《好好地活》 第1章 替爸爸找老婆 新建队有户奇葩人家,远近闻名。 这户人家姓赵,有三口人,是祖孙三代。 爷爷赵天尧在解放前当过兵,在战场上丢了一只眼睛,成了独眼龙。 但据可靠人士提供的情报说,他丢的不只是一只眼睛,还有两颗睾丸,丧失了传宗接代的本事,也丧失了让女人快活的本事,所以他一直没娶老婆,是条光棍。 赵天尧在年近四十的时候,捡到一个刚满月的男婴,正好收养下做了自己的儿子。 他虽然是个文盲,但也知道“尧舜禹”三大部落首领,便根据自己的名字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做赵大舜,但那时候的人,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写出来就成了“赵大顺”,正好符合当时穷人家孩子的取名习惯,六六大顺,一顺百顺。 没娘的孩子像根草,赵大顺从小就邋里邋遢的,也没上几天学;长大后又有点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得不到女孩子的青睐,加上家境贫寒,晃荡到三十来岁都没娶到老婆。 父子俩一商量,老婆可以不娶,但不能断了后,索性跳过娶老婆这一环,一步到位领养个儿子岂不更省事? 但那时人们的重男轻女思想严重,领养闺女容易,领养儿子却很难,谁也不愿意把夜以继日制造出来的儿子拱手送人。 几经周折,老赵父子俩打听到前进四队有户人家,夫妻功能强大,在别人家生不出儿子急得鸡飞狗跳时,他俩却接二连三地往出生儿子,像母鸡下蛋似的,一撅屁股就扑通一个。 于是在1980年的春天,老赵父子俩赶上骡车,拉了两千斤小麦,去前进四队换了个儿子回来,取名赵小禹,这回名字没写错,说明新时代的民警叔叔还是有点文化的。 男人带孩子粗枝大叶,赵小禹从小也是邋里邋遢的,大冬天光着两个屁股蛋子满世界跑。 有人看到,便提醒赵大顺:“都五六岁了,咋还给穿开裆裤呢?” 赵大顺一拍大腿,啊呀一声:“那哪是开裆裤?是破了,我一直没顾上给他补!” 家里没女人,就缺少了温柔,相比同龄的孩子,赵小禹显得很野,经常干些爬树掏鸟,上房揭瓦的勾当,每天滚一身泥水回家;而且爱说脏话,隔三差五就把同村的小女孩气哭,对方家长找上门,赵大顺也没什么好办法,就是打。 村里人时不时地能看到赵大顺提着鸡毛掸子追打赵小禹的精彩场面。 赵小禹人小跑不快,但是身手敏捷,嗖嗖几下就爬上了树,赵大顺只能站在树下叫骂。 “你给老子下来,看老子敢不敢扒了你的皮!” “我就不给你下去,有本事你上来,你又不是我亲爸!” “老子给了你家两千斤小麦呢!” “我又没吃!” 赵小禹一直想有个妈,哪怕是后妈也行。 他玩累了的时候,或者玩的兴趣不高的时候,就坐在村口的土堆上,看来来往往的村民。 每当有花红柳绿的女子经过时,他的眼睛就不由瞪得大大的,闪烁着痴迷的光芒,心里想,如果她是我妈就好了。 及至那个女子走过去了,他眼中的光彩便涣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他年龄的忧郁。 他有时会磨着赵大顺,让他给他找个妈,赵大顺不胜其烦,骂道:“老子比谁都想,可是没有女的愿意来咱们家啊!” 年幼的赵小禹尚不知娶妻的艰难,心想,不就是个女人嘛,我替你找! 他再看到村里的女子时,就不只是看了,还要跑过去问一下人家,愿不愿意给他当妈。 被他问到的女子,有的是未出阁的大姑娘,臊得满脸通红,唾他一口就跑开了;有的是已婚妇女,比较放得开,哈哈大笑道:“来,我现在就给你当妈!” 一把拉住他,把他往怀里按,要给他喂奶,反倒把他吓得逃之夭夭了,再见到那个女人时都要躲着走。 不过有个女人例外,就是孙寡妇。 孙寡妇本名叫孙桂香,比赵大顺小几岁,前后嫁了三个男人,都死了。 老年人观她面相,说她颧骨高突,耳大招风,不仅克夫,还败财,后来就没人敢娶她了。 她和第三个男人生有一子,比赵小禹小一岁。 这天,孙桂香正提着镰刀走在路上,赵小禹跑过去拦住她:“哎,你愿意给我当妈不?” 赵大顺虽然没事常打儿子,却不会正儿八经地教育他,加上赵家没有亲戚,所以赵小禹小时候很不懂礼貌,和人说话从来不带尊称,年龄小的,就直呼其名;年龄大点的,就统一叫“哎”。 孙寡妇听到问话,脸红了一下,但她没像那些大姑娘一样唾他,也没跑,她把一缕头发划到大耳朵后面,看看左右无人,低声问:“是你爸叫你来问我的?” “嗯,是。”赵小禹不懂成年人的心思,但直觉对方想听到肯定的回答,于是说了谎话。 孙桂香露出了扭捏的笑容,这笑容让六岁的赵小禹心里暖融融的。 “那他——得行动啊!”孙桂香含糊地说了一句,就低着头走了。 赵小禹一口气跑回家,对正在羊圈里掏羊粪的赵大顺嚷道:“爸爸,孙寡妇同意了!” “同意什么?”赵大顺一头雾水。 “她同意当我妈妈了,她让你行动!” “切!”赵大顺立刻拉下了脸,“那女人克夫,你想让我死啊?” “有了妈,没爸也行呢,反正你就知道打我!”赵小禹脱口说道。 赵大顺大怒,铲了半锹羊粪扬向赵小禹,赵小禹吓得跑开了,但羊粪蛋蛋还是落在了他的脖颈里。 赵小禹又去央求爷爷赵天尧,赵天尧一把推开他:“去去去,克夫又败财的女人,倒贴上钱也没人要!” 这事过去十来天,赵小禹以为没戏了,没想到孙桂香却主动找他了。 那天赵小禹正和村里的几个小伙伴玩耍,孙桂香的儿子金海跑过来说:“我妈叫你呢!” 赵小禹跟着金海来到孙桂香家的院子里,孙桂香站在门口问:“你家还有肉吗?” 赵小禹摇摇头,他家别说肉,连油都吃光了。 那时的农村人,家里没有冰箱,冬天杀了猪,留下一部分肉腊月和正月吃,剩下的都腌进缸里,能保存一年,正好接济上第二年的猪肉。 赵小禹家没女人,过日子不计划,前半年可劲吃,刚到夏天,油和肉就都吃完了。 现在是秋天,还不到杀猪的时候,他家一日三餐就吃白水煮白菜。 孙桂香拿了个搪瓷钵子,去凉房里挖了满满一钵子油和肉出来,递在赵小禹面前:“端回去吃吧,吃完了再来挖!” 第2章 她是我妈 钵子不小,油肉冒着尖,黄白的油脂和黑红的肉块裹在一起,仿佛披着彩霞的小山。 可怜的赵小禹,已经三个月没见油水了,突然面对这意外的赠予,一时不知所措。 他伸起衣袖,擦了擦流在嘴边的涎水,呆呆地望着孙桂香,却不敢接她的钵子。 “拿着呀!”孙桂香晃了晃钵子,那“小山”也跟着一颤一颤的,一块黑肉从油脂里分离出来,滚落到地上,沾了一层泥土。 “可惜了,这么大一块。”她嘟囔了一句,提起脚将那块肉往远踢了踢,嘴朝着院门口的方向“啾啾”几声。 一条大黑狗从外面跑进来,眼尖鼻灵的它很快地找到了那块混在泥土中的肉块,爬伏在地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一边发着嗷呜的轻呼,似在感谢着孙桂香的大发慈悲。 赵小禹的目光从钵子上转移到狗身上,此时此刻,他好想是那条狗。 他的口腔内,瞬间泛起一层水渍,慢慢地汇聚成大大的一团,他吃力地咽了下去,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 “别馋狗了,又不是没你吃的!”孙桂香的声音把赵小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赵小禹不敢再犹豫,双手将钵子端过来,钵子挺重的,差点把他拉倒。 “端好了,可别扣了!”孙桂香嘱咐道。 赵小禹重重地点点头,看着可亲的孙桂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憨笑。 那时那地的农村人,还没学会“谢谢”这一类的文明用语,要感谢对方,就用实际行动。 孙桂香拍拍赵小禹的小脑袋:“去吧!” 赵小禹便双手端着盛满油和肉的搪瓷钵子转身离去,走到大门口时,转回头说:“我爸说他准备行动呀,让你不要着急。” “呸呸,谁着急了?”孙桂香脸一红,拉着儿子金海回了屋。 赵小禹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因为孙桂香和那些大姑娘一样唾他了,但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挽回影响,便不管了,好歹今晚有肉吃。 他走在村里的黄土路上,六岁的他端着满满一钵子肉,身体有点不平衡,他就把钵子捧在胸腹间,腆着肚子走路,衣服上沾了油渍;两只脚撇成八字形,膝盖微弯,走得颤颤巍巍,像旧社会的小脚老太太。 路上遇到了村里的秦老汉,问他:“小禹,谁给你的肉?” “孙——” 赵小禹站住了,想说是孙寡妇给的,但觉得人家好心给他肉吃,他不应该再称呼人家孙寡妇了。 年幼的他,直觉这样的称呼是不好的,就像爷爷和爸爸,分明就是两条老光棍,却不喜欢别人叫他们老光棍,尤其是爸爸,有时甚至会因为这个跟人家生气。 他一时找不出合适的称呼,僵在了那里。 这不能怪他,是他爸从来不教他。 他家没有亲戚,他却把亲戚关系理得一清二楚,知道“爸爸的爸爸叫爷爷”,“妈妈的妈妈叫姥姥”,但是对于外人,他就搞不懂了,什么姨姨婶婶啊,叔叔大爷啊,乱得一团糟,分明是同一辈人,为什么有不同的叫法? “孙寡妇?”秦老汉立刻猜到了,新建队三十几户人家,只有一个人姓孙。 得到孙桂香好处的赵小禹听到这话有点不高兴,决定为她打抱不平。 “她以后不是寡妇了,她是我妈!” “啊!”秦老汉吃了一惊,似乎不信,“定了?” 赵小禹哼了一声,不再理他,端着钵子,腆着肚子,向前走去了。 听到后面的秦老汉呵呵一笑:“赵大顺这是胆大还是命大,什么人都敢娶!” 赵小禹回到家,赵天尧和赵大顺刚从地里干完活回来。 赵天尧躺在炕上,翘着二郎腿吸着烟袋,烟灰伴随着火星子漫天飞舞。 赵大顺一脚踏在炉台上,用锅铲翻着锅里的烙饼,看见赵小禹端着一钵子肉回来,愣住了,问:“你哪来的肉?” “是——”赵小禹怕提起孙桂香,父亲不要这钵子肉,便临时编了个谎,“秦老汉给的。” 他之所以说是秦老汉,是因为刚才遇见了他,一时想不起个人来,就张冠李戴了。 赵大顺似乎不信,扔下锅铲过来,接过赵小禹手里的钵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这老汉怎么会这么好心,不会是坏了吧?嘶——,闻着没问题啊!” 赵天尧立刻坐起来,一出溜下了地,夺过钵子闻了一会儿,肯定地说:“好着呢,放心吃吧!” 赵小禹说:“本来嘛,我亲眼看见她从油瓮里挖出来的!” 赵大顺还是不解:“真是奇怪,咱家和秦老汉家平时也不怎么来往啊。” 赵天尧在炉台上磕掉烟灰,又往烟锅里填满烟叶,划了根火柴点燃,享受地抽了一口,得意地说:“两家虽然不怎么来往,但秦老汉还是很尊敬我的,我这兵没白当,他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给小禹挖的肉——吃吧,切点白菜土豆,美美地吃上一顿!” 吃了三个月的白水煮白菜,祖孙三代的肠胃早空得没一点油水了,连放出来的屁都寡淡无味,这一顿对他们来说,不亚于山珍海味。 虽然放了白菜和土豆,但三人基本上都挑肉吃,甚至还抢着吃,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在这个家是不存在的。 其实他们早就吃饱了,但还是舍不得放下筷子,总觉得还差那么一点点,所谓肚饱眼馋。 及至盆里只剩下几块肥肉片子时,三人才罢了碗筷,各自摩挲着鼓胀的肚皮,这时才觉得有点过量了,滋味并不好受。 赵天尧点起一袋烟,一边抽着,一边用柴棍子剔着牙,一边说:“可惜了,不如放下慢慢吃来着,怎么也能吃个三五顿,这真是有了一顿充,没了敲米桶——唉,家里没个女人,日子终归过得稀里糊涂。” “大,吃就吃了,别说那么多了,多会儿吃了都是吃进肚子里了,没浪费就行,憋一会儿就好了。”赵大顺安慰道。 这里是西北农村,老一代的人称呼父亲为“大”(音为二声),七零八零后出生的人就逐渐开始使用“爸爸”这个称谓了。 “爸爸——”赵小禹叫了一声。 他见爷爷说到女人的重要性,爸爸的心情也不错,便想趁机把肉的真实来源告诉两人。 第3章 赵家的笑话 “说!”赵大顺看了一眼赵小禹,收起了笑容。 他对这个用两千斤小麦换来的儿子还是比较了解的,他平时说话口无遮拦,每当犹犹豫豫时,说出来的话必不中听。 当然,他口无遮拦说出来的话也不中听,不过那只是脏话而已,赵大顺不在乎。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呀。”赵小禹胆怯地说。 “说吧,爸爸不生气。”赵大顺惬意地揉着肚子。 他心情好的时候,就给儿子当爸爸;心情不好的时候,则给儿子当老子,虽然意思一样,但给赵小禹造成的心理压力有很大的区别。 他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见儿子正要开口,忽然又想起一事:“就是不准提孙寡妇!” 赵小禹缩了一下脖颈,只能把滑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瞌睡了。” “瞌睡去睡啊,谁拦着你了?”赵大顺竖起了眉毛,还是有点生气了,“自己铺床!这么大个人了,还等我吗?” 赵小禹噢了一声,到炕角将自己的被褥拉下来,脱下衣裤睡了。 赵家有三间房,是西北人情有独钟的“一进两开”的格局。 西房有一盘火炕,几乎占据了一半的面积,赵家祖孙三代,都在这盘火炕上睡觉。 火炕连着炕炉,冬春秋三季,就在炕炉做饭。 炕上铺着人造革油布,摆着炕桌,既是吃饭的饭桌,又是待客的茶桌。 “米酒油馍木炭火,团团围定炕上坐”,说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不过这里的人很少喝米酒,他们更爱喝白酒,五十六度的高梁白是他们的最爱。 中间一间屋基本空着,只在夏天炎热的时候,炕烧得人受不了,便倒在这屋做饭。 西屋充当凉房用,堆满了各种粮食和杂物。 赵家不仅没有女人,连凉房、粮仓、厕所、院墙这类基本的生活设施都没有。 赵天尧年轻的时候,懒得盖这些;等到他觉得这些有用的时候,已经老得盖不动了。 他不止一次让赵大顺起道院墙,齐齐整整才像个人家,女人们也愿意来窜门。赵大顺却总是一拖再拖,还振振有词:“没院墙好,省得扫院!” 赵天尧后来就懒得管了:“噢,那你自己看吧,反正我用不着老婆。” 倒是有个猪圈,也破破烂烂的,猪跑过好几回,父子俩经常满村子撵猪。 那头为他家立过汗马功劳的老骡子也没个像样的住所,只是栽了四根木棍,上面搭了一个茅草顶。 这样的家庭,诞生出两个老光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赵天尧今天已73岁,是标准的老光棍。 赵大顺虽然只有38岁,但在那个年代,叫他老光棍也不算冤枉他,尽管他很讨厌这个身份。 赵小禹平时野惯了,不到眼皮子抬不起来的时候不睡觉,今天睡得早,半天睡不着,在被子里翻来覆去,抠抠搜搜的。 鼓胀的肚子让他难受,让他忘了吃肉时的享受,这时他觉得不该接受孙桂香的油和肉,主要是爸爸不接受孙桂香,这让他很难办。 明天去给孙桂香还钵子的时候,该怎么说? 继续骗她? 如果她得知自己骗了她,会怎么对付他?让他把肉吐出来? 吐是吐不出来了,倒是能拉出来。 不过他挺喜欢孙桂香的,挺愿意认她这个妈,满村子的人都讨厌他,嫌他野,嫌他不懂礼貌,嫌他满口脏话,嫌他偷吃他们的零碎,只有孙桂香给他肉吃,当然这是沾了父亲的光。 零碎是此地人对蔬菜的统称,诸如黄瓜、西红柿、虹豆、茄子、青椒、甘蓝等 此地人以种地为生,主要种小麦、玉米、葵花、籽瓜这些,有的是粮食作物,有的是经济作物,除了留下自家人吃的,剩下的卖给二道贩子。 讲究点的人家,还会种糖菜,用来熬糖;也有的种胡麻,用来榨油;还有种西瓜的,除了能满足自家人的口腹之欲外,还能卖钱和换粮食。 不管是讲究的人家,还是不讲究的人家,每家都会种零碎。 只需二分地就足够,每样种一两行,就是种起来比较麻烦,有的要压蔓,有的要搭架,有的要掐头,有的要配蕊,松土、锄草这些都需要精耕细作,一般都是女人干的活计。 贫穷的农村人总觉得,自己种着地,连新鲜蔬菜都吃不上,那就是一个笑话。 没错,这个笑话就是说赵家,赵家就从来没种过零碎,嫌麻烦,只是在夏天收了小麦后,淌过水,犁完地,在上面撒些白菜籽和蔓菁籽。 对于此地人来说,白菜只在冬天腌酸菜用,蔓菁是用来喂猪的。 赵小禹闲不住,冬天在村里疯跑,哪里热闹往哪里凑;夏天则在田野里疯跑,却是哪里人少往哪里钻,悄悄地踅摸到别人家的零碎地里,望望左右无人,飞快地摘几个黄瓜或柿子,然后躲在葵花林里饱餐一顿。 他也不想作贼的,实在是那些五颜六色的蔬菜太招人了,也怪那两个老光棍太懒。 孙桂香家也种着零碎,赵小禹也偷吃过。 孙桂香抓住过他一回,把他拎到赵大顺面前,他自然免不了受一顿捶打。 孙桂香家的零碎比别家的都好,西红杮更大更红,黄瓜更绿更长,哈蜜瓜更香更甜,虹豆结得像珠帘,茄子长得像牛轭,青椒大得像灯笼…… 她家不仅种零碎,还养鸡,每天都有鸡蛋吃。 村里养鸡的人家不多,不知是那时的鸡难养,还是那里的人不会养,要么孵不出来,要么长不大就病死了。 可怜的赵小禹,连鸡蛋是什么味都没尝过。 如果她是我妈就好了。赵小禹不禁这么想。 孩子的心事有一阵没一阵,赵小禹乱想了一阵,在油灯摇曳的光亮下,渐渐睡着了,隐约听到爷爷和爸爸还在议论着那盆吃剩的白菜和土豆。 “半盆油糊糊,糟蹋了吧。” “没事,秋凉了,能放住,够明天吃了。” “明天再切点白菜中和一下,不然油太大。” “那明天又吃不完了。” “那就放在后天,再切点白菜,再中和一下,肥油辣水能吃个半月二十天。” “嗯,有道理!” …… 熟睡中的赵小禹被腹内一阵剧烈的绞痛惊醒了,他捂着肚子坐起来,看见炕桌上的油灯亮着,爷爷和爸爸却都不在了,被子扯在一边。 但他顾不上想这些了,肚子里翻江倒海,已刻不容缓。 他披了件衣服,跳下炕,趿拉上鞋,跑了出去。 第4章 虹豆 村里的人家都盖了厕所,虽然简陋,但至少不用跑到野外大小便,唯独赵家没有厕所,小便好说,随便找棵树挡一挡就能解决;大便则须跑到很远的地方去。 好在现在是晚上,没人看。 赵小禹披着上衣,裸着两条腿,刚跑出家门,就看见前面不远处亮着两个明点,一闪一闪的,他知道那是爷爷在抽烟袋,爸爸在抽卷烟。 听到爸爸说:“小家伙也出来了,看来也是没扛住。吃素吃惯了,胃已经消化不了肉了。” 赵小禹跑过去,蹲在爸爸身旁。 祖孙三代从大到小并排蹲着,像陈列在商场货架上的套娃。 赵大顺感慨道:“享受过后就是难受,和女人怀娃娃一样。” 赵天尧似乎并不觉得难受,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烟,自言自语地说:“仔细想想,这日子过得挺美的,什么也没干,就有了儿子,还有了孙子,呵呵,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们祖孙三代,拉屎都排着队,一看就是五好人家,唉,就是有点穷。” 夜色宁静,不知是谁家的狗在汪汪地叫着。 狗叫的间隙,是祖孙三代用力时的嗯嗯声。 第二天,赵小禹没敢去给孙桂香送钵子,一早就跑到村里玩去了。 正玩着,五岁的金海又跑了过来:“我妈让你去我家一趟!” 赵小禹硬着头皮,跟着金海去了孙桂香家。 孙桂香正坐在院子里剪着虹豆,她面前铺着一块由几个编织袋弥起来的扇布,上面堆着一堆剪成细条的虹豆;她的身旁放着一个红柳箩兜,里面放满了没剪开的虹豆。 “钵子没给我拿过来?”她问赵小禹。 “肉,肉还没吃完。”赵小禹编了个不太高明的谎。 “切!”孙桂香笑了笑,“你家没钵子吗?非得吃完才能还我?” 不过她并没有追究这个问题,从一旁拿起一个一尺来长的白布袋子,将箩兜里面的虹豆装进袋子里,扎好口,递给赵小禹。 “虹豆落架了,吃不完,拿回去你们爷孙三个吃吧,我懒得晾了。” 赵小禹呆住了,伸了伸手,却没敢接。 他知道孙桂香剪虹豆是要晾晒的,这样在冬天就能吃到干虹豆了。 今年夏天,赵小禹有幸吃过一次干虹豆,是村里的一家人家,去年晾得多了,没吃完,有点发霉,就做了个顺水人情送给了赵家,赵小禹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至于鲜虹豆的味道如何,他就不知道了。 他曾偷过一次,知道不能生吃,便脱下衣服,扎紧袖口,装了一袖口嫩虹豆,准备回去让爸爸做熟了吃,可是刚出菜地,就迎头撞上了主家,结果又是被爸爸一顿捶打。 此时他有心拒绝孙桂香的好意,但犹豫了一阵,还是接过了袋子。 袋子有十来斤重,赵小禹一接过,袋子就落了地,他被拽得打了个趔趄。 再提,就提不起来了。 孙桂香站起来,轻轻地拎起袋子,放在赵小禹的肩头,前后往下压了压。 “去吧,记得把钵子给我还回来!真是的!连钵子都要吃吗?” 赵小禹噢了一声,就扛着袋子往出走。 他担心孙桂香问起“行动”的事,好在她没问。 走到半路,遇到一个人。 那人问:“这小子又偷了谁家的东西?” “不是偷的,是,是那谁给的。”赵小禹含糊地应答了一句,加快脚步走开了。 他不敢再说孙桂香是他妈了。 为了避免再遇见人,赵小禹钻进路边的玉米林里走。 玉米已经发黄发干发脆了,在他的碰撞下,碎叶子纷纷往下掉,落进了领口里,扎得脖颈生疼,而且走起来也费力,但至少再没遇见人。 赵大顺提着镰刀从屋里出来,看见儿子扛着一个布袋子回来,立马警觉起来,问道:“那是什么?你又偷人了?” 方言而已,“偷人”是一切偷盗行为的统称。 “没,没,我没偷。”赵小禹一侧身,将布袋子卸到地下,揉揉发麻的肩膀,“是,是秦老汉给的虹豆。” 着急慌忙,他实在想不到别人。 “呀,这还没完没了了?咱们家也没有当官的呀!”赵大顺纳罕道,提起袋子,解开扎口,抓了一把虹豆,虽然有点老,但很新鲜。 嗯,不错,昨晚还剩下半盆油糊糊,正好烩虹豆吃。 “咦,你没碰见你爷爷?” “我爷爷?没碰见。” “你爷爷去给秦老汉还钵子了,你不是从秦老汉家回来的吗?” 赵小禹啊了一声,拔腿就跑。 “这小子是咋了?”赵大顺嘀咕了一句。 但他并没有仔细推敲儿子的行为,那家伙就是这样风风火火的性子。 他本来正准备去地里割葵花,见到这一布袋虹豆,便想,反正快中午了,吃完饭再去吧。 烩虹豆要比烩白菜费点工夫,白菜随便切切就能烩,过过水就熟了;虹豆既得抽筋,又得从中间阔成两半,烩的时间也长。 他放下镰刀,拿了把剪刀,坐在门槛上剪起了虹豆。 赵小禹还没跑到秦老汉家,就见爷爷风风火火地朝这边走来,手里拿着那个搪瓷钵子。 他看见赵小禹,几步赶上来,从领口提住他,把他拎到半空,骂道:“小兔崽子,害得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了人!” 赵小禹双手双脚在空中乱抓乱蹬,像个掉线的蜘蛛,叫道:“谁让你去还钵子的?我自己会还……” 赵天尧本来满怀感激之情去给秦老汉还钵子,顺便拉拉关系,走到他家的院门口,见那里聚着几个人正在聊天。 他们聊的正是赵大顺要娶孙寡妇这桩事。 在还没通电的新建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人们津津乐道好一阵子。 人们见赵天尧过来,便拉住他询问情况,赵天尧这才知道,昨晚吃的肉不是秦老汉送的,而是孙寡妇送的。 他涨红了脸骂道:“我就觉得那肉有问题,吃得我们爷仨拉了一晚上!” 他骂完孙寡妇,又向众人解释,这不是他家的意思,肯定是孙寡妇故意碰瓷,赵大顺就算打一辈子光棍,就算娶头老母猪,也坚决不娶那个克夫又败财的女人! 出完了气,他气呼呼地往回走,半路上就碰到了赵小禹。 第5章 我就想有个妈妈怎么了? 赵天尧虽然年老,但长年在地里干活,身体还算硬朗,加上气极,拎着六岁的孙子健步如飞地回到家,往门口的黄土地里一摔。 正坐在门槛上剪虹豆的赵大顺问:“这又咋了?” 赵天尧指着赵小禹:“你问他!看他又做了什么好事!” 赵小禹扑面倒在黄土里,沾了一脸灰,也顾不上擦,爬起来就要逃跑,被闪身过来的赵大顺一把抓住。 “快说,你又犯了什么错?” “我,我,我……”赵小禹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赵天尧上气不接下气地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赵大顺这才反应过来,指着那袋虹豆问儿子:“那是不是也是孙寡妇送的?” “嗯。”赵小禹抵赖不过,只得承认。 “你个败家子!”赵大顺伸出一条腿,做了个弓步,把赵小禹按爬在自己的大腿上,挥起巴掌就抽打他的屁股,“谁让你去招惹那个女人的?谁让你拿她的肉的?谁让你拿她的虹豆的?你还拿了她什么……” 赵小禹嗷嗷地哭了起来,含糊不清地吼道:“那肉你吃着不香吗?你吃肉的时候咋不打我?你把肉给我吐出来……” “还顶嘴,还顶嘴!”赵大顺打得更厉害了。 赵小禹也哭得更厉害了,顾不上顶嘴了。 赵天尧喘匀了气,说:“别打了,别搞的鸡飞狗跳的,丢人!” 赵大顺便放开了赵小禹,赵小禹停止了哭,站在那里一抽一抽的。 “那这虹豆怎咋办?”赵大顺指指布袋子,“我都快剪完了。” 赵天尧想了想:“吃吧,她克夫,又不克邻居。咱不娶她就是,不能做得太绝,反正昨天已经吃了她的肉了。” 当晚,爷仨又吃了一顿油糊糊烩虹豆。 吃饭的时候,赵天尧问赵小禹:“你为什么要叫她妈?” “我想有个妈妈。”赵小禹泪眼婆娑地说。 “不是她哄骗你叫的?”赵天尧循循善诱地说,“是不是她说,如果你叫她妈,她就给你吃肉,还给你吃虹豆?” “不是。” “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我拦住她问,你能给我当妈妈不,她让我爸行动。” 赵天尧夹了一筷子虹豆,甩了甩上面的油,思索了一会儿,说:“小禹,你想要个妈,你爸给你娶,但不能娶孙寡妇,她克夫,三个男人都死了,命最长的在她手里也没活过三年。你那话就是气话,什么‘有了妈没爸也行’,她没生没养你,根本不亲你,你爸如果死了,她拍拍屁股就走了;爷爷也没几年活头了,到时候谁管你?明白了没?” “嗯。” “那如果以后有人问你为什么叫她妈,你就这样说,”赵天尧将虹豆吃进嘴里,用手背擦了擦嘴边的油,“就说是孙寡妇哄你叫她妈的。不然你爸的名声就坏了。踢寡妇门,刨绝户坟,吃月子奶,骂哑巴人,这是四大缺德事。担上这个名声,你这辈子也别想有妈了。” 赵小禹低下了头,不说话。 “听见没?”赵大顺瞪大眼睛喊道。 赵小禹嗯了一声,两颗泪珠掉进碗里。 关于赵大顺要娶孙寡妇的新闻还没彻底传开,舆论风向就发生了转变,变成了孙寡妇主动倒贴要嫁给赵大顺,还哄编赵小禹,让他叫妈,让他传话,最后被赵家父子严辞拒绝了,人家说了,就算打一辈子光棍,就算娶头老母猪,也坚决不娶这个克夫又败财的女人! 传着传着,各种版本就都出来了。 历来寡妇门前是非多,所谓是非,无非就是男女生殖器那点事,所以村里的人最愿意相信的版本是:赵大顺和孙寡妇睡过了,但赵大顺不想娶孙寡妇,怕被克死,孙寡妇就贿赂赵小禹,先把这个儿子抢过来。 还煞有介事地给“肉”做出了解释。 送肉上门嘛,你懂的! 还有人传言,赵大顺始乱终弃,孙寡妇因爱生恨,肉里下了砒霜送给赵家,想毒死赵家爷仨,岂料光棍命硬,拉了一晚上,把砒霜全拉出去了。 孙桂香听到这些传言就不干了,拉着五岁的儿子哭哭啼啼跑到队长家,让队长主持公道,还她清白。 队长无奈,只得领着她们娘儿俩到了赵家,爱看热闹的村民闻风而动,纷纷向赵家集结。 站在赵家门前,队长问孙桂香:“你说,是谁乱传的这些闲话?” 孙桂香哭着说:“他们都说,全村人都知道了。” “他们是谁们?我咋不知道?”队长其实也听到了,只是这种事情实在没法追究,他指了指围观的村民,“你们知道不?” 村民们都无辜地摇摇头:“以前不知道,现在才知道。” 队长问赵大顺:“这事你家是由头,你说说,到底是咋回事?人家是个寡妇,说不定以后还要嫁人,这么一闹,背上这么一个坏名声,谁还肯要呢?” 赵大顺正要开口,赵天尧抢着说:“我家真还不是由头,是她给小禹又送肉,又送虹豆,哄他叫妈,但是小禹回家没说实话,我们也没当回事,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越传越离谱了。” “谁哄他叫妈了?”孙桂香听了这话,气急败坏,朝屋里吼道,“赵小禹,你给我滚出来,谁哄你叫妈了!” 赵小禹低着头走了出来,心虚地看了一眼孙寡妇。 “你说说,我哄你叫妈了?”孙桂香冲到赵小禹面前,拽住了他的胳膊。 “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别吓唬孩子!”赵天尧一把将赵小禹抢了过来,“谁哄他谁知道,你这是要逼着他说假话吗?” “金海妈,有事说事,别冲动!”队长也劝道。 孙桂香气得脸色紫青,嘴唇发抖,指着赵小禹说:“那天,你拦住我,让我给你当妈,我答应了没?” 赵小禹虽然被爷爷和爸爸嘱咐过多次,但这时还是说了实话:“你让我爸行动。” 围观的村民嗤嗤地笑了起来。 听了这话,孙桂香哑口无言了,毕竟这话是她当时的原话,但此时此刻,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味儿呢? 赵小禹看了一眼爷爷和爸爸,又说:“你没哄我叫妈妈,是我想让你给我当妈妈。” 说完哭着跑了。 跑出很远,回头又喊道:“我就想要个妈妈怎么了?你们都有妈妈,为什么我没有?” 众人一时都愣住了,哭得不哭了,笑得不笑了,一齐望着那个伤心的孩子向田野跑去。 第6章 冰车 赵小禹虽然说出了真相,但孙寡妇并没有讨到便宜,毕竟让赵大顺“行动”是她亲口说的,而且还主动送了赵家一钵子猪肉和一布袋子虹豆示好,说明她是有过那个意思的。 到了这个份上,她不能再闹下去了,于是领着儿子哭哭啼啼地走了。 就这样,一桩姻缘未成,两家成了仇人。 孙寡妇恨赵天尧父子说的那些“宁娶老母猪,不娶孙寡妇”之类的话,更恨赵小禹,他才是这起事件的始作俑者。 至于村里人传言的那些风流韵事,她也没办法澄清了。 成年人自然懂得忌讳,不会在她面前提起这事,但孩子们童言无忌,每每吵架时,总是要攻击对方的短处,越是忌讳越是大说特说。 五岁的金海经常哭着回家,向母亲说谁谁说他:“你妈和赵大顺睡觉了!” 孙桂香气愤不过,就领着儿子找到那个孩子的家长,对方不过象征性地道个歉,再不痛不痒地教训一顿自家的孩子了事。 这样的事情多了,孙桂香就和很多村民产生了矛盾,那些家长往往刚教训完自家孩子,刚把孙桂香娘儿俩送出大门,就在背后唾一口:“管不好自己的x,还嫌孩子说!” 还和街坊邻居们议论:“肯定是真的,不然她急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 原本捕风捉影的事,在村民们的推波助澜下,就越来越像真的了。 孙桂香也听到了风声,但没再去找队长哭诉,她知道没人会承认说过那些话的,反而又会闹出更大的笑话来。 她只能减少和村民们的来往,农忙时便在地里干活,农闲时便闭门不出。 金海再回来哭诉,她也不再替他出头了,反而还骂他:“你没长嘴吗?不能骂他吗?” 金海呜呜地说:“我骂不过他……” “那你没长手吗?不能打他吗?” “我也打不过他……” “没出息的东西!”孙桂香恨铁不成钢地将刚受了欺负的儿子提到炕棱上,扒下他的裤子,挥起巴掌抽打他的光屁股,“你不敢骂,又不敢打,那你招惹他们干什么?你不能乖乖地待在家里吗?我们孤儿寡母谁见了都想欺负,你就不能长点记性吗?” 打着,骂着,她自己也哭了起来。 自此以后,孙桂香就不让儿子出去玩了,走着坐着都要把他领在身边。 她不串门,也不聚集在村头八卦,娘儿俩好像从新建队消失了,只是人们偶尔在田野里望见那一大一小两个孤独的身影。 经历了这场风波,赵小禹消停了一段时间,不再磨着赵大顺给他找妈了,也不再打村里女人的主意了,他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和金海正好相反,金海是经常被人欺负,他是经常欺负别人,以至于村里的孩子都不和他玩了。 所以,他和金海一样孤独。 金海至少还有妈,而他,一到冬天,除了吃饭和睡觉的时候,他连爷爷和爸爸的面都见不上,除非他犯了错,他们要打他。 两个老光棍不是走村串户去喝酒,就是没日没夜地去赌钱,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回家,一个东倒西歪,一个有气无力,倒在炕上就睡着了。 野外的庄稼地里淌了秋水,到了冬天结了冰,明晃晃的一片,村里的小伙伴就三五成群地在那里滑冰车,他们穿梭往来的身影让赵小禹羡慕不已。 他就磨着爷爷和爸爸给他钉个冰车,爷爷说,没工具,没法锯木头;爸爸说,没钢筋,没法做冰锥,实则是他们舍不下酒局和赌局。 就连金海都有冰车,不过他不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总是远远地选一片冰滩,独自在那里滑,孙桂香则穿着厚厚的棉袄,罩着头巾,在冰滩上散步。 赵小禹有一次小心翼翼地凑到孙桂香跟前,问:“你家有锯子吗?” 孙桂香回答:“滚!” 六岁的赵小禹决定自己制作一辆冰车。 他把自己的脑力和体力都应用到了极致。 没有材料,就从家里的碗柜、骡车上起钉子,拆木板。 这里一块,那里一块,总算凑够了。 没有锯子,就用菜刀在木板上一点一点地抠槽,抠到一定深度,垫在石头上用脚踹成两截,虽然断口有些毛茬,但也不影响使用。 没有冰锥,就找出家里的剪刀,用炭锤把中间的铆钉打掉,拆成两半。 他的两只冻得通红的小手生了茧,起了泡,裂开了血口,但他仍在孜孜不倦地努力着。 一番辛苦后,他的冰车终于制作完成了。 他简单地欣赏了一下,就迫不及待地跑到门前的小河里去滑。 小河通向田野,他一路滑到那些在田野里玩耍的小伙伴跟前。 “咱们来比赛吧!”他兴奋地挥舞着由剪刀改成了冰锥。 小伙伴们虽然有点怕他,但谁也不想放弃这个玩乐的机会,都跃跃欲试。 先比速度。 在冰面上画好起点和终点,一声令下,几辆冰车向前冲去。 没冰车的小伙伴就站在两旁喊加油。 赵小禹轻轻松松地获得了第一名,把第二名甩出很远一截距离。 为了显示自己的冰车与众不同,在第二轮比赛时,赵小禹故意等到小伙伴们滑出一段距离才起步,但赶在到达终点前,他还是超过了他们,又获得了第一名。 有人发现了问题,喊道:“赵小禹你耍奸,你那冰车有轮子!” 赵小禹从冰车上下来,拿起冰车向大家展示道:“这不是轮子,这是柜门上的拉手!” 那时柜门上的拉手都是统一的半圆形状,所以看起来像轮子。 冰车的滑动装置(冰刀)本该用钢筋来制作,但是村里没有钢筋,有的人就用码簧,有的人则用铁丝,但赵小禹家什么都没有。 他在村里转了两日,一无所获,反而差点让一条大黄狗拉住了腿。 正当他无计可施时,忽然灵机一动,就想到用柜门拉守充当冰刀。 于是趁着爷爷和爸爸不在家,找来改锥卸掉了碗柜上的四个拉手,装在冰车底部。 工厂生产出来拉手外表镀了锌,光滑无比,而且接触面小,摩擦力小,用其充当冰刀的冰车跑得快,滑动起来很省力,简直就是冰车界的跑车,跑第一名自然是毫无悬念的事。 小伙伴们羡慕不已。 有人问:“能让我滑滑吗?” 第7章 放炮不如放屁 赵小禹为了能融入到小伙伴当中,爽快地答应了。 那天,所有的小伙伴都滑了赵小禹的冰车,纷纷赞叹,都说也要让他们的爸爸做这样一辆冰车。 正当大家玩得不亦乐乎之时,一个男人从远处跑了过来。 有人说:“赵小禹,是你爸!” 赵小禹也认了出来,提起冰车就跑,但还是被赵大顺追到了,夺过他的冰车看了看,一巴掌甩了过去,把赵小禹打得眼冒金星,晕头转向,两把冰锥摔在一边。 “我把你个败家玩意儿,全家就四个拉手都让你给卸了,你哪怕给我留一个也行啊!” 那时那地的农村人,已经开始使用立柜,赵家却只有一个笨重的红躺柜,其实就是个棺材形状的大板箱,是揭盖的,不用拉手。 后来村里有人雇来木匠做家具,他家也做了个碗柜,总共有四个门,正好装着四个拉手。 赵小禹捂着发胀的脸颊哭道:“三个不稳,人坐上去就栽倒了……” “还顶嘴!”又一个巴掌甩过去。 这时赵大顺认出了那些木板:“这也是碗柜上的,这是骡车上的……你还把什么拆了?” “再什么也没拆,碗柜上拆的也是靠墙那面的,有墙堵着,那块木板没多大用。”赵小禹可怜巴巴地说,“你把拉手卸下就行了,冰车还给我吧!” 这时赵大顺发现了扔在地上的两把冰锥,过去拾起一看,脸都气白了:“你居然把剪刀也拆了,家里就这么一把剪刀,你干脆把房子拆了算球了!” 挥起一半剪刀,作势欲刺向赵小禹,“我真想扎死你!” 赵小禹吓得逃之夭夭了,冰车也不要了。 四个拉手重新装回到碗柜上,只是锌皮已被磨掉,不那么亮了;剪刀用铝丝充当铆钉恢复了原样,勉强能用;至于那些木板,已经被裁短了,没用了,当成废品扔进了西房里。 临近年底,年味已很浓,赵大顺骑着自行车到公社办年货。 公社就是乡里,那时公社已被取消,但村里的人们还在沿用着这一称呼。 天阴沉沉的,赵小禹坐在村口的土堆上等着父亲回来。 村里的孩子已经开始放炮了,把鞭炮拆成一个一个扔向空中,这是他们最大的乐趣。 一年到头,女人们能穿两身好衣裳,男人们能喝两瓶好酒,孩子们能放几天炮,听几声响,闻闻火药味,就是岁月回赠给这个偏远乡村的礼物。 午后,一阵车铃响,赵大顺骑着自行车,颠簸在村口的土路上,带起一片黄土。 “爸爸,”赵小禹冲下土堆,“买了多少钱的炮?” 赵大顺没理他,骑着车子只顾走。 赵小禹追回家,赵大顺正在向赵天尧展示着他办的年货,一箱高梁白,一箱带鱼罐头,一方砖茶,一些糖果,几张红纸,还有一些在赵小禹看来毫无用处的杂七杂八的东西。 赵小禹翻遍了包,只翻出五个双响麻雷子,却没有他喜欢的鞭炮、小导弹、采珠筒等。 “怎么没有炮?”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昨天晚上,他向爸爸提出,今年要买一百块钱的炮,爸爸爽快地答应了,而且还加了码:“买二百块钱的,让你放个够!” 他就知道,爸爸越是答应得爽快,越是兑现不了,果不其然。 “那不是有五个麻雷吗?”赵大顺指着包说。 “麻雷我不敢放,我要鞭炮!” “这个,”赵大顺嘿嘿一笑,“没钱了,明年再买吧,今年将就着过吧。” “那你买酒就有钱?”赵小禹指着那箱高粱白质问道。 他虽然不识字,但对“高粱白酒”四个字并不陌生,这四个字的字形笔画他深恶痛绝,就如对酒的味道深恶痛绝一样。 他很不理解,爸爸每次喝醉,难受得要死要活,每每把家里吐得臭气熏天,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为什么还那么爱喝? 他真想把那箱酒扔到井里去孝敬井龙王,如果他爸不打他的话。 赵大顺说:“过年不能不喝酒。” 赵小禹争辩:“过年也不能不放炮!” “你懂个屁!”赵大顺生气了,“一瓶酒能醉一天,一板鞭炮只能响一会儿。再说,全村人都放炮,谁知道你没放?那么多的炮声,你能听出哪声是张三放的,哪声是李四放的?酒就不一样了,喝在谁的肚子里谁知道。” 他抚摸着儿子的小脑袋,“乖,别放炮了,咱吃点喝点,放两个屁多舒服。” “我就要放炮,你给我买!”赵小禹找不出太多的理由来说服爸爸,只能撒泼,他推搡着爸爸嚷道,“现在就去买,你说了今年要买二百块钱的炮!” “二百块钱?有二百块钱老子还用喝高粱白?有一百块钱老子就喝茅台了?”赵大顺一把推开儿子,“你知道咱们家一年挣多少钱不?你以为老子是开银行的吗?” “那你为什么要骗人?你这个骗子!” “屁大点的东西,想造反吗?”赵大顺终于不耐烦了,抄起了笤帚,“又皮痒了是不?给你三分好颜色就想开染房?得寸进尺,没完没了是不?” 慑于笤帚的威严,赵小禹不敢再吭声了,眼眶中转着两颗泪珠。 赵大顺到底有点可怜儿子,从包里翻出一件土黄色的卡机布童装,要给赵小禹穿:“爸爸给你买了新衣服,炮响几声就没了,衣服能穿好久呢。来,试试合身不?” 赵小禹并没有领爸爸的情,吼了一声“酒喝几天也没了”,怕挨打,一溜烟跑了。 赵小禹对赵大顺的怨气一直持续到除夕那天。 窗户上微微泛起曙色,赵小禹就被村里的炮声吵醒了。 他失落地坐起来,看到爸爸和爷爷还在熟睡中,鼾声如雷,比赛似的。 他穿起衣服下了地,出了门,没有墙的遮挡,炮声更加清脆嘹亮,在天边荡着回音。 空气清冷,弥漫着一股火药的清香,赵小禹格外喜欢这个味道,仿佛有了这个味道,那才叫过年。 村里人放炮,大人放麻雷;鞭炮一般都由孩子拆成一个一个地放。 当然也有一些讲究的人家,耀武扬威地把鞭炮挑在葵花杆上,噼里啪啦地放,这在赵小禹看来,是不可理解的,多浪费啊! 与其那么放,不如敲水桶呢。 这时,不知是谁家就这么放鞭炮。 噼里啪啦的声音刚响起,赵小禹就循着声音跑了过去。 第8章 孝顺的孩子 赵小禹跑得飞快,虽然鞋后跟还未提起来,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速度。 他跑到那家人家的院门前,那串鞭炮还没有放完,剩下一尺来长,挑在大门墩上,在半空中闪着火花,炸裂声震耳欲聋。 那家人家的男人和孩子站在院里,捂着耳朵,缩着脖颈。 这就令赵小禹更不理解,放炮不就是为了听响吗?干嘛要捂耳朵?干脆连眼睛都闭上得了!干脆你们别放了,给我放好了! 等炮响完,那个男人和孩子回屋后,赵小禹赶忙跑过去,弯着腰,眯着眼睛,在那滩鞭炮的红纸屑中寻找着没响的炮。 看见完整的,就捡起来看一看,有捻子的就装进衣兜;没捻子的就捏一捏,空心的就扔掉,瓷实的也装进衣兜。 费了半天工夫,竟捡了几十个,一半还是有捻子的。 这时赵小禹才觉得脚后跟冻得发麻,抠起鞋跟,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爷爷和爸爸还在睡着,一到冬天,这两个老光棍的生物钟就完全混乱了,白天云游走四方,黑夜熬油补裤裆;该睡的时候不睡,该起的时候不起。 赵小禹找了一支烟点上,站在院子里放那些捡来的鞭炮。 没捻子的就撅成两截,将燃着的烟头凑近里面的火药,一道火光就嗤嗤地喷了出来,他就嘿嘿地傻笑。 但这一天,赵小禹过得还是不愉快。 村里的小伙伴三五成群地跑到树林里放炮,扔起鞭炮,炸树上的枯叶和麻雀,炮声伴随着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和小伙伴们的阵阵欢笑声,扰得赵小禹心神不宁。 快中午的时候,爷爷和爸爸才起床,炖了一锅猪排骨,开了两盒带鱼罐头和一瓶白酒。 两人开始喝得很斯文,一杯一杯地对酌,说话也很正经,谈论着今年的收成,安排着明年的计划。 喝着喝着,酒劲上来了,说话声音就大了起来,还挽起袖子划拳。 哥俩好啊,三桃园啊,五魁首啊,八匹马啊,全来到啊…… 喝喝喝,喝干净了,你养鱼呢…… 赵小禹满耳充斥着这些声音,不胜其烦,吃饱了就到外面闲逛。 天越阴越黑,一阵冷风吹过,飘起了雪花。 村子里忽然安静下来,小伙伴们都回去了,一条村路弯弯曲曲通向远方,渐渐被落雪铺白。 邻村的炮声隔着一团空气,像憋在一个罐子里,闷闷的;间或听到几声懒洋洋的狗叫声。 赵小禹每经过一户人家,都能听到里面传来阵阵欢声笑语,男人的划拳声,女人的笑骂声,孩子的起哄声,更加衬托出他的孤独。 家家户户都挂起了院灯,有的挂在屋檐下,有的扯根铁丝挂在当院,形状各异。 在还没通电的新建队,每家都有一个木质的灯笼,外面是玻璃,里面点一支蜡烛,以前点煤油灯;有的人家从城里买来马灯代替。 房顶的烟囱冒着缕缕蓝烟,与白雪交相辉映。 不知不觉间,赵小禹走到了孙寡妇家的院门前。 那时那地的农村没有院门,只有土坯砌筑的两个方墩,上面各开两个孔,穿两根椽子。 人要进出时,就把椽子抽出来,把一头放在地上;无法上锁。 一般来说,如果家里有人在时,就把两根椽子都抽出来;如果两根椽子都插在孔中,就说明主人不在家,或者不欢迎访客。 孙桂香家的两根椽子很少有放下来的时候,不管家里有没有人。 此时也一样。 但赵小禹还是站住了,因为他看到金海一个人正在院子里玩。 看得出来,金海和他一样无聊且孤独,他把鞭炮塞进对联和墙之间的缝隙中,然后点燃,啪的一声,绽放开一朵红花。 赵小禹走到大前门,隔着两根椽子,饶有兴味地看着金海。 金海这时也看到了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过来。 两个同样无聊且孤独的孩子隔着两根椽子四目相望,一齐笑了。 “你的炮多吗?”赵小禹问。 “可多呢!”金海双手伸进大兜子里掏出一掬零碎的鞭炮,红彤彤一片,“家里还有好多,我妈说,总共有两千响呢!还有花炮,但是我不敢放,晚上我妈放呀。你的多不?” 赵小禹黯然地摇摇头:“我没有,我爸就买了五个麻雷。” “那,”金海隔着椽子把双手伸出来,“这些给你吧!” 赵小禹一愣,有点不敢相信,旋即喜不自胜,急忙用双手将空空的衣兜撑开,金海把一掬鞭炮全装了进去。 赵小禹蹲下来,将落到地上的几个鞭炮捡起,说:“那你出来,咱们一起去玩。” 金海回头望了一眼屋门,沮丧地说:“我妈不让我出去,他们老欺负我,说我妈和你爸睡觉。我妈也不让我和你一起玩。” 年幼的他,并不真正明白睡觉的含义,以为“我妈”和“你爸”都是谣言的受害者,所以他并不仇视赵小禹,反而有点同病相怜。 “不一定真的睡过,你别理他们就是。”赵小禹说。 他对这些毫不在乎,村里也有一些孩子说过他:“你爸和孙寡妇睡觉了,快死呀!” 他不否认,不反驳,甚至还加了码:“还和你妈睡过,还睡过你姨姨和姑姑,你不信回家问她们去,你家的女人全让我爸睡过!” 反倒把对方说哭了。 他有时还对那些幸灾乐祸的无辜围观者展开攻击:“你别高兴,你妈也和我爸睡过,我亲眼看见的!” 真是孝顺的好孩子啊! 不知道打了38年光棍的赵大顺听到这话,会不会感动得涕泪交加。 “没睡过!”金海吼道,眼眶里汪满了泪水。 “那也不用怕,谁敢再那么说,我揍死他!”赵小禹兴奋地指着远处的树林说,“咱们去那边炸麻雀。” 金海的眼中闪出一抹亮光,旋即暗了下去,又回头望了一眼屋门,摇了摇头。 “那就在你家院里玩吧。”赵小禹没等金海同意,双手抓住下面的那根椽子,身体一矮,哧溜一下钻了进去。 两人正玩得开心,孙桂香从屋里出来,冷冷地看着赵小禹,嘴唇间吐出一字:“滚!” “再玩一小会儿。”赵小禹可怜兮兮地说,“我爷爷和我爸一直在喝酒,没人陪我玩。” “你滚不滚?”孙桂香返回屋里,拿了一把笤帚出来。 赵小禹吓得又从椽子底下钻了出去。 第9章 出走 雪下大了。 赵小禹一口气跑回家,爷爷和爸爸还在喝酒,此时两人进入了胶着的状态,不划拳了,勾肩搭背地说着醉话,舌头都卷了,嘴里像含着蛋。 赵小禹点了一支烟,叼在嘴里又跑了出去。 他跑到那个小树林里,点着鞭炮往树上扔,不知麻雀是受不了惊扰,另择别处而居了,还是受不了这天寒地冻,都回巢了,他一连放了几个,一个麻雀都没炸出来。 金海的手实在太小了,尽管他非常大方地满满掬了一掬鞭炮,其实也没多少,很快就放完了。 雪越下越大,赵小禹感到了寒冷,就意兴阑珊地回了家。 爷爷和爸爸总算不喝酒了,两人连地方都没挪,就躺倒身体呼呼大睡。 炕桌两边,一边一个,桌上杯盘狼藉,屋里混合着酒气、卫生香和脚汗的味道。 百无聊赖的赵小禹把那五个麻雷找出来,他本来是想放的,但到底没敢,就把捻子揪掉,把里面的火药倒在地上,用火柴点着了看火花。 其实他并不是刻意要破坏这五个麻雷的,只是玩得太专注,下意识地这么做了,等到地面上那一片璀璨的火花闪过,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心虚地把五个空炮筒放回原处。 赵天尧和赵大顺睡到晚上八九点钟才醒来,熬了一壶酽茶喝了,清醒了一会儿,赵大顺说:“我出去放个炮吧。” 于是他就发现了被赵小禹倒掉火药的五个麻雷,大怒,把赵小禹拉过来就打。 以前面对赵大顺的武力,赵小禹一般是以顶嘴、抵赖、求饶、逃跑为主,今天他却一言不发,也不挣扎,眼中的泪水也强忍住不往下流。 他这样,赵大顺反倒觉得没意思了,打了几下就住了手。 赵小禹伸起衣袖抹抹眼睛,恨恨地说:“我要去前进四队找我妈,你们根本不亲我!” 赵大顺冷哼一声:“吓唬谁呢?找去!” 赵小禹正要走,赵大顺指着他说:“你穿的衣服都是我买的,给我脱下了再走。” 他以为这样就能吓唬住赵小禹,毕竟外面正在下着大雪,谁料赵小禹竟真的脱得一丝不挂,转身就跑了。 大雪沸沸扬扬,落在赵小禹的身上立刻融化了,渗透到他的体内,但他正在气头上,倒不觉得怎么冷,两只光脚丫在雪地里拼命地奔跑。 他只是跑,没有方向。 事实上,他并不知道他的生身父母姓甚名谁,他连前进四队在什么方向都不知道。 他只跟着爷爷和爸爸去过两趟公社,再连村子都没出过。 他边跑边呜呜地哭着,热泪一出眶就变得冰凉。 赵天尧和赵大顺追出屋时,赵小禹已经跑远了。 雪光的映照下,那个光屁股的小男孩像只绝望的野兔一样在寻找着回家的路。 赵天尧一跺脚,啊呀一声:“你跟他赌这个气干什么?不就是五个炮嘛!” 赵大顺说:“我哪知道他真的跑呀?” 两人终于追住了赵小禹,赵大顺把自己的棉衣脱下来,将儿子紧紧地裹住,一个大男人也是哭得稀里哗啦。 “爸爸错了,爸爸不该打你……” 接神的炮火让这个宁静的小村变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赵天尧和赵大顺却闷头坐在炕棱上,一个抽着烟袋,一个抽着烟卷,望着黝黑的玻璃。 赵小禹躺在炕头昏睡着,盖着厚厚的被子。 他正在发着高烧,赵大顺给他冲了姜汤,吃了安乃近。 “不是我想打他,这个小家伙太害人了,见什么害什么,不打没法管啊?”赵大顺愁眉苦脸地抽了一口烟,“谁不是这么教育娃娃的?棍棒出孝子,严师出高徒——唉,多会儿能长大呀?愁死我了!” “长大的时候就长大了。”赵天尧盘着腿,举着烟袋的手搁在膝盖上,他的头顶笼罩着一团烟雾,“你不也是从一尺长长到七尺长的吗?你小时候比他还害人呢。” 昏睡中的赵小禹咳嗽了几声,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妈妈……” “他就是想要个妈,你给他找个妈吧。家里确实不能没个女人。” “大,”赵大顺有点哭笑不得,“你以为我不想啊?上哪找去?” “你去问问老武家,他家二小子去年不是找了个外地媳妇吗?” “可是,咱家没那个钱啊!” “先问问再说。”赵天尧扔下烟袋,跳下炕,从外屋找了块抹擦桌子,擦油布,到处是油渍斑斑,和汤水凝固后的痕迹,“有个女人在,能由着咱俩这么造?找吧,哪怕拉饥荒,哪怕砸锅卖铁,哪怕我去卖血……” 春暖花开的某一天,两个城里的中年夫妻领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来到赵家。 吃了一顿饭,那对夫妻走了,那个女孩留了下来。 赵大顺对赵小禹说:“她以后就是你妈了。” 但赵小禹并没有立刻喜欢上这个妈,因为他觉得,这个女孩并不愿意给他当妈,而且她太年轻了,看上去不到二十岁。 她操着像收音机播音员一样的外地口音,很洋气,很好听。 这个女孩名叫叶春梅。 那对中年夫妻一去不回,叶春梅就表现出了很强的反抗情绪,并试图要逃走,被赵天尧和赵大顺抓住,关进了堆满杂物的西房里。 一直不上锁的西房上了锁,窗户上也钉了木条。 赵小禹明白了,这个“妈”,是爸爸花钱买来的。 他并不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只是直觉不舒服。 去年武家的二小子也从外地买了个媳妇,中途跑过两次,被左邻右舍及时发现,抓了回来,关进小黑屋里。 今年生了个孩子,武家人才把她从小黑屋里放了出来,但还是看得很紧。 赵小禹不懂礼貌,不懂人情世故,更不懂法,但就是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闲不住的他再也不疯跑了,他怕村里人问他关于他“妈”的事,他无法回答,偷吃人家零碎时的那种理直气壮再也没有了。 每晚赵小禹睡下后,赵大顺就要去西屋一趟,然后就能听到一阵尖叫声和反抗声,然后赵大顺就垂头丧气地回到东屋,唉声叹气。 每当这时,赵天尧就会问:“又没得手?” “要死要活的,不行啊!” “你得来硬的啊,一个大男人还对付不了一个小姑娘?” “还是再等等吧,别逼得急了,寻了短见。” 第10章 好孩子 赵小禹经常能听到叶春梅在西房里的哀求声。 “大叔,你放我走吧,你给人贩子的钱,我以后会还给你的。我今年才十九岁,我妈病了,我本想跑到城里打工挣钱给她看病的,没想到被人贩子骗到了这里……” 每当这时,赵小禹的心脏就忍不住一阵抽搐,像被一条小鞭子用力地抽打着。 叶春梅哀求了几天无效,也就消停了。 赵天尧对赵大顺说:“现在有了老婆,不能再混日子了,打起精神好好地过吧。先把西房拾掇出来,完了你和春梅住西房,我和小禹住东房。拓些土坯,盖个凉房,把院墙也起了,好歹像个人家。我现在还硬朗,能给你添把力。” 有了老婆的赵大顺一改从前懒散的习惯,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新家的建设事业当中。 那时那地的农村,建筑材料主要是土坯,在野外选一片盐碱滩,赶上骡马,套上碌碡压瓷实,用方锹裁成一尺见方的四方块,晾干了就能用。 赵大顺拉着自家的骡子,去别人家借了个石碌碡,套上就高高兴兴地到田野里去了。 他站在圆心,一手牵着长长的缰绳,一手拿着皮鞭,骡子则拉着沉重的碌碡转圈圈。 他的皮鞭隔空一抖,啪地一声脆响,虽然没打在骡子身上,但也起到了威慑作用,骡子吓得快跑起来。 皮鞭在空旷的田野里发着回声,伴随着赵大顺的歌声: “东井吃水我去西井担,为了看你一眼我绕了一个弯……” “天天刮风呀天天那黄 ,走着坐着我把亲亲想……” “高山上盖庙还嫌低,面对面坐着还想你……” 转了一圈又一圈,压了一遍又一遍,原来凹凸不平的盐碱地就变得像炕板一样平整了。 赵大顺不住地挪动着脚跟,向外扩大着碾压面积。 赵天尧看到,就说:“够了够了,拓吧!” 赵大顺嘿嘿一笑:“我寻思着,再盖个粮仓。春梅说,粮食不能受潮,咱们家放在西房里的麦子都能闻到霉味了。” 他继续扩大着碾压面积,过了几天,那里简直要赶上城里的广场了。 赵天尧又说:“够了,快拓吧,再不拓都晒干了!” 赵大顺又嘿嘿一笑:“我还想盖个羊圈。春梅说,她不吃猪肉,爱吃羊肉。” 他接着扩大着碾压面积,又过了几天,那里简直要赶上城里的飞机场了。 赵天尧又说:“够了,一点一点来,哪能一口吃成个大胖子呢?” 赵大顺还是嘿嘿一笑:“我还想盖个厕所,春梅是女的,总不能跟着咱们拉野屎吧?” 西北地区地广人稀,最不缺的就是闲置的土地,只要肯付出辛苦,建造一条万里长城也不是不可能的。 只是苦了那头骡子,他家养孩子都将就凑合,何况养牲口呢? 那头骡子没有圈,一年四季都要承受风霜雨雪;吃的也不好,饿得瘦骨嶙峋的,每天还要拖着沉重的石碌碡转圈圈,转得头晕脑胀,四肢麻木。 但赵大顺为了讨好春梅,哪顾它的死活,它稍有懈怠,他就拼命地抖动着鞭子。 赵大顺虽然对春梅好,虽然“春梅说”不离口,但他还是没能将春梅转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老婆,她总是激烈地反抗,声称如果他那么做了,她就上吊,让他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赵天尧常为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气得跺脚拍大腿。 “啊呀,你管她呢,先把她办了再说!不办她,她永远不是你的。” “春梅说要上吊。” “那是吓唬你呢,人哪有那么容易死的?这年头,买来的媳妇有多少,死了的有几个?武家二媳妇当时不也闹得鸡飞狗跳的,现在还不是乖乖地跟着人家过呢?等她尝到了甜头,舒服过了,你让她死,她都不死呢;你不动她,她还朝你蹬腿呢!” “她叫我大叔,我实在有点下不了手,她比小禹才大十三岁,还是个孩子。” “孩子?旧社会的女人,十六岁就生娃娃了。年龄小,那东西又不小,你怕什么?再小的锅还容不下你的勺头子?你那个玩意儿比驴球还大吗?” “春梅说,等咱家修整得差不多了,她就和我结婚。” “春梅说个屁!什么叫修整得差不多?给她盖座皇宫?修个金銮殿?你如果有那个本事,还用从人贩子手里买老婆呢?” “还是再等等吧,我觉得她这两天对我不那么排斥了。” “好好好,”赵天尧偃旗息鼓地说,“你要是能憋得住,那就再等吧。我是看着你可怜呢,马上四十了,连个女人都没碰过。” “你不也没碰过吗?” “谁说我没碰过?”赵天尧瞪大了眼睛,“老子年轻的时候,起码有个地方叫妓院。老子玩过的女人,比全新建队的女人加起来都多呢!” 赵小禹每天的任务就是看着叶春梅。 爸爸说,如果春梅跑了,他就扒了他的皮。 爷爷更狠,说如果春梅跑了,他就活埋了他。 这天上午,赵小禹忽然对那个“妈妈”产生了好奇,就搬了个凳子站在西房门口,从门头窗上朝里观察。 西房虽然拾掇了一番,但还是显得很乱,而且窗户上通年遮着塑料布,昏昏暗暗的,赵小禹搜寻了好一会儿,才在墙角的粮食旮旯里看到了叶春梅。 她侧身蜷缩着,好像睡着了。 其实没睡着,她翻了个身,就看到了赵小禹。 她先是吓了一跳,等看清爬在门头窗上的人是个孩子时,便起身走了过来。 她原本梳着齐颈短发,这段时间长长了不少,乱乱地披着肩上;穿着一件红线衣。 “你叫什么名字?”她仰起头望着赵小禹。 “赵小禹。” “几岁了?” “七岁。” “你爸呢?” “拓坯子去了。” “你爷爷呢?” “去地里摊粪去了。” 叶春梅呆滞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她咽了口口水,又走近两步。 “小禹,你爷爷和你爸这么做是不对的,是犯法的。你不要学他们,你放了我吧,姐姐以后会报答你的。” 赵小禹定定地看着她,咂了咂嘴,没说话。 “我妈病了,很严重的病,眼看要死了。”叶春梅哭了起来,“如果我再不回去,就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小禹,你行行好,放了姐姐吧!姐姐一回去就给你家寄钱来,不仅要还你家给了人贩子的钱,还要寄更多……” 赵小禹还是不说话。 “小禹,姐姐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我不是好孩子,我一直就是个坏孩子!”赵小禹恨恨地打断了她,跳下凳子。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也很想哭,便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 “你就是个好孩子,你也可怜姐姐对不……”叶春梅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出来。 赵小禹哭了一会儿,转身跑出屋去,跑到炭堆跟前,提起了那把打炭用的铁锤。 第11章 解救 赵小禹提着打炭锤跑回屋,听到叶春梅还在苦苦哀求着。 赵小禹咽了口口水,提起一口气,双手高高地举起铁锤,重重地砸到西房门上的铁锁上。 他的身体瘦弱,差点被这一下带倒,一个趔趄,撞到门板上,鼻子被碰得生疼,好在没出血。 铁锁却纹丝不动。 “小禹,你要救姐姐吗?”里面的叶春梅不哭了,惊喜地喊道。 赵小禹气喘如牛,举起铁锤又砸了几下。 铁锁没坏,但门挂子从门板上分离了开来,带着几片木屑。 门朝里弹开了。 叶春梅激动地跑出来,抹了抹眼泪说:“小禹,你真是个好孩子,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你等等。”赵小禹说着,回了东房。 东房的窗台下放着一个红躺柜,有两个盖子,一个不上锁,放些常用的杂物;另一个上着锁,放些贵重物品。 跟进来的叶春梅不解地望着赵小禹。 赵小禹迟疑了一下,举起铁锤,照着那把锁砸了几下。 锁头掉了下去。 他搬来一只凳子,踩上去,双手托住柜盖,用力扶了起来,用肩膀扛住,腾出一只手,伸进柜子里,将一只纸盒里的零碎钞票全抓了出来。 盖上柜子,跳下凳子,将那把零钱递向叶春梅:“你拿着这些钱,去公社坐车。” 叶春梅感动得又流下了泪水,颤抖的双手接过那些钱,这确实是她目前最需要的。 赵小禹又打开碗柜,见盆里放着几个蒸饼,是昨晚吃剩下的。 赵大顺做饭,往往一顿顶好几顿,恨不得一次做够一年吃的。 赵小禹找来一块蒸笼布,将那几块蒸饼包裹起来,递给叶春梅:“你拿着在路上吃。” 春梅接过,他又说:“你跟我走!” 他大喘着气,脸上神色坚毅,额头上微微有些汗。 他领着叶春梅出了屋,说:“我把你送出村外,不然被别人看见,还得把你抓回来。” 赵大顺买回老婆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很多人都来看过,认得她。 村里的人虽然平时不怎么和睦,但在“大事”上还是坚守原则的,假如谁家的媳妇要跑,都会帮忙拦截,起码也要去“告密”。 当然,这只针对买回来的媳妇儿而言。 “嗯。”叶春梅含泪点点头。 新建队人家少,户与户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两人一路上倒也顺利。 只是碰见了武家二媳妇儿王翠萍,她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走在村路上。 叶春梅刚被买回来时,她也来看过。 “赵小禹,你们这是去哪?”王翠萍站住了问。 “我带我妈到处转转。”赵小禹撒谎道。 叶春梅强挤出一丝笑容,冲王翠萍点点头。 王翠萍噢了一声,脸色有点不自然。 “顺便给我爸送点吃的。”赵小禹又补充了一句。 叶春梅配合地将包着蒸饼的蒸笼布拿起来,给王翠萍展示了一下。 公社本在新建队的南面,但赵小禹却选择向北走,出了村子,才折转方向,绕了一圈,切到南面的路上。 两人走了二三里地,穿过林场,到了公社的大路上。 “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不要拐弯,就能去了公社了。”赵小禹指着覆盖着一层黄土的大路说,“公社有一趟去县城的班车。” 叶春梅紧紧地抓住赵小禹的手,泪流满面。 她哽咽了几声,最终没能说出一句话来,放开赵小禹的手,顺着土路向前跑去了。 赵小禹望着她落魄的背影,一时神思恍惚,他直觉这次犯的错误很大,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大。 他感到了害怕,想到爸爸和爷爷说过的那些扒皮和活埋的话,浑身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叶春梅即将在他的视线里消失时,忽然站住了,回头望了望,身体矮了下去。 她双膝跪在地上,朝着赵小禹磕了三个头,挥了挥手,站起来走了。 很快在赵小禹的视线里消失了。 日头已偏西,七岁的赵小禹饥肠辘辘,但是不敢回家。 在林场前面,横亘着一条退水河,他就在河槽里散步。 走累了,就坐在半干半湿的土地上坐一会儿。 河很深,但此时只有底部浅浅的一点水。 一架石拱桥跨河而过,它高高在上,庞大而狰狞,给下面渺小的赵小禹形成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他仰望着它,感觉它随时都可能坍塌下来,将它压在下面。 赵小禹饿极了,但此时是春耕时节,地里没有可吃的东西。 他从河槽里爬出来,决定还是回家去,他编了一个绝好的理由。 赵大顺拓坯子拓到中午,扛着铁锹回到家。 他倒可以饿着,但是老婆不能饿着,那可是他的心肝宝贝,祖孙三代的命加起来,都没一个春梅值钱。 他一进门,就发现不对劲,西房门开着,门挂子从门板上脱离了下来。 冲进西房里,春梅已不知去向。 又跑到东房,发现红躺柜上的锁也被砸开了。 揭开盖一看,钱盒里的钱没了。 但他并没有马上联想到赵小禹。 这个儿子是野,但还没野到这种程度,这么大的错误,他绝对不敢犯的。 况且,他一直想要个妈。 自从春梅来了以后,他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懂事又乖巧,也不满世界疯跑了。 一定是这小子耐不住寂寞,又到外面玩耍去了,以至于家里遭了贼,不仅偷走了钱,还偷走了人。 那时村里经常有外地的贼光顾,偷粮食,偷牲口,见什么偷什么。 赵大顺啊呀一声,跌跌撞撞跑出家门,看见赵天尧正扛着铁锹,唱着山曲儿往家里走。 “大,别唱了!”赵大顺几步迎上去,一把拽住赵天尧的胳膊,“丢了,丢了……” “什么丢了?没头没脑的!” “春梅,春梅,不见了……” 一阵破锣响,村民们都集结到了村口。 队长向大家简要地说明了情况,问大家有没有看见春梅。 王翠萍就将看到的情况说了出来。 赵大顺忙问:“他们朝哪个方向走的?” 王翠萍指指北方:“朝那边走的,说是要给你送饭去。” “坏了,坏了,我在南面拓坯子,他们跑到北面干什么去?”赵大顺拍着大腿叫道,“这个女人一定是把我儿子拐走了!” 队长发动起全队人寻找赵大顺的“心肝宝贝”,但他们都被赵小禹的“声东击西”之计骗了,只顾往北走,所以直到天黑,也没找到。 众人正聚集在村口议论,看到赵小禹无精打采地从南面的路上走了过来。 他看到众人,一阵小跑,跑到赵大顺面前:“爸,她跑了,我去追她,没追住……” 第12章 一瓶红花油 众人都愣住了,一齐看向王翠萍。 王翠萍也愣住了,她分明看到赵小禹是和叶春梅一起走的,并不是一个跑,一个追。 赵大顺最了解儿子,扑过去,提住赵小禹就打。 “就是让你放的,你还抵赖,我把你个败家玩意!你知道老子买她,花了多少钱……” 他这次下了狠手。 他一只手抓住赵小禹的胳膊,另一只手和两只脚不分轻重地落在赵小禹的身上,和以前光打屁股完全不同。 他简直要气疯了。 为了买叶春梅,他家不仅卖光了差不多所有的粮食,还拉了一屁股饥荒。 没想到最后真应了叶春梅的那句话: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早知如此,就不该对她心慈手软。 赵小禹嚎了两声,就发不出声音来了,嘴大张着,脸憋成黑紫色。 半天才缓过来,争辩道:“是她自己跑的,我没放她……” “还不承认?她自己跑出来,到炭堆上拿了锤子砸坏了门,把自己放出来,又砸坏柜子拿了钱?”赵大顺兀自打个不停,“有人看见你和她朝北走了,你还给老子耍滑头……” 赵天尧也加入战团,跑回屋里拿了个鸡毛掸子出来,在赵小禹腿上狠狠地抽着。 “你不是天天喊着要妈吗?好不容易给你弄回一个妈,你却把她放了……” 他抽一下,赵小禹的喊叫声就拔高一节,乱蹦乱跳以缓解疼痛。 赵小禹抵赖不过,开始求饶:“别打了,我不要妈妈了,再也不要了……” 众人急忙劝解:“小禹年纪小,经不住哄骗,要怪就怪那个女人,最毒妇人心……” 王翠萍也操着她的南方口音说:“赵大爷,赵大哥,你们别打了,我是瞎说的,我没看见他俩。我是看着你们着急,才编了个谎……” 他的公公武树林瞪了她一眼:“没事撒谎干什么?快回去!” 王翠萍咂咂嘴,欲言又止,转身离开了人群。 因为跑了几次,她也没少挨武家人的毒打。 众人一拥而上,将赵天尧父子拉开,一边提醒道:“小禹快跑……” 赵小禹却没跑,他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胳膊和双腿,两只脚在地上跳着,一边哭着说:“我不要妈妈了,再也不要了……” 他大概是尿急了,双手要解裤带,但是浑身哆嗦着解不开,众人就看到他的裆部出现了一团湿印,由小到大扩散了开来,他的脖子激灵地抖了一下。 一个小女孩说:“妈妈,他尿裤子了,好可怜。” 天黑了下来。 屋里亮起了油灯,来看热闹的人大多走了,只剩下队长和几个平时爱管闲事的老年人。 赵小禹蜷缩在炕角,两眼含泪,双手抱着胸,瑟瑟发抖。 赵天尧靠墙坐在炕棱边,脸色灰白,呼呼地喘着气,稀疏的白发已被汗水打湿了。 赵大顺蹲在墙角,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他面前的地下,已经铺满了烟头。 屋里烟雾缭绕,几个人的影子在墙上诡异地动来动去,宛若阎罗殿。 “不能再打了,打坏呀!”队长意味深长地说,“凡事都是劫,这就是你们赵家的劫,躲不开,过去就没事了。讨老婆这事要慢慢来,婚姻不动,急死没用;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我们先走了,你们父子俩消消气。” 赵大顺嗯了一声。 队长和几个老年人走了以后,赵大顺又抽了两支烟,站起来,走到炕沿下,满眼怒容瞪着赵小禹。 赵小禹吓得缩了缩身体。 赵大顺叹了口气,朝赵小禹招了招手,沉声道:“你过来!” 赵小禹拼命地摇头,嘴唇哆嗦着,没发出声音来。 “我不打你,快点过来!”赵大顺的语气柔和了些。 赵小禹犹豫了一下,挣扎着爬了过来。 赵大顺撸起他的袖子和裤腿,只见胳膊和腿上到处是伤痕,一团一团,一道一道,有的发红,有的发紫,触目惊心。 他轻轻地碰摸着那些伤痕,赵小禹疼得浑身发抖,牙缝间吸着凉气。 赵大顺又撩起他的衣服,背上有几道长条状的伤痕,肿成一道一道的棱,像一条条血色的蛇爬在那里,显然是赵天尧的鸡毛掸子打出来的。 “大,”赵大顺一忍再忍,终于没忍住,“你这下手也太狠了吧?背连着心呢,就不怕打出毛病来?” “什么?”赵天尧有气正没地方撒,听到这话,从炕棱上跳下来,指着赵大顺骂道,“我砸锅卖铁给你买了个老婆,你碰都没碰,就让这小子放了,你还怪我打他?你没打吗?” “我哪有你下手重呢?”赵大顺顶嘴道,“他才多大点呀,经得住这么打吗?” “我把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活该一辈子没老婆!”赵天尧吹胡子瞪眼,“做人就得狠,做男人更得狠!现在不打他,他以后更无法无天了,今天敢放了那女人,明天就敢把房子点了!你如果肯听我的话,早早下手,用你那五寸长的肉橛子把她钉住,她还会跑吗?能跑得了吗?怀上你的种,跑到天涯海角,也得乖乖地回来。白瞎了老子那么多钱……” “行了,行了!”赵大顺不耐烦地摆着手,“我再不娶老婆了,哪怕有人倒贴上门,我也不要了,我还不信,活人能让鸡x憋死!我原来也没想买老婆,是你非要买,现在好了,鸡飞蛋打,连根毛都没留下。” 赵天尧正要反驳,外屋的门打开一条缝,探进一个小脑袋。 “清涯,你有事?”赵大顺认出了那个人。 那是个女孩,名叫许清涯,和赵小禹同岁,那会儿说赵小禹尿裤子的就是她。 她推开门进来,胆怯地停顿了一下,走进东房来。 她穿着一件黄格子衣裳,扎着两个小辫。 她走到赵大顺面前,将手里的一个玻璃方瓶递向赵大顺。 “这是红花油,能治伤,我妈让我送过来的。” 对于那时那地的农村人来说,红花油这种高档货非常稀缺,价格不菲,也没有买处。 只是在秋天,公社举行物资交流大会时,一些走江湖的小贩会卖,但买得人很少。 人们觉得,那就是骗人的东西。 对于农村人说,跌打损伤是常有的事,养上几天就自愈了,根本用不着花钱。 赵大顺接过红花油,问:“这咋用?” “哪里有伤,抹在哪里就好了。”许清涯说,“不能喝。” 赵大顺旋转着瓶子看了一会儿,又递回到许清涯手里:“不用了,你拿回去吧。” 第13章 不准上学 许清涯有些为难,想了想,将红花油放在炕棱上。 又从衣兜里掏出几块水果糖,也放在炕棱上。 “我妈说,吃糖能止痛。” 赵天尧呵呵一笑,捏起一块糖,剥去包装纸,放进嘴里轻轻地嘬着,摸了摸许清涯的头:“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许清涯害怕地哆嗦了一下,往后躲了躲。 赵天尧又呵呵一笑:“这孩子,居然怕我。你不是很爱笑吗?今天怎么板着一张脸?” 许清涯的爱笑,在队里是出了名的。 她很小的时候,看到别人笑,她就笑;看到别人哭,她也笑,一度让人以为是个傻子。 稍大些,懂了点事,但还是爱笑,不是微笑,而是叽叽嘎嘎地大笑,大概是她的笑点太低吧,本来人们说了一句很正常的话,或者做了一件很正常的事,都能让她笑个不停。 但此时,她却绷着脸,神色间有点畏怯。 听到赵天尧这么说,她强努出一丝笑容,露出了洁白整齐的小碎牙,和粉红色的牙龈。 “这牙不是挺白的嘛,”赵天尧伸出食指,点了点许清涯的嘴唇,“怎么叫青牙?” “啊呀,人家不是那个青牙好不?”赵大顺讥讽道,“人家的名字,是请风水先生取的,五行缺水,所以两个字都带着三点水,一共是六点水,比五行还多一行。” 赵天尧切了一声,白了赵大顺一眼:“看你那点脑子吧,没看出来我是逗孩子玩吗?还六点水,还比五行多一行,是那么算账的吗?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假充什么文化人呢!” 许清涯见状,说了声“我走了”,便匆匆离开了。 她走到门口,赵大顺叫住了她:“清涯,你快上学了吧?” 许清涯回头说:“今年秋天上。” 门开关了一下,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远去了。 赵小禹失神地望着门口。 “别看了!”赵大顺没好气地说,“看不看都不让你上学!你让咱们家拉下这么多的饥荒,以后拼命干活还债吧!你也不小了,明天就跟我下地。” 赵小禹轻轻地嗯了一声。 赵大顺剥了一颗糖塞进嘴里,说:“你也吃吧。” 赵小禹迟疑了一下,拿起一块糖,小心翼翼地剥去包装纸,吞进嘴里。 糖块在口水的融化下,化作一缕缕蜜汁,渗入舌尖,融入到每个毛细血管中,异样的舒爽。 他笑了,吃糖果然可以止痛。 第二天,赵小禹将吃完的七块糖的包装纸都收集起来,压在油布下的毛毡底下,过段时间,就能压得像树叶标本一样平整。 这是他儿时乐此不疲的一项工作。 他从垃圾堆里捡一个蜂王浆的铁盒子,他在那里面储存了几百张压平整的糖纸,花花绿绿的,他经常把它们全摆在炕上,一张一张地研究,仿佛那每一张,都是一幅世界名画。 赵大顺压出的像“飞机场”那么大一块盐咸滩,只拓了一小片的土坯,老婆就跑了,他没心思继续拓了,那块盐咸滩就成了孩子们玩闹的乐园,打沙包,踢毽子,撞拐拐,打土仗,玩各种各样的游戏。 但赵小禹却从不去那里,仿佛那里成了他的忌讳。 他开始跟着爷爷和爸爸下地里干活了。 春季帮耧。 他在前面牵着骡子,骡子拉着耧,赵大顺在后面摇着耧,耧腔里的种子就通过子眼,播种到耧腿犁开的槽沟里。 “歪了,歪了,往哪看呢?” “慢点,慢点,种得太稀了!” 田野里经常能听到赵大顺的呵斥声。 然后锄草,打掐,淌水,撒化肥…… 化肥呛得他眼泪横流,不住地打喷嚏。 夏天割麦子。 烈日炙烤着大地,麦穗也被刺激得张牙舞爪,锋利的麦芒拼命往人身上扎,在皮肤上留下一道一道的血痕,在汗水的浸润下,又疼又痒。 赵小禹光着上身,挥舞着镰刀,皮肤被晒得黝黑,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头发也不及时理,又长又乱,像个小野人。 他毕竟年纪太小,割得慢,还常伤手伤腿,他的身上伤痕累累。 他也不太会扎捆,他扎的捆,往往用簧叉一挑,就散了,惹得赵大顺一阵大骂。 “教过你多少次了,打结要打两圈,一正一反,听不懂人话吗?” 然后碾麦子,扬麦子,入仓。 他家没有粮仓,只是装进麻袋里,码放在西房。 然后赶上骡车去粮站粜粮。 这是国家任务,每家每户都有定量,不仅价格低至于等同白送,还要看粮站工作人员的脸色。 他们总是要挑各种各样的毛病,比如杂物多,比如受潮了,比如籽粒不饱满…… 这些问题粮食,就需要“最后处理”。 赵小禹陪着爸爸和那头瘦骡子在太阳底下从日出等到日落,最后还不得不给工作人员送两条烟,才勉强将辛苦一年种出来的粮食,低价送进国家粮仓。 那时上面宣传的政策是:“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如果不粜粮,则须交钱。 收过小麦的空地,淌一遍水,犁一遍,耙平,撒上白菜和蔓菁的种子。 这之后有段空闲时间。 学校开学了,赵小禹每天坐在村口的土堆上,眼巴巴地看着学生们放学回家。 他也看到了许清涯。 她还是扎着两个小辫,背着一个花书包,那是她妈用各种颜色的布头弥起来的。 她走路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走路就是走,她是跳着走。 别人走路是前后摆臂,她是左右摆臂,像扇动双翅一样一开一合,两只手掌拍打着大腿,两个小辫子也跟着一翘一翘的。 每当这时,赵小禹就嗤嗤地笑了起来,嘴里嘟囔一句:“像个傻子!” 但赵小禹也有他的乐趣,就是捉鱼。 小河里,沟渠里,只要有水,他就挽起裤子进去摸几把。 割一些苦豆、艾草、灰菜之类的植物,扎成捆,从沟渠的这头推向那头,过滤掉水,活蹦乱跳的鱼就被推到了岸上,漂亮的鱼鳞闪着亮光。 但他更喜欢徒手摸鱼,这样更有乐趣。 他喜欢鱼儿滑过手边的那种触感,总是能给他带来许多欣喜和希望。 或者双脚在水底一阵乱搅,搅浑了水,鱼儿们被迫探出头来换气,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它,扔到岸上。 或者在岸边掏个小坑,灌满水,暂时把鱼儿们养起来。 或者双手伸进水底摸。鱼儿们总是自作聪明地在换完气之后,悄悄地隐藏在人脚踩出来的深坑里,只要一个坑一个坑地摸,总能有所收获。 最后拨两根菅草的茎,将鱼串成两串,一手提着一串,招摇过市地回到家里。 当晚,祖孙三代就能饱餐一顿,赵天尧和赵大顺自然免不了要开一瓶高粱白庆祝。 这天吃过午饭,赵小禹正在一片水域摸鱼,忽觉膝盖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猝不及防,扑面倒在水里,头脸被泥水裹了起来。 第14章 两条红鲤鱼 赵小禹拼命从泥水中挣扎出来,吐了一口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骂了一句脏话,但他却笑了起来。 因为他看到了两条大鱼,污泥浊水中露出了它们流线般的黑脊梁,目测有一尺多长。 这里的田地虽然浇的是黄河水,但从不见黄河鲤鱼,多的是鲫鱼。 鲫鱼长不大,最长不过一搾,而且刺多且细,熬鱼汤喝,味道鲜美,但实在没多少肉。 这是一条小水沟,上下游都闸住了,其实是一片死水,再大的鱼在这里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若不是被抓住炖了吃,就是等水干了枯死。 但赵小禹低估了这两条鱼的力量,他几次按住它们,都被它们掀翻在水里。 以他的力量,根本无法让它们束手就擒。 但他不放弃。 他想回家喊爸爸来帮忙,但怕在这个过程中,鱼被别人抓去,尽管周围没有一个人。 另外,他迫不及待地想抓住它们。 另外,他还有一点小心思。 他采取了各种办法都没能抓住两条鱼。 在他与其中一条搏斗的过程中,一不小心跌坐在水里,而那条鱼正好被他坐在了屁股底下。 那鱼纵然力气大,但赵小禹好歹有四五十斤重,把它压得死死的。 它不停地挣扎,把赵小禹的屁股和大腿摩擦得痒痒的,他就叽叽咕咕地笑个不停。 他强忍着这种难受,和那条鱼比拼着耐力。 过了一会儿,那鱼的挣扎力度小了下来,终于不动了。 赵小禹小心翼翼地将双手伸到下面去,紧紧地抓住鱼的腰身,将它扔到了岸上。 赵小禹也上了岸,那条鱼似乎不服气,两只圆眼睛瞪着赵小禹,嘴一张一张的,似乎在说:“你小子耍赖,不算你赢,有种再来一次!” “你倒是蹦啊,蹦啊,咋不蹦了?奶奶的,老子还不信收拾不了你!”赵小禹照着那条鱼踢了两脚,心情像阳光一样灿烂。 休息了一会儿,用同样的方法抓住了另一条大鱼。 这是两条红鲤鱼,当地人称为“红拐子”。 赵小禹跑到草地里,揪了一缕菅草,将两条鱼串了起来。 鱼太大,无法将它们串在一起,只能分开串,每条需要一缕青草才能承受其重量。 估摸着学生放学了,赵小禹在泥水里洗了洗身体,穿上衣服向村口跑去。 他这回没有坐在那个土堆上,而是躲在树林里。 很快,许清涯和几个女孩出现在路上。 等她们走过去后,赵小禹远远地跟在后面。 直到许清涯和几个女孩分开,要回自己家时,赵小禹两手提着两条大鲤鱼一阵猛跑,总算在许清涯即将进自家院子时追住了她。 “许清涯,你等等!”略带胆怯的声音喊了一声。 许清涯回过头来,认出是赵小禹,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笑得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 赵小禹也嘿嘿一笑,知道是自己的脸上和头上的泥水惹笑了她。 他将两条鲤鱼伸到许清涯面前:“给你,鱼。” 他平时油盐不进,生冷不忌,这时却有点害羞,话都没说完整。 “哪来的?这么大。”许清涯止住了笑,站起来,接过一条鱼,左右端详着。 “我在河里抓的。”赵小禹腾出一只手,回身向远处指了指,顺便摸了摸头,摸下一块干泥来,已结成硬块。 难怪她要笑。 他又将另一条鱼也递过去:“这条也给你,你拿回去吃吧。” “它还活着吗?”许清涯没有接第二条鱼,用手指碰了碰前一条鱼的嘴。 “活着,我刚抓的,它们还没来得及死。” 那鱼配合地张了一下嘴,证明它没死,许清涯呀了一声:“真活着啊!” 忽然她又笑起来,“还没来得及死,你逗死我了!” 赵小禹憨笑一下,将鱼又往前递了递:“都给你。” 许清涯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鱼,又看了看赵小禹手里的鱼,似乎有点不舍,但还是将自己手里的鱼递给赵小禹:“我不能要,我妈肯定要骂我。” 赵小禹急忙说:“你妈不骂你,她让你给我送的红花油,那药真好用,我抹上当时就不疼了。只是油用完了,我就还你鱼吧。” 许清涯噢了一声,晃晃手里的鱼:“那我要一条,那条你拿回去吧。” 赵小禹一心想把两条鱼送给许清涯,趁没人在场,结结实实地吹了一牛:“我家天天吃鱼,都快吃腻了,你拿去吧。” 事实上,他家一年也吃不了几次鱼,像这么大的鱼,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吃到。 “我爸和我爷爷看到鱼又要喝酒,我讨厌他们喝酒。”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只是爱抓鱼,并不爱吃鱼。” 这倒是实话,他虽然长年缺油水,但每次抓完鱼,浑身散发着腥气,就完全没胃口了。 许清涯连连摆手:“不用了,我就拿一条。” 又问:“你怎么不去上学?” 赵小禹的神色黯然了下来:“我爸不让我上。上学有意思吗?” “可有意思呢。叮铃一响,就上课了;再叮铃一响,就下课了。好多好多的同学,我们一起上课下课,跑来跑去的,好好玩。” “就是上课和下课吗?” “对呀。” “那课有多高?”赵小禹心驰神往地问,“有村口那个土堆高吗?上上下下的,累吗?” 许清涯愣住了,旋即大笑起来,笑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半天才说:“你笑死我了,上课不是上土堆,是进教室,听老师讲课;下课也不是下土堆,是跑到外面玩,做游戏。” 赵小禹噢了一声,满脸神往,继而转为失望。 许清涯忽然说:“那我教你吧,我想当老师,你就叫我许老师。” “真的吗?”赵小禹惊喜地叫道。 “嗯。”许清涯点点头,“你要准备一个书包,一个本子,一支笔,还要准备一间教室,就是一间房子,还要找几个学生,和你差不多大的,我教你们念aoe,教你们算算术。” 赵小禹苦着脸说:“我哪有教室啊?” 许清涯想了想:“那咱们就随便找个地方,在地上画个方框充当教室,别的你准备。” “嗯。”赵小禹重重地点了点头。 许清涯忽然又笑了,指着赵小禹的头说:“你头上全是泥,赶快找个镜子照照,可有意思呢!” 她说着,提着那条鱼,蹦蹦跳跳地回了院子。 临进屋门时,又回头冲赵小禹挥了挥手。 第15章 许老师的学校 剩下的一条红鲤鱼,赵小禹也没有拿回家。 他跑到孙桂香家的院门外。 毫无意外,从大门墩上伸出两根椽子横在那里。 椽子自然挡不住赵小禹,但他不敢进去。 黑狗许是听到了脚步声,许是闻到了鱼的腥味,汪汪地从院里跑了出来,扑向赵小禹。 赵小禹喊了一声,黑狗不退,反而叫嚣得更凶猛了,露着尖牙利齿。 狗从来都是最懂人类的,家里无论来了什么人,哪怕它知道是谁,但在主人确认之前,它都要将其拒之门外。 赵小禹后退了几步,黑狗追了上来,好在只是叫,并不下口。 这也是狗的可贵之处,不虚张声势不足以吓退来访者,但真要下口咬人,则会给主人添麻烦。 这时,听到“啾啾”两声,黑狗得到命令,立刻停止了叫嚣,转身回到大门口,爬伏在站在两根椽子后面的金海脚下,嗷呜嗷呜地撒着娇,摇着尾巴。 看到金海,赵小禹笑着跑过去,问:“你妈呢?” 金海回头努了努了嘴:“在家。” 他看到了赵小禹手里的鱼,眼睛中闪出惊奇的光芒。 “哪来这么大的鱼?” “我抓的!”赵小禹得意地炫耀着,空着的一只手摸了摸沾在头发上的干泥块,仿佛那是他的荣耀,像爷爷身上的枪伤,像士兵胸前的勋章。 他把鱼往高提了提,“送给你,你拿回去,让你妈给你炖着吃,这鱼刺不多,肉大。” “真的要送给我吗?”金海有点不敢相信。 “真的啊,快拿着吧!” 金海高兴地接过鱼,双手提着菅草,把鱼提到眼前,爱不释手地端详着。 “咱们一起去上学吧。”赵小禹开始替许清涯招募学生。 “我妈让我明年上。”金海说。 他比赵小禹和许清涯小一岁,还不到上学的年纪。 全村共十一个小队的孩子,拼凑出一个小学,建在村部,距离新建队七八里路,所以那里的孩子上学普遍都晚。 因为离家远,学校只能实行“一放学”制度,即:中午不回家,一早去了学校,下午两三点一次性放学。 午饭靠自带的干粮解决,不带干粮的就得饿着。 那时的孩子,都有超强的忍饿能力。 什么午休,不存在的。 这样的制度也达到了家长们“压榨”孩子劳动力的目的,放学回家后,还要去地里干活。 “不是上那个学,是上许清涯的学。”赵小禹解释道,“许清涯现在当老师了,要教我们这些还没上学的孩子念aoe,算算术。不用去学校,就在村里。” “许清涯是老师?”金海不解,“她不是刚上学吗?” “啊呀,跟你说不清,我明天过来找你,咱们要准备一个书包,一个本子,一支笔……” 赵小禹忽然住了口,他看到孙桂香从正屋出来,向这边走过来。 “金海,谁呀?”她说着,看到了赵小禹,脸立刻拉下来,走到大门口,满怀敌意地看着赵小禹,“你来干什么?不是让你别再骚扰我家金海了吗?” “妈妈,赵小禹给咱们家送的鱼。”金海把那条鱼提起来,可怜巴巴地说。 显然,他很想把它据为己有。 孙桂香瞅了一眼那鱼,脸上的神色并没有缓和,问赵小禹:“你给我们家送鱼干什么?” 赵小禹挠了挠头:“你送给我家的肉和虹豆真香,我送一条鱼还给你家。”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我抓的鱼,我爸和我爷爷不知道。” 孙桂香的眼皮子抬高一些,旋即又耷拉了下来,对金海说:“把鱼给他。” 金海只得把鱼从两根椽子上递出来。 赵小禹却没接,转身跑了。 不知是不是那条鱼发挥了作用,孙桂香竟然不再阻止金海和赵小禹来往了,也允许赵小禹去她家了,尽管她每次看到他时,还是很不友好。 许清涯的“学校”很快办了起来,就在她家的院子里。 她爸妈不像村里人一样讨厌赵小禹,也很支持她的“办学事业”。 她家有三个孩子,许清涯还有两个哥哥。 大哥已经上了初中,在公社住校。 二哥也已经上四年级了,每天放学回家,都要跟着爸妈去地里干活。 做为最小的孩子,爸妈很宠许清涯,既然她想“办学”,那就办吧。 孩子嘛,爱玩就让她玩去。 她爸甚至还给她用墨汁粉刷了一块小黑板,钉在院墙一角。 许清涯在土地上画了一个四方框,代表教室。 她拿着从学校带回来的粉笔,装模作样地在黑板上书写“aoe”和“1+1=2”。 她的学生只有两个,赵小禹和金海。 两人没有桌子,搬来土坯充当凳子,正襟危坐着,倒也像模像样。 书包是用塑料布缝的,本子是用废纸钉的;可怜的赵小禹,连支笔都没有,找了块炭疙瘩磨尖了当笔用,往往把两只手染得黑亮黑亮的,晚上睡觉时又染在被子上。 不过这个游戏没持续多久,问题出在许清涯身上。 她“三令五申”让赵小禹和金海不能违反课堂纪律,自己却经常开小差,讲着讲着就觉得没意思了,她本来也没学会多少东西。 主要是,这两个学生太听话了,比学校那帮学生都守纪律;她让他们算算术,两人竟然都能算对,她想教训一下他们都找不到理由,一点也体会不到当老师的乐趣。 金海本来胆小,经常被村里同龄的女生欺负哭,自然不敢违拗“许老师”。 赵小禹本来胆大包天,但在许清涯的课堂上,却乖巧得像个小猫一样。 许清清往往把教鞭在黑板上啪啪地抽几下,搜肠刮肚地想发表一通“重要讲话”,最后却只是兴叶索然地说一句:“下课!” 或者说:“放学!” 或者说:“咱们还是踢毽子吧。” 当了几天老师,许清涯最终发现,还是当学生快乐。 大规模的秋收时节到了,赵小禹就开始忙了,许清涯的学校也就解散了。 但赵小禹仍叫许清涯“许老师”。 农村人的活都是赶在一起的,割葵花,掰玉米,挖籽瓜、收白菜、起蔓菁;然后再打葵花,搓玉米,冬储白菜和蔓菁……干不完的活。 在秋风萧瑟中,赵小禹消磨着他的童年时光。 第16章 担担 但赵小禹还在向往着学校。 秋忙过后,天气转冷,基本上进入冬季了。 爷爷和爸爸又开始云游四方了,喝酒的喝酒,赌博的赌博,干这些事,他们从来不缺钱。 一个艳阳天,赵小禹约了金海,两人一起去村小学。 金海本来不愿意,但他在家也很无聊,经不住赵小禹的“诱惑”,就同意了。 村小学在村部,那里还有一个供销社和一个卫生所,公转私后,都被新建队秦老汉的大儿子秦富忠承包了,所以秦家算是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 那里离一队和二队最近,离新建队也不算最远,最远的是六队和八队,有十来里路。 这个村名叫建设村,是河蒲乡五个自然村之一。 赵小禹跟爸爸去那里的供销社买过东西,所以认得路。 骑自行车走的话,需要绕行三四里。 步走近些,但需要翻越一片沙窝。 沙窝边缘有农田,中间有一片没人认领的坟场,再远处是一片无主的沙枣林。 两人刚走过农田,金海就开始打退堂鼓,怯怯地说:“我怕。” 赵小禹说:“怕什么?人家女的都不怕。” 金海嚷嚷着要回家,在赵小禹的鼓励、怂恿、激将、哄骗,甚至鄙视、恫吓、生拉硬拽下,两人还是翻过了沙窝。 来到一条水渠前。 水渠名叫建团渠,是建设村和团结村共用的一条灌溉干渠,三米多宽,水满的时候,有一个成年人深。 现在只有半渠水,尚未结冰,泛着绿光。 因为只有新建队上学的孩子才翻越沙窝,所以水渠靠近沙窝这一带没有修桥,只搭着一个担担。 所谓担担,是独木桥的一种。 但担担更难走,只有碗口粗细,还不直,歪歪扭扭;两头也没有固定死,走上去颤颤悠悠的,像耍杂技。 那时那地的农村,经常能见到这样的担担,所以过担担是每个人的必备技能,无论男女老幼。 对于好动的赵小禹来说,这就是小菜一碟。 他都不用展开双臂掌握平衡,背着手,摇晃着脑袋,四平八稳地走了过去。 如履平地。 金海却不敢走,一只脚踩在担担上,另一只脚却迟迟不敢上去。 满脸惊慌。 赵小禹站在渠对面鼓励他:“很好过的,你走上去就不怕了。眼睛别往下面看,往前看。” 这是过担担的诀窍,全凭感觉,如果眼睛盯着下面看,就会发晕。 盯得时间稍长一些,就会产生错觉,就会发现水流静止了,反而是担担在走,人在半空中飘着,这样就非掉进去不可。 金海还是不敢,说:“咱们回吧。” 赵小禹说:“你必须要学会过担担,不然以后怎么上学?人家女的都会走。” 无论赵小禹怎么鼓励和传授技巧,金海就是不敢走,急得快哭了。 赵小禹不管他了,说:“那你回吧,我一个人去!” 他走下渠坝,看不见对面的金海时,仰起脖子,模仿了一声狼嚎。 村里的孩子虽然没见过狼,但是经常听老年人讲狼的故事,据说这里以前有很多狼。 金海原本就对这片荒无人烟的沙窝有点发怵,听到这声狼嚎,吓得大哭起来。 “赵小禹,你别丢下我,我怕……” 赵小禹又走上渠坝,说:“那你快点过来!” 金海还是不敢过担担。 好不容易两只脚都踩在担担上面,刚走了两步,身体有点倾斜,他就吓得退了回去。 “我不敢。” “那你以后咋办?” “我,我,我……” “麻球烦死了,没见过你这么胆小的!”赵小禹抱怨了一句,噔噔蹬几步走过去,蹲在金海面前,“来,爷背你过去!” 爷和老子是当地农村男人的常用自称。 相比来说,爷是个中性词语,不具有攻击性和针对性;老子就明显带有骂人的意思了。 “你能行吗?”金海还是怕。 “快点!”赵小禹催促道。 金海扭捏了一会儿,爬到赵小禹的背上。 赵小禹站起来,双手扶住他的屁股,往上送了送,抬起脚就走上了担担。 虽然背了个人,但对于赵小禹来说,和空人走也差不了多少,只是重量增加了,担担颤悠得更厉害了。 为了吓吓金海,增加点乐趣,走到当中时,赵小禹还故意停下来,上下踮着脚,担担一晃一晃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随时都可能断成两截。 “我怕,我怕,快点走……”刚止住哭的金海又哭了起来。 赵小禹哈哈大笑。 把金海戏弄得差不多了,他才慢慢悠悠地走到对面去。 过了建团渠,再经过两个村子,就到了建设村小学。 学校很简陋,连院墙都没有,就有几间“穿靴戴帽”的房子,墙皮脱落,斑斑驳驳。 所谓“穿靴戴帽”,是当地的一种房子结构,底部是石头基础,基础上砌三层砖,主体是土坯,顶层再砌三层砖。 另外还有“四脚落地”,就是房子的四个角砌四根砖柱了,秦老汉家的房子就是这样的。 最豪华的是“一砖到顶”,顾名思义,是全用砖盖的,但在当时当地的农村还很少见。 赵小禹和金海走到那些房子跟前,扒在窗户上看里面的学生上课。 那些学生坐得笔直,背着手,目不斜视,面前的课桌上放着课本。 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两行粉笔字,用教鞭敲打着。 老师敲打到哪里,学生们就异口同声地念到哪里。 无论是这场景,还是这念书的声音,都让赵小禹如醉如痴。 两人看完一间教室,再去看下一间教室,看到了新建队的几个孩子。 期间被一个老师发现,出来呵斥了他们几句。 金海害怕了,要回去,赵小禹却不尽兴,拉着他继续“偷窥”学生上课。 终于,在一间教室里,赵小禹看到了许清涯,她正埋头在桌子上写字。 一个女老师提着教鞭,在过道里耀武扬威地来回走着。 许清涯无意一转头,看到了赵小禹和金海,愣了一下,然后无声地笑了起来,趁老师不注意,给他俩比划了一个手势。 她的手势引起了其他学生的注意,纷纷看向窗外。 老师也随着学生看向窗外,但没有理他俩。 没有院墙的学校,经常会有一些附近的孩子来“偷窥”,只要不影响孩子正常上课,脾气好的老师一般不管。 胆大包天的赵小禹跑到教室门口,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声:“许老师!” 第17章 爸爸 一声喊,把所有学生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许清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老师走到门口,问:“你找谁?我不姓许,我姓高。” 赵小禹指了指许清涯:“找她。” “她是许老师?” “嗯,她是我老师。” 老师忍俊不禁,回头看着许清涯:“许清涯你厉害呀,刚上了几天学,就当上老师了?” 同学们哄堂大笑。 许清涯站了起来,低下头,脸红红的,有点害羞,又有点紧张,但下巴紧绷着。 她在憋笑。 老师瞪了许清涯一眼,问赵小禹:“你找她有什么事?” 赵小禹说:“没事,她是我们队的,我们就是来看看。” “看什么看?”老师生气了,用教鞭抽了两下门板,“没事别在校园里逗留,快点走!” 赵小禹噢了一声,恋恋不舍地走开了。 他临转身的时候,看到许清涯还站着,穿着一件红底黑格子上衣,她好像很喜欢穿格子衣服;头顶梳着一条大辫子,中间扎着几段头绳,分成一段一段的,宛若一条黑莲藕。 他还看到她用手捂着嘴,身体一动一动的。 赵小禹和金海离开了那间教室。 金海要回去,赵小禹却意犹未尽。 他看到一棵大树上倒挂着一个铁桶,走到跟前,看到铁桶中间吊着一根铁锤,铁锤下端拴着一根小指粗细的绳子,垂到他的头顶。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他问金海。 金海摇头,说不知道。 没看过电视,没读过书,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孩子,竟然不知道那是一口钟。 赵小禹好奇心起,他见过用绳子拴着桶从井里吊水的,还没见过从天上吊水的。 他踮起脚尖,勉强够得着绳子的一端,晃了一下,那铁桶发出当地一声脆响。 这个好玩! 他不停地晃着绳子,当当当地敲个不停,速度越来越快。 “别敲了!”金海忽然说,“他们都出来了。” 赵小禹回头一看,果然看见几间教室的老师和学生都跑了出来,有的驻足观望,有的向教室前面的空地上聚集,排起了队列。 这时,一个男老师跑到两人面前,从赵小禹手中抢过绳子,喊道:“你们干什么?打什么集合铃?” “集合铃?我不知道。”赵小禹茫然地摇摇头。 “你们是哪个班的?”男老师气急败坏地吼道。 “我们不是学生。” 男老师喘着粗气,挥起一个巴掌,扇了赵小禹一个耳光,然后回头喊道:“都回去上课,两个龟孙子打的,不是紧急集合!” 金海往后躲了躲,急忙撇清关系:“他打的,我没打,我不让他打,他非要打。” 赵小禹捂着发麻的脸,害怕地望着男老师,知道自己又犯了错。 学生们说笑着往教室走,高年级的趁机趁机起哄:“打得好,继续打,一直打到放学……” 这时听到一个女老师喊道:“许清涯,那就是你的两个学生吧,看他们干的好事!” 赵小禹闻言,正要过去解释,男老师拦住了他:“你干什么去?” “是我打的,和许清涯没关系,她都不知道我们来。”赵小禹指了指教室的方向。 男老师回头望了望,骂了声:“快滚!” 赵小禹看着学生们都回了教室,才和金海离开。 金海埋怨道:“不让你打,你偏要打,惹事了吧?” 赵小禹正闷着头走路,这时站住了,瞪了金海一眼,狠狠地骂了一句:“滚!一会儿老子不背你过渠,你自己耍水过去!” 金海立马怂了,扯住赵小禹的胳膊,带着哭腔恳求道:“我说错了,我再不说了……你不能不背我过河,我不会水,会淹死的,淹不死也会冻死的,求你了……” 赵小禹甩开他,又重重地踢了他两脚。 金海哇哇地哭了起来,但他现在必须依靠赵小禹,只能跟在他的屁股后头不停地央求。 临近建团渠边时,赵小禹忽然一阵猛跑,跑上了高高的渠坝,蹭蹭几步过了渠,骂了一句粗话,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了。 后面的金海哭得撕心裂肺。 赵小禹走进那片沙枣林时,还能听到金海的哭声。 他捡起一颗石头,打下一片干涩的沙枣,一边吃着,一边往回返。 金海站在渠坝上,哭得脸都紫了,看见赵小禹出现在对面的渠坝上,立刻止住了哭,身体还在一抽一抽的,可怜兮兮地问:“你要背我过渠吗?” 赵小禹翘了翘嘴角:“背你可以,但你得叫我爸爸。” 金海为难了,说:“我叫你哥哥行不?” “不行!” “那叫你叔叔。” “不行!” “叫你大爷。” “不行,必须叫爸爸,叫爷爷都不行!”赵小禹得意地在渠坝上来回踱步,用脚丈量着距离,“嗯,得走十二步,你要叫我十二声爸爸才行,一步一声。” 金海扁了扁嘴,想哭又没敢哭,吭了半天,终于叫了一声:“爸爸。” 叫得含糊不清。 赵小禹说:“这声不算,没听清,不要嘴里就像含了蛋似的,要叫得脆生生的。” 金海调整了一下情绪,清理了一下口腔,憋了一会儿,终于咬字清楚地叫了声“爸爸”。 “哎!”赵小禹拉长声调答应了一声,双手抚摸着胸口,好像是大暑天吃了个人参果一样浑身舒畅。 “再叫!” “爸爸。” “哎!还叫!” “爸爸。” “哎!继续!” “爸爸。” …… 金海一连叫了六声,不叫了,说:“剩下六声,你把我背过去再叫,要不我叫完,你不背我咋办呀?” 赵小禹想了想:“那要是我把你背过来,你不叫咋办呀?” 金海说:“我如果不叫,你还能把我背过来,我打不过你,也跑不过你……” “嗯,好儿子,有点脑子呀!”赵小禹摸了摸没有胡须的下巴,“行,听你的!” 他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腆着肚子,大摇大摆地从担担上走了过去,蹲在金海面前。 “来,乖儿子,快上来!” 他背着金海走到担担中间,忽然不走了,身体扭来扭去,前进两步,后退两步,像扭秧歌似的,担担也跟着摆动不停。 金海吓得大哭大叫。 “快叫爸爸!” “爸爸爸爸爸爸爸……” 金海一连叫了不知多少声“爸爸”,紧紧地搂住赵小禹的脖子,好像生怕赵小禹不认他这个儿子似的。 第18章 傻子 回到家,赵小禹才觉得让金海叫他爸爸,自己不仅没占到便宜,反而吃了亏,那样,他的老婆就成了克夫又败财的孙寡妇了。 应该让他叫爷爷才对。 呸呸呸——赵小禹唾了几声。 赵天尧和赵大顺照例不在家,好在他们中午回家做了饭。 碗柜里放着锅盖那么大半张干烙饼,赵小禹撕了一块,去瓮里舀了一瓢凉水就着吃了。 闷头在炕棱上坐了一会儿,去了村口的那个土堆上。 先是有三个男生走过来,冲赵小禹吹了声口哨,挥了挥手,叫道:“赵小禹,有种,明天再去打铃,建设小学欢迎你,哈哈哈……” 他们过去后不久,有四个女生走了过来,许清涯夹在其中。 她似乎并没有受到“打铃事件”的影响,仍是一跳一跳地走路,两条胳膊一扇一扇地拍打着两侧的大腿。 相比别的女生,她真的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子。 有个女生首先看到了赵小禹,指着他说:“许清涯,你的学生在等你呢!” 许清涯看见赵小禹,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笑得身体扭来扭去的。 她跑上土堆,问:“你们怎么想起打铃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那是铃,我以为那是个水桶。”赵小禹抱歉地说。 “水桶有挂在树上的吗?吊空气吗?”许清涯笑得直跺脚。 等她笑完,赵小禹问:“老师是不是骂你了?” “没骂,就说你们队的人咋那么没素质?爹妈是咋教的?我说他没妈,没人教他。然后老师罚我抄写二十遍拼音,最后一节自习课,我都写完了。” 许清涯甚至还有点得意洋洋的神情。 赵小禹暗自嘀咕了一句:“那不就是骂吗?果然是个傻子!” 又问:“一打铃,你们就得集合吗?” 许清涯说:“铃声不一样,三上两下一预备,集合铃打到跑断腿。” “什么意思?” 许清涯比划着手势,模仿着铃声的节奏:“当当当——当当当,这样三声连着打,就是上课铃;当当——当当,两声连着打,就是下课铃;当——当,一下一下地打,就是预备铃;当当当当当,没完没了地打,就是集合铃。集合铃一响,不管在哪,都得跑到指定地点集合。” “挺有意思的。”赵小禹在大脑中想象着那样的情景。 “嗯,是挺有意思的,大家都喜欢听集合铃,一打集合铃,就不用上课了。我们班的同学让你明天再过去打,哈哈,他们也都叫我许老师,把我羞的。”许清涯说着,又笑了起来。 赵小禹松了口气,许清涯虽然因为这事挨了批评,但看样子不严重,不然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以后赵小禹还经常去小学玩,只是再没领金海。 “爸爸”事件过后,两人又不来往了。 赵小禹恨他出卖自己,金海则怕他又逼着自己叫他爸爸。 这回赵小禹学乖了,不再“偷窥”学生上课了,也不再去打铃了。 他只是坐在那里,等许清涯下课后,过去和她说一阵话。 每当许清涯的同学看到赵小禹时,就调侃许清涯:“你的学生又来了?” 许清涯得意地一笑:“嗯。” 后来,赵小禹也混迹于学生当中,和他们一起玩耍。 村小学的设施简陋,教具不足,每当体育课,老师让学生列队跑两圈就宣布解散,让他们自由活动,老师却回办公室休息去了。 这时,学生们就拿出自己准备好的玩具自行组合玩耍。 女的一般踢毽子,打沙包,抓齿齿等。 男的一般弹滚珠,弹盖盖,迈大步等,有时还玩武打游戏,哼哼哈哈地挥舞着拳脚。 每当有学生上体育课时,赵小禹就凑过去,和他们一起玩。 别人不认识他,他就说是另一个班的,也没人追究,正好缺人时,就带上他了。 建设小学只有六个班,一个年级一个班。 于是,一年级的很多学生,就知道了二年级有个学生叫赵小禹;二年级的很多学生,则知道了一年级有个学生叫赵小禹。 那时除了新成立的新建队,别的队基本都通上了电,富人家还买了电视机,看过了《霍元甲》和《陈真》,知道了一些武功名称,他们评价赵小禹“轻功了得”。 这家伙,被一群人围攻,都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哧溜几下就爬上了树。 所以,做为新建队的赵小禹,不受村民待见;而不是学生的赵小禹,却很受学生们的欢迎。 甚至有个别老师都认为赵小禹就是学校的学生。 当然,也有不少人知道,这就是打集合铃的那个家伙。 新建队的人也都知道赵小禹经常去学校,心软的女人有点可怜他:孩子是想上学了。 多数人则缺乏同情心,每当看见赵小禹从学校的方向回来,就阴阳怪气地调侃一句:“赵小禹又念书去了?学会了几个字?” 赵小禹用手扳着嘴角和眼睛,做个鬼脸,念一句:“aoe——iuu——” 一转身,低声补充一句:“还有你妈逼——” 日子过得很快,一晃又一年,赵小禹已经八岁了。 春尽夏来,地里的零碎陆续开始成熟,赵小禹又开始偷吃了。 但他这回不是自己吃独食,他往往把偷来的西红柿、黄瓜藏在衣服里,跑到小学去。 等许清涯下课后,两人蹲在树荫下吃。 许清涯问他:“你家不是不种零碎的吗?” 赵小禹不敢说是偷来的,就撒谎说是谁谁谁给的,傻傻的许清涯也从不怀疑。 这天上午,赵小禹正要去学校,还没走出村子,听到有人叫他。 是武家的二媳妇王翠萍。 真不巧,赵小禹刚才偷了武家零碎地里的两条黄瓜,和两颗西红柿,都在袖筒里藏着呢,好在他爸给他买的衣服都比较宽大。 他家的西红柿总共就红了两颗,都让赵小禹偷了。 这是赵小禹第一次偷武家的东西,尽管他胆大包天,但对于不好惹的武家人还是有点怵。 据武家人自己说,他家祖上是清宫侍卫,是老佛爷的贴身保镖,武艺高强,刀枪不入。 虽然有些自吹自擂的成分,村里人也从没见过武家人练武,但武家人的狠,却是村里人有目共睹的,打起架来全是拼命的架式,谁要是得罪了他家,必定没有好果子吃。 武家人多势众,除了老武两口子,下面共有十个子女,五男五女,最小的和赵小禹年纪差不多,最大的和赵大顺年纪差不多。 如果不是计划生育的限制,老武太太估计要生到天荒地老才肯金盆洗手。 正是因为他家人多,家里的人就足够热闹了,所以不屑与村里人来往,村里的人也不太愿意和他家人来往,毕竟一言不合就干仗,一般人玩不起。 给人的感觉,这家人很怪。 赵小禹原本不想偷他家的东西的,但那颗西红柿就暴露在外面,红彤彤的,实在诱人。 现在王翠萍叫住他,必定是要兴师问罪的。 第19章 寄信 赵小禹站住了,本能地将两条胳膊背在了后面。 王翠萍抱着孩子走过来,把赵小禹藏在身后的胳膊拉到前面,捏了捏。 “这孩子挺瘦的,衣服太大了。” 赵小禹的心一阵狂跳,料到她是发现了自己藏在袖筒里的黄瓜和西红柿,讷讷几声,没说出话来。 “你这是要去哪?”王翠萍又问。 “去学校。”赵小禹本想撒个谎的,可是一紧张,就不自觉地说了实话。 王翠萍左右望望,又问:“你对那里熟悉不?” “还行吧,我经常去。”赵小禹不知道她问这话的用意。 “听说那里有个供销社,你知道不?” “知道。” “还有个卫生所,你知道不?” “知道,卫生所和供销社是通着的,咱们队的秦富忠管着,既看病又卖东西。” 王翠萍把怀里的孩子往上抱了抱,再次左右看看,低声说:“听说有个邮递员,每天都要去供销社送信和收信,你知道吧?” “知道,我见过一次,骑着一辆自行车,屁股后头驮着一个大挎包。”赵小禹比划着说,趁机把两条胳膊又藏在了身后。 全乡只有一个邮政局,在公社,全村都有信件收发点,一般就在供销社。 需要寄信的,就把信放在那里,邮递员来了拿走;需要送的信,则由看供销社的人转交给各小队的学生,让他们带回去。 邮递员只跑村部,不跑小队。 王翠萍的面色忽然变得不安起来,气息也粗重起来,仿佛正在做着什么重大决定。 半晌,她再次确认了一遍周边环境,把怀里的儿子往开挪了挪,解开上衣的两只纽扣,手伸进衣服里,鬼鬼祟祟地掏出一个信封。 她的手在颤抖着,又往赵小禹跟前靠了靠。 “小禹,你帮我寄一封信行不?”她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赵小禹觉得奇怪,不就是寄信嘛,往供销社的栏柜上一丢就行,怎么她看起来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 “行啊!”他接过信,看到上面写着几行字。 松了口气,原来她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赶快收起来!”王翠萍紧张地说。 赵小禹噢了一声,将那封信揣进怀里。 王翠萍又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两角纸币,说:“信还没贴邮票,不能直接扔在供销社,你一定要等到邮递员过来,向他买一张邮票,贴在信封上,再亲手交到他手里,不能给任何人。这是两毛钱,邮票是八分钱,剩下的你买糖吃。” 赵小禹见钱眼开,高兴地接过钱,重重地嗯了一声,也没注意到王翠萍的反常之处。 “记住!”王翠萍把一只手按在赵小禹的头上,低声却郑重地说,“千万要记住!一定要亲手把信交给邮递员,一定不能交给别人,也不能扔在供销社!” “嗯,记住了。”赵小禹说。 “那你去吧,回来的时候,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望见你就过来。” “好!” 赵小禹袖筒里装着两根黄瓜和两颗西红柿,怀揣着一封信,手里捏着两角钱,脚底生风,一口气跑到沙窝里,把钱拿到眼前看了看,亲了一口。 这里边可是有他的一笔钱呐! 这是他得到的第一笔钱。 严格来说,这是他能自己花的第一笔钱。 之前他捡过五毛钱,一直藏在身上,准备等走村的货郎来时买玩具。 货郎还没来,赵大顺就发现了那钱,拿走买了两包烟。 赵小禹一路小跑着去了学校,进了供销社。 秦富忠正坐在栏柜后面,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 做为农村人的秦富忠,却和城里人一样按时上下班,每天骑着一辆二八飞鸽自行车早出晚归,经营着他的供销社和卫生院。 其实秦富忠并不是一名医生,没正经学过,也没有执照,只是看过一些医书,懂一些用药的常识,会打针输液,在那个医疗资源缺乏的年代,他就当之无愧地成了一名医生。 起初队里的人都笑话他,看病能挣几个钱?人又不是天天病呢,就是懒得不想干活,坐在那里混吃等死罢了! 当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刚过四十的秦富忠早就挣得盆满钵满,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 人们似乎忽略了,秦富忠还开着一家供销社呢! 而且,他的顾客可不只是新建队那点人,而是整个建设村共十二个小队,几千口人呢。 赵小禹站在门问:“邮递员来过没?” 秦富忠抬头看了看赵小禹:“老张这两天请假了,你要寄信?给我就行了,带钱没?” 赵小禹并没有意识到王翠萍的信有多么重要,便说了实话:“我是替别人寄信呢,她没贴邮票,必须要见到邮递员才行!” 秦富忠伸手从栏柜里拿出一大块连在一起的邮票,扔在栏柜上。 “我这有呢,八分钱一张,你贴好了放在这儿,明天老张来了,我交给他就行了。” 也许是王翠萍不信任赵小禹,没向他完全交底,只囫囵吞枣地嘱咐了几句,以至于赵小禹没彻底明白她的意思吧;也许是赵小禹急于寄了信,要消费那属于自己的一角二分钱吧,他略作犹豫,便走了过去,将信和钱一齐掏出来,放在栏柜上。 “找我一毛二!” 在他认为,王翠萍之所以一再嘱咐他,要将这封信亲手交到邮递员手里,是因为信封上没贴邮票,现在既然有了邮票,也就不必再等邮递员来了。 主要是,人家邮递员今天请假,不来了。 赵小禹向来善于投机取巧。 秦富忠拿起信封看了看,怔了怔,不动声色地撕下一张邮票,找来胶水贴在信封背面,随手丢在玻璃面的栏柜下面,然后给赵小禹找了一毛二分钱。 赵小禹又交代了一句:“一定要亲手交给邮递员啊,你可别忘了!” 秦富忠拍拍栏柜,切了一声:“我一天要替别人寄多少封信呢,还能偏巧把你这封忘了?” 赵小禹看看栏柜,玻璃下面,果然放着好几封信,便放下心来。 他用一毛二分钱买了三块高粱软糖,便去了学校,坐在许清涯教室对面的树荫下,等着许清涯下课。 第20章 剑拔弩张 当当——当当—— 下课了。 学生们蜂拥而出。 许清涯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树荫下的赵小禹,蹦蹦跳跳地跑过去,蹲在他面前。 “你又来了?” “嗯。”赵小禹激动地把那三块高粱软糖掏出来,“给你吃糖,我今天给人寄信,人家多给了我一毛二分钱,我买了三块糖。” 许清涯笑着摇摇头:“我不吃,我家糖可多呢!我妈说,我如果再吃糖,牙就要全掉光了,就成了没牙老太太了。” “吃吧,老太太是因为老才掉牙,又不是吃糖吃的。我爷爷倒从来不吃糖,现在用的是假牙。” 赵小禹把两块糖塞进许清涯手里,自己拿了一块,剥去包装纸,放进嘴里。 “甜不?”赵小禹问,“我还是觉得那天的糖甜。” “哪天的?”许清涯也将一块糖塞进嘴里。 “就你送给我家的那七块糖。” “那个甜吗?那是因为你当时正疼着呢,就觉得糖很甜!”许清涯发动牙齿嚼着软糖,“那个糖一点也不甜,还有点酸,嚼着吃硌得牙疼,化着吃酸得牙发麻。还是这种糖好吃,软软的,黏黏的,甜甜的。” 两人吃了糖,赵小禹又将一颗西红柿和一根黄瓜给了许清涯。 当当当——当当当—— 上课了。 许清涯把黄瓜和西红柿揣进衣服里,跑回了教室。 赵小禹一手拿着黄瓜,一手拿着西红柿,吃一口绿的,再吃一口红的,美滋滋地往回走。 回到村里,看见王翠萍正抱着孩子站在上午她给赵小禹信的那个地方。 赵小禹走过去。 “寄出去了吗?” “寄出去了。” “是亲手交给邮递员的吗?” “是。”赵小禹不想说得太多,他觉得只要贴上邮票,就没问题了,“我亲眼看见,他撕了一张邮票,贴在信封背面,然后收起了。” 不过这个“他”,不是邮递员,而是秦富忠。 “好,好,太好了!”王翠萍因为激动,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红润,眼眶中闪闪发亮。 然后她抱着孩子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回头又说:“小禹,你真是个好孩子!” 望着她有点跌跌撞撞的脚步,赵小禹不禁奇怪,叶春梅说他是个好孩子,是因为他放了她,王翠萍为什么也说他是个好孩子呢? 莫非,自己真的是个好孩子吗? 想起那一顿毒打,他本能地缩了缩脖颈,还是做个坏孩子吧。 当晚,住在武家周围的村民都听到武家院里有个女人嚎叫了一夜,伴随着男人的打骂声。 天刚亮,赵家祖孙三代还没起床,听到有人在外面重重地踹门。 “赵小禹,你给老子出来!” “快开门,不然老子要砸门了!” “今天非剁了你这个小王八蛋不可!” 三人一惊坐起,赵天尧和赵大顺狐疑地望着迷迷糊糊的赵小禹,问道:“你又干什么坏事了?” 赵小禹茫然地摇摇头:“什么坏事也没干。” 外面的人开始砸门,用上了工具。 赵天尧叫道:“等等,正在穿衣裳呢!” 他胡乱地穿上衣裤,过去开了门,一块门板已被砸破了,门头的玻璃也被震了下来。 好在那个年代的门都是实木的,虽不美观,却很结实,门轴和里面的木栓很坚固。 武家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将近二十口人站在门口,黑压压的一片,手里都提着工具,有宰杀猪羊的屠刀,有切菜的菜刀,有刨地的?头,有割麦子的镰刀,甚至还有铡草刀…… 一个个气势汹汹,杀气腾腾,叫嚣着要杀了赵小禹。 赵大顺也出去了,看到这阵仗,吓得心惊肉跳,两股战战。 如果是别的人家拿出这阵式,有可能是虚张声势;武家拿出这阵式,则是要真刀真枪地拼个你死我活。 赵大顺年轻时曾亲眼目睹过武家人和别人打群架。 那是和邻村的一户人家发生了摩擦,那户人家不了解武家人的脾性,不知死活地率领全家人打上门来,被武家人打得抱头鼠窜,哭爹喊娘,一个人的胳膊硬生生地被剁了下来。 赵大顺暗叫一声苦,心想,这孙子是把人家的祖坟刨了吧? 父子俩挡在门口,询问原因。 武家二小子武耀宗叫道:“你家那个小王八蛋做了什么事,你们不知道吗?快让他滚出来!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两个躲开!” 赵天尧说:“我们真的不知道,你们说吧,到底因为什么?” 这时赵小禹也穿上衣服过来,透过爷爷和爸爸中间的空隙,看到了外面剑拔弩张的场景。 他第一次感到了恐惧,看来这个世界上比爷爷和爸爸厉害的人多着呢。 他首先想到的是,偷吃了武家零碎地里的黄瓜和西红柿。 这时有人看到了赵小禹,扑过来要抓他,被赵天尧和赵大顺死死地挡住。 赵大顺已吓得说话都不能连贯:“孩子不,不,不懂事,他干了坏事,该咋处理咋处理,该咋赔偿咋赔偿,咱们先,先,先冷静冷静,好说好商量,好说好商量。” 一边回头喊道:“回里屋躲着,别出来!” 武家人这才七嘴八舌地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原来是王翠萍给南方老家写了一封信,说他被人贩子卖到了大西北,留下了具体地址,让家人前来营救。 而这封信,是由赵小禹寄出去的。 好在有好心人截住了那封信,才没寄出去,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村里的人也都过来看热闹,队长和几个年长的本想上前劝解,被武耀宗挥舞着屠刀吓退了。 “这是我们武家和赵家的恩怨,不关你们的事,如果你们非要出头的话,我们不介意多带走几个!”武耀宗咬牙切齿地说。 村里的人都知道武家人的厉害,便不敢劝阻了,连话都不敢说。 赵天尧双手合十地赔罪道:“对不住得很,不管怎么说,媳妇没跑,就是不幸中的万幸。那个小兔崽子,我们会收拾他的。各位,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吧!我们父子俩给你们磕个头,等秋收完,买只羊,给你家负荆请罪!” 武耀宗用屠刀指着赵天尧说:“犯事的是赵小禹,我们今天必须要带走他一件子,你们自己选择,是胳膊还是腿;是我们动手,还是你们自己动手。” 赵天尧伸出一条胳膊,老泪纵横地求道:“卸我的,卸我的,孩子还小,孩子还小,缺了一件子,一辈子就毁了,你们哪怕要我的命也行!放过孩子吧!他不懂事,他肯定不知道那信里写的是什么,他没念过书,不识字。” 第21章 来呀 可是,无论赵天尧和赵大顺怎么解释,怎么哀求,武家人都不为所动,一定要让赵小禹出来,或者让他们自己砍下赵小禹的一条胳膊或腿。 形势越来越凶险,对峙越来越激烈,赵家父子俩眼看拦不住了。 赵天尧忽然转身返回屋。 赵大顺叫道:“大,你干什么去?” 赵天尧没应声,跑进了西房。 武家人倒也“恩怨分明”,只针对赵小禹,并没有对赵大顺动手。 赵大顺还在和对方谈判着,僵持着,不停地加大赔偿价码,但武家人却不想协商解决,只对赵小禹的胳膊和腿感兴趣。 忽然从屋里传出一声大喝,只见赵天尧穿着没有肩章的军装,戴着军帽,背着大刀,扛着一把步枪,大踏步地从西屋走了出来。 “大,你这是?”赵大顺呆呆地望着他,让开了门口。 “他妈的,还没完没了了!”赵天尧哗啦拉了一下枪栓,双手端起来,枪口对着外面的武家人,“来呀!我看看今天谁能薅下我孙子的一根毛来!” 手持冷兵器的武家人,突然看见拿着热兵器的赵天尧,有点害怕了,纷纷后退。 赵天尧经常对村里的人说他有杆步枪,人们都以为他是在吹牛,没想到竟是真的。 赵天尧走到门口,全没了刚才低三下四的模样,嘴微张着,露出一截紧咬着的假牙,横眉立眼,威风凛凛;那把步枪油光锃亮,背上的大刀从肩头露出刀把儿,结着红绸。 他的那只瞎眼,也戴上了黑色的眼罩,看起来十分凶狠。 武家人还在后退,围观者也都向两边散开,生怕被他的子弹打到。 “来呀!”他沉声喝道,“他妈的,老子打了十几年的仗,杀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差你们几个?老子当年保家卫国,如果现在连自己的孙子都保护不了,还留着这颗脑袋有什么用?割下来喂狗算了!来呀!” 他最后一声“来呀”,忽然提高了嗓门,震天动地,震得窗户哗啦啦地响,震得在场的人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他上前两步,接着说:“一群大人,和一个娃娃计较,还他妈的是人吗?自己看不住自家的女人,管我孙子球事!他不识字,他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吗?他有什么错?都他妈的活得没人性了,连道理都不讲了,连牲口都不如了!” 一时好安静,一只燕子从远处飞来,飞到屋檐下喂食它的儿女,一阵叽叽喳喳后,又飞走了。 但它没飞远,刚飞了几米就落了下来,落在围观者的人群中,人群惊慌四散。 砰——枪响了。 枪管里冒着蓝烟,赵天尧拉了一下枪栓,一个空弹壳飞了出去,落在地上,弹跳到武家人的脚下,武家人齐齐后退了几步。 枪声过后,惊叫过后,空气似乎凝固了。 “来呀!”赵天尧突然又吼了一声,“明告诉你们,老子的枪里只有四发子弹,打不死你们全家,但老子还有刀,砍死几个算几个!来呀!老子倒要看看,你们这些老婊子的后代,是不是刀枪不入!不是那个老婊子,外国人谁敢欺负我们?一群卖国贼,牛逼个球呢!” 他说的老婊子,是指慈禧太后,他误把慈禧太后保镖的后代理解成为慈禧太后的后代了。 武家人面面相觑,进退两难。 进不敢,退又怕丢了大内侍卫后代的威风。 赵天尧的那声“来呀”,震得他们肝胆俱裂。 他们没想到,这个平时只会赌博吹牛的老头子,竟有这么大的力量,这么强的气场。 他们相信,就算他枪里的子弹全部打完,那把大刀也能砍下他们几颗头颅。 队长趁机上前解劝,他不敢说武家人的不是,也不敢让赵天尧放下枪,只能做和事佬。 “其实就是场误会,误会而已。赵小禹确实不识字,咱们大家都知道,他连一天书都没念过,他哪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呀?都散了吧,大顺好好地管教一下儿子;耀宗呢,看好你的老婆,村里的人也帮忙看着。” 武家人最终撤退了。 来时趾高气扬,走时垂头丧气。 赵天尧的身体摇晃了两下,收起了枪,用右手拄着;左手伸到颈后,拔出了那把大刀,斜提在手里,刀面反射着阳光。 还未散去的围观者,顿时感到一阵寒意,尽管他们和赵天尧无冤无仇。 直到围观者都散去,赵天尧才收起刀枪,回了屋。 他用之前裹刀枪的那块麻布,把刀枪重新裹缠起来,放回了西屋。 赵大顺问:“大,你还有子弹呢?” 赵天尧说:“本来还有两发,刚放了一枪,现在剩下最后一发了。” 父子俩坐在外屋的小板凳上,一个点起了烟袋,一个点起了烟卷。 赵大顺担心地问:“你说他们还会不会找小禹的麻烦?武家人不好惹。” 赵天尧说:“不好惹也惹下了,来吧,只要我不死,他们就动不了我孙子的一根毛!” 自从被爸爸喊回东房后,赵小禹就一直躲在炕角瑟瑟发抖,这时听到爷爷这么说,身体里顿时涌过一丝暖流,两道热泪滑出了眼眶。 “小禹你出来!”赵天尧喊道。 赵小禹急忙下了地,趿拉上鞋出了屋,站在爷爷和爸爸面前。 “你把信给邮递员了?”赵天尧问。 “没。”赵小禹擦了擦眼泪,哽咽了一下,“邮递员请假了,我交给秦富忠了。” “这个王八蛋!”赵天尧拍着大腿骂道,“只知道捞钱,讨好武家人,连点良心都没了!就算他怕那封信寄出去,王翠萍的家人找过来,最后武家人找他麻烦,他也用不着把那封信交给武家人啊!撕了,扔了,埋了,不就行了吗?真他妈的坏透了,唯恐天下不乱!” 赵大顺叹口气:“就是啊,刚才听人说,王翠萍昨晚被武家人打了一晚上,打得鬼哭狼嚎的,现在都不知道活着不了。秦富忠这是害了两个人啊!” 赵天尧连抽了两袋烟,忽然说:“秋天让小禹去上学吧,学点文化,说不定能离开这个鬼地方。这地方待久了,人都得变成畜牲。穷山恶水出刁民,古人从来不骗人。” 赵小禹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激动得抽咽起来,眼泪像泉水似的涌出来。 赵大顺苦笑一声:“我原来也没打算让他不上学,当时就是一句气话,后来我把这事给忘了,想起来的时候都冬天了,早错过报名时间了,他也没提过。” 赵天尧哭笑不得:“你屁眼儿如果再大点,心都能拉出去你信不?我倒是没忘,我以为你不打算让他上了。那就上吧,咱们赵家也得出个人才吧,不然这他妈的让人欺负的。” 赵小禹忽然跑了出去,跑出很远,又返回来,拿了把镰刀又跑了。 “你去哪呀?”赵大顺追出门外喊道。 赵小禹已经跑远了。 这段时间地里没活,葵花刚打掐完,麦子还没熟,赵小禹的任务就是给骡子割草。 但他平时总是偷懒,勉强保证骡子饿不死就行。 他今天要给骡子割很多很多的草,让它吃得饱饱的。 他钻进葵花林,玉米林,看见草就割,扎了一捆又一捆,不知疲倦似的。 清晨的露水还没散尽,露水中裹挟着一个八岁男孩的眼泪。 第22章 开学 寄信风波过去了,但影响还存在着。 人们亲眼见证了一个显赫家族的愤怒,也亲眼目睹了一个退伍老兵的愤怒。 赵天尧还是赵天尧,他又恢复到了从前那个糟老头的样子,每天背着手到村里转悠,看到哪里有赌局,就凑过去,即使没钱,借钱也要耍两把。 借不到钱,就看人家耍,他急得吹胡子瞪眼,就好像是输了他的钱。 只是人们再看到他时,眼里多了几分敬畏。 开他玩笑时,也要拿捏好分寸。 再没人开他下半身的玩笑了,最多拿他那只瞎眼说事。 “怎么不戴你那黑陀螺(眼罩)了?” “那就是装x用的!” 武家人也还是武家人,虽然好像失败了,但丝毫没影响他们在村民们心目中的地位。 他们的齐心、凶猛、强悍、霸道,以及“犯我家族,虽远必砍一件”的大无畏精神,令村民们肃然起敬。 以前的武家只是传说,现在成了传奇。 以前的武家是不好惹,现在是绝对不敢惹,不能惹,除非你把全身的器官当成了身外之物。 赵小禹只是稀里糊涂地替王翠萍捎了一封信,就差点惹上杀身之祸。 试想一下,如果赵天尧没当过兵,没有枪,将是什么后果? 或许,赵小禹现在已经成了残疾人,再也偷不成村里人的零碎了。 不过,确实有个人成了残疾人,就是王翠萍。 寄信风波过后,村里人很长时间没看到王翠萍。 人们不敢打听,不敢议论,只能在心里猜测:王翠萍是不是死了? 武家不仅战斗力超群,情报系统也十分强大,不然赵小禹寄出去的信,怎么又回到武家人手里了呢? 谈论武家的事,不亚于黑暗年代诽议朝政的危险。 不祥的空气笼罩在新建队的上空。 三个月后的一天,人们终于看见了王翠萍。 在江南水乡出生的王翠萍,身材小巧,玲珑有致,皮肤白嫩,脸颊圆润饱满,颜容秀丽。 不过那是在过去。 人们再次看到王翠萍时,她大变了样,小巧的身材变得瘦骨嶙峋,白嫩的皮肤变得苍白,圆润饱满的脸颊凹陷了下去,颧骨高突;头发乱乱的;手背上有一道伤痕从袖筒延伸了进去。至于延伸进去多长,人们不得而知,因为即使是在这个能把人晒化的暑天里,她也穿着长袖,袖口的扣子紧紧地扣着。 最大的变化是一条腿。 那条腿好像没有了关节,不会弯曲,走起路来很奇怪。 直到几年后,队里通了电,人们看了电视剧《边城浪子》后,才发现,原来傅红雪是在模仿王翠萍走路:一条腿先迈出一步,另一条腿慢慢地拖过去,所到之处,土地上就会留下一道长长的,像绸带一样的印迹。 但傅红雪有刀,武艺高强,他不仅可以保护自己,还能杀掉一个又一个仇人。 而王翠萍,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不再下地里干活,很少在村里出现,只是每天进出院子几回,有时去圐圙里抱柴,有时往猪圈里倒猪食,表情木然,两眼空洞。 赵小禹看到过她一次。 他本来想快步跑开,可是双脚却不听使唤地站住了。 他知道,她之所以成了这样,和那封信有关,也就和自己有关。 他说不清自己的感受,是抱歉,还是怨恨,亦或是怜悯。 而她,仍是木然的,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但她却站住了,在看着他,直到他走出很远以后,还在注视着他的背影。 1988年9月1日,是赵小禹人生当中第一个重要日子。 他上学了。 赵大顺要骑自行车送他,他没让,对于建设小学,他比他爸更熟悉。 没有院墙的校园里很乱,到处都是学生。 赵小禹打听到新生教室,飞快地跑了过去。 他很兴奋,因为那正是许清涯的教室。 教室里也是乱哄哄的,除了学生,还有许多家长在,都围在讲台上交费报名。 赵小禹环视一圈,没看到许清涯,便挤到前面去,看见给大家登记的,正是许清涯的班主任高老师,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高老师!”赵小禹叫了一声。 高老师抬起头打量了一下赵小禹:“你就是许清涯的学生吧?就是你打的集合铃吧?” “嗯,是我。”赵小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她呢?” “谁?许清涯?她升二年级了呀。”高老师摆摆手,“去去去,以后别来了,到二年级找她去吧。” “我也要报名,”赵小禹急了,“可是我想和她一个班!” 高老师饶有兴味地看着赵小禹,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你如果是新生,只能来我这儿报名;你如果想和许清涯一个班,那就好好学习,争取跳班。” “什么是跳班?” “就是你学习好,就能直接从一年级跳到三年级,明年就和她同班了。” “噢,得一年啊!”赵小禹失望地说,“那就报吧。” 学生们全部报完名,高老师让家长出去,她给学生分发课本,之后开班会。 那时的学校从来不开家长会,老师若想知道学生在家里的情况,就去家访,但也很少。 坐到座位上时,赵小禹才发现,教室里还有新建队的两个孩子。 一个是金海。 另一个是武家的第五个儿子武飞龙。 赵小禹暗自嘀咕了一句,奶奶的,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最不想见到的这两个小王八蛋,偏偏都在这个班。 不行,一定要跳班! 高老师讲了一些新生的注意事项和作息时间后,忽然叫道:“赵小禹,你站起来!” 赵小禹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 高老师向同学们介绍说:“他叫赵小禹,新建队的,比大多数同学大一岁,暂时任命他为咱们班的班长。过段时间,大家相互熟悉了,咱们再重新选。” 赵小禹喜不自胜,没想到第一天来上学就当了个官。 他虽然不清楚这是个多大的官,但那种荣耀感油然而生。 听许清涯说,班里除了老师,就数班长最大,品学兼优的她,也不过当了个学习委员。 开完班会后,赵小禹跑到二年级的教室,急于想把自己当了班长这个好消息告诉许清涯。 可是许清涯已经走了,只剩下几个值日生。 第23章 危险 挂着钟的那棵大树下站着两个人,是孙桂香和金海。 孙桂香双手扶着自行车,她看见赵小禹背着书包走过来,就叫住了他。 “怎么了?”赵小禹有点心虚,怕她追究他让金海叫爸爸的事。 孙桂香说:“金海不会过担担,我也不能天天接送他,他步走绕路太远,你俩正好是一个班,你又是班长,以后多帮助他一下。” 赵小禹松了口气,拍拍胸脯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孙桂香骑着自行车,带着金海走了,赵小禹得意地哼了一声:“小玩意儿,看我怎么收拾你的!” 赵小禹回到家,对赵大顺说:“爸,我当班长了。” 赵大顺不屑地切了一声:“管着一群尿骚气的娃娃,有什么可得意的?” 赵小禹说:“爸,明天你早点起,给我做早饭。” 赵大顺说:“我哪能起来呢?你自己泡热水吃点旧饭吧。” 赵小禹说:“那你给我准备点干粮,我中午要吃。” 赵大顺说:“忍一忍,中午回来吃正餐吧,吃零食对胃不好。” 第二天,天蒙蒙亮,赵大顺把赵小禹推醒。 “哎,该上学了!” 然后裹紧被子又睡了。 赵小禹穿好衣服下了炕,洗漱完,准备用热水泡点干烙饼吃,可一提暖壶,是空的,昨晚忘烧水了,只能用凉水泡着吃了。 一年四季,赵小禹都喝凉水。 他背着书包一出门,就看见金海站在不远处等着他。 他走过去问:“你带干粮没?” 金海拍拍挎在肩膀上的书包:“带了两个糖烙饼,我妈说,给你一个。” 赵小禹心中一喜,急切地伸出手:“快点给我!” “我妈说,中午才能吃。” “来吧,多会儿吃不是吃?”赵小禹就要解金海的书包。 金海只得拿出一个糖烙饼,给了他。 很大的一个圆饼,薄薄的,泛着一层黄黄的油渍,香气扑鼻。 赵小禹长长地吸了口气,大大地咬了一口。 面皮又脆又酥,夹层里是自家用糖菜熬的糖浆,有一股天然的,植物的香甜。 吃着香甜的糖烙饼,赵小禹一时倒犯了难,本来是想收拾他的,这可咋整? 算了,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 那天的事也不能全怪金海,金海并没有出卖他,是老师看到他打铃后,金海才告的状。 好吧,原谅他了。 到了建团渠坝上,没等金海提出要求,赵小禹就自觉地往金海面前一蹲,亲热地说:“来,哥哥背你!” 从此以后,两人一起上下学,赵小禹每天背着金海过两次担担,用体力交换着食物。 不过他往往一早就把那个糖烙饼吃了,到了中午课间,同学们吃干粮时,他只能吞咽口水。 赵小禹想,他每天背金海两回,可只能吃到一个糖烙饼,不公平,还应该向他要一个,最起码也要两人分吃另外一个。 他的这一计划还未实施,周末开班会,高老师号召大家做好人好事,并倡议大家积极发现身边的好人好事。 金海站起来说:“我们队的赵小禹,每天背我过担担,这算好人好事不?” “算啊!很好!”高老师欣慰地说,“同学之间就应该相互帮助,值得表扬,大家鼓掌!” 然后她用彩色粉笔,把赵小禹的“光荣事迹”写在了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号召同学们向赵小禹学习,并加了“助人为乐,先己后人”八字评语。 同学们虽然还不认识字,但想来那是十分荣耀的。 一下子被架到了“好人”的位置上,赵小禹便不好意思再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上了学的赵小禹不再孤独,反倒和许清涯来往不密切了。 升到二年级的许清涯,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不再跳着走路了,也不再扇动两条胳膊了,但她依然爱笑,动不动就笑得东倒西歪,站都站不起来——这不是比喻,她真的能笑到从凳子上摔下来。 她的学习成绩很好,两科都是全班第一。 那时的小学,只开语文和数学两门课。 她还当上了少先队员,戴上了红领巾。 现在好像只要是小学生,就是少先队员,红领巾是标配,不戴红领巾会被老师批评,但那个年代的少先队员需要选拔,而且许清涯是建设小学第一批少先队员。 那一批,也就有七八个学生。 懂得男女有别的赵小禹不再主动接近许清涯了,但他会在每天上学或放学的途中,偷偷地去看和女生相跟着走的许清涯,她笑容灿烂,脖子上的红领巾迎风飘扬,他也很想拥有一条,那是留在他童年里最美好的记忆。 金海的学习也非常好,赵小禹不得不承认,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脑子竟然那么好使。 上课时,他回答问题总是最积极的,气得赵小禹恨不得剁掉他的手。 两科单元测验,他都取得了满分的成绩。 对,都是100分! 赵小禹愤愤地骂道:“他妈的,这个牲口,太狠了吧!” 赵小禹的成绩虽然不差,但也说不上多好,位居中游,存在感薄弱。 但金海的胆小如鼠,还是没有太大的改观。 也许是天性使然,也许是赵小禹贪图金海的糖烙饼,故意惯着他,不让他锻炼独自过担担,开学好长时间了,每次过担担,金海都需要赵小禹背。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秋水,以满足农民们灌溉秋田,保墒以备来年春耕。 上游的水闸全开,建团渠里洪水奔腾,裹挟着泥沙汹涌澎湃,水位一度漫上渠坝,紧贴着那根碗口粗细的担担而过。 尽管需要赵小禹来背,但金海还是看得胆战心惊。 “我们还是绕路走吧,我怕!” “怕个球,这才有意思呢!” 赵小禹不容分说,背起金海就走上了担担。 他为了证明这确实很有意思,走到中途故意停了下来,上下耸动着身体,那担担发生了弯曲,浸入水中,他的双脚已被渠水打湿,但他全然不顾。 金海吓得大喊大叫,可他置若罔闻,动作幅度反而更大了。 他忽然感到有点不对劲,担担那咯吱咯吱的响声似乎与平日不同,响声更大,节奏更长,似乎伴随着断裂声。 他正准备加速跑过去,那咯吱声终于连成了一声咔嚓,担担断了,两人双双掉进了水里。 渠水很猛,一个浪头劈过来,把两人卷进了水底。 第24章 九死一生 赵小禹水性极好,在洪涛中巧施身法,借着洪水的推力翻到上面来,露出了头。 但是金海伏在他背上,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让他的游泳技术不能很好地施展开来。 呛了一口水,赵小禹就感到无力了,只能随波逐流,向下游漂去。 这时候赵小禹恨死了金海,只要金海放开他,他缓过劲来,就能控制住身体,两人就能获救。 他只要能调整好状态,是不会不管金海的。 然而水中无处借力,他根本甩不开金海,只能努力保持着一个姿势,不至于沉底。 两人不知飘了多久,不知飘出多远,赵小禹的体力快速流逝,意识开始模糊,但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勉力苦撑着。 渠坝上走着两个扛着锹的男人,他们看到了赵小禹和金海,金海也看到了他们,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他们说话,但他发不出求救声来。 “看这两人好的,耍水都背着。” “那还用说,也不看看赵大顺和孙寡妇是什么关系。” “哈哈,平时赵大顺骑着孙寡妇,今天孙寡妇的儿子反过来骑着赵大顺的儿子,一报还一报,谁也不吃亏。” “赵小禹好水性啊,这敢情是要一路游回去呀……” …… 赵小禹在心里喊了七十二遍救命,但那两个男人始终没看出两人已命悬一线。 他们说笑着,渐渐走远了,说笑声也听不见了。 赵小禹忽然瞥见渠坝上斜长着一团竹笈,拼出最后一点力气,靠过去,抓住一缕竹笈,这才让身体停止了漂流。 喘息了一下,爬上了渠坝。 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两人湿漉漉的身体仰躺在渠坝上,身上的水很快把泥土浸湿。 想起刚才的凶险,真是九死一生,赵小禹兀自心有余悸。 这时缓过劲来,就把全部的愤怒转移到了金海身上。 如果不是他抱着他不放,何至于如此狼狈? 凭他的游泳本领,对付这点水还是轻而易举的。 赵小禹坐起来,看到金海仰面朝天地喘着气,越发觉得他可恨,蓦然扑过去,骑在金海身上,挥起拳头照着他的脸面打去。 “为什么不放开老子?你妈的,差点害死了老子,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他在盛怒之下,全然忘记了是他的恶作剧才导致担担断裂的,应该是金海质问他才对。 金海被打得鼻血直流,但他这次并没有哭,也没有反抗和躲避,也没有争辩,任由赵小禹打,或许是没力气了吧。 赵小禹打了几拳,解了气,背着湿淋淋的书包跑下了渠坝。 回到家,赵天尧和赵大顺看到他这副样子,急忙询问原因,赵小禹余气未消,日爹操娘地又把金海痛骂了一顿,他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 赵天尧说:“看到了吧?这个女人真的沾不得!沾着她的男人会死,沾着她儿子的娃娃也得遭殃!万幸,万幸啊,以后可得离他远远的!” 赵小禹的课本全毁了,赵大顺向村里有念书孩子的人家借了一套旧的。 担担断了,新建队的孩子上学就必须要绕路,凭空增加了四五里路。 队长找来木匠,砍了两棵树,在建团渠上搭了个简易木桥。 木桥虽然只有二尺宽,但很平整,比担担好过多了,推着自行车也能过去。 金海不再用赵小禹背着过渠了,赵小禹也恨着金海,两人再次决裂,分道扬镳。 没有糖烙饼的供应,赵小禹每天都要等到下午回家后才能吃到东西。 虽然是个损失,虽然有点不爽,但为了生命,必须远离灾星。 几天后期中考试,金海两科都是满分,赵小禹只得了八十来分,他就更恨金海了。 他想,如果班长对学生有生杀大权,他第一个就要判金海斩立决。 这天放学,高老师把赵小禹叫到办公室。 办公室里还有几个老师,校长也在,他们好像都是在等赵小禹的,气氛很庄重。 赵小禹有点心慌,脑子快速回忆着近期有没有犯过错,可是想来想去,没想出一件来。 不过他很有自知之明,他经常会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犯错误,比如拦住村里的女人叫妈妈,比如接受孙桂香的猪肉和虹豆,比如替队里的王翠萍寄信。 他不由紧张起来。 上了两个月的学,他还没挨过老师的打,看来今天是免不了了。 就不知道他们打过他以后,会不会撤了他班长的职。 高老师向校长和几个老师介绍道:“这就是赵小禹,我们班的班长。” 校长点点头,打量了一下赵小禹,问:“知道为什么要叫你来不?” 赵小禹茫然地摇摇头,忽然脑际闪过一个念头,一定是金海告了他的黑状:他破坏了担担,差点让两人淹死,他还把金海打了一顿。 果然,高老师说:“这事和金海有关。” 赵小禹低下了头,做好了接受师长们口诛笔伐和拳打脚踢的准备。 “这孩子,”高老师温柔地抚摸了一下赵小禹的头,“做了那么大的好事,居然不说。如果不是金海今天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我怕金海胡说,又问了许清涯,还问了几个新建队的学生,你真的救了金海一命。金海说,如果不是你,他就死了。” 赵小禹愣住了,他没想到金海会这么说,坏事变成了好事,他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说说吧,具体经过是怎样的?”高老师说。 “我,我,我……”赵小禹一时却不知如何说了,他不知道金海是怎么说的。 高老师笑了笑,走到一张办公桌后面坐下,拿起一张纸,说:“是不是这样的:你背着金海过担担时,担担突然断了,你俩都掉进了河里。你自己本来会游泳,但为了救金海,一直没上岸,被水冲到了好远的地方。后来你抓住了渠坝上的竹笈,自己上了岸,又把金海拉了上去。” 事情确实是这样的,只是换了一种说法。 赵小禹当时并不是因为要救金海才故意不上岸的,是金海死死地抱着他上不了岸。 “嗯。”他只得点点头。 “很好,很好!”校长站起来,走到赵小禹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很勇敢,我们教育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向善。不过,我也得批评你两句,救人这事,要量力而行,不能为了救人,把自己搭进去。我们不提倡这个。” 赵小禹又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校长又说:“不管怎么说,这种行为值得表扬,我们几个研究了一下,决定召开一次表彰大会,号召全体同学向你学习。你准备准备,到时候可是要上台发言的。另外,我们临时吸收你为少先队员。” 赵小禹不知说什么,头低得更低了,他不想让老师们看到他的眼泪。 第25章 哥哥 从高老师办公室出来,赵小禹觉得像做了一场梦,脑袋昏昏沉沉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视线一片模糊。 这时他看到了金海,正坐在一棵树下。 赵小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快速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听到身后脚步声传来,但赵小禹一直没回头。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 接近建团渠时,金海一阵小跑,追上赵小禹,手里拿着一个糖烙饼。 “给你吃。”金海气喘吁吁地说。 久违的糖烙饼,它金黄的色泽顿时勾起了赵小禹身体里的馋虫。 但他只是瞟了一眼,就一把推开了,低着头跑上了渠坝,从新修的木桥上跑了过去。 “赵小禹,小禹哥,哥哥,”金海追了上去,把糖烙饼硬往赵小禹手里塞,“你快吃吧,别生气了,那天我不是故意不放你的,我吓蒙了!” “我不吃!”赵小禹冷冷地说,连看也不看金海一眼,一只手胡乱扒拉着,不让金海靠近他,“有桥了,以后不用我背你过渠了。” 金海把手里的糖烙饼送到赵小禹面前:“我妈说,就算你不背我过渠,她还让我每天带两个糖烙饼,把一个给你吃。” “不吃!不吃啊!”赵小禹忽然暴躁地吼叫了一声,双手推着金海倒退了几步。 金海忽觉脚下一空,掉进一个大洞里。 他啊呀一声,糖烙饼脱手飞了出去。 那是一个闸洞。 那些年黄河水凶猛,直接从渠坝上铲开豁口容易造成决堤,所以需要分流时,就用竹笈和泥土建一个简易的水闸,用木板充当闸板。闸板挡住水流后,再添土密封。 闸板有两块,前面一块,后面一块,为的是安全。 两块闸板在密封状态时,中间就形成了两米多深的空洞。 赵小禹知道洞里没水,没有危险,便没管,趁机跑了,听到金海在后面叫喊着“哥哥”。 他怕金海追上他,一路小跑。 回到村里时,见孙桂香正站在村口张望着。 她问赵小禹:“你见金海没?” 金海因为一直在等赵小禹,迟迟没回家,想必她有点着急了。 赵小禹回头望了一眼,没看见金海,也没在意,随口说:“没见。” 吃完饭,爸爸让他去河头地的渠壕里割草,一是为了清理渠道,便于流水;二是给骡子准备些越冬干草。 渠壕很深,没有水,地皮有些潮湿。 满壕长满了半人高的青草,密密麻麻,到了这个季节,开始枯黄。 赵小禹挥舞着镰刀,刷刷刷地割着,青草一片片地倒下,铺开在渠壕里晾着,以免发霉。 牲口就是牲口,劳累了一年,到了冬天,人们肥酒大肉地吃喝时,它们却只能吞咽干硬的干草。 有的人家会铡成一寸长短的小段,但在赵家,这些待遇是没有的,他家连铡草刀都没有。 生在赵家,人畜都倒霉。 割了一会儿,赵小禹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腰肢,望见一个女人风风火火地朝这边走来。 是孙桂香。 她来干什么?也要感谢我救了她儿子吗?赵小禹这么想着,有点心虚。 他不知道今天的事,是孙桂香让金海那么做的,还是金海自作主张,想来应该是前者,金海一向很听孙桂香的话,他的口头禅就是“我妈说”。 但他马上觉得不对劲。 孙桂香看上去气势汹汹,好像是来兴师问罪的样子。 她走到赵小禹跟前,站在渠堰上居高临下地瞪着赵小禹,咬牙切齿,眼睛里喷着怒火。 “是你把金海推到闸洞里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赵小禹只得承认:“嗯。”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想杀了他吗?”孙桂香下到渠壕里来,挥起一拳,狠狠地打在赵小禹的肩胛窝上。 赵小禹向后趔趄几步,心想至于吗? “闸板漏水呢,你知道不?如果不是我过去,金海都要被淹死了!”孙桂香脸色铁青,扑过去又打了赵小禹几拳。 赵小禹吓坏了,不是被孙桂香的拳头吓坏了,是被她说的事吓坏了。 他没想到这小子一直没爬出闸洞,而且差点被水淹死。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孙桂香又给了赵小禹几拳,边打边骂,骂着骂着就哭了起来。 “我寻思着,你救了金海一命,这是天大的恩情,所以我让金海每天给你带个糖烙饼,你不吃就算了,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毒手呢?我过去的时候,金海只剩下一个头在外面了,再迟一些,我就只能捞出他的尸首了!赵小禹,你怎么能这么坏呢?” 赵小禹从小被村里人骂作是坏孩子,他从未在乎过,此时听到孙桂香说他“这么坏”,却感到一阵难过。 他脑海中出现了一幕画面:两米多深的闸洞里,已积了半洞的水,一个小男孩浸泡在水中,只露出一个小脑袋,两只手扑腾着水花,嘴里拼命地呼救,而水位还在持续上升。 “我,我,”他嗫嚅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闸洞里有水,我以为他早就爬出来了……” “你就是故意的!”孙桂香推搡着赵小禹连连后退,“因为他妈是个克夫又败财的寡妇,所以你看不起他,可是他有什么错?我让他跟着你,叫你哥哥,怕他被人欺负,你多少照顾着他点,没想到这是让狼照顾羊呢……” “呔,臭娘们儿!”一声大喝,扛着铁锹的赵大顺出现在渠堰上,“你三四十岁的人了,怎么欺负一个孩子?” 他把锹扎在渠堰上,下到渠壕里来,挡在赵小禹身前。 “他就算犯了天大的错,那也是孩子,我能打他,你们外人想跳过我,直接找他麻烦,休想!活了半辈子了,连这么点道理都不懂吗?” 村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孩子和孩子发生矛盾,被欺负的一方可以告家长,但家长只能找对方家长理论,让对方家长管教自家的孩子,而不能跳开家长,直接针对孩子。 当然,强悍的武家除外。 孙桂香今天是气极了,加上之前的猪肉和虹豆事件,她不想和赵大顺当面说话,便直接来找赵小禹了。 赵小禹趁着这个机会,扔下镰刀跑了。 第26章 和谈 “小兔崽子,你别跑!” 孙桂香叫喊着,要去追赵小禹,却被赵大顺拦住了。 “你还没完了!” “我就是没完了!”孙桂香挺着胸脯昂然不惧,“你家赵小禹做的那叫人事吗?如果今天不让他吃点苦头,以后还不知道咋欺负我家金海呢!你躲开!” 赵大顺不躲开,两人推推搡搡地扭打在一块。 孙桂香是真打,赵大顺只是招架。 打着打着就都跌倒了,双双滚到了赵小禹铺平在渠壕里的干草上。 正好赵大顺压在了孙桂香身上。 “你起开!”孙桂香羞得满脸通红。 赵大顺不起开。 40岁的老处男第一次以这种姿势接触到柔软的女体,心里的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热烈的火焰升腾了起来。 孙桂香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胸脯不住地起伏,这让赵大顺更舍不得起开了。 他端详着她的脸,忽然发现她其实长得挺好看的,那两个大耳朵也不丑,反倒挺可爱。 心动手动,他的一只手扒拉着她的一只耳朵。 “这耳朵白白嫩嫩的,比猪耳朵好看多了,怎么就败财了?我听说刘备就是大耳朵,人家最后当了皇帝。” “别动我!”孙桂香又羞又气,身体却涌过一股奇异的电流,“快点放开我!” “我放开你,你又要去找小禹。”赵大顺爬伏在孙桂香的胸口,开始与她和谈,“小禹到底怎么金海了?孩子对孩子,大人对大人。你跟我说,我收拾他。你这么大个人了,何必跟一个孩子过不去呢?让人笑话。” 他完全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好像正在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你们祖孙三代都是一丘之貉,我跟你说有什么用?”孙桂香咬了咬嘴唇,“快点放开我,不然我要喊人了。” 句尾没加感叹号,是因为她的语气很温柔,至少是平铺直叙,不是暴跳如雷。 赵大顺一时心旌荡漾,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嘴。 “唔,快点放开我……” “唔,快点放开……” “唔,快点放……” “唔,快点……” “唔,快……” “唔……” 赵小禹一口气跑到孙桂香家,从两根椽子底下钻进院子里。 进了屋,见金海正在哭着,一边从湿书包里翻出课本,摊开在炕棱上晾着。 赵小禹凑过去看了看,课本都湿淋淋的,字迹模糊成黑乎乎的一团。 金海的课本原本也是借来的,已经很旧了,想必它们上一个主人是个勤奋好学的学生吧,在空白处记满了笔记,以至于纸张软棉棉的,像快要磨破的麻布,经水一泡,更是憔悴不堪。 赵小禹尝试着翻页,却撕下半页纸。 “你不要碰!”金海不哭了,怒气冲冲地喊道,扑过去抢过那半页纸,小心翼翼地贴在水泥炕棱上。 赵小禹不好意思地咂咂嘴,思索了一会儿,转身跑了。 他跑回家,背上自己的书包,又向孙桂香家跑去。 他望了望刚才自己割草的地方,见爸爸的锹还在渠堰上扎着,却不见他的人,孙桂香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渠壕里的草在轻轻地摇曳着。 他又去了孙桂香家,将自己的课本从书包里掏出来,放在炕棱上,说:“你用我的吧,作业本你把前面我写的撕掉,封皮上的名字改成你的。” 金海消了些气,拿起赵小禹的课本翻看着,问:“那你用什么?” “我再去借!”赵小禹指了指摆在炕棱上金海的课本,“这些晾干了擦屁股用吧。” 他又拿起金海的湿书包,朝里看了看,问:“糖烙饼呢?全泡烂了吗?连点渣都没剩下!” 金海扔下赵小禹的课本,去外屋拿了两个糖烙饼,把一个递给赵小禹,哼了一声:“那个掉进水坑里了。” 赵小禹嘿嘿一笑,接过糖烙饼,一翘屁股坐到炕棱上,吃了起来。 “你家糖烙饼真多!” “我妈每次都要烙好几个。” 孙桂香回来时,看到赵小禹和金海并排坐在炕棱上,一人捧着一个糖烙饼,有滋有味地吃着,心中又好气又好笑。 她瞪了赵小禹一眼,赵小禹跳下地,一脸理亏的表情。 她又瞪了金海一眼:“你一点记性都不长吗?是不是还想死一回?” 赵小禹喃喃地说:“我,我不是故意的,以后再不会了……” “妈妈,”金海也跳下地,指指炕棱上赵小禹的课本,“他把他的课本给我了。” 孙桂香哼了一声,到外屋去了。 “我先走了。”赵小禹几口把剩下的糖烙饼吃完,拍了拍手里的残渣,低声说,“明天早上,你去我家找我,我们一起去学校。” 他蹑手蹑脚地来到外屋,看见孙桂香正在刷着锅,正要趁机溜走,孙桂香却像长了后眼一样地叫道:“等等!” 赵小禹只得站住。 孙桂香把锅刷子挂在墙上,甩了甩手上的水,打开碗柜,拿了个搪瓷钵子出去了。 赵小禹战战兢兢地等了一会儿,孙桂香端着满满一钵子猪油和猪肉走了进来。 “给!”她简单地说了一个字,口气十分不好。 赵小禹不敢接:“我爸不让我拿你家东西。” “现在让了。”孙桂香轻轻说了一句,把钵子塞进赵小禹手中,脸有点红,转身又去刷锅,水声哗哗地响。 赵小禹自然相信孙桂香说的,但他很是奇怪,她和爸爸打了一架,爸爸怎么反倒对她改变了态度?她对自己怎么反倒好了起来? 成年人真是不可理喻。 赵小禹双手端着钵子走到门口,孙桂香又说:“明天早起几分钟,来这儿吃早饭。” 赵小禹越发奇怪了,她的语气明显带着气,明显充满了敌意,可是表达的内容却是相反,但不敢问,便噢了一声。 回到家,看到爷爷和爸爸的样子也有点奇怪。 赵大顺坐在炕棱上,嘴里叼着一棒香烟,那张黑脸竟透着一丝红晕;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两个脚后跟欢快地踢打着炕墙。 赵天尧蹲在地下,抽着烟袋,却是满脸阴郁。 “你回来了?”赵大顺看到赵小禹端着一钵子油肉进了门,竟激动地从炕上跳下来,接过钵子,“晚上又能改善生活了,正好白菜刚收回来!” 赵小禹更奇怪了,你不用问问是谁送的吗? 第27章 夜谈 赵大顺没像上次那样将油和肉一次性用完,他只铲了一锅铲放进锅里。 然后双手捧着那个搪瓷钵子转了一圈,嗯了一声:“还是上次那个钵子。” 赵小禹本想主动向爷爷和爸爸坦白,别等到他们吃完了,拉都拉出去了,再把一切罪过都推到他身上,此时听到爸爸这么说,似乎他已经知道了油和肉的来历,便没再多嘴。 “看你那个没出息的样子吧!”赵天尧狠狠地在砖地上磕打着烟袋,“连钵子都亲得不能,你干脆咬着吃了算了,好像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 “八辈子不敢说,反正这辈子确实是没见过。”赵大顺说。 赵小禹猜到发生了一些事情,但具体是什么事情,他却不甚了然。 爸爸没有因为他把金海推入闸洞而生气,也没有因为他接受了孙桂香的油和肉而恼怒,一切很反常,反常得有点让人不敢相信。 他一时无所适从,便自觉地蹲在炉台下烧火。 “小禹,”赵大顺说,“金海的课本不是弄湿了吗?我刚才给他借回一套来,你给他送过去,别耽误了他写作业。” 赵小禹站起身,果然看见红躺柜顶上码放着一摞课本。 这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吗? 他正愁到哪里借课本去,爸爸竟然提前想到了。 “我把我的课本送给他了。”他说。 “很好,这才像个好孩子。”赵大顺欣慰地说。 趁着爸爸高兴,赵小禹说:“爸爸,金海她妈让我明天早起一会儿,去她家吃早饭。” “嗯,去吧,明天我叫你。”赵大顺竟不假思索地答应了,“金海不是叫你哥哥吗?你以后就要拿出一个当哥哥的样子来,不要总欺负他,事事多让着他点。” 赵小禹嗯了一声。 直到睡下后,赵小禹仍没能化解满腹疑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扎在渠堰上的爸爸的锹,和那摇曳在渠壕里的草。 人不在,锹为什么在? 没有风,草为什么摇? 睡意朦胧中,听到爷爷和爸爸在低声说着话。 “你就认定她了?” “嗯。” “你就不怕死?” “肉也吃了,人也碰了,死也值了,没有那个,活也是白活。” “真是造孽啊,放下黄花大姑娘不用,硬让跑了,逮住一个残花败柳当成宝。” “买骡子切忌买生骡,调好的骡子才好使唤。” “人和骡子能一样吗?” “嘿嘿,我还是觉得春梅太小了,还是个孩子,以后真要在一起,我是该当她老婆呢,还是当她闺女?小禹是该叫她妈呢,还是叫她姐姐?还是桂香好,只比我小两岁。” “她可是带着孩子的,你就不怕她对小禹不好?猪肉贴不在羊身上,后妈的心,黄蜂的针!” “不会的,这全是小禹的造化。桂香说,自从小禹放了春梅后,她就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孩子;后来他替王翠萍寄信,她就更喜欢他了,只是两家先前闹得不愉快,她不方便亲近小禹。小禹抓了一条大鲤鱼送给她家,她不忍心辜负孩子的心意,就收下了……” “什么什么?他抓了条大鲤鱼不孝敬他老子和他爷爷,送给了外人?” “大,别计较这些了,这不一个大活人都送给咱家了吗?” “哼!人只是你的,鲤鱼我也能吃!” “桂香说,自从小禹救了金海一命那天起,她就想,不管两家人处成什么样,她反正是要给这个可怜的孩子当妈了,所以她让金海每天带两个糖烙饼,一个给小禹吃。” “哼,还提这茬,差点害死我孙子!” “桂香说,小禹这孩子,野是野点,可心眼儿好。但今天的事,她是真的生气了,当时金海解释说,小禹是无意的,她根本不听,就找到小禹,想教训他一顿,结果让我看见了,结果就,就……桂香说,不管怎么说,小禹救了金海一命,这是天大的恩情。” “哼,你是得了便宜,她又得了小禹的便宜,摆明了我这个老东西就是个外人!” “大,你可别这么说!桂香说,武家人来咱们家闹事时,她很为咱们家捏一把汗,后来听说你放枪吓走了武家人,她是打心眼里佩服你,给你竖大拇指呢,说你是个英雄!” “哼,我用她佩服?老子本来就是英雄!当年我一个人守一个山头,硬是没让敌人冲上来……” “行了,大,你都说了七十二遍了,就算是真的,听起来也像是吹牛。” “是她非你不嫁,还是你非她不娶?” “桂香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她不怪我,也不会赖着我的,但肯定不会有下次了,是我想成个家了,我还想有下次,嘿嘿。” “没出息的东西!——那她说没说,怎么个成法?” “桂香说,她什么也不要,但一定要办,哪怕骑着自行车在村里溜达一遭也算,算是给娘家人和婆家人一个交代。我先把她娶回家,过个一年半截,咱们全家再搬到她家那套院子里住,如果现在就搬过去,摆明了她是倒贴的。” “什么时候办,说没说?” “她说由我定,我觉得宜早不宜迟,桂香没放环,可别怀孕了。” “唉,我还是担心那个说法。” “别担心了,起码死之前能活得像个人。” “好吧,那你俩商量。” 第二天,赵小禹被爸爸叫醒,他穿上衣服,背上书包,就去了孙桂香家。 孙桂香熬了两米稀粥,煮了几个鸡蛋,炒了一个土豆丝,切了一盘咸菜,赵小禹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了鸡蛋,也是第一次吃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早餐。 吃完早餐,孙桂香把赵小禹和金海送到门外,她还给赵小禹整理了一下领口,一边说:“以后不准再欺负金海,否则我饶不了你!” “嗯。” “以后每天都来这边吃早饭,鸡蛋管够你吃!” “嗯。” 临近冬天,夜长天短,天还没亮透,赵小禹和金海出了院子,走了几步,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向这边走来,他看到两人,转身折了回去,鬼鬼祟祟的。 “赵小禹,那不是你爸吗?”金海说。 赵小禹紧走几步追上赵大顺。 “爸,你去哪呀?” 赵大顺干咳了两声,支支吾吾地说:“我,我随便转转,看看……” 话没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转转?看看?即使是农忙时节,你老人家都是每天睡到自然醒的!赵小禹心里这么想。 等赵大顺走远,赵小禹问金海:“你刚才叫我什么?” “赵小禹。” “你不是要叫我哥哥吗?叫啊!” 金海扭捏了一会儿,叫了一声“哥哥”,赵小禹大笑,搂着金海的肩膀,两人亲亲热热地向沙窝的方向走去。 赵大顺望见两人走远,又调回头来,向孙桂香家走去。 走得快,一个土块绊到了脚,扑面倒在黄土里。 “啊呀,我操!呸呸……” 第28章 英雄 几天后,建设小学召开了一次全体师生大会,主题是“向赵小禹同学学习”。 学校没有会议室,就在教室门前的空地上举行,学生们自带凳子,以班级为单位整整齐齐地坐成方阵;前面摆着一排桌椅,就是主席台。 话筒、音箱之类的设施也是没有的,所以发言的就需要很大声,像喊口号,像朗读课文,慷慨激昂,像打了鸡血。 会上,金海声泪俱下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校长声情并茂地评价了赵小禹英勇无畏、舍己救人的大无畏精神。 轮到赵小禹发言时,他却有些难为情,有些心虚,有些尴尬,三言两语讲了讲“感想”了事,总结起来就是小学生们很流行的一句话:“这是我应该做的。” 没想到班主任高老师又借此大做文章:“赵小禹同学做好事不留名,受到表彰仍能如此低调,丝毫不骄傲,这种精神难能可贵,值得同学们学习……” 一夜之间,赵小禹仿佛成了众所瞩目的明星,浑身金光闪耀,弥漫着伟大的人性光辉。 最令赵小禹激动的是,他正式成为了一名少先队员,由佩戴着三道杠肩章的大队长,“优秀少先队员”许清涯为他系上红领巾。 接下来却出现了尴尬的一幕:许清涯忘了红领巾的系法,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她自己也笑得直跺脚。 眼看严肃的表彰大会搞成了喜剧大会,高老师及时过来解围,喊了许清涯一句:“都二年级了,咋还这么笨呢?” 许清涯爱笑又笨,削铅笔一项简单的工作,她学了一个多月才学会,但还是免不了要割到手,所以人们有理由相信她是个“傻子”,然而她学习却是那么好。 凭借着好学习,她当上了学习委员,成为建设小学第一批少先队员,还当上了大队长。 高老师替赵小禹系上了红领巾,带领他宣了誓。 其后,赵小禹的“光荣事迹”被老师们书写在教室外墙的露天黑板上,接受着同学们的观瞻,接受着风吹日晒。 赵小禹本来野惯了,课间总是到处乱跑,但自从见义勇为事件后,他就乖多了,下课后就待在教室里;放学后就拉着金海匆匆回家,因为他一见到人,尤其是高年级的那些学生,他们总会喊他“英雄”,这让他十分尴尬。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他们口里的英雄,不是一个褒义词,带着一点起哄和调侃的意味。 他埋怨金海:“你随便说两句就行了,干嘛要说得那么肉麻?” 金海说:“是高老师教我那么说的,我背了两天才背会。” 一场秋雨过后,黑板上的彩色粉笔字模糊成无法辨认的一团,赵小禹头上的光环也褪去了颜色,不再鲜艳,他不再鹤立鸡群,恢复到一名普通小学生的身份。 然而又有一件事,在班级乃至校园里掀起了波澜。 这天放学,赵小禹和金海去了高老师的办公室。 两人各自将一张请假条放在高老师的桌子上,赵小禹说:“我们明天请一天假。” 高老师疑惑地看了两人一眼,拿起两张请假条依次看。 赵小禹的请假理由是:我爸结婚。 金海的请假理由是:我妈结婚。 学校对于学生请事假控制得较为严格,必须要写清楚具体的事,不像请病假那样容易,而且一般的事由不予批准,必须是非请假不可的理由才行。 在老师们看来,一帮小屁孩,能有什么屁事值得请假? 赵小禹没妈,金海没爸,这在学校里不是秘密,所以高老师略微思索了一下,便明白了问题的核心:“不会是你爸和你妈结婚吧?” “就是的。”赵小禹说。 当时办公室里还有好几个老师,一齐把目光投向两人,接着便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笑得两人无地自容,尤其是金海,连头也不敢抬。 高老师也笑了,说:“好事,准了!” 这事很快在学校里传了开来。 那年月,重组家庭本来就具有热点,而像赵小禹和金海这样的特殊关系就更能激起人们的好奇心。 两人是同班同学,一个是班长,一个是第一;一个不仅每天背着另一个过担担,还救了他一命,原来是亲如兄弟,现在成了亲兄弟。 新建队的学生都知道孙桂香的“风流韵事”,趁着这个机会,自然会添油加醋地传播。 那是一个对女性极其不友好的年代,女人似乎一生只能嫁一个男人,就算男人死了,也要守一辈子才算是个好女人。 如果再嫁,就是不守妇道,嫁三次就是人尽可夫了,何况孙桂香这是嫁第四次呢? 赵天尧父子早把西房收拾了出来,因为没有盖凉房和粮仓,粮食只能还在家里堆着,只把一些破烂和杂物清理了出去,腾出地方盘了一盘火炕,简单粉刷了一下,这以后就是赵天尧、赵小禹和金海的住处了。 孙桂香家的房子本来要好得多,不仅新,而且有院墙、凉房、粮仓、厕所等,设施齐全,但孙桂香暂时不想让全家人搬过去,以免村里人说闲话,毕竟她是嫁人,不是招婿。 那时那地的农村,招婿不仅是男方的耻辱,更是女方的羞耻,一个女人招婿,必是嫁不出去了,要么是身体残疾,要么是智力缺陷,所谓“招女婿,耍把戏”,是惹人笑话的事。 她的第三任丈夫金大锤就是招来的女婿,当时村里人很是议论了一阵子,他们说她实在痒得不行了,随便把一个走大路的男人拉回来用。 孙桂香什么都没要,只让赵大顺给她的娘家老人和原来的公公婆婆(也就是金海的爷爷奶奶)每人做了一身新衣裳算是聘礼。 赵天尧反倒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让金海改姓赵,孙桂香没同意,她可以再嫁,儿子却不能易姓,他身上流着金家的血,必须是金家的后人,尽管她原来的公婆并不待见她们娘儿俩。 因为这个原因,加上孙桂香的克夫和败财,赵天尧对这个儿媳妇不是很满意。 不满意归不满意,但婚礼还得照常进行。 第29章 听儿子的房 婚礼简单得有点寒酸,孙桂香的娘家和婆家都不在新建队,都没来,嫌丢脸,村里几个热心的大婶充当她的娘家人,完成了迎娶这一环节。 两辆挂着大红花的自行车,几个戴着大红花的男男女女,说说笑笑在村里绕了一圈,孙桂香就到了赵家的炕上。 然后就是喝酒,划拳猜令,说荤话,唱山曲,闹新房,耍新人,吵闹不堪。 赵小禹盼望已久的妈妈终于姗姗来迟,他很兴奋,尽管赵大顺一再告诫他,老子结婚,儿子不能放炮,但他还是偷了一些炮,拉着金海到野外去放。 金海却一直郁郁寡欢,好像他妈嫁给了赵大顺是一件很吃亏的事。 很晚了,东房还在喝酒,赵小禹便招呼金海回西房睡了。 乍然换了环境,可能还有别的原因,金海翻来覆去睡不着,两只脚把炕板捣得咚咚响。 赵小禹忽然嗤嗤地笑了起来:“真的应验了,我爸今晚就要睡你妈了。” “不准说!”金海呼地坐起来,被子带起一股风。 黑暗中,他的眼中闪着泪光。 “噢,不说不说,”赵小禹把金海按倒,给他盖好被子,“睡吧睡吧,他们睡他们的,咱们睡咱们的。天冷了,盖严实点。” “你家被子臭死了!”金海哽咽着说。 “噢,明天让我爸拆洗,赶快睡吧。” “我要回我们家去!” “好,我明天和你一起回去。” “不要你,我要一个人在家睡。” “就你那胆量,敢一个人在家?”赵小禹说着,轻轻地将手伸进金海的被子里,猝不及防地挠了一下他的大腿。 “什么东西?——啊呀,你别动我,吓死我了,我以为是蛇呢!” “哈哈……” 夜深了,闹洞房的人陆陆续续地走完了,赵天尧知趣地出了东房,但他并没有回西房睡觉,而是出了屋,到不远处的大树下坐着,点起了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 他还在为儿子担心,孙桂香已经搞死了三个男人,儿子会幸免于难吗? 他想起金海的爸爸金大锤来。 金大锤本名叫金贵,据说他那个玩意儿超大,像铁匠铺的大锤,所以人送外号金大锤,名声享誉十里八乡。 那时他们队的男人们常说,哪个女人如果嫁给金大锤,必会被他搞死。 他们队还流行过一句非常恶毒的骂人话:“让金大锤x你妈!” 后来这句骂人话就流传到了别的队,别的村,那些不认识金大锤的人也常使用,他们以为金大锤是个十分厉害的神话人物,拥有一只能搞死女人的钢铁大锤,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因为家贫,加上自己老实巴交的,加上“大锤”的赫赫威名,令女人们闻风丧胆,所以金大锤三十多岁了还没成家,后来他听到了孙桂香的传说,就从外村跑到新建队来一睹芳容,英雄见豪杰,强者对王者,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竟一见钟情,非她不娶。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孙桂香便宜。 金大锤的父母打听到孙桂香的情况,死活不让儿子娶她,但金大锤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惜和父母闹翻,离家出走,最后入赘到孙桂香的门上。 村民们拭目以待,都想看看到底是金大锤的锤硬,还是孙桂香的命硬,事实证明,金大锤只是传说,孙桂香才是传奇,能搞死女人的金大锤最终被孙桂香搞死了。 金大锤和孙桂香的感情如胶似漆,走着坐着形影不离,夫妻之事更是办得勤,只要兴趣来了,不分时间地点,队里的人多次撞破他们的好事,家里自不必说,还经常在外面,或在渠壕里叠罗汉,或在树林里打立杆。 金大锤的死,也和这事有关。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孙桂香正坐在院子里洗衣裳,金大锤心急火燎地从外面回来,扔下铁锹,提起孙桂香回了屋。 把她扔在炕上,一扑就上,晃了两下,不动了。 孙桂香起先以为他完事了,怨怼了两句,把他推下身,提起裤子到院子里接着洗衣裳。 洗了一会儿,她喊金大锤吊水,半天没回应,回屋一看,金大锤竟昏迷不醒了,嘴角流出了白沫;连裤子都没提起来,那只“大锤”缩成了软软的一团。 当孙桂香喊来人时,金大锤已经硬了,身体弯曲得提不上裤子,最后人们就这样把金大锤抬到了秦富忠家里。 正好秦富忠在家,他给金大锤做了一顿检查后,说:“死球了!” 孙桂香问:“他得了什么病?” 秦富忠说:“心脏病,脑冲血,抽羊角风,都有可能,总之是——太猛了!” 这起事件令孙桂香在村里人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她的“费男人”之名再一次得到验证。 人们甚至编了顺口溜:“睡了孙桂香,变成冰冰凉;碰了孙寡妇,人间留不住。” 赵天尧一连抽了几袋烟,冷得不行,就回了屋。 扒在东房门板上听了听,虽然炕板发不出声响,但能听出里面的两人正在干什么,同时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你,你都嫁,嫁过四次了,我才,才是第一次,我亏了。” “亏,亏什么?以后给,给你补得足足的……对,就这样……” 赵天尧回到西房,躺在炕上,两个孩子都已经睡熟了,他还是忧心忡忡地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烟瘾又犯了,他索性拿了烟袋,去外屋坐在板凳上抽。 他故意把吧嗒的声音和磕烟灰的声音弄得很响,抽了几袋,又扒在东房门上听。 好家伙,这还没完了。 第二天,赵天尧早早地起了床,见东房门还紧闭着,便又过去听。 他奶奶的,敢情这是一夜没停? 两个孩子上学走后,趁着孙桂香不在,赵天尧板起脸孔对赵大顺说:“你俩稍微悠着点。” “什么悠着点?”赵大顺没明白。 “那是要命槽槽,差不多就行了!”赵天尧没好气地说,“亏了四十来年了,你一天能补够?细水才能长流,注意身体的!” “嘿嘿,桂香说,女人过了五十就不想了,我们得抓紧时间。” 第30章 两首诗 不得不承认,“民间出高手”绝不是一句虚言。 在那个知识和财富都极度匮乏的年代和地区,总能出一些文采斐然的诗言绝句。 而且这些作者不图名,不图利,只为博君一笑,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在赵大顺娶了孙桂香的第二天,在建设小学的露天黑板上,在那块曾经记录赵小禹舍己救人事迹的黑板上,就出现了这样两首诗。 一首是: 建设有个孙桂香 年年都要换新郎 大锤已随阎王去 大顺何时一命亡 另一首是: 建设有个孙寡妇 见了男人就脱裤 只要爬上她的肚 十人九马留不住 金海今天情绪不高,一路没和赵小禹说话。 赵小禹倒兴致很高,不停地逗金海,金海骂他,他也不恼。 两人到了学校,见很多学生围在那块黑板前面,便凑了过去,见黑板上原来的字被擦掉了,换成了两首诗,字写得歪歪扭扭。 两人识字不多,并不能把两首诗全部念下来,只是看到了一些字眼,意识到和自己有关。 有个高年级的男生,背着手,摇头晃脑地把两首诗念了一遍,逗得旁边的学生哈哈大笑。 他们一边笑,一边看着赵小禹和金海。 女生害羞,掩着嘴叽叽咕咕地笑,有的则跑了。 金海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撒开腿跑了。 赵小禹吼了一句:“谁他妈的写的?” 学生们说,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来时就有了。 赵小禹跑回教室拿了板擦过来,正要擦掉那些字,见高老师和金海匆匆地跑了过来。 金海还在哭着。 高老师看完那两首诗,气得花容失色,问在场学生是谁写的,学生们都说不知道,一个个地溜走了。 高老师对赵小禹说:“不要擦,你去把校长叫过来!” 赵小禹叫来校长,校长更是怒不可遏,说一定要找出元凶,从重惩罚。 这还了得,堂堂校园,竟然出现了如此低俗露骨的黄色文化。 当即打了集合铃,把全体学生召集到操场上。 校长声色俱厉地说:“我希望那个人能主动站出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旦被我们查出来,定斩不饶!同时也希望知道的同学积极举报,知情不报,也定斩不饶!” 前两节课索性不上了,各年级的班主任和任课老师逐个辨认笔迹,但最终没能辨认出来。 那两首诗应该是高年级的学生写的,重点嫌疑是新建队的人,但笔迹都不匹配,很有可能是用左手写的。 一年级的学生直接排除,别说他们编不出那样的诗,就是那些字,他们也认不全。 第三节课正常上,金海的情绪总算平稳了下来。 赵小禹喊了一声“起立”后,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进来教室的不只有高老师,还有校长,还有几个男老师。 高老师几步走上讲台,并没有像平时那样温柔可亲地说一句“坐下”,而是用威严的目光扫了一遍教室,然后拿起用红柳条做的教鞭,在讲桌上狠狠地抽了一下,用力过猛,教鞭片了茬,木屑纷飞。 同学们吓得哆嗦了一下。 高老师喊道:“武飞龙,站出来!” 武飞龙是新建队武家的第五个儿子。 武家一共有十个子女,多数已成年,在建设小学上学的有两个,除了一年级的武飞龙,还有六年级的武玉凤,是武家的第五个女儿。 武飞龙侧移一步,站在过道中。 校长问:“你就是武飞龙?” 武飞龙嗯了一声,神色慌张。 校长说:“来,过来!” 武飞龙犹豫了一下,走到校长面前。 “你叫什么?”校长又问。 “武飞龙。” “你还飞凤呢!”校长怒喝一声,突起一脚,将武飞龙踹倒在地。 校长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他本身也是一个农民,文化不高,性子野蛮,打起学生来从不手软,像打贼似的。 那年月的农村学校,老师打学生天经地义,家长从来不干涉,有时还会鼓励老师:“好好打,替我管教管教!” 那时的学生,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没那么脆弱,挨了老师打也从不对家长说,对他们来说,那是很丢人的事。 同学们吓得胆战心惊,但谁也不敢说话。 “那些东西是不是你写的?”校长喝问道。 武飞龙从地上站起来,摇摇头:“不是。” “那么是谁写的?”校长上前几步,抢起手臂,左右开弓,两个耳光把武飞龙抽得在地上转了几圈。 武飞龙站稳脚步,仍是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吧?不承认是吧?嘴硬是吧?那我就打到你承认,打到你嘴软!”校长又踹了武飞龙一脚,“都有人看见了,还给我抵赖!” 那几个男老师也走了过去,把武飞龙逼在教室后面的一块空地上,一个个横眉立眼的。 高老师又用教鞭抽了几下讲桌:“武飞龙,老实交代吧,你赖不过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一个男老师说:“还得打!” 武飞龙终于服软了,说:“是我写的。” “你和谁写的?”校长问。 “我自己写的。” “看来还是缺打。”校长又一脚踹过去,武飞龙跌倒在墙角的炭堆上。 他挣扎着站起来,料到不容易蒙混过关,终于供出了同伙:“我和我姐写的。” 校长等人又去“抓捕”了六年级的武玉凤。 姐弟俩供述,其实那两首诗是武家人共同编的,他们俩只是负责往黑板上抄了一下,原因是武家人恨赵小禹。 高老师不解:“赵小禹才多大点啊,怎么就把你家人得罪了?” 武家姐弟不知轻重,只得说了实话,说他们的二嫂是从南方买来的,赵小禹替她给老家寄了一封信,差点让她逃走。 高老师激动地说:“这个小不点厉害啊,年纪轻轻就干了这么一件大事,干得漂亮!” 一个老师说:“何止啊,听新建队的学生说,赵小禹他爸去年也买了一个老婆,还没成婚,就让赵小禹给放了,还给带了钱,带了干粮,送到了村外,把他爸气得没让他上学,要不他怎么今年才上学呢?后来他爸没办法,才娶了金海他妈。” 高老师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喃喃地说:“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第31章 这才叫日子 接下来,校长再次召集全体学生开会,把武家姐弟俩叫到前面站着,狠狠地批了一顿。 武飞龙还好,年幼不懂事,武玉凤毕竟是女生,年龄也大了,羞得无地自容,全程不敢抬头。 赵小禹看得心花怒放。 让他心花怒放的,不单单是因为这场批斗会,更是因为武飞龙挨的那顿打。 想起当初武家人的飞扬跋扈,把爷爷和爸爸逼得跪地求饶,今天终于一报还一报,真是过瘾。 放学后走在回家的路上,赵小禹还在兴奋着,拉着金海不住地夸赞校长的威武,高老师的公正。 金海的情绪却仍是很低落,还带着一点对赵小禹的怨气,愤愤地甩开他。 “嘿,我把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赵小禹骂道,“他妈的,那些字又不是老子写上去的,你给老子撒的什么气?有本事你找武家人去!” 金海不理他,只顾走,不住地抹着眼泪。 赵小禹转变了语气:“我不该给你当老子,也不该说他妈的,你妈就是我妈,我爸就是你爸,嘿嘿,糖烙饼呢,哥哥饿了。” 金海仍不理他。 赵小禹抢过金海的书包,可是翻了半天,也没翻出半块糖烙饼来,忽然想起,早晨他们走时,爸爸和孙桂香还没起床呢。 孙桂香以前烙好的糖烙饼,还在她家放着呢。 赵小禹失望地将书包挎在金海肩头,这时才觉得,有了妈,反倒不如没妈的时候好。 不过他回到家,这种想法就全然改变了。 一进门,一股香气扑鼻,锅灶上冒着白气,屋里裹着一股热乎乎的潮气。 这个季节,农活都忙完了,赵天尧父子和孙桂香都在家。 见两人进来,孙桂香招呼道:“赶快洗手吃饭!” 她的脸上笼罩着一片红晕,一边揭锅盖,一边说:“到了冬天,咱们家的午饭就改到这个时候吃了,两个孩子都能吃上现饭。” 很快,饭菜上了桌。 主食是蒸饼,菜有好几样,有昨天招待客人剩下的菜,还有新做的猪肉烩白菜。 一家五口人团团围着炕桌坐。 赵天尧坐在当头正面,显示着一个家长的地位和威严。 赵大顺坐在一侧,赵小禹和金海坐在另一侧。 孙桂香则坐在炕棱上,以便随时给家人服务。 这对于赵小禹来说,简直是天堂般的待遇。 以前,无论春夏秋冬,他每天放学回来,家里都是冷清清的,爷爷和爸爸很少有在家的时候,农忙时在地里,农闲时在村里的酒局和赌局上。 他只能自己从碗柜里拿出他们吃剩的冷菜冷饭,用热水泡着吃。 对他来说,吃饭唯一的目的就是应付肚皮。 赵大顺对赵小禹说:“其实旧菜管够吃了,你妈非要烩个新菜不可。” 貌似埋怨,其实是炫耀。 孙桂香说:“昨天剩下的菜太多了,三两天吃不完。光吃旧菜,对胃不好,必须要新旧掺合起来吃——金海,小禹,你俩尽量少吃旧菜,昨天洒进了不少酒水,都变味了。” 说着,从新烩的菜里夹了一块瘦肉,放在赵小禹的碗里。 赵小禹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也从新烩的菜里找出一块瘦肉,放在金海的碗里。 金海却不领他的情,把那块肉扒拉在一边,并不吃。 赵大顺吃得红光满面,感慨道:“这才叫日子。” 孙桂香脸上的红晕更浓了。 赵天尧说:“小禹,你叫她什么?”指指孙桂香。 赵小禹嘻嘻一笑:“叫妈妈。” 赵天尧又指着赵大顺问金海:“海海,你叫他什么?” 金海瞅了赵天尧一眼,没有答话。 这样的问答,昨天闹新房时已经进行过了,赵小禹毫不犹豫地叫了一声“妈妈”,而金海在众人的怂恿下,才勉强叫一声“叔叔”。 众人不依,让他必须叫“爸爸”,他都快哭了,众人只得作罢。 赵天尧嘟囔了一句:“猪肉终究贴不在羊身上。” 孙桂香停止了吃饭,横眉立眼地瞪着金海,正要批评他,赵大顺尴尬地一笑:“别着急,慢慢来,不要跟小禹比,他见个女人就要叫妈。” 赵小禹哼了一声:“才不是呢,以前是那样,现在我只叫她。” 孙桂香本来正在生气,听到赵小禹这么说,欣慰地笑了,心想这么懂事的孩子,他爷爷和他爸爸为什么要天天打他呢? “小禹,吃完饭,你和金海去那边一趟,把糖烙饼全拿过来,你们上学好带。” 赵小禹知道“那边”是指那里,嗯了一声。 孙桂香又说:“今天饿坏了吧?明天我早点起,给你们做早饭。” 其实她今天也早早地醒了,只是因为昨晚和赵大顺恩爱的时候,赵天尧在外屋又是抽烟,又是咳嗽的,弄出了很大的声响,她有点害羞,就在被窝里躲了一会儿。 吃完饭,赵小禹向孙桂香要了她的家门钥匙,拉着金海要去他家拿糖烙饼,金海却扭捏着不去。 孙桂香喊道:“快跟你哥哥去!” 金海说:“我不叫他哥哥!” 孙桂香奇怪:“以前叫得好好的,现在怎么不叫了?” 金海不说话了,以前叫赵小禹哥哥,那是孙桂香让他叫,他也觉得赵小禹亲,两个孤独的孩子,同病相怜,互相分享着喜怒哀乐;现在不知怎么了,他总觉得这个称谓里,包含着一些不光彩的东西,就像那两首诗。 赵小禹说:“妈妈,糖烙饼在哪放着呢?我一个人去拿就行。” 孙桂香只得说:“外屋的碗柜里,中层有个盆,连盆端过来。” 赵小禹可没有那么细致的想法,只要自己高兴就行。 他一手摇着孙桂香的家门钥匙,一手大幅度地摆动着,像个小地痞似的走在村路上,有人问他去哪,他就得意洋洋地回道:“去我妈家拿糖烙饼!” 他才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呢,以前不敢叫孙桂香妈,那是爸爸和爷爷不让他叫,现在孙桂香真的成了他的妈妈,他为什么不叫? 他恨不得告诉全世界的人,我有妈妈了! 我的妈妈叫孙桂香! 我的弟弟叫金海,他的学习可好呢,次次考试都是100分! 第32章 家访 晚上写作业时,金海仍是排斥着赵小禹。 赵小禹坐在炕桌前,金海则搬了只高凳子坐在炕棱前,把水泥炕棱当成桌子,这样就需要同时点两支蜡烛。 孙桂香正要发火,赵大顺止住了她:“没事没事,不就是多费一根蜡吗?” 睡下后,金海刻意和赵小禹分开一段距离,但他迟迟睡不着,翻来覆去,被子呼呼地扇着风。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赵天尧,他中途起来两次,去听儿子的房。 第一次没什么动静,他以为两人总算消停了。 到了半夜,又去听了一次,搞得比昨晚都激烈,都能听到炕板的咚咚声,不知是怎么弄出来的。 他在心里长叹一声:“完了完了,这事还能天天做吗?顶饭吃啊!” 但当他第二天起来时,见孙桂香在外屋擀着面,炉膛里的火烧得正红,锅里煮着黄灿灿的肉臊子,香气在屋里弥漫,他却又是另一种想法,还得是有个女人啊! 不怕笑话地说,赵家几乎不吃面条,嫌麻烦,远不如烙一张锅盖大的干烙饼省事。 当地有句俗语,条子省,疙瘩费,要吃烙饼须卖地。 意思是说,面食里面,面条是最省面的,小小一碗面,做出的面条就够一家人吃;烙饼是最费面的,至少每人要吃一碗面的烙饼。 但赵家宁愿吃最费面,又干涩难咽的烙饼,也不愿吃最省面,又爽滑可口的面条,只因太麻烦,费时又费力,和面、醒面、擀面、切条、下水煮,还得准备臊子。 这就是女人的智慧和耐力,她们总是能用最少的成本,创造最优质的生活,悄无声息,润物细无声。 赵天尧进了东房,赵大顺还在呼呼大睡。 “起吧,都起来了,就差你一个了!”赵天尧喊道。 赵大顺嘟囔了两句,拉起被子蒙住了头,继续呼呼大睡。 日子照旧。 赵小禹听说,武家的五女子武玉凤退学了。 写诗事件的第二天,她就退学了。 过了几天,高老师要去赵小禹家家访,赵小禹自然欢迎。 真是难为了这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当天放学,她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横梁上驮着金海,后座上驮着赵小禹,沿着建团渠的渠坝颠簸了十来里,到了新建队。 正赶上吃饭,高老师倒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脱鞋上炕,坐在炕桌边。 赵天尧和赵大顺却有点难为情,一是因为高老师年轻漂亮,二是因为她是俩孩子的老师,不知该以何种礼节接待她,不知说什么话合适,所以基本都是孙桂香和她聊天。 高老师首先向三位家长汇报了赵小禹和金海的学习情况。 “……他俩都不错,一个是第一,一个是班长;一个爱学习,一个热心肠,你们家长就放心好了……” 然后询问两人在家里的表现。 赵大顺说:“小禹就是跳,倒也不算太坏,从小没娘,野惯了,你们老师多担待些。” 高老师说:“怎么能说坏呢?赵小禹挺好的呀,学习虽然不算太好,但也是中上等,团结同学,热爱班集体,各方面都挺不错的。我当时只是觉得他比别的同学大一些,就指定他当了班长,计划着后来根据学生的实际表现重新选举,现在看来,他很称职,不用重选了……”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赵小禹放走叶春梅那件事上。 赵大顺不好意思地说:“丢人啊!” “丢什么人?”孙桂香白了他一眼,“小禹就是心眼儿好,怕那姑娘受罪。” 赵天尧叹息一声:“白瞎了那么多的钱!” 高老师说:“大爷,你别这么说,小禹做得对,买卖人口是犯法的,是要坐牢的。将心比心,假如那是你的姑娘,被人卖到山沟沟里,你是什么心情?钱丢就丢了,丢了还能挣回来;德行没了,就永远找不回来了。我觉得小禹很棒,这事做得很对,我为他骄傲!” 说起武家的事来,赵天尧很激动,眼眶中泛着泪花。 “高老师,你是当时不在场,没看见那个情况,武家几十口人堵在门口,拿?头的拿?头,拿镰刀的拿镰刀,四五尺长的铡草刀都亮了出来,要卸小禹的胳膊和腿,逼得我和他爸给人家下跪磕头,啊呀呀,高老师,我当了十几年的兵,眼睛都打瞎了,什么时候给人说过软话?头可断,血可流,骨气不能丢!可是还不行,实在没办法,我只能把枪拿出来,放了一枪,他们才撤走。” 说着,他解开衣扣,给高老师展示身上的几处伤疤。 “这都是子弹打的!我九死一生,把敌人赶跑了,现在却连自己的孙子都保护不了!” 高老师面色凄然,说:“难为你们了,但是大爷,我相信,时代在进步,好的东西会越来越多,坏的东西会越来越少,总有一天,好人能得好报,坏人能受到惩罚。” 饭吃完了,家访也进行完了,高老师要走,说:“赵小禹,你带我去一趟武飞龙家。” 赵大顺立刻警觉起来:“你去他家干什么?” 高老师说:“武飞龙的姐姐武玉凤不是退学了吗?今天我说我要去新建队家访,武玉凤她们班的班主任让我给武玉凤捎句话,劝她回去继续上学,犯了错误,就应该受到惩罚,但上学是她的权利,没有人能剥夺。她马上要上初中了,现在退学,可惜了,听说她的学习还不错,别一时冲动,毁了前途。” 赵大顺问:“武玉凤犯了什么错误?” 高老师看向赵小禹,见他低头不语,神色闪烁,料到他没把学校发生的事告诉家人,便说:“没什么大事,老师批评了她几句,她就不念了。” 赵小禹领着高老师走在村路上,向他介绍着村里的情况。 高老师很是善解人意,她知道武家和赵家矛盾颇深,如果赵小禹领她去武家,恐引起误会,便说:“你给我指一下他家就行,你不用过去了。” 走了一会儿,望见武家,赵小禹便指给高老师,自己返回家去了。 他天不怕地不怕,但还是怕武家。 那天下午,高老师去武家具体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赵小禹不得而知,他只知道,就在第二天,武家的二媳妇王翠萍死了,吊死在自家院门外路旁的一棵大树上。 第33章 闹事 那条路,是新建队的孩子上学的必经之路。 冬天夜长,天还没亮透,有些人家就点起了蜡烛,给上学的孩子做早饭。 一阵尖叫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祥和。 赵小禹和金海经过武家门前的那条路时,见有几个学生聚集在那里,一个个面如土色,听他们说,他们亲眼目睹了武家二媳妇王翠萍的尸体吊在路旁的一棵大树上,身体拉得又细又长,那条断腿明显比另一条腿长一截。 赵小禹并不确切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马上联想到昨天高老师的家访。 农村事少,一旦有件大事,马上就传遍十里八乡。 王翠萍上吊这事,当天就在建设小学传得沸沸扬扬。 上早自习时,高老师把赵小禹叫出教室,问他:“武飞龙家里,那件事,是真的?” 赵小禹点点头:“他二嫂,上吊死了。” 高老师哦了一声,脸色惨白,跌跌撞撞地走了。 农村人爱热闹,丧事都是喜事,每逢谁家死了人,人们纷纷前往,向主家问候,议论一下死者的生平,看看纸火的规格,鉴赏一下鼓匠的水准,抽几支免费的好烟,喝几碗免费的茶水,孩子们也爱去凑热闹,胸口别着一块用来辟邪的红布条,像过年一样高兴。 但那是正常死亡的,所谓喜丧。 而对于非正常死亡的,尤其是像王翠萍这样年轻的,人们则无此雅兴,反而还觉得害怕。 老年人传言,阳寿未终死亡的人,投不了胎,转不了世,一直游荡在阳间寻找替身,如果有人走夜路时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别回头,别应声,否则就会接了鬼音,必死无疑。 乡间有句俗语,远处怕水,近处怕鬼。 远道而来的人,不知道水深浅,不敢涉水而过,像《小马过河》里的小马一样。 近处的人死了,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屈死鬼,所以害怕。 武家的灵棚搭在院门口,和门前的土路仅有几步之遥,黑色的篷布下躺着一口鲜红的棺材,白花花的引魂幡迎风飘扬,纸糊的童男童女带着恶毒的表情;锣鼓敲打了起来,唢呐吹了起来,一切的一切,都让从武家门前经过的孩子们望而生畏。 即使是胆大包天的赵小禹,每次经过时也感到头皮阵阵发麻,金海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紧紧地贴在赵小禹身上。 终于有一天,灵棚拆除了,一切恢复原样,孩子们松了口气,以为王翠萍下葬了,可是当他们去了学校时,才发现灵棚搭在了教室门前的那块空地上,棺材、纸火、鼓匠,一样不缺,武家大大小小十几口人都披麻戴孝,跪在灵棚前,伴随着鼓匠的吹打声,哭得凄凄惨惨。 他们哭一阵,就扬一把纸钱,纷纷扬扬,仿佛鹅毛大雪,地上铺了白花花的一片。 他们边哭边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却不是王翠萍,而是高美娥。 高美娥就是高老师。 据说,那天高老师去新建队家访,意图说动武家人让武玉凤回学校上学,遭到武家人的拒绝,临走时又企图带走王翠萍,被武家人发觉,高老师落荒而逃,王翠萍当晚上吊死了。 武家人认为,王翠萍的死和高老师有直接关系,所以让学校把高老师交出来。 校长被迫给学生们放了一天假,学生们再次返回校园时,武家的灵棚不在了,武家的部队撤走了,只留下满地圆形方孔的纸钱。 那个早自习,同学们在传说着昨天的事,校长给武家人说尽了好话,可武家人根本不听,只是让校长把高老师交出来,给死去的王翠萍陪葬,否则就会一直闹下去,让学校无法开课。 校长让一名男老师骑着自行车走了四十多里的土路,到最近的一个镇上,请那里的派出所出面。 派出所的三名民警全员出动,但面对着人多势众的武家人也是无可奈何,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达成了如下协议: 1、高老师不能继续留在建设小学教书。 2、学校给武家赔偿了五百块钱。 赵小禹气喘吁吁地一头撞开老师办公室的门,面对着刚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的高老师,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站在那里伤心地哭泣。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晨曦照着高老师那张美丽而憔悴的脸。 她蹲在赵小禹的面前,帮他擦去脸上的泪水,含泪带笑地说:“别哭,老师没事,你要好好学习!” 赵小禹哭得更厉害了。 那个冬日的早晨,在朗朗的读书声中,一个八岁男孩哭得像一头受伤的狼。 高老师走了,武家的五小子武飞龙继续留在学校上学,他从没有为自家人逼走高老师而感到愧疚,反而还洋洋得意,常常向同学们炫耀武家人的厉害。 一年级换了个姓张的中年男老师,赵小禹还在当着班长,似乎一切没变。 但同学们发现,赵小禹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好学生了,上课听讲吊儿郎当,常常顶撞张老师,惹得张老师胖捧了他几回。 终于在一次班会上,张老师撤了他的班长职务,重新选举了金海为班长。 赵小禹也无所谓,正好无“官”一身轻,省得管那一摊子破事。 他觉得同班的那帮小屁孩实在幼稚,不屑与他们为伍,便整日混迹于几个高年级的校园痞子当中,连来之不易的红领巾也不戴了。 期末考试,金海又不出意外地考了双百,赵小禹的成绩却一落千丈,基本沦为差等生了。 张老师把他叫上讲台,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顿,他左耳进右耳出,心中默念着:“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不看不看,王八下蛋……” 领完寒假通知书,那几个痞子朋友叫他一起去打人,他说家里有急事,一溜烟跑了。 那时那地的农村校园,学生们中间流行着一种处理恩怨的特殊方式,就是在临近放假或毕业时打一架,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 一般放假时解决小恩怨,毕业时解决大恩怨。 说是打架其实不准确,一般来说,总是势力强的一方殴打势力弱的一方,后者基本无还手之力,或者不敢还手,除了惨叫,再无任何作为。 打完之后,恩怨两清,各走各的。 等到假期结束,被打的也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不再告老师了。 赵小禹原计划在放寒假时打武飞龙一顿,但考虑到他和武飞龙住在一个队,能逃脱学校的制裁,却逃不过家长的报复,何况武家的势力那么强大,便只得作罢。 赵小禹甩开胳膊向三队的方向走去,高老师的家住在那里。 第34章 搬家 三队离学校四五里路,赵小禹连跑带走,大步流星,很快便到了。 向村里人问了路,找到高美娥家,也是一套土坯院子,院门口的两根椽子落在地上,显示着家里有人,但赵小禹却犹豫着该不该进去。 他摸了摸书包,那里面装着寒假通知书,上面写着两科成绩和老师的评语,不知高老师在得知他现在的情况后,会不会难过。 听到屋门响了一声,一个人走了出来,正是高美娥。 她立刻认出了赵小禹,叫了一声:“赵小禹!” 赵小禹却撒腿就跑,听到高老师在后面叫他,他也没回应。 一口气跑出村子,跑出很远,站在野外的树林里,回头望着变小的村庄,这才放慢了脚步。 他一边走一边抹着眼泪,回想起高老师临走时对他说过的话,心中难过极了,他的班长丢了,成绩又这样差,日常表现也不好,有什么脸面再见她呢? 农村的冬天最像冬天,田野荒芜,一派萧瑟,未及清理的塑料薄膜被冷风扯起,挂在割去头的葵花杆上,像极了王翠萍灵棚顶上的引魂幡;淌过秋水的农田结成一片冰滩,反射着太阳光,明晃晃的。 赵小禹找来一块石头,砸碎一块冰,捡了一块冰疙瘩放进嘴里,像嘬糖一样地嘬着,直到两个腮帮子发麻。 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家人等不上他,已经吃过饭了,孙桂香将剩饭坐在热水锅里保着温。 爷爷和爸爸坐在炕头说着话,自从孙桂香过门,两人都不乱跑了,说话也文明了许多,不再“出口成脏”了,正儿八经得像一对知识分子。 金海已经开始写寒假作业了,这家伙没有别的喜好,就爱写作业。 孙桂香还在忙乱着,她现在是两头跑,在这头照顾一家老小的饮食起居,还要回到原来那个家喂猪喂鸡。 赵小禹忽然觉得,只有自己没用,他一边吃着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一边流着泪。 孙桂香问:“小禹你咋了?” 金海抢着说:“他没考好,张老师骂他了。” 赵大顺听说,立马去翻赵小禹的书包,找出寒假通知书,还没看完,就睁圆了眼睛,骂道:“我把你个败家子,两门功课竟然都不及格,还跟人打架,还敢顶撞老师,我看你又皮痒了!” 说着抄起一把笤帚,要打赵小禹。 孙桂香劝住了他,然后对赵小禹说:“一次没考好不要紧,一辈子长着呢,只要用了心,总有考好的时候,就怕你不用心。” 原本计划着,在赵家过个一年半截再搬家,但赵家实在太破了,住着不舒服不说,还影响两孩子休息和写作业,所以临近春节时,孙桂香决定,将家搬到她家原来住的那个院子里。 人都成了赵家的人,还怕什么外人说闲话? 孙桂香的家,自不是赵家那套具有五十年历史的破房子可比的,虽然也是土坯房,但没超过十年,且外表面抹了白石灰,不仅好看,而且耐用,不渗水。 里面的装修也很齐整,雪白的墙壁,蓝漆腰墙上绽放着火红的牡丹花,顶棚吊了平整的氧层,不像赵家没有氧层,裸露着的椽檀和篱笆被烟火熏得乌黑,结满了蜘蛛网;地下铺着红砖。 家具也很新,不仅成色新,而且款式新,立柜、高低柜、组合柜一应俱全。 孙桂香说,明年还要请木匠师傅包一套沙发,沙发在那时那地的农村还很少见。 总之,从赵家搬到孙家,就相当于从乞丐窝搬进了皇宫。 所以,所谓搬家,只是把全家人和一头瘦骡,以及一些粮食搬了过去,剩下那堆破烂杂碎都留在了赵家,落了一把锁。 金海重回“故里”,兴奋得不知所以,蹦跳个不停。 赵家祖孙三代则像乡巴佬进城似的,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束手束脚,生怕把什么地方弄坏了,弄脏了。 东房是一盘大炕,西房是一张双人床,赵大顺和孙桂香睡西房,赵天尧、赵小禹和金海睡东房;中间隔着一间伙房。 孙桂香前后嫁了四次人,虽然每次都没大办,但必要的流程还是走了一遍,必要的生活设施还是添置了一些。至少每嫁一次,四铺四盖总是有的,所以她家的被褥塞满了衣柜,都是崭新的,连一次都没盖过。 她家甚至还有一台收音机,还有一台落地钟,到了整点就会当当地敲几声,这些新式的玩意儿让赵小禹倍感新奇。 他虽然以前也常来孙桂香家,但只是随便看看,现在亲手触摸到这些东西,感觉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不由得感慨:“这个妈妈,真是个好妈妈!” 他一天到晚抱着那台收音机,尽管孙桂香告诉他,不到时间,广播站不播节目,但他还是不停地旋转着那个圆形旋钮找台,哪怕只是听听转台时吱溜吱溜的电流声和噪音也好。 只用了三五天的工夫,赵小禹就不负众望地把收音机弄坏了。 以前他见村里的人听收音机时,总是好奇那里面是不是住着一个小人,不然它怎么既会说话,又会唱歌呢? 现在自家有了,自然要好好地研究一下。 他揭开后盖,并未看到小人,但他并不放弃,一阵抠弄之下,掉下几个零件,收音机就变成哑巴了,连吱溜吱溜的电流声也没有了。 赵大顺大怒,转着院子追打赵小禹,孙桂香拉住了他:“以前只有我们娘儿俩,才买了这台收音机解闷儿,现在咱们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要什么收音机呢?” 这个年,是赵小禹过得最快乐的一个年。 整个腊月,孙桂香都在踩着缝纫机,在咔嗒咔嗒的踏板声中,全家人从里到外焕然一新。 不得不说,孙桂香心灵手巧,在村里有钱的女人领着自家的孩子向别人炫耀买来的新衣服时,她只须搭一眼,就不动声色地将款式记在心中,熬上两个夜晚,同款衣服就穿在了赵小禹和金海的身上,甚至做了改良,比买的更好看。 赵大顺要去办年货,孙桂香非要跟着,她说,不能买酒,不用买肉,鸡肉猪肉家里都有。赵大顺为难了:“穿的有了,吃的喝的不用买,那还买什么?” 孙桂香哼了一声:“买炮!” 赵小禹激动得大叫:“妈妈万岁!” 第35章 新年 跟着孙桂香的赵大顺,果然没敢买酒,也没买下酒用的带鱼罐头,倒是买了不少花红柳绿的年画,贴满了几面白墙,有单人独马的画像,也有分成小方格的连环画,诸如《杨排风招亲》、《呼延庆打擂》、《花田错》等,年味立马浓了起来。 当然还买了一大堆炮,两个孩子乐得已等不及过年了。 爱喝酒的赵天尧不停地咂着嘴,吞咽着口水,神色间颇为失望,但他不敢表现出不满,毕竟花的都是孙桂香的钱,为了给赵大顺买老婆,他家的外债还没还清呢。 但他还是觉得有必要提点一下,吭了半天说:“有酒没菜,不算慢待;有菜没酒,不如喂狗,大过年的,多少还是要备点酒,倘或来个亲戚什么的不好看。” 孙桂香笑了笑,假装没听见。 赵家往常过年,什么都不准备,到了过年那天,父子俩吃喝一顿,大醉一场,稀里糊涂地就把年过了,有时甚至连对子都忘了贴。 今年不同,在孙桂香的指挥下,一家人忙了十来天,扫家、刷家、准备各种吃食,诸如豆芽、猪肉皮冻、鸡肉丸子、馒头、油糕、麻花、散子、饺子等,做好了一大堆。 赵家父子懒惯了,免不了常被孙桂香教训。 孙桂香对公公也从不客气,每当赵天尧偷懒时,她就装作关心的样子问:“大,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如果赵天尧说不舒服,孙桂香就要去叫秦大夫,赵天尧见推脱不过,便只能跟着大家一起忙乱。 其实这些活并不累,就是图的一个红火热闹,尤其是对于赵小禹来说,觉得这些工作比过年本身更有趣味,那种参与的快乐无可替代,这些工作本就是最好的新年娱乐,暗藏着对美好生活的祈愿。 他喜欢搞一些恶作剧,比如把糕搓成圆柱形的长条,盘成大便的形状,放在油锅里炸得定了型,金黄金黄的,然后坐在门槛上津津有味地吃着,看得金海干呕不止,逗得孙桂香哈哈大笑,惹得赵大顺一顿大骂…… 除夕中午,孙桂香准备了一桌子菜,热的凉的,荤的素的,全有,炖排骨、炒大肠、猪耳朵、肘子蘸蒜、拌豆芽等,加上糖果、瓜子之类,七碟八碗,堆得小山似的。 她看着赵大顺说:“这不比带鱼罐头强?” 赵大顺嘿嘿傻笑:“强,强一百倍,一万倍!” 赵天尧还是对酒不死心,啧了一下嘴,低声嘟囔道:“这么好的菜,可惜了。” 他不敢直白地表示自己的不满,只能通过一些行为来暗中较劲,他每吃一口肉,就浅呷一口白开水,长长地吸溜一声,眯着眼回味一番。 孙桂香憋不住笑了,起身去立柜里拿出一瓶系着红绸带的白瓷瓶装的青城老窖,往桌子上一放:“反正今天就这一瓶,你俩一顿喝完,晚上可就没了。” 赵天尧立刻眉开眼笑了,捧起那瓶酒转着看:“我喝过一次这酒,在秦老汉家喝的,是好酒,咱们这地方最好的酒!” 孙桂香说:“是啊,要喝就喝好酒,哪怕少喝点呢。” 这个年过得和谐美满,赵天尧和赵大顺没有喝得不省人事,赵小禹和金海放了无数的炮。 春暖花开时,新建队的人奔走相告着一个好消息,队里要通电了。 正当人们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时,来了几辆大卡车,拉来几十根水泥电线杆,按一定距离摆放在马路边。 队里开了动员大会,给每家每户分配了挖坑的数量,赵大顺有幸成为监工,每天屁颠屁颠地忙着,自家该挖的坑却交给赵天尧和两个孩子,孙桂香有时也去帮忙。 赵天尧气得大骂:“不管饭,没工钱,他们就是把你当傻子使唤呢,还把你乐的!” 赵小禹在学校也听到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高老师出嫁了,嫁到了公社,男方是公社机关小学的正式老师,他把高老师也安排进了机关小学教书。 赵小禹想,一定要好好学习,不然将来去公社上初中,怎么有脸见高老师? 他听说,初中学校和机关小学离得很近。 他又回归到好学生的状态,认真听讲,认真完成作业,远离了那些痞子伙伴。 但他又有点担心,怕武家人再去机关小学闹事。 初夏的一天放学,赵小禹和金海正走在西沙窝里,迎面走来了武家的二小子武耀宗,赵小禹以为他是冲着自己来的,本能地拉着金海躲在一边,可是武耀宗却没理他们,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 两人驻足回头,只见武耀宗拦住了后面的几个女生,他二话没说,一把扯住一个女生的领口,啪啪在她脸上甩了两巴掌,又照着她的肚子重重地捣了一拳,然后转身就走。 那个女生疼得蹲了下来。 其他女生惊恐万状,不敢吭声。 赵小禹认了出来,那个被打的女生是许清涯,急忙跑过去询问情况。 许清涯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托着地,满脸痛苦的表情,眼中泛着泪花,说不出话来。 武耀宗今年已三十多岁了,他的重拳脚施加在一个九岁小女孩的身上,其伤害程度可想而知,以至于从小会笑不会哭的许清涯也流下了眼泪。 赵小禹大怒,吼叫一声,提起拳头追上了武耀宗,可他毕竟太小,拳头还未靠近武耀宗,就被武耀宗一脚踢翻在地,骂了声:“找死!” 赵小禹忍着疼痛,再次扑了上去,又被武耀宗踢开。 他又气又恨,左右看看,看见不远处的地上扔着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棒,跑过去捡起,双手抱着,又追上了武耀宗,抡起木棒就打,完全是不要命的架式,一边打一边哭骂道:“武耀宗,我x你妈!武树林,我x你妈!你x死你全家……” 武树林是武耀宗的父亲,是武家的家长。 尽管赵小禹只是个孩子,但拼起命来,武耀宗还是不好对付,背上重重地挨了几棒,但他似乎忌惮着有枪的赵天尧,不想与赵小禹计较,趁着一个空当,把赵小禹一脚踢开,转身就跑。 赵小禹爬起来,提起木棒继续追。 “武耀宗,老子要杀了你全家!” 他的喊声带着哭腔,但也充满了极度的愤怒。 第36章 报仇 听到许清涯在后面喊:“赵小禹,你回来!” 这时武耀宗已跑远,眼看追不上了,赵小禹恨恨地扔掉木棒,跑回到许清涯身边。 许清涯还是站不起来,不过脸上的表情没那么痛苦了,两边嫩脸肿得老高,留着几根鲜红的指印。 赵小禹一边揉着许清涯的肚子,一边口无遮拦地大骂着,呜呜地哭着,仿佛遇见了自己的杀父仇人却没能力报仇一样无奈而痛苦。 休息了一阵,许清涯终于缓了过来,赵小禹问她:“他为什么要打你?” 许清涯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有没有得罪过他?” “没有啊,”许清涯说着,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去年武飞龙和武玉凤在黑板上写那些诗时,我看到了,后来我向老师告了他们的状。” 原来是因为这事,武家人可真够记仇的,过去大半年了,还要报复。 在此之前,赵小禹并不知道当时的目击者是谁,校长只说是有人看见了,最后武家姐弟抵赖不过,只得承认。 许清涯终于能站起来了,在赵小禹、金海和几个女生的搀扶回了家。 赵小禹一进院子,就冲进了凉房,到处翻找着。 他记得搬家时,爷爷把枪和刀放进了凉房。 他急得暴跳如雷,可是力气太小,搬不动那些太重的器具,就在犄角旮旯里寻找;而那些小件物品,则直接撇出了门外,摔得当当响,简直像土匪抄家。 孙桂香站在门口问:“小禹你在找什么?” 赵小禹不说话,只是找。 凉房里没有铺砖地,且各种物件上积满了尘土,狭小的空间让他搞得乌烟瘴气,呛得孙桂香不住地咳嗽。 这时,赵天尧、赵大顺和金海也都过来了,站在门口看,赵小禹不理他们,还在翻找着。 赵大顺进去将赵小禹提了出来,骂道:“你犯什么病?回家不吃饭,在凉房里瞎翻什么?” 赵小禹挣扎着喊道:“我要找枪,快放开我!” 赵天尧一惊:“你屁大点东西,要枪做什么?” “我要杀人!”赵小禹恶狠狠地说,“我要把武家的人全杀了!” 挣脱赵大顺的控制,又要往凉房里跑,被赵天尧揪住了。 “呀,人不大,气性倒不小,武家的人把你咋了?你和武飞龙打架了?” “武耀宗打了许清涯。”金海在一旁解释道。 赵天尧啊了一声:“武耀宗三四十岁的人了,怎么会打许清涯一个黄毛丫头?” 金海说:“武飞龙和武玉凤在黑板上写诗,侮辱我妈和……咱们家的人,被许清涯看见了,许清涯告诉了老师,学校开大会批评了他俩,武耀宗就打了许清涯。” “看看这是什么王八人家!”赵天尧骂道,“多少年的规矩了,男对男,女对女,大人对大人,娃娃对娃娃,他一个大男人竟然打一个小女娃娃,他妈的,去年还把一个那么好的女老师逼走,王翠萍估计也是受不了他家的毒打才寻了短见的,真是,真是……” 叹了口气,对赵小禹说:“他打许清涯,许清涯他爸会找他算账的,你就别添乱了。” “不,我就要杀了他!”赵小禹吼道,忽然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刷刷地往下流,“他把许清涯打得都站不起来了,我一定要杀了他,要杀了他全家……” 赵天尧呵呵一笑:“这小子倒讲义气,这是心疼自己的小媳妇儿了。” 赵小禹哭得更汹涌了,往后推着赵天尧:“不准说流氓话,你是个坏人……” 孙桂香莫名感到一阵难过,眼窝涩涩的,她走到赵小禹面前,擦着他的眼泪,温柔地安慰道:“先回家吃饭吧,我去看看许清涯。” 赵小禹暂时放弃了报仇的打算,回屋吃饭去了。 孙桂香提了十来颗鸡蛋,去了许家,回来说,许清涯没事,肚子不疼了,就是脸有点肿,有点麻,许家不打算和武家闹了,闹也是吃亏,以后多注意点就行了,惹不起就躲吧。 孙桂香又对赵小禹和金海说:“你俩好好学习,等翅膀硬了,就没人敢欺负你们了。” 赵小禹却一直记恨着武家。 这个学期,赵小禹拼命学习,期中考试成绩提高了不少,期末考试时达到了中游水平。 他的极限大概就到这儿了,好在张老师把他从坏学生的名单中剔除了出去,让他当了个体育委员,每天课间跑操时,他吹着口哨指挥着队伍,自我感觉倒也良好。 金海仍是一路高歌猛进,无论是单元测验,还是正规考试,次次都是满分,连99分都没有过。 期末考试结束后,学校通过一番细致的评估,让金海跳了一级,直接升入三年级,和许清涯成了同班同学。 七月底八月初,是收麦时节,放了暑假的赵小禹每天早早地起床,跟着爷爷和爸爸去地里割麦。 孙桂香提供后勤保障服务,每天给一家人做各种好吃的。 她本来让金海也去割麦子,但赵大顺为了讨好老婆,硬是没让去,说金海是大学生的材料,好好念书就行了,反正将来是要当大官的。 经过十几天的辛苦,麦子全拉回到场面上,码放着像敖包一样的圆垛,一房来高;等到彻底干透了,就可以铺开在场面上,或用骡马,或用四轮车,带上碌碡碾。 那时村里已经有了好几辆四轮车,突突突地冒着黑烟,耀武扬威地招摇过市。 新建队有两块场面,一块是集体共用的大场面,碾麦子需要排队;一块是武家的小场面,他家人口多,地也多,为了方便,就自己压了一块场面,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用。 割完麦子后的几天里,赵小禹每天晚上都要站在院门口,抓把泥土试试风向。 终于有一天,风向合了他的心意,在夜深人静之时,他悄悄地穿衣起床,拿了一盒火柴,撕了几张作业本的纸,溜到武家的场面上,把十几个麦垛全点着了,然后又悄悄地溜回家睡觉。 等到有人察觉到起火时,火势已无法控制,整个新建队的上空被火光映红。 武家人站在场外哭爹喊娘,却无计可施。 第37章 有人看见了 大火惊醒了全队的人。 人们呼喊着冲向场面,见失火的是武家的场面。 武家的场面和队里的公共场面仅隔着几十米远,人们惊慌失措,拥堵在两个场面中间的空地上,企图要用人肉之躯抵挡火势的漫延,保护这辛苦劳作了一年的收成。 武家的场面上总共有十几个一房多高的麦垛,火光冲天,照亮了整片天空;浓烟弥漫,遮住了星月。 麦秸最是燃火,如此大面积的麦垛被引燃,根本无法扑灭,也来不及扑灭,热浪汹涌在人们的脸上,一种绝望的空气笼罩在人们头顶。 但人们很快镇静了下来,天公作美,今夜的风向正好让武家的场面处于下风口,连成一片的火头整体向田野那边歪倒,公共场面受不到涉及,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武家的男女老少全出来了,但也只能站在场外上窜下跳,大喊大叫,他们甚至不敢靠得太近,被烧红了的空气随时可能将他们的皮肤灼伤。 七十多岁的武树林跪倒在地,仰天大哭:“这是天要灭我武家啊!” 队里的人都知道,武家今年种了近五十亩小麦,这一场大火至少要烧掉两万斤粮食。 人们便带着庆幸,带着惋惜,带着悲悯,带着某种优越感,装模作样地安慰着武家人。 武耀宗突然冲到武树林面前,一脚将他踹翻,骂道:“武树林,我日你娘,我前几天就说赶快碾麦子,早干透了,你偏不让碾,让再干干,这回好了,让天收了!” 武家人虽然团结,对外作战从来都是一拥而上,但口风极其不好,家人之间说话也是口无遮拦,祖宗八代的生殖器漫天飞舞。 比如有一次,队里有人问武耀宗:“你家河头地准备种什么?” 武耀宗说:“我本来想种葵花,可我大那个龟孙子非要种籽瓜。” 还比如有一次,武耀宗小时候和他哥吵架,两人亲切地互相问候亲妈,武树林听到大怒,过去分别踢了两个儿子一脚,骂道:“他妈的,兄弟之间能这么骂吗?你妈是谁?他妈是谁?我日你奶奶的!” 这事一时传为美谈,传到了外村,传到了外地,成为当时很流行的一个段子。 所以,遭遇了这样的灭顶之灾,武耀宗向他爸爆粗口也是情有可原的。 “睡梦”中的赵小禹被赵大顺叫醒,全家人提着水桶,端着脸盆,跑到场面上,本是来灭火的,看到这样惊心动魄的场景,也只能是看热闹了。 赵小禹将一只拳头砸在另一只手的掌心,轻声地,狠狠地,说了一句:“过瘾!” 这场大火烧到天明方熄,武家人已放弃了扑救,眼睁睁地看着像城堡一样的麦垛化为一滩黑色的灰烬。 队里的人这才从渠里挑来水,将火星彻底浇灭。 武家人试图从灰烬中发掘出未被烧坏的麦粒,然而麦粒正在穗上,都烧成了一粒粒黑珍珠,煞是好看,只是放在手指间一搓,就成了粉末,毫无利用价值了。 武家人认定这场大火是有人故意放的,但那时的农村人法律意识淡薄,别说只是一场火灾,即使是有人故意砍伤了人,也不懂得报警,往往都是私了了,所以武家人只是全员站在场面的灰烬当中,用高最分贝的声音大骂了一顿,恐吓了一顿,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这事让队里的人引以为戒,一边加快速度碾麦,一边派人轮流在夜间照看场面。 一场大火让原本就炎热的夏天更热了,天地之间宛若蒸笼。 赵小禹穿着孙桂香缝的的确良花布大裤衩,光着结实的,湿淋淋,油光光的上身,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许清涯家的院子。 许家正在吃午饭,一家人围坐在一张可折叠的铁腿刨花板面的圆桌周围。 许清涯还有两个哥哥,大哥许清海在公社上初中,已经初二了;二哥许清河上小学四年级,两人都放暑假了。 许清涯一见赵小禹,就笑得眯起了眼睛,说:“羞不羞,光不溜秋。” 赵小禹不好意思地抹了抹胸前的汗水:“热嘛,大火烧的。” 许清涯的爸爸许国庆问:“赵小禹你有事?” 赵小禹吭了吭鼻子:“没事,就是告诉你们一件事,武家的麦垛昨晚着火了。” “这事谁不知道啊?你来就是说这事?” “嗯。” 赵小禹来许家,原本是因为内心的喜悦无人分享,特意过来和许家人共同庆祝这美好时刻的,但此时见许国庆的表情,似乎并不打算庆祝,一时有些难堪。 许清海瞟了一眼赵小禹,嘴角泛出一丝诡谲的微笑:“是你放的火吧?” 赵小禹一惊,莫非他看到自己放火了? “不不,不是我放的!”可是他的脸色出卖了他。 “不要胡说八道,”许国庆狠狠地瞪了大儿子一眼,“没根没据的事!” “什么没根没据,我亲眼看见的嘛,”许清海嘟囔了一句,“我跟你们说过,我半夜起来上厕所,赵小禹正往家里跑,武家的场面上着了火。” 赵小禹暗暗叫苦,果然是被他看见了。 “你看见个鬼了?”许国庆咀嚼着一口饭菜,“天那么黑,你能认出来谁是谁吗?你再乱说,看我打不断你的腿!” 许清海缩了一下脖颈,说:“我没乱说,就跟秦宏峰说了一下。” 秦宏峰是秦富忠的大儿子,也在公社上初中,和许清海是同学。 “跟谁也不准说!”许国庆拍案而起,脸上汗涔涔的,“你如果再乱嚼舌根子,我就把你送到武家,说火是你放的,让武家人扒了你的皮!” 许清海不敢说话了。 一时气氛有点紧张。 “赵小禹,”许国庆咽下饭菜,吃力地耸动了一下喉结,“以后没事离我家清涯远一点,年纪都不小了,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 赵小禹噢了一声,垂头丧气地离开了许家。 赵天尧、赵大顺、孙桂香和金海正在低声说着话,脸色都不对劲,见赵小禹进门,便都住了口,一齐看向赵小禹,眼神很奇怪,仿佛不认识他似的。 “你们,你们怎么了?”赵小禹问。 “我把你个败家子,你是搞不垮这个家不罢休!” 赵大顺忽然扑过来,踢出一脚,脚尖踢在赵小禹的小腿骨上,赵小禹痛得单腿跪在地上,龇牙咧嘴,倒吸着凉气。 第38章 堵门 许清海本是无心的,他只是个15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心眼儿? 昨晚武家场面失火时,他在围观人群中看到了同班同学秦宏峰,就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 他悄悄告诉秦宏峰,起火的时候,他好像看见赵小禹从场面往家里跑,所以怀疑那火是赵小禹放的。 这个年龄段的好朋友之间是藏不住秘密的。 许清海本人对武家人也是深恶痛绝,尤其是武耀宗打了他妹妹以后,但是敢怒不敢言,所以他对秦宏蜂说那些,并不是告密,恰恰相反,他是在向好朋友分享这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这事他除了向秦宏峰说过,就是向家里人说过,不知为什么,爸爸和妈妈都不相信,并且不让他乱说,直到赵小禹去他家时,他试探赵小禹又被爸爸喝止。 他知道武家人惹不起,但只是和自家人讨论一下有什么关系呢? 赵小禹走后,许清海提出了自己的不满:“我又不到处乱说,就是在家里说说。” “家里也不许说,本来就没有那回事!”许国庆打断了他。 秦老汉叼着一支香烟推门进来,许国庆招呼他吃饭,秦老汉摆摆手,往炉台上一坐,说:“你们吃你们的,我吃过了。你们听说没,武家场面那把火,是赵小禹放的。” 许国庆一愣:“不会吧,他那么大点的人,怎么能干出那么大的事?” 秦老汉啧了一下嘴:“我觉得也不可能,但是队里的人都这么说,我以为你家清涯和赵小禹是同学,兴许知道这事。” “我们不知道。”许国庆立刻否定,“我家清涯和赵小禹不是同学,比他高一年级。” 又扯了几句闲话,秦老汉走了。 等他走远,许国庆狠狠地扇了许清海一记耳光:骂道:“惹祸上身了吧,秦家人比武家人好不到哪去,你这是把赵小禹往狼窝里送啊!他和你有仇吗?” 听到外面有人吵闹,许国庆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说:“完了,武家人堵住孙寡妇的院子,让他们交出赵小禹,人们都过去看热闹了。” 许清涯问:“他们会不会打赵小禹?” “打?”许国庆吞咽了一口口水,“那把火真要是赵小禹放的,武家人真敢杀了他呢!” 许清涯吓得脸都白了。 许国庆指着许清海说:“乖乖地待在家里,哪也别去!如果武家人问你,你就说你没说过那些话,是秦宏峰编的,否则我就说火是你放的!” 说完出了屋,推起立在墙角的轻骑摩托车,踹了几脚,摩托车突突地响了起来,屁股后头喷着一股蓝烟。 他老婆姜心莲追出来问他去哪,他说了一句“去公社”,就骑上车急匆匆地走了。 赵小禹始终没承认那把火是他放的,任凭赵大顺拳打脚踢。 他知道,这次犯的错误太大了,估计连英雄爷爷都保不了他了。 但他不后悔。 孙桂香好说歹说,总算把赵大顺拉开了。 赵大顺问赵天尧:“大,这可咋办?武家人听到风声,估计马上就会过来闹!” 赵天尧咬了咬牙:“闹他闹吧,反正放火的不是小禹,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他们就休想踏进我赵家的门!” 当武家十几口人打上门来时,赵天尧已威风凛凛地站在门口,一身戎装,一手拄着枪,一手提着刀,那只瞎眼睛上戴了黑眼罩。 他让家人都躲在屋里不要出来。 大概武家人惧怕赵天尧的枪吧,所以这次他们没有带器械,采取的手段也较为文明,只是堵在院门口,让赵家赔偿他家三万斤小麦,否则就会一直堵下去。 赵天尧起先陪着好话:“武树林,我差点把赵小禹打死,他都没承认放过火,那就说明那把火确实不是他放的,再说,昨天晚上赵小禹一直在家,睡得跟死猪一样,喊都喊不起来,怎么能跑出去放火呢?你家烧了粮食,心情不好可以理解,但不能你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咱们得讲道理不是?” 武耀宗说:“有人看见赵小禹放火了,别想抵赖!” 赵天尧问:“谁说的?” “反正是有人说了,我们如果没听到点风声,是不会来找你们的。” “谁说的?给老子站出来!”赵天尧威严的目光扫过围观人群,怒喝一声,“老子一枪把他的头打爆,把脑浆挖出来下酒,把舌头剜下来喂狗!” “赵天尧,你别耍心眼,你这么吓唬,谁还敢承认呢?”武耀宗说。 “敢说就敢认,敢做就敢当!”赵天尧提起枪,往地下用力地一蹾。 人群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赵天尧转向武家人:“很明显,肯定是有人故意搬弄是非,他们知道咱们两家不和,你们可别中了歹人的奸计啊!依我看,这话最先是谁说的,火就是他放的,贼喊捉贼!” 但武家人似乎很相信那个搬弄是非的人,并不认可赵天尧的说法,仍不退去,仍要赵家赔偿他家三万斤粮食。 村长秦富仓走上前来,说:“我做个和事老,双方各让一步,老赵你别死顶着一分钱都不肯出,这说不过去嘛;武家也不要狮子大开口,你家那地,最多也就能打两万斤麦子,折上一半,毕竟只是个孩子嘛,你把他割死也割不出几点血,赵家赔偿你家一万斤就行了,分期还清。他家总共才四十来亩地,每年种十来亩小麦,打四千斤顶天了,哪能一次性拿出那么多的麦子呢?你们也别得理不饶人。” 这里需要区分一个概念,村长不同于队长,队长只管着小队,村长则管着整个村子,所有的队长都是他的下属,建设村的村长是住在新建队的秦富仓。 秦富仓是秦老汉的三儿子。 这些年,秦老汉可谓春风得意,大儿子秦富忠是全村首富,三小子秦富仓刚当上村长,秦家是钱权具备,官商通吃;只有二儿子秦富根有点不务正业,自家的地不好好种,整天不着家,倒是急公好义,带着江湖气,和赵大顺的关系还不错。 “秦村长,你这话不对味啊,”赵天尧呵呵一笑,“那把火又不是赵小禹放的,凭什么要我们赔偿他家损失?他武家得了什么理了?我告诉你,这麦子,我一颗都不会出!” 第39章 收枪 秦富仓打了个哈哈:“我只是帮你们解决问题,没有别的意思,你们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当作耳旁风,那你们自己商量吧。” 双方僵持到黄昏时分,一片尘土飞扬,几辆摩托车开了过来,下来两个穿制服的警察,两个中年男人,一个年轻后生。 秦富仓认识,其中一个是公社的吕乡长。 这帮人是许国庆叫过来的。 他听说武家人堵了赵家的大门,怕闹出人命,就去公社向吕乡长汇报了情况。 吕乡长起先不以为意,说队里的事由队长解决,队长解决不了再找村长,他堂堂一乡之长哪能天天处理这些芝麻小事。 许国庆故意把情况说得很严重,说双方拉起了队伍,刀枪都上阵了,眼看就要见血了,怕是队长和村长都管不了,也不敢管。 吕乡长这才摇了临近镇的派出所电话,叫来两名民警,又带了两个乡里的工作人员,一起去了建设村新建队。 许国庆原是南方人,因为老家地少不够种,他便带着老婆娃娃来到大西北安了家。 队里给他家分了几亩地,可大多是些长不好庄稼的盐碱地和淌不上黄河水的旱地,日子过得比南方老家好不到哪里去。 前些年,许国庆当起了二道贩子,倒买倒卖农副产品,现在生活过得倒也可以,在新建队算中上等人家。 他因长年在外跑,见识比一般人多一些,今天这事,他料到武家人不会善罢甘休,之前赵小禹只是替王翠萍寄了一封信,武家人就差点把赵小禹生吞活剥了,何况这次是烧了两万多斤的粮食呢? 他知道,如果那把火是赵小禹放的,他八成是替许清涯出头,他虽然觉得这小子下手太狠了,太无法无天了,但也不希望他被武家人伤害。 情急之下,他想到了去找吕乡长。 他并不认识吕乡长,但他觉得吕乡长听到这事后,应该不会袖手旁观,起码能给派出所打个电话,如果他自己去派出所的话,路程太远,而且去了也未必能找到警察。 武家人初见到吕乡长和民警时,略微有些害怕,几经试探后,觉得他们也不过如此,叫嚣得反而更厉害了,七嘴八舌,赵天尧和赵大顺根本插不进去话,甚至乡长和民警的说话声也被他们的吵嚷声淹没了。 武家人明显占了上风,越发飞扬跋扈,围攻的目标也从赵家人转移到了乡长等人身上,大有乡长不让赵家赔偿他家损失就可能面临下台的风险。 乡长大怒,大喝一声:“造反啊!” 一个民警配合地朝天打了一枪,武家人这才停止了叫嚣。 吕乡长了解完情况,做了如下指示: 1、由派出所查出纵火嫌疑人,该判刑判刑,该赔偿赔偿。 2、武家人不准再闹事,否则抓人。 吕乡长做完指示后,走到赵天尧面前,打量了一下他的军装,指了指他拄在地上的那把步枪,和蔼地一笑:“老爷子,你这枪是什么枪?” 赵天尧将大刀扎在地上,双手端起枪,得意地说:“三八大盖,1940年,我25岁,从敌人手里缴获的!” 吕乡长马上肃然起敬起来:“这么说,老爷子还是个军人?” “当然,正牌军人,不过早就退伍了,后来我还当过几年的民兵教官呢。”赵天尧说。 “好好,”吕乡长仍是一脸和蔼的笑容,伸出双手,“我能看看吗?” “能。”赵天尧将枪交给了吕乡长。 吕乡长显然不懂枪,双手端起,做了个瞄准的姿势,手指却不敢往扳机那里放,嘴里模仿了两声枪响,然后将枪交给身后的一名随从,向赵天尧说:“老爷子,现在是和平年代,不允许民间私藏枪械,这把枪上缴了。” “什么?”赵天尧独眼一瞪,“你要缴我的枪?” “老爷子你误会了,不是要缴你的枪,这个属于是——”吕乡长思索了一下,找到一个词语,“回收,交由国家保管。” “这——”赵天尧愣住了,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枪被吕乡长的随从拿走,作势欲夺,又忍住了,咽了口口水,“我要用它来保护我的孙子呢。” “呵呵,国家会保护好老百姓的,老爷子,你该歇歇了。” 武耀宗插话道:“早该缴他的枪了,一天天拿着装腔作势的,吓唬老百姓。” “是啊,是啊,缴他的枪!”武家人兴奋地附和着。 赵天尧仍是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的枪,眼眶中聚集起一团浑浊的泪水,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着,表情阴晴不定,两条胳膊支棱了起来。 赵大顺担心他惹怒吕乡长,便过去劝道:“大,给他们吧,咱们得服从领导。” 吕乡长拍了拍赵天尧的肩膀,和两个警察,两个随从,骑上摩托车走了。 一阵突突声渐去渐远,荡起的尘土散尽,夜幕降临了。 赵天尧忽然爆发出一阵令人动容的嚎啕大哭。 没有人能和他感同身受,那把枪于他而言,不只是个武器,他的血液早已和它融合在了一起,没有了它,他就好像缺了胳膊少了腿。 派出所的民警第二天又来了,勘察了已被破坏得乱七八糟的火灾现场,走访了一些村民,调查了一天,最后没能确定纵火者是谁,也就不了了之了。 先前队里的人传言,火是赵小禹放的,当民警正式询问他们时,他们却都说不知道。 整整一天,没有枪的赵天尧将那把磨得明晃晃的大刀扛在肩头,一身戎装,杀气腾腾地走在村路上,孩子们被吓得纷纷躲回了屋里,连狗也不敢大声叫。 但这之后,赵天尧不再是那个满嘴脏话,吊儿郎当,眉飞色舞,活蹦乱跳的老人了,他的身体佝偻了起来,眼睛无神,仿佛七十多年的岁月不曾让他变老,却在一夜之间不知被什么夺去了所有的光彩和风华。 武家和赵家的恩怨更深了,但有了吕乡长的警告,武家倒也没再找赵家的麻烦,赵家也没赔武家粮食。 第40章 妹妹 武家火灾几天后的一个上午,一阵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响彻了那个住着三姓人的农家小院。 刚从那个小院出来的两个中年男人被这哭声惊得驻足回头。 这是孙桂香生了? 这就生了? 母鸡下蛋都没这么快吧? 孙桂香不愧为女人中的战斗机,孩子生得干脆利落。 以前她没嫁给赵大顺时,整天蜗居不出,队里的人几乎要忘记这个人了;出嫁了以后倒经常在外面跑,怀孕的时候也没闲过,放下家里的活,拿起地里的活,队里的人,包括家里的人,甚至忘记了她是个孕妇。 直到临产前几天,她还挺着一颗大肚子,罩着一块红围巾,跟着全家人碾麦子,一些年老的女人劝道:“桂香,你这都快生了,怎么还不在家休息着?干这么重的活,也不怕有个好歹。” 孙桂香说:“我听说怀孕的女人越是多干活,到时候越好生;越是保养得好,反倒越难生。” 不知她是听谁说的,有没有科学根据,反正她生这第二胎时,确实容易得很。 这天上午,队里的两个男人来她家借簧叉,顺便和赵氏父子扯了一顿家长里短,孙桂香就在这个时候感觉到自己要生了。 四个男人不停地抽着烟,屋子里烟篷雾罩的,但孙桂香不敢咳嗽,因为她感觉到,只要一用力,那个东西就会啪嗒一下掉出来。 她也不敢躲出去,因为小腹的坠胀感和疼痛感让她无法移步。 她在心里乞求着那两个男人快点走。 她的脸憋得通红,蒙着一团热气。 一个男人看出了异样,问她怎么了,她笑笑,说没事。 两个男人终于抽饱了烟,喝饱了茶,尽足了兴,站起身走了。 孙桂香着急地对赵天尧说:“大,你出去一下!” 赵天尧也觉出了孙桂香不对劲,但他对于女人生娃娃一窍不通,只以为孙桂香是生病了,便关心地问:“桂香你怎么了?” 他非但没出去,反而还上前两步,仔细观察着儿媳妇的脸色。 孙桂香已感觉到裤腿里有滚烫的液体流下来,但她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让赵天尧明白她要生孩子了,那年月的妇女对这种事害羞得很,尤其是面对着自己公爹的时候。 她只能对赵大顺说:“大顺,你让大大出去……” 她一边说一边躺倒在床上,解着自己的裤带。 赵大顺也是一脸懵,愣怔地望着她。 “快啊,你让大大出去!”孙桂香催促道,急出了满头大汗。 于是,一脸懵的赵大顺把同是一脸懵的赵天尧推了出去,返回到床边查看老婆的情况,孙桂香的裤子还没有完全脱下来,婴儿的啼哭声就传了出来,通过未及关上的门,传到院子里,传到村子里,生命的力量让夏日的空气充满了激流。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孙桂香生了,在公爹和丈夫尚未反应过来之时,猝不及防地生了,生在了裤裆里,是个女孩。 对于这个孩子,赵天尧和赵大顺表现出不同的态度。 赵天尧微感不满意,好不容易有了赵家的种,却是个赔钱货。 因为孙桂香克夫败财的面相,赵天尧对她一直有成见,直到看到她的肚子挺起来,听到队里的老年妇女在看了孙桂香的肚子后说“儿子尖,女儿圆,必定是个儿子”时,这种成见才略有消除,不管怎么说,给赵家留了种,就是大功一件。 谁想到头来,还是空欢喜一场。 他计划着,等孙桂香的身体恢复了以后,让她继续生,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那时虽然开始提倡计划生育,但管得并不严,尤其是在这种偏远的农村。 赵大顺却不计较这些,高兴得满村子找人给女儿取名字。 他原打算让女儿排在“尧舜禹”之后,可问遍了村里的有识之士,也没人知道禹后面是谁,最后只能按照属相取了名。 那年是蛇年,一个名叫赵小蛇的女孩来到这个充满麻烦和希望的人世间。 赵小禹和金海对这个新来的妹妹也表现出不同的态度。 金海对她有点嫌弃,嫌她半夜哭闹影响他睡觉,嫌她的奶腥气和尿骚味影响他的胃口,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总觉得这个小妹妹来路不明,因为她姓赵,因为队里的人总要开一些他似懂非懂的玩笑,尽管她和自己是一母所生。 赵小禹却对赵小蛇很感兴趣,经常伏在她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小脸一直看,像很小的时候坐在屋顶看火烧云中的奇异景象一样专注,看着看着,就嘿嘿一笑:“球大大。” 这是乡语,等同于“屁大点”的意思。 孙桂香这时就会瞪他一眼:“怎么说话呢?那是你妹妹!” 那时的赵小禹对生育知识完全没有概念,但直觉这个小妹妹比金海更亲,和他存在着某种扯不断的联系,因为她也姓赵,不跟着金海姓金,也不跟着孙桂香姓孙,仿佛她是他独属的小妹妹,尽管他也不是赵大顺亲生的。 赵小禹觉得,这个家自从有了孙桂香后,就变得不同;自从有了妹妹后,就变得更不同,那是他此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曾经,队里的孩子不和他玩,他感到很孤独,现在,即使是队里的孩子缠着他玩,他玩一会儿就全然没兴致了,兴冲冲地跑回家去看妹妹。 对他来说,那是一个多么神奇的东西啊,那么小,居然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会哇哇地哭,会嘎嘎地笑,那奶腥气和尿骚味那么好闻,闻都闻不够;那柔嫩的皮肤摸上去那么舒服,越摸越想摸。 他好奇地问孙桂香:“妈妈,金海小时候也是这样吗?” 孙桂香呵呵一笑:“嗯,也是这样的。” 他又问:“我小时候也会是这样的吗?” 孙村香说:“谁小时候都是这样的。” 赵小禹不禁想,原来人这种东西竟然这么可爱,无关好人和坏人,也就是说,爱欺负人的武家人小时候也是这么可爱,不知他们现在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坏。 第41章 意外 暑假结束了,赵小禹升入二年级,金海则跳级到三年级,但两人每天还是一起上学,一起放学。 队里的通电工程进入了尾声。 春天到夏天,电杆栽了起来,电线架了起来,入户线路也都布完了,只剩下最后一项工作:接火。 这项工作之所以迟迟没有进行,是因为新建队东侧有一条河。 这条河名为乌加河,原是黄河主流,后因流沙浸入,河床抬高淤断,主流南移,它就成了一条退水河。 最近的取电点是乌加河对岸的一个村子,电线需要从河面上架设,因为河面太宽,河中间需要栽两根电杆做为支撑。 一切施工都由村民来完成,他们的方案是,先制作两个水泥大涵管,用船运至河中心,扔下水,隔开水域,淘干中间的水,栽上电杆,用砂石水泥填筑,所有的操作都在船上进行。 自从被选举为监工后,赵大顺似乎找到了人生意义,只要是涉及到通电工程的事,他总是跑在最前面,不管白天黑夜,风雨无阻。 其实他这个监工并无实权,不然也轮不到他,所以指挥别人干活的前提是自己先干,多干。 九月份到十月份,有一段空闲时间,麦子收了,打了,入了仓,葵花、籽瓜等作物还未成熟,队里决定,利用这个时间完成最后的接火工作,以使今年过年能让新建队像城里一样灯火通明。 那天上午,一艘木船载着十几个村民和两个大涵管向河中央开进。 这是队里唯一的一艘船,已经很旧很破了,因为长年没人划,没人保养,搁浅在浅滩,风化严重,木质疏松,表面布满了裂纹和坑点,有的部位被冬天人们烧蒲林的火熏烤得变成了焦黑色。 木船行在水中时,歪歪斜斜,吱吱扭扭,不堪重负的样子。 刚走出一段路,它开始变形,并向一侧倾斜,船舱左右晃荡,进了不少水。 北方人大多不会游泳,吓得手足无措,顿足捶胸,大喊救命,致使木船更加风雨飘摇。 赵大顺命令众人将涵管推下去给船减负,可是人们早已乱了手脚,不听指挥,只有两三个人和他一起推,奈何两个圆形涵管恰如其分地卡入船舱中,正面无法站人,侧面不好用力,竟纹丝不动。 就在木船即将翻覆的一刻,赵大顺毅然跳下了水,给船减了重,同时他在水中拼出最后一点力气把船扳平,然后就沉没在水中。 木船艰难地返回到岸边,众人安然无恙,只吓出一身冷汗和一裤裆屎尿。 赵大顺也不会水,自从沉没在水中以后,就再也没有上来,被捞出来时已是一具尸体。 秋老虎的天气似乎比夏天更热,毒辣的日头暴晒着大地,赵家的院里院外簇拥着许多人,赵大顺的尸体横陈在当院,周围的土地是一片湿迹。 孙桂香扑在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几个女人在安慰着她,男人们在旁边窃窃私语,讲述着今天的凶险,赞扬着赵大顺的伟大。 赵天尧一动不动地坐在儿子的尸体旁边,眼睛望着天空,面如死灰,看不出任何表情,没有一点活气。 半空中,两只乌鸦在盘旋,发出嘎嘎的叫声,有人捡起一颗石子,朝空中甩去,它们才恋恋不舍地飞向远方,消失在苍茫的天际。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猝不及防地响起,尖利刺耳,穿墙破壁,冲击得人们头皮发麻。 那个未满月的小女孩,大概也在哀悼着自己的父亲。 放学回家的路上,赵小禹心神不宁,和金海回到村口时,有几个大孩子跑过来说:“赵小禹,你爸死了!” 如果在平时,赵小禹必会回骂一句:“你爸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 但今天,赵小禹没有回骂,僵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那几个大孩子七嘴八舌地讲了事情的经过,赵小禹仍是站着不动,双目痴呆,好像没听见那些话一样。 半晌,他才行动起来,撒开腿向家的方向跑去。 远远望见自家的院子外站着一群人,他站住了,望着那些人。 金海追上他,却不敢说话,只是担心地看着他。 赵小禹的视线模糊了,但眼中并没有泪;耳朵好像也坏了,听不到一点声音,整个世界都是无声的。 他咽了口口水,整理了一下衣服,调整了一下书包的位置,迈开腿,向前走去。 那些人迎上来,向他说着什么,他完全听不清楚,只是嗡嗡嗡地;他也看不清楚,只是模糊的一团重影。 他走进院子,院子里也都是模糊的重影,像噩梦醒不来时的那种感觉。 他目不斜视,笔直地望着前方的屋门,那门却是清晰的,蓝油漆的门板上有些斑驳的痕迹,夹耳窗上的玻璃擦得干净透亮。 他直直地走了过去,推开门,进屋,坐在字台前,从书包里翻出课本,开始写作业。 他平时不像金海那样自觉积极地完成家庭作业,总是需要孙桂香和赵大顺督促,今天却非常想写作业,比任何时候都想。 然而他的大脑一片混沌,课本上的那些方块汉字,他分明都认得,却不知它们要表达什么意思。 几个人跟了进来,金海也跟了进来,形成半圆围在他身后。 一串眼泪滑落下来,打湿了作业本,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忽然,他站起来,发了疯一样地跑了出去。 这个九岁男孩的脚步急促而沉重,震得房子都在摇晃。 赵小禹跑出屋,跑到赵大顺的尸体旁边,扑了上去,紧紧地抱着他,那个冰冷僵硬的身体让他冷得浑身发抖,他却哭不出声音来,也说不出话来,他的声带麻痹了。 当他的声带恢复功能时,已是三天后,装着赵大顺的棺材平躺在一个长方形的土坑里,人们开始填土,土坷垃敲打着棺盖咚咚地响,披麻戴孝的赵小禹忽然哭喊了一声,跳到坑里,扑倒在棺盖上。 一锹泥土盖下,他的眼前一团漆黑。 在这一刻,鼓匠的吹打声以最快的节奏和最高的分贝奏响,铺天盖地,淹没了那个小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声。 第42章 分家 赵大顺的葬礼办得很隆重,全队的人都参加了,排着队在他的灵棚前鞠躬。 队长讲了话,村长也讲了话,称赵大顺是英雄,生得伟大,死得光荣。 一场秋风过,天气骤然转凉,草木枯黄,野外赵大顺的坟头纸火纷飞,引魂幡上的白纸条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透着一种凄凉和孤独的感觉。 赵小禹跪在坟前,手里拿着一张麻纸,随着风向变换着角度,好让纸烧得干净。 孙桂香跪在他旁边,一边以同样的方式烧着纸,一边说:“小禹,你放心,这个家不会散,只要我活着,就饿不着你们,你只要好好读书就行,将来上大学,出人头地,学费你不用愁。” 赵小禹烧完最后一张纸,站起来,冲着孙桂香吼道:“你走,都是你害死了我爸,我不想再看见你!” 孙桂香难过地说:“小禹,你别这样……” 赵小禹已向远处跑去了。 他一口气跑回自家院子,见爷爷套起了骡车,往车上搬着东西。 赵小禹问:“爷爷,你要搬家?” 赵天尧嗯了一声。 赵小禹重重地点了点头,帮着爷爷把原是自家的东西往车上搬。 他家实在没什么东西,都是一些零碎,搬腾起来倒不费力,只是有一个新做的碗柜,就是赵小禹拆掉四个拉手制作冰车的那个碗柜,去年搬到这边来了。 那个像棺材一样的红躺柜,因为太过老气,太过笨重,搬腾一下不方便,孙桂香家也不缺柜子,就没搬,还在老屋放着。 碗柜不大,里面的东西都已清空,但两人一个太老,一个太小,哼哧了半天,勉强把柜子挪到外面,却搬不到车上去。 赵天尧原本身强体健,但连续遭遇了两场打击,身子骨一下子不行了,走起路来直打摆子,老态龙钟的样子。 骡子有点急躁,不停地踢打着地面。 金海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看着,不知是该阻止他们,还是该给他们帮忙。 孙桂香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看到这一幕,呆了一下,问:“大,你这是干什么?” 赵天尧不说话,撅着屁股,双手蹭进柜底,想和赵小禹把碗柜抬起来,一发力,赵小禹那边抬起一点,他这边却没动,反而脱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现在的体力,连九岁的孙子都不如了。 孙桂香上前扶起他,劝道:“大,就算大顺是我克死的,那也已经死了,你再折腾,他也活不过来。小禹还小,得不上力,再说他要上学,你的身体也一天不如天了,地里的活谁干?大,你听我劝,咱们还在一起吧,别分开了,我虽然是个女人,但体力还行,再干二十年没问题,到那时,小禹和金海也都长大成人了。” “起开!”赵天尧愤怒地甩开孙桂香,相了相碗柜,自知凭他和未成年的孙子搬不到车上去,就去车上找了把铁锤,照着碗柜砸了起来。 孙桂香的眼泪夺眶而出:“大,你实在要搬,我帮你就行,何至于这样呢?” 赵小禹不解:“爷爷你干嘛?” “搬不走,咱就打烂了搬,不能留在这儿!”赵天尧说着,将铁锤递向赵小禹,“你来打!” 他刚才砸了几下,柜子没砸烂,反倒把手臂都快震断了,人老骨头脆,不服老不行。 赵小禹嗯了一声,接过铁锤,望着柜子,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画面。 这个柜子,曾被他拆掉四个拉手和一块木板,制作了一辆冰车,在和小伙伴们的比赛中屡屡获得第一名,为此他被爸爸一顿好打。 这把铁锤,他曾用它砸破了西房的门,把叶春梅放了出来;又砸掉了红躺柜上的锁,给叶春梅带了路费,为此他又遭到了爸爸的一顿毒打,也就是那次,许清涯给他送来七块奶糖,甜进了他的五脏六腑。 如今,物是人非,疼痛的感觉早已遗忘,心里的甜蜜却久久不散,他好想再被爸爸打一顿。爸爸打他,也亲他,疼他,被他睡觉时搂在怀里的感觉妙不可言。 他眼中噙着泪,双手举着锤,瞅准一个位置,在孙桂香“不要”的呼喊声中,嘭的一声,碗柜的一块侧板和主体分离了开来。 他一鼓作气,一顿猛打狂砸,八成新的碗柜终于变成了一堆废墟。 他像一个在战场上杀得兴起的士兵,两眼通红,呼呼地喘着气。 赵天尧指着那堆废墟说:“把这些搬到车上去,回去我给你做个冰车。” 赵家爷孙俩赶着骡车离开了,孙桂香和金海站在院门口,目送他们的背影在秋风萧瑟的黄土路上颠簸。 通过近一年的朝夕相处,金海也喜欢上了赵小禹,这个大他一岁的异姓哥哥,让他体会到了除妈妈以外的另一种亲情。 他有些伤感,不知以后和赵小禹还算不算是朋友。 赵天尧坐在左侧的车辕上,驾着车,手搭在骡子的屁股上。 这只骡子自从进了孙桂香家,伙食待遇提高了,不到一年工夫,就吃得肚滚腰圆,两个屁股褪掉了因营养不良产生的杂毛,变得光溜圆润。 此时此刻,赵天尧充满了担心,不知凭借着这头骡子,和自己一副日薄西山的老身板,能不能把赵小禹抚养成人,能不能供他上完大学,见识城里的花花世界。 孙桂香的话没错,她的人也不错,但偏偏是她克死了自己的儿子,让他天天见到她,无异于在他身上一刀一刀地割肉。 赵大顺虽然是他捡来的,但也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抚养大的,整整四十年啊,说说笑笑,打打骂骂,那种感情早已超越了血脉。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简直比死都难受,上一次有这种感受,还是在战场上,在一次敌人的轰炸中,他的结拜兄弟扑在他身上,自己却被炸得血肉横飞。 他又想起了孙女赵小蛇,那个小家伙虽然还没满月,但越长越惹亲了,一张小圆脸粉嘟嘟的,两只眼睛毛花毛花的,也没有像她妈那样的高颧骨和扇风大耳,一看就是个有福之人。 啊,那可是儿子的亲生骨肉啊! 他原本想带上她,可自己实在无能为力啊! 不知孙桂香会不会给她改名,是跟着她姓孙,还是跟着金大锤姓金。 第43章 受伤 赵天尧赶着骡车回到以前那套没有院子的老屋,祖孙俩卸下车上的东西,赵天尧已累得筋疲力尽,爬上炕,将卷起的毛毡重新铺开,躺了上去,对赵小禹说:“我歇会儿,你打扫一下屋子,随便弄点饭吃。” 赵小禹站在当地,一时神思恍惚。 按理说,从那个家搬到这个家,只有几百米的距离,但他觉得仿佛搬到了一个远古时代的寂寞荒城,远离了人间烟火;虽然这是自己生活了八年的家,但觉得无比陌生。 他找来笤帚,却不知从哪里下手,屋里实在太乱了,地上到处散落着杂物,像个垃圾场,他无法分辨哪些东西是有用的,哪些东西是无用的。 他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再从那间屋返回到这间屋,孤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发出悲怆的回音。 爷爷很快睡着了,微弱的鼾声,间或夹杂几声疲惫的呻吟,显示着他正在快速地老去,再也不是那个横刀立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老英雄了。 日头西斜,阳光从积着污渍的玻璃上透进屋里来,平添了几分落寞。 赵小禹也感到很疲惫,只想像爷爷那样,躺倒身体好好睡一觉。 也许一觉醒来,爸爸爽朗的笑声就会响起,像从前那样,把两只冰手塞进他的衣服里取暖;金海在埋头写着作业,或者摇头晃脑地背诵着课文;妈妈要么在做饭,要么在打扫家,把一些器具弄得叮当作响;鸡在院子里觅食,饥饿的猪在圈里发着抗议的嘶吼…… 然而这一切美好,不会再有了。 赵小禹提起精神,开始扫地,灰尘荡起,呛得他不住地咳嗽,失魂落魄的他忘记了扫地之前是要洒水的。 扫完地,开始做饭。 他以前也常跟着爸爸做饭,但只是填填柴禾,打打下手,现在要独立操作,难免有点力不从心。 炉火烧了起来,面还没和好,空空的铁锅散发着一股带着铁锈味的热气。 一只盆,一碗面,添水,揉搓,不是硬得像石头,就是稀得不成型,原来一直被他埋怨不会做饭的爸爸,也不是他能轻易取代的。 他有点急躁,不停地通过加面或加水中和着面团的硬度,豆大的水珠落入盆里,不知是汗,还是泪。 费了半天工夫,赵小禹终于烙出一张大烙饼,一面烤成了焦黑色,一面却还有点黏,似乎没熟。 他又切了个酸蔓菁摆到炕桌上,叫醒爷爷,向爷爷解释:“火太大了,烙饼有点糊!” 赵天尧却欣慰地一笑:“糊怕什么,熟了就行!” 祖孙俩咀嚼着干烙饼,就着酸蔓菁,喝着凉水,吞咽着人生的苦果。 干涩的烙饼硌掉了赵天尧的假牙,赵小禹便将烙饼剁碎,泡了水,改造成拌汤给他吃。 赵小禹照常去上学,只是不和金海相跟着走了。 起初几天,金海每天都给赵小禹带一个糖烙饼,赵小禹都没吃,后来就不给他带了。 一对异姓兄弟,再次成了陌生人。 十一放假,连着农忙假,共是二十来天。 那时农村的小学和初中老师,并不全是专职的,多数也是农村人,一边教着书,一边种着地,工资微薄,主要生活来源还是靠种地,到了大规模的秋收季节,学校就要放一段时间的假,俗称农忙假。 赵小禹每天跟着爷爷收割向日葵,他在前面用镰刀割头,赵天尧在后面用?头刨杆子。 杆子原本也是可以割的,但那样根茬就会留在土壤中,影响来年的耕种。 那时的向日葵未经过改良,个头有两米来高,赵小禹够不着,每每需要跳起来,将葵花头拽下来,然后再割,这样操作存在一定的危险性,葵花杆的弹力会让镰刀打滑,而且割掉头的葵花杆会反弹回去,难免会打在脸上。 割了几天葵花,赵小禹的身上已是伤痕累累,脸上和手上划破好几个血口。 最严重的一次受伤是差点将左手大拇指割下来,伤口中清晰可见一根肉筋被切成了两段。 当时鲜血直流,疼得赵小禹蹲下来,用右手紧紧地握着左手的拇指,但鲜血仍从指缝间涌出来,滴落在泥土中。 赵天尧察觉到不对劲,问他怎么了,赵小禹咬咬牙,说没事,从衣服口袋里撕下一块布,裹缠在伤口上,继续忙活。 那个伤口虽然后来好住了,但留下一道难看的疤,一到阴雨天,就会发麻发痛,极度不舒服。 这天,赵小禹正钻在葵花林里割着葵花头,听到赵天尧啊呀叫了一声,急忙跑出去看,只见赵天尧坐倒在地上,双手捂着小腿,鲜血染红了裤腿。 原来,他在刨杆子时不小心,?头砍在了小腿上,骨头都受损了。 这次受伤剥夺了赵天尧的劳动权利,他原以为,回去包扎一下,休息一下,第二天就能继续下地里干活了,可是第二天他起床后,发现那条腿根本吃不上力,走路都费劲,何谈干活? 岁月不饶人,不是逞强的年纪了,他只能把赵小禹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小禹,来到这个家,你受苦了,但这不是爷爷能主宰了的。现在爷爷成了个废人,你就辛苦一下,一个人把今年的庄稼收回来,不能让烂在地里。等到冬天放了寒假,爷爷把你送回你亲生爸妈家里吧,爷爷不行了,怕是等不到你长大了。” 赵小禹哭着说:“我不回那个家,永远不回!我就在这个家,永远在!爷爷你放心,我一定能把庄稼收回来的,你也一定能等到我长大……” 从那天起,九岁的赵小禹就开始一个人收割庄稼,每天早出晚归,顶着星星出去,披着月亮回来,中午吃几口干粮,喝几口凉水充饥,好在赵天尧还能勉强做饭。 赵小禹不想回到那个陌生的家,不想离开亲爱的爷爷,所以必须努力干活。 每天回家后,浑身疼痛不堪,手臂酸麻得抬都抬不起来,发了汗的身体上沾着葵花干硬的碎叶,异常难受,但睡一觉起来,精力得到恢复,他又提着镰刀向田野走去。 第44章 集体收割 这天下午,赵小禹正在地里割着葵花头,听到一阵沙沙响,透过葵花杆的缝隙,看到一个人也在拿着镰刀割着葵花头,割下来的葵花头扔在地上,堆成堆。 赵小禹吃了一惊,莫非有人偷他家的葵花?队里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 仔细辨认,只见那是个女人,罩着黄头巾,是孙桂香。 赵小禹提着镰刀,几步走过去,他本来酝酿着一肚子话,诸如“你快走,我不想再见到你”之类,而当面对孙桂香的那张脸时,所有的话却都吐不出来了,反而感到眼窝有点涩,像飞进了尘土。 孙桂香看了他一眼,说:“先紧着割头吧,不然籽儿全掉光了,杆子以后我慢慢刨,赶上冻之前能刨完,不影响明年播种就行。” 赵小禹盯住孙桂香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身离去,因为眼窝里的不是尘土,而是泪,它们马上就要流出来了。 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眼泪,她不是妈妈,而是害死爸爸的罪魁祸首。 他走得远一些,悄悄用衣袖擦了一下眼泪。 听到孙桂香又说:“你不用那么早出来,好好睡饱了,半上午出来就行,不误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么操磨,小心长不高的。” 两把镰刀在葵花林里挥舞着,发出嚓嚓的响声。 孙桂香又说:“还有,不要天天吃干烙饼,这段时间,我给你和你爷爷做饭吧,做好了我带到地里来,完了你给你爷爷送回去,热热就能吃。你家还有一头猪没拉回去,暂时就我喂着吧,等冬天杀了,再把肉给你家送过去。” 葵花林在微微摇摆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林间时隐时现。 孙桂香又说:“还有,每天早点回家,作业不能不写,天塌下来有大个儿顶着,只要学校不关门,你就乖乖地去上学。” 虽然是农忙假,但学校为了防止学生们忘记学过的内容,还是留了作业,赵小禹因为忙,连一个字都没写呢。 太阳还没落山,孙桂香就催促赵小禹回家,她把他拉出葵花林,提起放在田埂上的一个竹篮子。 “这是今天的晚饭,你拿回去热热吃。记得晚上要写作业,明天上午不要那么早出来。” 竹篮子上面蒙着一块蒸笼布,隐约透出香味。 赵小禹咽了口口水,本想严辞拒绝,最后却还是接过了篮子,默默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走出一段距离,他驻足回望,见孙桂香又钻进了葵花林里,不争气的眼泪又涌出了眼眶。 回到家,赵天尧看见赵小禹手里的竹篮,脸色变了变,问:“拿的什么?” “饭。” “她送的?” “嗯。” 赵小禹答完,就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等待着爷爷的教训。 赵天尧的嘴角抽搐了一阵,忽然间老泪纵横:“这叫什么事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那,我给她还回去吧。”赵小禹说。 正要走,被赵天尧叫住了:“吃吧。” 这天晚上,祖孙俩又吃了一顿像样的饭菜。 主食有蒸饼和馒头,菜是腌猪肉烩小白菜,还有粉条。 粉条是孙桂香亲手制作的,每天做菜用的土豆,先在水里浸泡个把小时,淀粉就会解析出来,澄清,倒掉水,晾干,积攒到一定数量,就将淀粉用水和起来,用饸烙机压成条,煮熟,就能食用。 孙桂香家并不富裕,但别人家能吃到的东西,她家差不多都能吃到,别人买,她自己做。 吃完饭,洗了锅,赵小禹在假期里第一次打开书包,掏出课本,做了几个深呼吸,埋下头开始写,他想起孙桂香说的那句话:只要学校不关门,你就乖乖地去上学。 赵小禹接受了孙桂香的建议,第二天睡到很迟才起床,果然是神清气爽。 他泡了块馒头吃了,就去了地里,孙桂香已经在那里了,从割掉头的葵花地面积来看,她昨天应该很晚才回去,今天应该很早就出来了。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谁也没说话,便各自忙碌。 还没到中午,孙桂香就让赵小禹回家,又给他带了饭,让他午休一会儿再来。 下午,两人正坐在田埂上休息时,一阵哒哒响,一辆四轮车开了过来,车斗子里或坐或站着十来个人,有男有女,都是队里的人。 四轮车停在不远处的路边,那些人纷纷跳下车,有的拿着镰刀,有的拿着?头,风风火火地朝这边走来。 等走近了,带头的许国庆对孙桂香说:“嫂子,你歇着,我们来!” 又对赵小禹说:“你快起开吧,大学生的材料哪能干这种粗活呢?乖乖地回家写作业去!” 赵小禹和孙桂香都愣住了。 那些人各自拿着工具,走进赵小禹家的葵花地里,割头的割头,刨杆子的刨杆子,黑压压的一片,就像一台大型收割机一样,刷刷地从这边走到那边去,葵花杆子就全部整整齐齐地放倒在地上,葵花头也整整齐齐地堆成了堆。 他们又从那头刷刷地走回来,整片葵花地就全收割完了,简直像变魔术一样。 许国庆告诉孙桂香,这些人都是那天和赵大顺同船的人,或者是他们的家人,他们看到赵小禹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实在心疼,几家人一商量,每家出一个人,帮着赵小禹把庄稼收回来,不能对不起赵大顺。 其后几天,这些人帮助赵小禹把葵花、玉米、籽瓜、糖菜、土豆、蔓菁、白菜等所有的庄稼都收回来。 他们每天早早地来,迟迟地回,天黑了看不见,就用四轮车的大灯照着。 他们走过的地方,地里空了,家里满了。 孙桂香激动得要给他们做一顿好吃的,还要买酒犒劳他们,他们却纷纷跳上车斗,四轮车哒哒哒地开走了,烟囱里喷出一团黑烟。 这几天,孙桂香每天都在帮着赵家收秋,只是中途要跑回家给女儿喂奶,等赵家的庄稼全部收完以后,她才开始收自家的庄稼。 秋风瑟瑟的田野里,一个孤独的女人在辛苦地劳作着,赵小禹每当看到这一幕时,心里就不由一阵难过,他几次想过去帮忙,甚至有一次已经走到了跟前,忽然又跑开了。 第45章 扫院 农忙假结束,赵小禹返回校园,他还是不和金海说话,还是不吃他的糖烙饼,但他走在路上时,总是忍不住要回头看看,假如看到金海,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毕竟住在孙桂香家的那段日子,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 况且,那里还有一个名叫赵小蛇的小女孩,她的身体里流淌着赵家人的血液。 尽管村长秦富仓再三嘱咐村民不要乱传赵大顺的事,但吕乡长还是听说了,大发雷霆,把秦富仓叫到公社狠批了一顿,说他从那么宽的河面上架线纯粹是胡闹,如果电线断了,掉进河里,后果不堪设想。 秦富仓解释,从乌加河对岸取电距离最短,最省钱。 最后乡里又给村里追加了拨款,雇了专业的施工队,更改了输电线路,只用了几天工夫,由县发电厂发出来的电就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了新建队。 家家户户亮起了新时代的电灯,有钱人家甚至买回了录音机、电视机,年轻的男女扭着屁股哼起了流行歌曲;村头路口,老年人聚在那里高谈阔论着电视剧的情节;人们学会了不少礼貌用语,比如谢谢,不客气,对不起,没关系等,仿佛一夜之间,这个落后的小村子就跟上了时代的步伐。 赵家和孙家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赵家爷孙俩还是不和孙桂香母子俩说话,但孙桂香却经常出现在赵家。 她默默地来,默默地走,洗洗衣服,收拾收拾家,隔几天端来一钵子肉,给爷孙俩改善一下伙食。 冬天杀了猪,她赶上马车把猪肉拉到赵家,留着一部分现吃,剩下的腌进缸里。 她每次来都抱着女儿,进了门把女儿往炕上一放,就去忙乱了。 赵天尧总是趁她忙乱的时候,鬼鬼祟祟地看看孙女,逗逗她,这时候他的脸上就会露出一丝难得笑容。 自从赵大顺死后,赵天尧就几乎没笑过,连话也很少说,有点老年痴呆的症状,仿佛对一切事都失去了兴趣。 有时有人和他打招呼,他迟迟不回应,等到人家走得很远了,他才反应过来。 他的腿受了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所以他不再云游四方了,经常搬只凳子坐在门前晒太阳,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渠坝下的红柳林——赵大顺就葬在那里。 孙桂香的变化也很大,曾经那是一个畏畏缩缩的寡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与世隔绝;走在路上时,也总是低着头,步履匆匆。 自从嫁给赵大顺后,她热衷于打扮了,穿得干干净净,梳洗得整整齐齐,挺胸抬头,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光彩,见了人总是满脸笑容地打招呼。 赵大顺曾经向赵天尧炫耀:“桂香说,她找到了爱情。” 自从赵大顺死后,孙桂香就不怎么打扮了,头发常常是乱乱的,脸上也没有了光彩,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也老了许多,脸上起了不少褶皱。 临近年底,孙桂香像去年一样准备了各种吃食,给赵家拿来了不少,赵天尧对她的态度是,接受她的物品和人力,不接受她的人。 或者无所谓接受不接受,只是生命对灾难的妥协。 1990年的春节,对新建队的人来说,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春节,因为有了电,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带给他们的不仅是光明,还有声音,队里的大喇叭一早就唱了起来,全是喜庆的歌曲,队长还说了几句文绉绉的吉祥话。 赵小禹想起去年过年时的情景,那时虽然没有电,但是充满了欢乐和希望,电把队里的人带入一个异彩纷呈的新世界,却带走了赵小禹最亲的人。 赵家今年没买炮,他家根本就没办年货,连对联也没贴。 办年货要到公社,赵天尧腿脚不方便,赵小禹还不能骑那辆二八大自行车。 他会骑,但因为个头太低,骑不到座位上去,只能从横梁和斜梁的三角空档中把腿脚伸进去蹬,这样骑太累人,骑不了多远,还容易摔跤。 一早,赵天尧领着赵小禹去南面的红柳林里给赵大顺上了坟,回来后,赵天尧就爬上炕睡去了,这段时间,他白天的觉特别多,晚上倒睡得很迟,有时甚至整晚上坐在院子里抽烟。 赵小禹拿起扫帚开始扫院。 他家没有院墙,也就没有院子,所以从来不扫院,赵小禹不知今天为什么忽然想要扫院,从门口扫起,面积逐渐扩大,他的身上和脸上落满了尘土。 他想起爸爸曾经说过一句话,除了屋里,外面的所有地方都是院子,要多大有多大。 他要扫到红柳林去,把爸爸扫进院子里来,把整个世界都扫成他家的院子。 赵小禹走出很远,他的身后是一堆一堆的垃圾,点着了火,烧得不旺,腾起一股股蓝烟。 “赵小禹——”忽然一个声音在叫他,是个稚嫩的女声。 赵小禹茫然四顾,没发现有人叫他,可能是出现了幻听,便接着扫。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字正腔圆,每个字都特别用力,元气满满,还带着拐弯,像唱歌。 “赵——小——禹——” 赵小禹这次辨清了方向,远远地望见他家屋门口站在一个女孩,近午的阳光照得她的脸一片灿烂,是许清涯,赵小禹扛起扫帚走了过去。 隔着很远,许清涯就喊道:“你扫那么远的地方干嘛?你要把整个地球都扫干净吗?” 她穿着一件亮黄色底紫红色线条的碎方格上衣,一条黑裤子,两条笔直的“火车道”从腰间通到鞋面;头发没扎成辫子,随便披着,扎过辫子的头发有点卷曲。 她双手端着一个很大的搪瓷盘子,盘子里放着一条一尺多长的炖熟的鱼,上面撒了一些绿色的葱花,没有热气,已经冷了;左手的手腕上挂着一个白布袋子,突出一些尖角的东西。 “快帮我端着,我端不动了!”她笑着说。 赵小禹狐疑地从她手中接过盘子,许清涯把手腕上的白布袋解下来,撑开口,递在赵小禹面前:“还有饺子!” 第46章 认祖归宗 “这是?”赵小禹愣住了。 许清涯说:“这鱼是我爸一早炖的,我爸说,过年一定要吃鱼,年年有余。记住,这条鱼今天不能吃完,要剩下一些明天再吃,那才叫真的有余。饺子是猪肉白菜馅儿的,年前就包好了……” 她说着,忽然朝着一个方向招手,“金海!” 赵小禹回头一看,只见穿着新衣服的金海背着一个尼龙编织袋跑了过来。 他跑到赵小禹和许清涯面前,看看许清涯,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给赵小禹送点吃的。”许清涯晃了晃手中的白布袋,指了指赵小禹手里的盘子。 金海将编织袋放在地上,先从里面掏出一瓶青城老窖,放在夹耳窗的窗台上。 “这个给你爷爷喝。” 金海比较排外,他虽然和赵家人共同生活了将近一年,但除了叫赵小禹哥哥外,自始至终没叫过赵大顺爸爸,也没叫过赵天尧爷爷,和赵小禹提起他们时,都要加个“你”字,提起孙桂香时,也总是“我妈”。 即使是叫赵小禹哥哥,也要看心情,看场合。 金海又从编织袋里掏出一卷绿色的纸,“这是对联,我妈说,第一年贴绿的,第二年贴黄的,第二年贴粉的,以后就能贴红的了。” 把对联放在窗台上,又撑开编织袋给赵小禹看,他微喘着气,得意洋洋地炫耀道:“剩下的全是炮!” 赵小禹扫了一眼,看到袋子里一片五彩缤纷,有蓝色的电光炮,有红色的大地红,还有各种颜色的花炮。 赵小禹看了看金海,又看了看许清涯,急忙偏开头,他的眼里又进沙子了。 许清涯兴致勃勃地说:“那咱们贴对联吧!” 三人回了屋,在炭炉上熬了半锅浆糊,找来梯子贴了对联,许清涯和金海走了。 许清涯临走时邀请赵小禹和金海晚上去她家看春节联欢晚会,她家买了一台十七寸的黑白电视机,她说她家的杆子栽得最高,信号最好,图像最清晰。 望着许清涯和金海送来的那些东西,以及之前孙桂香准备好的各种吃食,赵小禹心里很不是滋味。 无疑,这是他有生以来过过的最丰盛的一个年。 晚上,赵小禹并没有去许清涯家看电视,不知金海去没去。 他把许清涯送来的炖鱼放在锅篦上蒸热,又煮了一些饺子,爷孙俩盘腿坐在炕上默默地吃着。 赵小禹换上了新衣裳,和金海的新衣裳是同款,是孙桂香年前给他缝的。 孙桂香也给赵天尧缝了新衣裳,但赵天尧没穿。 赵小禹把金海送来的青城老窖拿出来,赵天尧拿在手里看了半天却没打开,说:“拿上这个,明天去给你爸妈拜个年。” “我不去!”赵小禹立刻拒绝。 “去吧,孩子,”赵天尧爱怜地抚摸着孙子的头,“那到底是你的生身父母,打断骨头连着筋呢!爷爷没几年活头了,你该认祖归宗了。” “他们把我卖了,我死也不会认他们的!”赵小禹气呼呼地说。 “他们没有卖你,我也没有买你,那两千斤麦子是人情,是酬谢,他们生你一回不容易。” “反正我不认,我不要离开你!” “我没有让你离开我,但迟早一天,我会离开你的。你和他们走动走动,到时候我死了,你也能有个依靠。” “你永远不会死!”赵小禹大声喊道,眼眶中噙着泪。 但正月初一上午,赵小禹还是跟着爷爷去了前进四队,他生身父母的那个村子。 新建队距离前进四队大约十来里路,但赵天尧腿伤未愈,走路需要借助拐杖,体力也跟不上,走走停停,到中午才到了那里。 前进四队比新建队富裕,八几年就通了电,盖起了不少红砖瓦房,房子也比较密集,人口数量也比新建队多多了。 但赵小禹的生身父母家比赵家强不了多少,他家应该是全队最穷的,一个破院子,一套破房子,几间凉房和粮仓,都已年代久远,泥皮脱落,露出了里面的土坯。 一条大黄狗叫嚣着扑出来,赵小禹捡起一根木棍,挡在爷爷前面。 屋门打开,陆陆续续出来十来个人,除了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妻,一个和赵小禹年龄相仿的女孩外,剩下的全是毛头小子,从十来岁到二十来岁不等。 他们似乎并不认识赵天尧,喝退了狗,带着疑惑的眼光望着两人。 赵天尧哈哈一笑:“永文,不认得我了?我是建设新建队的赵天尧啊!” 又按着赵小禹的肩膀介绍道:“这是我的孙子小禹,也是你的儿子,来给你们拜个年!” 赵小禹感觉到这家人对他并不友好,在得知了他的身份后,并没有表现得多么亲热,只是尴尬地一笑,脸上甚至带着怀疑和警惕的神情。 这家人姓陈,家长叫陈永文,是赵小禹的生身父亲,今年四十多岁,但贫穷和操劳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许多,瘦高个儿,长脸,紧贴着头皮的短头发已经花白。 陈永文和老婆丁俊仙在二十多年前结婚,原本计划着生四个孩子,两男两女,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他老婆的肚子像是开过光似的,左一个右一个地生小子,就是生不出女子来。 越没什么,就越爱什么,两口子充分发挥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顽强精神来,一鼓作气生了八个儿子,有时一年一个,有时两年一个。 怀上第九胎时,两口子商量,如果这胎是女子,就留下;如果是小子,就送人,那时已经包产到户了,自己的孩子得自己养,负担太重了。 可巧不巧,这次生了一对龙凤胎,先生出来的是儿子,就是赵小禹,送给了赵家;后生出来的是女儿,取名陈慧,小名九妹,就是那个和赵小禹年龄相仿的小女孩。 生孩子容易养孩子难,尤其是像陈家这么密集的生法,八个儿子加上一个女儿,有上小学的,有上初中的,有上高中的,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儿,把陈永文两口子操磨得身心俱疲,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饥荒是越拉越多。 陈永文把爷孙俩让进屋里,端来油炸的茶食招待他们,说着客套话,东拉西扯,词不达意,在听说赵大顺死了后,他更是如坐针毡。 赵小禹对陈家人没什么好感,无论是这些人还是这个环境,他都不喜欢,甚至有点排斥。 他甚至怀疑,那对中年夫妻根本不是他的生身父母,那八个半大小子也不是他的亲哥哥,那个腼腆的小姑娘更不是他的双胞胎妹妹,一定是爷爷搞错了,他原本就是赵大顺亲生的,和别的任何人都无关。 他姓赵,不姓陈! 第47章 被嫌弃 陈家中午安排了饭,大年初一,饭菜倒也丰盛,炖了肉,煮了饺子,半年没喝酒的赵天尧和陈永文喝了几杯。 陈永文将赵天尧拿来的青城老窖收进了柜子,开了一瓶高粱白。 这顿酒喝得貌合神离,两个老男人一个哭穷一个卖惨,生硬地从干涩的眼睛中挤着眼泪,不住地唉声叹气,认亲宴办成了诉苦大会。 赵天尧说:“我这身体,多则三五年,少则一半年,我一死,小禹就没人管了。” 陈永文说:“唉,都是苦命人啊,我这饥荒拉下一屁股,正寻思着把老八过继给别人,不要钱,给他一口吃的就行。” 吓得老八惊慌失措,跑到母亲丁俊仙跟前询问真假。 赵小禹看出陈家人嫌弃他,正中下怀,那就再给他们来个雪上加霜,让他们更加嫌弃他。 这顿饭名义上是炖肉,但其实肉并不多,毕竟十几个人吃饭,全是肉的话,一头猪也吃不了几顿,多数是酸菜、土豆、粉条等辅料。 赵小禹举着一双筷子,像公鸡刨食一样在菜盆里乱刨着,把好好的一盆猪骨头烩酸菜刨得像垃圾堆一样难看。 刨到肉,就毫不犹豫地夹到自己的碗里,一连刨了好几块,直到碗里放不下了,才开始吃。 他像个二流子一样把衣袖挽起老高,旁若无人地吃得满嘴流油,夸张地吧唧着嘴巴,不小心吃进嘴里的骨头渣随口唾在地上,还摇头晃脑的。 他夹菜的时候,更是把无赖的作风发挥得淋漓尽致,大大地夹一筷子,故意不夹紧,当把菜夹到碗里时,桌子上已撒得到处都是。 陈家人果然更嫌弃他了,就连他的生母丁俊仙也不停地给他翻白眼;他的双胞胎妹妹陈慧索性把筷子狠狠地摔在桌子上,愤愤地出去了。 这时,和陈永文互倒苦水的赵天尧也注意到了赵小禹的不礼貌,瞪他一眼:“怎么吃饭呢?又皮痒了是不?” 赵小禹吐了一下舌头,把碗里的肉每块咬了一口,也起身出去了。 陈家的院门外有个土坯盖的厕所,赵小禹看见穿着一件红棉袄的陈慧进了厕所,便尾随而去,猛然跳在门口,扮了个鬼脸,大吼一声,把正蹲下解手的陈慧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赵小禹转身就跑。 陈慧哭着从厕所里跑出来,腿上沾着一些污物。听到哭声的丁俊仙急忙出来询问,陈慧指着赵小禹告状:“他跑进厕所扮鬼吓我,把我吓得坐下了,屁股上沾了尿,呜呜呜……” 丁俊仙气得咬牙切齿,但碍于赵天尧在,不便出手教训他。 屋里的其他人也都出来了,陈慧又告了一遍账。 赵小禹解释:“我没吓她,我也是要上厕所,看见她,就吓得叫了一声,我胆小,她穿着红衣裳活像个吊死鬼……” 赵天尧拄着拐杖过去就要打他,赵小禹跑开了。 陈永文摆摆手说:“你们走吧,一看就不是一家人,我们陈家生不出来这么野的孩子,咱们以后还是路归路桥归桥吧。” 爷孙俩出了村子,赵天尧让赵小禹站住,举起拐杖,抽打着他的屁股。 赵小禹没动,任由他抽,爷爷的体力大不如从前了,这看似用了全力的几拐杖,对于挨惯了打的赵小禹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另外,他看到爷爷今天打他与以往不同,以往他总是满脸愤怒,气势吓人,今天却是满脸悲伤,眼眶里汪着两团泪水,让赵小禹心疼。 赵天尧自己停了手,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指着赵小禹骂道:“你都十岁了,怎么就不能懂点事啊,我这是为你找出路啊,你非得把我气死才罢休吗?你看我这身体,走路都走不稳了,还能活几天?到时候谁管你?他陈永文再苦再难,也是你的亲老子,不能不管你!” 赵小禹见爷爷如此生气,怕他气出个好歹来,便只能暂时采取迂回策略,扶住赵天尧说:“爷爷,到时候我赖也要赖在他家,他们赶都赶不走,就是现在我不想去,我还想留在你身边。” “那你不得现在就和他们拉好关系吗?”赵天尧稍微消了点气。 “嗯,我会的,今天我错了,以后我再来,给他家干活。” “真的?” “真的,就是你身体不好,别陪我来了,路我记住了。”赵小禹松了口气,“咱们回家吧,许清涯说,那条鱼今天还得吃,这才叫年年有余。” 赵天尧哼了一声:“和你那个没出息的老子一样样的,小小年纪,就惦记着人家小姑娘。” “爷爷,你说什么呢?”赵小禹的脸红得像猴屁股,“那鱼你不也说炖好了吗?” “这倒是,他们南方人是比咱们北方人会吃,狗屎到了他们手里都能变成香甜的麻花。” “啊呀,你这是夸人呢,还是骂人呢?” “当然是夸呢,我敢骂你的小媳妇吗?” “爷爷……” 春寒料峭,北方的农村一片荒凉,田野里斑驳着一些冰滩,在斜阳下闪着光;几棵枯瘦的小树孤独地立在寒风中,远近散落着几个小村落,远处的狼山连绵起伏,顶着一片灰白色的云彩。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在蜿蜒的乡间小路上,相互搀扶着,时而发出阵阵笑声。 正月初五,赵天尧让赵小禹连骨带肉砍了十几斤肉,装进编织袋,送到前进四队的陈家陪罪,嘱咐他不要急着回来,尽量帮着他家干点活,在那里住几天也行。 赵小禹怕爷爷再跟着他,就照做了,但他背着袋子一出了村,就又绕了回来,他可不想把好东西送给他不喜欢的人,还是送给许清涯吧。 这么想着,莫名一阵脸红心跳。 第48章 卖肉 赵小禹背着猪肉袋子去了许清涯家,两根椽子横起,挡在院门口。 他叫了两声许清涯,没有得到回应。 他不敢叫得太大声,有点鬼鬼祟祟,因为许国庆之前说过,让他离许清涯远一点,但叫得不大声,许清涯又可能听不见。 把声音控制到刚好让许清涯听见,而许国庆听不见,这是一个难题。 赵小禹想起大年那天,许清涯给他家送去一条鱼和半布袋饺子,说是她爸让她送的,说明她爸对他改变了态度。 于是提起胆量,放大音量又叫了几声,仍是没有回应。 这时许家的邻居路过,说:“他家全家去南方了。” 赵小禹啊了一声:“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邻居回答了一声便走开了。 赵小禹暗叫一声苦,他知道许清涯一家每年过年都要回一趟南方,有时在年前回,有时在年后回,一般走十来天,可这肉等不了那么久啊。 他不甘心,从椽子底下钻进院子,走到正屋门口,门上果然落着一把黄铜锁。 无奈,只能另寻下家了。 第二人选自然是金海,可赵小禹不想去讨好孙家,至于孙桂香讨好赵家,那是她的事,和他无关。 如果悄悄地把肉拿回家,爷爷若是知道了,必会大动肝火。 思来想去,赵小禹做了个石破天惊的决定,把这十几斤猪肉背到公社卖了,就说是送给了陈家,既合爷爷的心意,又能得一笔钱,顺便在公社的商店买几件玩具。 那种左轮炸片枪,能打出真枪的声音和火光,赵小禹曾在赶交流会时见过,觊觎已久了,只是他向来没有零花钱,只能望而兴叹。 还有各种小人书,《薛家将》、《杨家将》、《呼家将》等;还有五花八门的零食,玉米棒、酸梅粉、果丹皮…… 只是公社太远了,不过没关系,反正爷爷说,不要着急回来,那就趁这个机会好好玩一次。 如果能带个小伙伴一起去就好了,赵小禹刚动了这个念头,马上又打消了。 说走就走。 赵小禹背着猪肉出发了。 十几斤猪肉对他来说,虽然不是问题,但长时间背着,滋味还是不好受。 猪肉没有解冻,硬得像石头,尤其是骨头硌得肩膀疼,好像破了,但他不在乎,仍是大步流星向前走。 走了不到一半的路,遇上一个四轮车,拦住问了问,正好同路,赵小禹便爬上车斗,手扶着前挡架站着,冷风迎面袭来,擦得脸颊生疼,但赵小禹却大张着嘴唱着歌。 “乌溜溜的黑野猪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爷爷的转变……” 他家没有电视机和录音机,这歌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听得似是而非,“眼珠”听成了“野猪”,“容颜”听成了“爷爷”。 到了公社,还不到中午,跳下车斗,赵小禹才意识到,来公社卖猪肉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公社大街上空空荡荡,几乎没人。 所谓大街,不过是一条砂石路,两侧是一些平房,有的住人,有的是商店,多数关着门;个别开着的,也少有顾客光顾。 不是来的地方不对,是来的时间不对,这里除了开交流会的那几天,和年底办年货那几天,别的时候都很冷清,尤其是正月,人们基本上连门都不出。 赵小禹逐个进入那些商店,推销他的猪肉,往往刚说两句,人家就厌烦地摆手,让他出去。 赵小禹垂头丧气地在街上溜达了一阵,最后选了一个地方站定,把猪肉袋子放在脚下,看见有人经过,就问一句:“要猪肉吗?” 有个男人撑开袋子看了看,询问价钱,赵小禹伸出一个巴掌:“五块钱一斤!” 那个男人切一声:“比人肉都贵!” 赵小禹不知道猪肉的价钱该是多少,再有人询问时,他就降了价:“四块钱一斤!” 可是人家仍嫌贵。 继续降价。 一直降到五毛钱一斤,人家反而觉得他的猪肉有问题。 终于有个人要二斤,赵小禹却傻眼了,他既没有分割猪肉的刀,也没有称量猪肉的秤,于是说:“要买就全买,一共是十五斤!” 十五斤是爷爷根据赵小禹的体力估摸出来的,他家也没秤。 那人苦笑一声,摇摇头走了。 眼看日头偏西,肚子饿得咕噜噜,赵小禹还是没能把猪肉卖出去。 忽然,瞟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家商店出来,他的心立刻激动起来,那人好像是高老师。 叫了一声“高老师”,那人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她不是高老师,没回应,向远处走去了。 赵小禹尾随而去。 那人拐下砂石路,沿着一段土路走到一道红砖围墙下的一户人家的院门口,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认出了赵小禹。 “赵小禹!”她欣喜地叫了一声。 果然是高美娥。 赵小禹心中一动,竟泪眼婆娑,喉间一哽,说不出话来。 高美娥走到赵小禹面前,问他:“你怎么来了?” 赵小禹讷讷地说:“我,我来给你,拜年,高老师过年好!” “过年好!”高美娥开心地一笑,“难得你这么有心!” 她把赵小禹领进院子,这是一套红砖院子,小而精致,干净整洁,地面上也铺着红砖;房子也是一砖到顶的起脊房,上面铺着瓦片,钢窗上的玻璃擦得亮亮堂堂,墙上贴着大红对联,透着喜庆。 赵小禹高兴又欣慰,直觉高老师嫁了一个好人家。 回到屋里,赵小禹看到一个帅气又洋气的年轻男人。 他穿着一身土黄色的西装和西裤,梳着时髦的三七分发型,脸白白净净的,额头饱满而宽阔,器宇轩昂,在赵小禹的印象当中,只有吕乡长才有这样的气质。 高美娥做了介绍,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目前和她一样在机关小学教书,姓王,是正牌的大学生。 那时的大学生还很稀缺,小学的老师多是初中生,初中的老师多是高中生,大部分都是民办教师,待遇极低,工资只有二三十;王老师却是有编制的正式老师,工资上了百,而且在开学后要调到乡中学当教导主任,高老师也可能同去。 赵小禹兴奋得不得了,那样的话,等他上了初中,高老师就又是他的老师了。 高老师指着屋门说:“院门口那道墙,就是中学的围墙,离我家更近。” 赵小禹将编织袋撑开,说:“高老师,我给你拿了猪肉。” 高美娥吃惊地叫道:“这么多的猪肉,得花掉我一个月工资!” 第49章 摊上事了 正月饭,不定时,谁家都准备了各种吃食,以备招待亲戚朋友。 高老师给赵小禹热了馒头,油糕和炖猪排骨,询问了他家的情况,得知赵大顺死了时,她吃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又问起金海:“你们还在一个家吗?” 赵小禹淡淡地说了句“不在了”,再没做过多解释。 在高老师家吃完饭出来,赵小禹走在公社的大街上,心情无比畅快,尽管他没卖掉猪肉,没买到心爱的玩具、零食和小人书。 但当他无意从口袋中摸出三张“大团结”时,心情瞬间就不好了,他没卖掉的猪肉,被高老师高价收了。 三十块钱,对赵小禹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他从没想过,自己的有生之年,居然能有这么多钱。 他的心里五味杂陈,有温暖,有苦涩,有感动,有后悔,他的眼里又揉进了沙子。 这些钱,完全可以把他想要的玩具、零食和小人书全买到,但他一点兴趣都没有,这三张钞票就像未完成的作业一样让他感到不舒服,比那十几斤猪肉还沉重,让他步履艰难,钱上面那些笑容可掬的各族人民仿佛都在嘲笑着他。 最终,赵小禹跑回高老师家的院子,把钱放在窗台上,敲了敲玻璃窗,不顾玻璃后面高老师和王老师惊愕的目光,转身又跑了。 等高老师追出来时,他早已没了踪影。 放下那些钱,就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担,赵小禹脚底生风,把高老师的喊声远远地甩在了新年的空气里。 他一口气跑上公社的那条砂石路,跑上回村的土路,直到跑得筋疲力尽才停下来,喘息了一会儿,信马由缰慢慢地走,又哼起了“黑野猪”的歌。 回到家,天已黑,赵天尧问他:“你爸妈原谅你没?” “原谅了,他们很高兴,给我炖了肉。” “那就好,那就好啊!”赵天尧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许国庆摊上事了,他的上家卷款跑路了。 那时那地的农民出售农产品,都是卖给了流窜在乡间的二道贩子,很少给现钱,往往是二道贩子将农产品卖出去以后,得了钱,再给到农民手里。 这是许多年来形成的规矩。 一般来说,到年底就基本结清了。 许国庆原本有个固定的上家,合作多年,没出过差错,但去年那个上家出价太低,他根本赚不到钱,加上各种成本,甚至可能还要亏,这时他认识了另一个上家。 这个人出价颇高,许国庆便把收来农产品都卖给了他。 他年底去要过一次账,那个人说,货还没出手,他也没太放在心上,这样的情况经常有,毕竟在信息闭塞的当时,对上好行情不是件容易的事,只要人在,就不怕他赖账,大不了在面对那些要账的农民时,多说几句好话。 正月十八,许国庆全家人从南方回到西北,他又去要账,就找不到那个人了,去了那人的仓库,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问了一个同行,同行说他也正在找那人,他的货也卖给了那人。 两人预感到不祥,就去派出所报了案,警察让他们等消息。 消息一直没等来,债主们不等了,正月一过,就陆续去他家要账。 许国庆这些年虽然赚了点钱,日子过得还不错,但也仅仅是比新建队的人吃的好一些,穿的好一些,干的农活少一些,活得比一般农村人潇洒和洋气一些,存款根本没多少,相比债务来说就是九牛一毛,以他当时的赚钱速度,估计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许国庆只能一边安抚着债主,一边到处打听着那人的踪迹。 别的人还好,最难应付的就是武家人。 武家去年被烧了两万多斤小麦,剩下的葵花子,籽瓜子等农产品,也都卖给了许国庆。 年前武家人就去许家催过几次账,年后更是逼得紧。 武家人要账和别人不同。 别人只是偶尔去一趟,只是去一个人,问问情况也就走了,大不了埋怨几句。 武家则一去就是三五个,气势汹汹,指天骂地,摔盆掼碗,一去就是一天,直到深夜许家人要休息了才离去。 而且,很频繁,隔三差五就去一趟。 后来就搬家具抵账,新买的十七寸电视机,录音机,二手的轻骑摩托车,新做的沙发……先后从许家到了武家。 按理说,这些东西值不少钱,武家的账差不多顶平了,但武家人不那么算账,折价很厉害,六百多买的十七寸电视机,只过了一个年,就折成三百元;二手的轻骑摩托车更是只给了二百,总之是,他家人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形同强盗。 所以,许家基本上被搬空了,还欠着武家不少钱。 许国庆去派出所报过案,警察告诉他:“如果你不欠他家钱,他家这就是抢劫,我们可以管,可是你欠着人家钱,那就没办法了,你们自己协商吧。” 许国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武家人搬走他家一件又一件东西。 每当这时,队里的人就去看热闹,同情一阵许家,感叹一番世风日下,发一阵唏嘘,但谁也不敢去指责和阻止武家人的行为,只有赵小禹骂几句,但他只是个孩子,没人理他。 赵小禹看着整天嘻嘻哈哈的许清涯收起了笑容,恋恋不舍地望着武家人搬着她家的东西离去,心里难过极了。 他跑回家,对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赵天尧说:“爷爷,你快管管吧,武家人把许清涯家都欺负死了!” 赵天尧愣了半晌,才痴痴呆呆地说:“咱家的葵花钱,许国庆也没给吧?” 赵小禹见爷爷指望不上,又跑到许家门前,对正在发呆的许清涯发狠地说:“等我以后赚了钱,把这些东西全给你买回来!” 许清涯愣了一下,旋即开心地笑了起来。 第50章 偷跑 许家只种着六七亩地,基本上全是小麦,到了夏天,许家人刚把小麦收回场面,碾完、扬完,装好袋,还没来得及入仓,就被怒气冲冲赶来的武家人强行拉去抵账了。 许国庆一个异乡人,无亲无故,无依无靠,面对如狼似虎的武家人,只能忍气吞声。 许国庆曾和队里的人讲过,他们那地方的人不会打架,最多就是吵,上午吵不明白,中午吃顿饭,下午接着吵;今天吵不明白,晚上睡一觉,明天接着吵,总有吵明白的一天。 显然,他的吵架功夫对一向善于用暴力解决问题的武家人无效。 武家人不仅欺负许家人,武飞龙还天天找许清涯的茬儿。 秋天,许清涯的二哥许清河升入初中,到公社上学,武飞龙更是无所忌惮,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对许清涯各种辱骂。 许清涯一般和几个女生同行,武飞龙也混迹于这帮女生当中,走一路,骂一路,骂得不是一般的难听,比如“让你妈和你抵账”云云,对于女生来说,这些话比挨几个耳光都难受,即使是没心没肺的许清涯也受不了,每每被气得泪水涟涟。 许清涯不堪其扰,就告了老师,老师把武飞龙打一顿,让他保证以后不再骚扰许清涯,但事后依然如故,甚至变本加厉。 武飞龙总是跟在许清涯身旁,照着她的脸使用那些成年女子听了都羞愤难当的词语,许清涯跑,他也跑;许清涯站住,他也站住,无法摆脱。 许清涯不敢回骂他,有一次就推了他一把,这回正中武飞龙的下怀,他挑衅许清涯的目的,就是逼她先动手,立马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和男生同行的赵小禹无意看见这一幕,骂了声“x你妈”,以百米冲刺速度飞奔过去,一个飞脚将武飞龙踹翻,骑上去就是一顿拳脚,打得武飞龙鼻血直流,最后把他扔进两米多深的闸洞里,又搬来几块土疙瘩砸了他一顿。 第二天放学路上,赵小禹和几个男生刚过了建团渠,进了西沙窝,就被武飞龙和他二哥武耀宗拦住了。 武耀宗问赵小禹:“你为什么要打武飞龙?” 赵小禹说:“是他先打许清涯的!” “他打许清涯关你屁事,再说是许清涯先打的他,小畜生找死!”武耀宗说着就扑向赵小禹,几个男生吓得四散逃窜。 赵小禹没跑,反而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 那些年,队里经常有来放电影的,用发电机发电,在场面上栽两根杆子,挂一块白布银幕,全队的男女老少搬着小板凳过去看,赵小禹对别的电影没什么感觉,唯独对一部叫做《黄河大侠》的武打片印象深刻。 他幻想着自己也能成为像马义(《黄河大侠》里的人物)那样的武林高手,除暴安良,扶危济困,经常凭着记忆模仿着马义的招式,哼哼哈哈地练习。 那时的小学生没什么玩的,武打游戏是其中之一,赵小禹的武功已经做到了全班无敌,所以此时他自信能打得过武耀宗。 上次武耀宗打了许清涯,最后不是被他用一根木棒打得抱头鼠窜吗? 事实证明,那部电影骗了他,或者是上次的经历骗了他,或者是武家人真的有个当过慈禧太后保镖的祖先,赵小禹的绝世神功尚未使出来,就被武耀宗一把提起,然后摔倒,几脚下去,他就丧失了战斗力。 他这时才意识到,以前挨爷爷和爸爸的那些打,简直就是挠痒痒,这回挨的打,才是真的打,让他感到害怕。 爸爸曾经无奈地评价他说:“这个娃娃就打不怂。” 但这次,赵小禹认怂了,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痉挛,大脑的意识甚至出现了模糊,一切的愤怒和仇恨瞬间烟消云散了,只有一个微茫的意识:救命! 但他吼不出来,武耀宗的每一下,都足以让他失声。 武耀宗打完赵小禹,就带着武飞龙扬长而去。 赵小禹好半天才挣扎着坐起来,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到处疼痛,手脚都不听使唤了;脸上又麻又烫,用手摸了摸,肿胀得老高,像贴了一层厚厚的猪皮;口腔里有股浓烈的血腥味涌上来,唾了一口,是红色的。 这时,刚才散开的那几个男生围上来,查看他的伤势,一个个脸上露出了惊惧和怜悯的神色,但即使是武耀宗不在跟前,他们也不敢骂他。 许清涯和几个女生经过,许清涯上前询问赵小禹发生了什么事,赵小禹却一把甩开她:“关你屁事!” 然后捂着肚子,瘸着腿脚跑了。 那次赵小禹受伤严重,请了几天假在家休息,当他再次去上学经过许家时,却发现许家的院子空了,他跑进院里去看,发现正屋和凉房的门都大开着,也都是空荡荡的。 那个秋日的早晨,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在寒风中茫然四顾,泣不成声,像是丢失了珍贵的宝贝。 许家是在一夜之间搬走的,没人知道搬到了哪里,只知道前一天晚上刮大风,吹断了电线,黄沙遮住了星月,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队里的人都知道许家人是被武家人逼走的,但他们不敢怪罪武家人,只能痛骂许国庆,他带走了全队人一年的收成,早知道他要偷跑,就应该早早地像武家那样逼他了。 许家从此在新建队除名,但许国庆却被人们牢牢地记在心里,每当生活过得不如意时,他们就会大骂:“都是许国庆那个王八蛋,坑了我那么多钱!” 许家的那套空院子被武家人占了,没人敢抢,武家人理直气壮,一切理所当然。 大风过后,气温骤降,农村人开始秋收了。 今年没有许国庆带头,没人再肯帮助赵家了,赵天尧的身体越发差劲,得不上力,他家的农作物,基本都是赵小禹和孙桂香收的。 两人在地里忙乱时,一个刚满一周岁的小女孩在田野里跌跌撞撞地跑,不时摔一跤,就哇哇地哭着叫妈妈,孙桂香也不管她,一阵骂声从葵花地或玉米林里传出来。 “活该,不乖乖地坐着,偏要乱跑,跌死你才好呢!” 第51章 大雪 这一年,孙桂香忙得不可开交,一个人干着两家的活,从播种开始,锄草、浇水、施肥、打掐、收割等,一项接着一项,还要照顾两家人以及骡马猪羊,把她的时间填充得满满的。 虽然赵小禹和金海能分担一些负担,但他俩还要上学,而且是孩子,时间和精力没那么多。 别人家的活都是集中起来干,比如割麦子,等到麦子全熟了,全家人出动,几天工夫就割完了,孙桂香却不这么干,她不能等到麦子全熟,那样就有点来不及了,她是看见哪里有一片熟了,就拿起镰刀把那一片先放倒,只有这样,才不至麦子熟透了时撒落在地里。 每一项工作,总是开始得比别人早,结束得比别人晚。 所以,当队里的人忙的时候,她比谁都忙;当队里的人闲的时候,她照样在忙。 最麻烦的是女儿。 自从赵天尧爷孙俩搬走后,孙桂香就让金海倒在东房睡床,她和女儿睡西房的炕,为的是给女儿创造足够大的活动空间,尽管如此,孙桂香几乎每次从地里回到家,都能看见女儿在屎尿堆里摸爬滚打,哭得脸色铁青。 女儿七个月时学会了爬,经常从炕上跌到地下,跌得鼻青脸肿,孙桂香就在炕上钉了个橛子,用一根布带把她拴起来。 大概是经常和这根布带角力的缘故吧,女儿刚满十个月就学会了走路,过了一周岁生日,走得已经很稳了,却更麻烦了。 她很好动,爱闹腾,见什么害什么,有一次竟然用火柴点着了金海淘汰下来的作业本,引燃了炕角的被褥,幸亏那天孙桂香收了个早工,提前回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饶是如此,两床被褥都烧得差不多了,屋顶的氧层也被熏得黑乎乎的,女儿也被呛得晕倒,浇了两瓢凉水总算抢救了过来。 自那以后,孙桂香就不敢把女儿锁在屋里了,出去干活时就带着她。 这一年,孙桂香被操磨得老相横生,形销骨立,原本的高颧骨更高了,两个大耳朵也显得更大了,她无暇顾及自己的体面,经常不修边幅,蓬头垢面的,像个疯子。 然而她没有疯子那样自由自在,那样无忧无虑,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她不能让赵小禹和金海过多操心家里的困难,不能影响到他们的学习,要保证他们吃饱吃好,尽一切可能给他们创造更好的学习条件。 赵小禹虽然还是不跟孙桂香说话,但对她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当她帮助赵小禹把他家的庄稼收割完,开始收割自家的庄稼时,赵小禹就拿着镰刀或其他农具,默默地走进她家地里。 她让他回去写作业,他不说话,也不回去。 赵小禹的学习又开始退步,除了家庭变故的原因外,还有许家人的出走,他尚未成型的世界观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即使是品学兼优的许清涯,最终还是斗不过坏人。 赵小禹学坏了,像过去一样,成了一个坏小子。 他又和那几个痞子伙伴走到了一起,但他高估了那几个痞子的胆量,他跟着他们干过几次欺凌弱小的事,他们却无论如何不敢跟他去打武耀宗。 1991年元旦的前一天,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从一早就开始下,从小雪下成了中雪,继而下成了大雪,一直不停,学校担心学生回不去家,就提前放了学。 西沙窝成了雪漠,那些农田、坟堆,和远处的沙枣林已无法分辨,天和地连成了一体。 赵小禹冒着大雪艰难地回到家,雪在风力的作用下几乎堆到了窗台边上,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厚厚的积雪中开拓出一条通道,回到屋里,见爷爷坐在炕棱边发呆,屋里昏昏暗暗的。 赵小禹拉了下灯绳,灯没亮,估计线路又出问题了。 自从通电以后,线路隔三差五就出问题,只要天气稍恶劣些,线路就要闹脾气,仿佛憔悴得经不住任何的风吹雨打。 “怎么了爷爷?”赵小禹将书包放在炕棱上。 赵天尧喃喃地说:“我中午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你爸,他说他被大雪压得喘不过气来。” 自从赵大顺死后,赵天尧和赵小禹就搬回到了东房住,西房像过去一样做凉房,但今天赵天尧却要搬到西房住。 “小禹,咱们搬到西房,把东房空出来,点上三支蜡烛,我总觉得你爸今晚要回来,咱们住在东房,他不敢回来,怕吓着咱们,别让他在外面冻着。” “爷爷,”赵小禹劝道,“那都是封建迷信,再说西房一冬天没烧火,冷得像冰窖,怎么住?” 但赵天尧的态度很坚决,赵小禹便只能由他。 一下午,爷孙俩把西房炕上的杂物搬到了地下,给炕炉添了火,又生了炭炉,简单地打扫了一下炕,把毛毡、油布铺好,把被褥搬过来,在东房点了三支蜡烛,天一黑就早早地睡了。 赵小禹是被一阵巨响惊醒的,起初是墙倒的轰隆声,接着是屋顶椽檀的断裂声,他感到大地在震动,头顶仿佛有什么东西压了下来,带着一股飓风,一些东西掉落在身上,砸疼了他。 他一惊而起,眼前一团漆黑,他想摸火柴点蜡烛,却摸到一根粗大的椽子。 “爷爷,房塌了!”他惊叫道。 这时听到身旁的赵天尧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摸过去,又摸到一根椽子,接着摸,摸到了爷爷的一条腿,被压在了椽子下面。 用力去扶那根椽子,根本扶不起来,脑袋反而撞在另一根椽子上。 “爷爷,怎么办啊?”他绝望地喊叫着,感到空间很憋闷。 他尝试着扩大摸索范围,可是周围全是断裂的椽子,还有柳条编的篱笆。 “不要乱动了。”赵天尧气息奄奄地说,“再动就可能让房子彻底塌下来,那我们就彻底没救了。” “那怎么办啊?”赵小禹哭了起来。 “等到天明,有人会来救我们的。” “可是你的腿……” “没事,你没受伤吧?” 赵小禹没受伤,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他还在努力尝试着寻找出口,可是空间太狭小了,他稍微挪动一下身体,就撞到椽子上,最后他摸到了后墙,蜷缩在那里,等待着天明。 第52章 哪里好了 队里的人不知道那场大雪是什么时候停的,第二天他们从舒适的被窝中醒来,打开门,门口堆起了一道半人多高的雪墙,贪玩的孩子拿着铲子在上面掏洞玩。 有人走到外面,踩着积雪欣赏乡村雪景,晨曦下一片粉雕玉琢的世界。北面的狼山望不见了,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仔细辨认,就能从天和地的界线处辨别出起伏的轮廓。 人们的心情极好,瑞雪兆丰年,雪是解决春旱最好的东西,是老天的恩赐,积雪压一冬,水分充分渗入到泥土中,明年春耕时的墒情就会更好,庄稼的出苗率就会更高。 雪带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但当人们看到村口那棵枝枝蔓蔓的柳树因为不堪积雪的重负断成两截时,心里略微有些不爽,看来输电线路也是被这场大雪破坏的,希望能赶在春节到来前修好,不然又要过一个黑年了。 人们的目光最后被一座房子吸引,那是赵家的房子,与别的四四方方的房子不同,那房子坍塌成了一堆,只剩下一个顶着白帽子的三角形。 赵家那套具有五十年历史的土坯房被大雪压垮了,东墙整体倾倒,其他几面墙也倒去了多一半,村民们其实已不抱赵家爷孙俩还存活的希望了,但当他们从雪中扒出一根根椽檀,抽去一块块篱笆,在西房的墙角发现了昏迷不醒的赵天尧和赵小禹,还有一口气。 赵天尧昨天心血来潮的一个决定,挽救了他和孙子的性命,废墟当中唯存的一块安全之地让他们在严寒中挺过了一夜,如果不是倒在西房睡,他们早被那场大雪活埋了。 闻风赶来的孙桂香让村民把爷孙俩抬到她家,赤脚大夫秦富忠给两人输了液。 在暖意融融的火炕上,两人渐渐苏醒,虚弱的赵小禹泪流不止,不停地哭泣。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是被吓坏了,还是庆祝劫后余生,他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想通过哭泣来释放一下,昨晚那种在绝望中的煎熬彻底击垮了他。 孙桂香坐在炕棱边,不住地给他抹着眼泪,刚抹去一波,又漫出一波,像源源不断的山泉。 金海满脸惶恐地站在地下不知所措,赵小蛇却在炕上跑来跑去,嘴里发着含糊不清的声音。 赵小禹基本没受伤,只是脸和胳膊上有些轻微的擦伤,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就能下地行走了。 赵天尧却因为腿部受伤严重一直躺着,自从苏醒后,他就一言不发,双目痴呆地望着屋顶。 队里的人陆续前来探望,他们都想从爷孙俩口中听到这场惊心动魄的经历细节,可是无论他们怎么询问,怎么循循善诱,赵天尧总是一言不发,仿佛成了哑巴;赵小禹说得也是囫囵吞枣,没能满足他们求知若渴的愿望。 元旦假期结束,金海去上学了。赵小禹又休息了两天,也去上学了。 家里只剩下孙桂香母女和赵天尧,队里的人也基本不来了。 孙桂香把炭炉烧得像火车一样轰隆隆地响,端来温水给赵天尧擦脸,赵天尧表现出一丝排斥,但没有拒绝。 她边擦边说:“大,村长和队长找我商量过,想让我收留你们爷俩,你的意见呢?” 一直不说话的赵天尧终于开口了,无力却坚决地吐出一个字:“不。” 孙桂香叹口气:“你家房子没了,再盖需要钱,需要人力,你觉得你和小禹能盖起来吗?队里的人可能会帮忙,可他们只能帮你一时,帮不了一辈子;能帮你个零头,帮不了全部,一切还得靠自己。我说过,只要我不死,就不会让你们爷俩饿死。” “不用你操心,”赵天尧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我们赵家原本好好的,自从沾染上你,倒霉的事就一桩接一桩。我们爷俩就算讨吃要饭,也不用你收留!” “原本好好的?”孙桂香苦笑一声,“那只是你觉得好罢了,哪里好了?几十年就在一间破房子里混日子,这就是好?如果你和大顺早些年把喝酒和赌博的精力用在修整房子上,把塌空的地基加固一下,找点白灰把破损的墙皮补一下,何至于被一场大雪压垮?谁家的房子这么不经压? “我知道你会说,这又是我妨的,可是你摸着良心想一想,这事能怪着我吗?我能妨着你,还能管得了老天爷下不下雪吗?你家那房子破成什么样儿了,你不清楚吗?房顶漏得像筛网,外面下大雨,里面就得下小雨;坯子掉了一块又一块,隔着墙都能看见外面了,别说是这么大一场雪,就是一场大风,也可能刮倒。 “我记得那时小禹都六七岁了,还像个小叫花子一样光着屁股到处跑,夏天滚着一身泥,冬天的棉袄露着黑棉花,手脚冻得开着一道一道血裂子,逢年过节吃不上好的,穿不上新衣裳,还要经常被你们父子俩像打贼一样地打,逼得孩子满村子找妈妈,还不让他上学,你觉得那就是原本好好的? “大顺的死,你说是我妨的,我不否认,可是我更觉得那是他骨子里的好品质,他是个英雄,救了十几个人的命,正是因为有他这样的好老子,才会有小禹那样的好孩子!” “你别说了,”赵天尧的眼眶中滚出两行泪,低声嘟囔道,“反正我不吃你家的饭,不住你家的房。” “你吃的还少吗?”孙桂香不客气地说,“大顺没了的这两年,你家的庄稼是谁种的,谁收的,小禹每天拿回家的饭是谁做的?咱们说话得讲良心,亏你还是个军人!” 赵天尧有些理亏,但还是嘴硬:“以后不会吃了,我带着小禹要饭去!” 他挣扎着坐起来,想下地,可是努力了半天,未能如愿,那条腿伤得太严重了。 “你爱去哪去哪,把小禹给我留下,他还是个孩子,就应该像个孩子一样地活着,不应该去要饭!”孙桂香说完,就不理赵天尧了。 下午赵小禹和金海放学回家,赵天尧对赵小禹说:“爷爷不能管你了,准备出去走走,看能不能找到以前的老战友,你去前进四队找你爸妈吧,他们不是已经接受你了吗?” 赵小禹没应声,到了外屋,从书包里掏出一叠零碎的纸币递在孙桂香面前。 “这个给你。” “你哪来的钱?” “老师和同学们给我捐的,总共八十多块。” 第53章 流言 赵家和孙家又合成了一家,符合“分久必合”的历史规律。 但合在一起的两家人,关系还是比较僵。 赵天尧吃着孙桂香做的饭,住着她家的房,享受着她的精心照顾,却仍是不能从心理上接受她,索性就装聋作哑,对别人的话充耳不闻,也不说一句话,存在感薄弱。 休养了一段时间,他能下地走路了,大概是不想面对孙桂香吧,白天基本不在家,倒也不像过去那样转村子喝酒赌博了,只是扛着一把铁锹,游荡在自家的地里,看到哪里不平,就铲上几锹;看到渠道堵塞,就整修一番。 到了夏天,他就到田野里割草,挖苦菜,草喂骡马羊;苦菜剁碎了,拌上玉米面喂猪和鸡;有时遇上好苦菜,就坐在院门口挑摘干净,焯一遍热水,调凉菜吃。 他还在孙桂香家的院子外开了一块零碎地,用葵花杆把四周栅起来。 孙桂香暗笑,真是连地也不会种了,种在这里,怎么浇水呢? 但也不说他,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不找她麻烦就行。 她显然低估了赵天尧,这个年近八十的糟老头子,拖着两条残腿,用一把破铁锹,竟硬生生地挖出一条两百多米长的渠道,把田野里的水引了过来,零碎喝饱了水,长势喜人,结的果实吃都吃不完,干虹豆、干茄子、干葫芦等,晒满了院子,冬天不必只吃酸菜和土豆了。 赵大顺死后,赵天尧一蹶不振,一副苟延残喘的样子,队里的人以为,他活不了几年了,没想到经历了一场灾难,他又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有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赵天尧的好日子才开始了。 有人说,那是因为家里有了女人。 但赵天尧还是干不了太重的活,耕地跟不上骡子,割麦子不能长时间弯腰,刨葵花杆瞅不准地方,也不适宜剧烈运动,只能不紧不慢地干些力所能及的活。 两家合成一家,对于孙桂香来说,倒减轻了不少负担,虽然她还是家里的主力,但至少不用两头跑了,也能把两家所有的地统筹起来管理了,忙起来也顺畅多了,而且赵天尧也不像过去那么没用了。 现在这个家,赵天尧像个女人,孙桂香像个男人。 赵小禹和金海又成了伙伴,但好像不是兄弟了,金海不再叫赵小禹哥哥了,每每直呼其名,不过倒挺依赖他的,每天上学放学,都跟在他的屁股后头。 不知从何时起,队里,学校里,流传开了一些闲言碎语,说赵天尧扒灰,他经常在赵小禹和金海上学以后爬上孙桂香的床,传得有鼻子有眼的,甚至有人看到过,时间、地点、人物、情节、对话、动作,绘声绘色,活灵活现。 还说赵大顺之所以跳进水里出不来,是因为那种事干得多了,身体被掏空了;现在赵天尧之所以又有了精气神,却是得到孙桂香的滋润,因为赵天尧功能强大,两人所谓将遇良才,棋逢敌手。 有人说,赵天尧的那玩意儿不是在战场上被打掉了吗?怎么还有那功能? 有人说,那只是传言,又没人亲眼见过。 赵天尧没听到过这些话,他的枪虽然被吕乡长没收了,但那把大刀还在,没人敢在他的面前搬弄是非。 孙桂香也没听到过,她没空和队里的人闲磨牙。 赵小禹却听到过,那时那地的小学生口风极其不好,成人玩笑常常挂在嘴边,一个男生在和赵小禹开玩笑时就提起了这事。 赵小禹大怒,将那个男生掀翻在地一顿狂揍,逼他说出这话是谁传的,那个男生挨不过,就交代了一个人的名字,赵小禹又把那个人揍了一顿。 但他最终没能查出这事的始作俑者,他猜测是武飞龙,或者是武家的其他人在队里传,队里的学生听到了,又传到了学校,但没人敢指认。 金海也听到了,这个学习永远第一的好学生心理却很脆弱。 那天课间,有个男生阴阳怪气地用“既”和“又”造句:“金海和赵小禹既是兄弟,又是叔侄。” 金海的第一反应是哭着跑进老师办公室告状,老师就把那个男生批评了一顿。 下午放学,四年级的赵小禹去五年级的教室找金海,金海却骂了声“滚”,推开他跑了。 回到家,金海向孙桂香哭诉,让她把赵天尧和赵小禹赶出家门,孙桂香问怎么了,金海说:“同学们都说,你和那个,那个老头……” 他没说下去,但孙桂香明白了,她叹口气:“让他们说去,你堵不住世人的嘴,你当作耳旁风就行了,身正不怕影子斜。” 她现在已经没有精力应付这些花边新闻了,该干的事还干不过来。 “不!”金海大声嚷道,“你必须把他们赶走,否则我就去跳河!” 他说着就要走,被孙桂香一把揪住,抄起笤帚就打。 这时赵天尧回来了,金海挣脱孙桂香的控制,跑到赵天尧面前,往外推着他,一边喊道:“你滚,你快点滚蛋,滚回你们赵家去……” 赵天尧用眼神询问孙桂香,孙桂香凄然地说:“别理他,他就是皮痒了。” 正在僵持间,赵小禹也进门了,赵天尧问他:“金海这是咋了?” 赵小禹平时虽然爱说脏话,但在爷爷和孙桂香面前,还是羞于启齿那些传言,吭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赵天尧瞪大眼睛,吼道:“我问你呢,到底是咋了?你欺负金海了?” “我没欺负他,是别人欺负他了。”赵小禹吞吞吐吐地说,“他们说,你和她,”指了指孙桂香,“和她,那样……” 赵天尧的一张脸顿时变得铁青,转身出了屋,去凉房里找出那把大刀,解下裹刀布,明晃晃地扛在肩头,瘸着腿脚出了院子。 孙桂香透过玻璃看见,叫道:“小禹,快去拦住你爷爷!” 赵小禹跑出屋,追上赵天尧,劝他回家,被他一把推开,又用刀比划了两下,赵小禹不敢劝他了。 队长家正在吃饭,忽然屋门嘭地一声大开,赵天尧气势汹汹地进了屋,一把大刀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 第54章 往事 队长及其家人吓得纷纷跳起后撤,赵天尧用大刀指着队长说:“你现在通知队里的人到场面上集合,所有的人都必须去!” 队长怯怯地问:“有什么事吗?” 赵天尧又用刀面拍了两下桌子:“让你通知你就通知,哪那么多废话!” 队长慑于赵天尧的威武,只能照做。 大喇叭连播了三遍通知,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商量。 很快,场面上聚集起一片人,相互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 队长和扛着大刀的赵天尧走了过来,队长苦着脸说:“不是我有事,是老赵有事,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事。” 赵天尧双手拄刀站在人群前面,目光把每个人都扫了一遍,才开始说话:“有人传我们赵家的闲话,我今天就让你们看看,我还能不能干那事。” 众人正在疑惑间,赵天尧将大刀扎在地上,猝不及防地解开裤带,把裤子脱到膝盖处,女人们吓得尖叫,纷纷捂住了眼睛,孩子们却乐得拍手大笑。 “都睁大你们的狗眼仔细看看,都他妈的给老子看清楚了!”赵天尧因为喊得用力,声音有点变调,透着浓烈的沧桑和悲愤。 人们遮遮掩掩地都看清楚了,赵天尧的那里竟光秃秃的,不仅没有毛发,连男人的器官也没有,只有几道难看的伤疤。 赵天尧从未和任何人说过自己的缺陷,只是队里的人注意到,他从来不小便,有无聊的好奇者研究了一番得出结论,他不是不小便,而是像女人一样蹲着小便,其实人们很早就猜测过,他丧失了男性功能,但人们还是愿意相信他和孙桂香的事是真的。 生活过得枯燥乏味,都希望听到一些有意思的事,尤其是违背常理和违背伦理的事。 赵天尧提起裤子,系好,眼中含泪,缓缓地说:“四零年,我们部队打过三场胜仗,我那玩意儿就在那时留在了黄河边上。我以前也有过未婚妻,还挺漂亮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后来我参军了,她留在村里。打完那三场胜仗后,她要和我完婚,我没同意,我不想让人家姑娘跟着我守活寡。你们以为我老赵生冷不忌,什么牲口事都能做出来吗?” 接下来,他细述了那场惨烈的战斗,他带着三十人的小分队狙击敌人,他们打退了敌人一波又一波的进攻,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的器官就是在那场战斗中被打掉的,当时他晕倒在战壕里。 天明时,大部队来接应他,他从昏迷中苏醒,以为又是敌人来进攻,举起枪就打,结果打死了我方的一个高级军官。 组织上没追究他的责任,但也没嘉奖他的功劳,不奖不罚,功过相抵,他也从此退役了,但他带走了一把枪和一把刀,还在参与着民间的对敌作战。 人们听得惊心动魄又心生悲悯和敬意,叹息一阵,纷纷表示他们没有传过赵天尧的闲话,以后也绝不会传。 村长和队长安慰了一番赵天尧,又嘱咐村民们不信谣不传谣。 赵天尧忽然从地上拔出刀,高高地举起,大声说:“以后我若是再听到有人乱传,我不管你是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有一个算一个,一刀一个!” 吓得众人不自觉地缩着脖颈。 这之后,队里再没人传赵天尧“扒灰”的事;队里的学生也把赵天尧自证清白的过程传到了学校,谣言也就平息了。 但这事给金海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他总觉得赵天尧当众脱裤子是流氓行为,家里住着一个老流氓,总感觉不得劲。 秋天的一个下午,赵小禹和金海在放学的路上遇见了一个走江湖的货郎。 那天金海被老师留下商量数学竞赛的事,赵小禹一直在等他,两人离开校园时,已经很迟了。 两人接近建团渠时,太阳西斜,望见渠坝上坐着一个男人,身旁放着一个担子。 赵小禹兴奋地一指:“看,是货郎!” 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孩子对货郎格外喜欢,他们的担子里总有数不尽的新奇玩意儿,即使没钱买,看看也是一种享受,就像女人们喜欢流连于商场的橱窗前欣赏五颜六色的衣服一样。 两人爬上渠坝,见那个男人约摸四十来岁,衣服破旧,打着针脚粗糙的补丁;头发又长又乱,一张暗红色的脸饱经风霜,透着疲惫之色,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 那女孩满脸病容,一张嫩脸上有些风化的痕迹,紫红色的嘴唇上有些发干的白斑,双眼紧闭,显然是睡着了。 那个担子,一头是个四方的木头箱子,黄色的,有些地方磨掉了漆皮;一头是个竹筐,上面蒙着一块污渍斑斑的白布。这就好比是一家商店,木箱是展台,竹筐是货仓,展台上卖掉的东西,由货仓及时补充。 赵小禹和金海眼巴巴地望着那个木箱,那个男人似乎并无招揽生意的兴趣,只抬起眼皮瞟了一眼两人,便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孩,身体轻轻地摇晃着。 那时的货郎虽然以女人和孩子做为主要目标客户,但他们挺讨厌孩子的,尤其是走在路上的孩子,他们的身上不带着一分钱,却要拦住货郎,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起来看一遍,最后却什么都不买,不仅耽误了行程,有时还会被他们弄坏一两件东西。 看到货郎无心做生意,金海拉着赵小禹要走,赵小禹却不甘心,鼓鼓勇气,指着那个木箱问:“我们能看看吗?” “看吧。”货郎无力地说了一声,操着外地口音。 赵小禹大喜,急忙蹲在木箱前,抠开锁挂,揭开盖子,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就呈现在他面前,无非是些针头线脑和儿童玩具。 金海也蹲下来,拿起这个,放下那个,似乎每件东西他都喜欢,连女孩子用的红头绳都要拿起来看一看。 赵小禹却只对那把左轮炸片枪情有独钟,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问:“这个多少钱?” 其实问也是白问,他身上没钱,但出于对喜爱之物的好奇,他每次看到这种枪时,都要问一问价钱。 “七毛。”货郎说。 比交流会上的便宜,这种枪最早出来的时候是六毛,现在已经涨到一块多了,这时赵小禹有点后悔,不该把学校给他的捐款一分不剩地全给了孙桂香,留着一些就好了。 他举着枪,瞄准远方的树林,嘴里模仿着枪声,在他的幻想中,武家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武树林、武耀宗、武飞龙……武玉凤,留着吧,老子不杀女人。 一时玩得兴起,竟无意扣动了扳机。 嘭——,一声炸裂声响起,把金海吓了一跳,把货郎也吓了一跳,他怀中的女孩惊醒了,身体哆嗦了一下,哭了起来。 赵小禹暗暗叫苦,奶奶的,又闯祸了。 第55章 劳力抵账 炸片枪的子弹,其实只是一个圆盘,上面镶着六个圆球,圆球里装着火药,被撞针一撞就会爆炸,发出响声和火光,并不能真的发射,没有危险性。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赵小禹把枪打响了,浪费了一颗子弹,那么这把枪,他就必须要买了,至少要买下这盘子弹。 “你怎么真的开枪了?”金海惊慌失措地叫道。 赵小禹不安地望着货郎,说:“叔叔,我不是故意的,你看这……” 他以前和人说话,从来不带称呼,显得很不礼貌,后来在孙桂香的调教下,称呼使用得比谁都溜,叔叔大爷姨姨婶婶叫得就像亲的一样。 那个女孩哭了两声,被货郎哄住,虚弱地说:“爸爸,我饿了。” 货郎似乎并不怎么关心赵小禹打响了他的枪,伸手揭开那个“货仓”的盖布,拿出一包饼干,捏了捏,是空的。 他把饼干的包装纸扔在地上,看着赵小禹和金海:“你们带吃的没?” 赵小禹和金海本来带着糖烙饼,但在中午就吃完了。 金海摇摇头,赵小禹说了声“你等等”,把枪放进木箱,转身跑下渠坝,去一块农田里拔了几个蔓菁跑回来,将一个在渠水里洗干净,咬掉上面的尖头,用指甲把皮一条一条地剥下来,递向货郎:“给她吃这个,很甜。” 货郎接过蔓菁,送到女孩嘴边,女孩咬了一口,吃得很费力。 赵小禹又洗了一个蔓菁,这回没用手剥皮,从书包里掏出铅笔刀削了皮,又在蔓菁的断面上割出横纵交错的细芽,递给货郎:“这样吃更甜!” 这是农村孩子生吃蔓菁的一种独特方法,割成像土豆丝一样的细芽,咬起来就不那么费力了,如果再蘸一点凉水,让水分浸润到细芽的缝隙中,那口感和味道绝了。 货郎接过,转交给女孩,女孩咬了一口,甜甜地一笑:“爸爸,好好吃。” 货郎和女孩各自吃了一个蔓菁,货郎问赵小禹:“你们要去哪?” “新建队。” “离这儿远吗?” “不远,过了桥,翻过沙窝就是。” “那我也去那里吧。”货郎将女孩放下,又蹲在女孩面前,女孩自觉地爬上他的背,货郎拿起一根红布带,正要将女孩往身上绑,赵小禹说:“她都这么大了,自己不会走吗?” 货郎惨然一笑:“她生病了。” 赵小禹想了想:“我来背她吧!我不是打了你的枪吗,我没钱买,背她抵账行吗?” 货郎相了相赵小禹:“你能背动?” 赵小禹得意地拍拍胸脯,指指金海:“他我都能背得动,以前这渠上没有桥,只有一个担担,我背着他都能在担担上跳迪斯科呢!” 又指指那个女孩,“像她这样的,我能背两个,一口气跑十里地不带喘的!” 也许是实在太累了,也许是料到不能把枪卖给赵小禹,只能和他做这笔交易,货郎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赵小禹将书包摘下来交给金海,蹲在女孩面前:“来吧小妹妹!” 小女孩望了望爸爸,得到许可后,爬上了赵小禹的背,两只小手勾住他的脖子。 赵小禹双臂背后,托在小女孩的屁股上,往上一送,抱稳了,刷刷刷几步,稳稳当当地过了桥,回头说:“怎么样,没问题吧?” 货郎笑了笑,挑起货担,急忙跟上。 女孩果然在发着高烧,隔着几层衣服赵小禹都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很烫,连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便问:“叔叔,给她吃药了吗?” 货郎叹口气:“吃了,可总是反反复复,好两天歹两天。没办法,跑江湖的,风里来,雨里去,饥一顿,饱一顿,一有点病,就沾在身上甩不掉了。” 几个人正在沙窝里走着,货郎忽然站住了,眼睛痴痴地望着一个方向,身体有些摇晃,一手按在额头上,眼神迷离。 赵小禹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是一座坟,说:“那是我们队武家二媳妇的墓,死了两年多了,上吊死的。” 货郎哦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赵小禹说:“武家人最坏了,他家二媳妇就是被他们逼死的。她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跑了几次没跑掉,后来我们高老师想带她走,被武家人发现了,就把她关起来打了一晚上,第二天就上吊死了,我们高老师也被武家人逼得离开了学校。不过高老师后来去公社的机关小学教书了,听说还要调到中学呢,我去年正月给她拜过年,她家可好呢……”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货郎听呆了,忽然激动地打断他:“你说她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 “是啊。” “多大了?” “听她说是三十多岁,不过她们南方人细皮嫩肉的,看上去像个小姑娘。” “她是南方的?”货郎啊了一声,又站住了,身体发着抖,脸色惨白。 “嗯。” “南方哪的?” “这就不清楚了。” “她叫什么名字?”货郎的神色越显激动,一边回头望着那座坟。 “王翠萍,”赵小禹奇怪地看着货郎,“叔叔你怎么了?” 听到这个名字,货郎的神情恢复了正常,舒了口气:“没什么,可能也是感冒了吧,头有点晕。” 又问:“你们队还有买来的媳妇吗?” 赵小禹心虚地摇摇头:“没有了。” 不料一直不说话的金海揭穿了他:“怎么没有?你爸不是买过一个媳妇吗?” 货郎疑惑地看着金海,又看着赵小禹。 赵小禹不好意思地说:“是买过一个,不过被我放了,我爸和我爷爷差点没把我打死。” 说着指指金海,“后来我爸娶了他妈,唉,可惜不到一年,我爸就死了。” 他恼恨金海揭他的短,也回扎了他一刀。 第56章 炸片枪 货郎马上问:“她多大了?哪里人?叫什么?” 赵小禹只得实言相告:“十九岁,不知道哪里人,好像叫叶春梅。” 货郎得知了这些信息后,紧绷的脸松弛了下来,问:“你说你把她放了,是怎么回事?” 赵小禹吞吞吐吐地把解救叶春梅的经过讲了一遍,金海做了补充:“他还给人家拿了路费,带了吃的,还把人家送到村外,他爸和他爷爷可气坏了,为买那个女人,他家拉了一屁股饥荒,后来在我妈的帮助下才还清。” 货郎的眼眶有点湿润,腾出一只手摸摸赵小禹的头:“好孩子,你做得对!” 翻过西沙窝,回到新建队,赵小禹把背上的小女孩放了下来,搓搓手说:“叔叔,你看那把枪……我真的没钱……” 货郎爽朗地一笑,摆摆手说:“算了,你也辛苦了一路,我也不能白用你。” 赵小禹道声谢,拉起金海正要走,货郎又叫住了他,他把货担放下来,从竹筐里找出一把炸片枪,递给赵小禹:“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它,送你一把。” “不要钱?白送?真的吗?”赵小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货郎笑着把枪塞进赵小禹的手中,“好孩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会有好报的。” 赵小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把枪,银灰色的壳,仿金属质地;枪筒比一般的左轮枪长一截,既漂亮又霸气,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惦记上了,以为这辈子都无法得到它,没想到今天却有人白送。 金海带着羡慕的眼神望着赵小禹,一只手伸过去:“哥哥,给我看看!” “咱们轮着玩,我先玩。”赵小禹说。 货郎想了想,咬咬牙,又从竹筐里拿出一把同样的枪,递给金海:“也送你一把,你们是好朋友吧?” 赵小禹亲热地搂住金海的肩膀说:“我们是兄弟俩,我是哥哥,他是弟弟!” 金海胆怯地接过枪,嘿嘿地憨笑起来,他很久不和赵小禹这么亲近了,竟有点羞涩。 货郎索性又给两人送了两大片子弹,每片上有十个圆盘,共120发。 两个孩子蹦蹦跳跳地离开了,身后传来拨浪鼓的咚咚声和货郎特有的吆喝声:“货郎来喽,货郎来喽——” 孙桂香今天包了饺子,在那个资源极度匮乏的年代,她总是有办法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那时那地的农村人,一般只有在冬天杀了猪以后才吃饺子,在他们的认知里,腌猪肉是不能做饺子馅儿的,主要是嫌麻烦,那时的家庭人口多,吃饭的十来个,做饭的只一人,吃顿饺子,没有半天工夫吃不上。 孙桂香勤快,又爱琢磨,没有这种食材,就用那种食材代替,比如,家家户户都把酸蔓菁当成咸菜吃,吃得胃酸胃胀,还没有营养,她却经常用酸蔓菁烩菜,把凉菜改造成了热菜,把素菜升级为荤菜;人们都拿麸子喂猪,她却能把麸子做成像商店里出售的美味甜饼;哪怕没有任何蔬菜,她也能把馒头切成细条炒个菜出来。 孙桂香去油瓮里挖了一钵子油肉混合物,放进热锅里化开,油回瓮,肉剁碎,和白菜末拌成馅,包出来的饺子比鲜肉饺子都香。 马上就要进入秋收大忙季了,趁着现在有时间,好好地给全家人补充一下营养。 孙桂香包好饺子,等着赵小禹和金海回来下锅,赵天尧在西房逗着孙女玩,传出阵阵稚嫩的笑声。 赵天尧总算找到了知己。 在这个家,他很排斥孙桂香,尤其是不顾老脸向队里的人证明了他和孙桂香是清白的以后,就对孙桂香更冷淡了,基本不说话,尽量不见面,孙桂香往东,他就往西,吃饭也不上桌,一个人端着饭菜进西房吃。 赵小禹和金海每天上学,没空陪他,再说金海很讨厌他。 至于队里的人,他更没兴趣接近,“脱裤子”事件之后,他对队里的人就怀着很深的敌意,或者说是不屑一顾。 不知是因为孤独,还是因为亲情,抑或是为了给孙桂香分担一些负担,从某个时候开始,赵天尧就和孙女赵小蛇建立了很好的关系,除了晚上睡觉,两人几乎整天都在一起,出去干活时也带在身边。 他割草,就给赵小蛇扎个小捆,让她扛着回家;他拌猪食,就给她找个小钵子让她也拌;他挖渠,就给她拿把铲子在旁边挖小渠,总之,无论他干什么,都要分出一部分让她玩。 他很溺爱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女,经常让她骑在他的脖颈上,把两个耳朵让她揪着控制方向,即使是拉尿在他的脖颈里也从不生气。 他还借来锯子,制作了一辆独轮车,每天瘸着腿脚推着她到处转悠。 屋里,院子里,田野里,时时能听到赵小蛇嘻嘻哈哈的笑声,赵天尧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今天赵小禹和金海比平时晚回来差不多两个小时,眼看天要黑了,孙桂香着急,正要去队里有学生的人家里打听,俩孩子又笑又叫地跑了回来,每人手里拿着一把玩具枪。 询问得知,这两把枪是赵小禹用体力交换的,孙桂香说:“行,不是偷来的就行。” 饺子煮熟,一家人正吃着,听到外面传来拨浪鼓和货郎的吆喝声,赵小禹忽然放下筷子,定定地望着孙桂香。 孙桂香问:“怎么了?” 赵小禹吞吞吐吐地说:“假如我不吃这顿饺子,我那份能不能送人?” “你想送谁?”孙桂香奇怪。 “那个货郎的孩子病了,正发着高烧呢。”赵小禹说,“他们一直没吃饭,只吃了两个蔓菁。他送给我们两把枪,我想把我这份饺子给他们吃。” 孙桂香愣了片刻,切了一声:“还你那份?你吃的是谁的?” 赵小禹噢了一声,失望地低下头。 孙桂香笑笑,起身拿了一个铝制的方形饭盒过来,端起盘子扒拦了一些饺子在饭盒里,拿起一双筷子,敲了敲赵小禹的脑袋:“去吧,等他们吃完,记得把饭盒拿回来,饺子给你留着呢。” 第57章 千里寻妻 那个货郎把货担放在路边,几个女人和孩子围着他,但是看的多,买的少,随着时代的进步,货郎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他的女儿坐在一边的土地上,无精打采的样子,双眼无神,似要睡着,一张脸呈现出一种干燥的白色,不停地抿着嘴唇,吞咽着口水。 卖出几尺头绳和松紧带,还有一个发条青蛙玩具,人们散去了,货郎正要背起女儿,赵小禹端着饭盒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给你们吃,饺子,热的!” 货郎愣了片刻,忽然向赵小禹深深地鞠了一躬,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饭盒,揭开盖,蹲在女儿面前,从赵小禹手中接过筷子,夹了个饺子,喂进女儿嘴里,然后抬头看着赵小禹:“谢谢你啊!” “不客气!”赵小禹生硬地使用了一句文明用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也吃,她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 “嗯,她吃饱了我再吃。”货郎点点头,用筷子指指那个木箱,“你看看还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赵小禹连忙摆手:“不要了,不要了,我就喜欢那把枪,现在有了。” 货郎喂女儿吃了两个饺子,女儿忽然不吃了,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接着翻出了白眼仁,身体倒在地上开始抽搐,刚吃下的饺子也吐了出来。 “她,她这是怎么了?”赵小禹吓坏了。 “估计是烧得太厉害,引起抽风了,”货郎慌张地抱起女儿,“你家离这儿远不?” “不远,几步路。” “快,去你家!”货郎抱着女儿,又担心地看着货担。 救人要紧,赵小禹顾不得多想,说:“我来抱她,你挑担子!” 他虽然只是个11岁的孩子,但长年干农活,身体结实有力,抱着那个小女孩健步如飞,货郎挑着担子跟在后面,他一手抓着担子一侧的绳索,一手拿着饭盒。 几分钟的时间,赵小禹就抱着小女孩回了家,面对满脸惊愕的孙桂香喊了一声:“妈妈,快救人!” 自从赵大顺死后,他这是第一次叫孙桂香妈妈。 小女孩已经陷入昏迷,孙桂香也是手足无措,货郎扔下担子跟进来,不停地呼唤着女儿的名字,一边问:“村里有大夫吗?” 赵天尧从西房出来,说:“来不及叫大夫了,她这是高热惊厥,很危险的!” 他从军多年,见多识广,又临危不乱,指挥大家将小女孩放在炕上,用温水沾湿毛巾擦拭她的头脸和手脚,他则用拇指揉捏着她的人中。 不多时,小女孩悠悠醒转,看样子没什么大碍,只是脸色白得可怕,孙桂香叫来秦富忠给她做了检查,服了退烧药,沉沉地睡去了。 天黑下来,电灯照亮了屋子。 货郎向孙桂香恳求道:“大姐,孩子的病没好,我走不成,今晚就住在你家吧,不白住,给你钱。” “这——”孙桂香犹豫了,她不是没有同情心,是这对父女来路不明,自己是一个寡妇,家里又没个得力的男人,贸然留下他们,难免有顾虑,“要不,我带你们去找队长吧。” 赵天尧是行伍出身,带着点江湖气息,替她做了主:“住就行了,给什么钱?谁没个灾灾难难的?” 公公发话,孙桂香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货郎说,他叫胡明乐,今年34岁;女儿叫胡芳芳,今年6岁,他家是南方的,原本在一个城乡结合部开了个小卖部,借着改革开放的东风,生意蒸蒸日上,日子过得舒适安逸,谁料在五年前,老婆去西北串亲戚,一去杳无音信。 胡明乐报了警,调查无果,警察猜测他老婆可能是被人贩子拐卖了,于是他转让了小卖部,挑起了货担,带着女儿,背井离乡,来到大西北寻找老婆。 他已经出来两年多了,基本上都在一些偏远的农村游荡,一边卖货,一边寻找老婆。 卖完货,就随便找个地方上点,挣的钱倒是足够他和女儿的花销,还能有盈余,就是一直没打听到老婆的下落。 这两年,他和女儿吃尽了苦,受尽了罪,尝尽了人间冷暖,大西北地广人稀,有时见不到村庄,难免餐风饮雪,露宿荒野;因为口音不同,也难免受人欺凌,遭人白眼。 前几天女儿得了感冒,吃了药,本来好得差不多了,可是他因为贪脚程,让女儿带病走了一天的路,淋了一场秋雨,又重复感冒了。 “我如果当初把小卖部关上几天,和她一起走,哪会有这档子事?她如果被好人家买了,能享福,也算是她的造化,可是我经常梦见她被人打得满身是血,缺胳膊少腿的……”胡明乐说不下去了,已泣不成声。 赵天尧安慰他:“都是劫,是老天在考验你,你这么用心地找,肯定能找到的,野狼不叼忠义男,黄沙不埋有情女。” 孙桂香抹着眼泪,她对这个可怜的男人也转变了态度,原本想把剩下的饺子留在明天当早饭,这时都热了端到桌上,让胡明乐吃。 胡芳芳睡了一觉,发了身汗,退了烧,只是还很虚弱,勉强吃了几个饺子又睡了。 胡明乐问:“这附近的村庄,有没有买来的媳妇?” 赵天尧略显难堪,说:“我家大顺买过一个老婆,还没碰她,就被小禹放了,不过那个姑娘只有19岁,应该不是你老婆。唉,那时因为这事把小禹打得哭爹喊娘,现在想想,都是罪过啊,谁家的孩子都是娘老子的心头肉,都不想让他像骡马牲口一样被人买卖,我这个孙子也算是给我积了点德,真要是把人家小姑娘祸害了,我这一世英名就全毁了。” 孙桂香劝道:“大,你别这么说,你只是一时糊涂,你们赵家人都是好样的,你是老英雄,大顺是大英雄,小禹也不差,一脉相传,都是你这儿的根子好。” 胡明乐摇摇头:“我听小禹说了,那个不是我老婆。我老婆叫梁兰,今年33岁了。哦,对了,我这儿有照片呢。” 他说着,解开衣扣,从衣服里掏出一张黑白照片,递给赵天尧。 赵天尧眯着眼睛瞅了一会儿,吸了口气:“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是啊,”孙桂香凑上前来,“好像在哪见过。” 第58章 一桩买卖 那是一张二寸老照片,转圈裁出波浪线一样的花芽,上面是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长得娇俏可人,但是因为照片太旧了,表面起了褶皱,褪去了光泽,看得不是很清楚。 胡明乐啊了一声,急问:“真的吗?她在哪里?” 赵天尧和孙桂香又仔细辨认了半天,摇摇头说,只是看起来面熟,但对应不上具体的人。 胡明乐失望地叹了口气。 孙桂香问:“你再没有别的照片了吗?” 胡明乐沮丧地摇摇头:“这是最接近她本人的,是在我们结婚前照的,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她估计也变样子了吧。赵叔,大姐,你们再好好想想,这个和她面熟的女人到底在哪见过,附近有没有叫梁兰的女人?” 两人想了一会儿,茫然地摇了摇头。 当晚,胡明乐父女就住在孙桂香家,和赵天尧爷孙俩、金海同睡在西房的炕上。 西房的炕很大,占了屋子一半的面积,倒也一点不挤,孙桂香家的被子很多,都是崭新的,父女俩睡得很舒服。 孙桂香却整晚没睡好,她把门销插好,又把擀面杖别在门上,还在枕头底下压了把菜刀。 好在一夜无事。 第二天,赵小禹和金海去上学了,胡芳芳还在沉睡,胡明乐对赵天尧和孙桂香说:“赵叔,大姐,芳芳还没好利索,我想让她在你家休养几天,我一个人出去卖货,顺便在附近的村子打听一下梁兰的消息。我每天给你们十块钱,算是我们父女俩的食宿费。” 说着,掏出一张“大团结”放在炕棱上。 十块钱对于那时那地的农村人来说,已经很多了,而且还是每天十块,这诱惑确实够大,要知道那时那地的小学和初中老师辛苦上一个月班也不过拿三四十的工资。 (作者注:地区差异,不能以当时的人均收入做为标准。) 增加两个人吃饭费不了多少粮食,也误不了多少工,顺便的事。 但孙桂香却表示为难:“这不是钱的事,你要出去卖货,把孩子留在我家,倘或有个三长两短,我赔不起啊!” “大姐你放心!”胡明乐拍拍胸脯说,“我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我也看出你们一家都是好心人,不可能故意害芳芳,她真要有个闪失,我也不怪你们,那是她的命。她的身子还很虚,我不能不顾她的死活啊!” 孙桂香拿起那张“大团结”,在手里轻轻地搓着,打心眼里讲,她确实很想挣这个钱,这两年,她一个人苦撑着两个家,硬生生地把一个女人逼成了男人,煎熬的岁月,老去的容颜,其中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 金海和小禹眼看要上初中了,到时候要住校,花费更大,而且家里还少了两个劳力,上有越来越老的公公,下有嗷嗷待哺的女儿,确实太需要钱了。 如果胡明乐在她家住个十天半个月,那将是一笔很大的收入。 但把胡明乐父女留下来,她也有颇多顾虑。 一是寡妇门前是非多,且不说胡明乐会不会对她动坏心思,就是队里人的口舌也够受的,她倒无所谓,这些年的苦难已把她操磨得皮粗肉糙,区区流言奈何不了她,是金海太敏感,经受不住那些恶毒的打击。 二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疼,哪怕她把胡芳芳照顾得再好,胡明乐也未必满意,倘或孩子磕了碰了,人家要求赔偿,那就得不偿失了。 而且马上要开始农忙了,自家的一大摊事都应付不过来,哪还有精力照顾别人的孩子? 三是赵天尧的江湖气太重,自己没钱又不出力,还爱多管闲事假仗义,别把胡明乐父女留下了,他又不肯收人家的钱,他把好人当了,博得人家声声赞扬,却让她吃苦受累。 “大,你看这?”她征询地望向赵天尧。 赵天尧抽了两口烟,在炕棱上磕了磕烟袋,对胡明乐说:“行!但咱们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农村人养孩子不精细,像养猪一样,喂饱为原则,你觉得行,那就留下,觉得不行就带走,我老赵当了半辈子的兵,枪被人收走了,刀还在,骨气还在,最不爱听人叽叽歪歪。” “行行行!”胡明乐忙不迭地答应,“只要让她吃饱,就胜似跟着我满世界跑,芳芳是受过苦的人,没你们想的那么娇气,还是那句话,我看上了你们这家人。” “大,那这钱?”这是孙桂香最关心的问题。 赵天尧说:“收着吧,咱们家的人也是人,辛苦不能白付出。” 孙桂香点点头,心里一阵暖,老头子表面上对她苦大仇深,其实还是挺心疼她的,以前总是嘴硬,只在行动上照顾她,分担去她不少负担,今天终于说了一句暖心话,尽管听起来还是冷冰冰的。 等胡芳芳醒来,胡明乐给她交代了几句,留下几样玩具,这个6岁的女孩显然是厌倦了跑江湖的生活,听说爸爸不带她走了,倒也没吵没闹,似乎还松了口气。 胡明乐挑起货担正要出门,孙桂香叫住了他,从橱柜里拿出两个糖烙饼,用蒸笼布包好,说:“拿着在路上吃。” 又找来一个五斤的塑料壶,灌了一壶热水,放进胡明乐的竹筐里。 胡明乐挑着担子出了孙家的院子,一直以来笼罩在头顶的乌云不那么重了,不那么密不透风了,他似乎从重重迷雾中看到了太阳的影子,它似乎马上就要喷薄而出了。 他有一种直觉,梁兰就在附近,不止是因为赵天尧和孙桂香觉得梁兰的照片眼熟,自己也觉得这里似曾相识,好像在梦里来过,好像梁兰给了他某种昭示。 所以他计划在这里多逗留一段时间,顺便让女儿好好地养养病,他凭着这些年阅人无数的眼光,认定这家友善的人家值得信赖,他放心把女儿托付给他们。 挑着担子正走着,听到有人叫货郎,胡明乐站住,回头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孩,他把担子放下来,揭开了木箱的盖子。 两个人走过来,蹲在木箱跟前挑选着东西。 胡明乐定定地望着那个三四岁的女孩,心中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他本是第一次见她,却没来由地觉得她很熟悉,很亲切,便问了一句:“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小女孩抬起头,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胡明乐呵呵一笑:“我叫胡明乐,你呢?” “我叫芳芳。”那个小女孩说。 胡明乐心中一动,怎么和他女儿的名字一样,不过芳芳这名字太普通,重名不奇怪,又问:“你姓什么?” 第59章 得到了消息 那个小女孩转头望着那个大女孩:“五姑,我姓什么?” 那个大女孩瞪了她一眼,挑了几对扎头发用的彩色橡皮筋,付了钱,拉着她走了。 胡明乐望着她俩进了一个院子,才挑起货担,向村外走去。 孙桂香这一天把全部分精力都投到了胡芳芳身上,照顾自家的孩子怎么着都行,照顾别人家的孩子就得小心翼翼了,钱不是好挣的。 不过那孩子倒是好管,不吵不闹,也不认生,一天下来,她就和孙桂香很亲近了,就是有点不精神。 赵小禹这一天都在打听着一个名叫梁兰的女人。 昨晚胡明乐给赵天尧和孙桂香看照片时,他在西房写作业,没看到照片,但晚上睡下后,胡明乐又和赵天尧聊到半夜,赵小禹就知道了胡明乐的老婆叫梁兰。 赵小禹现在上四年级,属于高年级的学生了,做为“老大哥”,他交游广阔,哪个班都有几个认识人。 他没有向同学们说明详细情况,怕引起对方警惕,到时候人家把人藏起来,让胡明乐扑个空,只是说他家有个远房亲戚叫梁兰,知道就在建设村,但多年不联系,不知道具体在哪个队。 终于,三年级的一个男生告诉赵小禹,他们五队有个女人叫梁兰,是从外村嫁过来的。赵小禹大喜,特意在放学后拉着金海去了一趟五队,打听到了梁兰家的房子,然后不动声色地溜走了。 金海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自然也乐意做这样助人为乐的事,只是有些畏畏缩缩,但做个跟班还是没问题的。 两人回到家,等到天黑时胡明乐回来,就把这一情况告诉了他。 胡明乐着急地问:“她多大了?长什么样儿?” 赵小禹说:“我们没见到她,只是打听到了她家的住处,她也是从外地嫁过来的。” “宁可错了,不能误了!”胡明乐顿时激动起来,“我现在就去!” 赵小禹说:“你找不到她家,一打听,她家的人听到风声就会把她藏起来,不如明天下午你去学校找我,我放了学领你过去,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胡明乐觉得有道理。 孙桂香却有些担心:“胡兄弟,你还是自个儿去找吧,你是外地人,领着老婆一走了之,得罪了恶人家,我们一辈子都要遭殃。我们队武家的二媳妇也是买来的,小禹只是替她给老家寄了一封信,就差点被武家人活吃了,又要砍胳膊又要卸腿的,现在两家闹成了仇人,他家一有点不好的事,就说是小禹干的。” 胡明乐叹了口气,说好吧。 第二天放学,赵小禹和金海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面碰上了挑着货担的胡明乐。 胡明乐让他俩带他去五队,给他指指梁兰家就行,不用出面,到时候起了冲突,也没人知道是他俩提供的情报。 赵小禹倒愿意,只是金海向来是个听妈妈话的好孩子,坚决不去。 最后赵小禹说:“那你先回吧,你跟妈妈说,老师把我留下了,晚点回去。” 金海走了后,赵小禹领着胡明乐去了五队。 五队不远,半个小时就到了。 赵小禹在前面大摇大摆地走,胡明乐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走到梁兰家院门外时,赵小禹站住了,向院里指了指,回头做了个口型:就是这家,见胡明乐点了点头,便从一侧绕开了。 赵小禹到村口等了半天,胡明乐挑着担子垂头丧气地过来了,摇摇头说:“没见着。” 他没有直接问人家梁兰在不,只是进院子里溜达了一圈,没看见梁兰,然后被人家赶了出来。 两人计议了一会儿,赵小禹还是决定亲自涉险,反正五队的人并不认识他,只要不被五队的学生看见就行,到时候胡明乐把老婆领走,梁兰的婆家未必能找到他。那时的小学没有校服,不上学的孩子到处都是,他们也未必能找到学校。 赵小禹摘下书包,让胡明乐看着,一个人去了梁兰家。 院子里有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正在喂鸡,赵小禹问:“这是梁兰家吗?” “我就是梁兰,”那个女人疑惑地看着赵小禹,“你是谁?找我有事?” 赵小禹听到她操着外地口音,年龄约摸三十岁左右,心中一喜,便凑近了低声说:“你家人来了,在村口等你呢,你快跟我走吧。” “我家人?谁?”那个女人愈加疑惑。 赵小禹说:“我不认识,我是八队的,偶尔路过这里,那个人让我给你捎句话。” “他自己怎么不来?” “他,”赵小禹编了个谎,“他好像受伤了,腿脚不利索,还背着一袋子猪肉。” 那个女人啊了一声:“肯定是我爸,快带我去!” 赵小禹领着那个女人跑到村口,指着站在那里的胡明乐说:“就是他!” 那个女人愣住了,“你不是刚才那个货郎吗?”忽然反应了过来,骂道:“好你个小兔崽子,原来是替人贩子拐卖人!” 从路边抄起一根木棍,仗着身体强壮,扑上去就打。 赵小禹躲在胡明乐身后,说:“你老婆不认识你了,你快跟她说句话呀!” “不是她!”胡明乐说话间,肩膀上已挨了一棍,急忙解释,“对不起,我们认错人了,我老婆也叫梁兰……” 可那个女人不听,挥着木棒只是打,一边大喊着:“快来人啊,有人贩子——” 胡明乐又挨了几下,好汉不吃眼前亏,喊了声“小禹快跑”,把书包挎在肩上,挑起担子就跑。 两人跑出很远,还能听到那个女人在后面喊叫:“现在的人贩子也太嚣张了吧,都敢上门来拐卖了!” 很显然,此梁兰非彼梁兰,虽然是从外地嫁过来的,但并不是被拐卖的。 两人跑累了,看到后面没人追上来,就停下来歇息。 那个女人不仅动作快,而且力气大,胡明乐在毫无防备之下,结结实实地挨了几棍子,胳膊受了伤,脸上划出一道血口子,赵小禹难过地说:“都是我笨,害你受伤了。” 胡明乐一手捂着脸,一手搂着赵小禹的肩膀说:“不怪你,认识你这个小朋友,这顿打挨得值!” 第60章 和谐相处 两人回到家,孙桂香一脸阴云,她已从金海口中得知,赵小禹领着胡明乐去了五队,一直在担心着他们,此时见胡明乐的脸上划开那么长一条血口,就知道没有好事。 她急忙把赵小禹拉到身边,检查他的身体,赵小禹说:“我没受伤,是胡叔叔受伤了。” 孙桂香把赵小禹教训了一顿,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后,满脸敌意地看着胡明乐:“胡兄弟,你还是走吧,我们就是普通人,解救不了你老婆,维护不了世界和平。” 胡明乐赶忙赔罪:“大姐,今天我有点心急,连累了小禹,以后再不会了,你让我们再留几天吧,等芳芳的病完全好了我们就走,大恩大德,一定报答。” 孙桂香没有再坚决赶走胡明乐,但对他的态度发生了转变,晚上吃饭时基本没和他说话,第二天也没给他带糖烙饼。 不过第三天,孙桂香的气就消得差不多了,又给胡明乐拿了两个糖烙饼,还给他脸上的伤口抹了药,都是苦命人,最能感同身受对方的苦楚。 其后几天,胡明乐每天早出晚归去卖货,每天临走时总要放下十块钱。 孙桂香在家精心照顾着胡芳芳,孩子胃小,每天要吃好几顿饭,孙桂香总是变着花样给她做各种好吃的,蛋花汤,面疙瘩汤,小馄饨,各种面食等,正餐,上午餐,下午餐,夜宵,样样不缺。 胡芳芳的身体一天天地恢复,脸上风化的痕迹渐渐褪去,变得红润粉嫩起来。 风霜雨雪地奔波了两年多的胡芳芳显得格外懂事,比一般孩子皮实,偶尔磕碰一下哭两声也就没事了。 她很喜欢赵小蛇,虽然她也是个孩子,但每每表现出一个大姐姐的豁达和大度来,把她的玩具给赵小蛇玩,把爸爸带回来的零食给赵小蛇吃;赵小蛇哭了时,她就像个大人一样地拍着她的背,嘴里哄着:“妹妹别哭,姐姐在呢……” 有时孙桂香看见女儿吃胡芳芳的零食,就骂她,胡芳芳就说:“阿姨别骂,是我给妹妹吃的。” 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胡芳芳也许更喜欢这样安定的生活,虽然白天爸爸不在家,但是有可亲的阿姨,有可爱的小妹妹,有可敬的老爷爷,还有两个大哥哥,一家人其乐融融;到了晚上,她又可以投入爸爸的怀抱。 她格外喜欢赵小禹,赵小禹对她也很有耐心,每天放学回来总要逗她一会儿;他爬在炕棱边写作业时,她就坐在他的作业本旁边,看着那支神奇的钢笔在空白纸上吐出一行一行小蜘蛛一样的东西。 有时赵小禹会拿出空白的图画本和彩色的蜡笔,教她画画,画自行车,画房子,画花鸟虫鱼,画拿着刀剑的侠客,画插着翅膀的天使,尽管画得一点也不像。 金海则有点嫌弃她,他写作业时,从不让她靠近。 当然,她最喜欢的还是孙桂香,这个带着温度的中年妇女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她瞌睡了,孙桂香就把她抱在怀里哄得睡着;她睡醒了,只要叫一声,孙桂香就会在第一时间出现在她面前。 孙桂香还找来洗衣服的大洗盆,烧了热水给她洗澡,洗得白白净净,又涂上爽身粉。 胡明乐也是个大度的人,从不会因为女儿有一些小磕碰埋怨孙桂香,总是说:“孩子哪有不磕碰的,大姐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你已经把她照顾得够好了。” 还说:“大姐,你该忙就忙,下地里干活尽管带上她,别耽误了你的正事。” 正事当然是收割庄稼,虽然还没到了大规模的收割季节,但庄稼已陆续开始成熟,按照往年的习惯,孙桂香这个时候就应该开始收割了,可是为了挣胡明乐的每天十块钱,她只能把收割庄稼的事往后推,她可不敢把胡芳芳带到地里,如果让她跑丢了,那罪过可就大了。 等到了大规模收割时,胡明乐父女也该走了,大不了连明连夜地辛苦上几天,不让庄稼烂在地里就行。 这天早晨,孙桂香看见赵天尧提着镰刀,推着他给赵小蛇制作的独轮车出了院子,她问了一声:“大,你去哪?”赵天尧没回答。 到了中午,赵天尧推着独轮车回来了,车上放几着几个装满了的袋子,他将袋子里的东西倒在院子里,有葵花,有玉米,原来他是去收割庄稼了。 赵天尧干不成重活,但轻来轻去的活还是能干的,他每天提着镰刀在地里转悠,看见成熟的葵花,就随手割了;看见成熟的玉米,就随手掰了,都装在袋子里,用独轮车推回来,倒在院子里晾晒。 不怕慢,单怕站,赵天尧凭着一双瘸腿,一把镰刀,让葵花和玉米铺满了院子,黄灿灿的。 孙桂香背着女儿,领着胡芳芳到地里走了一遭,看见熟了的庄稼基本都收了,这里一片,那里一片,不仅赵家地里的收了,她家地里的也收了,心下很是欣慰,老头子终于接受把两家并成一家了。 队里的人听说了孙桂香收留了胡明乐父女,但慑于赵天尧的大刀,不敢再传闲话了。 再说,赵天尧当年出生入死,甚至丧失了做男人的权利,为大家创造了今天的和平生活;赵大顺丢了一条命救了十几个人,等于挽救了十几个家庭,大家不帮他家也就算了,怎么还能给他家栽赃抹黑呢? 当然,这世上永远不乏喜欢看别人笑话的人,更不乏嫉妒别人的人,这些人不相信孙桂香只是带个孩子就能每天挣到十块钱,一定还干了别的。 有一次,赵天尧在地里割葵花,一个村民走过来,带着一脸内涵丰富的笑容问:“听说桂香给那个货郎带孩子,每天能挣十块钱,是真的吗?” 赵天尧沉下脸看了一会儿那人,说:“关你球事,你想编个什么故事?” 那人连说不敢,灰溜溜地走了。 所以赵天尧在地里干活,不只是干活,还能起到一个终止谣言的作用,人们即使想议论点什么,也不敢开口了。 当然,赵天尧并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遇上善意的询问,他也愿意和气地回答。 第61章 分别 赵天尧白天在地里忙,晚上也不闲着,让院灯照着,坐在院子里打葵花或者搓玉米,卖货回来的胡明乐也帮着他干,邦邦的敲打声,唰拉拉的籽粒掉落声,伴随着两人的说话声和爽朗的笑声,让这个宁静的农家小院平添了几分喧哗。 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这两个同是带着江湖气息的男人俨然成了忘年交,胡明乐敬佩赵天尧是个英雄,赵天尧敬重胡明乐有情有义,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一个讲战场上的腥风血雨,一个讲江湖路上的酸甜苦辣。 每当这时,赵小禹就说:“我爷爷又开始吹牛了!” 孙桂香则说:“不是吹牛,那都是真事,你爷爷本来就是个英雄!” 戒酒多时的赵天尧重新端起了酒杯,每天晚上吃饭时总要和胡明乐喝上几杯,倒不像从前那样每饮必醉,每人每顿二三两即可,晕晕乎乎正好“吹牛”,吹一顿牛,打一阵葵花,搓一阵玉米,往暖暖的炕上一躺,很快就梦游周公了。 胡明乐和赵小禹的关系也很好,他很喜欢这个热心又热血的孩子,老婆被拐卖了的他,最能体会赵小禹解救叶春梅,和替武家二媳妇寄信的那种不平凡,他更感谢赵小禹不遗余力地帮他寻亲。 他有一次向赵天尧开玩笑说:“如果不是辈分关系,我很愿意跟你和小禹结拜。” 没想到赵天尧说:“那就结嘛,你跟我结拜成兄弟,再跟小禹结拜成兄弟,咱们各论各的,跟辈分没关系。” 又是一年农忙假,胡明乐父女已经在孙桂香家住了十七天了,孙桂香见他们还没有走的意思,就只能主动提出来了。 “胡兄弟,”在吃晚饭时,孙桂香说,“芳芳的病彻底好了,身体也强壮了不少,我们要开始收秋了,怕是没空再照顾她了,你们明天就走吧,你终究是路上的人,我也不好意思没完没了地挣你的钱。” 胡明乐当货郎的目的是为了寻亲,奔波了近三年,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点眉目,感觉到老婆梁兰就在附近,当然不愿意走。 当然他也可以去别人家寄住,每天十块钱的费用足以让许多人为他们父女提供一席之地。 事实上,他以前寄住在别人家时,多数是白住,第二天临走时留下一两件物品算是酬谢。 事实上,他做货郎的收入很不稳定,不是每天都能挣到十块钱的,他更大的收入来源是每次去城里上货时,顺便在街上摆几天地摊。 但他还是不愿意离开,这里让他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亲人的关怀,那热气腾腾的饺子,那美味的糖烙饼,那一杯杯烈烈的酒,那一句句暖暖的话。 最让他感动的是,原本瘦骨嶙峋病怏怏的女儿现在吃得白白胖胖,满面红光,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女儿的那种开心,可能在这之前,她从未有过开心。 这些是无价的,不是在别人家能得到的。 他愿意花高价继续住在这个家,把钱花在别处他心疼,花在这个家他一点也不心疼。 “大姐,”胡明乐说,“我说过了,你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你们下地里干活,把芳芳丢在地里就行,她很乖的,从来不乱跑。” 孙桂香的态度却很坚决:“胡兄弟,你们真的不能再住下去了,我实在顾不上,你要不再问问别人家,队里的闲人可多呢,秦家、武家,都是大户人家,他们抽个人出来很容易。” 她有她的考虑,秋收是农村人最忙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庄稼都在同一时间成熟,那不是一般的忙,是昏天黑地,晕头转向的那种忙。 她家老的老,小的小,没个得力的劳力,这种时候,她连自家的孩子都照顾不过来,哪还有精力管别人家的孩子呢? 这时期的地里对于一个六岁孩子来说充满了危险,镰刀,?头,尖锐的葵花茬和玉米茬,倘若给人家孩子头上扎个血窟窿,那就可能把这辈子都搭进去了。 当然,这种意外一般不会发生,农村的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可是万一呢,麻绳专挑细处断,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 胡明乐虽然再三强调,出了任何事都不用她负责,那是因为现在还没出事,一旦出了事,他就不这么想了。 胡明乐黯然地点点头:“好吧。” 这天晚上,胡明乐和赵天尧喝了比平时多一倍的酒,却谁也不说话,这意外的友谊和突然的别离让他们的心情分外沉重,但他们都知道,这就是人生,不期而遇是偶然的缘分,各奔东西才是必然的命运。 第二天吃过早饭,孙桂香包了十几个糖饼和十几颗煮鸡蛋放进胡明乐的竹筐里,特意给胡芳芳扎了两根漂亮的小辫子,胡明乐给三个孩子留下几件玩具。 这时胡芳芳才意识到要分别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抱住孙桂香的腿不放,胡明乐哄她说,晚上就回来,她半信半疑,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父亲离去。 全家人站在院门口,望着这对父女向村口走去,那担子颤啊颤,颤在每个人的心头。 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荡起一片尘土,尘土淹没了这对父女的背影。 尘埃落定,一阵呜呜声响起,那个小女孩又跑了回来,朝阳照在她那张泪光闪闪的脸上。 胡芳芳跑回到大门口,双手抱住孙桂香的两条腿,抬起头哭着说:“你们骗我,我肯定再也不回来了……” 孙桂香一时心潮澎湃,这个和她朝夕相处了近二十天的懂事的孩子要离开,她不难过是假的,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怜爱地抚摸着胡芳芳的头,含泪带笑地说:“会回来的,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那我也不走!”胡芳芳并不上当,拼命地摇着头,“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又对赵小禹说:“小禹哥哥,我不走,你让我爸留下来……” 第62章 破家拼凑成新家 胡明乐也折了回来,挑着担子站在那里,无奈地看着嚎啕大哭的女儿。 赵天尧忽然说:“明乐,想不想给我当儿子?” 胡明乐愣住了,所有的人也都愣住了。 赵天尧说:“家里没女人不行,没男人也不行,你是半个家,我们也是半个家,不如拼凑成一个家吧。” “这——”胡明乐不自觉地瞟了一眼孙桂香,似乎明白了赵天尧的意思。 孙桂香不安地望着赵天尧,欲言又止。 胡芳芳忽然不哭了,似乎也听懂了赵天尧的话。 赵天尧却说:“你别想多了,桂香原本是我的儿媳妇,现在我儿子没了,她就成了我的闺女,我是让你给我当儿子,不是让你给我当女婿。” 见胡明乐一脸的茫然,接着说:“芳芳不愿意走,我看你也不愿意走,那就留下来吧,但不是过去那么个留法,你不用再给我们食宿费,但得给我们做营生。平时你卖你的货,天南海北想去哪去哪,芳芳我们替你照应着,保管她吃饱穿暖,不受人欺负。但到了农忙时节,你得回来帮忙,忙完了再走,这样桂香就能抽出时间来照顾一家老小了,芳芳也不用跟着你出去受罪了。这孩子不想走,就是因为外面太受罪了。” 瞅了一眼孙桂香,“我这个闺女啊,这两年里里外外地操劳,顶着我们家的天,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能再拿她当牲口使唤了,你如果愿意替她顶这个天,那我们也愿意收留你们父女俩,把两个破家拼成一个新家,我是你大,桂香是你姐,小禹和金海是你的侄儿。也不是说所有的话都让你干,也就是春天耕几天地,播几天种,夏天割几天麦子,秋天收几天庄稼,平时我们自己打理,满打满算,最多耽误你三个月的时间。咱们不用契约,全靠人情,你什么时候找到老婆了,一家人想远走高飞,我们也不拦你,以后还来不来往,认不认我们这家人,随你的便。” 顿了顿,喘了口气,郑重地望着胡明乐,“你要是觉得行,那就把担子放下,今天就跟着我们到地里当农民,等把庄稼全收回来,你再继续当你的货郎,跑你的江湖,找你的老婆,假如你每天都回来,我们给你留着饭;假如十天半月回来一趟,我们给你留着门。把芳芳丢在我们家,我想你也放心的,桂香是怎么对芳芳的,你没眼瞎,应该能看得见。” “大……”孙桂香轻呼一声,哽咽了,自从她嫁进赵家后,老头子这是第一次真正地认可她,这一番感人肺腑的话,足以消化一切苦难。 赵天尧叹了口气:“至于队里的人说三道四,让他说去吧,说着说着就不说了,我是活明白了,自己痒了自己挠,自己的日子自己熬,最不值钱的就是闲话。闲话如果能说死人,我们当年就不用扛枪了,打嘴炮就把敌人赶走了。再说,我量他们也不敢说。” 孙桂香含泪点点头,她知道公公如此计划,是因为心疼她,这就相当于她用照看孩子的钱雇了一个长工,她就不用地里家里两头忙了。 这两年,实在太累了,她都有点坚持不下去了。 “行!”胡明乐略一思索就同意了,“我阿爹阿妈都过世了,我愿意认你这个爹。” 他放下担子,对着赵天尧鞠了一躬,叫了声爹;又给孙桂香鞠了一躬,叫了声姐。 孙桂香有点害羞,用手捋了捋头发说:“那今天就休息吧,明天正式开始收秋,再忙也不在这一半天上,咱们吃点好的。” 胡明乐意气风发地说:“等什么明天,吃什么好的,住在你们家,我天天吃的都是好的。” 转向赵天尧,“爹,你指挥,我来干,我再多的本事没有,干点体力活还是没问题的。” 他又拍了拍赵小禹的肩膀,动情地说:“好侄儿,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 赵小禹开心地笑了。 从小到大,他最害怕孤独,最喜欢热闹,巴不得家里的炕上挤满了人。 胡芳芳虽然没完全听懂大人们的安排,但知道不用走了,拍着手又笑又跳。 这些人中,唯有金海不开心。 这段时间,胡明乐父女寄居在他家,他觉得太不方便了,说话做事总觉得有人在偷窥,连响屁都得夹成无声屁来放,好不容易他们要走了,却被赵天尧一顿胡聊胡侃说得又留下了,这老头儿真是多事,他难道不清楚,他不是这个家的人吗?凭什么做这个家的主? 其后的日子,胡明乐和赵天尧、赵小禹在地里忙碌;孙桂香照看着两个孩子,顺便负责一家人的后勤保障;金海则在家专心学习。 34岁的胡明乐,体力和精力都处于鼎盛时期,加上两年多的行脚生涯培养出来的吃苦耐劳,干起农活来,自然不是赵天尧和孙桂香可比的,不仅干得快,而且耐力强,从早干到晚不用歇息,倒是不时地劝赵天尧和赵小禹休息。 “爹,你腿脚不好,不要逞强,歇好了再干!” “小禹,悠着点,累坏呀,你这个年纪不能透支身体!” 对他来说,背着女儿挑着货担跋山涉水,一点也不比干农活轻松,他更喜欢这样的生活。 累一天,一进门就有热乎乎的饭菜,有火辣辣的烈酒,有笑吟吟的问候,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不用担心晚上去哪住,吃饱喝足,用热热的水洗洗脸,泡泡脚,往干净舒适的被窝里一躺,浑身舒畅,无比的享受和充实。 最重要的是,女儿不用再受那些不该是她受的苦和罪了;不用饿着肚子,还要强撑着疲惫的身体,走在暮色苍茫的野外了;不用在一大早就被他叫醒,睁着惺忪的睡眼,伏在他的背上,在高低不平的黄土路上颠簸了;不用再受了委屈,还得忍着不哭,假装自己很幸福了,现在的幸福是真实的。 以前,女儿总是愁眉苦脸;现在,她总是眉开眼笑。 胡明乐倏忽领悟,这才叫活着,这样活着才叫人。 第63章 榜样 孙桂香的缝纫机又响了起来,庄稼收完了,两身新衣裳也做好了,是给胡明乐做的,一身蓝色的中山装,一身灰色的西服,那时西服已开始流行,但农村人很少穿。 立冬时节,胡明乐又挑起担子当起了货郎,早出晚归,有时天天回来,有时几天回来一趟,附近的乡村都走遍了,他就得扩大范围,就不方便每天都回家了,走到哪睡在哪。 1992年的元旦,胡明乐回来一趟,第二天走了以后,很久没回来。 太阳照常升起,日子照常过。 下过几场小雪,时下时化,让北方的荒原变得一片斑驳。 领完寒假通知书,赵小禹心情郁闷,他记得正月去公社给高老师拜年时,高老师问他学习怎么样,他心虚地说了两个字:还行,可是这次的期末考试成绩很差劲,语文78,数学43,连及格线都没够到,还行在哪里? 以后上了初中,怎么向高老师交差? 领完通知书,还不到中午,一轮暖阳高高地照着。 赵小禹烦躁地去五年级找金海。 他们班的门开着,老师还在,高高在上地站在讲台上训着话,语气严厉,像是在教训着谁,下面的学生规规矩矩地坐着,金海和另外一个男生却站着,两人都低着头。 赵小禹心花怒放,哈哈,你小子也有今天!心里顿觉平衡了许多。 可是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劲了,老师说了一顿批评之言后话锋一转:“你看看人家金海,同样的教室,同样的老师,怎么人家就那么优秀呢,而且人家还是个跳班生,二年级一天没上,你一个蹲班生竟然拿出这么惊世骇俗的成绩……” 原来,金海站起来,只是做榜样的,低头只是表示不骄傲。 这时赵小禹看到,低着头的金海嘴角微微有点上翘。 金海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脖颈上围着一条灰白色的拉毛围巾。 那时的港台剧盛行,剧中的帅哥们常常是一袭长袍,脖子上缠着一条拉毛围巾,两头耷拉在前胸和后背,看上去潇洒又文雅,一般男主角才这么搭配。 农村人为了让自家的儿子变成男主角,变成帅哥,变得潇洒又文雅,往往也给他们买一条拉毛围巾,不管他们穿什么衣服。 胡明乐在一次回来时,给赵小禹和金海每人送了一条拉毛围巾,金海每每像电视剧男主角那样缠在脖子上;赵小禹则用它来包脸和耳朵,天不冷时就解下来装进书包里,或者像腰带一样系在腰间,这样走起路来有力气。 他总觉得缠在脖子上不伦不类,像骡马牲口的缰绳,况且那个名字容易产生歧义,容易听成“拉毛驴围巾”。 赵小禹常常借此搞恶作剧,拉人不拉胳膊和手,而是拉围巾,用他的话讲那是缰绳。 脖子上缠着拉毛围巾的金海终于做完了榜样,老师让他坐下了,老师又教训了一顿那个差生后,宣布了放假通知,就走出了教室,学生们也闹哄哄地往外走。 赵小禹这时就没有不平衡了,毕竟做榜样的是金海,是他的弟弟,而不是别人,荣耀是属于他家的,正如前几年流行的那首歌唱的那样:丰收果里,有你的甘甜,也有我的甘甜; 军功章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那么金海的好成绩,应该也有他赵小禹的一半,最好两人平均一下。 赵小禹迎上金海,拉住他的“缰绳”祝贺道:“你又考好了吧?” “考好什么了!”金海气呼呼地甩开赵小禹,“语文只考了99分,太气人了,作文扣了分!” 他甚至狠狠地跺了跺脚,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赵小禹恨得牙痒痒,真想把他按在地上暴揍一顿。 但他咬完牙后,就又露出笑脸来:“走吧,去供销社买点好吃的。” “那花你的钱。” “废话,哪次花过你的钱?” 胡明乐卖货不卖零食,他每次离家时,就悄悄地塞给赵小禹和金海三五毛零钱,让他俩买好吃的。 供销社早已私有,其实不能算是供销社了,应该算是商店,但门头的水泥板上抠出来的“建设村供销社”几个字还在,也没挂新牌子,所以人们还是叫它供销社。 供销社里很冷清,有三五个学生在那里,不停地让秦富忠把柜台里的玩具拿出来,看一顿又不买。 赵小禹和金海推门进来,秦富忠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在两人身上,因为赵小禹手里捏着几张毛票子,这帮穷学生不会掩饰,他们如果有购买意图,就迫不及待地早早把钱掏出来。 那几个学生见秦富忠不招呼他们了,便走了,他们原本也只是来看看的。 赵小禹和金海通过一番对比,最后每人买了一瓶北冰洋汽水,在冬天能喝到汽水是很难得的,主要是便宜,三毛钱能买一大瓶,把肚子灌得饱饱的,比买吃的实惠。 两人拿了汽水,拉了两把凳子坐在当地的炭炉边一边喝,一边烤火。 进来一个满脸短胡渣的老头,坐在柜台前的一把凳子上,说:“万元户,把你那好烟给老汉抽一支,烟瘾了。” 柜台里面的秦富忠也坐下来,假装摸了摸衣兜,耸耸肩:“没了,你要不买一盒吧,别总是那么小气。” 那老头切了一声:“我小气是挣不下吧,哪像你,光挣不花。” 秦富忠的小气是出了名的,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身上常带着两包烟,一包好烟,一包差烟,差烟自己抽,好烟给别人抽,但有资格抽到他好烟的人屈指可数。 那老头只得从身上摸出烟叶盒,准备卷烟抽,可是没有纸了,便说:“借点纸总行吧?” 秦富忠从下面拿出一张信纸放在柜台上,那老汉裁了一条,卷了烟叶,点着了抽着。 他拉着凳子走到炭炉跟前,挨着赵小禹坐下,抽了两口烟,指着赵小禹手中的汽水说:“娃娃,这汽水能给大爷喝一口不?口渴了。” 赵小禹真心不愿意,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汽水递给了那老头。 那时的农村人还没有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共用一个杯子,共喝一瓶啤酒是很正常的事。 那老头接过汽水,将瓶口对准嘴,咕嘟咕嘟地喝个不停。 赵小禹一阵肉疼,奶奶的,这是喝一口? 眼看汽水下了半瓶,赵小禹正要出言阻止,眼睛无意瞟见了捏在那老头指间的烟卷上,上面分明写着“赵小禹你女”几个字。 “女”字应为“好”字的一半,那头被火烧掉了。 那字体很熟悉,仔细一想,是许清涯的字,他在许清涯他们班的板报上见到过。 第64章 许清涯的来信 赵小禹顾不上心疼汽水了,一把抢过那老头手里的烟卷,扔在地上踩灭,拿起来展开了,抖掉烟叶,此时那个“女”字也被烧掉了,只剩下了“赵小禹你”四个完整的字,周边还有一些被烧掉一半的字迹,无法辨认了。 那老头蹭地站起来,埋怨道:“你这个娃娃,我就是喝你一口汽水,至于这么生气吗?” 赵小禹没理他,双眼死死地盯着纸上的那四个字,脑海中浮现出许清涯的笑脸来,他已经一年多不见她了。 “你弄坏了我的烟,那这瓶汽水就归我了。”那老汉说着,匆匆溜走了。 金海眼睁睁地看着那老头拿走汽水,追到门口,却不敢追上去要,回头见赵小禹兀自站在地上发呆,便跑过来,拿过那个纸条,一眼便认出:“这是许清涯的字,她给你写信了!” 他从三年级开始就和许清涯同班,两人都是数一数二的尖子生,对她的字再熟悉不过了。 赵小禹回过神来,急忙跑到柜台前,拿起那张信纸,见满满写了一页,下面果然留着许清涯的名字,时间是1991年11月17日。 这封信放在供销社已整整两个月了,可是秦富忠竟然没给他,竟然还给拆了。 这时秦富忠也意识到出现了差错,伸手去夺赵小禹手里的信,幸好赵小禹眼疾手快,及时后撤,才没让夺去。 “这不是你的信。”秦富忠眼神躲闪地说。 “这就是我的信,是许清涯寄给我的!”赵小禹喊道,两行眼泪从眼眶中滑出来。 “这就是我乱写的,忽然想起许清涯那丫头来,就随便写了她的名字。”秦富忠兀自在狡辩,完全把赵小禹当成傻子了。 “你骗人,这就是许清涯的字!” “好吧,就算是她写的,也不是寄给你的。” “那是寄给谁的?” “我忘了,人家看完,就随手把信扔在这儿了。” “就是寄给我的,”赵小禹从金海手中拿过那半块纸条,拍在柜台的玻璃上,大声吼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上面是不是写着‘赵小禹’三个字?赵小禹不是我是谁,是你爹吗?是你们秦家的祖宗吗?狗日的老王八蛋!” “嘿,我把你个没教养的小兔崽子,说什么呢?嘴巴放干净点!”秦富忠涨红了脸。 赵小禹抹了把眼泪,抽咽了两声,开始读那封信。 “……我们这里挺好的,冬天不冷,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新鲜蔬菜,最常吃的是菜苋,你们那里没有的,很好吃,凉拌,热炒,熬汤,都可以。 “就是夏天太热了,女生都穿裙子,男生都穿半腿裤,还有塑料凉鞋。 “我现在上五年级,我误了半年学,原本想复读一年的,老师测验了一下我,说我能跟得上,就没让我复读。 “这里的学生太厉害了,他们的脑子真好用,我只能排到中等,愁死我了。 “我们家住在农村,但离城市很近,我家院里院外都种着菜,绿油油的,门前还有一个池塘,种满了荷花,有白的,粉的,红的,黄的…… “我们经常背着篓子到小溪里抓鱼,有各种各样的鱼,还有小虾,你一定不吃虾吧,其实很好吃的,肉很嫩,就是没抓住过像你送给我家的那么大的红鲤鱼。 “我爸现在做瓷器生意,每天挺忙,我爸说,你爸救了他,他永远记得恩情,让你上坟的时候向他问个好。我爸还说,欠队里人的那些钱,他会还的,只是现在还不行。 “对了,我制作了一个枫叶标本,我在树林里转了两天才采到的,最大最红的一片,可漂亮呢,寄给你了。 “还画了一幅画,画了我们家的院子,画得不像,请笑纳,别哭纳。 “还有一张汇款单,是你家前年的卖葵花钱,是我爸寄的,写的是你爷爷的名字,你让你爷爷拿着汇款单和身份证去乡里的邮局取。我爸说,你家困难,先给你家还。 “你呢,还好吗?现在正在收秋吧? “就写到这儿了,很多字得查字典。 “祝你学业进步! “此致,不敬礼,嘻嘻。 “许清涯。 “1991年11月17日。” 泪眼迷蒙中,赵小禹仿佛看到一轮骄阳下,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站在满是荷花的池塘里,肩上挎着一个竹篓子,一条小鱼从篓子里蹦出来,扑通跳进水里,溅起朵朵水花。 她冲他招手,他甚至清晰地听到她那拉长音调的,一字一顿的,拐着弯的,很用力的,元气满满的喊声:“赵——小——禹——” 金海站在一旁也看完了信,失望地说:“她怎么没提到我啊?我和她才是同班同学。” 又愤愤不平地说:“她爸把你家的葵花钱还了,却没还我家的,你家的葵花还是我妈帮你家收的呢。” 那是前年,赵大顺刚死,孙赵两家分了家,孙桂香帮助赵小禹收了几天葵花,后来许国庆动员起十几个被赵大顺救过的人去帮忙。 赵小禹无心理会这些,将信折好装进书包,怒视着站在柜台里面的秦富忠,伸出一个巴掌:“信封呢?还有红枫叶标本,还有一幅面,还有汇款单,给我!” 秦富忠见事情败露,索性抵赖到底:“信封人家拿走了,什么红枫叶,什么画,什么汇款单,没有,没见!” “给我!信封上有地址呢,我要给她回信!”赵小禹趴在柜台上,透过玻璃在下面的几封信里寻找着。 “没有没有,快起开!”秦富忠推开了赵小禹 赵小禹甩掉书包,双手托住柜台边缘,脚底一用力,就跳到了柜台里面,蹲下来在那几封信当中翻找着,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又到下一层柜台去找,那里堆放着各种货物,为了方便翻找,他索性把那些货物一件一件地扔到地下。 秦富忠急忙拉住他,被他甩开,骂了一声:“滚你妈的!” 下层柜台也没找到那片红枫叶、那幅画和那张汇款单,赵小禹急了眼,又到旁边的柜台去找,货物扔得到处都是。 秦富忠拦腰抱起了他,赵小禹嘴里吼叫着,双脚凌空乱蹬,借助着后背发力,将一节柜台蹬翻了,哗啦啦一阵响,玻璃碎了一地,各种货物滚落了一地。 “我把你个小土匪,这是要抄家吗?”秦富忠一边骂着,一边抱着赵小禹往后撤,可是后面是堆满货物的货架,空间狭窄,反而货架的支撑让赵小禹能更好地发力,接着,又一节柜台被蹬翻了。 金海早吓得呆了。 在两人的扭打当中,一声巨响,几乎要高到房顶的货架倾倒了,秦富忠预感到危险,放开赵小禹向一边跳开,赵小禹则躲闪不及,被货架压在了下面。 第65章 赔偿 赵小禹的背上受了伤,倒是无大碍。 货架没有完全倒下去,被前面一节柜台支住了,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空间,赵小禹及时扑倒,避开了那沉重的撞击。 赵天尧和孙桂香听了事情的经过,又看了许清涯写的那封信,气愤填膺,虽然赵小禹是有点冲动,但秦富忠的做法更让人痛恨,私拆别人的信件,贪污别人的汇款单,简直比土匪更流氓,比流氓更小人,比小人更王八蛋。 赵天尧骂道:“秦富忠就是武家的一条狗,当初分地时,他就借着武家的势,拿到不少好地。上次小禹替王翠萍寄信没寄出去,就是他捣的鬼,最后害得王翠萍上了吊。他这种人,放到过去,就是地地道道的汉奸卖国贼!” 痛骂了一顿秦富忠,孙桂香给赵小禹的背上擦了药,一家人就开始关心起许清涯信上说的事来,赵小禹关心着那片红枫叶标本和那幅画,赵天尧和孙桂香则只关心那张汇款单。 照许清涯说的,许国庆通过汇款单的形式给赵家结清了葵花款,可这笔钱被秦富忠贪了,这可不是一笔小钱,不能就这么算了,可是秦富忠八成会抵赖,村长是他三弟,又有武家罩着,官匪通吃,老弱病残的赵家人真还奈何不了他。 赵天尧又要扛起大刀去砍人,被孙桂香劝住了。 最后决定报警。 自从通了电以后,电视打开了农村人的思路,原先以为警察这种高大上的人物是不会管小老百姓的死活的,电视剧告诉他们,警察是可以随叫随到的。 孙桂香计划着,明天一早就骑着自行车去那个镇上的派出所报案。 还没等到明天,天刚黑,三辆摩托车就开进了孙桂香家的院子,下来三个人,分别是两个警察和秦富忠。 原来秦富忠已提前一步报了案,说赵小禹损坏了他的供销社,要求赔偿两千元钱。 两个警察已去现场勘察过了,现在来审问元凶赵小禹。 通过一番唇枪舌剑的辩论,警察认为,赵小禹说的秦富忠私拆了他的信件,贪污了他家的汇款单等事项,只是猜测,没有证据,因为那封信上并没有提到“赵小禹”三个字。 那块被那个老汉卷过烟的小纸条在赵小禹和秦富忠的扭打过程中,不知遗落到什么地方了。 所以也就不能证明那封信就是写给赵小禹的,甚至不能证明那是一封信,因为没有信封,或许只是许清涯随便写的,甚至可能不是许清涯写的,为了这么点小事不值得跑到三千里之外的南方,去找许清涯求证。 再说,南方大得很,有几亿人口呢,谁知道许家在南方的那个省,那个县,那个乡镇,哪个村、哪个队呢,在几亿人口当中寻找一个小小的许清涯,那不是开玩笑吗?除非她是人尽皆知的大明星。 就算那封信是许清涯写的,那也不能证明就是秦富忠拆的。 就算信是秦富忠拆的,那也算不上大罪,一封普通的信件,又不涉及军事机密,那时那地的农村人还没有“隐私权”这个概念,包括警察,执法者未必完全懂法。 至于汇款单,秦富忠说他没收到过,也无从查证,可能是遗失了,可能是被人顺走了,也可能是许国庆压根就没寄,邮递员送信也不做登记。 但赵小禹损坏了供销社的柜台、货架和货品,却是实实在在的事实,所以赔偿是必须的。 赵天尧不干了,吼道:“许清涯说她爸给我寄了钱,秦富忠说他没拿,那我这一年的葵花款找谁要?怎么一来二去,两头都甩得干干净净?” 这时警察就表现出比普通老百姓知识渊博来,说:“赵大爷,这个你不用担心,不管那张汇款单是谁拿走的,他都取不走钱,那钱是寄给你的,只有你拿着身份证亲自去取,才能取出来。汇款单有期限,过了期限就退还到汇款人手中了,所以你还得向许国庆要。” 总而言之,秦富忠不必为那封信和汇款单负责,赵小禹却要对损坏的东西负责。 赵天尧不同意:“反正老子不赔,两千块钱,你们把老子杀了卖肉吧!他秦富忠就不是个好东西,以前就经常拆别人的信,他一定是黑了那张汇款单,所以不敢把信交给小禹。” 秦富忠私拆别人的信,已不是秘密了,很多人都知道,他坐在供销社无聊,就拆封信看看解闷,看完后再交给收信人,收信人也没觉得不妥,有不识字的还要让他念一遍。 那时人们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一般很少写信,偶尔写一封也只是三言两语,没什么秘密。 即使有人对他不满,也只是心里不满,面子上不敢表现出来,骂他一顿是痛快了,可能下一封信就永远收不到了。 赵天尧的出言不逊,让两名警察非常不爽,感觉权威受到了挑战,但他们听说过赵天尧的威名,怕惹恼了这个老家伙,真的拿大刀砍他们,那就因小失大了。 他们强压着怒气给双方做思想工作,对秦富忠说:“你那柜台货架只是倒了,搬起来还能用,不过是坏了几块玻璃,装上就行了;那些货物捡起来照样卖,损失不大,你要两千块,着实有点狠了。这样吧,他家给你赔五百。” 秦富忠不依:“有的货是还能卖,像罐头、汽水、啤酒、白酒这些,都碎成一堆渣了,怎么卖?” 警察有些生气:“那也有五百够了,就这个数,要定就定,不定我们就不管了!” 秦富忠只得让步:“行吧,但现在就得给。” 但赵天尧仍是不同意,说这事是秦富忠引起的,赵小禹就是把他的供销社烧了,那也是他活该。 警察不敢针对赵天尧,就拿赵小禹开刀,一个警察从腰间摸下一副手铐:“那就把赵小禹带走,让他坐几年牢!” 第66章 小生意 那些年的警察,尤其是农村地区的警察,职业素养普遍低,对于法律的知晓程度也不高,处理案件,尤其是处理普通的民间纠纷时,往往是一靠人情,二靠人性,三靠想当然。 对于带有一点刑事性质的轻微案件,往往则采用“一吓二抓三打”的三步走原则,不听话就吓,吓不服就抓,抓了还不老实就打。 那时那地的农村人对警察既敬且畏,当然畏的成分要多一些,更怕坐牢,仅次于害怕死亡,在他们的认知里,一旦坐过牢,哪怕只是被拘留了几天,这个人的名声就彻底坏了,耻辱终生洗涮不掉,这个人也就彻底废了,和正常人之间就画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 所以一般来说,警察拿出手铐一吓,对方就服了,许多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屡试不爽。 这两名警察当然知道未成年的赵小禹不可能被判坐牢,连少管所都进不了,但吓吓他还是可以的。 赵小禹看见明晃晃的手铐,果然慌了,求助地望向爷爷。 赵天尧闪身挡在赵小禹面前,把两只手伸出去,喊道:“来呀,给老子铐上!妈的,斗不过老虎欺负猫,什么狗屁警察!老子扛枪的时候,还没有你们呢!” 咔咔两声,他的手上就多了一副手铐。 那个警察大义凛然地说:“你以为我不敢铐你?你这是妨碍公务,侮辱执法人员!” 这也是警察们在执法中得出的一条有效经验,每个家庭有厉害的,也有怂的,只要把那个最厉害的控制住,剩下那些怂的就服软了。 果然,孙桂香服软了。 “给,给,我们给,你把我大放了。” 她从立柜里拿出一个布包,解开来,从一叠钱中数出五百块,交到警察手里。 秦富忠得了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两名警察把赵小禹教训了一顿,也走了。 摩托车的突突声响起又消失,一家人面面相觑,如梦初醒。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明明是自己家吃了亏,为什么还要赔偿别人家钱。 赵天尧喟然长叹一声:“你就不应该给他们钱,让他们把我抓走,我就不信了,这天下就没有王法了!” 无论他信不信,钱是赔给人家了,要不回来了。 这事在队里没造成什么影响,但对孙桂香家的影响颇大,最直接的影响是,买电视机的计划泡汤了,农产品还没全部卖出去,卖出去的还没结回账来,赔了这五百元钱,家里就没剩下多少钱了。 队里的人家,基本都有了电视机,像秦富忠家,更是买了一台彩电,别说演什么精彩的电视剧了,光看看那五颜六色的图像就很让人享受了。 赵小禹和金海老早就嚷嚷的要买电视机了,孙桂香在挣了胡明乐近二百元钱后,咬牙切齿地终于做了个决定,今年年底就买。 可是现在…… 买不成电视机,赵天尧和孙桂香没什么,毕竟是大人;胡芳芳和赵小蛇也没什么,毕竟太小了;赵小禹闯了祸,自觉理亏,也就不抱那个希望了,但金海很不高兴,他开始恼恨孙桂香说话不算数,得知钱不够时,又恼恨赵小禹惹是生非。 寒假无事,赵小禹每天上午都要去一趟学校,蹲守在供销社门前,看见邮递员大叔过来,就跑过去问问有没有他的信。 一个阳光和煦的上午,孙桂香挖了十来碗面,包在蒸笼布里,放进水盆里洗。 赵天尧看见,问了一声:“要吃酿皮吗?” 孙桂香发狠地说:“不是吃,我要卖!” 酿皮是西北地区的一种风味美食,农村人很爱吃,但因做法复杂,一般人不会做;又费工时,一般人也懒得做,想吃时,就去公社的酿皮馆里吃。 “能卖出去吗?”赵天尧表示怀疑。 “试试,公社卖一块五一碗,我卖一块一碗,还送货上门。” “一年就这么几天歇空,别折腾了。” “我看能不能挣台电视机。” “呵……” 忙乱到半下午,孙桂香做出三十多张酿皮,一张正好切一碗,都事先切好了放在一只桶里。 又调了一塑料壶汤计,切了一钵子酸蔓菁丝,炝了辣椒、葱花等拌料,连同一架杆秤,放在一个箩斗里。 酿皮馆里卖酿皮不称斤,按碗算,孙桂香家没有那么多的碗,所以只能事先称出一张酿皮的重量,有人要买的话,就自己拿着碗或钵子过来,孙桂香现场称重,现场倒汤拌料。 她给赵天尧交代了几句,让他照看好胡芳芳和赵小蛇,就找来扁担,一头挂着桶,一头挂着箩斗,挑在肩上出发了。 起初生意并不顺利。 她挑着担子挨家逐户地走进人家的院子,吆喝一声:“要酿皮不?” 人家出来,看到是她,就对她的酿皮产生了怀疑。 可能也不是怀疑,只是心里一时转不过这个弯来,一个队的人相互吃点喝点还得花钱? 于是,各种内涵丰富的笑容和调侃就扑面而来。 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家的人是个顶个的精明,男人挣外面的钱,女人挣队里的钱,这是要把全世界的钱都挣完吗?” 本来是兄妹关系,被说成是男女关系,孙桂香极度不自在,但不便发作,只能硬着头皮应付。 他们非但不买,还叽叽歪歪地问这问那,反而浪费了孙桂香的时间。 这么走了几户人家,天快黑了,她却连一碗酿皮也没卖出去。 正当孙桂香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终于有个五口之家一次性买了五碗,这突如其来的收获让孙桂香信心倍增,挑起担子又出发了。 那晚孙桂香很晚才回家,总共卖了十四碗酿皮,家人吃了三四碗,还剩下十几碗,孙桂香决定明天到别的队碰碰运气,都是雪白的面粉做的,不能糟蹋了。 新建队就这样了,就那么点人,想买的已经买过了,不想买的明天也不会买,况且孙桂香实在疲于应付那一张张貌似亲切友好的笑容,和那一句句貌似关心和赞扬的问候。 第67章 电视机 新建队,顾名思义,是新建的队,因为新建,所以是全建设村最落后最穷的队,也是人口最少的队,孙桂香想,别的队应该比新建队好卖点。 但是存在一个问题,酿皮虽然不容易坏,浸泡在凉水中能放两三天,但现在是冬天,气温零下十几度,等到了别的队,已经冻成冰坨子了。 所以,第一要保温,第二要骑自行车。 第二天,孙桂香叫了赵小禹和金海帮忙,将两个挑水桶用棉被包裹起来,外面缠了尼龙绳,绑在自行车的后架上,装上昨天剩下的酿皮和汤汁拌料等,找来几个输液的葡萄糖瓶灌上热水,放在里面保温。 她原本想着,把这点酿皮卖完就歇工,没想到卖得竟超乎想象的顺利,到了最近的一个队,放开嗓子一吆喝,竟没挪地方就卖完了,后面来的人都没买到,问她什么时候再来。 她咬咬牙说:“每天都来!” 当时已是农历的腊月二十,距离过年已不足十天,挣够一台电视机的钱还遥遥无期,但挣点过年钱还是可以的。 她当晚又做了三十多张酿皮,骑着自行车驮到别的队卖,卖到傍晚,竟也卖完了。 其后几天,孙桂香每天都能卖出去三十多张酿皮,除去成本,每天挣二十应该是有的,没想到心血来潮的一个买卖,竟做成了事业。 但卖到腊月二十六,孙桂香还是歇业了,眼看要过年了,她还什么都没准备呢,于是她又带领着一家老小忙开了过年的事,扫家,刷家,准备各种吃食,办年货…… 在忙碌的时候,孙桂香隐隐有些不安,胡明乐自元旦的第二天走后,整整一个月没回来,她真担心他永远不回来,那么赵天尧的“如意算盘”就打空了,不仅没能用得上胡明乐这个免费的劳力,还凭空添了胡芳芳一个累赘。 那可是一个大活人啊,以后要上学,要长大,要嫁人,一辈子呢! 过年的前一天黄昏,房东侧的土路上响起一阵四轮车的哒哒声,哒哒声过后,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大喊:“爹,桂香,小禹,金海,我回来了,快出来帮我搬东西啊!” 全家人出了院子,见路边站着一个人,穿着黄军大衣,戴着棉帽子,两个帽沿,一个在头顶扣着,一个在耳朵上面扇着,双手袖着,脸冻得紫青,但难掩兴奋的神色。 他的身边放着一副货担,还有两个尼龙编织袋,还有一个四方的纸箱。 “啊呀,是明乐回来了!”赵天尧首先认了出来,瘸着腿走过去,其他几人也都跟了过去。 赵天尧紧紧地抓住胡明乐的手,老泪纵横:“我以为你早把我们忘了呢。” “哪能呢,咱们是一家人,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忘不了,歌唱得好,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胡明乐咧开冻得发僵的嘴笑着,把每个人都打量了一遍,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孙桂香的脸上,“姐,你说是不?” 孙桂香点点头:“那是。” “我一个孤魂野鬼,过年不回家去哪呢?如果不是走得太远,我早就回来了,真是想死你们了。”胡明乐说的是“你们”,眼睛却一直在孙桂香身上。 孙桂香莫名有点脸烫,捋捋头发,低下了头。 “啊,这是电视机吗?”金海扑到那个纸箱子跟前,激动地摸索着。 胡明乐拍拍箱子:“十七英寸,黑白的,我在公社买的,你们没买吧?” 孙桂香说:“没买,你买这个干嘛?我们现在可没钱还你。” “没买就好,说什么还,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胡明乐说,“我买下又有点后悔,心想如果你们也买了,那不就买重了吗?想退掉,等回家看看再决定,没想到商店已经关门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原本想买彩电来着,可是钱不够,再说公社也不卖彩电,得去县里买,我挑着担子,坐不成班车,没法往回带。公社也是正好遇上个顺路的四轮车,不然都回不来呢。” 又指指那两个编织袋,“这是年货,吃的喝的用的都有!” 胡明乐的突然回来,令全家人都很意外而且高兴。 赵天尧和孙桂香原本以为,胡明乐最早也得等到明年春耕时回来,如果那时他还不回来,就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没想到他在这个万家团圆的时候回来了,而且还带来了这么贵重的礼物。 孙桂香不好意思白要胡明乐的东西:“胡兄弟,电视机你还是退了吧,我们暂时不计划买。” 赵天尧却不客气:“儿子送老子的礼物,哪有还回去的道理!” 赵小禹和金海则早将电视机从纸箱里抱了出来,摆在了柜顶上,边看说明书边鼓捣着。 孩子好动又机灵,一番操作之下,电视机打开了,但是没有信号,满屏雪花点。 两人又将全频道的室外天线架组装了起来,但是没有杆子,还是看不成,急得两人要提着斧头去砍树,被孙桂香拦住了,说天黑眼盲,容易砍在腿上,明天再去吧。 但两人仍不放弃,对照着说明书不停地调整着室内天线的角度,拧着微调旋钮,当然是白费辛苦,不过这对他们来说,不是辛苦,而是乐趣。 第二天,大年三十,天刚亮,两人就提着斧头到野外砍树去了。 赵天尧在西房的炕上陪两个孩子玩耍,孙桂香在东房整理过年衣服,胡明乐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孙桂香蓦然惊觉,吓了一跳,见胡明乐双手提着一件红衣服。 那是一件大翻领的尼子大衣,上面若隐若现地分布着一些金丝线,三只仿金属的扣子闪闪发亮。 “胡兄弟,你这是?”孙桂香一惊。 “送给你的,你试试。”胡明乐面含微笑地说。 “我不能要,这太贵了。” “不贵,八十。” “八十还不贵?我不要。” “已经买下了。” “退了吧。” “退不了。” “那就送给别人吧。” “送给谁?等芳芳能穿这件衣服,至少还得二十年。” “反正我不能要。” “你不也送给我两件衣服吗?” “我那是便宜的料子,两件加起来都没有三十。” “你的手工不算钱?那比什么都贵呢!试试吧,姐!”胡明乐说着,展开衣服,就要往孙桂香身上披。 第68章 上坟 孙桂香给胡明乐做那两件衣裳,完全是觉得那小二百块挣得太容易了,适当地给他补偿一下,没想到他又买了这么贵的衣服投桃报李,实在是受之有愧。 再说,穿上这样高档洋气的衣服,根本没法干活。 但胡明乐执意要将衣服往她身上披,她觉得这动作有些暧昧,便伸手接过:“好好好,我自己穿!” 她犹豫了一下,将红尼子大衣穿在身上,对着立柜上的镜子看了看,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鲜红的色彩瞬间让她那张微微发黑的脸亮堂了起来。 “姐,你真漂亮!”胡明乐赞道。 孙桂香难为情地笑笑,心想只是比原来不那么难看一点,要说漂亮,差得远呢。 胡明乐说了声“等等我”,出去片刻又回来,一手拿着一个白瓷瓶子,都是化妆品。 “姐,你每天用上这个,气色就会更好。” 孙桂香自然对化妆品不陌生,不过她从来没用过,年轻的时候这些东西还不流行,后来流行开了,她已经老了,每天面黄朝黄土背朝天地忙个不停,用什么化妆品,糟蹋了好东西,再说化给谁看? 她正在想着拒绝的托词,听到外面一阵喊叫,赵小禹和金海扛着两根椽子进了院子。 胡明乐将两个瓷瓶子放在柜顶上出去了。 赵小禹和金海砍了两棵小杨树,每棵约摸五六米长,手臂粗细,赵小禹说,他们要将这两棵树接起来,要栽全新建队最高的天线杆。 至于他家的电视图像是不是最清晰的,赵小禹不得而知,他没去对比别人家的电视,反正他觉得,这是他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年,他第一次看到了春节联欢晚会,被那些喜剧演员逗得捧腹大笑。 农村的电视不接有线,只有几个小地方的电视台,而且节目也不是随时都有的,白天没有,平时只有在晚上六点半才开播,初始画面是一个圆盘,唱几首歌曲,然后来一段简陋的动画,弹出几个字“xx电视台”,画面一转,一个主持人坐在那里预告今晚的节目。 到了七点整,转播完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读几段广告,就开始播放电视剧,每每连播四五集,播到深夜,主持人再出来预告一下明天的节目,画面上出现晚安两个字,最后进入雪花状态,当天的节目宣告结束。 但是正月初一到初七,白天也有节目,而且没有新闻,没有广告,全是连续剧,一般连播四集,播完后连声招呼也不打,直接转为雪花。 初一一早,赵天尧让赵小禹背点猪肉去给他爸妈拜年,可是县电视台播开了《霍元甲》,赵小禹对这部剧神往已久,同学们几年前就看过了,他是第一次看,岂能错过,就推托不去。 孙桂香说:“先让他过过电视瘾,过两天再去拜也不迟,不出十五都是年。” 县电视台放片完全不讲武德,本来二十集的《霍元甲》,每天四集,正好初五放完,可是初四放完第十六集时,并没有直接转为雪花,而是出现了一些竖条纹。 三个大人起身离开,赵小禹和金海却仍盯着那些竖条纹看,两人猜测,剧情到了关键时候,电视台放片的那人肯定也很想往下看,说不定一会儿还播呢。 果然,过了几分钟,画面一转,那首气吞山河的歌曲又响了起来。 “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 两人激动得都要哭了,三个离开的大人听到歌声也返回来坐下了。 胡明乐说:“电视台也这么淘气吗?” 之后又连播了四集,前面的序幕,直接快进;后面的字幕,直接掐掉,一直播到大结局。 播完已是下午两点多,赵小禹的心情却不好了,甚至有点后悔看这部片,武功高强的霍元甲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被人害死了,虽然这个结局他以前听同学们说过,但亲自看到后还是有点意难平。 听说后面还有《陈真》,陈真最后也死了。 难道英雄就必须死吗? 赵小禹忽然想起了爸爸,这几天只顾着看电视,竟忘了给爸爸上坟。 吃完饭,赵小禹拿了一把扫帚和铁锹,带着年前裁出各种花样的麻纸,向远处渠边的红柳林走去。 新春的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每家每户的院门口都堆着一堆旺火的灰烬和炮竹的残渣,蓦然传来一阵劝酒时的欢笑声又蓦然停止,路上走着几个东倒西歪的醉鬼,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赵小禹去了红柳林,发现爸爸的坟头添了新土,堆得尖尖的,周围也扫得干干净净,散落着一些麻纸烧过的黑屑,想必是孙桂香来过了。 赵小禹又给坟上添了几锹土,便跪在坟口,一张一张地点着,磕了三个头,在烟火纷飞中诉说着心事。 “爸爸,过年好,我给你送钱来了,你收一下。” “爸爸,爷爷让我去给前进四队那家人拜年,我不想去,那家人很讨厌。” “爸爸,咱们家又添了两个人,胡叔叔和芳芳妹妹,爷爷认胡叔叔做了儿子。胡叔叔人可好呢,经常给我零花钱,还给家里买了一台电视机。” “爸爸,你那边能看到电视吗?” “爸爸,霍元甲死了,他和你一样是个英雄。” “爸爸,许清涯给我写信了,她爸让我向你问个好,说他永远记着你的救命之恩,他还给爷爷寄了钱,可是被秦富忠贪污了,那个王八蛋比武家人都坏,爸爸,你把他带走吧。” “许清涯还给我寄了一幅她画的画,和一片红枫叶标本,可是我没看到,我好想看到……” 第69章 遇贼 让赵小禹心情不好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爷爷让他去前进四队拜年,他不能不同意,但也不能真的去,问题是那些猪肉没法处理。 再送给高老师吗? 考了43分,有什么脸面见她呢? 还能送给谁? 许清涯不在了,金海和他成了一家人,难道要扔在马路边喂野狗吗? 第二天,正月初六,赵小禹骑着自行车,驮着猪肉,去前进四队给他亲生爸妈拜年。 这两年,他的个头长高了不少,能骑自行车了,骑得比大人都快。 因为是骑自行车走,赵天尧就给他带了更多的肉,称了称,整好三十斤。 赵天尧说:“你爸妈家娃多,送猪肉最实在。” 赵小禹当然不会去前进四队,出了村,过了林场,站在排干桥上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公社。 和上次一样,公社的砂石街道上冷冷清清,少有人走动。 顺便说一下,这个公社名叫河蒲公社,严格来讲,应该叫做河蒲乡,因为紧邻着乌加河,河中盛产蒲草,故此得名。 赵小禹想,干脆再去一趟慕湖镇吧。 慕湖镇距此三十来里,就是有派出所的那个镇,那里有个湖,叫做慕湖。 在一家开着的商店打听了一下方向,便骑着自行车出发了。 路很好辨认,河蒲公社通向外界的只有两条大路,向西一条通向一百多里外的市区;向东一条通向一百来里外的县城,中途经过慕湖镇,虽然也都是土路,但因为天天走班车,比村路更宽阔,更平整,也更瓷实。 难得的好天气,阳光煦暖,路两旁的旷野积雪斑驳,像牛皮癣,路上却没有一点雪,还有点解冻返湿的痕迹,一团一团像半干的尿迹。 赵小禹裸手握着车把,手背有点冷,手心却有点冒汗,脊背上也有点冒汗。 他把车子蹬得飞快,前轮不时碰到路面的凸起物,被后架上的三十斤猪肉压得翘起一尺多高,但他每每能及时地离开座位,身体前倾,压下车把,让车子恢复平衡。 他一边蹬着车,一边还气喘吁吁地唱着歌。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 到了慕湖镇,大约十来点钟。 赵小禹颇感失望,慕湖镇比河蒲公社强不了多少,也没什么人,只是房子整齐些,有一条几乎被黄土盖住的水泥路。 问了几家开着的店铺,同样没人要他的猪肉,心想,干脆再去一趟县城吧。 问了问,得知去县城还有近五十里的路程。 咬咬牙,去他娘的! 赵小禹这几天在县电视台的广告和新闻上看到过县城的模样,心向往之,尤其是好奇那摞在一起的房子,人是怎么上去的,不如去一探究竟。 班里有个女生写过一篇作文,说她去城里的姑姑家做客,描述了一番那种叫楼房的房子,被张老师当作范文给同学们朗读过,但赵小禹还是没弄明白。 蹲在路边吃了两个糖烙饼,骑上自行车继续前进。 赵小禹一早出来,从村里到公社,从公社到慕湖镇,已经走了五十来里路,丝毫没觉得累,没想到剩下的五十来里路却让他累得筋疲力尽,两条腿软得抬都抬不起来,一度想打道回府,但想想回村里的路更远,况且猪肉没找到下家,还是咬着牙蹬着自行车。 他骑一会儿,就下来推着车一会儿,有时坐在路边歇一会儿,两个小时的路程,走了三个多小时。 到了县城,已是下午两点多。 县城并没有电视里演的那么繁华,可能是正月的缘故吧,街道上同样很冷清,偶见一两个行人,几乎没车,街道空得能发出回音。 也没有那么多的楼房,还是平房居多,不过全是像高老师家那样的砖瓦房,不见土坯房。 那些楼房也不高,二层的居多,偶尔有几幢三层的,有的外面有楼梯,有的外面却没有楼梯。 赵小禹支好自行车,上了锁,绕着一幢外面没有楼梯的三层楼房研究了半天,终于发现了端倪,从一道门走进去,原来楼梯在里面。 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赵小禹兴奋不已,一口气跑上三楼,他本来想进那些房子里面参观一下,可是门都关着,推不开。 上上下下了几趟楼梯,就觉得兴味索然了,从楼门出来,一眼望见自己的自行车倒在街边,绑在后架上的猪肉袋子却不见了。 被贼偷了! 赵小禹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人影,附近的几个商铺都关着门。 奶奶的,城里人太坏了! 赵小禹骂了一顿,扶起自行车,打开锁,垂头丧气地推着在街上走。 唉,就当是喂狗了吧,反正比送给那家人家强。赵小禹这么安慰着自己。 但他还是有点不甘心,骑着自行车在街上东游西逛,希望找到那个贼,尽管他知道,这个希望很渺茫,人家偷了东西,不会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的。 赵小禹走时只带了两个糖烙饼,在慕湖镇上时全吃了,蹬了三个多小时自行车,早消化完了,肚子饿得咕咕叫。 他停下车,从衣兜里摸出一把毛票,数了数,有一块八,还有两个二分的硬币,买个面包吃了回家吧,再不来城里了。 走了一会儿,看见一个开着门的商店,便走了进去。 “给我来个面包。”赵小禹晃了晃手里的钱。 “你要哪种的?”老板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说着一口普通话,穿着一身西服,梳着像港台明星那样的四六分发型,长相很帅气,他用手指了指身后的货架。 “哪种最便宜?” 老板从货架上取下一个包着黄纸的面包:“这个两毛钱。” “行,给我来两个,哦不,三个吧!”赵小禹正要付账,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白色的尼龙袋子,定睛细看,见上面写着“碳酸氢铵”四个字,他的猪肉袋子上也写着这样四个字,是用完的化肥袋子。 袋子里装着东西,支起一些梭角,很像是猪肉。 他凭直觉确定,那就是他的袋子。 商店老板,这个会说普通话的,像港台明星一样打扮时髦的帅哥,竟然是个贼。 “那是我的猪肉,”赵小禹指着袋子叫道,“你偷了我的猪肉!” “嘿,你这孩子胡说八道,那是我刚买的猪肉,什么时候偷你的了?”帅哥老板把面包摔在柜台上,“想讹人了吗,凭什么啊?我又不认识你!” “你认不认识我,那也是我的猪肉!”赵小禹吼道。 他走到那个袋子前,袋子上的扎口绳已解开,他撑开袋子,果然是他的猪肉。 第70章 报警 这时,从货架后面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美貌女子,问:“怎么了?” 她说的也是普通话,穿着一身宽大的衣服,肚子微微隆起,想必是怀孕了。 “咱们刚买的猪肉,这小子说是偷的他的。”帅哥老板愤愤说。 那女子腆着肚子从柜台后面绕出来,说:“孩子,这猪肉确实是我们买的,还是买的认识人的,你肯定是认错了,这种化肥袋子很常见。” 赵小禹拿起一块猪肉,据理力争:“这就是我的,是我和我爷爷剁的,我能认得出来!” 老板切了一声:“你在上面刻字了?猪肉不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可这就是我的啊!”赵小禹快要急哭了,忽然灵机一动,“这是被农药药死的猪肉,你们不怕死就吃。哼!” 那两个人同时一怔,相互看看,老板说:“怕什么?他的猪肉是被药死的,咱们的又不是。” 他走到袋子跟前,也从里面拿出一块猪肉,仔细看了一会儿,闻了闻,“这是正常杀死的猪肉,药死的猪肉没挨那一刀,没出血,颜色不是这样的。” 那个孕妇放心地点了点头,对赵小禹说:“你走吧,小孩子家家的不学点好,怎么学会讹人了呢?” 赵小禹又气又怒,为了喂猪,爷爷掏了多少苦菜,妈妈付出了多少辛苦,费了多少玉米面,自家人都舍不得放开肚量吃,却被两个贼莫名其妙地据为己有,还如此理直气壮,但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证明这些猪肉是他的,眼泪终于滑出了眼眶。 “你们都是贼!”赵小禹指着那两个人骂道,“贼汉子,贼婆娘,肚里还怀着一个贼娃子,那也是偷了别人的种怀上的,祖宗八代全是贼!” 那个孕妇气得花容失色,浑身发抖,那老板也是怒不可遏,脸都绿了,骂一声“找死”,正要上去揍赵小禹,见那孕妇摇摇欲倒,急忙过去扶住她。 赵小禹趁机提起袋子想溜走,但一个12岁的孩子提着30斤的重物无法走快,他刚走了两步,那老板就扑过来,夺下他手里的袋子,把他推倒在墙角。 “别打,打了他我们就没理了。”孕妇赶忙出言阻止,“斜对面就是派出所,你赶快去报警。” 听到报警,赵小禹马上想起秦富忠拆信那件事来,就是因为秦富忠抢先报了警,结果他家赔给他五百元钱,这让他幼稚的心里产生了一个简单的认识,谁先告状谁有理,当下喊了一声“我也去报警”,爬起来跑出商店。 斜对面果然有个派出所,几分钟后,赵小禹领着两个民警返回到那家商店。 那两个人倒也不怕,一口咬定那肉是他们买的。 警察问:“多少钱一斤?总共有多少斤?” 那个老板说:“一斤两块,总共四十斤,抵了八十块钱的账。” 赵小禹纠正:“不是四十斤,是三十斤,我爷爷称过的!” 警察问:“有秤吗?” 那个老板从柜台下面拿了个盘秤出来。盘秤上有钩子,便于称重盘子里放不下的东西,他用钩子将肉袋吊起来,一称,刚好三十斤,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这怎么说?那十斤哪去了?”警察板起脸孔问。 老板吸了口气:“莫非是他给我说错了?” 孕妇有点慌:“是不是他骗了咱们,这肉真的是他偷来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警察严厉地喝道,啪啪地拍了两下柜台。 那个老板说,他叫李建国,原是外地人,去年和老婆结婚后,就移居到这个县城生活,利用收来的礼金和家人的贴补,开了这家商店。 有个名叫冯义的三十来岁的男人经常光顾他们的店,天长日久就熟络了,冯义后来就开始赊账,前前后后欠下店里二百来块钱。 前一阵子,冯义提着半袋子猪肉进店来,说是他家在农村自养的猪肉,总共是四十斤,要顶八十块钱的账,两口子正好没养猪,觉得价格也便宜,就收下了,反正要了几次账,冯义总说没有。 冯义临走时,又赊了一条烟和两瓶酒。 “你说冯义?冯三?”一个警察问。 “对对,他小名是叫冯三。”李建国说。 那个警察哼哼两声:“你们的胆子真是够大的,敢给冯三赊账!” “这——”李建国一愣。 那个警察说,冯义就是个街溜子,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十毒俱全,被公安机关打击过好几次,可就是狗改不了吃屎,出来还那样。 凡是认识冯义的人,都被他借过钱;凡是认识他的商铺,也都被他赊过账,从来不还,现在他已成了过街老鼠,没人待见他。 他偶尔借来一笔钱,还会向别人取笑人家:“那个傻x,竟然敢给我借钱,不知道我只借不还吗?” “所以我说你们的胆子够大,这账恐怕一辈子够要了。”那个警察最后补充说,忽然眼神中闪出一丝怀疑,“还是说,你们是他的同伙?他负责偷盗,你们负责销赃?” “不不不,没有的事,”李建国双手合十告饶道,“警官同志,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不太了解他,以后再不会了。” 又向赵小禹赔罪道:“小兄弟,实在对不起,我们真不是故意的,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们吧!” 赵小禹哼了一声,心想果然是谁先告状谁有理。 警察问:“冯三人呢?” 李建国说:“他放下猪肉,拿了烟和酒就走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 警察严肃地说:“你最好配合我们抓住他,你已经构成了销赃罪,要将功折罪。” “我配合,全力配合。”李建国忙不迭地答应,“他再来了,我就去叫你们。”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尖细的男声:“建国,再拿两瓶酒!” 随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扑来,一个瘦高个儿、尖嘴猴腮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进店里。 “就是他!”李建国指着那人叫道,“他就是冯三!” 冯三这时也看见了警察,转身正要逃走,两个警察扑上去抓住了他,给他戴上了手铐。 第71章 故人相认 警察把冯三拉回店里,指着那袋子猪肉问:“这是怎么回事?” 冯三一看就是个老油条,一点也不慌张,嘿嘿一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主动交代,是我从一辆自行车上偷来的。” 现场询问了口供,冯三说的和李建国说的一致,确认李建国事先并不知情。 但警察还是要征询一下赵小禹的意见:“主犯落网,我们自会处理他。” 指了指李建国和他老婆,“他们两个虽然不是故意的,但也不是一点责任没有,你是受害者,如果你想追究他们,我们也是可以带走的。孕妇不能带走,男的可以,拘留他三五天,好让他长长记性。” 李建国连忙给赵小禹说好话,他老婆则手忙脚乱地从货架上拿了一些零食,装进一个袋子里,过来对赵小禹说:“好孩子,我们错了,你就饶过我们这一次吧,这些吃的你拿上,不够的话你再去拿,随便挑。你看我是个孕妇,他如果被抓了,家里的事就没人管了,我们是外地的,家人都不在这边,求你了……” 赵小禹紧绷着脸,鼓着两个腮帮子,撅着嘴,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宛若一只气鼓鼓的青蛙。 说实话,他真的不想原谅他们,刚才他都快被气疯了,但想到他们不是有意的,想到那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想到可以白得一包好吃的,便犹豫了,他确实饿极了。 “哼,不拿白不拿!”他一把抢过零食袋子,一脸大义凛然的表情。 两个警察笑了,一个警察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 “河蒲公社,建设村,新建队,赵小禹。” “哪个yu?” “尧舜禹的禹。” 那个警察在笔记本上做了记录,两个人押着冯三走了。 赵小禹怒视了李建国夫妻一眼,又哼了一声,提着零食袋和猪肉袋走到店外,先将零食袋挂在车把上,再把猪肉袋搬到自行车的后架上,用绳索捆扎着。 那个孕妇在听到“赵小禹”三个字时,身体猛地一怔,半张着嘴,目光有些呆。 李建国问:“你怎么了?” 她没答话,快步走了出去,走到赵小禹面前,拉住他的手,问:“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关你屁事!”赵小禹没好气地甩开他,连头也没抬,继续捆扎着猪肉袋子。 “是你,就是你,你就是小禹!”那个孕妇顿时热泪盈眶。 赵小禹听到她的声调有异,抬起头看见她泪流满面,愣住了。 “小禹,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叶春梅啊!”叶春梅双手抓住赵小禹的手,声音已哽咽,“你都长这么大了,我竟然没认出来……” 不怪她没认出来,赵小禹也没认出她,当初叶春梅被赵大顺买回家,一直被关在西房,和赵小禹基本没见几次面,赵小禹偶尔站在凳子上,通过门头窗朝里观望,西房的窗户上蒙着塑料布,光线昏暗,根本看不清脸面。 赵小禹放走叶春梅时,两人如惊弓之鸟,仓惶逃窜,哪还顾得上仔细打量对方的长相。 在叶春梅的印象中,赵小禹还是那个身高不足一米的瘦弱小孩;在赵小禹的印象当中,叶春梅还是那个蓬头垢面跪在黄土里给他磕头的落魄女孩。 时隔五年,两人的变化都很大。 赵小禹的个头长到了和叶春梅差不多一样高,身体也更结实了,声音也变粗了;叶春梅则变成了一个光彩亮丽的成熟少妇,更丰腴了,更有风韵了,而且怀了孕。 赵小禹并没有像叶春梅那样激动,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憨笑起来:“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将挂在车把上的零食拿下来,“还给你吧,我不要了。” 他本来就因为他爸买了叶春梅而自觉理亏,现在白拿了人家这么多东西,就更觉得理亏了。 叶春梅含笑带泪地看着赵小禹,摸着他的脸,向店里喊道:“建国,他是小禹,就是那个小禹!” 当晚,赵小禹就住在叶春梅家。 说是家,其实就是在店里,一间屋子,用货架隔开,前面卖货,后面住人。 叶春梅炖了猪排骨招待赵小禹,李建国也很喜欢老婆的这个救命恩人,他说:“你今天也算是救了我,不是闹这一出,我都认不清冯三是个那样的人,以后会被他坑死。” 又埋怨叶春梅:“你看你那眼睛,要是早点认出来,咱们也就不会那么为难小禹了。” “是啊,”叶春梅又哭了,“那会儿一定把小禹气坏了,两个大人欺负一个孩子,真是瞎了我的狗眼!” 叶春梅说,五年前她从赵小禹他们队逃到公社,坐上班车去了县里,在派出所的帮助下,顺利回到了老家。 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李建国,两人于去年春天结了婚。 不久,叶春梅的母亲去世,她就老想着再来西北一趟。 这个地方是她的噩梦发源地,但也有说不尽的温暖和感动。 她们那地方人稠地窄,光靠种地不好生存,大部分的人都进城打工或者做买卖,她和李建国一商量,也在当地开了家商店,但竞争太激烈,很难挣到钱,最后想到,北方人不擅长做生意,不如到北方发展吧,趁着年轻闯荡几年。 于是,他们就来到了这个县城。 两人原本计划着去年过年回老家一趟,正巧叶春梅怀孕了,不方便挤火车,便在异乡过了个年,商店一直没关,没想到遇到了赵小禹。 叶春梅泪眼婆娑地说:“我们来这个地方是考虑了很久的,毕竟你爸当年花了那么多的钱,如果不小心遇见他,怕他又抓我回去,但我就是惦记着你,最后我跟李建国说,有小禹这样的好孩子,他家人也坏不到哪去,我们就来了。” 赵小禹黯然地说:“你们不用怕我爸了,我爸死了。” 他将家里这两年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叶春梅和李建国不免伤感一阵。 叶春梅说:“我不敢去你们村,你以后有空就常来县里,我以后就是你的亲姐姐。” 第二天,赵小禹将三十斤猪肉留在了叶春梅家,叶春梅硬塞给他二百块钱。 第72章 赚大发了 不管怎么说,赵小禹把三十斤猪肉处理掉了,今年的任务又完成了,还得了二百块钱,但这二百块钱反倒成了他的新负担。 对他来说,这是一笔很大很大的钱,他不知道该用它们干点什么,买玩具,买吃的,买小人书,似乎都有点大材小用,而且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有了这些钱,他忽然对玩具、吃的、小人书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了。 这些钱有零有整,厚厚的一摞,包在一个布包里,带在身上不安全,赵小禹很了解自己,疯玩起来忘乎所以;藏在家里又怕被家人发现,到时候如果爷爷知道他并没去过前进四队,必然会生气。 况且,他不能让爷爷知道叶春梅就在县城。 爷爷一直很心疼当年买叶春梅花掉的钱,虽然现在爸爸死了,但保不准他会去找叶春梅要钱,别看他举枪的样子像个威风凛凛的英雄,不讲理起来更像个胡搅蛮缠的土匪。 其实也不能说他不讲理,是他的脑子转不过弯来,他总认为,叶春梅是他买来的,要么留下人,要么留下钱,反正不能人财两空。 要不,就说这些钱是前进四队陈家人给的? 不行! 那样的话,爷爷就会对陈家人感恩戴德,说不定还要登门道谢呢。 奶奶的,一直没钱花的赵小禹这时却感到了钱扎手。 思来想去没个好主意,晕晕乎乎回到家,向爷爷撒谎说,陈家人很高兴,给他炖了猪排骨,还留他在家过了一夜。 赵天尧很满意,又询问了一些细节,诸如他家收成怎么样,买电视机了吗,孩子们都还在上学吗之类,赵小禹凭借着天生的说谎本领从容应对,倒也没引起赵天尧的怀疑。 过了初七,胡明乐又挑起了担子走村串巷,不过每晚都回家,现在他完全把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家了,回来也不闲着,看见什么活干什么活,挑水、打炭、扫院子、清理牲畜圈…… 有时还帮助孙桂香做饭。 胡芳芳现在整天黏着孙桂香,反倒和胡明乐疏远了,孙桂香让胡芳芳晚上跟她和赵小蛇睡东房的床,四个老少爷们儿睡西房的炕。 冰雪消融的季节,赵天尧套起骡车往地里送粪,胡明乐看见了,就歇下担子去帮忙。 赵天尧很是过意不去,说:“明乐,咱们当初说好的,你只在农忙的时候帮忙就行,平时你忙你的买卖,耽误了你挣钱,我这心里怪不忍的。” 胡明乐说:“没事,这段时间生意不好,出去也是白跑腿,还费鞋。” 总之,赵天尧的这桩买卖赚大发了,胡明乐完全把货郎当成了副业,种地才是主业。 孙桂香基本不用出工了,她的工作就是照顾好一家老小的饮食,不用风吹日晒,不用日夜操劳,她的脸色渐渐红润了,也有精力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一些了,用上胡明乐给她买的高档化妆品,穿上胡明乐给她买的时髦衣裳,变得年轻漂亮起来,脸上也有了笑容,仿佛又回到了和赵大顺新婚期的美好时光。 她看出了胡明乐对自己的情意,无论是语言还是行动,都表现得很火热,实话讲,她不反感,内心里还有那么点温暖,但她不能接受,原因有很多。 但她不知道该怎么疏远他,同在一个屋檐下,一个锅里搅稀稠,想不看见都难。 他对她的赞美之词,虽然八成是夸张,但毕竟是好意,她可以不听,但不能让他不说,况且她也无法不听,她的耳朵不会自动屏蔽无用信息,况且她也爱听,听完了心情舒畅,还会时时回响。 他对她的示好之举,虽然带着某种目的,但毕竟是真心,她可以不接受,但不能阻止他付出,况且也阻止不了,除非把他从这个家赶出去。 那就让他走吧。孙桂香最后这么决定,但心里隐隐有些不舍。人心都是肉长的,胡明乐如果真是她的亲弟弟,她倒很乐意认,至少比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强,可惜不是。 仲夏的田野郁郁葱葱,麦苗开始抽穗,向日葵开始结盘,籽瓜开始坐果,田间地头的各色野花惹得蜜蜂嗡嗡飞,蜻蜓在水草尖上追逐嬉戏,青蛙从高高的渠坝上飞跳入水,溅起朵朵浪花。 这段时间,农村人比较清闲。 孙桂香看见自家田里的向日葵没有打掐干净,这天下午,就让赵天尧看着两个孩子,她去田里打掐。 打掐就是将向日葵叶片间的杈头掐掉,以免瓜分主干的水分和营养,从而影响收成。 赵天尧已将葵花打掐完了,但他毕竟年老,眼力不好,活干得粗枝大叶,孙桂香远远就能望见田里的向日葵还有不少杈头,这种精细的活还得自己来干。 向日葵已长得和孙桂香差不多高了,她的头勉强露在外面,正在打掐的时候,她望见一个挑担子的人从远处走来,不用说,那是胡明乐。 胡明乐走到跟前,放下担子,也钻进葵花林里打掐。 孙桂香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胡明乐说:“跑了大半天,没卖出一件货,我想明天出趟门,再上点新货。” “那旧货怎么办?你年前不是上了很多旧货吗?” “放下慢慢卖,但没有新货不行,人们都不稀罕了。” 孙桂香哦了一声:“那你回家歇着吧,我打掐完这片地就回家做饭。” 胡明乐说了声不累,并没有回去。 两人默默地打掐着葵花,葵花林被他们碰撞得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田野里一片寂静,很少有人走动,偶尔传来一两声吆喝声,那是暴躁的羊倌在骂不听话的羊。 羊倌是个六十多岁的光棍,承包了全队的放羊任务,每只羊每年挣十块钱。 骡马难得这清闲的时光,被主人用橛子钉在野外悠闲地吃草。 两只胡燕从低空掠过,发出几声叽喳。 孙桂香忽然说:“胡兄弟,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什么?”胡明乐一愣,“你尽管说。” 第73章 新买卖 “那我就说了,”孙桂香说,“胡兄弟,你是个买卖人,我不该班门弄斧,但我总觉得,货郎的生意会越来越不好做。以前队里隔三差五来货郎,大人娃娃都围过去看;现在两三个月来一次,也没几个人在意了,不是你的东西不好了,是人们的见识宽了,思想转变了,不稀罕你那些玩意儿了,娃娃们也就看看新鲜,大人们连看都懒得看了。” 胡明乐叹口气:“是啊,我也觉得是这样的。” 孙桂香接着说:“以前每家每户平均不下一辆自行车,现在别说自行车,有的人家连摩托车都有了,人们更愿意去大队的供销社和公社的商店买东西,人家的货可比你的全。” 胡明乐为难地说:“可是我还能干点什么呢?这里没我的地,回老家吧,老家的地也不多。” 孙桂香说:“你卖的东西,无非是女人用的,娃娃耍的,这些东西买一两次就行了,不可能你每去一趟人家都买吧,所以我说,你还是往远走走,这附近十里八乡,你应该转了好几遍了吧。” 胡明乐的心往下一沉,她这是下逐客令了,想了想说:“其实都是一样的,这世上又不是只有我一个货郎,我在这附近转,远处有别的货郎转。” “那你不如卖点吃的,吃的不像用的玩的,吃完就没了,过段时间还会买。”孙桂香建议道。 胡明乐觉得不行,说他以前也卖过吃的,卖不掉的,都坏掉了,不像别的东西永远不坏。 孙桂香思索了一会儿,把自己想做的一项买卖分享了出来。 “我要是你,就卖酿皮,每天只做三十份,卖完就回,卖不完也剩不下多少了,自家人吃。这地方的人很爱吃酿皮,尤其是女人,有时专门骑着自行车到公社吃一碗酿皮。整个河蒲乡只有公社卖酿皮,你送货上门,人们能不稀罕?” “那东西我也吃过,确实挺好吃的,可是我不会做啊!”胡明乐沮丧地说。 孙桂香想说,我可以教你做,但一想不对啊,她本来是要说服胡明乐走的,怎么说着说着却关心起他来了? “姐,”胡明乐忽然眼前一亮,“不如我们合伙做这个买卖吧,你在家里做,我每天挑着担子出去卖,农忙季节就歇业,种地买卖两不误。” “这——”孙桂香暗骂自己嘴欠,不仅没能让胡明乐离开,反倒还给他找了个长久的营生,还不用天南海北地跑,还能天天回家,这到底是想让他走呢,还是怕他走呢? 胡明乐满面红光,热烈地说:“姐,你不用担心累着,开始你做,顺便教教我,等我学会了,我晚上做,白天卖,你就当个甩手掌柜,你算一下利润,到时候我们五五分成。”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这段时间我还在想,该干点什么呢,去公社开商店吧,可是没有资金,这个买卖正适合我。”胡明乐把刚打掐下的杈头扔得老远,仿佛看到了新生活在向他招手。 孙桂香心想,横竖你就是赖着不走了是吧,嘴上却松了:“好吧,但是得跟老头子商量商量。” 她现在只能把一切决定权都交给赵天尧了。 晚上吃饭时,胡明乐向赵天尧说了合伙卖酿皮的事,没想到赵天尧爽快地答应了,还说要把两间凉房腾出一间来,盘个炉子专门做酿皮,免得霍霍家里面。 赵小禹也很高兴,反正他就喜欢家里热闹,而且他也很爱吃酿皮。 金海却很不乐意,但他知道,凭他一己之力是无法扭转妈妈的决定的,如果再像小时候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免不了挨妈妈的教训。 完了,这个家现在不姓孙了,也不姓金了,跟着一帮外人姓。他不由悲哀地这么想。 但他的脑子不是白长的,马上想出了拒绝的理由,指着胡芳芳说:“她都七岁了,不该回老家去上学吗?” “是啊,”这一下提醒了孙桂香,“秋天芳芳就该上学了,胡兄弟,我觉得你们还是回去吧,什么重要都没有孩子重要,上学是孩子的终身大事,不能耽误了。” 胡明乐皱起了眉头,这确实是件大事,只是一直以来被他忽略了,浑浑噩噩,晃晃荡荡,不经意间,女儿已经七岁了。 赵天尧马上打消了他的顾虑:“这又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学校也接收外地人的,找村部开个介绍信就行,许国庆那三个娃娃不都上学了吗?” “真的吗?那太好了!”胡明乐高兴地说,“还是爹有办法!” 胡芳芳也兴奋得挥舞着双手欢呼:“我要上学喽,我要上学喽……” 赵小禹拍拍她的小脑袋:“每天跟着哥哥,没人敢欺负你!” 胡芳芳重重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两只小辫子甩到了前面。 孙桂香暗叫一声苦,她当然知道这事不难办,河蒲地区地广人稀,虽然经济不发达,但解决温饱没问题,所以很多外地人来此安居乐业,学校都接收他们的孩子,只是这样一来,胡明乐暂时又不走了,莫非他真的要长住下去吗? 金海愤愤地拍下筷子,狠狠地瞪了一眼赵天尧,起身回了西房。 赵天尧假装没看见,倒满两杯酒,一杯自己喝,一杯端给胡明乐:“来,咱父子俩干一个吧,庆祝这一桩大喜事!” 第二天,趁着地里没活,赵天尧和胡明乐把两间凉房里的东西归整了一下,合并在一间,搬来一些土坯,在腾空的那间里盘了一个炉子,孙桂香则忙着做酿皮。 去上学的赵小禹也没闲着,他在上早自习时走上讲台,用教鞭敲打了几下桌子:“静一静,静一静,宣布个事,我家开了个酿皮馆,你们有想吃的,就自己带个饭盒,我拿回去给你们装上,第二天带过来,当时吃也行,放学带回家也行。一块钱一碗,比公社的便宜,还省得你们跑腿。” 然后他又联络了其他班认识的学生,让他们帮忙宣传。 第二天放学,他竟收了二十多个空饭盒和空钵子,和二十多元钱。 大大们,来一波五星好评,拜谢~~ 第74章 两个麻烦 生活的路从来不是只有一条。 干了三年货郎的胡明乐,放下了担子,骑着自行车,驮着两个铁皮桶卖起了酿皮。 如孙桂香所料,生意果然不错,她原定的每天三十份根本不够卖,胡明乐基本上每天都能卖出五十多份,加上赵小禹卖的,孙桂香每天需要做八十份酿皮,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胡明乐很快学会了做酿皮,他每天一早出去,半下午回来开始做,一直忙到睡觉时,做好的酿皮切成条,浸泡在凉水桶里,第二天驮出去卖。 顾客们反馈说,胡明乐的酿皮比公社的好吃,好吃是因为孙桂香舍得用料,调制汤汁不像别人只用酸蔓菁丝,还加了酸虹豆丝、酸黄瓜丝,还有焯过水的新鲜蔬菜;不用香油,而是用胡麻油炝了花椒、大料、扎蒙花等。 扎蒙花是当地一种野生的特殊香料,做汤放一些特别提味,只是要到野外去采,多数人嫌麻烦,就弃之不用。 量足、味道特别、送货上门,卖得好自然是情理中的事了。 赵天尧喜不自胜,照此下去,他们家很快就要成为万元户了。 但赵小禹却遇到一点麻烦。 他带到学校的酿皮每个班级都有,饭盒密封不好,味道就在教室里散发开来,惹得爱吃酿皮的人直吞口水,同时也惹得不爱吃酿皮的人骂骂咧咧。 老师们注意到了这一情况,一询问,得知是赵小禹卖的酿皮,这像什么话,一个学生,书读得一塌糊涂,倒学会了做买卖,班主任张老师把赵小禹叫到办公室批评了一顿,让他以后别卖了。 但赵小禹仍在偷偷地卖。 接着就遇到第二个麻烦。 学生们买酿皮,大多是要带回家的,随着天气越来越炎热,放到放学时就有点变味了,赵小禹带的酿皮不像胡明乐那样浸泡在凉水里,就有人有意见了,说赵小禹的酿皮是坏的。 赵小禹一琢磨,就让胡明乐每天在放学时,抽空去一趟学校,给学生们现场拌料,这样不仅解决了酿皮变味的问题,还解决了酿皮在教室里散味的问题。 所以,他的买卖照常做。 放暑假了,开始收麦子了,胡明乐停止了卖酿皮,拿起镰刀到地里割起了麦子。 割完麦子,他又骑着自行车,奔波在黄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洪亮的吆喝声传到很远的地方。 “酿皮,家做的酿皮好吃不贵……” 他还去公社的电焊铺用雪花铁皮制作了两个有夹层的方箱,夹层中填塞着棉花,保温效果更好;因为是方的,绑在车上也更稳当,也更美观;而且不用浸泡在水里了,也更轻便。 1992年的秋天,金海上了六年级,赵小禹上了五年级,胡芳芳也正式上学了,每天跟在两个哥哥后面,拉着赵小禹的手,两条小腿一跳一跳,两只小辫子一翘一翘,得意非凡。 胡芳芳很黏人,在家黏着孙桂香,在学校黏着赵小禹,即使是课间十分钟,她都要跑到五年级去找赵小禹,用混杂着南方和北方的口音脆生生地喊一声“哥哥”。 她倒是不捣乱,赵小禹和同学们玩,她就在旁边看,无论他们是斗嘴,还是追打,她总是给赵小禹喊加油,直到上课铃响了,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赵小禹也很喜欢她,每每得意地向同学们炫耀:“这是我妹妹!” 往往还会补充一句:“我还有一个姓赵的妹妹,三岁了。” 好像有个妹妹是件多么光荣的事。 小学生说话口无遮拦,就有个男同学揭赵小禹的短:“都不是亲的,得意什么?” 赵小禹一发狠,就把他讨厌的陈慧搬了出来:“我也有亲的,跟我还是双胞胎呢!” 金海却不待见胡芳芳。 有一次课间,胡芳芳去五年级找赵小禹,赵小禹不在,她便去六年级找金海,金海一见她,就拉下脸来,批评道:“你不在自己班待着,乱跑什么?” 有知情的男生油腔滑调地来了一句:“妹妹想哥哥了呗!” 金海更觉得无地自容了,但不敢回怼那个男生,就粗暴地把胡芳芳推出去,吼了一声:“再不要来!” 胡芳芳就再也不敢去六年级了。 胡芳芳和许清涯有点相似,有点傻,但许清涯只是看起来傻,实际上很聪明,胡芳芳却是真的傻,上了半个学期的学,似乎还没找到当学生的感觉。 期中考试后,她兴冲冲地跑进五年级的教室,冲着赵小禹嚷道:“哥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坐红椅子了!” 红椅子只是一种说法,并不是真的有把红椅子,是指成绩倒数第一名的那个学生。 那时的农村老师大多没经过系统的培训,根本不会关注学生的心理健康,说话做事全凭个人喜好,对于优等生就一味地夸奖和纵容,对于差生则一味地打击和贬低,所以每个班都设有一个“红椅子”的名号,甚至会堂而皇之地写在后面的黑板上,以示对差生的惩罚。 有时为了得到更好的讽刺效果,老师们往往喜欢正话反说,比如:“这把光荣的红椅子以后就归你了,你可得坐稳了,别让人抢走!” 一般人听了这话会汗颜无地,可是傻里傻气的胡芳芳却误以为这是表扬,特意跑过来给赵小禹显摆。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纵使是被老师和同学们誉为脸皮赛如城墙厚的赵小禹也不免难为情,挠着头问:“芳芳,你知道红椅子是什么意思不?” 胡芳芳想当然地说:“一定是把很漂亮的椅子!” 同学们笑得更厉害了,女生捂着嘴,男生拍着桌子跺着脚。 赵小禹把胡芳芳拉到教室外,想给她仔细解释一下“红椅子”的真正意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回家以后,不能告诉我妈和你爸你坐了红椅子,也不要给他们看你的试卷。” “为什么呀?”胡芳芳不解。 “因为,因为,”赵小禹冥思苦想了一阵,“因为红椅子没有绿椅子好,等你坐上绿椅子再告诉他们,给他们一个惊喜。” “嗯。”胡芳芳重重地点了点头。 “也不要告诉金海。” “嗯。” 放学回家后,胡明乐问女儿:“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没,考得怎么样?” 胡芳芳看向赵小禹,赵小禹说:“她考得不错,老师还表扬她了呢。” 第75章 我喜欢你 胡明乐的心思早不在女儿身上了。 胡芳芳上了学,孙桂香就清闲多了,地里轻来轻去的活有赵天尧干,赵小蛇也基本由他领着;重活由胡明乐干,孙桂香的工作就是给一家人做饭,收拾家,帮助胡明乐做酿皮。 做酿皮最大的工作量是蒸,并不是像蒸馒头那样放在笼屉里蒸,而是在大锅里添上水,等水开了,将铁皮做的旋子放在水面上,尧一勺面糊倒入旋子中,均匀摊开,一两分钟就能蒸熟一张,如此反复。 这项工作一般由两人来做,两个旋子倒腾着用,一个人摊面糊,一个人把旋子里蒸好的酿皮分离出来,这样能提高速度,节省时间。 空间不大,孙桂香和胡明乐难免耳鬓厮磨,水汽充满了那间狭小的凉房,整个像桑拿房,湿哒哒的,更增添了暧昧气氛。 孙桂香干起活来很专注,目不斜视,胡明乐经常呆呆地看着她,水气让她的脸变得水嫩。 孙桂香虽已年过四十,受了两年的操劳,显得有点老,但毕竟还未进入老年,身体机能尚未开始衰老,这两年有了胡明乐的帮助,清闲的她倒呈现出一种逆生长的迹象,越活越年轻了。 她本来长得不难看,除了颧骨有点高,耳朵有点大以外,再没什么明显的缺陷,两只眼睛很大,尤其是她专注地干活时,眼睛时而忽眨一下,还有点动人。 有一天夜间,两人忙完,孙桂香正站在脸盆架前洗手,胡明乐猝不及防地从后面抱住了她,吓得她尖叫一声,幸好正房里的电视机开得音量很大,不然非被家人听到不可。 孙桂香甩开胡明乐,转过身来,生气地说:“胡兄弟,你这是干什么?” 胡明乐有点窘,搓了搓手说:“姐,我喜欢你,我们结婚吧!” 孙桂香吃惊地望着他,半天才说:“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我是你姐!” 说着就要走,却被胡明乐拦住了。 “那只是个称呼,你又不是我亲姐,”胡明乐说,“老头子认我当儿子,认你当闺女,是怕人们说闲话,我们成了家,就什么闲话都没有了,我当他的女婿也行,当他的儿子也行……” “不要说了,不行!”孙桂香果断地拒绝,想要夺门逃走,胡明乐一闪身,挡住了门口,两条胳膊支棱起来,架在门框上。 “姐,这些年我为了找芳芳妈,过的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来到你家后,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生活,我想成为这个家的人,我喜欢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老头子仗义又大气,小禹热心又机灵,你又是这么的勤劳朴实会体贴人,每天我出门前,那两个糖烙饼,能让我甜一整天。姐,答应我吧!我需要一个女人,你也需要一个男人,小蛇需要一个爸爸,芳芳也需要一个妈妈。” 孙桂香见走不脱,只能直面问题了,说:“胡兄弟,你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偶然动点歪心思我能理解,但咱们是不可能的……” “有什么不可能的?”胡明乐显得有点暴躁,“你是个寡妇,我是个光棍,门当户对!” “我大你好几岁……” “年龄不是问题,电视里八十岁的老头子都能娶十八岁的小姑娘呢,我们这点差距,才哪到哪啊!” “人家那是男的大……” “男女有什么区别,允许老牛吃嫩草,就不允许嫩牛吃老草?”说到这里,胡明乐意识到失言,赶忙纠正,“不不不,姐,我只是打个比方,你一点也不老,我才老呢,你看看我这张脸!” 他把脸伸到孙桂香面前,用手指点着,“看看这皮肤,都能磨镰刀了;看看这皱纹,都能夹死苍蝇了。” 他那张脸确实显老,长年在野外跑,风吹日晒,皮粗肉糙,又黑又亮的,36岁的脸看上去像四十多岁。 “再说,女人比男人大的有也啊,你没看《神雕侠侣》吗,小龙女就比杨过大好几岁,还是他的姑姑呢,你才是我的姐姐,是同辈。” 孙桂香被他逗笑了,但只笑了一下便急忙收住:“别神雕侠侣了,那是电视剧,都是文化人瞎编的。” “那我们也编一个,当一回文化人。” “胡兄弟,你别闹了,”孙桂香正色道,“我是寡妇不假,可你不是光棍,你是有老婆的人,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否则我就生气了。” 说完把胡明乐扯在一边,出了凉房。 回到正屋,西房的门大开着,几个人在里面看电视,没人注意到她,她对着镜子照了照,满脸通红。 胡明乐走了进来,孙桂香说:“胡兄弟,弟妹的照片你一直带在身上吗?” “嗯,怎么了?” “你用得着吗?” “唉,也用不着,附近的村子都问遍了,没人见过她。” “那不如放在家里吧,带在身上揉坏呀。” “好。”胡明乐从衣兜里掏出老婆梁兰的照片,交给孙桂香。 孙桂香将照片插在墙上的相框边上,这时赵小禹在西房喊道:“妈妈,胡叔叔,快来看电视,小鱼儿和花无缺马上要决斗了!” 胡明乐应答一声,便回西房去了。 孙桂香端详了梁兰的照片半天,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想,让我再年轻二十岁,都赶不上她一半漂亮,真是饿极的老虎不挑食。 又朝西房瞟了一眼,心里说,你老婆在这儿看着呢,求你别再胡来了! 她没有去西房看电视,一个人回了东房,坐在床上发呆,脸还在发着烫,心还在乱跳着,有几分烦躁,又有几分悲苦。 胡明乐说,他这些年过得人不人鬼不鬼,她又何尝不是? 自从赵大顺死后,她一个人苦撑着两个家,既当男人又当女人,既当劳力又当保姆,骡马牲口都比她享福,最起码它们还有人照顾。 然而她呢?头疼脑热没人管,心里的苦楚没说处,长夜漫漫独自熬,她也是个女人,别的女人想要的,她也想要,不是这操蛋的生活,谁不愿意活得有声有色? 岁月很长,长到盼不到尽头;岁月又很短,短到还没来得及体会人生的意义,就已经老了。 尽管孙桂香不愿意承认,尽管她拒绝了胡明乐,但她确实动心了。 第76章 四轮车 胡明乐对这个家的付出,孙桂香是看在眼里的。 起初她照顾他患病的女儿,是为了挣钱;后来她收留他们父女,是为了白用他这个免费的壮丁,本来从一开始就是交易,可是胡明乐却从没当成过交易,他付出了他应该做的好几倍,而且是心甘情愿的。 如果他不是个傻子,那就是完完全全地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家。 人心都是肉长的,孙桂香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某种程度上讲,胡明乐就是这个家的贵人和恩人。 自从有了胡明乐,孙桂香才觉得自己是个女人了。 所以,对于胡明乐的突然告白,她感到了吃惊,但并不反感;表面上有点生气,内心里却还有点甜蜜。 一个半老徐娘的农村寡妇被一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男人说喜欢,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况且这个男人她不讨厌,还觉得可亲。 这个家风雨飘摇,以前是孙桂香顶着,现在是胡明乐顶着,如果胡明乐退出,孙桂香无法预知自己还能顶多久。 苦难的土壤不会让爱情发芽,但她需要一个依靠,胡明乐无疑是最好的依靠,恐怕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这个傻男人会接受这毫无相干的两家人。 但这只是她的想法,实际上她不可能接受胡明乐。 她神经质地摸了摸自己的高颧骨,想起了死去的赵大顺、金贵…… 继而,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梁兰的照片来,那个娇俏可人的大姑娘忽然活了过来,对着她笑,那笑里有挑衅,有鄙夷。 一瓢凉水兜头浇下,冷却了孙桂香发烫的脸,浇灭了她心中刚燃起的火。 胡明乐每天卖酿皮的钱都上交给孙桂香,再由孙桂香分给他属于他的那部分,胡明乐都没拿,让孙桂香保管着,年底统一算账,竟有五千多。 胡明乐有点不敢相信:“哪有这么多,你不会是算错了吧?” 孙桂香说:“没算错,是金海算的,我拿的更多,当然里面包括了成本,其实应该给你更多的,酿皮基本是你来做,你来卖,但事先说好是五五分成,这个便宜我就占了。” 胡明乐说:“可是我还吃你家的饭呢?” 孙桂香说:“那没多少钱,也没法算。” 胡明乐只得拿了。 然而没用几天,他就把这笔钱全花完了。 先是花了八百元买了一辆二手轻骑摩托车,突突地骑了回来,说以后卖酿皮就更方便了,二十多里的路,眨眼工夫就到了。 接着是花了四千多元钱从县城的农机公司买了一辆崭新的四轮车,哒哒地开了回来,说以后种地就省力多了。 四轮车对于农民来说,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尤其是春耕时,犁地、耙地、播种,其效率是骡马的几倍。 犁地时,骡马每次只能犁一行,摇摇晃晃,歪歪扭扭,半天才到地头,四轮车哒哒两分钟,就从这头犁到了那头,一次犁两行,且犁得又直又深。 播种更不必说,骡马带的耧每次播两行,四轮车带的播种机每次播八行,一天能播十几亩地。 到了秋收时节,从地里往场面上或家里拉庄稼,四轮车也不是骡马车可比的。 如果再配一台脱粒机,那基本就是全机械化作业了。 孙桂香过意不去,要给胡明乐钱,胡明乐说:“这是给我自己买的,到时候我可是要开走的,你给什么钱?” 孙桂香说:“可现在种的是我家的地。” 胡明乐憨憨地一笑:“那也是我开,你会开吗?” 新年来临,赵小禹的兴趣再次发生了转变,以前是炮,后来是电视,现在是四轮车,他每天缠着胡明乐教他开车。 胡明乐倒也乐意奉陪,用摇把一阵猛摇,四轮车就突突地冒开了黑烟,给新年的火药味空气中又增添了一股柴油味。 胡明乐驾驶,赵小禹坐在后轮上面的挡泥板上,一脚油门,黑烟愈浓,四轮车驶出了院子,颠簸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 冬天的场面广阔空旷,正适合练车,胡明乐便把四轮开到场面上。 他先教赵小禹一些简单的操作,前进后退拐弯,然后是加减档,他还在场面上栽了一些葵花杆,以提高赵小禹的技术。 赵小禹学习不怎么样,学开车倒灵得很,几天工夫就能操控自如了,只是转动方向盘时很显吃力,绝得脸红脖子粗。 到了春耕时节,赵小禹放学回家,只要看不见院子里有四轮车,就扔下书包跑到地里,从胡明乐手中抢过方向盘,让胡明乐教他下犁、起犁等操作,很快也学会了。 站在地头的赵天尧不禁感慨:“这小子就是个种地的命!” 种小麦最省事,用耧或者播种机一划拉就种进去了,不像别的庄稼那样需要一颗一颗地点播。 施肥更省事,端个化肥盆随便扬撒就行,不像别的庄稼那样需要一撮一撮地撒在根部。 更不用间苗、打掐这些。 除草也容易,用喷雾器喷洒除草剂就行,而别的庄稼则需要一锄一锄地锄,离庄稼苗太近的草,怕锄头伤着庄稼,还得用手去揪。 锄一天地下来,手掌被坚韧的草勒得生疼,甚至被割破,还被染成绿色,几天也洗不掉。 种麦子唯一的不好之处就是收割,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人很遭罪,那时乡间有句俗语,“女怕坐月子,男怕割麦子”,可见人们对割麦子的痛恨,不过也就是那么几天,相比来说,种麦子还是比种别的庄稼省事省力得多。 但是民间收麦子的少,也卖不上好价钱,所以一般人家还是以种葵花、玉米、籽瓜这类经济作物为主,麦子种够自家人吃的和够交公粮就行。 孙桂香家因为做酿皮要消耗大量的面粉,所以几乎把所有的地都种成了小麦,一家人倒挺清闲的,只是想到收割时的辛苦,就一个个地犯起了愁。 到了夏天,胡明乐又花了一千多买了一台收割机,安装在四轮车前面,用皮带连着四轮车的轮盘,像推头的推子一样,四轮车缓缓驶过,麦子就齐刷刷地倒在一边,一家人再也不用受割麦子的苦了。 当然,胡明乐大部分的时间,还是花在卖酿皮上,有了轻骑摩托车的帮助,他每天早早就卖完回来了。 可惜每天做八十碗酿皮是他们的极限,不然还能卖的更多。 第77章 赵老师 赵家,或称孙家,不仅有了钱,而且生产格局和生活档次也提高了。 几个孩子的穿着更光鲜了,经常能吃到各种美味的零食。 即使是夏天缺少油水的时候,他家也时不时地买回一条羊腿解馋,香味飘到马路上,飘到队里人的鼻孔里。 队里的人就眼红了,就不平衡了,这家人怎么可能把日子过得这么好呢? 孙桂香不是败财吗,怎么还越败越有钱了呢? 他们直觉这一切是胡明乐的功劳,但他们实在想不通,那个曾经朝不保夕的货郎,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么有本事了,他到底做了什么,不就是卖了几碗酿皮吗?谁不会啊? 种地人永远无法想象生意人的世界,就算胡明乐实实在在地挣到了钱,他们也觉得那不是正道,种地才是正道,成片成片的庄稼,岂是几碗酿皮可比的? 1993年秋天,金海以优异的成绩升入初中,因为成绩太优异,直接被分配到县二中上学。 县二中在慕湖镇,有初中部和高中部。 说来奇怪,县二中的初中部是全县有名的优等学府,在那里上学就离重点高中不远了,也就离大学不远了。 高中部也是全县闻名,却是臭名昭着,据说全县的差生都集中在那里,在那里上学,就算复读一辈子,也别想考上大学。 胡明乐骑着摩托车把金海送到县二中,金海从此住校,一周或者两周回来一次。 上了初中的金海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好像成熟了,好像高冷了,好像出类拔萃的成绩给了他独一无二的荣誉感,好像镇上的生活给了他无上的优越感,他的言谈举止很有点城里人的样子。 赵小禹每每打趣他:“不愧是从大地方回来的人,就是不一样!” 赵小禹升入六年级了,学习还是马马虎虎,还在替胡明乐招揽着顾客,不过多了一项任务,就是辅导胡芳芳的学习。 二年级的胡芳芳逐渐进入了学生的状态,也终于弄懂了“红椅子”是耻辱不是光荣。 通过一番努力,她终于摘掉了“红椅子”的桂冠,但也不过是由百步进步到了五十步,由鞋底进步到了鞋垫,还是属于差等生的行列。 有天放学,赵小禹帮助从别处赶来的胡明乐卖完了酿皮,仍不见胡芳芳来找她,他便去了二年级,见教室里只有胡芳芳一个学生,正埋头在课桌上写着字,老师坐在讲台上批改着作业。 原来是胡芳芳昨天的家庭作业没有完成,老师罚她抄写十遍生字。 赵小禹只能坐在外面的墙根下等。 那个老师姓李,是个四十多岁的女老师,不知是她今天心情不好,还是更年期综合症,抑或是和男人吵了架不想回家,故意留下胡芳芳陪她消磨时间,胡芳芳好不容易把生字抄完拿给她看,她各种挑毛病,字迹潦草啦,错别字多啦,然后罚胡芳芳再抄十遍。 眼看太阳要落山,胡芳芳还在写着字。 她明显很累了,写几个字就要甩甩胳膊,脸上的表情快要哭了。 赵小禹饿得前胸贴后背,终于忍不住,走进教室向李老师求情。 13岁的赵小禹已不再是那个不懂礼貌的孩子了,他问候了一声“老师好”,陪着笑说,让胡芳芳回家抄吧。 李老师冷冷地说:“不行,抄不完不许回家!” 赵小禹踅摸到胡芳芳身旁,见她写得很慢,很费力,显然她想把每个字都写好,可是酸软的胳膊不听使唤,写得比原来的都潦草,笔画扭成一团,简直无法辨认了。 按照李老师的标准,这次抄完她必然也不会满意。 赵小禹又向李老师求情,李老师还是不答应,说话也阴阳怪气的,赵小禹的脾气也上来了,马上又恢复到小时候不懂礼貌的样子,两人就吵了起来。 李老师说:“同是一个家的人,人家金海是学习标兵,你们有本事也考个第一给我看看,跟我横什么!” 赵小禹不甘示弱:“不就是第一吗,我让胡芳芳也考个第一,别小看人!” 李老师冷笑一声:“不要说第一,她能及格,我就头朝下走三年!” “李老师,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别赖账!” “对,就是我说的,给谁放怕呢!”李老师说完,气呼呼地离开了教室。 走在回家的路上,胡芳芳底气不足地说:“小禹哥哥,我觉得我及格不了。” 赵小禹发狠地说:“一定能及格,我教你!” 回家后,赵小禹找来一块三合板,用墨汁刷黑,挂在西房的墙上充当黑板;削了一截柳条充当教鞭,装模作样地当起了老师。 他还让胡芳芳叫他“赵老师”,胡芳芳问:“不叫哥哥了吗?” 赵小禹想了想说:“我辅导你的时候叫老师,平时还是叫哥哥。” 每当胡芳芳表现不好时,赵小禹就用教鞭在黑板上狠狠地抽几下;当看到胡芳芳的脸上现出害怕的神色时,他又拍拍胡芳芳的小脑袋温语乖哄:“别怕,哥哥只是吓唬你的,不打你。” 胡芳芳问:“你不是赵老师吗?” 赵小禹说:“骂你的是赵老师,乖哄你的是哥哥。” 赵小禹乐此不疲地辅导着妹妹的功课,虽然他的学习不怎么样,但辅导二年级的课程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因为太过于投入当老师,反倒把自己的功课落下了,家庭作业也完成得应付差事,常常被真正的老师骂。 每当胡芳芳叫他赵老师时,他就想起了那个曾经教过他“aoe”的许老师,这时他的腔调就拿捏起来,使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老师。 期末考试,胡芳芳进步很大,两门功课都及格了,尽管刚探到及格线。 赵小禹问:“李老师头朝下走了吗?” 胡芳芳说:“她表扬我了。” 第78章 意外发现 一个寒假的早晨,赵小禹站在外屋的脸盆架前洗脸,他一边擦脸,一边看着墙上的相框。 是插在相框边上的一张二寸黑白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张照片插在这里很久了,赵小禹经常能看到,只是一直没仔细观察,以为那是孙桂香娘家的亲戚。 今天这张照片却让他浑身一震,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张不是很熟悉却记忆深刻的脸。 那时他八岁,爸爸不让他上学,他却天天往学校跑,有一天,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拦住了他,让他替她寄一封信。 当年秋天,这个女人吊死在她家院门外的一棵大柳树上。 “妈妈,”赵小禹惊恐万状地跑到正在做饭的孙桂香面前,“你怎么把王翠萍的照片放在相框上了?” 孙桂香莫名其妙:“这孩子一大早说什么胡话,哪有王翠萍的照片?” 赵小禹把孙桂香拉到相框前,指前那张照片说:“这不是?” “胡说八道,那是芳芳她妈的照片。”孙桂香说。 “那也太像了吧,简直是一个人。”赵小禹喃喃地说。 这时胡明乐闻声从西房走出来,指着那张照片问:“小禹,你说她像谁?” “王翠萍,武家二媳妇,上吊死的那个。” 孙桂香凑近那张照片仔细观察了一阵,叫道:“他爷爷,你快过来!” 赵天尧过来,眯着眼睛辨认了一番,说:“是很像武家二媳妇。” 在慕湖镇住校的金海也回来了,看了一会儿也说:“有点像。” 几个人都愣住了。 王翠萍自从被武家买回来以后,先是被关押在小黑屋里,生了孩子后虽然放了出来,但她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存在感薄弱,所以人们对她的印象不深。 胡明乐最初拿出这张照片时,孙桂香和赵天尧都觉得面熟,就是一时对应不上来像谁,后来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这时经赵小禹一提醒,果然觉得她像极了王翠萍。 孙桂香看着魂不守舍的胡明乐:“可是她叫王翠萍,不叫梁兰,可能就是长得像而已。” 赵天尧附和:“是啊,别多想了,长得一样的人太多了。” 话是这样说,可是王翠萍和梁兰,除了名字不一样,其他方面几乎完全相符,一样的年纪,一样的遭遇,现在加上一样的长相,种种巧合,怎么能让人释怀? 赵小禹忽然说:“你们发现没,胡叔叔的口音和王翠萍也是一样的!” 胡明乐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赵天尧摇摇头:“没注意到,没跟王翠萍说过话。” 胡明乐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队里还有人叫芳芳的吗?” 赵天尧和孙桂香对视了一眼,孙桂香说:“好像没有了吧。” 胡明乐提醒道:“是个小女孩,五六岁。” 孙桂香猛然想了起来:“王翠萍的闺女好像叫武慧芳,小名就叫芳芳,今年应该五岁了。听武玉凤说过,她侄女和《渴望》里的刘慧芳叫着一样的名字。” 胡明乐啊了一声,身体向后跌了两步。 赵天尧说:“别瞎想了,王翠萍的闺女是来这儿生的,名字是武家人取的,和咱们家的芳芳没关系。” 胡明乐想起,在刚来新建队的第二天,他把患病的胡芳芳留给孙桂香照看,自己挑着担子出去卖货,在队里遇到两个女孩,一个十四五岁,一个三四岁,那个三四岁的女孩小名就叫芳芳,他当时觉得那个女孩格外亲切,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后来再没见过她。 住在新建队虽然一年多了,但他基本在外面跑,回来后也从来不在队里闲逛,队里的人他基本都叫不上名字来。 因为赵天尧和孙桂香说,队里没有叫梁兰的,他也就没在队里打听过。 他又想起,初遇赵小禹那天,赵小禹领着他经过西沙窝时,他看到一座坟,莫名对它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立足观望了许久,当时赵小禹说,那是王翠萍的坟。 武慧芳的名字未必是武家人取的,说不定是王翠萍取的,她取这个名字说不定有某种特殊含义呢;王翠萍说不定并不叫王翠萍,是武家人给她改了名字。 莫非…… 他不敢往下想了。 “小禹,”胡明乐稍做镇定,“你当时替王翠萍寄过一封信,还记得信封上写着什么地址吗?” 赵小禹摇摇头:“那时我还不识字。” “那封信是交给秦富忠了?” “对,但他肯定没给邮递员,估计是给了武家人。” 胡明乐又问赵天尧和孙桂香:“大,姐,你们向队里的人说过我老婆的名字吗?” 两人摇摇头,孙桂香说:“这些年,我们和队里的人也不怎么来往,无事不说话,队里的人估计都不知道你是来找老婆的。” “好,那就先别说。”胡明乐说完,转身出了门,孙桂香追出去,他已出了院子,大踏步地向远处走去。 孙桂香回来,担心地望着赵天尧:“大,你说王翠萍有没有可能就是胡兄弟的老婆?” “谁知道呢,王翠萍死了三四年了,骨头都没了,问谁去?” “那胡兄弟会不会找武家人闹啊,可别闹出什么乱子来。” 赵天尧叹了口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胡芳芳懵懵懂懂,挨住把每个人看了一遍,问道:“是找到我妈妈了吗?” 没人回答。 武家人从来不分家,除了聘出去的女儿,剩下的人全住在一个院子里,所以武家的院子很大,并排盖着六七套正房,可谓宏伟壮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什么单位呢。 胡明乐徘徊在武家的院子外,武树林出来看见他,问道:“这不是老赵的干儿子吗?你有事?” “没事,闲溜达。”胡明乐应付了一句便走开了,等到武树林回了院子,他又溜达了过去。 一个东西从院墙上飞了出来,落在胡明乐的脚下。 胡明乐拾起,见是一个栽着红鸡毛的毽子,正自疑惑,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从院门口跑出来,左右望了望,望见了胡明乐手中的毽子,便跑过来,手一伸:“我的毽子,还我!” 第79章 调查 胡明乐一时神思恍惚,他分明从这个小女孩的眉眼中看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这个女孩穿着一件红棉袄,上面散落着一些白碎花,一张圆圆的小脸,两侧吊着两根小辫子,这让他想起了芳芳小时候的样子。 “快给我!”小女孩不客气地嚷道。 胡明乐回过神来,把毽子递给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武慧芳。” 果然是她,胡明乐激动起来,他记得上次问她时,她只说自己叫芳芳,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武慧芳又得意地补充了一句:“我和《渴望》里的刘慧芳是同名!” “好,很好听,”胡明乐笑着点点头,摸摸武慧芳的头,“谁给你起的名字?” 武慧芳侧头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不是你妈妈给你起的吗?” “我妈妈早死了。”武慧芳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大柳树,“就挂在那!” 那是一棵很有年代的柳树,显然是幼苗期没有好好地修剪,长得七拐八弯,枝杈横生,像是倒栽着,树冠盘根错节更像是庞大的根系,看上去很丑陋,现在是冬季,叶子都光了,枝头挑着几缕废旧的塑料薄膜,白森森的,加上暗黑的树皮,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 胡明乐出现了幻觉,那大腿粗细的斜枝上分明挂着一个女人,身体拉得笔直,两条腿一条长一条短。 他条件反射地甩了甩头,幻觉消失了,初升的太阳让他的眼前一片血红。 赵小禹曾向他讲过王翠萍的死状,她因为偷偷地让赵小禹寄信,被武家人打断了一条腿,走起路来一条腿拖着地,挂在树上也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芳芳你干什么呢?”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站在院门口喊。 武慧芳跑回了院子。 那个女孩满怀敌意地看了一会儿胡明乐,也回去了。 院子里传出两个女孩的笑声,那只红鸡毛毽子隔着院墙起起落落,武慧芳的声音传了出来:“五姑,你踢得好高啊!” 胡明乐看了半天,直到毽子不再飞起,他才离去。 正走着,一辆125摩托车迎面驶来,胡明乐认出了骑车的人是秦富忠,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秦大夫!” 秦富忠松开油门,捏住车闸,支着一条腿站住了。 在新建队,胡明乐能叫上名字的人不多,但和秦富忠还算熟悉,他去学校卖酿皮时,两人能经常遇见。 看到了秦富忠,胡明乐立刻想到了那封信,但叫住了他,却不知该说什么,便没话找话说:“不是放假了吗,你怎么还去上班?” “是学生放假了,谁给我放假呢?”秦富忠说。 两人闲聊了几句,秦富忠骑上摩托车走了。 胡明乐想,当初那封信,秦富忠一定是看过的,不然他怎么知道那信是王翠萍写的? 如果王翠萍就是梁兰,她一定在信中提到过自己的真实名字,那么秦富忠就一定知道,王翠萍就是梁兰,可是怎么才能让秦富忠说出那封信的内容呢? 胡明乐忽然想起了西沙窝里的那座坟。 冬天的西沙窝荒凉得仿佛与世隔绝,高高低低的沙丘和沙枣林挡住了外面的世界,那些在沙丘当中开出来的田地也铺上了一层沙,隐约可见一道一道犁过的垄沟。 胡明乐很快找到了那座坟,上面也铺着沙,露出两块砌坟口的破砖。 虽然现在还没弄清楚王翠萍是不是梁兰,但胡明乐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双膝一软,跪在坟前。 “王翠萍,翠萍妹子,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梁兰,如果是的话,就给我托个梦,告诉我是谁害死你的,我一定替你报仇!如果不是的话,那就帮我在下面留意留意,看看梁兰去没去那里……” 回到家,一家人正在担心着他,孙桂香说:“今天就别去卖酿皮了,放一天坏不了。” 他说了声“卖”,就又开始忙乱了。 这件事着实不好调查。 王翠萍死了。 秦富忠不会承认他扣了王翠萍的信。 武家人更不会承认王翠萍就是梁兰。 胡明乐抽空去慕湖镇的派出所询问过,他们也没办法,王翠萍是自杀的,不属于刑事案件,且过去多年,无从查起。 但胡明乐却越来越觉得王翠萍就是梁兰了,他又借着遛弯的机会见过几次武慧芳,越看她越像胡芳芳,胡芳芳长得像她妈。 胡明乐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王翠萍给他托梦,告诉他真相,为此他还在王翠萍的坟前上过香,烧过纸,磕过头。 但梦迟迟不来。 胡明乐从此变得消沉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孙桂香和赵天尧劝过他几回,让他往开了想,他嘴上说好的,可就是开心不起来。 胡明乐失去了活力,整个家也好像没有了发动机的汽车一样死气沉沉。 但胡明乐并没有少干活,相反地,他一刻也不消停,有活要干,没活找活也要干,也许想通过消耗体力来克制内心的伤痛吧。 过完年,土地还没有彻底解冻,胡明乐就开着四轮车,拖着双铧犁,选了一片空地犁了起来,冻土绝得四轮车大声咆哮,黑烟滚滚。 赵天尧看见,就过去拦住他:“你这是要开地?这里不行啊,是盐碱滩,连草都不长,再说家里的地都种不过来,别那么累了。” 胡明乐说:“我不是要开地,是要盖房,四面犁出沟来做地基,这样砌墙不容易倒。” 赵天尧一愣:“你这是要和芳芳搬出来住?” “不是。”胡明乐摇摇头,为了说话方便,他把四轮车熄了火,沉默了好半天才说,“爹,如果我查出王翠萍就是芳芳妈,我一定要杀了武家人给她报仇,那我就可能要抵命,到时候芳芳就交给你们了,我给你们盖一套红砖瓦房算是酬谢。” 他的眼中闪出了泪花。 “你快别胡闹了!”年迈体衰的赵天尧盛怒之下,竟将年富力强的胡明乐一把从四轮车上拽了下来,“老子警告你,你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别说王翠萍不可能是你老婆,就算是,你也不能那么做!你能一口气把武家人全杀完吗?但凡留下一两个,他们会放过芳芳吗?你他娘的是越活越没脑子了!” “爹——” “别叫我爹!”赵天尧大声骂道,“我没有你这个儿子,赶快带上你姑娘滚回你们南方去!” 第80章 盖新房 胡明乐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赵天尧心软了,用那只苍老得像枯树皮一样的手掌摸着胡明乐的头,轻声安慰道:“明乐,咱们要往好处想,想着想着,好事就来了,总想着坏事不吉利。” “不是我要想坏事啊,是事情本来就越来越坏了。”胡明乐哭着说。 赵天尧给烟袋里装了一锅烟叶,点着抽了两口,缓缓地说:“我老赵这辈子就没烦恼过,以前吃了上顿没下顿,整天也乐乐呵呵的,有点钱都花在了喝酒赌博上。 “我就想啊,我他妈的打过仗,立过功,保家卫国,身上的伤疤无其数,鸡把都丢在了战场上,连男人都做不成了,如果再不享受,那还活得有什么意思?如果我真的被饿死了,那还有没有天理? “你看,后来不就有好事了吗?桂香收留了我们爷孙俩。 “大顺走了,桂香遭罪,一个女人养活着一家老小,后来不就也有好事了吗?你进了这个家的门,顶起了这个家的天,把一个穷家过成了富家。这都是福报。 “明乐,你是个好娃娃,我虽然没见过你媳妇,但想来她也不会差,她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死了呢?我想,她一定是被卖到了一个好人家,吃香的喝辣的呢,你却在这儿哭哭啼啼的,丧气不丧气啊?你这不是在咒她死吗? “一个是王翠萍,一个是梁兰,本来就是两个人,八杆子也打不到的关系,你为什么非要把她们捏成一个人呢? “好了,咱们回家吧,开开心心地过日子,说不定哪天梁兰就来找你了,我也很想见见这个儿媳妇。” 他指着太阳,“看到没,那就是天眼,只要太阳照常升起,老天就睁着眼呢,人间就还有公道,好人最终必得好报,坏人最终必遭天谴。” 胡明乐止住了哭,站起来说:“爹,我懂了,谢谢你。” “谢个屁!”赵天尧嗔怪道,“老子最不爱听这些虚情假意的客套话,要谢就来点实际的,要好好活着。对了,你一直在外面跑,经常给老家写信不,说不定你媳妇早就回家了。” 胡明乐沮丧地摇摇头:“这些年,我连个固定住处都没有,怎么写信?写了他们也没法回。不过我回过两趟老家,她没回去。” 赵天尧说:“小禹秋天就到公社上学了,你可以经常给家里写信,地址就留在小禹他们学校,免得被人截住。” “秦富忠那个王八蛋!”胡明乐愤愤地骂了一句,“爹,咱这新房还是盖吧,你说要好好地过日子,那就过得好好的,过好了就没人敢欺负了。” 赵天尧知道胡明乐这是在赌气,本想反对,但看到他好不容易振作了起来,不忍打击他,便说:“好,全听你的。” 胡明乐比划了一下场地,意气风发地说:“我想盖套大院子,咱们七口人,就盖七间正房,房子不用大,隔墙用一二墙就行,费不了多少砖;南面是凉房,东面是粮仓,西面是厨房和餐厅,到时候咱们家就是大户人家了。” 赵天尧顺着他说:“好好好,咱们家有四个姓,本来就是大户人家嘛,歌不是唱的‘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嘛。” “我先把地沟挖好,再买来砖,我抽空盖,咱不着急,一点一点来,哪怕一天只砌一层砖,天长日久,总会盖起来的。” “好好好,咱爷俩一起盖!” “那咱这就行动?” “行动!” 胡明乐抄起四轮车的摇把,甩开胳膊摇着了车,继续犁沟。 赵天尧抄起了铁锹,把犁过的虚土铲到一边去。 挖好地沟,胡明乐开着四轮车去附近的砖窑买来一车红砖,码放在那里。 他说,砖要一车一车买,用完一车,再买一车,不仅人不累,钱也不紧张,反正不着急,什么时候盖起什么时候住。 然后他拉来水泥和砂子,只要有空,就在那里砌墙。 砌墙对于一个农村来说,再简单不过,他们都能用缺棱掉角的土坯砌成整整齐齐的房子,何况是用尺寸统一,形状规则的砖呢? 砌了几层后,房子的轮廓就显现了出来,这时候赵天尧就不觉得胡明乐是在赌气了,这样的房子他也爱,想象着它完工的那一天,不知要羡慕死多少人。 虽然房子距离完工还很遥远,但每天都在增长着高度,一天比一天更接近希望,就像地里的庄稼一样,谁曾亲眼目睹过庄稼成长,但只需几个月,它们就由一颗颗种子长到了绿满田野,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 胡明乐的思路和本地人很不一样。 本地人盖房,必是要当成一件大事来抓,事先要把钱准备好,把所有的材料准备好,把人手准备好,把时间安排好,万事俱备才敢动工。 胡明乐却无所谓这些,有钱买材料,没钱就不买;有时间就盖,没时间就停工,反正盖高的房子不会自己变低,人也不受累,轻轻松松。 胡明乐每天还在卖酿皮,还在忙着地里的活,盖房子只是抽空的事,他没觉得这是负担,也没给家里人添负担。 孙桂香起初听到胡明乐要盖房时,也以为他是在赌气,当去现场看过几次后,想法就完全改变了,相信了胡明乐不是痴心妄想,她看到的不只是房子的轮廓,更是美好生活的形状。 她不是每天都去现场,隔几天去一次,所以她感受到的变化更明显,哪怕只是增加了一层砖,在她眼里也拔高了很高一截,从她的脚腕子开始,逐渐已经超过她的膝盖了。 她每去看一次新房子,数一下砖的层数,脸就不由地烫一阵,看完新房子往回走的时候,脚步就不由地有点飘,似乎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它们踩在地上。 胡明乐卖完酿皮回来还要做酿皮,后来孙桂香就不让他做了,说:“这里不用你,盖你的房子去!” 说这话时,她的脸就又不由发起了烫。 赵小禹好动,放学回家不好好写作业,也跑到新房子那里帮忙,起先打下手,递递砖,铲铲泥什么的,后来就爬上墙头砌起了墙,竟砌得有模有样。 赵天尧感慨道:“这小子,天生就是个泥瓦匠!” 第81章 没考上 收完麦子,节令已过立秋,夏天霸道地不肯退位,天还很热。 胡明乐的房子已经封顶,顶上覆盖着土黄色的瓦片。 房子是一次性起来的,正房、厢房、凉房、粮仓、炭房、厕所等,和院墙连成一个整体,院墙基本上没多少,四周全是建筑,像个四合院,只是正房略高一些。 当初赵天尧对胡明乐只凭借着一家之力建房表示过怀疑,胡明乐给他算了一笔账:房高三米,大约需要垒五十层红砖,就算是十天垒一层,也只需要五百天。 五百天看似很长,其实不过是一年多,如果等到条件完全成熟时再盖,那就可能要等十年。 赵天尧心说,账是这么算的吗? 胡明乐用事实证明,账就是这么算的! 实际上,他只用了六个月。 当然,赵天尧和赵小禹也功不可没。 尤其是放了暑假后,升入初中的赵小禹不用写作业,基本上一天到晚都在墙头上爬着,只是后来盖顶时,请了队里的人帮忙,为了酬谢他们,杀了一只羊。 剩下的勾缝、室内抹灰和装修这些精细活,胡明乐干不了,就需要雇装修队了。 听说河蒲中学贴出了录取名单,孙桂香就打发赵小禹去看看,那时装修队刚来,赵小禹颇不舍,很想帮着装修队一起干活,他甚至向孙桂香说:“妈,我不上学了,学装修房子呀!” 孙桂香把他骂了一顿。 赵小禹无奈,只得骑着自行车去了公社。 还没开学,校园里空荡荡的,一群学生聚在一面墙下,看着墙上的东西。 赵小禹推着自行车走过去,见墙上贴着三张红纸,分别是三个班的学生名单,每张上面写着班主任的名字,用黑毛笔写的。 赵小禹一眼就看见了“高美娥”三个字,顿时兴奋起来,急忙支好自行车,在高美娥下面的名单里找,可是逐行逐字地找了几遍都没看到自己的名字。 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瞎找了,你在56班,那是58班!” 赵小禹转头一看,见是小学的同学何锐平和宋玉柱。 何锐平是建设小学的校霸,一年级时就给当时的校霸当小弟,前后送走了三届校霸,到了四年级时,终于媳妇熬成婆,和尚熬成佛,成了当之无愧的老大,横行校园,无人敢惹。 不过他和赵小禹关系倒不错,赵小禹也不怕他。 某种程度上讲,赵小禹也算是校霸之一,因为他也跟着何锐平那帮人干过一些欺凌弱小的事。 那时何锐平已经有了几个小弟,宋玉柱就是其中之一,都叫何锐平“大哥”,赵小禹却从不叫他,他充其量不过是和那帮人同流合污而已,让他当小弟,做梦去吧,他喜欢当哥哥。 赵小禹失望地移开58班的名单,跨过57班的名单,来到了56班的名单前。 班主任是邬友为。 可是仍然没有赵小禹的名字。 “眼瞎了,”何锐平指着红纸上的三个字,“这是狗?” 赵小禹一看,见那三个字是“赵小雨”,切了一声:“这他妈的一看就是个娘们儿。” 上了六年小学,赵小禹说话文明了许多,也懂礼貌了许多,但和何锐平他们说话时,还是满口粗话。 “那就是你!”何锐平说,“就一个赵小yu,可能是老师写错了吧。” 赵小禹仍在名单里找着,找到了何锐平和宋玉柱,还找到了几个小学同学的名字,可就是没有“赵小禹”三个字。 “莫非,我没考上?”赵小禹郁闷地挠着头。 “胡球说,我和宋玉柱都考上了,你能没考上?”何锐平说。 他和宋玉柱向来是稳坐班里的倒数第一和第二,赵小禹起码能排在倒数十名开外。 不过小升初的考试是几个小学统考,打乱阅卷,放暑假的时候成绩还没出来,后来赵小禹听说成绩出来了,贴在小学的黑板上,但他盖房盖得热火朝天,根本没空去看。 有个不认识的女生插话道:“现在是义务教育,不存在没考上一说,你还是去问问老师吧。” “是啊,去问问吧,”何锐平指着北面的一排红砖房子说,“那是老师办公室,好像有两个老师在呢。” 别的人也说:“去问问吧,肯定是老师弄错了。” 赵小禹郁闷了一会儿便不郁闷了,并不是因为他也猜到是老师弄错了,而是忽然动了趁机退学的念头,上学有什么意思,盖房子才好玩呢。 再说,当看到他的班主任不是高美娥时,他就连一点上学的动力都没有了。 再说,自己现在这样的成绩,怎么对得起高老师,还是不要见她为好。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学老子还不上了,回家种地去!”赵小禹说着,跨上自行车,说了声“顾得白”,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一群人愣在那里。 何锐平佩服地说:“说不上就不上,有种,老子也不上了!” 赵小禹回到家,装作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对孙桂香说:“妈,我没考上。” 第82章 退学 孙桂香不信:“你学习有那么差吗?” 她本来是个半文盲,对于赵小禹的学习情况并不是十分了解,只是以前有个女老师来家访时表扬过赵小禹,所以她一直以为赵小禹是个好学生。 她所定义的好学生,学习一定是不错的。 “反正不太好,”赵小禹扁着嘴说,“主要是这次考试没发挥好,数学几个大题都做错了,作文也离题万里。” 胡芳芳却高兴地围着赵小禹转圈,拍手叫道:“噢,哥哥不用住校了,又能辅导我功课了……” 孙桂香还是不信,亲自去了趟学校,果然没在录取名单里看到赵小禹,她又去找了老师。 当时还在放假阶段,学校只留着一个值班老师。 这个老师是新来的,不太了解具体情况,他告诉孙桂香,录取名单里没有,那就肯定没被录取,至于原因,五花八门。 他又建议孙桂香:“你要不去慕湖镇看看,那里的县二中有时会从村里录取比较优秀的学生。” 孙桂香舒了口气,原来是虚惊一场,这小子非但不是没考好,还直接考进了县二中。 对于县二中,孙桂香再熟悉不过了,因为金海是去年建设小学唯一被县二中录取的学生,她因此沾沾自喜了好一阵子,她在队里人面前也感觉无限风光。 这回好了,俩孩子又能在一起了,队里的人估计又是一波眼红。 孙桂香本想回去让胡明乐骑上摩托车去慕湖镇,但她实在等不及了,看看天色还早,就自己蹬着自行车去了。 县二中也是只留着一个值班老师,这个老师很了解学校的招生情况,他告诉孙桂香,他们今年根本没从村里录取学生,录取的都是各乡镇机关小学的学生。 孙桂香低声下气地说了一通好话,让人家再仔细查查,人家索性把录取名单甩给了她,让她自己看。 孙桂香一遍一遍地看着名单上的名字,用手指比住,眼睛都快盯瞎了,依然没有找到赵小禹的名字。 天色黑了下来,孙桂香走出县二中的大门,大脑里也是一片灰暗。 来的时候意气风发,回的时候心灰意冷。 月亮升了起来,一条灰白色的土路通向远方,两侧田野里的庄稼影影绰绰,随风沙沙响,似乎那里面藏着几个恶毒的捣蛋鬼。 浑身无力的孙桂香推着自行车,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眼泪在无声地流着,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赵小禹没考上。 她知道造成这样的结果自己难辞其咎,金海自从上了学以后就没下地里干过活,全心全意地学习,赵小禹却和大人一样地忙这忙那,他哪有时间学习啊? 孙桂香觉得自己太大意了,太失职了,太偏心了,摆明了亲生的和不是亲生的两样对待。 孩子懂事,愿意给大人分担负担,自己却怎么不懂事,任由事情发展了到今天这个地步,毁了孩子的一辈子,到时候怎么向他爸交代? 孙桂香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回到家,孙桂香抱着赵小禹失声痛哭:“妈妈对不起你!” 得知情况后,金海狐疑地说:“不是都义务教育了吗,怎么还有没考上的?” 孙桂香说:“反正两个学校都没录取他。” 金海毕竟只是个未成年的初中生,对社会上的一些法则不是很懂,便认可了“没考上”这一说法,又嗤地一笑:“县二中他自然是去不了,想都别想!” 一家人唉声叹气了一阵,赵天尧说:“算了吧,这小子就不是念书的料,这样也好,早点跟着他胡叔学点本事,过上四五年,给娶个老婆就安定了,我说不定还能抱个重孙子呢。” 听到娶老婆,赵小禹的心脏猛地一阵狂跳,脑海中闪现出许清涯的样子来,竟没反驳爷爷的话,只是摸了摸发烫的脸。 “哥哥脸红了!”胡芳芳指着赵小禹的脸笑道。 “去去去!”赵小禹拍了两下胡芳芳的头,“正心情不好呢!” 孙桂香思索了一会儿,发狠地说:“那就再上一年六年级,明年再考!” “早不允许留级和复读了。”金海说。 “那怎么,考不上就只能回家种地吗?”孙桂香不甘心。 “那我不知道。” “别了,”赵天尧说,“他今年都14岁了,本来上学就迟,再复读一年多大了?再说明年也未必能考上。” “那就继续复读!”孙桂香咬牙切齿地说。 “那有什么意义呢?”赵天尧说,“念书是为了成才,成才不一定非得念书。小学复读几年,初中复读几年,高中再复读几年,等念出大学来,胡子都白了。我倒是觉得,小禹是个人才,可偏偏不是念书的人才,除了念书,干什么都没问题,念书反而把娃娃耽误了。” “听小禹的意见吧。”胡明乐提议,“他如果还想上学,咱们就想办法把他送进学校;他如果实在不想上了,硬逼他也没用,进了学校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书没念出个样子来,反倒混成个小混子了。” 赵小禹说:“我不想上了。” “你不上学干什么?”孙桂香生气了。 “干什么都行,除了上学。”赵小禹嘟囔道。 孙桂香又气又悔,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埋怨赵天尧,埋怨胡明乐,连金海都埋怨,埋怨他们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后来又骂自己无用,对不起赵小禹他爸。 哭一回,骂一回,孙桂香最终接受了赵小禹不上学的事实。 第83章 武林高手 开学了,金海上学走了,赵小禹却精神焕发地跑到新房那里,跟着装修队干起了活。 这时他才知道,装修比砌墙要难得多。 那些师傅们抹起灰来行云流水,抹出的墙面如同镜子般光滑,赵小禹别说抹得好不好了,竟连灰都抹不到墙上去,前脚抹后脚掉,那些灰好像和他有仇似的,故意不粘墙。 因此赵小禹悟出了一个道理,“烂泥扶不上墙”,原来不是泥的问题,也不是墙的问题,而是抹灰人的问题。 好不容易能让灰粘墙了,却发现体力根本不行,抹墙灰需要很强的臂力,不然抹不开,这和割麦子、割葵花完全不是一回事。 赵小禹抹了一天灰,没抹出多大面积,胳膊却酸得抬不起来,吃饭时拿筷子都觉得手僵,这让他很受打击,看来他也不是当泥瓦匠的料,这时他倒怀念起学校来了。 孙桂香心疼赵小禹,就气冲冲地教训那几个师傅:“我们花上钱雇你们,你们倒好,逮住一个娃娃可劲使唤,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那几个师傅被教训得莫名其妙:“谁使唤他了,是他自己要干,还干不好,他抹过的灰,我们还得铲了重抹。” 装修队是外地的,晚上不回家,就在新房里支起临时床铺睡觉,吃饭和孙桂香家的人一起吃,不上桌,端个碗蹲在地下或院子里吃。 他们说,他们一有活就十天半月不回家,不换洗衣服,白天滚在泥水里,晚上滚在一年都不拆洗的破被褥里,身上都馊了,上桌吃饭怕影响主家的胃口。 这让赵小禹越来越想上学了,如果自己以后也过这样的生活,她肯定会嫌弃。 自从爷爷说过娶老婆的话,这个14岁的少年就时不时地想起她。 装修队的队长名叫陈子荣,今年27岁,也是农村人,家里兄弟多,他是老大。他本来很想上学,学习也很好,可是家里实在太困难了,那时刚包产到户,他刚上初中,父母就逼着他退了学。 他在农村种了三年地,又到城里混了几年社会,没混出个头,就纠结了一些年轻后生干起了装修,比种地强些,但也强不到哪去,所以至今还是条光棍。 他拍着赵小禹的肩膀说:“你有这么好的家庭,还是去上学吧,不然以后会后悔。其实那时我如果硬扛着,他们也没办法,可是我一赌气就退了学,等到后悔的时候,早就错过了大好时光。” 说到这里,他神色黯然,年轻的脸上布满了沧桑。 “直到现在,我还在怪着他们,没活干的时候也很少回家,有时过年都不回,就在哥们弟兄家里耗着,这家嫌弃了,就换另一家,像个孤魂野鬼。别人说我矫情,但是他们不知道,我比谁都爱上学,可是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时他拿出随身携带的记账本,展开给赵小禹看。 “这是我写的字,你看像是出自一个砖瓦匠的手吗?” 那字确实很漂亮,稍微带着点连笔,个个方正自然,尤其是每个字的最后一笔,很巧妙地一拐,像一把锋利的弯刀,看着很有气势。 赵小禹只能自愧不如,他自己写的字实在不敢恭维,用老师的话讲就是“鬼画符”,隔得时间久了,他自己都辨认困难。 陈子荣和赵小禹相处得很融洽,两人一见如故,即使是被孙桂香教训,陈子荣也没怪过赵小禹,还说:“你有这样心疼你的妈,是上辈子积了德。” 据那几个师傅讲,陈子荣在城里混社会时,跟着一个武林高手学了一身好武艺,三五个人近不了他身,赵小禹便让他露一手,陈子荣说:“别听他们胡说,有屁武艺呢!” 这天下午,几个师傅盘腿坐在院子里歇息,又有人提议让陈子荣表演武术,陈子荣推说不会。 有个师傅走到陈子荣身后,双手提住他的双肩,想把他提起来,陈子荣忽然站起,手脚并用,只一招就把那人甩出很远,跌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骂陈子荣下手太重。 赵小禹惊呆了,他没看见盘腿状态下的陈子荣是怎么站起来的,也没看见他是怎么把那人打倒的,这简直比黄河大侠还绝代双骄。 他小时候看过武家三小子武耀辰耍过一招,不过就是突然转了个身,趁对方没防备,用肘子打在那人的后背上,那人也只是趔趄几步,并没有摔倒,和陈子荣的这一招根本没法比。 “陈师傅教教我!”赵小禹跑到陈子荣跟前,拉着他的胳膊激动地说。 陈子荣淡淡地一笑:“学这些没用。” 无论赵小禹怎么恳求,陈子荣不仅不教他,连再露一手都不肯。 但赵小禹知道了陈子荣会武术,是个实实在在的“武林高手”,从那以后就开始崇拜他了。 十几天后,装修完工,装修队要走了,赵小禹恋恋不舍,把他们送到村口,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说:“陈师傅,那我以后去哪找你,我想跟着你学武艺。” 陈子荣说:“不用找我,也不用崇拜我,更不用学什么武艺,那些东西没用,就是害人的,以前教我的那个人已经进去了,判了无期,如果他迟进去几年,恐怕我现在也进去了。你还是赶快去上学吧,学文化才是最重要的。” 装修队走后,赵小禹整日魂不守舍,他又想跟着陈子荣学武术,又想回学校上学,可是两者皆不可得,陈子荣不收他为徒,又阴差阳错地退了学。 他只能仰天长叹一声:“奶奶的,我真是命苦啊!” 新房子终于像个样子了,墙壁刮得白白的,地上铺着水磨石,院子里也铺着红砖,全家人一鼓作气将垃圾收拾了出去,胡明乐接好了灯线,安好了插座,就等着吹晾干了入住。 赵天尧神采飞扬地感慨道:“我们爷孙俩被压在那间破屋子底下时,怎么也想不到还能过上今天的日子!” 这天晚上,一家人正在看电视,一阵狗叫声过后,有人推门进来了,是个漂亮女人,穿着一件黑尼子大衣,腰间束着腰带,显得曲线玲珑,风姿绰约;盘着头发,脖子上围着一块黄纱巾,遮住了下巴和嘴唇,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又黑又亮。 一家人愣住了,这么好看又时髦的女人,他们只在电视里见到过。 赵小禹认了出来,站起来叫了一声:“高老师!” 孙桂香和赵天尧以前也见过高美娥,不过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早忘了她的长相,但听赵小禹叫她高老师,不敢怠慢,孙桂香连忙拉了个凳子,让高美娥坐。 高美娥却不坐,把纱巾往下拉了拉,绷起一张脸怒视着赵小禹,却不说话。 第84章 少年怀春 “怎么了高老师?”赵小禹疑惑地问。 “你说怎么了?”高美娥反问道,脸上的怒气更重,语气倒也平静。 赵小禹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啊。” “为什么不去上学?” “我没考上。”赵小禹心虚地低下了头。 “那就是老师写错了,写了个同音字而已,”高美娥发起了脾气,“别人想不到就算了,你赵小禹能想不到?你长着一副什么脑子,你以为我不清楚吗?开学都十来天了,我还以为你怎么了,问了你们班的学生,才知道河蒲中学把你惹着了,还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年龄不大,脾气倒不小!我今天代表河蒲中学全体师生请你回去,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们吧,用不用给你雇个八抬大轿?” 她说着说着气笑了。 孙桂香惊喜地问:“这么说,小禹本来考上了?是他自己没去念?” 高美娥哭笑不得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学校老师在抄写录取名单时,一个人念,一个人写,错把赵小禹写成了赵小雨,其实学籍档案里还是赵小禹,只要赵小禹去找老师求证一下,就能弄清情况,可是他看完录取名单后,留下一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豪言壮语就扬长而去。 因为河蒲中学的住校条件艰苦是出了名的,有些学生尚未入学就选择退学,学校也不当一回事,不会主动去联系这些学生。 高美娥前年从公社机关小学调入河蒲中学,今年当了58班的班主任,同时带着初一班的语文和历史。 她起初也忽略了赵小禹今年上初中了,直到今天给56班上语文课时,照着花名册提问到“赵小雨”,才知他一直没来上学。 一询问,他们班的何锐平和宋玉柱说,赵小禹来过学校,看完录取名单就走了,临走时还放了一句狼话。 高美娥找校方一核实,才知是录取名单抄错了名字。 她心急如焚,本来白天就要来找赵小禹的,可是怕被武家人看见,再生出什么事来,便等到晚上才来。 孙桂香听完,气不打一处来,我为了你的事难过得要死,却原来这是你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这些且不论,白白地耽误了十几天的课程。 “赵小禹!”平时不对赵小禹发脾气的孙桂香暴怒地喊了一声,挥起巴掌作势欲打,被高美娥劝住了。 “您别动气,这是学校的问题,赵小禹说不定真的以为自己没考上呢。”高美娥说着,嗔怪地白了赵小禹一眼。 孙桂香要给高美娥做饭,高美娥说她吃过了,几个人聊了一会儿,高美娥拿出五十块钱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那些猪肉我不能白要,这五十块钱你们收下,也不算是猪肉钱,就是礼尚往来吧。” 赵天尧一愣:“什么猪肉?” 高美娥说:“我忘了是哪年了,赵小禹背着十几斤猪肉,步走了十几里地去我家拜年,我偷偷给他的衣兜里塞了三十块钱,他走了后又返回来把钱放在了窗台上。” 赵天尧的脸色变了变,猜到赵小禹撒了谎,他根本没去前进四队,但碍于高美娥在场,不便发作,顺坡下驴说:“应该的,学生孝敬老师,天经地义。”说完狠狠瞪了一眼赵小禹。 “哦,骡子估计没草了,我去给添草。”赵小禹丢下一句话,脚底抹油开溜了。 孙桂香家原有一匹马,赵家原有一头骡,胡明乐买了四轮车后,孙桂香就把马卖了,骡子因为太老了,没人看得上,就一直没卖出去。 赵小禹从草圐圙里抱了一把半干半湿的青草,摸黑进了马圈,放进马槽里,骡子欢快地摇起了尾巴,用脸蹭着赵小禹的身体。 秋夜清冷,一弯残月斜挂在天空,马圈里散发着一股带着青草气息的骡粪味道,竟有些醺醺然;隔着墙壁隐约听到电视机的声音和几个人的说笑声。 赵小禹今天是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他可以重返校园了;难过的是,他骗了这么多人,真该死。 “骡叔叔,”赵小禹摸着骡子的脑袋自我检讨着,“我真不是个东西,他们拿我当好人,我却拿他们当傻x!” 听到门响,赵小禹从骡圈出来,见赵天尧和孙桂香把高美娥送出门。 孙桂香看见赵小禹,说:“小禹,你把高老师送到大路上,天黑,怕她找不到路。” 高美娥推着自行车,和赵小禹肩并肩走在村路上。 四周寂静,农家的灯火格外温馨。 赵小禹的个头已和高美娥一般高,两人的肩膀时而擦一下,微风轻轻吹,赵小禹嗅到了高老师身上的香味,他的心里不由泛起阵阵涟漪。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高老师竟是如此美丽,月光下雾鬓云鬟,一身黑风衣穿在身上,英姿飒爽,像极了电视剧里夜行的古代侠女。 “老实说,你是知道的吧?”高美娥忽然问。 “知道什么?” “知道名单上只是写错了字,并不是学校没有录取你。” “我,我,”赵小禹只得说了实话,“知道是知道,但是我不想上学了。” “为什么?” “我学习不好,对不起你。” 高美娥站住了,盯着赵小禹看了一会儿,伸出食指在他的脑门上点了两下:“你没有对不起我,是对不起这个好脑瓜子,你的脑子一点都不比金海差。” 她推起车接着走,“怎么,现在还不想去上学?” “现在想了。”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你给我们班带着课,”赵小禹扭扭捏捏地说,“我原以为就像小学那样,一个班就一个老师,班主任既教语文又教数学。要是知道你还带着我们班,我就是真的没考上,也要赖在学校不走。” “小家伙,”高美娥笑了,“嘴倒挺甜的。” 两人到了村口,赵小禹还要往远送,高美娥担心他回去时不安全,就没让他送,骑上自行车走了。 赵小禹的眼中,高美娥的黑衣和黑发和夜色融为一体,只剩下那块黄纱巾还在乡间的土路上跳跃,渐渐地也消失了。 回到家,孙桂香正在忙乱着给赵小禹收拾上学用的东西,一边絮絮叨叨地埋怨着赵小禹。 赵天尧气势汹汹地提起了笤帚:“兔崽子,你是不是一次也没去过前进四队?” “就那一次没去。”赵小禹自觉理亏,含糊地应了一句,爬上炕,钻进被窝里睡了。 孙桂香还在唠叨着,赵天尧还在骂着,啪啪地用笤帚敲打着炕棱,两人一唱一和,声声入耳,被窝里蒙着一团若有若无的香味,赵小禹朦朦胧胧地做了一个梦,梦中好像有高美娥,在他的眼前飘来飘去,时而嗔怒,时而欢笑。 半夜里他蓦然惊醒,猛地坐起来,心脏一阵狂跳。 第85章 河蒲中学 早在春天的时候,孙桂香就把赵小禹住校用的物品准备齐全了,毛毡、床单、崭新的被褥、饭盒、洗漱用品、放杂物的板箱,板箱是胡明乐用他的卖货箱改造的。 忙到半夜,孙桂香将这些东西归整起来,该捆的捆,该装的装,听说河浦中学的伙食不好,她又烙了一锅糖烙饼。 天刚亮,赵小禹就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驮着被褥和板箱,驮着河蒲地区的雪花粉白面,驮着爷爷和妈妈的殷切厚望,驮着一个懵懂少年的伟大梦想,容光焕发地出发了。 到了学校,正是上课的时候,校园里空空的,天气还很热,教室都开着窗户,传出了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 昨天高美娥说过,56班的班主任叫邬友为,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初中毕业,不带文化课,只带体育,兼住校生的生活指导,身体强壮,脾气火爆,爱打学生,让赵小禹乖点。 赵小禹向一个老师问到了邬友为的办公室,立好车子,走了进去。 高美娥没说错,邬友为果然是个暴脾气,他听赵小禹说来报到,二话没说就甩过去两个耳光,打得赵小禹眼冒金星。 赵小禹捂着火辣辣的脸,惊疑不定地望着这个长相英武、上唇留着一撮胡子的体育老师,心想,我刨你家祖坟了吗? “你不是赌气不来嘛,怎么又来了?”邬友为骂道,“不是八抬大轿才能请动你嘛,不是要等着校长给你负荆请罪嘛,不是要等着我这个班主任给你磕头认错嘛,你倒是等着呀,这么点耐性都没有吗?” 赵小禹明白了,原来高老师昨天说的话不是气话,一定是何锐平和宋玉柱胡乱宣扬他了。 这两个王八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过也好,他俩也在这个班,以后有他们好果子吃的。 “邬老师,我以为我没考上,所以没来报到,我没说过那些话,都是何锐平和宋玉柱瞎编的,他俩上小学时就爱造谣。” 赵小禹直接把两人供了出来,还给加了点料,一报还一报。 “他俩以前还气哭过女老师,打过男老师,欺负同学更是家常便饭……” “我看都是一丘之貉!”邬友为打断了他,“我不管你们以前是方的,是圆的,是尖的,是七棱八瓣的,还是硬的,是软的,是能软能硬的,只要我在河中,谁也别想给我搞事情!告诉你,我收拾过的灰皮二流子,能站满河中的操场,你们还嫩着呢!哼!” “是是是,邬老师,我不搞事情,就搞学习。”赵小禹忙不迭地说好话。 邬友为又教训了一顿赵小禹,给他报了名,发了书本,把他分配到三号宿舍,让他把东西放回宿舍然后去教室上课。 赵小禹问:“宿舍在哪?” 邬友哼了一声:“自己找!” 几声铃响,下课了。 赵小禹推着自行车正不知往哪里去,高美娥拿着教案本走了过来。 “赵小禹你来了?”她笑吟吟地问。 看到高美娥,想起昨晚的梦,赵小禹立刻脸红了,眼神闪烁地说:“邬老师把我分在了三号宿舍,我不知道宿舍在哪。” “从那里过去,后面就是。”高美娥指了指办公室中间的门洞,“我带你去吧,你还得去食堂交面,去总务室换饭票,不然都没饭吃。” 那排办公室把河蒲中学的校园切割成两部分,前面是教学区,后面是宿舍区,像皇宫的前殿和后宫。 宿舍是两排平房,门都不上锁。 高美娥把赵小禹领进三号宿舍。 “你把东西放下就行了,具体睡在哪里,你们自己分配吧。提上你的面,跟我交面去!” 赵小禹扫了一眼宿舍,只见门的两侧,是两张大通铺,从窗口直通向后墙,每张铺上整整齐齐地叠着十来块被子,有的盖着被巾,有的裸放着;铺上铺着一条一条床单或油布,新旧不一,五颜六色,想必每条床单或油布上面睡着一个人,目测只有半米左右。 食堂就在后排宿舍的最东面,高美娥领着赵小禹走进去,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两个大锅上摞着几层蒸笼,冒着白气,白气冲到屋顶又翻滚下来,整个房间里缭绕着白气,宛若仙境,然而却弥漫着一股泔水味。 几个肥硕的男女正在案板上捏着馒头,汗水哗哗地滴落在案板上,又粘进馒头上,使得馒头看起来光明灿烂的。 一个凶神恶煞似的男人给赵小禹称了白面,开了一张收据。 出了食堂,高美娥说:“刚才给你称面的是刘师傅,脾气很不好,你以后打饭时注意点。” 两人又去总务室兑换了饭票,饭票是透明塑料的,各种颜色,每种颜色对应着一种面值,有十斤的,五斤的,一斤的,五两的,二两的,一两的。 总务室的张老师是个尖酸刻薄的老头儿,这么热的天带着一顶瓜皮帽子,鼻梁上架着一副瓶底厚的近视眼镜,像极了旧社会地主家的账房先生。 说他尖酸刻薄,是因为他总爱抬杠,赵小禹问了他几个问题,都被他怼得哑口无言。 “张老师,这张饭票破了,给我换张新的吧。” “你是吃饭呢,还是吃饭票?你要是现在把饭票吃了,我就给你换新的。” “张老师,一斤饭票换几个馒头?” “一斤饭票换几个馒头取决于一斤面能蒸几个馒头。” “那一斤面能蒸几个馒头?” “回家问你妈去!” 出了总务室,高美娥说:“张老师脾气古怪,在他面前尽量少说话,他不打人,但骂人一绝,真被他骂过,你就知道骂上也疼。” 赵小禹心想,反正这个学校就没个脾气好的是吧? 第86章 迷情 迎面碰上一个男老师,赵小禹马上认了出来,问候了一声:“王老师好!” 他是高美娥的丈夫,赵小禹去给高美娥拜年时见过他,只是那时他是个平易近人的帅哥,现在却板着一副脸孔,原来的三七分发型也换成了不分缝的大背头,身材粗了许多,肚子微微有点腆。 “来了?”他很不友好地看着赵小禹,似乎很想教训他一顿。 “嗯。”赵小禹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 离开了王老师,两人往教室走,高美娥用大拇指往后指了指:“他刚当上校长,是全县最年轻的校长,刚满三十岁。” 赵小禹噢了一声,难怪这么有腔调。 “他平时不是这样的,”高美娥补充说,“是听说了你让他负荆请罪,他有点生气。” 高美娥把赵小禹送到56班教室门口,已经上课了,她把代课老师叫出来,简单说了一下赵小禹的情况,代课老师把赵小禹领了进去,高美娥走了。 下了课,老师一出教室,何锐平就叫道:“赵小禹,你他妈的说话不算话,不是说好了不来吗?哥们儿把牛都替你吹出去了,现在多没面子!” “哇,他就是赵小禹!”有几个女生轻呼道。 这样的反应让赵小禹料到,何锐平替他吹的牛,可能不只是邬友为说的那些,他冲那几个女生抱抱拳:“正是在下,不要崇拜,我也是个普通人嘛!” 全班同学大笑。 赵小禹又咬牙切齿地笑看着何锐平,他发誓,如果他有一个力大无穷的钢铁巨手,一定会把这孙子扔到珠穆朗玛峰的顶上去的。 中午放了学,跑校生回家吃饭休息,住校生回了宿舍,值日生去食堂打了饭,回来分给每个人。 河蒲中学的食堂其实就是个伙房,只做饭,吃饭是在宿舍里的。 赵小禹没报饭,只能吃孙桂香给他带的糖烙饼。 吃完饭午休。 下午两点开始上课,第一节课是语文。 秋天要来,被回光返照的夏天挡在门外,天气不是一般的热,教室的门大开着,窗户也大开着,然而感觉不到一丝风,放在课桌上的书本一动不动,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汗水。 一只蜜蜂在教室里嗡嗡飞舞,扇动着金黄色的翅膀,惹得女生们不时地闪躲一下,免得蜜蜂在她们的身上栖息。 高美娥穿着一条白裙子来上课,她把头发披了下来,由昨晚的古代侠女变成了都市丽人。 这节课赵小禹听得一塌糊涂,他很想认真听的,可就是听不进去,他的注意力全在高美娥身上。 他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前方的高美娥亭亭玉立地站在讲桌的一侧,白裙子刚到膝盖,下面两条洁白的小腿裸着。 赵小禹的想象力实在过于丰富,竟然顺着这两条裸着的小腿想象出了她包裹在裙子里的大腿的模样,它们在他的脑海里异样清晰,让他想起了昨晚那些模模糊糊、零零碎碎的梦。 他的眼睛不停地睁开又闭上,睁开时是痴呆的,闭上时是陶醉的。 他越想控制自己,就越控制不住。 他忘记了举手回答问题,忘记了做笔记,忘记了站在前面的这个漂亮女人是他的老师,也忘记了自己只是个十四岁的初中生。 高美娥终于察觉到了赵小禹的无礼窥视,而且必然猜出了他的居心不良,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不高兴了,站回到讲桌后面,边翻着书边说:“你们这是怎么了?我只是穿了条裙子而已,天这么热,你们也可以穿的,男生可以穿短裤。” 她说这话时低着头,并没有看着赵小禹,而且用的是“你们”,似乎是指全班学生,但是附近的同学却纷纷把目光投到了赵小禹身上,由此可知,他的状态是有目共睹的。 后面的三节课赵小禹上得同样心不在焉,他觉得周围都是耻笑的眼睛,下了课也不敢和同学们玩,闷闷地坐在那里假装看书,一直脸皮赛城墙的他第一次产生了羞耻感。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赵小禹等同学们都走完后才动身往宿舍走。 走到办公室门前时,高美娥站在她的办公室门口喊道:“赵小禹你过来!” 赵小禹吓得心惊肉跳,在地上定住了。 高美娥又喊:“你过来!” 赵小禹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高美娥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赵小禹站在她面前。 高美娥问:“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不?” 她已经把那条白裙子换成了牛仔裤。 赵小禹低下头,不说话。 高美娥说:“脸红了?” 赵小禹看不到自己的脸有没有红,只是觉得很烫,耳根、脖颈都很烫,烫得他都有点神志不清了。 高美娥咳嗽了一声:“赵小禹,你的脑子不输于金海,很有可能考上县一中,考上县一中,就有可能考上大学,你有信心没?” 赵小禹没吭声。 在此之前,别说是考大学,他连能完整地上完初中的信心都没有。 高美娥说:“你要有这个信心,要树立远大的目标,不要总把目光停留在眼前的事物上。” 她坐着,赵小禹站着,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胸口,想象力又让他的脑海中铺展开一幅神奇的画面。 他明知道这样很危险,但还是忍不住要铤而走险。 听到高美娥这么说,他把头往高抬了抬,看着她的额头,她的额头和头发组成了一个光洁的半圆。 赵小禹耸了耸刚长出来的喉结,把头又往高抬了抬,看着高美娥身后墙上的世界地图。 高美娥又问:“今天老师穿裙子,你们是不是觉得有点不太庄重?” 赵小禹茫然地摇摇头。 高美娥说:“不管你们怎么想,我以后都不穿裙子了,你也要好好学习。” 赵小禹胡乱地点点头。 高美娥说:“我今天不该在课堂上那么说你,给你造成心理负担了,所以把你叫过来给你说说,没关系的,你还是个孩子嘛,但我当时挺生气的你知道不,我是老师,你得给我起码的尊重!” 从高美娥办公室出来,赵小禹就感觉轻松了许多,笼罩在头顶的那种羞耻感一下子消散了。 第87章 住校生活 回到宿舍,宋玉柱歪着脑袋问:“高老师找你干什么?” “说了说学习上的事。” “她办公室有床没?”宋玉柱的表情带着点猥琐,嗤地一声,吹出一个鼻泡。 那时宋玉柱至少十四岁了,然而他却能随时随地吹出漂亮的鼻泡,可见他的脑子是不怎么好用的。 事实上,他不仅脑子不好用,身体好像也有点残疾,脑袋总是在左面的肩膀上耷拉着,带动着全身也有些歪,但偶尔也能直起来。 赵小禹忍着怒气瞪了他一眼:“关你屁事!” 宋玉柱不识趣,继续问:“你睡她的床没?” 赵小禹提起一只脚踹了过去,骂道:“滚你妈的!” 宋玉柱大笑着躲开了,一得意,又吹出一个壮观的鼻泡。 赵小禹从此开始了住校生活。 说实话,住校的体验很差。 每间宿舍有两个大通铺,每个铺上挤着十来个人,人挨人,肉挨肉,说得夸张点,翻个身都得喊“一二一”,同步动作。 挤还好受些,难受的是气味。 都是农村上来的,没有洗澡的条件和习惯,自身的体味、口气、脚汗味、青春的荷尔蒙气息,偶尔谁再放个屁,各种味道的混合,可想而知是何等的异香扑鼻。 二是吃饭问题。 按理说,河蒲地区盛产白面,如果不上学,无论如何也饿不着,但要上学,要上那所全乡唯一的中学,就非挨饿不可。 挨饿不是因为饭不够吃,而是因为学生们不认真吃,实在太难吃了。 馒头太硬,瓷实得像快要干结的泥疙瘩,嚼半天才能艰难地咽下。 如果做为同学之间打闹的远程武器,倒是十分有用,轻便,坚硬,扔得远,瞄得准,打得疼,事实上,学生们就是这么干的。 他们边吃边玩,撕下一块馒头扔进嘴里嚼着,再撕一块打向“敌人”,而“敌人”同样用馒头还击。 每到吃饭时,馒头炮弹就满宿舍飞。 他们一边挨着饿,一边浪费着粮食,这可能就是青春吧。 相比坚硬的馒头,更难入口的是水煮白菜汤,加几根粉条,一两块豆腐,一两块土豆,上面飘着点油花花,单论材料,似乎还让人挺有食欲,可是经由食堂的大师傅们组合起来就散发着一股令了反胃的泔水味。 赵小禹周末回家向孙桂香诉苦,孙桂香用同样的材料熬了半锅同样的汤,尝了尝说:“这不挺好的嘛!” 赵小禹苦着脸说:“你做的是挺好的,可他们做的就难吃!” 孙桂香又多次尝试,最终也没能做出和学校同款的汤来,所以她认定赵小禹就是为了不想上学找借口。 赵小禹不得不承认,学校的大师傅虽然做饭难吃,但必有独门秘籍。 这种秘制菜汤,于学生们而言,其实可有可无。 他们把汤里的粉条、土豆和豆腐挑着吃了,剩下的就全倒了。 当然,如果带一瓶辣酱肉酱,或抹在馒头上,或拌在汤里,味道就全然不同了。 勤劳的孙桂香每周都要炒两瓶肉酱,赵小禹和金海各拿一瓶,但赵小禹天生大方,好东西从来不独享,给这个挖一勺,给那个挖一勺,一瓶肉酱最多一天就吃完了,所以他大部分的时候还是要吞咽干涩的馒头和寡淡的汤。 那次谈话对赵小禹的影响很大,他再面对高美娥时,不会心猿意马了。 高美娥也再没穿过裙子,每天都是一身正装,一脸素颜,为了这帮青春期的懵懂少年,她主动放弃了自己的青春。 那时那地的中考有六门课,语文、数学、英语、政治、物理、化学,所以学校也将这六门课列为主科,其他类似于生物、地理、历史等都是副科,虽然排了课程表,但往往都让主科占了。 初一还没开物理和化学,只有语数英政四门课。 (作者注:可能地域不同,开设的课程存在不小的差别。) 赵小禹误了十来天的课很快赶了上来。 正如高美娥所言,他的脑子极好,只要用了心,成绩就能提上来。 住了校以后,整天无所事事,赵小禹几乎把全部精力都花在了学习上。 开始他只是不想落在何锐平和宋玉柱之流的后面,那样就太丢人了,别说对不起高老师,连自己都有点对不起了,不曾想,学着学着就学进去了。 开始他只是喜欢高美娥教的语文课,慢慢地就对别的学科也产生了兴趣。 数学老师孙平是个绵绵善善又风趣幽默的年轻后生,留着小平头,戴着一副茶色眼镜,嘴角时时露着一丝狡黠的微笑,赵小禹格外喜欢他。 他讲课不按套路,不像别的老师那样工工整整地写板书,他的思维很跳跃,前一刻讲这个,下一刻却讲开了那个。 他上完课的黑板简直没法看,乱七八糟,懒得中途擦黑板,就把字写在字缝当中,然后画一根拐弯抹角的长箭头通到原题上。 很多同学反映听不懂孙平讲课,赵小禹却觉得这种讲法非常适合他,孙平总是能把那些枯燥乏味的数学题讲得妙趣横生,相比之下,小学那些老师才不会讲课。 孙平是住校老师,每天放学,赵小禹就拿着课本去他办公室问题,孙平也很有耐心,每每认真解答,他很欣赏赵小禹的理解能力,给他讲题很省力,不用刻意尝试不同的方法。 他每讲完一题,就冲着赵小禹得意地抿嘴一笑,仿佛在说:我厉害吧! 赵小禹也得意地点头一笑,仿佛在说:我也很厉害吧! 没用多久,原本对数学最头疼的赵小禹却成了数学尖子,理解能力令其他同学五体投地,每节课上,孙平必要提问他,他也必能不负重望。 数学通了,一通百通,仿佛学武的人打开了任督二脉,学什么都无比轻松。 这当然要感谢住校生活,那些家住得近的,原本学习好的跑校生很快和住校生拉开了差距。 每天三个小时的晚自习,四十分钟的晨读,就是住校生致胜的法宝。 某个周末,赵小禹回家看见孙桂香正蹲在炉口前,用一缕废纸引火,他急忙跑过去,抢过那缕废纸,在炉台上扑面火,展开了说:“就是它,秘籍,武林秘籍!” 孙桂香被他吓了一跳,嗔怪道:“你疯了!” 赵小禹激动地说:“妈,把金海初一用过的课本、作业本、笔记本全给我!” 第88章 意外重逢 金海学习极为认真,每节课都留有详细的笔记,课本的空白处也写得满满的,作业更是完成得无可挑剔,这些对于赵小禹来说,是很宝贵的学习资源,经常翻看,受益匪浅。 尤其是各科的预习笔记,重点和难点都条理清楚地列了出来,让赵小禹每节课都听得有的放矢,更有助于查漏补缺。 在期中考试时,赵小禹遇见了他的双胞胎妹妹陈慧,这时赵小禹才知道,陈慧也在河蒲中学上学,在初二的54班。 河蒲中学的的期中和期末考试,是插班进行的,以防相互照抄。 这次考试,初一的56班正好和初二的54班插班,赵小禹正好和陈慧同桌。 赵小禹虽然见过陈慧,但那时还小,对她印象不深,事隔多年,记忆更渺茫了,所以两人坐下后,相互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对方眼熟,但没有认出来。 监考老师发下试卷,赵小禹先在试卷的装订线外写下自己的班级和名字,这时他偷瞟了一眼,看到同桌写下的名字是:陈慧。 赵小禹吃了一惊,仔细打量了一下她,依稀就是那个令他讨厌的双胞胎妹妹,这真是冤家路窄啊! 陈慧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大翻领红西服,里面是一件老旧的红毛衣,梳着齐颈的短发,一边的头发拢在耳后,另一边的头发遮着一点脸。 她的脸颊白皙,长相还挺好看,只是很瘦,身材单薄,脸上无肉,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赵小禹不由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趁她上厕所的时候扮鬼吓了她一跳,把她吓得坐倒在地上哇哇大哭,粘了一身尿水,想着想着,就不由嗤嗤地笑起来。 陈慧奇怪地转头看他,眼睛顺便往他的试卷上瞅了瞅,就看到了“赵小禹”三个字,抿嘴笑了笑,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在答题的时候,赵小禹很专心,没再看陈慧。 题答完了,检查完了,百无聊赖,正想交卷,忽然一根细长的手指伸到他面前,指着卷子上的一道选择题:“这个错了,是d。” 声音很低,只用气息,不用声带。 赵小禹抬头,陈慧把脸转了回去。 赵小禹赶忙伏案检查,果然错了,确实应该选d。 他不好意思地冲她笑笑,把答案改过来。 过了一会儿,陈慧再次把手伸过来,刷地翻过赵小禹的试卷,指着最后一道计算题:“这个也错了,你仔细看题。” 赵小禹吃了一惊,之前那道选择题错就错了,区区一两分的事,这道计算题如果错了,损失可就大了。 他不敢怠慢,低下头重新审题,把自己已经写好的答案盖住,在草稿纸上重新答了一遍,与原答案一对比,一点没错,而且他确定百分之百没错,他就疑惑地望着陈慧。 陈慧显得有些着急,不停地瞟着在过道中间走来走去的监考老师,一边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列着算式,然后趁着监考老师不注意时,把草稿纸送到赵小禹面前。 赵小禹细看了一遍她列的算式,笑了笑,对她摇摇头,表示我没错,错的是你,然后就起身交卷了。 他离开教室时,回头望了陈慧一眼,陈慧带着遗憾冲他摇了摇头。 第二节考语文,赵小禹早早地进了教室。 还没打铃,监考老师还没来,教室里乱哄哄的,陈慧这时可以用声带表达她的想法了:“我都给你列好算式了,你咋不改呢?” 赵小禹也可以用声带表达他的想法了:“我没错,是你错了,那道题改了一个条件,和书上的不完全一样,是把两道题合并成了一道题,考了两个知识点。” 他把那道题仔细演算给陈慧看,陈慧立刻明白了,脸红了,笑起来,用手背挡着嘴说:“我差点就误人子弟了。” 铃响了,大家各就各位,监考老师进来发完试卷,学生们就开始答题。 那年月的考试,试卷内容少,时间充足,所以你只要会,就不存在答不完的问题。 如果没答完,那就只能说明你不会。 赵小禹答完试卷后,时间差不多刚过去一半,很快又检查了一遍。 这时他看到陈慧的试卷也答得满满的。 陈慧坐得笔直,眼睛却一直往赵小禹的试卷上瞟,似乎又要给他挑毛病。 赵小禹也学着陈慧的样子坐直了身体,眼睛也往她的试卷上瞟。 他们的目光在课桌上方交汇而过,相互检查着对方的试卷,很难说清这是关心,还是挑衅。 赵小禹还真的检查出了问题,陈慧有一道判断题错了,趁着监考老师不注意,他伸手过去指着那道题说:“错了。” 陈慧低头看了好半天,没能弄明白错的原因。 赵小禹又伸过手去,指在一个副词上,陈慧立刻恍然大悟,赶忙改正。 其后,初一的赵小禹又给初二的陈慧指出几个微小的错误,还有作文中的两个错别字,她都一一改正。 所以语文考试的后半段时间,陈慧没机会再给赵小禹挑毛病了,大概她也觉得自己没能力给他挑毛病了吧。 交卷后,赵小禹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听到身后脚步声响,回头看到是陈慧。 她冲他笑了笑,他想是不是应该站住等等她,然而他没站住,只是放慢了脚步。 陈慧也没追上来,不知是她也放慢了脚步,还是他的脚步放得不够慢。 直到走进办公室的门洞里,赵小禹才站住。 门洞里的两面墙壁上有两块大黑板,是老师们出的板报。 赵小禹假装在看板报,眼角的余光瞥见陈慧向门洞走来。 当她走进门洞,他假装无意地转身,看到了她。 她又冲他笑笑:“你学习真好!” 然后就脚步不停地走出门洞,进了六号宿舍。 赵小禹望着她的背影犯起了难,该不该认她? 如果在从前,他是坚决不认的,可是相别多年再相遇,他对她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他照着无辜的墙面踢了一脚,自言自语道:“算了,反正她也没叫我哥。” 第89章 肉酱 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学校组织了盛大的总结大会,全体师生都参加。 没有大礼堂,办公室门前的广场就是会场,前面摆了一排桌子充当主席台,学生们从教室里搬着凳子以班级为单位就座。 赵小禹的总分在班里排名第二,全年级排名第四,属于被表彰的行列。 他和其他四名学生走上主席台领奖,奖品是一支钢笔和一张奖状。 老师让他们手拿着奖品,展开奖状,面向学生方阵站着,在学生们鼓掌的时候,赵小禹看到54班方阵中的陈慧把右手的大拇指竖在胸口。 他知道,她是特意竖给他的。 可惜她没有获得名次。 一个周日的下午,赵小禹从家里来到学校,锁好自行车,往宿舍走时,看到了陈慧,她背着书包正要去教室,消瘦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赵小禹犹豫了一下喊道:“陈慧!” 陈慧并没有听见,继续走。 赵小禹便改口:“九妹!” 陈慧站住了,看见是赵小禹,笑了。 赵小禹走了过去,陈慧问:“你咋知道我小名的?” “你这不废话吗?”赵小禹边说边伸手在书包里掏着。 “那次我爸妈提起我的小名了?” “啊呀,你别磨磨唧唧的好不?”赵小禹埋怨道,手从书包里拿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个罐头瓶子。 瓶里装着的却不是罐头,是孙桂香炒的肉酱,红的辣椒,黑的肉块,黄白相间的油脂,从透明的玻璃瓶壁上呈现出来,先别说味道怎么样,光是观感就非常好。 “你带肉酱了吗?”赵小禹问。 “我家的猪肉早就吃完了,今年的猪还没杀,现在家里的伙食都没有学校好呢。”陈慧的声音又细又柔,似乎不敢用力似的。 “给,拿去吃!”赵小禹将肉酱瓶子递过去,“看你那点身体,风大点都能放风筝了。” 陈慧轻轻地啊了一声,脸一下子红了,低下了头,眼神飘忽地看着赵小禹,双手扭扭捏捏地绞着衣角,吞吞吐吐地说:“你为什么要给我送肉酱啊?” “你害羞个什么劲?”赵小禹哭笑不得,“我是你哥,又不是要和你找对象呢!你说话能不能用点力气,脖子让人掐住了吗?” “我一直就是这样说话的呀。” “快算了吧,那时你哭得哇哇的,震耳欲聋,比唱大戏都怕人呢。” “你讨厌!”陈慧大概是回忆起小时候坐倒在厕所里的窘态来,脸更红了,翻了个白眼,“你现在还那么坏吗?” “你说呢?” “肯定比以前更坏了!”陈慧见赵小禹主动给自己当起了哥,便也放得开了,“你家现在还有肉吗?” 赵小禹得意地说:“那当然,我妈神通广大,就没有她搞不到的东西!” “你不是没妈吗?”陈慧第一次见赵小禹时,从赵天尧口中得知的情况是,赵大顺死了,赵家和那个寡妇分了家,故有此问。 “现在有了。” “真是奇怪,”陈慧嘟囔道,“爸都没了,妈从哪来?” 赵小禹不想解释太多,将肉酱瓶子往前递了递:“快拿着,我妈炒的肉酱超级好吃!” “那你吃什么呀?” “我还有。”赵小禹说,心想他的肉酱反正都贡献给宿舍里那帮饿狼了,倒不如给陈慧吃,至少她还能在他领奖的时候给他竖大拇指呢。 陈慧噢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接过瓶子,双手捧着,说:“你学习真好,上台领奖多风光,我都羡慕死了,我做梦都想要一张奖状呢!” “你考得也行吧?”赵小禹问。 “不行,”陈慧沮丧地摇摇头,我在班里排名才第八,年级排名就不知道了。” 她晃了晃手里肉酱瓶,“那我收下了,谢谢你了,还有你妈。” “去吧,我要回宿舍了。”赵小禹抬起手,在陈慧的头上摸了摸。 陈慧羞涩地躲了躲,没完全躲开,头就被摸到了,嘻嘻一笑,把肉酱瓶放进书包,转身走了。 赵小禹神经质地看着自己刚摸过陈慧脑袋的手,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了。 又望着陈慧的背影,苦笑了一下,这家伙怎么是这样的,扭扭捏捏,羞羞答答,和自己大大咧咧的性格截然相反,不是说双胞胎很像吗?莫非是认错亲了? 其后赵小禹和陈慧的来往并不多,只是每周送给她一瓶肉酱。 他也没想过要和陈家的其他人相认,他们讨厌他,他也讨厌他们,原本他和陈慧也是相互讨厌的,突然遇见之后发现不讨厌了。 何锐平偷偷地谈起了恋爱,和初三的一个女生。 说是偷偷,只是怕老师知道,一回到宿舍则唯恐没人知道,每晚睡下后都要给舍友们讲他和他女朋友之间的各种事,勾得这帮身体刚开始发育的半大小子心惶惶的。 做为何锐平的金牌小弟宋玉柱,对他“有福不能同享”的自私行为意见很大,何锐平为了拉拢小弟,答应要给宋玉柱介绍对象。 “说吧,看上谁了,我帮你搞定!” “陈慧,54班的陈慧!”宋玉柱迫不及待地说。 赵小禹心头火起,但当时并没表示什么。 某天早晨,56班的学生们正坐在教室里晨读,班主任兼生活指导邬友为走了进来。 他站在讲台上,用手指敲敲讲桌,待教室里安静下来后,他命令坐在最后一排的何锐平和宋玉柱站在过道里。 正当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只见邬友为一脚蹬在讲台的水泥棱上,一脚弹射起步,以百米速度冲了过去,飞起两脚,把何锐平和宋玉柱踹到了墙角。 他的动作相当之快,力量相当之大,以至于坐在附近的同学吓得纷纷站起,胆小的便叫了起来,向一侧避让,带翻了桌凳。 邬友为把何锐平和宋玉柱按在墙角的炭堆上一顿猛捶,边捶边骂:“再让你们耍流氓,再让你们调戏女同学……” 赵小禹看得心花怒放,几乎要笑出声来了。 后来大家知道,何锐平和宋玉柱之所以挨打,是因为陈慧。 某个晚自习上,何锐平推开54班的门,谎称有老师找她,把她带到教室外的西墙下,等候在那里的宋玉柱扑上去就表白:“陈慧,我喜欢你!” 吓得陈慧花容失色,仓惶逃走。 初战失利,两人并不气馁,又在去水房的路上堵住了陈慧,陈慧再次逃走。 但两人仍孜孜不倦,各种招术耍尽,陈慧不堪其扰,就告了老师,两人因此遭到邬友为一顿毒打。 第90章 真相 后来的剧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反转,在一天晚上熄灯后,何锐平说,他和陈慧谈起了恋爱,两人甚至在夜晚去过校外的小树林。 宋玉柱骂道:“你不给我好好介绍陈慧,原来是给自己留着,你他妈的不仗义!” 何锐平得意洋洋地说:“这不能怪我,是陈慧自己说的,她喜欢的人是我,没办法,运气来了不用早起,你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我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感情的事不能勉强,强扭的瓜不甜。” 宋玉柱又把何锐平骂了个底朝天,何锐平只是嘿嘿地笑。 赵小禹有一次向陈慧核实,陈慧说:“你别听他瞎说,他给我造谣呢,烦死了!” 期末考试,赵小禹的成绩又进了一步,班级排名虽然还是第二,但年级排名晋升到了第三,成了当之无愧的尖子生。 孙桂香家终于在腊月搬进了新居。 在这之前,胡明乐一边卖酿皮,一边完善着新居的附属设施。 在院子里打了口电动机井,一按电钮,水管就会自动出水,再也不用去村口的深井里挑水了。 请来木匠师傅做了一些家具。 因为房间多,每个房间生一个炭炉未免太费炭,索性安装了暖气,只需要烧一个暖气炉,各个房间就都能取暖,成为了新建队第一家用暖气取暖的人家。 事实上,就新建队而言,这套院子的规模也是首屈一指的。 孙桂香和胡芳芳、赵小蛇住在一间大屋子里,剩下的人都是每人一间小屋子。 赵小禹不喜欢一个人,放着自己的房间不住,每天都要去和金海挤一张床。 金海烦他,他就给金海戴高帽:“我挨着你睡,主要是为了沾沾你的灵光,说不定也能考个第一名。” 金海在人才济济的县二中仍是尖子生。 年三十上午,正在贴对联的胡明乐忽然看着院门口说:“这是谁啊?” 端着浆糊锅的赵小禹也望向院门口,看到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孩,扶着一辆自行车,左顾右盼地朝院里张望。 赵小禹走了出去,问:“你咋来了?” “我来跟你说个事。”来人是陈慧,仍穿着那件褪了色的红西服,里面是红毛衣。 “什么事?” “我,”陈慧咬了咬嘴唇,“要退学了。” “啊,为什么?” “不想上了。” “到底是为什么?” “就是不想上了。”陈慧的眼中聚着一团亮光,胸脯微微起伏着,舔了舔嘴唇,“九哥,你以后还会认我吗?” 虽然被金海叫过哥,胡芳芳和赵小蛇更是哥哥不离口,但听到陈慧叫他“九哥”时,赵小禹的心中还是有种别样的悸动。 他自觉没有把血缘关系看得多么重,但还是觉得陈慧和别的弟弟妹妹是有所不同的。 “谁知道你犯什么神经呢?”他有点难过,又有点生气,暴躁地嚷道,“是你爸妈不让你上了?” “不是。”陈慧摇摇头,“是我自己不想上了。我走了,谢谢你的肉酱。” “你别啊,把话说清楚了——” 陈慧已推着自行车走开了。 她推着车走出很远的路,又回头望了一眼赵小禹,这才骑上走了。 赵小禹回到院里,孙桂香问:“那是谁啊?” “问路的。”赵小禹随口说。 孙桂香不信:“问路的咋问那么长时间?” 赵小禹愤愤地说:“她脑袋让门挤了,脑子进水了,翻来覆去给她讲不明白,神经病,疯子,傻子,骗子!” 赵小禹不知道为什么要向家人隐瞒他和陈慧的关系,而且他决定,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和陈家人沾上任何关系。 但到了开学后,赵小禹还是格外留意54班的情况,果然再没看到过陈慧,从何锐平的嘴里得知,陈慧确实是退学了,至于为什么退学,何锐平语焉不详。 胡明乐一直心心念念想要查明的真相,被高美娥无意间说了出来。 那是春天的一个周末,高美娥骑着自行车到一个学生家家访时路过新建队,被正在地里播种的赵天尧和胡明乐看到,三人就站在地头说了会儿话。 赵天尧要留高美娥在家吃饭,高美娥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苦着脸说:“虽然事情过去好多年了,但我对你们新建队还是有点怵,还是少来为好,今天也是为了抄近路,冒了一次险。” 赵天尧说:“怕他干嘛,他们已经把你逼出了建设小学,还要怎样?” 高美娥说:“我家那口子刚当上校长,可别闹出什么乱子来,我还是走吧,也怪我多事,当初如果不是我要带走梁兰,她或许就不会被武家人打了,说不定能保住一条命。” “谁?梁兰?”赵天尧和胡明乐同时一怔。 “是啊,那个媳妇不是叫梁兰吗?” “谁告诉你的?” “她自己说的啊!” 高美娥说,那天她去武家家访完,推着自行车刚拐过他家的院墙,就被藏在那里的武家二媳妇拉住了,她说她叫梁兰,是被拐卖到这里来的,求高美娥帮忙联系一下她的家人。 她给高美娥说了一长串地址,高美娥没带笔,脑子一时又记不住,看看左右无人,瞬间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我带你离开吧!” 那时高美娥还是个天真的小姑娘,听说赵小禹放走了叶春梅,很是感动,心想,学生都敢干的事,我一个老师有什么不敢的? 一时冲动,就骑着自行车驮上梁兰走了。 刚走出没多远,就见武家人追了出来,高美娥一慌,就摔倒了。 梁兰见走不脱,就让高美娥先走了,武家人抓住了梁兰,也就没管高美娥。 赵天尧和胡明乐听得呆了,胡明乐脸色铁青,浑身发抖。 高美娥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赵天尧怕胡明乐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就说:“高老师你走吧,我就不留你了,家里出了点事。” 高美娥带着满腹狐疑离开后,胡明乐嚷嚷着要去杀武家人报仇,被赵天尧好说歹说劝回了家。 孙桂香听说了事情的经过,也是呆了。 第91章 刺杀行动 赵天尧说:“明乐,大丈夫恩怨分明,高老师也是一片好心,咱们不能连累了她啊,不能让武家人知道这个秘密是她说的。” “我不会出卖高老师的,但我也不会放过武家人!”胡明乐赌咒发誓地说,“我要杀了他们全家!” “别闹了,事已至此,我们都冷静冷静。”赵天尧劝道。 三人商量了一通,最后决定报警。 第二天,胡明乐就去了慕湖镇派出所反映了情况,派出所的两个警察到新建队调查了一番,最后也没能把武家人怎么样,还是上次那样的说辞。 第一,王翠萍死了,无法证明她就是梁兰,就算有证人证实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尸骨是做不了dna鉴定的。 第二,可以通过胡芳芳和武慧芳的dna鉴定结果来判定王翠萍和胡芳芳的亲子关系,但意义不大,王翠萍是自杀的,定不了武家人的罪。 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没有证据证实王翠萍是武家人害死的。 第三,拐卖人口犯法,但买方不犯法,而武家人又不能提供出当初那个人贩子的准确信息,也就不能把那个人贩子绳之以法。 所以,只能不了了之了。 但胡明乐不想就这么算了,最起码他要证明王翠萍到底是不是梁兰。 在警方的帮助下,胡明乐做了胡芳芳和武慧芳的dna鉴定,结果证实,两人存在着血亲关系。 这个结果,让胡明乐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他的老婆梁兰已死,被埋在西沙窝里。 那天,胡明乐卖酿皮走时,偷偷地带了一瓶白酒,和一把杀猪羊的屠刀。 下午卖完酿皮,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西沙窝,坐在老婆的坟头把那瓶酒喝完,大哭了一场,就揣着屠刀回了村。 他喝得太多了,身体摇摇晃晃,视线模模糊糊,遇上村民和他打招呼,他也听不清楚。 他走进武家大院,武树林、武耀宗和武耀辰父子仨正在修理着四轮车,六只手沾着黑乎乎的油污,看见他进来,都吃了一惊。 武耀宗警觉地问:“你来干什么?” 胡明乐不说话,大踏步走过去,在距离三人仅有一步之遥时,忽然从怀里掏出了屠刀,用尽全力砍了过去。 武家父子仨惊叫一声,本能地避让,但没避开,武耀宗的肩膀上挨了一刀,但胡明乐实在喝得太多了,身体不稳,被武耀辰从侧面踹了一脚,倒了下去,后脑勺撞在了一个金属零件上,瞬间失去了知觉。 不知昏睡了多久,胡明乐醒来时,是在自家的床上,胳膊上插着输液管,身边围坐着赵天尧和孙桂香,还有慕湖镇派出所的两个警察。 警察说,胡明乐蓄意伤人,已构成犯罪,但考虑到事出有因,后果也不严重,武家人也同意和解,如果胡明乐也接受和解的话,可以不追究他的刑事责任。 和解的条件是,胡明乐需赔偿武耀宗五千元的医药费。 胡明乐喃喃地说:“他没死?” “你应该感谢他没死,不然你就不会躺在这里和我们说话了。”一个警察说,“五千元的赔偿,你接受不接受?接受的话,请在和解书上签个字。” “我不接受!”胡明乐咬着牙说,“我要杀了他们!” “恐怕你没这个机会了,”一个警察拿出一副手铐,戴在了胡明乐的手腕上,“既然你不同意和解,那我们就只能公事公办了。” 孙桂香赶忙说:“我们接受,接受和解!” 在孙桂香和赵天尧的劝说下,胡明乐最终在和解书上签了字。 他接受和解并不是怕坐牢,而是怕坐了牢以后就不能杀武家人了。 他是个天性善良的人,平时连只鸡都没杀过,上次新房子盖顶,杀羊招待帮忙的村民时,还是赵天尧动的手。 他当时按着那只可怜的羊的两条前腿,头偏向一边,不忍心看到赵天尧把屠刀捅进羊的脖颈里。 虽然恨极了武家人,但对于杀人,他还是缺乏勇气,所以那天他喝了酒。 酒精催生了他的勇气,同时也削弱了他的力量,也让砍下去的那一刀失去了准头,他原本是想砍武耀宗的脑袋的,却只砍到了他的肩膀。 这两年,胡明乐卖酿皮虽然挣了不少钱,但盖新房消耗掉大半,给武家赔完医药费后,就所剩无几了。 孙桂香担心胡明乐还要对付武家人,就把家里的屠刀、菜刀、镰刀等金属器具藏了起来,用时才拿出来。 每天胡明乐卖酿皮走时,她也要亲手搜一遍他的身。 但胡明乐是个大人,他想干什么事,没人能阻止。 他去公社买了把屠刀,藏在摩托车的座子下面。 但上一次的刺杀行动让武家人引起了警惕,他们安装了铁大门,人在外面时从外挂着锁,人在里面时就从里挂着锁。 还加高了院墙,在原有的土坯墙上加了几层红砖,墙头密密麻麻地栽满了碎玻璃片。 下地里干活时避免落单,一般都是全员出动,身上也都带着各种器械。 按理说,武家人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但面对着意图同归于尽的胡明乐,他们还是害怕了,这就是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胡明乐在等待着机会。 他知道下次行动若再不成功,就永远没有机会了,所以必须要做到万无一失。 其实机会也不是完全没有,武耀宗的女儿武慧芳上小学了,如果对这个小孽种下手的话,百分之百能得手,胡明乐不会愚蠢地认为她是梁兰所生就不该死,那可是武家的种。 只是他觉得冤有头债有主,他的目标是武耀宗,如果杀掉武耀宗的同时,顺便带走几个武家的其他人,那是意外之喜,但如果杀不掉武耀宗,就算把武家的其他人全杀了都解不了他的心头之恨。 胡明乐每晚都要趁着全家人熟睡了以后,悄悄地溜出家门,潜伏在武家大院附近的暗处。 武家的厕所在院子外面,他就不信武耀宗是草鳖转的,不上厕所。 农村人家里都有尿桶,以解决夜间的小便问题,大便则需要到外面去解决。 当然,一般人夜间很少大便,但很少不代表从来不会,只要有一次就足够。 第92章 放下屠刀,拿起另一把屠刀 这是个仲夏之夜,夜风清凉,远处的蛙声此起彼伏,催眠了整个村庄。 胡明乐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从摩托车的座子下面取出屠刀,藏在袖筒里,怕开大门吵醒家人,就翻墙出去了。 虽然气温不低,但他穿了两层衣服,里面是衬衣,外面是外套,以免屠刀藏在袖筒里伤着皮肉。 那把屠刀锋利无比,是整个公社质量最好的刀,当时老板为了推销,一刀劈断一根干骨头而没卷刃。 半个月亮挂在西方的天空,胡明乐走,它也走,时而被树梢遮挡,被树叶割成碎片。 胡明乐到了武家大院的后面,那里长着一丛灌木,外面就是武家的厕所,他藏身于灌木丛后面,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厕所。 忽然一个影子绕着院墙走了过来,手里捏着一团纸,步履匆匆地进了厕所,蹲了下去,脑袋隐没在墙下。 胡明乐的心脏狂跳起来,气息也变得粗重起来,咽了口口水,从袖口拉出屠刀,放轻脚步踅摸到厕所跟前。 这时他却犹豫了,他虽然没看清楚那个人是谁,但从身形上辨认出是个女人,如果杀了这个女人,他就要抵命,那就永远杀不了武耀宗了。 但这个机会难得,他潜伏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了一个人,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厕所就在眼前,只须冲进去,趁那人蹲着还未起身之际,保管几刀就能把她砍得连她妈都认不出来。 月光在无声地流淌,从厕所里面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纸张展开的声音。 胡明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气息越发粗重,他努力克制着,整个胸腔都快憋炸了。 “啊——”忽然一声惊叫,那个女人已从厕所里出来,发现了胡明乐。 容不得多想,胡明乐两步窜过去,那人正要逃走,已被胡明乐的一条胳膊勒住了脖颈,又要叫,屠刀比划在眼前。 “不要喊,否则老子捅死你!”那人不敢叫了。 月光下,胡明乐认出她是武家的五闺女武玉凤。 这时候,胡明乐更为难了,杀也不是,走也不是,他担心惊动了武家的人,就拖着武玉凤向远处走去。 半夜出来上厕所,武玉凤没料到会遇到这样的事,只披了一件外套,里面是一件背心,下身只穿着一条三角裤。 外套不长,刚遮住臀部。 她今年19岁了,身体已发育得很好,前凸后翘,圆滚滚的,家里已给她定了一门亲事,对象是外村的,计划秋后完婚。 胡明乐从后面抱着他,一条胳膊勒住她的脖颈,一条胳膊压着她的胸,屠刀竖在她面前。 不远处堆着几个水泥涵管,那是队里买回来要在几条渠上架桥的。 胡明乐拖着武玉凤钻进一根粗大的涵管里面,这时才放开她,但屠刀仍竖在她面前。 涵管的高度不足以容纳人的身高,武玉凤顺势跌倒,斜靠在涵管壁上,胡明乐半弯着腰。 “说,梁兰是不是你们害死的?” “不是,”武玉凤的身体发着抖,声音也发着抖,双手拉了拉外衣的衣襟,遮住鼓鼓的胸口,摇了摇头,“我二嫂是自己上吊死的。” “她为什么要上吊,是不是你们打她了?”胡明乐怒喝一声,拿在手里的屠刀微微晃动着,刀尖距离武玉凤的脸面只有两三寸的距离。 他以前就听赵天尧、孙桂香等人说过,武家人经常打王翠萍,但他还是想让武家人亲口承认。 武玉凤不说话。 “说,给老子如实交代,否则老子现在就把你的心肝挖出来喂狗!” “是,打过。”武玉凤躲无可躲,抵赖不得,只得承认。 “往详细说,怎么打的?” “就那么打的。” “你他妈的找死!”胡明乐用刀面拍打着武玉凤的脸。 “我说,我说,”武玉凤带着哭腔说,“一般都是用拳头打,用脚踢,有时候用棍子,有时候吊起来打……” 随着武玉凤的交代,胡明乐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幕一幕悲惨的画面来,他的心碎成了一团渣,全身的神经都在痉挛。 “你们简直是一群禽兽!” “也不经常打,她想逃走时才打,”武玉凤哭着说,“可是我从没打过她,我还劝他们别打,他们不听,求你放过我吧……” “他们具体是谁?除了武耀宗,还有谁?” “主要是我爸,我二哥和我三哥动手,我妈和我姐她们就是骂。” 胡明乐咬碎了牙齿,口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觉得自己还是心太软了,武家的人就没有一个是无辜的,都应该碎尸万段。 武玉凤趁着胡明乐愣神的工夫,刀尖离开了脸面,挣扎起身想逃走,可是还没逃出涵管,就被胡明乐一把拉了回来,摔倒在涵管的底面上。 “想走,把命留下!”胡明乐高高地举起屠刀。 武玉凤吓得浑身发软,站都站不起来。 但胡明乐最终没把屠刀砍下去,一切的仇恨,都转化成为欲望,他扔下钢铁屠刀,扑在武玉凤身上...…(不好意思,违规了,只能用省略号代替)。 月亮落了下去,夜色更浓了。 胡明乐从武玉凤身上下来,收起了人肉屠刀,又抄起了钢铁屠刀。 武玉凤双手抱胸,低声啜泣着。 两人相对倚在涵管两侧的弧面上,沉默半晌,武玉凤止住了哭泣,抹抹眼泪:“你还要杀我吗?” “别以为老子不敢杀你!”胡明乐恨恨地说了一句,却坐着没动。 一时的冲动,让他的处境越发为难,他现在成了强奸犯,如果在警察抓住他之前杀不了武耀宗,那他的仇就只能等到出来以后再报了。 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他一刻也不想等了。 最好的办法似乎就是杀了武玉凤,然后闯进她家里,能杀几个算几个,武玉凤出来上厕所,大门必然是开着的。 但武家人对他早有防备,进得了大门,不一定能进得了小门。 他本能地又补充了一句:“别说出去!” “我不说,”武玉凤反倒平静了许多,“这是我家欠你的,现在应该还清了吧。” 她站起来,把内裤穿好,脱下外衣,拍了拍上面的泥土然后又穿上,身体一躬,钻出了涵管。 “别走!”胡明乐叫道。 第93章 约定 武玉凤站住了,回过头来。 胡明乐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化为一句话:“明天晚上还来这儿,老子日你千万遍才能还清,不来的话,老子有一百种方法弄死你!” 武玉凤没说话,低着头走了。 她走路的姿势有点怪异,两条腿想合又合不住的感觉。 胡明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向武玉凤提出那样的要求,是欺软怕硬,还是转移仇恨。 他不忍心杀她,但又不想轻饶她,她家的人怎么对梁兰的,他就怎么对她。 回到家,他又有点后悔了,他对武玉凤做出那样的事,武家人自然不会放过他,他当然不怕他们,但他怕警察,警察一来,他的全盘计划就落空了。 再说,他成了强奸犯,女儿担着这个名声,以后还怎么见人? 真该杀了她,然后去和武家人拼命,杀死几个算几个,反正他这条命,从得知梁兰死的那一刻起就不打算要了。 昏昏沉沉地睡到天亮,洗漱完,走出院子,阳光明媚,空气清新,村子里风平浪静,似乎并没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孙桂香从西厢房里端了一盘子冰疙瘩出来,铺在摩托车两侧的方铁箱底部,然后又提了一只水桶出来,从桶里捞出切成条的酿皮,铺在冰块上。 方铁箱虽然做了保温层,但保温效果不是很好,炎热时酿皮还是容易变质,为了解决这一问题,胡明乐就买了一个小冰柜,主要用来制作冰块,冰块用来给酿皮保鲜,冰块化完,酿皮也差不多卖完了。 胡明乐站在院门口呆呆地望着孙桂香,孙桂香把酿皮放完,盖好盖,看了一眼胡明乐,走到他面前,像往常一样搜他的身。 他一直觉得她的想法天真,一个人如果想杀人,除非把他囚禁起来,否则无法阻止他,况且这季节穿着单衣单裤,根本藏不了什么东西。 但他还是愿意接受她的这一善举,而且他喜欢她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捏来捏去,带着温度,带着湿度,带着关怀与温情,所以每每展开双臂配合她。 但今天他感到很不自在,她刚捏了两下,他就躲开了,不敢看她。 “姐,不用搜了,我什么都没拿。” 他的举动却引起了孙桂香的怀疑,她责备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躲躲闪闪,似乎更证明了他在心虚,她越发不能放过他了,又要过去搜身,被他烦躁地推开了。 “姐,我真没带东西!” “没带为什么不让我搜?你心虚什么?”孙桂香的语气带着愠怒。 “我,我……” “你怎么?”孙桂香气呼呼地说,“如果你离开了这个家,想干什么随便干,没人管你,只要你还在这个家,我就不能由着你胡来!” “姐,我不胡来……” “那我搜……” 孙桂香这时已认定胡明乐身上藏了凶器,几乎是以泼妇的架式扑过去搜胡明乐的身。 胡明乐连连后退,退到了墙根下,退不动了,只得把双臂举起来。 “搜吧,搜!”他的口气也十分不好,带着点赌气的味道。 孙桂香可不管他的口气好不好,从上到下把他摸了一遍,摸得很仔细,时而捏得他肉疼,最终确定他没带凶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带就好,那你为什么不让我搜啊?” 胡明乐长出了一口气,走过去推起了摩托车。 “你不要怪我,我只是不想你有事。”孙桂香解释道,“我不是怕你连累了我们家,是真的担心你,你是我弟弟,是这个家的人。” 胡明乐没说话,推着摩托车走到大门口。 孙桂香又说:“如果你的想法没改变的话,现在我答应你了,我们好好过日子。老头子一直挺看重你的,我想他也会同意的。” 她的声音很低,头也低着。 胡明乐停顿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推着摩托车出了大门,一阵突突声响起,孙桂香抬起头时,摩托车已经走远了。 她没看到他摇头,所以不知道他是拒绝了,还是没表态,抑或是没听见,望着黄土飞扬的地方,她低声嘟囔了一句:“也是个不识好歹的货,当初扑得虎似的,现在我主动了,你倒成了缩头乌龟。” 胡明乐心里是什么想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如果放在从前,孙桂香这样说,他一定会高兴得原地翻几个跟头,但是经过了昨晚的事,一切全变了味,一锅美味浓汤变成了一桶恶心的泔水,一如昨晚涵管里的那种腥膻之气。 但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胡明乐还是去了昨晚那个地方。 他想试探一下武玉凤有没有把昨晚的事告诉家人,这关乎着他下一步的计划。 下午卖完酿皮回去后,并没有听说有警察找他,一切和平常一样,那么就有三种可能: 一、武玉凤告诉了家人,家人报了警,警察防止他逃跑,故意按兵不动,埋伏在昨晚那个地方,等他自投罗网。 二、武玉凤告诉了家人,但家人没报警,准备自己报仇,当然也会在那个地方埋伏,等他去了弄死他,找个地方埋了,神不知鬼不觉。 三、武玉凤没有告诉家人,那么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她会出来,一种是她不会出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所以,胡明乐决定去探个究竟。 如果是第一种情况,他就逃跑,三年的行脚生涯让他练就了一双非凡的腿,夜黑风高,警察未必能抓到他。 如果是第二种情况,他就和武家人拼命。 如果是第三种情况呢,他却茫然了。 如果她不出来,这事就算过去了,但仇还得报,可是万一她出来呢…… 现在是阴历上旬,月亮比昨晚略大一些,天也明亮一些。 胡明乐穿了一身黑衣服,袖里藏了屠刀,借着树木和房屋的阴影掩护,一点一点地向目的地靠近。 乡村的夜晚格外宁静祥和,这时胡明乐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了,警察如果想抓他,机会多的是,办法多的是,完全没必要多此一举地在野地里设伏。 这么想着,他放大了胆子,加快了脚步。 第94章 伏地成夫 远远地望见那几个水泥涵管,码放成一个三角形,露出几个圆形的黑洞。 胡明乐神经质地站住了,闪身躲在一段废弃的土墙后面,从墙的边缘放出目光。 静静的,没有声音,有点微风,涵管附近的几棵小杨树轻轻地摇晃。 周围的田野里,庄稼已长得一人来高,在月光下半明半暗,起起伏伏。 一声金属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胡明乐辨别出,那是开关铁大门的声音。 他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 片刻后,一个身影从武家的院墙外绕了过来,左右望望,停顿了几秒钟,向那几个涵管的方向走去,她的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她走走停停,一步三回头,终于到了涵管跟前。 她弯下腰依次瞅了瞅那几个涵管里面,又直起腰向四处张望,又围着几个涵管绕了一圈,最后钻进了昨晚那个最粗大的涵管里面。 等了一会儿,没看出有什么特殊情况,胡明乐从破墙后面走了出来。 他也是走走停停,一步三回头,早已从袖口中抽出屠刀,紧紧地握在手中。 走到跟前,弯腰朝那个粗大的涵管里面眊了一眼,见武玉凤坐在涵管的圆弧面上,双手抱着膝盖。 胡明乐进去了。 他坐在武玉凤的对面,双手握着屠刀。 武玉凤抬起头,瞟了他一眼,低声问:“到底要多少次,你才肯放过我?” 多少次?胡明乐从没想过,他原本就没以为武玉凤真的会来赴约,他的各种计划,也都是按照武玉凤不来赴约做的,她来了,反而打乱了他的节奏。 “你以为你长着一个金x吗,老子用了一次都后悔!”他骂完,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不用她,那让她来干什么? “那你想怎样?”武玉凤问。 想怎样?该死的问题! 胡明乐昨晚曾对武玉凤动过杀念,如果她今天不来,以后他和武家人动起手来时,同样不会对她手软,可是她来了,他的决心就有点动摇了。 武玉凤见胡明乐半天不说话,又说:“我们就这样扯平好吗?我把第一次给你了,我未来的婆家肯定不会轻饶我的,他们也许会像我家人打我二嫂那样打我,我也可能会受不了折磨去寻死,但我不会把你说出来的。” “你是个什么烂货,也配跟我老婆比!”胡明乐听她提到梁兰,仇恨立刻充满了胸腔,他扔下屠刀,扑了过去,撕扯着武玉凤的衣服。 “等会儿,”武玉凤挣扎着,晃了晃手里的东西,“我铺块毯子。” 胡明乐放开了她。 武玉凤将毛毯展开,平铺在涵管的底面上,然后躺了上去,自觉地分开双腿。 胡明乐再次扑了上去。 他的脑海中出现了武耀宗蹂躏梁兰的画面,他原谅了自己。 这是报仇,这是报仇! 完事后,胡明乐又拿起了屠刀。 武玉凤坐在毯子上,问:“这回还清了吗?” “这辈子也还不清!” 之后两人陷入了沉默,在黑暗中能听到彼此的气息,月影在外面轻轻地游走。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胡明乐清清嗓子,问:“你为什么不告诉家里人?” “假如我告诉了他们,他们要么会杀了你,要么会报警,无论哪种结果,你都太惨了。” “别猫哭耗子假慈悲,老子连死都不怕,还怕坐牢吗?” 武玉凤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胡明乐又问:“你为什么会来?” “我不想让你再闹了,死了的人活不过来,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武玉凤幽幽地说,“我们家欠你的,我想还给你,尽管永远也还不完。” “你是怕我杀了你全家吧,别假装好心,老子不领情!” “随你怎么想,反正软弱的人生来就是被人欺负的。”武玉凤抹了抹眼泪,“我家里人嫌我替我二嫂说话,我二嫂却天天跑到我的梦里来骂我,说我狠心,不救她,我那时才多大呀,家里其他人却梦不到,鬼也知道欺软怕硬。”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叠好那块毛毯夹在腋下,“明天还来吗?” 胡明乐没表态,武玉凤便走了,等她走出很远一截,胡明乐才喊道:“来!” 其后几天,胡明乐每晚都要出去“报仇”。 慢慢地,两人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胡明乐对武玉凤也改变了态度,虽然穿上裤子时还是自称老子,横眉竖眼,随时可能提起刀砍了她,但在做那事时温柔了许多,甚至有时还会和她深吻,甚至还会在乎她的感受,从而采取一些手段取悦她。 甚至有一次,他对她说:“你不要嫁人,老子要日你一辈子,让你生不如死!” 人家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是放下屠刀,伏地成夫。 武玉凤也变得主动起来,会发出愉悦的轻吟。 胡明乐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不是脑子出了问题,就是生理学意义上的脑袋出了问题。 自从被武家三小子武耀辰踹倒,头撞在一个金属零件上昏迷了醒来以后,他就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不对劲,后脑勺那里隐隐作痛,常感觉闷闷的,时而出现间歇性的意识障碍。 起初他没太在意,以为过段时间会好转,可是症状一直持续,时轻时重。 到了数伏天,症状突然加重,尤其是弯腰久了就会头晕目眩,他仍没在意,以为是上火了,买了点泻火药吃了,症状仍未缓解。 那时赵小禹和金海已经放了暑假。 这天,胡明乐和赵小禹拉麦子,四轮车开到场面上,胡明乐站在车上,赵小禹站在麦垛上,前者用簧叉挑起麦捆扔过去,后者接住,码放在麦垛上。 天很热,麦芒都被热得根根竖起,两人都是汗流浃背,脸和胳膊被晒得黢黑。 四轮车上的麦捆在逐渐减少,麦垛在逐渐增高,胡明乐越来越感吃力,有几次没把麦捆扔上去,落到了地上,捆都摔散了,惹得赵小禹不时地埋怨:“你能不能用点力,没吃饭啊?” 当四轮车的车斗上剩下三四层麦捆的时候,胡明乐就更觉得吃力了,每次都要来回晃动几下簧叉,凭借着惯性勉强把麦捆扔上去,赵小禹也须眼疾手快,在麦捆落到麦垛边缘即将滑下去时,一把拽住,害得他几次差点从一房多高的麦垛上栽下去。 这时他就会调侃一句:“大爷,亲大爷,你是想谋杀了我,继承我的暑假作业吗?” 这次胡明乐又挑起一个麦捆,前后晃来晃去,就是不往上扔,身体也有些摇摆。 赵小禹喊道:“你是喝醉了,还是瞌睡了,还是恶心反胃了,要不咱俩换换?开过封的男人就是不行!” 话音刚落,只见胡明乐手中的簧叉脱手掉了下去,他的身体摇晃了两下,一头栽了下去,重重地摔在结实的场面上。 赵小禹大惊,爬倒身体溜了下去,扶起胡明乐时,发现他已昏迷。 第95章 瘫痪 秦富忠给胡明乐做了诊断,说无大碍,只是中暑,给他配了点药,输了瓶液。 胡明乐昏昏沉沉地睡到第二天,那天早晨,他爆发出一声绝望而恐怖的大喊:“我动不了了,桂香,我动不了了。” 这一声喊,不仅把孙桂香喊了过去,同时把家里的所有人都喊了过去。 大家把直挺挺的胡明乐扶得坐起来,他的上半身没问题,胳膊能动,头能转,嘴能张开,但是下半身却动不了。 赵天尧找来缝衣服的针刺了刺他的大腿,有痛感,但不明显,须刺得很深他才会喊痛。 孙桂香叫来秦富忠,秦富忠望闻问切了一番,说:“估计是半身不遂,去公社的卫生所看看吧。” 家里会开车的,除了胡明乐,就是赵小禹了。 15岁的赵小禹一手握着摇把,一手按着减压阀,一腿弓,一腿蹬,半弯着腰,发一身喊,全身发力,摇着摇把,四轮车起先有点抗拒,不情愿地哼哼两声,随着赵小禹的速度越来越快,哼哼声就越来越连续了,吐了一口浓烟,终于欢快地哒哒起来。 孙桂香打开车斗的码槽,在上面铺了一层毛毡和一层褥子,几个人把胡明乐抬上车斗,躺在褥子上。 孙桂香拿了家里所有的钱,给赵天尧安顿了几句,也上了车斗。 其时胡芳芳已经10岁了,也要跟去,赵小禹双手掐在她的腋下,把她抱起扔到了车上。 半个小时后,四轮车到了公社的卫生所。 那里的大夫给胡明乐检查了一下,说:“去县医院吧。” 孙桂香问赵小禹:“你行吗?” “没问题!” 赵小禹这是第一次开车走这么远的路,兴奋得不行,不时地把油门踏到底,在高低不平的黄土路上急速狂飙,他的屁股不时地弹开座位又落下,压得座位下的弹簧吱吱地响。 孙桂香喊道:“小禹,慢点开,你想把你胡叔颠死吗?” 赵小禹这才意识到,车斗上还有一个不能动弹的病人,于是放慢了车速,遇到有坑洼的地方就踩一下刹车,也不敢再兴奋了。 县医院的大夫给胡明乐做了全身检查,其他器官都正常,唯独脑部有损伤和淤血,猜测他可能是因为头部受到撞击,伤到了神经,导致下肢瘫痪。 孙桂香问:“能治好吗?” 大夫说,没有特别的治疗手段,只能回家静养,吃些修复神经的药,定期来医院检查,至于能不能站起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往回走的时候,孙桂香心如死灰,这几年胡明乐带领着全家人好不容脱贫致富,他的瘫痪无疑让这个家也陷入了瘫痪。 赵天尧已经整八十岁了,身体每况愈下;两个姑娘还小,不堪大用;赵小禹和金海马上就要上高中了,正是用钱的时候。 给胡明乐做完检查,配完药,家里已经彻底弹尽粮绝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躺在褥子上的胡明乐忽然喊道:“停车!” 孙桂香问:“你要上厕所吗?” “停车!”胡明乐并不说他要干什么。 胡芳芳扒在车斗前面的栏杆上叫道:“哥哥,我爸要上厕所!” 赵小禹把车停靠在街边,跳下车,到后面去,打开车斗的码槽,说:“叔,我把你挪到边上来,你直接向地下扫射,这一带没人。妈,芳芳,你俩背过脸去。” 胡明乐却摇摇头说:“我不上厕所。” “那你要干嘛?”孙桂香奇怪地问。 足足发了一分钟的呆,胡明乐才说:“姐,小禹,得了这种病,倒不如死了干净,你们把我扔到路边,回去就说我好了,回了老家,芳芳就托付给你们了。” 他说得很平静,不像是赌气。 胡芳芳哇地一声哭了,抱住孙桂香:“阿姨,别把我爸丢下……” 孙桂香摸了摸她的头,说:“不会的。” 又狠狠地瞪了一眼胡明乐:“快四十的人了,能懂点事不?” “小禹,”胡明乐诚恳地望着赵小禹,“别听你妈的,把我拉下去,你们赶紧走吧,难过几天比难过一辈子强!” 赵小禹扭扭嘴,回头望了望,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木牌子说:“看到没,此处禁止倒垃圾。” 他有点难受,想骂人,却不知道该骂谁,气呼呼地把码槽扶起,咔咔插上前后锁销,上了车开着继续走。 四轮车开到慕湖镇时,天近黄昏,孙桂香让赵小禹停下车,她进派出所反映了一下情况,说胡明乐是被武家人踹倒,撞到了脑袋才导致瘫痪的,武家人应该赔偿。 派出所里只有一个民警在,他认识孙桂香,跟着他出来,问了问胡明乐情况,却表示那起案子双方达成了和解协议,已经结案了。 孙桂香说:“那时我们没想到他会这么严重,还给武家人赔了五千块钱呢,你们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我们才是受害者!” 那个警察说:“你们先回去吧,明天我向所长汇报一下情况再说。” 夜色笼罩了下来,四轮车打开前灯,扫出一片微茫的光明,尘土在光明中荡漾。 四周静静的,四轮车的哒哒声在天边荡着回音,路边的一条大渠在翻滚着浪花,那是上游开了闸,准备浇灌刚收割完麦子的荒地,以便及时种植白菜和蔓菁。 胡明乐忽然抓住孙桂香的手说:“桂香,把我扔进渠里,一会儿工夫就干净了。” 孙桂香没搭理他,望了望东方天空上的月亮。 月亮好大好圆,她的心却残缺不全,四分五裂。 第96章 电影 第二天,来了两个警察。 他们告诉孙桂香,不管胡明乐是不是因为被武家人踹倒导致瘫痪的,但那个案子已结,且武家人当时的行为完全算得上是正当防卫,他们原本可以不管。 但他们可以帮助双方协调一下,至于武家人愿不愿意赔偿,他们没权力强制。 孙桂香和赵小禹便跟着警察去了武家。 赵天尧本来也要去的,警察担心他脾气火爆,会和武家人发生肢体冲突,就没让他走。 武家人咬定胡明乐的瘫痪和他家没关系,不然胡明乐不会等了这么久才瘫痪,当时就应该站不起来才对,一定是胡明乐后来又在别处碰的。 警察说一阵软话,说一阵硬话,说胡明乐毕竟被武耀辰踹倒过,也确实伤到了头部,虽然不能说他的瘫痪就是武耀辰造成的,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原因。 两家人同住在一个队,低头不见抬头见,冤家宜解不宜结,相互怀着仇恨过日子,那日子还过得有什么劲? 又说,赵天尧可是当过兵打过仗的,杀人如麻,反正他没几年活头了,保不准哪天脾气上来,搞出一件惊天血案来,武家人就算防范得再好,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 所以,破小财,免大灾,才是明智之举。 再说,当时胡明乐赔了武家五千元钱,现在适当地赔给他一些,也不算太吃亏。 武家人也怕赵天尧发起疯来会胡来,答应给胡明乐赔偿,但最多只赔三百元。 孙桂香不满意:“当时你们只是受了点轻伤,就讹了我们五千块钱,现在我们的人都动不了了,你们才赔这么点,怎么也说不过去。” 警察让武家人再加点,武家人死活不加了,武树林说:“他赵天尧以老卖老,我武树林也不是吃素的,大不了抱着一块死!” 警察只好说:“那就这样吧。” 孙桂香仍不满意,警察说:“当时的情况和现在不一样,当时胡明乐是去杀人才被人家踹倒的,他现在瘫痪也不一定就是因为那一踹造成的,他整天骑着摩托车满世界跑,你就知道他没摔过跤?拿着吧,苍蝇也是肉,你如果实在觉得不公平,爱上哪告告去,就是别再找我们了。” 孙桂香还要争辩,武树林来了一句:“你让胡明乐自己来,你算他什么人?” 孙桂香噎住了,是啊,她算他什么人啊? 脸一红,低下头去。 武树林的老伴齐老婆儿掏出钥匙,打开了躺柜的锁,从里面拿出一个黑布包来,在炕棱上展开,厚厚的一摞钞票,目测有大几千。 赵小禹愤愤地想,那里面有我家的五千块。 他盯着那摞钱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躺柜上的锁,心里忽然狂跳了几下。 齐老婆儿数出三百块钱递给孙桂香,孙桂香不甘心地望了望两个警察,伸手正要接,赵小禹拉住了她的手:“妈,别拿,这点钱治不了胡叔的病,拿了就把他家的关系彻底撇清了,咱们走吧。” 从武家出来,一个警察说:“三百块钱不少了,顶我们一个月工资呢,你们确定不要?” 没等孙桂香说话,赵小禹抢先回答:“不要!” “那我们以后可不管了。” “不管就不管,反正你们就会欺负老实人!”赵小禹说完,拉着孙桂香走了,心说老子可不是老实人! 听到警察在后面骂道:“小东西怎么说话呢?这事本来就是你家的错……” 几天后,新建队来了电影队。 说是电影队,其实只是一个人,骑着摩托车驮着放映设备。 通了电以后,放电影就不用发电机了,直接从住户家里接电,县发电厂发的电要比发电机发出来的电充足且稳定,不会因为电压波动出现画面扭曲和模糊的现象,但是不能在场面上放了,场面离住家太远,没有那么长的线。 队长让几个年轻后生爬上一家人的房顶,从后墙上挂下大银幕来,在房后的空地上支起了放映机。 队里的人家虽然有了电视机,但他们还是更喜欢看紧张刺激的电影,在短时间内就能把一个故事从头看到尾,所以天还没黑,队里的人就搬着板凳坐在大银幕前,有的抽着烟,有的磕着瓜子,说说笑笑,相互询问着电影是武打片还是枪战片。 这次放映的是《古今大战秦俑情》,赵小禹先前跟着一个跑校生去他们队看过,但他不介意再看一遍,这片子太好看了,故事太精彩了,秦始皇的一个中郎将居然从古代活到了现代,更令人感动的是,他爱了一个女子三千年。 当男主和女主在俑坑里重逢,虽然女主已认不出男主,只是对他微微一笑,但赵小禹已哭得稀里哗啦,他指着自己的眼睛对那个跑校生说:“看看哥们儿的眼泪,就像泉水似的。” 今天,赵小禹也早早地去了电影场地,满场子乱跑乱叫,逢人打个招呼,陪个笑脸,或者搞个恶作剧什么的,比如把并排坐在一起的两个姑娘的头发挽在一起,比如往某人为了舒服脱掉的鞋里装满沙子,惹得众人骂声四起。 姑娘们喊:“孙姨,管管你家赵小禹!” 男人们喊:“赵大爷,你家孙子不是学好了么,咋还这么跳?” 孙桂香和赵天尧喝骂几声,赵小禹就规矩地坐下了,可坐不了多久,就又在人群中乱窜起来。 孙桂香本没有心情来看电影的,可是胡明乐说,如果因为他让这个家的生活受到影响,他宁愿不活。 为了照顾他的心情,孙桂香只得硬着头皮来了。 电影开了,赵小禹还是不安分,时不时地跳到放映机前面挡住镜头,把自己的脑袋投影到大银幕上;有时用双手比划出一个狗头,嘴里旺旺地叫几声。 孙桂香烦躁极了,心想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大的人了,一点也不懂事,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还有心情耍这种的无聊小把戏。 赵小禹的行为终于惹怒了一个暴脾气的后生,跳起来要打他,他却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赵小禹在人群中溜达了一圈,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电影上时,悄悄地溜走了。 他今天要干一件大事。 第97章 做贼 为了今天的计划,赵小禹做了很多准备。 他回到自家院里,在南房里脱下自己的鞋,换上那双在垃圾堆里捡到的大码破鞋,兜里揣了一把螺丝刀,还有一把锁子,戴了一副线手套,鬼鬼祟祟地向武家大院踅摸了过去。 除了武打片,他还喜欢看破案片,从中他学到了很多课本里学不到的东西,诸如脚印、指纹、不在场证明等,他幻想着有朝一日当警察,没想到今天却要当小偷。 队里的大部分人都去看电影了,没去看的也是因为舍不得正在追看的电视剧,所以赵小禹没遇见一个人,顺利地到达武家的院门前。 可是他马上就失望了。 门上没挂锁,说明家里有人。 这一情况赵小禹其实是料到的,刚才他在人群中看过,武家的人都在场,唯独武玉凤不在,只是他抱着侥幸心理,认为武玉凤没去看电影,也未必在家。 现在看来,她在家。 这娘们儿真他妈的不合群,一个人待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赵小禹在心里骂了一句,正要离开,准备去执行第二套方案时,听到院里传出一阵脚步声,他急忙躲在墙角。 听到大门响了几声,赵小禹从墙角探出头来,看到武玉凤慢慢地向远处走去。 返回到大门前,大喜,门上挂了锁。 “老子再给你加道保险!”赵小禹说着,掏出自己的锁子,也锁了上去。 这把锁是他学校用的板箱上的,因为宿舍门没安锁,到了暑假,板箱和铺盖就全搬回来了,开学时再搬去。 然后他绕到西墙根,那里长着一棵大树,他提了一口气,手脚并用,蹭蹭地爬了上去。 爬树是他的拿手好戏,五六岁时就很精通了,每每令追着打他的赵大顺站在树下干瞪眼。 爬到超过墙的高度,抓住一根斜枝,双手倒腾着到了院子的上方,估摸着高度,跳了下去,膝盖一弯,缓冲掉重力的冲击,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上。 为了保险起见,他把所有住人的房子逐个检查了一遍,都从外面上着锁,确保整个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然后他走到一扇窗户前。 那扇窗户有一块玻璃掉了一个角,露出一个扇形的孔洞,那天赵小禹来武家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就是这个细节让他忽然产生的一个念头越来越克制不住,终于在今天采取行动了。 他从那个孔洞中伸进手去,拉开插销,轻松翻窗进了屋里。 胆大包天的赵小禹为了行事方便,竟然拉亮了电灯,反正电影一时半会儿完不了,那里离这里也比较远。 就算武家的人中途回来,也需要先破坏那把锁,他就有足够的时间翻窗出去,踩着放在院墙角的玉米脱粒机轻松越墙逃走。 大不了就是损失一把破锁子而已。 锁上加锁这一招,赵小禹是跟何锐平学的,何锐平看到哪个同学带了好吃的,就给他的板箱上加一把自己的锁,要吃大家一起吃,否则谁也吃不上。 接下来就是对付那个放钱的躺柜。 那是个古老的柜子,安装着一个造型夸张的锁挂,那个锁挂不知是哪个鬼才设计师设计的,下面的固定部分是个很大的圆盘,上面的活动部分无法全部将它压住,两个固定螺丝赫然露在外面,不然赵小禹真还不好下手,他可不想搞得动静太大。 赵小禹得意地一笑,掏出螺丝刀,轻松卸下锁挂,揭开了柜盖。 那个装钱的黑布包就放在最上面的一个纸壳箱里,拿出来,捏了捏,确定是钱,揣进怀里,将柜盖盖好,装回锁挂,依计划翻窗出了屋子,又翻墙出了院子,临走时当然不忘把锁在大门上的自己的锁子打开拿走。 一切神不知鬼不觉。赵小禹并没有把钱拿回家,而是找了个地方埋了,换了鞋,把那双大破鞋扔进附近的渠里,然后又悄悄地去了看电影那里。 他又在人群中流窜起来,被人骂了一顿,又悄悄地溜了。 他的任务还没完成。 再次回到自家院里,胡明乐的房间里亮着灯,隐约听到有人说话,赵小禹奇怪,是谁呢? 他刚才看见家人都在看电影那里呢,胡明乐在自言自语吗? 也没多想,去南房里拿了事先准备好的一酒瓶汽油,一支蜡烛,一个空罐头瓶,一盒火柴,一片纸箱壳,直奔武家的场面。 想不到老子又给你放火吧?赵小禹得意地想。 他原本不想放火的,上次放火差点惹祸上身,惊动了警察,惊动了吕乡长,害得爷爷的枪被吕乡长没收了,但为了下一步的计划顺利实施,他还是决定冒险。 他去了武家的场面,在一个麦垛下扒开一个洞,把空罐头瓶放进去,倒满了汽油,再把底部粘着一块铁片的蜡烛放进罐头瓶里,蜡烛高出罐头瓶一截,然后点燃。 这可不是从电视剧里学到的,是赵小禹的独家设计。 蜡烛的火苗够不到上面的麦秸,暂时引不起大火,但烧到和罐头瓶一样的高度,火苗就会引燃里面的汽油,汽油就会窜起高高的火焰,进而引燃麦垛。 这就好比是个延时点火器,赵小禹事先测算过蜡烛的燃烧速度。 为了避免风把蜡烛吹灭,他把那片纸箱壳挡在一边。 之后,他把空酒瓶扔到一个树林里,就去看电影了,人们注意力都在电影上面,没人注意到他先后两次离开过。 这回他没再捣乱,乖乖地和家人坐在一起,时而大声讨论几句剧情。 电影接近尾声时,大银幕一闪,画面没了,正看到高潮处的人们不由谩骂几声。 一部电影有好几卷胶片,每卷胶片也就放一二十分钟,但这次不是自然放完了一卷,而是胶片断了。 这是常有的事,粘好就行,一部电影少几帧画面完全不影响观感,但这是个细活,需要费点时间。 放映员在修复胶片,有些人就凑过去看,赵小禹也凑到跟前,不时地和跟前的人说几句话。 众人趁着这个空档站起身,舒展一下筋骨,有的跑到隐蔽处解个手。 忽然有人大喊:“着火了,场面上着火了!” 赵小禹其实早就看到着火了,只是一直没说,这时也跟着大喊:“着火了!” 火势已经很大了,把那边的天空照得通亮。 第98章 冬儿和玉凤 武玉凤并没有去看电影。 她从家里出来,就偷偷摸摸地去了孙桂香家。 只有一间屋里亮着灯,窗帘没拉严,留着一条缝,她看到屋里只有胡明乐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屋顶的电灯。 她犹豫了一下,便推门进去。 屋里有一股厕所味,那是放在床上的一个尿盆散发出来的,尿盆里有一点浅黄色的尿液。 看到武玉凤进来,胡明乐愣住了,眼睛中闪出亮光,上半身直起一点,旋即又咚地跌回到床上,眼中的亮光也消散了,冷漠地问:“你来干什么?” 武玉凤轻轻地掩上门,走到胡明乐跟前:“大夫怎么说?还有可能治好吗?” “滚!”胡明乐牙缝间蹦出一个字。 武玉凤在床沿上坐下来,伸手捏着胡明乐的大腿:“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胡明乐痛苦地闭上眼睛,两行眼泪爬上了面颊。 电影的声音隔着窗户传进来,武玉凤伸手擦了擦胡明乐的眼泪,从身上掏出一叠钱,说:“这是一百七十块钱,是我自己的私房钱,我知道顶不了大用,但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家里的钱我拿不到。” “拿走,别假充好人!” 武玉凤没说话,将钱压在毛毡下面,然后双手给胡明乐揉捏着双腿。 胡明乐说:“你如果真的是好心,就给我拿瓶敌敌畏来。” 武玉凤不言语,只是给胡明乐揉捏双腿。 “我如果不死,我爹和我姐就不会不管我,这个家就会被我拖垮,你们这帮畜牲造下的孽,为什么要让这家好人来承担?”胡明乐呜呜地哭了起来,眼泪哗哗地涌出,那张黝黑的脸在电灯下光明灿烂。 武玉凤看到墙壁下放着一个脸盆架,过去摆湿毛巾,过来给胡明乐擦脸。 胡明乐边哭边说:“你说你们多坏啊,强占了我的老婆不说,还活生生地把她打死,你们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那里面住着魔鬼吗?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他忽然好像变成了一个长舌妇,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边说边哭,先说他和梁兰的感情多么多么好,接着说他为了寻找梁兰受过的各种苦,遭过的各种罪,然后说孙桂香一家人如何如何有人情味,把他由鬼变成了人,最后总结道:“你们害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就遭不到报应呢?” 完了又骂自己没本事还不省事,仇没报成反而连累了好人。 武玉凤一直不说话,由着他说,由着他骂,给他擦完脸后,接着给他揉捏双腿。 胡明乐不仅要自己骂,还要征询武玉凤的意见:“你说你们坏不坏?” 武玉凤不说话,他又追问:“你说你们坏不坏?” “坏。” “有多坏?” “要多坏有多坏,坏透了,”武玉凤自暴自弃地说,“从天灵盖坏到指甲盖,从前胸坏到后背,从祖宗八代坏到后辈儿孙。” 胡明乐似乎骂过瘾了,终于住了口,呼呼地喘着气。 武玉凤站起来,说:“等过完暑假,你家的人少了,我再找机会来看你。” “再不要来,老子不稀罕!”胡明乐吼道。 武玉凤点点头,正要出门,胡明乐忽然说:“等等,老子要日你!” 武玉凤转回身,打量了一下胡明乐直挺挺的身体,“你还行吗?” “试试。” 武玉凤返回到胡明乐的身边,脸颊一片通红(审核提示违规,想必大家应该明白,不影响剧情。) “这——怎么弄啊,我不会……” “脱了裤子,老子教你!” …… 电影正演到精彩处,一个伤心欲绝的男人在声嘶力竭地喊着“冬儿”,胡明乐也有感而发地喊了一声“玉凤”。 雨收雨住,风平浪静,武玉凤喘息着从胡明乐身上下来,擦了擦汗涔涔的脸,穿好裤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瞟了一眼床上的尿盆,问:“你要解手吗,我帮你。” 胡明乐的黑脸上泛起了红光,肌肉有点松弛,轻轻地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武玉凤替胡明乐穿好裤子,又用毛巾给他擦了把脸,说了声“我走了”,便向门口走去。 胡明乐又说了一遍:“再不要来了。” 这回没加“老子不稀罕”几个字,语气也平和了许多。 武玉凤嗯了一声,说:“收完葵花,我就要出嫁了,是换亲,用我换他妹妹,给我三哥做老婆。那个男的明天要来,带我去县城买衣服。” 那时那地有个乡俗,男女定婚后未娶前这一段时间,男方要在夏天和冬天给女方买衣服,俗称“换夏衣”和“换冬衣”,花不了多少钱,但礼不可缺。 胡明乐的喉结明显地耸动了一下,咕咚咽了口口水,说:“到时候拿支钢笔,灌上红墨水,趁他不注意时挤在床单上。” 武玉凤点点头。 “要么,”胡明乐又说,“没过门之前,他如果对你动手动脚,你就给了他吧,黑灯瞎火的,匆匆忙忙间,他不一定能注意到。” 武玉凤颤抖地吸了口气,眼泪夺眶而出。 门响了一声,胡明乐神经质地直起上半身,屋里空空的,门板隔开了他和她,他的视线一片模糊,外面隐约传来一片吵嚷声,屋里却静得可怕。 刚才屋门开关时搅动了屋里的空气,一股尿骚味扑面而来,胡明乐转头瞟了一眼那个尿盆,颓废地跌回到床上。 这个尿盆就像威力无比的如来神掌,把他死死地压在五行山下,暗无天日,永世不得翻身。 这几天他尽量少吃少喝,但还是免不了要解手,好在上半身还能动,拼尽全力让身体侧转,解一次手无异于爬一次山,累得他气喘如牛。 虽然孙桂香让他解手时叫她一声,虽然赵小禹在窗外安了一个铃铛,用绳子连在床头,让他“有事请拉铃”,但他不想麻烦他们,每每自己解决。 解完手,他也不好意思叫他们倒尿盆,屋里是什么味道可想而知。 昨天晚上,孙桂香当着他的面对赵天尧说:“大,我想和胡兄弟结婚,这样伺候他就方便一点。” 赵天尧抹了一把老泪:“我同意,做人不能忘本,只是苦了你了!” 但胡明乐不同意,他不配她,从身体到灵魂都不配她,和她差着十万八千里,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赶快死去,然而无能的他连死的资格都没有了。 武玉凤从孙桂香家的院子出来,做了个深呼吸,正往家走着,听见一片吵嚷声,夜色下,只见一群人朝着一个方向奔跑。 远处的场面上,大火在舔舐着天空,浓烟遮住了星月。 第99章 掘堤 片刻工夫,所有的人都离开了看电影的场地,放映员还在孤零零地修复着胶片。 众人跑到火源地附近,齐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武家的场面着了火。 有人说:“武家可真够倒霉的,火灾就像过年似的,一起连着一起。” 赵小禹趁机叫道:“他家就是坏事做多了,遭了报应,你们说上次的火是我放的,这次又怎么说?” 队长喊道:“都别愣着啊,回家挑上桶,打水灭火啊!” 其时武家场面上所有的麦垛尚未完全燃烧起来,如果扑救得及时,还有扑灭的可能。 但人们一来事不关己,二来担心自家的麦垛也被引燃,迟迟不肯离去。 村长秦富仓喊话:“快点啊,再灭不了,火就要窜到公共场面上了!” 众人这才各自跑回家里,有的挑着担,有的端着盆,有的到井里吊水,有的去野外的渠里舀水,但人还是太少了,又缺乏统一的指挥,这个挑来一担水浇在火上,扑灭了一点,等到那人端着一盆水过来,火又燃了起来。 忙乱了半天,起火面积反而越来越大了。 孙桂香和赵天舀始终没动,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胡芳芳小声问:“阿姨,咱们要去救火吗?” 孙桂香生气地说:“忘了你爸是怎么瘫痪的了?” 赵天尧悠闲地点起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似乎是回忆起了当年炮火连天的场景,不住地点头微笑:“嗯,不错不错,这仗打得漂亮!” 赵小禹却转身往回跑,孙桂香问他:“你干嘛去?” “救火啊!”赵小禹头也不回地说,一副大义凛然的腔调。 “这小子犯什么浑?”孙桂香嘀咕了一句。 赵小禹跑回家,拿了一把铁锹,跑向田野。 武家今年种了七八亩西瓜。 西瓜是农村最挣钱的作物,可以卖钱,可以换小麦、葵花、玉米等。 刚上市的时候,两三斤小麦才换一斤西瓜,即使是到了西瓜大批量成熟时,一斤小麦也不过换四五斤西瓜,但西瓜的产量高,一亩地能产上万斤,比其他作物多几十倍。 但多数人家还是不愿意种西瓜,到了夏天,或用钱买,或用粮食换,吃点就行了,即使种,也只种一半亩。 一是因为种西瓜和种零碎一样麻烦,程序繁多,又得摘除根瓜,又得授粉,又得压蔓,又得留瓜,从种到收,都是手工操作,稍有不当,就会造成光长蔓不结瓜的现象。 浇水施肥也要格外注意,水少了肥小了不长个儿,水多了肥大了不坐瓜。 二是因为西瓜对土壤结构破坏太大,种一年西瓜的地,三五年改良不过来,别说再种娇气的西瓜了,种别的庄稼也不好好长,产量至少减半。 三是因为西瓜无法保存,只能随摘随卖,如果今年十里八乡种西瓜的人家少,那就好卖,不到秋天就卖完了;如果种的人家多,那就卖不出去了,只能烂在地里。 武家人今年发了个愣胆,把河头那片最好的七八亩地都种了西瓜,想冒险发一笔大财。 春夏交替那段清闲时光,队里的人都在潇洒地云游四方,东阴凉倒在西阴凉,搬弄张家的媳妇不正经,李家的女婿有本事,武家十多口人却黑压压地爬在西瓜地里忙个不停。 赵小禹到了武家的西瓜地跟前,西瓜地紧挨着秦富忠的麦子地,麦子刚收回去,灌满了水,在月光下明灿灿的。 武家本来在西瓜地旁边搭了一个茅草屋,每晚都有人住在里面看着瓜,还拴了一条大狼狗在那里。 但今晚队里放电影,就没人看瓜了,那只大狼狗冲着赵小禹狂吠着,但全队的人都在忙着救火,吵闹不堪,根本听不到野外的一只狗叫。 即使听到,也没人在意,因为全队的狗都被那场火灾惊得乱叫起来。 赵小禹扮了个鬼脸,冲狗旺汪了几声,把铁锹扎在田埂上,跑进瓜地里。 他一连打了五六颗西瓜,才挑到一个熟了的,饱饱地吃了一顿,擦擦嘴,打个饱嗝,拿起铁锹,在武家和秦富忠家中间的田埂上铲了个豁口,秦富忠地里的水就哗啦啦地流进武家地里。 为了保险起见,赵小禹徒手在豁口处刨了一阵,清除掉铁锹铲过的痕迹,看起来像自然决堤一样,而非人工掘堤。 那条大狼狗叫得更凶了,露出尖牙利齿,四条腿蹬着地,一扑一扑的,奈何拴它的绳子足够结实,无法挣断。 赵小禹又冲狗汪汪几声,说:“你看见了?看见有个屁用!有本事告你家主子去!” 洗了手,扛起锹,沿着田埂寻到秦富忠家地的渠道入口,依样铲了个豁口。 如此一来,秦富忠家的地就通过河蒲地区发达的水利设施和万里黄河连通起来,只要没人发现,就能流他个海枯石烂,天荒地老;如果有人发现,他们就会认为,秦富忠浇完空麦地没打好渠坝,被水冲开了,连同武家的西瓜地也淹了。 这是本年度最大的一次水,因为要集中在几天把所有的空麦地全部灌溉完,以免耽误了种白菜和蔓菁。 望望队里,场面大火还在熊熊燃烧,赵小禹颇为得意自己的杰作,偷了钱,烧了粮,淹了瓜,栽了赃,一石四鸟,他嘬起嘴唇,嘶嘶地吹着《潇洒走一回》向家里走去。 回到家,摇着四轮车,哒哒哒地开到武家场面上,大声喊道:“一群傻x,照你们那么灭,这辈子也灭不完,把水桶、盆,都放到车斗子上,几个人跟我去渠里拉水去,剩下的人赶快找叉子,把没着火的麦捆挑开!” 众人醒悟,纷纷跑过来,将空桶和空盆扔到车斗上,人也爬上了车斗。 武玉凤也把一个空盆扔到车斗上,感激地望着赵小禹,双目闪闪,欲言又止。 赵小禹瞪了她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 孙桂香生气地喊道:“赵小禹,你别去!” 胡芳芳和赵小蛇也喊:“哥哥别去!” 赵小禹没理她们,开着四轮车向远处驶去了。 金海却叫了一声“等等我”,撒腿追去。 大大们,再来一波五星好评,二十万字了,还没出评分呢,拜托~~ 第100章 你能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 到了渠边,十几个人跳下车斗,到渠里打水。 追上来的金海赞赏地对赵小禹说:“你做得对,恩怨归恩怨,是非归是非,对事不对人,救火要紧,我跟你一起干!” 赵小禹重重地点点头,拍拍金海的肩膀,颇有深意地说:“海儿啊,你是个好人,将来上天堂的时候,一定能排在最前头。” 自从看完《射雕英雄传》以后,赵小禹称呼别人就常在后面加个“儿”字,至于是什么用意,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有人表示不满时,他就说:“我是爱你呢,没听见郭靖就这样叫黄蓉吗?” 金海一愣:“你是说我死得早?” “no,我是说你一定能上天堂,不用下地狱。”赵小禹说着,望着空空的车斗,忽然灵光一闪,“别打水了,挖些胶泥把车斗的缝子糊住!” 众人再次醒悟,是啊,桶和盆才能装多少水啊,四轮车的车斗是现成的盛水工具,干嘛不用,纷纷扔下桶和盆,徒手到渠边挖胶泥。 顾名思义,胶泥的胶性极强,粘在四轮车的铁皮车斗上很牢靠。 众人七手八脚一顿忙乱,车斗的几条缝隙都被胶泥糊死了,接着或用桶,或用盆,往车斗里装水,虽然不严实的地方在漏水,但漏不了多少,等到四轮车开到武家场面上时,至少还有四分之三的水可以用。 这回总算找对了方法,众人又把桶和盆装满水,集中往火上泼。 来回拉了几趟水,火终于扑灭了,黑乎乎的麦秸上冒着白气。 但赵小禹还是行动得有点迟了,满场面的麦垛已烧得七七八八。 武家人哭骂了一阵,一齐走到赵小禹面前,赵天尧担心他们对孙子不利,气喘吁吁地跑了过去,挡在赵小禹面前,嚷道:“你们识点好歹行不?不是我孙子,你家的麦子全得烧完!” 武家人面面相觑一阵,武树林说:“我们不是来问罪的,这中间可能有误会,我现在想,那年的火可能也不是赵小禹放的。” 赵小禹“委屈”得泪光闪闪,带着哭腔嚷道:“本来就不是我放的嘛,是你们瞎了眼!” 武家人再没说什么,先后走开了。 武玉凤临走时对赵小禹说:“谢谢你了,我爸他们说不出口。” 队里的人赞道:“这小子的书不白念,不仅人学好了,脑子也变灵了。” 赵天尧得意地说:“那是,放在过去,我孙子就是当将军的料!” 孙桂香哼了一声,拉着赵小蛇和胡芳芳气呼呼地走了。 赵小禹将四轮车开到院外熄了火,走进院子,回身锁了大门。 院里亮着灯,赵天尧和孙桂香正在院里说着话,孙桂香兀自在生着气,指着胡明乐的窗户嚷道:“不往远说,他武家是怎么欺负咱们家的,就说他胡叔,这才瘫痪下几天,他的心就向着武家人了。咱们不欺负人,但也要知道个好歹,不做那溜沟子舔眼子的事……” 赵天尧叹口气:“等他回来,我好好地教训他一顿,让他知个好歹。” 赵小禹怯怯地叫了一声“妈”,孙桂香瞪了他一眼,跺了跺脚,恨恨地回屋去了。 赵小禹心虚地看了爷爷一眼,正要溜回自己的房间,赵天尧叫住了他:“到我屋来!” 赵天尧关好门,坐在炕棱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时而抬起头看一眼站在他面前的赵小禹。 赵小禹一脸知错就改的表情,他知道今天爷爷不会揍他,一来是他大了,不适合揍了;二来是爷爷老了,揍不动了;三来是他今天犯的错误不严重,至少在爷爷眼里是不严重的。 赵天尧一连抽了两袋烟,在炕墙上磕掉烟灰,又续满一锅,划火柴点燃,抽了两口,问:“知道你妈为什么生气不?” 赵小禹说:“知道。” “为什么?” “我不该帮助武家灭火,他家就应该被烧得断子绝孙才好。” 赵天尧点点头,又问:“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不?” 赵小禹一愣:“不是一样吗?” 赵天尧哼了一声,几口把烟袋抽完,跳下炕,照着赵小禹的脑袋敲了几烟袋,低声问:“火是不是你放的?” “不是啊,我一直在看电影,哪有工夫去放火?”赵小禹一脸无辜地说,“爷爷你怎么会这样认为呢?火起的时候,我正在看放映员修胶片呢。” “来,把嘴张大!”赵天尧用烟锅子虚戳了几下赵小禹的嘴。 “干嘛?”赵小禹不解。 “让你张大,你就张大。” 赵小禹只好“啊”地张开了嘴。 赵天尧眯着眼睛朝着赵小禹的嘴里瞅了一会儿,说:“你是我孙子,你是什么性子,我能不清楚?你一张嘴,我就能瞅见你的屁眼儿!” 赵小禹哭笑不得:“爷爷,敢情你让我张嘴就是为了证明这么个问题啊?你这只是比喻而已,那你说说我的屁眼儿是白的还是红的,还是白里透红的?” 赵天尧白了他一眼:“我今天早就发现你不对劲了,满场子乱跑乱跳,就是想证明你一直没离开过那里对吧?你能骗了别人,能骗了我吗?你别忘了你姓赵,是我的孙子,你刚从你妈肚里出来就跟着我。如果那火不是你放的,你肯去救?不给火上浇油就烧高香了!” “爷爷你这是凭空猜测,有什么证据?”赵小禹虽然有点心虚,但表面上义正辞严,拍着胸脯说,“我现在是一名合格的初中生,在老师的教育下,早就学好了,恩怨归恩怨,是非归是非,对事不对人。” 他把金海的话搬了出来,“你问金海去,他也非常赞成我的做法。” 赵天尧切了一声:“我不问他,他能看透你?长着一副聪明的猪脑子!说吧,你是不是联合了同学放的火?” “哪有啊?”赵小禹仍是面不改色,“在新建队,我只有武飞龙一个同学,我能联合起他来吗?噢,我跟他说,飞龙啊,跟我放火烧你家麦子去,他能同意吗?” “还不说,还不说!”赵天尧在赵小禹的胳膊上抽了两烟袋,眼眶里滚出了泪珠,低声却心痛地说,“你老实告诉我,我才能帮你分析,看有没有可能被警察查到,我们好提前做准备!假如你联合了外人,你怎么能保证他不说出去呢?我已经看着自己的儿子死了,你还想让我再看着自己的孙子进去吗?” 第101章 我再不会了 赵小禹感到了胳膊的疼痛,知道爷爷是真的生气了,他有点心疼了,决定说实话。 “我没联合别人。” “这么说,真是你干的?” “嗯。” “好吧,”赵天尧叹口气,“你一个人是怎么做到的?” 赵小禹便将放火的经过讲了一遍,不过没说偷钱和掘堤淹西瓜的事。 赵天尧听完,哭笑不得,骂了一声我操:“你这脑瓜子,让我说什么好呢?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你爸的种,陈永文能有这心眼儿?” 赵小禹知道这是在夸他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地憨笑。 “确定没人看到你吧?”赵天尧问。 “没人看到。” “那个罐头瓶子还在那里吧?” “我救火的时候早处理掉了,火真猛,烧成了两半。” “你去救火莫非是为了这个?” “你以为呢?莫非我真的心疼武家的麦子?” 赵天尧呵呵笑着,笑出了眼泪,拉着赵小禹的手坐在炕棱上,语重心长地说:“今天的事,做就做了,爷爷也不怪你了,但以后千万不能这样了,就算武家的人全死了,也不值得我孙子替他坐牢。倘或你有个三长两短,爷爷怎么向你爸交待啊? “爷爷老了,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你平平安安地长大,娶个老婆,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生个儿子,一家人和和美美,爷爷这辈子就能死得瞑目了,你也算对得起生你的那对爸妈,和养你的这对爸妈了。 “我打不动你了,接下来就是你自己管自己了,将来是成龙成鼠,全掌握在你自己手中。正路和邪路只差一步,别看邪路走得顺畅,那是提前用了你的后半生铺路;别看正路不好走,只要咬住牙使劲走,就谁也挡不住。” “嗯,爷爷,我再不会了。”赵小禹羞愧地低下头。 “人穷穷不死,人怂也怂不死,受人欺负了,该忍着时就忍着,实在忍不下去了,就和爷爷说说,到你爸坟头哭哭,等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就飞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来。” “嗯。”赵小禹含泪点了点头。 这两年赵天尧虽然还下地里做些苦轻的营生,但到底是八十岁的人了,有点老态龙钟,脾气也没了,心气也小了,岁月无情,英雄迟暮,一切的不甘与无奈,也都放下了。 “爷爷,”赵小禹抱着赵天尧撒起了娇,“我今天想在你的炕上睡。” 赵天尧怜爱地摸着孙子的头,说:“行,不过你先去哄哄你妈,她受了那么多的苦,就别让她再受气了。对了,这件事情不能告诉她,谁也不能告诉。” “嗯,放心吧爷爷!” 赵小禹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脸盆打了水,又添了点热水,端着盆去了孙桂香的房间。 这间房也是盘着一盘炕,孙桂香正靠着炕棱斜站着,教训着金海,金海撅着嘴,一脸不服的表情。 胡芳芳和赵小蛇还没睡,坐在炕上,一个噤若寒蝉,一个左顾右盼,时而看看孙桂香,时而看看金海。 不知前面说过什么,只听金海说:“我没错,他家如果再着了火,我还去救!你们跟武家人闹意见是一回事,我去救火是另一回事,一码归一码。” 孙桂香吼道:“你念书就念出这么个道理来?” “对啊,”金海满不在乎,“老师教的,书上写的,都是让人去帮人,不是去害人,也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有危难袖手旁观。” “如果念书念得连好赖也不分了,那这书不念也罢!” “不念就不念,谁怕谁?”金海站起身,气鼓鼓地走了。 孙桂香瞪了赵小禹一眼:“你不睡觉跑这儿来干什么?” 赵小禹嘻嘻一笑,将脸盆放在孙桂香脚下,“妈,洗个脚睡得舒服。”就要给孙桂香脱鞋。 “我不洗!”孙桂香直起身走开了。 赵小禹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孙桂香:“妈,我错了,我当时一着急就忘了是谁家着火了,现在都后悔死了,恨不得再过去点着,可是点不着啊,都泼上水了,等晾干了我再去点,连他家房子也点了。” 孙桂香白了他一眼:“看你那个讨厌样儿,头发长的像刺猬似的。” 她端起那盆水放在炕棱上,由于用力过猛,水泼到了油布上,六岁的赵小蛇赶忙过来踩水玩,胡芳芳则下了炕,拿了块抹布擦水。 “过来洗洗头,我给你推一下。”孙桂香说。 “不不不,”赵小禹连忙摆手,“我要留刘德华那样的发型呢,你一推就变成陈佩斯了……” “来吧你!”孙桂香一把揪住赵小禹的头发,按在水盆里。 “妈,轻点搓,疼死我了!” “疼死才好呢,再让你胳膊肘往外拐!” 赵小禹从孙桂香的屋里出来时,一头乱糟糟的长头发就变成了一指长的短发了,他摸了摸圆脑袋,哭丧着脸说:“妈呀,我的刘德华啊!” 不过当夜风吹过头皮时,凉飕飕的,倒觉得神清气爽。 第二天上午,警察来到新建队,还是慕湖镇派出所的那两个警察,在武家人和村民的带领下,他们勘察了火灾现场,可是破坏得太严重了,无法从中发现蛛丝马迹,于是只能走访村民。 访来访去,确定不了嫌疑人,本来警察是怀疑过赵小禹的,毕竟他有“前科”,而且刚和武家结下了梁子。 但是村民们证实,赵小禹一直在看电影,而且在火起后,他积极参与救火,如果不是他开着四轮车拉水,武家的麦子恐怕烧得只剩下一堆黑灰了,所以还应该表彰奖励他。 警察询问了赵小禹的口供,赵小禹把电影情节说得一点不差,连台词都能说得八九不离十,连演员的动作和表情都模仿得惟妙惟肖,证明他确实没离开过,也就彻底排除了他的嫌疑。 警察正要走时,武树林的老伴儿齐老婆儿踮着小脚颤颤巍巍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钱也丢了,一分不剩下!” 赵小禹顿时紧张起来。 他原以为他没有破坏锁挂,武家人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等发现了时,已经无从查起了,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发现了。 两个警察抱怨道:“你们新建队的案子怎么没完没了了,一桩接着一桩,干脆向上级反映反映,把派出所倒在这儿算球了!” 第102章 断案 村民们簇拥着两个警察到了武家,经过一番勘察,确定柜子被人动过手脚。 在院墙的西墙根发现了脚印,经辨认,是一双43码的解放鞋。 在东墙外也发现了一串同样的脚印,一路追踪到一片草丛中消失了。 询问了口供,武玉凤说她在着火前一直在家,她自然不能说她私会情人去了。 警察据此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起有预谋的纵火盗窃案,且是团伙作案,至少是两个人。 一人纵火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一人趁机攀着西墙下的大树翻进武家院子,通过玻璃上的三角孔洞打开插销,从窗户进入屋里,用螺丝刀卸下柜子上的锁挂,打开柜子,得手后踩着东墙下的玉米脱粒机翻出院墙,向村外逃遁。 赵小禹也在人群中,听得心惊肉跳,不愧是警察啊,除了时间和人数上不对外,他们推理的整个过程和他做的竟一模一样,甚至连细节都能还原出来。 他想起昨晚爷爷说过的那番话,不由打了个激灵。 好在他当时多了个心眼,跳出武家院子后,故意绕了一个大弯,经过一片草地,并在草地上换了鞋;找了地方埋了钱,又把那双鞋扔进一条渠里,顺水飘走了,这会儿估计飘到谁家的庄稼地里去了吧。 但他不明白,武玉凤分明在那一时段不在家,她为什么说她一直在家呢? 这娘们儿到底在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这回警察没有怀疑到赵小禹头上,因为鞋不对码,大大咧咧的赵小禹却生着一双小脚,15岁了,个头接近一米七,却只穿38码鞋。 而且他昨晚太出风头了,几乎每个人都能证实他没有离开过大家。 而且在着火后,武家人曾回家找过桶和盆,这就把作案时间进一步缩短了,赵小禹就更没有作案时间了,毕竟他开着那么大一辆四轮车哒哒哒地招摇过市,如果中途离开,是瞒不过任何人的。 赵天尧和孙桂香就更不可能了,毕竟要爬树翻墙,不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和一个中年女人可以办到的。 剩下的队里人也很好排除,就算没去看电影的,听到着了火,也都去了场面上,凭借着记忆,他们找到了可以证明自己当时没离开过的证人。 相互作证,所有的人都排除了嫌疑。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是外村的人流窜作案。 警察说,他们会认真调查的,骑上摩托车正要走,一个村民扛着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喊道:“老武,你家的西瓜地被淹了!” 武树林一惊:“淹得严重吗?” “灌得满满的,西瓜都飘起来了!” 武树林一拍大腿:“这是天要灭我武家啊!” 那人又说:“是秦富忠家的渠道决了口,灌满了他家的地,憋烂了田埂,又流进你家地里了。幸好我路过那里,把决口打住了,不然还要从别人家的地里漫过去。” 说着跺了跺鞋上的泥水,一副邀功请赏的架式。 赵小禹在心里赞叹了一声,亲大爷,好人呐! 他原来还担心有人怀疑是人为破坏,现在好了,一切的证据全毁掉了。 秦富忠一早去供销社上班了,他的儿子秦宏峰在场,急忙说:“我家的地是昨天浇的,可是浇完后我把渠口打好了,一层一层垫的土,每层都踩得瓷瓷实实的,又用锹蘸上水拍了半天,不可能决口啊!” 秦老汉跌足长叹:“就怕这,新打的渠口最容易决堤,你就不能多跑去看几趟吗?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你老子就算给你挣下万贯家财,也迟早得让你败光!” “爷爷,我——”秦宏峰自知理亏,不敢狡辩。 昨晚看电影时,秦富忠几次让他去检查一下渠口,他推说看完电影就去,可是电影还没看完,武家场面就失火了,所有的人都忙着去救火,他也就把这茬忘了。 秦宏峰今年21岁,和许清涯的大哥许清海曾是同学,中考考到了县二中,秦富忠托关系把他安插进了县一中;高考落了榜,秦富忠又让他上了省城的一所自费大专,现在已经大专二年级了,平时住校,假期回家。 一群人又到了武家的西瓜地跟前,那人说的一点也不夸张,地里满边满沿全是水,明晃晃的,足有一尺多深,水面上到处飘浮着西瓜和蔓叶。 两个警察看了一会儿,说:“这种事情你们自己先商量解决吧,我们也没法插手,该赔多少没个标准,只要你们双方满意就行。” 村长秦富仓无奈地点点头。 以前这种事队里也常有发生,都是赔钱私了,但那是自然决口,是一点一点地决,等到口子大了,主家也发现了,淹不了多少面积,更淹不了这么深。 警察一走,秦老汉打发秦宏峰去找他爸回来,然后对武树林说:“老武,这是我们的错,没什么可说的,我马上叫人拉来水泵,把地里的水抽干,我看问题不大,西瓜还在地里长着呢,再说也差不多熟了。” “老秦啊,”武树林这会儿倒硬气了,“你可真会儿挑日子啊,你如果早淹一个月,淹死的瓜苗说不定还能泛活,还有时间生长,好歹还能落下几颗瓜蛋子;你如果再迟淹一个月,西瓜也基本摘完了,可你偏偏在这个时候淹,本来你是无意的,但感觉就像故意的一样。” “哪能是故意的呢,昨晚我家人都忙着给你家灭火,就忘了来地里看看了,不然也不会淹成这样。”秦富忠打起了感情牌。 武树林却不吃这一套:“你帮我家灭火,我领这个情,我感谢你,但领情归领情,赔偿归赔偿,这个时候,西瓜是有熟的,但八成是生的,你这一淹,熟的都臭了,生的再也熟不了了,这八亩地的西瓜,我们全家人起早贪黑忙了大半年,到头来等于是球毛都没落下一根。” 他这番话虽然说得有点蛮横,倒确实是实情,西瓜在这个将熟未熟的时候,最怕水泡,一泡水准臭,就像一个将死未死之人被人劈头敲了一闷棍,无力回天了。 第103章 强买强卖 “你这地方也挑得妙啊,”武树林又说,“如果你淹我的葵花,淹我的玉米,哪怕淹我家房子,淹我家祖坟也行,抽干了水问题不大,可你偏偏要淹我的西瓜,你这是要我全家人的命啊!” 秦老汉的脸上汗涔涔的,不住地唉声叹气。 秦富仓说:“武叔,都是种地人,这些道理都懂,你说吧,怎么赔?” 武树林思索了一会儿,清清嗓子,拿起了腔调:“我也不说要你家多少钱了,不然你们还说我老武讹人呢。” 他指指明晃晃的西瓜地,“这是八亩地,咱们不往多说,每亩地产一万斤西瓜没问题吧?这个时候西瓜刚卖开,别人都是三四斤小麦才换一斤西瓜,咱们两家有点交情,折个半,两斤小麦换一斤西瓜够意思吧?那么,一亩地就是两万斤小麦,二八一十六,总共给我十六万斤麦子就行。你给麦子也行,按市场价折成钱也行。” 这番话出口,不只是秦富仓,连围观群众都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十六万斤麦子,这叫不讹人?这叫有交情?这叫够意思? 种西瓜是挣钱不假,但也有个限度,真这么能挣的话,就算是有那些麻烦和风险,人们也都种西瓜,不种别的了,种一年,顶十年。 如果这个赔偿协议达成的话,那武家倒是因祸得福了,不仅补足了烧掉麦场和丢了钱的亏空,还能狠赚一笔。 秦富忠苦笑:“老武,账不能这么算啊,现在的西瓜是这个价,可现在你的西瓜还没全熟啊,等你的西瓜全熟了,全世界的西瓜也全熟了,根本不值钱了,一斤麦子能换七八斤,还不一定有人要。” 武树林呵呵一笑:“问题你是现在淹的啊,我只能按现在的价格算,我哪知道以后是什么价。” 秦富仓干笑几声:“如果一直是现在这个价,谁还拼命往城里跑啊,谁还削尖脑袋往上爬啊,都来农村种西瓜了。再说,一亩地产一万斤那是少数,一般也就产个七八千斤,平均八千斤,顶天了。” 武树林又呵呵一笑:“问题是你淹了啊,你如果没淹,我跟你也说不着啊!” 他又指指西瓜地,“我这都是好地,算一万斤一亩是照顾咱们两家的交情,换做别人家,怎么也得按一万五千斤来赔。” 秦富仓只是笑,好像秀才遇见了兵。 “我老武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咱们不算那糊涂账,这八亩地的西瓜从现在开始就是你秦家的了,连蔓子都是你秦家的,我保证连一片叶子也不拿,哪怕你卖十万还是二十万,我不眼红,我只要我的十六万斤麦子。” 武树林说着,背着手向队里的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咱们两家是有交情,但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你们商量商量,给我个答复,别因为这么点事伤了和气。” 这“伤了和气”四字,仿佛是一道命令,武家的其他人纷纷用不同的眼神看了秦老汉和秦富仓一眼,跟着武树林离开了。 赵小禹也看了看秦老汉和秦富仓,心里说,怂包! 秦富忠从供销社回来,把秦宏峰教训了一顿,就联合起两个弟弟和武家人商量赔偿事宜。 开始时客客气气,一团和气,后来就针锋相对,剑拔弩张了。 最后两家各让一步,秦富忠按每亩地五千斤小麦赔偿,总共赔了四万斤小麦,虽然只是武树林预想的四分之一,但也足令全队人眼红了,要知道,种小麦的话,一亩地也就能产五六百斤;那八亩地的西瓜,就算武家自己卖,也换不来四万斤小麦。 武家真还因祸得福了。 这让赵小禹的心里很不平衡,他冒了那么大的风险想搞垮武家,结果非但没搞垮,还助了人家一臂之力,武家等于是把尚未完全成熟的西瓜全部卖给了秦富忠。 让他更不平衡的事还在后面呢。 秦富忠用水泵把武家西瓜地里的水抽干,晾晒了两天,雇了一帮人将西瓜全部摘回去,堆在院门外的空地上。 他的三弟秦富仓杀了一只羊,买了两箱青城老窖,在家设宴,把建设村十一个小队的队长结结实实地招待了一顿。 第二天,各小队长就开来四轮车,拉走了秦富忠的西瓜。 新建队的队长也不闲着,带了两个后生,满载着一四轮车西瓜挨门逐户地推销,到了谁家,不容分说称出三百斤放下,说声“账以后算”,就扬长而去了。 他们到了孙桂香家,搬下一台台秤放在院子里,三个人就开始称西瓜。 全家人从屋里出来,孙桂香问:“你们这瓜怎么卖?” 队长说:“现在外面的西瓜是四斤麦子一斤,秦村长给大家发福利,只要一斤麦子一斤,每家三百斤。” 孙桂香说:“这瓜都不熟。” 队长说:“大部分熟了,个别一两个生的,免不了,先挑熟的吃,吃完了熟的,生的放几天也就熟了。西瓜都是放熟的,正经熟的有几颗?” 孙桂香说:“我们哪能用得了三百斤呢,放下三五颗就行了。” 队长呵呵一笑:“三百斤也就三四十颗,你家这么多人,每天不得吃个十来颗啊,几天就吃完了,这么有钱,别抠门了。” “哪里有钱了?”孙桂香来气了,“凭空被人讹了那么多钱,又瘫下一个人,剩下一家老弱病残,你们好意思吗?我家受人欺负的时候,你们在哪?你们谁给我们说过一句公道话?村长一发话,你们就一个个地跑得屁颠屁颠的……” 赵天尧摆摆手:“算了算了,小事。” 转向队长,“田存粮,放下一百斤走吧,村长算个官,你这个队长什么也算不上,他吃香的喝辣的,你想闻个屁还得看他脸色,他高兴了给你放一个;不高兴了,就算放了,也用扇子扇开不让你闻,别因为这么点事惹得全队的人都在背后骂你,虽然骂上不疼,但对儿孙不好,千夫所指,不疾而终,积点德没坏处。” 田存粮是队长的名字,脸色有点难堪:“老爷子,那就二百斤吧,算是帮帮忙,你也知道,咱们队的人最少,我也没办法啊!” 第104章 临时任务 赵天尧没再说话。 金海气呼呼地嚷道:“你们这是强买强卖!” 田存粮咧嘴一笑:“高材生还是不懂这社会上的规矩,好好念书吧,等你上了大学,当了大官,就什么都懂了。” “那我们自己挑!”赵小禹跑过去,用脚把放在台秤上的瓜扒拉了下去,有一颗摔成了几瓣,露出了白瓤,“不要这些生瓜蛋子!” 田存粮尴尬地一笑:“这个价格,不能挑拣,再说这不是生瓜,这是三白瓜。” “你当我傻啊,三白瓜是白皮白籽白瓤,”赵小禹踢了踢葱绿色的西瓜,“你的白皮呢,咋变绿了,你老婆给染的色?” 田存粮有点不高兴,但没说什么,继续从四轮车上往下搬西瓜,放在台秤上称。 “妈,金海,芳芳,咱们去挑西瓜!”赵小禹喊了一声,跑到院子外,爬上了四轮车。 对于挑西瓜,他很内行,不用弹,不用拍,只要光线好,搭眼瞅瞅色泽,就能分辨出生瓜还是熟瓜。 孙桂香、金海和胡芳芳也跑出了院子,接过赵小禹挑好的西瓜往院里搬。 队长一方仍是不挑不拣挨个搬。 双方比拼着速度。 二百斤很快称够了,其中有三分之一是赵小禹挑的。 田存粮他们开着四轮车走了,赵小禹抱着一颗瓜追到大门外,朝四轮车离开的方向扔去,骂了声:“狗腿子!” 西瓜裂成了几瓣,白花花的瓤子散落在地上。 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从门前经过,冲赵小禹呵呵一笑:“全喂了猪吧,我全切开看过,只有六颗熟的。” 院子里的孙桂香看着那一堆西瓜,又带着愠怒看着赵天尧:“大,你现在怎么怂了?” 赵天尧长出了一口气:“我再厉害,还能厉害几天?我把人都得罪完了一走了之,你们的日子怎么过?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相比孙桂香,赵小禹今天更受挫折,他精心设计了一套连环计,却没打着武家人,也没伤着秦富忠,反倒把自己气得够呛。 好在他偷了武家一笔钱,不算吃亏。 可他的偷,只是小偷,今天他明白,什么才叫大偷,要偷就当大偷,光明正大地偷,堂而皇之偷,那样才能偷他个家财万贯,偷他个平步青云。 小偷可耻,大偷光荣。 偷鸡摸狗,人人唾弃;偷天换日,万人敬仰。 三十六计,不如为官一计。 种完白菜和蔓菁,赵小禹计划去一趟县城叶春梅那里。 他偷了武家那笔钱,不敢告诉赵天尧和孙桂香,所以钱往哪里存就成了一个问题,思来想去,决定先放在叶春梅那里,家里急用钱时,再一点一点往回拿。 这天一早,他对孙桂香说,他要去一趟高老师家讨论几道题,就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出发了。 书包里装着书本,也装着钱,是他昨晚从土里刨出来的,还没来得及数,不知道有多少。 出了村,过林场,上了总排干桥,见排干渠里只有浅浅的一点水,便支好自行车,下到河槽里来,藏身在桥下数了数钱,零零整整竟有七千多。 他兴奋了一阵,但当想到这里面有自家的五千元时,就又变得沮丧起来。 到了公社,赵小禹没停留,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高美娥。 高美娥今天又穿了那件曾经让赵小禹意乱情迷的白裙子,可能是想趁着暑假期间美一美吧,她向赵小禹跑来,白裙子像一朵白莲花,在夏日的朝阳下肆意绽放。 “你要去哪?”她跑到赵小禹跟前问道。 “去县城。” “去县城干嘛?” “我妈让我买点东西,公社没有。”赵小禹撒了个谎,眼睛不由往下瞟了瞟,看到了高美娥的白裙子和裙子下面两条光洁的小腿,还有一双透明凉鞋,十根染着红指甲的脚指头。 他真想扇自己两个耳光。 高美娥没注意到赵小禹的不自在,或者注意到了,只是没拆穿他,问道:“54班的陈慧是你妹妹对吧?” “对。” “还是双胞胎?” “嗯。” “挺好的,亲情可贵,尽量还是认一下。” “好。” “她为什么退学,你知道吗?”高老师进入了正题。 “不知道,她没跟我说。” “交给你一个临时任务,你能抽空去一趟她们队吗?” “这——”赵小禹为难了,他发过誓不再和陈家人有任何瓜葛,“我和她不熟,一生下就分开了。” “这和熟不熟有什么关系?”高美娥有点不高兴,“你就去告诉她一声,尽量还是来上学吧,不上学没前途,尤其是女孩子,干不动体力活,更要用知识养活自己。听她的班主任说,她的英语很不错,是个苗子,学校原本还想让她参加全县的英语竞赛呢,不上学可惜了。” 赵小禹摇头晃脑地思考着该不该去。 “不想去就算了,改天我自己去吧,一点用都没有!”高美娥白了赵小禹一眼。 “我去!”赵小禹拍了拍胸脯。 过了公社的黄渠桥,沿渠坝上的一条土路骑行七八里路,向下一拐,穿过一条林间小道,就到了前进四队。 赵小禹不想见陈家的其他人,所以到了村口就停下了车子,站在树荫下等着。 等了一会儿,见有个中年男人往村里走,赵小禹拦住问:“叔叔,你是四队的吗?” “是啊,有什么事?” “麻烦你帮我叫下陈慧,陈永文的闺女。” “你自己怎么不去找她?”那人警觉地问。 赵小禹不想解释过多:“你就帮我叫一下嘛,我不是人贩子,我是她同学,河蒲中学的,你就说肉酱找她,她肯定来。” 那人唔了一声,打量了一下赵小禹,向前走去了。 过了一会儿,陈慧跑了过来,她远远地望见赵小禹,脸上顿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第105章 换亲 “看来你不上学,过得还挺开心的。”等陈慧到了跟前,赵小禹调侃道。 “哪是呢,”陈慧收住了笑容,有点害羞,“我是看见你才高兴的。” “看见我有什么高兴的?” “就高兴嘛,那人说有个叫肉酱的男生找我,我还不相信呢,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我今天可没带肉酱,你白高兴了。” “你干嘛要这样跟我说话呀?”陈慧嗔怪道,“我跑得差点跌倒。” 兄妹俩斗了几句嘴,赵小禹一本正经地说:“别自作多情啊,不是我要来找你的,是高老师非得让我来,她让你回去上学,学校准备让你参加全县的英语竞赛。你最好听话,不然我没法向高老师交代。” 陈慧的神色瞬间黯然了下来,轻轻地摇摇头。 “为什么啊?”赵小禹问道。 “不为什么,我不想上学了。” “肯定是有原因的吧,”赵小禹猜测道,“是不是因为何锐平?” “有这个原因,但不是主要的。” “主要原因是什么?” 陈慧不说话了,低下了头。 赵小禹变得暴躁起来,双手叉着腰在地上走来走去,最后走到陈慧面前,指着她的脸骂道:“你真的是不可理喻,不识好歹,不思进取,不可救药,不……” 他的成语用完了,“你能不能说,到底是因为什么?” 陈慧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仍是没说话。 “我不管你了,你爱上不上!”赵小禹一脚踢开自行车的支架,“我要是再管你,就跟着你姓陈!” 他推着自行车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原来就是姓陈。 “九哥!”陈慧喊了一声,带着哭腔。 赵小禹站住了,回过头,指着陈慧说:“别说废话,直接告诉我为什么,如果说别的,请闭嘴!” 陈慧走到赵小禹面前,嘴唇嗫嚅了半天,终于开口:“我要嫁人了。” “什么?”赵小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和我开玩笑吗?” “不开玩笑,是真的。” “那你是去给人家当童养媳吗?” “不是童养媳,但也差不多,是换亲,我嫁给他家老三,他家有个女的嫁给我二哥。” 赵小禹把自行车重新支好,捏了捏陈慧细瘦的胳膊:“你都没成年呢,你爸妈就拿你去换亲,你是他们亲生的吗?是不是咱俩都不是他们亲生的,所以他们卖一个,换一个?” 陈慧的眼中流出了泪水,哽咽着说:“我二哥和那个女的秋后就办,我和那个男的年底定婚,明年我16了,户口簿上再加几岁,就让我过门。” “陈永文就是个王八蛋!”赵小禹生气地拍打着车座子,“没本事还他妈的不省事,生娃娃就像母鸡下蛋似的,卜丢卜丢左一个右一个,现在娶不起媳妇了,居然拿自己的闺女去换,你一个人能给他换回七八个媳妇吗?” 陈慧说:“虽然是换亲,但人家没收我家彩礼,我家却收了人家不少彩礼,这些彩礼又能给我三哥盖房娶媳妇了,我爸说,一换二,不吃亏。” “哈哈,笑死老子了!”赵小禹气得说开了粗话,“这么说,你还挺得意的是不,占了个大便宜呢!” “我得意什么啊?”陈慧忽然爆发出一声哭喊,“我不想嫁人,九哥,我真的不想嫁人,我怕,那个男人已经三十多了……” 她哭得伤心欲绝,哭得赵小禹心烦意乱。 “三十多了,怪不得人家要二换一呢,可是你才15岁,这他妈的是嫁丈夫呢,还是找爹呢?是不是以后还会把你妈拿出去换钱?” 陈慧哭得更厉害了。 “好了,别哭了,那你大哥是咋娶过的?用谁换的?”赵小禹问。 陈慧止住了哭:“我大哥没娶,他对我爸妈一直有意见,老早就离了家,在外给人装修房子,很少回家,你上次去我家时没见到他。” “那家人家是个什么情况?”赵小禹又问,“怎么三十多了还没娶过?是离过婚,还是死了老婆,还是像你家一样穷?” “这家人家你应该认识,”陈慧说,“就是你们建设新建队的。” “啊!”赵小禹吃了一惊,“新建队哪家?” “姓武。” 原来,陈永文听说赵小禹家现在的日子过好了,过得有声有色,买了四轮车,盖了新房子,成了新建队屈指可数的富人家,就想和赵小禹相认,于是就让二儿子陈子光去打听一下情况。 按照父亲的指示,陈子光去了新建队并没有直奔赵小禹家,而是从侧面打听,才知赵小禹家所谓的过好了,是因为他们祖孙俩被孙寡妇收留了,孙寡妇又勾搭上一个姓胡的行脚货郎,所以那个家不仅不属于赵家,甚至不属于孙寡妇,而是属于胡货郎的。 陈子光在打听这些情况时,遇见了武玉凤,一下子就看上了,回家后就向陈永文说,他要娶武玉凤,让陈永文找人提亲。 那是去年的事,陈子光已经25岁了,确实该成个家了。 陈永文千方百计地拉挂上一个和武家认识的人,委托成媒人,上门提亲,武家倒是同意,但是要的彩礼很高,陈家只能望而却步。 这时武树林提出新的合作方案:“如果你家有闺女的话,咱们倒是可以换亲。” 陈永文想到陈慧年龄还小,就婉拒了,但武树林说,如果两家换亲,他家不仅不要彩礼,还给陈家不菲的彩礼。 陈永文动心了,这些彩礼又能给老三娶老婆了,等于是一换二。 据媒人讲,武家也算是有钱人家,只是名声极坏,没人愿意嫁给他家儿子。 他家大媳妇是用两个闺女换的,二媳妇是买的,目前三个儿子还在打着光棍,三闺女高价嫁了出去,四闺女招了女婿,五闺女还待字闺中。 现在媳妇不好买了,买了也怕看不住,警察开始管闲事了,所以换亲倒是个很好的选择。 听了这些情况,陈永文打起了退堂鼓,但在陈子光的一再坚持下,陈永文最后还是同意了。 陈慧不同意,可是拗不过父母之命,只能黯然退学,等待出嫁。 “九哥,我不想嫁人!”陈慧哭得泪水涟涟,抓着赵小禹的手拼命地摇晃着,“那个男的我见过,长得凶神恶煞似的,我好怕……” 在陈慧讲述的时候,赵小禹的脸色一阵胜似一阵难看,鼻子里呼呼地喘着气,像头发了怒的公牛,这时他翻身跨上自行车,猛蹬一脚,向队里骑去了,荡起一片尘土。 “九哥,你干嘛去?”陈慧喊了一声,追了过去。 第106章 哎,老陈 这些年,前进四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红砖瓦房又多了不少,家家户户用葵花杆扎起了齐齐整整的零碎地和草圐圙,鸟语花香,鸡犬相闻。 但陈家那套土院子还是破烂不堪,较当年更甚,仿佛时代的列车在滚滚向前,唯独把这一家孤零零地丢在了站台上,任风雨吹打,任岁月侵蚀。 赵小禹的两只脚在飞快地倒腾着,把自行车骑出了摩托车的速度,因为骑得快,没注意到脚下,自行车被一块石头绊倒了,他朝前飞了出去,重重地落在地上。 陈家就在前面,他爬起来,顾不上疼痛,顾不上扶自行车,甩开胳膊迈开大步朝前走去。 到了院家的院门口,提起一脚照着一个大门墩蹬去。 大门墩的泥皮已脱落得斑斑驳驳,在他一蹬之下,一块土坯掉了下来,一只又瘦又老又炸毛的大黄狗吠叫着扑了过来。 赵小禹搬起那块土坯,高高地举起,向狗砸去,狗急忙后退,土坯落到了地上,砸成一堆碎坷垃四处飞溅。 “陈永文,给老子滚出来!”他盛怒之下,口不择言,给亲爹当起了老子。 房门打开,前前后后出来七八个人,陈永文和老婆丁俊仙站在最前面。 几年不见,这对夫妻又老了许多,陈永文原本花白的头发现在几乎全白了;丁俊仙满脸褶子,身体也有些佝偻,大夏天戴着一顶白帽子;那几个后生也好不到哪去,一个个表情漠然,仿佛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陈永文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赵小禹:“你是谁?” 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说:“是赵小禹。” 陈永文哦了一声:“是小禹啊,你有什么事?” 赵小禹本来装着一肚子火气,看到陈永文和丁俊仙的样子,一股莫名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曾经对他们的恨,现在对他们的怒,全然发不出来了。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你们是不是用陈慧换亲了?” 几个人相互看看,陈永文的脸上有些惭愧之色,但很不友好地说:“我们家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们马上要出工了,你回去吧。” 在前一刻,赵小禹在心里预想到陈永文可能会是这种态度,他已经酝酿好了破口大骂的言辞,但这时却说不出那些话来了。 “哎,”他不想叫陈永文爸爸,但也觉得直呼其名有点不妥,就用了一个“哎”字,“你们当年生不出女子来,急得要死要活的,辛苦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生出陈慧来,不得把她当成宝贝吗,怎么能用她换亲呢? “你知道武家是什么人家不?简直不是人,连牲口都不如,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他家二媳妇被他们全家人按住活活地打死了,你们也要让陈慧走那条路吗?” 这时一个后生不高兴地说:“玉凤她二嫂是上吊死的,可不是被打死的,你不知道不要乱说。” 赵小禹瞅了他一眼,猜测他就是要娶武玉凤的老二陈子光,正要回怼,陈慧追了回来,叫了声“九哥”,拉了拉赵小禹的胳膊。 陈永文脸上的惭愧之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自暴自弃又讥诮的神情,语调也带着嘲讽:“你们富人家不懂我们穷人家的苦,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还是走吧,别让我们家的穷酸气熏着了你——慧慧,回家去!” 陈慧正要走,被赵小禹一把拽住,甩在身后。 “哎,老陈,你没本事就算了,穷就算了,没人嫌你,怎么还理直气壮起来了呢,你是替全国各族人民受的穷吗?我爷爷打了一辈子仗都没有你这么骄傲!” 赵小禹被他一个“富人家”说得心里极度难受,从小到大,他感受到的穷不比任何人少,孙桂香进门之前,他吃了几年干烙饼泡凉水,喉咙都被戳起老茧来了,你们有什么资格说穷? 他不停地告诫自己要注意礼貌,但还是忍不住对亲爹使用了“老陈”这一称谓。 “没人嫌我?你说得轻巧!”陈永文指了指几个儿子,“你问问他们嫌不嫌?一个个的,这个嫌我不给他吃好的,那个嫌我不给他穿好的,这个嫌我不供他上学,那个嫌我不给他娶老婆,我这老子当的就像个奴才似的!奴才有时还能讨得主子的欢心,给个笑脸呢,我累死累活连一点好都落不下。” 他蹲在地上,捂着额头哭了起来,“你以为我愿意把这么大点的闺女送出去吗?我不心疼吗?” 赵小禹原本做好了战斗准备,子弹上膛,一触即发,没想到陈永文一点战斗力也没有,刚说了几句就哭了起来。 “哎,老陈,”赵小禹只能改变战术,“你家儿子娶不到老婆不是因为你没本事,是因为他们自己没本事,你哭个什么,反正你有老婆了对不?家里穷但能娶到老婆的大有人在,你看电视里那些男的,一群女的跟在屁股后头,拿扫把都扫不开,越漂亮的女的越喜欢穷男人。” 陈永文还是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那几个后生满脸敌意地瞪着赵小禹,脸一阵红一阵白。 赵小禹接着说:“老陈,你让陈慧去上学吧,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金钱,知识能改变命运,等陈慧将来考上大学,当了大官,成了大器,挣了大钱,挨排吃豆豆把你家八个儿子都娶过,说不定还能给你娶个二房……” “九哥你说什么呢?”陈慧这时不哭了,拉了拉赵小禹的胳膊。 赵小禹拍拍自己的嘴巴,意识到失言了,马上转移话题:“我们高老师说,陈慧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河蒲中学自建校以来,她都没见过陈慧这样优秀的学生,聪明得不像话,各门功课基本全是满分。 “数学连老师都自愧不如,说她青出于蓝胜于蓝;作文写得超过鲁迅朱自清;尤其是英语,那是绝对的very good,学校还让她参加全国的英语竞赛呢,如果取得了好成绩,还要让她代表全国各族人民参加全世界的竞赛。 “我们校长说,他也很器重陈慧,要把她当成重点培养。河蒲中学还没出过大学生呢,陈慧就是第一个大学生,我敢打保票,她绝对能考上清华北大! “老陈你想想,那多荣耀啊,到时候乡长、县长、省长甚至中央领导都得亲自来村里给她披红挂绿,全村的姑娘排着队要嫁给你家儿子……” “九哥,你越说越离谱了,我学习哪有那么好呢?”陈慧低声阻止赵小禹说下去。 老二陈子光也打断了他:“她学习好不好,我们不清楚吗?就英语还凑合,别的,哼哼!” 赵小禹正窝着一肚子火,听到这话,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他抽了抽嘴角,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陈子光教训道:“你哼哼个什么?你拿妹妹换老婆很得意是不?十来个哥哥,就这么一个小妹妹,你们怎么舍得呢?” 陈慧听到这话,触到伤心处,呜呜地哭了起来。 几个哥哥羞愧地低下了头。 第107章 借钱 陈慧兀自哭着,丁俊仙忽然怒喝一声:“别哭了!” 陈慧便止住了哭,憋得身体一耸一耸的。 丁俊仙沉下脸看着赵小禹:“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各家有各家的计划,九妹是我家的,不是学校的,更不是你的,一个女娃娃,迟早是要给人家当媳妇的,迟不如早。” 赵小禹望着自己的生身母亲,一点也不觉得可亲,反而还格外厌恶,甚至怀疑她曾生过自己,他宁愿自己是从大路边捡来的。 看得出来,丁俊仙的战斗力是全家最强的。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迟不如早?”赵小禹反唇相讥,“人迟早要死,那你……那人们为什么都不想死?陈慧才多大点啊,再早也不能这么早吧?” “不小了,我这个年纪都怀上你大哥了。” 赵小禹在心里骂了一句,狗屁大哥,一群白眼狼! “那是在过去,我们老师说,如今是个知识当权的年代,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全不怕,没有知识寸步难行。” “知识当权?”丁俊仙冷笑一声,“赵小禹,你是年轻,没吃过文化的亏!” 赵小禹知道她说的“文化亏”是指什么,反驳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早就不一样了,现在都实行义务教育了。我们高老师说,女孩子更要学习文化,她们干不动体力活,必须要用文化养活自己。” “女人伺候男人,男人养活女人,老祖宗就是这么传下来的。”丁俊仙毫不退让。 “现在时代变了,早不兴那老一套了,女人能撑起半边天,”赵小禹还在尝试着说服她,“你看过小人书吧,花木兰从军,穆桂英挂帅,樊梨花征西,扬排风打擂,谁说女子不如男,谁说女人非得要男人养活,我妈一个女人养活着一大家子!” 丁俊仙的口才一点也不逊色:“时代变了又怎样?时代变了男人就不用娶老婆了?女人就不用当媳妇儿生娃娃了?你说的那些我不懂,我就懂女人要当媳妇儿,媳妇儿熬成婆,和尚熬成佛,天经地义!你妈有本事你找你妈去,来我们家干什么?你妈的钱是怎么赚的你心里没数吗……” 赵小禹大怒,正要还击,陈永文开口了,“小禹,你说的都对,但那是道理,日子不是凭着道理过的,现在亲也定了,彩礼也收了,你让我怎么办?” “退啊!”赵小禹不假思索地说。 “你说得轻巧,拿什么退?”陈永文站起身,指指院墙外,“武家给的彩礼都用来盖新房了,现在地基也打好了,砖也买回来了,想退也退不了了!” 赵小禹问:“多少钱?” “五千!”陈永文展开一个巴掌。 赵小禹皱了皱眉头,他不太清楚男女结婚应该给多少彩礼,但听队里的人说,不过千二八百,多的也超不过两千,五千都能盖“一砖到顶”的新房新院了。 武家出手倒真大方,难怪陈永文执意要把尚未成年的陈慧往出嫁呢。 赵小禹闷头在地上转了两圈,忽然做了个决定:“你们跟我回屋里来!” 说着走到正屋门前,扒拉开站在门口的两个哥哥,一脚踹开门,走了进去。 相比上次来,屋里更显破败,房顶低矮,裸露着的椽檩熏出了烟火色;窗户窄小,且下面部分是老式的糊纸窗,屋子里昏昏暗暗的,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散发着一股霉味。 腰墙的漆皮掉得七七八八,破损处粘着香烟包装盒的纸。 住了一年胡明乐盖的宽敞明亮的新房,赵小禹很感不适应这种憋闷的感觉。 陈永文、丁俊仙和几个儿女跟了进来。 赵小禹走在炕棱前,定夺了一会儿,解下背上的书包,放在炕棱上,又定夺了一会儿,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黑布包,展开来,是厚厚的一沓钱,有零有整,有新有旧。 “小禹你这是?”陈永文的眼中闪出了亮光。 赵小禹开始数钱,数到中途,被陈慧一声“九哥你哪来的钱”喊得忘了数,索性不数了,把钱全递给陈永文。 “这是我家全部的钱,我妈听说把钱存在县里的银行可以生利息,就让我去存。你们不能给任何人说,不然我妈非得气死。你们如果说了,我就逼你们要钱;你们如果不说,以后有了还我就行。” 陈永文的双手颤抖着,伸了过去,却迟迟不接那些钱。 “拿着啊!”赵小禹说,“你们赶快把陈慧的婚事退了,这是七千多,还能剩下不少。” 陈永文抹了一把眼泪,终于接过了钱。 “爸,不能退啊!”老二陈子光急了,“退了九妹的婚,玉凤肯定也不嫁给我了!” “狗屁玉凤!”赵小禹愤愤地说,“武家的人你也敢娶,真嫌命长!我跟你说,武家的人不仅打媳妇,还打女婿,哪个不听话,就吊在房梁上打,烧红火钩子烫屁股,有时连亲家也打呢,他家大女子的公公就是被武家人活活打死的,新建队的人都知道,只是没人敢说……” 他说的真假参半,唬得一家人一愣一愣的。 陈子光却不满意赵小禹中伤他的爱人,争辩道:“你胡说,玉凤她家的人才没那么坏呢!” “你知道个屁!”赵小哼了一声,“我胡叔就是被他家人打瘫痪的,武玉凤没给你说吗?还有,武玉凤作风可不好呢,跟我们队好几个老光棍不清不白,还跟放羊老汉钻过树林,不然她家哪来那么多钱……” 陈子光脸色大变,浑身发抖,忽然扑过来揪住赵小禹的领口。 “我不准你这么说玉凤!” 第108章 退婚 “切!”赵小禹扒拉开陈子光的手,“你觉得她好,自己挣钱娶她呀,凭什么拿陈慧换?你不要命,陈慧还要呢!” 陈永文劝道:“子光,武家的名声确实是不好听,你想想,连媒人都说他家不好,这家人得坏到什么程度?咱们以前是没办法才同意换亲,现在有了钱,爸爸再给你重找一个。” “是啊,二子,”丁俊仙也转变了态度,擦了擦眼泪,“女人不怕丑,就怕作风不好,到时候生下一窝娃娃,没一个是你的,你不是冤死了吗?听话,咱就在本队找一个知根打底的。” “不,我就要玉凤,非她不娶!”陈子光眼中泪光闪烁,吼了一声,跑了出去。 赵小禹挠挠头,他见过电视里的女人受了委屈爱跑,怎么一个大男人也爱跑,觉得很滑稽,况且,他受了哪门子的委屈? 陈永文叹了口气,将手里的钱递给丁俊仙:“收好了,明天我就去建设新建队退了九妹的婚事。” 丁俊仙问:“那二子呢,怎么办?” 陈永文锁起了眉头,想了想说:“去了看吧,如果武家还愿意把玉凤嫁过来,咱们就娶,大不了给他家彩礼;如果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丁俊仙反对:“如果玉凤真的作风不好,白送给咱们也不能要,咱们清清白白了半辈子,别到头来闹出什么花红柳绿来,影响得下面几个也娶不到老婆。” 陈永文望了望门口,长叹了一口气。 赵小禹说:“你们拿了我的钱,就得听我的,一,不能把陈慧嫁出去;二,要让陈慧去上学,不同意就把钱给我!” 陈永文点点头:“小禹,你放心吧,我想通了,不管有没有这个钱,我都不会再干这种糊涂事了。” “爸,九哥……”陈慧哽咽了一声,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咧开嘴笑着。 “那就好,希望你说话算话。”赵小禹说。 “爸,”老三陈子明不高兴了,“不管我二哥娶不娶武玉凤,反正以前说好的不能变,先盖的那套‘穿靴戴帽’是我二哥的,现在盖的这套‘一砖到顶’是我的,不能因为他先娶就先占了好的。” 陈子明只比陈子光小一岁,今年24了。 “都给老子滚吧!”陈永文忽然吼了一声,“你们是不是看见我和你妈还喘着一口气呢,非得把我们逼死吗?” 陈子明哼了一声,跺了跺脚,愤愤地出了屋。 赵小禹看了看剩下的四五六七八哥,嘴角挑了挑:“你们的老婆就自己娶吧,看把你爸操磨成什么狗样子了,你们没给他娶老婆,凭什么让他给你们娶老婆?” 还在抹着眼泪的陈慧噗嗤一声笑了。 赵小禹瞪了她一眼:“笑什么?我爸的老婆就是我给他娶的!” 陈慧嘻嘻地笑个不停。 “你不信啊?” “我信!”陈慧拉着赵小禹的手说,“你娶老婆肯定不用花钱,我们班还有暗恋你的女生呢。” 赵小禹腾地一下脸红了,想起了那个模模糊糊的梦,想起了高美娥,想起了许清涯。 看到丁俊仙把那些钱放进柜子里,赵小禹忽然又难过起来,虽然这些钱是他从武家偷来的,但武家是讹了他家的钱,他家的钱是胡明乐和孙桂香苦一点汗一点挣回来的,现在家里弹尽粮绝,他却把这些钱给了外人,严格来说,最后又回到了武家。 “我走了,”赵小禹将包钱的黑布揉成团,塞进书包里,背起了书包,“记住不能告诉任何人这钱的来历。” “小禹,中午就在这儿吃饭吧!”陈永文赶忙挽留。 赵小禹没说话,径直出了门。 到院子外扶起自行车,前轮撞得变了形,车把也歪了,赵小禹双腿夹住前轮,把车把拧正。 陈慧叫了一声“九哥”,跑了出来。 她把赵小禹送到村口,仍是恋恋不舍,抓着他的手又哭又笑。 赵小禹骑上自行车走出很远了,她还站在那里挥舞着双手,阳光照在她泪光莹莹的脸上。 暑假的剩余时间,地里基本没活了,赵小禹就骑上胡明乐的摩托车,走村串户卖起了酿皮。 他把家里的录音机绑在摩托车上,每到一村,就把音量放到最大播放迪曲,期间夹杂着他吆喝声的录音,效果倒还不错。 他也去前进四队卖过酿皮,给那一群白眼狼哥哥每人吃了一碗。 陈慧高兴地告诉他,她已经和武家退婚了,而且开学后要重返校园,因为退了半年学,只能重读初二,在她的要求下,老师把她分配到了56班。 “邬老师好凶啊!”陈慧说,“我问他能不能和你同桌,他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让我别得寸进尺。” “那怪谁呢?”赵小禹说,“放下高老师的班不去,你非要去我们班碰钉子,幸好你是女生,不然要天天挨打。” “你学习这么好,他还打你吗?” “以前打过,现在不打了,就是怕挨打,我才不得不把成绩提起来。” 老二陈子光并没有和武玉凤退婚,陈家给了武家两千块彩礼,按原计划秋后完婚。 丁俊仙本来不同意,奈何陈子光死去活来非武玉凤不娶。 武家本来想趁机要一万元彩礼的,奈何武玉凤寻死觅活非陈子光不嫁。 陈慧悄悄地告诉赵小禹:“武玉凤好像怀孕了。” 赵小禹说:“我说什么来着?那女人就是作风不好,肯定是那个放羊老汉的!” “我妈也这样说,可是我二哥说,武玉凤怀的是他的。” “那她还敢要那么多的彩礼,合着不把我那七千多花完,你们不甘休是不?” 兄妹俩心无芥蒂,什么话都说。 临近开学的几天,孙桂香不让赵小禹出去卖酿皮了,一来让他补一补暑假作业,二来让他教她骑摩托。 于是,在宽阔平坦的场面上,时时传来赵小禹教训孙桂香的声音。 “我的妈呀,你好笨啊……” “我的妈呀,你想撞死我啊……” 时光如梭,胡芳芳已经10岁了,上了四年级;最小的赵小蛇也已经六岁了,按照当地的规定,她本来明年才能上学,但孙桂香计划让她今年就上学,这样她就能在地里不忙的时候出去卖酿皮了。 老爷子老了,胡明乐瘫痪了,她必须坚强地站起来,就算天塌下来,家也不能垮;就算家垮下来,人也不能倒。 人若在,家就在;家若在,梦就在;梦若在,日子就有期待。 第109章 最帅最酷的农民 开学了,陈慧如愿以偿地重返校园。 同学们渐渐知道了她和赵小禹的关系,赵小禹因此多了两个外号,一个是“九哥”,一个是“老九”,后者叫的人居多,有时高美娥也调皮地喊他老九。 何锐平又开始尝试追求陈慧了,但中间隔着一个赵小禹,他就不像过去那么明目张胆了,毕竟他和赵小禹表面上是哥们儿弟兄。 放农忙假了,因为失去了胡明乐这一主要劳力,孙桂香便让金海也下地里干活,金海推说要学习,赵小禹说:“妈,你就让他学习吧,农民少他一个不少,可是学生少他一个就是国家的重大损失。” 这话虽然夸张,却是赵小禹的真心话。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明白孙桂香对这个家的重要性,尤其是把那些钱给了陈家后,他觉得非常对不起孙桂香,所以给金海适当的优待,他心里才稍觉平衡些。 金海学习那么好,不能因为家里的事耽误了,如果家里只剩下一个上学的机会,那也只能是金海。 赵小禹拍拍胸脯说:“妈,放心吧,我干活一点也不比胡叔差!” 他每天早早地起床,摇着四轮车哒哒地开向田野,等到孙桂香做好了早饭,他已经割了半车斗的葵花头哒哒地开了回来。 中午孙桂香收工回家做饭,赵小禹还在地里,估摸着饭熟了他才回去。 晚上也一样,只要天没黑到看不见他就不收工。 10岁的胡芳芳也提着镰刀去帮忙。 她个子低,够不着葵花头,赵小禹就将葵花杆刨倒,让她坐下割。 小小的人儿,一天也能割不少葵花。 她的两只小嫩手被染成了草绿色,指间长满了茧子。 相比之下,赵天尧的作用越来越可有可无了,不管是割头,还是刨杆子,他干一阵就气喘不止,孙桂香和赵小禹让他回家休息,他说:“顶不了大用,顶点小用也行。” 为了给自己增加力气,他穿上了军装,戴上了黑眼罩,但庄稼似乎并不怕他,一个个挺直腰杆,向这个瘸腿瞎眼的老人表现着它们最后的倔强。 这天下午,四人正在地里忙活,一个穿着红半袖的女孩跑过来,站在田埂上喊道:“九哥,我来帮你家割葵花了!” 陈慧是和她二哥陈子光来的,陈子光被准岳父“请”到新建队帮他家干活,陈慧顺道跟着来帮赵小禹家收秋。 于是,地里就出现了最勤劳的一对兄弟俩。 陈子光和赵小禹一样,也是早出晚归。 一早,武家的人还没出来,他就出来了。 傍晚,武家的人都回去了,他仍在地里。 队里的人也知道了赵小禹和陈子光的关系,每每感慨一句:“该说不说,陈家的人干点活是很利索的!” 陈慧每每嘀咕一句:“给自家干活他可没这么积极!” 但陈子光的状态明显不如小他十岁的九弟赵小禹。 两人在各自的地里收割,赶到两地相隔不远的时候,就不时地遥遥相望几眼。 陈子光总是垂头丧气,生无可恋地挥舞着镰刀,像旧社会地主家的长工。 赵小禹却总是意气风发,虎虎生风,赤膊上的肌肉泛着油彩,翘着嘴角,戴着墨镜,用胡芳芳的话形容就是:最帅最酷的农民! 赵天尧对陈慧的到来很是高兴,闲时总是问问她家里的情况,忙时总是让她别累着,吃饭时总是第一个招呼她,让她挨着自己,不停地给她夹菜。 赵小禹说:“爷爷,你不用讨好她,现在不是她家人认不认我的问题,而是我认不认她家人的问题,应该是她讨好咱们才对!” 陈慧可怜巴巴地说:“九哥,你可以不认他们,但不能不认我!” “凭什么?” “因为咱们家就我一个女的。” “你妈不是女的?” 赵天尧每当听到赵小禹和陈慧说话,就忍不住教训孙子几句:“别总是你爸你妈你哥的,是灰比土热,他们才是你最亲的人!” 赵小禹沉默片刻,说:“我只有一个爸,一个妈,我爸叫赵大顺,我妈叫孙桂香。” 完了再补充一句:“我不喜欢哥哥,我只想当老大!” 赵天尧几次想要叫帮助武家干活的陈子光来家里吃顿饭,赵小禹坚决不同意:“他现在可是武家的人,给他吃还不如喂狗呢!” 孙桂香也说:“就是,他胡叔还在床上躺着呢!” 陈慧每晚住在赵小禹的房间里,赵小禹和金海挤在一张床上。 原本金海最烦赵小禹跟他挤,这次却表示很欢迎。 这天晚上睡下后,金海问赵小禹:“陈慧今年十五了?” “嗯,是你姐姐。” “她学习好吗?” “还行。” “她她她,”金海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她找对象了吗?” “没找吧,不过何锐平想找她,但我在,他不敢。” “你说你们是双胞胎,我怎么看着一点也不像呢,你这么丑。” “敢说我丑?芳芳说我是最帅最酷的农民!”赵小禹说着,忽然反应了过来,“你小子是不是发浪了?” “你才发浪呢!” “来,哥哥摸摸长大没?”赵小禹伸手进金海的被窝里摸,“哈哈,毛都没长出来呢,你可省省吧!” “你讨厌,快放开!”金海拼命地推着赵小禹,“不然我也要摸你的!” 他就真的摸了。 忽然他呼地坐起来。 “我去,比我的头发都长!” “哈哈,羡慕吧?” 金海重新躺下,窸窸窣窣地盖好被子。 “你那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我天生就有。” “胡说。” “好像就是今年开始长的吧。” “你说,女生,是不是,也一样的。” “没见过。”赵小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高美娥的白裙子,他狠狠地拍了几下脑袋,把那个身影拍散了。 沉默了一会儿,金海问:“你们开了《生理卫生》课吗?” “发了书,排了课程表,但从来没上过,都被其他课占了。” “我们也不上。” 黑暗中,两颗青春的心莫名地躁动起来,两人翻来覆去,床板吱吱呀呀。 一声鸡啼,天色破晓,两人忽然一齐坐起来,带着满脸惊慌地望着对方,然后一齐撩起被子朝里瞄了一眼。 “我尿床了,好像又不是。”金海喃喃地说。 赵小禹忽然扑倒金海,双手掐住他的脖子。 “老实交代,是不是和陈慧?” “什么和陈慧,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不老实,信不信我掐死你!” “不是她,真的不是。” “那是谁?”赵小禹的手上用了点力。 “我们的……英语……老师。”金海招了供,猛然把赵小禹推开,“那你和谁?” 赵小禹的脸红扑扑的,有点不自在,跳下床,脱下短裤,扔在金海的头上。 “一起洗了,别让妈妈看见,我得下地里干活了,顾大白!” 第110章 闪人窖 上午,五个人正在地里忙活,金海提着一把镰刀来到地里。 赵小禹问:“高材生怎么舍得离开你那风水宝地了?” 金海说:“劳逸结合嘛。”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金海终于参与到劳动中来了,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干活的途中,有意无意总要靠近陈慧,和她随便聊几句天。 但他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时不时地又靠近赵小禹一下。 赵小禹往往一把将他推开,再虚踢一脚:“滚一边去!” 每当这时,孙桂香就喝道:“赵小禹你疯了!” 赵小禹嘿嘿一笑:“我嫌他碍眼。” 晚上,五个上学的孩子在一间屋写作业,胡芳芳辅导赵小蛇,赵小禹辅导胡芳芳,金海辅导陈慧。 以前金海写作业时最烦别人打扰他,现在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写着“欢迎骚扰”四个字。 这天晚上,陈慧上完厕所慌张地跑进来喊道:“有人偷看我!” 赵小禹一惊:“谁?” 陈慧尚未回答,金海推门进来,赵小禹大怒,一个脚绊把金海撂倒在地,骑上去,当胸捣了一拳,喝道:“球大个东西,倒学会耍流氓了!” 金海一脸懵,陈慧喊道:“不是他!” “那是谁?” “好像是……是那个人。” “哪个?” “武玉凤她三哥。” 赵小禹把金海扶起来,搀到椅子上坐下,陪着笑脸给他按摩肩膀。 金海气呼呼地瞪着赵小禹。 赵小禹嘿嘿一笑:“海儿啊,有人欺负咱妹妹,你说咋办吧?” 两个人一商量,定出一条计策。 那时农村的厕所一般不分男女,全家人共用一个,有人在里面方便时,听到外面有人来,就咳嗽一声示意,但胡明乐盖的厕所较为正规,男女分开,每个门口都有个l型的挡墙,里面各有一个蹲位,下面是一个共用的粪池。 第二天,赵小禹和金海在女厕所的挡墙外挖了一个坑,一米见方,深约一米,然后用粪桶将粪池里的屎尿灌入挖好的方坑里。 屎尿不够用,又倒了几桶清水进去,用一根长棍子搅拌均匀,搅得臭气熏天。 最后在上面搭了几根葵花杆,覆盖了一层麦秸,撒了一层黄土。 为防止无关人员掉入,又在上面盖了一块木板。 孙桂香问:“你们干什么呢?” 赵小禹说:“沤粪,沤沤更好用。” 晚上,其他几个孩子在写作业,赵小禹却躲在大门里,密切监视着外面的动静。 终于,他看到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不时地朝这边张望一下。 赵小禹跑回屋:“九妹,快去上厕所!” 事先他们有约定,只要那人出现,陈慧就假装去上厕所。 “记住了,我们喊你出来你再出来。” 陈慧像个上战场的士兵一样被赵小禹和金海送出大门,走到厕所边,不动声色地挪开那块盖在坑上的木板,然后走了进去。 赵小禹和金海则躲在大门里。 那个黑影看到陈慧进了厕所,四处张望了一下,便一步一步踅摸过来。 赵小禹和金海认了出来,果然是武家的三小子武耀辰。 武耀辰即将靠近厕所时,又转头四顾确认了一下周边环境,然后猫着腰溜到女厕所的挡墙边上,脚跟尚未站稳,就扑通一声掉了进去,溅起一片屎尿。 由于毫无防备,掉下去以后身体跌倒了,原本只有一米深的坑,却几乎到了武耀辰的脖子上。 武家人不愧是慈禧太后贴身保镖的后人,只见他两个肘子托在坑的边缘,轻松地爬了出来,无暇他顾,带着一身屎尿逃走了。 躲在门里的赵小禹和金海憋笑差点憋出内伤。 两人将厕所里的陈慧喊出来,找来工具,一起清理掉武耀辰留下的痕迹,又将那个坑用木板盖住。 赵小禹在高兴之余,又有点担心,武家人向来不吃亏,受了这场羞辱,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第二天白天,武家人没来找麻烦。 到了晚上,赵小禹以为没事了,正在写作业时,屋门被推开,陈子光站在门口,脸上写满了敌意。 “二哥,你怎么来了?”陈慧起身问道。 陈子光没理她,看着赵小禹:“赵小禹,你跟我出来一下!”口气十分不好。 “有事?”赵小禹问。 “你出来就知道了。” 赵小禹料到他的亲二哥做了武家的狗,他很有可能把自己带出去,交到武家人的手里,毕竟武耀辰是因为偷看小女孩上厕所才掉进坑里的,不适宜张扬。 “好。”赵小禹站起身,穿了一件外衣,拉开书桌的抽屉,悄悄地拿了一把匕首,藏在袖筒里。 这把匕首是赵小禹在交流会上买的,带着皮套,虽然他从没想过要杀人,但也把它磨得很锋利,平时用他来削蔓菁、切西瓜。 两人出了门。 金海惶恐地看着陈慧:“你二哥不会是替武家人出头吧?” 陈慧摇摇头:“不会,再怎么着,九哥也是他的的亲弟弟,再说是那个人先偷看我上厕所的。” “不行,哥哥有危险!”胡芳芳忽然叫了一声,跑了出去。 陈子光领着赵小禹来到厕所边,指着那块盖坑的木板问:“这是什么?” 赵小禹切了一声:“你是个农村人,不会不知道沤粪吧?” “你这分明是个闪人窖。” “这不盖着板嘛,有人要揭开板往下跳,天王老子也拦不住。” “哥哥!”胡芳芳跑过来,站在赵小禹身侧,昂然不惧地怒视着陈子光。 “芳芳你回去。”赵小禹摸了摸胡芳芳的头。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听话,回去,哥哥没事。”赵小禹好说歹说把胡芳芳哄了回去,从外锁上院门,返回到厕所边。 “你也太坏了吧,”陈子光埋怨道,“挖个闪人窖玩,用得着挖这么深吗?里面还灌满了屎尿,太欺负人了吧!” “狗腿子!”赵小禹骂道,“你那个狗日的三哥偷看九妹上厕所,你不去找他算账就罢了,还跟老子在这儿叭叭呢!” “人家就是路过,借用一下厕所而已,果然是什么人操什么心!” “瞎了你的狗眼!”赵小禹愤怒地拍打着厕所挡墙上的一块水泥面上抠出来的一个“女”字,“他一个大男人,要借用女厕所吗?他天天要路过这里吗,一路过这里就他妈的有屎尿了?” 陈子光自知理亏,拿出了杀手锏:“别以为你的那些钱是干净的,玉凤早告诉我了,那些钱绝对是你偷的她家的!” 第111章 和解 赵小禹大惊,他原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连警察都查不出来,没想到还是被武玉凤这个贼娘们儿猜到了。 他当时给陈家人那些钱时,其实想到过这个风险,但他觉得,只要陈家人不说这钱是他给他们的,武家人就不会联想到他头上,毕竟钱都长一个样儿,包钱的黑布他早就处理掉了。 “放你妈的屁!”赵小禹当然不能承认,口不择言地骂道,“真他妈的不识好人心,那是我妈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她自己都舍不得花,老子全借给了你们,让你娶媳妇,你连个谢字都没有,还诬陷老子偷钱,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 陈子光呵呵一笑:“别装了,玉凤她家刚丢了七千多块钱,你就刚好有七千多块钱,也是用一块黑布包着,哪有那么巧的事?玉凤一听说那些钱是用一块黑布包着,立马就肯定那是她家的。你从小就爱偷人,你们队的人谁不知道?” 赵小禹大怒,一把提住陈子光的领口:“老子不是给你们说过吗?别告诉任何人那钱的来历,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脑袋让驴踢了?” “别给我装好人了,如果我不跟玉凤说,还真以为那钱是你家的呢。”陈子光甩开赵小禹的手,指指远处的树林,“有人在那等你!” 赵小禹的胸腔里充满了恨意,眼眶中流出了悲愤的眼泪,果然他的亲二哥铁了心要做武家的狗腿子,要对他这个亲弟弟下手了。 他回身望了一眼紧锁的大门,捏了捏袖筒里的匕首,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你以为老子会怕吗?” 说完大踏步地向那片树林走去。 他虽然走得很快,步履却很沉重,他想起那晚爷爷对他说过的话,想到假如自己出了事,爷爷一定承受不住,但武家人的作风他是最清楚的,今天老账新账一起算,绝不会轻饶他的,打不死他也会打残他。 老子不怕!赵小禹在心里说。 夜色朦胧,月光照不进树林,黑乎乎的,一个蹲着的人站了起来。 赵小禹停住了脚步,打量了一下那人,认出是武玉凤。 武凤玉走到赵小禹面前,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说:“别闹了,咱们和解吧。” 赵小禹愣住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武家只来了武玉凤一个人,更想不到武玉凤要和他和解。 武玉凤又说:“我真的不想闹出人命来。我知道是我三哥不对,但是我们家不会和你讲道理的,他们有道理时就报警,没道理时就胡闹,你闹不过他们的。如果不是我死活劝住他们,他们昨天晚上就要去你家拼命。” 陈子光埋怨道:“玉凤,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的家人呢?” 赵小禹狠狠地瞪了一眼陈子光,他想起爷爷说过一句话,敌人不可恨,可恨的是那些汉奸狗腿子;坏人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良心的所谓好人。 他此刻真想掏出匕首,往陈子光身上扎几下。 “拼命就拼命,老子怕过谁!”他恨恨地说。 “我知道你不怕,”武玉凤的眼中闪着泪光,“但你想想你妈,想想你爷爷,想想你的弟弟妹妹们。你胡叔已经瘫痪了,我不想你家的其他人再出点什么事,真的不希望。你可能会说我猫哭耗子,但我真的想改变一下这种局面。我马上就要嫁给你二哥了,不管怎么说也是你二嫂,以后免不了会有来往……” “狗屁二哥,狗逼二嫂,老子不认,永远不可能有来往!” “好吧,”武玉凤抹抹眼泪,“你拿了我家的钱,是我家欠你家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子光只是告诉了我,没告诉过别人。我想说,我们就这样扯平好吗?” “那就是我家的钱,”赵小禹言之凿凿地说,“再说,是你三哥先偷看我妹妹上厕所的。” 武玉凤点点头:“我知道,昨晚的事不怪你,我保证不了我三哥以后还会不会那样做,但我求你别再和他硬闹了,你闹不过他,让你妹妹尽量别在晚上上厕所,实在要上,就由大人陪着去。好吗?” 赵小禹不说话了。 他虽然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虽然觉得武玉凤可能和武家的其他人有所不同,但还是想不通,分明是武家人害死了胡叔的老婆,又害得胡叔瘫痪,还讹了他家五千块钱,武耀辰还偷看九妹上厕所,自己只是对他家略施惩戒,怎么到头来还要让他妥协? “还有一件事,我向你道个歉,”武玉凤又说,“那年我上六年级,我和武飞龙在学校的黑板上写那些字侮辱你爸和你妈,是我不对,但我不那样做,他们就会打我。我也付出了代价,在全校师生面前做了检查,再没脸去学校了,其实我挺爱上学的。” “你那点代价还算代价?”赵小禹终于开口了,“就因为你退了学,高老师去你家家访,想带走你二嫂被你家人发现,你们不仅打死了你二嫂,还把高老师欺负得离开了学校。现在你二嫂在西沙窝里躺着呢,胡叔在床上躺着呢,你他妈的却在这儿叭叭地给老子讲道理呢,你付出什么狗屁代价了?” “赵小禹,你别不识好歹!”陈子光插话道,“玉凤好心跟你和解,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不说昨晚的事,就说你偷钱的事,抓去派出所,不得判你几年?” “好了好了,”武玉凤打断了他,把一只手搭在赵小禹的肩膀上,“小禹,听说你学习挺好的,次次考完试都要上台领奖,说明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一定能想明白这些事的。我走了,你看好你妹妹。” 说完向树林外走去。 陈子光看着赵小禹,吞吞吐吐地说:“小禹,那些钱既然是你偷武家的,现在正好还给了武家,我们就不欠你的了。” “滚你妈x!”赵小禹突然抽出了匕首,“看老子敢不敢捅你!” 陈子光吓得仓惶逃走。 他追上武玉凤,回头见赵小禹没追上来,就揽住了武玉凤的腰,还装模作样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武玉凤身上。 赵小禹蹲在地上抽噎了起来,想想那七千多块钱,想想为家操劳的孙桂香,悔不当初。 听到几个声音在喊叫。 “小禹,赵小禹——” “哥哥——” 只见孙桂香领着胡芳芳找了过来,后面跟着一瘸一拐的赵天尧,金海和陈慧搀着他。 赵小禹藏好匕首,擦干眼泪,迎了上去,叫了一声“妈”,声已哽咽。 第112章 炖羊肉 陈慧在赵小禹家帮了十天忙,这十天她过得舒适愉快。 首先是住的好。 她家总共有12口人,除了大哥长年在外,还剩下11口,东西房的两盘炕上挤得满满的,15岁的她不得不和哥哥们同睡在一盘炕上,非常不方便。 为了避嫌,陈永文在炕尾起了一堵半米高的墙,后面算是她的私密空间,这就让原本拥挤的炕更加拥挤了,哥哥们因此埋怨她,巴不得她早点嫁出去,好给他们腾地方。 其次是吃的好。 在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她家去年的猪油和猪肉早吃完了,零碎也下架了,基本天天吃清水煮白菜。 但在这个家,不仅能吃到油和肉,还有各种干货可吃,干虹豆、干茄子、干黄瓜、干葫芦等,比鲜菜的口感更好;还有鸡蛋,糖菜熬制的糖浆,还有现做的酿皮。 孙桂香勤劳又手巧,每天变着花样儿吃,每顿饭都认真对待,绝不敷衍。 孙桂香还有一项绝活,就是给西红杮保鲜,将西红杮剁碎装入罐头瓶,用塑料纸蒙住口,在上面扎几个气孔,放在笼屉里蒸一会儿,将空气排出去,再用胶布把气孔粘住。 这样制作出来的西红杮酱能保存很长时间,口感和新鲜的西红杮几乎没区别,一开封就散发着西红杮的天然清香,让人直流口水。 陈慧住了几天,虽然白天在地里忙碌,免不了要累得汗流浃背,但明显感觉到自己胖了不少。 第三是氛围好。 她的哥哥们都是些不出气的烟锅子,在外人面前窝窝囊囊,畏畏缩缩,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了,一回到家就抬杠,相互嫌弃,相互争论,谁也说服不了谁,往往不欢而散。 而这个家全然不同,和蔼慈祥的老爷子,含辛茹苦又有人情味的孙桂香,热衷于搞怪又热心肠的赵小禹,一本正经又有点学究气息的金海,乖巧懂事的胡芳芳,古灵精怪的赵小蛇,就连瘫痪在床的胡明乐都觉得那么可亲。 这个四姓家庭,仿佛被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线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陈慧真想成为这个家的一员,但她知道这是不现实的,二哥成了武家的女婿,站在了这个家的对立面。 况且,爸爸来叫她回家了。 陈永文来新建队,除了叫陈慧回家,还有一个重要任务是帮助武家收秋。 武家向来不吃亏,媳妇当做男人使唤,女婿当做牲口使唤,只要和他家有了姻亲,就须做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准备,尤其是新女婿和准女婿,还要贴上家人。 陈永文就是陈子光这个女婿倒贴的短工,俗称忙来用。 那天下午,正在地里干活的赵天尧用他的独眼望见了骑着自行车的陈永文,就招呼他过来,两人坐在田埂上抽烟。 赵天尧说:“既然来了,那晚上就在家吃顿饭,让小禹去公社称几斤羊肉——小禹你过来!” 喊了几遍,赵小禹才懒懒散散地从地里出来,连看也没看陈永文一眼,说:“我没钱!” 赵天尧又喊孙桂香,孙桂香也不情愿,赵天尧说:“过日子不得不仔细,亲人不得不大方。” 陈永文嘴上说着“别破费了”,却坐着不走,不停地吞咽着口水。 孙桂香无奈,只得领着赵小禹回家,给他拿了钱,赵小禹骑着摩托车去了公社。 公社没有专门的肉店,只有一个露天的屠宰点,栽几根杆子,挂着一些现杀的牲畜肉。 两个商贩正在案板上分割着羊肉,分割好的羊肉用铁钩子挂在架子上,等待着顾客选购。 他们在分割羊肉时,看着哪块肉不顺眼,影响美观,就随手一刀切掉扔了,赵小禹赶忙捡起,塞进自己的编织袋里。 农村人虽然缺吃少穿,但往往不珍惜食物,那些被扔掉的肉,是他们认为不能吃的。 两个商贩惊奇地看着他,赵小禹说:“我拿回去喂狗!” 蹲守到傍晚,赵小禹捡了差不多一斤肉,自然不够吃,还得买。 他指着一个血脖子说:“给我来这块!” 商贩说:“这点肉返血太厉害了,只能和别的肉搭配起来卖,你单买也不给你便宜。” 赵小禹说:“不用便宜,主要是喂狗,把你不好的肉给我凑几斤。” 肉贩子卖肉,都是好的和不好的搭配起来卖,不然不好的卖不出去,比如反血严重的,油腻的肥膘,没用的边角料,光骨头没肉的,有人会只要好的,不要不好的,当然价钱要高一些,但从没有人花上同样的钱专挑不好的肉买。 “好嘞!” 肉贩子欣然同意,心想今天真是遇上傻子了,拿起屠刀,这里削一块,那里削一块,很快凑够了五六斤,但他最后还是少收了赵小禹一些钱。 想到自家的人,赵小禹最后还是称了三斤好肉。 回到家,孙桂香看到那些肉,皱起了眉头:“怎么都是这样的肉啊!” 赵小禹说:“那没办法,好肉都卖完了,就剩下这些了。” “那就不要买了嘛,跟钱过不去吗?真是的!这肥膘怎么吃?狗吃了都得腻住肠子。”孙桂香不满地埋怨着,“这怎么还粘着土呢,你是捡的吧?” 但她还是将那些肉洗干净扔进了锅里。 其实好肉也好,不好的肉也罢,味道是一样的,虽然吃起来口感大相径庭,但闻起来是一样的,当肉下了锅,加上姜片、花椒、葱蒜等,煮起来,肉香就飘满了院子。 等肉上了桌,陈子光也来了,领着他的未婚妻。 武玉凤有些拘束,几乎不说话,一直低着头。 赵天尧看看盆里的肉,又看看赵小禹:“这都是些什么肉?你在哪买的?” “公社买的啊,去的迟了,人家卖完了,但这肉一点也不便宜。”赵小禹说着,抄起筷子,麻利地从盆里挑出两块好肉,夹进赵天尧的碗里,“爷爷辛苦了!” 接着又挑出两块夹给孙桂香:“妈妈辛苦了!” 随后分别给金海、陈慧、胡芳芳、赵小蛇都夹了肉,每夹一次都要说一句:“xx辛苦了!”最后又挑了两块放在一只空碗里,“我给胡叔端去!” 陈永文、陈子光和武玉凤毕竟是客人,行动略慢些,当他们将筷子伸进盆里时,虽然肉还剩下很多,但要挑出一块可吃的真还不容易。 赵小禹端着碗,得意地出去了。 他正要进胡明乐的房间,武玉凤在后面叫他:“我给他送去吧!” 第113章 私会 赵小禹犹豫着,武玉凤笑笑:“怕我给你胡叔喂毒药吗?” 赵小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武玉凤,还是将碗给了她。 武玉凤进了胡明乐的房间,赵小禹返回西厢房继续吃饭。 赵天尧的两块肉都没吃,分别夹给了陈永文和陈子光。 “人老了,消化不了肉了。” 这顿饭吃得尴尬至极,除了赵天尧和陈永文,谁都不说话,都在专心致志地消灭着赵小禹夹给他们的肉。 赵天尧有意让赵小禹和陈家人相认,时不时地指使他:“小禹,给你爸倒点茶!” 或者说:“小禹,给你爸夹个馒头!” 赵小禹装作没听见,孙桂香每每代劳了。 赵天尧终于生气了,大声喊道:“小禹,听见没?” 赵小禹茫然四顾,“爷爷,你是让我去给我爸上坟吗?” 赵天尧作势欲打,赵小禹早已逃走了。 他真的去给赵大顺上坟了。 每遇心里不痛快,他就去爸爸的坟头坐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心情也就舒畅了,想不通的事也就想通了,决定不了的事也就决定了,仿佛得到了爸爸的安慰和指示。 武玉凤轻轻地推开胡明乐的房门,躺在床上的胡明乐看到她,愣了一下,痴呆的眼睛中闪出一抹痛苦的神色。 武玉凤随手将窗帘拉上,走到床头,把碗放在床头柜上,扶胡明乐坐起来,自己坐在床沿上。 “你还好吧?”她问。 “你不都看到了吗?”胡明乐无力地说。 “吃吧。”武玉凤端起了碗。 “不吃了。”胡明乐把碗推开。 武玉凤没强求他,重新把碗放在床头柜上。 两人沉默了好长时间,胡明乐问:“你们什么时候办?” “秋后就办,十月初八。” “今天是什么日期?” “好像是九月十九。” “好快啊!” “是啊,我——”武玉凤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怀孕了。” 胡明乐浑身一震,也把目光投到武玉凤的肚子上,目光如炬,仿佛要看穿那里似的,压抑着情绪问:“是我的吗?” “不知道。” “你和他已经?” “是。”武玉凤把头埋得更低了,“我听了你的话,那天的第二天,他带我去县城买衣服,回来的路上就……” “路上,你们居然在路上!”胡明乐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声音也大了起来,旋即意识到当下的环境不适宜大声,又压低了声音,“真是个贱货!” “嗯,我是个贱货。”武玉凤抬起头,眼眶中滚出了泪珠。 “路上哪里?” “树林里。” “白天还是黑夜?” “傍晚。” 胡明乐的身体在发着抖,脑袋里就像安装了一个振动器一样,带动着面部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着。 终于,他平静了下来。 “他发现没?” “应该没,事后他没检查。” “你挤红墨水没?” “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没来得及!”胡明乐又变得激动起来,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你得有多着急啊!” “你看你,偏要问,问完了你又难受。”武玉凤伸手擦着胡明乐的眼泪。 “所以你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 “嗯。” “你希望是谁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问我这样的问题?” “除了我和他,你还和谁有过?” “你随便猜吧。”武玉凤颓废地叹口气,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羊肉碗,“他就在西房吃饭,随时都可能出来找我。本来是赵小禹来给你送饭的,我把他支走了。我来看你一眼,要冒这么大的风险,你说我还和谁有过?” “这么说,你喜欢的人是我?”胡明乐喃喃地问,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我不知道,一切的事,都不由我选择,没人征得过我的同意。” “那你喜欢他吗?” “不知道,别问我,我哪有权利说喜欢啊?”武玉凤哭出声来,伏在胡明乐的胸口。 胡明乐一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一手紧握着她的手,柔声说:“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的,我,我,我是真的喜欢你,玉凤,我爱你……” “别说了。” 两人就这么拥抱良久,武玉凤直起了身,擦了擦眼泪。 胡明乐说:“我想摸摸我们的孩子。” 武玉凤回身看了一眼窗帘,站起来,把尚未隆起的肚子挺在胡明乐面前。 胡明乐抬起双手,小心翼翼地在上面抚摸着,像抚摸着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石。 “你说他是不是我的孩子呀?” “你又问!” “好,不问了,我想和你睡觉……” “别,院里那么多人!” “那你亲我!” 武玉凤迟疑了片刻,伏下身体,亲上了胡明乐的嘴,一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你要好好的……” 胡明乐紧紧地抱着她。 然而他们不知道,一双眼睛正在透过窗帘缝注视着他们。 这双眼睛是赵小禹的。 赵小禹从赵大顺的坟地回来,进了西厢房,见大家已经吃完了饭,赵天尧和陈氏父子还坐在桌子跟前喝着茶,抽着烟,交流着种地经验,孙桂香正在收拾碗筷。 另一间屋子里,几个人正在看电视,唯独不见武玉凤。 赵小禹一惊,这个贼娘们儿不会真的害胡叔吧。 他跑到胡明乐的房门口,听到里面有说话声,便没直接推门进去,窗帘露着一条细缝,于是他看到不敢相信的一幕:可亲可敬的胡叔正在摸着那个贼娘们儿的肚子,满脸陶醉的表情。 片刻后,两人竟然亲起了嘴。 赵小禹的脑袋嗡地一响,心都要跳出胸腔了。 这是怎么回事? 胡叔不是和武家有仇吗? 再说武玉凤不是要嫁给陈子光吗? 他的脑子忽然不够用了,成年人的世界简直不可理喻。 吱呀一声响,西厢房的门打开了,赵天尧和陈氏父子走了出来。 陈子光问:“赵小禹,你看见玉凤没?” 第114章 你不应该骗她 “啊,”赵小禹吞吞吐吐地说,“武玉凤啊,回家去了!” 陈子光哦了一声,和陈永文相跟着出了大门。 赵天尧把他们送出院子,返回来往胡明乐的门口走。 赵小禹急忙拦住他:“爷爷你要去哪?” “睡不着,和你胡叔拉会儿话,他不是也睡不着吗?” “哦,他睡着了,睡得可香呢,你就别打扰他了。” 等赵天尧回了屋,赵小禹随口喊了一句:“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不想被看见,那就赶紧跑。” 他平时咋咋呼呼惯了,经常乱改电视剧的台词,没人在意他说的是什么。 胡明乐的房门开了,武玉凤走了出来,鬼鬼祟祟地瞟了赵小禹一眼,便低着头匆匆离开了。 赵小禹呆呆地望着大门口,脑子里乱乱的。 孙桂香端着一个脸盆从屋里出来,盆里冒着热气。 她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给胡明乐泡泡脚,因为大夫说,常用热水泡脚,可以促进血液循环,有助于激活神经,便于身体康复。 赵小禹一把抢过孙桂香手里的脸盆:“妈,我给他泡吧!” “行,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孙桂香说了一句,转身回了屋。 赵小禹端着搪瓷脸盆,盆里的水微微晃动着,盆底的两条红鲤鱼好像活了过来,欢快地扭动着腰肢,这让他想起小时候曾抓住过的两条大鲤鱼,一条送给了金海,一条送给了许清涯。 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幕画面:秋日的午后,许清涯站在阳光里,一手提着一条鲤鱼,一手指着满身泥水的他笑弯了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还好吗?赵小禹忽然感到一种浓烈的悲伤,眼窝热热的。 他又想起那年除夕的早晨,许清涯端着一盘炖熟的鲤鱼,站在新年的朝阳里喊他的名字,那拉长音调的,一字一顿的,拐着弯的,很用力的,元气满满的声音时时萦绕在他耳畔。 他又想起,在武家人搬许家的东西时,他赌咒发誓地对她说:“等我以后赚了钱,把这些东西全给你买回来!” 可是她没等到以后,没等到这个诺言的兑现,就在一个大风刮断电线的夜里跟着家人远走高飞了。 世界会变,一切都会变,连胡叔也变了。 那个带给这个家富裕和欢乐的男人,正在做着一件背信弃义人人唾弃的事。 那么,她会变吗? 脸盆上方的热气在消散,水面渐渐归于静止,那两条鲜活的红鲤鱼也变得痴呆了。 赵小禹做了个深呼吸,推开了胡明乐的房门。 他一眼看见放在床头柜上的羊肉碗,一语双关地问道:“这么长时间,两块肉都没吃完?” 胡明乐的脸上泛着红晕,尴尬地哦了一声:“我没吃,最近没胃口。” “你还是吃点吧,我去厨房给你热热。” “不用了。” “那给你弄点菜吃。” “别,我不饿。”胡明乐摆摆手,心虚地看着赵小禹,“我有点困了。” “那泡泡脚睡吧。”赵小禹把脸盆放在床尾的地下,把胡明乐的半截身体拉下来,两只光脚踩在脸盆里;在他的身后垫了两个枕头。 “小禹,不用了。”胡明乐推辞道。 赵小禹没说话,双手搓着胡明乐的脚。 “那就这么泡着好了,别搓了。”胡明乐又说。 赵小禹便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走到窗前,拉了拉窗帘,把那条细缝遮住了。 “小禹你看见了?”胡明乐问。 “看见什么?”赵小禹反问。 “唉,”胡明乐叹了口气,“小禹,大人的有些事你不懂,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赵小禹咂咂嘴:“老师说,遇上不懂的问题就及时问老师,一步跟不上,就步步跟不上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小禹,”胡明乐急了,显然他以为赵小禹说的“问老师”是要向老师请教眼下这个问题,“你千万别说出去!” 赵小禹见胡明乐开始直面问题,便也不藏着掖着了,嘟囔了一句:“武家人那么坏。” “是,武家人是坏,可是她不坏。”胡明乐动情地说,“是我对不起她,和武家人对不起我没有关系。人群里有牲口,牲口圈里也有人。我知道她马上要当你二嫂了,但我们,只是你看到的那样,再没有别的,而且以后绝对不会再有任何事,连面都不会见。你如果说出去,我不怕死,但武家的人肯定会打死她的。” “陈家和我没关系,所以她不是我二嫂。”赵小禹的世界观,还无法理性辨别是非,只是直觉胡明乐的做法是不对的,“那么我妈呢?” “你妈?你妈怎么了?”胡明乐不解。 “你不应该骗她,她对你那么好。”赵小禹蹲下来,继续给胡明乐搓脚。 胡明乐沉默了。 曾几何时,他迫切希望孙桂香成为芳芳的妈妈,可那时孙桂香不接受他,后来孙桂香貌似接受他了,他却已不是从前那个他了。 很难说清这是不是移情别恋,但两人之间无疑矗立起了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他明白赵小禹的意思,孙桂香之所以对他好,那是建立在以前那种情感基础上的,现在这个基础改变了,孙桂香也就不必对他好了,他应该告诉她真相,没资格继续接受她的好。 他双手托着床板,身体后仰,屋顶的电灯刺得他眼晕,长舒了一口气,轻轻地说:“我会让她不再对我好的。” 赵小禹没再说话,拿过毛巾给胡明乐擦了脚,把他挪回床上躺好,端着脸盆出去了。 这一晚,赵小禹睡得稀里糊涂,如梦似醒,许多人的名字和面容不停地在他眼前交错闪现,时而这个和那个重叠在一起,时而那个又和这个重叠在一起,时而所有的人都重叠在一起,融汇成混沌一片。 “你什么时候再来?”同床的金海忽然说了一句。 “什么?”赵小禹问。 金海含含糊糊囔囔了几声,翻了个身,沉沉地睡去了。 原来是在说梦话。 赵小禹骂道:“神经病!” 第115章 打群架 第二天,赵小禹骑着摩托车把陈慧送到前进四队,他没有进村,在村口就让她下了车。 陈慧问:“九哥,是不是昨晚我爸和我二哥让你不高兴了?” 赵小禹没说话,摩托车在原地绕了个大圈,调头走了。 他没有即刻回家,而是去了县里。 在街上溜达了几圈,钻进录像厅看了一个武打片,之后去了叶春梅开的“建国综合门市部”。 叶春梅很高兴,但看出赵小禹有心事,询问了半天,赵小禹总是不说。 叶春梅的孩子已经3岁了,是个男孩,名字叫李佳铭,说话有点秃舌,叫赵小禹“夫夫”(叔叔)。 叶春梅的丈夫李建国去市场买了一条鲤鱼,和二斤猪骨头,准备招待赵小禹,但饭还没做熟,赵小禹忽然起身,说了声“我走了”,就急风愣怔地出了门市部,骑上摩托车呼啸而去。 他原本想和叶春梅说说心事,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饭香味飘出来时,他忽然想家了,庄稼还没收完,他必须早点回去,他已经浪费了半天时间了。 一路疾驰,回到家,家里也正好开饭了,孙桂香却坐在门前的水泥台阶上哭着。 胡芳芳蹲在旁边给她拍着背,嘴里说着“阿姨不气”。 金海端着碗站在西厢房门口,眼睛忽眨忽眨地望着妈妈。 一只碗摔碎在当院,四周散落着饭菜。 赵天尧佝偻着身体站在孙桂香面前安慰着她。 “他瘫下这么久,心情不好,你就多谅解谅解他吧。” “谁心情好了?”孙桂香转头望着胡明乐的房间大声说,“他一口饭也不吃,我就问他一句‘是不是饭不可口’,他就冲我发脾气,说我嫌弃他,让我喂他敌敌畏,还把碗摔了。我伺候你们一家老小,就伺候出这样的结果吗?” 赵小禹立刻明白了胡明乐的用意,这就是他所谓的“我会让她不再对我好的”,走到孙桂香面前:“妈,以后照顾胡叔的营生就交给我吧,你别管了。” “你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孙桂香气不打一处来,“你一个礼拜回一次家,我能靠得上你吗?他一个礼拜只吃一顿饭吗?” 赵小禹拍拍自己的脑门儿,意识到自己还是把问题想得简单了。 日子继续。 胡明乐仍在一意孤行地冷淡着孙桂香,孙桂香伺候他也就不那么上心了,大不了每天早晨去一趟,把尿盆倒了,打扫一遍家,不说一句话就走了。 送饭的时候,把碗扔在床头柜上就走,你爱吃不吃。 用她自己的话讲就是:“我就当喂着一头猪。” 只是每到周末,赵小禹回了家,孙桂香就让他给胡明乐泡泡脚,擦洗一下身子。 如果说孙桂香是在喂猪,那么赵小禹就是在褪猪。 他把胡明乐骨碌到床边,在床单上铺一块人造革油皮,再把胡明乐骨碌到油布上,脱得一丝不挂,舀一瓢温水浇在身上,骑上去就呼哧呼哧地搓了起来。 那时陈慧刚学会织毛衣,赵小禹就把她领回家来,让她教胡明乐织毛衣。 胡明乐倒也学得一丝不苟,技术越来越好,从一条发带织起,逐渐能织围巾,手套,帽子,后来就能织出完整的毛衣了。 他似乎找到了生活的乐趣,找到了存在的价值,每天从早织到晚,还不时地催促赵小禹买毛线,请更好的师傅来,他要学习更多的针法。 孙桂香本来也会织毛衣,但胡明乐不欢迎她,她也不想用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赵小禹请不到更好的师傅,就让陈慧学习更多的针法,陈慧每每苦着脸说:“九哥,我就是织着玩玩,你还真把我当师傅了吗?” 赵小禹拍拍她的肩膀说:“好妹子,你最聪明了,一学就会,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 到了年底,胡明乐给家里的每个人都织了一件漂亮的毛衣,若干围巾、手套、帽子等,倒是省了孙桂香不少事。 不过那是年底的事,现在还没到年底。 农忙假过后,一年一度的秋季物资交流大会如期举行,农民们从四面八方涌来。 河蒲公社那条原本冷清的砂石街道,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放眼全是人。 街道两侧搭起了形形色色的帆布帐篷,卖各种吃食,还有一些娱乐项目,诸如打气球、套圈等。 远一点的洼地里也搭起了帐篷,有耍马戏杂技的,有玩飞车的,有表演歌舞的,大音箱里传出一阵一阵迪斯科音乐和操着普通话的吆喝声,欢呼声。 交流会为期一周,天天像过节,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学生们就基本在交流会场上游荡着。 为了维持秩序,慕湖镇的两名警察也来了。 这天中午,河蒲中学的老师邬友为正在逛交流会,听到一个女人大喊:“抓小偷啊!”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混混正在抢夺着一名妇女手里的钱包。 河蒲中学第一高手邬友为当即大怒,飞奔过去,一个飞脚,将小混混踹翻在地。 然而下一刻,从人群出闪出五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扑向邬友为,他们是小混混的同伙,平时各自为战,一旦出现险情,他们就一起上,给多管闲事者一个教训。 他们把邬友为打倒了,六个人十二只脚雨点一样地踹在他身上。 他们边踹边操着外地口音骂道:“让你多管闲事,让你多管闲事!” 当时,赵小禹、何锐平和宋玉柱三人也正在逛交流会,听到叫喊声,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赶到现场,他们就看到了邬友为正在挨打的悲惨场面。 然后就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群殴。 据说邬友为当时看见来了援兵,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左手少林,右手太极。 何锐平左腿连环,右腿扫堂。 宋玉柱手脚并用,肘膝齐施。 赵小禹最会省事,他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根木棒,游走在圈外,看着那里有空隙,就照着敌人的脑袋来一下…… 以上是何锐平给同学们讲述的情况,至于实际情况是怎样的,没人知道。 总之的意思是,他们先是四打六,正打得难解难分,慕湖派出所的两名警察闻讯赶来,就成了六打六。 后来围观群众也参与了进来,就成了无数打六。 六名小偷尽数落网。 那场架打的后果是,邬友为多处骨折,住了半个多月的院,其后被授予“见义勇为”光荣称号。 赵小禹、何锐平和宋玉柱本也应该被授予“见义勇为”的光荣称号,但官方舆论不提倡学生打架,就让校方内部给予表扬。 于是,三人就成了校园里的英雄,一时传为美谈。 几天后,赵小禹的桌洞里先后出现了三封情书,都不是本年级的,初一的一封,初三的两封。 赵小禹把情书拿给陈慧看,陈慧说,其中初三的一个是她以前的同学,就是暗恋赵小禹的那个女生。 其后她给赵小禹指认了那名女生,五大三粗,满脸麻子,赵小禹气得把三封情书都撕了。 第116章 撒尿事件 一场架打得邬友为改变了对何锐平和宋玉柱的态度,该骂时改为怒目而视,该打时改为严厉批评,对赵小禹就更不用说了,赵小禹原本就是个好学生,现在就对他更好了。 但没过多久,赵小禹就又挨打了,因为一泡尿。 河浦中学只有一座厕所,盖在教室的南面,基本是在整个校园的最南面,而宿舍区则在整个校园的最北面,从宿舍到厕所的距离至少有三四百米远。 到了夜间,住校生上厕所就成了问题。 夏天还好,跑去厕所方便完回来接着睡。冬天就受罪了,从暖暖的被窝里钻出来,跑到冷冷的外面去,真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 后来男生们夜间就不去厕所了,就偷偷地跑到办公室西侧的墙根下大小便。 那里是起夜生的“根据地”,尿液在地上结了厚厚一层冰,白里泛黄,在阳光的照耀下金光闪闪,煞是好看。 王校长看见了,龙颜大怒,就把生活指导邬友为教训了一顿,并让他抓一批典型,好好处理处理,以儆效尤。 但赵小禹并不知道学校在“严打”,所以在冬天的某个黎明被尿憋醒时,他仍跑到“根据地”去放水。 哗啦啦地尿得正爽,后面跑过来一个人。 赵小禹并没当回事,以为也是来撒尿的。 他以前起夜,有时也会碰到同“尿”中人,相互问候一下,或者就学校只盖一座厕所的不合理处亲切地交换一下意见,然后各尿各的,尿完各回各的宿舍。 可是那人跑到赵小禹跟前,并没有解裤带,也没有问候他,只是把脸凑近赵小禹的脸仔细辨认,就相互认了出来,那人是武飞龙。 武飞龙和赵小禹同年级,但不同班,也不同宿舍,他是57班的,住在4号宿舍。 武飞龙认出赵小禹后,就转身跑了。 “有病!”赵小禹骂了一句,转身朝着武飞龙的背影将余下的尿液喷射完,就回宿舍睡觉了。 他仍没当回事。 起床后,跑完早操,邬友为点了五个学生的名字,让他们去他的办公室一趟,其中就有赵小禹。 五人到了邬友为的办公室后,每人的屁股上都挨了邬友为两脚。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们来不?”邬友为问。 “不知道。”赵小禹说。 另外三个也说:“不知道。” 只有一个说:“因为我们在那里尿尿了。” “在哪里?说清楚点!”邬友为喝道。 赵小禹揉揉发疼的屁股,插话道:“你是说根据地?” “根据地,你还司令部呢!”邬友为几脚将赵小禹踹倒在墙角。 自从晋升为好学生后,赵小禹基本不挨邬友为的打了,尤其是几个人一起抓了那个小偷以后,邬友为甚至把赵小禹、何锐平和宋玉柱当成了哥们儿,可见邬友为这一次是真的发怒了。 “邬老师,”赵小禹站起身,想打打感情牌,“你别这样,你忘了咱们见义勇为……” “我让你见义勇为!”邬友为又一脚踹过去。 有个学生噗嗤一声笑了,自然又免不了邬友为的拳脚。 “我让你笑!” “不笑了,邬老师。”那个学生收住笑,乖乖地认怂。 邬友为问:“知道那里不能大小便不?” 五个学生重新排好队,异口同声地答道:“知道!” “知道你们还尿,知道你们还尿……”邬友为连踢了五脚,说一遍踢一脚,把刚整理好的队伍又踢得东倒西歪。 邬友为出完了气,给五个学生指了两条明路:“你们要么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当众做检查,要么每人去抓十个尿尿的人来。抓够十个人,就免除对你们的处罚。” 赵小禹明白了,这是邬友为的新招:以尿制尿。 五个学生面面相觑,一时难以决断,这两个选择都太损了。 赵小禹问:“还有没有其他选择?” 邬友为又踢了他一脚:“还有开除!” 赵小禹实在不想去大会上丢脸,既然是全体师生大会,那么高美娥必定参加,况且还有三个暗恋她的女生呢,他可不能让她们失望,于是又问:“写书面检查交到学校行不?” 邬友为这回没打他,而是很善解人意地说:“不用那么麻烦,做个口头检查就行了,快说,你们是做检查,还是去抓人?” 赵小禹泄气了,只能说:“我做检查。” 另外四个也说:“我也做检查。” 邬友为诱惑他们:“那可是全体师生大会啊,男女生都有,多丢人呐,你们确定要做检查?做完检查还要记过,抓人的话,不仅不用做检查,还要给予奖励。” 五个学生不说话了。 赵小禹当然不想做检查,可是抓人更损,想起武飞龙的那副嘴脸,他就想抽他。 邬友为说:“我觉得你们还是去抓人吧,很好抓的,两天就能轻松抓够十个人。” 五个人相互看看,最后还是说:“做检查吧。” 当天的课间操时间,全校的学生都搬来凳子坐在办公室门前的空地上,这回没有设置临时主席台,当中站着王校长、教导主任和邬友为,别的老师呈八字型站在两侧。 很显然,这样布局是为了所有人都能亲眼见证五个“撒尿贼”的丑态。 赵小禹坐在56班的方阵中,望见校长夫人高美娥所站的位置最为优越,目光正好对着中间的旗杆,按照惯例,无论是领奖,还是做检查,或是挨训,都在那个位置,用现在的话说,那里就是c位。 邬友为做了个手势,让学生们安静下来,清清嗓子说:“那五个人上来吧!” 赵小禹见其他四人都起身向前面走去,他也只得离开座位,硬着头皮走到前面去。 邬友为让他们面向全体学生站立,并要求他们“抬头、挺胸、收腹、双腿并拢,目视前方”。 高美娥本来正在笑着,看到赵小禹时,笑容立刻收住了,脸上出现了不敢相信的表情。 赵小禹正好站在中间,背贴着笔直的旗杆,他的身体也是笔直的,那样子,倒不像个犯了错误的学生,反而像个威武的国旗护卫兵。 他苦着一张脸,在心里说:邬友为,我x你大爷! 武飞龙,我x你姐姐! 爷爷,救救我! 爸爸,把这帮人全带走! 高老师,求你别看了! 高美娥忽然笑了,用手指刮了刮脸。 第117章 检查 接下来,王校长开始训话。 他不愧是高美娥的丈夫,不愧是全县最年轻的校长,不愧是大学学历,讲起话来果然不同凡响,声若洪钟,声情并茂,声色俱厉,声泪俱下。 王校长往常在讲话时,每讲完一小节,总要习惯性地停顿片刻,留给学生们鼓掌的时间,等学生们的掌声一过,他才会进入下一话题。 可是今天不同,他讲完了第一小节,学生们的掌声刚响起,他就大声喝道:“不许鼓掌,这是我们河中的耻辱,不值得鼓掌,应该唾弃!呸——” 学生们便听话地不再鼓掌,但没敢跟着呸。 王校长很有幽默感,不管是怎么无聊枯燥的话题,经由他板着脸孔,严肃地,一本正经地,郑重其事地说出来,就有了十足的喜感。 他运用他的幽默风格讲述了撒尿事件的经过,关键词句还用上了文言文,惹得女生们忍俊不禁,噗嗤噗嗤地笑个不停。 若在平时,王校长会十分善解人意地等女生们笑完才继续下文,可是今天不同,女生们的笑声刚起,王校长又大声喝道:“不许笑,这是我们河中的耻辱,不值得笑,应该唾弃!呸——” 女生们便憋住笑,但也没敢跟着呸。 王校长训完话,五个“撒尿贼”就开始做检查了。 检查的内容很简单:我叫某某某,某班,几号宿舍,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在某处干了某件坏事,认识到了什么问题,以后还干不干,如果以后还干将如何,请全体老师和同学监督云云。 邬友为事先已告诉给他们范本,他们照本宣科就行。 邬友为问:“谁先来!” 赵小禹瞟了一眼高美娥,见她只是笑,脸上并无责备之意,反而还带着点调皮。 他又朝学生群中瞟了一眼,看到了陈慧,这家伙竟然冲他竖起了两个大拇指,满脸的不怀好意。 赵小禹心一横,早死早投胎,咳嗽了两声:“我先来!” 他摆出一副开水不怕开水烫的架式,大大方方地说:“我叫赵小禹,初二56班,3号宿舍的,今天凌晨在办公室西墙下撒了一泡尿……” 其后,另外四个学生也做了检查。 这时,剧情出现了反转,邬友为叫道:“武飞龙,你上来!” 武飞龙此刻正在57班的方阵中低着头,听到邬友为叫他,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走到前面去。 邬友为说:“你也做检查!” “邬老师,我,我——” “你什么你,你没尿?你可是我亲自抓住的!” “可是,邬老师,你不是说抓了人就不用做检查了吗?” “我让你抓十个,你只抓了五个,没完成任务,还得做检查!” 赵小禹顿时心花怒放,差点笑出声来。 学校并没有过分处罚这六个“撒尿贼”,只是让他们把“根据地”那片屎尿冰滩清理干净。 时光如流水,转眼到了旧历的年底。 这一年,很多人都发生了变化。 赵天尧更老了,他的那条瘸腿始终没康复,反而越来越严重了,走路须十分小心;耳朵也有些背,别人对他说话须很大声。 孙桂香老得更快,自从胡明乐瘫痪后,她家里地里两头忙,又要抽空骑着摩托出去卖酿皮,风吹日晒,一张脸饱经霜雪,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她还有一个变化是脾气大了,嗓门也大了,受了委屈时也不忍着了,当场就发飚,像个男人婆似的。 她尤其爱骂赵小禹,和赵小禹生气时骂他,和别人生气时也骂他,但赵小禹从来不恼,只是看着她笑,笑着笑着就把孙桂香也气笑了。 胡明乐反倒越来越像个女人了,他虽然整天躺在床上不动,但因为每餐吃的很少,并没有发胖,反而还苗条了许多,加上不去外面受风沙,一张脸白嫩白嫩的。 他更像女人的地方当然是织毛衣,他似乎迷上了这项工作,有时织到半夜不睡觉。 他的技术已经超过了队里所有的女人,她们会的针法他会,她们不会的针法他也会,同样是会,他织出来的更漂亮,更合身,针法更好,更均匀,更蓬松,穿起来更舒服。 队里的女人经常拿着针线来请教他,他也总是不厌其烦地传授技术和经验。 尤其是到了冬天,无所事事的女人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他的房间里跟他学织毛衣,叽叽喳喳的说笑声经常惹得孙桂香眉头紧皱,低声道:“花匠!” 武玉凤的变化也很大,据陈慧讲,进了陈家门的武玉凤完全是个贤妻良母,对她这个小姑子也挺好的,她织毛衣的针法,大多是跟武玉凤学的。 变化最大的是金海,他不出意外地考上了县一中,还像过去一样,每周末回来一趟,但他不像过去那样只顾着埋头学习了,经常也参加家里的集体劳动,也喜欢和赵小禹挤在一张床上了,也亲热地称呼赵小禹“老九”,惹得赵小蛇也叫赵小禹老九。 似乎唯一没什么变化的就是胡芳芳,她还像刚来这个家时那样皮实、乖巧、懂事,几乎不哭,笑也是无声的,受到表扬时就羞羞答答,犯了错误时就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接受批评;孙桂香生气时,她总是守在她身边,不停地安慰她。 尽管全家人都没把胡芳芳当做外人,但胡芳芳似乎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什么也不争不抢,干活时抢在前面,吃喝时落在后面。 陈慧经常来赵小禹家,到了寒假,就基本住下不走了,向金海请教功课,给胡芳芳和赵小蛇辅导作业,年底和大家一起准备各种吃食。 赵小禹的假期却过得不轻松,他每天都要骑着摩托车到处卖酿皮,孙桂香不让他去,他坚持要去。 他知道,如果他不去,孙桂香就得去,所以他尽可能地在假期帮她分担一些负担。 他知道,这个家谁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孙桂香。 在他心目中,她比任何人都重要。 他在卖酿皮的路上受到的寒冷和辛酸,远不及孙桂香带给这个家的温暖和希望。 时间的脚步迈进了1996年,赵小禹已经16岁了,可能在大人们眼中,他还是个孩子,但他自觉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男人了,该为这个家尽一份力了。 第118章 一只名叫何小平的鸡 前面说过,河蒲中学的饭菜难以下咽,学生们经常饿着肚子打馒头仗。 后来学生们就喜欢上了生吃,吃一切生能吃的东西。 校园四周有不少农田,饱满的蚕豆,半熟的向日葵,甘甜多汁的蔓菁,都是他们爱不释手的美食。 他们出去偷食,一般分为游击战和大规模的正面作战。 所谓游击战,就是在晚饭后,晚自习前,太阳刚落山,天微微黑,学生们三三两两溜出校园,溜到农田边,装作散步、赏景或者背课文,看看四下无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撇一坨向日葵,或揪起两个蔓菁,塞进衣服里面。 相比打游击,学生们更喜欢大规模的正面作战。 每个饥饿难耐无法入眠的夜晚,在侦察到邬友为和值周老师睡熟后,他们呼朋引伴,穿戴整齐,踏着月色,翻出校墙,在田野里饱餐一顿,再偷偷地溜回宿舍睡觉。 赵小禹虽然带了肉酱,可是都给了陈慧;虽然带着糖烙饼,但他向来大方,都分给舍友们了,况且他爱热闹,偷食这么有意思的集体活动自然少不了他。 相比来说,何锐平和宋玉柱更热衷于此。 尤其是何锐平,甚至学会了吃生鸡蛋,而且上了瘾,他经常到附近农户的鸡窝里偷鸡蛋,偷到后,磕破壳,哧溜一声,当场下了肚。 春暖花开的一个晚上,何锐平偷了一颗生鸡蛋回到宿舍,还没来得及吃,门外就传来了暴躁的敲门声,同时邬友为的声音响起:“开门开门,快开门!” 何锐平身手敏捷,三下五除二脱掉衣裤,藏好鸡蛋,哧溜一下钻进被窝里。 有人下床开了门,一道手电的强光把两张铺中间的通道照得通明,接着两个男人走进来。 一个自然是河蒲中学的生活指导老师,56班的班主任邬友为。 另一个大家不认识,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头发乱乱的,满脸全是汗,身体一耸一耸地在喘着气,仿佛刚进行完一场马拉松长跑。 邬友为咚咚地踢着床沿把全宿舍的人都叫起来,让他们排成两溜站在地上,让那个大叔辨认。 邬友为的手电从每个学生的脸上扫过,每扫过一张脸,都要停一下,大叔便过去辨认一番,然后摇摇头,说声“不是”,再去辨认下一张脸。 大叔在何锐平身上停留的时间最长,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还凑近何锐平的嘴边闻了一阵,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不是。 邬友为说:“你看仔细了,他们3号宿舍的人是最不老实的!” 大叔说:“看仔细了,不是他。” 邬友为说:“那我们再去下一个宿舍。” 大叔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快算了,大半夜的,因为一颗鸡蛋把娃娃们折腾起来不合适。我当时只是气,现在气消了。一颗鸡蛋也不值几个钱,主要是这颗鸡蛋正在孵儿子呢,应该一两天就出壳了。” 邬友为和大叔离开后,何锐平从被窝里拿出那颗鸡蛋,得意地说:“明天到锅炉房煮熟,吃毛蛋!” 但他的这个愿望没实现,因为第二天早晨起来,何锐平发现那颗鸡蛋找不见了。 他把床铺翻了个遍,最后只找到几块蛋壳的碎片,开始他以为是宋玉柱吃了,骂宋玉柱禽兽不如,连生肉都吃。 宋玉柱不承认。 正在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大家听到一阵叽叽的叫声。 赵小禹眼尖,指着一个地方喊道:“鸡儿子,鸡儿子——” 大家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在床铺的被褥中间站着一只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小鸡,正瑟瑟发抖地望着人们,不时地发出几声叽叽叫。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那只鸡蛋在何锐平的被窝里完成了最后一天的孵化,正式成为一只拥有生命特征的鸡,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讲,那只鸡和何锐平存在着血缘关系,因此赵小禹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何小平。 何锐平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只搪瓷盘子,做为何小平的食器。 大家把馒头搓成碎渣,把稀粥里的米粒捞出来,放进搪瓷盘里,何小平的胃口显然比学生们要好得多,一点也不挑食,吃得精神抖擞。 何小平长到拳头那么大时,就很活泼了,胖胖的小身体左摇右摆,颤颤巍巍的,像个小脚老太太。 学生们不在宿舍的时候,何小平便在外面四处云游,觅食,晒太阳。 学生们回到宿舍,站在门口叫一声“何小平”,它就从某个角落振着翅膀跑出来,欢快地跑进宿舍,享用大家为它预备好的美餐。 这群半大小子还用木棍在床底下搭了个鸡架,供何小平晚上休息,它早已对人类没有了戒心,和舍友们和平共处其乐融融。 唯一觉得麻烦的是,值日生需要天天清理床下的鸡粪,否则宿舍里就会散发出臭味。 何小平很快长大了,它头顶鲜红的鸡冠显示出了它的性别。 它越长越健壮,肉肉的,圆鼓鼓的身体,充分显示出河蒲中学的伙食水平多么适合开个养鸡场。 它也越长越漂亮,白颈黑尾巴,中间是黑白相间的,羽毛干净鲜亮,头顶的鸡冠骄傲地挺着,嘴下那时时摆动着的肉裙像极了关二爷的美髯。 河蒲中学的宿舍区,就像皇宫里的后宫,除了邬友为和值周老师,别的老师基本是不来的。 即使是邬友为和值周老师,也只是过来转转,随便看看,或者通知住校生某件事,不会逗留太长时间,所以老师们开始并没有发现养在3号宿舍里的何小平。 但何小平天天在外面疯跑,邬友为终于还是看见了它,开始没以为意,以为是附近农户家里的鸡。 其他宿舍的学生也看见了,开始也没以为意,也以为是从外面跑进来的鸡。 学生们爱玩,尤其是女生们,看到何小平就免不了要逗逗,要抱抱,何小平不仅不怕人,还爱凑热闹,很擅长社交。 它在校园里肆意横行,从这间宿舍窜到那间宿舍,谁看见了,都会搓点馒头屑喂它。 学生们吃不饱,何小平却从来没饿过肚子,它超常发育的身体就是证明。 第119章 伟大的梦想 老师们终于知道了何小平是3号宿舍养的鸡。 不过他们只知道3号宿舍的学生们是给迷了路,回不了家的流浪鸡搭了一个温暖的小窝,是好人好事,是献爱心,并不知道何小平是何锐平偷来的鸡蛋孵出来的。 3号宿舍的人都保守着这个秘密。 尽管如此,邬友为还是觉得不妥,宿舍里养鸡成何体统,他就想把何小平处理掉。 可是他很为难,这不是只普通的鸡,是爱心鸡,他不能据为己有,也不能杀了吃肉。 最后他就想把何小平送给那个被偷了鸡蛋的农民大叔,以此来弥补学校没能帮他抓住偷蛋贼的歉意。 那个大叔很快来到学校,眉开眼笑地抱着何小平走了。 学生们失魂落魄地目送何小平离开,有几个感情丰富的女生学还掉了几滴眼泪。 可是过了几天,大叔又把何小平抱了回来,说:“这家伙什么也不吃,都快饿死了,我不要了!” 当时何小平的状态很不好,无精打采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学生们赶紧找来馒头,搓成碎屑,何小平看见,急忙跑过来,神气活现地吃了起来。 邬友为哼了一声:“这家伙吃熟的吃惯了,不吃生的了!” 于是,何小平又回到了3号宿舍。 在被誉为“饿牢”的河蒲中学读书,学生们的口头禅就是“饿死了”,但他们从没有想过真的会有人饿死。 然而那天上午,关于祝先锋同学饿死的消息却在校园里不胫而走。 做为祝先锋的同桌,赵小禹见证了整个事件的经过。 祝先锋是个五讲四美的好学生,爱祖国,爱人民,爱老师,爱学习,成绩雷打不动稳居全年级第一,深得老师们喜爱。 赵小禹之所以能蜕变成一个尖子生,也有这个同桌影响的因素。 当时祝先锋正站起来回答物理老师的提问,他回答得很出色,物理老师频频点头。 他说着说着忽然住了口,身体晃了几晃,然后就哗啦一下摔倒了。 物理老师叫上赵小禹和班长徐健把祝先锋扶到乡里的卫生院。 大夫检查后说,没大碍,营养不良,用脑过度,休息一下就好了。 没配药,没打针,没输液,赵小禹和徐健又把祝先锋扶回了校园,让他在宿舍里休息。 当天上午,整个校园都在传说着祝先锋被饿死的消息。 其实细究起来,这是赵小禹和徐健的责任。 他们回到教室后,同学们询问情况,赵小禹说:“饿死球了!” 徐健说:“没抢救过来!” 他俩是在开玩笑,同学们也都知道他俩在开玩笑,可是传到其他班时就成了真的,女生们还要哀叹一声:可怜死了,才十五岁! 中午同学们回到宿舍,祝先锋睡饱了,歇够了,红光满面的,不停地向大家解释,说他没事,当时就是头有点晕,没站稳。 值日生打回饭来,祝先锋盘腿坐在床上,吃着馒头喝着汤,嘴角的肌肉显示出很强的力量。 正吃着,高美娥来了,她手里端着一个带把儿带盖的搪瓷饭钵。 她披着长发站在门口,挡住了阳光,然而宿舍里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鲜艳。 她说:“祝先锋,这是我们老师吃的菜,你拿去吃吧。” 她家虽然就在校墙外,不用住校,但因为夫妻俩都是老师,中午就在学校食堂用餐,老师们的伙食很不错。 祝先锋跳下床,象征性地推辞了几句,就心安理得又无比自豪地接过了高美娥的搪瓷饭钵。 高美娥走后,祝先锋上了床,像坐禅的法师一样盘腿坐下来,把高美娥的搪瓷饭钵端端正正摆在面前,双手小心翼翼地揭开盖,一股浓浓的香气就散发出来。 舍友们凑上去看,浅黄色的钵子里,盛着半钵子油淋淋的烩菜,还有几块肉。 大家直吞口水。 祝先锋搓搓手掌,拿起勺子,就在舍友们眼睁睁的注视之下,旁若无人地吃起来。 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到不能再嚼才慢慢地咽下去。 每咽下一口,还要补充一口自己的菜汤,再吃一口馒头,无视大家贪婪的垂涎,吃得四平八稳,简直享受到不能形容。 赵小禹简直想揍他。 晚饭时,高美娥又给祝先锋送来半钵子烩菜,祝先锋又假装推辞了一下,就又坦然笑纳了。 其实祝先锋早就没事了,当天下午上课时发挥超常,表现突出,比平时都活跃积极,然而他愣是吃了高美娥五天烩菜。 赵小禹平时和他关系不错,这几天却觉得他可恶至极。 从那以后,赵小禹的人生目标就是能晕倒一次。 但他健壮的身体别说晕倒,连晕一下都没有过,每天都神清气爽耳聪目明的,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 但他终于还是晕倒了一次。 他一直说不清楚,那次是真晕,还是装晕。 那几天,赵小禹感冒,持续高烧,头疼,咳嗽,连吃了几天感冒通片不见好,后来在同学们的建议下,他吃了双倍的药量,症状似乎减轻了,但是十分虚弱。 那天下午上高美娥的语文课时,赵小禹越来越虚,脑袋昏昏沉沉,眼前不时地有金星闪过,耳朵也感觉要聋了。 高美娥看出了他的异常,停下讲课问:“赵小禹,你的感冒还没好吗?” 赵小禹说:“没!” “你是不难受得厉害呢?” “不碍事。” “你还是回宿舍躺会儿吧。” 赵小禹也觉得自己坚持不住了,就站起来,站起来的一瞬间,脑袋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身体摇摇欲倒,这时在伟大梦想的感召下,他就想晕倒了。 可是他还没学会晕倒的技巧,心想晕倒时如果不小心撞到课桌就可能头破血流。 于是他就一屁股坐在了砖地上,动作很滑稽,不如祝先锋晕倒时那么流畅丝滑。 之后他就被祝先锋和徐健扶回了宿舍。 赵小禹蒙着被子睡了一觉,出了一身汗,感觉舒爽多了。 吃晚饭时,他心不在焉地吃着馒头喝着汤,看上去波澜不惊,眼睛却不时地向窗外瞟着。 终于,他的小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脸也莫名地发起了烫,赶忙低下头去。 这时他听到同学们问候道:“高老师!” 高美娥长发飘飘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个赵小禹梦寐以求的浅黄色的搪瓷饭钵,在赵小禹的心目中,那里面装着什么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她使用过的。 第120章 结仇 高美娥问:“赵小禹,你感冒咋样了?” 赵小禹说:“没事了。” 高美娥把饭钵端起来:“你拿去吃吧。” 赵小禹摆摆手:“不用了,我真的好了。” 高美娥把饭钵塞进站在门口的何锐平的手里,“给赵小禹端过去。”然后转身走了。 何锐平趁着高美娥还没走远,料到赵小禹不敢声张,揭开饭钵,挖了满满一勺烩菜塞进嘴里。 他一下子塞得太多,腮帮子憋得鼓鼓的,一时转动不开,不得不吐回饭钵里一部分。 赵小禹跑过去抢过饭钵,看到里面油淋淋、黄渍渍的烩菜上,堆着一堆粘着何锐平涎水的菜团。 他差点当场呕吐出来。 赵小禹的愤怒无法形容,将饭钵丢在床铺上,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怒视着何锐平。 他的面目狰狞,表情很怕人,以至于全宿舍的人都静止了。 宋玉柱过来往后推着赵小禹:“算了算了,屁大点事,别伤了和气。” 何锐平却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一份烩菜嘛,你他妈的至于吗?” “至于你妈个x!”赵小禹的怒火终于被点燃,一脚踹了过去。 何锐平活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敢主动对他出手,当即大怒,闪开赵小禹的一踹,扑上去和赵小禹打在一起。 论头脑,论学习水平,论骂人本领,何锐平自不是赵小禹的对手,但论打架,何锐平却略胜一筹。 赵小禹虽然不怕打架,但也不常打假,缺乏经验,加上这几天感冒未愈,身体虚;加上宋玉柱也加入战团,帮助何锐平,赵小禹很快处于下风。 但他不认怂,不喊痛,不任人宰割,虽然身上遭到重击,但仍在全力还击。 在他以为,何锐平不只是毁了一份烩菜,更侮辱了冰清玉洁的高美娥,这比身上的疼痛更让他无法忍受。 这场架打得惊心动魄,胆小的学生吓得跑出了宿舍,胆大的也不敢上前拉架,最后是闻讯赶来的邬友为将他们拉开的。 学校给予赵小禹、何锐平和宋玉柱留校察看的处分,并张贴了红纸大字报。 赵小禹从此退出了何锐平的阵营,并成为他们的敌人和仇人,相互不说话,一说就放狠话。 何锐平说:“等毕业时,老子一定弄死你!” 赵小禹说:“老子等着呢,你连老子的球毛也薅不下一根来!” 高美娥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她把赵小禹叫到办公室好一顿训斥,说因为一份烩菜就跟人家大打出手,太冲动了,如果影响到中考,这辈子就毁了。 她甚至恨铁不成钢地流下了眼泪。 赵小禹一言不发,心里却不服:高老师,你不懂! 那个周五下午,赵小禹拦住了正要回家的陈慧,让她跟他回新建队。 陈慧得意洋洋地嘻嘻一笑:“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和我在一起啊?” 赵小禹说:“别臭美,我是让你告诉我妈,我脸上的伤是骑车摔倒碰的,不是打架打的。” 后半年,赵小禹升入初三,学习任务加重了。 他现在的成绩虽然能稳定在年级前五名以内,但还是无法保证能考上县一中,河蒲中学往年能考上县一中的,不过两三个。 考不上县一中,就基本与大学无缘了。 一天下午,高美娥把赵小禹叫出教室,给了他一串钥匙,说:“我们一家要回村里我妈家,晚上不回来了,你和祝先锋再叫上两个同学去给我家看看门,我怕进小偷。凉房里有米面,瓮里有油和肉,你们自己做点好吃的。我跟邬老师请过假了,你们放学就过去,不用上晚自习了。” 赵小禹兴奋极了,当即把这一好消息告诉了祝先锋和徐健。 在坏学生当中,赵小禹曾经和何锐平、宋玉柱是死党,被同学们称为“邪恶三人帮”;而在好学生当中,赵小禹一直和祝先锋、徐健是死党,被同学们称为“正义三人帮”。 徐健不仅是56班的班长,学习也很好,紧随在祝先锋之后。 他们两个也很高兴,终于有个合法的理由可以夜不归宿了。 放了学,三人没回宿舍,直接跑到了高美娥家。 他们先把她家参观了一遍,就去凉房找来材料,开始做面条。 三人分工明确,赵小禹生火,祝先锋和面,徐健削土豆。 可能是高美娥家的炉灶不好用,也可能是当晚天气太好,导致烟囱的吸力太小,炉口一股一股地往外返烟,家里烟蓬雾罩的,呛得三人不停地咳嗽。 祝先锋挖了三大碗面开始和,显然他不知道一碗面能做出好几碗面条来,当赵小禹和徐健注意到这一情况时,祝先锋已经在案板上堆起一坨巨大的面团,像小山丘似的,颇为壮观。 这么多的面,在案板上是擀不开的,三人就把面切分成两块,擀完一块再擀一块。 然而还是不行,面很快把案板铺满了,可还是很厚。 赵小禹说:“厚就厚点吃吧,怎么吃也是吃。” 最后切出来的面条足有筷子粗细。 面太多了,尚未全部投入锅里,锅里的面汤就像海啸似的溢了出来,顺着炉台流到地上。 溢了一次汤后,水不够了,面条稠得搅不开,底部已经粘锅了,伴随着一股浓烈的糊味。 赵小禹急忙将炉膛里正在燃烧的葵花杆抽出来,却不想引燃了堆在地下的柴禾,三人又手忙脚乱地灭火,屋里弥漫起一股浓烟。 三人通过一番研究后,一致认为面已经熟了,因为已经糊了。 于是开始吃。 吃到中途,徐健说:“熟个屁,生的,都能吃到生面气呢!” 不管怎么说,三人都吃饱了,不住地打着饱嗝。 饱嗝还没打爽,肚子就咕噜噜地叫了起来,而且疼了起来。 三人捂着肚子跑到外面去,却找不到高美娥家的厕所,就并排蹲在校墙下面解决,像三头威武的石狮子。 赵小禹说:“明天有人看到我们的作品,一定会惊叹,拉屎都排着队,这一定是文化人干的。” 这晚,三个文化人基本没睡觉,肚子隔一会儿就疼一次,他们留在校墙下的作品就不是一排了,而是好几排。 校长家被他们折腾得不成样子,门口是一堆凌乱的土豆皮,地下散落着未燃尽的葵花杆,靠近炉灶的墙壁以及屋顶熏出一大团黑印子,溢出的汤汁凝固在炉台上、地板上,锅里还有大半锅半生不熟的面条…… 他们本想等身体好转些收拾一下的,可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校园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起床铃声。 第二天赵小禹把钥匙还给高美娥时,没敢向她说明情况,他无法想象,当她看到家里那副一片狼藉的场景时会是怎样的心情和表情。 赵小禹战战兢兢地等了几天,好在高美娥始终没来找他的麻烦。 期末考试前几天,高美娥又把她家的钥匙给了赵小禹,让他去看门。 赵小禹又叫上祝先锋和徐健一起去。 在路上,赵小禹说,今天不做饭,看看电视就好了。 当他们走进高美娥家时,一股浓浓的香气和热气扑面而来,过去揭开锅盖一看,锅里是满满的,油渍渍的猪骨头烩酸菜。 第121章 决斗 1997年的春天,距离中考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候,何锐平就和他的几个小弟策划着一场声势浩大的复仇行动。 他们公然罗列着复仇对象,研究着战略战术,商讨着善后方案。 那些被他们列为目标的人,各个年级都有,各个宿舍都有,好学生和坏学生都有,该打的和不该打的都有。 其后一段时间,校园里就经常能看到一些受了伤的学生,有的鼻青脸肿,有的瘸着胳膊拐着腿,老师问起,他们都说是自己不小心碰的,学生们却都心知肚明。 即使有哪个好事者冒着被报复的风险把这些情况偷偷地反映给老师,而老师们在深入了解情况时,受害者却死活不敢承认是被谁打的,因为他们知道,假如承认了,必然会面临更严重的打击。 何锐平他们不怕被老师打,不怕叫家长,不怕被开除,可以说是百毒不侵,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在那个法律缺失的年代,在大部分学生的认知里,他们几乎无所不能,尽管未必真的无所不能。 有天晚上熄灯后,何锐平忽然说:“赵小禹,咱俩的恩怨也该了断了吧。” 赵小禹吃了一惊,他以为两人在宿舍里打完那架后就算完事了,没想到还有他的份儿。 但他不怕,淡淡地说:“了吧。” 何锐平说:“你是老子在河中最后要打的人,给你点自由,时间地点你定。” 赵小禹想,这个他最后要打的人,恐怕也是他最痛恨的人吧,毕竟在这个学校,敢挑战他权威的人没有第二个。 班长徐健劝道:“快算了,三年的同学,别伤了和气。” 何锐平骂道:“滚你妈蛋,想好好活着,就别他妈的多事!——赵小禹快定,时间地点,老子没有那么多的耐性!” 赵小禹便说了一个日期,这个日期是星期一,就算受了伤,到了周五回家的时候也好得差不多了,免得家人担心。 然后他又说了地点:“校外操场。” 然后他就平静地睡着了,尽管他知道这一架自己必定吃亏,毕竟对方是一帮人,他是一个人。 第二天徐健建议他:“跟邬老师说一下吧。” 赵小禹坚决地说:“不需要!” 求助老师,就等于示弱,他可不想向那种人示弱,宁愿被打得遍体鳞伤。 有一天陈慧问他:“听说你和何锐平要决斗,日期都定好了,是真的吗?” “狗屁决斗,就是狗打架。”赵小禹不屑一顾地说。 “你别跟他们斗,他们坏透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就是因为他们坏透了,我才不怕他们。” “求你了,告诉老师吧!” “不!” “那我就告诉你妈去,让你妈收拾你!”陈慧威胁道。 赵小禹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敢那么做,以后就不要认我这个哥!” 其后,赵小禹没有担惊受怕,也没有像电视剧里的武林高手那样每天起早贪黑打磨筋骨,或者闭关修练独门绝技,更没有放纵形骸享受人生。 他像往常一样,波澜不惊,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中考前的最后复习。 很快到了那天,吃晚饭时,何锐平问赵小禹:“准备好了吗?” 赵小禹说:“要打就打,哪那么多的球事!” 熄灯后,何锐平和宋玉柱又去别的宿舍叫了四个人,总共是六个人,簇拥着赵小禹来到校墙下,像曾经无数次半夜出来偷东西一样,相互帮扶着翻出校园。 到了操场上,何锐平问赵小禹:“你说咋打?” 赵小禹说:“随便!” 那晚的月亮出奇的大,出奇的圆,出奇的亮,月光把夜空衬托出一片洁净的深蓝,把每个人的脸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黄渠里的水流得轰隆隆,像车轮碾过夜色。 宋玉柱忽然指着黄渠的渠坝说:“那是谁?” 大家一齐把目光投向那里,看到一个人走下黄渠的渠坝,缓缓向这边走来。 他的手里捏着一支香烟,不时地放进嘴里吸一口,烟头的火光就亮一下。 宋玉柱说:“不会是老师吧,赵小禹,你他妈的竟敢告老师!” 赵小禹说:“狗日的才告老师!” 那人的脸正好迎着月光,等走到近处时,赵小禹觉得他很面熟。 那人很快走了过来,脸部的轮廓就越发清晰了,赵小禹终于认了出来,叫了一声:“陈师傅!” 是的,来人是曾经给赵小禹家装修过新房的陈师傅。 在赵小禹的记忆中,陈师傅是个真正的武林高手,出招奇快,力大无比,随便一个动作就把他的工友甩出几米远。 赵小禹一度非常崇拜他,如果不是他执意不收徒弟,赵小禹恐怕早跟着他行走江湖去了。 但赵小禹很诧异,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来帮我打架的吗? 陈师傅看了赵小禹一眼,扔掉烟头,问何锐平他们:“你们这半夜三更的在这干什么?” “你谁啊?”何锐平挺起了胸脯。 陈师傅指指赵小禹:“他是我弟弟。” 何锐平切了一声:“赵小禹,你他妈的还请了外援,我以为你很有种呢!” “我没请,是他自己来的。”赵小禹说。 何锐平点点头:“行,请外援就请外援,你说咋打?” 陈师傅说:“你说咋打就咋打。” 何锐平用食指指着陈师傅的鼻尖说:“老子和你单挑,如果我输了,我和赵小禹的恩怨一笔勾销;如果你输了,你们兄弟俩就得给我们磕头认错。” 陈师傅说:“好,全听你的。” 第122章 决堤 陈师傅站着没动,是何锐平先动的手,他扑上去就是一拳,直击陈师傅的面部。 陈师傅轻轻一闪,就闪开了,趁势抢上前去,双臂抱住何锐平的腰,再一抡,何锐平的整个身体就到了他的肩头,然后又一摔,何锐平就掉在了地上,摔了个五体投地。 赵小禹看得心花怒放,叫了一声好。 何锐平的那几个小弟都惊呆了。 陈师傅并没有像何锐平平时打架那样,动不动就把对手按在地上狂揍,他摔倒何锐平就住了手。 何锐平挣扎着站起来,这回改用脚,一脚踹向陈师傅的小腹。 陈师傅一侧身,躲开了何锐平的脚,同时伸出一只手兜起何锐平的腿,整个身体撞过去,何锐平又摔了个四脚朝天。 宋玉柱叫道:“弟兄们,一起上啊!” 当先冲了过去。 陈师傅提起一脚,直直地蹬了出去,正中宋玉柱的小腹,宋玉柱惨叫一声,躺倒在地上打滚。 剩下四个小弟一齐扑向陈师傅,陈师傅几个动作就把他们全撂倒了。 赵小禹激动得手舞足蹈,直呼过瘾。 那几个人挣扎起来又要上,何锐平忽然叫道:“别动!” 众人便不动了。 宋玉柱叫道:“老大——” “别他妈的说话!”何锐平喝道,竖起一只手,他的神情有点怪异,耳朵支棱起来,似乎在倾听着什么,“你们听到了吗?这是什么声音?” 赵小禹仔细一听,哗啦啦的,是流水声,很清脆,很急促,很响亮,在寂静的夜里荡着回音。 他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月光下,只见黄渠边上一片水光,翻腾着白浪,迅猛地撞向校墙,然后四散开来。 “黄渠决堤了!”赵小禹叫道。 这时大家也都看到了,一个个惊慌失措。 陈师傅说:“小禹,你快回校园通知学生们,让他们赶紧撤离!其他人,跟我走!别慌,黄渠边上有树,口子不会太大的!” 赵小禹一时六神无主。 陈师傅喊道:“发什么愣啊,快去!” 赵小禹这才反应过来,转身朝校墙跑去。 跑到校墙下,水已经漫了过来,顺着墙根急速流动。 校墙外的一些院子已经进了水,但那些房子却黑灯瞎火的,显然屋里的人们正在熟睡中,没听到水声。 赵小禹双手作喇叭状,罩在嘴边,扯开嗓子大喊:“黄渠决堤啦,黄渠决堤啦……” 又挨家挨户踢打大门。 他跑到高美娥家的院子前,边踢大门边大喊:“高老师,王校长,快起来,出大事啦……” 此时的水已有一尺多深,赵小禹见高美娥家的正屋亮起了灯,又望见陈师傅和何锐平他们已经到了黄渠的决口处,便没再耽搁,面向校墙,身体往下蹲了蹲,用尽全力向上一跳,双手攀住墙头边缘,双脚蹬住砖缝,蹭蹭几下便爬上了墙头,跳进了校园里。 他一口气跑到办公室门前的铃架跟前,摸到铃锤,然而他却停顿了那么一刻。 河蒲中学的铃不是一口钟,而是在一个木架上吊了一个推土机的链轮,木架上面放着一根铁棍充当铃锤。 这是赵小禹第二次打铃,第一次是在建设小学误打了集合铃,把正在上课的学生忽悠了出来,惹得许清涯挨了老师的批评,还被罚抄写了二十遍拼音。 现在,他要以一个正当的理由打铃,那串悦耳动听的声音将由他亲手奏响。 他紧紧地握着冰冷的铃锤,高举着,即使在这危急万分的时刻,也没人能阻止他在内心里举行了一场简短而庄严的仪式。 他耸耸喉咙,咽口口水,嘴里默念着“三上两下一预备,集合铃打到跑断腿”,高举的铃锤终于落下。 叮叮叮叮叮—— 清脆的铃声在夜空中回荡着,像立体音效,充满了校园的每个角落。 他一边打铃一边大喊:“黄渠决堤啦,黄渠决堤啦,黄渠决堤啦……” 为了增加紧张气氛,他改变了台词:“着火啦,地震啦,原子弹爆炸啦,彗星撞地球啦……” 邬友为办公室的门首先打开,他探出头来,打着手电照在赵小禹的脸上。 赵小禹停止了打铃,叫道:“邬老师,黄渠决堤了,快让大家撤,校墙外全是水,马上就要从校园里流进来了……” 这时东墙外的水声更大了,惊涛骇浪似的,显然决口又冲大了。 邬友为没细问,头缩了回去,片刻后穿着衣服跑了出来。 他先打着手电跑到校门口看了看,返回来说:“水已经进来了,继续打铃,不要停!” 然后从门洞跑向宿舍区。 赵小禹提起铃锤接着打铃,手臂都震麻了。 学生们陆续从门洞跑了过来,一个个像无头苍蝇,不知该怎么办,混混吵吵,乱作一团。 住校的几个老师也都起来了,总务室的张老师在大声命令着学生:“不要乱,不要乱,注意听着,出了校门,趟着水往北走,不要改变方向,水深点也没关系,没危险,到操场北面的土坡上集合!不要在校园跟前逗留,这一带地势最低,各宿舍的舍长把自己宿舍的人看住,不要慌……” 这时王校长和高美娥也匆匆赶了过来,王校长组织学生撤离,高美娥跑到赵小禹跟前:“你累了,我来打!” “不用,”赵小禹把铃锤换了只手,“高老师,你赶快走吧!” 高美娥伸手擦了擦赵小禹脸上的汗水,转身跑进了门洞。 赵小禹是和几个老师最后离开校园的。 他们挨住检查了宿舍,检查了教室,甚至连厕所也检查了,确保没遗留下一个人。 他们离开校园的时候,校园里的水已经没过膝盖了。 出了校园,水就更深了,基本齐腰了,而且水流更急,毕竟在校园里,还有校墙挡着。 他们艰难地涉水前行。 邬友为忽然变得像个女人一样婆婆妈妈,走一路念叨了一路,一惊一乍。 “没留下人吧,应该没,啊呀,还有几个地方没去看,南面的小树林,食堂后面的垃圾池,水房后面的旮旯……” 张老师哭笑不得:“半夜三更,都在宿舍里睡觉呢,跑到那些地方干嘛?再说铃敲了那么长时间,天王老子也听见了。” 他们正走着,前面有个人朝这边走过来,虽然也是趟着水,却走得极快,步伐稳健。 邬友为用手电照在那人的脸上,狐疑地问:“这是谁?” 赵小禹说:“以前给我家装修房子的陈师傅。” 第123章 解救何小平 赵小禹自然不敢说陈师傅是来帮他打架的,好在邬友为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也没细问。 陈师傅走到赵小禹身旁,一条手臂搭在他的背上,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赵小禹感觉就像被武林高手注入了内力一样,浑身充满了无尽的能量,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赵小禹拉着陈师傅走得离几个老师远一些,低声问:“陈师傅,你怎么来了?” 陈师傅笑笑:“你只记得我姓陈,却忘记我叫什么了吧?” 赵小禹抓耳挠腮地想了一阵,终于想了起来:“陈子荣!” “对呀。” “那么你是——”赵小禹的一颗心差点要跳出来了。 陈子荣、陈子光、陈子明、陈子亮……原来他是陈家的老大! 他想叫一声大哥,可是忽然如鲠在喉,鼻子一酸,两颗眼泪滑出眼眶。 原来陈家也有好人,难怪他一直觉得他那么亲;难怪他当初离开时,他那么难舍。 “怎么,叫不出口?”陈子荣把手往上移了移,捏着赵小禹后颈上的肉。 赵小禹轻轻地抽咽起来。 原来他赵小禹也有大哥,原来做小弟的感觉也挺好。 “我前几天回了一趟家,听九妹说,你跟人约好了要打架,我就过来看看,没想到阵仗搞得还挺大。”说到这里,陈子荣哼哼两声,“你没事招惹他们干嘛?” “不是我要招惹他们,是他们要招惹我。”赵小禹委屈地说。 “你躲开就是了,马上就要中考了,你学习那么好,可别耽误了。” “凭什么要我躲?我又没错,我不怕他们!” “嘿,好小子,有志气!” 一行人到了操场北面的土坡上时,学生们正站在那里翘首以盼地等着他们。 邬友为的第一句话就是:“快查查,人全不全?” 徐健说:“查过了,一个没少,就差你们几个了。” 邬友为还是不放心,把几个舍长叫过来依次询问了一遍,确认没少,他才松了口气,脸上绽放出了笑容。 他见学生们个个愁眉苦脸,就安慰道:“没事,没事的,小事一桩,人没少比什么都强!别说学校只是淹了,就是塌了也没关系,说不定上面还要给我们建新校园呢。” 在河中读书三年,赵小禹第一次见识到邬友为温柔的一面,竟是如此的迷人。 何锐平忽然叫道:“何小平呢,有谁见到过何小平?” 邬友为说:“何小平可能飞走了,它有翅膀,先顾人吧,鸡丢就丢了。” 何锐平说:“鸡不会飞,也不会水,它会被淹死的,它又不是鸭子!” 这时邬友为手里的手电向远处扫过,宋玉柱喊道:“那不是?那不是何小平吗?” 果然,远处的校墙上,何小平耀武扬威地站在那里,像个英姿飒爽的大将军。 何锐平哈哈大笑道:“好儿子,我来救你了!” 说着兴冲冲地跑下土坡,冲进水里。 邬友为叫了声“别去”,追上何锐平,一把拽住他,喝道:“回到土坡上去!鸡命重要还是人命重要?再说它在墙上站着呢,淹不死!” 何锐平挣扎着嚷道:“墙塌了咋办?它还是会被淹死的!” 邬友为望了一眼站在远处墙头上的何小平,又看了一眼心急火燎的何锐平,把手电递过去,说:“拿着,给我照明,我去!” 何锐平说:“我也去!” “你不能去!” “为什么啊?” 邬友为闷闷地说了句“你是学生”,就趟着水向校墙走去。 何锐平不敢怠慢,聚精会神地举起手电,让光亮时刻跟踪在邬友为身后。 邬友为终于到了校墙下,可是校墙太高,邬友为尽管把手臂伸得长长的,还是够不着何小平。 他起先冲着何小平拍手,想让它自己跳到他的手上来,可是何小平大概不如何锐平胆大,它转过身体,向下伸长脖子看着邬友为,然而就是不敢跳。 邬友为终于放弃了这个办法,他的身体稍微矮了一下,显然他想跳起来去抓何小平。 但在水中起跳,比在空气中起跳吃力,他只跳起一点,双手距离何小平还有一截。 然而他的双脚离了地,身体失去了稳定,一下子被洪水冲倒了,整个身体淹没在洪水中,看不见了。 “邬老师!”学生们大喊。 何锐平提着手电就往前跑,陈子荣冲下了土坡,他身手矫健,几步赶上何锐平,提住他的后领口,差点把他拉倒,手电差点掉进水里,光线偏移了一下,大家看到,在校墙的另一个地方,邬友为露出了半个身子。 他大概是被水呛着了,身体太虚弱,双手死死地抠住校墙砖缝,但是动不了,整个人像一只扒在墙上的壁虎。 何锐平指着那个方向吼道:“我要去救邬老师!” 陈子荣说:“你照着明,我去!” “我也去,那可是我们的邬老师啊!” “你不能去!”陈子荣不容置疑地说。 “为什么啊?” 陈子荣也闷闷地说了句“你是学生”,把何锐平推在一边,向那边走去了。 何锐平回头吼道:“都他妈的别愣着,下来给我拿着手电!” 赵小禹跑下土坡,跑到何锐平跟前,接过手电。 何锐平甩开膀子,双腿划开水面,大步向那边走去。 停顿了一刻,赵小禹举着手电追了过去。 这时他听到身后水声大响,回头看见有好多男生跟了上来,黑压压的,王校长喝止不住,只得也跟着去。 所有在水里的人手拉着手,形成一道铜墙铁壁,破开洪水,有力地向前迈进。 他们边走边喊:“邬老师挺住,我们马上就到了!” 坡上的女生自发地喊起了加油,像开运动会似的。 陈子荣和何锐平先到邬友为身边的。 邬友为果然没力气了,他一得到两人的援助,立刻就软了下来,像面团似的由两人搀扶着。 后面的人接着也到了,大家站在校墙下休息了一会儿,商量了一下,就去救何小平。 人多果然力量大,一群人站在何小平站着的墙下,扎成稳固的基础,由一个人抱起另一个人,轻松地把何小平解救了下来。 何小平不知是受了惊,还是庆祝重获新生,抑或是受到了手电强光的刺激以为是天亮了,高亢地叫了起来。 喔喔喔,喔喔喔—— 第124章 英雄 解救邬友为和何小平的大军涉水凯旋而归,土坡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女生们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陈慧跑到陈子荣和赵小禹面前,低声问道:“大哥,你是来帮九哥打架的吗?” “你找死是不?”赵小禹瞪了她一眼,慌张地瞅了瞅那边的几个老师。 陈子荣左右分别搂着弟弟和妹妹的肩膀,上了土坡。 学生们都去问候邬友为,邬友为虽然已无生命危险,但身体还是虚得很,一上土坡就仰八叉地平躺在地上,张大嘴呼呼地喘着气。 何锐平将怀里的何小平交给一个女生,走到陈子荣面前,忽然单膝下跪,双手抱拳,毕恭毕敬地说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切!”赵小禹撇撇嘴,“想拜师都没有一点诚意,要双膝下跪才行,还要磕头,还要上供!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先叫一声爸爸,叫我一声九叔,叫她(指陈慧)一声九姑再说。” “陈师傅,这话算不算数?”何锐平满眼期待地望着陈子荣,似乎只要陈子荣一点头,他就心甘情愿地按赵小禹说的做。 陈子荣笑了笑:“我不收徒弟的,我就是个泥瓦匠,哪能教得了你们?你们以后也别打架了,打不出个输赢来——别再欺负我弟弟!” 前面的话说得语气柔和,最后半句就带着恐吓的意味了。 他看了看赵小禹:“别再惹事!” 转向陈慧,“管好你九哥!” “他哪听我的啊,我一说他,他就要和我断绝关系,刚才还骂我找死呢!”陈慧委屈地说。 陈子荣再没说话,望了望黄渠决堤处奔腾的洪水,从土坡的另一面走了下去。 赵小禹心里一阵难过,刚和亲爱的大哥相认,就又分别,大哥长年不在家,不知再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大哥!”赵小禹叫了一声,追了过去。 这是自两人相认以后,他叫的第一声大哥。 月已西沉,夜色如墨,陈子荣早已消失在夜色中了。 “不知道他听到没。”赵小禹喃喃地说。 吕乡长带领着乡民奋战了一天一夜,终于将黄渠的决口合拢了。 下游的农民受灾严重,几千亩庄稼浸泡在水中。 公社这一带受灾倒较轻,因为在上游,水过地皮湿,切断了水源,很快就流干了。 尽管如此,河蒲中学的校园也毁坏严重,校墙坍塌了好几处,折断了几十株新栽的杨树。 半土坯半砖的自行车房变为一片废墟,一百多辆自行车被压在了下面。 一间库房也倒塌了,地下菜窖被彻底摧毁。 一间女生宿舍塌了半面墙,床铺上落满了砖头。 还有多处受损。 校园的土地上留下几道圆润的壕沟和一些塌方后的大洞,满目疮痍,像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争。 令老师们欣慰的是,二百多名住校生安然无恙,毫发未损,这除了得益于校领导的指挥有方,更得益于赵小禹能及时发现灾情,及时打铃示警。 那晚事后,邬友为问赵小禹:“你是怎么发现黄渠决堤的?” 赵小禹自然不能说他和何锐平他们打架的事,于是编了一套谎言,说他半夜上厕所时听到校墙外有流水声,觉得可疑,就翻墙出去查看,于是就发现了黄渠决堤。 厕所倚着校园的东院墙而建,距离黄渠最近,他的这一说法倒非常可信。 邬友为拍着赵小禹的头高兴地说:“你看,我让你做检查做对了吧,你如果还在那里撒尿,就不去上厕所了,不上厕所就听不到水声。” 赵小禹再次成为英雄,成为学生们的榜样。 尤其是那间塌了半面墙的女生宿舍里的女生,简直把赵小禹当成了救命恩人。 何锐平把赵小禹拉在一边,搂着他的肩膀说:“怎么什么好事都能轮到你?” 赵小禹说:“有本事你告状去!” 学校放假一周,对校园进行了排水和简单的修缮。 复学后的第一天,校长召开了全体师生大会。 有两个目的,一是让大家提高安全防范意识;二是对赵小禹同学进行表彰奖励。 王校长再次发挥他幽默风趣且文采斐然的口才,把赵小禹结结实实地赞美了一番,时而催人泪下,时而催人奋进。 他不吝言辞,引用了不少古诗词、成语典故和排比句。 假如赵小禹没听到水声,假如赵小禹听到水声却没翻墙出去查看,假如赵小禹没及时打铃,假如……后果将不堪设想。 以上种种,都说明赵小禹同学头脑聪明,勤于思考,勇敢无畏,大公无私,爱校如家,有极强的忧患意识……以至于向来不知道害羞的赵小禹也感到一阵脸热心跳,总觉得王校长说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 住在校墙外的住户们也来了两个代表,说如果不是赵小禹,不知要淹死多少人。 这当然有点夸张的成分,但大家都愿意说点好听的。 最后王校长亲自给赵小禹颁发了奖品和荣誉证书,还给他戴了大红花。 一年一度的中考来临了,考场设在县里,河蒲中学的学生只能住在县里考,老师们早去定好了旅馆和饭店。 三辆大客车拉着三个初三班到了县城。 每天只考两门课,上午一门,下午一门,所以学生们大部分的时间是闲着的,爱学习的就窝在宿舍里临阵磨枪,多数学生则满世界跑,见识外面的花花世界。 旅馆是平房,每间屋住着七八个人,虽然很逼仄,但都是单独的床,不用肉挨肉了。 吃饭在一个二层的大酒店,虽然都是些穷学生,但毕竟人多,所以酒店方面很重视,老板每餐都要亲自过来询问一下饭菜的味道如何,讲几句俏皮话,逗逗这帮孩子。 几个服务员也都小心伺候着。 这帮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很快体会到了“顾客就是上帝”的自豪感,频频招呼着服务员,拿腔作调,气势十足,服务员每每忙不迭地回应,跑得脚不沾地。 这天吃晚饭时,一个服务员端着一盘菜正要上桌,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打了个趔趄,菜盘脱手飞出,落在了坐在旁边的高美娥身上。 高美娥尖叫着站起,花容失色,只见油、肉、菜叶、汤汁粘满了她整个胸脯和小腹。 第125章 可怜虫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坐在高美娥跟前的王校长和三个老师都有不同程度的挂彩。 王校长大怒,对着那个服务员就开始疯狂输出各种贬义词。 校长怒了,那三个老师自然不敢怠慢,马上也开始指责那个服务员。 学生们也骂骂咧咧。 赵小禹更是战斗力十足,打架他不敢称第一,骂人则从来没输过。 他的口才比王校长毫不逊色,天赋异禀加上经验丰富,加上学了文化,现在的骂功可谓炉火纯青。 直到其他人都住了口,赵小禹还在骂着;直到高美娥出言制止了他,他才罢休,仍是气呼呼的。 这两天高老师虽然没穿白裙子,但一件小巧的黑半袖让她越显精致,尤其是领口的那几道明亮的纽扣更添了几分端庄,很让人赏心悦目,没想到一盘菜让她变得狼狈不堪,这让赵小禹极度生气。 老板一边赔礼道歉,一边也在教训着那个服务员。 那个服务员看上去年龄很小,比这帮学生大不了多少,带着点稚气,身材瘦小,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 回到旅馆,大家兀自情绪高涨,同学们盛赞赵小禹口才一流,赵小禹正在沾沾自喜之时,开着的旅馆门口站着一个女孩,正是那个笨手笨脚的服务员。 她手里拿着一张扑克牌大小的卡片,念着上面的名字:“谁叫赵小禹?” 赵小禹冲过去,一把抢过那张卡片,原来是他的准考证。 “你是在哪捡到的?” “就在你们吃饭的地方,你就是赵小禹?” “嗯,我就是。”赵小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回想起吃饭时的情景,不禁羞愧万分,正要说两句抱歉的话,那个女孩已经走了。 老师反复强调过准考证的重要性,丢失准考证就进不了考场,缺失一门课的成绩,别说考上重点高中,恐怕连普通高中都考不上。 同学们都很细心,准考证总是放在一个不容易丢失又容易找到的地方,赵小禹向来神经大条,考完试随手将准考证装进衣兜或裤兜里,再不去看它。 他暗叫了一声好险,又暗骂了自己一句傻x,回身看向同舍的同学,一个个瞠目结舌。 生活总是爱开玩笑,他们刚才还在口诛笔伐的服务员,现在却成了好人好事的榜样。 于是,舆论风向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班长徐健建议道:“给她做个锦旗送到酒店去!” 众人拍手赞成。 那些年,锦旗很流行,对于一个单位来说,就相当于番茄小说的五星好评,是门面,是广告。 但他们不知道在哪里做锦旗,反正闲来无事,就相跟着到街上逛。 对于一帮农村孩子来说,这个落后小县城的夜景也足以令他们目不暇接,闪烁的霓虹灯,穿着时髦的俊男靓女,吊着临时照明灯的烧烤摊,尤其是那间舞厅,门头上挂着一颗比西瓜还大的圆球在不停地旋转着,把各种色彩的光斑洒在街道上。 几人终于在一间广告店铺的玻璃上看到“锦旗”、“牌匾”等字样,便走了进去。 询问了价格,觉得还能接受。 店员让他们把赠予人和被赠予人,以及要说的话写在一张纸上,赵小禹拿起笔,先写下“拾金不昧,品格高尚”八个字,又写下“河蒲中学全体师生赠”,但被赠予人却不知该写谁了,他并不知道那个女服务员的名字。 徐健说:“写成酒店的名字就好,酒店老板一高兴,说不定会给她涨工资的。” 赵小禹觉得在理,那个服务员今天受了批评,明天涨了工资,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店员让他们先交了钱,明天过来取。 做完这件事,赵小禹的心里才舒服了些。 第二天正常考试。 上午考完是十一点,赵小禹和徐健等人会合后,直奔那家广告店取了锦旗,又直奔酒店。 老师和同学都已落座,胖乎乎的老板陪着笑脸和王校长说着话,却不见了昨天的那个服务员。 赵小禹走到老板面前,带着歉意说:“叔叔对不起,昨天那个姐姐是无意的,我们不该骂她,她捡到了我的准考证给我送到了旅馆,不然我今天都考不成试。你让那个姐姐过来,我们要给她送锦旗。” 说着将锦旗展开。 老板一愣,说:“她不在这儿干了。” “为什么?”赵小禹吃了一惊。 “因为,因为她总是笨手笨脚的,经常得罪顾客,今天上午,我把她开除了。” “啊!”赵小禹万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那她去哪了?” “不知道。”老板说着,接过锦旗看了看,“不错不错,小兄弟你们有心了。” 这时一个三十来岁的女服务员插话道:“小李是农村来的,本来考上了县一中,上了半年,她爸病了,她退学打工给她爸挣医药费……” “好了好了,”老板烦躁地打断她,将锦旗递过去,“找个显眼的地方挂上去,保证每个进店的顾客都能看到,不能辜负了小兄弟的心意!” 赵小禹想说“那不是送给你的”,但他一时神思恍惚,没说出来,那个服务员已经拿着锦旗走了。 所有的人,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神色都有点凄惶。 饭菜上了桌,热的凉的,荤的素的,五颜六色,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喝了三年泔水汤的学生们纷纷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着,早将那个女服务员抛至脑后了。 赵小禹却吃得形同嚼蜡,他的眼眶里汪着一团泪水,他忽然发现,自己自作聪明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本以为打了一场胜仗,结果只是打败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可怜虫而已。 他痛恨恶人,却同时在做着恶人。 他鄙视自己。 同学们吃饱陆续离开酒店,三五成群地向旅馆走去,赵小禹却没回旅馆,他一口气跑到叶春梅的商店,一进门就说:“姐姐,我真不是个东西!” 第126章 车祸 李建国回老家了,儿子李佳铭在幼儿园,店里只有叶春梅一个人。 叶春梅听完赵小禹的叙述后,安慰他说,各人有各人的造化,那个服务员也是命中该有这一劫,怪不得别人,再说,老板开除她是因为她犯了错误,不是因为赵小禹骂了她。 赵小禹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老板是因为看到老师和学生们都针对她才开除她的,等于是说那么多人逼着老板开除了她,所以自己就是罪魁祸首。 叶春梅又换了个角度劝他,说在城里找份工作很容易,说不定那个服务员现在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反而因祸得福呢。 一通劝说,赵小禹终于解开了心结,畅快多了。 叶春梅要给赵小禹做饭吃,赵小禹说他吃过了,正要告辞,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气喘吁吁地跑进店来,是幼儿园的周老师,喊道:“李佳铭妈妈,李佳铭在幼儿园碰破了头,已经送去医院了,你快去一趟吧!” 叶春梅急问严不严重,周老师说:“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当时是昏迷了。” 叶春梅家有一辆摩托车,和一辆用来上货的脚蹬三轮车,周老师骑着的自行车是秃尾巴的,不能带人,叶春梅只得拿了摩托车的钥匙。 她本来就不怎么会骑摩托车,此时方寸大乱,手脚不听使唤,折腾了半天,连步也起不了,离合器一松手就熄火。 赵小禹本来要回旅馆,见此情景,就过去抓住车把:“姐姐,我来骑吧!” “你行吗?” “肯定比你骑得好!” “不耽误你下午考试吧?” “早着呢,我去过县医院,几分钟的事。” 叶春梅便同意了。 17岁的赵小禹长得人高马大,除了脸上带着些许稚气外,完全是个大人了,他跨上摩托车,带上叶春梅,踩了档位,松开离合器,轻松起步,突突地驶上了街道。 这是一辆125摩托,动力强劲,稍微拧一下油门就嗖嗖地向前猛窜,比胡明乐那辆疲软的轻骑不知要好骑多少倍。 他超过一辆警用摩托车,车上的警察冲他招手,示意他停车,他说了声“救人呐”,就把油门拧到底,把警用摩托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一阵风驰电掣去了医院。 找到正在急诊科休息的李佳铭,他已经醒来了,大夫说他只是暂时性昏迷,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有必要住院观察两天,做个全身检查。 办完住院手续,叶春梅才想起赵小禹还要参加中考,一看表,已经两点二十了,距离开考时间只差十分钟。 赵小禹这时也才醒悟,自己原本还有个考生的身份,他说了声“姐姐,我下午给你送车”,转身就跑了。 叶春梅追到医院大门口时,赵小禹早已不见了踪影,午间空旷的街道上似乎残留着一股淡淡的汽油味。 十分钟的时间,赵小禹自信能赶到考场,但他还是骑得很快,摩托车的烟囱里喷吐着蓝烟,惹得路人不时地骂一句:“扑死鬼!” 有个行人小跑着横穿马路,一辆小轿车来了个急刹车,后面的赵小禹却没刹住,咣当一声响,他就飞到了半空,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赵小禹的命真够大的,当然也是他运气好,他的身体不是直直是飞出去的,而是向街道外飞了出去,那里有一片没硬化的空地,土质松软,他受伤不严重,除了断了一根肋骨外,就是一些皮外伤。 大夫说,肋骨可以自愈,只是暂时不能从事重体力活。 赵小禹醒来时,是晚上,满眼一片白,灯光亮得刺眼,跟前坐着高美娥和几个同学,还有叶春梅。 叶春梅痛心疾首地说:“都怪我,我就不应该让你骑摩托的……” 高美娥告诉赵小禹,他错过了最后一门考试。 赵小禹不禁黯然神伤,三年的努力,一朝成空,但他只是喃喃地说了一句:“恶有恶报!” 赵小禹住了几天院,在这几天,他想了很多问题。 他放火烧了武家的麦场,爷爷的枪没了。 他放水淹了武家的西瓜地,嫁祸给秦富忠,全村几千人跟着倒霉,吃了一夏天生瓜蛋子。 他偷了武家的钱,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了武家。 他骂走了那个服务员,自己马上遭遇了不测。 仿佛冥冥之中真的有神在平衡着世界的善恶。 然而,从来没害过人的爸爸为什么死了? 年轻美丽的王翠萍怎么上吊了? 活蹦乱跳的胡叔怎么瘫痪了? 爷爷出生入死半辈子,换来了和平的新世界,为什么换不来一家人的平安? …… 太多的问题,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 这几天,高美娥、叶春梅和陈慧陪着赵小禹。 陈慧回了一趟新建队,告诉孙桂香,赵小禹要跟同学们在县城玩几天,迟些时候回去。 赵小禹在医院的花费,全是叶春梅在支出,好在那辆汽车损坏不严重,人家见赵小禹伤成了那样,没问他要赔偿。 几天后,赵小禹回到家,孙桂香问他考得怎么样,他说没问题。 现在距离割麦子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赵小禹又骑上摩托卖起了酿皮。 虽然大夫一再嘱咐,让他尽量少活动,虽然那条断了的肋骨偶有疼痛,但他觉得自己还行,只要掌握好力度,就不会造成二次伤害。 这天下午,赵小禹卖完酿皮回到家,将摩托车支好,见孙桂香双手叉腰站在房檐下,阴着一张脸怒视着他。 赵天尧站在她旁边抽着烟袋,脸色也不太好看。 赵小禹不安地问了一声:“你们怎么了?” 孙桂香一个箭步冲过去,就要扒赵小禹的半袖衫。 赵小禹急忙躲开,喊道:“妈,你耍什么流氓啊,我可是你亲儿子!” 孙桂香气喘如牛,又扑了过去,双手揪住赵小禹的两片衣襟,一发力,几颗扣子就被扯掉了。 赵小禹的胸膛裸露了出来,他放弃了挣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胸处,那里微微有些肿。 孙桂香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上前轻轻地抚摸着那里,问:“真断了?” 第127章 录取通知书 赵小禹心里咯噔了一下,心虚地说:“没断,就是肿了。” “还撒谎!”孙桂香喊道,“我说你怎么老端着一条胳膊。” 赵小禹见露了馅,便不敢再遮掩了。 他端着胳膊,一是用胳膊护住左胸预防磕碰;二是免得胳膊乱动牵动骨裂的地方,引发疼痛。 但他仍然没说实情:“就是剐蹭了一下,跌倒时窝断了一根肋骨,没全断,筋还连着呢。” 孙桂香显然并没听到车祸细节,她一边抚摸着赵小禹胸部的肿处,一边哭哭啼啼地埋怨个不停。 “咋那么不小心呢?这么大个人了,走路不能看着点吗?红灯停,绿灯行,不知道吗?书都念在哪了……” “陈慧来了?”赵小禹左右环顾着院子,他以为是陈慧过来说了实情。 “别跟我提她!”孙桂香更来气了,“她和你一样坏,合起伙来坑我!” 看来不是陈慧出卖了他,赵小禹满意地点点头,这个妹妹还能要。 孙桂香又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出一声气?要不是武飞龙说,我还蒙在鼓里呢,这一天天地骑着摩托车满世界跑,留下后遗症咋办呀?” 武飞龙虽然不和赵小禹同班,但中考那几天是在一起吃饭的,赵小禹出车祸的事,自是瞒不住他。 赵小禹暗骂,他妈的,男人长着一张女人嘴,什么都爱说。 赵天尧插话道:“肋骨断了是小伤,想当年我们在战场上……” “别跟我说你们战场上的事,你们打仗那是没办法!”孙桂香立刻打断了他,“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年纪轻轻就缺胳膊少腿的,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才开始活人呀!” 她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赵天尧反倒越来越没脾气了,被怼了一句,乖乖地闭了嘴,蹲在台阶上抽起了烟袋。 赵小禹说:“妈,没那么严重,大夫都说了,肋骨会自己长好的,长好的地方比以前都结实,板斧都砍不断。” 好说歹说,这件事算是搪塞过去了,但孙桂香又提出了更大的事:“武飞龙说,你少考一门课,那你肯定考不上高中了,你去托托老师,让他们把你安排进去,问问花多少钱能成,咱家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你上这个学!” 赵小禹心里一阵感动,又一阵难过,缺了一门课的成绩,恐怕连最差的二中都上不了了,最好也就能上个职高,但他实在不想给家里增添负担了。 上面管得越来越严,采用非正规手段上高中越来越难了,花费连年翻倍,不是一般家庭所能承受得起的。 一瞬之间,一个决定形成了。 “妈,你别听武飞龙瞎说,我是被车碰了一下,但是在考完试那天碰的,六门课我都考了,哪就缺一门了?” “真的?” “真的啊,妈,你连亲儿子的话都不信,居然要去信一个狗杂碎的话,真有你的!” “那你要是骗我呢?” “我骗你干嘛?过段时间录取通知书来了,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好,”孙桂香暂时妥协了,“我就信你一回,如果你收不到录取通知书,你就别再认我这个妈,我也不再认你这个儿子,你给我滚出赵家去!” 赵小禹嘿嘿一笑,心里很是甜蜜,因为孙桂香说的是“赵家”,而非“孙家”。 自那以后,孙桂香就不让赵小禹出去卖酿皮了,赵小禹坚持要去,孙桂香索性不做了,赵小禹不会做酿皮,只能作罢。 麦子熟了,赵小禹开上四轮车,安装上收割机,又奔波在田野上了。 他赤着上身,戴着墨镜,继续做胡芳芳口中“最帅最酷的农民”。 他的上半身被太阳晒得黝黑,汗水明灿灿的,有的地方脱了皮,旧肉打着卷,新肉泛着白,一团一团,像牛皮癣,但他似乎很开心,耀武扬威的,嘴角总是翘着,脑袋总是向上倾斜45度,有时哼着歌。 “向天空大声地呼唤,说声我揍你,向那流浪的白云,说声我杀你,让那天空听得见,让那白云看得见,谁也擦不掉我们之间的恩怨……” 他不喜欢情情爱爱,就喜欢打打杀杀,所以常把歌词里的男欢女爱换成血雨腥风,觉得这样才劲爆。 他的伤还没彻底痊愈,用得劲大了,肋骨还疼,所以每天摇四轮车时就需要金海帮忙。 金海今年十六岁了,但体力很差劲,也不会发力,单独摇不着四轮车,每次都得需要赵小禹在摇把上踩一脚。 不过金海也参与到劳动中来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有些农活需要两个男人来做。 邮递员平时是不往小队送信的,但遇到录取通知书的信还是要亲自送到考生手里。 邮递员每次经过新建队时,孙桂香总要拦住人家问问,有没有赵小禹的信,每每获得一个失望的回答。 后来连武飞龙都收到了职业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可是赵小禹的通知书却迟迟不来。 孙桂香心急如焚,忽然意识到赵小禹骗了她,正准备收拾他,这天下午,一家人正在场面上攒场,秦富忠骑着摩托车过来扔下一封信,说是赵小禹的。 孙桂香一看信封上的字,见下面写的是“黄水县第三高级中学”,顿时激动得眼泪婆娑。 三中虽然不比一中,但也是好学校,至少比二中要强太多。 她忙不迭地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笺,一堆印刷的资料当中,夹着一张红色的、折叠在一起的硬纸卡片,展开来,见上面写着: 赵小禹同学: 你好! 你被我校录取为高一级学生,特向你表示衷心地祝贺! 请你于1997年9月1日到黄水县第三高级中学报到。 年月日。 全是用钢笔手写的,字体工整娟秀。 孙桂香激动地说:“看看现在的录取通知书,做的像请柬似的,我记得金海去年的录取通知书只是一张二纸宽的纸条。” 金海一把抢过录取通知书,合起来一看:“这分明就是请柬嘛,这上面写的‘请柬’两个字呢!” 又展开来,“这怎么连公章都不盖?这字体好熟悉!” 第128章 偶遇 赵小禹闻言,一把抢过录取通知书,嚷道:“人家用请柬,是为了庄重,已经这么庄重了,还盖什么公章啊?吹毛求屁!” 他常故意用错成语,以达到更好的讽刺效果。 金海又从孙桂香手中拿过信封:“他们学校没有牛皮纸的专用信封吗,怎么用这种邮局的白信封啊?而且这邮戳也不对,只有河蒲乡邮政局的邮戳,没有黄水县邮政局的邮戳,发出地和接收地都得盖章啊!” 赵小禹又一把抢过信封:“你懂什么,我看你就是嫉妒!” “切,我一个一中的,会嫉妒你一个三中的?”金海不屑一顾地说,不过不再挑刺了。 他对这封信的真实来源也并不确切,毕竟那么厚一沓资料是印刷出来的,无论是新生须知、住校生须知,还是学杂费明细、致新生的一封信等,后面的落款确实都是三中。 孙桂香高兴过头了,并没有在意金海的话,只以为两人是在斗嘴。 她眉飞色舞地说:“小禹,明天去趟公社,称几斤羊肉,咱们好好地庆祝一下!对了,再买点炮!” 赵天尧也乐得合不拢嘴,口水都流出来了,说:“我们赵家三代,总算是出了一个文化人!” 赵小禹看见爷爷流出了口水却不自知,心里不由一酸,爷爷太老了,暗说了一句:爷爷,对不起,我骗了你。 但他不想让别人看出他的心思,便打趣金海:“海儿,你说明天用不用把陈慧接过来啊?” “我管你呢!”金海脸一红,拿起扫帚扫开了场面。 赵天尧呵呵笑道:“接过来,慧慧应该也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吧,正好问问她考在哪个学校了。” “嗯,叫过来!”孙桂香附和道,口气却不好,白了赵小禹一眼,“我正想教训她呢,我没亏待过她,她却和她九哥合起伙来骗我!” 晚上赵小禹去了金海房间,看见他正对着一个小圆镜,用梳子蘸着水梳理着头发,脸上现出一抹羞涩的神情。 第二天,赵小禹先去了前进四队。 骑着摩托车走在村路上,迎面碰上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冲他招手,赵小禹停下车,把墨镜往下拉了拉,定睛一看,认出是武玉凤。 一年多不见,武玉凤的变化挺大的,丰满了许多,也风韵了许多,当然也土气朴素了许多,完全是个农家小媳妇了,这让赵小禹不由联想到了王翠萍,多年前的一天,王翠萍就是这样抱着孩子拦住了他,交给他一封信。 但他的脑海中,马上又浮现出武玉凤和胡明乐亲密地摸肚子和亲嘴的画面,他的脸莫名地烫了起来。 赵小禹用脚支住摩托车,问:“你有事?” “你要去哪?”武玉凤问。 “去找陈慧。” “哦,慧慧考上三中了,正高兴着呢,你考在哪了?” “也,也是三中。” “那挺好的,兄妹俩可以相互照应一下。” “嗯,”赵小禹不想多说这个话题,“你们今年没去给你爸帮忙?” “我爸来叫过,我没回去,也没让你二哥回。”武玉凤似乎有些气,“帮一年就行了,哪能年年都帮呢?现在我们和你爸妈另家了,也是一家人家,也要生活。” 赵小禹听到她如此奚落自己的娘家,不由对她产生了好感,但听到她左一个“你二哥”,右一个“你爸妈”,又不由反感,想到胡明乐,更觉得恶心,便说了一声“我走了”,拧了一把油门,绝尘而去。 他直接把摩托车骑进了陈家的院子里,还没下车,陈慧就高兴地跑了出来。 赵小禹问:“大哥在吗?” 陈慧摇摇头:“不在,一直没回来。” “走吧!”赵小禹头往后扭了扭,示意陈慧坐在后面。 “去哪?” “走就得了!” 陈慧哦了一声,蹁腿骑到摩托车的后座上。 陈永文和丁俊仙出来招呼道:“小禹回家坐……” 赵小禹没理他们,把墨镜往上推了推,在院子里兜了一圈,骑出了院子,留下一股浓重的蓝烟。 到了村口,赵小禹停下车。 “下车!” “干嘛?” “下!” 陈慧听出赵小禹的语气不对,便乖乖地下了车。 “你怎么了?” 赵小禹也下了车,把车支好,叉着腰在地上转了两圈,指着陈慧说:“你办事能不能认真点?弄个请柬写录取通知书算怎么回事?” 陈慧一怔,原来是因为这事,争辩道:“我能怎么办啊,总不能在一张白纸上写吧?那样更假!人家的录取通知书都是事先印好的格式,只填写名字和日期就行,我上哪印去?就是那张空白的请柬,我也是跑遍了公社的小卖部才买到的,多数请柬都印了字,没法做成录取通知书。” “你就不能去趟县城吗?那里的广告铺什么做不出来?连公章都能给你盖上!”赵小禹恨铁不成钢地说,“还有,你从公社邮局寄信,连县邮局的邮戳都没有,狗都能看出来是假的!” “县城那么远,我怎么去?” “你不会坐班车吗?几块钱的车费,我给你报销还不行吗?和你家人一样小气抠门,亏我给你吃了三年的肉酱,还不如喂了狗呢!” “你——你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教训我吗?”陈慧委屈地流下了眼泪,“我还以为你是来祝贺我考上高中了呢。为了帮助你骗人,我把三中寄给我的资料全寄给了你,你还要我怎样?反正你就是看我不顺眼呗,我怎么做你都不满意。再不要来找我,找你的满意的去!” 说完转身往村里跑。 赵小禹赶忙追上她,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绽放出一副笑脸:“九妹别生气,哥错了,你做得很好,没人怀疑是假的。我说了嘛,狗才能看出是假的,人都看出是真的。” 陈慧一把推开他,站住了说:“你总是这样,打我个耳光,再给我个甜枣吃,玩得很开心是吗?” “嘿嘿,好妹妹,走吧,我们家今天炖羊肉,庆祝我金榜题名,这里面有你一半的功劳呢!” “我不去,我不稀罕!”陈慧说着又要走。 “嘿,我把你个不识好歹的,给你三分好颜色,你还要开染坊!”赵小禹将陈慧拦腰抱起,不顾陈慧的喊叫和挣扎,几步回到摩托车跟前,把她放在座位上。 “你等会儿,我回去跟我爸妈说一声。” “说什么说,跟我走还不放心,我还能把你卖了不成?再说,就算我想卖,也没人买啊,长得像猪八戒他二姨似的。”赵小禹两脚踹着了摩托车。 “那你就是猪八戒!”陈慧终于破涕为笑了。 “那二姨坐好了!”赵小禹跨上摩托车,一拧油门,轰地一声开走了。 第129章 ade,我的校园 到了公社,买了羊肉和炮,两人正用绳子把这些东西往摩托车上绑扎,高美娥提着一个篮子走了过来,问道:“你俩考在哪了?” “我考在三中了。”陈慧抢着答。 “那不错啊!”高美娥高兴地说,“赵小禹你呢,收到录取通知书没?” “收到了,”赵小禹指指陈慧,“我俩都是三中的,这不买了羊肉和炮准备庆祝嘛。” “不会吧,”高美娥貌似不信,“你少了一门课的成绩,居然能考上三中?二中还差不多。” “不是二中,就是三中,不信你问她。” “是吗?”高美娥狐疑地看向陈慧。 “嗯,是呢。”陈慧闪烁其辞地说。 高美娥长舒了一口气:“那真是太好了,说明你发挥好了,如果没少那门课,考上一中没一点问题。唉,可惜了。赵小禹啊,再让你跳,这回长记性了吧?” “嗯,以后不会了。” 三人站在路边聊了会儿天,赵小禹邀请高老师去他家吃羊肉,高老师说:“不去了,顾不上,马上要开学了,我把你们送走,又返回来代初一的班主任,净是事儿。我走了,那咱们就有缘再见!” 说完提着篮子走了。 赵小禹心里忽然一揪,就这么走了? 高美娥今天穿了一条黑裙子,上身是一件碎格子半袖衫,头发盘着,挽着一个和半袖衫同样布料的发饰,更显窈窕端庄。 赵小禹的心越揪越紧,这个陪伴了他三年的女人就这么草率地离开了,没有庄重的仪式,没有生离死别应有的伤感气氛,没有眼泪,没有感人肺腑的话语,仅凭一句“有缘再见”就轻而易举地把他打发了,就像平时放假一样。 是啊,高老师教了近十年的书,教过的学生数以千计,他赵小禹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在她心目中应该特别,她曾是许清涯小学一年级的老师,也曾是他小学一年级的老师,在1988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在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中,她离开了,八岁的他哭得像一头受伤的狼。 后来他们又重逢在河中的校园,在她的嬉笑怒骂中,他度过了三年朝气蓬勃的火热青春。 “哎哎哎,”陈慧伸出一只手在赵小禹的眼前比划着,“你傻了?” 赵小禹这才回过神来,扶正摩托车,踹着脚蹬子。 “你不会是暗恋高老师吧?”陈慧带着一脸坏笑。 “别瞎说!” “哈哈,你脸都红了,还说我瞎说!” “反正暗恋谁都比暗恋你强,狗才暗恋你!” “切,我才不用人暗恋呢。”陈慧在赵小禹骑上摩托车后,骑到了后面,“羞不羞,连自己的老师都暗恋。高老师都快三十了,都成家了,孩子都好几岁了,你不会是想第三者插足吧?” 电视的普及,让农村人知道了很多城里人的概念,比如出轨,比如第三者等,丰富了他们对不正经男女的形容。 “信不信我一脚把你踹下去!”赵小禹说。 摩托车响了一声喇叭,顺着河浦公社的砂石街道向远处驶去了。 高美娥走到很远的地方站住了,转回身,望着那辆绝尘而去的摩托擦擦眼泪,喃喃地说:“赵小禹,再见了!” 她不敢说赵小禹是她带过的最优秀的学生,但不得不承认,他是最特别,最令人难忘的一个。 赵小禹骑着摩托车走出一截路,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后面的陈慧猛不防撞在他背上。 “怎么了,吓死我了!”陈慧在他背上狠狠地捣了一拳。 “芳芳今年升初中了吧,”赵小禹说,“应该张榜了,咱们去学校看看。” 两人返回公社,去了学校。 经历了一场水灾,校方防患于未然,趁着放暑假的时间加固建筑物的基础,一些工人正在忙乱着。 果然张榜了,一块墙壁上贴着红纸,一群孩子围在那里看,这场景,倏忽把赵小禹带回到三年前,仿佛清晰如昨,仿佛恍若隔世,有些事物亘古不变,有些事物却面目全非。 两人走到榜前,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胡芳芳的名字。 陈慧忽然说:“我记得芳芳好像是五年级,开学应该是六年级,明年才上初中。” 赵小禹掰着手指头细算。 “别算了,就是五年级,我给她辅导功课还不清楚?我看你就是想看看高老师在不,再来个不期而遇。”陈慧打趣道。 赵小禹仔细想想,胡芳芳好像确实是该上六年级了,事实上他返回校园的真正的目的并不是要看胡芳芳的录取和分班情况,当然也不是如陈慧说的要和高美娥来个不期而遇,他只是想再看看校园,看最后一眼。 即将步入社会的他,面对渺茫的前途,忽然好难舍这个曾经觉得无所谓的校园,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在牵动着他的心。 “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 忽然传来一阵歌声,赵小禹的心莫名地颤动起来。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正要走,邬友为推着自行车走了过来,他是加固工程的临时监工,放假期间也要天天上班。 他站下和赵小禹、陈慧说了几句话,无非就是问问他们考上了哪个学校,以后要好好学习云云,然后就自顾自地忙去了。 赵小禹的心又是一揪,邬友为是他的班主任,而且曾经一起见义勇为,勇擒盗窃团伙,也算是出生入死,临别时怎么连句特别的话语都没有? 邬友为正在指手画脚地和几个工人说着什么,满面笑容,赵小禹的眼泪却不争气,一忍再忍,还是滑出了眼眶。 邬老师打他的疼痛早已遗忘,而那些美好的时光却历历在目。 赵小禹叹了口气,目光最后扫了一遍校园,学着鲁迅的腔调说了句“ade,我的校园”,踹着了摩托车。 听到摩托车声,邬友为停止了和工人们说话,转头望着摩托车从校门口驶出去,笑了笑:“臭小子,倒骑上摩托了,我还只是骑个破自行车而已。” 说着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经给赵小禹写过的评语:既好又坏,招人喜欢又惹人讨厌。 这个评语他后来涂掉了,改成了“尊敬师长,团结同学,热爱班集体……” 第130章 第二封录取通知书 两天后的下午,一辆绿色的摩托车开到孙桂香家的院门口,一个穿着绿半袖的大叔拿着一封信站在门口喊道:“赵小禹,有你的信!” 当时全家人都在刚翻过的麦地里撒菜籽,没人应声。 大叔走进院子,一个窗户一个窗户地朝里瞅,终于瞅到了躺在床上的胡明乐。 大叔推开门问:“这是赵小禹家吗?有他的录取通知书!” 胡明乐一怔,小禹不是已经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吗? 但还是说:“他去地里了,放下吧!” 大叔将信封扔到床上就走了。 晚上,赵小禹给胡明乐送饭时,胡明乐拿出了那封信。 “小禹,你不是被三中录取了吗?怎么二中又给你寄来了通知书?” 赵小禹一惊,急忙关好门窗,拉上窗帘,接过那封信拆开来看了一遍,果然是二中寄来的录取通知书,这可不是造假的,盖着鲜红的印章呢。 原来他少了一门课的成绩,最后还是考上了高中,尽管是全县最差的高中,但至少比混吃等死的职高强,至少有考大学的机会,尽管考上的几率很小。 一时间,他既高兴又难受,现在全家人都以为他考上了三中。 “胡叔,你告诉过别人吗?”赵小禹问。 “没有,”胡明乐摇摇头,“小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行不?我妈要是知道了,非得气死。” “行。” “是这样的胡叔,”赵小禹咽了口口水,“那天我出了车祸,住了院,错过了最后一门课的考试。我妈后来知道了,料到我考不上高中,就想花高价托人让我上学,可是咱家哪有那么多的钱啊?我也以为我考不上,就让同学伪造了一封录取通知书寄给我,没想到今天又来了一封真的。” “你原来是想骗你妈吗?” “嗯,假装去上学,到县里找个工作。” “那现在呢,你考上了,又是怎么计划的?” “唉,”赵小禹叹口气,“能怎么计划呢?羊肉也吃了,炮也放了,我已经被架在光荣榜上下不来了,将错就错吧,这个通知书就当没收到过。” 顿了顿,又说:“其实就算考上县一中我也不一定去上,高中可不比初中,不是吃大锅饭,每顿饭都要花钱,学杂费也多,听说上三年高中少说也得花两万。我走了,家里就剩下我妈一个挣钱的了。金海上了一年高中,家里立马就开始紧张了,再加上我,不是要她的命吗?我打工不管能不能挣到钱,至少不用花钱。” 他把所有的资料重新装回信封,把信封揣进裤兜里。 胡明乐长叹一声:“都是我连累了你们家啊!” “胡叔,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耽误了考试的。” “小禹,你还是去上吧,”胡明乐建议道,“我倒是常听你们说二中不好,但不好也是高中,就算将来考不上大学,那也是个高中文凭。你现在还是个孩子,上哪找工作呢?哪里肯要你呢?你去跟你妈道个歉,好好地解释清楚,你妈会理解你的。至于钱的问题,总有办法的,把这套房子卖了。房子以后还能盖,前程耽误了就回不来了。” “其实我自己也不想上了,”赵小禹违心地说,“我一直就觉得,我不是上学那块料,屁股就像扎了刺,根本坐不住板凳,就想满世界疯跑。胡叔,你就别劝我了,替我保守住这个秘密,千万别告诉别人。” “我不!”胡明乐坚决地说,“我现在就喊你妈过来,看她同不同意你这么做。” “行。”赵小禹嘴角抽了抽,咕哝道,“那我就把你的秘密讲出来,咱们同归于尽。” 他说得含糊不清,但胡明乐还是听清了。 “你——” “好了,胡叔,”赵小禹站起来,将手臂按在胡明乐的肩头,“咱们家有金海这样的高材生,我一个学渣上不上学影响不了大局,以后还有芳芳,还有小蛇,他们都会成为社会精英,我跟着他们沾光就好了,省得费那个脑子。” 从胡明乐的房间出来,一股悲伤涌过赵小禹的心头,夜风吹落了他刚滑出眼眶的眼泪。 他一向喜欢人多热闹,喜欢集体生活,怎么能不喜欢学校? 也许在高中校园里,还有像高老师那样美丽温柔的女老师,还有像邬老师那样喜欢打人的男老师,还会发生无数啼笑皆非却充满乐趣的事,这一切,从此刻开始,都将成为遥远的回忆和虚无的幻想。 当时他听到孙桂香赌咒发誓说要花钱给他找学校,他心血来潮临时决定伪造录取通知书骗孙桂香,其实根本没做好应对社会的准备。 如果留在农村,他倒是有十足的信心能把这个家支撑起来,充当原来胡明乐的角色即可,一边种地,一边卖酿皮,可是投身到一个未知的花花世界,他完全没有一点底气。 他可能会像那个女服务员一样,挣着微薄的薪水,受着老板和顾客的白眼,在灯红酒绿的夹缝中苟且偷生。 但他已无退路。 夏夜的风不知从哪里吹来,没有方向,没有力量,打着无形的柔软旋涡,从庄稼地里带来一波一波的暖流,打在赵小禹的脸上。 他的脸是潮湿的,他的心也是潮湿的。 不知不觉间,到了那片红柳林,赵大顺的坟永远是尖尖的,永远像座新坟,仿佛他昨天还在。 赵小禹走到坟前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然后掏出那封信,从中抽出一张一张的纸,依次点燃。 “爸,我考上了……” 火光在暗夜中闪现,一个17岁的少年在火光中呜咽。 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孙桂香絮絮叨叨地给赵小禹嘱咐了若干事,不要打架,不要找对象,不要抽烟喝酒,不要跟社会上的混混来往,晚上睡觉要盖好被子,要讲卫生,要听老师的话,要团结同学,要好好学习…… “不要心疼钱,吃饭上千万不能节省,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能亏了身体,记住没?” “妈,你就别念紧箍咒了,念得我头疼。” “那你早点睡吧,我明天骑摩托车送你去公社坐车。” “不用了!”赵小禹急忙阻止,明天到了公社肯定要碰见不少同学,相互一询问,他出车祸缺考一门课的事肯定要暴露,“我和同学约好了,他在排干上等我,他爸开着四轮车送他,顺便捎我一轱辘。” 第131章 意外情况 第二天,赵小禹赶早出发,背着行囊,步走去了公社。 他约好的人是陈慧,一起坐车到县里,陈慧去上学,他去打工。 太阳还没出来,街道尚未苏醒,秋天在悄悄地渗透,空气丝丝地凉。 一块挂着“河蒲汽车站”的牌子下面,停着一辆老旧的大巴车,司机还没来,车门还没开。 赵小禹将装着行李的黄提包放在地上,自己坐在上面。 黄提包里装着一些生活和学习用品,住宿的物品学校提供,当然这只是针对真的学生而言。 一辆自行车骑了过来,是陈子荣带着陈慧。 陈慧跳下车:“九哥,大哥要把咱们往学校送呢!” 赵小禹暗叫一声不好,奶奶的,还是要露馅了! 陈子荣笑道:“小禹,祝贺你!” 赵小禹尴尬地笑笑:“大哥,你不用往学校送我们,我们这么大的人,丢不了,再说你骑着自行车呢,怎么坐班车?” “自行车锁在这里就行,我下午就回来。”陈子荣搂着赵小禹的肩膀说,“我一直想看看高中校园是什么样的,一直没机会,今天正好沾沾你俩的光。” 赵小禹想起陈子荣曾说过,他当年很爱上学,但因家境不好,上到初中就被迫退学了,也许进入高中校园是他的一个梦想,有了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赵小禹就无法阻止他了。 乘车的人陆陆续续来了,大多是要去县里高中报到的,有几个是赵小禹和陈慧的同学,有的由家长领着,有的单枪匹马。 赵小禹这时才知道,河蒲中学今年的中考升学率创造了新高,有六个人考上了县一中,考上三中的也有十几个,还有的考上了二四五中,和职业高中。 这对赵小禹来说,是一个遗憾,他的成绩始终在年级三四名之间徘徊,按照这个名次和比例,上县一中是没问题的,这曾是他的梦想,也是高老师对他的期望。 可惜,人生不能回头。 不过他很快就释怀了,就算拿到了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难道真的要去上吗?难道真的不顾孙桂香的死活吗? 三年高中,四年大学,七年时光,四个孩子,一个赶着一个,何时是个头? 那样反而更纠结,倒不如这样来得痛快,一场车祸替他做了决定。 同学们得知赵小禹考上了三中,都称赞不已。 “你少考了一门课都能上三中,要是全考了,那妥妥是一中啊,说不定还能考上市一中呢,那可是全省排名第一的高中,每年都要从农村选拔几个成绩特别好的学生。” 赵小禹自知不可能考上威名远扬的市一中,毕竟像金海和祝先锋那样的特异人士都没能考到那里,但这不妨碍他心安理得地接受同学们的赞扬。 珍惜机会吧!他在心里说,等到了学校,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你们想赞扬也赞扬不成了。 他不怕被同学们知道实情后嘲笑他,只怕被陈子荣知道,在这个武林高手的大哥面前,他不想表现得软弱。 司机来了,车门开了,人们一拥上了车 各自坐定后,还在讨论着中考的事,车厢里混混吵吵。 在混混吵吵中,大巴车摇到了县城的汽车站,大家下车,告辞,然后分赴各个学校。 陈子荣和弟弟妹妹打了一辆三轮摩托到了三中。 校园里到处都是人,家长,学生,男的,女的,老生,新生,甚至还有卖小吃的商贩,和辅导机构的发传单人员,满耳都是嘈杂声。 那时的校园管理不严格,门口的保安形同虚设,尤其是开学时和放假时,什么人都能趁乱混进来,所以没人查验赵小禹的录取通知书,不然当场露馅。 赵小禹说:“大哥,你先一个人参观一下校园,我和九妹去报名。” 但是陈子荣却坚持要和弟弟妹妹一起去报名。 到了办公楼大厅,一排桌子摆在一面墙壁下,各个新生班的班主任坐在桌子后面给学生登记,前面聚着一堆学生和家长,乱哄哄一片。 赵小禹终于逮到了机会,因为陈子荣要照看两人的行李,就没往报名处跟前凑。 陈慧规规矩矩地排在人群后面,一点一点地往前移动,赵小禹则粗暴地挤开人群,挤到了最前面,来到361班的桌子面前。 361班是陈慧所在的班。 那张桌子后面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老师。 男老师立马拉下了脸,呵斥道:“都上高中了,不知道排队吗?” 赵小禹嘿嘿一笑:“我是从农村来的,不懂事,老师你就帮我报了吧,已经过来了。” “录取通知书!”男老师瞪了赵小禹一眼,“叫什么名字?” “赵小禹!”赵小禹说着,将一捆用皮筋扎好的钱掏出来,放在桌子上,又装模作样地掏着录取通知书。 孙桂香知道赵小禹向来粗心大意,就事先帮他把学杂费和伙食费分开整理好了,有零有整,都用皮筋扎着,省得他到时候手忙脚乱。 在赵小禹假装掏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男老师用手指比在花名册上,寻找着赵小禹的名字,女老师则拿过那叠钱开始数。 赵小禹本想在这儿磨蹭一阵,最后老师找不到他的名字,他也拿不出录取通知书,虚晃一招,假装完成了报名过程,好向陈子荣交差。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男老师竟在花名册上找到了名字,用笔打了个勾,就忘了问赵小禹要录取通知书了,直接写了两张收据。 女老师也数完了钱,说了声“正好”,就拉出桌洞里的包,将那叠钱上的皮筋扯掉扔了,把钱整理了一下,装进包里。 “老师,我——”赵小禹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一时反应不过来。 “报完就赶紧走,有事完了说!”男老师烦躁地摆着手。 后面的学生和家长也在催促,有一个人过来将赵小禹挤开,两个老师已经开始给那个学生报名了。 这时陈子荣提着两个行囊溜达过来,踮起脚尖问:“小禹,怎么了?” 赵小禹连忙将收据装进衣兜,挤出了人群。 第132章 小太妹 两千多元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老师没收了,赵小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但目前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一声张,必然就瞒不住陈子荣了。 一切的事,只能等到这个神仙大哥走了以后再说。 好在老师给他开了两张收据,这钱丢不了。 等陈慧报完名,三人将行囊放在陈慧的宿舍,在校园里参观了一番,就来到街上。 在他们离开报名处不久,办公楼大厅来了一位穿着破烂的摩登女郎。 说她穿着破烂,是真的破烂,崭新的牛仔裤,膝盖上割破两个大洞,露出了里面的皮肉;上身的牛仔服倒是没破,没系扣子,里面穿着一件黑背心,胸脯高高地挺着;两条袖子刚过肘,裸露的手腕处各纹着一个卡通图案。 说她摩登,是真的摩登,嘴唇上涂着口红,鼻梁上架着一副漆黑的墨镜,嘴里嚼着泡泡糖;头发不像这个时代的女性一样,要么是辫子,要么是齐颈短发,要么是马尾,要么是披肩长发,她的头发则是在头顶扎了一个朝天髻,简直像不可一世的武则天。 她领先时代的穿着和张扬的个性,惹得所有的人都不由侧目,走着的停下了脚步,站着的张大了眼睛。 她一手拿着半瓶矿泉水,一手拉着一个底部装着轮子的行李箱,这也是她的不凡之处。 那时那地的人们虽然在电视广告上看到过矿泉水这种新鲜玩意儿,但没人会花钱买,在他们的认知里,花钱买水是傻子才会干的事,自家井里打上来的水甘甜清冽,猪马牛羊一起喝,下辈子也喝不完。 带轮子的行李箱就更高级了,在他们的印象中,只有大都市里的人才会用这种箱子,毕竟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土路上,装上轮子毫无用处。 但她的年龄分明不大,最多超不过二十岁,虽然刻意包装成一个成熟的大姐大,但难掩脸上的稚气。 她无视众人的目光,昂首阔步地走到报名处,说声“让一让”,强大的气场就让人群自觉地分开一条通道。 她来到361班的桌子前,将一张录取通知书拍在桌子上,说:“赵筱雨前来报到!” 两个老师一怔,打量了一遍她,对视一眼,男老师不动声色地问:“你是学生?” “是啊,”赵筱雨指指桌子,“这不是录取通知书吗?” “把泡泡糖吐了,把墨镜摘了!”男老师突然暴喝一声,“你看哪个学生是你这副样子?” 赵筱雨不情愿地噢了一声,把墨镜摘下,装进牛仔服的口袋里,又摸出一块纸巾,把嘴里的泡泡糖吐在上面。 这时老师又看见了她手腕上的纹身,指着那里喊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这个给我处理掉了再来报名,这是学校,不是黑社会!” “这是火箭炮的印章,又不是纹身。”赵筱雨解释道,又摸出一块四方的泡泡糖,剥去包装纸,将包装纸粘在胳膊上,再扯起来,白皙的手臂上就多了一个卡通图案。 “你看!”她把胳膊伸到男老师面前。 “那也洗掉,成何体统!”男老师毫不怜香惜玉地推开她的胳膊。 赵筱雨撇撇嘴,拧开矿泉水瓶盖,倒了一些水在胳膊上,用手搓着。 “上一边洗去!”男老师又喝道。 赵筱雨只能撤到一边,清洗着胳膊上的图案,鼓着腮帮子,撅着嘴,时而抬起眼皮剜一眼那个男老师,学生和家长们都看着她笑,表情中带着点讥诮。 大姐大瞬间成了小丑,人们刚才还自惭形秽的心理马上变成了幸灾乐祸。 赵筱雨洗完胳膊,又挤到前面去,可是那个男老师偏不给她报名。 又报了三四个,男老师才拿起赵筱雨的录取通知书,问:“叫什么?” “那上面不是写着嘛!”赵筱雨嘟囔道。 “我问你叫什么?”男老师提高声音又问。 “赵筱雨。” 男老师板着脸孔又看了赵筱雨一会儿,才开始在花名单上找名字,可是,“赵筱雨”三个字上面分明已经打了勾,他愣了一下,又翻着收据本,很快找到了赵筱雨的缴费存根。 “你报过了?” “啊?我刚来啊!” “这不是你吗?”男老师拿起收据本给赵筱雨看。 女老师说:“是不是同名?” 男老师说:“不是,我刚看过,咱们班只有一个赵筱雨。” “嗐!”赵筱雨确认了收据上的内容,“这老头子,他来报名也不给我说一声,害得我凭空挨了一顿骂。” “自己去宿舍楼,让宿管查查你住在哪个宿舍,今晚就不能回家了,要查寝。”男老师指着赵筱雨说,“明天你如果不把自己收拾得像个学生的样子,就给我卷铺盖滚蛋!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角色,在三中,就只能是学生的角色!” 赵筱雨走后,两个老师对视一眼,苦笑着摇头。 男老师说:“这种小太妹最难管,也最容易搞出事来,男生还能体罚。” “怎么考上来的?”女老师嘟囔了一句。 男老师切了一声,没说话,两人心照不宣。 陈子荣和弟弟妹妹逛街逛到中午,把几个大商场都转了一遍,不顾两人的极力反对,又破费了二百多块钱给两人各买了一身衣服。 肚子都饿了,就来到一家饭店,要了两个炒菜,三碗米饭。 陈子荣舀了一些菜汁,拌着米饭狼吞虎咽地吃完,就点起一支烟抽着。 饭菜很香,赵小禹却吃得心不在焉,他一直在惦记着那两千多块钱。 回公社的班车下午发车,吃完饭三人就去了汽车站。 还没到点,三人就站在一个阴凉处说着话。 “小禹,慧慧从小很乖,我放心的,你以后也要收敛收敛,不要再那么跳了,有什么事跟老师说,千万不能再打架了,高中不比初中,打起架来是敢动刀子的,如果闹出人命来,你这辈子就毁了。这县城我混过,什么人都有……” “大哥,你怎么和我妈一样,也学会了念紧箍咒。”赵小禹显得有点不耐烦。 “好,我不说了。”陈子荣笑笑,转身进一家店铺买了两包水果出来,“你俩放在宿舍里吃。” 送走了陈子荣,陈慧埋怨道:“你心心念念想见大哥,大哥来了,你反倒不耐烦了,惹得他难过了。他这次回家,是专门为了问我,你考在哪了。今天也是专门为了送你的,如果是我一个人,他还不一定送呢。” “唉,九妹,”赵小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哪是不耐烦大哥啊,我是遇见了一件超级奇怪的事!” 第133章 音同字不同 由于事情太过匪夷所思,赵小禹讲了两遍,陈慧还是似懂非懂。 “这么说,你被三中录取了?” “我的妹妹啊,你这脑子是咋考上三中的?”赵小禹哭笑不得,“他们录取了我,怎么不给我寄通知书?再说二中的通知书又是怎么回事?三中和二中抢着要我这个香饽饽吗?”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老师为什么给你报名?” “一定是老师听错了名字,对,收据,收据上有名字。”赵小禹蓦然醒悟,从衣兜里掏出那两张收据,一张是学费,一张是住宿费,“这是赵悠雨,和我的赵小禹差得很远啊,这老师是文盲吗?” 陈慧拿过收据,说:“这是筱字,不是悠字,乔筱波不知道吗,庞中华的徒弟。” 庞中华在当年一度大红大紫,是硬笔书法名家,出版过数不清的字帖,在校园里很是流行,即使不买的学生也会借来临摹,赵小禹自然知道这个人,只是他不爱练字,所以并不知道庞中华有个徒弟叫乔筱波。 赵小禹惊呼道:“这么说,还真有一个和我同名的人?” “是同音,但不同字。”陈慧纠正道。 赵小禹松了口气,这就好办了,三个字当中有两个字不一样,能向老师解释清楚的。 两人返回学校,报名早已结束,给赵小禹报名的老师不知哪里去了,找遍校园都没找到。 别的老师听说了他的情况,让他明天来吧。 陈慧留在了学校,赵小禹去了叶春梅的商店。 他没向叶春梅隐瞒自己不上学的事,叶春梅听后,免不了哭哭啼啼一阵,说她害了他,当年害得他挨打,现在又害得他辍学。 最后她不得不接受现实,问赵小禹:“那你有什么打算?” 赵小禹说:“我想找个工作,不要求挣多少钱,管吃管住就行。” “唉,在这小县城,找个工作可不容易啊,大人都不好找,别说你一个孩子了。” “姐姐,”赵小禹奇怪,“你不是说这里很好找工作吗?” 那是在那个女服务员被酒店老板开除后,赵小禹向叶春梅倾诉,叶春梅安慰他,在县城很好找工作,说不定那个女服务员早已另谋高就了。 “我,”叶春梅不好意思地笑笑,“当时看到你那么自责,我就是随口那么说的。” 赵小禹的心不由往下一沉,他在计划退学的时候,真的以为城里很好找工作,看来女人的话是靠不住的,但事已至此,他已别无选择。 “你暂时就住在我这儿吧,”叶春梅说,“我问问来买东西的人,看看哪有用工的地方。” 叶春梅一家三口就住在商店里,房子原本就不大,被货架隔成两部分,前面卖货,后面连住人带做饭,现在又多了李佳铭的一张小床,就显得更拥挤了。 上次赵小禹在这儿住过一晚,那时他还是个小学生,和叶春梅夫妻挤在一张床上,现在他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个头比叶春梅都高,三人再挤一张床就不合适了。 叶春梅说:“今晚我打地铺吧,你和你姐夫睡床,明天我去旧货市场上买张行军床给你睡。” 赵小禹虽然觉得不方便,但暂时没有别的办法,农村长大的孩子还不习惯住旅馆,便只能同意了,不过他坚持要自己打地铺,让叶春梅和李建国睡床。 赵小禹走后不久,陈慧正在和几个同是农村上来的舍友相互问候着,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传来,一个穿着一身牛仔服,梳着朝天髻,戴着墨镜,嚼着泡泡糖,像个小太妹似的女生走进了宿舍,拉着一个行李箱,那轰隆隆的声音就是行李箱的轮子碾压地板发出来的。 她的造型和气场立刻让几个正在谈笑风生的女生闭了嘴。 陈慧一眼看到她牛仔裤上的破洞,关心地问:“你摔倒了吗?裤子都弄破了。” 那两个破洞实在太像扑面跌倒,在地上弄破的,她小时候就经常犯这样的错误,所以她小时候的裤子,膝盖处经常打着两块厚厚的补丁。 小太妹噗地一声,嘴里的泡泡糖飞了出去,粘在一张上铺床的铁架上。 几个女生都笑了,其中一个说:“陈慧,人家那是乞丐服,是故意做成那样的,很流行的,没听过郑智化的歌吗?‘蓝色牛仔裤,要割几个破洞……’” 陈慧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有人问小太妹:“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赵筱雨。” 听到这个名字,陈慧立马忘了羞,上前拉住赵筱雨的手叫道:“你就是赵筱雨啊,你竟然和我是一个宿舍的!” “你谁啊?”赵筱雨愣住了。 “我叫陈慧,是河蒲乡的,”陈慧自我介绍道,“我跟你说,我九哥也叫赵小禹,他今天给你交了学费……” “什么什么?”赵筱雨一脸懵,“你九哥给我交了学费,你九哥是谁?” “啊呀,赵小禹嘛,他和你叫着同样的名字,音同字不同,他今天交学费时,老师以为是你,就记成了你的名字。” “你九哥也是咱们班的?”赵筱雨问。 “不是。” “那他是哪个班的?” “哪个班的也不是。”陈慧快要急出眼泪了,“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但他确实是替你交了学费。” “莫名其妙,他交给了谁找谁要啊,找我干什么?我的学费是我爸给我交的。”赵筱雨不再理陈慧了,把行李箱放在床上,整理里面的东西。 几个女生也都懵了,不解地望着陈慧。 “陈慧,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一个女生说,“你是说,你九哥本来是要给你交学费的,结果交错了,交成了赵筱雨的?” “不是,他不是给我交学费,我的学费是我自己交的。”陈慧这时恨不得浑身长满嘴,“他是交他自己的。” “那他是哪个班的?” “他哪个班的也不是,他就不是咱们三中的,他今天本来就不是来报名的,他没考上。” “那他交学费干嘛?”几个女生更奇怪了。 陈慧简直要疯了,本来她说的是真的,怎么连自己都觉得是编的呢。 第134章 收据 正在整理行李箱的赵筱雨忽然停顿了一下,侧头想了想,合住行李箱走了出去。 她走到楼道尽头,从衣兜里掏出一部银灰色的手机,揭开盖,拉出天线,拨了一个号。 “老爸,你给我报名,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没有啊,”听筒里一个男声说,“我这几天根本没去你们学校……” 宿舍里,陈慧冷静了片刻,组织起语言,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几个舍友总算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但半信半疑,就算那个赵小禹确实是为了照顾他妈的心情,假装来报到,那也不必拿出真金白银假装啊。 不怪她们,只怪赵小禹何时何地都爱搞恶作剧,凡事不按套路出牌,这次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但她们没有当面质疑陈慧,只是安慰她,老师不会贪污那些钱的,既然交错了,就一定能退出来。 还有人说,这个赵筱雨看上去像个有钱人,不会看中那么点钱的。 当然也有喜欢挑事的:“那可说不定,有钱人的钱,就是这么来的!” 赵筱雨和爸爸打了一通电话,确认那笔钱确实是个和她同名同姓的家伙替她交的,就准备用钱换陈慧的收据,可是刚走到宿舍门口,就听到了上面那些话,气得转身就走。 她又来到楼道尽头给爸爸打电话,还没开口,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对面的爸爸问:“怎么了筱雨,谁惹我的宝贝女儿了?” “你等我哭一会儿再说!”赵筱雨哭着踢打着墙壁。 终于她哭舒服了,说:“老爸,假如有人问你,你就说是你替我交的学费!” “为什么要这么说?” “有个和我同名同姓的人捡到了我的收据,要跟我讹钱。”赵筱雨先前打电话时,没具体说原委。 “那老师眼瞎了吗?他们没看见你交钱吗?” “那个老师就是个变态,”赵筱雨趁机给教训她的那个男老师栽赃,“她看见我长得好看,就贼眉鼠眼的,我瞪了他一眼,他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我骂了一顿,骂得那叫一个难听啊!现在正好出了这事,他一口咬定说我没交过钱。那个赵小禹有个妹妹和我住在一个宿舍,估计和那个变态老师勾搭上了,他们就一起针对我,呜呜呜……” “竟然有这种事!”听筒里的声音大怒,“我现在就去找他们校长!” “老爸你不用来!”赵筱雨急忙阻止,“到时候你照我说的说就行了,你来了,他们反而又说我仗势欺人,我就更不好混了。” “好好好,听你的,对了筱雨,收据上有交费人的签字,你和他们一核对笔迹就真相大白了。”爸爸建议道。 “是这样的吗,我忘了我签没签字了。”赵筱雨蹙起了眉头,看来事情没那么容易。 “对,收据上有公章,也有收款人和交费人的签名,”爸爸耐心地解释道,“不过有时人们嫌麻烦,就不让交费人签字了。收据是给交费人的,所以他签不签字问题不大。你先看看他的收据吧,如果有你的签字,就谁也讹不了你;如果你没签字,需要我出面,随时打电话。” 跟爸爸打完电话,赵筱雨擦干眼泪,瞪着眼睛,鼓着腮帮子,绷着嘴,大步流星回到宿舍。 “陈……”她没记住陈慧的名字,“你的交费收据给我看看。” “陈慧,我叫陈慧,”陈慧忙不迭地走上前去,“你是要看我九哥的收据吧,他自己拿着呢,明天他要来学校,今天没找到咱们班主任。” “那我看看你的收据。”赵筱雨伸出一只手。 “我的?干嘛?你什么意思?” “我怀疑你没交费,想讹我的钱呢。”赵筱雨随便编了一个理由。 “你——”陈慧涨红了脸,掏出自己的两张收据,气呼呼地拍在赵筱雨的手心,“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到底有没有交钱?我们家虽然穷,但从来不做那种偷鸡摸狗的事!” 赵筱雨看完两张收据,嘴角抽出一丝笑意,因为收据上只写着“今收到陈慧交来xx费(人民币)xxxx元。金额大写:x仟x佰x拾x元整。 交款人一栏中是空白,并没有陈慧的签名。 收款人一栏中写着“卞泰”两个字,想必是班主任的名字。 这个名字把她逗笑了,他还真叫“变态”啊! “没事了,等明天你九哥来了再说吧。”赵筱雨憋着笑把收据还给了陈慧,接着整理自己的行李箱。 第二天一早,赵小禹骑着叶春梅家的摩托车去了三中。 这回门卫的保安拦住了他,问他找谁,赵小禹谎称自己是三中的新生,并拿出昨天交费的收据蒙混过关了。 老师们都在教学楼上课,赵小禹不想让陈慧受到这事的影响,就没去教室找,就在办公楼大厅等着。 等了好长时间,昨天那个男老师终于走了进来,腋下夹着一个资料盒。 赵小禹从收据上知道了他的名字,就跑过去拦住他:“您是卞老师吗?” “我是,”那个老师一愣,“你是哪个班的?” 显然他已不记得赵小禹了。 赵小禹赶忙掏出那两张收据:“卞老师,昨天我交错费了,能不能给我退一下?” 卞老师接过收据,看着看着眉头就紧蹙起来:“这不是赵筱雨的收据吗?” “我就是赵小禹。” “啊?”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赵筱雨,我是另一个赵小禹。” “啊?” “卞老师,”赵小禹组织了一下语言,“我们是两个同名同姓的人,但是音同字不同,你可能把两个人弄混了,把我交的学费当成了那个赵筱雨的学费。那个赵筱雨是361班的,我不是361班的,我其实没考上三中。” “啊?”卞老师仍是一脸茫然。 “这都听不明白!”赵小禹无语了,如果是在河蒲中学,他必然还会来一句“真怀疑你是怎么混进教师队伍来的”,但在这里,他不敢。 卞老师生气地说:“你说的像绕口令似的,鬼才能听得懂!你说了半天,我就明白了一个意思,因为你没考上三中,所以你来三中报了名,还交了学费,这个逻辑,恕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无法参透,您另请高明吧。” 说着向楼上走去。 第135章 乖巧的女生 卞老师上了二楼,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赵小禹追了进去,但他不敢直说自己当时只是搞了个恶作剧,那样卞老师一生气,他的钱就更不好退了,而是撒谎说自己考上了县一中,初来乍到认错了校门,交错了学费。 卞老师总算是听明白了。 这时,报名时的那个女老师也进了办公室,卞老师便问她:“常老师,昨天的学费,有没有多出来的?” “老卞你什么意思啊?”那个女老师有些生气,“咱俩最后一起核对的钱数,我数了一遍,你也数了一遍,然后我们一起去财务交的账,财务又数了一遍,你现在居然问我这个问题?” “常老师你别误会,是这样的。”卞老师把赵小禹的情况讲了一遍。 常老师貌似不信,审视着赵小禹说:“你刚上幼儿园吗,这都能搞错?两个学校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相距二十几里地,再说,门头上那么大的字,你看不见吗?” 赵小禹解释道:“都怪那个三轮车司机,我让他去一中,他却把我送到了这里,我当时也没细看,就闹出笑话来了。” “卞老师,”常老师说,“钱是一分不差的,但是昨天赵筱雨确实是没交钱,她来的时候,她的学费已经有人替她交了。我记得她,打扮得像个小太妹似的。” 总算有个明白人,赵小禹在心里念了七十二遍阿弥陀佛,女人果然都是活菩萨。 “我也记得她。”卞老师点点头,拿起桌上的拨盘电话,拨了个三位数的内线,“老李,你让361班的赵筱雨来一趟我的办公室,我是卞泰。” 不大一会儿,赵筱雨来了。 她今天穿了新校服,头发放了下来,扎成一个锅刷子,脸上也没搽油抹粉,没画嘴唇,变身成为一个乖巧的高中生模样。 她看了一眼赵小禹,亦步亦趋地走到卞老师面前:“老师你叫我?” 卞老师把赵小禹说的情况给她说了。 赵筱雨故作一脸茫然,说:“我的学费是我爸交的,我不太清楚。” 她走到赵小禹面前,“把你的收据给我看看。” 赵小禹近距离面对这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女孩,具有17年历史的小心脏竟莫名地狂跳,这女孩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不同,比她们洋气,比她们灵动,皮肤也要比她们白得多,像电影明星似的,看似乖巧,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桀骜不驯的东西。 他哦哦两声,急忙从衣兜里掏出那两张收据,递了过去。 赵筱雨接过看了看,嘴角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说:“卞老师,这上面交款人也没签字,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爸交的。” 她指着办公桌上的固定电话,“我能不能给我爸打个电话?” “打吧。” 赵筱雨先按下了免提键,然后开始拨号。 一阵嘟声过后,对方接了起来。 “喂,你好!” “老爸,是我。” “噢,筱雨啊,你不上课吗?” “我在老师办公室呢,昨天是你给我交的学费吗?” “是,是啊,怎么了?” “收据呢?” “我给弄丢了,学校有存根吧?” “噢,那没事了。”赵筱雨挂了电话,“卞老师,我的学费是我爸交的,他的收据丢了,应该就是这两张,被这个人捡到了。” 她把收据放在卞老师面前。 “什么是你爸丢的,分明是我交的!”赵小禹急了,冲过去抢过那两张收据,怒视着赵筱雨,刚才狂跳的心脏现在跳的更狂了,不过是因为愤怒,“你这人怎么这样啊,爱钱自己挣去,为什么要坑蒙拐骗?” “你凶什么凶?”赵筱雨“委屈”地说,“是我爸交的,又不是我交的,我哪知道啊?” “那把你爸叫过来,我和他当面对质!” “问题出在你身上,凭什么要把我爸叫过来,你怎么不把你爸叫过来?”赵筱雨毫不退让,一改刚才乖巧的模样,“你说这钱是你交的,那拿出证据来啊,这收据上又没有你的签名。拿不出证据,就是想骗钱,我要报警抓你,让你牢底坐穿!” “你——” “你什么你!”赵筱雨丝毫不给赵小禹喘息的余地,“分明就是你捡到一张收据,名字正好和你的名字同音,你就趁机来学校讹钱……” “好了,别吵了!”卞老师喝道,“既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谁和他是公公婆婆?”赵筱雨立马打断,“他就是一个大骗子,胆大包天,竟然骗到学校来了!” “别吼了,我只是比喻!”卞老师瞪了她一眼,拿起电话,“那就报警吧!” 在警察还没来时,卞老师把校长叫了过来,校长又给赵筱雨的爸爸打电话核实了一遍情况,显然两人认识,电话一接通,校长就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赵总”。 打完电话,校长批评了一顿卞老师和常老师,埋怨他们不让交款人签字,如果签了字,哪会有这样的事? 警察来了,了解完情况,查验了赵小禹的身份证后,问校长:“你们一楼大厅安装监控了吗?” 校长苦笑着摇头:“上面一直在提倡,可就是不给批经费,拿什么安?” 警察为难了,没有监控,收据上又没有交款人的签名,完全没法着手调查。 这时赵筱雨又发出了致命一击:“他就是个骗子,他还有个妹妹,和我住在同一个宿舍,他妹妹说的和他说的可不一样。” “他妹妹是谁?她怎么说的?”卞老师问。 赵筱雨说:“他妹妹叫陈慧。陈慧说,他九哥中考时少考了一门课,根本没考上三中,为了应付他妈才假装来学校报到的,他在这儿居然吹牛说他考上了一中,一看就是兄妹俩串通好了骗钱的。再说,他既然是假装报名,交什么学费啊?” 警察说:“叫陈慧来!” 第136章 遇见了对手 陈慧来了。 她说的是真正的事实,但因为和赵小禹说的互相矛盾,就显得很假。 校长正要给一中打电话核实情况,赵小禹服软了,指指陈慧说:“她说的是真的,我没考上一中,我是骗了你们,但钱是真的交给学校了。当时我大哥在场,我怕被他看出我没有报名,就假装交了钱,没想到竟然有个人和我同名同姓。” 人们一旦确认赵小禹说了假话,他说的所有话就都存疑了。 “看来得带回去,好好审问一下才行!”一个警察拿出一副手铐,要给赵小禹戴。 陈慧急忙求道:“我九哥真的给学校交钱了,他人可好呢,从来不会骗人!” “从来不会骗人?”警察冷笑一声,“你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吧,还是把我们这群人当傻子呢?他骗人的话音还没落,自己都承认了,你居然说他从来不会骗人?你也要带走,如果查出你和他一起合谋骗钱,同样不会轻饶!” 陈慧立马傻了,呆若木鸡,脸色惨白。 赵小禹担心连累到陈慧,便不敢硬撑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她没有看见我交钱,是我告诉她的,你们别抓她,就算是骗人,也是我一个人骗的。”他把双手伸了过去,“戴上吧,我就不信光天化日之下,还没有王法了,我跟你们走,但是我不认罪!” 警察的手铐即将靠近赵小禹的手腕时,赵筱雨忽然跑过来抓住警察的手,陪着笑脸说:“警察叔叔,别了,事情弄清楚就行了,我和陈慧是同学又是舍友,闹僵了以后不好相处——校长,你跟警察叔叔求求情,别带他走了,反正钱没丢,谁也没损失。” 赵小禹看着她那副惺惺作态的嘴脸,简直想一个巴掌呼过去,但此时此刻,人为案板,他为鱼肉,他必须要把怒气压下去。 而且,他也不希望被警察带走,如果爷爷和妈妈知道他坐了牢,指不定要气成什么样子。 “警官同志”,校长说:“既然没造成严重的后果,要不就算了吧。” 那个警察正在犹豫,另一个警察说:“他这种情况,还没形成事实,带回去也没法处理。” 于是他们把赵小禹教训了一顿,就没抓他。 警察走后,校长怒视了赵小禹一会儿,冷冷地说:“三中不欢迎你,请你马上离开!如果你还敢来闹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别忘了你妹妹还在这儿上学呢。” 说着看了一眼战战兢兢的陈慧,那意思仿佛是说,如果赵小禹再闹事,陈慧也会跟着倒霉。 赵小禹和陈慧离开后,校长脸上的表情马上由盛气凌人调整为和颜悦色,看向赵筱雨:“筱雨啊,他那么害你,你为什么还要替他求情呢?” “校长,我是这么想的,”赵筱雨马上立正,拉了拉衣襟,表现出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学生的样子来,用字正腔圆的朗诵腔侃侃而谈,“我们来上学,就是为了知荣辱,明事理,勇于同坏分子做斗争,但也应该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能把人一棍子打死,要给那些迷途知返的人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再说,如果他狗急跳墙,以后报复我们学校,后果不堪设想。” 在她说话的时候,卞老师和常老师相视尬笑,果然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凭他俩丰富的教学经验,虽然目前尚不能把赵筱雨归类为坏学生,但看出她绝对是个难对付的主儿,就这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就不是一般的高中生所能望其项背的。 校长却听得笑逐颜开。 “好好好,”他拍手赞道,“以德报怨,真是大格局!” “校长,”赵筱雨又说,“这件事咱们就不要公开了好吗?陈慧是个女孩,担着骗子的名声还怎么上学?我不想追究她了,只要她不找我的麻烦就行。再说,这事宣扬开,对学校的影响不好。” “看看这气度,看看这胸怀!”校长竖起了大拇指,“行,就按你说的办。你们学生自己能处理好的事,我们自然没必要搞得人尽皆知,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努力考上来的,我们要给她一个机会。” 赵小禹和陈慧垂头丧气地出了办公楼,来到前面的一片空地上。 赵小禹埋怨陈慧多嘴,害得他的谎言被当众拆穿,丢了脸面不说,还差点被警察带走,以后再想要到这笔钱就更难了。 陈慧委屈地争辩道:“我也是替你着急啊,我哪知道你是那样和他们说的,你又事先没跟我说。再说,你装装样子就行了,为什么要交费啊?你不交费,哪会出这事?” “别再问我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赵小禹来气了。 “可是她们就要问我这个问题啊,我也回答不了,本来是真的,就因为这个问题变成了假的。” “我就是玩玩嘛,谁料到玩大了。” “那你怪谁呢?是你自己把自己玩坏了,罪有应得!”陈慧泪眼婆娑地说,“你丢完人一拍屁股走了,我以后可是要在这儿上三年学呢,今天他们肯定以为我也是个骗子呢。” “也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我是骗子?” “你以为你不是啊?你可害惨我了!” “今天的人都怎么了,一个个牙尖嘴利的,你也学会了顶嘴。” 两人正吵着,赵筱雨从办公楼里走出来,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冲两人诡秘地一笑,打了个响指,摇头晃脑地向教学楼走去了。 “得意个什么?”陈慧低声骂道,“我一定要找出证据来,让你原形毕露!” “你别跟她闹。”赵小禹说。 “凭什么?那么多钱呢!” “你斗不过她的。” “我也知道我斗不过她,”陈慧沮丧地说,“可是怎么办啊,难道这钱就不要了吗?与其这样,你干嘛不去上学呢?你退学不就是为了省钱吗?” “我再想办法吧。”赵小禹望着渐去渐远的赵筱雨的背影,忽然有种强烈的挫败感。 他一向自认为吵架功夫天下无敌,没想到在这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女孩面前竟毫无招架之力,看来城里的人果然不好惹。 “先就这样吧,”赵小禹最后说,“你别惹她,她如果敢欺负你,你跟我说,我饶不了她!” 第137章 恨筱及莜 赵小禹骑着摩托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 他骑得很慢,一边走一边盘算着对付赵筱雨的办法。 报警没用,再闹可能还会被警察抓起来。 告学校没用,校长和赵筱雨的爸爸交情很不一般,他们原本就是一丘之貉 狼狈为奸。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等着赵筱雨良心发现,主动还钱一条路可走。 可是那种人,有良心吗? 去求她?向她服软?请她高抬贵手?呸——他宁愿去吃屎! “赵筱雨,你个王八蛋,老子不会放过你的!”赵小禹边走边骂。 可是总感觉不对味,他只能骂出声,却骂不出字儿,听起来好像是在骂自己似的。 除了要钱的事,眼下还有一件更当紧的事,就是找工作,他不能吃住在叶春梅那里一辈子,就算叶春梅没意见,杨建国也会有意见的;就算杨建国没意见,他也不想混吃等死。 与其等死,不如现在就死。 他记得中考那几天,县城的街上到处张贴着“招工”和“招聘”的字样,仿佛城市的大门时刻向他敞开着;现在正需要时,却哪里也找不见,仿佛那些大门,一瞬间全关闭了。 终于,他在一家饭店的玻璃门上看到一张写着“招聘服务员”的红纸,便走了进去。 五分钟后,他就灰溜溜地出来了,人家不要男的。 接下来,他刻意留意一些酒店饭馆,甚至把摩托车锁在路边,一家一家地找过去,果然又发现几家招聘服务员的店,但他都没有应聘成功,人家不是不要男的,就是说他年龄不够。 倒是有一家大型酒店没说性别和年龄的问题,但主管打量了他一遍以后,还是拒绝了他。 他问为什么,主管语焉不详,耐不住他的追问,主管只好笑笑说:“形象有点不达标。” 赵小禹郁闷极了,工作没找到,还受了这么大的打击。 从小到大,他从没有过容貌焦虑,甚至在上学时收到过几封情书后还常沾沾自喜,自比刘德华,单挑四大天王。 他据理力争:“我的形象怎么了?我妹妹可说我是最帅最酷的农民呢!” 主管又笑笑,指指大厅里的几个男服务员,含蓄地说:“你看看他们,形象包括的东西可多着呢,不只是长相。” 赵小禹把那几个男服务员扫了一遍,没觉得他们有多么好看,不就是头发梳得明光灿烂,脸白得像小孩屁股,一个个瘦得像麻杆杆吗? 这些人如果放在农村,保管会被人认为是病秧子,连老婆都娶不到。 赵小禹不服气:“我没觉得他们比我好在哪里。” 主管说:“我没说他们比你好,只是他们看起来更像服务员。” “那我看起来像什么?” “像……像老板吧。” “那你们店缺老板吗?” “呵呵,现在不缺,等缺的时候你再来。”主管笑着走开了,不再理他。 赵小禹连连碰壁,屡败屡战,然而屡战屡败。 他对县城不熟悉,不知道有什么工厂和公司,只能游荡在街面上,后来也不管人家玻璃上是否贴有招聘的字样,逢店就进,进去就问:“老板,你们这里要人吗?” 奔波了一天,中午连饭都没吃,直到太阳西斜,他仍没把自己推销出去。 正准备回叶春梅那里,看到有一家饭店的门头上写着“武川莜面馆”。 莜面他没吃过,但在公社的交流会上听商贩叫卖过,一直以为是“油面”,并不知道世界上有“莜”这个字。 他也不知道武川是个地名,而且误把“莜”字看成了“筱”字。 他历来痛恨“武”这个字,现在又痛恨“筱”这个字,一块牌匾上竟然同时出现了两个他痛恨的字,简直是冤家路窄,新仇旧恨,一时涌上心头,便决定进去看看。 他甚至脑补出这个叫“武川”的人就是赵筱雨的爸爸,一时竟忽略了赵筱雨原本应该姓赵,和他是同宗。 他觉得,只有“武”这个姓氏才会出来那么坏的人。 恨“筱”及“莜”的他,自作主张地剥夺了赵筱雨姓赵的权利。 他正好饿了,便想尝尝“筱面”的味道,顺便了解一下这家饭馆和赵筱雨的关系。 他把摩托车在门前支好,便走了进去。 饭店还不小,摆着二十几张长条桌子,装修得也很上档次,地面上铺着玻化砖,腰墙是黄木头的,上面的白墙上贴着四行红色的大字: “吃米不如吃面,走亲戚不如住店,吃面就吃莜面,吃莜面就吃武川莜面。” 没到饭点,店里冷冷清清,没有一个顾客,一个身材瘦小的女服务员正在拖着地。 赵小禹大大咧咧地往一张桌子前一坐,招呼道:“来碗筱面!” 服务员赶忙放下拖把,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提着一个铝茶壶过来,翻转桌上倒扣着的玻璃杯倒了一杯茶,问:“你是要小碗莜面吗?” “小碗莜面?”赵小禹一愣,“你们这不是筱面馆吗?” “筱面?”女服务员也一愣,旋即明白了,拎起茶壶,倾倒了一点水在桌面上,用手指写下“莜”和“筱”两个字,“这个竹字头的念xiao,但我们这是草字头的,念you,是莜面,不是筱面,武川莜面很有名的,好吃不贵,来一笼?” 赵小禹顿时羞赧起来,没想到区区服务员竟然比他有文化,难怪他找不到工作,况且人家的字写得比他漂亮多了,快赶上乔筱波的师傅庞中华了。 他就不由抬头打量起这个服务员来,一搭眼就认了出来。 “是你?” “你——认识我?”那个服务员指了指自己的下巴。 “哦,见过,你是姓李吧,”赵小禹羞愧地低下了头,“你现在在这儿上班啊?” 那个服务员这时也认出了赵小禹,凄然地说:“就是打工嘛,算什么上班?” 其后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对,对不起,”赵小禹站起身,终于鼓起勇气表达出这份迟来的歉意,“我第二天给你送锦旗了,可是你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知道,听刘姐说过。” “你爸,怎么样了,他的病好了吗?” “一个月前,去世了。” 赵小禹的心莫名一疼,他知道她爸的去世和自己没有关系,但还是觉得这个道歉太迟了,尽管只是迟了短短的三个月。 三个月的时间,足以把一个懵懂无知的初中生推向布满荆棘的社会,也足以让一条鲜活的生命埋葬于黄土之中。 人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来迟一步。 有时候,一步就是一生。 第138章 第一份工作 赵小禹点了一笼蜂窝莜面,汤是羊肉土豆汤。 这是他第一次吃莜面,没品出味道,因为他的味觉系统似乎失灵了,嘴里全是一个味,就是苦。 此时此刻,他最能感同身受她的处境。 她叫李晓霞,家是农村的,和赵小禹同岁,去年考上了县一中,上了一学期,因父亲病重退学。 那时她发誓要挣够给父亲做手术的钱,可是父亲根本不给她时间,说走就走了,她挣钱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疾病恶化的速度。 李晓霞似乎不爱说话,或者只是不爱和赵小禹说话,问一句说一句,从两人零星的聊天中,赵小禹获知了以上信息。 赵小禹也向李晓霞讲了自己的近况,李晓霞似乎并不关心,只是默默地听着,偶尔哦一声,表示自己正在参与着话题。 李晓霞总不闲着,尽管那些桌椅板凳已经擦得一尘不染了,但她仍在反复地擦。 莜面馆是一对中年夫妇开的,男人瘦,女人胖,都操着外地口音,大概就是武川话吧。 瘦男人很健谈,他从厨房里出来后,就坐在赵小禹旁边的一张桌子前,不时地插两句话。 他听到两人都是因为贫穷退学的,便安慰他们:“你们这地方还叫穷?那是你们没见过真穷的!你们最起码能吃饱,白花花的馒头敞开肚皮吃,猪食里都拌着白面、豆面、玉米面、麸子,这些东西我们人都吃不上。为什么你们这地方有那么多的外乡人,都是在当地活不下去了,你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赵小禹对此深表赞同,他从小到大,家里至少没缺过白面,但就是觉得穷,也许穷也有好多种。 他想,李晓霞应该也感到穷了吧,至少她爸的死就和穷有直接关系。 瘦男人说,他和老婆刚成家那会儿,连锅都揭不开,看着村里的人一家家地搬走,他们也终于选择了背井离乡。 他们初来这地方时,觉得这里简直富得流油。 当时他们在农村,村里给他们分了几亩水田,虽然寄人篱下,但是混个肚饱腰圆没问题。 后来他们就不满足于现状了,回老家把莜面搬过来,在乡里开了个莜面馆,慢慢地积攒了一些钱,就把莜面馆开到了县里,从一间小店做起,做到了现在这样的规模。 他最后总结说:“人心都是没足的,但也是打不死的。我们当初离开老家时,觉得再不走就要饿死了,后来我们回去看了看,那些没走的人,一个都没饿死,还活得很开心,还笑话我们这些出去的人活受罪。 “天天吃黄莲,喝见水也是甜的;天天吃肉,没肉吃就叫挨饿。生活就像一匹野马,要么你驯服它,骑上它到处跑;要么就由着它,它想去哪就去哪,怎么活都是一种活法,念书是一种活法,不念书也是一种活法。” 赵小禹品咂着他的话,似懂非懂。 接近饭点,店里陆续来客,赵小禹的莜面早吃完了,剩下一些冰冷的残汤。 他起身向李晓霞告辞,李晓霞嗯了一声,没有看他,他便走了。 第二天,赵小禹制作了一面锦旗送到了武川莜面馆,内容为: 赠武川莜面馆李晓霞: 金子般的品质 钻石般的心灵 河蒲中学全体师生 年月日 李晓霞虽然嘴上说着不用破费,她不在乎这些虚名,但当她看到锦旗上的字时,还是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老板更高兴,当时就把锦旗挂在了墙上。 赵小禹接着找工作。 他在街边看到一个广告栏,上面层层叠叠地贴着各种广告,有卖房的,租房的,卖车的,卖旧货的,征婚的,转让店铺的,当然也有招聘的。 他逐个研究那些招聘广告,饭店服务员直接略过,剩下的基本是些招发传单人员的,宣称“时间自由,待遇优厚”云云,下面留着电话号码,有的留着地址。 赵小禹掏出笔,把这些号码和地址全记在手心上。 街边商铺的门头上都挂着“公用电话”的牌子,赵小禹走进一家店,让老板教会他拨号,给其中一个号码打了过去。 对方简单地询问了他几句,就向他介绍工作内容,就是挨家逐户发传单,都要塞进大门的门缝中,一天发一千张,工资是十元,平均一张一分钱。 赵小禹觉得这工作可行,虽然不比卖酿皮赚钱,但应应急还是不错的。 按照对方说的地址,一路打听到那个地方,是一套院子,门口没挂招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举着一块写着“招聘”的纸片站在那里等着他。 赵小禹虽然没参加过工作,但直觉这不是工作的地方,但还是随着那个男人进了院子。 男人进屋拿出一沓彩色的纸,交给赵小禹:“就发这些。” 赵小禹一看,惊呼一声,急忙闭上眼睛,一颗心怦怦乱跳。 男人呵呵一笑:“连这都没见过,还要发传单?传单可全是这些玩意儿!” 赵小禹不想失去这个工作机会,平静了一下心情,缓缓地睁开眼,彩纸上是一对几乎全裸的男女,相互拥抱着,女人的表情像是刚跑完三千米长跑似的,大张着嘴,微眯着眼睛。 赵小禹虽然从电视中看到过男女亲热的镜头,但都是亲亲嘴,意思一下就跌倒了,从没有这么劲爆的。 画面的冲击力,让渐近成年的赵小禹顿时血脉贲张,某个零件就自觉地起立了。 “见多了就不怪了。”男人说。 赵小禹粗略地浏览了一下纸上的字,大意是有一种药,吃上以后就如何厉害,重振雄风云云,荷尔蒙得不到释放的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让“它”厉害,但还是咬了咬牙:“好,我发!” 他似乎有点明白了莜面馆老板的话,生活就像一匹野马,要么驯服它,要么就由着它。 男人骑着摩托车把赵小禹带到一片平房区,给他简单地教了一下,怎么才能单手快速地把传单折成塞入门缝,却掉不下来的三角形,然后交给他一支粉笔,让他每进入一条胡同时,就在墙壁上留个记号;到了胡同那头时,再留一个记号。 他们的人会随时检查,发现偷懒耍滑,或者漏发了某条胡同,就要扣工资。 男人走后,赵小禹就正式投入工作了。 第139章 狗日的生活 发传单并不是一份轻松的工作,赵小禹觉得,比割麦子都累。 一千张传单看似不多,只有不足半尺厚,但要一张一张搓开,折成三角形,塞入门缝,还真不容易。 每条胡同也就十来户人家,他需要不停地走。 他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胡同,可是感觉传单一点也没有变薄。 他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往粪坑里扔了一沓,但还是觉得很多。 看来每天发一千张是老板测算好的,什么时间自由,根本就不可能有自由的时间。 相比辛苦,让他更不舒服的是,人们的眼光。 他在走路的时候,尽量将传单抱在胸口,让正面朝里,但在发的时候,就顾不得正反面了,那些画面随时都在冲击着他的脑波。 如果人家的大门关着还好,他随便一塞,立马走人。 如果大门开着,他就需要把传单塞入猫孔。 猫孔有一个拳头大小,传单折不好,撑不起来,就会掉在地上,这就要费点工夫。 有时人家的院里有人,看到他填塞传单,就过来顺手接过看,脾气不好的就破口大骂:“大白天就敢发黄色传单,年纪轻轻的,做点什么不好,我家还有上学的孩子呢!” 有的男人则满脸坏笑地问他:“到底管不管用,你用过没?” 每每羞得他满脸通红,狼狈而逃,他的厚脸皮在城市里不堪一击。 在农村种地有忙有闲,哪怕再累,都能看到希望,累上几天,就有大把的清闲时间,而且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很有乐趣。 发传单却只是走走走,发发发,不知何时是尽头,挣的钱少不说,还要遭人唾弃。 干了几天,赵小禹实在不想干了,就跟老板辞职,让老板给他结算工钱。 老板说:“干够一个月才有工资,现在不干,一分没有!” 赵小禹只得继续咬牙坚持着。 他每天早出晚归,中午也没空回叶春梅那里吃饭,花三毛钱买个馒头吃了,继续工作。 他虽然向来大方,但也舍不得买矿泉水喝,那东西竟然能值好几个馒头,这是他想不通的,所以他整个白天基本不喝水,晚上回到叶春梅那里时,像饮驴似的一口气喝一大瓢。 这天中午,赵小禹坐在街边吃完馒头,看着传单上的图画,胸中有一团火气憋在那里,真想大吼大叫几声。 昨晚,他近距离观赏了一场男欢女爱。 这几天他住在叶春梅那里,极度不自在,折叠床的弹簧时不时地会发出响声,害得他翻个身都得小心翼翼的。 昨晚他没睡着,但杨建国以为他睡着了,就开始对叶春梅动手动脚,弄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叶春梅拒绝了一阵,最后还是同意了,然后她就发出一种奇妙的,极力克制的声音。 这让赵小禹感觉如五雷轰顶,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的某个部位倏地直指苍穹。 屋子里虽然很黑,但赵小禹还是能看见两人晃动的影子。 早晨起来,叶春梅的脸红扑扑的,娇艳动人,赵小禹不敢看她,连饭也没吃就走了。 赵小禹把那些传单装进手提袋里,看到附近有家录像馆,音箱里传出哼哼哈哈的打斗声,一阵心驰神往,便走了过去。 滚他妈蛋,老子自己给自己放假! 录像厅里黑乎乎的,满眼全是人头,前面的柜子上摆着一台21寸的彩色电视机,屏幕闪出的光亮照着这些人头,也照着空气中弥漫的烟雾。 赵小禹咳嗽了一阵,勉强适应了环境,就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座位是破旧的沙发,赵小禹坐的位置凹下一个大坑,坑的棱角正好支住了他的两个屁股蛋,感觉十分不好受。 那个武打片已接近尾声,打得异常惨烈,虽然不知道前面的剧情,但赵小禹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打了十多分钟,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打死了,片子完了。 赵小禹很失望,错过了这么好看的片子。 接下来,录像厅里出现了短暂的轻松,人们舒展着腰肢,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剧情;啪啪的打火机或嚓嚓的划火柴的声音响过,空气里的烟雾就更浓了。 老板走到电视机跟前,更换了播放机的带子就出去了。 这回这个片子没意思,不武打也不枪战,只谈情说爱,谈着谈着就猝不及防地滚到了床上。 赵小禹开始以为和以前看过的电视剧一样,到了最后关键一步时镜头会切换,所以当那个女的突然脱得一丝一挂时,他毫无心理准备。 那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了女人的裸体,他的眼睛出现了暂时性的失明。 某种程度上讲,这也是个武打片,只是作战的双方换成了男女,刀枪拼杀换成了“赤臂之战”,不再“哼哼哈哈”,而是“嗯嗯啊啊”,有时在床上打,有时在车上打,有时竟然还在野外打。 剧情简单,主打一个“打”字。 看到中途,赵小禹逃出了录像厅,一口气跑出很远才站住,呼哧呼哧地大喘气,骂道:“王八蛋,骗了老子两块钱!” 他进去前问过老板,下个片子是什么,老板说:“好看的!” 这时赵小禹只想说:“好看你妈个x!” 做了几个深呼吸,调整了一下状态,继续投入工作。 他在一家院门前填塞传单时,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跑过来说:“叔叔给我一张!” 赵小禹顺手捏起一摞给了他。 接着从院里跑出一个更小的女孩,问道:“哥哥,是什么?” 兄妹俩于是蹲在大门口看着那些传单,一边发出嘻嘻的笑:“光屁股,大奶奶……” 赵小禹已经走到另一户门前,忽然转身回去,气势汹汹地把那两个孩子手里的传单抢了过来。 俩孩子吓了一跳,小女孩哇地一声哭了。 一个女人闻声从院里跑出来,赵小禹已走到胡同口,听到女人在身后骂:“小流氓,你给我站住,你咋欺负我姑娘了?” 赵小禹没理他,加快了脚步。 胡同口有个厕所,他走了进去,将那些传单,连同手提袋高高地举起,,狠狠地砸进粪坑里。 随着扑通一声响,赵小禹心中的那团火气也消散了,觉得无比的畅快。 狗日的生活,老子偏不由你! 他没再去老板那里,直接去了叶春梅那里。 “姐,我想搬出去住!” 第140章 奇怪的赵筱雨 叶春梅不舍赵小禹,劝他等找到正式工作,人家提供住宿他再搬也不迟。 杨建国倒很支持赵小禹,说独立生活有助于锻炼自理能力。 他很快帮助赵小禹找到一间空房子,就在三中附近的一条胡同里,并替他付了一个月的租金。 那是一间南房,很小,因为南北都有窗户,倒很明亮;有个棋盘小炕,连着灶台。 房子大概是新盖的,很干净,地上铺着水磨石。 叶春梅去市场给赵小禹定做了一套被褥,又把家里闲置的锅碗给赵小禹分了一些,又给他购置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具。 但她还是建议道:“你还是去我那里吃饭吧,你们男人做不了饭。” 赵小禹说:“没事,我可以学。” 他必须要尽快学会生存的本领,不只是做饭,还有很多很多。 安顿下来,赵小禹继续找工作。 当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向赵筱雨要钱。 周末,赵小禹去三中叫上陈慧,两人又去一中叫上金海,然后三人一起来到赵小禹的租房处,赵小禹给他们做饭吃。 赵小禹向金海和盘托出了自己不上学的事,金海免不了要奚落他几句。 “我就说嘛,你少考一门课,怎么可能考上三中?我都未必有这个实力。”他很为自己的料事如神感到得意,“我早看出那张录取通知书是陈慧写的了,后来听说陈慧也考上了三中,我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正准备去三中找你呢。” 赵小禹让他保守住这个秘密,金海却有点不乐意,低声嘟囔道:“你既然没考上,就应该乖乖地回家种地去,跑到城里来做什么,还让人骗走了三年的学费,真以为我妈的钱是西北风刮来的啊!” 陈慧替赵小禹抱不平:“九哥又不是没考上,他考到二中了,他是心疼你妈才这么做的,再说,家里挣到的钱,九歌也有功劳呢。” 金海不再言语了,对于陈慧的话,他向来是很听的。 赵小禹的做饭水平实在不敢恭维,米饭焖糊了,烩了点白菜比河蒲中学的泔水汤好不到哪去,三人将就着吃了。 赵小禹向两人请教办法,怎么才能向赵筱雨把钱要回来。 两人思索半天,表示爱莫能助。 不过陈慧说:“那个赵筱雨很讨厌,我本来恨死她了,她却总是嬉皮笑脸地往我跟前凑,动不动就揪我头发,要不揪我耳朵,还把她吃过的泡泡糖往我嘴里塞,恶心死了!还趁我睡着的时候,把火箭炮的印章印在我的脸上,我不知道,就那么去上课了,惹得同学们大笑。” “她经常这样欺负你吗?”赵小禹问。 “欺负倒说不上,她总是一副开玩笑的样子,恼又恼不得,骂又骂不成,可是我真的受不了她。我跟卞老师反映过,卞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批评了一顿,可是过后仍是那样。卞老师反倒劝我,她只是和你玩,你别那么小气,同学之间要相互包容一点。” 说起赵筱雨来,陈慧是满肚子的气,滔滔不绝。 “她挺奇怪的,说她是讨厌我吧,又好像不是;说她是讨好我吧,好像也不是。有一天食堂有炖猪排骨,五块钱一份,我舍不得买,她居然给我买了一份。我不吃,她就硬往我嘴里塞。还有一次,班里有个男生跟我说了一会儿话,她事后跟我说,那个男生是他的初中同学,是个花匠,让我离他远点。真不理解她是什么心态!” “那件事对你有影响吗?”赵小禹又问。 “没有,”陈慧摇摇头,“她总是爱和我开玩笑,做什么事也喜欢拉着我,同学们反而以为她和我关系最好。舍友们看到我们这样,以为我们把误会解开了,也就不议论这事了,我也没再向同学们提起过。” 金海一语双关地说:“叫这个名字的,都是变样儿骨头。” 赵筱雨的表现,倒很令赵小禹意外,他也想不明白这个和他同名同姓的女孩到底是什么心态,但直觉她憋着一肚子坏水,她接近陈慧,一定另有所图。 可是图什么呢? 不过他忽然有了个主意:“九妹,你不是嫌弃她吗,那就找个借口向她借钱,如果她不肯借给你,以后也就不好意思骚扰你了。” “那她如果肯借呢?” “借了就不还,到时候赖账,就说没借过。” “你是想用这种方法把钱要回来?” “对!” “可是,”陈慧为难了,“如果我到时候赖账,她告老师怎么办啊?你也说过,我斗不过她的。本来那件事,老师就怀疑是我和你合伙起来骗钱,再加上赖账,还让不让我活了?” “你能不能动动脑子!”赵小禹用手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你向她借钱时,不要有第三人在场不就行了吗?到时候她问你要账,你就说:‘我什么时候跟你借过钱?’然后就去告老师,说她诬陷你,谁先告状谁有理。” “可是,这种事,我做不出来,借钱还能勉强开口,赖账就有点强我所难了,我不是那块料。”陈慧还是为难。 赵小禹说:“你想想她是怎么对我们的,对敌人一定不能留情。” “可我,真的不行,要赖账的话,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不像你那么会装。” “跟我混了我这么久,一点长进也没有!”赵小禹批评了一句,只能退而求其次了,“那就先借吧,看能不能借来。” “好吧。”陈慧勉为其难地答应了,“那借多少?” 赵小禹想了想,一次性全借回来肯定是不可能的,赵筱雨会起疑心,但借的太少,没什么意义,因为这是一锤子买卖,还要搭上陈慧和赵筱雨的“友谊”。 最后他确定了一个数字:“先借五百吧!” “五百!”陈慧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你真敢说!” “怎么了?她拿走我两千多,三年的学费啊,我借五百多吗?” “五百还不多?我每天的生活费才三块钱,五百够我一个学期的饭钱了,同学之间借钱,哪有这么大数额的?” “你就借五百,试试再说。” 吃完饭,金海和陈慧离开了。 两人走到公交站牌下,金海要坐车回学校。 金海扭扭捏捏地说:“下周末你回家吗?不回的话,咱们一起去公园玩。” 陈慧说:“看我九哥回不回,他要回,我就回;他不回,我就留下,我无所谓,反正也不想家,回去还得干活。” 正好公交开了过来,金海只得上了车,陈慧步走着回学校。 望着陈慧的背影,金海撇了撇嘴:“你九哥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弄丢了那么多钱,还害得你出丑,你稀罕他个什么?” 第141章 月入万元 第二天,赵小禹试着又给其他发传单的打过电话,问人家具体发什么传单,人家倒也不隐瞒,告诉他,多数是壮阳药的广告。 赵小禹再次来到那个广告栏前,没有新贴出来的广告,但他还是发现了一份被盖住了半截的招聘启事。 他小心地将盖在上面的纸撕去,虽然没撕干净,但下面的字还是露了出来,是招聘业务员的,承诺“月入过万”,关键是“不限年龄,不限学历,不限性别”。 赵小禹喜不自胜,又有点不敢相信,一个月挣一千他都没想过,更别说一万了。 就算真的有这样的工作,也不是他一个初中生能胜任的。 况且,这么好的工作,人们都碰破头了,估计早已招够了,哪能轮得到他? 但他还是打了个电话过去。 对方是个女人,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他们还在招人。 赵小禹欣喜万分,急忙问:“你们有什么条件?” “毫无条件,有嘴有腿就行,主要靠说。” “真的能挣一万吗?”赵小禹还是不相信。 对方说:“一万只是起步,上不封顶,能者多劳,如果胆子大点,脸皮厚点,有点缠劲,月入十万二十万都不在话下。” 赵小禹更高兴了,胆子大是他的长项,脸皮厚是他的本色,这分明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工作嘛。 “具体做什么?”他又问。 对方约他见面再谈。 挂了电话,赵小禹坐着公交车来到那人说的地点,在跟前的小卖部又打了个电话,不大一会儿,那人就出现在赵小禹面前。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丰腴女人,穿着时髦,打扮妖艳,描眉画唇的,看上去很像个成功女性。 她姓魏,让赵小禹叫她魏姐。 魏姐是个开朗又随和的人,脸上时时绽放着灿烂的笑容,以至于让赵小禹觉得她有点热情过头,好像两人是亲戚似的。 赵小禹看过一些港台的都市剧,剧里的求职者都是卑微低下,毕恭毕敬的,面试他们的领导则是一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样子,但魏姐丝毫没有领导的架子,她甚至亲自出来迎接赵小禹,这反倒让赵小禹有点不适应。 两人相互确认了身份后,魏姐说:“你来得正好,公司今天要举办招商会,我带你去!” 赵小禹懵懵懂懂,这就算求职成功了?这也太容易了吧。 在赵小禹的认知里,能参加开会的员工,必是公司的精英,他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又觉得如在梦中,事先在脑子里酝酿好的面试词,一句也说不出来。 魏姐玉手一挥,一辆带篷的三轮摩的开了过来,停在两人面前。 在魏姐的热情邀请下,赵小禹稀里糊涂地上了车。 三轮车在街道上疾驰。 后面的篷是铁的,两侧装着玻璃,人上去以后,就把门上的插销插上了,以免门被震开。 九月的天气还很炎热,车篷里更是憋着一团热气。 赵小禹很快出了一身汗,他看到穿着一身粉红色连衣裙的魏姐,脸上也是汗涔涔的,她用手作扇子在脸前扇着。 车篷里还憋着一团香气,大概是从魏姐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扑鼻,熏得赵小禹有点上不来气,甚至有点头晕,他忽然想到,这莫非就是武侠剧里的迷魂香? 他感到一丝害怕。 他又想到了王翠萍和叶春梅,莫非这个女人是个人贩子,要拐卖他? 可是,拐卖他一个大老爷们儿能干什么?给老女人做丈夫吗? 魏姐脸上的笑容从未消失过,即使嘴不张着,嘴角也抿着一丝笑意。 她询问了赵小禹若干问题,诸如年龄、家是哪的、上过几年学、以前干过什么等,赵小禹一一作答,魏姐每每点头说好,表示很满意。 赵小禹终于忍不住问:“魏姐,你们公司叫什么名字?” “阿兰集团,做化妆品的,总部在美利坚合众国。”魏姐不无炫耀地说,“咱们公司可不是一般的公司,在全国,乃至全球来说,也是很知名的。” 赵小禹第一次听到有人提起美国时用到全称,感觉有点别扭。 不过,魏姐的话让他进一步确认,他已被录取了,因为她说的是“咱们公司”,而非“我们公司”, 赵小禹又问:“那魏姐在公司是什么职位?” “我现在是白钻经理,算是中层干部吧。” “噢,”赵小禹赶忙改口,“那魏经理……” “不用叫我魏经理,叫我魏姐就行,我不喜欢这些虚名,挣钱才是硬道理。” “那我去了具体干什么?” “先从业务员做起,一级一级往上升,依次是普通经理,白钻经理,红钻经理,黄钻经理,到最高级别的蓝钻经理。” “真的能拿到一万块的工资吗?”这是赵小禹最怀疑的问题。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魏姐轻轻拍打着水润的脸蛋,“一万只是起步,只要是腿勤跑得快,嘴巧会说话,再加上点缠劲,十万二十万也不在话下!像我一个白钻经理,已经拿到三万块的工资了。虽然在咱们公司,我还排不上号,但在整个黄水县,咱不谦虚地说,也算是数一数二了吧。” 赵小禹还是觉得不靠谱,他相信这个世界上肯定有能拿到一万元工资的人,但他何德何能?凭什么?凭他会骑摩托,会开四轮车?还是凭他会骂人,会打架?抑或是凭他考不上高中,还把学费弄丢了的高超本领? 期间魏姐接了两个电话,这增加了赵小禹对她的信任度,在当时的黄水县,能买得起手机的人绝对算得上是成功人士了,大部分人连传呼机都没有。 另外,魏姐打电话说的,好像确实是“阿兰集团”的事,而非拐卖人口的事。 当然,这也可能是她故意给他撒的迷魂雾。 第142章 招商大会 赵小禹一边应付着和魏姐交谈,一边看着玻璃外面,心中计划着,假如三轮车有往城外开的苗头,他就不顾一切地跳车,他可不想被人关在黑屋子里。 好在三轮摩的很快在一家酒店门前停下了。 两人下了车,魏姐付了车钱,就一起进了酒店。 酒店一楼大厅里立着一块红纸黑字牌,上面写着“阿兰集团黄水县招商大会签到处”,跟前摆着两张桌子,一群人围在那里签字。 魏姐领着赵小禹走过去,拿起钢笔,刷刷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又把笔递给赵小禹。 赵小禹有点难以置信,能来开会已是殊荣,竟然还可以签字,在他以为,签字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像乡长、村长、队长,即使在家里,也得家长签字才能生效。 他做了个深呼吸,异常庄重地执笔在手,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在表格中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签完后,看了看上面魏姐签的,是“魏巧梅”。 这场招商会打开了赵小禹新世界的大门。 整个二楼大厅,满满全是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和像魏姐一样的成功人士,也有和赵小禹一样的青涩少年,更多的是穿着普通的中年男女。 魏巧梅的团队有二十多人,据她自己说,这些人下面还有许多人,只是今天没来,有不少是外地的。 魏巧梅向大家介绍了赵小禹,说是新来的,大家纷纷过来问候他,都很热情,亲如一家,没人因为他是新来的就冷落他,发了几天传单的赵小禹终于找到了“公司”的感觉。 大会正式开始后,一些衣着华丽的男女依次走上主席台发言,讲的人激情澎湃,听的人热血沸腾,台下不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魏巧梅也上台发了言,她的发言内容最少,但最具煽动性。 她甩动着粉裙子走到话筒前面,目光扫过全场,待台下安静下来,忽然发出一连串振耳发聩的质问:“看着人家住洋房,开豪车,坐游艇,大把大把地花钱,你们眼红吗?羡慕吗?心动吗?心动不如行动!我们不比他们差,我们也可以有……” 带动着下面群情激愤,振臂高呼,疯狂鼓掌。 不得不说,赵小禹被这场大会感染了,倒不是被魏巧梅口号式的演讲感染的,而是被一位高级讲师感染的。 这位讲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很职业化,仪态端庄,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很有文化的样子,讲起话来也极有水平,遣词造句很显档次。 从她的演讲当中,赵小禹第一次听说了“传销”这个概念,并且被其深深地吸引,这时他完全相信了魏巧梅“月入过万”的承诺,这可是发动全国,乃至全球人民一起挣钱,他只需薅到九牛一毛,就足可安享富贵。 他的心在颤动着,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幕美好的画面,他开着豪车,载着爷爷和妈妈环游世界,让辛苦了一辈子的他们好好地见识见识这个繁华人间;给金海娶个如花似玉的老婆,给九妹、芳芳和小蛇准备一份贵重的嫁妆。 对了,还要给大哥娶个老婆,买套大房子,再配辆好车。 当然,还要实现对她的承诺,把武家当初从她家搬走的东西全买回来,一样买十份。 武家人见鬼去吧,秦富忠和秦富仓见鬼去吧,赵筱雨见鬼去吧…… 大会结束,赵小禹出了一身大汗,除了因为天气炎热外,还有热血的汹涌。 魏巧梅问他:“怎么样?” 赵小禹由衷地说:“好,太好了!” “我讲的好不?” “好,太好了!” 但接下来赵小禹就泄气了,因为要想加入这个大团队,他需要花一笔钱购买一套化妆品,这是入门资格,可是他大部分的钱都被那个贼娘们儿骗走了,剩下的钱,只是一个月的生活费,根本不够。 魏巧梅听了他的难处,建议道:“向人借点吧,只要你入了门,发展两个下线就回本了,他们发展的下线,照样给你提成,只要公司不倒,就会为你养老。” 可是找谁借呢?赵小禹所认识的人,个个比他都穷,叶春梅和杨建国应该有这些钱,但是他们给他交了房租,买了生活用品,他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们了。 不过,到了傍晚,这钱就有了。 赵小禹正在生火,准备做饭,陈慧进来了,她拿出几张百元大钞在赵小禹面前晃了晃,得意地说:“借到了!” 赵小禹高兴地接过钱,数了数,是八百,看来这个妹妹也不是完全无用,居然超额完成了任务。 陈慧说,她鼓了半天勇气,才向赵筱雨开口,原本没抱太大的希望,没想到赵筱雨听了她的事由后,二话没说就从钱包里数出五百元钱给了她,想了想,又多给她三百,说不够了随时说话。 赵小禹问:“你说的是什么事由?” 陈慧咬着嘴唇,不敢直视赵小禹的眼睛,吞吞吐吐地说:“我说你让车撞了,昏迷不醒。” “你就不盼着我好是不?”赵小禹板起了脸孔,用手指顶着陈慧的额头,“还昏迷不醒,你咋不说奄奄一息了呢?” “那能怪谁呢?你要一次性借这么多嘛,我说我要借五百块钱买作业本,她能信吗?” “牙尖嘴利!” “不识好歹!” 有了这笔钱,交完“阿兰集团”的入门费后,还能有些许盈余,暂时的困难解决了,但赵小禹想不通的是,那个贼娘们儿真的会这么好心? 将心比心地想,如果他和赵筱雨互换位置,他是不可能黑掉一个陌生人的钱的,除非那是他的仇人,但既然黑掉了,就坚决不会还,更要防止对方采取各种手段往回要。 暂时不管她了,静观其变吧,看她还能耍出什么花招。 “走,哥请你吃饭去!”赵小禹装好钱,拉着陈慧出了门。 第143章 加入 陈慧在学校吃过了,赵小禹还是给她点了个鱼香肉丝。 陈慧絮絮叨叨地埋怨赵小禹大手大脚,不会过日子,以后老婆肯定天天和他吵架,又问他,假如赵筱雨要账怎么办,赵小禹说:“等要的时候再说,怎么也得等我康复出院吧。” 他向陈慧说了自己要加入传销组织的事,陈慧不懂这些,只觉得太玄乎。 他于是给她耐心讲解,讲了半天,陈慧终于明白了,但还是觉得不靠谱,如果挣钱有这么容易,谁还种地啊,谁还上班啊? 吃完饭,陈慧要上晚自习,回学校去了。 赵小禹将陈慧没吃完的鱼香肉丝几口扒拉进嘴里,还没咽下,就跑去结账,看到吧台上放着一台固定电话,就迫不及待地给魏巧梅打了电话。 魏巧梅让他去她的住处,还是上午的那个地址,具体说了几号胡同,几号院子。 赵小禹问:“现在方便吗?” 魏巧梅说:“方便的,传销人不分白天黑夜,我的时间我做主!” 魏巧梅住着一套正房,不知是租的,还是自己的,家里很乱,烟雾缭绕的,从茶几上烟灰缸里堆得老高的烟头可以看出来,这里一定门庭若市。 赵小禹去了时,魏巧梅正在给一对年轻夫妻讲解传销的模式,在一张白纸上写画着。 那对夫妻貌似听明白了,觉得不错,但还在打着主意,讨论着哪些人可能成为他们的下线,确保不亏再投资。 赵小禹知道,这种模式越早入行越有利,在那对夫妻犹豫的时候,他已给魏巧梅交了钱,办了手续。 魏巧梅趁机批评起那对夫妻来:“你们看看,小赵上午才去跟我听的课,晚上就加入了,你们跟我磨了几天牙,就是不出手。现在后悔了吧,如果提前几分钟出手的话,我就把小赵放在你们下面了,现在只能把你们放在小赵下面了。” 这对夫妻按理说应该是魏巧梅的直接下线,但魏巧梅说,她不会亏待手下人的,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她愿意少挣一点,把自己的直接下线,放在另一个下线的下面。 另外,下线在拉人时,需要她出面,她随叫随到。 “有钱大家挣,只有你们挣了钱,我才能挣到钱。”她说。 赵小禹非常感激魏巧梅的这一操作,这就等于说,他只要再拉一个下线,就回本了,以后拉来的就是纯利润了。 如果他的下线中,有个厉害的,拉来更多的下线,他坐着收钱就完事了。 当然,他不能坐着,还要拼命拉下线,像魏巧梅那样,不分昼夜地拉,马不停蹄地拉。 他马上就投入工作了,帮助魏巧梅说服那对夫妻,充分发挥出忽悠人的本领,一顿神侃海吹,那对夫妻终于加入了,当场交了钱,得到一套化妆品。 魏巧梅说话算话,果然把他们放在了赵小禹的下面。 那对夫妻走后,赵小禹又向魏巧梅请教了若干传销的技巧,魏巧梅接了个电话,说她的一个下线跟了一个人很长时间,一直搞不定,需要她出面,问赵小禹愿不愿意同去观摩一下。 赵小禹当然愿意。 魏巧梅开始换衣服,天气炎热,她只穿着单层的连衣裙,大概是太忙吧,也没进里屋去换,就当着赵小禹的面脱了下来,只穿着内裤和胸罩,都是黑色的。 赵小禹感到一阵眼晕,急忙偏开头去。 但他还是没忍住偷瞄了一眼,魏巧梅已穿好了长裤,上衣没穿,就那么坐在沙发上,对着小镜子,涂着口红。 她无意一抬头,正好和赵小禹的目光相对,笑了笑:“怎么,有想法?” 赵小禹顿时涨红了脸,嘴里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还是个雏儿吧?”魏巧梅涂完口红,又开始画眉,“想尝尝荤不?想的话,姐给你开个苞,姐是单身,自由人,你不用怕。” 她看看腕上的手表,“时间还够。” 赵小禹难堪地笑笑:“魏姐,我在外面等你!” 两人又打了一辆带篷的三轮摩的,在这个全封闭的空间里,赵小禹紧张至极,身上的汗一层一层地往出冒。 魏巧梅也似乎有些尴尬,一路没说话,只是到了地方下车时,拍了拍赵小禹的肩膀说:“小赵,我和你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对我来说,你就是个小屁孩儿。” 费了两个多小时的口水,魏巧梅终于帮助那个下线收了一个下线,赵小禹也没少帮忙说服。 完了,魏巧梅感慨道:“说话也累人啊,不比农村人种地轻松。” 又问赵小禹:“感觉这工作行不?” 赵小禹由衷地说:“好,挺好的!” 赵小禹的第二个下线是叶春梅,做过生意的人愿意投资,叶春梅又拉了扬建国。 至此,赵小禹已收回了全部投资,还略有盈利。 接下来,他手写了数百张“招聘广告”到处贴,不限于广告栏,只是他没有手机,人们不方便联系他,平房又不好找,于是他又在院门上和自己的南房门上分别贴了一张纸,写着“阿兰集团招聘处”。 那时传销还没被禁止,房东也不管他。 他利用夜间的时间贴广告,白天坐在家里等待应聘者。 十来天的时间,他竟然拉到了两个下限,又小收入一笔,花了三百元买了魏巧梅一台二手传呼机,工作就更方便了,至少不用天天蹲守在家里等着了。 高中没有农忙假,只在国庆节放七天,赵小禹虽然生意兴隆,舍不得回去,但他不忍心让孙桂香一个人收秋,还是决定要回去,把自己的工作全交给了叶春梅,当然,本来是他的下线,也就成了叶春梅的下线,等于被她剥了一层皮。 赵小禹托陈慧买了一套县三中的校服,穿着回了家。 他不是一个人回家的,除了领着金海,还雇了几个民工,他知道,只有这七天时间,仅凭他和孙桂香是不可能把全部庄稼收回来的。 孙桂香对于赵小禹雇民工的做法很是不满,说他还没学会挣钱,就先学会了败家。 “谁说我不会挣钱?”赵小禹掏出五百块钱塞进孙桂香的手里,“这就是我挣的钱,我利用课余时间打工挣的,再过两年,你把地包出去,坐在家里享清福吧。” “你抢银行啊,”孙桂香不信,“上了一个月学,比人家上一个月班挣的都多!” “城里的钱好挣,不信你问金海。”赵小禹指了指金海,他事先已用一百元钱把金海收买了。 “嗯,就是的。”金海迟疑了一下说,“他每天晚上都出去给饭店端盘子。” “高中不用上晚自习吗?” “可以不上,自由选择,再说还有周末的时间。” “那也挣不了这么多吧?” “他,他,他端完盘子,还涮盘子。”金海局促地说。 第144章 看着他们,他们就不会老 七天假期,赵小禹没让孙桂香下地里干活,他带着几个民工把地里的庄稼全收了回来。 开学的前一天晚上,赵小禹赖在孙桂香屋里不走,这一个月来,他无时不在惦记着她,以前一周见一次,感觉不到什么,这次回来,发现孙桂香明显老了许多,不到五十的人,脸上皱纹横生,看着让他不由潸然。 爷爷更是老得厉害,走路慢得像蜗牛爬,甚至还有点糊涂,毕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心理再强大,也奈何不了肌体的老化。 这个月,孙桂香雇来木匠给赵天尧做了一口棺材,是松木的,在当时的农村就算是好材料了,刷了红漆,放在凉房里,下面支着两个条凳,棺盖上摆着几块木炭。 赵小禹觉得不妥,人还在呢,就把棺材摆在那里多不吉利啊,多影响心情啊,但当他看到爷爷每天都要进凉房,爱惜地抚摸一遍棺材时,他就理解了妈妈的做法。 到了爷爷这个岁数,已经不惧死亡了,惧的是死得不圆满,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对圆满结局的敬畏心理,他才能一身正气地活一辈子,不像现在的人,只为活着享受,哪怕死后被人掘坟鞭尸,哪怕遗臭万年。 赵小禹周末本是可以回家的,但是因为弄丢了钱,工作也安稳不下来,觉得没脸回家,这时他想,以后不管贫穷富贵,不管有多忙,哪怕天塌下来,都要一周回一次家,他要看着他们。只要看着他们,他们就不会老。 孙桂香拉着赵小禹的手苦口婆心地劝他:“上学要紧,你以后不要出去打工了,误了课,考不上大学,将来在城里找不到工作,就得在这农村受一辈子苦,到时候你后悔也来不及了。妈还能干二十年,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妈现在抽空出去卖酿皮也不少挣,不稀罕你那三瓜两枣。妈这辈子就这样了,你还小,不能为了图一时之利,毁了一辈子啊!” 赵小禹嘴上应承着,心里却不服,凭什么你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付出了那么多,应该得到更多才对,我一定要让你过上不一样的生活! 很晚才回到爷爷的房间,爷爷已经睡着了。 这几天,赵小禹每晚都和爷爷一起睡。爷爷身体多病痛,睡觉不消停,翻来覆去,睡梦中时不时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 赵小禹脱鞋上了炕,把爷爷的睡姿调整了一下,免得哪里受到压迫不好呼吸,刚睡下朦胧入梦,听到爷爷发出一声呓语:“大顺,小禹咋还不回来……” 赵小禹的眼泪夺眶而出。 在那个充满苦涩、孤独和欢乐的童年,他经常在黑夜回到家门口时,听到爷爷说这句话。 “大顺,小禹咋还不回来,天黑了,你出去找找,别丢了!” “大顺,小禹是不是又去掏鸟窝了,你出去找找,别摔着!” “大顺,小禹是不是又和人打架了,你出去找找,别让他吃亏,拉回来咱们自己打!” …… 回到县城,赵小禹继续投身到热火朝天的传销事业当中。 有了传呼机的帮助,如虎添翼,他每天需要打几十个电话,门口的那家小卖部,甚至成了他的联络点。 随着先富起来的人越来越多,在“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思潮的影响下,人们削尖脑袋往钱眼里钻,加上没有法律法规约束,人们对传销的认知不全面,赵小禹的“工作”倒开展得很顺利,隔三差五就有人成为他的下线。 叶春梅那里也很给力,两口子每天接触得人多,逢人就拉,索性把传销当成了主业,生意当成了副业,见过大钱,对小钱就不屑一顾了。 赵小禹时不时地要去魏巧梅那里拿产品,或者领着有意向者让魏巧梅做思想工作,其实赵小禹的口才丝毫不输于魏巧梅,但人们有时更相信魏巧梅,无论是年龄,住所,穿着,配置,魏巧梅更像个领导,更具权威性。 他尽量在白天去,一般那里都有人,魏巧梅倒是再没说过给赵小禹“开苞”的话。 赵小禹本来想把武川莜面馆的李晓霞发展为下线,李晓霞表示没钱,也没兴趣,更不会拉人,不过倒有个意外之喜,就是把莜面馆的老板发展成了下线。 一天傍晚,陈慧来到赵小禹的住处,说她想给赵筱雨还钱,赵小禹问她:“她跟你要了?” 陈慧说没。 赵小禹说:“那你给她还什么,她分明是自知理亏,不好意思跟你要,再说我的身体还没康复呢,你还得跟她借钱才对!” 陈慧哭丧着脸说:“她其实挺好的,我实在不好意思欠她这么久。” 然后她列举了赵筱雨的若干好处。 “她挺傲的,常常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唯独很亲近我,我还感觉很荣幸呢,她一定觉得我很特别。” “宿舍里有个女生知道她有钱,就主动巴结她,每天吃饭时都要叫她,她却待理不理的,反而叫我和她同行,搞得我好像有什么特殊身份似的。” “她现在不揪我头发和耳朵了,也不往我脸上贴火箭炮了,还挺照顾我的,买了零食,总要分我一些,还送我一个很漂亮的发卡呢。” “她其实挺可爱的,古灵精怪,长得又好看,皮肤又白,说话又洋气。” “她很厉害的,怼人的技术一流,同学们都怕她,有时她还帮助我怼人。” “我还觉得很幸福呢,上初中时有你保护,上高中时有她照顾。” 说到这里,她的脸上还出现了一丝甜蜜的神情,她没注意到赵小禹的脸色一阵比一阵难看,拳头握得一阵比一阵紧。 “九哥,我觉得她不像那种喜欢占便宜的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比如说,她爸确实给她交了学费,是老师那里弄错了?” 第145章 委屈的九妹 “误会个屁!”赵小禹终于发怒了,把拳头重重地砸在炕棱上,“人家老师当面给我写的收据,还能有假?她拿不出收据来,狡辩说我的收据是捡的她爸的,但凡她能再拿出一张收据,老师都会把钱退给我的。你的意思是我没交钱,故意讹她?我把你个吃里扒外的,几颗糖衣炮弹就把你炸得晕头转向了!” “可是——” “可是个屁!你要么继续向她借钱,要么以后就再也别来我这儿,叛徒一个,气死我了!” “借了的还没还,我咋好意思再借呢?” “那你就别再跟我提还钱的事。” “可是,她一对我好,我就觉得亏心。” “一个黑人钱财的贼娘们儿能对你好到哪去?她给你还彩礼了?给你吃肉酱了?” 说到这点,陈慧立马无话可说了,理亏地低下了头。 “反正有我无她,有她无我,你自己看着办!”赵小禹最后气愤地说。 这个妹妹是靠不上了,她已被敌人成功策反,但钱还得要,拿回了八百,还有两千来块呢,有了这些钱,他就可以买一台崭新的汉显传呼机了,就不用再用这台数显的二手机了。数显机太难用,本来对方只是要说一句话,他却得屁颠屁颠地跑去回电话。 可是没有陈慧做为内应,这钱真还没法要。 去三中门口闹,让她颜面扫地? 太低级了,只有武家人才能干出这种事,而且警察叔叔不会让他这么干的。 把她叫出来? 可她是个女人,能骂不能打,她那种女人,脸厚心黑,骂几句是不可能让她吐血的。 被赵小禹教训了一顿,陈慧有段时间没来赵小禹的住处。 立冬后的一天傍晚,天空飘着小雪,赵小禹刚送走几个客人,正准备出去吃饭,陈慧进门了。她低着头不看赵小禹,把一个饭钵子放在炉台上,就拿起笤帚开始扫地。 赵小禹问她话,她不做声;叫她吃饭,她也不去,赵小禹骂了句“神经病”,就自己出去吃饭了。 吃完回来,陈慧还在,正在洗着赵小禹换下来的脏衣服,屋子里也收拾得很干净,原本乱七八糟的各种器物,都分门别类地各就各位,但她仍然不说话,撅着嘴,淌着眼泪,似是受了什么委屈。 赵小禹本不想理她,但看在她如此勤劳的份上,就问了她一声:“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不去上晚自习?” 陈慧还不说话,洗得更用力了,眼泪流得也更汹涌了,还伴随着抽噎声。 “我问你呢,怎么不上晚自习?”赵小禹有点生气。 “我们的教室被临时占用了,今晚取消晚自习。”陈慧终于开口了,但还是不看赵小禹。 这种事情以前在河蒲中学时也有过,比如临时的课程安排,比如播放爱国主义影片,比如上面来了检查团,要举行茶话会等,需要专门的一间教室,每逢这时,住校生们就雀跃欢呼,高兴还来不及呢,谁还哭啊?正在哭着的,也会笑出声来。 “啊呀,看来我妹妹是因为上不成晚自习,所以急哭了。”赵小禹打趣道,“真是个勤奋的好学生,将来不是清华,就是北大!” 陈慧掬起一把水,朝赵小禹泼过去:“都怪你,害得我人当不成人,狗当不成狗!” 原来,她借了赵筱雨的钱一直没还,赵筱雨不仅不问她要,还一如既往地照顾她,她实在过意不去,今天终于向赵筱雨坦白了,说她九哥并没有被车撞,是想通过这种方法往回要那些钱,那八百块钱在她九哥手里,她要不回来,所以没法还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 赵筱雨听后,非但没生气,还亲热地拉着陈慧的手说:“没关系,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还就不还了,反正那么点钱对我来说是小意思!” 还给了她一个甜蜜的拥抱。 陈慧更难受了,用她的话形容就是“差点把我感动死”,“感动得我上气不接下气的”。 如果赵筱雨教训她一顿,或者把她告到老师那里,她反倒心安理得了,大不了一拍两散,老师也不能把她怎么样,毕竟那是借的钱,不是偷的钱,大不了她落个“老赖”的名声。 赵小禹听完,气不打一处来:“我把你个‘缺心眼子’,你还看不明白吗?那本来就不是她的钱,她当然不心疼了,她知道你容易被感动,所以才故意那么说,指不定心里憋着什么坏呢。黑了我钱的人,倒成了你的知己,你的恩人,你的贵人,你到底分不分个是非啊,识不识个好歹啊?居然还把我出卖了,你还是我妹妹不?你对得起我那七千块钱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全对不起!”陈慧委屈地哭着吼道,“我这不是来给你洗衣服了吗?我还给你带了我们食堂的炖鱼,你还要我怎样啊?真的不让我再来你这儿了吗?事是你自己惹出来的,钱是你自己弄丢的,你自己要不回来,最后全赖在我头上。你们都是对的,错的只有我,我夹在你们两个赵xiaoyu中间,难受死了,你们干脆弄死我算了!” 她说得既委屈,又可怜,又不服,又自责,赵小禹反倒发不起火来了,他走到炉台前,揭开陈慧先前放下的饭钵子,里面果然是一条红烧鲤鱼,一筷子未动,只是折成了两半,他的心瞬间就化了。 这个妹妹万般都好,就是心太软,别人稍微给她一点好处,她就感动得要死要活的。 不过她说的也对,事情确实是他自己惹出来的,不能过分苛责她。 赵小禹抄起筷子,夹起一块鱼肉尝了尝,味道鲜美无比,看来高中的厨子比初中的要高明得多。 他一边吃着鱼肉,一边看着坐在板凳上搓着衣服的陈慧,笑了,咕哝了一句:“金海讨了个好老婆。” “你再说,就别吃我的鱼!”陈慧涨红了脸,瞪起了眼睛。 “不说了,哥的意思是,我妹妹最好了。” “我才不好呢,”陈慧委屈得“上气不接下气”了,“那鱼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呢,好心给你带过来,你却像审犯人一样把我审了半天。” 赵小禹放下筷子,从衣兜里掏出一百块钱,过去塞进陈慧的校服兜里:“明天,吃你们学校最好最贵的菜,哥请客,向你赔罪!” “你老这样,”陈慧抽咽着说,“先把我骂哭,再把我感动哭,反正就是不让我笑!” 第146章 全世界最好的妈 某个傍晚,放学时间,三中的校门开了一侧的小门,吃完晚饭的学生们,利用上晚自习前的这点时间到街上逛。 陈子荣来到学校门口,他虽然穿着一身干净的西服,但显然是劣质货,而且已经很旧了,皱皱巴巴,起着一团一团像风疹一样的泡;脚上的一双鞋也磨破了皮,虽然打了不少油,但掩藏不住里面的人造革胎质。 他一手提着一个大塑料袋,都满满地装着水果和零食,两只手冻得不停地在裤腿上蹭。 他拦住一个正要回校园的男生,让他叫一下361班的赵小禹和陈慧。 过不多时,一个女孩跑了出来,她疑惑地打量了一下陈子荣,问:“是你叫我?” “你是?” “你找谁?” “我找赵小禹和陈慧。” “我就是赵筱雨啊,陈慧刚才不在教室,我没找到她,你找我俩有什么事?”赵筱雨警觉地问。 “啊?”陈子荣愣住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小子,怎么突然变成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这——你们班还有叫赵小禹的吗?是个男孩。” 赵筱雨哦了一声:“你是说陈慧的九哥吧?” “对对,是他!” “他不在三中,他没考上,现在卖化妆品呢,一个人在外租房住,你不知道吗?”赵筱雨说到这里,咬了咬嘴唇,吸了口气,拍了拍嘴,“我忘了陈慧的嘱咐了,让我保守秘密的。” 转向陈子荣:“对不起啊,我刚才说的,你肯定没听见是吧?我还是给你找陈慧吧,你等着,最迟上晚自习时,她肯定要回教室。” 说完就跑回了校园。 冬天天黑得早,街灯已开放。 出去逛街的学生们陆续返回校园。 陈子荣带着满腹狐疑在校门口徘徊了一阵,陈慧终于出来了。 她还没跑到陈子荣的跟前就停下了,然后一步一步地踱过来,心虚地看了一眼陈子荣:“大哥,你知道了?” “慧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陈子荣着急地问,“刚才有个女生告诉我,说小禹没考上,他一直不是学习很好吗?他不是和你一起考上了三中吗?” 陈慧料到瞒不住了,说:“我带你去找他吧,让他自己跟你说。” 两人来到赵小禹的住处,被一把铁锁拦在了门外。 陈慧掏出一部银灰色的手机,给赵小禹打了个传呼。 陈子荣一脸的不可思议:“慧慧,你居然买了手机,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这是我同学的,她怕你是坏人,让我带着手机,危急时候好报警。” 几分钟后,赵小禹回过电话来,陈慧简单地说了句“大哥来了,我们在你房门口等你”,就挂了电话。 她怕赵小禹回来教训她没保守好秘密,就说要上晚自习了,转身要走,陈子荣叫住她,把一包水果和零食给了她。 陈慧走后不多时,赵小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他知道陈慧再一次出卖了他,不然大哥不会找到这里来,左右看看,没看见陈慧,料到她是畏罪潜逃了,慌张地问候了一声大哥,掏出钥匙开了房门。 一盏电灯下,陈子荣坐在炕棱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脚下的地板上,已有了四五个烟头,他刚听完赵小禹讲了事情的经过,心里很不是滋味。 对于这个九弟,他是很有感情的,虽然从小没在一起,但初识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欢,后来听说九弟在河蒲中学那么照顾九妹,给她吃了三年肉酱,把一个瘦骨嶙峋的九妹吃得容光焕发,还拿着家里的钱帮助她退了婚,真是个好孩子啊! 可是,好孩子就该比别人多受罪吗?好孩子就该得到的比别人少吗? 想到自己的经历,不由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他长叹了一口气:“你还是走了我的老路。” “大哥,”赵小禹坐在板凳上,“生活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不念书也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我觉得我现在挺好的,挣的钱也很满意。” “可是你这辈子,再也踏不进大学的门槛了。” “踏不进门槛的地方多着呢,总不能因为这个,就一直耿耿于怀吧?” “你将来会后悔的!” “我不会后悔!”赵小禹低声,却坚决地说,“因为我妈和你妈不一样,我都这么大了,如果还让她再遭罪,我就不是个男人了!我从小到大不消停,做过不少错事,坏事,但唯独这件事,我始终认为是最对的!我妈来我家马上十年了,在这十年里,我才知道什么叫人,什么叫活着,什么叫家!” “唉。”陈子荣扔掉烟头,又点起一支抽着,“你不是考上二中了吗?你明天去学校问问,看还能不能进去,能的话,你的学费我来交,伙食费我来供。这些年,我也攒下一些钱,够你上三年学。” 赵小禹心头一热,眼窝发涩,他站起来,走到陈子荣面前,把他嘴里的香烟抽出来,撇在地上,“别抽了,当饭吃吗?” 然后坐在陈子荣身边,“大哥,我的录取通知书也烧了,上不成了,再说,二中就是个野鸡学校,就是养流氓混混的地方,上还不如不上呢,就算将来能考上大学,可是上完大学,也未必有我现在挣的多。别说是大学生,县委书记都得眼红我。” “你真是年少无知!”陈子荣生气了,跳下炕。 他实在不愿意把“无知”这样的词语用在懂事的九弟身上,但他觉得他有点狂了,像自己年轻时一样狂,有必要教训一下他。 “你才上社会几天,就敢吹这么大的牛皮?这社会上的水有多深,你知道吗?这水里的鱼呀虾呀有多杂,你知道吗?你就是一条无依无靠的小破船,风平浪静时,你悠哉悠哉;遇上大风大浪,你连喊救命的机会都没有! “小禹,不瞒你说,我年轻时什么坏事都干过,也过过大把大把花钱的生活,比你风光多了,可是后来呢,一无所有,三十多了,连个家都成不了。这些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钱不是好来的,就好走不了,脚踏实地才是为人之本。 “我的那帮朋友,又进去一个,我知道,其他的也都要进去,早晚的事,不会太晚。” 赵小禹知道大哥是在关心他,便郑重地承诺:“大哥,你放心,我保证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我以后也改改吹牛皮的毛病,但是学我是真的不上了,哪怕我回农村种地,也不能让我妈下半辈子再为我们操劳了,你没遇上那样的妈,你不懂,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妈!” 第147章 该给大哥娶老婆了 陈子荣最终没能说服赵小禹回去上学,便只能由着他了。 赵小禹要请陈子荣出去吃饭,陈子荣说:“我会做饭,咱们买点肉和菜自己做吧,比饭馆省多了,一盘素菜的价钱,就能吃一顿炖肉!” 于是,兄弟俩出去买了食材,还买了一瓶青城老窖,几个酒盅。 酒是陈子荣要喝的,赵小禹对酒极度排斥,一想到酒,他就想到童年时代满屋子令人作呕的酒气,想到爷爷和爸爸喝醉了呼呼大睡时,他像一只流落在旷野的一只孤独的小绵羊。 从小到大,他不怕挨打,不怕挨骂,不怕吃苦受罪,不怕贫穷饥饿,就怕孤独,那种感觉抓心挠肺,似要离开人间而去。 所以,他对酒甚至有种仇恨。 这段时间,他跟着魏巧梅参加过几个饭局,确实体会到酒在社交场合中的作用,但他还是不敢喝,他甚至认为那是毒药,喝一口就会死去,或者丧失心志。 陈子荣的厨艺虽然没有孙桂香那么好,但也算得上中等,他调了两盘凉菜,炖了一只鸡,味道都不错,兄弟俩坐在地下的折叠桌上边吃边喝。 为了给大哥增加气氛,赵小禹用酒盅盛满白开水和他碰杯,说一些酒场上的话。 正吃喝着,魏巧梅推门进来了,她以前来过赵小禹的住处几次,她是赵小禹的上级,自然免不了要来帮助赵小禹做工作,用他们的行话讲,就是“开拓市场”。 “哟,有客啊?”魏巧梅看到陈子荣,热情地问候了一声,“不请自来,是不是不方便?” “方便的,这是我大哥,从农村上来看我的。”赵小禹介绍道。 魏巧梅提着一个白塑料袋,里面是四个白泡沫餐盒,打开了放在桌上,两个菜,分别是干煸腰花和醋溜肥肠,还有两盒米饭。 她说,她刚谈成一单生意,路过这里,正好饿了,就买了两个菜过来,请赵小禹一起吃。 赵小禹给她找来碗筷,她便自然地加入到这个简单的家宴中了。 传销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架子,平易近人,对谁都热情,尤其喜欢穷人,因为穷人缺钱,越是缺钱,越是容易被拉拢,所以成功人士魏巧梅对泥瓦匠陈子荣毫不嫌弃,拿出十二分的真诚和热情与之交谈,在酒精的促进下,两人很快就熟络了。 魏巧梅今年34岁,比陈子荣大三岁,但养尊处优的生活,加上时髦的穿着和化妆品的遮盖,看上去要比陈子荣小得多。 她也是个酒场老手,酒量惊人,生性也豪爽,不拘小节,有点男人风范,把酒场的气氛控制得恰到好处,赵小禹正好得以解放,不用以水代酒应付大哥了。 魏巧梅走时,已是深夜,她喝了半斤酒,丝毫没有醉的样子,赵小禹把她送到街边,给她叫了一辆三轮摩的,她倒是没对赵小禹再说什么过火的话。 陈子荣在城里没住处,兄弟俩只能挤在一个被窝里。 睡下后,陈子荣说:“你这个上级挺好的。” 赵小禹说:“就那样吧,她是利用我挣钱,我撂了挑子,她就少了一条线的收入。” “话是这样说,”陈子荣不同意九弟的看法,“但她毕竟是你的领导,是领导就要端架子,我以前在一家小工厂打过工,我那领导对我,简直是地主对佃户的态度,看你的眼神都要带着挑剔和鄙视,可是她一点架子也没,事业又做得那么成功,还亲自给你送饭来,真是不错。小禹,在社会上生存不容易,遇见贵人,就要好好把握住。” “行业不一样,”赵小禹解释道,“这个行业,就必须是这个态度,拉不到下线,就挣不到钱,和工厂正好反了过来,工厂是上面给下面发工资,我们这是下面给上面发工资。” 之后,哥俩又聊起了传销,陈子荣表示愿意加入,给赵小禹提高一下业绩,赵小禹说:“你如果能保证拉到下线,那就加入,如果保证不了,还是算了吧,一套产品挺贵的,你也用不上。我能忽悠别人,但不能忽悠你,这个营生,不是谁都能做的。 “我的下线里,就有一直拉不到下线的,搞得我心里挺愧的。一般这种人,既没钱,又没人脉,还没本事,本来想一夜暴富,结果还亏了一笔,有时我就免不了把自己的下线放在那人下面,白白地让人家挣了钱。” 两人乱七八糟地聊了一会儿,似乎都睡着了,发着轻微的鼻息,炭炉的火光在屋顶闪烁着,外面寒风刺骨,屋里春意融融。 陈子荣忽然又说了一句:“魏姐都34了,看上去一点都不像。” 赵小禹一惊,大哥不会是看上魏巧梅了吧,切了一声:“大哥,你如果每天不干活,保养上一年,立马变成十八岁的小伙子,还是纯天然,无污染的,不像她,是用油粉包裹出来的。她其实根本没你想得那么好,还离过婚,每天接触的人杂七杂八,见人变人,见鬼变鬼,她都是装出来的,那就是她的工作,你千万别对她动什么心思!” “我能动什么心思啊,”陈子荣凄然地叹了口气,“一个泥瓦匠,房无一间,地无一陇,要钱没钱,要文化没文化,就算人家比我大,就算离过婚,哪怕她作风不正派,也不会看上我的。” 赵小禹没再说话,知道大哥心里不痛快。 不过他倒是有自知之明,魏巧梅应该不会看上他的,不是说他不好,是两人根本不在同一条道上,不是同一类人,在赵小禹的心目中,魏巧梅根本配不上大哥。 他想,是该给大哥娶个老婆了。 他把所有认识的女子都罗列了一遍,要么是年龄太小,要么是已经成家了,先别说娶老婆的钱从哪里来,就连个目标都找不到。 大哥,你这么好,咋就没有姑娘喜欢你呢? 第148章 谎言被拆穿 早晨醒来时,赵小禹觉得被子里空空的,摸了一把,大哥已不在了,他坐起来张目四顾,屋里也空空的,门窗紧闭,炭炉已生着了火,桌上的盘碗都已经收拾到了炉台上,而且都清洗干净了。 赵小禹暗骂了自己一句“死猪”,喝了半斤酒的大哥起得那么早,干了那么多的活,没喝一口酒的他竟然睡得什么都不知道,这睡眠真是无敌了。 他以为大哥只是出去了,一会儿还会回来,当他看完桌上的一张信笺时,不由一阵怅然若失。 小禹,我走了,你睡得沉,我就没叫醒你。 你最好还是打听打听上学的门路,哪怕上个技校也行,钱不用愁,你不想辛苦你妈,还有大哥呢。 留下二百块钱,你和慧慧一人一百,自己买点吃的。 有空再来看你们。 大哥。 赵小禹看向桌面,一个空烟盒下面压着两张百元大钞,他的眼窝不由酸涩起来。 他昨晚睡着前还在计划着,今天要带着大哥出去买两身好衣裳,这么冷的天,他还穿着单衣,估计没有个像样的棉衣吧,给他打扮打扮,最起码让他出门时可以衣着光鲜,省得他总是自卑,他找不到老婆就是自卑在作祟,可是他却不辞而别了。 为什么啊?他不用上班,回公社的班车是下午的,用得着这样吗? 赵小禹明白了,一定是他昨晚喝了酒,没忍住夸了魏巧梅几句,被自己揭穿,所以他不好意思见自己。 真该死!臭嘴!臭嘴!他用力地拍打着自己的嘴巴。 或者,大哥是去学校找九妹了? 他穿起棉衣,跑到三中校门口,大门和小门都关着,门前连个人影都没有。 他又跑进一家商店,从传呼机里翻出昨天陈慧给他打电话的手机号码,试着打过去。 对方很快接起,那边混混吵吵的,想必还没上课。 “喂,你好!”是个女生。 “找下陈慧!”赵小禹说。 片刻后,那头换成了陈慧的声音:“你好,你是?” “我,你哥,我问你,大哥有没有去找你?” “他昨天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我是说今天。” “那没有。” 赵小禹站在街边郁闷了很久,上次大哥来县城送他上学,因为他弄丢了学费,心不在焉,害得大哥失落而归;这次又因为口无遮拦,害得他没面子,不辞而别。 赵小禹啊赵小禹,你就是个不识抬举的家伙! 赵小禹退学的事,最终还是被孙桂香知道了。 尽管他每周都要回一趟家,每次回家都要穿着三中的校服,但纸里终究包不住火。 怪就怪赵小禹在河浦中学太出名了,是那一届学生的灵魂人物。 初中毕业后的同学们虽然分散各处,但常有书信往来,而且上学的大多在县里,有时也会见见面,无论是书信,还是见面,话题总少不了要涉及赵小禹,同学们渐渐就从三中的学生那里得到赵小禹考上二中没上的事情,最后就传到了在一个乡镇职业中学上学的武飞龙耳朵里,新建队的人就全知道了。 那时已过了1998年的元旦,学校马上要放假了,但孙桂香等不到赵小禹回来了,一早就跑到公社,坐上班车到了县里,一路上她气得浑身发抖,恨得咬牙切齿,不住地催促司机快点。 她跑到三中门口,让人把陈慧叫出来,一番声泪俱下的质问后,陈慧终于说了实话,把她领到赵小禹的住处。 她气极了,看到赵小禹时,扑过去就扇了他两个耳光。 这是她第一次打这个非亲生的儿子。 两家刚合成一家时,她觉得不该打别人家的儿子,就像赵大顺和赵天尧从来不打金海一样,这是二婚家庭的潜规则。 后来大些,又舍不得打,最多举起手吓吓他。 于是就骂,骂是亲他,是疼他,骂他一顿,再让他死皮赖脸地哄一顿,所有的苦,所有的委屈,就都烟消云散了。 说实话,她以前就没有真正地生过他的气,无论他是干了坏事,还是犯了错误,她知道他的心眼儿都是好的,是正的,是纯的。 但这次她不管他的心眼儿是不是好的,是不是正的,是不是纯的了,他太可恶了,太任性了,太自以为是了,太不把她这个当娘的放在眼里了,竟然悄悄摸摸地干出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一直以来,她格外偏爱这个儿子,甚至超过了亲生的金海,他的学习虽然不如金海好,但她总觉得他不是一般人,将来必成大器,必成大才,可是他竟然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大好前途,这是让她死不瞑目啊! 孙桂香的眼泪哗哗地流着,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打了赵小禹两巴掌,还不解气,又顺手抄起一把笤帚,倒提着抽在赵小禹的胳膊上,一下,两下……她简直要疯了。 赵小禹知道事情败露,不做解释,也不躲闪。 陈慧一直帮助赵小禹欺骗孙桂香,自知理亏,本想把孙桂香带过来就跑回学校上课,以免孙桂香的火气波及到自身,也省得九哥又要骂她是叛徒。 可是看到孙桂香的笤帚狠狠地抽在赵小禹的胳膊上时,她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上前去拉孙桂香,被孙桂香一把甩开,她又冲到前面去,挡在赵小禹的前面,哭喊道:“我九哥是心疼你才不去上学的,你怎么就不心疼心疼他?他这么好,你怎么舍得下手?你要打就打我吧,是我和他合伙起来骗你的……” 孙桂香的笤帚落不下去了,赵小禹是她儿子,她能打;陈慧不是她女儿,她不能打,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一只板凳上,无声地流着泪,面如死灰。 赵小禹蹲在孙桂香面前,摸着她的胳膊和腿,轻声说:“妈,我给你包饺子吃。” 打闹声惊动了房东和几个租户,凑到门口看热闹,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有人嘀咕道:“这么大的儿子还提住打,什么娘啊?” 陈慧喊道:“我们家的事,不用你们管,都走开,有什么好看的!” 第149章 全天下只有一个妈 陈慧回学校上课去了,赵小禹开始包饺子。 说是他包,其实基本都是孙桂香在操作,这些细活,他真的不擅长,也没耐心学习。 冬天肉冻着,本来最好切饺馅,先切成薄片,再切成细丝,最后切成碎粒,但赵小禹不这么干,他把肉分割成几个大块后,就抡起菜刀直接剁,冻肉没有韧性,飞溅得到处都是。 原本想等着吃儿子包的饺子的孙桂香,终于意识到了儿子的无能,一把推开他,亲自上阵,赵小禹便给她打下手,剥个葱,捣个蒜什么的。 孙桂香一直泪流不止,时不时抽咽一下,赵小禹问她话,她也不理。 直到饺子快包完时,她才问了一句:“金海离这儿远不?” 县一中距离这里二十来里路,坐交公需要中途换车,学校中午只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根本不够打一个来回的,但赵小禹还是说:“不远,我现在就去叫他!” “把那臭丫头也叫过来!”孙桂香又愤愤地说。 赵小禹出了院子,先进小卖部给那个手机号码打了个电话,让手机主人转告陈慧中午回家吃饭。 他猜到那个号码八成是赵筱雨的,便保存了起来,说不定以后用得着,也方便向她要钱。 然后打了个辆摩的,直奔一中。 正好赶上一中放学,校门开了,赵小禹也没让人传话,趁门卫不注意,偷偷溜进校园,跑进食堂,把刚打好饭正要吃的金海从座位上拉起来:“妈妈来了!” 金海不愿意走,说他中午要休息,不然影响下午听课的状态,再说他都打好饭了。 赵小禹把他的多用餐盘推到桌子中间,对同桌的三个学生说了句“帮他消灭掉”,拉起他就走。 坐在三轮摩的上,赵小禹向金海说了孙桂香来县城的目的。 金海说:“那你就说我不知情,你的事可别牵扯上我。” 赵小禹答应了他。 回到赵小禹的住处,陈慧已经来了,孙桂香正在煮饺子,不再流泪了。 令赵小禹意外且生气的是,那个赵筱雨也来了,正站在孙桂香身旁嬉皮笑脸地说着话,如果不是孙桂香在场,赵小禹保证会冲过去扇她两个耳光。 金海小心翼翼地问候了一声“妈”,孙桂香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赵小禹走到陈慧跟前,低声问:“这怎么回事?” “她知道我要来这儿吃饺子,就说她也想吃。”陈慧苦着脸说,“她没妈,没人给她包饺子,买的又不好吃。她经常请我吃好的,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她。” 赵小禹咬着牙,双手掐住陈慧的脖颈,“我真想掐死你!——我妈是不是知道那事了?” 陈慧摇摇头。 赵小禹放开陈慧,转头怒视赵筱雨。 他一进门,赵筱雨就看见他了,瞟了他一眼便接着和孙桂香说话,无非就是些马屁之言,比如:“还没吃到呢,我就闻到香味了,吃起来还不得香死!” 这时她无意一转头,发现赵小禹正在瞪着自己,仍没理他,却转移了话题:“阿姨,你别难过了,这都是命,我有个初中同学,费劲巴力地考上了市一中,结果把学费弄丢了,还冤枉另一个同学偷了他的钱,大闹校园,结果被警察抓走了,还连累了他姐姐,两个人后来都被学校开除了。阿姨你说,这种人是不是没脑子?要说他没脑子吧,他居然还能考上市一中;要说他有脑子吧,干得全是没脑子的事。” 赵小禹恨得龇牙咧嘴,握紧了拳头,她如果敢把他弄丢学费的事说出来,他就敢揍得她满地找牙,揍到她把那些钱还给他为止。 好在她没说。 金海假装问陈慧:“我妈怎么了?” 陈慧说:“我九哥退学的事,她知道了。” 金海假装啊了一声:“你九哥退学了?他不是一直在三中上吗?” 陈慧咬咬嘴唇:“别装了,我全告诉她了。” 饺子端上桌,几个人围过来吃。 赵小禹为了避免和赵筱雨近距离相对,就夹了几个饺子坐在炕棱上吃。 金海正好坐在赵筱雨的对面,赵筱雨朝着金海努了努下巴,问孙桂香:“阿姨,就是他退学了吗?” 孙桂香没做声。 “不是我,”金海指了指自己校服胸口上的校徽,不无炫耀地说,回头看了看赵小禹,“我去年就考上县一中了,现在已经高二了。” “哇,好厉害啊,那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学校!”赵筱雨夸张地赞道。 金海略微有些羞涩,又略微有些当仁不让的得意,叹了口气:“也就那样吧,比市一中差远了,市一中的升学率是百分之百,很多都是考上了名牌大学,尖子生都能考上清华北大呢!唉,我当初就不应该跳班,搞得基础不扎实,错失了市一中。” “哇,你还跳过班?跳过班都能考上县一中,那要是不跳班,得有多厉害啊,崇拜死了!”赵筱雨索性放下筷子,拍起了手。 金海脸上的羞涩就更浓了,得意之色也更浓了,变得正襟危坐起来,咽下一口饺子,用舌头打扫了一下口腔,清清嗓子,又叹了口气:“有什么值得崇拜的?我都后悔死了!那时年龄小,不懂事,被老师们一撺掇,就跳了班……” 赵小禹本不想理会金海,但这时还是忍不住打断他:“你如果不是遇上高老师那样的好老师,也未必能学得多好,现在反倒怪起她来了,刚断奶就忘了娘!” “高老师只教过我一年级……” “都给我闭嘴吧,滚饭还烫不住嘴吗?”孙桂香呛了一句,横起眉瞪了金海一眼,“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金海不敢说话了。 赵筱雨便和陈慧聊天,夸赞孙桂香包的饺子好吃:“我妈活着的时候,也经常给我包饺子吃,和你妈包的一样好吃!” 陈慧这顿饭吃得战战兢兢,头都不敢抬,去盘里夹个饺子都小心翼翼的,这时她拉了拉赵筱雨的衣袖,凑近她耳边说:“她不是我妈,你不要捣乱了。” “什么捣乱?”赵筱雨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九哥的妈,你不应该叫妈吗?有个妈就不错了,还挑挑摘摘的,全天下只有一个妈!” 第150章 要账 没人陪她说话,赵筱雨便把目标放在了孙桂香身上。 “阿姨,你往开了想,你儿子退了学也是明智的选择,二中就是培养人渣的学校,连职高都不如,你还指望能他考上大学啊?这么说吧,把二中的两个尖子生的总分加起来,都够不到大学的分数线……” 在她说话的时候,孙桂香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嘴里也停止咀嚼,终于听不下去了,啪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 “我儿子是因为往医院送人,少考了一门课才考上二中的,不然稳稳上一中,他初中一直是尖子生!”她红肿的眼眶中流下泪来,“他那是救人,是做好人好事,不是你说的人渣!他是我儿子,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阿姨,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赵筱雨赶忙道歉,“我是说二中不行,没说你儿子不行……” 陈慧扯了扯她的衣袖:“你就少说两句吧。” 她今天为难死了,满家的人,没一个省油的灯,关键是这些人,这些事,绕绕弯弯,还都跟她扯不开关系,而且,她似乎还是个环节人物。 赵筱雨知趣地放下碗筷,说要回学校,陈慧松了一口气,总算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金海也站起身,说要回学校。 三个人跟孙桂香打了声招呼,出了屋。 赵小禹犹豫了一下,放下碗筷,也跟了出去。 今天赵筱雨不请自来,赵小禹痛恨至极,孙桂香本来已经够难过的了,她偏偏还要雪上加霜,再想到那些孙桂香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到了这个贼娘们儿手里,心中那团不平之气,再也按捺不住。 一出胡同口,他就闪身拦在赵筱雨面前,指着她说:“你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些钱还给我,否则别想回学校!” “你有神经病吧!”赵筱雨仍是不认账,“谁拿你的钱了?倒是你还欠我八百块钱没还呢!” “九哥,”陈慧快要哭了,“以后再说行吗?” “好,你不认账是吧?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赵小禹虽然不打女人,不对女人说粗话,但盛怒之下,口不择言,还是给赵筱雨当起了老子,而且准备动手了。 他一把揪住赵筱雨的胳膊,就开始搜她的身,他知道这娘们儿有钱,即使身上不带那么多,但也比一般学生带得多,能拿回多少算多少吧。 “九哥,你冷静点!”陈慧急忙拉住赵小禹,推开赵筱雨,“筱雨,你快走!” 这时金海也过来扯住赵小禹的胳膊:“别冲动,冲动是魔鬼……” 赵筱雨并没趁机逃走,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衣服和头发,横眉冷目地怒视着赵小禹。 赵小禹被弟弟妹妹拉住,不好脱身,气得破口大骂:“赵筱雨,我x你妈,你如果不怕死,那就赖到底!” “有种你再骂一句!”赵筱雨不甘示弱,指着赵小禹吼道。 “骂你咋了,老子还敢揍你呢!” “你骂我行,如果再骂我妈,老娘和你拼命!”赵筱雨的嘴角抽搐着,眼眶中汪着两团泪水,但硬生生地憋着不让流下来。 那一刻,赵小禹理亏了,如果有人敢骂他妈,他也同样会和那人拼命的。 “九哥,行了你!”陈慧往后推了推赵小禹,又跑过去拉起赵筱雨的手,“筱雨你别气,我九哥也是心疼那些钱,平时他人很好的……” 赵筱雨甩开她,又怒视了赵小禹一眼,骂了句“没教养”,转身向街道那边走去,一转身,她便抬起袖子,开始抹眼泪。 “金海,你劝劝我九哥!”陈慧说了一声,追上赵筱雨,又要拉她的手,又被她推开,两人就这么拉拉扯扯过了街道,回了学校。 自从骂出那句粗话,赵小禹的气就消了大半;看到赵筱雨抹眼泪,他的气就全消了,毕竟和她斗了这么久,他第一次伤到了这个油盐不进的贼娘们,也算是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金海望着陈慧和赵筱雨的背影消失在校园中,劝赵小禹道:“我觉得这女孩挺好的,是不是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啊?” “滚!”赵小禹骂道。 金海不以为意,不自觉地低声自语道:“挺有性格的,皮肤那么白,说话也好听,城里人就是不一样……” 他的脸上现出一抹羞涩的红晕。 赵小禹听在耳里,看在眼里,一把提住他的领口,质问道:“你看上她了?” “什么话?”金海一边躲闪着赵小禹的眼睛,一边往开扳着他的手,“我又不了解你们之间的恩怨,就事论事嘛,你放开我,我得回学校了,快上课了。” 他的态度越发让赵小禹明白,这小子是看上那个贼娘们儿了,抓着他领口的手用了点力,领口勒着金海的脖子都喘不过气来了,用另一只手指着金海的鼻尖说:“我告诉你,你想找谁,我不管你,但你如果骗我妹妹,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放开金海,说了声“滚吧”,转身往回走。 金海抽了抽嘴角,不满地咕哝道:“陈慧也躲躲闪闪的,我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吧。” 他觉得自己真是命苦,上初中时,他在县二中的初中部,都是尖子生,男多女少,还都是些歪瓜裂枣;高中部正好反了过来,男少女多,还一个个如花似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那时学校里流行着一种说法:一中是富贵之地,二中是温柔之乡,一中是事业的桥梁,二中是爱情的殿堂。 他原以为这是同学们的调笑之语,后来考上了一中才知,所言不虚,有过之无不及。 一中校园一直流传着一首打油诗: 天涯何处无芳草 劝君莫在本校找 本来数量就不多 何况质量还不好 金海遵从“前人古训”,舍近求远,到三中找陈慧,在他所见的女生当中,陈慧就算是最好看的了,今天见了越筱雨,才知山外有山,楼外有楼,不禁感叹一句:“三中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啊!” 一辆三轮摩的驶过来,金海招手拦住,问了问价钱,转身喊道:“给我付车钱!” 赵小禹已走到院门口,捡起一块小石头扔了过来。 “我给你付个蛋!” 第151章 我就是个扫把星 孙桂香还在桌子跟前坐着,双眼无神,桌上的碗筷乱扔着,饺子还剩下不少。 赵小禹拿起筷子吃了个饺子,已经凉了,便说:“妈,我给你热热,你再吃点。” 他在先前煮饺子的铝锅里放了箅子,把冷饺子倒进去,摊开,盖上盖,把锅坐在炭炉上。 这时孙桂香忽然恨恨地说了一句:“坏女人!” 赵小禹以为她是在骂叶春梅,毕竟他是因为送叶春梅去医院,才耽误了考试的,便说:“也不能怪叶姐,我把她送到医院后,时间还早,是我自己大意了,最后还是叶姐提醒,我才想起考试这码事来的。当时时间紧迫,我骑得太快了,不然也不会出车祸。” “坏女人!”孙桂香又重复了一遍,口气中充满了怨毒,“这和初中时是一样样的,你一定考上了三中,是他们写错了名字,刚才那个赵筱雨一定没考上,趁机把你顶了,有钱人最坏了!” 赵小禹一怔,他不得不佩服母亲的想象力,竟然能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块,不过倒也有理有据,如果不是自己收到过二中的录取通知书,真还以为是这么回事呢。 “小禹啊,”孙桂香忽然嚎啕大哭起来,“你上辈子是做了多少坏事啊,怎么这辈子一步一个坎儿,没完没了的……” 赵小禹走到母亲身后,轻轻地按摩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妈,不管我有多少坎儿,有多大的坎儿,只要有你在,就是天大的幸运。老天是公平的,把这么好的妈给了我,肯定就得让我受点磨难,不然我也太幸福了吧。” “你幸福个鬼啊!”孙桂香猛地站起来,转过身,满面都是泪水,“小禹,是我害了你啊!我就是个扫把星,就是个妨主货,妨死了你爸,现在又开始妨你……”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赵小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流了下来,“如果没有你,我和爷爷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现在。” 他张开双臂,把母亲紧紧地搂在怀里,这个在他眼中无所不能的女人,在他高大身躯的对比下,显得那么瘦小和无助,哭得像个孩子。 他对大哥说过,退学这件事,他从不后悔,现在却有些后悔了,倒不是后悔退学本身,而是后悔不该欺骗母亲这么久,他应该从一开始就向她坦白的。 母子俩哭了一阵,孙桂香把赵筱雨和陈慧骂了一顿,骂她们狼狈为奸,骂赵筱雨良心坏透了,骂陈慧吃里爬外,虽然赵小禹一再解释,他收到过二中的录取通知书,但孙桂香认定这事和赵筱雨脱不开干系。 “那也是他们搞的鬼,把你从三中搞到了二中,不然她怎么正好和陈慧是一个班呢?” 赵小禹让孙桂香在县里住几天,他好带上她到处逛逛,但孙桂香坚持要走,家里还有一老两小等着她伺候呢,赵小禹只能把她送到汽车站。 放寒假了,陈慧和金海回家了,赵小禹却没回,既然母亲已经知道了他的事,他也就不必再刻意地地对上学校的时间回家了,以后随时都能回。 孙桂香又来了一趟县城,背来几十斤猪肉,分割归类后,留下一部分冬天吃,剩下的全腌进缸里,让赵小禹抓紧时间吃,吃完了她再往来背。 她既然接受了赵小禹不上学的现实,也就不再怪怨他了,在面对队里的人询问时,她一个劲地替儿子吹嘘:“我儿子就是不上学,也比那些上学的强,他睡着了也比那些醒着的人精明,他现在管着上百号人呢,是个领导……” 日历哗啦啦地翻过,翻到了1998年的春夏交接之际,赵小禹迈过了18周岁的门槛,正式成年了,除了法律赋予他的身份外,还有他自己取得的成绩,如果单以挣钱多少论成败的话,那他确实可算得上是成功人士了。 就在这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当上了白钻经理,挣到的钱,比爷爷、爸爸、妈妈,以及胡叔叔一辈子挣到的钱总和还多。 他在银行办了折子,成为那时代为数不多的银行客户,当时当地的人基本不往银行存钱,农村人自不必说,就算有再多的钱,也都放在家里,何况多数人家没钱;城里人也少有存钱的习惯,一是嫌麻烦,二是不值得存,挣的赶不上花的。 赵小禹买了手机,把那台二手传呼机送给了金海,他常常是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身体也胖了一些,看上去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 他果断让孙桂香把地包出去,只留下几亩口粮地和零碎地,孙桂香起先不同意,但耐不住他的纠缠,最终同意了,但她还在卖着酿皮,卖的比以前更多了。 其实仔细算账的话,多卖酿皮增加的收入,未必不如种那些地少,她只是思想上转不过弯来。 某天,孙桂香从河蒲公社的邮局给赵小禹打过电话来说:“小禹,你做的那个传销,国家禁止了,昨晚电视上说的,你不要做了,小心犯法的,赶快回来吧,妈送你出去学手艺,咱本本分分地过日子。” 赵小禹急忙向魏巧梅核实,魏巧梅却不以为然,说她也听到了风声,但从其他地方传来的消息称,上面采取的措施不过是驱散传销集会,只要不是以暴力手段胁迫别人加入,就不会抓人,所以还能偷偷地做。 她还向赵小禹透露了一个“内部消息”,说上面对于传销是“明打击,暗扶持”,只是为了应付什么国际公约,终会有一天,传销事业将遍地开花。 赵小禹半信半疑,隐约有些不安,但现在让他放弃,实在有点不舍。 自那以后,他的“工作”确实不太好做了,首先是新人不好拉了,他们一听到传销两字就望而却步了,反而还投给他一束悲悯的目光;其次是一些拉不到下线的人开始埋怨起他了,有的人甚至让他退钱。 魏巧梅的“工作”也不好开展了,所以她就想去市里发展,这个小县城人口太少了。 第152章 醒悟 仲夏时节,赵小禹跟随着魏巧梅来到市里,两人无暇欣赏市区的风景,每天窝在宾馆里,接待各种各样的人。 不得不承认魏巧梅的工作能力,她人在县城的时候,就通过电话联络了不少有参与意向的客户,这次专程来,就是要集中力量攻克这些人的。 这些人来的时候,还带着他们想发展成下线的人,或者请来有识之士参谋,一天到晚人流不绝,很多人能在这儿消磨一天,一直在打主意,既不敢承担风险,又放不下这似乎唾手可得的富贵。 有人提到了国家禁令,魏巧梅就拿出一份商务部给“阿兰集团”董事长的授权书,上面写着,要求“阿兰集团”全体员工务要全力推进传销事业的发展,为国家加入wto做准备云云,人们便打消了顾虑。 当然也有怀疑的,魏巧梅又免不了费一番唇舌。 没外人的时候,赵小禹问魏巧梅,那份文件是不是真的,魏巧梅说是真的,这是她的上级给她的文件。 赵小禹总觉得不靠谱,国家要么支持,要么反对,怎么会明里反对,暗里支持呢? 这是国家大事,就应该态度明确,又不是年轻男女谈恋爱呢,没必要搞个讨厌就是喜欢,恨你就是爱你的假象。 这天晚上,来访者走完以后,两人出去吃了饭,回到宾馆休息。 两人的房间紧挨着,每个房间都有一台18英寸的直角平面彩电,安装着有线,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节目,台也很多,画面都很清晰,不像家里的电视经常会出现雪花和条纹。 赵小禹打开电视机,本来想换到电影频道看电影,自从来到县城后,他就基本不看电视了,一是没时间,二是没电视,这几天狂补电视,每晚看到很迟才睡,尤其喜欢电影频道。 他用遥控器在转台的时候,画面上出现了“传销骗局揭秘”几个字让他顿时精神一振,就去隔壁把魏巧梅叫过来一起看。 魏巧梅看得心不在焉,时不时地翻翻手机,或者出去打电话,赵小禹却看得聚精会神,像上初中时听高美娥讲课一样,生怕漏掉每一个字。 这则专题报道做得很用心,回顾了传销的前世今生,深度剖析了传销的金字塔模式,有专家的讲解,有对参与者的采访,有成功者的慷慨陈词,更有受害者的现身说法。 节目播完,赵小禹已是大汗淋漓。 令他难受的是,竟然有那么多人因为传销妻离子散,家破身亡,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人人都是受益者,最多不过亏一套化妆品的钱,任何生意都是有风险的。 他以为每个参与者都是知晓这个风险并能承受的,没想到大多数参与都是受了骗的,都是被彻底洗了脑的。 原来传销也有很多种,有的甚至不卖任何实物,直接交钱,几千几万地交,有的人为此倾家荡产,有的老年人甚至把棺材板都搭了进去。 令他震撼的是,专家算了一笔简单的账,从1开始,每次乘以2,只须连乘50次,就足可令全球几十亿人口片甲不留,根本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在此之前,他从没有认真算过这笔账。 他的身体有些发抖,仔细算算,自己挣了那么多钱,得需要多少人支撑着。 这些人有的不是他的直接下线,他并不认识,但他却在刮着他们的肉,喝着他们的血。 他忽然有一种强大的罪恶感,他是想成为人上人,但绝不是以这种踩着别人的尸体走到顶端的方法。 金字塔不是用石头造起来的,而是用无数尸骨堆砌出来的,站在金字塔塔尖,看到的不是蓝天白云,不是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而是波涛汹涌的汪洋血海,正如节目最后,黑屏上打出的那十六个血红大字: 传销骗局,血流成何! 珍爱生命,远离传销! 忽然几声炸雷响起,震得窗户嗡嗡作响,震得赵小禹打了个激灵,大雨倾盆而下,雨水从开着的窗户飘洒进来。 魏巧梅没有仔细看电视,就算仔细看了,她也未必有赵小禹感触深刻,每个人的世界观不同,在她认为,只要自己能挣到钱,只要不坐牢,别人的死活与她无关。 这时她看到赵小禹脸色惨白,满头大汗,便关心地问:“小赵你怎么了?” 赵小禹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低沉缓慢地说:“我不做了。” “嗐,这么点事就把你吓成这样?”魏巧梅过去关上窗户,返回来坐到赵小禹身旁,拍着他的肩膀,“这可不是我认识的赵小禹啊,我认识的赵小禹年轻有为,有胆量,有魄力,有闯劲,怎么忽然变得胆小起来了呢?” “我不做了。”赵小禹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小赵,”魏巧梅试图规劝他,“你想,如果国家真的想禁止,为什么不抓人呢?就算国家想禁止,那也得一步一步来,等轮到我们头上,我们早赚得盆满钵满了,富贵险中求……” 赵小禹没仔细听她的话,他只觉得浑身虚弱不堪,便躺倒在床上,魏巧梅还在巧舌如簧地说服他,他听懂了,但不愿意听。 这时他发现,他和她之间存在着很深的思想鸿沟,他们各自考虑的问题处于两个互相绝缘的领域中。 他知道自己不会再被说服,但他也知道,他也说服不了她,也不想去说服。 雷声和雨声隔着玻璃传进来,没有刚才那么急了,雨点打在窗棂上,像温柔的催眠曲,伴随着魏巧梅滔滔不绝的话语,催得赵小禹昏昏欲睡,终于沉沉地睡去了。 他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梦里有爷爷的拍桌子声,有爸爸的喝骂声,有妈妈的眼泪,他忽然感觉到一阵疼痛,蓦然惊醒。 雨还在下着,屋子里的灯还在亮着。 疼痛来自于下体,他低头一看,一种前所未有的恶心和恐惧又让他瞬间忘记了疼痛,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心里祈祷着快醒。 魏巧梅发现赵小禹醒了,抬起头,给他一个妩媚的笑:“你醒了?” 第153章 通话 赵小禹终于醒悟了过来,屈辱和愤怒让他提起一只脚狠狠地蹬了过去。 “x你妈,变态呀!” 他骂的声音很高,蹬更是用尽了全力的,魏巧梅半跪的身体向后倒去,后脑勺磕在一侧的墙壁上,整个身体瘫软在地板上。 赵小禹忽然想起胡明乐来,他就是因为后脑勺受到撞击才瘫痪的,他不由有些害怕。 好在魏巧梅生命力顽强,躺在地板上片刻就爬了起来,倚着墙壁坐着。 她的上衣凌乱,裤子倒还整齐,惶恐又羞愧地看了赵小禹一眼,低声说:“我,我只是想让你留下来,我其实没你想得那么坏,我离婚后,再没找过男人,一个也没……” 赵小禹没听她说下去,跳下床,提起裤子跑出房间,跑出宾馆,跑到风雨中,躲在一个角落里嚎啕大哭。 雷声很远,似在天边,雨在不紧不慢地下着,路灯笼罩着一层氤氲,街道上空无一人,连车也没有,只有积水在奔腾,寻找着出口,整个城市仿佛一座荒芜的鬼城。 赵小禹大哭了一阵,胸中的积郁之气消减了许多,他甩着湿漉漉的头发,试图把刚才罪恶的记忆甩出去。 这个角落虽然淋不着雨,却无法拦住外面的寒气,衣服湿了,冰水浸入肌肤,赵小禹冷得瑟瑟发抖,双手抱着肩,蜷缩在那里,像个被世间遗忘的孤魂野鬼。 他摸摸裤兜,手机还在,掏出来,表面已湿,在内衣上擦干,按了一下开锁键,屏幕亮了起来,看样子还能用。 此时此刻,他好想找个人倾诉,未必是倾诉刚才发生的恶心事,就是想说话,说他的苦,说他的痛,说他的懊悔和愧疚,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说话,也从来没有这样思念一些人,爷爷,妈妈,还有村外红柳林里爸爸的孤坟。 他给金海打了个传呼,半天没复机;又打了叶春梅的手机,系统提示关机。 太晚了,大家都睡了。 最后,他试着拨出了赵筱雨的号码。 两人上次吵完架后,通过多次电话,却没说过一句话,都是赵小禹找陈慧的。赵筱雨若在陈慧身旁,就直接把手机丢给她;若不在陈慧身旁,她就掐了电话,过一会儿,陈慧给赵小禹回过电话来。 一阵嘟声过后,对方接起了,显然是刚从睡梦中醒来,声音有些湿润含混。 “这么晚了,打什么电话啊?” “叫下陈慧。” 听筒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想必是赵筱雨掀开被子下了床,接着听到她压低声音喊陈慧,似乎没喊醒,听筒里就再次传来赵筱雨的声音:“她睡觉可沉呢,我让她明天给你回过去吧。” 陈慧不愧是赵小禹的双胞胎妹妹,睡眠质量比他有过之无不及,以前她住在他家时,他就经常叫不醒她,不然赵筱雨也不可能在她的脸上粘贴火箭炮印章,她竟浑然未觉。 “不用了,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和她说说话。”赵小禹正要挂电话,迟疑了一下又问,“你是赵筱雨吧?” 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对方就是赵筱雨,但他还是问了一句,毕竟在此之前,两人打电话时,从来没有相互过提起过姓名。 “嗯,怎么了?”赵筱雨的语气充满了敌意。 “对,对不起,”赵小禹吞吞吐吐地说,“那天,我不该骂你妈。” 对方一阵沉默,正当赵小禹以为她不会再说话时,她才说:“好吧,我原谅你了,如果再有下次,我绝对会和你拼命的!” 听到门响了一声,赵筱雨好像出了宿舍,声音大了起来,“那么,我也说声对不起,我爸确实没给我交学费,是我让他那么说的。” 这回轮到赵小禹沉默了。 因为这些钱,惊动了学校,惊动了警察,一度弄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她都不肯承认,没想到一句随口的道歉,却让她良心发现了。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赵小禹的语气中带着质问和教训,但火药味不是很浓,“你家不缺那么点钱,但我妈却要卖几千碗酿皮才能挣到,你知道吗?” “因为她们说我坏话。” “她们是谁?有陈慧吗?” “我不知道,那天是第一天上学,谁也不认识谁,我在宿舍门外听到的。” “肯定是别人说的,我妹妹可好呢,从来不会说人坏话的,别人对她一分好,她就对别人十分好。” “这是你们家的广告语吧,”赵筱雨笑了笑,“你妹妹也是这么说你的,几乎一字不差。” “我们是双胞胎嘛,当然一样了。”赵小禹顿感轻松了许多,也不觉得赵筱雨可恶了。 “可是你和你妹妹差远了,你妹妹人见人爱,你嘛,呵呵,”赵筱雨嘲讽道,“嘴臭不说,连个基本礼貌都不懂,用了我这么长时间电话,不仅不付钱,连个‘你好’都不问一句!” “那你拿我那么多钱又怎么说?”赵小禹来气了,反唇相讥,“是我不懂礼貌,还是你蛮横无理?” “你才蛮横无理呢,你自己交错了钱,关我屁事!” “你见钱眼开,爱钱不要命!” “你无理取闹,疯狗乱咬人!” “你品格败坏,阎王娘怀孕,一肚子鬼胎!” “你道德沦丧,老太太靠墙喝稀粥,卑(背)鄙(壁)无耻(齿)下流!” “你不知羞耻!” “你心理变态!” 两人一递一句又吵了起来,用词越来越猛烈,敌对程度持续升级。 赵小禹让赵筱雨还钱,赵筱雨又开始赖账:“我什么时候拿你的钱了?有谁看见我拿你的钱了?你别再骚扰我了,否则我报警抓你!借我那八百块钱,也赶快给我还回来,否则我去法院告你!” 最后赵筱雨的手机没电关机,两人才被迫中断通话。 赵筱雨兀自气呼呼的,如果不是半夜三更,外面还下着雨,她真想跑到赵小禹的住处,和他当面理论一番。 她愤愤地合上手机,原地跺了几下脚,怒冲冲地回到宿舍,骂不过赵小禹,那就欺负他妹妹! 舍友们睡得正沉,她重重的开关门声,只是让一个女生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呓语。 宿舍里黑黑的,弥漫着一股特有的少女气息。 陈慧睡在靠门的下铺上,被子蹬到了地下,一腿蹬直,一腿弯曲,两条胳膊放在枕头上,做投降状。 赵筱雨拍拍陈慧的脸,低声喊道:“哎,醒醒!” 陈慧咂了咂嘴,抬起一条胳膊,打开赵筱雨的手,却没醒。 赵筱雨恶作剧地挠她的胸,陈慧竟高兴得咯咯地笑了起来,可还是不醒。 赵筱雨捏住她的鼻子,陈慧憋了一会儿,张开了嘴呼吸,仍然不醒。 “一对狗兄妹,真是活宝!” 赵筱雨气笑了,捡起地上的被子,给陈慧盖在身上,然后回到自己的铺上睡了。 第154章 自首 雨停了,云层薄了,天空高了,不那么压抑了,赵小禹冷得不行,便站起身走在街上。 外衣和行李都在宾馆,但他不想回去找,不想再回到那个肮脏之地,好在手机和钱包都在身上。 那个画面还时时在他眼前浮现,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失了身,但那种疼痛的感觉隐约还在,那种屈辱和恐惧还留在心里,忽然之间,他痛恨长大,痛恨成年人的世界。 刚才和赵筱雨畅快淋漓地吵了一架,让他有了一种回到童年的感觉,高兴了就笑,难过了就哭,生气了就骂,吵架只是为了赢,就如好好学习只为了当第一一样,不像成年人,做什么事都要带着目的。 雨后气温骤降,潮湿的衣服让他冷得直打哆嗦,他就跑了起来,穿过一条一条陌生的街道,像一头失群的孤狼。 街灯熄灭了,楼群隐没在黑暗中,楼顶的霓虹灯闪烁着幽幽的光,像悬浮在虚空中的巨大鬼符,迷幻而让人恐惧,仿佛它们随时都会掉下来,铺天盖地地把他压在地底。 为了驱赶这种恐惧,赵小禹便扯开喉咙唱起了歌。 我要从南走到北,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这是一个高原城市,是全省人口最少的一个城市,市区比黄水县繁华不了多少,只是更大一些,更整齐一些,更洋气一些,更像城市一些。 赵小禹想用自己的脚步,丈量一下这座城市的面积。 黎明被他踏碎,城市在他的歌声中苏醒,东方泛起了曙色,天亮了,雨过天晴。 路边的早点摊开始营业,赵小禹买了几个炸糕,问了问老板附近的派出所怎么走,边吃边向那边走去。 手机响了,是赵筱雨的号码,陈慧的声音在听筒里焦急地响起:“九哥,你那么晚给我打电话有事吗?” “没事,那会儿就是想和你说会儿话。” “那你说吧,可吓死我了,筱雨说你心情不好,你到底遇上了什么事?是不是因为传销的事,我昨天才听说国家禁止传销了,正准备今天跟你说。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用不用我请假过去?” “不用,我没事……”赵小禹吃了一口炸糕,烫着了喉咙,再也说不出话来。 去派出所自首,是赵小禹深思熟虑了一晚上做出的决定,他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但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犯了法,迟早都要面临法律的惩罚,迟不如早,与其被抓,不如主动认罪,自首可以得到宽大处理。 做完这个决定,他难免悲凉,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他只希望爷爷和妈妈听到这个消息时能挺住。 派出所的一个民警听说赵小禹要自首,不敢怠慢,马上询问情由,可当他听说赵小禹是做传销的时,又不知该如何处置了,就领着他去见所长。 赵小禹诚恳地检讨了自己一番,最后问道:“我这种情况算不算犯法?要判几年?” 所长首先详细地宣讲了国家政策,接着严肃地批评了赵小禹一顿,并说他的行为肯定是违法的。 正当赵小禹绝望之际,所长缓和了一下语气又说:“你能迷途知返,很难得,我们就不追究你了,也不会给你留案底,但你以后千万不能再碰了,那就是个火坑,不会让你一夜暴富,只会让你万劫不复。有兴趣的话,可以向身边的人宣传宣传传销的害处,身为国家公民,应该为国家分忧解难。” “我一定会的!”赵小禹第一次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浑身说不出的轻松,趁机把心中的疑问说出来,“所长,我的上级拿着一份商务部的授权书,说是国家让他们全力发展传销事业,那是真的吗?” 所长呵呵一笑:“我虽然没见到那份授权书,但可以百分之百肯定是假的,国家不可能发出那样的授权书的,这是他们的惯用伎俩。” “那是他们伪造的?” “当然是。” “那你们不抓他们吗?” “现在还没有相关的法律法规。” “可是他们骗人啊!”赵小禹激动起来,“你知道有多少人相信那份授权书是真的吗?很多人就是被那份授权书骗了。” “但这还是传销,虚构事实也是传销的一种手段,只能按传销来认定。”所长无奈地说。 从派出所出来,赵小禹既轻松又失落,轻松的是,他没被抓,他还可以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失落的是,像魏巧梅那样的人,还会继续骗人,少了他一个赵小禹,金字塔下面的汪洋血海还在汹涌澎湃。 太阳挂在半空,地面还很潮湿,坑洼处积着雨水,明晃晃地刺眼。 一辆辆自行车从赵小禹身边骑过,摇着铃铛,溅起地面上的积水,撒落在赵小禹的身上,有人回头说声对不起,他礼貌地回应一句没关系。 有个下线打过电话来:“赵经理,我这里有个客户,你能过来给他讲讲吗?他很想加入,就是担心公司到时候赖账,不给他发工资。” 赵小禹大声说:“我不做了,你们也别做,我刚从派出所出来,警察说,传销是犯法的,见一个抓一个!” 刚坐上回黄水县的班车,一个固定电话打了过来,听筒里传来孙桂香带着哭腔的声音:“小禹,我来县里了,你怎么不在家?你在哪呢?你不会被抓了吧?” “妈——” 第155章 特殊的法事 赵小禹做传销是公开的事,新建队的人都知道,那时孙桂香还成天向队里的人炫耀自己的儿子多么有本事,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经理。 后来电视上说传销是违法的,队里的人就幸灾乐祸起来,纷纷跑到孙桂香面前,传说各种听到或编造的新闻,比如哪里有人搞传销,被判了几年云云。 尤其是那帮女人,打着向胡明乐请教织毛衣针法的旗号,过来向孙桂香打听情况,假装安慰一下她,趁机炫耀一下自己的儿子,寻求一下心理平衡。 城里的孩子喜欢拼爹,农村的女人喜欢拼儿子,自己的儿子没本事,就希望别人家有本事的儿子出点什么事才好。 这时候的孙桂香哪有心情和她们斗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给赵小禹打过几次电话,赵小禹似乎并没有引起重视,说国家只是禁止,并没说犯法,她便亲自来县里了,不管犯不犯法,她都要阻止她继续做下去。 国家就好比是一个大家庭,所有的禁令就像家长要求孩子的若干个“不准”,孩子无意犯了,未必责罚,但不责罚未必就证明孩子做的是对的,船到江心补漏迟,总有一天,小错会养成大错,原本批评两句就能解决的事情,最后不得不动用拳脚,抄起棍棒。 下了班车,孙桂香打了辆三轮摩的直奔三中对面赵小禹的住处,发现他不在家,顿时慌了,去院门口的小卖部打了赵小禹的手机,确认他安然无恙,这才略微放下些心。 从市里回县城,尽管通了油路,但班车也要走一个多小时,在这期间,孙桂香还是提心吊胆,见不到儿子的每一刻,都心似煎熬。 她去三中把陈慧叫出来,听到陈慧说“我九哥好像心情不好”时,就更慌了,这孩子从小天不怕地不怕,从来没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一定是遇到大事了。 她又把陈慧教训了一顿,说她无用,不能管住点她九哥,陈慧觉得自己冤死了,但还是返回校园,向老师请了假,借了赵筱雨的手机,以备不时之需。 陈慧又给赵小禹打了个电话,确认他在回县城的班车上,便和孙桂香回到赵小禹的住处,赵小禹后来给孙桂香、陈慧和金海每人配了一把家门钥匙,以免他不在时,他们进不了门。 两人等了两个多小时,赵小禹才晃晃悠悠地回来了,腋下夹着一叠白纸。 他把白纸摊开在桌子上,每页上面都打印着“传销骗局,血流成河,珍爱生命,远离传销”十六个血红的大字,他告诉妈妈和妹妹,他不再做传销了,而且去过派出所,警察说他无罪,只要以后不做就行了。 孙桂香还是担心,劝他把挣来的那些钱还给人家,或者交公,免得以后公家找后账。 赵小禹不同意:“妈,有些人你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他们不是不懂,就是坏,只顾自己赚钱,不管别人死活,你把钱退给他们,他们也不会把钱退给受害者的,倒不如我用这些钱做点正事。” 他拿起一张白纸,拍了拍上面的红字,“我先把这些广告到处贴一贴,我还印了一万张传单,传单上详细写了传销的十大害处,只是人家要传真到西安的印刷厂去印,印好了再让班车捎回来,到时候我天天站在街上发传单。把这一万张传单发完,我就彻底不干了。” 这是赵小禹坐在班车上时想到的办法。 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也就意识到自己挣到的那些钱不干净,难免心虚,他开始也想过要把那些钱退还给下线,并说服他们收手,便和几个有手机的下线通了电话,但他刚提出自己不干了的想法时,就遭到对方的极力反对,甚至连叶春梅和杨建国也觉得他退出了可惜。 原来他们比谁都清楚传销害人的本质,毕竟他们有着丰富的社会经验,不像赵小禹只是一个初出茅庐,单纯无知的毛头小子,他们的认知和魏巧梅如出一辙,只要自己挣钱就行。 他们反过来还劝赵小禹不要退出,奉承他天生就是搞传销的料,将来一定能升为蓝钻经理,甚至能成为传销界的巨头。 赵小禹于是改变了想法,与其去拉那些自愿跳入火坑,还享受其中的人,倒不如去挽救那些在火坑边缘徘徊的人。 他不再打电话了,沉下心来构思着传单上的内容,等回到黄水县,一篇文采斐然的文稿就在胸中完成了。 他的作文水平还行,毕竟他的语文老师是美丽动人的高美娥,加上引用了昨晚那则专题报道里的一些词句,他觉得这份传单应该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找了个电脑工作室,花了几百块钱,打了几十张广告,印了一万张传单,还在传单最下面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表示愿意和社会各界人士做深度交流,做完这一切,他的心情再一次舒畅起来。 曾经在电视中看到,有人害死了人,就要请道士做法事超度亡灵,当时他觉得很愚蠢,现在却理解了他们的做法,他们其实不是在超度亡灵,而是在驱散自己内心的鬼影,他贴广告,发传单,也是另一种“法事”,另一种超度,那一张张广告,一份份传单,就是道士手中的“符咒”。 陈慧激动地拉住赵小禹的手说:“九哥,我崇拜死你了,你总是能让人大吃一惊,我放学后也帮你贴广告,发传单,一定要叫上我!” 孙桂香却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她不关心别人受不受害,只关心儿子的安危,兀自忧心忡忡。 孙桂香走后,赵小禹便开始张贴广告,和当初张贴“招聘启事”一样,到处贴,宣传栏里,公厕里,路灯杆上,商场门口,汽车站,火车站…… 传单终于印回来了,赵小禹又投入到发传单的工作当中了。 每天放学,陈慧也兴致勃勃地来帮忙,不过不逐门逐户地往门缝里塞了,而是站在闹市区,见人就发,发完还要说一句:“记得要多多宣传噢!” 后来赵筱雨也加入了,她和赵小禹还是不对付,要么不说话,一说就吵架,一个要账,一个赖账,但也不影响发传单的速度。 一万张传单很快就发完了,其后赵小禹经常能接到一些电话,多数是些正在犹豫要不要加入传销组织的人打来的,想仔细了解一下情况,赵小禹便以“过来人”身份,耐心地劝他们放弃。 当然也有传销分子打来的,试图说服他停止给传销事业“抹黑”的行为,甚至恐吓他,赵小禹也不怕,每每和他们对骂半天。 这天,赵小禹接到了叶春梅的电话:“小禹,你现在能来我这儿一趟吗?姐找你有点事!” 第156章 被围困 叶春梅的综合商店越来越不像商店了,货架上的货七零八落,倒是越来越综合了,那间面积不大的房屋,不仅连卖货带住人,还是他们夫妻俩的办公场所,用他们的话讲就是“据点”,用警方的话讲就是“窝点”。 赵小禹去了时,店里已有七八个人,都是叶春梅夫妻俩的下线,当然也是赵小禹的下线,其中就有当初偷了赵小禹的猪肉卖给叶春梅夫妻俩的街溜子冯义,这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倒是一块做传销的好料子,加入不久,就运用他坑蒙拐骗的技术拉了十几个下线。 之前赵小禹没有特别的想法,今天看到冯义那副瘦骨嶙峋又贼眉鼠眼的样子,以及这帮乌合之众,更觉得自己退出传销是明智之举,他不应该和这些人为伍,否则辱没了英雄爷爷和英雄爸爸。 他本想趁着这个机会说服大家收手,但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所有的人对他似乎都充满了敌意,有的满脸嘲讽,有的横眉冷对。 叶春梅夫妻俩接触的都是附近的一些无业游民,以没文化的老头老太太居多,在场的七八个人,多一半是这样的人。 这些人把狭小的空间挤得满满的,抽烟抽得满屋子飘荡着烟气,混合着热气和汗味;地上到处散落着瓜子皮、烟头等杂物,还有一团一团被脚踩过的痰迹。 其实,自从叶春梅夫妻俩参加传销后,她家早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赵小禹也习惯了这个样子,但现在已挣脱传销思想牢笼的他,再看到这个样子时,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都觉得极度不舒服。 这何尝不是他这一年来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笑至极,可笑的自己,带领着一帮可笑的人,异想天开要改变世界,结果把自己改变得面目全非。 他庆幸自己早早地从这个泥潭中拔足出来,但也后悔把叶春梅夫妻俩拉进了这个旋涡。 曾经这是一个多么和美的小康之家啊,夫妻恩爱,其乐融融,兢兢业业地打理着这家店,然而,仿佛一夜之间,这里遭遇了野蛮文明的侵入,变成了一片狼藉。 当然,他们不会认识到这一点,他们自以为高高在上,还在耻笑着愚蠢的大多数人。 “姐,你找我有什么事?”赵小禹看到众人对他的态度,就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唉,坐下说吧。”叶春梅的语气中带着一点烦躁和责备。 有一个坐着的人站起来,把屁股下的圆凳子搬到当地,示意赵小禹坐下。 赵小禹觉得很滑稽,就算要坐,也没必要像个傻子似的坐在正当中吧,除非他是菜,等着别人吃,于是就没坐,笑了笑:“就站着说吧。” 然而下一刻,他就意识到,这帮人就是要吃他的。 叶春梅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抹黑伟大的传销事业,为什么要背叛组织,为什么要把家人(传销组织内部皆互称家人)们置于死地,赵小禹刚开了个口,还未深入阐述自己的观点,就被群情激愤的众人七嘴八舌地怼了回来,叫嚣的最狂的就是冯义。 他们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赵小禹自知无法说服他们,便不想和他们纠缠,说了句“那咱们就各行其道吧”,正要走,却被两个大妈拦住了,把他推了回来:“你想得美,你害完我们,就想各行其道?” “那你们想怎样?”赵小禹问。 “把你挣的钱全部吐出来,给我们分了!”一个大妈说。 “切!”赵小禹哭笑不得,“我想得美,还是你想得美?我看你除了死的心思没有,什么心思都有呢。” 这一句话又引发了众怒,七八个人一齐围攻赵小禹,拉拉扯扯,推推搡搡,被叶春梅和杨建国好不容易劝开。 杨建国走到赵小禹的面前,悲悯地看了他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想你肯定是听信了谗言,才这样做的,错一次没关系,只要改正就好,大家都很宽容,能原谅你,我们本来是想劝你回归的,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张大妈刚才说的是气话,你挣的钱是你的,我们不要……” “凭什么不要?”张大妈吼道,“那也是我们帮他挣的!” 杨建国继续说:“但是你以后就别发那些传单了,损人不利己,何必呢?” “是啊,”叶春梅附和道,“小禹,你对我有恩,我也在想方设法地报答你,可是我不明白,你和我们的仇,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为什么要害我们呢?” 赵小禹悲哀地望着这对夫妻,知道他们中毒已深,但现在不是说服他们的时候,以后逐步渗透吧,或者让他们自己领悟,便点了点头:“我不会再发了,这两天我正在找工作,你们好自为之吧。” 他本想息事宁人,可这帮人却不想轻易放过他,见他要走,又一齐围拢了过来,吵吵嚷嚷,把他逼在墙角,叶春梅和杨建国也劝不住,场面大乱。 赵小禹掏出手机,正要报警,却被冯义猛不防抢去,狠狠地摔在地上,机盖和电池都分了家。 “想报警,门儿都没有!” 第157章 恶人先告状 赵小禹大怒,骂了声“找死”,一把揪住冯义的领口,又一脚踹过去,他虽然刚成年,但身体强壮,而冯义却瘦得像麻杆杆,一脸病容,就被踹倒在墙角。 赵小禹又在他身上踢了几脚,这才解了气,捡起手机、电池和机盖,合在一起,按下开机键,还能用,不得不说,那年代的手机质量是真的好。 众人见赵小禹突然动手,一时有点慌,就都愣住了,赵小禹趁着这个空当,离开了商店。 叶春梅追出来,含泪望着赵小禹,惋惜地摇着头:“小禹,没想到你会变成这个样子,变得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姐,我从来没变,是你变了,你变得连你自己都认不出来了,自从踏进了传销这道门,你就不姓叶了,改姓钱了,你要是念我曾救过你,就听我的,早点脱离这个苦海。” 赵小禹说完,大踏步向远处走去,仿佛走得义无反顾,然而他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滑出了眼眶。 十一年前的那个春天,刚满7岁的他提着一把打炭锤,拼尽全力砸坏了自家西房门上的锁,把当时只有19岁的叶春梅解救出来,给她带了钱,带了干粮,领着她出了村,指引她去公社坐班车回老家,但他现在明白,他只能拯救她的肉身,却拯救不了她的灵魂。 说实话,赵小禹很珍惜和叶春梅的这份亲情,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叶春梅两口子让他体会到了家的温暖,然而一切的情义,最终都败给了利益。 赵小禹又走进那家电脑工作室,对老板说:“那份传单,再给我印一万份!” 刚走出电脑工作室,一个电话打过来,自称是派出所的,让赵小禹有空过去一趟。 派出所的所长姓付,是个三十多岁的微胖男人,脸上时时挂着笑,这让赵小禹不由想到了河蒲中学的数学老师孙平,只是他不戴眼镜。 付所长说,他们派出所和办事处的工作人员都看到了那份传单,派出所以为是办事处发的,办事处以为是派出所发的,一个偶然的机会,多方一碰头,才知谁也没发过,觉得蹊跷,就打了传单上的电话,把赵小禹叫过来,想和他深入交流一下。 他们原以为赵小禹是个传销受害者,没想到却是个传销受益者,更觉得奇怪了,但当听完赵小禹讲了自己的想法后,他们就不奇怪了,一个个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个毛头小子太有正义感了,太招人喜爱了。 他们听说赵小禹正在找工作,便想助他一臂之力,各自盘算着可利用的人脉。 付所长思索了一会儿,说:“我给酒厂的赵厂长推荐一下吧。” 说着,拿起桌上的话机打了个电话,然后告诉赵小禹,让他去黄水县酒厂找赵厂长,人家答应见他一面,至于能不能录用他,那就看他的造化了。 赵小禹大喜过望,误入了传销坑,差点尸骨无存,没想到却因祸得福,急忙感谢付所长。 黄水县酒厂他没去过,但知道,而且印象深刻。 黄水电视台每播出一部电视剧时,总要找一家企业赞助,在屏幕上打一行“本片由xxxx赞助播出”的字,前两年播出《神雕侠侣》时,就是由黄水县酒厂赞助的,赵小禹因为喜欢杨过,也就对黄水县酒厂有了好感。 他也在商店和饭店见到过他们生产的酒,叫做“黄水玉液”,很精致的包装。 那应该是个大厂,没想到他赵小禹也能在大厂上班,尽管他未必能应聘成功,但如果不是付所长推荐,人家可能连大门都不让他进。 正要走,一个民警进来说,有个叫冯义的人来报案,说赵小禹打了他,他现在受了重伤,需要住院治疗,请派出所抓人并调解。 付所长询问了赵小禹情况,骂了一句:“这个料子鬼,天天净事!” 付所长和赵小禹同时出现在冯义面前,让冯义吃了一惊,心想这两人估计是亲戚,但他经常和派出所打交道,是个老油子,对派出所处理民间纠纷的程序门清,就算他们是亲戚,打人也得赔偿,闹大了更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所以也不怕。 一个民警给双方录了口供,付所长说:“赵小禹,你打人是不对的,按理说,我们应该拘留你,但这种案件一般都是协商解决的,这样吧,你领他去医院检查一下,该治疗治疗,该住院住院,所有的医药费由你来出,你看怎么样?” 赵小禹一听,头都大了,分明是冯义先抢了他的手机,怎么到头来却要他赔偿呢? 看来警察也有欺软怕硬的,亏他刚才还那么感谢他呢。 冯义却暗自得意,只要让他住院,他就能把赵小禹讹得叫天不灵,叫地不应,所有的检查挨住做一遍,不管有没有病,反正赖在医院不走,最后保管赵小禹主动拿出钱来哄他出院,这小子这一年没少挣钱。 “付所长,”赵小禹争辩道,“他们拦住我不让走,我要打电话报警,是他先抢了我的手机,我才动手的,分明是他恶人先告状,你怎么能这样判呢?那我宁愿坐牢!” 付所长摆摆手:“不要着急,咱们一步一步来——冯义,你协同同伙,限制他人人身自由,已经构成了非法拘禁罪,另外,是你先损坏了他人财物的,所以需要你先来赔偿。赵小禹那部手机七千多,你给他买新的也行,折成钱也行,你先赔完他的,他再领你去医院检查,咱们处事要公平,不偏袒任何一方!” 招呼一声:“先铐起来!” “别啊,付所长,”冯义慌了,“我们没拘禁他,只是拦住他要个说法……” 咔的一声,一副手铐已锁在了他的手腕上。 赵小禹松了口气,会心地笑了,原来付所长是这样的套路啊,看来城里的警察,确实比农村的要高明得多,也可爱得多。 “要什么说法?”付所长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喝道,“你们集会搞传销,这是国家明令禁止的违法行为;非法拘禁他人,更是犯罪,是要判刑的,你还有理了?” 第158章 应聘 冯义立马怂了,忙不迭地认错:“付所长,我不知道那样拦一下人,就算是非法拘禁了,求你放过我这次吧,以后再不敢了,传销我也不做了。” 付所长哼了一声:“你一个不知道就可以没事了?那你不知道杀人犯法,是不是杀了人也不用偿命?那是法律,定下就要执行的!” “付所长,杀人肯定要偿命的,可这和那不一样。” “这样吧,”付所长转头看了看赵小禹,“冯义,鉴于这件事没造成太严重的后果,我们可以免除对你的追责,但前提是,你能取得受害者的谅解。” 冯义的屁股离开了座位,扑通一声,跪在赵小禹面前,双手合十恳求道:“小赵,小禹,赵经理,赵总,赵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把我当成个屁,放了吧,以后我冯义做牛做马,任凭你使唤,保证眉头也不皱一下。” 赵小禹自然知道冯义这种人的本性,他现在处于被动的境地,可以给你下跪,给你磕头,甚至叫你爷爷也在所不惜,但事后指不定还要耍出什么害人的花招,打蛇不死,必有后患,便问付所长:“真的由我说了算吗?” “你可以选择原谅,也可以选择不原谅。”付所长说。 赵小禹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地说:“不原谅!” 付所长提醒道:“你其实可以和他协商的,比如让他赔偿你的手机。” “不用他赔偿,坏了我自己修,我就想让他坐牢!”赵小禹果断而坚决地说。 付所长咳咳两声,让赵小禹跟他出去一趟。 到了楼道里,付长所低声说:“我是吓唬他的,他的行为还构不成犯罪,我们只能放了他,你如果不用赔偿的话,那就这么算了吧。他这种街溜子,下贱又心黑,认识的杂人也多,你尽量不要招惹他。” 赵小禹失望地哦了一声:“那就放吧,我不用他赔偿。” 冯义千恩万谢地溜之大吉了,付所长和两名民警把赵小禹送到门口,祝他求职成功。 赵小禹走出一截路,站住回头望,见三人还站在那里,他冲他们挥了挥手,开心地笑了,他们也笑了。 实话讲,黄水县酒厂并不大,只能算个中小型企业,但在赵小禹眼里,它已经很大了。 一进大门,是个很大的车棚,里面停着许多自行车和摩托车;一侧是个很大的车间,前面的洼里有一座三层办公楼;还空着很大一片没有硬化的土地,院墙随着地势高高低低,曲曲折折,像一条大蛇。 赵小禹对整个厂区都很满意,只是空气中散发着那股浓烈的酒糟味熏得他头疼。 门卫告诉赵小禹,赵厂长的办公室在办公楼三层。 赵小禹亦步亦趋地走进办公楼,他开始还有些惶恐,怕有人拦住他询问来意,他三言两语说不清,其实纯属多虑,根本没人在意他。 他找到楼梯,上了三楼。 三楼有十几间办公室,门头上都写着字,有总经理,副总经理,企管部,财务科,文印室,综合办公室,但就是没找见“厂长室”。 最后他敲开文印室的门问了问,才知总经理就是厂长,在此之前,赵小禹不是很懂工厂和公司,厂长和总经理的区别,尽管他曾是一位美利坚合众国的大公司的白钻经理。 他今天特意穿了一身名牌,名牌的t恤,名牌的裤子,名牌的鞋,头发梳得也很齐整,但他还是有些胆怯。 真是奇怪,在搞传销时,他面对那么多的人,那么大的场面,都不曾怯场过,今天只是要面见一个厂长,就患得患失。 也许他意识到,从今天开始,他可能要进入一种真正的,正式的工作状态吧,毕竟在此之前,他所谓的工作,其实和农村放羊差不多,面对的是比他文化更低的人群。 他深吸一口气,鼓了鼓勇气,敲响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 “进!”里面一个粗犷的男声说。 赵小禹推开门,见办公室里有好几个人,一个六十多岁的,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瘦削男人坐在一张办公桌后,他对面的沙发上,坐着几个男女,像是他的下属,对他毕恭毕敬。 “你找谁?”他问赵小禹。 “我,我,”赵小禹调整了一下气息,“您,您是赵厂长吧?” “我是,你有什么事?”老年男人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付所长介绍来的。”赵小禹刚说了一句,就不知该如何说了,在农村长大的他,搞了一年传销,从没有见过如此严肃又正规的场合。 好在赵厂长并没有对他产生多大的兴趣,只是用手指了一个位置,便接着和那几个人讨论事情。 那个位置有一排椅子,赵小禹便走过去坐下来。 那几个人说完事情陆续离去,赵厂长又伏在桌子上写了一会儿字,这才抬起头,一本正经地看着赵小禹。 “什么学历?” “初中。” “以前干过什么?” “发过传单。” “多大?” “十八。” “为什么不念书?” “中考时误了一门课,没考上。” 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后,赵厂长蹙起了眉头,显然有点不满意,盯住赵小禹看了几秒钟,又问:“你想干什么?” 赵小禹愣住了,莫非这还能自己选? “或者说,你能干什么?”赵厂长纠正了用词。 “我,”赵小禹之前在大脑中罗列过赵厂长可能要问他的问题,但没猜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便只能实话实说,“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但我不怕苦,不怕累,我在农村什么都干的,您尽管安排就好了,不会的我可以学,学徒期间,我可以不挣工资。” 不谦虚地讲,他现在不缺钱,至少以目前的生活水平来说,他几年不用工作也饿不死。 “叫什么名字?”面试了半天,赵厂长才想起这个第一该问的问题。 “赵小禹。” “什么?”赵厂长一怔,似乎没听清。 “赵——小——禹。” 赵厂长愣了一会儿,拿起手机出去了,边走边拨号。 第159章 入职 过了很长时间,赵厂长才回来,将翻盖手机合上,放在办公桌上,忽然对赵小禹改变了态度,由刚才的盛气凌人,变成了现在的和蔼可亲。 他坐回到办公桌后,问:“你是因为送人去医院,才误考了一门课?” 赵小禹吃了一惊,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虽然猜出,刚才赵厂长出去,一定是和付所长打电话了,可这些他并没有告诉过付所长,难道警察真的无所不知吗? “嗯。”他只得承认。 “其实你也不是没考上,只是考上了二中,你不想去念?” “嗯。”赵小禹觉得,在城里人面前,他简直就是一个不穿衣服的人,毫无隐私可言。 “你之前做过一年的传销,做得还不错,现在又成了反传斗士?” “斗士说不上,我只是想弥补一下,自己犯下的错误。”赵小禹不敢隐瞒。 “好,很好!”赵厂长似乎很满意,摸了摸自己花白的头发,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再说,这也不能说是你犯了错,传销是最近才禁止的嘛,你做的时候,还是合法的,你又料不到后事对吧?你在做得那么好的时候,说退出就退出,这是需要点魄力的,激流勇进是勇者,激流勇退是智者,年纪轻轻,有勇有谋,不错,不错。” 赵小禹不好意思地笑笑,直觉离入职不远了。 “销售你干不干?”赵厂长问道,“正好能发挥你的特长,传销也是销售嘛。” “我干!”赵小禹激动地站起来,“我愿意干!” 在这个城市里,他目前还没有挑剔的资格,只要人家肯要他,只要不犯法,他什么都愿意干,他必须要给新建队那点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们瞧瞧,他不上学,同样可以在大厂工作,他必须要让妈妈在队里抬起头来做人。 赵厂长当即把综合办的刘主任叫过来。 刘主任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个头大约不到一米七,身材很圆,走起路来腆着肚子,一张白白胖胖的圆脸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看起来斯文又和蔼的样子。 赵厂长给双方做了介绍,然后说:“小刘,这个小伙子学历有点低,但能力很强,就不要考核了,直接录取吧,学历你想想办法。我想让他将来干销售,但先得在车间里实习一两个月,了解一下咱们的生产工艺,具体你安排一下。” “好的,赵总,工资怎么走?”刘主任问。 做为综合办主任,兼管着工厂人事,他必须要准确掌握领导意图,他猜出这个名叫赵小禹的小子来历不凡,不然赵厂长不会亲自过问他的入职的,况且他也姓赵,说不定两人还沾着亲戚关系。 黄水县酒厂虽然不大,虽然只是一家民营企业,但颇为正规,前两年刚转制,管理和用人方面还沿用着国营企业的作风。 如果是招生产线上的临时工,基本没要求,身体健康就行,当然待遇也很低,更没有什么福利,而且随时可能被打发。 正式工就不同了,是有内部编制的,不仅工资高,福利待遇完善,打发起来也不容易,除非犯了重大错误,将来还能享受退休政策,当然要求也是比较高的,学历起码要中专毕业。 按赵小禹的条件,离正式工的要求还差着很大一截,但赵总既然提到了“考核”和“学历”,就说明要给他一个正式工的身份,所以刘主任有必要确认一下。 赵厂长想了想:“走正式工的工资吧。” “好的,赵总。”刘主任得了明确指示,领着赵小禹走了,他已确认,赵小禹和赵总的关系不一般。 赵小禹可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只是学会了一个新知识,原来“厂长”和“总”是一个级别的,一个人既可以被称为“厂长”,也可能被称为“总”。 刘主任回综合办拿了一些资料,又领着赵小禹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很大,有四五十个座位,一排一排的,像学校的教室,前面有个一尺来高的台子,上面摆着一排桌子,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主席台了。 刘主任让赵小禹找个座位坐下,交给他一些表格让他填写,并在旁边指导。 令赵小禹不解的是,居然还有准考证,上面写着“黄水酒业公司员工入职考试准考证”。 填完这些表格,刘主任又拿出一份试卷:“咱们公司的入职考试是很正规的,一般一年举行一次,但特事特办,今天就给你单独开一场,都是基础文化题,不涉及专业知识。” 赵小禹拿到试卷,浏览了一遍,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管这叫基础文化题?很多题他都没见过,还有很多陌生的公式和概念,这试卷至少是高中的。 他有点黯然,看来念书还是有用的,就算他再努力,再不怕吃苦,有些门槛他还是迈不进去的;就算他过了赵厂长的面试关,刘主任的笔试关他也过不了。 正当他准备放弃时,刘主任把一张印满字的白纸放在他面前。 “这是答案,满分是100分,你控制在80分以上就行了,不要超过90分。” 赵小禹顿时心花怒放,双手合十拜了拜:“谢谢刘主任!” 在心里又把付所长和赵厂长感谢了一遍。 答完试卷,刘主任把所有的资料整理起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还要准备两样东西,一份体检报告,一个毕业证。体检就在县医院做吧,几十块钱的事。” “体检我能做,”赵小禹为难了,“可是毕业证,我只有初中的,行吗?” “初中毕业证肯定是不行的。”刘主任想了想,从一张白纸上撕下二指宽的一条,写了个电脑工作室的名字,和一个手机号码,写完交给赵小禹,“你去找他做一个,他的价格比别处稍贵点,但他做的最好,他是从大城市做呢,可能需要三五天时间。你这个年纪,做成中专的就行了,毕业时间就写成今年,这不正好到了毕业季吗?” 赵小禹明白了,刘主任是让他去办假证,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不过马上释然了,如果他能完全胜任这份工作,那就对得起工厂给他的待遇,对得起付所长的推荐,对得起赵厂长的赏识;如果不能胜任,那就拍屁股走人,哪怕回家种地,卖酿皮,也绝不赖在这里混日子。 那么,真的和假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160章 回乡 七月中旬,赵小禹正式入职黄水县酒厂。 考试是假考,毕业证也是假的,但工作是实实在在的,他穿上了天蓝色的厂服,胸前别上了亮闪闪的厂徽,成为一名正式的工人。 陈慧得信后,似乎比赵小禹要还高兴,又哭又笑的,相比白钻经理的九哥,她更喜欢工人九哥,这样的九哥更真实,而白钻经理的九哥总是张牙舞爪的,像个心术不正的大骗子。 陈慧和金海正好在这个时间放暑假,陈慧就不想回家了,说要给赵小禹做饭,因为酒厂不管食宿,且距离赵小禹的住处又远,赵小禹上的班又是正常班,他每天中午都不回家,在外面吃饭很费钱。 赵小禹说:“我搬个家不就行了吗?” 陈慧扭扭捏捏地不同意,说她还要经常来呢,她每天中午和下午只有一点点时间,搬太远了,她来去一趟不方便。 赵小禹索性给九妹和金海报了一个暑期补习班,两人就住在赵小禹的家里,赵小禹和金海睡炕,买了一张折叠床给陈慧睡。 女性有做饭天赋,陈慧虽然没有单独生活过,但饭做得很好吃,尤其擅长焖面、蒸饼、花卷等面食;把家也收拾得干净整洁。 每天晚饭后,三人就一起去逛夜市,领略这个小县城的夜景,品尝夏季路边摊的滋味。 有时陈慧还要约上居住在县城的赵筱雨同去,但往往因为两个姓赵的相互恶言相向,最后总是闹得不欢而散。 自从那晚两人打电话吵完架以后,赵筱雨再没有承认过她拿了赵小禹的钱,矛盾往往由此而生。 赵筱雨似乎对金海很感兴趣,每次见面都要问他一些县一中的事,一有机会就把他从上到下赞扬一遍,借助着赞扬金海的机会,指桑骂槐地把赵小禹贬损一顿,勾得金海魂都快飞走了,睡梦中都能露出甜蜜的微笑。 有一次赵小禹问陈慧:“你和金海处得咋样了?” 陈慧说:“九哥你别胡说了,你没看出来金海对筱雨有意思吗?” 赵小筱问:“那个贼娘们儿对金海有没有意思?” 陈慧摇摇头:“看不出来,筱雨从来不关注男生的,有一次我开玩笑问她,是不是对金海有好感,她说:逗猫气狗罢了!筱雨说,没有男生能配得上她,我觉得也是,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九哥你,嘿嘿!” 赵小禹骂了一声“滚”,脸却红了。 赵小禹买了一辆自行车,做为每天上下班的交通工具。 他隶属于酒厂的销售科,但暂时工作在车间,熟悉熟悉生产流程。 这项工作非常有必要,卖什么,自然就要懂什么,但一般的入职者不重视此环节,往往应付差事,因为销售科的领导不在车间,车间的领导管不了他们,他们在此期间存在感薄弱,基本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甚至连上下班都不按时。 赵小禹却无比认真,一天八小时腿不停地跑,嘴不停地问,手不停地记,他很珍惜这次工作机会,他不想给推荐人付所长丢脸,不想辜负赵厂长的知遇之恩,不想让别人看出他的学历和考试成绩是假的。 主要是,他觉得这工作比种地有趣多了,就像小时候为了从收音机里抓出那个会说话的“小人”,把收音机搞坏一样有趣,那些粮食,通过一系列的工艺,最后从一根管子中流出酒来的过程无比神奇。 这年农历闰五月,到了阳历的八月上旬,才开始收麦子,赵小禹利用一个周末,又请了几天假,领着金海和陈慧回家收麦子。 现在他家只种麦子,一是为口粮,二是为交公粮,三是为做酿皮,所以全年也就忙这一季,就这一季,赵小禹也不想让孙桂香辛苦,她每天做酿皮,卖酿皮,已经够辛苦的了,再说收麦子要用收割机,孙桂香不会开四轮车。 自从和九哥相认后,陈慧很少回前进四队的家,她现在成年了,家里一群光棍汉哥哥,挤在一盘炕上,非常不方便,好在她家人多地少,用不着她干活。 三人刚进汽车站,就见一个女孩拉着行李箱,兴冲冲地跑过来,是赵筱雨,她拉住陈慧的手说:“我也想去农村待几天!” 陈慧昨晚和赵筱雨通过电话,说她要回农村收麦子,赵筱雨当时说,农村一定很好玩,带我去吧,陈慧以为她是随口开玩笑,就说热烈欢迎,没想到这货真的要去。 陈慧向来不会拒绝人,这时虽然为难,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只是我家的住宿条件很差,要和我的几个哥哥挤在一盘炕上,你行吗?” 她临时决定,要回自己家了,不然让赵筱雨跟着她去九哥家,实在有点不伦不类。 赵筱雨啊了一声:“你不是有一间单独的房间吗?我和你睡一张床是可以的。” 陈慧指指赵小禹:“那是我九哥的房间,我在他家时,他就和金海住一间。” 赵筱雨失望地哦了一声。 “陈慧,你不是要去我们家吗?怎么突然要回你家了?”金海插话道,“咱们都去我们家,我们两个男的住一间房,你们两个女的住一间房。” “九哥,行吗?”陈慧怯怯地问赵小禹。 “怎么不行?”金海替赵小禹做了主,“那个家的家长是我妈!” 赵小禹是极其不情愿让赵筱雨去他家的,可是金海这么说了,他还能说什么呢?某种程度上讲,他和爷爷也是寄人篱下。 他没做声,瞟了一眼赵筱雨,她今天穿了一件刚过膝的白裙子,头发披在肩上,亭亭玉立的,这让赵小禹忽然想到15岁那年的秋天,站在讲台上的高美娥。 第161章 庆祝 其后几天,赵小禹一直在忙着收麦子。 他脱下工装,换上农装,或者光着膀子,戴着墨镜,驾驶着四轮车奔跑在田野和场面上,刚保养好的细皮嫩肉,马上又晒得黝黑,泛着明亮的水光。 半天时间推倒麦子,因为时间紧迫,也不扎捆,散装上车,拉到场面上,散装的麦秸无法码垛,直接铺开来,晾晒上半天,用四轮车拉上碌碡,一圈一圈地碾压。 孙桂香说:“麦子还没干,碾不干净,都浪费了!” 赵小禹说:“多碾几遍就碾干净了!” 他必须要违背一些农村的作业常识,在这短短几天里,让所有的麦子颗粒入仓。 金海、陈慧、赵筱雨和胡芳芳也都帮忙,但赵筱雨是千金小姐,哪能干得了这些活,不过装装样子,玩玩罢了;她更受不了盛夏的烈日,往往戴着遮阳帽,蒙着脸纱,躲在某个阴凉处看热闹。 她总是热衷于鼓捣自己那几根头发,不停地变换造型,今天是扎着马尾的学生妹,明天是顶着朝天髻的小太妹,后天又成了梳着两条大辫子的村姑……惹得孙桂香不时地用白眼翻她。 金海的眼睛跟着赵筱雨转,脚步跟着赵筱雨走,活干得也不积极,每每惹得孙桂香破口大骂。 孙桂香始终认定是赵筱雨顶了赵小禹的上学名额,所以对她的到来表现出强烈的抵触情绪,虽然不明说,但也常常比山说水,赶她走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但赵筱雨不知是反应迟钝,还是故意装糊涂,总是不为所动。 孙桂香对金海讨好赵筱雨的行为也深恶痛绝,每当看到两人在一起时,就粗暴地指使金海干活,吃饭时也要当着赵筱雨的面内涵他几句:“你现在才17,还是个学生,不是找对象的时候!” 金海从小脸皮薄,但不知为什么,最近忽然变得脸皮厚起来,任孙桂香怎么说,他也总是懒懒散散,逼得孙桂香有时不得不亲自动手把他从赵筱雨的身边,拉到干活的地方。 夹在中间的陈慧最是为难,她早看出孙桂香对她和赵筱雨不欢迎了,但是好朋友不提出要走,她也不好意思提出来,只能拼命地干活,以减少孙桂香的怨气。 18岁的她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但她毫不顾忌自己的形象,头上罩块农村妇人的方巾,或者拿着四股叉翻场,或者拿着耙子攒场,身上裹着细碎的麦汁,脖颈里粘着尖利地麦芒,扎得皮肤生疼,再被汗水一浸,难受无比。 相比陈慧,更不遗余力干活的是胡芳芳,13岁的她完全把自己当成大人使唤了,毫不怜惜自己的身体,在四轮车拉着长木板攒场时,压在木板上的她常常因为体重太轻,被麦汁掩埋,然而她不嫌脏,不嫌累,从麦汁堆中钻出来,抖落身上的麦汁,继续干活。 赵小禹不时地喊她一句:“芳芳,回家去,这里用不着你,净添乱!” 但她知道这个哥哥是心疼她,并不是真的嫌她添乱,便不听他的,自顾自地干。 几天的辛苦,麦子入了仓,赵小禹和金海开着四轮车去粮站粜了粮。 胡芳芳今年小升初,河浦中学已经张榜了,但胡芳芳一直没去看,来这个家的七年中,她很少动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至今没学会骑自行车,步走又太远。 这天中午,孙桂香家的院子飘出了羊肉的香味,几个大孩子在院子里放着炮,叫着笑着跳着闹着。 赵天尧站在房檐下的水泥台阶上,抽着烟袋,眯着独眼,龇着假牙,阳光照在他那张皱纹横生的脸上。 每个人都很开心。 赵小禹找到了工作,胡芳芳升上了初中,上午赵小禹骑着摩托车带她去河蒲中学看过了榜,顺便买了几斤羊肉回来。 这些事都值得庆祝。 至于金海,看他那双眼睛不时往赵筱雨身上瞟,就知道他为什么开心了。 “芳芳,你进来!”胡明乐在房间里喊道。 胡芳芳扔下正在燃烧的小神鞭,跑进了胡明乐的房间。 “把门关上。” 胡芳芳便关了门。 “把窗帘也拉上吧,晒的。” 胡芳芳也照做了。 “坐过来。” 胡芳芳觉得今天的爸爸有些异样,但还是听话地走过去坐在床边。 胡明乐倚着床头半躺着,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问:“上初中了?” “嗯。”胡芳芳开心地点点头,“我哥哥带我去中学看过了,我分在了61班,班主任是邬老师,以前是我哥哥的班主任。” “芳芳,”胡明乐将手从女儿的头上拿开,握住了她的小手,轻轻地揉捏着,“你知道不,这里其实不是咱们家。” 胡芳芳愣住了,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所以咱们不能总是麻烦人家,”胡明乐接着说,“爸爸现在成了这样,人家肯收留咱们,已经是莫大的恩情了,咱们别贪得无厌,别没完没了。” 13岁的胡芳芳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芳芳,别去上学了。”胡明乐终于无情地提出了要求。 胡芳芳呆了一会儿,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拼命地摇着头。 “你不小了,要懂事。”胡明乐安慰道,“女孩子念那么多的书没用,你看你哥哥退了学,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找到了那么好的工作。咱们不能拖累人家了,你哥哥就是因为被我拖累得退了学。现在家里就你孙阿姨一个干活的,你得帮她,咱们不能一直白吃白喝人家的。” “不,我要上,爸爸,我要上……”胡芳芳哽咽道。 “你不听话是不?”胡明乐板起了脸孔。 从爸爸房间里出来,胡芳芳知道,她的学业终结了,她不得不承认,这里不是她的家,尽管她在这个家生活了七年,尽管她很喜欢这个家。 开饭了,所有的人都拥入西厢房,围坐在圆桌前。 赵小禹给爷爷开了瓶“黄水玉液”,这是他特意从酒厂拿的,包装得很精美,亮黄色的盒子,上面盘着一条龙,中间有一块黄色的异形造型,上面写着“黄水玉液”四个黄色大字,整体看上去像黄帝的龙袍。 黄水玉液分为一、二、三星级,赵小禹拿的是三星级的,是他们厂目前生产的最贵的酒。 赵天尧本已戒酒,但这酒意义非凡,他自然要喝点。 他神态庄重地喝了一杯,咂着舌头,眯着眼,一副陶醉的表情,半天才长舒一口气,竖起了大拇指,赞道:“我孙子造的酒就是不一般!” 赵筱雨听到这话,皱起了眉头,说:“你孙子就是个卖酒的,他可造不了酒!” “他现在是造不了,不代表以后也造不了,我这孙子脑瓜子可灵着呢!”赵天尧怜爱地摸着坐在旁边的赵小禹的头,“将来黄水县酒厂的厂长,就是我孙子!” 赵筱雨绷起了嘴,鼓起了腮帮子,怕别人看出她的神色异常,便低下头去,但眼皮子还在往上瞟着,放射出不满的目光。 第162章 赵厂长的传奇历史 赵天尧喝了点酒,暗淡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思维似乎也敏捷起来,话也多了起来,说:“现在黄水县酒厂的厂长也姓赵吧?李逵说:‘你家皇帝姓宋,我哥哥也姓宋,他能当皇帝,我哥哥为什么不能当?’对,就是这话,他赵丁旺姓赵,我孙子也姓赵,他能当厂长,我孙子为什么不能当?” “爷爷你可以啊,竟然知道我们厂长的名字。”赵小禹笑道。 “别忘了你爷爷我是干什么的?”赵天尧颇有些得意,“我年轻时也走过南,闯过北,自从四十来岁捡到了你爸,这才安稳下来。赵丁旺那个后生也挺爱折腾的,被批斗过,坐过牢,捡过破烂,收过酒瓶子,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当上了酒厂的厂长。” 工作了一个月的赵小禹也听闻过赵厂长的传奇历史,他出生于解放前,小时候念过私塾,在那场浩劫中挨过批,因为说错了话坐过牢。 改革开放以后,他无以为生,就捡起了破烂,在捡破烂的时候发现了收卖酒瓶子的商机。 那时候,他天天赶着驴车,走街串巷收酒瓶子,然后把收来的酒瓶子卖到酒厂,一来二去,就认识了酒厂不少人,后来就在酒厂上班了,拜了酒厂的一位酿酒师为师,勤学苦练,自己也成了一个有名的酿酒师。从车间干起,一步一步,终于做到了厂长的位置。 酒厂转制后,他将酒厂改为酒业公司,自己当上了总经理。 这时赵筱雨的神色恢复到自然,反倒对赵天尧的话提起了兴趣,问道:“老爷子,这么说,你认识这位赵厂长了?” “那倒不认识,不过他挺有名的,听说过。”赵天尧卖弄着自己的见识,“这小子也是个牛人,吃了半辈子的苦,经过那么多的坎坎坷坷,一般人早趴下了,没想到他大器晚成,做成了那么大的事业,所以说,英雄不问出处,富贵当思源由。” 叹了口气,“不过也挺惨的,听说他娶了个老婆,本来就杂病缠身,后来因为他挨斗,他老婆冲上去和那些人理论,被那些人打坏了身体,一直不生育,这么大的家产,后继无人啊,可惜了!” “后来生了。”赵筱雨说,“后来他老婆治好了病,四十来岁的时候生了个……姑娘,就因为生这个姑娘,她的旧疢复发了,在姑娘十岁头上,去世了,刚过五十岁。” 她说到这里,眼眶有些湿润。 “不是吧,你还知道这些?”陈慧问道。 “嗯,也是听说的。”赵筱雨说着,拿起酒瓶子,在手里转着看,“老爷子,这酒好喝吗?” “好喝,好喝,我喝过的最好喝的酒!”赵天尧连连称赞道,又摸了摸赵小禹的头,“关键这酒是我孙子酿的!” 赵筱雨苦笑了一下,又问:“老爷子,我能喝点吗?” “娃娃你多大了?” “十八。” “那能喝了,我当年十五就学会了喝酒,十六就学会了抽烟。”赵天尧来了兴致,“一人不喝酒,二人不赌博,我正好缺个酒伴,桂香,给这女娃娃拿个酒盅!” 孙桂香虽不情愿,但不想在饭场上违拗老爷子,便起身取了个酒盅放在赵筱雨面前。 赵筱雨给酒盅倒满了酒,端起来看了看,闻了闻,皱起眉头,咬咬牙,小小地嘬了一口,辣得吐出了舌头,咝咝地吸着气。 赵天尧哈哈大笑道:“第一口辣,第二口苦,第三口甜,第四口香,第五口就酸甜苦辣全有了。” “这么神奇?”赵筱雨调整了一下状态,将剩下的酒一口喝了下去,发狠地抹抹嘴,“不过如此,再来!” 但她还是张开口,搅动着舌头。 坐在她身边的金海问:“你倒十八了?” “是啊,我上初中的时候复读过。”赵筱雨说着,又给自己的酒盅里倒满了酒,“你不喝点?” 美人相邀,金海自然乐意奉陪,胆怯地看着孙桂香:“妈,我能喝点不?” “上学的人,喝什么酒?不能喝!”孙桂香没好气地说。 “就今天喝一点,以后坚决不喝。”金海可怜巴巴地恳求道。 孙桂香没再说话,脸黑得像锅底。 金海犹豫了一会儿,自己去拿了个酒盅过来,赵筱雨给他倒满。 “小禹和慧慧也喝点吧,都是大人了。”赵天尧提议,“常言道,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女人不喝酒,活得不如狗。桂香,你也喝点,这些年你辛苦了,喝点酒解解乏。” “大,你别这么说,我不喝。”孙桂香阴郁的脸舒展了一些。 金海趁机拿了几个酒盅过来,给每人的面前放下一个,赵筱雨站起身给每个人倒上,却没给赵小禹倒,把酒瓶子放在他面前:“你自己倒吧!” 赵小禹却没倒,把酒盅倒扣在桌子上,把酒瓶子推开,站起来,端起孙桂香面前的酒,递到她面前,说:“妈,儿子敬你一杯!” 孙桂香笑了,往开推着酒盅:“妈不喝,你想喝就喝吧,你上班了,免不了要喝酒,控制住量就行,别喝多。” “我不喝,我闻见酒就不舒服,妈你喝点吧,这可是我们酒厂生产的酒,我专门给你和爷爷带回来的。” “好,这么说,妈就喝了!”孙桂香欣慰地接过酒杯,鼓了鼓气,一口干了,咂咂嘴,“儿子酿的酒就是香!” 赵筱雨撇撇嘴,挑衅地望着赵小禹:“你一个大男人,居然不敢喝酒?” “切,我有什么不敢的,我是不想喝。” “你一个卖酒的,居然不喝酒?” “卖酒的就得喝酒吗?那扫厕所的,是不是得喝尿?” 孙桂香噗嗤一声笑了,一语双关地说:“我儿子就算是不念书,也比那些顶了别人名念书的人要强一百倍,看这话说得多有水平!” 气氛有些尴尬,金海赶忙打圆场,学着大人的模样端起了酒盅:“来,咱们干一个!” 第163章 酒后失德 满桌的人,就剩下赵小禹和未成年的胡芳芳、赵小蛇不喝酒了。 这时赵小禹注意到了胡芳芳,这个小家伙今天有点不对劲,往常她总是笑容满面,别人说话时,她很少插话,但总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今天却是一脸悲容,眼角好像还挂着泪珠,饭吃得也心不在焉。 “芳芳你怎么了?”赵小禹问。 胡芳芳似乎正在沉思中,听到赵小禹问话,吓得身体一激灵,摇摇头,强努出一丝笑意,说:“我没事啊!” “你不对!”赵小禹指着胡芳芳说,他忽然想起上午在河中看榜时,看到胡芳芳的班主任是邬友为,就故意吓唬她,“邬老师爱打人,开学时要把所有的学生都打一遍”,想必小家伙是当真了,“哥那会儿是逗你玩的,你犯了错误,邬老师才打,再说他不打女生的,你别怕,他是老师,又不是流氓。” “不是因为这个。”胡芳芳低下了头,“我不想念了。” “什么?”孙桂香闻言,啪地站起来,“你再说一遍!” “我不想念了。”胡芳芳把话重复了一遍,声音很低,但大家都听清了。 “为什么?”赵小禹吃惊地问。 “我学习不咋好,反正将来也考不上高中。” “这就是你不想念的理由?” “嗯。”胡芳芳轻轻点了点头。 孙桂香似乎想到了什么,问:“是不是你爸不让你念了?” 胡芳芳急忙摆手说:“不是不是,是我自己不想念了,跟我爸爸没关系。” 但她慌乱的表情出卖了她,大家都猜到了,一定是胡明乐不让她念了,他以前就说过让胡芳芳退学的话。 孙桂香气冲冲地走到门口,朝着胡明乐的房间大声喊道:“别说我现在还没死,就算我死了,这个家也轮不到你一个瘫子做主,芳芳才多大点啊,你就不让她念书,你让她干什么?你自己瘫了,还要别人跟着你瘫吗……” 胡芳芳跑到孙桂香身边,扯着她的衣襟哭着说:“阿姨,不是那样的,不怪我爸爸,是我自己不想念了……” 赵小禹起身过去,把孙桂香拉回来,按在椅子上,说:“妈,你消消气,交给我吧。” 说完走出西厢房。 不到五分钟,他就回来了,说:“芳芳,你爸让你过去!” 胡芳芳战战兢兢地走了。 大家都疑惑地望着赵小禹,赵小禹却旁若无人地啃起了骨头。 又过了不到五分钟,胡芳芳兴冲冲地跑进来,跑到赵小禹面前,又哭又笑地说:“我爸又让我念了,哥哥你是怎么说的?” 赵小禹摸摸胡芳芳的头,说:“你爸怕哥呢,以后有什么事,都跟哥说,给哥打电话,别自个儿胡做决定!以后的高中和大学越来越好考了,你不用担心。” “嗯。”胡芳芳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时赵筱雨定定地看着赵小禹,眼神中出现了一抹柔情。 “九哥,”陈慧崇拜地说,“你又用了什么法术?” 赵小禹坏笑一下:“和你家的人有关。” “我家的人?瞎说,和我家的人有什么关系?” 赵小禹笑而不语,故作高深,陈慧以为他就是信口胡扯,没再追问。 赵小禹不喝酒,不参与话题,很快吃饱了,说了声“我去褪猪”,就起身走了。 赵筱雨问陈慧:“褪猪是什么意思?杀猪了吗?” 陈慧说:“芳芳她爸瘫痪了以后,我九哥每个礼拜都要给他洗澡,按在床上像褪猪一样搓,我九哥就说那是在褪猪。他怕咱们闯进胡叔的房里,就给咱们说一声。” 赵筱雨哦了一声,不由往门外望了望。 赵天尧陪着几个娃娃喝酒,喝得很开心,很快就喝多了,说话舌头有些打卷,眼神也有些涣散,孙桂香想劝他别喝了,但转念一想,就算让他敞开肚量喝,还能喝几天呢? 难得开心一次,就由着他吧。 陈慧前前后后只喝了两盅,赵筱雨却没少喝,举止也有些失态,张牙舞爪的,她今天梳着两条大辫子,穿着一件丝质的,像睡衣一样的大红连衣裙,显得随意又邋遢,根本没个学生的样子,倒像个市侩的农家婆娘。 金海为了和赵筱雨看齐,也没少喝,孙桂香几次给他使眼色,他都视而不见。 接下来,就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赵筱雨站起来给赵天尧敬酒,酒杯端在桌子中央的上方。赵天尧也站了起来,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有点怪异,涣散的眼神又重新聚拢了起来,呼吸有些急促,脸上泛起一团红光,就在大家疑惑的时候,他忽然双手抓住赵筱雨的手,叫了一声:“淑兰!”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赵天尧活了一辈子,各种不良爱好都有,就是不爱女人;喝了一辈子的酒,也从来没有酒后失德过,大不了躺倒在炕上呼呼大睡,今天只喝了这么点酒,就失态到拉住一个孙子辈小姑娘的手不放,实在是匪夷所思。 金海大怒,喊道:“你干什么?放手啊!” 一把将赵天尧推开。 赵天尧年老体衰,加上酒后身软,向后跌了两步,把椅子撞倒了,幸好孙桂香及时扶住了他,才没摔倒。 “你疯了!”孙桂香怒视着金海,“你爷爷是个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耍什么威风呢!本事没学会,脾气倒见长啊!” “他,他……”金海争辩道。 “闭嘴吧你!”孙桂香骂道,恨恨地瞅了赵筱雨一眼,“跟上好人学好人,跟上巫婆跳大绳,我看你现在连点人性都没有了!” 陈慧吓得胆战心惊,不安地望着赵筱雨,她深知这个好朋友的性格,吃软不吃硬,被孙桂香这样指桑骂槐,一定不会善罢甘休,闹腾起来可难堪死了,可令她意外的是,赵筱雨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双手还在空中举着,嘴微张着,失魂落魄,似乎根本没听到孙桂香的话。 赵天尧这时醒悟了过来,满脸羞愧,双手合十,向赵筱雨鞠了一躬,说:“对不起啊对不起,人老糊涂了,做下这没脸的事……” “大,”孙桂香阻止了他,“你给她道什么歉呢?就是握握手嘛,有什么呢,她那手上有金皮皮吗?” 扶着赵天尧出去了,临出门时,回头又喊了一句:“都给我滚吧,一群不识眼头见识的东西!” 金海低声嘟囔了一句:“为老不尊!” 陈慧望着兀自发呆的赵筱雨问:“筱雨你怎么了?” 赵筱雨这才回过神来,摆弄着胸前一条大辫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没事。” 又对金海说:“这有什么呢?你妈说得对,长辈握握晚辈的手,很正常啊!” 第164章 三杯酒 正在给胡明乐洗澡的赵小禹听到了孙桂香的骂声,就穿着短裤,光着上身出了屋,见孙桂香搀着赵天尧往房里走,跑过去拦住他们问:“发生了什么事?” 孙桂香哼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西厢房:“以后让你那妹妹什么的别来了,一来就住下不走,住老娘舅家呢?倒不把自己当外人!” 她恼着金海,但觉得这事的由头还是赵筱雨,赵筱雨是陈慧带来的,所以连同陈慧一起恼,本来因为赵小禹退学的事,她就恨透了这两个人。 “不怪她们,是我,是我,唉……”赵天尧惭愧地说。 孙桂香扶着他进屋去了。 赵小禹去了西厢房,见几个人都站着,面面相觑,神情怪异,便问:“怎么了?” 陈慧把赵小禹往外推:“九哥你别管了,没事,褪你的猪去!” 赵小禹越发觉得有事了,甩开陈慧:“金海,到底怎么了?” 金海正要说话,赵筱雨抢着说:“是我不对,我说了不中听的话,惹你爷爷生气了,对不起!” “你说什么了?”赵小禹瞪圆了眼睛。 陈慧觉得今天的赵筱雨很不同寻常,以她的性格,就算自己真的有错,也是从来不会认错的,今天她本没有错,却认了错,又道了歉,趁机打圆场道:“没说什么,你爷爷耳背,聋人听怪话,听错了,闹出了误会。” 赵小禹没再深究,狠狠地剜了赵筱雨一眼,出去了。 孙桂香把赵天尧扶到炕上躺下,安慰了他几句,便走了。 午后的阳光从玻璃窗上透进来,洒在老人饱经风霜的脸上,两滴浑浊的眼泪滚出眼眶,顺着那一道一道的沟沟壑壑四散流开。 清醒后的老人低声骂了一句自己畜生,自责不已,但他刚才分明看到了她,那一身红装,那两条大辫子,那眉眼,那笑容,那神情,一如当年。 1940年,春寒料峭时节,一个深夜,风轻月明,一间破土屋,明天就要奔赴前线的赵天尧躺在草席上刚刚入梦,门响了一声,他一骨碌爬起来,摸到火柴点亮了油灯,门口站着一团火红,他叫了一声:“淑兰!” 门框框取了黑夜的背景,一轮圆月被淑兰的头遮住了一半,她就像是从月亮里面走出来的人儿,月光给她的头发镶嵌了一圈迷幻的光晕。 她双手端着一个木条盘,盘里放着一壶酒,两个酒杯。 她尚未换下冬天的红棉袄,下身是一条黑裤子,整个人显得有点臃肿;梳着两条大辫子,扭着小脚走过来,把木条盘放在炕沿上的板箱上,抿嘴一笑:“天尧哥,我来给你送行了!” 那晚,淑兰敬了赵天尧三杯酒,一祝他旗开得胜,立功受奖;二祝他披红挂绿,衣锦还乡;“天尧哥,喝了这第三杯酒,今晚我就是你的新娘!” 油灯照着淑兰的红装,照着她温润又倔强的青春脸庞,照着25岁的赵天尧结实的胸膛,铁血的战士,柔情的姑娘,四目相对,四手紧握,烈酒淌进我的肚,流进你的肠。 一声深情的呼唤:“淑兰!” 一段轻声的吟唱:“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那晚,赵天尧拥着淑兰滚烫的身体说:“以后咱们的儿子取名要带舜,孙子取名要带禹,我们的子孙后代,就是上下五千年!” 淑兰说:“舜呀禹的,都是男孩的名字,如果是女孩呢?” 赵天尧嘿嘿一笑:“我就是随便说说,到时候由你取。” 同年冬天的一个夜里,一处高地上尸横遍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火药味,血腥味和烧焦味。 战壕里只剩下了赵天尧和柳三,其他三十多名战士都牺牲了。 敌人冲锋的间隙,两人肩并着肩,斜靠在壕堑的土壁上喘息着,各自怀抱着一挺机枪,他们的脸已被战火熏黑,被鲜血染红,像极了受了伤的挖煤工人。 忽然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在附近响起,赵天尧反应快,大喊一声,扑倒了柳三,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赵天尧躺在战壕里,柳三跪在他面前,嚎啕大哭道:“天尧哥,你的球也被炸飞了!” 赵天尧低头一看,那里果然缠满了纱布,已没有了痛感。 “三儿,”他闭着眼睛沉思了一会儿,“你走吧,咱们最初那帮弟兄,好歹得留下一个。” 三年前,战火烧到了赵天尧的家乡,他的父母兄姐,全被敌人杀害,血气方刚的他,纠集起十几个弟兄,毁了一堆农具,锻了十几杆大刀,与装备精良的敌人干了起来。 后来他们加入了正规军,一仗一仗打下来,赵天尧的十几个弟兄相继牺牲,他的战友换了一茬又一茬,唯独柳三和他幸存了下来。 柳三泣不成声,但坚决地摇着头:“我不走,我光棍一条,父母兄弟也全死了,活着也没球意思,死了正好能和他们团聚。还是你走吧,淑兰需要你。” “她不需要我了。”赵天尧痛苦地望了望自己的下面,“我已经不配当个男人了。” 柳三哭喊道:“天尧哥,没人敢说你不配当个男人,你是个真男人!” “三儿,你走吧,回去替我娶了淑兰。” “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阵地得有人守着,团长他们夺下县城,会来接应我的。” “那我就和你一起守着!” “不行,淑兰不能守寡,她怀上了我的种,得有人照顾她。”说到这里,赵天尧惨然一笑,“你小子赚了,买一送一。” “这个便宜老子不占,老子还想娶个黄花大闺女呢!”柳三不依,擦了擦眼泪,“你走吧,阵地我守着,淑兰是稀罕你的人,又不是稀罕你的球呢,你别把淑兰想得和你一样坏!你受了这么重的伤,阵地上有你没你一球样,还省得老子照应你!” “我走个球啊!”赵天尧生气了,“我他妈的能走得动吗?” “那我也不走,老子不当逃兵!”柳三说不过赵天尧,索性不说了。 “这是命令!”赵天尧威严地说。 “命令个球,老子不听!”柳三干脆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他。 赵天尧吃力地坐起来,忽然端起枪,顶在柳三的额头上。 柳三睁开眼,吃惊地望着他。 第165章 少女怀春 “走,否则老子毙了你!”赵天尧冷冷地说。 “毙了我也不走!”柳三不为所动。 赵天尧颓废地扔掉枪,眼泪从眼眶中汹涌而出,伤心地说:“淑兰还年轻,还怀着身孕,没个男人不行啊,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我赵天尧打了几年仗,命根子都打掉了,如果连老婆娃娃都保护不了,我还图个球啊!三儿,我的好兄弟,算哥求你了,你把哥扶起来,哥给你磕头!” 他挣扎着要站起来,柳三哇哇地哭了起来,抱住赵天尧喊道:“天尧哥,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最后柳三给赵天尧磕了三个头,他料到赵天尧身受重伤,敌人还会冲锋,他必会阵亡,便在这里和他永别了。 柳三临走时,把赵天尧移到到战壕边,让他趴着,面向外面,又把所有的枪械和弹药收集起来,堆放在他旁边。 谁也没想到,赵天尧以残废之躯,趴在那里不动,一个人又打退了敌人两波进攻,直到天明时,夺下县城的团长亲自骑着马赶到阵地上,昏迷中的赵天尧蓦然惊醒,以为又是敌人发起了冲锋,拼出最后一点力气,竟然从战壕里跳出来,端起机枪一阵扫射,他的团长身中数弹而死。 (作者注:赵天尧、柳三、淑兰和团长的故事,另有一个短篇小说,题目为《何以解忧,唯有杀人》,别找了,番茄上没有。) 赵天尧从回忆中醒过来,早已是老泪纵横。 他再也没见过柳三,也再没见过淑兰,他早已忘记了他们,不知怎么的,今天突然又想了起来。 天黑了,西厢房里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正在播放着《楚留香传奇》,金海时不时地给三个女孩讲解一下剧情,因为他从校外的书店里租书看过这本小说,如果剧情和他讲解的不一样时,他就埋怨一句:“尽瞎拍呢,书里不是这么写的!” 赵筱雨觉得无聊,就借口上厕所出去了。 乡村的夜,宁静祥和,村路在月光下宛若一条曲折的灰布带,不知通向何处去。 夜风从农田里吹出来,像极了海风,带着点潮湿和温暖,不过不像海风那样带着咸味,而是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远处有蛙声,近处有蝉鸣,间或传来几声慵懒的狗叫。 赵筱雨仍是梳着两条大辫子,不过换上了一条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白半袖,她双手背在后面,双脚在地上左右扫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几天,她貌似和金海有说有笑,注意力却经常在赵小禹身上,她无法避免见到他,也控制不住要关注他,这个和她同名同姓的男孩,她妹妹简直把他夸成了一朵花,她满耳朵都是“我九哥如何如何”云云,听得她都快吐了。 在陈慧的话语中,她得知了赵小禹给她送了三年肉酱,并把她从火炕边缘解救了出来,以及挖了“闪人窖”惩治偷窥她的流氓。 得知了他每次考试后,都要风光无限地上台领奖,因为随处小便在全体师生面前做检查。 得知了他令老师无奈又喜欢,而那些校霸也不敢轻易惹他。 得知了他在了解了传销害人的本质以后,果断地站在传销分子的对立面…… 这几天,她发现他真的很特别,表面上吊儿郎当,其实却很柔软;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实却很细腻;表面上像个痞子,其实却是个孝子。 每当她看到他那么辛苦又快乐地干农活时,看到他光着膀子,戴着墨镜开四轮车时,看到他嬉皮笑脸地逗他妈开心时,看到他温言软语地和胡芳芳说话时……她的心就忍不住一阵悸动。 不知不觉间,赵筱雨已出了村,她感到一丝害怕,正要往回返,忽然听到一阵粗犷的歌声。 “……给我点刺激,大夫老爷;给我点爱,护士姐姐,快让我哭,快让我笑哇,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她马上确定这是赵小禹,一是声音像,二是这么冷门的歌曲,只有赵小禹会唱,她曾不止一次地听他唱过,本来想问问陈慧,她九哥唱的是什么歌,但觉得那样自己太掉份儿。 她转头四顾,并没有看见赵小禹,前面是一道高高的渠坝,歌声好像是从渠坝那边传过来的,隐约伴随着划水声。 赵筱雨定夺了一会儿,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抬起脚步,向渠坝上走去。 月色下,一个人在渠里游泳,嗖嗖地从这边游向那边,又嗖嗖地从那边游回到这边,时而刨泳,时而仰泳,时而潜入水底,瞬息之间,在远处冒出了头,游一会儿就停下来洗澡,双手在水中搓着身体,这时就开始唱歌。 赵筱雨不由看得痴了,心里说了一句,这家伙哪来这么大的精力,每天累成狗,晚上还要一个人偷跑出来游泳。 她经常在市区的游泳馆游泳,所以不介意看到一个男人的上半身,并不觉得羞耻,而且赵小禹每天干活基本都光着上身,她也没少看。 她不知道水深浅,不知道赵小禹是站着,还是坐着,只见水到了他的胸部,大半个身体隐没在水中。 这时赵小禹突然发现了赵筱雨,并且认出了她,他竟像个女人似的吓得双手抱住了胸,惊慌失措地喊叫起来:“你,你,你,贼娘们儿,快走开!” 赵筱雨笑了笑,并不走开,反而在渠坝上坐了下来,说:“这又不是你家的地方,凭什么让我走开?” “女流氓!”赵小禹往下缩了缩身体,只把一颗脑袋露在外面,“女孩子家家,怎么偷看男人洗澡啊?” “谁知道你在这儿洗澡呢,你又没立个牌子!” “我唱那么大声,就是要告诉别人,我在这儿洗澡呢,队里的人都知道啊!” 我又不是你们队的人,赵筱雨在心里哼了一声,你要是不唱歌,我还不来呢! 第166章 我姥爷到底姓什么啊 两个人,一个在坝上,一个在水中,相互对峙着,好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和敌人,又好像是惺惺相惜的朋友和知己。 月影轻移,渠水微漾,一种奇妙的气流在夏夜的空气中流淌着。 赵筱雨说:“咱们能不能心平气和地谈一次。” “你想跟我和解?”赵小禹问。 “嗯。” “那你先把我的钱还了。” “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别总是钱钱钱的?”赵筱雨立马来气了,“你现在都有工作了,还要什么钱啊?” “屁话,我的工作是我自己找的,我的钱是我自己挣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简直不讲(良心)——不可理喻!” “我真没见过你这样蛮不讲理的人,”赵小禹嘲讽道,“你干脆去抢银行得了,到时候警察抓你,你就说:银行有那么多钱,凭什么不让我抢?” “你——愚不可及!”赵筱雨捡起一颗土坷垃,扔进水里,溅了赵小禹一头水,“行,不和解就不和解,我倒要看看,你能蠢到什么时候?蠢猪!” “你才蠢猪呢,愚蠢的母猪!” “那就说点别的吧。”赵筱雨调整了一下情绪,“你爷爷说的淑兰是谁?” “淑兰?”赵小禹一愣,侧转头想了一会儿,“我爷爷从来没提到过这个名字,他不喜欢女人,你别想勾引他!” “真是恬不知耻,谁要勾引他呢!”赵筱雨简直无语。 “你也别想勾引我!”赵小禹又嘟囔了一句。 “我去,我勾引你?你真是自恋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赵筱雨哭笑不得,“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好,我现在就撒。”赵小禹诡谲地一笑,猛不防地从水中跳起来,带起一片水花。 赵筱雨也没看见他是否穿了内裤,尖叫一声,骂了句“死变态”,站起身,捂着眼睛狼狈而逃。 赵小禹走上渠坝,望着月色下慌乱逃跑的赵筱雨的背影,嘴角绽放出一丝笑意:“跟我斗,你还不够格!” 然而下一刻,他就受到打击了,那个跳动的身影竟让他的身体有了反应,湿漉漉的短裤里,有个东西猝不及防地支棱了起来。 “赵小禹,你堕落了!”他骂了一句自己,身体向后跌入水中,扑通一声巨响,溅起一道水柱。 赵筱雨听到水声,站住了,回头望了一眼,她又听到歌声了。 “听说过,没见过,两万五千里。有的说,没的做。怎知不容易。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噢——噢,一二三四五六七……” 赵筱雨嘟囔了一句“流氓”,忽然笑了,觉得脸好烫。 《楚留香传奇》还在播放着,金海却失去了讲解剧情的兴趣,变得心不在焉起来,眼睛不时地朝窗外瞟着,在他瞟了第n次后,终于看到了那个窈窕的身影,院灯的照耀下,只见赵筱雨进了院子,朝西厢房这边走过来。 西厢房有三间,都不大,一间是厨房和餐厅,一间是客厅,这两间是套间;另外一间是专门制作酿皮的。 金海站起身,假意伸了个懒腰,见赵筱雨进了门,她的脸红扑扑的,分外动人,金海的心一阵狂跳。 赵筱雨在沙发的一处坐下来,目光投向电视机,金海便给她讲她“上厕所”这段时间的剧情。 赵筱雨听得并不专心,忽然问金海:“你会游泳吗?” 金海赧然道:“会一点,不精通。” 没想到马上被陈慧揭穿:“他会个鬼啊,他见水就晕,听他妈说,他小时候连担担都不敢走,每天上学都要我九哥背着他过渠。有一次,担担断了,两人掉进水里,如果不是我九哥救他,他早被淹死了。” 金海不悦地瞅了陈慧一眼:“那次是你九哥故意弄断担担的。” 陈慧没在意金海的打断,继续说:“我九哥游泳游得可好呢,各种游法都会,简直帅死了!你别看他没皮没脸的,其实可怕羞呢。平时他老欺负我,到了他游泳的时候,我就欺负他,捡来土坷垃,沿着渠坝追着他打,他不敢出来,就在水里求饶。哈哈。” 赵筱雨似是想到了那样的画面,不禁莞尔,说:“咱们有空去游泳馆游泳吧。” “好啊,”陈慧表示赞同,“到时候叫上我九哥,不过我不会,你们得教我,别把我淹死了。” “淹不死你,胆小鬼!”赵筱雨转过身,双手挤着陈慧的两个脸蛋,“你呀,可爱死了!” 睡下后,金海抠抠搜搜半天,忽然对赵小禹说:“教我游泳吧!” 赵小禹似已睡着,发着轻微的鼾声,随口应了一句:“先把我的钱还了!” 第二天,四人要回县里,孙桂香不会开四轮车,摩托车带不了这么多人,她便赶上骡车,晃荡了一个多小时,把四人送到公社。 坐上班车后,气氛有些奇怪,平素最爱说话的两个姓赵的,好像是给人缝住了嘴,一路上一言不发,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每当金海和陈慧问到他们一些问题时,他们才词不达意地应和两句。 班车到了县城,赵小禹、金海和陈慧打了辆三轮摩的,回他们的住处去了,赵筱雨站在街边,给爸爸打了个电话。 过了十多分钟,一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开了过来。 往家里走的途中,赵筱雨问爸爸赵丁旺:“那个和我同名的人,上班上的怎么样?” 赵丁旺说:“挺好的,听老靳说,他很爱学习,天天跟在他屁股后头请教问题,老靳很想收他为徒,只是他不喝酒,不喝酒怎么酿酒?可惜了!不过我倒挺欣赏他的,在酒厂上班却坚持不喝酒,年纪轻轻,就有这么硬的主意,倒着实难得。——对了,你怎么忽然对他改变了态度,他不是诬陷你坑了他的钱吗?” 赵筱雨尴尬地说:“他没诬陷我,那钱确实是他交错了,当时双方吵了起来,我就赌气说那钱是我自己交的,后来听说他家挺困难的,我就有点过意不去了。” “你——”赵丁旺无奈地摇摇头,“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如果让别人知道,我赵丁旺的女儿坑别人的钱,我这老脸往哪搁啊?你啊,太任性了!” 赵筱雨撇撇嘴,忽然想到了什么,问:“我姥爷到底姓什么啊?” 第167章 名字的学问 “你怎么了?”赵丁旺不认识似的看着女儿,又在她额头上摸了摸,“这也不发烧啊,怎么糊涂了?你姥爷姓柳啊,小名叫柳三,大名叫柳勇智。” “那我姥姥呢?” “你姥姥怎么了?” “我姥姥叫什么名字?” “啊!”赵丁旺一脚踩住了刹车,转过身关心地望着女儿,“怎么去了一趟农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你姥姥现在还活着呢,你的名字都是她起的,你竟然忘了她的名字?” “我当然没忘啊,”赵筱雨撒娇地跺了跺脚,“我就是觉得奇怪嘛,她那个年代,人们都没文化,怎么起的名字那么好听?” “你姥姥可不是没文化,她识字不少呢,能看懂古唱本。”赵丁旺重新开动了车子,“旧社会的名字都好听,那时人们不识字,但给孩子起名都要请教教书先生的,每个名字都有寓意,比如你姥姥的名字,董淑兰,淑质英才,兰心蕙质。还有你妈的名字,柳舜然,舜是五帝之一,然字代表着美好,比如嫣然,欣然,陶然……” 赵筱雨噗嗤一声:“你也是旧社会出生的,怎么名字那么难听?” “我的名字难听?谁说的?”赵丁旺不以为然,“丁旺,丁旺,人丁兴旺,多好的寓意啊!” “人家现在提倡计划生育呢,你还人丁兴旺,”赵筱雨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分明是和政府对着干嘛!” “那是现在,过去人丁兴旺,就代表着大户人家,这是最美好的祝愿!” “唉,”赵筱雨沮丧地说,“我姥姥给我妈起的名字那么好听,为什么给我取的名字这么随意,信手拈来似的,不然也不会和人同名。” “哈哈,”赵丁旺笑道,“不怪你姥姥,这个年代的名字都简单,男的就是建国,志强之类,女的就是红梅,美娥之类,你就知足吧,没给你取个赵牡丹就不错了。九零后的名字就好听多了,不过只是好听而已,没什么寓意,讲什么笔数啊,偏旁啊,五行啊,反倒把文字的本来意义都丢失了。” 转了个折,又说:“不过你姥姥当年给你取的名字,不是现在这三个字,xiao是晨晓的晓,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yu是大禹治水的禹,是‘禹惜寸阴’的寓意,让你每天从一早起来就珍惜光阴,是我觉得不像个女孩子的名字,下户口时给你改成了这三个字。” 赵筱雨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和那个家伙使用了同一个“禹”字。 酒厂对面有个小工地,一台挖掘机正在挖着地基,赵丁旺将车停在路边,指着那个工地说:“咱们家这套房子赶年底就建起了,一共三层,三楼整层全是你的。” “我才不稀罕呢!”赵筱雨嘟着嘴说了一句,下了车。 赵丁旺也下了车,从后备箱取出女儿的行李箱,说:“你自己回家吧,爸爸还得去公司,这两天公司事多,中午得陪客户吃饭,就不回去了,你自己在家认真写作业,农村也让你去过了,你就别再乱跑了。” 说完上了车,驶进了对面的厂区。 赵筱雨拖着行李往家的方向走,路过那个小工地时停留了片刻,消沉地嘟囔道:“房子再大有什么用,连人都没有了,还人丁兴旺呢。” 她家现在住在那个小工地后面的一条胡同里,也是一套大院子,她的姥姥董淑兰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穿着一件紫红绸子的衬衣。 她已经很老了,满脸皱皱巴巴,一张嘴向里扁着,显然是牙齿掉光了,头发却没全白,黑的发亮,白的闪光,梳理得根根分明,整个人显得很干净。 赵筱雨进门问候了一声“姥姥”,董淑兰迟缓地转动着双眼看了一会儿她,蠕动着没牙的嘴:“这几天你上哪去了,怎么不在家?” “去我同学家住了几天。”赵筱雨走过去,蹲在董淑兰面前,揉捏着她的双腿。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屋里走出来,是赵家的保姆张姨,问候了一声赵筱雨,拎着她的行李箱回屋去了。 赵筱雨和姥姥说了几句话,也回了屋,洗了手,净了面,给妈妈和姥爷的遗像上了三炷香,然后从衣柜里拿出家庭影集翻看着。 她找到了妈妈年轻时的照片,虽然照片老旧,光彩褪去,颜容模糊,但仔细看,年轻时的妈妈简直就是现在的自己。 又找到一张姥姥二十年前的照片,竟和妈妈的那张遗像极其相似。 听爸爸说,妈妈长相随姥姥,她的长相又随妈妈,如果把三人同一年龄的照片放在一起比较,简直就是三胞胎,可惜那时条件差,没能留下太多的照片。 姥爷只有一张照片,很瘦,穿着军装,戴着军帽,嘴巴稍稍有些歪,却是一脸的英武和正气,尽管没佩枪。 姥爷去世得早,赵筱雨对他的印象不太深,只记得他脾气出奇的好,经常被脾气暴躁的姥姥喊进骂出,他从不争辩,只是嘿嘿地憨笑。 比较有印象的一件事是,在赵筱雨五六岁的时候,她从外面回来,无意听到屋里的姥爷和姥姥吵架,姥姥“柳三柳三”地叫骂,骂的间歇,赵筱雨清楚地听到姥爷叫了一声“嫂子”。 后来赵筱雨问姥姥:“我姥爷为什么叫你嫂子啊?” 姥姥愣了一下说:“你听错了,他说的是饺子,他想吃饺子,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了,哪有饺子给他吃?” 那时赵筱雨虽然不懂大人间的称呼,但可以肯定姥姥说了谎话,因为她分明听到的是“嫂子”,而不是“饺子”,这两个词虽然近似,但区别还是很大的,她的耳朵很灵。 而且姥爷一直对姥姥唯命是从,绝不会在困难年代提出“吃饺子”这样的无理要求。 更关键的是,她在问姥姥之前,已经问过姥爷了,姥爷的说法则是:“我不是叫你姥姥嫂子,我是叫前院你李奶奶嫂子,你听错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赵筱雨渐渐遗忘这件事,但偶尔也会想起,她总觉得,姥爷和姥姥不像是一对夫妻。 姥爷不是个唯唯诺诺的人,那时爸爸收酒瓶子,经常会和人发生争吵,被人欺负,七十来岁的姥爷总会扑得像头猛虎似的替爸爸出头,打起架来比年轻人都猛,说明他的脾气并不好,但他对姥姥却像对待亲娘一样孝顺,任她打,任她骂,百依百顺,有时连年幼的赵筱雨都心疼姥爷,痛恨姥姥。 当年姥爷当兵可能没有坚持到最后吧,姥姥常骂他是懦夫,骂他是逃兵,可是赵筱雨觉得,姥爷一点也不像懦夫,更不像逃兵。 第168章 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董淑兰还在院子里坐着,太阳升得老高了,她的额头上出了一层汗。 赵筱雨说:“姥姥,你往阴凉地倒一下,不晒吗?” 董淑兰木然地望着赵筱雨,赵筱雨过去把她扶起来,把她身下的椅子搬到南房墙根下,又搀着她坐过去,自己半蹲下来,给她捶着腿,笑问道:“姥姥,你是不是不认得我了?” “咋不认得?”董淑兰咕哝着板嘴,“你是筱雨嘛。” “那你还记得我妈的名字吗?” “咋不记得?舜然嘛。” “姥姥,你为什么要给我妈取这样的名字?” “尧舜禹,上下五千年,你妈是舜,你是禹。” 赵筱雨撇撇嘴,没想到真和那家伙是同一个“禹”字,想了想,又问:“那你的名字里不应该带个尧字吗?可是你并没带啊,我姥爷的名字里也不带尧字的,是不是你,或者我姥爷,改过名?” “尧,尧,尧舜禹,上下五千年,五千年……四零年,你妈是在四零年冬天出生的……”董淑兰口中念念有词,念着念着,身体忽然僵住了,无神的眼睛中忽然闪出一抹深邃的光亮,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 赵筱雨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对面不过是一道光秃秃的红砖墙,有一只灰鸽子站在墙头,转回头再看姥姥时,她眼中的光亮隐没了,脸上的肌肉也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呈现出一片死灰色,嘴唇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来,赵筱雨把耳朵贴近她的嘴边,也听不到什么。 中午张姨做出饭来,董淑兰吃了两口,就说累了,拄着拐杖回自己屋去了。 赵筱雨写了一会儿作业,觉得没意思;又看了一会儿书,也进不了状态,困意袭来,躺在床上睡去了。 醒来时,已是半下午,听到院子里有人唱歌,就走了出去,太阳西斜,房屋的影子铺满了院子,只见董淑兰坐在正房的房檐下,目光望着空空的大门洞,歌声就是她发出来的。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她的声音轻柔圆润,不像平时说话那样含糊不清,竟还带着点少女般的羞涩,她边唱边用拐杖在砖地上打着节拍,笃笃笃,笃笃,笃—— 那只灰鸽子飞到了南房顶上,与董淑兰对视,嘴里发出叫声:咕咕咕,咕咕,咕——似是给她应和。 赵筱雨这是第一次听姥姥唱歌,竟是那么悠扬动听,如泣如诉,听着曲子很陌生,词倒很熟悉,好像是前几年电视剧《天桥梦》的片尾曲,细听又不完全是,好像带着古语。 那一刻,一股热流涌向少女心头,她的眼眶湿润了,她看见姥姥的眼中也闪烁着泪花,甜蜜的,幸福的泪花,似在缅怀过去,似在憧憬未来。 赵筱雨回了屋,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 “陈慧不在我跟前,我让她一会儿给你回过去。”对方说。 “我就找你,我,我——想见你一面。”赵筱雨说,她总觉得自己和这个同名人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她想和他深谈一次,比如问问他,他爸叫什么名字,是否也带着“舜”字,至于为什么非要见面谈,而不在电话里谈,她说不清。 “先把钱还我!”赵小禹含混地说。 “滚!” 赵筱雨愤怒地扔掉手机,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刷刷地流下来,跺了一下脚,将写字桌上的书本全扒拉到地上。 “赵小禹,你去死吧,老娘如果再主动给你打电话,就不姓赵!” 张姨闻声跑过来,不安地望着她,她大概不理解,大小姐今天怎么连自己都骂。 院子里,董淑兰还在唱着歌,这回换成了现代词。 “沟湾里胶泥黄又多,挖块胶泥捏咱两个;捏一个你来,捏一个我,捏的就像活人脱。摔碎了泥人再重和,再捏一个你来,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小县城的游泳馆很小,只有一个池子,坡形底,边上是浅水区,往里走是深水区,也没有分隔开泳道,所有的人都在一个池子里无规则地随便玩。 顾客也很少,尽管现在是炎炎夏日,但场馆里总共也就十来个人。 离开了家,赵小禹身上的那股劲泄了,忽然觉得很累,长久不干活,乍猛拼上小命辛苦了几天,肌肉在生长,一松弛下来,反倒浑身疼痛,回到住处后,他本想好好地睡一天,明天去上班,金海非要缠着他学游泳,他便带着金海和陈慧来游泳馆了。 赵小禹这是第一次来游泳馆,感觉不是很美妙,池子里的水看似清澈见底,但他灵敏的鼻子总是能嗅到一股人肉皮屑的味道,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在乡间的渠水里游泳,尽管渠水往往浑浊,混合着泥沙。 主要是,游泳池里的水不会流动,游起来一点感觉也没有,就像与死人战斗,而在奔腾的渠水中就全然不同了,他可以逆流而上,弄潮搏浪;也可以顺流而下,随波逐流,乐趣多多,正如赵厂长的讲话精神,“做企业,要么逆势溯源,要么顺势取利,在一潭死水中,你是搅不起大风大浪的,哪怕你是一条龙。” 他教了一会儿金海和陈慧,这两个大脑发达的家伙,小脑的质量就堪忧了,那么简单的动作,他小时候完全是自己揣摩会的,而这两个家伙却怎么也学不会,尤其是金海,理解问题很快,一听就懂,一练就怂,脑子是爱因斯坦,身体是小儿麻痹。 赵小禹可没有太多的耐心,租了两个游泳圈扔给他俩,就找了把躺椅躺上去,趁着场馆里适宜的温度好好地睡一觉。 还没睡沉,赵筱雨打过电话来,他迷迷糊糊地说了两句,对方让他滚。 放下手机正要接着睡,忽然又神经质地跳起来。 她竟然要和我约会! 心脏跳得连他自己都能听到怦怦声。 一下子睡意全无。 第169章 纠结 赵小禹盯着手机屏幕,看着刚刚挂掉的那个号码,满心的挫败感。 他犹豫了一下,回拨过去,尚未接通,又敏感地挂掉。 打开短信功能,编了一条信息:“贼娘们儿,有什么事?” 想了想,将“贼娘们儿”四字改成了“赵筱雨”三字;又想了想,将“赵”字删除,将“有什么事”改成了“在哪见”。 他看着不带姓氏的“筱雨”两个字,无声地念出来,脸似火烧,心似鹿撞,脑袋似雷击,耳朵里嗡嗡响,身上的汗水哗哗地下。 出汗是因为编这个短信太费劲了,他买这部手机时,店员介绍说,可以收发短信,但他从来不用,太他妈的麻烦了,一个键上挤着三四个字母,按一下出现第一个字母,按两下出现第二个字母,不小心按过了头,还得返回头重按。 好不容易拼出一个字的拼音来,又得反复按键,直到出现自己需要的那个汉字为止,尤其是那个不常用的“筱”字,赵小禹翻了三遍才让它及时停住,把它打到了屏幕上去。 他的拇指停留在发送键上,却迟迟不往下按,我为什么要给她发信息啊,为什么要叫她筱雨啊,为什么要问她在哪见面啊?我闲得慌吗?我撑得慌吗?我犯贱吗?她拿了我的钱,到现在还没还呢! 但他确实发现“筱雨”两个字挺好看的,它们就像一股涓涓细流,从他的心尖淌过,在那里轻轻地画着圈,画得他整个人都要酥了似的。 他咬咬牙,将好不容易打出来的“筱雨”两个字狠心地删除,再咬咬牙,又将“在哪见”三个字也狠心地删除,然后颓废地跌倒在躺椅上,心中一阵患得患失。 就如考试时,在一道选择题的两个选项中间徘徊了许久,最后经过一番残酷的心理斗争之后,终于选定了一个答案,而当交卷以后,又觉得被他弃掉的那个选项,才是正确答案。 可是他的卷子还没交,手机还在手里,随时可以更改答案。 他终于又不甘心地拿起手机,按掐了好一阵,打出简单的四个字:“时间地点”,再没犹豫,闭着眼睛按下了发送键。 当看到屏幕上出现了“短消息已发送”的字样时,他的心顿时紧张了一下,马上又放松了下来,接着又紧张起来,就像一个人第一次买彩票,尚未被糟糕的运气捶打到麻木,以为必中,诚惶诚恐地坐等着开奖。 接下来,赵小禹隔一会儿就要拿起手机看一下,又神经质的检查了一遍手机是否设置了静音,信号是否强。 在这反反复复中,一颗火热的心逐渐冷却,怒气一点点地升上来,终于耐不住困意,骂了一句“去她爸的”,沉沉地睡去了。 就在赵小禹进行着心理斗争的时候,金海也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他的爱情幼种是在14岁那年萌芽的,那年,一个名叫陈慧的农家女孩出现在他面前,羞羞答答,扭扭捏捏,未语脸先红,说话总带笑,声音若蚊蝇,曾一度令他魂牵梦绕,常常把电视剧里的爱情桥段,嫁接到他和陈慧身上。 如果不是赵筱雨的出现,他可能直到现在还在追求着陈慧,他知道陈慧并不排斥他,准确来说,应该有好感,只是她有些害羞,爱情的大门不会一碰即开。 当赵筱雨进入他的视线时,他很快就将陈慧抛置脑后了,相比光彩照人又性格鲜明的赵筱雨来说,陈慧还是逊色不少。 况且赵筱雨总是喜欢接近他,总是喜欢和他在一起,总是那么欣赏他,对他从不吝啬赞美的言辞,他夸赵筱雨说话好听,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声音好听,二是内容“深得我心”,青春少男哪能经得住这个? 他甚至认为,赵筱雨已经在和他谈恋爱了,只是双方没有说破而已,但他不敢说,他有点怕她,在没有确切了解到她的真实想法前,他只能保持沉默。 不管怎么说,在今天之前,他是认定赵筱雨了,除非被她拒绝或者驱赶。 然而,就在今天,他忽然又萌生了“好马也要吃回头草”的想法,穿着游装的陈慧真是太迷人了,没想到这家伙的身材竟如此健美,虽然女士泳装只露着胳膊和腿,但已经让她玲珑浮凸的身材暴露无遗了。 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圆润饱满,很有质感,让人忍不住有种摸一摸的冲动。 就性格来讲,他也比较喜欢陈慧,温柔,平和,宽容,阳光,善良,单纯,典型的贤妻良母,不像赵筱雨那样刁蛮任性,喜怒无常,时而热情似火把你燃烧,时而冷若冰霜把你冻僵,常常还带着一种妖魅和阴郁之气。 他知道,陈慧肯定对他有好感,不然不会在他偏向了赵筱雨以后,时不时地吃醋,比如当着赵筱雨的面揭他的短,或者满脸崇拜地赞扬她九哥,很显然,她是想把两个姓赵的撮合成一对,然后让他投入她的怀抱。 当然,陈慧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长相略逊,肤色略黑,举止言谈略显土气,如果和她在一起,就会错过赵筱雨那样漂亮、白皙、时尚、洋气的富家女孩,不能不说这是一种遗憾。 可是,如果和赵筱雨在一起,陈慧这圆润饱满的身材,这贤妻良母的好性格,他就只能望而兴叹了,这又是另一种遗憾。 最好能把两个人的优点结合在一起,或者,嘿嘿嘿嘿……那样就圆满了。 第170章 被放了鸽子 赵小禹是被陈慧和金海叫醒的,两人要回,他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看看手机,很失望,赵筱雨没回过短信来,时间已是下午的五点多。 回到住处,陈慧将三人从游泳馆里买来的泳衣洗干净,晾晒在院子里的铁丝上,准备下次再用。 这丫头今天进步很大,在赵小禹睡着的时间里,她竟然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游法,在浅水区可以离开游泳圈不沉底。 金海还是不行,根本掌握不了平衡,大概他只顾着欣赏陈慧的身材了吧。 他今天和赵小禹一样,也很受挫折,费了大半天工夫,他对游泳一事仍停留在理论阶段,陈慧的进步,让常在一起玩耍的四人组,只剩下他一个旱鸭子了。 假如下次赵筱雨邀请三人游泳,那他也太没面子了,毕竟他吹过“会一点”的牛。 如果下次他不参与,不仅不能投赵筱雨所好,就连陈慧的健美身材都欣赏不到了。 妈妈的,这实在是件麻烦的事。 在水里泡了一下午的陈慧,心情舒畅,面色红润,一进门就开始忙碌,洗完衣服,开始做饭,盘起了头发,露出了修长的脖颈,娴熟的动作,透着一种普通女生不具备的生活之美,金海看得不由有点发痴。 见识过陈慧身材的他,不自觉地把陈慧的容貌在心里提高了一个档次,他想,如果陈慧现在倒追他的话,他可以考虑接受。 就连赵小禹也有点欣赏妹妹了,他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慧忙这忙那,忽然说了一句:“九妹,我发现你很像一个人。” “像谁?” “像我妈!” “那你叫啊!”陈慧嘻嘻地笑了。 但赵小禹一直心不在焉,不时拿出手机看看,在陈慧做好一锅焖面时,他的手机终于响了,来了一条短信,还是那个熟悉的号码,他的心脏怦怦乱跳起来。 “时间:19:00-23:00;地点:公园门口;人物:两个姓赵的;事件:给你一直想要的。” 陈慧盛了三碗焖面放在桌上,又切了一盘咸菜,招呼两人吃,赵小禹却谎称厂里有急事,跑出门,骑上自行车飞上了街。 现在距离19点还差十来分钟,他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猛蹬自行车,才能保证按时到达并不近的公园。 夏日天长,太阳还很高,他的双脚像踩着风火轮,呼呼生风,身上的汗水一层一层地往出冒,湿透了衣衫。 他觉得自己有点堕落,但马上就原谅自己了,他是去要钱的,她说要给他想要的,尽管此时此刻,钱好像并不是他最想要的。 还好,赶到公园门口,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三分钟。 他锁好自行车,喘匀了气,调整了一下衣装和心态,向一个流动商贩买了一支冰棍,在阴凉处的一个石墩子上坐下来边吃边等,冰棍冷却不了夏日的温度,也冷却不了他火热的心。 他在盘算着待会儿和赵筱雨的对话,该不该一张口就提钱,提钱太俗,不提钱又好像他是在讨好她,那自己就先输了一步。 不能输,不能输!他在心里反复提醒着自己,输给谁也不能输给这个可恶的贼娘们儿!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可是赵筱雨却迟迟不见踪影,赵小禹倒不急,他希望她迟到,那样他就有了一个教训她的理由,只要两人吵起来,他就可以要钱了,只要提出要钱,他就不算输。 如果她主动认错道歉,那就原谅她吧,可以暂时把要钱的事往后推一推,顺理成章地进行下一环节。 至于下一环节是什么,他却不甚了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 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大功率发动机的轰鸣声,片刻之后,一辆黑色的250摩托驶了过来,车上的人头戴着一个大大的黑色的全封闭头盔,在公园门前的路上停顿了一下,又轰地一声开走了。 赵小禹骂了一声“装x犯”,继续吃着冰棍,等着赵筱雨。 天色慢慢地黑下来,逛公园的人陆续多了起来,大多是一对对年轻情侣,每人花4毛钱买张门票,进里面谈情说爱,每当看到这样的情侣,赵小禹心里就有一种期待。 可是赵筱雨还是没有踪影,他想打电话询问一下,又觉得自己不该表现得那么急切,是她约他,而非他约她,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立场不能变,气节不能丢。 于是接着等。 他一连吃了不知多少根冰棍,吃得肚皮都摸着像冰凉的水瓮了,身上的汗水干了,湿了的衣服也干了,这时他感觉到饿了,才想起晚饭没吃,去零食摊买了两个糖麻叶吃了。 夜色吞没了城市,街灯亮了起来,气温在下降,先前走进公园的情侣有的已经出来了,可是赵筱雨还不来,倒是那辆250摩托车又来了一趟,经过公园门前时,再次停顿一下,然后又轰鸣而去,貌似在练车,惹得赵小禹再骂一句“装x犯”。 夜色越来越重,街上越来越冷清,公园好像要闭园了,听到门卫老汉在关大门。 赵小禹第n次看表时,不得不承认,那个贼娘们儿放了他的鸽子,已经十一点了,他竟然在这儿像个傻x似的等了四个小时。 天呐,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过如此的耐性! 相比白天受到的挫折,这次打击简直令他抓狂,他跳起来,狠狠地踢着支撑了他屁股四个小时的石墩子,一边踢一边骂:“敢骗老子,敢骗老子……” 那辆黑色的250又来了,停下来,远远地望着赵小禹,望了一会儿,揭开玻璃脸罩,伸手撮唇,打了一个嘹亮的口哨,似在嘲笑赵小禹的愚蠢,然后带着嘲笑的轰鸣声消失在夜色中了。 赵小禹垂头丧气地回到住处,金海和陈慧还没睡,正坐在炕棱边玩着扑克,赵小禹大怒,喝道:“怎么还不睡?明天不上补习班了?” 陈慧缩了缩脖颈,乖乖地跳下炕,跑到自己的折叠床上躺下了。 金海问:“你怎么了?” 赵小禹骂了一声“滚”,等金海上炕躺下后,他坐在桌子前,拿出一面小镜子,看着镜子中自己那副狼狈的样子,又气又恨,恼羞成怒,从身上摸出两块硬币,狠狠地夹着下巴上刚冒出来的胡子,每夹一根,就低声骂一句: “赵小禹你个傻x!” “赵筱雨你个骗子!” “赵小禹你个蠢驴!” “赵筱雨你个王八蛋!” …… 他骂的声音极低,但桌子紧挨着陈慧的折叠床,陈慧还是听到了,胆怯地问:“九哥你在骂谁呢?” “睡!”赵小禹喊了一声。 陈慧急忙将头缩进被子里,心里却是无限甜蜜,看来亲爱的九哥,和亲爱的好同学,今晚约会去了,打是情,骂是爱,估计两人有戏,她的努力总算没白费。 她安心地闭上双眼,希望做一个美妙的梦。 第171章 少女的心事 赵筱雨骑着250摩托车回到家,姥姥已经睡了,保姆张姨在等着她,爸爸还没回来,但她今天并没有因为爸爸的夜不归宿而感到不快,她今天简直快乐到无法形容。 那个傻子,竟然整整等了她四个小时! 太爽了! 太过瘾了! 她兴奋得不行,一回到自己屋里就笑倒在床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笑累了,站在衣柜前,从穿衣镜里欣赏着自己的美丽容颜,对着另一个自己说:“赵筱雨,你简直是个天才,爱死你了!” 这话明明是对自己说的,以前也经常说,但今天发出声音来时,却感觉怪怪的,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一颗心跳得按都按不住。 但她马上原谅了自己,我说的是赵筱雨,他不配姓赵。 对的,他本姓陈! 睡下后,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是因为天热,还是因为什么,精神无比的亢奋,眼睛闭都闭不住,这让她产生了挫败感,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她变得如此狂躁,如此方寸大乱?她最后自欺欺人地将其归咎于胜利的喜悦。 正义战胜了邪恶,人生如此得意,值得失眠一次。 陈慧说她九哥如何如何厉害,不过如此,一个小小的把戏,就把他哄得团团乱转。 什么百毒不侵,什么品格高尚,原来只是个徒有虚名的跳梁小丑,原来也是个禁不住诱惑的登徒子,原来也是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然而,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因为用力过猛,席梦思床垫把她的身体弹得一晃一晃的;她拉亮了灯,照亮了房间,也在她兴奋混沌的大脑当中照出一线清晰的光明。 四个小时,不只是时间单位,也是重量单位,一直和她水火不容的他,竟然等了她四个小时,他为什么要等? 他仅仅是想要钱吗? 他最“想要的”是什么呢? 他到底是个大傻x,还是个小傻瓜? 她的心莫名一酥,竟有点后悔自己这个恶作剧,后悔自己没去赴约,她原本就想约他谈谈的。 姥姥的歌声似在耳畔响起,姥姥到底有什么秘密?她这一生到底错过了什么? 错过的,就真的不能再拥有了吗? 她拿起手机,翻到那条恶作剧的短信,思索了一会儿,开始编信息。 “赵小禹你好!今天我临时有事,没能赴约,在这里说声抱歉!明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不知你有空否?我们不见不散!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赵筱雨。年月日。” 很正式,很官方,赵筱雨很满意。 但是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就因为他爷爷握了一下她的手,叫了一声“淑兰”,她就要把清白了一辈子的姥姥牵扯进来,任人恶意揣测吗? 太草率了吧! 说不定那只是一个巧合而已,只不过她长得像他爷爷风流过的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正好和姥姥同名,就像她和他同名一样。 也说不定,他爷爷就是个老不正经的,见了漂亮的小姑娘,就拉着人家的手喊“淑兰”,趁机白占人家便宜,还显得自己用情至深,说不定还能把小姑娘感动得投入他怀抱痛哭流涕。 他孙子就不正经,他怎么可能正经? 上梁不正下梁歪,下梁已经歪了,上梁怎么可能正? 于是,把“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一句删掉了。 可是没有重要的事情,为什么要约他呢?那岂不是情侣约会吗? 还有,坚决不能道歉,于是又把“在这里说声抱歉”一句删了。 还有,为什么要向他解释呢?我又不在乎他!又把“我今天临时有事,没能赴约”一句也删了。 还有,为什么要问他好呢?他可是从来没问过她好的,无论是打电话,还是见面,从来不问好,连她名字都不叫,于是又把“赵小禹你好”几个字删了。 写什么日期啊,手机上不是有吗?又把“年月日”删了。 “不见不散”,太暧昧了,也删了。 留什么自己的姓名啊,不是显示号码吗?“赵筱雨”三字也不要了。 …… 反复斟酌,删来删去,最后屏幕上只剩下这样一串字符:“!,,!,,?!。。。” 赵筱雨咯咯地笑起来,按下了发送键,让这个小傻瓜慢慢琢磨去吧! 发完这条信息,赵筱雨狂躁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很快就睡着了,但睡得很不踏实,似梦似醒,迷迷糊糊,她的大脑一片混沌,混淆了虚拟和现实,或许中途醒来过,以为是梦;或许做了许多梦,以为是真的。 恍惚间,赵小禹好像回过信息来了,他利用那串标点符号,编了如下一条信息: “筱雨你好!昨晚我等了你好久,你没来,好难过!相处了几天,每晚梦里都是你,你知道吗?我喜欢你!静候佳音。小禹。年月日。” 整个晚上,赵筱雨都在苦思冥想着如何回复这条信息,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各种字母和汉字在她眼前飘来飘去,手机总不听话,她本来想打这个字,可出来的却是另外一个字;好不容易编完一条信息,可一看又不是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 有时那些字还会从屏幕里跳出来,像一个个调皮的小丑,在床上蹦来蹦去,而当她去抓它们时,它们却不见了踪影,她整晚都在床上找字,找得头晕脑胀,筋疲力尽。 最后她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回复那条信息,直到早晨醒来时,她的头还在疼,当她拿起手机时,一颗心差点跳到她晕厥,他真的回过信息来了,原来那不是梦! 然而,当她看完那条信息时,却险些气炸了肺。 “贼娘们儿!坑人钱财,卑鄙无耻,简直就是个女王八蛋!不守信用,不知羞耻,你还是个人吗?连狗都不如!哈哈哈。。。” 赵筱雨大怒,跳下床大骂:“赵小禹,老娘和你拼了!” 然而她没有去和赵小禹拼命,她骂了几句,忽然伤心地大哭起来。 继妈妈去世后,这是她哭得最伤心的一次。 第172章 赌场高手 自“约会”事件以后,赵小禹和赵筱雨的关系,又恢复到了初认识那会儿的状态,这个恼着那个,那个恨着这个。 甚至比那时更糟糕。 至少那时两人还经常吵架,现在连架也不吵了,连面都不见了,赵小禹甚至连钱也不要了,因为陈慧互打电话时,彼此间也不说一句话。 陈慧很纳闷,两人本来都有那个意思了,就差最后的临门一脚了,却不知是哪方退缩了,不肯踢这一脚,或者踢得过猛了,或者踢错了方向。 她分别问过两人,可是话一出口,立刻就被他们顶了回来,他们甚至恐吓她,如果她再敢在他们面前提起对方,他们就和她绝交,搞得她连说话都要斟词酌句。 她很无奈,两个人,她谁也不能得罪,毕竟他们是她觉得最应该珍惜的人。 她真心希望九哥和筱雨能成为一对,不是暂时的谈恋爱,是永远在一起的那种。 她太喜欢他们了,觉得他们太好了,如果她和九哥不是亲兄妹,一定会倒追他的;如果她是男生,一定会狂追筱雨的。 她很担心,这两个人见人爱的家伙,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别人的了,那多可惜啊! 许仙就应该配白娘子,梁山伯就应该配祝英台,范喜良就应该配孟姜女,牛郎就应该配织女,因为他们最后没能在一起,所以就有了四大悲剧。 九哥和筱雨如果不能在一起,那就是第五大悲剧了。 筱雨还好,她以冷面女杀手闻名校园,她看得上的男生少之又少,看上她的男生,也不敢轻易靠近她。 九哥就危险了,身在那个花花世界当中,到处充满了声色犬马的诱惑,他又那么爱社交,一不留神,就可能花落别家了。 但她也只是感慨感慨罢了,皇帝不急太监急,急死也没用,况且她连太监都算不上,充其量只能算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答应”。 再说筱雨现在是学生,应以学业为重。 慢慢地,陈慧也就适应了两人的相处模式。 不适应也没办法,她不能代替九哥,向筱雨伸出橄榄枝;也不能代替筱雨,向九哥抛出红绣球,她无法左右他们的想法。 你们珍惜吧,我的九哥,我的好同学! 一个月后,赵小禹正式入职酒厂的销售科。 说是正式,其实还是学徒,之前跟着车间的师傅和工人学酿酒,现在跟着销售老手学卖酒。 开始时的工作难度不大,每天跟着师傅走就行,和客户谈判,签合同,给物资科下订单,督促发货、补货等。 他的师傅名叫樊长林,二十七八岁,打扮得油头粉面的,穿衣服却常常是歪歪扭扭,不是衣服不好,是不认真穿,扣子经常走错门;小眼睛经常眯着,一副蔫坏蔫坏的样子。 他是副总任怀亮的女婿,老婆名叫任小波。 赵筱雨见过任小波,她的“波”可一点也不小,她整个人长得五大三粗的,体重约有150斤,走起路来,胸前的肉一颤一颤,让人不由担心它们会掉下来砸到脚,长相也不好看。 厂里的人都知道,樊长林之所以娶任小波,是因为她是副总的女儿;他能进酒厂,也是托了副总的关系,樊长林对此也不否认,经常对人说:“女人嘛,不就是个洞嘛,拉灭灯一样样的,肉多还吸得紧!” 每每令赵小禹面红耳赤。 樊长林还经常调侃赵小禹:“你把赵厂长的闺女娶了,直接就能当副总了!” 厂里的人都没见过赵厂长的女儿,听说她还在上学,是赵厂长在四十多岁的时候生的,而且是独生女,赵小禹想,那一定是个比任小波还要粗大的女人,有钱人总是营养过剩,他可不想凭着女人出头。 樊长林却不仅凭着岳父的关系,谋到了一份正式工作,还凭着岳父的关系,拿到了不少优质客源,他岳父任怀亮是分管销售的副总,把好资源都分配给他了,所以在销售科的普通员工中,他的工作最轻松,却挣得工资最高。 赵小禹开始有点不喜欢他,一是因为跟着他什么都学不到,他的工作很轻松,往往就是例行公事一样地去某个地方签个合同,那些经销商也都卖任怀亮一个面子,根本没有唇枪舌剑的谈判场面;二是因为他作风不正派。 工作轻松的他,旺盛的精力得不到释放,就尽情地吃喝玩乐,打着招待客户的幌子,公款享受,别的销售员即使是正经的花费,也往往因为超过标准定额而无法报销,不得不在以后的工作中,拼命往下省,不然还得自己往里搭钱。 樊长林虽然每天看起来很忙,但那都是假象,他一在厂里就忙得像陀螺,一出厂门就逍遥自在,有时整天泡在麻将馆里,赵小禹跟着他,很快就学会了打麻将。 他起先是替樊长林打,输赢算樊长林的,随着投入的精力越来越多,技术越来越纯熟,心理越来越上瘾,就拿出自己的钱玩上了。 虽说十赌九输,但赵小禹能做到基本不输,他学会了“码牌”的技巧。 所谓“码牌”,就是在洗牌码墩时,预先判定自己想要的牌,将其码放到相应的位置,需要眼疾手快与超强的直觉力、预判力和记忆力,虽然这一招,对于常打麻将的人来说,不算稀奇,但他的技术更高一筹。 相比码牌,赵小禹摇色子的技术更是无敌,虽然不能做到把把赢,但百分之八十能做到想要什么点,就能摇出什么点。 有时一群人聚在一起喝酒,赵小禹虽然不喝酒,但也愿意参与到他们摇色子的游戏当中,轮到他打“通关”时,一般只输一两局,剩下满桌子的人全得败在他手下。 有人不耻下问,向他请教摇色子的秘诀,他也“毁”人不倦地耐心教授: 首先,你要记性好,要记住色子的结构,六个面之间,哪个面和哪个面相邻,哪个面在哪个面的对面,即使是相邻的两个面,也要区分出顺时针方向,还是逆时针方向,是前后方向,还是左右方向。 第二,你要眼力好,在摇色子前看那一眼,就能把露出的所有面的花色和位置,在瞬间熟记于心。 第三,你要耳力好,能够听出色子摇动声音之间的细微差别,从这些细微差别中判定,哪个色子向哪个方向翻滚,翻滚了几下。 最后,最关键的一点,也是最考验技术的一点,你要反应快,脑子转得要比色子翻得快,还要手感好,能够控制好摇色子的幅度和力度,尽可能地让三个色子出现你想要的组合;即使不能,也能把色子的花色猜个八九不离十,这样,与人对局时,就增加了赢的几率。 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纷纷向他竖起大拇指:“这小子就是个天才,好好念书的话,妥妥是清华北大!” 在人们的声声赞扬中,赵小禹渐渐喜欢上了这种生活,也就喜欢上了师傅攀长林。 或许,社会就是这样的,人生就是这样的。 第173章 学会抽烟 樊长林也很喜欢赵小禹,除了喜欢他开朗的性格,高超的赌技外,还直觉他的身份不简单。 听说他是赵厂长亲自招进来的,还直接让他当了正式工,甚至连试用期都没有,实习学徒期间,一直拿着正常工资。 最重要的是,他也姓赵。 综合种种因素,樊长林认定赵小禹和厂长赵丁旺是亲戚,而且是不远的亲戚。 所以,他对赵小禹极好,无论做什么事,都要领着他,有时还邀请他到家里做客,甚至晚上留宿在他家。 除了上述原因外,赵小禹还是他的徒弟,掌握着他很多黑料,诸如公款吃喝,虚开发票骗报销等,他必须要让赵小禹和他结成同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赵小禹认同了社会的潜规则以后,也就不排斥樊长林了,樊长林在酒厂的特殊待遇,厂里的人全知道,但从没有人举报他,厂长可能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赵小禹也不想做这个挑事人,酒厂又不是他家的。 某种程度上讲,他和樊长林搞好关系,就等于和副总任怀亮搞好了关系。 任怀亮可不是个简单人物,他是酒厂转制前的老领导,还遗留着半个官方身份,即使是厂长赵丁旺,也没权力开除他。 因为任怀亮的身份尊贵,樊长林的身份也很特殊,即使是销售科的科长也要敬他三分。 所以,赵小禹对于樊长林的一切差遣和邀请,每每表现出欣然同意的样子。 慢慢地,赵小禹学会了抽烟,是在麻将馆里学会的。 麻将馆里鱼龙混杂,什么样儿的人都有,这些人普遍都有一个共同爱好,就是抽烟,甚至女人也抽,所以麻将馆里常常是云遮雾罩的,宛若凌霄宝殿。 不抽烟的赵小禹就深受其爱,呛得眼泪横流,咳嗽连连,后来樊长林和众多麻友建议和怂恿他,说自己也抽,就觉不见呛了,他不信,就开始抽,没想到竟真的有此功效。 在那之前,他不知道烟瘾是什么感受,更不相信那些草叶子能让人上瘾。 小时候,为了假装大人,他经常用纸卷着葵花叶子抽;每年过年放炮,更是烟不离嘴,也没染上所谓的烟瘾,都是心理作用罢了。 没有这个心理戒备,他学会抽烟,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开始他只是随便抽,吸一口,在嘴里含一会儿就吐了,有时从嘴里吐,有时绷住嘴,从鼻孔里喷,烟雾浓烈粗壮,好像现了形的牛魔王。 后来一个麻友说,你那是瞎抽呢,纯属浪费,连肺都不过,抽上有感觉吗? 于是他悉心教导赵小禹,抽烟如何过肺,吐出来的烟雾果然清淡了许多,大部分都被肺吸收了。 开始一段时间,赵小禹没有烟瘾,身上也不带烟,别人给他,他就抽上一支;别人不给,他也无所谓。 有一天,他正在打牌,忽然有点心神不宁,喉咙里传出一种信号,他无法形容那种感觉,但是很明确地知道,他需要抽烟,于是就问牌桌上的几个人:“谁有烟?来一支!” “哈呀,小赵这是有瘾了吧?”樊长林笑道,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丢了过去,顺便拿起打火机给他点上。 “哈呀”是本地方言,类似于“哇塞”,带有称赞的意思。 赵小禹悠然地抽了一口,瞬间就觉得,那种不适的感觉消失了,变得神清气爽起来,由此他确定,自己染上了烟瘾。 这并没有让他感到不安,反而还有点窃喜,他是个大男人了,有了烟瘾就是标志,再也不用假装抽烟了,仿佛这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 陈慧很快发现了赵小禹抽烟,她隔三差五就要去赵小禹的住处一趟,帮他收拾家,洗衣服,她就看到了满地乱扔的烟头,也闻到了家里的烟味。 她试图说服赵小禹戒烟,赵小禹根本不听她的,反而和她吵了一架。 陈慧放狠话说:“你如果不戒烟,我就再也不来了!” 赵小禹满不在乎:“不来正好,本来看着你烦!” 但过了几天,陈慧还是来了,只是不和赵小禹说话,满脸的旧社会,扫地时,故意把烟头收集起来,全堆在吃饭的桌子上,赵小禹也不计较她,依然我行我素。 在一个周末,陈慧跟着赵小禹去了新建队,向孙桂香告状,孙桂香觉得这没什么,反而还说:“抽烟才像个男人,他不是学生了,想抽就抽吧。” 陈慧又把赵小禹的“暗恋对象”高美娥搬了出来,她当然不能把高美娥请到赵小禹的面前,只是给她写了一封信,说了赵小禹的情况,让她给他写封信劝劝他,趁早把烟戒了。 高美娥倒确实给赵小禹写了信,寄到了酒厂,信里写了若干抽烟危害,赵小禹也回了信,语气不坚定地说:“高老师,我尽量戒!” 心里却说:“你老公还抽呢!” 所以,他并没有戒。 连高美娥都无能为力,陈慧也只能放弃了,也许他真的长大了,没人能管得了他了。 樊长林的老婆任小波也在酒厂上班,在财务科当出纳,赵小禹很尊敬她,称呼她为师母,任小波对他也很好,每次他去她家时,她都热情招待;别人都叫他全名或小赵,包括樊长林也叫他小赵,只有任小波亲昵地叫他小禹。 但赵小禹其实不是很想去樊长林家做客的,他觉得这对夫妻很奇怪,可能是因为他没成家,理解不了夫妻之间的行为吧,反正不能适应他们的相处方式,每次都尴尬地要死。 看得出来,他们夫妻俩的感情极好,每次吃饭都要喝酒,不喝酒的赵小禹就显得有些不自在。 更让他不自在的是,他们喝多了总要说一些荤话,或者称为情话。 樊长林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师母是我最爱的女人!” 然后两人就当着赵小禹的面拥抱或者亲吻,各种秀恩爱,任小波虽然不如樊长林豪放,但也积极配合,他要脸,她就凑过脸去;他要嘴,她就把嘴撅起来,每每让赵小禹无地自容,往往没怎么吃饭,就被狗粮喂饱了。 但他还不能中途离场,喝多了的樊长林是不会让他走的,直到他答应留宿为止。 留宿就更痛苦了,他家住着一套六十多平米的单元楼房,只有一间卧室,客厅倒很大,所以他们又在客厅里摆了一张床,以备亲戚朋友来了睡。 赵小禹每次睡在他家客厅的床上,就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喝了酒的夫妻俩,在卧室里肆无忌惮地折腾,而且屋门大开,故意似的,任小波喊得声嘶力竭,杀猪似的,估计楼上楼下,左邻右舍都被吵得睡不好觉,何况是睡在一墙之隔的赵小禹呢? 所以,去樊长林家吃饭,完全是一种受罪,比大暑天顶着烈日割麦子都受罪。 但为了工作,他还得逢请必去,这就是成年人的无奈。 第174章 城市规则 有一次,樊长林夫妻俩又喝多了,提议斗地主,输了的脱衣服,每次脱一件。 赵小禹不情愿,但走不了,只能应付。 他牌技高明,加上没喝酒,头脑清晰,自然很少输,那两口子几乎把把输,这把男人输,下一把女人输。 他们倒不怕输,因为他们不怕脱。 樊长林脱得果断利索,很快就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了,任小波虽然有些扭捏,但也就比她老公多一件内衣而已。 赵小禹羞愧难当,几次要走,都被樊长林死死拉住。 在一次上卫生间时,樊长林跟进来,提出了一个让赵小禹瞠目结舌的要求。 “你今晚和你师母睡一觉!” 赵小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吃惊得合不拢嘴。 樊长林解释道:“我这是爱她,我想让她有更好的体验,我好不容易做通了她的工作,她也挺喜欢你的,你别怕,这事没人会知道。” 赵小禹害怕了,也愤怒了,他死也想不到,一个男人会提出这种无耻的要求,早知如此,他宁愿不要这份工作。 他真想照着樊长林的脸狠狠地来一拳,但他还是忍住了,只是推开樊长林,一溜烟跑了。 第二天去了厂里,赵小禹以为樊长林要找他的麻烦,结果樊长林只是说,他昨晚喝得断片了,如果有不得当的言语和行为,请赵小禹多担待。 赵小禹又在楼道里碰见了任小波时,任小波问他:“昨晚樊长林和你在卫生间里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赵小禹遮掩着说。 “噢,那就好,他那人就那样,一喝点酒就没人性了,你别计较他。” 赵小禹不知道昨晚的樊长林,到底是不是神志不清了,但他对酒是更加深恶痛绝了,发誓这辈子宁愿喝尿,宁愿喝鹤顶红,也坚决不喝酒,他不想变成畜生。 这天,赵小禹跟着樊长林来到市里出差,白天签完合同,晚上招待客户。 酒终人散,两人把客户送走,樊长林要去洗澡,赵小禹说,宾馆房间里有淋浴,樊长林说他想泡一泡,蒸一蒸,搓一搓,赵小禹只得陪他去了。 这是赵小禹第一次来洗浴城,潮热的空气让他感到很不舒服,尤其是桑拿房里热得像蒸笼,一群赤身裸体的男人坐在木质台阶上,一个个大汗淋漓,有的热得大喘气,不知这是享受,还是受罪,却还有人不停地往热炭上淋水。 樊长林说:“蒸桑拿好处多多,杀菌,排毒,促进新陈代谢,延缓衰老。你第一次蒸,可能有点不适应,多蒸几次,就会上瘾,时长不蒸还难受。” 笑笑又说:“凡事都有第一次,谁也免不了,你也成年了,该干点男人该干的事了。” 两人泡完,搓完,蒸完,赵小禹以为要回宾馆,樊长林却带他上了二楼,由一个服务生带到一间包房。 服务生问:“二位要什么服务?” 樊长林说:“一条龙!” 赵小禹以为他要打麻将,正要问他,两个人怎么打,刚刚离去的服务生带进五六个妖艳的女子,一个个浓妆艳抹,穿着暴露,她们一进来,屋里就充满了一股呛人的脂粉气。 “小赵,挑一个!”樊长林指指那几个女子说。 赵小禹一时懵了,他隐约猜到了这群女人是干什么的,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他第一次来,有点害羞,你们拉他走!”樊长林又说。 两个女子过来,一左一右地拉着赵小禹的胳膊,她们身上的气息,熏得赵小禹晕头转向。 赵小禹第一次见这种阵仗,大脑还在无意识的状态,便由两个女子拉了起来,她们拉着他正要走,他突然反应过来,甩开她们,说了声“我去买包烟”,就逃出了房间。 听到樊长林在后面喊:“我有烟呢!” 赵小禹没理他,一口气跑出洗浴城,扶着一根路灯杆大喘着气。 自从学会了抽烟,嗓子就一直不清爽,急速的奔跑,加上脂粉气的冲击,嗓子就更难受了,干呕了几下,再也控制不住,就汹涌地吐开了,把晚饭全吐了出来,像一个醉鬼。 直到吐无可吐了,他才觉得舒爽些,去路边的商店买了一瓶水和一包烟,漱了口,点起一支烟,边抽边走着。 其时已是深秋,街道两边的树木开始枯黄,街上也铺满了落叶。 天上没有星星和月亮,天空很低,让人感到很压抑。 赵小禹走着走着,刚出了汗的脖颈上,感到一阵冰凉,原来是下雨了。 他想回宾馆,可是宾馆的钥匙樊长林拿着,他也没再去开房,就在深秋的小雨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刚吐完的身体有些虚,他就买了一个混糖饼,蹲在街边的花池沿上吃,和着冰冷的秋雨,一起下咽。 他想起了那个仲夏之夜,同样是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他遭遇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屈辱,他想不通,为什么这些恶心事,总是让自己碰到? 他忽然想回农村了,农村只有坏人,可以和他们斗智斗勇,而城市里,没有你死我活的斗争,却处处是“拉人下水”的陷阱,一些明明是“好人”的人,却干的不是人事,他们甚至都打着对你好的旗号,让他满肚子的委屈,不知找谁诉;满肚子的怨气,不知朝谁撒。 他需要这份工作,可是无法避开一个他不愿意接触的人,这就是城市的规则。 雨越下越大了,淅淅沥沥,赵小禹的衣服很快湿透了,他不得不找了个旅馆住进去。 第二天一早,樊长林打过电话来问他:“昨晚怎么一走没影儿了?” 赵小随便编了个谎:“出来碰上个同学,被他拉到他家,聊了个通宵。” 挂了电话,赵小禹越发觉得莫名其妙,明明他没有错,明明他可以理直气壮的,却为什么要他费尽心思地向别人解释? 他奶奶的,这到底是什么狗屁规则? 第175章 一封来信 赵小禹变得消沉起来。 虽然还是干的那份工作,虽然还是每天跟在樊长林的屁股后头混日子,貌似一切都没变,但是他看不到希望了,学不到本领,不知何时才能独当一面,何时才能不受别人的摆弄。 他真的很泄气,真想什么都不争了,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的,工资高,福利好,将来还有人给养老,像这样的工作,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呢。 从前的赵小禹总是精力充沛,巴掌大的县城,他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每天下班后,还是要到处逛逛,县城的每一点微小的变化,都令他欣喜。 现在他完全失去了逛街的兴趣,一回来就不出去了,懒散地躺在炕上,玩手机上的俄罗斯方块,或者贪吃蛇游戏,一直玩到睡觉的时候。 陈慧很是担心他,但不知道他遇上了什么事,问他也不说,一点忙也帮不上。 哪怕她从学校食堂带回来炖鱼,他也不再像曾经那样,高兴地夸她是个好妹妹了,一边默不作声地吃着鱼,一边头也不抬地玩游戏,和她连句话都不多说。 一封来信,改变了赵小禹的人生态度。 酒长的门房兼收信件,邮递员放下的信件,都斜立在窗台上,有写信癖好的人,每天经过门房时,都要过去扫一眼,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信。 赵小禹从不凑这个热闹,因为他从不写信,同学们给他写信,他也基本不回,后来就没人给他写信了。 上次收到高美娥的那封信,也是销售科的一名员工看到,顺便拿到办公室的。 这天下午,赵小禹经过门房时,门房的李老汉叫他,说有他的信。 信封上留的寄信人地址是黄水县第三中学,赵小禹以为又是同学的信,三中除了陈慧,还有几个他的初中同学,心想真是无聊,我就住在三中对面,五分钟就能打个来回,有必要舍近求远,跑到邮局寄信吗? 脱裤子放屁! 当即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纸不是普通的信纸,是礼品店卖的那种带着图案和香气的彩色纸,价格比较贵,一般是互有好感的男女生之间才使用这种信纸,当时的学生们称其为表白用纸,就是说,收到这样的信,即使对方没说任何暧昧的话,也表明对你有倾慕之意了。 赵小禹皱了一下眉头,因为三中的女同学,除了陈慧,就剩下一个长相平平的女生了,初中期间,两人没多少瓜葛,话也没说几句。 但当他一眼扫到信尾时,一个名字却让顿时激动起来。 赵筱雨! 竟然是赵筱雨! 他已经和她两个多月不联系了,虽然那晚她耍了他,但他并没有彻底把她从记忆库中清除出去,时不时地总会想起她。 他一直在期待着她给他解释那晚的事,尽管就算她解释,可能也得不到原谅,只会领教到他的一顿口诛笔伐。 他的双手有些颤抖,以至于信上的字也晃动得无法辨认,他等不到回办公室了,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平静了一下心情,开始认真看—— 赵小禹: 你好! 见字如面! 你一定想不到,我会用这种方式和你交流吧,是的,我也没想到,我会这样做。 听陈慧说,你最近心情不好,我不知道你遇上了什么事,所以无法安慰你,但我相信,你是最棒的,没有任何事能打垮你,没有任何世俗的糟粕能污染你! 不要迷茫,不要彷徨,勇敢地向前走,两边是迷人的风景,可风景后面是万丈深渊;前方虽然布满荆棘,可荆棘的前面,是万里晴空! 只要你认为是对的事,就努力去做,总有一天,你会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我和陈慧永远都支持你,你不会让我们失望的,对吗? 还有,我这个人脾气不好,说话口无遮拦,做事毫无章法,如果让你不高兴了,让你受伤了,我愿意道歉,请原谅! 我们和好吧,我想和你成为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如果你肯接受我,就让陈慧给我捎个话,我想去你的小屋做客,欢迎吗? 对了,我们见面时,你就不要提我向你道歉的事了,让一切都随风而去吧,就当我们重新认识了一回,好吗? 你知道我这个人是很要面子的,嘴上是永远不可能认错的,我们心照不宣就好了,给我个台阶下,好吗? 不要回信,三中的同学喜欢拆别人的信,虽然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但我不愿意让别人看到我们说的话,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别人无权分享。 再说,我们和好以后,会经常见面的,写什么信啊? 我最烦写信了,要不是因为要给你道歉,我这辈子恐怕也不会写信的。 还有个小小的规劝,听说你学会抽烟了,可以戒掉吗? 我不喜欢抽烟的男生(害羞)。 好了,就写这么多吧。 来日方长,期待相聚。 此致。 赵筱雨。 年月日。 赵小禹把这封信连读了三遍,一遍比一遍认真,生怕漏掉一个字,读完后大汗淋漓又热泪盈眶。 尖酸刻薄的赵筱雨忽然用这种温柔的语气说话,简直如同刚喝完黄莲水,又吃了一颗牛奶糖一样甜蜜,甜得能把人的心化掉。 他甚至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能听到赵筱雨的画外音,甚至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那么美丽,那么明媚,如沐春风。 赵小禹在看信时,因为太过激动,点起一支烟抽着,当读完信时,他就把手里的半截烟狠狠地丢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几脚,接着把身上的烟盒也掏出来扔掉,用脚踩扁,踩进泥土里。 然后他大踏步地向办公楼走去。 他没回二楼的销售科,直接上了三楼,走到赵厂长办公室的门前,整理了一下衣装,酝酿了一下情绪,果断地敲了两下门。 第176章 昏君 这是赵小禹第二次来赵厂长的办公室,还是难免有些紧张,虽然他曾得到过厂长大人的赏识,但人家毕竟高高在上,就像皇上,而他,不过是个平头老百姓。 办公室里只有赵厂长一个人,他正在埋头写画着什么,看了赵小禹一眼,“你有事?”就接着写画。 赵小禹小心翼翼地问:“赵厂长,你忙吗?” “有事说事。”赵厂长面无表情地说,将一份文件放到一边,又从另一边拿了一份文件,边看边批,就像皇帝在批阅奏章。 赵小禹鼓了鼓勇气,说:“关于销售方面的事,我想和您谈谈。” 赵厂长头也不抬:“你和你们科长谈过吗?” “没有。”赵小禹说,他的科长是任怀亮的嫡系,和他没什么好谈的。 “那你和任总谈过吗?” “也没有。” “我记得,你好像是跟着小樊吧?”赵厂长终于抬起了头,“小樊可是你们科业务能力最强的,你对他有什么不满意?” 赵小禹心里说,他强个屁,不过是他爹把一些早已稳定了的关系户分配给了他,是个人就比他干得好,但他今天不是来告状的,连忙说:“我没有对他不满意,我只是在销售方面有些新想法,想和您探讨一下。” “你先和小樊、你们科长、任总,初步聊聊,形成一个成熟的意见,然后任总会和我沟通的,年轻人还是守点规矩的好。”赵厂长说完,就不理赵小禹了,继续“批阅奏章”。 昏君!赵小禹在心里骂了一句,难怪奸臣当道,原来你这个皇帝就不是个好玩意儿! 赵厂长很明显对赵小禹越位反映问题的做法,表现出了不满,已经下逐客令了,但赵小禹不想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开,事已至此,他只能豁出去了,大不了不干,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赵厂长,我必须要和你说,因为涉及到改变咱们厂的销售模式,需要你的支持!” 赵厂长再次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赵小禹,看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以前是做过传销吧?” “嗯。”赵小禹点头。 “你不会是想把传销那一套,应用到销售上面吧?” “不是,”赵小禹说,“我是想到了一些更好的,更便捷的,成本更低的销售方法,和传销没有任何关系。” “坐下说吧。”赵厂长似乎提起了兴趣,指指对面的沙发,等赵小禹坐下后,他点起一支烟,又顺手给赵小禹撇过来一支。 烟掉到了地上,赵小禹弯腰捡起,走过去放在赵厂长的办公桌上:“谢谢赵厂长,我戒烟了!” 然后回到沙发上坐下,看到赵厂长又开始批阅奏章了,不知他是根本不想认真听,还是像老顽童一样,可以一心二用,不管他了,先说吧。 赵小禹清清嗓子,便开始侃侃而谈:“赵厂长,白酒市场基本稳定了,酱香型以茅台系为代表,浓香型以五粮系为代表,清香型以汾酒系为代表,当然,这些都是名酒,和咱们不存在竞争。就说咱们的酒吧,咱们的酒档次不高……” 说到这里,他看到赵厂长停止了写画,皱了皱眉头,抬起眼皮瞟了一眼他,表情似有不悦,急忙纠正:“不能说档次不高吧,应该说知名度不高,缺乏竞争力。我分析了一下,我们之所以缺乏竞争力,是因为我们的定位不够准确。 “说它是高端酒吧,它不像那些名酒一样人尽皆知;说它是中端酒吧,它远远不如青城老窖深入人心,尽管我们的价格比青城老窖贵一倍;说它是低端酒吧,我们远远不如高粱白受欢迎,所以我们的酒,最大的问题是,不知道该卖给谁。”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酒厂这些年,都是在垂死挣扎呗,连客户都找不到。”赵厂长抬起了头,脸色很不好看。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赵厂长您别误会!”赵小禹连忙解释,心想和城里人说话真费劲,小时候在农村,哪有这么多的忌讳,连老师都敢顶撞,“我是说,我们的市场很混乱,也不能说混乱,就是比较杂。” 他边说边察言观色,见赵厂长低下了头,继续批阅文件,便接着往下说:“我们的酒,大部分卖到了本县,少部分卖到了相邻的县市,极少部分卖到了上一级的市里,也有零星卖到外地的,这是地区分配情况。在客户分配上,至少一半是卖给了关系户,说白了,就是计划经济时代的残留客户……” 他住口了,因为他看到赵厂长听到这里时,身体明显一震,便不敢往下说了,紧张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赵厂长放下了笔,坐直了身体:“你继续说。” “好,那我继续说了。”赵小禹咽了口口水,“赵厂长,我岁数小,念书少,不太会说话,如果有用词不当的地方,您多担待一下。” 赵厂长笑了,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和自己女儿同龄又同名的小伙子,心里泛起一丝喜欢。 这小子是有点不会说话,短短一席话,几次触碰到他的雷区,但已经很难得了,他毕竟只有十八岁,放在旧社会,这个年纪已经当上爸爸了,但在这个新时代,这个年纪不过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况且他来酒厂才几天啊,就对白酒行业如此熟悉,属实令他意外。 尤其是他说到“计划经济时代的残留客户”这些字眼,振耳发聩,直击他的痛点,甚至在此之前,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个厂的发展瓶颈在哪里,听到这句话,马上豁然开朗了,一个连高中都没上过的孩子能有这样的觉悟,不得不令他刮目相看。 赵丁旺起初答应见赵小禹,是驳不开派出所付所长的面子,原想和普通的关系户一样,随便把他安插在车间,做个临时工。 当听到他的名字时,想到了女儿跟他讲过的学费的事,就给女儿打了个电话,没想到女儿一改对赵小禹的态度,并且讲了他的许多优点,让他无论如何把他留下来,他这才破例正式录用他的。 想想自己年轻时,何曾知道社会上的各种禁忌,一味任性蛮干;想到什么,张口就来,伸手就干,最终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赵小禹比他年轻时收敛多了。 忽然之间,他竟和这个晚辈有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不要紧张,随便说!”赵丁旺站起身,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拉了把椅子,坐在赵小禹的对面,提起茶几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到赵小禹面前,“喝点茶继续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咱们不搞因言获罪那一套。” 第177章 好酒常有,而名酒不常有 看到赵厂长转变了态度,赵小禹松了口气,索性不看他的脸色了,把心里想说的话,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斟词酌句地说话,简直比上刑都难受。 “赵厂长,”他本不想告樊长林的状,但话说到这里了,不告也不行了,“这段时间,我跟着我师傅卖酒,客户全是以前的关系户,没有任何难度,靠的全是人情,而不是我们酒的质量和销售水平。 “但他们开始和我们出现了分歧,说我们的酒不好卖,要压低价格,要缩小向下级的供货量,要减少商场的布货量,这说明,这些关系正在慢慢地在失去效用。 “等人们的思想彻底转变了,原来的旧体制完全被新体制取代了,旧一茬的人被新一茬的人淘汰了,经济利益成为生意人的最高目标,人情和关系失去了影响力,到那时候,我们的酒就很难卖出去了。 “现在是市场经济,我们就应该盯准市场。在市场里混,就要有竞争力,酒的质量是一点,更重要的是销售水平,最重要的,是先进的销售模式和方法,最最重要的,是知名度。好酒常有,而名酒不常有,和‘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是一个道理。 “其实柳宗元说错了,伯乐也常有,世界上到处是伯乐,只是千里马还没有成为名马,它自己不出名,伯乐凭什么认识它?” 不得不说,误入传销组织,对赵小禹也是有好处的,第一,锻炼了口才;第二,学会了很多新名词。 赵厂长笑笑:“是韩愈吧。” “是韩愈吗?”赵小禹不好意思挠挠头,“我记错了,总之的意思是说,要想让人知道,自己首先得出名,哪怕吹牛也要吹得天下皆知。就像那个‘终南捷径’的故事一样,在终南山上隐居的,必定是高人,所以人们就纷纷往终南山上跑,等着伯乐来认领。” 赵厂长站了起来,在地板上来回踱着步,一手托住下巴,若有所思。 这小子虽然有点夸夸其谈,华而不实,但有一点是说对了,酒厂自从转制后,没有了官方背景,销量连年下滑,市场经济,大浪淘沙,成就了许多企业,也搞垮了不少企业,所以要想长远发展,还得开拓新的市场,吸引新的客户群。 “那你说说,这个知名度,怎么才能打出去?”赵丁旺返回到椅子上坐下来,“你说的这些都是道理,我们需要的是方法。” “方法我也有。”赵小禹喝了口茶,正了正神色,“第一是定位。我观察了,买我们酒的人,多数是用来送礼,或者充面子,因为包装好,这是优点,也是致命的缺陷。我觉得,如果一种酒,成为送礼专用品时,他的基本功能也就丧失了,但送礼能用了多少啊? “赵厂长,我不瞒您讲,也不怕您生气,招待我们的客户,有很多都不用咱们的酒,搞得我们很尴尬。他们可能从来都没有喝过咱们的酒,但已经形成了一种共识,咱们的酒不好。 “同样的价格比质量,同样的质量比价格,同质同价比口碑,咱们的酒,没有一点竞争优势,穷人喝不起,富人看不起。 “也就是说,咱们的酒没有卖给真正爱喝酒的人,他们才是我们最大的客户群。真正爱喝酒的人不看包装,一看质量,二看名,大多数人以为,名就是质量。” “你说得都对,但说来说去,还是只有原因,没有方法。”赵丁旺似有些不耐烦。 “简化包装,或者干脆卖裸瓶。” 赵小禹本来还有好多要说的,但看赵厂长的脸色,不能继续了,心里想,有钱人就喜欢出尔反尔,刚才还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马上就变卦了。 “咱们的包装,远远超出了酒浆的成本,咱们完全可以把包装的钱省下来,一部分用在提高酒的质量上面,一部分用在提高经销商的提成上面,或者干脆大幅度地降价,降到一个穷人也能喝起的价格,像高粱白那样。 “这样利润是低了,但是销量大了,只有销量大,名声才能大;名声大,销量才能更大!” “这点我也想过,”赵丁旺锁起了眉头,心想自己还是高估了这小子,他说得没问题,可完全不考虑实际情况,“这个包装,我们已经用了好多年了,我们就是凭着这个包装来打销路的,大部分客户只认这个包装。现在本来就不好销,换个包装,或者不包装,这个风险不是你小子能承受得起的。” “其实风险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赵小禹却不以为然,“你现在该怎么包装,还怎么包装,就是拿出一部分酒来,裸瓶降价卖,你还省下不少包装钱呢;如果这样不好卖,你再给它包装不就完了吗?哪来的风险?” “那样就把原有的市场和价格搞乱了,做企业不是摆地摊,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要考虑综合影响,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想得太简单了。” “就是要搞乱,乱中才能取利,咱们不怕乱,是那些名酒才怕。” “好,我考虑考虑。”赵丁旺站起来,坐回到办公桌后,又开始批阅奏章,意思很明显,谈话结束了,你该走了。 赵小禹正说到兴头上,又把那股不服输的劲拿了出来,走到赵丁旺的办公桌前,也不诚惶诚恐地斟酌用词了,粗声大气地说:“赵厂长,你说凭现在的包装来打销路,可你打的那是什么销路啊,我这半天白说了吗? “你现在的客户全是关系户,他们根本不在乎你的包装,甚至不在乎你的酒,在乎的是关系,是继承了原来的合作,这些客户,我们早晚要失去,这就好比宣统皇帝退位后,皇权影响力还在,但影响不了几年的,现在谁还在乎他啊? “我说的是开拓新市场,既然要开拓新市场,你管他旧市场接受不接受呢,你离了婚再婚,难道还要问问你前妻同意不同意吗?”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赵厂长的老婆已经去世了,心想完了,这回彻底惹得龙颜大怒了。 果然,赵丁旺的脸变成了黑紫色,伸手抹了一把花白而坚硬的短发,阴鸷的目光望着赵小禹:“你说完了吗?” 第178章 免费广告 赵小禹知道自己的工作可能不保了,反倒不怕了,提起一口气,不卑不亢地说:“对不起赵厂长,我失言了,不过我还没说完。您可能爱听好话,所以没人敢和您讲真话,那就由我来讲吧,真话一般都不好听,您就忍着点。 “我和喝过咱们酒的人聊过天,我问他们这酒怎么样,他们笑笑,反问我,你知道买椟还珠的故事吗?我不懂,他们说,这个价钱,也就能买这个盒子,你还指望里面能装什么好东西啊?” 赵丁旺的眉头皱紧了一下,旋即又舒展开了,脸色不那么难看了。 赵小禹接着说:“再说打知名度的事。咱们目前主要在黄水电视台做广告,可是有多少人喜欢看黄水台呢?” “不多吗?”赵丁旺反问道。 “很多,太多了!”赵小禹说,“就黄水县来说,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喜欢看黄水台的节目,为什么?因为黄水台乱七八糟的节目少,电视剧播的过瘾,每天五六集,甚至七八集连播。 “这百分之八十的人基本是农民,他们没装有线,只有四五个台,还有两个台经常受到干扰,要么出现横道道,要么出现斜条条,剩下的也好不到哪去,雪花满屏飞,只有黄水电视台离他们最近,信号最好,图像最清,没有干扰,没有雪花。 “城里大部分人家都安装了有钱,基本没人看黄水台,为什么?因为黄水台播的电视剧,都是大电视台以前播过的,人家早就看过了,除非特别喜欢,谁会看第二遍? “这么说,好像我们的广告投对了地方,但赵厂长您仔细想想,我们的酒,农村人有几个买的? “能看到我们广告的,不是我们的客户;真正的客户,却看不到我们的广告,我们投入的人力和财力,只是做了一顿无用功。” 赵小禹说到这里,见赵丁旺的眼睛瞬间睁大,鼻孔里喷着浓重的气息,看得出来情绪有点激动,但赵小禹不知道他的内心想法,是犯了他的忌讳,还是戳到了他的痛点。 见他半天不回应,赵小禹继续说:“再说我们的广告内容,完全是个专题片,又长又没有重点,把全厂拍一遍,把生产线拍一遍,背后有个声音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讲解,有时你还出来说两句祝福语,你可能自我感觉良好,可是谁看啊? “就是农村人都看不下去,还不如看那些横道道,斜条条,雪花点点呢。这种广告,除了浪费钱,浪费观众的宝贵时间,没一点用处。你看看人家央视,还有大电视台的广告,短短几秒钟,就让人印象深刻。” “切!”赵丁旺冷笑一声,“你小子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以为我不知道央视广告的效果好吗?我能做得起吗?我把这个厂子卖了,也不够做一期的,真是幼稚!” 赵小禹的双手朝一边一扒拉,好像是扒拉开一堆恼人的东西:“我又没让你上央视做广告。” “省一级的电视台,价格也不便宜,再说咱们的酒卖不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赵小禹的双手又一扒拉:“我也没让你上省电视台做广告。” “市一级的电视台,也基本是农村人看,照你刚才的分析,同样没效果。” 赵小禹的双手再一扒拉:“我也没让你上市电视台做广告。” “你小子到底想怎样?”赵丁旺怒了,拍案而起。 赵小禹咂咂嘴:“我有一种免费做广告的方法,顺便还能把酒卖出去。” “说!”赵丁旺重新坐下来,恼眉凶眼的。 赵小禹抿了抿嘴,忽眨了两下眼睛,说:“做成小瓶的,二两或者三两。” “那不就是口杯吗?” “不是口杯,口杯是杯子,我们是瓶子。” “你一次性说完吧,别挤牙膏似的。”赵丁旺烦躁地把手中的笔撇在桌子上,用脚蹬着办公桌,将带轮的转椅往后移了移,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赵小禹咳嗽了两声:“我们先要知道,哪些地方消费的酒最多,很显然,饭馆和酒店,然后我们要知道,我们的酒适合哪个层次的饭店,我分析了一下,大酒店肯定是不行的,中型饭馆也是不行的,毕竟那些地方,一般聚餐才去。 “聚餐都是要面子的,有钱人直接上名酒;没钱人会上一些物美价廉的酒,或者比较大众化的酒,免得众口难调。我们的酒,既算不上名酒,还不便宜,也不大众化,所以在这些场所很难销出去。 “赵厂长,这可不是我胡说的,我是做过考察的,你也最好微服私访一下,在中午和晚上,亲自去一些上点档次的酒店看看,你统计十张正在喝酒的桌子,看看有几张桌子喝的是我们的黄水玉液。 “你平时都是以厂长的身份出去应酬,傻子也知道,用你生产的酒招待你,比用茅台五粮液更让你高兴,所以你以为咱们的酒很受欢迎,其实都是假象,不然销售也不会连年下滑,我看过这些年的销售报表,这是事实。 “那么,咱们的酒应该往哪销呢?小型饭店,快餐馆,甚至面馆,包子铺,都可以,总之是一些不适宜大型聚餐的地方,这些地方的消费水平不高,所以我们要降价,还要做成小瓶,还要简化包装,或者裸瓶。 “我们把这些小瓶酒,铺满全县、邻县,甚至市里、省城,所有的小型饭馆,不是摆在他们的酒架上,而是摆在每一张桌子上,让每一个来吃饭的人都能看到,这是重点,要摆在桌子上。 “去这些地方吃饭的人,都是吃个便餐,一般不喝酒,但有些爱喝酒的人也会喝二两,看到我们的小瓶酒,可能顺手就拧开喝了。 “有时两三个人吃个中餐,下午还要上班,想喝点,又不敢喝多,要一大瓶喝不了,正好我们的小瓶酒,满足了他们的需求。 “最重要的是,这些酒摆在饭馆的餐桌上,就等于是做广告了,比电视台做广告有用多了,还是免费的,只要去饭馆吃饭的人,就都能看到,还是零距离看到。 “顾客在等餐过程中,总喜欢摆弄餐桌上的一些东西,那么就有可能随手拿起我们的小瓶酒看看,看的次数多了,印象就深了,以后在商场里看到,也许就会说,这酒应该不错,我在好多饭店里见到过。 “所以,这种模式的核心是,放弃高高在上的酒架,抢占触手可及的餐桌,把酒送到每个人的眼皮子底下,也就等于说,这些饭店都是我们的销售点,老板都是我们的销售员,连经销商都不需要了。” 赵丁旺听完,沉思有间,然后说:“饭店老板又不是傻子,能让你白放吗?” 第179章 年轻人,不要急功近利 赵小禹说:“我们给他好处啊!” 赵丁旺哼了一声:“好处不得花钱吗?你说的免费呢?” “赵厂长,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提议取消包装的原因。”赵小禹说,“包装省下的钱,这是一笔;直接面对终端消费者,省掉经销商的提成,这又是一笔。这两笔钱,我们分配给饭店,他们怎么会不同意呢?说不定还会拼命替我们推销呢!他们卖不掉,我们的产品放在那里,免费展览;他们卖掉了,我们理所当然给人家提成,他们赚了,我们赚的更多,这还不算免费? “一碗面两块钱,一盘炒菜四五块钱,对半利润算,也没多少钱,随便多一嘴,向顾客推销一下我们的酒,挣的可能比他辛苦炒一盘菜都多,何乐而不为呢? “关键是,他们也需要这种小瓶酒来吸引顾客,这就叫双赢,现在喝口杯的人逐渐在减少,都觉得那是劣质酒,迟早会退出市场,我们的小瓶酒正好填补了这个空位。” 说到这里,他从桌上拿起笔,扯过一张空白纸,在上面画起了图,一个四方形的器具。 “这个东西,一半是筷篓,一半是酒篓,筷篓里放他们的筷子,酒篓里放我们的小瓶酒,做得漂亮点,质量稍微好一点,免费送给他们,一张桌子上放一个,这也是给他们的好处。免费的东西,他们自然很乐意要。 “我们得到的好处更多,一是这样摆放的酒更显高档,等于把酒架移到了餐桌上,更能吸引顾客注意;二是我们可以在这个器具上写上我们的广告语。 “我们的酒缺乏竞争力,那就避免和他们竞争,不和他们放在一起比高低,他们在舞台上表演,我们在私底下拉人;他们引吭高歌,我们窃窃私语;他们凭实力,我们凭技巧;他们在正面战场拼得你死我活,我们在敌后搞和平演变。 “这就好比男女谈恋爱,有钱人拿着彩礼,带着聘礼,到人家门上提亲,先讨好老丈人和丈母娘;没钱人就花二毛钱买根棒棒糖,哄女孩开心;连二毛钱都没有的,就讲笑话逗她开心,要知道,最后嫁不嫁给你,是女孩说了算的。我们的酒也一样,最后喝不喝,是顾客说了算的,不是中间商说了算的,女孩的父母就相当于中间商。” 赵丁旺坐直了身体,看了一会儿那张草图,思索了一会儿,问:“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赵小禹说:“我不是搞过传销吗?传销是害人的不假,但它也有高明之处,不然不会吸引那么多人参与。 “传销打的幌子就是,产品直接面对终端消费者,省去中间商赚差价。还有一个诱人的地方是,每个人都能赚钱。 “当然,他是骗人的,大部分人是赚不到钱的,咱们这可不是骗人的,是实实在在地让利给了消费者,让利给了每一家饭馆,真真正正地实现了双赢。 “在搞传销之前,我还发过几天传单;后来我反传,前后又发过两万张传单,我发现传单的宣传效果非常好,甚至超过了电视和报纸。 “因为电视和报纸可以选择性地观看,今年五月份,很多电视台都播出过关于传销的专题报道,可是看过的人有几个?它又不像电视剧那样精彩,混杂在新闻资讯里,除非人们有意识地去等,去找,否则都不知道它在什么时段播出。 “传单就不一样了,送到人们的眼皮子底下,强迫他看,他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就算他不想看,也会扫一眼,就会看到我放大字体的十六大字,‘传销骗局,血流成河,珍爱生命,远离传销’。 “看过的,和没看过的,接触到传销的时候,心理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不吹牛地讲,就咱们黄水县来说,电视台那些反传报道,真不如我发的那两万张传单有用。 “直到现在,隔三差五还有人给我打电话,咨询传销的事,说明了什么?说明有很大一部分人,不仅认真看了,还把传单保存了下来。” 他把手指按在刚才画的草图上,“这个东西,就相当于传单,只要他坐在桌子跟前吃饭,就不可能看不到,他总不能闭着眼睛吃饭吧?而且这是一劳永逸的传单,发一次能顶一辈子,这还不算免费?” 赵小禹终于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完了,身体有些虚,嗓子也有些哑,好在自己还比较满意,把搞传销时学到的口才和文采全部发挥了出来。 赵丁旺面无表情地盯住赵小禹看了一会儿,忽然冷笑一声:“说到底,还是传销那一套是吧?” “这咋能一样呢?”赵小禹哭笑不得,“别人听不明白情有可原,可你是厂长啊,我真怀疑……” 他差点把“我真怀疑你是咋当上厂长的”说了出去。 “你怀疑什么?”赵丁旺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冷冷地问。 “我怀疑,”赵小禹遮遮掩掩地说,“怀疑我说得还是够不明白,我的表达能力很差……” “切!”赵丁旺嘴角抽了抽,似露出一丝笑意,“你搞传销没少挣钱吧?” “是挣了点,所以我反传嘛。”赵小禹实话实说。 “你这人的思路很奇特啊,挣了钱,不应该感谢传销吗?怎么还反传呢?这和砸老板饭碗有什么区别?”赵丁旺一语双关地说。 赵小禹低下头,叹了口气:“怎么说呢,这就好比,有个人哄骗我去杀人,被我杀掉的那些人活不过来了,我就只能杀了哄骗我的那个人,替他们报仇;至少也要揭穿他的把戏,不能让他再骗别人。” “你到底挣了多少钱?”赵丁旺又问,他似乎很关心这个问题。 “不多。” “你小子肯定没少挣,还跟我保密!”赵丁旺指着赵小禹说,“就你这个大忽悠,干传销不挣钱都难!” “赵厂长,我没忽悠你,我可能说得不对,但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还肺腑之言呢,成语倒没少学!”赵丁旺带着点教训的口吻说,“你就是想把我的厂子搞乱,你好趁机谋利对不? “口口声声要跟我谈销售之道,浪费了我半天时间,说的全是老板该说的话,这是想参与我的管理和经营啊,野心很大嘛! “又要取消我的包装,又要把我的大瓶子改成小瓶子,这是一个销售员该考虑的问题吗?是不是以后还要鼓动我把酒厂关了,改行做其他的?你觉得什么好卖,我就得给你生产什么? “记住,销售员的本分就是,工厂生产出来什么产品,你就卖什么产品,就是因为产品不好卖,工厂才花钱雇你呢!如果产品人人抢着要,还要你干什么啊? “年轻人,不要急功近利,不要总在云里雾里飘着,不要总想着一口吃个大胖子,要脚踏实地,要一步一步来,好吗?” 他每说一句话,就要用手指在桌子上敲一下,他每敲打一下,赵小禹就惭愧地点一下头,他终于明白,他错在什么地方了,他想到了一个成语,叫做“越俎代庖”。 这里不是家,不是学校,不是所有的真心都能换到别人的笑容,这里是社会,是工厂,是讲规则的,一个太监,永远不必考虑皇帝该考虑的事,皇帝永远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 但他还是感到很委屈,眼眶中汪满了泪水,忍着不往下流。 第180章 嫂嫂的口气 赵小禹咬咬牙,又说出了最后一段话:“赵厂长,你天天被好话包围着,可是拍马的人是为了骑马,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 “我想,肯定有人不让你停掉电视台的广告,那是他和电视台之间的利益,吃亏的是你。 “肯定也有人不让你取消包装,那是他和包装厂之间的利益,吃亏的也是你。 “肯定还有人不让你调整产品结构,那是他和旧有合作伙伴之间的利益,吃亏的还是你。 “肯定还有好多好多他们觉得没必要改变的规则,因为一改变,他们的利益就会受损,可厂子是你的,最后亏损都得算到你头上……” “去吧去吧,别给我讲排比句了!”赵丁旺烦躁地摆着手。 赵小禹垂头丧气地走到门口,又回头问:“赵厂长,您是不是不要我了?” 赵丁旺看了他一会儿,说:“我建议你还是搞传销去吧,那个行业更适合你。” 今天是周五,下午一放学,归心似箭的学生们,就一个个地跑得没影了,乡下的的学生跑得更快,因为班车正在汽车站等着他们呢。 为了照顾乡下的学生,回乡的班车每到周五,就要延迟发车,但不是无限期地延迟,等到一定时间就走了,学生们必须按时赶到车站。 陈慧跑出教室,没看见赵筱雨,每到周五,这对好朋友总要在校门口告别一下,她就返回教室去找赵筱雨。 夕阳照进教室,赵筱雨坐在阳光里,低头看着什么,很专注的样子,她的手里,是一张16开的粉色的纸,纸上有折痕,显然之前它是折起来的。 陈慧喊了一声“筱雨”,猛不防地站在赵筱雨身后,赵筱雨竟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急忙把那张粉纸塞进桌洞里,跳起来打陈慧:“死丫头,你吓死我了!” 站起来开始收拾书包,趁陈慧不注意,偷偷摸摸地把那张纸塞进书包里。 两人往校门口走的途中,陈慧试探着问:“我九哥让我问问你,愿不愿意去他住的那里做客?我可以给你们做饭。” “啊!”赵筱雨有点慌,“什,什么时候?”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陈慧兴奋地拉住赵筱雨的手,“他怕你不肯去,还没说死时间——手机借我用一下,我问问他下班没。” “别,别了。”赵筱雨赶忙拒绝,“以后吧,咱们先回家——啊呀,谁说我答应了,真是的,你这是强行改变我的意思!” 陈慧没揭穿她的口是心非,嘴角露出一抹诡谲的笑。 两人到了校门口,赵筱雨爸爸的桑塔纳2000已停在那里了,赵筱雨抱了抱陈慧,说:“又要分别了,周一见!” “筱雨,你今天怎么了?”陈慧笑看着赵筱雨,“怎么变成了羞答答的玫瑰,脸都红扑扑的,马上就要静悄悄地开了。” “死丫头,就知道拿我开心,我舍不得你嘛!”赵筱雨说完,转身跑进了车里。 陈慧望着汽车开走的方向,嘻嘻地笑了起来,低声自语道:“死丫头,你可从来不这么称呼我的,这分明就是嫂嫂的口气嘛,还舍不得我,指不定舍不得谁呢!” 她用左手捏了捏右臂,这几天为了练字,胳膊都练酸了,手指都快变形了。 她跑到赵小禹的住处,赵小禹下班回来了,正在换衣服,她问了一声:“九哥,这周回家吗?” 她想,如果这周不回家,正好约上筱雨一起玩,打铁要趁热。 没想到赵小禹的情绪很低落,穿好衣服,提起包,冷淡地说了一声“走吧”,就出了门。 这个态度,是陈慧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她原以为,九哥会捉弄一下她,以释放内心的喜悦。 她很了解他,虽然做不到心灵互感,但比一般的兄妹要心思贴近得多。 小概率会恼怒,会教训她,会不理她,让她滚,那是因为他看穿了她的把戏。 可是这样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到底是因为什么事?难道他没收到“赵筱雨”寄给他的信? 两人去了汽车站,与金海会合,一起上了班车,赵小禹仍是闷闷不乐,陈慧问他怎么了,赵小禹惨然一笑,说没事。 陈慧确定他的不高兴,和自己无关,和赵筱雨无关,否则他不会这么冷静,这么忧郁,像个老气横秋的中年人,她不由有些心疼他,同样的年纪,她在校园里无忧无虑,他却要面对社会的复杂与险恶,承受不该是这个年纪应该承受的委屈和辛酸。 自从退学后,九哥变得成熟了许多,稳重了许多,但也消沉了许多,不像从前那么可爱了,那么锋芒毕露了,这就是长大,充满了无数未知的无奈。 赵筱雨担心被爸爸看出自己的异常,一路上基本没说话,一直在看窗外的风景。 她和赵小禹的心情正好相反,浑身的血液在不受控制地肆意奔腾,涌到心尖,冲击得那里又麻又酥,带动着每个细胞都在战栗着,像过电似的。 她的书包里放着一封信,是下午收到的,用彩纸写的,寄自于黄水县酒厂。 她在课间偷跑进厕所看过了,不止一遍,其实内容她基本都背会了,但还是总觉得遗漏了某些重要的文字,本想趁着放学后,不受打扰地再认真看一遍,刚看了个头,就被陈慧那个死丫头打断了。 她现在迫切想回到家,在自己的私密空间里,把那封信再好好地研究一下,她总觉得那上面的每个字,都有千万种解读方法,需要借助《新华字典》、《说文解字》、《词源》、《辞海》这类大型的工具书。 上了一年高中,她前前后后收到不下十封这样的信,意思更直白,文字更火辣,每每让她起一身鸡皮疙瘩,又觉得可笑至极,所以那些信的下场很惨,有的被撕碎,有的被抠掉名字扔进厕所的纸篓,有的冲进了下水道,唯独今天收到的这一封,意义非凡,令她爱不释手。 假如有人把这封信毁坏了,她定会挽起袖子大骂一句:“老娘和你拼了!” 第181章 yes,i do! 桑塔纳2000停在酒厂对面的路边,赵丁旺说他还有事,放下女儿就开走了。 赵筱雨背着书包向家里走去,她家的新居工程已经在打地基了,一台绿色的搅拌机正在轰隆隆地转着,喷吐着混凝土浆料,她没兴趣关心这些,三步并做两步跑回家里。 张姨已经做好了饭,等着她回来开饭,赵筱雨说了声“你们先吃”,就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颗心跳得更猛烈了,她轻轻地插上门销,又过去拉上窗帘,屋里立马黑了下来,拉亮灯,对着衣柜上的穿衣镜,双手搓了搓发红的脸,这才取下背上的书包,放在书桌上,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掏出那封信,坐在椅子上认真地看了起来—— 赵筱雨: 你好! 见字如面! 你一定想不到,我会用这种方式和你交流吧,是的,我也没想到,我会这样做。 听九妹说,你期中考试没考好,心情不太好,我一个不念书的,没资格说风凉话,但我相信,你是最棒的,没有任何事能打垮你,偶然的一次失误,影响不了你聪慧的大脑。 看到这里,赵筱雨嘻嘻一笑,心里说,何止是没考好,差点就倒数第一了,都怪你! 旋即,她的表情就变得庄重起来,暗暗下了个决心,下次一定要考好,起码得爬到中游,不然他会,他会……他会耻笑自己。 ——不要妄自菲薄,不要自暴自弃,勇敢地向前走,只要你努力了,付出了,总有一天,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所有! 我和九妹永远都支持你,你不会让我们失望的,对吗? 还有,我这个人脾气不好,从小没妈,没人教我,骂人骂惯了,如果让你不高兴了,让你受伤了,我愿意道歉,请原谅! 我们和好吧,我想和你成为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如果你肯接受我,就让九妹给我捎个话,我想邀请你来我的小屋做客,愿意吗? 看到这里,赵筱雨脱口说了一句:“yes,i do!” ——对了,我们见面时,你就不要提我向你道歉的事了,让一切都随风而去吧,就当我们重新认识了一回,好吗? 你知道我这个人是很要面子的,嘴上是永远不可能认错的,我们心照不宣就好了,给我个台阶下,好吗? 看到这里,赵筱雨冲着信纸,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她虽然很想听到他当面道歉,但想想那场面,一定很尴尬,这样也挺好的。 听陈慧说,他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就嬉皮笑脸地拍陈慧的后脑勺,她可不想让他拍她的后脑勺,难为情死了,至少现在不让他拍。 ——不要回信,酒厂的同事喜欢拆别人的信,虽然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但我不愿意让别人看到我们说的话,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别人无权分享。 再说,我们和好以后,会经常见面的,写什么信啊? 我最烦写信了,要不是因为要给你道歉,我这辈子恐怕也不会写信的。 好了,就写这么多吧。 来日方长,期待相聚。 此致。 赵小禹。 年月日。 满满地写了一页纸,很快就看完了,有点意犹未尽,就像忽然得到了一种以前从没见过的零食,刚刚尝出美妙滋味来,就吃完了。 她把信纸凑到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这种信纸的特殊香味,她以前是最讨厌的,甚至有点反胃,此刻却觉得那么好闻,和以前闻过的全然不同。 然后她把信纸贴在胸口,仿佛那上面的每个字,都一个一个地跳进她的胸腔,像一群调皮的小人儿,在她的五脏六腑里翩翩起舞,继而融入到她的血液中,让她的整个身体都酥酥痒痒的。 这是第n遍看这封信了,文字虽然不火辣,但是很直白,通俗易懂,似乎无需借助工具书解读,她略有些不甘心,又把信纸拿起来,翻到背面,对着电灯检查一下是否有夹层。 咚咚咚——有人敲门。 接着传来赵丁旺的声音:“筱雨,你在里面干嘛呢?” 赵筱雨急忙将信纸塞进抽屉,脱掉校服,随手拿起一件外衣往身上穿,一边过去开了门。 赵丁旺看了看赵筱雨红扑扑的脸,狐疑地问:“回家不吃饭,插上门干什么?” “我换衣服嘛,”赵筱雨遮掩着说,“你不是有事吗,怎么又回来了?” 赵丁旺走进屋,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随手拉开一个抽屉,赵筱雨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儿上,那封信就放在那个抽屉里,她不自觉地瞟了瞟窗帘,以为爸爸从窗户上瞅见她看信了。 好在赵丁旺的关注点并不在抽屉上,他随手拉开抽屉,又随手合上了,把手拿到桌面上来,轻轻地拍打着,问:“筱雨,你和那个赵小禹熟不熟?” “哪个赵小禹?”赵筱雨当然知道他所指,但心虚,便佯装不知。 “就是那个和你同名的男生啊,现在在酒厂上班的那个,不是你让我把他留下来的吗?” “噢,他啊,就当时吵过一架,后来没见过面,你问这个干嘛?”赵筱雨撒谎说。 “那你是怎么知道,他的那些事的?” “哦,他妹妹正好和我是同班,也是舍友,都是听她说的。” 赵丁旺思索了一会儿,说:“这小子不简单啊,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我想好好地重用他!” 第182章 不是卒子 赵筱雨芳心大动,没想到这家伙上了不过四五个月的班,就能得到爸爸的赏识,可见不是个庸才,但她又担心是爸爸看出了她的秘密,故意试探她,便说:“爸爸,我只是拿了他的钱,有点过意不去,才让你留下他的,现在我不欠他的了,你完全用不着再抬举他了。” “我不是抬举他!”赵丁旺的情绪有点激动,满面红光,“今天下午,他跑到我办公室,跟我谈了许多事情,真没想到,一个连高中都没上过的毛头小子,只上了几天班,就对整个白酒行业了解得那么全面,对我们厂存在的问题分析得那么透彻,可谓字字珠玑,字字诛心!” “他有那么厉害吗?”赵筱雨随口说道,她还是怀疑爸爸的用心。 “何止啊,”赵丁旺兀自在拍打着桌面,“他的口才很好,思想很开阔,很前卫,也有深度,问题核心抓得很准,可以说是直达根本,说明他是做过一些调研的,也是动过一番脑筋的,虽然有点好高骛远,但也提出了不少切实可行的办法,很具体,很有操作性。 “这么说吧,就目前酒厂的人来说,还没有谁能达到他这个水平,这么说肯定有点夸张,但要考虑他的年龄、学历、经验和社会阅历。他的有些观点,连我都大吃一惊。了不得,我太喜欢这小子了!” 赵筱雨听出爸爸不像是在诓她,强压住内心的激动问:“那你,准备怎么重用他?” “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暂时还没他的用武之地。”赵丁旺呵呵笑道,“我今天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说他是个大忽悠,想把厂子搞乱,这小子委屈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哈哈……” “为,为什么啊?”赵筱雨不解。 “必须要教训他!”赵丁旺拍了一下桌子,“这小子太狂了,太没有城府了,得罪了我也就算了,连我们厂的销售科、宣传科、采购科,还有各种势力都扫荡了一遍,把他们之间的利益关系说得明明白白,我得好好地磨磨他,让他长长记性。” “那他也是为了厂子好啊!”赵筱雨说完,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点激动了,便低下了头。 “我也知道他是为了厂子好,”赵丁旺并没有注意到她,“可这里面涉及到的东西太多了,不是现在的他能扭转了的。这个破厂子,庙小妖风大,搞正经工作的人不多,搞歪风邪气的人倒不少。这小子是帅,起码是车,我不能把他当成一颗卒子浪费掉,明白不?” 站起来,“好了,我要出去‘微服私访’了,你赶快吃饭吧,吃个饭换什么衣服啊?” “什么微服私访?”赵筱雨问道,爸爸已走了。 赵筱雨虽然听懂了爸爸的话,但心里还是为赵小禹打抱不平,她想到他被爸爸教训得委屈的样子,胸口就有一股气堵在那里。 她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到爸爸走出了院门,狠狠地跺了几下脚,恨恨地说:“那你也得告诉他呀,要不他憋屈死了!” 张姨推开门叫她吃饭,她说了声马上,掏出手机,翻出一个号码,犹豫了一会儿,拨了出去。 夜幕降临了,班车在回乡的油路上飞驰,车灯扫出一片光亮。 油路是新修的,虽然只有一车道,但比起原来的土路来说,简直就是高速公路了,车走得又快又稳,催得乘客昏昏欲睡。 车里挤满了人,座位自然全满了,过道里也放着小马扎,坐着各个学校的学生。马扎中间的缝隙里,还有很多人插葱似的站在那里。 金海和陈慧,还有几个学生,挤在机盖上,正在热火朝天地聊着天。 赵小禹站在门口的凹坑里,背靠着门框,茫然地望着外面,夜幕下,一片深秋的荒凉,远处的点点灯火,忽隐忽现,如在天外。 烟瘾一阵比一阵强烈,正在一点一点地蚕食着赵小禹的意志。 其实在赵厂长的办公室时,他就想抽烟了,尤其是后来情绪激动的时候,只是他的烟都扔了。 到了汽车站时,他想买盒烟,忍了又忍,加上陈慧催促他上车,于是没买。 这时他有点后悔了,往以前想,他不该莫名其妙地染上烟瘾;往当下想,他不该一时心血来潮戒了烟。 烟瘾真的不好忍受,它不疼不痒,但身体里始终有个恶毒的声音在说:你需要抽烟!你需要抽烟!就像正在写作业时,总有个小孩在他旁边不停地捣乱,搞得他总是无法集中精神。 那时的班车里是可以抽烟的,甚至连“禁止吸烟”的标签也没贴,半明半暗中,总能听到男乘客划火柴,或者按打火机的声音,呲呲呲,啪啪啪,然后是享受的吸气声,充满了蛊惑。 车厢里笼罩着烟雾,冲击着赵小禹的喉咙,对他来说,这简直是折磨,他不停地耸着喉结,咽着口水,虽然知道身上没烟,但还是不时下意识地摸摸衣兜。 在他第n次摸衣兜时,坐在他旁边座位上的一个农村大爷,似乎看出了他的需求,抽烟人最懂抽烟人,大爷立马从衣兜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递过去:“后生,是没烟了吧?来,抽大爷的!” 赵小禹心里在拒绝,手却本能地伸了过去,接住烟,说了声谢谢。 “谢什么,烟火不分家!来,大爷给你点上!”大爷掏出火柴,呲呲两下划着,把火头递过去。 赵小禹把烟叼在嘴里,正要凑近火头,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是赵筱雨打来的,心中一动,向大爷说了声“稍等”。 大爷的火柴没浪费,给自己点上了。 按照惯例,赵筱雨的来电,如果陈慧在场,就由陈慧来接,但此时的赵小禹突然有了接电话的冲动,比抽烟的冲动更强烈。 他望了望坐在机盖上谈笑风生的陈慧和金海,迟疑了一下,按下了接听键,并说了礼貌用语:“喂,你好!” “你好!”对面的声音很温柔,但确实是赵筱雨的声音。 “你是找陈慧的吧,你稍等,我让她接。” “其实谁接也一样,我就是问问你们,坐上车没?” “坐上了,已经出城了。” “那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嗯,谢谢你!” “不客气!” 之后是一阵沉默,就像两个初次见面的人,找不到共同话题一样。 这个时候,应该挂电话了,但谁也不挂。 “我——”半晌,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你先说。”赵筱雨说。 “我,”赵小禹支支吾吾地说:“向你道个歉,对不起,我说话太伤人!” 他既然接受了她的书面道歉,就觉得自己不能太小气了,有必要向她口头道个歉。 第183章 对抗烟瘾 “不用说对不起。”电话那头的赵筱雨笑了,“是我应该道歉才对,那晚,我临时有点事绊住了,就没去,害得你等了那么长时间。” “我,我其实,没等多长时间,等了一会儿就走了。”赵小禹可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有多蠢。 赵筱雨笑了起来:“那咱们就扯平了。” “嗯,扯平了。” “那就这样吧,我挂了。” “要陈慧接电话吗?” “不用了,再见!” “好,再见!” 赵小禹挂了电话,心头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只是有点不尽兴,就像刚发现一部精彩的电视剧,正要坐下来观赏,却发现原来只是一段节目预告,而正式播出还遥遥无期。 他将手中未点燃的香烟还给了那个农村大爷:“大爷,我不抽了,你装回去吧。” “咋了?嫌弃老汉这是爬烟(劣质烟)?” “不是不是,”赵小禹解释,“我其实是正在戒烟,想了想,还是别抽了。” “戒烟?你这年纪,估计抽上没几天吧,瘾都没过足呢,就要戒?”大爷很不高兴,一把接过赵小禹手里的烟,“手机都带上了,有钱人,就是嫌弃我的烟爬呢!不抽算球,正好省下一根!” 递烟是看得起你,接烟是给你面子,拒烟就有点不礼貌了,所以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比如刚扔掉。 而接过烟,看了烟的牌子后,再还回去,就带着点轻蔑的意味了,所以大爷生气也情有可原,赵小禹也懒得解释,冲大爷抱歉地笑了笑。 机盖距离门口,只有两步远,陈慧冲赵小禹伸出两个大拇指:“九哥真棒,给你两个!” 金海则关心赵小禹刚才打的那个电话:“谁打来的?” “单位同事。”赵小禹随口敷衍。 “我听见你说陈慧了,你们单位的人,还认识陈慧吗?” “关你什么事啊,”陈慧嚷道,“咋那么爱打听别人隐私呢?” 接下来的行程,赵小禹一直在对抗烟瘾,却丝毫感觉不到痛苦和难熬,反而还其乐无穷。 他没有刻意去转移注意力,反而专注地去品味烟瘾的感受,想见识一下它到底有多痛苦,事实上并不痛苦。 烟瘾越强烈,他就越专注,专注一会儿,烟瘾带来的感觉就不是痛苦了,而是舒服,随着喉咙的清爽,和大脑的放空,血管的松弛,整个身体都倍感轻松,内心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他云淡风轻地一笑,不过如此,敢不敢来得更猛烈些? (作者注:想戒烟的朋友可以尝试一下这个方法,亲测有效,不过因人而异。) 班车到了河蒲公社,孙桂香已经等在那里了,每到周五,她必要赶着骡车到公社接两个儿子,轻骑摩托太小,带不了两个人,况且还有陈慧。 骡车上放着一辆自行车,那是胡芳芳的,她现在学会了骑自行车,每周末也要跟着孙桂香,一起等着哥哥姐姐回来。 今天赵小蛇出来了,一家人除了赵天尧,都聚齐了。 陈慧像往常一样问了声“阿姨好”,孙桂香像往常一样瞪了她一眼:“你又要去我们家?” 陈慧像往常一样含羞带笑地点点头,跟她最近的两个姓赵的,都是厚脸皮,耳濡目染,她的脸皮也厚了起来,面对孙桂香的不待见,也不以为意。 金海像往常一样说了句:“妈,你就让她去吧,又没人来接她,天都黑了!” 每逢周末的这趟班车人最多,很多农村人愿意选择在这一天出行,因为回来得晚,他们可以在县城多逛一会儿,加上在县城上学的学生,总人数几乎是班车核定载客数的两倍。 各村尚未通班车,所以就免不了接站的,有骑自行车的,有骑摩托车的,有开四轮车的,有赶着骡马车的,平时冷清的街道喧闹了起来,两侧的商户开门迎客,拉亮了院灯,照着街道通亮,像城市的夜市。 几个人上了骡车,孙桂香坐在车辕上,轻轻地拍拍骡屁股,骡子便迈开脚步,向前走去。 这头骡子很温和,是个慢性子,原本就走路慢,现在年岁已高,走得更慢了。 赵小禹埋怨道:“妈,你以后就别来接我们了,这骡子还没我们步走快呢。” 孙桂香说:“不怕慢,单怕站,你们背着行李,走一会儿,歇一会儿,未必比骡车快!” “就是,龟兔赛跑的故事没听过吗?”赵小蛇插话道,她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学习和金海一样好,可能是继承了孙桂香的优良基因吧。 走到半路上,大家把该聊的话题都聊得差不多了,赵小蛇就提议大家唱歌,唱《少年先锋队队歌》,《歌声与微笑》、《让我们荡起双桨》、《又是三月三》…… 歌声飘荡在深秋的夜空中,带着激情,带着温度,带着对童年的不舍,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开始时参差不齐,渐而整齐划一。 金海不住地埋怨:“你们好幼稚啊,唱点大人的歌行不?” 在歌声中,遥远的天边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孙桂香看了看天空,虽然没月亮,但是繁星满天,万里晴空。 “日怪了,马上冬天了,打的什么雷,再说这天也不阴啊!” 那轰隆隆的声音持续不断,渐渐近了,声音更大了,仔细分辨,并不是雷声,而是大功率的发动机声音,这声音让赵小禹马上想起,那晚在公园门口见到的那辆黑色的250摩托。 真是稀奇,那种摩托恐怕在县城也仅此一辆吧,据说它的价格不低于一辆面包车,是大城市一些富家子弟的“装x神器”,没想到农村竟然也有,现在的农村人这么有钱了吗? 第184章 灯光游戏 大家停止了唱歌,因为那辆摩托车已经追上了骡车,车灯投射出刺眼的光芒。 它驶到距离骡车十几米的距离时,降低了车速,声音小了下来,灯光也调暗了,不即不离地跟在骡车后面。 “好人呐,给咱们照明!”赵小禹说,“咱们继续唱歌,唱《星星点灯》,他就不好意思超咱们了,说不定给咱们照一路呢。” 于是歌声起。 那辆摩托车和骑车的人隐藏在车灯后面,什么也看不见,不知是不是那晚赵小禹在公园门口,见过的那种车。 骑车的人似是接受了歌声的挽留,把车速放得很慢很慢,车身有些摇摆,以至于他不时地放下一只脚,支一下地面,避免跌倒。 一首歌唱完了,摩托车仍不加速超车,仍是那么不即不离地跟着。 赵小禹挥挥手,喊道:“谢谢你了,你走吧,骡子有夜视眼,能看见路。” 摩托车仍不走,远近光交替闪了几下,似是在赞扬他们的歌声。 “怎么,还想听歌?”赵小禹开玩笑道。 摩托车的灯光频频闪了几下,像是人在频频点头。 “好,咱们再唱,唱《水手》!”赵小禹喊道。 于是歌声再度响起。 一曲罢,摩托车还是不走,大家倒觉得诧异了,低声议论起来。 如果那人开始是起了玩性,也玩得差不多了吧,毕竟以这样的速度骑摩托,太难受了。 孙桂香回头瞅了一会儿,说:“是不是新建队的?” 赵小禹说:“不是,新建队哪有这样的摩托车?” 他想,是不是他的初中同学,同学里面,最有钱的就是何锐平了,不然也不会那么嚣张,便问道:“你是何锐平吗?” 灯光又快速地闪了几下,赵小禹以为他又是在点头,哈哈大笑道:“我x,真的是你啊!快点跟上来,让老子看看你,老子想你了!” 摩托车停下了,车上的人放下一只脚,支住了地。 “怎么不走了?”赵小禹奇怪。 “你别总是老子老子的,你都多大了,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吗?”陈慧埋怨道,“你这么说话,容易挨打知道不?” 赵小禹连忙道歉:“我不给你当老子了,快点过来,让哥哥抱抱,哥哥想你了,还要亲你两口呢!” 摩托车仍不走,赵小禹跳下骡车,返了回去,走到摩托车跟前,见骑车的人戴着黑色的全封闭头盔,以为是何锐平,刚从光明中走入黑暗,眼睛有点不适应,没辨认清楚,笑道:“你小子可以啊,一年不见,混出人样来了,这摩托好贵的,顶一辆汽车呢!”。 一蹁腿,骑到了摩托的后面。 “正好送我一趟,骡车慢死了,今天晚上不要回了,跟我睡吧,咱哥俩好好唠唠!” 说着,双手抱住了前面那人的腰,察觉到手感和尺寸不对,本能地往上移了移,摸到两个柔软的肉团,大吃一惊,叫道:“我x,女人啊!” 像是见了鬼似的,跳下车,说声对不起,慌张地追上骡车,爬了上去。 金海问:“怎么了?” “他妈的,是个女人,我差点就耍流氓了!” 大家不禁疑惑,一个女人骑着摩托车走夜路,不赶紧回家,跟着一帮陌生人玩灯光游戏,不怕危险吗? 这时,摩托车开始走了,这回加快了速度,轰的一声,超过了骡车,很快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 摩托车的性能极好,一路狂飙,遇上坑洼也不减速,几分钟就驶过了排干桥,驶过了林场,到了新建队,径直驶到孙桂香家的院门口。 车上那人下来,摘下头盔,露出了满头秀发。 赵筱雨今天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样,先是收到了他的信,接着听到爸爸夸他,然后和他打电话,相互第一次那么温柔地说话,一颗心始终吊在半空中,没着没落的。 随便扒拉了几口饭,就骑上摩托车,在街上转悠,一不留神,就驶出了北出口,向乡下驶去;又一不留神,到了慕湖镇;再一不留神,就到了河蒲公社。 班车已经回来了,客也下完了,黑灯瞎火地停在“河蒲汽车站”的招牌下面。 最后又一不留神,追上了孙桂香赶的骡车。 车灯的照耀下,他认出了骡车上的所有人,他们在欢快地唱着儿歌。 那一刻,她的眼眶湿润了,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他们的温馨,也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孤独和凄凉。 房子越来越大了,人越来越少了,姥姥越来越老了,一旦姥姥离开,她不知道那个家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是整天不着家的爸爸,还是花钱雇来的保姆,抑或是那座即将落成的空楼? 人丁兴旺,简直是讽刺! 此刻的她,也好想坐在那辆简陋的骡车上,和他们一起唱歌。 不过,她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陈慧自然很欢迎她,那个谁应该也会很激动的,但是不请自来,还追了近百里地,是不是有点…… 啊,赵筱雨啊,你堕落了,你又不是孟姜女。 但她真的不想离去,想留下来,融入到他们当中。 她觉得那家伙简直就是故意的,他肯定认出了她,一会儿说抱抱亲亲,一会儿又要让她跟他睡,最后竟然动起了手。 那双手啊,让她十八岁的心房,和十八岁的乳房,惊慌又迷乱。 她决定要返回城里去了,车把已经拐了方向,可是拧动油门时,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把车把又拧正了,继续向前。 她原谅了自己,她是来找陈慧玩的,和他没关系,谁稀罕他啊! 超过了骡车,她又想,趁着他家这会儿没人,去和赵老爷子聊会儿天,说不定能套出和姥姥有关的重要信息。 赵筱雨停好车,抱着头盔进了院子,各屋黑灯瞎火,只有两间屋亮着灯,一间是胡明乐的房间,一间是赵天尧的房间。 一阵音乐起,一个伤感的女声在唱歌。 “捏一个你,捏一个我,一个妹妹,一个哥哥。 “打碎了你,也打碎了我,加些水儿把泥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 “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 第185章 捏泥人 赵筱雨顿时僵在了当地。 这首《捏泥人》,曾是电视剧《天桥梦》的片尾曲,原本不足为奇,可是与姥姥先后唱过的两个版本高度重合,加上赵天尧上次喝多了时的表现,一切就有点诡异了。 她研究过姥姥唱的歌,古版本出自元曲《我侬词》,现代版本出自于叙事长诗《王贵与李香香》,应是改编自《我侬词》。 而此刻从赵天尧房间里传出来的《捏泥人》,应该又是改编自《王贵与李香香》,如此多的巧合凑在一起,她不多想都难。 她站在赵天尧的房间门口,听完了这首《捏泥人》,然后听到了按键声,接着是呲呲的倒带声,片刻后,歌声再次响起,依然是《捏泥人》。 显然,赵天尧听的是录音机。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儿,何以对一首现代情歌如此情有独钟? 赵筱雨轻轻推开门,没有了遮挡,歌声瞬间放大了音量,扑面而来。 赵天尧倚着被垛,半躺在炕棱上,怀里抱着一台小型录音机,脸上布满了泪水。 他看到赵筱雨时,身体陡然一僵,坐直了,微微有些颤抖,瞳孔骤然放大,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来。 是录音机滑落到炕板上的声音惊醒了他,他赶忙擦了把眼泪,把录音机关掉,两手托住炕棱下了地。 “你是慧慧的同学吧?”他马上认出赵筱雨来。 “爷爷你还认得我啊?”赵筱雨把头盔放在炕棱上,过去搀着赵天尧坐下,“记性真好!” “认得,咋不认得?你和我孙子同名,上次,唉——”赵天尧羞愧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老糊涂了,娃娃你不要放在心上!” 赵筱雨急忙抓住他的手:“爷爷你别这样,你是觉得我亲,才握我的手呢。” 她摇了摇赵天尧的手,“你看,现在我也握你的手了,咱们扯平了,不准再自责了!” “好孩子,不怪爷爷就好。” “不怪,我还荣幸呢!”赵筱雨说着,伸手拿过那台录音机,坐在一把椅子上,按下了播放键,那首《捏泥人》接着唱开了,“这是首什么歌,真好听!”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歌,”赵天尧遮掩着说,“小禹他妈嫌我闷,就给我买了一些磁带,我就是听个响,耳朵不好使了,敲敲打打的,听不懂词。” 赵筱雨心说,你可不是瞎听,瞎听需要一遍又一遍吗?音量还放得这么大。 炕棱角放着一个小柜子,柜顶摆着一排磁带,她便挪着椅子过去,翻看那些磁带,有晋剧,评书,山曲,相声,革命歌曲等,可见他的兴趣不在流行音乐上,而此时他却在反复听着一首流行歌曲。 “这首歌还有两个版本。”赵筱雨把录音机的音量往小调了调,“一首古版本的,一首现代版本的,我不会唱,但记着词。” 接着她吟诵起了《我侬词》。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她一边吟诵,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赵天尧的反应。 果然,赵天尧变得神情紧张起来,嘴巴紧紧地收着,不时地咽一下口水。 他的反应,让赵筱雨越发觉得,他和姥姥存在着某种联系,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喜欢这种文绉绉歌曲的人屈指可数,况且还有那么多的巧合。 “爷爷,这种老歌,你会唱吗?”赵筱雨念完歌词,问道。 “不会,我哪会唱歌呢?”听完歌词,赵天尧的神情也放松了许多。 “那你听过吗?”赵筱雨又问。 “听,”赵天尧迟疑了一下,“听过吧,不大记得了。” 看来,老头子不愿意触及那段回忆。赵筱雨想,那一定是个悲伤的故事。 “爷爷,”她转变了策略,由曲折迂回改为单刀直入,“你上次说的淑兰,是不是长得很像我啊?” 赵天尧的身体又陡地一僵,羞愧地看了赵筱雨一眼,低下了头,连连摆手,低声嘟囔道:“罪过啊,罪过!” 赵筱雨见他如此自责,便不忍再追问了,转移了话题:“爷爷,给我讲讲你们的战斗故事吧。” “我们的战斗故事很多,不知该讲哪一段。”赵天尧恢复到常态。 “就讲打得最猛的一次!” “最猛的,那就是那场阻击战了。”赵天尧顿时来了精神,“那是一九四零的冬天,大部队要去夺取刚被敌人占领的县城,我带着一个三十多人的小分队,在一个关口阻击增援的敌人。 “我们喝了血酒,唱了《义勇军进行曲》,发誓与阵地共存亡。那场仗打得太惨烈了,我们忘了疲劳,忘了疼痛,只顾打。腿断了,爬在那里继续打;一条胳膊断了,另一条胳膊继续打,只要还能动,就不停地打。 “我们把所有的武器都用上了,机关枪压制,步枪狙击,手榴弹造势,放下这个,拿起那个。我们要把所有的子弹都打光,把所有的手榴弹都扔完,就算全员阵亡,也不能把武器留给敌人。 “弟兄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有的尸首都不全了,这里扔着一条腿,那里扔着一条胳膊,有的尸体还着着火,炼着油。最后就剩下我和柳三兄弟了,一颗流弹爆炸,他扑倒了我,我没死,他牺牲了……” 他把故事略微修改了一下,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好兄弟做了“逃兵”。 赵筱雨听到这里,浑身一震,脸刷地一下白了。 赵天尧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继续说:“那场战斗,就活下我一个人。解放后,政府在当年的阵地上立了纪念碑,三十一个兄弟的名字刻在碑上。” 赵筱雨终于回过神来,镇静了一下,问:“爷爷,你这个好兄弟柳三,大名叫什么?” “柳……”赵天尧只说了一个字,迟疑了一下,“我们从小在一起玩尿泥,我就管他叫‘三儿’,从没叫过他大名,不知道他有没有大名,或许有吧,但我不知道。” 赵筱雨料到他是故意隐瞒,从小一起长大,居然不知道大名?就算小时候不知道,长大了一起参军,一起出生入死,领导点名时总不能叫小名吧。 她一时把握不准,如果老爷子口中的柳三,和姥爷是同一个人的话,可是姥爷分明不是在战场上牺牲的,1987年才因病去世;如果不是同一个人的话,那么这多的巧合,又如何解释?莫非真的是和那家伙的缘份? 但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她不想追问得太紧,想了想,“爷爷,那个阵地在什么地方?” “风哨口,”赵天尧拿过柜顶上的烟袋,填塞进烟叶,点燃,抽了一口,“我前些年常去,那里不通车,要步行一百多里地,这些年身体不行了,就不去了,再过两年,就能见到他们了。” “爷爷,你老身体棒着呢,别说这样的话。”赵筱雨安慰道,还想问点什么,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他们回来了。 第186章 隔壁 骡车停在院门外,几个人一眼看见了那辆黑色的250摩托车,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赵小禹跳下车,跑进院里,跑向爷爷的房间。 这时赵筱雨从房间里走出来,屋里透出来的灯光,让两人都认出了对方。 赵小禹狐疑地看了赵筱雨一眼,不放心爷爷,进去看了一下又出来了。 赵筱雨笑笑:“怎么,怕我害你爷爷啊?” “不是,你别误会。”赵小禹局促地搓着手,“你,你怎么来了?” 此刻见到赵筱雨,就如同大暑天走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忽然看见了鲜嫩多汁的人参果,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不欢迎吗?”赵筱雨有点害羞,左顾右盼,避免和赵小禹目光相对。 “当然,当然欢迎了!”赵小禹回头望向院门口,“那辆摩托车是你的?” “是啊。” “那,那晚是你?” “哪晚啊?我不知道!”赵筱雨说着,跑向刚进院子的陈慧面前。 陈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盯住赵筱雨看了好一会儿,才惊喜地叫道:“真的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一个人在家无聊嘛,来找你玩!” 金海也进了院里,顿时愣在当地,嘴张大,半天合不拢。 赵小禹出去,帮孙桂香卸了车,将骡子拴进骡圈里。 孙桂香问:“是谁啊?” “九妹的同学。” “就那个赵筱雨?” “嗯。” “她来干什么?”孙桂香立马来气了,也不怕院里的赵筱雨听见,大声嚷道,“陈慧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这又不是她家,怎么什么人都往回带?” “妈,”金海在院里喊道,“你别说了,快弄饭吧,饿死了!” 孙桂香早已弄好了饭,是腌猪肉烩小白菜,焖在锅里保着温。 因为有赵筱雨的参与,这顿饭吃得很不轻松,虽然赵筱雨、陈慧和金海三人在愉快的氛围中交谈,胡芳芳和赵小蛇一边一个黏着赵小禹问这问那,赵天尧慈眉善目地望着这帮孩子,但家长孙桂香一直没有好脸色,时不时地剜一眼赵筱雨,赵筱雨假装没看见。 胡芳芳和赵小禹说话时,总是“哥哥”不离口;赵小蛇却几乎不叫赵小禹“哥哥”,而是叫他“老九”。 赵筱雨忽然低声嘟囔了一句:“卖酒的老九。” 赵小禹又把黄水玉液拿出来,要给爷爷倒,赵天尧连连摆手:“戒了,戒了,你们喝吧!” “爷爷,尽管喝吧!”赵筱雨从赵小禹手中抢过酒瓶,倒满一杯,端起来,递在赵天尧面前,“爷爷,我敬您一杯,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金海担心再发生上次那样的事,说:“别让他喝了!” 赵天尧伸出两只手,本来正要接过酒杯,听到这话,便缩回了手:“不喝了,活了一辈子的人了,说话要算话,戒了就不能再喝了。” 孙桂香瞪了金海一眼:“你还没资格管这个家里的人!” 转向赵天尧说:“大,想喝就喝吧,咱们农村人没城里人那么讲究,你就有这么点爱好,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 “就是,”赵筱雨附和道,“该吃吃,该喝喝,遇事别往心里搁。你姓赵,我也姓赵,我就是你的孙女,爷爷,喝吧!” 赵天尧终于接过了酒杯,动作极其小心,避免接触到赵筱雨的手,他人老了,手微微有些发抖,赵筱雨便扶着他的手,把酒送进嘴里,酒液淋到她的手上,她也丝毫不嫌弃。 孙桂香的脸色略微好看了一些。 这时陈慧饶有兴味地看着赵小禹:“九哥,你真的戒烟了?” “戒了啊,这还有假的吗?” “我很奇怪,是谁让你下了这么大的决心的,高老师都无能为力了。” “是我自己啊,”赵小禹的脸一红,“抽烟百害无一利。” 陈慧笑笑,没再追问,和赵筱雨耳语了几句,赵筱雨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不自然地瞟了赵小禹一眼。 陈慧说的是:“我对我九哥说,筱雨不喜欢抽烟的男生,他就戒了。” 赵小禹和金海的房间,中间只隔着一道12薄砖墙,不隔音,这边说话稍微大点声,那边就能听见。 这边睡着赵筱雨和陈慧,伙盖着一床被子;那边睡着赵小禹和金海,也伙盖着一床被子。 四人各怀心思,都睡不着。 陈慧问:“你今天真的是来找我玩的?” “不然呢?”赵筱雨说。 “不是来看金海的?” “切,他还不够格。” “那谁够格,我九哥吗?” “死丫头,别这么无聊好不好?”赵筱雨伸手在陈慧的腰间拧了一下,陈慧咯咯地笑了起来,一边躲闪着,两人打闹着将被子蹬开了。 “好好,咱们说点不无聊的,”陈慧将被子拉起来,将两人盖住,“我九哥的被子香不香?” “我去!”赵筱雨哭笑不得,“你不会是爱上你九哥了吧?” “说什么呢,”陈慧急了,“他可是我九哥,亏你能想得出来!” “谁知道是不是呢?”这回轮到赵筱雨调侃陈慧了,“一个姓赵,一个姓陈,小时候不在一起,忽然就相认了,说不定弄错了呢,说不定你九哥就是赵老爷子的亲孙子呢。” “这怎么可能?他爷爷打了一辈子光棍,四十来岁的时候,捡到了他爸,他爸四十来岁的时候,又去我家抱的他。” “你亲眼看见他抱的?” “这还用亲眼看见吗?”陈慧说,“我小时候是不认识他,可是他爷爷认识我爸妈啊,我爸妈还会骗我吗?” “你做过鉴定?确认你们是亲兄妹?” “这还用鉴定吗?我们可是双胞胎!” “双胞胎也是别人说的,你怎么确定别人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呢?” “筱雨,”陈慧有些奇怪,“你今天怎么了?怎么揪住这个问题没完没了呢?我们是有心灵感应的,根本不用鉴定!” 心想,这家伙不会是担心,我和她抢九哥吧,这脑回路也太离谱了吧。 恋爱中的男女,不仅智商为零,简直有点草木皆兵。 第187章 狗日的爱情 “这么神奇?”赵筱雨貌似不信。 “不像电视剧里的双胞胎那样,什么都能感应得到,但确实不一样。”陈慧认真地说,“比如他心情不好了,我的心情就立马不好了,虽然不知道他遇上了什么事,但能确定,他是受委屈了,还是生气了,或者是生病了。 “他经常骂我,但我能准确地知道,他哪次骂我是假装骂,哪次是动了真格的,不是猜的,就是心里有那种感觉,我形容不出来,但是很明确,所以我们经常拌嘴,但谁也不会恼恨谁。 “就像我们的关系一样,不用别人来证明,不用鉴定,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他就是我九哥。” 停顿了一下,又给赵筱雨吃了个“定心丸”:“就算哪天做了鉴定,证明我们不是亲兄妹,我也不会爱上他的,但我还会坚决地认为,他就是我的亲哥哥,亲情和爱情是完全不同的。我有时觉得他好帅,好酷,好有魅力,但就是不会心动。你没哥哥,可能体会不到这种情感。” “看来是真的有感应。”赵筱雨认可了陈慧的说法,“我总觉得,他和他爷爷的感情,不像是没有血缘关系。” “我九哥就是那样的人,他不在乎血缘关系的,只在乎谁对他好。”陈慧说,“金海他妈和我九哥也没有血缘关系,我九哥对她,比亲妈还亲呢,就因为心疼他妈,他才退了学。倒是我家的那些人,都和他有血缘关系,但他除了对我和大哥非常好外,对别的人,连外人都不如呢。那时我家给我定了亲,我九哥气得都骂我爸妈粗话呢。” “九妹,”赵筱雨忽然转移了话题,“你知道风哨口吗?” “你叫我九妹?你从来不这么叫我的。” “啊呀,大伙都这么叫嘛,我问你呢,你知道风哨口在哪不?” “没听说过。” “明天跟我走。” “去哪?” “寻找风哨口。” “那里有什么?” “有……”赵筱雨想了想,“有宝贝。” 她们的说话声传到了隔壁,但只能听到她们在聊天,却听不清具体内容,无论是赵小禹,还是金海,两人都想知道她们在聊什么。 金海终于忍不住,问道:“赵筱雨为什么突然来咱们家?” “我哪知道啊?你问她去!”赵小禹随口应了一句。 “她和陈慧天天在一起,就周末分开两天,就算两人关系再好,也不至于追到这么远的乡下来吧。”金海始终不相信,赵筱雨是奔着陈慧来的,这种执着和疯狂,一般友情是达不到的,除非——“你说她俩有没有可能是——同性恋?” “不知道。”赵小禹平静地说。 “你妹妹和人搞同性恋,你居然一点也不着急?” “我着急什么?” “你能接受?” “我为什么不能接受啊?” “你这思想很前卫啊!”金海不可思议地说,“你想想,两个女的,那样,哎呦呦——” 他的身体哆嗦了一下。 “你别瞎想了,”赵小禹知道他想听什么,“她说不定是奔着你来的。” “不会吧,”金海其实在看到赵筱雨的那一刻起,就认定她是奔着自己来的,只是想找个人再次确认一下,顺便稍稍满足一下虚荣心,“她怎么可能是奔着我来的?” 赵小禹不说话了。 金海又问:“你怎么看出她是奔着我来的?” “不然呢?”赵小禹心里却又是另一种甜蜜,“莫非她是奔着我来的?” “切,想得美!”金海取笑道,“她见了你,躲还来不及呢!” “睡吧,亲爱的海儿,别让一个女人搞得神经错乱了,你还肩负着复兴家族的大任呢。”赵小禹侧转身,背向金海,似乎要终止聊天了。 金海也侧转身,和赵小禹背对背,假装睡着了,但他的大脑却很活跃,就像考试时的状态,各种公式、定义、图形等,在他的眼前哗哗地闪过。 金海+赵筱雨=浪漫的爱情。 金海+陈慧=幸福的家庭。 金海+赵筱雨+陈慧=无限可能。 赵筱雨+赵小禹=? 无解。 不对,赵筱雨+赵小禹=赵(筱雨+小禹)=2赵xiaoyu,他们竟然是一家子,同时包含了语数英,什么情况? 三角恋是不是也可以应用到三角函数理论,那么,如何求得谁更喜欢谁?谁和谁更稳固?三人之间的距离和夹角分别是多少? 四角恋呢?就是矩形,可是矩形最不规矩,一倾斜就变成了平形四边形,无限倾斜下去,四条边就会重合成一条直线,什么乱七八糟的! 爱情就是一对男女相互倾慕,并渴望成为对方终身伴侣的,最真挚的感情——这是政治书上的定义。 首先,是一对。 其次,是男女。 然后,是终身伴侣。 到底选谁呢? 赵筱雨的突然到来,令他欣喜若狂,她已经这么主动了,应该是没跑了,可是突然之间,他又想改变想法了,她这么主动,不会是已经…… 她以前谈过恋爱吗? 谈过几个? 分别到了什么程度? 想到赵筱雨给赵天尧敬酒时的亲热状态,他就有点不能接受,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那么不自重呢?那老头子分明对你存心不良,你还主动去抓他的手。 又想到赵小禹在摩托车上抱过她,心里更是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那会儿是不是摸她了?” “嗯,摸了。”赵小禹似在梦中呓语,声音有点含糊。 “摸哪了?” “先摸了肚子,觉得不对劲,又往上摸了摸。” “啊,摸胸了?” “大概是,软的。” 金海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赵小禹拽起来,狠狠地揍他一顿。 接着又痛恨起赵筱雨来,他摸你的胸,你竟然不声张,很享受是吗?是不是以前也经常被人这么摸? 还是陈慧更清纯。 可是—— 赵筱雨真的让人欲罢不能。 可是—— 他妈的,狗日的爱情! 第188章 风哨口 赵小禹其实也没睡着,他想的却是另一码事。 那晚他在公园门口等了她四个小时,一直认为是自己平生做过的,最愚蠢的事,也是最没面子的事,最怕别人知道,尤其怕她知道,可她还是知道了,尽管她不承认。 她一定得意死了,肯定得意到一夜没睡吧,所以半夜给他发了那串不知所云的标点符号,那一定是取笑他的。 太气人了,这贼娘们儿,她又赢了一局! 可是想到那封软绵绵的书信时,他的心马上也变得软绵绵的了。 软绵绵的还有她的胸,今天是赵小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接触柔软的女体,当时没觉得什么,只是羞愧,当知道那人就是她时,那两只摸过她的手就仿佛不是自己的了,随时想要离他而去,去寻找它们的归宿。 他甚至恬不知耻地想,早知道是她,不如装傻充愣,将错就错,多抱一会儿了,说不定她不会生气,说不定她会开动摩托车,载着自己一路狂飙,那多美妙啊! 第二天吃过早饭,赵筱雨和陈慧要回县城,两人骑上摩托车,赵小禹叫住她们,拿了自家的头盔给陈慧戴上,又解下她背上的书包,说:“背着书包骑摩托不安全,你明天下午去哥那里找。” “筱雨,”陈慧炫耀道,“你看我九哥多好,我真是幸福死了!” 赵小禹不自然地看了赵筱雨一眼,赵筱雨的脸蒙在黑色的玻璃下面,看不清表情,听到她说:“再见,卖酒的老九!” “再见,赵——”赵小禹这是第一次当面称呼赵筱雨的名字,一时有点张不开口,在他停顿的工夫,赵筱雨已经开动车子,驶上了前面的土路,他这才幽幽地吐出剩下的两个字:“筱雨。” 赵筱雨载着陈慧回到县城,来到他家所在的那条街上,陈慧惊讶地叫道:“你家居然住在酒厂对面?你和我九哥太有缘了,比我们双胞胎还有缘!” 天冷了,董淑兰不去院子里晒太阳了,她房间里的炕,紧靠着窗户,她此时坐在炕棱上,瘦削的身体挺得笔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曲线,阳光洒在她的脸上。 赵筱雨简单地向姥姥介绍了一下陈慧,然后问道:“姥姥,你知道风哨口不?” 董淑兰失神良久,摇了摇头,说没听说过。 赵筱雨又询问了张姨,也说不知道。 两人离开家,在街边的报亭买了一张全县地图,一番努力地寻找,没找到风哨口这个地方。 又买了一张全市地图,地名太多了,字太小了,没有个大致方位,实在不好找。 陈慧说:“是不是没有这个地方啊?” 赵筱雨说:“肯定有!” 两人又去了新华书店。 在本县作家专柜前,看到了一本《黄水县史料》的薄册子,在里面找到了“风哨口战役”的章节,叙述很简略,像历史试题中的名词解释,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事件,有结局,可是除了“1940年冬”这个时间,和“风哨口”这个地点明确外,其他记录都不详细,最后结局是“三十一名壮士全员牺牲,我军大部成功夺回黄水县”。 没有提到任何一个名字,也没说这个“风哨口”具体在什么位置。 “这也太不严谨了吧,还史料呢,写小说也不带这么应付差事的。”赵筱雨愤愤地说。 好在配了一张黑白照片,远处山峦重叠,近处一湾黄水,疾风劲草中,立着一块石碑,照片下面写着“黄水三十一烈士纪念碑”,可惜图片拍摄的距离太远,看不清碑上的字。 书的作者是:黄水县史料编委会,一看就是个临时组织,找都没地方找去。 赵筱雨买下了这本书,两人继续打听“风哨口”的位置,问过了许多人,都说不清楚。 陈慧建议道:“这图上的地方,一看就是荒山野岭,城里的人自然不知道,咱们不如去汽车站,问问那些班车司机,他们常在路上跑,说不定经过那里。” 于是两人去了汽车站。 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人问到去省城的班车司机时,终于得到了可靠的信息。 那个司机说,风哨口是黄河边的一个山口,那里什么也没有,连路都没有,并说了具体方位。 “你们沿着去省城的路,到一个名叫‘牛轭湾’的村子打听打听,那里的人应该知道。” 赵筱雨问陈慧:“走不走?” 陈慧说:“舍命陪淑女!” 两个闲着没事的姑娘当即买了一些零食和水,开着摩托车出发了。 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了“牛轭湾村”,一打听,那里的人果然知道,给她们指了路。 说是没路,其实也有路,只是没有平坦的大路,车马辗过的痕迹还是有的,沿途有一些村庄,每到一个村庄时,两人就停下车问问。 又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彻底没路了,远处有山,依稀望见黄河的堤坝。 赵筱雨拿出那本书,对比了一下那张图,觉得有点像,就朝着一个方向开过去。 没有路的旷野上,长满了沙蒿,且地势不平,时不时哪里就会有个坑,摩托车行进得极其艰难,好在赵筱雨的驾驶技术还不错,每遇险情时,总能及时把脚放下来支住车。 一阵行进后,前方的景物越来越像那张图上的。 赵筱雨停下车,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方框,缓缓地移动,让陈慧对照着照片辨认。 陈慧终于辨认了出来,指着一个方向喊道:“就是那里,我敢肯定!” 下午两点多,两人终于到了那块纪念碑下。 纪念碑的两面都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正面刻着“风哨口战役”的经过,和那本书上写着的差不多;背面刻着牺牲在那场战役中的三十一名战士的姓名和生卒年。 赵筱雨一眼看到那些名字时,顿时僵住了,因为排在第一位的就是: 柳勇智(1917-1940),“风哨口战役”副指挥。 第189章 酒和女人一样 这太匪夷所思了,如果这个柳勇智就是姥爷的话,那么一直跟姥姥生活在一起的那个人又是谁? 如果只是同名,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巧合?甚至连出生年份都相同。 一路的颠簸,加上受到这样的冲击,赵筱雨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向后跌出两步,差点跌倒,幸好陈慧及时扶住了她。 陈慧担心地望着这个朝夕相处的好朋友,她还从没有见她这样失态过。 陈慧知道她所谓的“宝贝”,绝不是物质层面的,以为她只是贪玩,便陪她跋山涉水,现在看来,这块古旧的纪念碑,应该和她有点关系。 “我没事。”赵筱雨强努出一丝笑容,又靠近那块石碑,弯下腰,继续看上面的文字。 逐行逐字地看到结尾,数了数,正好31人,不放心,又让陈慧数了一遍,也是31人。 两人又绕到前面,细读那篇碑文。 “一九四零年冬,黄水失陷。 “我军某部趁敌不稳之际,火速抢夺,敌援即至,我军派遣三十二人小分队,于风哨口阻击,鏖战一夜,退敌数十次,歼敌三百余人。 “敌疑我军势众,未敢轻举,黎明时退去,风哨口终未失守,黄水失而复得。 “可惜三十一名战士壮烈牺牲。 “念今日之幸福,感往日之艰辛,特立此碑以纪念。 “山河不老,英魂永存!” 赵筱雨觉得奇怪,上面明明写着“三十二人”,下面怎么变成了“三十一名战士”,不是自相矛盾吗? 略一思忖,便即明白,还有一个人没有牺牲。 赵天尧昨晚说过,那场战役,唯一活下来的就是他。 那么,姥爷呢? 难道他真的是逃兵吗? 赵筱雨的胸口,似被一记重拳击中,几欲窒息,她的耳畔响起了姥姥常骂姥爷的话:“你这个逃兵……” 不会的,坚决不会! 姥爷怎么会是逃兵呢? 崇尚英雄的少女,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样的事实。 对,碑上刻着他的名字呢,他还是那场战役的副指挥,赵天尧也说过,姥爷是为了救他,才被流弹炸死的。 不对不对,全乱了,碑上刻着的这个“柳勇智”,也许是赵天尧口中的“柳三”,但不可能是姥爷,姥爷在她七岁时才去世的,可是姥爷的小名也叫柳三啊! 大名,小名,出生年份、身份全同,中间还有一个“淑兰”做为链接,如此巧合,比中大奖都难吧? 难道她的记忆混乱了吗? 啊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天尧、柳三,淑兰、姥爷、姥姥,到底是几个人啊? 好像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可是一细想,怎么又处处充满了矛盾呢? 就算当年战士们的尸体无法逐一辨认,合体下葬,但赵天尧和柳三从小一起长大,他不可能记错啊? 而且,碑上的31个人,只有柳勇智是副指挥,剩下的全部是普通战士,那么,主指挥应该就是赵天尧了,主指挥怎么会不记得副指挥呢?况且他还救了他一命。 两人在碑前默哀片刻,赵筱雨掏出一张纸巾,开始擦拭碑上的尘土,陈慧索性解下围巾,用矿泉水浇湿了当抹布用。 秋风起,苍茫的旷野上,断了根的沙蒿到处翻滚,谁还记得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谁还记得埋骨在此的31名战士的名字? 两人返回县城,天已大黑,在饭馆吃了点饭,赵筱雨给爸爸打了个电话,说要在同学家住,就和陈慧一起去了赵小禹的住处。 她暂时不想让陈慧知道她太多,尤其不能让她知道,她是酒厂厂长的女儿,所以尽量少带她回家。 赵丁旺进行了两天的“微服私访”,颇有心得,赵小禹没骗他,饭馆里几乎没人喝黄水玉液。 他还和一些正在喝酒的人交流过,问他们喜欢喝黄水玉液吗? 得到的答案各式各样,有说没听过的,有说太贵的,有说酒难喝的,就是没有说好的。 赵丁旺在当厂长之前是酿酒师,他很清楚黄水玉液好不好喝,所以那些说不好喝的,主要还是嫌贵,但一个年轻小伙子否定了他的这个认为。 “那不是贵不贵的问题,那酒一看就不是正经酒,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立起来像灵牌,躺下来像骨灰盒,上面还镶着假钻,一看就是垃圾货,我是不敢喝,还怕中毒呢!” “酒就应该有个酒的样子,让人一看就产生喝它的欲望,你看看那些好酒,哪有那么包的?你再看看那些品牌衣服,哪有那么复杂的?” “酒和女人一样,得耐看才行,得越看越喜欢才行。身材翘的,脸蛋子漂亮的,就得露出来给人看。丑女才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想勾引男人,就得穿的少一点,你把自己打扮得就像老佛爷似的,谁还有感觉?看着都瘆得慌!” 这个小伙子的话让赵丁旺异常不舒服,但也让他醍醐灌顶。 把酒和女人一比,他顿时就认可了赵小禹的看法,他们的包装确实存在着严重问题,费力不讨好,钱都花在了没用的地方。 夜深了,赵丁旺还在办公室里坐着,他的面前摆放着各种酒,高中低档都有,包括他们厂的黄水玉液。 还真是那么回事,这些酒当中,黄水玉液是最扎眼的,往好听了说,那是鹤立鸡群,标新立异;往难听了说,就是白马黑球,变样儿骨头,咋看咋别扭,咋看咋不像酒。 倒确实是竖看像灵牌,横看像骨灰盒,如果再贴张照片的话,那就不是像了,简直就是。 那个小伙子说的对,酒就应该有个酒的样子。 如果把这些酒比做女子的话,那么,茅台就如古典的大家闺秀,五粮液就如现代的时尚女郎,汾酒就如天生丽质的清纯少女,其他酒也各有千秋。 唯独自家的黄水玉液,像极了封建社会的老太太,不仅长得不讨喜,似乎还透着一股酸腐之气。 说它是老佛爷,那是抬举它了,那张扬的包装,其实一点也不高档,整体是硬纸板的,手感干涩,开合处还微微有些翘角,色彩搭配也很突兀。 看着它,就仿佛看着一个不会打扮的女人,不仅毫无美感,还有点想取笑她的冲动。 自家的孩子自己爱,再丑再矬也是自己的种,在此之前,赵丁旺从未觉得这包装有什么问题,也从未有人向他提出过包装的问题。 现在一仔细对比,才知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原来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包装,正是制约销售的最大障碍。 这个包装,是他在十年前,亲自指导设计师设计的。 也许那时,它在百花丛中最鲜艳,但在十年后的今天,它已经严重过时了。 这些年,他深陷其中不自知,全厂的人竟也集体丧失了审美品味,照此下去,酒厂关门大吉是早晚的事。 赵小禹啊,你是我的救星啊! 第190章 调岗 其实,赵丁旺以前就怀疑过这个包装。 随着时代的进步,人们审美层次的变化,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包装和当下时代很不搭调,曾和采购科的科长,以及主管物资财产的副总交换过意见,但在他们的一番颂扬之下,他又觉得自己多虑了,又觉得自己的包装出类拔萃了。 赵小禹那天临走时说的那一连串排比句,此刻回响在耳边,赵丁旺当时觉得有点言过其实,此时却觉得他还是嘴下留情了,或许是他太年轻,还没有完全看透。 改革开放快二十年了,可是总有人拒绝改变,因为一改变,他们就会失去原有的利益,公司花的冤枉钱越多,他们就赚得越多。 变,必须要变,顶着压力也要变,哪怕偷偷摸摸也要变,不变就是等死,最后树倒猢狲散,身边的人都赚得盆满钵满,吃亏的只有他一个。 第二天上午,赵丁旺打了销售科的内线电话,让赵小禹来他办公室一趟。 这几天,赵小禹有点心灰意冷,一番思量后,决定辞职。 这里虽然稳定,但只适合养老,不适合他,他不想把大好青春浪费在这里,与其如此,还不如去二中混日子呢,至少还能混个高中文凭。 至于接下来干什么,他还没想好,不管干什么,也比留在这里强,这里已经没有了他的舞台,和厂长意见不合,也就宣布了他的事业终结。 那天赵厂长的意思,好像是要辞退他,与其等着他辞退,不如自己先一步辞职,起码名声还好听点,你不稀罕老子,老子还不伺候了呢! 他不知道辞职的流程,就学着电视剧里的情节,在信纸上写一份“辞职申请”,正要找赵厂长签字,赵厂长打来电话要找他。 他想,还是慢了一步。 进了赵厂长的办公室,还没等赵厂长开言,赵小禹就噔噔噔几步走到办公桌前,将辞职申请递在赵厂长面前。 “赵厂长,我要辞职!” 赵丁旺愣住了,从桌上的牙签筒里倒出一支牙签剔着牙。 剔了一会儿,将牙签放在口中咬成两截,唾在桌子上,拿起笔,在辞职申请的下面,刷刷地签了“同意”两字,和自己的名字。 “交给财务科,到时候他们会通知你来领工资的,你可以走了。” 赵小禹拿起那张纸,转身就走,心里还在窃喜,想辞退老子,老子连机会都不给你! 刚走到门口,赵厂长叫了一声:“等等!” 赵小禹转回身。 “过来!” 赵小禹只得返回去,赵丁旺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辞职申请,撕碎扔进垃圾筒,指着赵小禹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再给我玩这一套,那你就真的走吧!” 赵小禹懵了,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第一次,最后一次?什么真的走吧?我就是真的要走啊!你要杀我,还管我怎么死吗? “挺傲的是吧?” 赵丁旺抬起头,盯着赵小禹那张桀骜不驯的脸。 “我年轻时比你傲多了,可是有什么用?那年我犯了法,他们说,我认罪,就是两年;不认罪,就是无期。认了罪就永远无法翻案了,罪名要一辈子背在身上,但我还是认罪了,所以我现在是厂长,不是服刑人员。” 赵小禹心中一凛,莫非你并不想辞退我? “连这么点委屈都受不下,何谈干大事!”赵丁旺指了指一边的沙发,“坐下!” 赵小禹便坐下了,心中七上八下,但他似乎明白了赵丁旺的意思。 赵丁旺打电话将副总任怀亮和销售科的王科长叫来。 分别落座后,赵丁旺指着赵小禹对两人说:“这个人是销售科的吧?他说他不适合干销售,我觉得他也够呛,来厂里快半年了,还是一无所知。他是我们厂的正式员工,离职手续比较麻烦,我们也本着‘不把人一棍子打死’的原则,给他一次调岗的机会。你们有什么好的建议?” 王科长是个四十来岁的瘦高男人,以前是当老师的,所以人称王老师,说话很快。 他听了赵丁旺的话后,看向赵小禹:“小赵,我觉得你也不差啊,人挺活套的,嘴也挺溜的,像块干销售的料子,不要急于求成,慢慢适应嘛。” 赵小禹虽然不知道赵丁旺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想到能趁机脱离樊长林,倒也是一件好事,便说:“王老师,我不喜欢销售,也干不了。” 赵丁旺问任怀亮:“任总你的意见呢?” 任怀亮吸了口气:“这些底层的事,我不太了解,他不想干销售,那就调呗,至于调到哪个岗,我也不好说,销售科的内勤已经有两个了,本就用不着,再增加一个,那就是三个和尚没水吃了。” 赵丁旺思索了一会儿,说:“这样吧,我一直想成立一个市场调研部,但又觉得机构太臃肿了,不如先在销售科内部增设一个市场调研员的岗位,如果确实有用的话,我们再考虑成立市场调研部的事,你们觉得怎么样?” 任怀亮说:“可以,咱们厂也不缺他一个人的工资。” 言外之意就是,咱们厂有能力养活一个吃闲饭的。 王科长问:“那具体安排什么工作?” 赵丁旺又思索了一会儿,说:“他隶属于销售科,具体工作,再说吧,我想到什么,给他安排点什么,实在不行,就把看大门的老头开了,让他顶上,销售科的事,就别让他参与了。” “好的,赵总。”王科长听明白了赵丁旺的意思,要么是要通过闲置的办法,逼赵小禹自己辞职,省去下岗补偿的一笔费用;要么就是要重用他,要直接领导他。 总之的意思是,赵小禹虽然人在销售科,但不归销售科管。 “那就这样吧。”赵丁旺说完,埋头看起了文件。 任怀亮、王科长和赵小禹知趣地告辞离开。 刚走到门口,赵丁旺又说:“赵小禹,你等等!” 第191章 文字游戏 赵小禹站住了。 赵丁旺指了指一把椅子:“把椅子拉过来坐在这儿!” 赵小禹便把椅子拉到赵丁旺办公桌对面,坐了下来。 赵丁旺审视了一会儿他,说:“我给你安排一个任务,这个任务分为两项,一项是,调研一下咱们酒的口碑;一项是,调研一下市场需求。 “给你两个月的时间,你可以不来厂里上班,但两个月后,要交给我一份调研报告。 “我不限制你怎么做,你可以自由发挥,当然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吃喝玩乐,游山玩水,没人管你,白养你两个月,我还是有这个实力的。 “需要出差的话,无须请示,按照厂里的标准报销;需要其他费用的话,先跟我打声招呼,我同意了才能花,否则不予报销。 “横竖就是这两个月的时间,你自己把握,中途不要向我汇报,两个月后给我书面报告。明白没?” 赵小禹欣然接受了这份新工作,他终于获得了自由。 其后的日子里,赵小禹基本不去厂里上班了,每天骑着自行车穿行于大街小巷之间,像成功人士一样出入各种消费场所,像外交官一样和各种人交谈,像小学生一样做各种笔记,似乎比正式上班都忙,比上学都费脑。 这项工作看似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他不是记者,没有任何官方身份,完全是一个素人,人们有兴趣就和他聊几句,没兴趣就不耐烦地赶他走。 尤其是那些饭店老板,本以为他是顾客,笑脸相迎,没想到他不仅不花一分钱,还要拉住人家聊半天。 他虽然戒了烟,但烟瘾一直没有完全消除,若有若无的,偏巧他为了接近各种人,不得不在身上带几包香烟,逢人就发,这种诱惑实在难以抵挡。 尤其是和他对话的人正在抽烟的时候,他每每也想点起一支抽,但他仍在努力克制着。 有时为了融入情景,他不得不点起一支烟,但他克制着不往肺里吸,这是一项高难度的操作,吸惯烟的人,让烟入肺,完全是本能行为,所以他就需要十二分的专注力。 为了方便,他买了一台随声听,空白磁带录了一盘又一盘,晚上回到家,再把录音内容整理到笔记本上,每天都要熬到深夜。 赵筱雨来过他的住处几次,这两个原本生冷不忌,油盐不进的人,现在却都表现出一副君子和淑女的样子,一本正经,相互间说话客客气气,惹得陈慧不时地调侃他们几句。 陈慧每次将赵筱雨带过来,坐两分钟,就随便找个借口离开了,给两人单独相处的空间。 但两人从没有出格的言语或行为,反而更放不开了,男的变成了唯唯诺诺的窝囊废,女的变成了畏畏缩缩的胆小鬼,甚至连眼神对视都不敢。 然而一旦分开,两人又彼此思念。 陈慧对这两人是既无奈,又觉可笑,恨铁不成钢,有心再冒充他们给对方分别写一封表白信,但想想两人年龄还小,筱雨还在上学,这样若即若离也挺好。 这两个火热性子的人,一旦正式谈开恋爱,恐怕什么都不顾了。 赵筱雨听说赵小禹换了新岗位,知道爸爸开始重用他了,很为他高兴,所以两人谈的话题,也多是这个。 唯独这时,两人才能放得开。 赵小禹口若悬河地阐述自己的想法,赵筱雨听得心醉神迷,她并不太懂酒厂的事,但仅是赵小禹的口才,就令她欣赏和佩服,甚至有点崇拜。 这家伙根本不像个没上过高中的人,根本不像个从农村出来的人。 他的内心,远比他的外表丰富和深刻得多,他侃侃而谈的样子,真是太迷人了。 生活中的小流氓,事业上的工作狂,一定是个既有能力,又懂情趣的人。 然而,就是因为谈工作,两人的交往出现了重大问题。 这天,陈慧不在,赵筱雨随意翻看着赵小禹的笔记本,看着看着,眉头紧蹙起来,问道:“这是你写的字?” “嗯。”赵小禹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字写得有点对不起你的眼睛。” 赵筱雨并没有被他这句俏皮话逗笑,反而阴下了脸,又问:“这字你自己能认得?” “单拿出一个字来,过的时间久了,我也不太好认,但是放在一起,联系上下文,就没问题。” “你再写不好了吗?” “认真写的话,比这强点,考试的时候就很规矩,不敢连笔。” “那你规规规矩矩地写几个字我看看。”赵筱雨把笔记本翻到一张空白页,放在赵小禹面前。 赵小禹拿起笔,一笔一画地写下“赵小禹”三个字。 赵筱雨的身体微微一抖,又说:“再写我的名字。” 赵小禹又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赵筱雨”三个字。 看着这六个字,他的心怦怦乱跳起来,看来这家伙要玩文字游戏了,就像电视剧里的那些女孩一样,往往让她心仪的男孩在“我”和“你”之间填一个字。 “还写什么?”他低着头,笔头放在两个名字的后面,猜测着赵筱雨可能让他写的字,准备见证这激动人心的时刻。 他感到,赵筱雨贴近了他,甚至听到了她气息变得粗重起来,他简直迷乱了,一股血液直冲头顶,昏昏沉沉的,似在梦中。 他想,如果她让他在两个名字中间填上一个字,他会一步到位,直接写下一个“爱”字,“喜欢”已经无法表达他的力度了。 然而,一切的猜测,都是自作多情,赵筱雨贴近他,只是为了更清楚地看到那六个字;气息粗重,并不只是代表着紧张和激动。 赵小禹始终没敢抬头,所以没看见赵筱雨已是花容失色,牙齿紧咬,拳头紧握。 他半天没听见赵筱雨说话,便又问了一句:“写什么?” 他甚至想要自作主张,在两个名字中间添字了,他的笔尖,已从两个名字后面,一步一步地移到了中间,起笔的方向已经确定,就差最后一点勇气了。 他闭上眼睛,酝酿了片刻,笔尖终于重重地压在纸上,一“丿”已完成。 “不用写了,够了!” 听到赵筱雨平静地说了一句,急促的脚步声,带走了她醉人的芬芳。 他猛地抬头,她已不在,不大的房间,变得空旷无比。 第192章 事情败露 当赵小禹写出他的名字时,赵筱雨就已认定,那封信不是他写的了。 但为了保险起见,她又让他写了自己的名字,果然,一切都是骗局。 所有的美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虽然一个人有可能会多种笔体,但赵小禹的字,一看就是没有练过书法的,而那封信上的字体,绝对是有书法基础的。 有书法基础,就有个人印记,这是模仿不来的。 她马上想到了陈慧,是的,那字体虽然刻意做了变化,但还是带着陈慧字体的神韵,只是她太傻,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 这对狗兄妹,玩得她好苦! 赵筱雨从赵小禹的住处出来,天已全黑,屈辱的泪水在黑暗中肆意流淌。 虽然她隐约觉得,这件事应与赵小禹无关,而且现在两人的感情呼之欲出,但她还是接受不了这样的欺骗。 她对他改变态度,全是因为那封信,没有那封信,一切归零。 或许,他从未对自己动过真心,只是自己投怀送抱,他被动接受而已。 或许,换个别的人,他也同样会接受。 这对她来说,无比重要! 那温柔的话语,那热情的鼓励,那真诚的歉意,原来全是欺骗,骗得她多少个夜晚失眠,骗去了她多少次心跳,骗走了她多少相思。 那封信,她视若珍宝,觉得放在哪里都不安全,时刻带在身上,每天都要温习不止一遍。 她常常像个傻子一样对着它自言自语,甚至像个猥琐的女流氓一样,偷偷地亲吻它。 太耻辱了,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这时,她走到街边的一个垃圾筒旁,从身上掏出那封信,正要撕碎它,手却颤抖了起来,心里打起了鼓,用不用再核实一下,有没有可能,是他觉得自己的字太难看,找别人代写的? 如果是那样,她可以原谅,只要那是他的心意,而不是别人的心意就行。 她又把信重新装好,跑过街道,跑进了校园。 晚自习的课间,赵筱雨把陈慧拉到楼梯间,质问她那封信的来历,她多么想得到一个答案:那封信是赵小禹写的,嫌字难看,所以让陈慧誊抄了一遍。 然而陈慧一见事情败露,马上就老实交代了。 她不仅以赵小禹的身份,寄给赵筱雨一封信,还以赵筱雨的身份,寄给赵小禹一封信。 赵筱雨简直要疯了,她不相信陈慧说的,“两封信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一定是寄给那家伙的那封写得更多情,更骚气,一定说了很多自轻自贱的话,才让那家伙对自己改变态度的。 她太难过了,自己付出了那么多的真心,不惜舍下脸面,骑着摩托车追到乡下去见他一面,却原来是个弥天大谎。 一个富家千金,上赶着投入一个骗子的怀抱,多么讽刺! 令她更难过的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她的好同学、好姐妹,好朋友、好闺蜜,一直被她认为可亲可爱,人畜无害的陈慧。 而陈慧竟然还理直气壮地振振有词:“你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嘛,何必计较这些呢?” 赵筱雨咬牙切齿地说:“你——太坏了!” 一句话说得陈慧哑口无言,泪流满面。 赵筱雨突然不辞而别,让赵小禹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甚至没看到赵筱雨临走时的表情,所以也就无法知道她的心情。 看着笔记本上那一对名字,和名字中间的那一“丿”,他不由猜测着各种可能。 她是嫌自己太不主动了吗? 她让他写下两个人的名字,分明就是想给他自由发挥的空间,他却傻傻地等待着她的命令,一个女孩子,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他暗骂自己懦弱,不知为什么,每当面对她,他的胆量就丧失殆尽了,换做别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有这么多的顾虑,买卖不成仁义在嘛,以后还是好朋友。 还是自己太唐突,太直接了,吓跑了她? 那意思明确的一“丿”,带着十足的攻击性,一个十八岁的女孩难免会胆怯。 麻烦的是,这两种可能,竟然是截然相反的,这就难办了,关键是他不知道她看没看到那一“丿”,如果看到了,那就是后一种可能;如果没看到,那就是前一种可能。 女人啊,你能不能给我个明确的暗示? 这太他妈的难了,比考大学都难! 既然“女孩的心思你别猜”,那就专心做男孩的事吧,或许把男孩的事做明白了,女孩的心思也就明白了。 两天后的傍晚,陈慧一个人来到赵小禹的住处,她把一个饭钵子放在桌子上,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给你打的炖排骨”,然后就郁郁寡欢地坐在那里。 “我妹妹最好了!”赵小禹夸了一句,揭开钵子,徒手抓起一块排骨就啃。 他马上发现了陈慧的不对劲,两天不见,她的面容憔悴了许多,眼圈红肿,显然哭过不少鼻子,这很不符合她开朗的性格,不由奇怪,便问:“你怎么了?” “你先吃。”陈慧低着头,把饭钵往赵小禹面前推了推。 “那就是有事了,”赵小禹说,“有人欺负你了?” 陈慧摇头。 “被老师批评了?” 陈慧摇头。 “和同学闹别扭了?” 陈慧还是摇头。 “看来是件大事,”赵小禹忽然想到了什么,“是不是谈恋爱了?” “我才不谈恋爱呢,”陈慧终于开口了,“爱情太他娘的折磨人了!” 赵小禹停止了咀嚼,从不说粗话的妹妹破天荒地骂娘了,所以他确定她是谈恋爱了,只有爱情才会让人发疯。 这不奇怪,像九妹这样的好女孩,哪个男生不喜欢? “跟男朋友吵架了?是不是金海?” “没有,我没有谈恋爱。” “那你怎么说爱情太折磨人了?” “九哥,你吃这块,这块好吃。”陈慧避开主题不谈,指着钵子里一块没有骨头的瘦肉说。 赵小禹狐疑地看着她,但还是放下手里的骨头,抓起那块肉塞进嘴里,撕了块卫生纸擦嘴。 “不是我的爱情折磨人,”陈慧忽然哭了起来,“是你的爱情折磨人!” 赵小禹吃惊地睁圆了眼睛,想说话,嘴里塞满了肉。 陈慧哭着说:“你收到的那封信,其实是我写的,我同时还给筱雨写了一封,两封信几乎一模一样,筱雨知道了,要和我绝交,还骂我是个坏人,呜呜……” 赵小禹嘴里的肉咽不下去,急切之间也吐不出来,只能用眼神表现自己的惊讶。 第192章 绝交 陈慧显然早已做好准备,打好了腹稿,被好朋友教训了一顿,让她充分认识到了话语权的重要性,所以她先用一块肉堵住九哥的嘴,不然九哥会和筱雨一样,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九哥,我是错了,我不该欺骗你俩,但是我没有歹意,我只是想让你俩和好。 “你俩明明喜欢着对方,却总要把自己伪装成对方的敌人,来吸引对方的注意。 “我是怕你俩这样下去,会真的成了敌人,所以就自做主张了。 “筱雨气坏了,骂我太坏了,可是我也很冤啊,我分明和她的目标是一致的,我是在帮她,替她说了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你肯定也要骂我……” 赵小禹憋出两行生泪,总算是把那块肉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心情从惊讶,难以置信,失望,羞辱,变成了愤怒和自嘲,最后归于对妹妹的理解。 他撕了块卫生纸擦了擦手,拍拍陈慧的肩膀,柔声说:“哥不骂你,你没有错,你不要这样自责。” “九哥,”陈慧泣不成声,“你真的不怪我?” “我为什么要怪你?” “可是她怪我,不原谅我了。” “那是她瞎了狗眼!” 说实话,赵小禹得知这样的真相后,也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也感到荒唐,那封信于他而言意义非凡,但当它变成假的时,这非凡的意义就毫无意义了。 那是她第一次以那种语气和他讲话,让他第一次真正地尝到了爱情的滋味,与许清涯不同,与高老师不同,与任何人都不同。 如果不是那封信,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任何事。 现在证实,一切全是假象。 但他没有将这些归咎于热心的妹妹,而是觉得赵筱雨不过如此,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好,她还是那个尖酸刻薄的泼妇。 她的温柔,全是装出来的,全是建立在他主动逢迎的基础上的。 或许,另外一个人向她示好,她同样会投怀送抱,自己在她心目中,其实并没那么重要。 这两天还在纠结,自己到底是太胆大了,还是太胆小了,现在彻底不用纠结了,她原本就没那个意思。 在赵小禹的安慰下,陈慧不哭了,但她马上提出了新的要求。 “九哥,我看出筱雨还是很在乎你的,只要你承认,那封信是你写的,让我誊了一遍,她肯定就不生气了。” 赵小禹心说,如果我收到的那封信是她写的,只是让你誊了一遍,我也不生气了。 但他没这么说,他说的是:“谁用她在乎?她算老几?” “可是我在乎你俩呀,她都不原谅我了!”陈慧又要哭了,“九哥,你就服一次软吧,给她打个电话解释一下,可怜可怜我吧!” “你别得寸进尺啊!”赵小禹怒了。 自那以后,赵筱雨就和赵小禹兄妹绝交了,三人的关系从沸点直线降到冰点,陈慧受到了这事的影响,总是闷闷不乐的。 时间迈进了1999年的元月,期末考试后,赵小禹给金海和陈慧报了辅导班,自己继续上班。 金海不知两个姓赵的和陈慧之间发生的不愉快,不时地念叨:“咱们把赵筱雨叫上去玩吧!” 赵小禹和陈慧不理他。 金海给赵筱雨打过几次电话,赵筱雨要么不接,要么随便说两句就挂了。 他约她,她总是没空。 这天赵小禹骑着自行车经过武川莜面馆时,想到李晓霞在这里当服务员,老板也曾是他做传销时的下线,觉得他们对他的市场调研,应该能有所帮助,便走了进去。 李晓霞还在,可是老板已经换成别人了。 原来,武川莜面馆的老板和老板娘搞传销搞得入了迷,后来又加入多个传销组织,身兼数职,那些所谓的公司先后卷钱跑路,坑了好多人,老板和老板娘也被下线逼得把店转出去,远走高飞了,下落不明。 赵小禹唏嘘不已,也自责不已。 李晓霞安慰她:“他们就是那样的人,就算你不拉他们,也会有别人拉他们。那时你发传单反传,他们还骂你狗拿耗子。你那些传单还有吗,可以给我拿过来一些,我给顾客们发。” 告辞了李晓霞,赵小禹又去了“建国综合商店”。 商店还是商店,只是换了牌子。 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老板也换了。 听新老板说,叶春梅夫妇将店转给他了。 “你们还有联系吗?”赵小禹问。 “没有,转完店,他们就搬走了。” 赵小禹打了叶春梅的传呼机,半天没复机,不知她是故意不复,还是不带传呼机的了。 思索了一会儿,赵小禹又去了那家文印店,让老板再印一万张反传传单。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市场信息收集得差不多了,赵小禹不再出门,整天窝在家里整理材料,写报告。 经过一周的辛苦,一份近百页的报告完成了。 考虑到自己的字不好认,他就拿着文稿到酒厂的文印室打印,文印室一看那么厚一摞,字写得又丑又小,密密麻麻,就推说没人顾得上。 “那电脑能顾得上吗?”赵小禹问。 文印室的人指了指空着的一台486电脑。 赵小禹于是让文印室的一个小姑娘,教他如何操作电脑,如何打字。 那时电脑已经安装了windows系统,窗口操作,比之前需要输入命令执行文件的dos系统简单多了,稍微学学就会,关键是熟练。 那时最快的输入法是五笔,五笔打字,是每个文印员的必备能力,但学起来较难,又得背字根,又得熟悉拆字规范,不经过专业的学习和训练,很难掌握。 赵小禹只能采用拼音输入法。 但是拼音输入法重码太多,那时的输入法没有智能筛选,只能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找。 加上方言发音不标准,前鼻音和后鼻音不分,卷舌音和平舌音混淆,经常有一些字索性打不出来。 刚打了几个字,就闹出一个笑话来,赵小禹要打“我”字,输入“we”的拼音,结果连一个字都出不来,他问文印室的人,人家笑得前仰后翻,笑完才告诉他,“我”的拼音是“wo”。 第193章 报销 最令赵小禹不爽的是,文印室的人占着茅坑不拉屎。 文印室共有三个人,一个中年女人,两个年轻女孩,她们其实一点都不忙,一个小工厂,哪有那么多的文件可打,但她们就是不帮助赵小禹打资料。 她们还理直气壮,说只有下发的文件,和对外的文件才打印,下面向上级的汇报材料,同级部门之间的书面沟通,都是手写的。 不帮打就不帮打吧,她们往往还霸占着电脑打游戏。 尤其是那个中年女人,玩“空当接龙”的扑克牌游戏,能从一上班玩到下班,简直无聊成化石了。 赵小禹起先不好意思开口,就抱着资料坐在一边等着人家自动让位,后来实在等不上了,就开口说,可是人家依然要再玩一会儿,才肯把电脑让给他。 赵小禹进厂虽然也有半年多了,但最初在车间,从不到楼上来;调到销售科后,基本在外面跑,存在感薄弱,人微言轻,没人在乎他,反而因为他常常影响到她们打游戏的雅兴,而有点反感他。 赵小禹初学乍练,打字速度极其慢,每天只能打五六页,他想利用晚上的时间加班,可是人家说,他不是文印室的人,不能单独留在文印室,不给他钥匙。 好不容易打完多一半了,这天早晨,赵小禹点开那个文档,发现竟成了空白页。 他问那三个人是怎么回事,她们说他可能打完没保存,他就和她们吵了起来。 他虽然对电脑不精通,但通过几天的操作,也知道了一些电脑常识,就算他昨天没保存,那也只是昨天打的那部分丢失,不可能成空白,他认定是她们故意破坏的。 吵来吵去,他是一个人,对方是三个人,工厂里发挥不出他的吵架本领,只能自认倒霉。 距离赵厂长交代的期限只剩下两天了,赵小禹就是手脚并用,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也不可能把近百页的资料重新打一遍,他只能跑到外面的文印店去打。 他的字不好辨认,他就坐在那里念,专业人士就是不一样,手指就像弹钢琴似的,噼里啪啦,出字速度几乎赶上他的语速了,只用了不到五个小时就全部打完了。 电脑排版比手写的要密,近百页的资料打出来不到五十页,本来是五元一页,人家说他打的多,就给他一个优惠价,总共收他150元。 (作者注:那时小县城的文印店很少,需要打字的人也很少,属于稀缺买卖,所以价格较贵,复印和速印很便宜,印的多就传真到外地印,更便宜。) 赵小禹倒吸了一口凉气,要知道,他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四百多,这班上的,还要往里搭钱,但他咬咬牙,还是付了账。 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装有资料的塑料袋,往家的方向走。 正走着,听到有人按喇叭,他没在意,往边上靠了靠,可是喇叭还在叭叭地按着,他转头一看,是一辆桑塔纳2000型轿车,前面的玻璃放下,露出了赵丁旺的脸。 “你要去哪?” “噢,是赵厂长啊,”赵小禹急忙捏住车闸,蹁腿下了车,“我回家。” “你家住在哪?” “三中对面。” “正好我也要去那边,”赵丁旺朝后甩了甩头,弯腰把后备的锁打开,“把自行车扔进后备箱,我捎你一程。” “不用了,赵厂长,”赵小禹赶忙摆手,“不远,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让你上,你就上,磨蹭什么?” 赵小禹只得说了一声好的。 “你的期限马上要到了,知道吗?”走到路上,赵丁旺问。 “知道,明天。” “知道就好,报告写完了吗?” “写完了,”赵小禹从手提袋里拿出打印好的那摞材料,“我刚在文印店打印完,回家再检查一遍,明天给你交。” 看着那摞资料,赵丁旺的眉头皱了一下,旋即又舒展了。 皱眉是因为这小子写的太多了,搁这儿写小说呢,这得多长时间才能看完,但想到他也是对工作认真负责,就感到欣慰了,他总算没看错人。 其实他起初让赵小禹做市场调研,只是淡化他的存在感,免得计划还没开始,那群老顽固就开始瞎吵吵,顺便让他锻炼锻炼,并没有真的指望他能调研出个什么来。 一个初中毕业生,怕是连调研的程序和方法都不知道吧。 现在看来,他还是做了大量的工作的。 “手写就可以,用不着打印。”赵丁旺把目光从那摞资料上收回来,看着前面,“再说咱们厂就有文印室,去外面打印多费钱啊!” “我的字写得难看,不好认,就打印了。”赵小禹想起那三个可恶的女人,就恨得牙痒痒,这时趁机告状,“她们才不给我打呢,她们宁愿玩游戏也不给我打,我自己基本打完了,还让她们搞丢,没办法只能到外面打。” 吱的一声,赵丁旺刹住了车,盯住赵小禹看了一会儿,表情严肃,赵小禹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惹得领导不高兴了,正在酝酿着道歉词时,赵丁旺的神情舒展了。 “打印花了多少钱?” “一百五。” “还花过什么钱?” “买了一个随身听,还有一些磁带,有时候人们说话太快,我来不及记,就先录下来,晚上回家再整理。” “有发票吗?” “没有。”赵小禹摇摇头,“随身听是在大集市买的,便宜,只要五十,商场里得一百左右;磁带是在地摊上买的劣质货,他们不给开发票。” 赵丁旺思索了一会儿,掏出钱包,从里面数出五百块钱,拍在赵小禹的那摞资料上,说:“这次就给你报了,以后如果没发票,坚决不给报,做事要讲规矩。” 说着开起车继续走。 “赵厂长,用不了这么多,”赵小禹心头一热,将三百块钱还给赵丁旺,“二百就够了。” “拿着吧!”赵丁旺不耐烦地摆摆手,“你明天把这份报告,包括手写的和打印的,还有随身听,磁带,原始记录,一起送到我的办公室。” 第194章 小瓶酒项目 赵丁旺起初并没有想看赵小禹的那份报告,也没有想听那些录音带,他让赵小禹把这些东西送到他的办公室,只是为了显示自己对这事的重视,以免冷了一个勤奋员工的热情。 他原本以为这么厚一摞报告,大部分应是水分,有用的东西不多,他可没那个耐性和时间做“阅读理解”题。 可是看了几页,就改变了看法。 这份报告虽然稍显啰嗦,存在着大段的重复,但是条理分明,有事例,有分析,有总结,最后有建议。 起码可以说,这不是随便写的,而是实实在在地做了大量调查的。 不知不觉间,赵丁旺看进去了。 断断续续三天看完报告,又听了部分录音带,更觉得酒厂的改革刻不容缓,也觉得把这项工作的前半段交给赵小禹,在不动声色中进行,是个正确的选择。 他叫来赵小禹,让他着手小瓶酒项目,给的期限是三个月。 这项工作的内容很多,比如瓶子的设计,具体的销售方案,和下家达成初步合作协议,制定销售方案等,涉及到方方面面,最后形成一个初步的项目计划书。 赵丁旺还联系了几个大厂家,让赵小禹过去取经。 最后考虑到赵小禹单枪匹马,不宜成事,就想给他配个助手,可是厂里的员工,大部分是老油条,且年龄都比他大得多,怕不服从他的管理,所以建议他:“你自己从外面物色一个人选,没有任何限制,你觉得行就行,选好了带来见我,我破例录用他。” 这就等于说,赵小禹也成了个小领导,尽管没名没份。 他要带着一个“手下”,以单薄之力,在酒厂这潭死水中,搅出滔天巨浪。 赵小禹的第一人选,也是唯一人选,就是大哥陈子荣。 首先,大哥的人品没得说。 其次,大哥以前混过社会,胆量和能力是有的。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赵小禹兴奋得不知所以,没有任何条件限制,就能进入酒厂这样的正规单位,而且能成为正式工,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自己当初是沾了付所长的光,大哥一个泥瓦匠,如果不是这个“特殊任务”,他可能一辈子也踏不进酒厂的大门。 踏进来,那可就是一辈子的保障,由农民阶级,摇身一变成为工人阶级。 赵小禹甚至想到了大哥听到这个消息时,激动的样子。 但是,去哪找大哥呢? 自从去年冬天一别,他已经一年多不见大哥了。 这一年来,他的一半心思,花在酒厂那个白头老汉身上;另一半心思,花在那个尖酸刻薄的贼娘们身上,早把大哥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大哥也没来找过他。 大哥居无定所,没有联系方式,急切之间想找到他,真还不容易。 赵小禹很后悔把传呼机给金海了,他一个学生,要传呼机干什么?大哥常年跑江湖,配个传呼机更方便。 真是糊涂! 哪怕给他买个传呼机也行啊! 但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他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大哥,否则赵厂长会质疑他的能力。 赵小禹回到住处问陈慧,陈慧也很久不见大哥了,自从上了高中,她很少回家,连伙食费都是赵小禹给她,所以她也不知道大哥回没回过家。 兄妹俩于是坐班车去了前进四队。 这些年,陈家除了老二陈子光外,老三陈子明和老四陈子亮也都成了家,为此陈家债台高筑,还借了不少高利贷,家里越发破烂了。 陈永文夫妻俩被操磨得又老去一大截,按理说,他俩才刚过五十,可看上去比六十来岁的赵丁旺年龄都大,赵丁旺除了头发有点花白外,精气神简直像个小伙子。 岁月是把杀猪刀,这话未必对,在赵小禹看来,贫穷才是一把杀猪刀。 赵小禹虽然对他们没有感情,但当看到他们这副样子时,还是不免心寒,这就是为儿为女一辈子的下场,该说他们是尽责呢,还是愚蠢呢。 听生母丁俊仙说,娶了四个媳妇,数老二最省钱,盖了套“穿靴戴帽”,给了两千彩礼就娶进门了,也数老二的媳妇武玉凤最像个媳妇,仁义懂理,至少不给他们气受,剩下三个,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尤其是四媳妇,数她花的最多,也数她最坏。 刚开始说媒时,四媳妇只说要砖瓦房就行,等砖瓦房盖起来,又说要地面铺水磨石,铺完水磨石,又要前门面贴白瓷砖,贴完瓷砖,又要买四轮车,最后老两口硬顶住没买,不是不想买,实在是没钱了,连高利贷都不敢给他们借了。 “全四队最穷的人家,娶了一个最贵的媳妇!”丁俊仙抹着眼泪说。 贵就贵吧,可是人品也极其恶劣。 刚过门那会儿,四媳妇表现得很好,爸爸妈妈叫得那叫一个亲,没过两个月,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每天找老两口的茬,老两口气不过,就和她吵,她就日爹操娘地骂,还到处宣扬陈家是个王八蛋人家,还说陈慧上学,都是她在出钱,还挑拨另外三个媳妇。 后来要另家,那就另吧,又把家里瓜分了一遍,分地分物,连盘盘碗碗都要平分,债务却连一分都不背。 现在亲爹亲儿闹成了仇人,平时连门都不串,连话都不说,倒是一到农忙季节,四媳妇就热情地把陈永文请过去,帮她家干活。 赵小禹问:“老四就不能管管他老婆吗?” 丁俊仙说:“有什么样的媳妇,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错了,有什么样的儿子,才有什么样的媳妇!”赵小禹气愤不过,“我去会会这个娘们儿,他妈的,连人都不是了!” 丁俊仙一把拉住他:“你别闹了,你闹完,一拍屁股走了,她又要欺负我们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是彻底认怂了。” 赵小禹扫了一遍五六七八哥,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吗?四个男人连一个女人也干不过?” 四个哥哥惭愧地低下了头。 赵小禹问起大哥回来过没,丁俊仙说,夏天回来绕了一遭,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他好像发财了,穿着光鲜,脸色红润,带回来不少好吃的,临走时还放下三百块钱,但没说他现在干什么,住在哪。 天黑了,赵小禹和陈慧就在前进四队住下了。 武玉凤抱着两岁的儿子过来一趟,邀请赵小禹和陈慧去她家吃饭,赵小禹拒绝了,他一面对武玉凤,就不禁想起她和胡明乐亲嘴的画面来,心里总是觉得不得劲。 陈慧也没去。 第195章 大哥发财了 赵小禹虽然对生父生母的窝囊感到愤慨,但第二天临走时,还是给他们留下五百块钱,陈永文捧着钱老泪纵横:“我的九儿啊……” 坐在回县城的班车上,赵小禹说:“九妹,你以后常回来看看。” 陈慧苦着脸说:“我实在不想回来。” 赵小禹怒道:“不想回来也得回来,等你想回来的时候就迟了!” 班车上有几个农村小媳妇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时发出嘎嘎的大笑声,谈论的事情让人大跌眼镜,她们在相互攀比着对付婆婆,和虐待自家男人的本事。 有的说,她从来不做饭,婆婆如果让她做,她就挖几勺子盐进去,咸得狗都不吃。 有的说,她从不给男人买新衣服,吃好的,省下钱自己花,一个人跑到公社下馆子,把男人馋得满嘴起泡。 有的说,她最爱挑拨公公和婆婆吵架,等看够了热闹,再把他们劝开。 有的说,如果男人不听话,她就不让他碰,把男人急得上窜下跳,像头骚猪似的。 …… 她们像说群口相声一样,有逗哏,有捧哏,这个说完那个说,每说完一段,就放肆地大笑一阵,仿佛中了大奖。 班车上的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们,有的叽叽咕咕地窃笑,她们不以为这是取笑,反认为是夸奖,说得更大声了。 赵小禹终于忍无可忍,吼道:“别他妈的吵了,做的尽是些牲口事,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逞本事呢!” 一个老年妇女附和道:“这个后生说的对,我早就想说你们了,亏待自家男人就算了,还拿出来炫耀,不嫌丢人吗?心肝肠肺都坏了吗?” 赵小禹的心情糟糕透顶,这次回乡,不仅没打听到大哥的下落,反而憋了一肚子气,气得想打人,他发誓,只要这些女人敢和他吵,他就每人扇两个大嘴巴子。 好在这些女人只会给自家怂善的男人厉害,遇上更厉害的,一个个连屁都不敢放,尤其是面对着赵小禹这种带点流氓气质的城里人。 回到县城,赵小禹心烦意乱,不知道去哪找大哥,如果一两天内找不到大哥,他就只能把这个机会给别人了。 他很是自责,如果不是上次他揭穿了大哥喜欢魏巧梅的心思,大哥就不会难堪地不辞而别,就不会这么久不来看他。 想到魏巧梅,赵小禹的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昨天丁俊仙说,大哥好像发财了,他不会是跟着魏巧梅搞传销去了吧? 其实在此之前,赵小禹就有这个隐忧,在大哥不辞而别的前一天晚上,大哥和他以及魏巧梅一起喝酒,当时魏巧梅给了大哥一张名片,大哥当时把名片放在了桌子上,可是大哥走了以后,他就再没见过那张名片,一定是被大哥拿走了。 魏巧梅是个骚娘们儿,缺乏女人滋润的大哥,很有可能禁不住她的诱惑,被她拉下水。 大哥这么久不来看他和九妹,肯定也有这个原因,怕他阻挠他和魏巧梅来往,魏巧梅肯定说了他不少坏话。 想到这一层,想到去年那个盛夏的雨夜,赵小禹就恶心得想吐。 “九妹,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 “去找大哥!” 赵小禹拦了辆三轮摩的,兄妹俩直奔魏巧梅的住处。 他不确定魏巧梅有没有搬家,另外在不确定大哥和她在一起之前,他不想见到那个贱女人,所以先让陈慧过去探探情况。 陈慧进了那个院子,很快就跑出来,满面惊慌地说:“大哥真的在呢,正在和几个人说话,我没进屋,从玻璃上看到的!” 赵小禹暗叫一声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可如何是好? 打了一阵主意后,赵小禹还是决定深入虎穴。 魏巧梅家里,不仅有陈子荣,还有叶春梅和杨建国,这对夫妻和赵小禹闹掰后,没有了上级,拿不到产品,就找到了赵小禹的上级魏巧梅。 当然更少不了街溜子冯义。 赵小禹的突然出现,几个人都很吃惊,叶春梅和杨建国甚至带着敌意,陈子荣则有点羞愧,问了一声“你俩咋来了”,就低下了头。 魏巧梅则很热情,连忙起身招呼道:“小赵啊,真是稀客,快请坐!” 赵小禹没坐,过去一把拉起陈子荣:“大哥,跟我走!” 他把陈子荣拉到屋外,陈子荣挣开了他:“小禹你干嘛?” “大哥,你怎么还搞上传销了?”赵小禹不敢相信地问。 陈子荣搓了搓手,旋即抬起头,心安理得地直视着赵小禹:“我觉得传销挺好的,最起码过的是人过的日子。” 赵小禹知道大哥中毒已深,一时半会儿给他说不清传销的危害,便说:“我给你找了个正式工作,在酒厂上班,你跟我去见我们厂长。” “是啊大哥,”陈慧附和道,“九哥现在得到了酒厂的重用,他们的厂长让他负责一个大项目,九哥想让你当他的助手。” 赵小禹又去拉陈子荣,陈子荣躲开了,说:“我现在就挺好的,你们别管了。” 这时屋里的人都出来了,魏巧梅陪着笑,叶春梅则是满脸悲容,含泪说道:“小禹,你把我们坑成这样也就算了,咋还没完没了呢?我们不计较你,你咋还打上门来了呢?你非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吗?太过分了!” “我是坑了你们,那是因为我把你们领进了火炕,”赵小禹嚷道,“我现在是想救你们!姐,你清醒点好不,传销不仅坑亲戚害朋友,将来还会引火烧身。你们现在收手,找个正经营生做,咱们一起奔生活,咱们还是好姐弟!” 他说得声泪俱下,但他的真诚没有感动任何人。 杨建国不耐烦地摆摆手:“小赵,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念在我们曾经照顾你的份上,就请放过我们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你想拍政府的马屁,想当汉奸狗腿子,我们不管,但你不要可着我们几个人欺负好吗?” 在场的还有赵小禹的其他下线,他们对赵小禹反传深恶痛绝,冯义招呼了一声,他们便剑拔弩张地围过来,对着赵小禹指手画脚地破口大骂,有的挽起了袖子,拿出一副要揍人的架式。 赵小禹骂道:“冯义,老子那天饶过你,你别不识好歹!” 冯义腆着脸皮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你吓不着我了。” 陈慧担心赵小禹吃亏,抢到他面前,喊道:“九哥,你快走吧,他们不听你的!” 第196章 同居 那个冬天的早晨,陈子荣不辞而别,原因确如赵小禹所料,他对美貌丰腴的魏巧梅动了心,被九弟当面揭穿,觉得有点难为情。 在替九弟收拾屋子时,他看到了魏巧梅的名片,临走时就顺手拿了。 他当时并没有想过拿这张名片有什么用,或许只是觉得,这是魏巧梅给他的,理应他拿走;或许只是觉得,有名片的人,都是有身份的人;能收到名片的人,也是一种被认可,谁收到的名片多,就说明谁的人脉广,也算一点小小的虚荣心。 那时那地,名片确是个稀罕物。 陈子荣以前混社会,也做过一些拉良家下水,劝婊子从良的事,如果说赵小禹带着流氓气息,那他则是真正的流氓,至少曾经是。 后来因为严打,他的伙伴先后落网,他才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不管是以前混社会,还是现在跑江湖,他总觉得自己还在飘着,没有根,未来不明确,生活没计划,有活就干活,没活就和工友们喝喝酒,谈谈女人。 随着年龄的增长,陈子荣成家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从前人家姑娘死皮赖脸地跟着他,他把人家一脚踢开,现在想吃回头草,人家早已名花有主,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想重新找一个,何其难啊,没钱没势,年龄又大,他已错过了最好的时光。 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他在某个公社的饭馆和工友们喝完酒,一个人在荒凉的街道上闲逛,一个迎街面的房子里,窗帘后面男女晃动的影子,和美妙的呻吟声,挑起了他的欲望。 鬼使神差地,他就找了个公用电话,给魏巧梅打了个电话。 喝醉酒的他,口无遮拦,撩了一顿骚,原本只想着过过嘴瘾,没想到魏巧梅说:“那个乡离县城不远,你找个旅馆住下,打电话告诉我地方,我现在过去找你!” 陈子荣原以为这只句玩笑话,但他还是花了十块钱,开了个单间旅馆,没想到魏巧梅竟真的雇了辆三轮,从县城直奔那个乡,在半夜敲开了陈子荣的房门。 那晚,一个泥瓦匠爬到了一个成功女人的身上,干柴烈火,火上浇油,油煎火燎,燎原之势,势如破竹…… 从此以后,陈子荣就扔下了瓦刀,脱下了工装,穿上了西装,跟着魏巧梅干起了传销。 那时赵小禹正在反传,在黄水县的传销界臭名远扬,所以陈子荣就没去找他。 他自然不会跟着那些人痛恨九弟,但也没觉得自己有错,九弟年轻气盛,有理想,有前途,可以在阳光下,光彩照人地活着。 而自己,错过了最珍贵的青春,历史已没有了他的舞台,他只能躲在阳光照射不到阴影里苟且偷生。 他知道,他和九弟走在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上,这是没办法的事,在这个世界上,好人与坏人的界线混淆不清,富人和穷人的界线却泾渭分明。 九弟奔他的远大前程,他谋他的眼前之利。 他唯一的底线就是,不能坐牢。 他也听说过,国家禁止了传销,也曾被警察驱赶过,但并没有被抓,于是他相信了魏巧梅说的话,传销只是违规,并不犯法,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尽一切可能拉下线,以前的工友和客户,都是他的目标。 他来到县城,就和魏巧梅同居了,他知道这个女人的历史不清白,他不在乎,因为他的历史也不清白,都是二手货,但他警告过她:“以前的事,我不计较,如果你敢给我戴绿帽子,我就杀了你!” 实话讲,魏巧梅对他不坏,两人刚在一起,她就给他置办了一身崭新的行头,还给他买了一台传呼机,而且她有点怕他,两人生活在一起,难免磕磕绊绊,陈子荣一般都让着她,忍无可忍时,就怒吼一声,魏巧梅也就乖了。 起初,魏巧梅曾向陈子荣数落过赵小禹的各种不好,过河拆桥啦,吃里扒外啦,背信弃义啦,恩将仇报啦,陈子荣不准她这么说,甚至曾因此揍过她,以后魏巧梅就不敢说了。 陈子荣对魏巧梅的要求只有两个:一是不准给他戴绿帽子;二是不准中伤赵小禹,魏巧梅倒也遵守得很好。 且不说她敢不敢给陈子荣戴绿帽子,其实完全没有机会,两人一天二十四小时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应酬在一起,睡觉在一起。 都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夜夜狂欢自是必不可少,这也是陈子荣对魏巧梅欲罢不能的原因。 对于陈子荣来说,这样的生活,他就满足了,尽管可能会和九弟疏远,甚至永不相见。 今天九弟突然出现在面前,陈子荣除了意外和激动,就是惭愧,他也想和亲爱的弟弟天天在一起,可是生活不允许。 “大哥,”赵小禹不理那些虎狼似的人,掂起脚尖,透过那些人的头顶向大哥喊话,“传销就是火坑,那些公司全是骗子,他们赚够了钱就卷款跑路了,根本不会给你们分,到时候你们所有人都会被烧得连渣也不剩……” 那些人推搡着赵小禹。 “我们是死是活,都心甘情愿,你管得着吗?” “你别以为你当了政府的狗腿子,就想为所欲为,我们不尿你!” “你懂个屁!政府只是表面上禁止,实际上还得依靠传销打进wto呢!” …… 赵小禹被他们推得连连后退,他把身边的陈慧推开,跳起来喊道:“大哥,我说的是真的,我认识的很多人都吃了大亏,一个大饭店的老板,被下线逼得走投无路,远走高飞了;还有一个上吊了,受害人仍不放过他的老婆娃娃,天天住在他家让退钱……大哥,传销骗局,血流成河呐……” 忽然一声炸雷般的声音响起:“都别吵了,别动他!” 众人便住了手,回头望着满脸怒容的陈子荣。 学武的人气场强大,这帮人都有点怕他。 赵小禹几步跑到陈子荣面前,抓住他的手喜极而泣。 “大哥,你终于清醒了!” 第197章 屈辱的往事 陈子荣的表情却很冷淡,他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赵小禹的头,然后把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看了他一会儿,平静地说:“小禹,你如果想认我这个大哥,那就不要再说这件事了,你搞你的大事业,我挣我的小钱,咱们还是好兄弟。如果你非要说这事,那就走吧,你这个大哥给你丢脸了,不认也罢。” “大哥,”赵小禹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他心痛到了极点,知道今天是无法说服大哥了,忽然看见他别在裤带上的传呼机,连着一根张扬的铁链子,“你有bp机了?号码是多少?” 他想,只要能和大哥保持联系,他就有办法说服他,今天这个场合不宜多说。 陈子荣低头看了一会儿腰间的传呼机,轻轻地摇摇头:“算了,我有事给你打电话吧。” “可我也要联系你啊,我不管你了,你想搞传销就搞吧。”赵小禹改变了说辞,这个时候,你越劝他,他越抵触。 陈子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生硬地说:“这bp机不是我的,我只是借戴两天,就是装个逼,早欠费了。” “大哥——”赵小禹伤心地痛哭失声,大哥宁愿不和他联系,也不肯放弃传销,可见“传销能把人变成牲口”这句话绝非虚言。 他的目光一扫,看见了一旁的魏巧梅,当即怒从心头起,指着魏巧梅骂道:“你这个贱女人,害了老子还不够,现在又害我大哥,老子和你拼了!” 说着就扑上前去。 他是真的想教训这个女人一顿,哪怕进拘留所也在所不惜。 “武林高手”陈子荣眼疾手快,闪身上前,拦住了赵小禹,面色阴沉下来,喊道:“小禹,不准这么说你大嫂!” “大嫂?”赵小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结婚了?” “算是吧。” “大哥,你竟然和这个贱女人结婚了?”赵小禹又问了一遍。 陈子荣点点头。 叶春梅趁机打圆场:“小禹,你大哥已经三十多了,找了个这么漂亮,这么有本事的老婆,你不应该高兴吗?” “你闭嘴!”赵小禹一指叶春梅,“我当初就不应该救你,救你一人,祸害千万人!” 然后指着魏巧梅对陈子荣说:“大哥,你知道这个女人有多坏吗?她,她……她趁我睡着的时候欺负我……” 他为了说服大哥,也不顾及脸面了,把藏在心里那件耻辱的事讲了出来。 陈子荣身体一震,两道凌厉的目光射向魏巧梅。 “小禹,你瞎说什么呢?”魏巧梅上前两步,“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子荣,别听你弟弟瞎说,他就是为了劝你离开传销,故意给我栽赃呢!” “我给你栽赃?”赵小禹索性一说到底,“去年夏天,我和你去市里拉人,有天晚上我看了电视报道,揭秘传销骗局,我就不想做了,你坐在旁边劝我,后来我睡着了,你他妈的竟然扒下了老子的裤子,不要逼脸的东西……” 陈慧惊得瞠目结舌,没想到九哥竟然遇到过这样的事。 “赵小禹,你别胡说行不?你一个男人,什么都可以不在乎,把这个屎盆子扣在我头上,还让不让我活了?”魏巧梅涨红了脸争辩道,“子荣,没有的事,我和你认识时,早就和赵小禹绝交了,他是传销界的公敌,我怎么会对他做那种事?” 陈子荣闭起眼睛,鼻孔里喷着粗气,但他终究没发出火来,冲赵小禹摆摆手,无力地说:“你们走吧,不要再来了。” 说完转身回了屋。 “九哥,咱们走吧,大哥已经不是大哥了。”陈慧过来拉赵小禹。 两人离开魏巧梅的家,赵小禹蹲在街边哭泣,陈慧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就陪着他流泪,一边骂着魏巧梅。 但她还是有点不相信那件事。 “九哥,那个女人真的把你那样了?” “她就是个毫无人性的女畜牲,什么事做不出来?” “那她——得手了?”这是陈慧最关心的问题。 赵小禹摇摇头:“我醒来得及时,一脚把她蹬开了。” 陈慧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心里说,吓死我了,九哥冰清玉洁,可别让母猪糟蹋了。 “走吧,九哥,咱们回家吧,别管他了,我给你做好吃的。” “大哥不认我了。”赵小禹喃喃地说。 “不认就不认呗,我永远认你,九哥九妹,一世相随!” 两人坐上公汽返回住处的途中,赵小禹忽然说:“我要报警,正好一抓一窝!” 陈慧啊了一声:“那大哥岂不是要坐牢了?” “坐牢也是和人在一起,比和畜牲在一起强!”赵小禹狠狠地说,拿出手机,果断报了警。 第二天,赵小禹又去了一趟魏巧梅家,正屋门锁着,透过玻璃看到里面已搬腾一空。 南房的租户说,昨天中午,来了几个警察,将正屋里搞传销的几个人都带走了,下午又放了回来,魏巧梅和陈子荣当时就搬走了,这房子也是他们租的。 赵小禹问:“搬到了哪里?” 那人说不清楚。 赵小禹泄气了,看来大哥是不想被他再打扰,所以着急慌忙地搬到别处去了,彻底和他断了联络,以后再见到他,怕是很难了。 他去找了付所长,想问问昨天报警的情况,付所长打了几个电话,得知警察只是把那几个人带到派出所,进行了一番说服教育,又让他们每人写了一份保证书,然后就放了。 赵小禹问:“那他们以后还会继续干吗?” “这不好说,”付所长说,“一般这种人,是很难改变的,他们把法律法规吃得很透,知道我们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听说这几个人,以前就被警方训诫过,已经是滚刀肉了,你把他抓进来时,他忙不迭地认错,保证以后再不碰了;一放他出去,他该干嘛还干嘛,根本不把警察放在眼里。” 警方留了陈子荣的传呼号,赵小禹打了几次,一直没复机。 大哥的事解决不了,自己的事还得继续,助手只能另选目标了。 这一年多,赵小禹认识了很多人,手机通讯录里存得满满的,但都是泛泛之交,不是传销的下线,就是卖酒时的伙伴,他不想把这个好机会拱手让给一个不相干的人。 思来想去,脑袋里忽然灵光乍现,他想到了一个人。 第198章 女助手 李晓霞听说赵小禹让她去酒厂上班,半信半疑,又听说什么新项目,就两人负责,疑心就更重了,笑了一下问:“你不会又要拉我加入传销吧?” 赵小禹烦了,问:“你就说你想不想去酒厂上班吧?” “我当然想了,不是没办法,谁愿意干这伺候人的营生吗?” “好,那就跟我走。” 李晓霞犹豫了一下,向老板请了个假,坐着赵小禹的自行车,去了酒厂。 赵小禹之所以选择李晓霞,一是对她有点愧疚,因为他,她被那家酒店的老板开除了。 二是觉得她这个人还可以,至少品格没问题,他骂了她,她还把捡到的准考证送到他住的旅馆,现在还帮他发反传传单。 三是觉得她可怜,真心想帮她一下。 赵丁旺在办公室接待了两人,他并没有仔细询问李晓霞的情况,只是打量了她一会儿,就指着赵小禹笑道:“你小子倒是两不误,岁数刚够就把对象找下了。” 李晓霞羞红了脸。 赵小禹赶忙解释:“不是不是,赵厂长你误会了,我们只是认识,没别的关系……” “行!”赵厂长没听他解释,“反正人是你找来的,也是你要带的,是好是坏,你都得给我挨着,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唯你是问!去吧,找刘主任办手续去。” 李晓霞像是做了一场梦,一个没有学历的农家女孩,被一厂之长亲自面试,已是受宠若惊,正在紧张地准备着接下来的问答时,面试就结束了,看样子已被录取。 这到底是因为这个酒厂不过如此,还是赵小禹能力非凡。 恍恍惚惚中,李晓霞跟着赵小禹来到综合办公室。 赵厂长想必是已和刘主任打过招呼,刘主任站起矮胖的身体,笑脸相迎两人,他把一个文件盒递给赵小禹。 “小赵,程序你都熟悉了,既然人是你推荐的,那就你给她办一下吧。” 于是赵小禹把李晓霞领到会议室,把各种表格拿出来,让她逐个填写。 然后考试,拿出答案让她抄。 “别考得太高,控制在80到90分就行。” 最后剩下两件事,体检和办毕业证。 李晓霞怀疑地说:“你不会是在忽悠我吧?” 赵小禹哭笑不得:“酒厂老板陪着我忽悠你,你以为你是谁啊?” “可是,我怎么觉得,这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就是嘛,你认为高不可攀的事,对于某些人来说,就是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简单。” 两人出了酒厂大门,李晓霞才想起问:“管食宿吗?” “不管,酒厂有食堂,但是需要自己花钱,比外面的饭馆实惠。” 李晓霞皱起了眉头:“莜面馆是管食宿的,以前的酒店也管食宿,那我以后住在哪呢?” “租房啊。” “我从来没租过房,好租吗?贵不贵?安全吗?” 赵小禹忽然觉得,这个比他上社会还早的女孩,原来没有一点社会经验,想了想,说:“我租房的院里,这几天正好空出一间房,你要不去看看?” “远吗?” “远。” “那上班咋走?” “买一辆自行车不就好了嘛,舍不得买新的,买二手的也行,五十块钱就能买一辆。再说咱们大部分的时间不去厂里,时间是自由的。”赵小禹有点不耐烦,怎么什么都要问我? 李晓霞还在打着主意,满脸忧闷之色。 赵小禹有点后悔找她了,看来看人不能光看表面,品格不等于性格,学习好不代表能力强,就算她能考上县一中,但和一个合格的职场人,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你是不是不想来酒厂?”他有点急躁,心想,领着这样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做事情,天天还不得急死? “当然想来啊,不是都办完手续了吗?” “办完手续也可以退啊!”赵小禹有点想反悔了,“你如果想来,自己的困难就克服一下,你这是上班,不是养老,人家没义务什么都管你!” “好吧,那就先去你那里看看吧。”李晓霞终于做出了决定。 那是一间西房,只有朝院里开着的一扇窗户,他们去的时候是下午,屋里显得有点暗;陈设也很简陋,水泥地,一张单人床,床板光着,一个碳炉子,再什么都没有。 李晓霞颇不满意,各种挑剔。 一会儿说:“采光不好,大白天像黄昏。” 一会儿说:“什么都没有,咋做饭啊?衣服往哪放啊?” 一会儿说:“离上班的地方太远了!” 诸如此类。 房东开始还解释,说下午采光不好,但是上午采光非常好;做饭的器具都是私人物品,一般租客都是自带,可以去集市上买点…… 由于挑的问题太多了,房东后来也懒得解释了,说:“小赵,你们慢慢看吧,咱们是自愿买卖,能租就租,不能租也不要勉强。” 然后就走了。 赵小禹也有点火:“差不多就行了,你原来的住宿条件也就那样吧,不就是支了个临时床吗?” “那能一样吗?”李晓霞争辩道,“那是免费的啊,他这要是免费的,我肯定也不挑了。” “人家凭什么给你免费啊?”赵小禹哭笑不得,“你慢慢打主意吧,我先回我屋了,你最好考虑清楚,这地方确实不太好。” 回到自己屋,金海和陈慧上辅导班去了,赵小禹颇感郁闷。 他这次又意气用事了,李晓霞的表现,令他很不满意,虽然还没有深度接触,但是小事看性格,这样的人,真的不适合他,可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接受了。 正在桌子跟前坐着,李晓霞走了进来。 这间屋虽然是南房,但是朝南开着一扇很大的窗户,所以很亮堂,加上陈慧经常来收拾,也很干净,空气清新,不像那间西房发着霉味。 房顶上挂着一串风铃,墙上贴着一些明星贴纸,很有少女气息。 “你这间房子好啊!”李晓霞在屋里散着步,“又亮堂,又干净,什么都有!” “废话!”赵小禹的耐性成功地被她消磨殆尽,“干净是因为我妹妹天天来打扫!” 站起来,开始介绍家里的东西,“这个布衣柜,50;这张桌子:30;凳子五块钱一个;盘盘碗碗,大集市上很便宜,十块钱能买一大堆;铺盖你自己有吧?二手市场上买个柜子,切菜,放碗筷,这不就全了吗?” 他的口气有些暴躁,李晓霞倒不计较,她似乎只关心钱:“这就快花掉一个月的工资了。” “你出来租房住,这些基本的家什,总该置办吧;以后不管搬到哪里,都能用得上吧?” “可那间屋子还是有点黑,不如这间。” “那你去别处看看吧,”赵小禹不想管她了,“这间房价钱也贵着呢!” 李晓霞在陈慧的小床上坐下来,摸了摸洁净的床单,问:“你和你妹妹一起住吗?” “嗯。”赵小禹不想解释太多。 “那,”李晓霞犹豫了一下,“我出点房租,也跟你们住在一起吧,我和你妹妹睡炕,你睡床,完了在炕沿上拉个帘子。” 第199章 合租 赵小禹一时没转过弯来,这女孩也太胆大了吧,居然主动提出要和他同居,难道自己的长相就这么让人放心吗? 而且,未婚同居是违法的。 九十年代初,法律上虽然缩小了未婚同居的打击范围,只打击有配偶的人和他人同居;单身男女同居,警察不再管了,但计生办的人查得很严,他们简直无孔不入。 赵小禹刚搬到这里时,计生办的人来过一次,登记完姓名走了。 后来他们又来过一次,那时赵小禹给陈慧买了床,家里有了女性气息,尽管赵小禹一再解释,那是她妹妹,偶尔来住一次,但他们貌似不信,临走时给他扔下两盒避孕套,气得赵小禹简直想打人。 “这不行!”赵小禹果断拒绝,“男女授受不亲,磕了碰了麻烦。” 李晓霞失望地哦了一声。 这时金海和陈慧从补习班回来了,赵小禹给三人做了介绍,顺便多了一嘴,挽留李晓霞吃晚饭,李晓霞嘴上说着不了,可是并不走。 陈慧开始做饭,一边低声嘟囔道:“离开女人就活不了了吗?招个助手都是女的……” 金海听说李晓霞考上了县一中,因为家境贫困退了学,立马来了兴趣。 他起初不太相信,以为李晓霞是在吹牛,在他看来,考上这么好的学校,就算是卖血卖肾也要上,于是就旁敲侧击地对李晓霞展开盘问。 李晓霞在县一中上过一学期,所以对学校里的情况有所了解,能说出好多老师的名字和特点,后来金海就不得不信了,于是惺惺相惜,好学生最懂好学生。 李晓霞虽然退学两年了,但还是脱离不开一个学生的状态,对金海很是羡慕,对他讲的校园趣事很是向往,她更乐于和一个学生身份的人相处,所以很快和金海熟络了。 吃饭的时候,两人还在聊着,缺乏社会经验的他们,无视赵小禹和陈慧的存在。 趁着这样的气氛,李晓霞又提出了合租的要求,没等赵小禹发表意见,金海就替他答应了。 “小事一桩,四个人住在一起更热闹。” 大概是想到寒假结束后,他和陈慧就得回学校住了,这间屋里就剩下赵小禹和李晓霞了,颇为不妥,又补充道:“马上要过年了,你先住在这儿,等过完年再另找地方。” 因为对孙桂香的感激和爱戴,赵小禹对金海的态度向来有点纵容,听到这一提议,便也没再说什么,横竖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事。 “也行,这段时间我找找房子,那间房子太不好了。”李晓霞说。 陈慧表示反对:“小床上睡不下两个人,睡一个都容易掉下去。” 金海说:“李晓霞睡小床,你可以到炕上睡,你家不就是这样睡的吗?” 棋盘炕不大,但也比双人床大不少,睡三个人不成问题。 李晓霞问赵小禹:“那你看看收多少钱?” “收什么钱啊?”金海又替赵小禹做了主,“你明天把铺盖卷搬来就行了。” 赵小禹也没有收钱的欲望,三十块钱一月的房租,她都嫌贵,还能怎么收? 吃完饭,李晓霞要走,金海出去送她了。 赵小禹喃喃地说:“金海这小子的女人缘不错啊!” “什么他的女人缘不错?”陈慧埋怨道,“是你总喜欢把各式各样的女人招揽在身边好不!” “吃醋了?”赵小禹笑笑,“不过你还小,不要太把这些事当真,金海脑子是不错,将来可能成大器,但这小子有点花心,我可不想我妹妹整天哭哭啼啼的。” “谁吃他的醋呀,是吃你的醋!你从小到大就没少过女人,连自己的老师都不放过,还说别人花心!” 想起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荒唐心理,赵小禹不禁哑然失笑。 前段时间,他回家路过河蒲公社时,正巧遇上了高美娥,一年多不见,一下子就没有了那种感觉,而且觉得高美娥长得其实挺普通的,只能说还算标致,平心而论,都没有九妹好看呢,所以两人坦然交流,他别说有邪念,连心都没动过,就像面对妈妈和妹妹一样心如止水。 过后他想了很长时间,可想来想去,觉得高美娥好像没有太大的变化,那三年好像就是这个样子,可是为什么那时候,他会觉得她比古装美女曾华倩都美呢? 眼睛真会欺骗人,时间是把手术刀,它不仅能刮老容颜,还能刮掉眼睛上的滤网,刮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或者说,自己是个朝三暮四的人? 想了想,问:“你吃我的醋干嘛?你又不嫁给我。” “替别人吃的。”陈慧嗫嚅着说,“你要是再这么花心,小心以后后悔的,人家也不比你差,追她的人多了去了!” 赵小禹拉下了脸,竖起了眉毛,陈慧知趣地住了口,开始收拾盘碗。 金海很晚才回来,说是顺便在街上溜达了一圈,实际上是把李晓霞送回到了莜面馆,又在那里神侃了一顿,恨不得住在那里不回来。 第二天,李晓霞搬来行李,和赵小禹兄妹三人正式合租了。 金海很高兴,在他接触的三个女孩当中,赵筱雨太傲,忽冷忽热;陈慧太土,只关心柴米油盐,两人似乎都和他没有共同语言,李晓霞正好填补了这一空白,两人一说起学校的事,就有说不完的话题。 颜值,身材,精神世界,缺一不可。 陈慧却颇感不爽,她的私人领地被侵占了,她被赶到了炕上。 她不喜欢睡炕,从小睡到大,她早睡腻了。 而且和两个男的睡在一盘炕上,虽然她和九哥之间没什么避讳,但毕竟年龄都大了,总觉得不自在,脱衣服总不好意思脱得太净。 但在这间小屋,她是寄人篱下,只有建议权,没有决策权,她以九哥马首是瞻,九哥却从来不听她的。 好在李晓霞分担了不少家务。 李晓霞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做饭,后来又一直在饭店打工,耳濡目染,做饭水平自然比一般人强些。 赵小禹也感到很不得劲,他向来随性惯了,怎么舒服怎么来,大夏天常常是穿着短裤,光着膀子,随意在屋里走动;就算是冬天,房东免费的炭烧得家里热乎乎的,他也常常是这种装束,可是现在不行了,家里多了一个外人,他得顾及自己的形象。 还有,李晓霞这个人很奇怪,说她胆小吧,她敢住在一个不熟悉的人的家里;说她胆大吧,赵小禹偶尔在半夜下地时,她总是惊得围着被子坐起来,好像赵小禹要怎么着她似的。 甚至,赵小禹无意在她的床垫子下面,发现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 这太妈的吓人了,谁知道她是防身呢,还是要杀人? 第200章 还钱 赵丁旺有一天又和女儿谈起了赵小禹。 赵筱雨虽然发誓再不关心那家伙的任何事,但还是支棱起耳朵,努力地捕捉着爸爸的每一句话。 这时,她获得了一个信息,他有女朋友了,还把她推荐到酒厂上班。 她表面上不动声色,精神上却如五雷轰顶。 她坚决不相信,他是才和那个女的好上的,他们以前一定就不干不净。 她问爸爸:“他们都在销售科吗?” 赵丁旺说:“隶属于销售科,但不归销售科管,我直接领导他们。他们基本上不坐班,居家办公,或者在外面跑,这样免得我的计划被那些老顽固提前知道。” 赵筱雨没有干涉爸爸的用人,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偷跑到赵小禹的住处。 站在那条胡同里,透过玻璃窗,看到赵小禹和一个女孩并肩坐在桌子边,亲密无间的样子,他们的面前摊开一些纸张。 赵筱雨的心口像被狠狠地扎了一刀,几欲窒息,眼泪夺眶而出。 她一口气跑到大街上,跑得筋疲力尽才停下来,蹲在街边大哭起来。 “赵小禹,你个王八蛋!” 在工作方面,李晓霞算不上一个得力的助手,倒也勉强能用,有个优点就是听话。 赵小禹领着她到车间熟悉了两天,然后两人就在住处研究着下一步计划。 说是研究,实则是赵小禹在布置工作,李晓霞毫无主见,或许还是缺乏经验吧。 酒厂的车间过年不放假,但行政人员从腊月二十八就放假了,一直放到正月初八。 赵小禹在回家前,领着李晓霞去向赵丁旺汇报了一次工作,决定在年后去外地考察学习。 他向赵丁旺申请了一笔费用,说是要给那些他们要去考察的厂家领导送礼,赵丁旺思索了一会儿,同意了,给他写了一张支票。 两人在厂区大门口分手,赵小禹正要走,门房的老汉叫他,说是有他的汇款单。 赵小禹一惊,他首先想到的是许清涯,他有生之年见过的唯一一张汇款单,就是许清涯的爸爸许国庆寄给爷爷的葵花款,可惜被秦富忠那个老王八蛋私藏了。 难道许清涯一家知道他在黄水县酒厂上班了? 怀着激动的心情接过汇款单,金额是2120元,和许国庆欠他家的钱数不一样,附言栏内只写着四个字:“还你的钱!” 心中一动,目光移向“汇款人”一栏,果然是她——赵筱雨。 她的字体很有特点,初看像印刷体,细看却连着笔,笔画都直直的,像一把把刀剑,充满了攻击性,和她的个性一样,和那封信上的字体完全不一样。 当初那笔钱的总数是2920元,陈慧之前借回来800,至此全部物归原主。 曾经因为这笔钱,赵小禹心疼过,愤怒过,但此时拿回这笔钱时,心里却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往事一幕一幕涌上心头,原来流淌在心尖的,那一缕缕像蜜一样的甜汁,此时却一点一点地变成了像黄莲一样的苦水。 他的眼窝涩涩的,心在痉挛。 忽然,他掏出手机,翻出那个号码,犹豫了一下,拨了出去,对方直接挂掉了。 “赵筱雨,我愿意服输。”他喃喃自语道。 李晓霞走了,赵小禹去邮局取出这笔钱,心里却是一片阴霾,他知道,他失去了比钱更重要的东西,他甚至想求九妹把她拉回来。 每逢回家,赵小禹的心情都无比晴朗,然而今年的春节假期,赵小禹却过得度日如年。 虽然他知道有些事结束了,但他还是迫切想回到城里去,也许城里还有希望,至少能从陈慧口中听到她的一些信息,尽管他不允许陈慧在他面前提起她。 过年前一天晚上,赵小禹把胡明乐房间里的炭火烧得很旺,又在炭炉上烧了一壶水,关门闭户,给胡明乐洗澡。 这项持之以恒的工作,起到了很好的作用,胡明乐说,他的下肢微微有了些感觉,像有虫子在肉里钻来钻去。 但赵小禹似乎对此并无兴趣,只是木然地往胡明乐的身上浇着温水,然后木然地搓着。 胡明乐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往常他给自己洗澡时,总要说一些没边没沿的浑话,根本不把他当成一个长辈,有时还要趁机取笑他一番。 比如说:“胡叔,你是不是在装病呢,这玩意儿没坏,两条腿怎么就坏了?” 或者说:“胡叔,你说这玩意儿到底有没有骨头,硬的时候简直像金箍棒,软的时候就缩成了毛毛虫。” 每每让胡明乐哭笑不得,又羞愧难当。 今天的赵小禹与往日不同,几乎不说一句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且刻意不碰“这玩意儿”,这不符合他的作风。 “小禹,你有什么心事吗?”胡明乐问。 “没有啊,我能有什么心事?”赵小禹随口答道。 “我总觉得你今天不对。” “有什么不对?”赵小禹笑了,“怎么,我不动它,你是不是觉得缺点什么?” 胡明乐羞红了脸,不敢再说话了,生怕赵小禹再虐待他。 沉默了一会儿,赵小禹忽然说:“胡叔,能不能给我讲讲,你和武玉凤的故事?” “这——讲什么?你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胡明乐有点心虚。 赵小禹停止了搓澡,眼神凄然地望着胡明乐,缓缓地说:“我不取笑你,我也理解你,我只是很想知道这些事,很想知道处在这里面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201章 一张婚书 那时我还没瘫痪,只是觉得脑袋有点闷,仇恨让我根本顾不上别的,只想杀人。 我买了一把屠刀,每天晚上都潜伏在武家房后,等待时机。 我想,只要有人半夜出来上厕所,我就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捅死他,然后冲进他家拼命,杀一个保本,杀两个赚一个。 后来她就出来了,我却下不了手,就把她拉到附近的涵管里,审问了她一顿,又把她放了,让她明天再来。 我以为她会告诉家人,结果她并没有,而是在第二天晚上一个人出来了,我又审问了她一顿,撒了一顿气,又放她回去了。 她和武家人不一样,人群里有畜牲,畜牲群里也有人,她说她家人对不起我,对不起梁兰,她愿意牺牲自己,让我放下仇恨。 以后每晚都是这样,直到我瘫痪。 后来她又来看过我两次,一次是村里放电影的那个晚上,家里没人;一次就是被你看见的那次。 以上是胡明乐的口述,他隐瞒了和武玉凤的肉体关系,将其说成是“审问”或者“撒气”。 但赵小禹抓住了关键词句:“那她是怎么牺牲自己的?” 胡明乐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潮,含糊其辞地说:“也没什么,就是,我们——相爱了。” 赵小禹长叹一口气,问:“爱情真的能让人不顾一切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我也说不清。”胡明乐的脸上有了些颓废之色,“直到现在,我还在恨着武家人,但是还在想着她,时时刻刻都在想,抓心挠肺的。” 他既然把心事告诉了赵小禹,而且赵小禹也已成年了,索性也就不压抑自己的情感了,虽然说出来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但心里顺畅多了。 “那现在,此时此刻,也在想她吗?”赵小禹打趣道。 “是的,在想。”胡明乐并不否认,“你现在在我面前,我的一只眼里是你,另一只眼里是她,一半心思在你身上,另一半心思在她身上,很可笑是不?” “不,不可笑。”赵小禹摇摇头,心里说,妈妈呀,一样样的感觉! 正月初二,赵小禹去了前进四队,一是给生父母拜年,二是打听大哥的下落,但没打听到,大哥过年没回家。 丁俊仙伤心地说:“不仅老大没回来,老三老四住在一个队里,也没来拜年,除了老二一家昨天过来一趟。这一个一个生出来,养活大,拼上老命给娶了老婆,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吃完午饭,赵小禹要走,陈慧要跟着他走。 摩托车行进在乡间的土路上,骑在后面的陈慧忽然叫道:“九哥你听,什么声音?” 赵小禹刹住车,他也听到了,那是大功率发动机的声音,在新春的空气里回荡着回音。 他不知道这声音能传多远,但绝对不可能从百里之外的县城传到这里来。 赵筱雨还在调查着姥姥的“底细”。 这之前,她从未注意过姥姥的私人物品。 姥姥的炕上放着一只雕花板箱,一直上着锁,赵筱雨从未见姥姥打开过。 这时,这只板箱引起了赵筱雨的注意,她确认那里面有秘密。 终于,她偷到了姥姥的钥匙。 可惜,没有一把能打开板箱上的锁。 她问过姥姥,姥姥语焉不详,只说里面是些姥爷生前的物品。 她想过要采用暴力破锁,但怕惹得姥姥生气。 年前的某一天,姥姥要出去遛弯,张姨陪她去了,赵筱雨以最快的速度找到街边的一个配钥匙师傅,问他会不会开锁。 那时还没有专门的开锁匠,县城居民,大部分住着平房,用的是廉价的明锁,钥匙丢了,直接砸开换新的。 师傅说,他不会开锁,但他有上百把各种型号的钥匙,不是结构太复杂的锁,大概率能打开。 他跟着赵筱雨回了家,拿出一长串钥匙,一把一把地试,一点一点地找感觉。 在试到二十几把的头上,咔嗒一声,锁子开了,赵筱雨花五元钱买下了那把钥匙。 师傅走后,赵筱雨将大门朝里锁上,回屋就开始在板箱里翻找。 姥姥倒没骗她,板箱里基本是一些古旧的男人用品,服装鞋帽等。 翻到最底层,找到一个笔记本,赵筱雨立刻紧张起来,可是翻开笔记本,却又有些失望,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依稀可看出是土改时期的学习笔记。 赵筱雨不甘心,用手指比住,逐行逐字地看。 忽然,她看到一些熟悉的字眼。 “沟湾里胶泥黄又多,挖块胶泥捏咱两个;捏一个你来,捏一个我,捏的就像活人脱。摔碎了泥人再重和,再捏一个你来,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王贵与李香香》” 很显然,这是姥姥从什么书上抄来的,或者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 赵筱雨接着往下看,可是直到看到最后一页,再没看到其他有用的信息。 她沮丧地将笔记本放回到箱底,这时发现了一张纸,急忙拿起来,正要展开看,听到大门响,张姨和姥姥回来了。 她迅速将从板箱里拿出来的东西放回去,盖上盖子,上了锁,溜回自己房间。 直到晚上,她才将那张纸展开,原来是一张旧社会的婚书,纸张已泛黄发脆,内容如下—— 立婚书人:董尽忠。 因婿战死,女淑兰年二十二岁,无人养育,协同媒人并村中公人,情愿改嫁与同村柳勇智名下正室,言明身价大洋一百二十元整,旦交不欠。 恐口无凭,立婚书为证。 外孙女赵舜然年二岁,随娘过继与柳勇智,更名为柳舜然。 他日如有纠葛情事,董尽忠一面承当。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三月初九日。 赵筱雨看完,结结实实地出了一身汗,脑子一时有些不够用,她虽然猜到姥姥和姥爷的婚姻不同寻常,但绝没想到姥姥是带女改嫁给姥爷的。 写这张婚书的董尽忠应该是姥姥的父亲,他的外孙女自然就是妈妈了,那时妈妈已经两岁了,她原本姓赵。 赵舜然,赵天尧,他们到底什么关系? 尧舜禹,一脉相承。 赵筱雨哭倒在桌子上。 第202章 去县里玩吗? 在此之前,赵筱雨问过陈慧,她九哥的爸爸叫赵大顺,原本是想叫赵大舜的,派出所的民警写错了字,也就是说,赵天尧的意思是,子孙后辈跟着他的名字往下排。 姥姥说,她给妈妈和自己取名字时,也是遵循了尧舜禹的原则,那么,这个“尧”,是不就是赵天尧? 婚书中提到的“因婿战死”中的“婿”,是不也是赵天尧? 赵天尧是不就是自己的亲姥爷? 结合种种证据来看,真相似乎呼之欲出。 然而存在着两个矛盾是,赵天尧并没有战死,与婚书上写的不符;柳勇智也没有牺牲,和纪念碑上写的不符。 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一定是有人说了谎。 赵筱雨想把自己的猜测告诉爸爸,又觉得不宜打草惊蛇,毕竟这关乎着姥姥的名节,她们那个时代的人,特别注重这个,已经是风烛残年了,可别受到什么刺激。 她只是问爸爸:“你对姥姥和姥爷了解吗?” 赵丁旺说:“怎么说呢,说了解也不了解,说不了解也了解,毕竟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但再往前的事,就不好说了,那时候兵荒马乱的。” 恍恍惚惚过了年,家里天天访客不断,赵丁旺往往从早喝到晚,赵筱雨烦极了。 正月初二,赵筱雨忽然想到一个办法,从影集中拿了姥爷的照片,骑上摩托车就向河蒲乡而去。 她想,如果赵天尧和姥爷曾是战友,就一定能认出姥爷的照片。 她虽然不想见到赵小禹和陈慧,但耐不住对这件事的好奇,心想,去了直接找赵天尧,无视那对狗兄妹即可。 可是,前几天他给自己打电话了,他想说什么? 还有,那天他写了两个人的名字后,又在中间添了一“丿”字,他想写什么? 可是一想到他和那个女孩亲密无间的样子,她的心上就立刻冻了一层寒霜。 带着混沌的大脑,穿着一身皮衣,骑着250摩托车,她出发了。 一路上基本没做任何思考,或许是高速行驶需要集中注意力吧,直到摩托车过了河蒲公社,驶上土路,车速降下来,神经放松,她才开始思考。 如果赵天尧就是自己的亲姥爷,就是姥姥的原配丈夫,该怎么办? 尘封了半个世纪的往事,对于局外人来说,只是一个故事,而对于局中人来说,可能是足以致命的伤疤。 河蒲公社距建设新建队有小二十里的路程,可是在高性能摩托的车轮下,就显得不值一提了,赵筱雨在迷迷糊糊间,就望见了孙桂香家的那套南方格局的红砖院子。 车速再一次降低,以期拉长距离,但也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摩托车就到了那套院子门前。 赵筱雨咬了咬牙,还是觉得自己太冒失了,让那对狗兄妹看到,以为还是来找他们的呢,正要加速通过,金海从院子里跑出来,招呼了一声:“赵筱雨!” 赵筱雨只得停下车,摘下头盔,长发在头顶挽了个好看的髻。 她今天的穿扮,全然不像一个高中生,一身紧身黑皮衣,显得身材玲珑精致,又冷艳无比,像极了港姐邱淑贞,金海眼睛都直了。 “你,你,”金海激动得有点失态,但他马上调整好心态,“快回屋里吧!” 他觉得“你怎么来了”这样的问话,会让对方无法回答,而且极易逼得对方说出“我只是路过”,所以将疑问句改成了祈使句,免得双方尴尬。 他认定赵筱雨今天是来找他的,因为陈慧没来,赵小禹也不在,如果她找陈慧,必会先给赵小禹打个电话,以确认陈慧在哪里。 她或许已经打过了,确定赵小禹去前进四队找陈慧了,所以她来了。 赵筱雨问:“你爷爷在吗?” 金海说:“他和我妈这会儿都不在,可能去村里串门了吧,先回家吧。” 赵筱雨绷着嘴沉吟片刻,抬起眼皮往院里瞅了瞅,心里一股酸涩泛了上来,他竟然连出门迎接一下她都不愿意,看着金海问:“去县里玩不?” “我?”金海不敢相信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对,就你!” “好,好!”金海喜不自胜,朝院里喊道,“胡芳芳,我妈回来,就说我去县城同学家玩了!” 然后忙不迭地骑到了摩托车的后面,双手正要揽赵筱雨的腰,又没敢,对于这个冷美人,他还是很忌惮的,于是双手伸向后面,抓住了后架,屁股也往后挪了挪,和赵筱雨保持着一定距离。 通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了解了一些赵筱雨的性格,她不喜欢太过主动的男生,往往是你越被动,她越主动;你一主动,她反倒不稀罕你了。 摩托车在原地打了个大弯,调转车头,向村口驶去,冻结了的路面上的浮土荡了起来,像《西游记》里的妖怪出没。 摩托车进村时,张扬的轰鸣声,让无所事事的村民走出家门,站在自家的院门口观看,这时看到金海坐在摩托车后面,纷纷投来好奇和羡慕的目光。 金海高昂着头颅,无比荣耀,只是赵筱雨带着全封闭头盔,不然她的仙姿玉容,定会让这群乡巴佬惊掉下巴的。 赵小禹的轻骑摩托,不仅跑不快,声音也很小气,就像用木棍敲打着竹排子,如果把250摩托车比作是高品质音箱的话,那么他的摩托车就是摆摊小贩用的“大声公”。 赵小禹骑着轻骑摩托,载着陈慧,摇摆进村里,之前那张扬的轰鸣声似乎还在耳畔,荡起的尘土似乎还未落下,出来看新鲜的村民还没来得及回去。 他们明白了一个道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的金海,引得城里的有钱女孩亲自来接;没读书的赵小禹,就只能驮着自己的妹妹走村串巷。 赵小禹貌似波澜不惊,眼睛却不时地往地下瞅一眼,那留在土路上的两道车辙,像两条柔软的小皮鞭一样,轻轻地鞭打着他的心脏,打得他分外舒爽。 然而,当他回到家门口,没看到那辆摩托车,只看到两道车辙,在原地打了个弯,又驶向远方时,一颗火热的心瞬间冰冻。 “她走了?”陈慧喃喃地说。 赵小禹装作没听见,心里怨恨道,都是你,又要打扮,又要收拾东西,耽误了时间! 胡芳芳跑出来说:“那个女赵筱雨过来了,金海哥哥跟她走了,说是要去县里玩。” 赵小禹一颗冰冻的心,瞬间又被浇了一勺滚烫的油,刺啦一声,四分五裂。 第203章 炸坏了 赵筱雨载着金海回到县城,在街上溜达了一阵,新年的街道空旷无人,到处散落着炮竹的碎屑;商铺大多关门谢客,门上贴着大红对联,玻璃上贴着大红剪纸,路灯杆上挂着灯笼。 两人各怀心思,金海兴致勃勃,随便一个灯笼都能触发他说话的欲望,搜肠刮肚地想着古人的诗句;赵筱雨却意兴阑珊,很少说话。 夜色微黑,两人走进一家饭馆。 “想吃什么,随便点!”赵筱雨将菜单甩在金海面前,“我请客!” 这时金海就又有点自卑了,他很想把两人的身份互换过来,但囊中羞涩,不敢托大,到时候付不了账就太难看了,就随便点了两个便宜的菜。 “喝酒吗?”赵筱雨问。 金海一阵狂喜,男生中间流传着一种说法,女的请男的喝酒,就等于是给男的机会,但他不敢表现得太过急切,反问道:“你想喝吗?” “喝点吧。”赵筱雨说。 酒菜上桌,两人边吃边喝边聊。 金海故意试探赵筱雨:“不如把赵小禹和陈慧也叫上了,我请客!” 这时已点完菜,他估摸着自己能付得起,所以敢说请客的话了。 赵筱雨切了一声:“叫他们干嘛?一对狗兄妹,不待见他们!” 金海又是一阵意想不到的喜悦,看来赵筱雨和陈慧闹别扭了,但赵筱雨还是愿意和他在一起,说明她原先接近陈慧,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过他们也不在。”金海又补充道,“陈慧没来,赵小禹今天去给他爸妈拜年了。” “他爸妈?”赵筱雨一怔。 “是啊,他的生父生母,就是陈慧她爸妈。” “哦,对对!”赵筱雨的心里略微好受些,原来他们不在家,并不是故意不出来迎接她。 金海这是第三次喝酒,身体还没有被酒精洗礼,喝了几杯就上头了,不过大脑却异常活跃,胆子也大了起来,口才也变好了,赵筱雨趁机问他赵天尧的事。 “那老头子以前真懒,他们父子俩就知道喝酒,赌博,串门,赵小禹小时候连个囫囵衣服都穿不上,整天光着屁股满村跑,队里的人都嫌他野,不喜欢他。” 金海首先把赵家祖孙三代的整体形象勾勒了出来。 赵筱雨想到赵小禹光着屁股的样子,有点忍俊不禁。 “如果不是我妈,他们三个估计就是讨吃要饭了。”金海接着强调了他妈的重要性。 然后,他把这些年赵家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当然,添的油,都是地沟油;加的醋,都是变了质的陈年老醋,总之是,赵家三代一无是处,是孙桂香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她是赵家的大恩人。 赵筱雨之前听陈慧讲过赵小禹的好多事,知道他六岁给老爸娶老婆,七岁放了老爸买回来的老婆,八岁差点被武家人生吞活剥,也正是因为陈慧的灌输,她才对那家伙产生兴趣的。 但她现在的关注焦点不是赵小禹,而是赵天尧。 “老头子为什么不娶老婆?”她问。 “那有什么为什么?穷呗!懒呗!谁家姑娘嫁给他,还不得受一辈子罪!”金海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他在战场上炸坏了身体,娶不成老婆了。” “炸坏哪里了?我见他好好的嘛,他不是还开枪吓退了武家人吗?”19岁的少女还不能马上想到男女之事。 “怎么说呢?”金海红了脸,有点不敢说,但转念一想,和赵筱雨聊聊成人话题,或许能促进两人的关系,说不定……咬了咬牙,“他那个部位,被炸坏了,就是说,他变成了太监,不是男人了。” 他艰难地把话说完,胆战心惊地观察着赵筱雨的反应。 赵筱雨的身体微微一震,脸上现出一抹凄惶,半天才回过神来,问:“你咋知道的?” 金海见她并不反感这个话题,受到了鼓励,索性全说了。 “赵大顺死后,我妈非常孝顺赵天尧,队里的人就传闲话,说公公媳妇……赵天尧就提着大刀,把全队的人赶到场面上,当众脱下裤子,让别人看……啊呀,丢人呐!” 金海说得正起劲,醉眼朦胧中,没注意到赵筱雨已是脸色惨白。 “赵天尧自己说,他是在一场阻击战中被炸坏的,那时他有个漂亮的未婚妻,因为不想让人家姑娘守活寡,就没娶她。 “队里的人却私下议论,这些都是他自己编的,给自己长脸,他根本就没当过兵,充其量当过几年土匪;就算当过兵,也是个逃兵,不然他打过那么厉害的仗,政府为什么不表彰他?为什么不养他的老? “哦,对了,他自己说是打完那场阻击战后,他的领导去接应他,被他端起机关枪突突死了,所以功过相抵,不奖不罚,只是不让他当兵了。 “这就编得离谱了,敌人在前方,他的领导肯定是从后方来的,他怎么能认错人呢?除非他是故意的,故意就说明他是叛徒,是内奸。” “住口!”赵筱雨忽然轻声喝道。 金海吃了一惊,看到赵筱雨满脸怒容,眼眶中汪着一团泪水,一时慌了神,他不理解她为什么会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动怒。 一时气氛有些紧张。 赵筱雨调整了一下情绪,说:“你为什么宁愿相信别人,也不愿相信你爷爷?” “他不是我爷爷。”金海说。 他也有点不高兴,他最不喜欢赵筱雨的,就是这种喜怒无常的性格,想想还是陈慧好。 赵筱雨没再说话,起身到吧台结了账,离开了饭店,旋即听到摩托车的轰鸣声。 “没礼貌!”金海低声嘟囔了一句,狠狠地喝了一口酒,抬起头,目光正好与坐在吧台后面的女服务员相对,便问候了一声:“过年好,过来喝两杯!” 女服务员耸耸肩,摇摇头,低头按起了计算器:“八七,七四八……” 第204章 钢琴演奏 赵家的餐厅灯火通明,餐桌上的菜盘堆得像小山,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七八个人围着餐桌喝酒,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赵筱雨进门看到这一场景,不悦地皱了皱眉头,把头盔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正要回自己房间,赵丁旺叫住了她:“筱雨,过来给大家拜个年!” 赵筱雨烦极了,但还是走到餐桌跟前,她不认识这些人,不知道如何称呼,就鞠了一躬:“大家新年好!” 众人纷纷起身,把一个个红包塞进她手里,她有心拒绝,但一想,姑奶奶的躬可不是白鞠的,还了那家伙的钱,最近正好江湖告急,也就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筱雨,”赵丁旺指了指放在墙角的钢琴,“弹一曲,算是答谢大家!” 赵筱雨暗叫一声苦,从小到大,她最痛恨弹钢琴,偏偏望女成凤的爸爸,非要把她培养成一名出色的音乐家不可,给她买了钢琴,请了老师。 她家早些年也是穷苦人家,这架钢琴是在她十五岁的时候才买的,没有扎实的童子功,加上不喜欢,弹得是一塌糊涂。 爸爸为了鼓励她,答应了她买摩托车的要求,她投在摩托车上的时间和精力,远比投在钢琴上的多,为此,她不得不经常贿赂钢琴老师,让老师告诉爸爸,她进步很快,好在爸爸不懂音乐,一直以为她弹得炉火纯青。 “快去,给大伙儿露一手!”赵丁旺喝多了,挥舞着大手催促道。 众人也都鼓起了掌。 收了大家的钱,又被架到了“才女”的位置上下不来,看来是躲不过去了,赵筱雨硬着头皮走到钢琴前面坐下来,只希望在场的人没有懂行的。 说实话,稍微有点难度的曲子,她连一首都不能完整地弹下来。 但她毕竟学过,比纯粹没学过的人要强许多,就算不看谱,只要会唱的歌,用一根手指按单键,也能敲出来,当然和专业人士弹的不可同日而语。 琴盖被张姨擦得一尘不染,闪着亮光。 赵筱雨鼓了鼓勇气,准备蒙混过关了。 揭盖琴盖,先划拉了一下音阶,听到有人赞道:“好!” 赵筱雨哑然失笑,顿时不紧张了,这群人可能和爸爸一样,是音乐盲,所以她挑了一首自认为难度最大的曲子。 前十小节比较简单,而且基本一直在重复,她弹得很溜,可是乐声刚起,就有人听了出来:“好,水边的阿狄丽娜,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曲子!” 赵筱雨立刻出一身汗,前十小节过后,就是大段的32分音符连弹,她就是把十根手指和十根脚趾全用上,也弹不过来,她原本想跳过这一段,直接弹后面的,应付过关即可,现在看来不行了。 完了,今天这丑是出定了。 前十小节不到一分钟就弹完了,她当机立断,换成了《童年的回忆》。 可这首曲子的前八小节后,有一段连弹,她也练得不熟,给爸爸表演时,也是每每跳过这一段,所以弹到那里时,她又换成了《梦中的婚礼》。 “这——”那个懂行的人已看出赵筱雨的水平,实在逊得很,但碍于赵丁旺的面子,不好当面揭穿,便也装出一副欣赏的样子。 赵筱雨索性豁出去了,去他妈的,不要面子了,便开始乱弹,弹最基础的指法和和弦,那些不懂行的,虽然听得索然无味,但不敢暴露出自己的浅薄,倒也听得“如醉如痴”。 弹着弹着,赵筱雨忽然心灵受到触动,弹开了那首《捏泥人》,伴了几个简单的和弦。 有人听了出来:“这首我听过,好像是什么电视剧的主题曲。” 有人附和:“《天桥梦》的片尾曲,歌名叫《捏泥人》,朱桦唱的。” 接下来,赵筱雨又回忆着姥姥唱过的《我侬词》的曲调,开始弹,这首曲子很少有人听过,所以她完全放飞自我,大体上不走样,细节处自由发挥。 弹着弹着,她感觉自己变身成为姥姥,坐在院子里的夕阳下,轻声吟哦,神思飞扬,恍惚间,又穿越到了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 枪炮声,啼哭声,怒吼声,号角声……各种声音在她耳畔回响。 情侣相别,骨肉分离,寒风中,三十二名勇士喝血酒盟誓,空碗摔碎在岩石上;烈火中,一个一个的战士倒下,但仍有一个倔强的身影傲然站立,敌人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各种画面在她的眼前浮现。 她的手指随着这些声音和画面,在不停地变化着,没有章法,没有规则,音符,音节,时值,节拍,统统不管,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完全置身于那一个个场景之中。 她的视线被眼泪遮挡,但她无需看键,只要心中一动,手便准确地移动到哪个键上,发出她想要的声音。 她甚至发出了哭泣声,但被淹没在如惊涛骇浪的琴声中了。 在场的人这回是真的如醉如痴了,他们的心脏随着那越来越急,越来越密,越来越高的琴声,一节一节地攀升至云端,俯瞰大地,又仿佛穿越了历史长河,见证了那一场场灾难和伟业。 就是那个懂行的人也张大了嘴巴,表现出满脸的惊讶。 他听到了《命运》的敲门声,听到了《梁祝》里的抗婚片段,听到了从前听到过的许多乐曲,也听到了从前没听到过的许多乐曲,这些乐曲片段连成一个整体,充满了悲伤、悲愤、悲壮,仿佛一曲大地悲音,让人动容。 终于,随着一阵铺天盖地的,波澜壮阔的,惊心动魄的,像交响乐一样的,洪大的声音过后,骤然归于平静,仿佛一切都毁灭了。 众人忘了鼓掌,稍微停顿了一下,乐声又起,变成了《捏泥人》,比之前更柔和,更婉转,仿佛毁灭过后,春光明媚,万物重生。 大家不禁潸然泪下。 他们这时才想起鼓掌,纷纷起立,向赵筱雨致敬。 那个懂行的向赵丁旺竖起了大拇指:“老赵,你这闺女太厉害了,可以举办音乐会了!” 在大家的鼓掌和赞扬声中,赵筱雨偷偷地抹了把眼泪,起身向大家鞠了一躬,逃回房间去了。 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了姥姥房间,姥姥坐在炕沿下的沙发上,已是满面泪水。 赵筱雨扑倒在姥姥怀里,喊了一声“姥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205章 一间房 正月初八,赵小禹回县城上班,向赵丁旺请示了一下,就带着李晓霞踏上了远行的列车。 这是两人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坐火车,都有些紧张,李晓霞防着流氓,赵小禹防着小偷,他带了不少钱,除了两人外出的费用,还有送礼的钱,那时的银行系统很落后,存取钱很不方便。 黄水酒厂的出差补助并不高,路费实报实销,每天补助五十元,包括住宿、吃饭、市区交通费等,所以路途越远越划算,坐在火车上消磨几天,每天白拿五十元。 但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了,就显得有些紧张了,省着花略有盈余;稍微铺张一些,就有点捉襟见肘。 转了两次火车,一次班车,历经三天两夜,两人终于到了赵丁旺事先联系好的那个酒厂。 厂部派人接待了他们,说他们可以随便参观,但不能乱动东西,不懂的可以请教工人师傅。 这个酒厂有招待所,但赵小禹和李晓霞只是来学习,算不上贵客,不具备免费入住的资格,两人问了问价格,觉得太奢侈,决定到外面去住。 这是一座大城市,高楼林立,街道宽阔,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小轿车往来穿梭;还有电视里常出现的立交桥,像天上的彩虹;人口密度也很大,街上到处是穿着华丽的人群,说着洋气的普通话。 两人初到此地,晕头转向,那是真的找不到北,甚至连路都不会走了,就像两个从秦陵里走出来的兵马俑一样,带着岁月的尘土,满面烟火色,左顾右盼,亦步亦趋,随便什么新奇的事物,都能让他们瞠目结舌。 两人的第一要务,就是去报亭买了一张城市地图,确定了自己的位置。 试探着问了几家宾馆,价格都偏高,于是就选了一个平房区的旅馆。 旅馆最贵的房间是20元每间,是单间,有一张床,有个小柜子;两人间是10元一个床位;大通铺是5元每人。 赵小禹想自己住间20元的单间,因为他带着钱,不宜和陌生人混住,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说,他是“领导”,多多少少应该有些优待。 李晓霞不住单间,说她害怕;也不住两人间,说她更害怕。 赵小禹问她:“那你想怎样?” 李晓霞扭扭捏捏地说:“咱们两个住在一起,住双人间,每人只要十块就够。” 赵小禹只得同意,旅馆老板让他们出示结婚证,李晓霞说:“我们是表兄妹!” 旅馆老板半信半疑,但还是给这对“表兄妹”开了一个双人间。 双人间的物品都是公用的,脸盆、暖壶等,只有一个,只能轮流使用。 李晓霞说她有洁癖,所以每天洗脸和洗脚都要她先来,悲惨的是,洗脸和洗脚用的是一个盆,所以她在洗之前,先要抹上洗衣粉,把盆认真地洗一遍。 有时赵小禹先一步用盆,李晓霞看见了,就跑过来说:“我先洗!”丝毫不给“领导”面子。 赵小禹很是不舒服,有天对她说:“这个脸盆每天用四次,顺序是你洗脸,我洗脸,你洗脚,我洗脚,第二天再重复一遍,你仔细想想,我洗脸用的是你洗过脸的盆,而你洗脸用的是我洗过脚的盆。” 李晓霞思考了一会儿,觉得有道理,就把顺序颠倒了过来,赵小禹先洗,她后洗。 睡觉和起床也是有顺序的,这点李晓霞没明说,但她总是要等到赵小禹睡着后,她才睡;起床正好相反,她先起,赵小禹后起。 有一天赵小禹故意迟迟不睡,看杂志看到凌晨一点多,李晓霞问了几次,“你还不睡吗?”赵小禹回答不睡,李晓霞终于忍不住瞌睡,没脱衣服就钻进了被子里。 待她睡着,赵小禹忽然从床上跳下来,吓得李晓霞尖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来。 有天早晨,李晓霞在叠被子时,听到当啷一声,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从被子里跌落到水泥地上。 赵小禹终于忍无可忍了,捡起水果刀,说:“你想占我的便宜,还他妈的用这个防着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以为自己是四大美女呢!” 随手一甩,将水果刀扎在床头柜上,吓得李晓霞脸色大变。 其实赵小禹更怕和异性同处一室,想起那个噩梦般的夏夜,他就不由直打哆嗦,如果不是看着李晓霞胆小如鼠,他是坚决不同意和她住一间房的。 其实李晓霞长得并不难看,只是很瘦,目测只有八十来斤,胳膊和腿像麻杆杆,两侧的胯骨都突出了,赵小禹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 退一步讲,就算她长得赛如天仙,就这样的性格,赵小禹也不会对她有非分之想的。 赵小禹真后悔,招了一个女助手,要是男的就方便多了。 不过自那以后,李晓霞对赵小禹尊敬了许多。 再说吃饭问题。 因为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就不能任着胃口胡吃海喝,要节约,要整体统筹。 第一天,两人走进一家面馆,李晓霞向老板提出了报饭的要求。 所谓报饭,是选定一家饭馆,事先交一定的费用,因为要顿顿在这里吃,所以价格上能优惠一些,等于是变零售为批发。 老板拿来菜谱:“那你们先选菜。” 李晓霞说:“就吃面,我小碗,他大碗。” 面馆老板哭笑不得:“一共三块五,你让我咋优惠?” 但李晓霞还在恳求老板,赵小禹尴尬死了,说:“我的不用报,你报你的就行!” 老板更不乐意了,说:“就一块五,我干脆让你白吃算了!” 报饭不成,李晓霞就改变了策略,买来一堆馒头,和一袋蒜蓉辣酱,解决一日三餐。 她还不放心,问赵小禹:“咱们出差补贴是各算各的,还是一起算?” 显然,她是怕自己勒紧裤带省下来的钱,到时候被赵小禹瓜分。 赵小禹说:“各算各的,放心吃你的馒头蘸酱吧!” 再说工作上的事。 这家酒厂和黄水酒厂的很多工艺不一样,比如,黄水酒厂是在地下窖藏酒,这家酒厂是在外面立起几个铁罐子窖藏酒;发酵工艺也不同。 在熟悉了酒厂的情况后,赵小禹给相关领导送了红包,终于见到了他们一个重量级的领导。 和这个领导谈了一下午话,赵小禹受益良多。 比如在瓶子设计方面,完全不用找什么设计公司,也不用花巨大的费用量产,到瓷都随便找个小工厂,把要求说给他们,让他们的老师傅自行设计,生产几个样品,择优选一种,然后小批量生产试用,最终确定方案后,再反过来形成书面资料,这样就免去了试错成本。 这样一来,这个“大项目”,完全可以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轻松地投入运营,这也正是赵丁旺一直不敢寻求改变的原因。 这趟考察整体上还算是令人愉悦的,除了李晓霞。 还有一件事,令赵小禹很不爽,也和李晓霞有关。 那是他们刚来的两三天,那时金海和陈慧也提前回县城了,因为要上补习班,就住在赵小禹的住处。 有天晚上,陈慧打来电话,说她到学校住了,赵小禹问为什么,学校还没开学,陈慧吭哧了半天,说:“金海挺奇怪的,我不想和他一起住了。” 第206章 巨额话费 赵小禹预感到有事,说了声“我换个电话打给你”,就跑了出去。 那时的手机是双向收费,到了外地还有长途漫游费,接一分钟电话要一块好几,而借个本地电话打回去,则只收三毛多的长途费,加上老板要挣的,有五毛钱够了。 旅馆前台就有公用电话,赵小禹用它给陈慧回了电话。 陈慧说,金海总是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晚上还不好好睡觉,总是突然跑到她床边逗她,搞得她很难为情,所以就到学校的宿舍住了。 赵小禹一惊,这小子是发骚了,趁着屋里只有两人,想吃陈慧的豆腐,便说:“你别气,等我回去教训他!” 陈慧说:“我不气,你也别说他了,不然以后见面挺尴尬的。我就问问你多会儿回来,一个人住着这么大一幢楼,怕死了,每天在外面吃饭也费钱。” 又一天晚上,一个黄水县的固定电话打到了赵小禹的手机上,是金海打来的。 赵小禹本想趁机教训他一顿,又觉得九妹说的也对,挑明了彼此尴尬,毕竟他是孙桂香的儿子。 再说电话费这么贵,不适宜长时间交谈。 金海问了几句闲话,比如那边的气候怎么样,工作忙不忙,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等,正当赵小禹不耐烦,准备挂电话时,金海说:“李晓霞在你身边吗?” 赵小禹嗯了一声,把手机给了李晓霞。 李晓霞先是在房间里接,说的也不多,三言两语,想必是在回答金海的一些提问,慢慢地话就多了起来,也主动询问起那边的情况,因为信号不太稳定,她就出去了。 赵小禹也没以为意,就拿起一本杂志看,看着看着,就把李晓霞用他手机这事忘了,困意袭来,简单洗漱了一下就睡了。 一觉睡到天亮,忽然想起手机来,在床上一摸,在枕头底下摸到了手机,正好要打个电话,可是拨出号,系统提示本机欠费。 赵小禹吃了一惊,他的电话费,每月控制在50元以内,为此,他常常挂断打来的电话,亲自跑过去和对方面谈。 这次出差考虑到长途加漫游,就一次性交了二百元的话费,怎么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欠费。 他看向李晓霞。 李晓霞早已起床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也洗漱完了,坐在床边看杂志。 她察觉到赵小禹在看她,显得有点紧张。 “你把我手机打欠费了?”赵小禹冷冷地问。 “啊,欠费了吗?”李晓霞抬起头,不安地说,眼圈有点发黑。 “你自己打了多长时间,你不知道吗?装什么糊涂?还贴心地把手机藏在我枕头底下。”赵小禹翻开通话记录,最上面的一条就是金海打的那个,“1小时27分钟,这得研究多少国家大事啊?是不是一夜之间,全世界都让你俩灭了?” 李晓霞脸红了,嗫嚅着说:“接电话也收费吗?我以前在一中上学时,也接过宿舍楼的电话,不收费的。” “那是固定电话,这是手机,是双向收费,”赵小禹暴躁地喊道,“咱们在外地,长途加漫游,一分钟一块六,你算算是多少钱!” 李晓霞的脸又由红变白了,啊了一声:“我不知道这些,金海也没提醒我,我以为电话费只是他那头出。” 赵小禹发了一顿脾气,也只能自认倒霉了,谁让他有一个喜欢撩骚的弟弟呢,身边的人撩不到,就不远万里打长途电话来撩。 两人去那家酒厂的路上,经过一个通讯营业厅,赵小禹进去交话费。 营业员在电脑里一查:“您一共欠费317元6角5分。” 赵小禹顿时石化了,他的200元话费基本没用,加起来就是五百多,比他一个月的工资还多。 他急忙拿出手机,翻出通话记录:“不可能的,我刚交了200元话费,只打了几个电话,一定是你们弄错了!” “我们不可能弄错的,”营业员口气不好地说,“我们的账单是一个月一出,除非欠费超过100元,否则不会立即停机。今天不是您的账单日,您的手机却停机了,说明您肯定是严重超额了。” 赵小禹回头瞪着李晓霞:“你还打过什么电话?” 李晓霞神色慌张,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就接了那个电话,再没打。” 这时,营业员似乎看出了端倪,说:“手机上的通话记录是可以删除的,建议您调个详单看看,我们绝对不会出错的,都是系统自动算账。” 赵小禹便让营业员打了一份详单。 详单显示,在金海打完那个电话,后面还有四个电话,都是固定号码,两个是呼出,两个是呼入,总共时长四个多小时,最后挂断时是凌晨四点半,敢情是打了一夜。 还有一个手机号码发来的短信。 赵小禹怒视着李晓霞:“你玩得挺花呀,还会删除记录,我都不会呢!咋删的,教教我!” 李晓霞见抵赖不过,只得老实交代了。 她接完金海的电话,回到房间,赵小禹已经睡着了。 这是她第一次亲手触摸到手机这个新鲜玩意儿,稀罕得不行,就拿在手里把玩。 忽然想到有两个高中同学家里安装了电话,心想不如趁机和她们聊聊,时长不见,有点想她们了,加上有了正式工作,急需要和好姐妹分享一下这个好消息。 她原本只想打个三五分钟,说说自己的情况,问候问候对方的情况就行,可是她要挂电话时,对方却不让她挂,说这么久不见了,好不容易联系上,怎么也得聊个通宵。 她不得不说出自己的难处:“这是我同事的手机,我怕打的时间长,他会不高兴。” 对方说:“那你挂了,我给你打过去,我这是座机,超便宜!” 另一个同学也是如此,显然她们并不太懂双向收费和漫游的问题。 其实也不怪她们,那时带手机的人凤毛麟角,能带得起手机的人,也不在乎双向收费;不过城里很多人家都安装了固定电话,先是拨盘式的,后来进步成按键式的,话费很便宜,前三分钟收一分钟的钱,接电话不收费。 但李晓霞没说的是,她在打完电话,看到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不知道怎么弄的,就无意点开了。 “赵小禹,我要见你,有重要事情和你谈,关于你爷爷的事!” 又不知怎么弄的,无意删除了。 知道了手机上的东西是可以删除的后,李晓霞鼓捣了一阵,就把那四条通话记录也删除了,免得赵小禹看到后埋怨她,本来他就对她各种挑剔。 第207章 一条永远看不到短信 赵小禹大发雷霆,当着几个营业员的面,把李晓霞教训了一顿,李晓霞只是低头垂泪,连声道歉,像曾经她打翻了菜盘,被赵小禹教训的情形一样。 但教训李晓霞无济于事,欠下的电话费还得交,除非不用这个号码,那时手机欠费是可以弃号的,通讯公司往往也不追究,还没有实行实名制,但赵小禹不想换号。 换了号,某些人会联系不到他的。 但他实在不想当这个大冤种,于是让李晓霞交这笔钱,李晓霞嗫嗫嚅嚅说,她家为了给她爸看病,现在债台高筑,意思是一分都不想出。 赵小禹又把矛头对准了通讯公司,开始耍无赖,说他一直都是预交话费的,欠了费只能说明是通讯公司的系统出了问题,应该由通讯公司承担。 营业员解释说,他们目前的技术,不可能做到实时计费,只能定时监控,所以欠费是在所难免的。 赵小禹赌气说:“那我不用这个号了,你们连个屁都捞不着!” 营业员不为所动,意思是你爱用不用,反正公司不是我家开的。 赵小禹又转变了态度,赔着笑脸,说着好话,让人家减免部分,后来又把人家经理请出来,又打了若干个投诉电话。 闹腾到中午,在他的软硬兼施下,经理请示了上级后给他答复,如果他愿意一次性预存五百元的话费,可以给他消除欠费。 赵小禹咬咬牙,同意了,好歹不用花那三百多的冤枉钱了。 当然,原来预存的近二百元话费找不回来了,只能自认倒霉,谁让他领了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助手呢。 赵丁旺早有言在先:“人是你找的,也是你要带的,是好是坏,你都得给我挨着!” 解决了这档子事,李晓霞明显变得轻松了起来,说:“正好中午了,我请你吃饭吧。” 赵小禹没说话,心想,跟你吃馒头蘸酱吗? 但李晓霞还是把他邀请进了一间快餐馆,点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要了四碗米饭。 在进来之前,她看到门外牌子上写的菜价很便宜,在她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服务员不解地问:“一盘菜,四碗饭?” “嗯,”李晓霞看看邻桌上比酒杯大不了多少的米饭碗,“我们一人两碗。” 服务员无奈地笑笑离去了。 赵小禹心想,幸好不是三个人或四个人,不然就是一盘菜配六碗或者八碗米饭了,绝对能让大城市的人大开眼界。 饭菜上来,都是袖珍款的,米饭碗比酒杯大不了多少,菜盘比米饭碗大不了多少。 这样的一盘菜,一个人都不够吃,要让它满足两个人的肠胃,着实有点为难它了。 李晓霞似乎看出了这盘菜的难处,每次都夹很少一点,几乎只是蘸一下筷头,沾点味道即可,比她吃馒头蘸酱都省,照这种吃法,这盘菜足可办一场盛大的酒席了。 赵小禹莫名有点难受,想起曾经那些苦难的日子,他连李晓霞都不如呢。 算了,不计较她了,看在她曾给自己送准考证的份上。 赵小禹扒拉了一些菜进碗里,随便搅一搅,几口吞下一碗。 再扒拉一些菜,拌了米饭,又吞下另一碗。 放下碗,撕块卫生纸擦擦嘴。 “你吃吧,我吃饱了!”他把剩下的半盘菜推到李晓霞面前。 李晓霞问了一句:“你吃饱了?”得到赵小禹肯定的回答后,大大地夹了一筷子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赵小禹无所事事,就掏出那卷通话详单随便看,那时他只顾着追究那四个电话了,忽略了那条短信,那个号码,太熟悉了,他早已倒背如流。 她竟然给他发了短信,发出时间是凌晨一点多,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他的心猛地一颤。 急忙翻开短信栏,却没有找到那条短信,他把目光投向李晓霞,李晓霞吃得如火如荼,完全没注意到他。 “有条短信你看到没?”他问。 “什么?”李晓霞的身体明显抖动了一下,抬起头心虚地望了赵小禹一眼,嘴角粘了一些鸡蛋和米粒,摇摇头,“什么短信?我没看到。” “手机上的短信,是不是你删了?”赵小禹的声音有些变调,把通话详单拍到桌子上,“昨晚有人给我发了短信,但是手机里没有,是不是你删了?” 李晓霞略作犹豫,又摇摇头:“我没删,我只删了通话记录,我不知道短信在哪里。” 赵小禹大怒,一把提住李晓霞的领口,把她弱不禁风的身体提了起来,表情狰狞地吼道:“告诉我,那条短信写了什么,否则老子不饶你!” 这家饭店的生意不错,基本上座无虚席,这时人们一齐把目光投到赵小禹和李晓霞的身上,李晓霞知道自己错了,但当众被这么羞辱,还是倍感委屈,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但她还是没有承认:“我不知道什么短信,我没看到。” 第208章 别再骚扰我 赵小禹想打人,但这是个女人,而且他急需要知道那条短信的内容,便克制住怒火,把语调调整得柔和些。 “删就删了,你只要告诉我,那条短信写了什么?” 他仍提着她的领口,拳头顶在她的下巴上,她的头只能朝后仰着;她的双脚几乎要离地,脚尖踮着。 她没有发出哭声,但眼泪一直在流,眼中充满了委屈、羞愤和害怕。 “我没删,我不知道。”她仍是嘴硬。 她知道这件事没人知道,只要自己不说,她就是无辜的;一旦说了,就又添了一条罪过。 两人僵持着,一个虎视眈眈,一个可怜兮兮。 跟前有人站起来解劝:“有话好好说嘛……” 赵小禹终究没有动手,他把她推开,她顺势跌坐在椅子上,差点朝后倒翻过去。 他出去了,她趴在桌子上哭泣,那半盘西红柿四平八稳地欣赏着人世间的悲喜,周围的人们交头接耳,角落里有个男人说:“管他呢,中午也要来二两……” 服务员端着盘子穿梭于过道之中,嘴里喊着:“看油!” 赵小禹走出快餐店,给赵筱雨打电话,对方没接。 再打,直接掐掉了。 再打,关机。 赵小禹蹲下来,眼前是一条宽阔的街道,车来车往;一侧是一道高架桥,从北边的楼群里钻出来,又从南边的楼群里钻进去。 他开始编短信。 几番斟酌,写好了又删,删了又写,最后剩下一段精简的文字,就像考古人员在剥离了层层泥土之后,露出了宝物的光辉一样。 “那条短信不小心被我删了,我很想知道写了什么,重发一遍可以吗?它对我无比重要!” 想了想,把“它对我无比重要”几字删了,按下了发送键。 直到晚上,他才收到回信:“不可以,别再骚扰我,否则我换号!” 这个插曲让赵小禹郁闷了许久,原本计划着在工作结束后,抽出一天时间,好好欣赏一下这个城市,现在全然没兴趣了。 不过在临走的前一天,他转了n次公交和地铁,又步行了很长时间,去郊外的机场看了飞机。 机场有很高的围墙,遮挡着视线,幸好铁栅门前有个持枪的警卫让他站在那里看,并给他讲了许多飞机知识。 他亲眼见证了那个庞然大物腾空而起,消失在蓝天白云之中;他了解到许多飞机的型号,以及飞机的飞行原理。 他知道了那个钢铁家伙原来也很脆弱,被几只鸟就搞坏了…… 他很想就这么一直看下去,警卫下逐客令了,“再看一次起飞,你就走吧。” 自从短信事件之后,到考察结束,赵小禹和李晓霞的关系持续恶化,几乎不说话,形同路人。 要去订回程的火车票时,李晓霞说:“你买你的就行,我的我自己买!” 不得不说,李晓霞的省钱和赚钱本领非同凡响,她买了一张硬座票,但在下车后,跟不报销的旅客要了一张卧铺票,坐了两天车,不仅得了一百元的差旅补助,还赚了硬座票和卧铺票的差价。 半个月的考察圆满收官,但赵小禹却怅然若失。 李晓霞却赢利不少,回到县城后,回酒厂报销完,她净赚了小一千。 拿到钱的那一刻,她几乎忍不住要笑了,事实上她已经笑了出来,只是没发出声音,她甚至忍不住带着一点炫耀的神情望着赵小禹,得到的当然是赵小禹的冷眼和转身。 两人向赵丁旺汇报了考察情况,赵小禹写了详细的考察报告,对比了两个厂家的优劣,提出了若干合理化建议。 虽然写得不很规范,但内容很翔实,总结得也条理分明,很有参考价值。 赵丁旺颇为满意,尤其是小瓶酒计划还可以搞个微缩版的,正合他的心意,他现在最怕张扬,最怕正式,搞得越幼稚越好,那样就没人会认为,赵小禹这条小泥鳅,能掀起什么大风浪。 两人走出赵丁旺的办公室,赵小禹又返了回去。 “赵厂长,我想换个人!” 赵丁旺没问原因,哼了一声:“小子,人是你挑的,吃亏占便宜都是你的,这是工厂,不是你家。” 赵小禹还想说什么,赵丁旺摆摆手,似乎不想听,赵小禹只得退了出去。 他这时意识到,李晓霞现在是酒厂的正式员工,他能招来她,却赶不走她,他浪费了一个难得的名额,却让自己摊上了一个难缠的麻烦。 赵筱雨最近很烦,主要缘于姥姥的事。 有一点她确认了,她不是姥爷的亲外孙,姥姥只有妈妈一个女儿,妈妈也只有她一个女儿,姥爷娶姥姥时,妈妈已经两岁了,而且姓赵,所以她的亲姥爷八成是赵天尧,现在就差两人确认了。 如果这是事实,她倒没觉得无法接受,姥姥是在“因婿战死”后改嫁的,正大光明,没有什么龌龌龊龊的风流韵事。 如果这是事实,她愿意和亲姥爷相认,那样她就有了两个姥爷;她也愿意让两位老人重新走到一起,共度这为数不多的时光,免得留下遗憾。 但赵筱雨不敢轻举妄动,姥姥总是态度不明,每谈到关键处,她就仿佛有点神志不清,或者她有所顾虑。 赵筱雨想,这个顾虑,应该就是,姥爷是个逃兵。 显然,姥姥嘴上经常骂姥爷是个逃兵,但内心里还是希望他不是,她不想确认,所以自欺欺人。 赵筱雨不相信姥爷是个逃兵,她更相信赵天尧说的,姥爷是因为救他牺牲在了那场战役之中,所以赵天尧必然知道姥爷“死而复生”的真相,他在保守着那块纪念碑的秘密。 赵筱雨几次想问姥姥认不认得赵天尧,但又怕她受不了这个刺激。 她感到很孤独,很无助,没人和她分担这些,她曾把姥姥的婚书拿给爸爸看,爸爸沉思半晌,只是淡淡地说:“不要追究这些了,一辈子都下来了。” “假如这个人还活着呢?” “这不写着‘因婿战死’吗?怎么可能活着?” “我是说假如。” “没有假如,就算有,也没必要深究了,毫无意义!”赵丁旺果断地说。 但赵筱雨不甘心,姥姥坐在夕阳下唱歌的样子,赵天尧抱着录音机泪流满面的样子,就像两幅古油画一样深深地烙在她的脑海,时不时地跳出来折磨她一下。 她直觉他们还在惦念着对方,她想,正因为一辈子都下来了,才更不能错过。 少女最懂情之苦,但是宁愿苦着,宁愿痛着,宁愿哭着,也不愿空着。 这件事搞得她神思不属,后来又听说赵小禹和那个女孩去了外地,这更令她烦躁。 孤男寡女,异地他乡,嘘寒问暖,朝夕相伴,狗才会相信他们是清白的。 虽然她断定赵小禹和那个女的以前就不清白,虽然她发誓再不和赵小禹来往,但听到这个信息时,还是异常难受,异常暴躁,她甚至想追到外地去求证。 第209章 死灰复燃 一个辗转难眠的深夜,赵筱雨终于忍不住给赵小禹发了一条短信,借口说他爷爷的事,想试探一下他的态度,明知他不在本地,却故意说“我要见你”。 她想,如果他扔下工作跑回来,她会不计前嫌地投入他的怀抱。 她想,就算他不回来,如果在第一时间回过电话来,向她道歉,向她解释那封信的事,她同样会不计前嫌地投入他的怀抱。 她想,就算他不道歉,不解释,只要对她温柔地说几句话,她照样会不计前嫌地投入他的怀抱。 这里的投入怀抱,不是比喻,不是意象,就是物理学意义上的投入怀抱。 是的,她想拥抱他,想抱着他哭,抱着他笑,打他,骂他,让他把那个女孩赶走。 她多可怜,多卑微,多没有自我,她的要求一降再降,然而还是迟迟得不到回音。 整个晚上,她半睡半醒,不时地拿起手机看看。 直到天明,她仍没收到一个电话,或一条短信。 这时她还没有失望,毕竟昨晚太迟了,他应该早睡了。 然而等了一个上午,他还是没有任何回音,她终于失去了耐性。 当她彻底把他打入“冷宫”时,他的电话才姗姗来迟,她没接,并且关了机。 下午开机收到了他的短信,她原以为他会说很多话,然而只是冷淡的一句:他把她发的短信删除了,让她重发一次。 他为什么要删,是怕那个女孩看到吗? 至此,赵筱雨的心彻底凉了。 盼来盼去,盼来一个透心凉,说的就是她。 开学了,赵筱雨回到学校。 去年期末考试,她进步很大,由三十几名进步到了十几名,超过了陈慧。 她原本计划着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也是想间接地告诉他,她没辜负他的鼓励,然而一夜之间,一切变得不可理喻。 她一下子失去了学习的动力,不知道为什么学习,学给谁看。 这个周末,赵丁旺接女儿回家的途中,告诉她一个信息:赵小禹和那个女孩好像不是男女朋友关系,两人出了一趟差回来,产生了很大的矛盾,赵小禹想开除那个女孩。 赵筱雨虽然不再关心那家伙的事,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开除了吗?” 赵丁旺哼哼两声:“他还没有随便开除员工的权力,我没批准,人是他找的,说不要就不要,当儿戏呢!” 赵筱雨的心往下一沉:“那个女的,可能确实不称职吧。” “说实话,我早看出她不称职了,刚成年的一个农村小姑娘,进城端了两天盘子,一点工作经验也没有,她能干得了什么?能干了别的,就不端盘子了!”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同意用她?” “工厂里的事,没那么简单。” “真难理解你们成年人的心思。”赵筱雨嘟囔了一句。 “筱雨,社会上的事,和学校里的事是不一样的。”赵丁旺语重心长地说,“那小子确实需要一个助手,但全厂数他年龄最小,资历最浅,我派个得力的人给他,人家肯听他的吗?所以就让他自己找人,不限条件,只要他觉得可用,我就破格录取。话既然说出去了,就不能轻易收回,君无戏言嘛,我不是君主,但也是一厂之长,也要讲契约精神,口头约定,也是一种契约。” “那现在不是正好有机会开除她吗?”赵筱雨仍不死心。 “他说招录就招录,他说开除就开除,那他不成厂长了吗?厂长也没有这么办事的!”赵丁旺拍拍方向盘,“招不到好员工,说明他的眼光不行;管不了下属,说明他的能力欠缺。这小子有点意气用事,不管多大的事,都靠拍脑门子决定,这怎么行?所以这次正好给他一个教训,他自己招的人,就让他自己用,如果这都用不好,那就只能说明,我高估他了;如果连一个人都管不了,以后还怎么挑大梁?” “那他和那个女的,以前的关系应该挺好吧?”赵筱雨不动声色地问。 “听他说,也没什么关系,只有几面之缘,相互并不了解。” 赵丁旺简单地将赵小禹和李晓霞相识的过程讲了一遍。 “就凭这么点交情,能力,性格,品质,一无所知,就敢委以重任,所以我说他意气用事嘛,可是我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啊,今天他开除这个,明天招来的还不满意,继续开除,那工厂还是工厂吗?” 赵筱雨没再说话,只在心里表达了不满:刚进城几天,就勾搭上人家小姑娘了,小流氓! 不过她心里的那团死灰,好像遇到了新鲜空气,嘭地一下又燃烧了起来。 赵丁旺又说:“过两天,他们要去瓷都谈合作,这趟回来,就能看出点问题了。” “啊,还要走啊……”赵筱雨忍不住插了一句,意识到失言,急忙住口。 好在有个行人正在横穿街道,赵丁旺按了几声喇叭,没听见她的话。 几天后,赵小禹和李晓霞又要出门。 临走时,赵小禹问:“赵厂长,假如有机可乘的话,乘不乘?” 赵丁旺一愣,旋即笑了,指着赵小禹说:“你小子还想坐飞机?本事没学会,倒学会享受了。” “嗯,想坐一次。”赵小禹大方地承认,“我上次看过飞机场,想体验一下坐飞机的感觉,只坐一次,以后出差我只坐硬座,一点一点往回省,保证不让你亏就行。” “准了!”赵丁旺爽快地答应,“就这一次啊!” 第210章 事情没那么简单 县里和市里都没有飞机场,两人乘车到了省城,又转乘机场大巴到了机场。 买票、安检、候机、登机、放行李,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系好安全带。 赵小禹乐不可支,不停地东张西望,仿佛要在这短暂的旅途中,把飞机的结构研究个透,赶明儿自己也造一架出来。 一阵缓慢的滑行后,飞机骤然提速,碾着混凝土跑道轰隆隆地响。 赵小禹猜测着飞机的奔跑速度,不知某人骑着摩托车能不能追上,神思恍惚间,忽觉身体一重,窗外的建筑物已在视线下方,飞机腾空了。 那种感觉很奇妙,如果赵小禹再小两岁,一定会大叫一声“爽”的! 李晓霞的脸色却不好看,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紧绷着嘴角,身体挺得僵直,双手紧握着两侧的扶手,似在上刑。 直到飞机平飞后,她才缓过劲来,说:“回来的时候,咱们别坐飞机了,我好像晕机呢。” 赵小禹心想,你想坐也不让你坐了,嘴上却说:“不管坐什么,都是工作需要,个人困难克服一下,咱们挣着人家的钱呢。” 李晓霞哦了一声。 赵小禹又说:“我虽然在厂里没职位,但在我们这个两人小团队中,我是带队的,一切都要听从我的安排,怎么走,怎么住,怎么吃,都要统一行动。厂里给我们每天补助50块钱,是让我们花的,不是让我们省的,我们要把精力放在工作上,而不是放在省钱上。” 他觉得之前对李晓霞太纵容了,本来他是“领导”,结果都由她说了算,尤其是回程时,她一个人要坐硬座,如果遇上什么危险,出点什么事,他难免要负个连带责任。 李晓霞脸微红,低下头去。 她不想坐飞机,除了晕机外,更主要的原因是省钱,坐火车两天的路程,坐飞机两个小时就到了,凭空少了一百元的补助。 飞机落地,已是晚上,人生地不熟,两人随便找了个旅馆住下了。 这回赵小禹没征询李晓霞的意见,自作主张,开了两间房。 第二天,又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大巴,才去了瓷都。 瓷都是个地级市,市区有好几家大型瓷器生产工厂,这些不是赵小禹的目标,经路人指引,两人又乘坐城乡公汽到了一个农村,那里有好多小工厂和小作坊。 说这里是农村,其实也不确切,这里的农村和城市似乎没有明显的界线,距离也不远,好像是整体连在一起的;即使在农村,也能望见城市的楼群,不像西北地区那样,城是城,村是村。 这里的树木很茂盛,郁郁葱葱;房子盖得很密,很高,有的是二楼,或者三楼,造型古朴,仿佛庙宇。 与西北地区最大的不同是气候,西北地区这时还未开始春耕,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这里就好像已经进入夏季了。 两人穿着毛衣毛裤,很快热出了一身汗。 接下来的谈判却不顺利。 这些小工厂和小作坊的老板听说买卖上门,倒是很热情,但当听说他们要定做酒瓶时,热情就消减了一半;再听说他们生产的是小瓶装低价酒时,热情就更低了;再听说他们是从大西北来的时,就连一点热情也没了。 他们说,瓷器的原料成本很低,但是制作成本很高,要经过数十道工序,每道工序都有损坏,最后成品的残次品率也极高,开裂的,变形的,起泡的,色差的,釉面针孔的……精挑细选下来,就没多少好的了。 而且瓷器一般都是机轮成型,很难做成方的或扁的,大多要做成圆的,运输成本也高,运输破损率也高,最后运到大西北,比酒都贵了。 当然,如果赵小禹不介意价格的话,他们可以生产。 赵小禹试问了一下价格,得到的答案令他大吃一惊,果然比酒贵多了。 走了几家,都是这样的说法。 赵小禹问一个老板:“我见过一些瓷瓶包装的酒,价钱并不贵,他们是在哪做的瓶子?” 那个老板说:“那都是大厂生产的,人家用的是百十来米的隧道窑,一个小时出一车,一车上千件,一天出产几万件,我们用的是几平方米的馒头窑,抽屉窑,几天烧一窑,能比吗?但人家要求的批量也很大,不像我们多少也生产,你们如果用量大,就找大厂去。我跟你说,就是大厂生产,瓷瓶的成本,也比玻璃瓶要高得多。” 赵小禹有点泄气,他原本是想节约包装成本的,现在看来,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要命的是,他听信了那家酒厂领导的忽悠,居然认为可以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地把小瓶酒摆在饭馆的餐桌上,而且将这一设想汇报给了赵丁旺,还骗坐了一趟飞机,现在回去告诉他,此路行不通,还不得让老头子骂死? 李晓霞建议道:“那就做玻璃瓶呗,玻璃瓶更有现代感。” 黄水玉液用的是瓷瓶,赵小禹问过采购科,是一家国营工厂生产的,价格超级贵,另外赵丁旺不让他找以前的合作商;赵小禹打电话联系过他们,态度不怎么友好,让他过去面谈。 他的小瓶酒计划,起初的设想,其实就是采用玻璃瓶,瓷器多少显得有点老气,但听那家酒厂的领导说,玻璃生产的自动化程度高,所以分化比较细致,生产平板玻璃的,和生产玻璃酒瓶的,完全是两套不同的生产线。 而且人家要求的批量都很大,像他这样的小打小闹,人家都不待理的。 又走进一家工厂,老板直接让他找专门的酒瓶厂,说他们生产的都是目用盘碗,生产不了酒瓶,正当赵小禹要离开时,那个老板又叫住了他,塞给他一张名片。 “你找找这个许老板,他以前是卖瓷器的,本来也想建几座瓷窑来着,但他觉得这里到处是瓷窑,竞争大,就搞了一个酒瓶厂,结果拉不到买卖,正在犯愁呢,说不定能帮到你。” 赵小禹接过名片一看,顿时一怔。 许国庆! 第211章 故人重逢 许国庆的这家酒瓶厂名为致远玻璃制厂,在另一个村,距离这里十来里路,好在这里不似西北农村那么荒凉,人来人往的,时不时地还有营运的交通工具经过。 两人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拦住一辆三轮摩的。 在往那个村走的途中,赵小禹又仔细看了一遍那张名片,上面留着一个传呼号码,和一个座机号码,他试着打了打座机号码,响了半天没人接。 他想,这个许国庆,八成就是以前新建队的许国庆,许清涯的爸爸。 许清涯以前写信说过,她爸做起了瓷器生意。 想到这点,赵小禹不由一阵激动。 一别九年,不知他们还记不记得他。 三轮摩的在一处大院门口停下,两人下了车,见大门上面的铁架子上立着“致远玻璃制品厂”七个红色大字。 院子里的布置很简单,有座四方形的厂房,旁边有几个水泥方仓,有的堆满了碎玻璃,有的堆满了一些块状或颗粒状的原料。 有一排简易平房,想必就是办公室。 一个小伙子从一间办公室里走出来,正要往车间走,看到了两人,就站住了,狐疑地打量着两人。 他二十四五岁,脸膛微黑,黑中带红,身材比较壮实,穿着一身劳动布的工装,赵小禹看着他面熟,搜索了一下记忆,认了出来。 “许大哥是不?”赵小禹扔下行李,跑了过去,“你是许清海大哥吧?” “你是?” “我是赵小禹啊,建设新建队的赵小禹,许清涯的同学!” “噢,想起来了,放火的那个赵小禹吧!”这个人确实是许清海,许清涯的大哥,许国庆的大儿子。 缘分真是个奇妙的东西,相别九年,一方在大西北,一方在大南方,就这么神奇地相遇了。 许清海把爸爸许国庆叫出来,许国庆已认不出赵小禹了,也难怪,他离开新建队时,赵小禹还是个小屁孩,现在完全是个大人了。 几个人进了办公室,许国庆首先问赵小禹,为什么不取那些钱,又退回来了,赵小禹便将秦富忠私拆信件,私吞汇款单等事讲了一遍。 许国庆怨骂了几句,又黯然地说:“那时你不取,现在我是一分钱也没有了。” 赵小禹说:“我不是来要账的,我是来找你合作的!” 双方相互说了这九年来发生的事。 许家在当地也算是大户人家,许国庆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只是因为耕地太少,才被迫背井离乡,到外地谋生。 因为被武家逼得走投无路,许国庆携妻带子逃回到老家,做起了瓷器生意。 生意做得还不错,但他有点不满足,就把兄弟姐妹召集起来,又联合了几个朋友,又向银行贷了一笔款,办起了这个小工厂。 他们原本是想效仿大众办瓷厂的,但觉得瓷厂竞争太大,就办了个玻璃瓶厂。 玻璃和陶瓷同出一宗,都属于硅酸盐一类,不算是跨行,但市场空间大。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瓷都瓷都,以瓷闻名,来这里的人,都是买瓷的,就算瓷厂再多,可市场是无限大的。 玻璃厂是少,可是市场也小,人们更愿意和外地的一些大厂家合作。 所以建厂以来,除了接到一些零星的订单外,基本上都是停滞的状态,现在工人工资发不开,股东怨气冲天,银行天天来逼债,工厂已经濒临破产了。 许国庆最后总结说:“生意这东西,真不能想当然地做,术业有专攻,就说瓷吧,你看广东人做瓷砖,用的是辊道窑,完全自动化,哗哗哗地,就像印钞票似的。 “广东的瓷砖,卖到你们大西北,加上运费,终端售价,都比你们出厂价低,还比你们的漂亮,所以你们那里的瓷砖厂,为什么一家一家地倒闭。 “瓷都人做日用瓷和观赏瓷,就是比别的地方强,这就是地区特色,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呵呵,可我偏偏做了玻璃,还是做的玻璃瓶,如果做平板玻璃还好些。” 赵小禹也说了自己的情况,许国庆很是欣慰:“那时我就觉得你小子不是个普通人,不过不上学可惜了。” 谈起许清涯,许国庆说:“她还那样,没心没肺,整天嘻嘻哈哈,现在县里上高二呢,住校。” 许清涯本和金海同班,但因她从北方搬到南方,期间误了课,复读了一年。 许国庆指指许清海又说:“老大回来就没上过学,死活不念了,败家仔!老二还好,现在省城上中专,今年就毕业了。” 谈起合作的事,许国庆建议道:“我们以前生产过几个香水瓶子,最大的有150毫升,也就是三两的,正符合你的小瓶酒,换个盖子就行,模具还在,如果你觉得行,马上就能生产。如果要重新设计,那你们就得出模具费。不过,在现有的基础上做些微调,费用也不大。” 许清海将那几个香水瓶的样品拿过来,这些瓶子有圆的,有方的,有三角形的,有无色的,有彩色的,有磨砂的,有雕花的,造型各异,异彩纷呈,光怪陆离。 赵小禹马上被它们吸引了。 他很快看中了两个瓶子,一个是圆柱状磨砂的,一个是正方形透明的,尤其是这个正方形的,瓶身略微有些弧度,一侧像是被砍去一刀,棱角分明,略微泛着淡蓝色,像一块水晶。 在此之前,假如有人问他,你心目中的设想是咋样的,他可能描述不出来,现在他可以说:“就是这样的!” 看了看容量,是100毫升。 许国庆说:“这个其实是可以做到150毫升的,模具不变,瓶壁变薄就行,装酒用不了这么厚。” “不用!”赵小禹说,“做薄就没这个效果了。” “那倒是,”许国庆点点头,“这个瓶的厚度是不均匀的,有折射效果,看起来很高档。” 赵小禹将那些瓶子逐个看了一遍,问:“许叔,这些我能不能全带走?” “能!”研究完工作上的事,许国庆父子俩领着赵小禹和李晓霞参观了车间。 车间正处于停工状态,熔炉熄了火,设备静悄悄,连个工人都没有,显得很破败。 许国庆指着当中一台转盘式的大设备说:“这是我们厂的全部资产,一体成型机,基本是全自动的,可惜现在派不上用场了。” 又拍拍赵小禹的肩膀,“你得好好卖酒啊,说不定能救活我们厂!” 第212章 她还是爱笑 傍晚时分,赵小禹和李晓霞去了一个名为“青木县”的县城。 虽是县城,但赵小禹感觉比他们那里的市都大,起码人口多多了,满街都是人头攒动。 两人去了青木县五中,跟门卫说他们要找人,门卫拿起电话,问:“你叫什么?” “我叫许清海。”赵小禹故意撒了个谎。 门卫于是对着话筒说:“叫一下406班的许清涯,有个叫许清海的在校门口找她!” 过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出现在门房门口。 她看了看坐在长条椅上的赵小禹和李晓霞,没认出来,转身出去找了一遭,又返回门房,问门卫老汉:“大爷,不是有人找我吗?人呢?” 大爷不认识这个女孩,听到这话,回头疑惑地望着赵小禹和李晓霞:“这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赵小禹笑着摇摇头:“不是,我们要找许清涯。” 其实他已认出了许清涯,虽然时隔多年,许清涯已长成一个大姑娘了,模样变化也挺大,但神韵还在,那种夹杂着南方口音和北方口音的普通话,更是她鲜明的特征。 许清涯一愣,看向赵小禹:“你说你叫许清海?” “那我应该叫什么?”赵小禹站起来,做了个标准的立正姿势,“许老师,别来无恙啊!” “许老师?”许清涯又是一愣,旋即笑了起来,“赵小禹!” 曾经,赵小禹无数次幻想过和许清涯的重逢场面,他想,他一定会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的,一定会泪流满面的。 而今真正见了,感觉却不是那么回事。 他觉得许清涯可亲,但仅止是可亲,并没有害羞,更没有心动,当然也没有一点陌生感,就像昨天还在一起谈天说地的好朋友。 时间真的能改变一切,某个时刻开始,他对她的惦念,就变了味道。 许清涯还是那么爱笑,光是这别开生面的重逢场面,就让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双脚咚咚地跺着地板,惹得李晓霞不住地皱眉头,大概她觉得这是个疯子吧。 许清涯跑回校园请了个假,便拉起赵小禹的手:“走,我请你们吃饭去!” 校外的一家小饭店,三人点了两个菜,赵小禹知道许家目前处于困难时期,就早早地结了账,惹得许清涯一阵埋怨。 许清涯在学校吃过晚饭了,赵小禹因为说话占着嘴,没空吃,所以饭菜基本是李晓霞在吃,她倒吃得很专心,筷子不停地在两个菜盘中间倒腾着。 赵小禹觉得她有点不礼貌,便调侃道:“我发现你挺能吃的,咋还这么瘦?” 李晓霞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敏感地放下筷子,撕了块卫生纸擦擦嘴,低声说:“我有甲亢,光吃不胖,还饿得快。” 赵小禹虽然不知道甲亢为何物,但猜测到那可能是一种病,便觉得自己冒失了。 这顿饭吃得很开心,赵小禹和许清涯一直说个不停,他们拥有一段共同的美好回忆,无论说起什么事来,都能引起对方的共鸣。 相对来说,许清涯的记性有点不好,每每需要赵小禹一步一步地引导她。 她的记忆点也很奇特,无论是什么事,什么人,她记忆最深的都是各种笑点,她笑起来从来都是发动起全身的所有器官,跺脚,拍桌子,抱头,捂脸,捶胸,叉腰,伴随着因笑引发的阵阵咳嗽,惹得全饭店的人都在看她。 开始人们觉得她笑得莫名其妙,可是笑会传染的,后来她一笑,很多人也跟着笑,有几个喝酒的男士,索性不说话了,静静地等着她笑,尽管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期间有个小插曲,差点让许清涯笑得从椅子上跌下来。 那时黄水县人几乎没人使用专门的餐巾纸,无论是吃饭,还是上厕所,用的都是卷纸,但同样的卷纸,擦屁股时就叫卫生纸,擦嘴时就叫餐巾纸,餐巾纸是近两年兴起的叫法,以前一律叫卫生纸,不管是擦屁股,还是擦嘴。 赵小禹平时没有这些讲究,有时吃饭时问服务员要卫生纸,往往惹得文明人士大皱其眉,他也不在乎,今天来了外地,就想表现得文明一些,桌上没纸了,他一边想着卫生纸,一边想着餐巾纸,叫出口时,就把两个称呼综合了一下:“服务员,来包卫生巾!” 这回不仅许清涯笑了,连服务员和顾客也都笑了。 许清涯成了领笑员,她双手摇晃着桌子,身体前俯后仰,椅子向一边侧翻,幸亏她及时站起,不然非得摔倒在地板上不可,这一下人们就把笑点从赵小禹身上转移到了她身上,前后足足笑了十来分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相声专场呢。 两人聊着聊着,就把话题扯到了找对象上面。 赵小禹问:“找对象没?” 许清涯说:“用你的话讲,还没来得及找,你找没?” 这个梗缘于多年前,赵小禹抓了两条红鲤鱼,送给许清涯一条,许清涯问鱼死了没,赵小禹说,还没来得及死,当时许清涯笑得蹲在了地上。 赵小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差一点。” “什么叫差一点?” “反正就差一点。”赵小禹笑看着许清涯,“你找我不?” 许清涯绷不住,又笑了起来,笑完说:“我这个人笑点低,你这个人爱搞怪,咱俩要是在一起,你非得把我笑死。谈恋爱怎么说也是件严肃的事,咱俩能严肃起来吗?咱俩适合发展童年友谊。” 赵小禹说:“我喜欢过高老师。” 在许清涯面前,他总觉得不必藏着自己的想法。 “不奇怪,”许清涯一点也不感意外,“你总得有点惊世骇俗的想法,不然就不是赵小禹了——现在还喜欢吗?” 赵小禹嘿嘿一笑:“没感觉了。” 又问:“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女孩适合我?” 许清涯正在想着,赵小禹又问:“你觉得那种刁钻古怪的女孩,适合我吗?” “不适合!”许清涯当即下了断语,“你就够刁钻的了,再来一个刁钻的,那就是刁钻的二次方啊,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爱的时候死去活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恨的时候你死我活,不共戴天,势不两立。” 赵小禹的神情有点沮丧。 许清涯又说:“你适合那种贤妻良母型的,但又很懂你的那种,宽容大度的,皮实的,能接受你的脾气,又能给你来点小浪漫,小感动,很贴心的那种。” “我去,你说的是我妹妹!” 许清涯又笑趴在桌子上,抬起手,指着李晓霞说:“我以为是她呢……” 第213章 升官 这趟差只出了四五天,回去一报销,几乎没盈余,李晓霞有点闷闷不乐。 赵小禹把那几个香水瓶拿给赵丁旺看,赵丁旺和他的意见一致,选中了那个四方形的,马上给许国庆打了款,让他生产一批,同时委托另一个厂家生产瓶盖。 李晓霞一直没从赵小禹的住处搬出去,赵小禹曾问过一次她什么时候搬,李晓霞说,正在找房子,况且李晓霞一直在跟着他出差,也没时间。 暂时没有出差任务,赵小禹就催促李晓霞搬家,金海和陈慧住校了,他可不想和一个吃着他,喝着他,还要像防狼一样防着他的女人独处一室。 千呼万唤,李晓霞总算是搬走了,搬到了酒厂对面的一条胡同里,上下班几步路。 赵小禹在外面跑的这段时间,赵丁旺也没闲着,他注册了名为“喝点”的新商标,成立了“黄水县喝点酒业销售有限公司”。 这家公司完全独立,实际控制人是赵丁旺,但赵丁旺让赵小禹出任法人代表兼总经理,主要任务就是销售小瓶装的“喝点小酒”。 这点不可谓不高明。 新注册商标,就不和原来的黄水玉液冲突。 因为独立,原厂那些老顽固就无权干涉他的运营,等于是原酒厂成了他的代生产单位,他成了原酒厂的上级单位。 如果赚了钱,那是他一个人的;如果亏了钱,就给原酒厂留下一笔死账,做为原酒厂的厂长,他再慢慢消化这笔死账,况且还有法人代表赵小禹做为挡箭牌。 而且,他可以利用原酒厂的一切资源,为新公司谋利,借助一切可借助的条件。 赵小禹不太懂这些,反正知道自己升官了,一步到位成了总经理,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当即和陈慧、金海下馆子庆祝了一番。 他和李晓霞仍属于酒厂员工,但基本是在新公司上班。 不同的是,赵小禹既是酒厂的正式员工,也是新公司的正式员工,等于是双重身份,挣两份工资,李晓霞则属于是借调,人在新公司,编制在原酒厂,工资也只有一份。 原酒厂虽然存在不少冥顽不灵的老顽固,但毕竟已成功转制,赵丁旺有绝对的决策权,因为这么点事,没人会和他翻脸。 赵小禹在酒厂的身份,倒更像是甲方代表,所以没人管他,只是在月底,给他做一份工资。 酒厂的人越来越觉得,赵小禹和赵丁旺是亲戚了,极有可能是老赵在某时某地欠下的风流债,但人们还是有点瞧不上赵小禹,也没把新成立的“喝点公司”放在眼里,心想不过是赵丁旺凭着厂长的身份,想让他的这个“亲戚”多捞点外快而已。 李晓霞颇不满意,她觉得自己和赵小禹是一样的情况,应该享受一样的待遇,就算赵小禹是总经理,她是普通员工,但她在新公司也应该领一份工资。 她拐弯抹角地向赵小禹透露了自己的想法。 赵小禹思索了一会儿说:“你是高材生,比我会算账,但是你没有分身术,你在新公司上班,就不能回酒厂上班;你在酒厂上班,就不能来新公司上班,那就从今天开始,你自己记个账,在酒厂上了几天,在新公司上了几天,完了把工资分开做,反正就你那点工资,只是财务麻烦点。不过新公司的工资要低点,你要考虑清楚。” 李晓霞顿时哑口无言了。 赵小禹又说:“还有一个办法,你从酒厂辞职,专职在这儿上班,或者你让赵厂长把你调回酒厂上班,省得你心理不平衡。” 李晓霞立刻拒绝了。 酒厂可是正式单位,这家小公司,总共三间办公室,说不定哪天就关门大吉了,但如果调回酒厂,她更没底气,离开赵小禹,她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她在新公司,没有具体的岗位,赵小禹让她学习打字,整理资料,打扫卫生什么的,官名内勤,俗称打杂的,或称忙来用。 她预感到,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出差赚补贴的机会从此不会再有了。 新公司招来几个年轻男女,他们在酒厂实习了几天,赵丁旺就派他们去外地学习了,由赵小禹带队,还是去了个大地方,却没有李晓霞的份儿。 想想出差半个月,就能净赚小一千的日子,再看看眼下的处境,心里实在难以平衡。 更令她不爽的是,她刚从三中对面搬到了酒厂对面,就被借调到了新公司,新公司却在三中附近,她不得不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 新公司租了一幢小二楼的二楼,共有三间办公室,一间是赵小禹的办公室,兼会议室;一间是文印、财务、综合事务办公室;一间是销售人员办公室。 所有的人都去学习了,李晓霞成了看门人,她感到很孤独,偏偏赵小禹临走时,还给她安排了一个变态的任务:把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打出来,保存在电脑里。 她本是初学电脑,半天才能敲出一个字,《平凡的世界》总共百万字,她就是打到死,也打不完,她觉得他纯粹是在刁难她。 她表示过为难,赵小禹说:“人家都能写出来,你照着打一遍,就把你愁成这样?” 她每天打得胳膊酸痛,从早打到晚,简直是在浪费生命,如果不是看在工资还不错的份上,她简直想回饭店端盘子了。 好在金海三天两头来找她,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金海马上要高考了,学业很紧,但他总能在百忙之中,抽出闲暇来陪她,这令她倍感温暖。 李晓霞看得出来,金海虽然是赵小禹是异姓弟弟,但他似乎对赵小禹的为人很不满意,常评价他:“他就是个装x货!” 这让同样对赵小禹有意见的她,仿佛找到了知己,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 李晓霞预感到,她恋爱了。 但她又有些苦涩,金海考上大学后,就要远走高飞了,他还会记得她这个村姑吗? 第214章 新品上市 这次学习,赵小禹收获很大。 这是一次由知名机构举办的有偿培训,系统地讲解了销售各方面的知识,很多大公司都有派人参加,费用不菲,住的是高档酒店,吃的是丰盛的自助餐,可见赵丁旺对新公司员工的业务能力非常重视。 赵小禹一行共六人,四男两女,都是年轻人,但相对来说,赵小禹还是年纪最小的,人家起码二十五六了,还有一个超过三十的。 所以大家起初根本没把赵小禹这个“总经理”放在眼里,学得也不认真,上课应付差事,甚至翘课去游玩。 他们知道,这些所谓的学习,不过是公费旅游的借口。 赵小禹也没给他们讲大道理,而是假传圣旨: 一、赵厂长要求他给每个人记考勤。 二,学习结束后,赵厂长要亲自组织考试,考试成绩直接关乎到每个人是否被正式录用,以及工资高低。 果然,大家都规矩了。 赵小禹还说,赵厂长让每个人都写一份学习总结,结合本公司的实际情况,拿出一些切实可行的销售方案来。 他说:“赵厂长是这方面的行家,出过国,留过学,你们想蒙混过关,怕是够呛!” 又说:“这份总结,学习一结束就要交,正是你们表现的好机会!”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放学”后,大家都不出去玩了,买来信纸,趴在宾馆的床上,搜肠刮肚地写着这份报告,遇到不理解的地方,就相互讨论一阵。 因为学费里包括了住宿费和餐费,每天的出差补贴就是纯利润了,大家每天都在刻苦学习,倒省下很大一笔钱,在培训结束后,赵小禹利用这笔钱,组织大家狠狠地玩了一天。 几天下来,赵小禹在这些人中的威信就树立了起来,大家再不敢小瞧这个小领导了。 这小东西脑子里的弯弯可多着呢,嬉皮笑脸起来,让你哭笑不得;忽悠起人来,让你热血沸腾;发起脾气来,让你战战兢兢。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说的就是他。 回到黄水县,赵小禹问李晓霞:“那本书打完没?” 李晓霞摇摇头,说没打完。 “打了多少字?” “三万七千字。”李晓霞看了看文档上的字数统计说。 “我们出去整十天,”赵小禹拿过计算器按着,“平均每天打3700字,每小时是462.5个字,每分钟是7.7个字,这速度太差劲了!” “账不是这么算的,”李晓霞争辩道,“我是初学,开始一两天只能打几百个字,后来手速慢慢快了,现在一分钟能打二十多个字。” “所以你觉得,我让你打字没用?”赵小禹趁机问道。 李晓霞惭愧地低下了头。 赵小禹把刚收上来的五份学习总结甩给了她:“把这些也打了!” 通过两次出差的相处,赵小禹觉得李晓霞简直一无是处,本不想让她来新公司的,但赵丁旺却坚持要让她来,除了“人是你找的”原因外,还说:“没有不合格的员工,只有不合格的领导!” 上学时,赵小禹无意听到高美娥的老公王校长给老师们训话:“没有不合格的学生,只有不合格的老师!” 二者很有异曲同工之妙。 以前孙桂香也说过:“烂坯不烂墙!” 这是农村的一句俗语,也是经验之谈,从墙上拆下来的土坯,十有八九都损坏了,但是通过胶泥的粘接,就能砌新墙,再抹上泥,和好坯子砌的墙质量是完全一样的,所以才能“拆了东墙补西墙”,意思是说,没有不合格的材料,只有不合格的工匠。 赵小禹细思李晓霞的情况,她以前在两个地方当过服务员,人家不可能白白地养活她,为什么别的老板能用她,自己就用不了她? 想着想着,豁然开朗,他给她的起点太高了,就像一个掏粪工人,忽然一步到位当上了大领导,没有了具体工作,自己都不知道该干什么,以为大领导真的无事可做,只要想方设法地把公家的钱,搞到自己的腰包里即可。 所以,赵小禹就想让她从最底层做起,她比较适合干点具体工作。 总之不能让她闲着,越闲越没用,越没用越闲,糟蹋公司钱财不说,还可能害了她这个人,所以就让她练习打字,就算有一天离开了公司,也有一技傍身。 但李晓霞却不认为这是格外的恩宠,反而还觉得赵小禹是在故意给她穿小鞋,她拿起那厚厚一摞手写的学习总结,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是愁眉苦脸的。 赵小禹有些生气,敲着桌子说:“这可是他们五个人辛苦了几夜写出来的,都是这次培训的精髓,你不仅能用它们练打字速度,还能免费学习,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我没有不高兴,我这就开始打。”李晓霞拿着那摞纸走了,心里却委屈极了,你们快活完了,却让我擦屁股,我不要免费学习,我也要出差! 小酒瓶生产出来了,由瓷都运到黄水县,直接送到酒厂的生产线上灌装,封口,贴标,装箱,入库,一切手续办理齐全,然后由销售员领走,摆放在饭馆的餐桌上。 第一步基本没什么难度,因为是售完结账,饭馆不存在压货风险;因为给饭馆制作了精美的酒篓和筷篓,又有不低的提成,饭馆老板都欣然接受。 有个别不太乐意的,耐不住销售员的说服,最后也都留下了。 赵小禹给五个销售员每人划分了一片区域,一定要保证每家饭馆的每张餐桌上都有“喝点小酒”。 这五个销售员是赵丁旺亲自招来的,本来就有一定的销售天赋和经验,加上十天的学习洗脑,工作干得有声有色。 他们不仅是销售员,还是送货员,他们没有先进的装备,只是每人穿着一套印着“喝点小酒”字样的工作服和半袖衫,骑着一辆车把上栽着“喝点小酒”字样广告牌的二八自行车,驮着酒箱,每天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之中。 很快,“喝点小酒”就铺满了县城小饭馆的餐桌。 第二步,就是将餐桌上的酒送进顾客嘴里。 赵小禹每天都在马不停蹄地走访这些饭馆,一来检查销售员的布货情况,二来询问一下老板,“喝点小酒”的受欢迎程度。 有时以总经理的身份当面询问,有时伪装成顾客,观察顾客的反应。 饭馆老板的回答往往是:“有人喝。” 或者是:“还不错。” 赵小禹观察到的结果是,凡是进店的顾客,不管喝不喝,都要拿起瓶子看一看。 多数男士一坐下,就立马来了兴趣:“呀,喝点小酒!” 赵小禹很满意,至少达到了他免费做广告的预期。 只要第三步做好了,这款酒的销路就算打开了。 第三步就是人们对于酒的喜好程度,如果喜欢,就能长久做下去;如果不喜欢,那就是一锤子买卖。 这就看赵丁旺的酿酒水平了。 第215章 一代小赵换老赵 这段时间,赵小禹忙得不可开交,他既要跑销售,又要去酒厂监督生产,还要和许国庆联系酒瓶的供应,身兼数职,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 尤其是许国庆那里比较棘手,赵丁旺总想空手套白狼,总想赊账,口口声声说“能赊账的厂家多的是”,很有点过河拆桥的意味,但是许国庆目前周转困难,没有现金支持,他根本运转不起来,所以赵小禹不得不向一些好说话的饭馆老板提前收款,然后打给许国庆。 这有点违规,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好在公司新成立,财务制度和体系还不完善。 按理说,赵小禹找许国庆生产酒瓶,许国庆并没有付出什么,反而还获得了一笔订单,就算现在终止合作,也没有对不起他,但赵小禹还是觉得,这样做有点太不讲情面了。 他永远记得,在爸爸去世后的那个秋天,许国庆领着一群人,拿着镰刀,扛着?头,黑压压地从葵花地里走过,像一台大型收割机一样,将头割掉攒成堆,将杆子刨起来摆成捆。 他也永远记得,自己被爸爸和爷爷打得遍体鳞伤时,那个穿着黄格子衣裳,扎着两根小辫的小女孩,给他送来的七块水果糖,和一瓶红花油。 那是他此生吃过的最甜的糖,那些做成标本的糖纸,直到现在,他都珍藏着。 还有在那个除夕,她端来一条红烧鲤鱼,还有半布袋猪肉白菜馅饺子,告诉他:“过年一定要吃鱼,年年有余……” 再说,这次去瓷都,若不是遇到许国庆,他也不可能这么顺利,这么低成本地把事情办成。 赵小禹打电话向许国庆说了自己的处境,问他能不能筹措些资金继续生产。 许国庆说:“小禹,你如果实在为难,那就找别的厂家合作吧,我不是怕赊账,也不怕你赖账,是真的没钱生产。不说别的,我现在拖欠着工人几个月的工资,没有现钱,我连人都雇不到。” 赵小禹有一次向赵丁旺申请酒瓶款时,赵丁旺有些生气,说:“现在是市场经济,到处产能过剩,哪还有预付款的?” 赵小禹只能拿私人关系说事:“许老板以前帮过我很多,他现在很困难,我不想太为难他,挺过这个困难时期,咱们以后再赊账。” “又意气用事了不是?”赵丁旺更生气了,指着赵小禹说,“我非得把你这个毛病改正了不可,这次坚决不给他打预付款!他能合作,就继续合作;不能合作,就趁早脱离!我们是生意人,不是做慈善的!如果因为这个误了大事,我饶不了你!” “赵总,”赵小禹咬咬牙,准备拿出“杀手锏”了,改意气用事为感情用事,“许老板的女儿,是我同学,也是我……对象,如果我现在和他终止合作,我和他女儿估计就要吹了。” 赵丁旺愣住了,审视了一会儿赵小禹:“你别的本事没有,找对象倒很有两把刷子,这才刚踹了一个,马上又找了一个,你干脆开个婚姻介绍所得了,比你当这个总经理要强一百倍!” “赵总,李晓霞不是我对象,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早想开除她了,是你死活不让……” “那这个又是怎么回事?”赵丁旺摆手止住了他,“去了一趟瓷都,就把人家老板女儿勾搭上了?还是人家用女儿贿赂你,你才选择他们的?” 赵小禹在心里骂了一句,老东西,分明是人家帮你省了钱,帮你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地让新产品上了市,你现在说这种话,还有良心吗? 但他不能与领导争辩,现在揭穿他,等于撕下了他那张虚伪的老脸,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企图否定许国庆的帮助,从而摆脱和许国庆的合作关系,这是领导的通病。 “我跟你说过的,我和许老板以前就认识,他在我们队住过。”赵小禹硬着头皮解释道,“我和他女儿从小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后来他们去了南方,这次正好遇上了,就,就……” “就拿下了?” “没有没有,哪能呢?”赵小禹红着脸说。 赵丁旺想了一会儿:“我不管你拿下没拿下,那是你的私事,不能掺合到公事中来。你将来娶老婆,我哪怕送你一套房子也行,但公是公,私是私,你想举全厂之力谈这场恋爱,小子,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的声音不高,语气也很平静,但很明显对赵小禹很失望。 “赵总,我不是这个意思。”赵小禹泄气了,“那你看着办吧。” “这样吧,”赵丁旺沉吟半晌,“你不好意思和他终止合作,那就告诉他,我们小瓶酒不生产了,你该当你的总经理,还当你的总经理;该谈你的恋爱,还谈你的恋爱。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我自己联系吧。” 赵小禹无奈地点点头,他不得不承认,资本家是真的无情无义。 但他不想就这么放弃,在新建队,除了孙桂香,真正看得起赵家的,就是许国庆一家人了。 一番冥思苦想后,赵小禹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这得益于上次的培训,有个老师讲了专利方面的知识。 他打通了许国庆的电话:“许叔,你那个瓶子不是通用瓶,你试着申请一下外观专利,只要拿到专利证书,就谁也不能再生产了。老赵做事谨慎,不会轻易换瓶子的,只能找你生产,要不就向你买专利,到时候你狠狠地割他一刀,那老东西,肉厚着呢!” “行吗?”许国庆半信半疑。 “你试试呗!” 过了几天,许国庆打过电话来兴奋地说:“专利初审通过了,拿到了专利号,证书估计还得半年才能拿到,不过他们说,有了专利号,就能起到保护作用了。” 挂了电话,赵小禹得意地一笑,老东西,跟我玩,你还差点脑子! 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小赵换老赵! 第216章 他是叛徒 某个周末,赵丁旺接女儿回家的途中说起了赵小禹。 关于新公司的事,他不想让外人知道太多,所以总是愿意和女儿交流一下,也不指望她能帮自己出主意,只是有些事总想说出来。 “那小子换对象了,把人家酒瓶厂老板的女儿勾搭上了,真有一套,别人娶不到老婆急得要命,他倒三月桃花开,朵朵放光彩。” 赵筱雨微微一怔,哦了一声,身体有些发抖。 赵丁旺又说:“他还想让我帮他准岳父一把,让我先打款,再生产,真是吃了葱想蒜,什么事都想干。” “那你帮了吗?”赵筱雨轻声问了一句,声音有些变调。 赵丁旺叹了口气:“我不想帮啊,他才来了二五三天,我已经让他当上了新公司的总经理,他还得寸进尺想当我的家,可是没办法啊,他准岳父竟然申请了专利。现在‘喝点小酒’刚出头,我不敢换包装,只能做个顺水人情吧。” 赵筱雨又哦了一声,把头偏向窗外,因为她感到眼角有泪滑出。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赵丁旺接着说,“我把图纸传真给一个酒瓶厂,又把实物寄给了他们,他们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已经议定了价格,比原来的还要便宜一些,就差我过去,签完合同,就能生产了,但是过了两天,他们打来电话说,许老板——就是赵小禹的准岳父——给他们打了电话,说那个瓶子,他申请了外观专利,所以他们不能生产了。这就奇怪了,许老板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知道我和那家酒瓶厂达成合作的?” “他是叛徒,是他告诉许老板的!”赵筱雨恨恨地说。 “我也这么怀疑过,”赵丁旺忧心忡忡地说,“不然产品还没上市,两个厂家又相距那么远,不可能互传信息啊,我还特意问过他们,认不认识瓷都的许老板,他们说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不开除他?”赵筱雨问。 “人才难得啊,”赵丁旺感慨了一句,“这小子做事是有点毛手毛脚,也有点意气用事,但头脑灵活,又勤奋好学,敢想敢干敢拼命,又吃苦耐劳,和你同岁,却有着很成熟的思维格局。 “说实话,不是他,我根本想不到做这个小瓶酒项目,也不可能做得这么轻松,这个项目目前还离不开他,再说我也不能卸磨杀驴。 “这可不是个小项目啊,这才是第一步,后面还有第二步,第三步,这个项目一旦做起来,短时间内就能反过来兼并酒厂,成立酒业集团,让那帮老顽固彻底完蛋! “蚂蚁虽小,但能搞死一头大象。 “还有,就算赵小禹是内奸,也只是想帮他准岳父一把,其心不坏,对我手下留了情,他没有等到产品大规模上市时,再起诉我和那个酒瓶厂侵权,坐收渔翁之利,而是现在就阻止了我们合作,几方都没有损失。”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赵筱雨问。 “我当然要等到他们做起来再下手了,”赵丁旺不假思索地说,“最好等到这个产品成为一个深入人心的大品牌,市场占有很高的份额时,再突然出手,打他个措手不及,不仅能得到一笔巨额赔偿金,还能锁定以后的合作,这就叫连吃带拿,我们只能哑巴吃黄连。 “我们如果不想合作,就要冒着风险换瓶子,而他正好拿着这个瓶子,随便找家酒厂,换个名字再生产,就能轻松吃到我们的品牌红利。 “要知道,许老板只是个小厂子,他不怕风险,这么一搞,就彻底翻身了,但他们没这么做,看在这个份上,我原谅那小子了。” 赵筱雨没再说话,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那巨大的咕咚声,在脑腔里产生了共鸣,轰隆隆的,像打雷。 七月初,高考结束,金海彻底解放,赵小禹让他回家帮助孙桂香干点活,他却说:“我想和你卖酒!” 赵小禹心想,反正家里现在只种着小麦,现在不到收麦时节,倒不如让他提前体验一下生活,就没再勉强他。 但他只跟着赵小禹跑了一天就死活不跑了,说那不是他将来要过的生活,逢人赔笑脸,说好话,太市侩了,没意思。 但他还是天天要去赵小禹的公司,以总经理弟弟的身份刷刷存在感,等到赵小禹和销售人员全走了以后,他就整天和李晓霞泡在一起,帮她声讨赵小禹的处事不公。 这天,金海意气风发地对赵小禹说:“我要开个暑期辅导班!” 赵小禹非常高兴,这是金海的擅长,不能打击他,还要鼓励和帮助他,马上问:“用我怎么帮你?” 金海说:“也不用怎么帮,就用你这间房子做教室,饭桌当课桌,就是现在学校还没放假,我只能开晚上和周末的班,所以你晚上得迟回来一会儿,不要打扰到我教学。” “这没问题。”赵小禹爽快地答应了,“这段时间我很忙,都在酒厂食堂吃饭,吃完饭也八九点了,还要去公司整理报表,回家差不多得十点,够用吗?” “够用了。” “用不用我帮你发点传单招生?” “不用,我现在已经收下一个学生,先试试看,我以前也没正式教过别人,别误人子弟。” “好!” 其后几天,赵小禹每晚都很迟才回家,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事,他本来就是个工作狂,有那么多的事等着他做呢,最近他开始着手向其他县市挺进了。 某天晚上回家,刚进院门,赵小禹听到两人在院里说话。 “你的函数方面很欠缺,我专门针对你设计一套辅导方案。”这是金海的声音。 “那谢谢金老师了!”这是个女声。 赵小禹的心猛地揪了一下,疼得他吸了口凉气。 第217章 一只避孕套 他只知道金海招了一个学生,并不知道是男是女,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一直以为是哪个初中的学生,高中都是要上晚自习的,没想到竟是她。 脚步声传过来,他急忙退出大门,躲在一边,一个窈窕的身影走出大门,金海亲自将她送到胡同口,等赵小禹走到胡同口时,他们已经过了马路,到了三中门口。 赵筱雨回了校园,金海返了回来,嘴里哼着歌。 “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沥下个不停,山谷里的小溪,哗啦啦啦流不停,小雨为谁飘,小溪为谁流……” 赵小禹转身返回院子。 屋门大开着,屋里灯亮着,饭桌上摊开一些课本和学习资料。 金海的歌声传了过来,却换成了另一首。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九妹九妹,透红的花蕾;九妹九妹,可爱的妹妹;九妹九妹,心中的九妹……” 歌声伴随着脚步声冲进屋里,金海猛地看见了赵小禹,吓了一跳,歌声戛然而止,有点不自然地问:“你回来了?” “嗯。”赵小禹答应了一声,便给脸盆添了热水,坐在凳子上泡脚。 金海红着脸收拾着饭桌。 气氛有点奇怪。 两人睡下后,赵小禹问:“你招那个学生,是哪个学校的?” 金海哼哧了一会儿,说:“其实你认识,就是赵筱雨嘛;其实不是我招的她,是她主动找的我。” “她不上晚自习吗?”赵小禹问得很随意,心里却似掀起了惊涛骇浪。 金海说:“三中的老师不反对学生上校外补习班,晚自习可以不上。” “怎么收费?” “现在每月一百,等她放暑假了,全天补,每月三百。” “好收入!” “嘿嘿,还行吧,是她自己说的价格。” 后来,赵小禹又碰到过赵筱雨几次,有时他们的辅导还未结束,有时正要离开,赵筱雨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三中放了暑假,赵筱雨的辅导时间,就由晚上改到了白天。 赵小禹照样早出晚归地忙碌,陈慧没回家,成了金海的第二个学生。 有一天,陈慧建议赵小禹:“九哥,你再努把力,我感觉筱雨就是故意气你的。” 赵小禹说:“滚!” 很快到了收麦时节,赵小禹要回农村,问陈慧走不走,陈慧说:“我不走了,留下来监督他们的!” 收完麦子返回县城,那天金海、陈慧和赵筱雨都不在,赵小禹掰了一个桔子吃了,往垃圾筒里扔桔子皮时,发现垃圾筒里有一团条状的东西,好像是塑胶制品。 他的脑子嗡地一声,心里想,这不是真的! 为了证实,他用火钩子把那个东西挑出来,搭在垃圾筒边上,眼睛告诉他,这是真的,这是一只使用过的避孕套。 仿佛经历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地震,他的身体受到了剧烈的震动,五脏六腑分崩离析,他向后跌坐在一把凳子上,眼泪像一连串坚硬的珠子,争先恐后地往出涌,似要撑破他的眼眶。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他失魂落魄地站起来,从地下的酒箱里拿出一瓶“喝点小酒”,拧开盖,猛猛地灌了一口。 一股火龙顺着喉管进入食道,像烟花一样在胃里炸了开来,那种灼烧感令他喘不过气来。 他蹲在地上,像个弯曲的虾米。 第一次喝酒,一口就喝了半瓶,待胃里稍微适应了一下,又一口将剩下的半瓶喝完,然后开了第二瓶,又去饭桌上拿了烟,点起一支烟抽着,已经完全戒掉烟瘾的肺部,以剧烈的咳嗽提出了抗议。 赵小禹虽然不抽烟了,但家里常备着烟,用来招待来客。 他坐在餐桌边,抽一口烟,喝一口酒,烟进了肺,酒进了胃,最后统统上了头,他感到晕晕乎乎的。 这种晕乎的感觉改变了他的认定,一定是陈慧,金海老早就对她有贼心了。 是的,绝对是陈慧! 这几天,他一直在农村,这间屋里,晚上只住着他俩。 九妹啊,你就这么着急吗? 就这么禁不住诱惑吗? 这么想着,赵小禹不再伤心了,取而代之的是生气,她还是个学生啊,谈谈恋爱不为过,没必要动真格的吧? “九哥,你怎么了?”不知什么时候,陈慧站在了赵小禹的面前。 赵小禹恼怒地瞪着她。 陈慧看到九哥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捏着香烟,脸上布满了干涸的泪痕,地下还扔着一个空酒瓶,和若干烟头,当即来气了,一把抢过他的烟,扔在地上踩灭;又一把抢过他的酒瓶,放在饭桌上;再一把把他拽起来。 “九哥,你这是怎么了?竟然连破两戒,太让我失望了!” “我连破两戒咋了?”赵小禹恨恨地指着垃圾筒,“有你坏吗?你才几岁啊?好的学不会,坏的倒很精通,你看准人了没,就把自己交给了他?大哥被一个骚女人勾走了,没想到你也是这样的人,你们家的人是不是都这样随便啊?” “九哥你说什么啊?”陈慧感到莫名其妙,疑惑地走到垃圾筒旁边,弯下腰看了看,“这什么啊,猪尿泡吗?” “你装什么装?”赵小禹怒吼道,他不想和九妹玩猜谜游戏了,必须要明确告诉她,这事的严重性;加上喝了酒,脑子乱得很,说话就口不择言了,“那是避孕套,你以为我傻啊!还猪尿泡,你咋不说是气球呢!” 这东西他没用过,但是见过,计生办的来发过几盒,他出于好奇,还拆开来看过,不过后来都扔掉了。 刚去销售科那会儿,每天跟着樊长林打麻将,在等台位的无聊人们,甚至研究过避孕套的储存能力,并动手试验过,结果证实,一只避孕套能装一桶半水。 “啊——”陈慧吃惊地叫了一声,脸立刻红了,“谁用的?你用的?” “我问你呢!” “我哪知道啊,又不是我用的!”陈慧也生气了。 赵小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但还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说:“你别嘴硬,以为不承认就能赖掉吗?屋里就住着你俩,金海一个人用它干什么?” “啊,你怀疑我和金海用的?”陈慧更生气了,几步走到赵小禹面前,“赵小禹,你太小看你九妹了,别说我对金海没感觉,就算有,我也不会随便做这种事的!这几天你不在,我每天晚上都在学校住,白天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我哪有机会啊?” 说到这里,她的脸色变了变,“不会是筱雨吧?” 赵小禹跌坐在凳子上,端起酒瓶将剩下的酒一口喝完,便伏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218章 发飙的九妹 如果不喝酒,赵小禹不会哭,尤其是当着妹妹的面,更不会为了那个贼娘们儿哭,但他一会儿工夫喝了四两酒,已醉得一塌糊涂,便也顾不得脸面了。 陈慧叹了口气,过来安慰他:“九哥,你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她不配你!这样也好,省得以后她欺负你。我们学校有个可漂亮的女生,比她好看一百倍,人可温柔呢,不像她那么尖酸刻薄,更不像她那么,那么……开放,等开学了,我把她领回来,你这么有魅力,她肯定能看上你的,你现在是总经理……” 赵小禹没说话,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又去酒箱里拿了一瓶酒,陈慧一把抢过。 “九哥,你别喝了,你不是最痛恨酒吗?她不值得你这样……” “你滚!”赵小禹一把推开陈慧,重新从酒箱里拿了一瓶酒,坐在饭桌边接着喝。 陈慧知道劝不住他,就站在一边不安地看着他。 这时她有些自责,自责自己自作聪明,不该硬把两人往一块扭,以至于让九哥受到如此大的伤害。 那时她只觉得两人很般配,都是个性张扬,但两人还是不同的,九哥的“坏”是表面的,他其实是个非常保守的人;表面上好像生冷不忌,内心里却坚持着是非;表面上很坚强,内心里其实很脆弱,赵筱雨不仅有惊世骇俗的想法,还有把这种想法付诸实践的胆量。 她看错人了。 她可以坑九哥的钱,就能坑他这个人。 这样也好,及时发现她的真面目,及时止损。 但陈慧还是心疼九哥,九哥从未这样失态过,尤其是在她面前,他从不承认自己喜欢赵筱雨。 看来,他是真的喜欢她。 可是能怎么办呢? 他俩终究不合适,再说中间还夹着一个金海,再说金海已经……结果已定,再挣扎毫无意义。 看着垃圾筒沿上搭着那条恶心的东西,便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端起垃圾筒,出去倒在外面的垃圾池里。 从南窗的玻璃上看到九哥还在喝酒,又一瓶空了,又拿出一瓶,陈慧心里气不过,丢下垃圾筒,跑到胡同外的一家商店里。 她不想用院门口的公用电话,那里的老板认识她,也认识九哥,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个耻辱。 她拨出了赵筱雨的电话。 通了半分钟左右,对方终于接起来。 “喂,哪位?” “我,陈慧!”陈慧的语气很不好。 “哦,什么事?”赵筱雨的语气也很冷淡。 自从那两封信被揭穿以后,赵筱雨不仅解除了和赵小禹初萌的爱情,还解除了和陈慧真挚的友谊,她对这对“狗兄妹”都很冷淡,视他们为无物。 “赵筱雨,你太过分了!”陈慧喊道。 “我怎么过分了?我做什么了?” “你明知道我九哥喜欢你,你可以不喜欢他,但也没必要这么折磨他吧!”陈慧正在气头上,说话像机关枪,“那两封信的事,是我不对,你有气往我身上撒,你可以欺负我,侮辱我,我都二话没有,但你这样对我九哥,找他身边的人,找他弟弟,还在他家里,你太歹毒了!最毒妇人心,说的就是你!我九哥都哭了,都喝酒了,喝了好几瓶,还在喝,劝都劝不住,你要把他害死才满意吗……” 说着说着,陈慧也哭开了。 “真搞笑你,我找个辅导老师怎么了?” “仅仅是辅导吗?还做了什么,你不清楚吗?” “我做什么了?再说我做什么,关你屁事!”赵筱雨也动怒了,“真是一对狗兄妹,一丘之貉,不可理喻!” “我稀罕管你啊,你那么有钱,哪没个地方,为什么偏要在我九哥家里?” “金海在那里开辅导班,我是交了学费的,凭什么不能去?” “你真是坏透了,凭着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把我们这些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神经病吧你,真是疯狗乱咬人!”赵筱雨愤愤地挂了电话。 盛夏中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在通往河蒲乡的油路上,炎热折射出一片飘渺的水光。 一辆黑色的250摩托车停在路边,头盔挂在车把上,赵筱雨一手按着车把,一手拿着手机,正在生着闷气,她的脸上布满了汗渍,头发也有些湿。 她骂了一句“狗兄妹”,狠狠地踢了一脚摩托车,蹲在地上哭了起来,陈慧那些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她的心口,从小到大,还没有人这么骂过她呢。 如果姥爷还活着的话,知道她受到这种欺负,一定会狠狠地教训对方的。 哭着哭着,她忽然又笑了,因为她忽然想到陈慧刚才说,他九哥哭了,他竟然哭了! 没出息的家伙,你倒是嘴硬啊,你不是有你的小青梅吗? 赵筱雨是主动联系金海补课的,自从两封信事件以后,她和那对“狗兄妹”基本断了往来,随着日子的推移,她渐渐对他们失去了敌意,也理解了陈慧的良苦用心,但要让她主动与他们和好,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听说赵小禹出门遇上了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而且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她伤心又气愤,于是就打了金海的传呼,让他给她补习,凭什么你能找,我不能找? 我还要找你身边的人,天天恶心你! 但当赵小禹回农村收麦子走后,她的一颗心就悬吊了起来,也许因为天天见不到他,也许因为感受不到他的气息,她烦躁极了,所以今天没去辅导班,计划去找赵天尧聊聊。 陈慧和金海没回去,或许…… 谁知道刚走到半路,就被陈慧打来电话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哭过了,笑过了,心情舒畅了,骂道:“狗兄妹,我倒要看看你们想把我怎么样!” 装好手机,戴上头盔,将摩托车调转头,骑上向县城驶去。 第219章 我,我爱你…… 赵小禹一连喝了五瓶“喝点小酒”,醉倒在桌子上,陈慧把他扶到自己的小床上躺下,他还在不停地嘟囔着什么,含含糊糊听不清楚,中途又吐了一回。 陈慧清理了地上的呕吐物,正在拖地的时候,一道影子投了进来,赵筱雨抱着头盔站在门口。 陈慧满脸敌意地问:“你来干什么?” 赵筱雨走进来,将头盔放在饭桌上,看了一眼桌上的五个空酒瓶,眉毛竖起,向陈慧兴师问罪道:“你凭什么骂我?” “我就骂你咋了?”陈慧将墩布拄在地上,像拄着大刀的关二爷,威风凛凛,气势汹汹,怒视着昔日的好友,今日的敌人,“你该骂!” 回头指了指躺在床上的赵小禹,“你看你把我九哥气成什么样子了?” 赵筱雨看了一眼赵小禹,只见他平躺在床上,满面泪痕,虽然神志不清,但眼眶还是有眼泪淌出来,她的心里一软,但马上又硬了起来。 该,让你也尝尝这种滋味! 你换了一个又一个,我只是让人家辅导一下功课,你有什么资格生气,有什么脸哭? “关我什么事?”赵筱雨冷冷地说,但一路上酝酿出来的对陈慧的怒气,竟然在这一刻消失于无形了。 “还关你什么事?”陈慧气呼呼地说,“我九哥从来不喝酒,你是知道的,你看他一会儿工夫喝了多少?” 说着指了指饭桌,“不是因为你,他能变成这样?你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赵筱雨没说话,嘴角浅笑一下,拿起一个空酒瓶,念着上面的字:“喝点小酒,小麦,豌豆……还有水,水还用写在上面吗?” 陈慧喘着粗气,她简直有点手撕这个女人的冲动,太可恨了,九哥为了她难过成这样,她还有心思研究酒的配方,真是无耻到了极点。 “赵筱雨……”沉睡中的赵小禹忽然发出一声呓语。 陈慧和赵筱雨把目光投到他身上。 “我,我爱你……”他虽然说得含糊,但两人还是听清楚了。 “九哥,你还爱她干什么,她害得你还不够惨吗?”陈慧恨铁不成钢地喊道。 赵筱雨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嘴角不自觉地向上翘起,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旋即绷住了嘴,眼泪流了下来,轻声问道:“那你的青梅竹马算怎么回事?” “什么青梅竹马?”陈慧不解,“我九哥从小学到初中,从没谈过恋爱,有几个女生给他写过情书,他都撕了,你别以为他和你是一样的人!” 赵筱雨没理她,忽然像个泼妇似的嚷道:“你换了一个又一个,现在又对我说这样的话,你亏心不亏心啊!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远方有个思念的,身边还要个犯贱的是不……”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陈慧越发糊涂了。 “她只是我同学,”沉醉中的赵小禹嘟嘟囔囔地说,“只是她家以前帮过我,这次也是她爸帮我做的小酒瓶……老赵想过河拆桥,我才故意那么说的,我,我,我……” 他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发出了哽咽声。 赵筱雨笑了。 “好了,那我知道了,我以后不气你了。” 在这一刻,她的气全消了,连陈慧骂她的那一番恶毒话,她也不计较了,还有什么比让这个“小流氓”服输,而且主动说出那三个字,更让她开心,更让她心醉的呢? “我不上他的补习班了,但我以后还会经常来这里的,欢迎吗?” “欢迎,欢迎……”赵小禹说着,嘴角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 “九哥,你傻了!”陈慧叫道,“你忘了她做的那些事了吗?” “欢迎,欢迎,”赵小禹还在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好像受到了什么震动似的,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骂道,“欢迎你妈个x,不要逼脸的贱货,快给老子滚,再不要让老子看见你,臭x,烂货,我恨你……” 陈慧惊呆了,就算赵筱雨伤害了他,他也不该骂出这么恶毒的话,这对于一个女生来说,尤其是对于赵筱雨这样一个性格孤傲的女生来说,简直是致命的打击,况且他和赵筱雨并未确立关系,人家有权自由选择。 赵筱雨愣了一下,旋即身体剧烈颤抖,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刚才因感动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终于化为仇恨的洪水奔涌而出。 “有种你再说一遍!”她咬着牙说,上前两步,回头向灶台那边看去。 此时此刻,她真想找把菜刀劈了赵小禹。 赵小禹却扑通一声,跌回到床上,不再说话了,喉间发出一声响,然后打起了呼噜。 “他喝醉了,说的话全不算数,那些话不是对你说的!”陈慧把赵小禹推出门外,又返回到饭桌上拿了她的头盔,过去甩在她怀里,“你走吧,再不要来了!” 啪的一声关上门。 赵筱雨面对着门板流了一会儿眼泪,转身走了。 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惊扰了这个宁静的小县城,排气筒吹起了街面上的尘土,呛得街边的行人不停地咳嗽。 那辆摩托车像头伤心的的巨兽,在夏日午后的街道上飞速狂奔,无视红绿灯横冲直撞。 它逼停了两辆高速行驶的汽车,司机探出头来问候祖宗;它几次差点撞到行人,行人顿足捶胸,指天骂地。 赵筱雨回到家,扑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无声地哭泣。 赵小禹的办公室,有一张办公桌,办公桌的前面是一套转角沙发,中间有一方玻璃茶几,这一区域兼着会议室的功能;办公桌的后面有一张单人床。 此时,李晓霞坐在床上,她因为兼着打扫卫生的工作,所以每间办公室的钥匙她都有。 她身后的窗帘拉上了,屋里显得有点暗。 咔嗒一声,金海将门反锁,嬉皮笑脸地走向床边。 “你又要干嘛?”李晓霞不高兴地说。 金海嘿嘿一笑,坐在床边,搂住李晓霞,两人热吻一阵,金海将李晓霞推倒在床上。 “别在这里,现在是上班时间。”李晓霞推辞着。 “没事,我摸准了,他们今天不来了。” “可我怕,说不定有人会中途回来。” “不用怕,钥匙就你拿着,就算他们回来,也不知道屋里有没有人。” “别这样,他本来就对我不满意,要是知道我在他办公室做这种事,一定会开除我的。” “不是说了嘛,他回去收麦子了。” “可我还是怕。” “那去我那里。” “我也怕,那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家……” “那去你家。” “我在上班,啊……你怎么没戴……” “戴上不舒服。” “你对我是真心的吗?我总觉得你会骗我。” “当然是真心的,天打五雷轰!” “可是你要走了。” “我会经常回来的。” “你什么时候娶我?” “大学毕业!” …… 第220章 欠条 赵小禹昏天黑地地睡到天黑才醒,屋里亮着灯,听到咕咚咕咚的声响, 是案板磕打着水泥灶台。 陈慧在擀面,天太热,她边擀面边歪转头在肩头蹭蹭脸上的汗。 发生了什么事?赵小禹的脑袋一片混沌,怎么回到县城了? 片刻后,他的记忆恢复了一些,是的,他回到了县城。 一早妈妈赶着骡车把他和三个民工送到了公社汽车站,车不走,她不走,在此期间,她和几个不认识的女人聊得火热,不停地向她们炫耀:“我儿子是总经理,他忙得很,公司那么多的事等着他处理呢,但他还是怕我累,雇上人跑回来帮我收麦子……” 妈妈老了,变成了一个絮絮叨叨的长舌妇,嗓门很高,脸黑黑的,皱皱的,头发乱乱的,一点也不顾及形象了。 他让妈妈不要卖酿皮了,妈妈说她闲不住,闲下身体就不舒服,卖酿皮等于是消遣。 爷爷却变得忧郁了,不爱说话了,昨晚他在爷爷的房间,爷爷把他搂在怀里好长时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摸他的头,捏他的胳膊和腿。 再往前的记忆,就是收麦子了,那三个民工派上了用场,他只需开四轮车就行,剩下的都是他们做。 那么,往后的记忆呢? 赵小禹忽然心疼了一下,那个像猪尿泡一样的长条物浮现在他眼前。 然后呢? 他喝酒了,哭了。 他的记忆就停留在了这里。 以前听樊长林说,他喝酒经常失忆,他们称为断片,赵小禹从不相信,他觉得即使是喝上毒药,哪怕是奄奄一息,也不会失忆,没想到竟是真的。 看来酒比毒药更厉害,它是迷魂药。 他感觉好像做了一连串乱七八糟的梦,梦里有好多人,梦里的他很开心,那些肮脏的事没有发生,她来了,逼着他说出那三个字,他就说了;她又质问她许清涯是怎么回事,他给她做了解释,她好像很开心,春风满面,向他展开了双臂。 可是,好像观音菩萨忽然出现在天上,一声断喝,告诉他,那个贼娘们儿不仅贼,而且贱,他好像瞬间激活了神通,看到了某个场景,他就愤怒了。 此时,梦境和现实混合在一起,他不知道哪是梦,哪是真,梦境很真实,现实却很虚幻。 晕胀的头脑,绞痛的肠胃,口腔中的怪味,满身的酒气,让他意识到,他真的喝酒了;肿胀的眼睛,发疼的喉咙,让他意识到,他真的哭了。 那么,那件事也是真的了。 可是他觉得滑稽,就算那件事是真的,关他什么事啊,用得着喝酒吗?用得着哭吗? 他早就不喜欢她了,不不不,他从来就没喜欢过她,只是玩玩而已,骗傻子呢! 真丢人啊!有人看到他哭吗? “九妹——” 赵小禹的两片嘴唇好像粘在了一起,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扯开;喉咙也好像堵塞了,费了很大的气息才顶开。 陈慧已经切好了面,双手掬着一捧面,像天女散花一样下进开水锅里,这时她回过头来,脸上的汗水明晃晃的。 “九哥你醒了?我给你煮面,喝完酒吃点面舒服。” 赵小禹本来想问她,自己是不是喝酒了,这回不用问了,他确实是喝酒了。 陈慧用筷子搅了几下锅里的面条,又回头指着墙角说:“你看你多吓人啊,一口气喝了五瓶,那可是一斤啊,喝水也没有那么喝的,喝坏身体咋办?” 赵小禹顺着她的手指望向墙角,那里摆着五个小酒瓶。 “别再那样喝了,多大点事啊,至于嘛,她根本不配你,你应该庆幸才对!” 赵小禹的心又疼了一下,看来,那些美好的,全是梦;那是丑陋的,才是真实的,但他不愿意向九妹吐露心思,说:“我开始以为是你,气你小小年纪就学坏,我才喝的酒,幸亏不是你,不然我非揍你不可。” 陈慧切了一声,心里说,你巴不得是我吧? 面煮好了,兄妹俩坐下来吃。 陈慧说:“九哥,一会儿金海回来,你就别提这事了,不是我想息事宁人,是没必要,显得你多在乎她似的。她都那样了,你还那么卑微干嘛?” 赵小禹说:“我提它干嘛,又和我没关系。” “就是,你就应该永远高高在上!” 说话间,金海进门了,他看起来很高兴,红光满面,意气风发,大大咧咧地往饭桌前一坐:“怎么没有我的饭?” “自己盛去,我又不是你的丫鬟,天天伺候你!”陈慧没好气地说。 金海自己拿了碗,盛了面,坐过来,察觉到气氛不对,问:“你们怎么了?” “关你屁事!”陈慧怼了一句。 金海很绅士地耸耸肩,开始吃面。 吃到中途,金海说:“筱雨说,她以后不能来这里补习了,让我晚上去她家。” 赵小禹和陈慧没说话。 金海又说:“筱雨说,如果迟了,就住在她家,她家房子多。” 赵小禹和陈慧还是不说话。 金海接着说:“所以,我以后可能会经常不回家住,给你说一声。” “你爱回不回呢!”陈慧呛了他一句,“最好永远别回来!” 金海撇撇嘴,问陈慧:“你怎么办?” “什么我怎么办?” “以后,我晚上要去筱雨家做家教,但是白天有空,你还要辅导吗?” “不用,我要回家!” “好吧。”金海转向赵小禹,“给我拿点钱。” “你要钱干什么?”赵小禹问。 “同学们要聚会,另外我以后可能要经常在外面吃饭,有备无患。” “你不是自己挣钱了吗?” “筱雨说,等补习完了一起给。” 赵小禹放下碗筷,起身拿起自己的包,掏出钱包,从中抽出一百块钱拍在桌子上。 金海拿起钱,咂了一下嘴:“多给点吧,现在东西贵了,一百块钱什么也干不成。” 赵小禹支棱起眼睛:“慧慧每月一百的生活费,还能剩下,你每月二百,都花在哪了?” “我饭量大嘛,”金海陪着笑脸说,“再说我朋友也多,有时免不了有些应酬,还有,买了好多学习资料——再给一百吧,算我借的,我拿到辅导费就还你。” 赵小禹凝眉思索了一会儿,从包中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到最后的空白页,推到金海面前,又把一支钢笔丢了过去:“打欠条!” “你这——”金海苦笑一声,“用得着搞这么正式吗?” “亲兄弟明算账。”赵小禹生硬地说,“以前的账就算了,以后从我这儿拿钱,必须要打欠条!” “好,打就打!”金海拿起笔,一挥而就,将笔和笔记本推给赵小禹。 赵小禹又掏出一百块钱,给金海撇了过去。 第221章 一块窝窝头 “还有,”赵小禹指着金海说,“你以后上大学的钱,不要跟妈妈要,她挣点钱不容易。” “那我跟谁要?” “跟我要!”赵小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但是一定要打欠条,等你上完大学,工作了以后还我,我不收你利息。” “你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吧?”金海不高兴地说,“我妈挣的钱,还不能给我花了?” “那你试试!”赵小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金海,虽然是面无表情,但金海却感到了阵阵寒意,没敢再说什么,从小到大,他见识过赵小禹的蛮横,也见识过他的不要命。 第二天,在赵小禹的要求下,陈慧回农村去了,金海基本每晚都不回来住,赵小禹正好落得个清静,他学会了喝酒,每晚临睡前来一瓶“喝点小酒”,烟也重新抽了起来。 赵小禹以为自己彻底和赵筱雨划清了界线,心里再也不会为她的事起任何波澜,但当某天,他从酒厂出来时,看到金海从对面的一条胡同走出来时,心里还是好难受,他听陈慧说过,赵筱雨家就在那里。 但他不知道,李晓霞租的房,也在那里。 其实,金海并没有给赵筱雨做家教,就在那天下午,赵筱雨给他打了传呼,他兴致勃勃地去复机,赵筱雨却告诉他,以后不去他的辅导班了,学费以后有机会见面给他。 金海之所以那么说,一是在赵小禹和陈慧面前充面子,一是给自己夜不归宿找借口,他没住在赵筱雨家里,而是住在李晓霞的出租房里,初尝男女之事的他,如吸毒者之于毒品一样迷恋其中。 但是他又很纠结,他今年虽然只有十八岁,但情感之路颇多波折,先是陈慧,后是赵筱雨,后来又在陈慧和赵筱雨中间徘徊,这两个人,一个忽冷忽热,一个不冷不热,就没个正常的。 荷尔蒙的躁动,异性的吸引,加上宿舍里有个有经验的同学,天天熄灯后讲这些,勾引得他常常春梦连连。 他起先把赵筱雨排在第一位,把陈慧排在第二位,第一位虽然经常离他很近,但他总感觉可望而不可即,他无法把握。 意志的减退,耐性的消磨,他不得不把重点放在第二位身上。 他那时想,如果陈慧接受他,他愿意和她共度一生,陈慧虽然不如赵筱雨动人,但是比赵筱雨迷人,让人总想拥抱她,在她的脸蛋上结结实实地亲一口。 正月那几天,赵小禹和李晓霞去外地考察,屋里只剩他和陈慧,陈慧无时不在吸引着他,但是他的攻击性表现得太强了,以至于把陈慧吓得搬到学校去住了。 其后又有了第三位,就是李晓霞。 他在去年冬天,第一次见到李晓霞时,和她聊得很开心,李晓霞和那两位又不同,她更单纯,更像个学生,不像赵筱雨那么霸道,也不像陈慧那么世俗。 那时他想,如果能和李晓霞走到一起,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整个高中,连一场恋爱都谈不上,不得不说是人生的一大遗憾。 这就好比,一个人身上带的钱不多,吃不起山珍海味,吃不起肥酒大肉,你总得给老子吃块窝窝头吧? 对,李晓霞就是那块窝窝头。 那时他看出李晓霞对他有好感,其实那时他准备要放弃前两位了,可是过了一个年,李晓霞竟然被赵小禹忽悠到了外地。 有天晚上,他试着给赵小禹打电话,让李晓霞接听,没想到赵小禹当即就把电话给了李晓霞,说明两人住在一个房间。 开始李晓霞还不承认,说两人正在一起研究工作,但在他的一番盘问之下,李晓霞老实交代了,然后又向他解释。 他向她解释,说明她很在乎他,但她却和赵小禹同住在一个房间里那么多天。 他不相信两人是清白的,赵小禹小时候就敢调戏成年大姑娘,何况是长大了呢?有这样的好机会,他能放过? 这令金海很不爽。 及至两人回来后,他看到赵小禹对李晓霞不待见,李晓霞对赵小禹也有很大的意见,他想两人一定是发生过了什么,所谓因爱生恨,所以后来赵小禹再出差,把全公司的人都带走了,偏偏剩下了李晓霞,这小子一定是喜新厌旧,始乱终弃。 那时金海已彻底对李晓霞失去了兴趣,毕竟他是个原封后生,不想沾染残花败柳,但他还是故意接近李晓霞,以此窥探一下她和赵小禹之间的秘密。 这时他发现,李晓霞对他好像有一种特别的情感。 慢慢地,他认定,李晓霞喜欢他,至少崇拜他。 于是,在一个水到渠成的时候,他霸道地吻了她,她胆怯地迎合他。 经过一段时间的耳鬓厮磨,经过他孜孜不倦地苦苦哀求,在赵小禹回农村收麦子的一天夜里,在赵小禹的住处,在“喝点小酒”的催化下,在荷尔蒙的鼓动下,在那位有经验的舍友“闲着也是尿尿”的伟大思想号召下,他推啊推,终于推开了她的大门,推倒了她。 那时他想,如果她是处,那就和她处;如果不是,那就各奔东西,反正她已是过来人,不在乎多一次,他还吃亏了呢。 结果证实,她是。 一朵盛开的红花,让他像立了战功一样,感到无比荣耀。 少男少女初经人事,食髓知味,夜夜欢歌,一时大意,将一包子孙遗落在垃圾筒里忘了倒,害得两个姓赵的反目成仇。 起先金海感觉不错,这就好比,饿了半辈子的人,忽然吃到了东西,虽然只是一块干硬的窝窝头,但能吃到饱,吃到撑,幸福之感也是前所未有的,况且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初恋,他很看重。 但是,解决了温饱,他慢慢地就产生了奔小康的念头,上顿窝窝头,下顿窝窝头,即使是牙口再好的人,也有吃腻的时候。 第222章 同居的烦恼 穿着衣服的李晓霞,长相不难看,虽然因为瘦,显得颧骨略有些突出,但是眼睛超大,还有一种林黛玉式的,弱不禁风的风韵,但是一脱衣服,就原形毕露了。 她是真的瘦,可以用瘦骨嶙峋来形容,很多部位几乎是皮包骨头,倒是很白,但那是一种不健康的惨白,跟陈慧小麦色的,圆鼓鼓的,健美的身材无法相提并论。 金海虽然之前没有男女之事的经验,但录像厅遍布县城的大街小巷,他早已从录像中学到了经验,但和李晓霞的第一次后,他觉得这事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应该更好才对。 那位有经验的男生说,男人的第一次,快如风,疾如电,只能做个“一二三四”,连“二二三四”都完不成,然而他的第一次,却把整套广播体操做了好几遍,仍不能尽兴。 他甚至感到了不适,甚至想中途放弃,她总要抱着他,但她的骨头硌得他肉疼。 总而言之,他的第一次很不美好,所以第一次的第二天后,他纠结了很长时间,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想了很多问题。 这个时候,他开始后悔了,后悔不是因为他怕李晓霞黏上他甩不掉,而是因为他对李晓霞既拿不起,又放不下,毕竟这是他的第一次。 如果没有这一次,而他事先知道了这种感受,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做这个尝试的,但是做完了这个尝试,再让他放下,他觉得那简直是挖他的心。 那时候,他已经开始给赵筱雨补课了,而且是赵筱雨主动要求让他补课的,她的态度分明已经很明确了,但他偏偏在这个当口,耐不住寂寞,费尽心机地去啃一块干瘪的窝窝头。 但在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心理斗争后,那天金海做了一个很爷们儿的决定,虽然心中还在仰慕着赵筱雨,还在爱慕着陈慧,但在现实中还是把李晓霞当成了自己唯一的女朋友,将来要娶她,要和她共度一生,不离不弃。 不就是那回事吗?没有又能怎样?啃一辈子窝窝头又能怎样?做个灵魂伴侣不更好吗? 或许问题不是出在李晓霞身上,而是出在自己身上,是自己太亢奋了,是自己要求太高了,这是有遗传因素的,n多年前,金大锤的名声曾让十里八乡的女人闻风丧胆。 好在接下来两人的相处中,通过相互配合,虽然还不圆满,但是完胜双手。 但是新的问题马上出来了,金海以为能和李晓霞成为灵魂伴侣,事实上不能,或者说,李晓霞这个人根本没有灵魂。 问题是在两人同居以后慢慢暴露出来的,在酒厂对面的那条胡同里,在李晓霞的出租屋里,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相处中,两人就吵过好几架。 这么说吧,如果金海每次都不忍让,那么他们天天有架吵,时时有嘴斗。 金海实在搞不懂李晓霞的心态,她总是担心他不娶她,却总是对他各种不满意,各种挑剔,大到没按时做饭,小到拖鞋没摆放整齐,她的脾气说来就来,和在外面的样子判若两人。 即使是正常说句话,她也总是要挑挑刺。 比如金海说:“今天咱们别做饭了,到外面吃吧。” 李晓霞必会怼他一句:“你现在连钱都不挣,拿什么到外面吃?” 有时金海说:“我请客,不花你的钱!” 李晓霞照样会怼他一句:“你的钱也是别人给的,有本事你自己挣到钱,再请我吃饭!” 李晓霞天天要上班,来回路程远,就让金海留在家里做饭,金海哪会做啊,但为了不惹夫人大动肝火,他还是努力学习,这又成了李晓霞抱怨他的理由,菜炒得难吃了,米饭夹生了,咸了,淡了,墙上沾上油烟了,烂菜叶随手乱扔了…… 每每搞得金海战战兢兢。 金海有时嫌烦,要去赵小禹那里住,可是李晓霞又不准。 她的不准超级多,不准夜不归宿,不准衣衫不整,不准抠脚挖鼻孔,不准乱扔东西,不准躺在炕上看书,不准不换拖鞋在屋里随意走动,不准吃饭时洒落饭菜,不准在睡觉时张嘴(这个不准让金海很受侮辱,她说他张嘴喷出的气体味道很大,让她无法呼吸)…… 最大的不准是抽烟喝酒。 金海不抽烟,但高考结束后,住在县城的同学偶有小聚,免不了要喝酒,李晓霞只要闻到金海身上有酒味,就会大发雷霆,无论金海怎么解释,怎么道歉,都不行,直到她自行消气,战争才算结束。 有一次金海喝多了,面对着李晓霞的教训,终于忍无可忍,有生以来第一次骂了粗话:“滚你妈蛋,我妈也没这样管过我!” 李晓霞反倒乖了,连连道歉。 但用不了两天,李晓霞又开始各种指责他。 金海总结出一条规律,只要他发火,李晓霞就服软;只要他给她点好颜色,她就蹬鼻子上脸。 于是,从小胆小如鼠,五讲四美的好学生金海,慢慢地变得脾气暴躁起来,常常也是粗话连篇,日爹操娘,动辄摔盆掼碗。 最令金海寒心的是,他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 那天赵小禹给金海打传呼,说孙桂香从公社打来电话,说金海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了,让金海赶快回家一趟。 赵小禹请了一天假,和金海一起回去。 金海被“定东大学”录取了,虽然不尽人意,但好歹也是个本科,孙桂香和赵小禹很高兴,敲锣打鼓地庆祝了一番。 顺便提一下,定东市就是本市,所以金海不仅没考上外地的名牌大学,连省城的大学都没考上。 这也不怪他,他虽然在整个河蒲乡出类拔萃,可是到了县一中,就基本处于中游水平了。 县一中的教学水平是全县最好的,但在全市来说,也就一般般,在全省更是排不上号。 所以他和全国几百万考生一起竞争,取得这样的成绩也算是发挥正常。 当然,如果不是老师为了提升学校的本科率,忽悠他报考定东大学,他也许会选择影响力更大的专科院校,文凭虽然降了一级,但听起来高大上多了。 定东大学成立于1985年,是当时本省西部唯一一所普通本科院校,现在更名为“定东学院”,当然,现在本省各市都有了这样一所在校友录中排名在六百开外的二本学院。 不管怎么说,金海是考上了大学,截止当年,他是整个河蒲乡第一位大学生,是要写进乡志的,也算是非常荣耀的事。 但李晓霞在听到这一消息时却“大为震惊”。 “什么?你居然只考上了定东大学?那你以后连工作都找不到!还不如上中专呢,中专还包分配呢!你不是学习挺好的嘛,怎么能考出这样的成绩啊?” 第223章 差距 金海对这样的成绩,时而满意,时而不满意。 时而觉得自己可以考上更好的,时而又觉得自己的水平就是如此了,毕竟和他不相上下的几个同学,也只是考上了专科。 时而觉得不该听老师的话,应该上一个牛逼的专科;时而又觉得还是本科好,学历在那摆着呢。 不管满不满意,他都想从李晓霞那里获得鼓励和赞赏,然而李晓霞却劈头给他浇了一瓢凉水。 李晓霞给他浇完凉水后,还不罢休,一整天都沉浸在自我设想的悲观世界当中,一会儿抱怨那个学校如何如何不好,一会儿埋怨金海如何如何不努力,如何没主见,听老师瞎忽悠,将来前途堪忧。 那天正好是周六,李晓霞不上班,一整天都在滔滔不绝。 她的情绪感染了金海,原本还自鸣得意的金海,被她一顿奚落,陷入了自我怀疑状态,不仅怀疑自己,还怀疑那所学校,怀疑一切。 天黑时分,金海从外面买了瓶酒回来,坐在板凳上开始喝,李晓霞终于终止了一天的唠叨,乖乖地坐在那里不敢再吭声了。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接下来是金海的表演时间。 金海喝酒起初只是为了排遣一下郁闷的心情,喝着喝着就教训起了李晓霞,提起了赵筱雨,提起了陈慧,说她们都喜欢他,他拒绝了她们而选择了她,她却这样对他。 喝着喝着就哭了,说我没考好,本来心情就不好,你不安慰便罢了,还要往我伤口上撒盐,你以为我不想考好吗?你以为我不想上清华北大吗?那你为什么只是个打杂的小职员,为什么不当总经理,是你不喜欢吗?我嫌弃过你吗? 喝着喝着就高了,言语进一步升级,由教训变成了辱骂,辱骂不解气,就动上了手。 开始打砸盘碗,打砸一切能搬动的东西,李晓霞拉他,他就连李晓霞也打。 第二天酒醒后,金海后悔极了,当时李晓霞不在家,家里打扫干净了,昨晚打碎的各种物品攒在墙角,原来就没什么东西的家,现在显得更空了。 金海以为这次两人彻底玩完了,有点不舍,又有点解脱似的轻松。 他起床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正要离开,李晓霞回来了,递给他一叠钱,眼泪汪汪地说:“这是一千块钱,是我这两年上班攒的,算是赞助你上大学吧,帮不上你大忙,但可以改善一下你的伙食。” 金海没要那些钱,但两人又和好了。 临开学的那段时间,两人总算不吵了,大概是即将的离别让他们学会了珍惜彼此吧,李晓霞不再挑刺了,金海也不再喝酒了,两人一有时间就腻腻歪歪,柔情蜜意。 这天上午,李晓霞去上班了,金海一个人在家看书,他其实很宅,只要给他一本书,他能雷打不动地在家坐一整天,就像现在的人刷手机一样。 正看着,一阵熟悉的发动机声音干扰了他的平静,他的心不由一动,于是放下书,特意换上一件新买的半袖衫出去了。 他知道赵筱雨家就在附近,或许能来一次“意外”的偶遇,正好向她道个别,毕竟两人曾有过一段难忘的“师生”之谊,他甚至为此写过一篇感人至深的小作文,可惜高考已过,不然这篇小作文能派上用场,说不定他的成绩还能提高几分呢。 他走得很快,生怕赵筱雨会走,刚出了胡同口,就望见停在另一条胡同口的250摩托车,穿着牛仔半腿裤,和牛仔半袖衫,戴着头盔的赵筱雨,像个大头娃娃一样骑在摩托车上。 那一刻,金海还是忍不住一阵怦然心动。 赵筱雨猛轰着油门,却没挂档,像那些摩托车手比赛前试验车的性能一样。 金海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很绅士地问候道:“赵筱雨,你在等人吗?” 这是高中校园里流行的一句烂俗的搭讪语,往往在这时候,对方就会心照不宣地来一句“是呢,在等你”,然后就能融洽地展开话题了。 但赵筱雨似乎并不懂这些“规则”,她扶起眼罩看了看金海,冷淡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附近做家教。”金海早就想好了说辞,“我来了他们才告诉我,他家孩子今天不在家,害得我白跑了一趟。” “哦,挺好!”赵筱雨说了一句,挂上档,缓缓地向前驶去了。 金海只能失望地望着她的背影黯然神伤,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不问问我考上哪个学校了吗? 然而赵筱雨刚驶上街道,又停了下来,转回头望着金海,见他站着不动,便冲他招了招手。 金海大喜,一阵小跑过去。 赵筱雨将一百块钱递给他:“这是我的学费!” “算了,算了,”金海连连摆手,“都是朋友,就辅导了那么几天,收什么钱啊?” 心想,你若有心,送我个礼物,或者请我吃顿饭多好。 赵筱雨伸手过去,将钱塞进金海的上衣兜里。 “你看你,这么客气干嘛?”金海只能笑纳了。 赵筱雨舒了口气,神情呆滞地望向街边那幢三层别墅。 金海也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别墅已完工,大门敞开着,可见院里堆着一些建筑垃圾,隐约听见工人的吆喝声,显然还未正式入住。 金海感慨道:“什么时候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啊!” “切!”赵筱雨不屑地说,“不过是个活死人墓罢了,有什么稀罕的,白送我也不要!” 她的这句话,让金海又不由灰心丧气,这样的话,他也对李晓霞说过,李晓霞立马讽刺道:“别白日做梦了,你现在连二寸地皮都买不起,还妄想住这样的房?” 所以李晓霞和赵筱雨的差距,不只是长相,还有很多,太多太多。 赵筱雨收回目光,问:“你现在去哪?” 金海撒谎说:“回家。” “三中那里吗?” “嗯。” “上!”赵筱筱伸出大拇指,往后面指了指,“我正好要去学校。” 金海顿时心花怒放,道了声谢,连忙跨上摩托车,不管怎么说,他能和她同行一段路程,就是意外之幸,大不了一会儿再坐公汽回来,但他仍是不敢揽赵筱雨的腰。 赵筱雨放下眼罩,正要起步,忽然一辆自行车横穿马路过来,挡在摩托车前面,骑车的人是赵小禹。 第224章 你喜欢我吗? 赵小禹跳下车,支好自行车,过去一把拽住金海。 “下车!” “你干嘛?”金海不高兴地问。 “下车!”赵小禹怒吼道,“马上回村陪你妈去!” 成年以后,金海不怎么怕赵小禹了,但今天赵小禹的样子,着实让他感到有点害怕,但他不想在自己的女神面前失去尊严,只能硬着头皮强撑:“我临走时会回去的,你放开我,我有事呢,别装出一副救世主的样子!” 赵小禹一发力,把金海拽下了车,用力过猛,金海摔倒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新买的半袖衫上沾满了尘土,样子有些狼狈。 金海大怒,是可忍,孰不可忍,尽管他从小到大没打过一次架,尽管受人欺负时只会哭鼻子,但今天准备要出手了,不然太丢面子了。 他站起来,大吼一声:“赵小禹,我和你拼了!”冲了过去。 他计划用一个飞脚踹赵小禹,可是被赵小禹闪开了,又给他来了个脚绊,他又摔倒了。 骑在摩托车上的赵筱雨身体一阵耸动,她在大笑,骂了句“你们狗咬狗去吧”,一轰油门,绝尘而去。 赵筱雨一走,金海失去了精神支柱,自知打不过赵小禹,从地上爬起来,望了一眼赵筱雨远去的背影,改用怒目“进攻”赵小禹,他丰富的眼神中,包涵了全部的金庸武学。 他以为这样,赵小禹应该遵守“江湖规矩”,不再动粗,岂料赵小禹几步赶上来,双手揪住他的肩膀,一提,一撂,一绊,一撞,又把他摔倒在地,骑上去就是几个耳光。 “一天不日那个臭板子,倒把你憋死呀?”他口不择言地骂道,“你妈养你这么大,你马上要开学了,不能回去陪陪她……” 赵小禹这次是真打,说他是借题发挥也好,公报私仇也罢,反正下手是挺重的,金海起先还想反抗,还想还击,心里还有愤怒,还有仇恨,但很快就只剩下害怕了,这孙子今天莫不会真的要了我的命吧? 街道上的行人驻足观看,议论纷纷,但没人过来拉架。 “别打了,我回去,我回去……”金海终于求饶了。 赵小禹放开他,却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十块钱买的“瑞士军刀”,掰开最长的刀片,闪着明晃晃的光。 金海吓得急忙坐起来:“你要干嘛?” 赵小禹的目光盯着金海的裆部,咬咬牙:“这个祸根把你毁了,我今天就把它连根拔起,再让你祸害无知少女;还要在那里剜个窟窿,把你变成女人,让别人也祸害你!” “你别乱来啊!”金海脸色大变,指指酒厂大门,“你们厂就在这儿,你再逼我,我就把你们厂的人全喊出来,让你这个总经理当不成!” “恐吓我?”赵小禹狰狞地一笑,“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会在乎这些?你把他们喊出来,我就说你勾引别人老婆,还勾引了好几个,我还要往你们大学发传单,发传单可是我的长项,一天五千张轻轻松松。” “你,你……你不讲道理!” “对,我就是不讲道理!我不仅不讲道理,还不要逼脸,我就这么无耻!”赵小禹把玩着手里的刀子,“比打架,你不是对手;比阴谋诡计,你给我提鞋都不配;比胆量,我是一条龙,你就是一条小泥鳅,你跟我斗,和找死没什么区别!” “行,算你狠,我不和你斗,我全听你的!”既要命,又要面子金海只能服软,“我下午就回去,现在没车,我先回家收拾一下,和同学们打个招呼……” “说话算话?” “算话!” 赵小禹把刀子往地下狠狠地一扎:“滚吧!下午回公社,给我来个电话,否则你就是藏在女人x里,我都能把你抠出来!” 金海忙不迭地逃走了,赵小禹却没有一点胜利的感觉,赵筱雨消失的方向,只有一片炫目的阳光。 当天下午,金海就回农村了。 临走时,他向李晓霞说:“我妈病了,我得回去陪她。” 李晓霞问:“那你是不是再不来了?” 金海点点头:“开学前是来不了了,不过以后我会抽空来看你的。” 秋天的一个下午,赵小禹正在办公室里看材料,李晓霞推门进来,赵小禹问她有什么事,她不说话,踅摸到赵小禹的办公桌前,两手紧张地互搓着,脸红红的,欲说还休。 “你到底有什么事?”赵小禹放下手里的材料。 “赵总,”李晓霞终于开口了,问出了一个让赵小禹不可思议的问题,“你喜欢我不?” “你有病吧!”无论是哪个女孩问赵小禹这样的问题,他都不会这么回答,唯独李晓霞问这个问题,这是唯一的回答,她除非有病,否则是不会问出这种奇葩问题的。 “可是,我,我喜欢你。”李晓霞咬着嘴唇,似乎很艰难地说。 “那你病得还不轻!”赵小禹说,心里在盘算着这个女人又在打着什么算盘,“抓紧去医院查查吧。” “查过了。” “查过了?”赵小禹被这个无无厘头的笑话逗笑了,“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赵总,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是请你,”说到这里,李晓霞住口了,看了看赵小禹身后的单人床,咽了口口水,似是天人交战了一番,终于把内心的想法表达了出来,“请你,请你——要我一次?” “啊?”赵小禹没明白。 “就是我愿意,我愿意,”李晓霞斟酌着用词,“愿意和你做一夜夫妻。” 第225章 宫外孕 好半天,赵小禹才反应过来,“喂喂喂,”他站起来,把李晓霞推到门口,拉开门,“你要是实在不想干了,就明说,公司也不想养活你这种闲人,别玩这些花里胡哨的,老子看不懂。” 李晓霞绕开赵小禹,跑到床边,央求道:“赵总,我给你一次,不求你任何事,也不要你对我负责,就是你陪我,陪我……去医院做个流产。” 说着眼泪哗哗地下来了。 赵小禹朝楼道里望了望,听不到任何声音,销售员都出去跑业务了,他大声骂道:“你他妈的是不是脑子让驴踢了,你流产凭什么让老子陪你去,老子动过你吗?你这辈子是不是吃定老子了,快滚!” “可这是,这是你弟弟的!”李晓霞哭了出来,“我本来想药物流产,可是去医院一检查,大夫说是宫外孕,要做手术,医院让家属陪同。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求你了赵总,已经两个多月了!” 赵小禹吃了一惊:“你是说金海的?” “嗯。” 听完李晓霞的叙述,赵小禹问:“你跟金海说没?” 李晓霞说,她和金海早在两个月前就分手了。 金海上学走后,李晓霞曾给他写过两封信,他从没回过一封。 有一天,她打了他的传呼,他迟迟不回,她想他可能在上课,于是就一直等,为此她下班都没回家,等到晚上十点多,他终于回过电话来了,她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就被他一句“我们分手吧”打击得不知所措。 金海讲了若干条理由,从爱情讲到婚姻,从婚姻讲到社会,从社会讲到整个人类以及宇宙,从家庭观念讲到性格成因,从远古文明讲到未来科技,归纳起来其实就是一条:两人不合适,再深度解读一下,就是不爱了。 李晓霞痛哭失声地挽回,金海无情地驳回了她的请求,维持原判。 其后,金海不再回李晓霞的任何电话。 正当李晓霞准备放弃之时,她发现自己的例假很久没来了,怀着忐忑的心情,买回早孕试纸一测,果然是两道红杠。 李晓霞顿时惊慌失措,换了n个电话终于联系到了金海,金海的态度暧昧不明,似乎有点怀疑这个孩子是不是他的,又推说自己很忙,回不去,让李晓霞自己找个医院打掉。 李晓霞无奈,只得一个人去了医院,才知是宫外孕。 赵小禹暗骂,这小子又祸害了一个,那天真该骟了他! 忽然想起一事:“你们是不是在我家里搞过?” 李晓霞羞愧地点了点头。 “你妈的,一对奸夫淫妇!”赵小禹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没想到你心眼儿这么坏,刚才我要是同意了,你是不是就让我来背这个锅?” “没,没有这么想。”李晓霞心虚地说,“我只是觉得,你如果帮我这个忙,我应该报答你一次……” “老子稀罕你那个烂x吗?”赵小禹恶毒地骂道,他本没必要这么骂她的,毕竟是金海闯下的祸,但他觉得她太可恨了,除了刚才的事,还有另外一件事,他都想扇她两个耳光呢。 他在地上转了几圈,坐回到办公桌后,用固定电话拨了金海的传呼号。 金海半天没回电话。 李晓霞说:“公司的三部电话他都不会复机的,以为是我打的。” 赵小禹不悦地瞟了她一眼,冷笑道:“你真的是以公司为家啊,把钥匙给我!” “什么钥匙?” “我办公室的钥匙!”赵小禹吼道,“还用我的电话,还在我的办公室做什么了?” 李晓霞慌了,赶忙解释道:“就打过两次电话,再什么也没做过,是金海不回我电话,我没办法才用你的电话打的。” 说着,将赵小禹办公室门上的钥匙摘下,双手奉上。 赵小禹没再追究,又拿出手机打了金海的传呼号。 金海还是迟迟不复机。 幸好赵小禹留着定东大学的电话,他先把电话打到宿舍楼,宿管阿姨接起说,学生们都在上课,赵小禹问了她教学楼的电话,又打过去,正好是下课时间,金海很快来接电话了。 “喂,你好!” “好个屁啊!”赵小禹怒道,“你和李晓霞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严重怀疑李晓霞的人品,所以对她的一面之词持怀疑态度,必须要进一步核实。 “咱们以后说行吗?我正在上课呢。”金海为难地说。 “不行,就现在说!” “现在咋好意思说呢,让别人听到多不好啊?搞不好,学校给我背个处分,我到时候就毕不了业了。” “你信不信我明天把她带到你们学校去?”赵小禹恐吓道。 “好好,那你等我一会儿,我请个假,去外面给你打。” 过了一会儿,金海打来电话,将他和李晓霞的交往过程简要说了一遍。 赵小禹说:“你既然跟人家那样了,就要对人家负责,怎么能说分手就分手呢?” 金海难为情地说:“我其实不怎么喜欢她?” “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我,”金海说了实话,“我开始以为她和你出差时,已经做过那事了,以为她是个不正经的女人,她一主动,我就没忍住。” 赵小禹彻底无语了,这是什么逻辑?跟我有过那事,那就是我的女朋友了,你连我的女朋友也要搞,还是不是人? “你们不愧是一对!”赵小禹简直有点佩服这两个人了,“一个想让我背锅,一个想挖我墙角,两个人可着我一个人坑是不?” 又问:“你祸害了几个姑娘?” “就她一个,啊呀,这不叫祸害吧,两相情愿嘛。” “慧慧呢?” “没有没有。” “那个——你的学生呢?”这是赵小禹最关心的问题,“你不是给她做过家教吗?还天天住在她家里,是不是也把她祸害了?说得详细点,否则我们明天就去找你!” “赵筱雨?”金海急忙否定,“没有没有,我连她的手都没碰过。其实我根本没去她家做过家教,我一直住在李晓霞那里——你想可能吗?赵筱雨的家人怎么可能让我住在她家?” “那么那天,你俩怎么在一起?”赵小禹虽然七八分相信金海的话,但还是想知道更多的细节。 “赵筱雨家也在那里住着啊,这个你是知道的吧,那天我出来时无意遇到的,我想去你租房那里,她正好要去学校,就说顺路带我一程,还没走,你就来了。” 得到这个信息,赵小禹莫名感到一阵舒畅,心情也好了起来,语气也变得柔和了。 “金海,大丈夫敢作敢当,你既然把人家那样了,就要对人家负责,不要做那种背信弃义的事,妈妈如果知道了,一定也会很难过的,你想想妈妈的为人,别给她脸上抹黑。” 第226章 误会 “哥,”金海很久没对赵小禹使用这个称呼了,“我其实是真想和她在一起的,可是实在太痛苦了,你是不知道她那个人,真的无法相处……” 接下来,他向赵小禹细数了李晓霞的种种毛病,以及自己的种种苦闷,说到最后痛哭流涕,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和她继续在一起,毋宁死! 赵小禹对李晓霞的性格也有所了解,加上这会儿心情不错,倒也很理解金海的心情,只要金海再没祸害过别人就行,他以前就发现李晓霞对金海有爱慕之情,金海血气方刚,偶尔犯个错误在所难免,可以原谅他。 “那你也得回来,把眼下这件事处理了,她是宫外孕,必须要手术,没有家属陪同不行。” “哥,”金海又打起了感情牌,“我这段时间实在是忙,我们成立了一个科研小组,正在做着一项重大的科研课题,真的走不开,连周六日都没空,哥,我现在要是离开,就彻底失去这次机会了,我必会后悔终生的!哥,要不你带她去吧,我完了好好地感谢你!这次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会了,我年轻,我犯浑,一失足成千古恨,哥……” 赵小禹没上过大学,不知道大学有多忙,做的事有多重要,加上他一直对金海比较纵容,加上今天心情好,加上孙桂香的关系,被几声“哥”叫得神魂颠倒,教训了金海一顿后,就答应了他的要求,和李晓霞约定周六去医院,李晓霞千恩万谢。 周五下午,陈慧跑到赵小禹的住处,准备和他一起回家,赵小禹向陈慧讲了金海和李晓霞的事。 陈慧瞠目结舌,半天才喃喃地说:“九哥,咱俩这回可把筱雨得罪惨了!” “和她有什么关系?”赵小禹并不知道那天赵筱雨来过,他的记忆只停留在喝酒阶段,他以为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梦,陈慧怕揭他的伤疤,也一直没对他细说。 “咋没关系?”陈慧哭丧着脸,“我劝不住你喝酒,气不过,就给筱雨打了电话,把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她好心来看你,被你一句‘我爱你’感动得眼泪汪汪,你的话音还没落,就又骂了一堆难听话,把她气跑了……” “我骂什么话了,我怎么一句都不记得?” “哎呦呦,”陈慧缩了下脖颈,打了个哆嗦,“那些话我可说不出口!” 赵小禹将笔记本摊开在陈慧面前:“那就写出来!” 陈慧把笔记本推回来:“我都说不出口,还能写出来吗?那些字眼儿,《辞海》都不好意思收录。我就这么告诉你吧,就像你小时候面对着你最恨的人,以你炉火纯青的骂人功力,把你能想到的所有最狠,最毒,最具杀伤性和侮辱性的词语,全用上了,别说是筱雨那样的人,就是我这样没心没肺的人都受不了。” 赵小禹听着九妹夸张的表述,看着她夸张的动作和表情,心中一阵懊悔,表情却是淡然一笑:“管她呢,骂就骂了,她是你同学,又不是我什么人。” “我同学?”陈慧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暗示她和这个“同学”和好,他便可以坐享其成,“我现在还算她同学吗?她都恨死我了!你可别指望我啊,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也黔驴技穷了,屎是你拉的,屁股你自己擦!” 赵小禹说:“别废话了,明天跟我给金海断子绝孙去。” 陈慧说:“我才不去呢,我一个学生,跑去医院做人流,要是让认识人看到,我这老脸还往哪搁啊?” 但第二天,陈慧还是和赵小禹,带着李晓霞去医院做了手术。 亲爱的读者大大们请原谅,狗血的剧情又要上演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董淑兰一直睡眠不好,需要借助安眠药,家里的安眠药吃完了,她行动不便,便让外孙女赵筱女去医院买点。 赵筱雨认识那个大夫,很顺利地开了处方,交了费,去药房取了药,经过一楼大厅时,看到“妇产科”的楼道里,陈慧搀着李晓霞,从手术室里走出来,赵小禹坐在排椅上等着。 楼道不长,赵筱雨正好在楼道口,那个老年女大夫说话很大声,带着教训的口吻。 “你们这些年轻人,什么都不忌讳,现在为了痛快随意胡来,将来怀不上,后悔死也没用!回家好好休息吧,流产和生娃娃是一样的,是要坐月子的……” 赵筱雨没听下去,转身跑了。 “筱雨!”陈慧认出了她,“九哥,是筱雨,你快去解释,不然这回真的说不清了。” “管她呢,”赵小禹也看到了赵筱雨,但还是嘴硬地说,“有必要向她解释解释吗?” 陈慧大急,喊道:“你快去拦住她,我俩后面过去,让李晓霞亲自跟她说!” 李晓霞的身体很虚弱,面无血色,笼罩着一层湿热,为难地说:“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陈慧放开李晓霞,照着赵小禹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两脚:“你别什么都指望我,这次必须你亲自去,这是你的态度!如果是我说,她肯定又会认为是我的意思,快去,快去,快去……” 她又踹了几脚,用的力气很大,赵小禹几个趔趄,到了楼道口,已经看不见赵筱雨了,但为了照顾九妹的心情,他还是慢悠悠地向医院门口走去。 已近中午了,深秋的日头很刺眼。 赵筱雨跑出医院,忽然对自己说,我为什么要跑?关我什么事? 她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找到自己的摩托车,戴头盔,发车,挂档,松离合,拧油门……这些平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操作,此时却有点生疏,像个初学者,起步时竟然连续三次熄火。 一个影子挡住了阳光,赵小禹站在摩托车前,一手抓住了车把。 “放开!”赵筱雨冷冷地说。 赵小禹却不放开,说:“我虽然没必要向你解释,但是事情的真相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还是有必要知道一下,不然有损我的名声。” “我没必要知道!”赵筱雨再次发着了车,空拧了几下油门,发出一阵声势浩大的轰鸣,然后挂了档,“你信不信我把你拖死?” 赵小禹诡谲地一笑,忽然放开车把,两步到了后面,蹁腿跨上了摩托车,赵筱雨还没反应过来,他的两条胳膊就从后面伸过来,抓住了赵筱雨握着车把的两只手,相当于他把赵筱雨整个人搂在了怀里。 第227章 你要对我负责 赵筱雨大怒,喝道:“下去!” 赵小禹拍拍赵筱雨握着油门的手:“把这个蹄子拿开!” “下去!”赵筱雨仍是说。 “不拿开我就这么开了啊!”赵小禹的手大,几乎把赵筱雨的两只小手全部包裹了起来,赵筱雨察觉到了暧昧,就把两只手抽了出来,也就等于把摩托车的控制权交给了赵小禹。 赵筱雨扭动着身体想下车,可是被赵小禹的两条胳膊紧紧地箍着。 摩托车在他们交割的时候,再一次熄火,赵小禹转动钥匙,重新打着火,松离合,拧油门,轻松起步。 赵筱雨的两只手没抓处,只能抓住左右反光镜的立柱。 那时人们骑摩托车带孩子,带在后面怕不安全,就让孩子坐到前边来,此时的赵筱雨就像那个孩子,只是她的两只脚,分别踏着档位和脚刹,赵小禹的两只脚却踏在后座的踏板上。 这一奇怪的搭配,引得路人纷纷窃笑。 摩托车驶上街道,赵小禹说:“加档!” 赵筱雨不加。 赵小禹提起右脚,用脚的侧面踢了踢赵筱雨的脚踝:“快点,换档!” 赵筱雨被“劫持”,失去了自由,只能听话地向下踩了一下档位,由一档换成二档,然后是三档,四档……摩托车飞速奔驰起来。 陈慧连喊带骂,连拖带拽,把刚刚做完流产手术的李晓霞拉出医院时,已不见两个姓赵的踪影。 摩托车在赵小禹租房的院门口停下,两人下了车,赵小禹把摩托车支好,又亲手给木头似的赵筱雨摘下头盔,这时他发现赵筱雨的眼中放射出仇恨的光芒。 她的头发被弄乱了,她也没整理,就那么直直地站着,不错眼珠地瞪着赵小禹,胸脯微微起伏着,情绪颇为激动。 赵小禹笑笑:“回屋我和你说。” 他把头盔夹在腋下,腾出一只手扯着赵筱雨的胳膊,赵筱雨很抗拒,但还是被赵小禹拉进了屋里。 赵小禹把头盔放在饭桌上,然后走到墙角,指着放在那里的垃圾筒,煞有介事地说:“本案要从这个垃圾筒说起,话说那是一个夏日的上午,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空气中吹拂着迷人的芳香……” 他拐弯抹角地,遮遮掩掩地,斟词酌句地,将整个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这是个误会,我总算是洗清了你的冤屈,还你清白了,所以你要感谢我。” 在他滔滔不绝讲述的时候,赵筱雨始终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紧绷着嘴角,只是眼珠子偶尔飘动一下,这时她问:“说完了吗?” “说完了。”赵小禹搓搓手。 赵筱雨走到餐桌边,抱起头盔,就往外走。 赵小禹挡在门口,赵筱雨几次想脱困,都被他挡了回来。 “你起开!” “我不起开!” “你到底想怎样?” “你应该感谢我。” “你真无耻!”赵筱雨忽然流下了眼泪。 “对不起,”赵小禹收住了嬉皮笑脸的状态,变得严肃起来,“我,我不该骂你那些话,我道歉,请原谅!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你来过,是九妹后来告诉我的,我以为是在做梦呢。” 赵筱雨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接受你的道歉!起开,我要走!” 赵小禹还是拦着她,强迫她接受自己的道歉。 两个人在门口拉拉扯扯,推推搡搡,赵筱雨拳脚并用,但她的体力和赵小禹相差太多,怎么也突破不了赵小禹的封锁。 赵筱雨忽然后退两步,掏出了手机:“那我报警!” 还未揭开盖,赵小禹赶上前,一把抢过,高高地举起,他似乎没有耐性了,大声喊道:“你怎么这么不可理喻!我真想……” 他的样子仿佛要打人。 “还要动手是不?”赵筱雨昂然不惧,双手奋力一抛,将头盔狠狠地砸在赵小禹的胸口,掉落在地,又弹跳了几下,滚开了;两条袖子往上撸了撸,挺起傲娇的小胸脯,“来呀,老娘今天就和你同归于尽!” “我真想……”赵小禹咬着牙说,他的胸口被头盔撞得一阵闷痛,心想这娘们儿下手可真狠啊!他拿着手机的手还在高高地举着,“我真想——” 他的手终于落了下去,但没有打赵筱雨,而是轻轻地落在赵筱雨的肩头,然后把她扳向自己,“我真想亲死你!” 然后他就吻她了,另一只手从另一边绕过去,抱住她的另一边。 赵筱雨万没有想到他会来这一招,完全没做好心理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脑子一下子懵了。 恍惚中,她的嘴被堵住了;迷乱中,她竟然配合了他30钞。 30秒过后,她才反应过来,拼尽全力把她推开,骂了一句:“臭流氓!” 赵小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摸了摸发麻的嘴唇,好像有点滑腻,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有点慌,鬼鬼祟祟地把赵筱雨的手机塞进她的衣兜,以为她看不见他似的,但他看到她还在怒视着自己,一时无所适从,过去捡起她的头盔,拍拍上面的灰尘,返回到赵筱雨面前。 “对不起,我冒失了,”他的脸烫得不像自己的,“刚才你的样子,太酷了,我失态了……” 他觉得气氛有些太庄重,就想来点幽默:“我亲得有点早了,以后不亲了,等你考上大学再亲,所以你要好好学习,不然我就不亲了……” 赵筱雨抢过头盔,跑了出去。 赵小禹愣神的工夫,听到摩托车的响声,他犹豫了一下,追了出去。 赵筱雨已骑上了摩托车,赵小禹站在旁边,想说点什么,却无法组织自己的思维。 赵筱雨掀开眼罩,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平静地说:“三件事,一,我们永远不可能了;二,那天我其实是要去你们村的,我以为你还在农村,半路上被陈慧打电话叫了回来;三,世界上没有后悔药,不过有孟婆汤,喝上可以忘记一切。” “孟婆汤也没有。”赵小禹伤感地说,意思是他不可能忘记一切。 “地上没有,地下有,你自己找!”赵筱雨说完,放下眼罩,轰地一声,摩托车向前疾窜而出,转眼便驶出了胡同,轰鸣声渐去渐远了。 赵小禹抿抿嘴唇,舔舐了一下唇间的甜蜜,大喊一声:“贼娘们儿,你给我回来,你要对我负责!” 第228章 老七和老八 “喝点小酒”在黄水县城已经形成了稳定的销路,声名鹊起,基本上用不着业务员去跑了,专门有一个人每天补货就行。 新成立的销售公司逐步规范,各种必备的机构逐步增设,人员越来越多了,越来越像个公司了,越小禹也越来越像个总经理了。 公司购置了一台昌河面包车用来送货,和一台两厢夏利做为赵小禹的坐骑,产权是公司的,赵小禹只有使用权。 赵小禹得意非凡,练习了几天就上路行驶,回新建队显摆了一回,惹得全村的老少爷们眼红不已,啧啧称赞;勾得全村的适龄姑娘脸红心跳,面目含春;引得全村的娃娃跟着车跑。 赵小禹载着爷爷和妈妈逛了一趟县城,孙桂香乐得合不拢嘴,但因家里还有胡明乐和赵小蛇需要照顾,当天就回去了,没能尽兴。 赵天尧欣慰地说:“蛮好,蛮好,我放心了……” 进入深冬时节,“喝点小酒”在本市的其他几个县城也都上了货,成立了简易的办事处,之前去外地培训过的那几个销售员,都担起了重任,成为各地办事处的负责人。 本地公司只剩下一个送货工,一个财务人员,还有李晓霞。 李晓霞自从做完流产手术以后,就变得消沉了许多,在公司几乎不和人说话,倒是很听话,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过她也干不了什么,就是打打字,整理整理资料,收拾收拾卫生。 赵小禹还在打听着大哥的下落,然而杳无音信,他打过无数次大哥的传呼,最近总算回过来一次,但那人不是大哥,说大哥将传呼机卖给他了,让他以后不要再打了。 魏巧梅的手机也停机了,不知她和大哥是否还在一起。 这天,陈慧告诉赵小禹说,赵筱雨今天主动和她说话了。 今天中午吃饭时,去了食堂,陈慧才发现忘记带饭卡了,正不知找谁借,赵筱雨走过来,将一张卡扔在她面前:“刷我的吧!” 陈慧打好饭,坐在赵筱雨旁边吃,赵筱雨也没反感她,她和赵筱雨说话,赵筱雨也愿意和她正常交流,而之前是把她当成仇敌的。 晚上吃饭时,赵筱雨竟然主动喊陈慧,又差点把陈慧感动得上气不接下气。 “九哥,”陈慧最后说,“接下来就看你的了,你俩的事,我不想再插手了,你俩这种‘狗咬吕洞宾’的人,我招惹不起!” 赵小禹貌似波澜不惊,其实很明白赵筱雨是因为什么改变了态度,这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给她的手机上发一条笑话,为此他专门买了一本笑话大全,到目前为止,尚未激起任何水花。 陈慧见赵小禹心情似乎不错,趁机向他提出一个请求:“九哥,七哥和八哥想来城里发展,你看你公司能不能安排一下?他们不挑,干什么都行。” 赵小禹考虑了一会儿,答应了。 他虽然对陈家人没感情,但陈家的负担太重了,如果能有几个走出农村,自食其力,将来能自己成家立业,也算是给老陈两口子减负了,不然他们会累死的。 销售公司和酒厂不同,完全是私营企业,用人和开除人就是一句话的事,当然福利待遇也没法和酒厂比。 最近赵丁旺给赵小禹放了不少权,安排两个人还是可以的,当然也没什么重要的岗位,销售员凭的是真才实学,混不了日子;送货工全凭辛苦,是个人就能干。 老七陈子清和老八陈子义,背着铺盖兴冲冲地来到县城,赵小禹把本地公司的那个送货工派到了外地,让老七和老八顶了他的岗,顺便管理在酒厂的仓库,都没什么难度。 原来那个送货工不想离开老婆娃娃去外地,就辞职不干了,赵小禹也只能由他,私营企业不养闲人,资本家不讲情面,给资本家打工就不能同情心泛滥,当然,关系户除外。 老八比赵小禹大两岁,老七又比老八大两岁,都是年轻人,但赵小禹对他们完全不了解,只能把他们放在本地,自己好观察。 老七说:“二哥也想来,先让我们打前站。” 赵小禹不客气地说:“让他趁早死了那个心,只要我在这家公司,他就来不了!” 他对老二陈子光成见颇深,甚至带着点仇视,当年他拿出七千多元钱退了陈慧的亲事,老二立刻把这事告诉了武玉凤,武玉凤马上认出那钱是偷的她家的,所以至今没还。 当时武家的老三武耀宗偷窥陈慧上厕所,赵小禹挖“闪人窖”惩罚他,老二还向赵小禹兴师问罪,标准一个吃里爬外的白眼狼。 关于两位哥哥的住宿,赵小禹让他们和自己一起住,炕上睡三人没问题,但赵小禹和他们约法三章: 一,他们如果想在家里吃饭,就自己做,米面蔬菜等自备。 二,家里要保持整洁,每天要打扫,还要注意个人卫生,经常要洗澡,天天要洗脚。 三,不准带杂七杂八的人来家里。 不知是不是这三条规定得罪了老八,老八住了两天后,就独自搬到同院的西房住了,备办了锅碗瓢盆另起炉灶,赵小禹也没管他。 老七和老八的长相很相似,性格却迥异。 老七陈子清憨一些,但有点不识眼头见识,经常坐在赵小禹的办公室不走,以总经理的七哥自居;爱占小便宜,赵小禹的办公室放着烟,老七烟瘾一来,就过来叼一支,临走时还要在耳朵后面别一支。 唯一的优点是没脾气,赵小禹喊他几句,他也不恼。 老八陈子义没有这些坏习惯,喝酒不抽烟,尤其不爱占便宜,来了不长时间,还没领到工资,就在自己的出租房里请七哥和九弟喝过两次酒,干活也实在的,就是不爱说话,和赵小禹有点生分,在公司里从不像老七那样老九老九地叫赵小禹,而是规规矩矩叫他“赵总”,私下里也不叫他老九,而是叫他“小禹”。 还有一点,他很懂人情世故,假如赵小禹的办公室来了客,假如他正好在公司,就会悄悄地进来,给客人沏怀茶,然后悄悄地离开。 也爱学习,很快学会了开面包车,在这点上,老七就逊色多了。 两个人的工作不太忙,原本是一个人的营生,现在是两个人来做,虽然赵小禹增设了库管的岗位,但酒厂那边原来就有库管,入库和出库都有正规的手续。 陈慧还是经常来赵小禹的住处,但赵筱雨再没来过。 第229章 鸽子 岁月的脚步迈进了2000年,雅称千禧年。 姥姥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走路需要人搀扶,食欲不振,吃两口就饱;睡眠也不好;身体多病痛,赵筱雨和张姨带她去医院做过几次检查,大夫只是说,自然老化,谁都会有这一天。 赵筱雨和爸爸交流过姥姥的情况,爸爸也是说,生老病死,谁也挡不住。 爸爸似乎从不把姥姥当回事,仿佛姥姥就像家里的家具一样,旧了破了,扔掉就行了。 赵筱雨更忧心的是,姥姥的情绪状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姥姥变得极度忧郁,少言寡语,也许是大脑迟钝了吧,也许是口齿不清了吧,但赵筱雨总觉得姥姥是有心事的。 姥姥经常坐在房檐下,痴痴地注视着南房顶上那只灰鸽子。 那是一只野鸽子,或许不是,不知是谁家养的,但它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进入冬天后,它几乎天天飞来。 某一天,那只灰鸽子不知从哪里领来一只白鸽子,两只鸽子在房顶上追逐嬉戏,互啄羽毛,痴呆的姥姥,这时眼中就放出柔情的亮光来,嘴角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 假如这时赵筱雨在院子里,姥姥就会抬起拐杖,指向那对鸽子,像小孩子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似的说:“你看,鸽子!” 她的声音中带着惊喜,却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鸽子的安宁。 有时白鸽子不来,只来一只灰鸽子时,姥姥的眼睛里就有些失落和迷惘。 而两只鸽子全不来时,姥姥则是一脸的木然,时不时地望一下南房的房顶,目光中带着些许惆怅和期许。 赵筱雨每天一早,都要抓一把大米,扬到南房顶的瓦片上,以期那两只鸽子来觅食,但往往被近水楼台的麻雀先一步抢食。 但赵筱雨有时也恶作剧地打个“流氓口哨”,把正在卿卿我我的灰鸽子和白鸽子惊得飞走,每当这时,姥姥就气得用拐杖捣一下砖地,骂一声:“椽女子!” 这是方言,大意和死丫头差不多,相应的还有“椽小子”,类似于臭小子,那年代的老年人常用这种词骂自家的孩子,带着亲昵和嗔怪的意味,现在基本没人说了。 “流氓口哨”是赵筱雨上小时就学会的,是姥爷教她的。 姥爷说,那其实不叫流氓口哨,他们在军队里常用这种口哨传讯,空旷的山野,隔着几里地都能听到,长短音调不同,代表的意思不同;打法也多种多样,有捏住下嘴唇吸气的,有把两根手指伸进嘴里吹气的。 学习一直马马虎虎的赵筱雨,学这个倒很快,而且在班里收了不少男徒弟,因为这个,从小没少挨姥姥和妈妈的骂,说她没个姑娘样儿。 她更擅长吹一般的口哨,嘴唇一嘬,舌头一卷,悠扬的旋律就自然而然地出来了。 她吹的口哨嘹亮,没有杂音,换气更是一绝,完全听不出停顿,仿佛她的气息无限长似的,比她弹钢琴的技术高明多了。 当然,她更爱好体育。 上了初中后,学生们开始打篮球,但只有男篮,没有女篮,她便混迹于男生当中,哪个队缺人,她就加入哪个队。 她的篮球打得极好,运球、传球、投篮,玩得得心应手,再往细了说,什么背后运球,胯下运球,转身运球等技巧,连男生都自愧不如。 她原本是想上体校的,可是爸爸死活不同意,爸爸总是强人所难地让全家人都按照他的意愿活着。 比如说姥姥吧,赵筱雨看出姥姥不想挪窝,老年人念旧,可是爸爸总是感慨:“今年年底,一定要搬进新房,你姥姥没几天日子了。” 他以为这就是孝顺,其实只是虚荣,给姥姥留下一个“好女婿”的印象。 寒假里的一天,赵筱雨忽感心神不宁,两只鸽子在南房顶上咕咕地叫个不停,她终于做了个决定,推着摩托车出了院子,摩托车启动的声响,惊飞了两只鸽子,相行向北飞去。 赵筱雨迫不及待想弄清楚,赵小禹的爷爷和她姥姥的关系,一刻也不想等了。 到了赵小禹的公司,见楼下停着一辆红色的夏利,想必就是爸爸给赵小禹配的车,说明赵小禹在公司。 赵筱雨下了摩托,摘下头盔,支好车子,正要上去,想了想,却没上;倚着摩托车,给赵小禹打电话,拨出去,却又挂了;编了条短信,“我在你楼下”,正要发,又没发。 装起手机,在地捡起一颗小石子,照着二楼最边上的玻璃窗扔去。 有一次爸爸接她回家的路上,给她指认过:“这两间就是新公司的办公室,靠边上的那间是赵小禹的,另外一间在对面。” 玻璃响了一声,窗户打开了,赵小禹的脑袋出现在窗口。 她瞪着他,他笑了。 赵小禹扳着窗棂爬上窗台,一脚迈出窗户,作势欲跳。 “哎——”赵筱雨吓了一跳,虽然她听陈慧说,她九哥小时候爬墙上树如履平地,但这也太高了,一房高还加了一截窗台的高度。 正犹豫着要不要阻止他,赵小禹跳下了窗台,关上了窗户,赵筱雨苦笑一声:“活宝,这就是总经理?这就是爸爸选中的人才?” 半分钟后,赵小禹出现在她面前。 “走吧,到我办公室坐坐。”赵小禹紧张又激动,两只手无处安放。 “切,显摆什么?当了个屁大的总经理,有本事把中间那个‘经’字去掉!”赵筱雨一伸手,“拿来?” “什么?” “车钥匙。”赵筱雨转头望了望那辆红色夏利。 “你会开?” “我开车的时候,你还玩尿泥呢!” 赵小禹转身跑上了楼,又半分钟后,手里拿着一串两个黑钥匙跑了下来。 赵筱雨接过钥匙,上了夏利车,将头盔撇在副驾上,打着了车,摇下玻璃:“上车啊!” 赵小禹忙不迭地拉开副驾驶的门。 “去后面!”赵筱雨没好气地说,“没见座位上放着东西吗?” 赵小禹只好坐到了后面去。 “去哪?”赵小禹问。 赵筱雨没说话,开着车驶上了街道。 “你这技术可以啊!”赵小禹奉承道。 赵筱雨仍不说话。 “慢点开,街上有三档就够用了。”赵小禹又说。 赵筱雨还是不说话。 当汽车驶上去河蒲乡的油路时,赵小禹偷偷地笑了。 好吧,一切听姑奶奶的! 第230章 暗号 赵筱雨始终不说话,赵小禹时不时地讲个笑话,但还是逗不笑她。 他忽然想起前几天亲身经历过的一件趣事。 “我以前理发,都是坐在凳子上洗头的,前天去理发,人家洗头不坐凳子,是一个躺椅,可是我不知道,想了半天,洗头总得脸朝下吧?于是爬了上去。躺椅的前端不是弯下去了吗?正好和人的身体是相反的,脑袋怎么也够不到面盆,我就把屁股撅了起来,当时理发馆的那个姑娘笑得差点跌倒,说是要躺下洗。这是真事。你看看,时代进步了,洗头的方法也进步了,原来脸朝上也可以洗头……” 赵筱雨终于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回头喊道:“你能不能住嘴!” 赵小禹便住嘴了。 赵筱雨转回头继续开车,但她的身体在不停地耸动着,想必是在憋笑。 “想笑就笑吧,别憋着,容易憋出病来。”赵小禹一本正经地说。 赵筱雨抓起副驾上的头盔,朝后砸了过来,赵小禹眼疾手快,双手接住了,从后视镜中看到赵筱雨兀自在笑着。 她笑起来真好看。 夏利进了新建队,赵筱雨放慢车速,摇下车窗,嘬唇打了几声口哨,哨声拐了几个弯,然后拉平,抖了几下结束,重复了两遍。 赵小禹忽然想起,那个夏天的晚上,他在公园门口苦等了赵筱雨四个小时,那时他还不知道赵筱雨会骑摩托车,更不知道她有这么一辆张扬的250摩托车,那晚她骑着摩托车经过公园门口几次,最后一次,她朝他打了一个流氓哨,他一直没认出她。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女孩既会骑摩托车,又会打流氓哨。 于是他把这个疑问提了出来:“我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个女孩?” “你管我!”赵筱雨没好气地说。 “我不信,给我看看。”赵小禹朝前伸出一只手。 吱——汽车刹住了,赵筱雨转回头,恼羞成怒地瞪着赵小禹。 “身份证嘛,你以为要看什么?”赵小禹无辜地说。 赵筱雨又足足瞪了赵小禹一分钟,才转身继续开车。 赵小禹又说:“你教教我吹口哨呗。” 其实这种口哨他也会吹,只是控制不了旋律,吹不了她那么悠扬。 赵筱雨没搭理他。 “教写字,得手把手教,那么,教吹口哨,是不是得嘴对嘴教啊?”赵小禹自言自语地说着,忽然想起那天两人“无意”的接吻,脸一下子热了起来,从后视镜中看到赵筱雨咬着牙,满脸怒气,但也是满脸通红。 孙桂香卖酿皮去了,胡芳芳和赵小蛇不知去哪里玩了,金海自从市里回来,每天就基本抱着一本书看,特殊的童年,队里没有他的小伙伴,他又瞧不上队里的成年人。 院子里静悄悄的。 赵天尧坐在门前的水泥台阶上晒太阳,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赵小禹早让他把烟袋扔了,换纸烟抽,他不愿意,这杆烟袋跟了他四十多年。 他年轻时抽过纸烟,也抽过自卷烟,但自卷烟太麻烦,他的烟瘾又很大,几乎烟不离口。 到五十岁左右,他就开始抽烟袋了,开始是用羊棒骨自制,一头镶个烟锅,一头镶个烟嘴,但那种烟锅太小,一口就抽完一锅,跟前需要点盏煤油灯。 那时生产队里有个老汉,和他关系不错,临死前就把这杆烟袋留给了他,铜嘴铜锅,木质杆体,通身镶着一条铜线,像一把步枪;填塞烟叶的过程,也像步枪装弹的过程。 打仗的时候,赵天尧对步枪情有独钟,他固执地认为,手枪在战场上没用,机关枪也只是虚张声势,真正能打死敌人的,全靠步枪,一枪一个,不浪费子弹。 他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把子弹一颗一颗地压进弹仓,仿佛每压进一颗,敌人就少了一个,爱屋及乌,所以这杆有步枪手感的烟袋,他至今没搁下。 一阵扑啦啦的声响传来,两只鸽子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南房的顶上,一只灰的,一只白的,像一对情侣。 赵天尧小心翼翼,连咳嗽都克制着声音,怕惊飞它们。 他一直认为,屋檐下的胡燕多,麻雀多,鸽子、喜鹊常光临的人家,是好人家,能忍得下鸟儿们在头顶拉屎,必也能容得下家人,尽管他当年为了震慑武家人,曾经开枪打死过一只无辜的胡燕。 赵天尧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但他却总是觉得日子太长,白天等不到天黑,晚上等不到天明,于是就在一袋一袋的烟中消磨着时光。 人们说,人老有三贵,贪财,怕死,不瞌睡,他占了两样。 他确实贪财,那是想给孙子留下一笔遗产,可惜没有,也贪不到。 不瞌睡也是真的,他完全睡不着,每天最多睡三五个小时。 唯独不怕死,他甚至有点等不上见儿子大顺了。 他这辈子没什么遗憾,孙子出息了,他也放心了,要说遗憾——那是今生永远的遗憾。 一阵嘹亮的哨声从远处传来,赵天尧猛地一震,艰难地站起来,身体有些发抖,喃喃地说:“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是的,那不只是哨声,严格来说是哨语,是他们部队的专属暗号,外行人听着简单,实际很复杂,前面两声短促,高一声,低一声,后面三声长三声短,接着又是两声紧,两声慢,最后以拉长的颤音结束,连续起来却只有十来秒,这十来秒的意思就是:我们胜利了。 是谁? 只是有人歪打正着吗? 不像是,几个转弯都能对上,没有那么巧,况且吹了两遍。 是老战友来了吗? 忽然间,赵天尧不禁潸然泪下。 他拿起颤抖的手,伸出拇指和食指,缓缓放入口腔,用假牙咬住,鼓了一口气,吹了两声“兄弟们好”,气息不足,声音不很大,也有些走风漏气。 金海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本书,疑惑地看着赵天尧,低声嘟囔了一句:“罗锅穿背心,尽出洋相!”说完转身回了屋。 一个急刹车,赵筱雨停下车,回头问:“你听到了吗?” “什么?” “哨声。” “流氓哨子嘛,村里很多男人都会吹,”赵小禹略带醋意地说,“人家是在回应你呢!” “真是幼稚!”赵筱雨骂了一句,“不肖子孙!” 赵小禹一愣,这咋还骂人呢? 赵筱雨发动车子继续走,赵小禹从后视镜中看到她一张泪光莹莹的脸,嘴唇紧抿着,似在克制着悲伤。 怎么了这是? 咋这么矫情? 第231章 谁的对象 赵天尧溜达到了院门外,眯着一双老眼四处张望,望见前面的路上尘土飞扬,尘土中裹挟着一辆红色的小汽车,待驶近时,他认出是孙子的车。 夏利在院门口停下,笑容满面的赵筱雨走出驾驶室,亲热地问候了一声“爷爷好”,赵小禹也从后面下来了。 “好,好!”赵天尧木讷地应和着,目光仍朝远处张望着。 赵筱雨说:“别看了,没有别人来,是我吹的口哨。” 她看到赵天尧的表情僵了一下,又问:“刚才那声‘兄弟们好’,是爷爷你吹的吧?” 赵天尧含糊地哦哦两声,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 赵小禹疑惑地望着赵筱雨:“你说什么呀,什么兄弟们好?你和谁是兄弟?” 赵筱雨没理他,搀着赵天尧进了院子,金海闻声迎了出来:“稀客啊!” 赵小禹说:“你搁这接客呢?” 孙桂香中午卖酿皮回来,开始做饭。 冬天没有新鲜蔬菜,好在刚杀了猪,好在有秋天晾好的干豆角,她就做了个猪骨头烩干豆角,凉拌了一盘豆芽。 赵筱雨对干豆角的味道赞不绝口,几乎没吃一块肉,全吃了干豆角,还嫌孙桂香放少了,还说走时要带一些回去。 孙桂香仍是不待见她,所以也就没对她要带干豆角的请求发表意见。 赵天尧吃了几口,就起身出去了。 赵筱雨对赵小禹耳语了一句:“我和你爷爷谈点事,别让人打扰。”也走了。 赵小禹吃得心不在焉,忽然吞吞吐吐地问:“妈,咱们家的干豆角还多不,我想帮我朋友买点。” 孙桂香放下碗筷,严肃起面孔,定定地看了赵小禹一会儿,然后转看金海,把两人看得浑身不自在,然后问:“这个女的到底是你俩谁的对象?怎么陈慧不来她也来?” 两人啊了一声,面面相觑。 半晌,赵小禹问金海:“你说是谁的?” 金海脸红着说:“我哪知道啊?” 胡芳芳说:“是金海哥哥的,他脸红了。” 赵小蛇说:“错,绝对是老九的,他要送人家干豆角。” 这时赵小禹的脸也红了。 赵小蛇又说:“看,老九也脸红了吧!” 两个女孩对视了一会儿,忽然齐声说:“三角恋!” 孙桂香把四个孩子扫视了一遍,低沉地说:“别胡来,找对象是终身大事,这种母夜叉不适合咱家,咱家娶不起,更供不起!”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 孙桂香对赵筱雨的成见,除了因为认定她顶了赵小禹的上学名额外,还因为接受不了她的种种作风,整天骑着摩托车跑来跑去,打扮得像个黑社会大姐大似的,一看就不是正经过日子的女人。 她还是老思想,心目中的好女人不一定漂亮,但一定要规矩,稳重,听话,善良,仁义,吃苦耐劳,勤俭持家,会做茶打饭,会缝补浆洗,最好是那种胖胖的,屁股大大的,好生养的,奶水多的,赵筱雨哪一点沾边? 尤其是第一次见面,赵筱雨在这个家住了几天,别人忙得焦头烂额,她却东阴凉倒在西阴凉,打扮得倒是勤,一天要换七十二次衣服,哪个男人能受得了? 可是奇怪了,孙桂香早就看出,金海对那女子有意思,她曾敲打过他,让他以学业为重,别被社会上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干扰了,当时她还拿赵小禹做榜样,现在好了,赵小禹也步了金海的后尘,那女子到底有什么好? 赵小禹惦记着干豆角,又惦记着“别让人打扰”的任务,就有点坐不住了,站起来说:“我吃饱了,去找胡叔聊会儿!”就出去了。 他和胡叔随便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他的房间,趁人不注意,溜进了凉房。 一阵寻找,终于找到了装干豆角的白布袋,找了个空袋子,掬了一掬装进去,想了想,又把干黄瓜、干茄子、干西葫芦等干货各样装了一些,然后像做贼一样地,鬼鬼祟祟地放到自己的车上。 回到院里,坐在正屋门前的台阶上,点起一支烟抽着,一边“放哨”。 自那天重新抽开烟后,再没戒,陈慧知道他心情不好,也没再劝他戒。 这时抽了几口,忽然像是受到了什么触动,将烟扔在地下,用脚搓得粉碎。 大家都吃完了饭,出了西厢房,各回各房间,倒是没人去打扰赵筱雨和赵天尧的谈话。 孙桂香收拾完厨房,开始做酿皮,酿皮房里传出她洗面的声音,她接受了赵小禹的意见,每天只卖半天酿皮。 无法不接受,上次这小子提了把锤子,要砸锅,还要砸摩托,儿大不由娘了。 不过这样也挺好,钱虽然挣的少了,但轻松了许多,腰也不疼了,精力也旺盛了。 金海站在院子里张目四顾。 “别找了,出去了。”赵小禹说着,下巴朝院门努了努,“我看见她上了渠坝,你去找吧,正好没人打扰。” 金海不好意思地笑笑,坐到赵小禹身旁。 赵小禹望着酿皮房说:“你现在上了大学,没有假期作业了,别只顾着看闲书,骑上摩托车卖酿皮去,顺便也散散心,每天待在家里不闷吗?” 金海没说话,捡了根树枝,在砖地上随便划拉着。 赵小禹又说:“别以为你考上大学就了不起,你要是像妈妈那么有本事,就是不上大学,也一样能过得好。别小看卖酿皮那个营生,百分之九十的人干不了。还有胡叔,胡叔要是不瘫痪,现在咱们家估计不比赵筱雨家差。那些小买卖,是最考验你真才实学的!你知道干销售,最重要的是什么不?” “口才,思路。”金海想了想说。 “错!”赵小禹说,“就像我们干的这种销售,说什么话,完全是可以套模板的,就算口才再差,死记硬背,把那些台词背会,也费不了多少功夫。最重要的是勇气,是执着。你推一次两次,人家不要;你推十次八次,二十次三十次,兴许人家就要了。我搞传销那会儿,哪个下线我不得说服他三四十次?那时我的成交率最高!所以你觉得有些事情很难,其实它很容易;有些事情你觉得它很简单,其实很难,光想不行,光说不行,得亲自做。” 金海沉默半晌,说:“好,我明天先和我妈学做酿皮,完了你教教我骑摩托车。” 赵小禹笑笑:“追她这么长时间,你还没学会骑摩托车?” “你就别笑话我了。” “不是笑话你,这是实话。”赵小禹郑重地说,“你一没钱,二没权,要胆量没胆量,要个性没个性,连辛苦都不肯下,就凭着两片嘴唇叭叭叭,就以为能取天下?人家爱骑摩托车,你偏偏不会,你想想,两人走在路上,她不舒服,想让你骑,你绅士地耸耸肩,摊摊手:对不起,我不会,你再坚持坚持!人家是个什么想法?假如你会骑,你就直接把她抱在怀里,她换档,你操控油门和离合器,两人完美配合,心灵相通,她就像你的孩子一样……” 他说着说着,又想起那个场景了,不由心驰神往,脸上呈现出温柔甜蜜的神情。 忽觉金海正奇怪地看着自己,赶忙住了口,正了正神色:“我就是说的一个道理,做什么事,你都得用心,不是学习好,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又问:“你不准备和李晓霞复合了?” 第232章 吓唬 金海叹了口气:“她那个人,真的很难相处,我都被她搞出神经病来了,如果再继续下去,我觉得不是我死,就是她亡,要么就是同归于尽。” 赵小禹点点头:“她那个人,我多少也了解一些,确实存在很大的问题,但是你把人家搞大了肚子,总归是害了一个人。” 说到这里,赵小禹编了个故事。 “我们厂有个后生,长得帅,又机灵,天天换对象,后来他的一个对象嫁了人,男方发现她不是处女,就打她,严刑逼供让她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这个女的熬不过,就招了。那个男的提了把刀找到酒厂,把这个后生砍了好几刀,如果不是工人们及时拉开,估计得砍死。” “有这么严重吗?”金海有点慌。 “你以为呢?有些人不在乎这个,但是有些人很在乎。”赵小禹说,“你换位思考一下,假如你娶了一个女子,洞房花烛夜发现她不是处女,还打过胎,你是什么心情?有没有杀掉那个男人的冲动?如果你这个胆小鬼,都有一点点冲动的话,你想想那些胆大的人会怎么想,会怎么做?” 金海的脸色有点白,吞了口唾沫。 赵小禹趁热打铁:“你记不记得建设小学的何锐平和宋玉柱那帮人?你想想,假如李晓霞后来嫁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你这个大学生还顶得顶不住?你这条小命还保得保不住?” 金海的脸更白了。 赵小禹最后又进行了致命一击:“黄水县刚发生的,都上报纸和电视了,估计你也听说了吧?” 其实还是他编的,这么说只是为了增加真实性,反正金海也无法核实。 “这个女的也是婚前和别人好过,洞房夜,丈夫发现她不是处女,就把她绑在椅子上,你猜用什么绑的?”这么粗的铁丝!”赵小禹捡起一根竹笈棍子比划着,“绑了一圈又圈,还用钳子往紧拧,这女的受不了,终于招供了,说是谁谁谁,但她丈夫还是没饶过她,铁丝一直往紧拧,最后铁丝勒进了肚子里,肠肠肚肚流了一地,我去,那个惨啊,你没看电视?” 赵小禹打了个哆嗦,金海恐慌的摇摇头。 “这个丈夫杀了人,知道自己也活不了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她老婆以前找过的那个男的也杀了,大卸八块,这个变态,竟然把那个男的那玩儿意割下来,切成片,放进锅里煎了下酒,吃喝完就睡了,醒来就被抓了。” 金海干呕了一声,面色凄惶。 半晌,他喃喃地说:“可是,李晓霞的性格实在太古怪了,我真的受不了她。” 赵小禹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那就不要勉强了,但这次是个教训,以后千万不能这样了,害人害己,李晓霞再怎么不好,那也是被你祸害了知道不?人家是喜欢你,但你不能仗着这个就祸害人家吧,那不是恩将仇报吗?谈恋爱可以,但要用心谈,要先问问自己,是不是适合你,是不是非她不娶,如果不是的话,那就趁早离开,不要狗占八堆屎,每块骨头都要啃两口恶心别人,你不爱吃,别人还要吃呢!李晓霞不适合你,不代表不适合全天下所有的男人,不要动不动把那棍子掏出来晃悠,那又不是金箍棒,能降妖伏魔吗?” 金海羞愧地点点头。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两人转头,见赵筱雨走了过来,满目悲戚,眼角挂着泪。 金海暗叫一声苦,他以为赵筱雨听到了自己和赵小禹的谈话,所以难过,蹭地站起来,想解释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 赵筱雨是陈慧的同学,陈慧是赵小禹的妹妹,他和李晓霞的事,赵筱雨应该早就知道了。 赵小禹也站了起来,双手按住金海的肩膀,把他按回到台阶上坐下,“别冲动,没你的事”,然后望着赵筱雨。 赵筱雨手一扬,一个东西飞过来,赵小禹伸手接住,是车钥匙,正自疑惑,赵筱雨向院门口走去,赵小禹跟了过去。 孙桂香无意从酿皮房出来找东西,看到这一幕,用眼光询问金海发生了什么事,金海一脸茫然。 赵筱雨拉开夏利的副驾驶门,坐了进去,赵小禹坐进了驾驶室。 “你怎么了?” “走。” “去哪?” “哪都行。” 赵小禹发着车,驶上门前的土路,遇到一个向东的路口,拐了上去。 冬天的农村萧瑟冷清,房屋稀落,除了未开垦的荒野,就是灌满水的农田,水结了冰,有一群孩子在打出溜,滑冰车,欢笑声隔着车窗传进来。 还有的孩子把过年的麻雷提前拿出来,用冰锥捅破冰面上的气泡,把麻雷塞进去点燃,轰的一声,冰块被炸上了天。 胆小的孩子站在远处,拿着过年的麻花吃着,不时地伸起袖子抹一下鼻涕。 沿着曲折的骡马车道,汽车开到乌加河边停下来。 赵小禹说:“这回能说了吧?” 赵筱雨说:“我先冷静一会儿,你随便说点什么吧。” 第233章 英雄有什么用 这是一个龙道,就是抽水站。 黄河水位连年降低,虽然水费在逐年提高,有时无法满足农田灌溉,就需要乌加河里的水来补充,前面说过,乌加河是条退水河,地势很低,需要用水泵抽到高处,再通过渠道流进农田里。 龙道很高,宛若一个巨型的敖包,中间被冲出一个深坑,整体就像一座火山。 以前是用四轮车带着水泵抽水,队里通电后,就改用电抽了,进入冬天,为防止小偷,抽水设施全部拆掉,搬回队长家了。 因为这几年基本不用泄洪,除了降雨和山洪,没有新水补入乌加河,加上被频繁地抽水,原本几百米宽的河面,现在缩减得只有几十米宽了,蒲林和芦苇仍很茂盛,这里一丛,那里一簇,不过现在是冬天,全都枯萎。 河中间的冰面上,露出一个圆形的水泥建筑,好像是个立起来了涵管。 一条枯朽的木船搁浅在河槽,下半部分已被泥沙掩埋,像极了年久没人添土的坟墓露出来的棺材板。 赵小禹整理了一下思绪,幽幽地说:“这里曾经很漂亮,是乌加河全段最宽的地方,比黄河都宽。 “到了夏天,蒲林和芦苇林绿绿的,密密的,能听到野鸭子的叫声,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水鸟的叫声,有的咕咕咕,有的叽叽叽,有的嘎嘎嘎;到了晚上,蛙声一片,蝉声四起。 “我小时候经常凫水到林里逮野鸭子,掏野鸭蛋;到了冬天,就放火烧林子,烧得越旺,第二年就长得越旺,老的又干又硬,烧完以后,长出来的新的又嫩又绿。 “你一点也不用担心会引起火灾,蒲这种东西很奇怪,很好点燃,遇火就着,烧起来火光冲天的,很好看,但最多烧一盘炕那么大点的地方,就自动熄灭了,留下一滩黑茬茬,第二年春天就冒出一层嫩苗苗。 “刚才咱们经过那片像教室一样的破房子,那是十二连,河对面是十三连,你看那些房子盖得多漂亮,都是土坯盖的,他们竟然能把土坯拓得像砖一样齐整,像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一样。 “这些地方以前有驻兵,但我没见过兵,有我的时候,那些兵都搬走了,空下的房子住进了村里的人,但这些称呼还留着。 “我们新建队通电迟,但是对面的十三连早就通电了,我小时候经常划着那艘船到对面看电视,随便找家人家,进去坐下就不走,人家不让我上炕,我就盘腿坐在地下看,直到人家要睡觉了,我才被赶出来,再划船回家。 “那时候很苦,也很孤独,但没有太多的烦恼,待在农村,感觉不到农村的变化,但细想想,很多东西再也见不到了。 “那时候,田野里到处是苦菜、甜苣、车前草、苜蓿、醉马草、蒲公英……但那时候没人吃这些东西,宁愿吃干烙饼泡凉水,这些草都喂了牲口,现在几乎见不到了。 “还有成片成片的苦豆、苦艾,据说都是药材,但也见不到了,现在连青蛙叫都听不到了,野鸭子,和那些不知名的水鸟,统统没有了……” 赵筱雨听得入了迷,这时插了一句:“为什么?” 赵小禹摇摇头:“不知道,农村人有时也聊这个话题,有人说是人们为了种地,拼命地挖呀挖,铲啊铲的,把这些草都连根铲除了;有人说是农药、化肥这些东西破坏了土壤。” 赵筱雨悲悯的叹口气。 赵小禹指着河中间那个圆形建筑问:“知道那个涵管是干什么用的不?” 赵筱雨摇头。 赵小禹说:“那时队里准备通电,要从河对面的十三连接火,可是河面太宽,中间必须要栽两根杆子,我爸领着十几个村民,划着那艘破木船,拉着涵管,水泥,石头,砂子,要在河中间建两个基座,然后栽杆子,只建好一个,建第二个时,船超重了,倾斜了,我爸跳进水里,把船扳正,他不会水……船上的人得救了,我爸却躺在了南面的红柳林里。” 刚止住眼泪的赵筱雨又流下了泪,握了握赵小禹的手,轻声说:“你爸和你爷爷都是英雄。” 赵小禹苦笑一声:“英雄又能怎样?我爸死后,上面派来专业的施工队,更改了线路,那年冬天,村子亮了,我家却黑了。那年是许叔领着一群人帮我家收的秋,第二年,许叔被武家人逼走了,就再没人记得我爸这个英雄了。他用一条命,换了一年的好名声,永垂不朽就骗傻子的,以后队里的人照样欺负我们,有钱人和有权人,照样还是恶人的狗腿子。老天也不开眼,一场大雪压塌了我家的房子,我和爷爷被埋了一夜。” “那个许叔,就是瓷都酒瓶厂的许老板吗?”赵筱雨问。 “嗯。”赵小禹点点头,“我宁愿那些失踪的花花草草,那些不知名的鸟儿,还有青蛙,知了,都去陪我爸了,不然他也太孤独了,所以我想做流氓,流氓永远不会孤独。三等流氓是坏人,就像我;二等流氓是恶人,就像武家人;一等流氓是有钱人,就像我们队的秦富忠;特等流氓是有权人,就像我们队的秦富仓,他是建设村的村长。三十六计,不如为官一计。” “别这么说自己,”赵筱雨安慰道,“你不是流氓,也不是坏人,你是英雄的后代。我再也不骂你流氓了,如果再骂,那我就是女流氓。” 赵小禹笑笑,舒了口气:“这回该你说了吧,和我爷爷谈了什么?” 赵筱雨推开赵天尧的房门,赵天尧正坐在单人沙发上发呆,拐杖立在一边,手里举着烟袋,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 烟袋下面吊着一个黑布烟叶袋,上面绣着一只黄色的壁虎,线条磨损断线,壁虎残缺不全;烟锅里冒着烟,他却半天不吸一口。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笼罩在阴影里,仿佛一半是他可歌可泣的英雄伟业,另一半是无人知晓的悲伤记忆。 除了西厢房的客厅,只有他的房间里有沙发,是当年胡明乐请木匠特意为他制作的,已很破旧,扶手上打着几块补丁。 “娃娃,坐!”赵天尧欠了欠身,似乎想让座,但是身体有点不听使唤。 赵筱雨急忙过去按住他的肩,待他重新坐好后,倚着炕棱站在旁边。 赵天尧抽了一口烟,在地上磕掉烟灰,又续了一锅,抽了两口,捂着嘴咳嗽了几声,问:“你是小禹的对象吧?” 第234章 他不是逃兵 “不是不是,我们只是——朋友,”赵筱雨红着脸摆手,“我是专门来看您的。” 赵天尧不管她承不承认,自顾自地说:“找吧,小禹挺好的,小时候没人管,野了点,现在学乖了,他如果哪些地方对不住你,看在老汉的面子上,你多担待着点,年龄再大点,他就稳重了。他只是看着坏,其实心眼好着呢。” “我没觉得他坏呀!”赵筱雨说着,脸更红了,“啊呀,不是他好坏的问题,我今天真的是专门来看您的。” “蛮好,蛮好,”赵天尧微笑着点头,“谢谢你了,还记得老头子。” “爷爷,”赵筱雨鼓了鼓勇气,进入正题,“那会儿的哨声,是你们部队上的暗号吧?” 赵天尧微微一怔,轻轻地点点头:“嗯,多年不吹,都忘记了。” “你一定很奇怪,我怎么会吹你们的暗号吧?”赵筱雨进一步试探。 赵天尧的神色有点异样,舔了舔嘴唇,吸了口烟,笑笑说:“其实也算不上暗号了,早就公开了,当年也只是在我们小范围内使用,就那么几句,当兵的都是粗人,多了记不住,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吹。” “我知道,只有指挥官才会吹吧,如果人人都会,不就乱套了吗?”赵筱雨接话道,“我姥爷教过我五句,‘兄弟们好’,‘有很多敌人’,‘撤退’,‘去那个地方’——这是事先约定好的地方——还有一句‘我们胜利了’,就是我那会儿吹的。” “你姥爷……”赵天尧的身体微微一抖,烟锅子里有一团烧红的烟叶掉落在地上,“你姥爷,他也当过兵吗?” “嗯,当过,”赵筱雨决定要摊牌了,她耸耸喉咙,把那些压在心底的话艰难地吐了出来,“我姥爷大名叫柳勇智,小名叫柳三,和救过你的那个战友同名。既然那些哨语,只在小范围内使用,那我姥爷应该和您是一个部队的吧?” 赵天尧的情绪更激动了,又抽了一口烟,可是烟锅里没烟叶了,他便扯松烟叶袋的自动扎口,把烟锅塞进袋里装填。 在这个过程中,他虽然在极力克制着面部表情,似乎看起来很平静,双手却在剧烈地颤抖着,划火柴时怎么也不能让火柴头划到火药皮上,不知是眼睛的问题,还是手的问题。 赵筱雨接过火柴,帮他点上烟,他抽了两口,神情萎靡。 日头偏移,他脸上的阳光缩小了面积,他挪动了一下身体,脸上就全是阴影了。 赵筱雨见他不主动“交代”,就只能继续“刺激”他,她拿出姥爷那张唯一的照片。 “这就是我姥爷!”她把照片递到赵天尧面前,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这个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但看起来还很帅。” 赵天尧微眯的双眼一下子睁大了,他把烟袋放到旁边的柜顶上,颤抖的双手接过那张一寸黑白照片,大拇指小心翼翼地在照片上搓着,不知是要搓掉岁月的蒙灰,还是要搓掉苦难的折痕。 “爷爷,告诉我吧!”赵筱雨忽然半跪在赵天尧面前,仰起一张泪脸望着他,“您的战友柳三,就是我姥爷对吧?我姥姥叫董淑兰,我和她长得很像,所以您第一次见到我时,就认出了我对吗?我姥姥嫁给我姥爷时,我妈已经两岁了,她叫赵舜然,后来改了姓,随我姥爷姓柳,所以你才是我的亲姥爷是吗?你为什么不认我这个外孙女呢?” 赵天尧也是老泪纵横,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赵筱雨的头发,然后帮他擦了擦眼泪,说:“孩子,你们一家平平静静的,我不想打扰你们啊,都过去多少年了,你们又不欠我的。” “我不怕打扰,”赵筱雨哽咽着说,“我姥姥说,我姥爷是逃兵,您告诉我,他不是逃兵对吗?” “不,不是,三儿,他怎么会是逃兵呢?他比任何人都英勇!”赵天尧双手搀着赵筱雨的胳膊,“孩子,你起来,我告诉你,全告诉你!” 接下来,赵天尧将当年发生的事,如实地讲给了赵筱雨,在乌加河畔的夏利车里,赵筱雨又将这些事讲给了赵小禹。 赵小禹一时回不过神来,仿佛没听懂似的。 “你没听明白吗?”赵筱雨说,“你爷爷就是我姥爷!” “那么,咱俩就是兄妹,是姑舅兄妹对吧?”赵小禹喃喃地说,“我叫你妈姑姑,你叫我爸舅舅,对,就是姑舅。咱俩同岁是不?你几月过生日?也有可能是姐弟。” 赵筱雨有点生气:“你的关注点怎么这么奇怪啊?现在是说你爷爷的事呢!” 赵小禹哦哦两声,双手拍了拍自己的太阳穴,又捂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乎想明白了,说:“主要这事太突然了,感觉像是天方夜谭——那接下来,你是怎么打算的?” 赵筱雨幽幽地说:“你爷爷的意思是说,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相互别打扰了,但是我想让他们相认,我妈没了,我姥爷也没了,其实谁也不会打扰谁。他们相互惦记了一辈子,我不想让他们带着遗憾走,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天,我也想让他们在一起,就像《我侬词》里唱的那样: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椁是什么?”赵小禹茫然地问。 “你能不能抓重点?”赵筱雨喊道。 赵小禹拍着自己的头说:“我的脑子完全乱了,找不到重点了,让我回回神。” 他用双手干洗了一把脸。 “如果这是偶像剧,那应该相认;如果这是现实剧,我爷爷说的也对……” “说重点,说重点,别给我拽文!”赵筱雨的两只小粉拳不停地砸着赵小禹的肩膀,“能不能给我出点主意?” 赵小禹惶惶地说:“其实我是担心,我爷爷现在的身体,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都不宜情绪波动太大,怕他受不了。” “我姥姥的身体也不好,”赵筱雨叹了口气,“但如果我是我姥姥,我愿意相见,如果你是你爷爷呢?” 赵小禹想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我愿不愿意相见,但如果见了,有可能当场吐血而亡,享年二十岁。” “那怎么办啊?”赵筱雨为难地说,“我总觉得冥冥之中有天定,老天让我认识了你,通过你又认识了你爷爷,你爷爷恰巧又是我姥爷,这种缘分,我不想辜负,但又怕你说的那样,两人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 “你来决定吧,我全力配合。”赵小禹把主动权交给了对方,“我对这种事,一点经验也没有。” “我有啊?”赵筱雨不满地抗议道,“你别把一切都推给我,你是个大男人,我是个小女孩;你是叱咤风云的总经理,我只是个未成年的高中生……” “这样吧,”赵小禹拍了一下方向盘,“我妈!” “你妈怎么了?” “让我妈做决定,我妈从来不会错!”赵小禹伸手从后座上探到那个装干货的布袋子,放到赵筱雨的腿上,“我妈给你拿的,不只有干豆角,还有干黄瓜、干茄子、干西葫芦……一会儿我再给你装几份我妈做的酿皮,超级好吃!” 赵筱雨撑开布袋看了看,抿了抿嘴,脸红了。 赵小禹推开门跳下车,跑到冰面上,踩倒一缕蒲,掏出火机点燃,很快引燃一大片蒲林,火光飘摇着直上云霄。 他转回身喊道:“只许他们放火,不许咱们点灯,今天咱们也放放火!” 赵筱雨也下了车,笑了,跑到一片没有蒲林和芦苇林的,光滑的冰面上,蹲下来,双手高高地举起:“老九,快来拉我,我要滑冰!” 第235章 带我去见他 孙桂香听赵小禹说了赵天尧和董淑兰的纠葛,也是满脸的不可思议,但她还是给出了明确的建议:“那就让他们认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天给你的,你不接受,就要遭雷劈。” 那时赵小禹已将赵筱雨送回城,又专程回来跟孙桂香说了这事。 说的途中,金海过来了,便也听了个大概,反正这事赵天尧已确认,不需要保密了。 这时金海纠正了孙桂香的用词:“那叫‘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孙桂香问:“那是什么意思?” 金海说:“意思是说,上天赐予你的,你不要,反过来就会遭到上天的责怪;时机到了不行动,就会自己遭殃。” 孙桂香白了他一眼:“那和我说的不一样?” 金海说:“不一样,我说的是哲学,你说的是迷信。” 自从李晓霞事件以后,金海就有点不敢面对赵筱雨,中途给她写过两封信,她一封也没回,想必她已知道了他和李晓霞的事。 那天赵筱雨含泪坐上赵小禹的车而去,黄昏时回来,两人却是有说有笑的。 金海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赵小禹趁他上大学这段时间,对赵筱雨没少下功夫,趁火打劫,趁虚而入,截了他的胡。 但当听说了这档子事后,金海心底又不由燃起了希望,所以又补充说:“那他俩不是成了兄妹吗?” 虽然不是亲兄妹,但他想,妈妈的思想守旧,很在意伦理名声,说不定会阻止他们。 孙桂香却没理他,边想边说:“这倒确实是个天大的缘分,不管怎么说,总该让他们见一见,在一起不在一起另说。” 但她还有顾虑,“可是我总觉得那个姑娘不靠谱,像个骗子,她和你同名,顶了你上学的名额;现在又莫名其妙地成了你爷爷的外孙女,巧得就像说书唱戏似的。” 赵小禹解释道:“妈,真的不是她顶的我,就是个巧合而已。” 金海也附和:“是啊,他少考了一门课,怎么也不可能考上三中!” 赵小禹又说:“其实也不巧,她叫那个名字,就是我爷爷当初想让子孙后代延续他的‘尧’字往后排,再说那丫头和我爷爷已经相认了,我爷爷精明了一辈子,还能让一个小丫头给骗了吗?再说人家骗他什么呢,要钱没钱,要色没色。” 孙桂香终于相信了赵小禹的话:“那就安排他们见一面吧,这个缘分不能浪费了。” 赵小禹提出了自己的顾虑:“妈,你觉得我爷爷能承受住这么大的刺激不?” 孙桂香说:“放心,你爷爷不是纸糊的,他是铁打的,子弹都打不穿他,能让几颗泪蛋蛋打垮?” 金海也怂恿两家相认,第一,有个有钱亲戚没坏处;第二,说不定他和赵筱雨还能再续前缘,当然,这些理由他没说。 赵小禹终于做了决定:“好,那就让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说不定还能给我生个叔叔出来呢!” 但事情没那么顺利,两位老人都不愿意相认。 赵天尧说,这么多年不见,乍然见了,怪不好意思的,还是算了吧。 董淑兰的态度却很坚决,说她改嫁了,不宜再见赵天尧。 两个小赵猜不透老人们的真实想法,也不敢自作主张,硬把他们往一块凑。 赵筱雨也没向爸爸征求意见,料到爸爸必然会反对,那样姥姥就更不可能同意了。 这事就这么拖着。 赵筱雨进入了高考冲刺阶段,学习任务很重,每天学得昏天黑地,也就无暇顾及这事了。 两位老人的身体每况愈下,眼瞅着没多少日子了,仿佛那件事并没有唤起他们的活力,反而让他们失去了等待的信念,她知道他还活着,他知道她活得还好,似乎再无别的奢求了。 高考后的一天下午,院子里铺满了阴凉,两个花池里的花开得姹紫嫣红,无所事事的赵筱雨和张姨正在修剪着枝叶。 赵丁旺不仅让家里的人按照他的想法生活,还让院里的花花草草按照他的想法生长,长得个头太高的,或者漫延出花池边缘的,显得突兀的,都要被修剪掉。 他家已经搬进了三层别墅,这幢别墅的造型很奇特,不知是哪个奇葩设计师设计的,齐齐整整,四四方方,外表挂着灰色的花岗岩,不是中式风格,也不是欧式风格,很像古代的碉堡,在赵筱雨看来,它就是一座活死人墓,不是比喻,是真的像。 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时,家里的灯火熄了以后,从外面看它,竟让人有点头皮发麻。 赵丁旺却说,这是风水格局,有助于家业兴旺。 家里有时热闹得像集会,让人不胜其烦;有时却冷清得像与世隔绝,让人倍感孤独,赵筱雨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她常常骑着摩托车满街疯跑。 这时的院子里很安静,时而能听到一两声剪刀修剪枝叶的咔嚓声,在寂静的空间里被放大,更加突显了寂静。 忽然传来几声啵啵的响声,赵筱雨张目四顾,却什么也没看到。 她的目光从宽大的玻璃窗上扫过,看到玻璃后面贴着一张异样清晰的脸,是姥姥,但赵筱雨却吓了一跳,玻璃又啵啵响了两声,是姥姥在敲玻璃。 赵筱雨回了屋,去了姥姥的房间,姥姥住在一楼,此时她拄着拐杖站在窗户前。 “姥姥,”赵筱雨问候了一声,“你叫我吗?” 董淑兰迟钝地转回身,似乎有点不认识赵筱雨,但她还是认了出来,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终于发出了声音:“带我——去见他。” 她的声音很低,气息不足,但赵筱雨还是听清楚了,这一刻,她的心里并没有一点欣喜,姥姥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让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点点头,掏出手机给赵小禹打电话:“老九,开上你的小破车来我家,我姥姥要见你爷爷。” 在等赵小禹过来的时候,董淑兰坐在床沿上,指挥着赵筱雨给她找衣服,在衣柜底部的被褥下面,压着一些非常旧的衣服。 董淑兰说:“把那件红褂子给我拿过来!” 那是一件款式非常古老的红条绒外套,很多地方磨白了,还打着几块同色的补丁。 赵筱雨将衣服抖了几下,说:“姥姥,这件有点厚吧,今天气温27度。” 董淑兰说:“没事,人老了,耐热不耐冷。” 当赵筱雨给姥姥穿上那件衣服时,姥姥竟然露出了一丝少女般的浅笑,她的脸也被红褂子映红了。 “姥姥,我给你梳头吧!”赵筱雨说。 “哦,好。” 赵小禹开着夏利到了酒厂对面,给赵筱雨打电话,说他到了,赵筱雨说:“那不是有幢三层楼吗?你把车开到门口,我和姥姥马上出去。” 挂了电话,赵小禹疑惑,这不是赵厂长家吗? 第236章 赵厂长是你爸? 在酒厂上了两年班,开始身份低微,探不到赵丁旺的高度,去年当上了销售公司的总经理,赵小禹原本想在正月给赵丁旺拜个年,但被赵丁旺拒绝了,他知道赵丁旺不想让他过度表现出两人的关系密切,便也没坚持去。 但他知道这幢三层别墅是赵丁旺盖的,去年年底搬家时,赵丁旺请了很多酒厂的人,各办公室的负责人,车间的骨干人员,但没请赵小禹。 此时赵小禹想,莫非她就是赵厂长的女儿? 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从街边到那幢三层别墅,原本全是荒废的土地,现在种上了一些小树苗,中间用渗水砖铺出一条路。 赵小禹将车拐上这条路,驶到三层别墅的大门口。 大门两侧蹲着两尊石狮子,脖颈上缠着红绸带,胸口挽着大红花,显示着主人乔迁新居不久,喜气还未散尽。 大门紧闭着,是两扇像楼房防盗门一样的铁大门。 赵小禹不知道赵丁旺在不在家,有点紧张,如果赵筱雨真的是赵丁旺的女儿,那么赵丁旺就不只是他的领导了,第一次上门,什么也不带,合适吗? 正在纠结中,大门咔嗒响了一声,其中一扇朝里开了,赵筱雨和一个中年女人搀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走了出来。 赵筱雨给双方做了介绍,赵小禹问候了一声“姥姥好”,董淑兰只是迟钝地点点头,哦了一声。 在去往河蒲乡的途中,赵筱雨和董淑兰坐在后面,董淑兰一言不发,望着车窗外出神。 赵小禹问:“那幢三层楼就是你家?” 赵筱雨说:“你猜。” “所以赵厂长是你爸?” “你再猜。” “为什么不说?” “你继续猜。” “没法猜啊,你这姓太普通了,如果姓个上官欧阳什么的,我肯定一下子就猜到了。” “切,”赵筱雨似笑非笑,“你就不想想,你第一次去酒厂应聘,我爸为什么那么痛快地把你留下了,还给你个正式工?” “噢,原来是你!”赵小禹的心里一阵激动,想起两年前的那次应聘,就像是做梦一样,赵丁旺起先对他很不满意,打了一个电话后,就对他转变了态度,他还以为是付所长替他说了好话呢,“敢情当时赵厂长那个电话是打给你的?” “你以为呢?”赵筱雨委屈地说,“还一直逼我要钱,没良心,现在我把钱还给你了,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嘿嘿,不好意思!”激动过后,赵小禹又是满心满肺的甜蜜,原来她那时就开始关注自己了,并且帮助过自己,“以后我挣的钱,全交给你管。” “滚蛋,谁稀罕你的钱?” 赵小禹没再说话,他很懂得适可而止,抬头看了看后视镜,只见赵筱雨面向窗外,半边脸红红的,微露的嘴唇隐约可见带着笑意。 但他马上又产生了一丝忧虑,她是赵丁旺的女儿,他很清楚赵丁旺的为人,别看他现在对自己好,那是因为他用得着自己,而且是纯工作关系,一旦涉及到利益,他是寸土不让的;涉及到私人感情,他更是武断又无情的。 所以,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爸知道咱俩认识吗?” “目前还不知道,”赵筱雨说,“不准你告诉他,也不准告诉陈慧!”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不准就是不准!”赵筱雨的态度很坚决。 夏利车开到孙桂香家的院门口停下,赵小禹说:“我先进去打个招呼!” 正是暑假期间,全家人都在,赵小禹三言两语向孙桂香说明了情况,孙桂香显得很紧张,让赵小禹跟爷爷说一声。 赵小禹走进爷爷的房间,也没做过多的铺垫,鼓了鼓勇气,开门见山地说:“爷爷,淑兰奶奶来了!” 令他意外的是,赵天尧并没有太大的激动,只是微微一怔,哦了一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拿起烟袋,开始装填烟叶。 赵小禹便出了房间,赵筱雨已经搀着董淑兰走进了院子,孙桂香、金海、胡芳芳和赵小蛇都不说话,站在门前的台阶下,庄严肃穆,像是在举行着什么盛大的仪式。 赵小禹过去搀住董淑兰的另一边。 赵筱雨轻声问:“爷爷呢?” 赵小禹指指赵天尧的房间说:“在屋里。” 在大家的设想中,赵天尧应该激动非常,应该亲自出来迎接自己整整六十年不见的妻子,两人相见,必定抱头痛哭,那场面一定感天动地,催人泪下,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赵天尧甚至连屋门都没出,比对一般的来客都冷淡。 金海不悦地埋怨道:“真是的,怎么不出来啊?” 孙桂香瞪了他一眼。 赵筱雨也不知该怎么办了,略显尴尬,解释道:“姥姥,赵爷爷身体不好,不方便出来迎接你。” 她暂时只能称呼赵天尧为“赵爷爷”了,姥姥反应迟钝,如果说是姥爷,怕她误会是那个死去的姥爷。 董淑兰转动着身体,木然地把整个院子打量了一遍,又木然地把在场所有的人都打量了一遍,然后颤颤巍巍地向前走。 孙桂香怕董淑兰受到冷落,便赔着笑招呼道:“大娘,先回西房喝杯茶——小禹,快去把你爷爷扶到西厢房。” 她特意用了个“扶”字,想表明赵天尧不出来,不是慢待客人,而是需要人“扶”,同时给赵小禹下了一条死命令:赶快让你爷爷出来见他的老情人! 赵小禹答应一声,正要走,董淑兰却阻止了他:“不用,带我去。” 她缓缓推开了两个孙子辈,不用他们搀扶,拄着拐杖,吃力地上了半尺高的水泥台阶。 赵小禹在前面引导着她,把她引到爷爷的房门口:“爷爷在屋里。” 董淑兰在门口停顿了好半天,终于推开了门。 第237章 平静的重逢 孙桂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大家都去西厢房的饭厅。 大家一个个鬼鬼祟祟的,放轻脚步进了饭厅,仍不敢大声喧哗,说话压着声音,仿佛在那间屋里,两国领导人正在亲切会晤,商讨着深度合作的大事。 饭厅和厨房是一间,孙桂香端来一盆下午刚做好的酿皮,放在案板上切,给每个都切了一碗,调了汤汁,别人的都是自取,唯独赵筱雨的,孙桂香亲自给她端到面前,顺便问了一句:“干豆角好吃吗?” 赵筱雨说:“好吃,最好吃的是干西葫芦,特别筋道,比肉都香!倒是现西葫芦,我不爱吃——谢谢阿姨!” 赵小禹疑惑地望着孙桂香,他送赵筱雨的那些干货,没告诉过任何人,她是怎么知道的? “看什么看?”孙桂香白了他一眼,“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你偷了那么多,以为我是瞎子吗?” “啊,你偷的啊?”赵筱雨看向赵小禹。 赵小禹尴尬地笑了笑,赵筱雨也憋着笑。 金海的心往下一沉,这小子果然有一套,自己怎么就没想起用这一招呢? 大家津津有味地吃着酿皮,饭厅里静静的,只有牙齿咀嚼的沙沙声,每个人都支棱起耳朵,倾听着那间屋的动静,两人相见,应该会哭;两人都耳背,说话应该很大声,他们都很好奇老年人约会是什么样子的。 11岁的赵小蛇忽然冒出一句:“你们说他们会不会亲嘴?” 一群人瞠目结舌。 赵小禹憋住笑,伸出巴掌在赵小蛇头上狠狠地抽了几下。 胡芳芳已经15岁了,开学就上初三了,她今天好像对赵筱雨格外好奇,不时地看一眼她,眼中带着善意的微笑。 忽然,她扔下碗筷,跑了出去,一会儿又跑了回来,将一个东西递在赵筱雨面前。 “姐姐,这个送给你!” 那是个发圈,黑色的皮筋,上面有朵小白花,还有一颗水红色的珠子。 赵筱雨接过发圈,感兴趣地问:“为什么要送给我啊?” 胡芳芳不好意思地说:“这个发圈最好看,我一直舍不得戴。” “谢谢你了,那姐姐收下了。”赵筱雨高兴地将发圈收了起来。 赵小禹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且不管这个发圈是不是最好看的,质量好不好,但在胡芳芳心里,她总觉得自己不该拥有最好的东西,哪怕只是她认为最好的,她也要留给别人。 胡叔带着这个家走出困境,他的女儿却永远感觉自己是外人。 这时他注意到,赵小蛇的头上戴着同样的发圈,想必是她一时买了两个,一个送给了妹妹,另一个却舍不得戴。 “有什么舍不得戴的?”赵小禹从身上掏出一张五十块钱,给胡芳芳递过去,“拿着,想买什么尽管买,花完了再朝哥要!” 五十块钱对于那时那地的初中生来说,确实是一笔巨款了,但面对胡芳芳这种永远低人一等的心理,他只能矫枉过正,不然她永远舍不得。 胡芳芳顿时慌了,拼命地摆着手:“不用不用,哥哥,我有钱呢!” 赵小禹把钱往前递了递,她索性退开了。 孙桂香说:“别给她了,我每个礼拜都给她带着零花钱呢,她不花嘛,你能有什么办法?就周末买五块钱的水果,还全带回了家,让大家吃。” 赵小禹无奈地将钱收起了。 赵小蛇把手伸得长长的:“哥哥,给我吧!” 赵小禹调转筷头,在赵小蛇的掌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赵小蛇疼得直搓掌心,牙间嘶嘶地吸着气。 赵天尧和董淑兰的会晤并不精彩,没有痛哭,甚至连话语都很简单,如果西厢房那帮人看到这一场景,一定会失望的。 董淑兰进来,赵天尧问候了一声“你来了”,就站起来,把唯一的沙发让给董淑兰坐,自己坐到炕棱上,点起一袋烟抽着。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两人保持着沉默。 赵天尧一连抽了三袋烟,这才缓缓地开口:“我给你道个歉吧,我也没想到我还能活下来。” 董淑兰说:“活下来好啊,道什么歉?” 接下来,又是沉默。 半晌,赵天尧问:“三儿对你好不?” 董淑兰说:“好!他一直把我当嫂子,当姐,当妈,就是没当过老婆,说你救了他,他如果再抢了你的老婆,那就是禽兽不如了,所以他至死没碰过我,所以我只有舜然一个孩子。” “舜然,舜然,我们的孩子,”赵天尧的眼角滑出两颗浊泪,“听筱雨说,她没了?” “嗯,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替她男人出头,被那帮畜牧踹掉了一个腰子,后来又拼上命给赵家留后,九零年没的,刚好五十岁。” 赵天尧的身体有些颤抖,双手紧紧地抓着那杆烟袋,仿佛那是一杆枪,他要拿着它给早逝的女儿报仇。 董淑兰的语声却很平静,娓娓道来,仿佛在说着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 “也是个倔强的孩子,她那体质,要孩子必死无疑,我也劝她别要,可她说,不给人家留后,还算什么媳妇?大夫说,如果是一般人,估计等不到孩子出生就死了,可是她硬生生地把筱雨生了下来,又硬生生地活了十年。她走的时候,我在跟前,她笑着对我说:妈,我值了! “我现在也不难过了,她觉得那样活得值,那就让她那样活吧,你也别难过了,怎么活也是活,怎么死也是死,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然后按照自己的想法死去,也是一件好事。” 一番努力地克制后,赵天尧终于平静了下来,问:“三儿也走了?” 董淑兰说:“嗯,八七年走的,七十了,也算高寿。他其实五十三岁的时候就查出是癌症,死活不去治,疼得厉害了,就吃几片药片片扛着。那十几年,他一点也不像病人,立立正正,刚刚骨骨,还经常替女婿打架,扑得虎也似的,赶死也没说过一句怂话。你们这些人啊,就是心太硬了。” 抹了把眼泪,“我骂了他一辈子逃兵,可他还是提前逃跑了。” 太阳在两狼山中间沉了下去,这时候的村庄美如画,翠绿的玉米林,开着黄花的向日葵,沉甸甸的麦穗,懒懒散散的乡民,归圈的羊群…… 赵小禹带着赵筱雨爬上屋顶,坐在最高处的屋脊上,注视着西方变幻莫测的云彩。 那些云彩似汹涌澎湃的海洋,似千军万马的战场,似远古时代的旷野,成群的野兽横行;似高楼林立的现代城市,车水马龙,万家灯火…… “看那个将军,穿着盔甲,按着剑站在船头,多威风!” “你没看见岸边还有个少女吗?穿着红衣服,正在向远方眺望,多可怜!” “看见了,她正在迎接那个将军呢!” “不,她是在送别,我看见了她的眼泪。” 第238章 关于未来的约定 屋里暗了下来,两位老人在对方的眼中变成一团模糊的虚影。 不知这是第几次沉默,不知沉默了多久,赵天尧再次开口:“筱雨是个好姑娘。” 董淑兰说:“小禹也是个好后生,我虽然今天是第一次见他,但看出两个孩子有意思,我们该给他们腾地方了。” 赵天尧嗯了一声:“该让位了,把世界交给他们吧,不然俩孩子可能还会有顾虑。” 董淑兰说:“我提个要求吧。” “嗯。” “我们就这样吧,我准备去陪柳三了,这辈子,我对不起他。” “嗯,我也要去陪大顺了,这孩子命苦,刚尝到点生活的甜头,就下去了。” “咱们都给子女们交代一下,别让他们折腾了,别给他们添乱了,余下这点日子,各过各的,死了各葬各的。”董淑兰伸手在裤兜里一阵摸索,半天摸出一张二指宽的小纸条,扶着炕棱站起来,“这是我将来的地址,柳三和舜然都在那里,你有空去看看闺女,还有你的老战友。” “好。”赵天尧接过纸条,眯着眼睛瞅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折起来,装进衣兜里,然后说:“我的地址好找,村南有条渠,沿着渠坝往东走,那里有片红柳林,你们一家三口都要来。” 夜幕降临的时候,赵小禹和赵筱雨从屋顶下来了,两位老人也从屋里出来了,西厢房里那几个人一齐拥了出来,都想知道他们会晤的结果。 孙桂香已经做好了晚饭,是腌猪肉烩干西葫芦,但还没开饭,大家都在等着两位老人,前一阵子都吃过酿皮了,这会儿还不饿。 孙桂香招呼道:“大娘,饭熟了,快来吃吧!” 赵小禹赶忙跑过去,将董淑兰搀下了台阶。 “这是大顺媳妇吧?好女人!”董淑兰的脸上泛着一抹红潮,微微有些汗,“我不吃了,你们吃吧——筱雨,咱们走吧!” 赵筱雨愣了一下,噢了一声,过去搀住姥姥,望了一眼赵天尧:“爷爷再见!” “再见。”赵天尧和蔼地笑着,摸了摸赵筱雨的头。 赵筱雨又轻轻地说了声:“姥爷再见!” 董淑兰回头看着赵天尧:“那咱们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赵天尧说着,轻轻地挥着手,大概是在告别。 董淑兰由两个小赵搀扶着出了院子,赵天尧转身回了屋,剩下的人都站在西厢房门口,一时有点懵,就这么走了?感天动地的爱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结束了? 和赵天尧见了一面,董淑兰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行动更迟缓了,她本来缠了小脚,走不快,现在就走得更慢了,好半天才移动到车上。 赵小禹发着车,挂了档,正要起步,胡芳芳跑过来,邦邦地敲着后窗的玻璃。 赵筱雨摇下玻璃,胡芳芳将两个饭盒从窗户上递进来:“姐姐,这是孙阿姨给你带的,一个是烩干西葫芦,一个是酿皮。孙阿姨说,你自己在家烩干菜时,要多泡点时间,多泡几遍,撒点苏打粉,不然会有干菜味,也太硬。” “行,谢谢你,我记住了。”赵筱雨开心地笑了。 车刚走开一会儿,董淑兰说:“小赵,去一趟你爸的坟上。” 赵小禹心生奇怪,莫非爸爸不是爷爷捡的,而是老太太生的?但他还是将车拐了弯,沿着渠坝下面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去了那片红柳林。 他停下车,熄了火,正要下车去扶董淑兰,董淑兰却说:“走吧,我知道地方就行了。” 赵小禹只得重新启动了车子。 把赵筱雨和董淑兰送回县城,赵小禹不放心爷爷,又连夜返回村里,但爷爷的情绪似乎没什么波动,还像平时一样。 当晚,赵小禹睡在爷爷屋里,但他没有细问关于董淑兰的事情。 爷爷似乎兴致很高,给赵小禹讲了许多部队里的生活,和战场上的事,以及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 平时爷爷睡着了,因为身体病痛,总是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总是让人怀疑他到底睡没睡着,今天却不同,他睡得很香,像年轻时那样鼾声如雷。 赵小禹很欣慰自己没有做错,他给赵筱雨发了条短信:“爷爷很好,姥姥怎么样?” 不多时赵筱雨回复:“姥姥也很好,我们胜利了!” 第二天,赵小禹睡到很迟才醒,灿烂的阳光照着他结实的大屁股,他翻了个身,发现爷爷早已不在了。 起床出了屋,孙桂香卖酿皮走了,院子里也不见爷爷,问了金海、胡芳芳、赵小蛇和胡明乐,都说没见爷爷。 赵小禹正要到院外找,听到屋顶有响声,抬头一看,好家伙,85岁的爷爷竟然在屋顶修理着瓦片。 “爷爷,你干嘛?”赵小禹吓了一跳,这套院子的正房,是起脊顶,中间有道横梁,两边是45度的坡度,一个不慎就可能滑落下来,爷爷现在的身体,如果跌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赵天尧回头看见了赵小禹,擦擦汗说:“有几处瓦片破了,我补一补。” 赵小禹没敢说什么,跑到东墙根下,顺着木梯子爬上房顶,踩着瓦片到了赵天尧身边,抓住他的手,这才抱怨起来:“我的爷爷啊,你可吓死我了,多危险啊,快跟我下去!” 这时他看到赵天尧的脚下,放着几块没用过的瓦片,那是六年前盖房时剩下的,一直在凉房里放着,以备更换房顶上破损的瓦片。 “爷爷,这是你一个人弄上来的?”赵小禹不敢相信一个瘸腿老汉竟有如此能力。 赵天尧呵呵一笑:“小事,小事!” 第239章 迟到的冰车 赵小禹劝阻不住赵天尧,又不敢使用“暴力”让他从房顶上下去,小时候他爬墙上树,爷爷会打他的屁股,他总不能打爷爷的屁股吧,没奈何,只能帮他一起修补,哪里有破损的瓦片,就揭起扔了,换上新的。 整整一天,赵天尧一直在忙,修完了正房的瓦片,又和了些水泥,修补西房、南房、粮仓的破损处,甚至连厕所、院墙、大门、炉台、锅灶等都修补了一遍,为此,赵小禹不得不开车到公社买了一袋水泥。 晚上,赵小禹去了孙桂香的房间,见孙桂香正在剪着一叠红纸,赵小禹问她剪什么,孙桂香笑着说:“没看出来吗?你爷爷可能要娶老婆了,我剪几个喜字,到时候好贴。” 赵小禹不禁感慨:“爱情真是太奇妙,居然能让人返老还童!” 他在家住了几天,一直帮爷爷修整“新房”,接下来到了收麦子的季节,他又去城里雇了几个民工,连明达夜地把麦子收了。 公司尽是事,不住地给他打电话,赵丁旺也很生气,说你实在不想来,就永远别来了,赵小禹见爷爷的精神状态很好,就放心地回了城里。 大概一个礼拜左右,赵小禹忽然接到孙桂香从公社打来的电话。 “小禹,你快回来一趟吧,你爷爷估计不行了!” 赵小禹大惊,前几天爷爷还生龙活虎的,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不敢耽搁,急忙驱车回家。 赵天尧已经不能起床了,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孙桂香请来秦富忠看过,秦富忠说:“没什么病,就是油尽灯枯了。”只给他吊了一瓶营养液。 孙桂香问,有没有必要送医院? 秦富忠说,别折腾了,没用,搞不好会老在半路上。 (作者注:当地人说老人去世为“老”,或说“没”,“老在半路”即“在半路上去世”;年轻人夭折则说“撂”,音译,具体是哪个字,我不知道。) 门前的台阶上放着一辆冰车,比一般的冰车更长,更宽,做得也很漂亮,木板锯得齐齐整整,茬口也用纱纸磨得很光滑。 冰车的下面安装了码簧,也用纱纸磨得明晃晃的。 冰锥有四个,是用六毫米的钢筋做的,一头磨得尖尖的,一头安装着木柄,钢筋和木柄的结合处留着一圈烧黑的痕迹,显然是烧红铁丝,烫出孔,又把钢筋嵌进去的;木柄上缠着红塑料。 孙桂香说,赵小禹走后,家里的活都干完了,赵天尧却不闲着,从村里借来锯子,找来一些木头,做起了木工活。 孙桂香问他做什么,赵天尧说:“到了冬天,他俩回来,就能去乌加河滑冰车了。” 孙桂香猜想他说的“他俩”应该是指两个小赵,难得他有此雅兴,便没管他。 赵天尧每天吱吱呀呀地锯着木头,叮叮当当地钉着钉子,时而瘸着腿出去借工具,收集材料,精神好得很,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但孙桂香马上察觉到不对劲了,起先是赵天尧脸上的光彩涣散了,整张脸呈现出一种死灰色,看着很瘆人;接着是动作变迟缓了,像是舞台上被人牵着线的木偶。 最大的变化是他几乎不吃饭,甚至连烟也戒了。 孙桂香有种不好的预感,便让金海帮他做,他拒绝了,非要自己独立完成不可。 这辆冰车前前后后做了七八天,码簧是从那艘破船上拆的,钢筋是从废弃的涵管里砸出来的,完工那天,赵天尧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显得无比的轻松,又无比的落寞。 今天午后,孙桂香正在做酿皮,听到赵天尧叫她,她出去后,赵天尧说:“把小禹叫回来吧。”然后就回了屋。 孙桂香去了他的房间,他自己已经躺在炕上了,气若游丝,孙桂香问他怎么了,他说:“我想走了。” 然后就再不说话了。 赵小禹抱着这辆冰车,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去年冬天,他和赵筱雨去乌加河的冰滩上玩了一下午,回来后赵筱雨一个劲地说好玩,爷爷当时说:“明年冬天你再来,我给你们做一辆冰车,小禹小时候最爱玩冰车,我和他爸一直没给他做,他自己好不容易做了一辆,还让他爸给毁了。” 赵小禹进了爷爷的房间,爷爷正在熟睡中,吊瓶里的液体正在缓慢地流入他的身体。 赵小禹坐在炕棱边,轻轻地抓起爷爷的手,那只手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皮包骨头,连骨节缝都看得清清楚楚,宛若一只难看的鸡爪子。 他整个人也都变了形,眼窝深陷,额头和脸颊塌了下去,与前几日的样子判若两人。 孙桂香轻呼一声:“大,小禹回来了。” 赵天尧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也变得浑浊无神,瞳孔涣散,他艰难地从赵小禹手中抽出手,摸着他的头,他的脸,最后又顺着他的胳膊抓住他的手。 “小禹,长大了。”他说了一句,又望向孙桂香,“桂香,坐下,我给你们说几句话。” 孙桂香含泪坐在炕棱上。 赵天尧呆呆地望了屋顶足有一分钟,才开始说:“你来这个家,原本是想找个庇护的,结果却惹上了一个大麻烦,你成了这个家的伞,一辈子全毁在这上面了……大顺没能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你却养活了我们爷孙俩十几年,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孙桂香说:“我现在有家有业,有儿有女,哪有委屈?” 接下来,赵天尧又说了很多话,细数了这些年孙桂香的付出,向她表达了歉意和谢意,他的声音很低,时断时续,时而需要停下来休息一阵,却条理清晰。 然后又嘱咐了赵小禹若干事情。 ——要记住你妈的恩情,不要忘恩负义。 ——要与人为善,不要逞强好胜。 ——要做好人,不要做坏人。 ——要好好地活,不要混日子。 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预感到家里将要发生一件不祥的事,都不说话,气氛很沉重,赵小禹给爷爷端去一碗稀粥,爷爷一直在沉睡。 整晚上,赵小禹都在爷爷的房间里待着,但他没睡,就坐在沙发上看着爷爷,怕电灯晃眼,就关了灯,点起一支蜡烛。 半夜上了个厕所,从厕所出来,看到一个人影走出院门,向南面的渠坝走去。 看身条,好像是爷爷。 第240章 一杆步枪 星光灿烂,那个身影高大魁梧,身形笔直,步伐矫健有力,不瘸不拐,赵小禹需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几次想喊,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那个身影走上渠坝,走入那片红柳林,等赵小禹追过去时,已不见了踪影,夜色下只见父亲那座孤坟。 返回家,爷爷还在沉睡,赵小禹的眼泪肆意横流。 第二天,吃过早饭,赵小禹去看爷爷,爷爷醒了,对他说了一句:“把你妈叫来。” 孙桂香赶忙去了赵天尧的房间,赵天尧只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不要惊动淑兰和筱雨。 一句是:和大顺合葬。 然后就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孙桂香摸摸赵天尧渐渐冰冷的额头,望望渐渐停止流动的吊瓶,轻声说了一句:“哭吧!” 这是乡俗,老人去世,直系子孙要在第一时间哭出声来,否则就被视为不孝。 从昨天回来,赵小禹随时都想放声大哭一场,一直在拼命克制着,此时正是哭的时候,他却哭不出来了,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东西,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只觉得一阵眩晕。 孙桂香的哭声呜呜地响起:“大啊——” 院子里,金海、胡芳芳和赵小蛇正在看着南房顶上的两只鸽子,哭声起,鸽子飞走了,扑棱着翅膀,消失在远方的天空。 金海面色不安,像是被吓着了,转头看向赵小蛇,赵小蛇嘴一扁,哇地一声哭了,跑进了赵天尧的房间。 在这个家里,除了赵小禹,就数赵小蛇和赵天尧的关系最近,她是他名副其实的孙女,从一出生就由他带着,他像大马一样让她骑,她在他脖子里撒过不知多少泡尿。 金海又看向胡芳芳,胡芳芳忽然泪流满面,转身跑了,她跑进胡明乐的房间,哽咽着说:“爸爸,赵爷爷没了!” 躺在床上的胡明乐一怔,旋即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爬上面颊。 他和老爷子一见如故,臭味相投,惺惺相惜,如父子,如兄弟,更似朋友,他们一起在月下搓玉米,打葵花,喝烧酒,吹牛皮,讲江湖中的人心险恶,谈战场上的血雨腥风,品人世间的酸甜苦辣。 当年孙桂香执意让他走,是老爷子留下了他,从此在这个冰冷人间,他有了亲人,有了爹,有了姐,有了温暖的家。 此时此刻,老爷子的那番话犹在耳畔。 “假如你每天都回来,我们给你留着饭;假如十天半月回来一趟,我们给你留着门……” 一切恍若隔世,又依稀如昨。 苦难拉长了岁月,情义缩短了时光。 “爹,家门常开,你一定要常回来啊!” 其后三天,赵小禹几乎不眠不休,他是长子长孙,白天要操办各种事务,请阴阳,雇鼓匠,做纸火,支应队里的来访者,晚上给爷爷守灵。 他在守灵的时候,找来一根树杈,用一把剔骨刀一刻不停地削着。 孙桂香知道他要干什么,就劝他:“让纸火匠粘一把烧了就行了。” 赵小禹却坚持要做实物。 在三天后出殡时,在最后一次开棺,生者和死者最后一次告别时,赵小禹用布满血泡和伤口的双手,将一把木制的步枪放进爷爷的棺材里。 战士不能没有枪,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给爷爷过完头七,赵小禹返回县城,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脸黑黑的,胡子拉碴的,头发乱蓬蓬的,仿佛几天工夫老了十岁。 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给赵筱雨打个电话,爷爷说不要惊动淑兰和筱雨,只是不让她们参加自己的葬礼,他的死讯,还是要告诉她们的,至少要告诉赵筱雨,毕竟她是爷爷的亲外孙女。 他没回公司,也没回住处,把车停在街边,拿出手机,拨了赵筱雨的号。 电话接起后,两人却谁也不说话,赵小禹听到那边传来呼呼风声。 “筱雨。”沉默了半晌,赵小禹轻声问候了一句,嗓音有点沙哑。 “老九。”赵筱雨也轻轻问候了一句,嗓音也有点沙哑。 “爷爷走了。” “姥姥也走了。”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两人几乎同时说:“我要见你!” 赵筱雨说:“你来找我。” 赵小禹问:“你在哪?” “风哨口。” “具体位置?” “你自己找!”赵筱雨带着哭腔说,“你替你爷爷,把他的外孙女领回家!” 夕阳西下,风停了,夏日的旷野,草长莺飞,英雄的纪念碑前,两个英雄的后代紧紧相拥。 他们,不想错过一辈子,不想辜负先辈们为他们拼出来的大好时光。 几天没来公司,加上赵丁旺也一直在操办岳母的葬礼,也没来公司,公司没有当家人;留在本地公司的几个职员,又没个得力的,事情压下一大堆,赵小禹忙乱了几天,才处理得七七八八。 刚得空,老七陈子清腆着一张贱贱的笑脸过来说:“老九,你马上就有八嫂了。” “什么意思?” “你不在的这几天,老八把李晓霞拿下了。” “什么情况?”赵小禹吃了一惊。 陈子清说,有天晚上,老八陈子义在他的租房处请客,把本地公司剩下的几个人全请了,也就四个人,正好两男两女,女的除了李晓霞外,还有新招来的财务小苗。 李晓霞起先不喝酒,但禁不住气氛的熏陶,后来就喝上了,喝了三杯后,才发现自己酒量惊人,兴致就起来了,频频举杯,话匣子也打开了,很快由社恐转变为社牛。 九点来钟,小苗要走,问她走不走,她反过来还挽留小苗,小苗于是自己走了。 李晓霞很晚才走的,兄弟俩把她送到街上,当时街上几乎没有了行人,在等三轮的途中,陈子清见李晓霞似乎还不尽兴,就提议找家饭馆再喝点,李晓霞欣然同意了。 可是街上的饭馆基本全关门了,陈子清又建议买点大豆、花生之类的零食,到李晓霞的住处喝,喝完李晓霞不挪地方就能睡觉,李晓霞也欣然同意了。 在一家小卖部买了东西,终于等来一辆三轮摩的,三人坐上去了李晓霞的住处。 在路上时,李晓霞还在谈笑风生,一进屋就醉倒了,吐了一大堆。 老八陈子义对陈子清说:“你先回吧,我留下照顾她。” 陈子清就走了,第二天醒来,见老八的屋门锁着,去了公司见到老八,一问,果然,他昨晚一直在李晓霞那里;而李晓霞没来上班,想必是有点害羞。 说完,陈子清又带着嫉妒和猥琐的笑容补充了一句:“肯定干了!” 第241章 另一版本 赵小禹犯起了愁,怎么陈家人都爱吃唇茬饭,大哥找了个人尽可夫的荡妇,老八又沾上了品行不端的李晓霞。 原本这些属于个人私事,他可以不必管的,但毕竟有血缘关系在那里,况且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两个姓陈的是他的哥哥,中间还夹着一个金海,一旦闹出事来,对自己影响不好。 “你们是在老八的住处喝的,还是在我的住处喝的?”赵小禹想确认这点,老八搬出去一个人住了,老七还和他住在一起,他可不想让那个娘们再去他家。 陈子清说:“是在老八家吃的,本来老八想去咱们那边,我没让。” 赵小禹想了想,又问:“喝的什么酒?” “就咱们的‘喝点小酒’。” “酒是买的,还是从公司拿的?” “这个,我不清楚。” “记住,”赵小禹用指头在桌面上点了几下,“公司员工买酒,都可以享受内部价,但是如果白拿,一经发现,立马开除,一瓶都不行!” “哦哦,知道,知道。”陈子清有点心虚。 赵小禹考虑了一番,还是决定找老八谈谈。 老七和老八送货,在公司的时间也不多,但赵小禹规定他们,每天必须签到和签退,所以他们每天至少来公司四次。 这天下午下班,老七和老八正要走,赵小禹叫住了老八,把他带进自己的办公室。 老八陈子义长着一张格外圆的脸,像朵向日葵的花盘,在人群当中很显眼,这是他的一大特点。 另一个特点是,他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好像踮着脚尖,两条胳膊前后左右地甩,他今年22岁了,但总给人一种不成熟的感觉。 当然,他的最大特点是说话结巴,很严重,基本每句话都卡,但他倒是不怕暴露缺陷,心直口快,该表达的时候,从不藏着掖着。 赵小禹坐在办公桌后,让陈子义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直奔主题地问:“你是不是在和李晓霞谈恋爱?” “没,没有。”陈子义果断否定。 赵小禹不知他说没说实话,也不好追问,也不敢贸然把李晓霞的“光荣历史”告诉他,毕竟这涉及到一个女子的名节,是可能拼命的大事,他还摸不准陈子义的脾性,更摸不准陈子义和李晓霞发展到了哪一步。 于是只能从其他方面劝阻他:“咱们公司是不提倡内部谈恋爱的,虽然目前没有明文规定,但赵厂长多次提到过这个问题,所以还是要注意一下为好。” “哦,我知,知道了。” 赵小禹还是看不出陈子义的真实想法,又进一步试探:“你觉得李晓霞这个人怎么样?” “不知,知道,了解不,不多。” “是这样的,”赵小禹随口编了个谎,“现在外地缺人,我想把她派到外地去,但我对她不是很了解,想侧面打听一下她的为人。” “不,不清楚。” “你们平时下班后交往多吗?比如吃个饭,喝个酒什么的?” “赵,赵总,”陈子义在公司从来都称呼赵小禹为赵总,哪怕没有外人在场,“你想说什么,就直,直说吧,是不是老七对你说什么了?” 赵小禹微微一怔,这倒令他很意外,但他没说话,等着陈子义自己说,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发现陈子义的性格比较急。 果然,陈子义自己说开了:“是不是说我喝,喝醉酒和李晓霞睡,睡觉了?” 既然他自己说出来了,赵小禹也就没必要绕绕弯弯了,问:“那是怎么回事?” 但他只字未提陈子清,也只字未提喝酒和睡觉的事,免得他们狗咬狗时,把他捎带上。 “你别,别听他胡球说!”陈子义激动地站了起来,“那天要,要不是我在场,他都敢把李,李晓霞强奸了!” 接下来,陈子义讲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前面说过,陈子清和陈子义是顶替了一个人的工作,所以就比较清闲,两人又私下里分工,陈子清管库房,陈子义开着面包车送货,相对来说,陈子清更清闲,就有时间和办公室的两个女的聊天。 那天,陈子义给一家饭馆送货,正遇上饭馆改炉灶,说是老是返烟,他家用的是烧蜂窝煤的土灶,不是煤气灶。 他们没请专业的师傅,就老板和厨师两个人干,两人都有点不会,拿拿捏捏,无法下手,可巧陈子义会一些,就帮助他们改好了。 老板为了对他表示感谢,就从冰柜里拿出一只拔过毛的冻鸡送给他,他推辞不过,就收下了。 那只鸡不过二三斤,他原本就没打算请那个两个女的,只是回公司签退时,跟陈子清说晚上吃鸡,陈子清就趁机借花献佛邀请两位女士。 李晓霞本不想去,但小苗年龄大些,已成家,人也开朗活泼,爱社交,就爽快地答应了,并且怂恿李晓霞也去,这才凑了个四人局。 李晓霞以前没喝过酒,那晚本来也是不准备喝的,但耐不住陈子清和小苗的纠缠,她自己也很想融入集体,就尝试着喝了几杯。 这一喝,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小苗劝她喝酒,但小苗能控制住量,喝到差不多就不喝了,她却上了劲,一杯接一杯地喝,还反客为主招呼大家喝酒,还笑话别人酒量不行。 中途陈子义和小苗几次劝她少喝点,她都不听。 其实那时陈子义就看出李晓霞已经醉了,但做为主家,不便提前结束饭局。 后来小苗走了,陈子义也不喝了,索性躺到床上去了,但陈子清和李晓霞还在喝,完全无视他这个主人的存在。 陈子义终于忍不下去了,下了逐客令,说明天大家都要上班,今天就这样吧,来日方长,两人这才恋恋不舍地结束了酒局。 陈子清提议,让李晓霞住在他那里,睡陈慧的床。 陈子义想到以前赵小禹说过,不准往家里带杂七杂八的人,就没同意。 当时已经十二点多了,陈子义担心李晓霞一个人回家不安全,就和陈子清开着面包车把她送回了家。 坐在车上时,李晓霞看上去一点事也没有,就是话多,陈子清时不时地要扶她一下,有时摸她的背,有时抓她的手,李晓霞也不介意。 那时陈子义以为,李晓霞就是个随便的女人。 第242章 事情的真相 面包车开着窗户,一阵风吹和颠簸,到了地方,李晓霞一下车,晃了几晃,就要栽倒,陈子清及时扶住了她。 这时李晓霞彻底醉了,但头脑还很清醒,能认出自己的家。 兄弟俩把她扶进屋,她一进门就跌倒在床上,然后就哇哇地吐,然后就哇哇地哭。 陈子清爬到床上,嘴里问着“晓霞怎么样”,手却不停地在李晓霞身上摸。 李晓霞酒醉心明,但身体不听使唤,往开打着陈子清的手,但用的力气小,嘴里哼哼唧唧地说着“不要”、“起开”,当时陈子义摸不准李晓霞是真的在反抗,还是半推半就,欲拒还迎,只是碍于他在场。 如果是前者,他应该阻止陈子清;如果是后者,他就应该知趣地离开,不吃凉粉腾板凳,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 两人还在拉拉扯扯,陈子义极度尴尬,于是就走到李晓霞跟前说:“我,我去给你买点葡,葡萄糖。” 他这么说,有两个目的,一是葡萄糖解酒,农村人经常这么干;二是借机离开一会儿,如果返回来时,人家两个已经开始颠鸾倒凤,那他就乖乖地回家睡觉;如果陈子清开始用强,他就阻止他。 他说完正要走,李晓霞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嘴里咕咕哝哝,不知在说什么,就隐约听到“你不要走”几个字。 这时陈子清从床上下来,站起来走开了。 陈子义把耳朵凑过去,李晓霞低声说:“你别走,让他走。” 陈子义明白了,于是说:“七哥,你跟我一,一起去买吧。” 于是两人到了街上,可是诊所都关门了。 两人又去了医院,挂了个急诊号,开票、划价、交费、取药,费了半天工夫,才拿到一盒葡萄糖。 这时大概已是凌晨两三点钟了,陈子清说:“你一个人去送吧,我瞌睡了,回家睡觉去。” 陈子义也想回家睡觉,但葡萄糖已经买到了,又担心李晓霞出事,刚才他俩出来,不知道她有没有从里面插上门,就决定还是去送吧,毕竟酒是在他家喝的。 他知道陈子清是看见没有机会了,想趁早脱离,就不高兴地说:“你,你要回,就步走回,我不,不送你。” 于是陈子清就步走回家了。 陈子义虽然开着面包车,到酒厂那里只要几分钟的时间,但他从李晓霞家出来时,没刻意记路,等找到她家时,天已经快明了。 李晓霞果然没插门,在这段时间,她一直在难受,喝了葡萄糖也不行,喊着要去医院,陈子义不想破费那个钱,就没送她去医院,知道她就是第一次喝酒,忍受不了那种难受,但担心她发生危险,就没离开。 因为李晓霞把家里吐得臭气熏天的,他铲了些炉灰,把呕吐物盖上了。 天明时,李晓霞终于消停了,沉沉地睡去了,一夜没睡的陈子义,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公司。 赵小禹听完,直觉老八说的可信度更高些,老七总给人一种贼兮兮的感觉,像极了当初带他跑销售的樊长林。 他不想当侦探,但身边总共四个人,有三个就陷入这个桃色怪圈中,不能不重视。 这时他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他总共招了三个人,没一个可用之才,还尽添乱,看看赵丁旺招的那些销售员,个个是精英,还有财务苗姐,一个人兼着会计和出纳,把账做得明明白白,把钱管得清清楚楚,还让审计局的人查不到,为人处事更是没的说。 按照规定,会计和出纳至少是两个人,但赵丁旺为了节约开支,只招了一个,苗姐表面上是出纳,实际还是会计,账都是她做,只是签字时,让酒厂的一个老会计签。 看来自己和赵丁旺这只老狐狸相比,差的不只是岁数。 但男女关系这种事,外人最不好插手,尽管造成的影响最难控制。 想了想,只能从其他方面敲打一下老八。 “酒厂生产的酒,都是卖的,我们内部人享受内部价,免费喝肯定不行,给你提个醒。” 老八没说话,起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回来,将一张收据拍在赵小禹的办公桌上,仍没说一句话,转身又走了,似乎有点生气。 收据是公司开的,两箱酒,共60瓶,交款人是陈子义。 60瓶小瓶酒,虽然只有12斤,但老八来了没几天,足够他喝了。 赵小禹沮丧地离开办公室,见综合办公室的门开着,苗姐正在伏案工作,便走了进去。 “苗姐还不下班吗?” “赵总啊,”苗姐问候了一声,指指桌上的报表,“还有点工作没做完。” 公司只有三间办公室,除了赵小禹,其他人都是混用的,人的职权也不是很明确,每个人都身兼数职。 比如说李晓霞,可以说她是打杂的,其实也可以说她是综合办主任,也许赵丁旺之所以让她留在这里,就是等公司发展壮大以后,让她担任这个职位吧。 小公司机会最多,一切皆有可能,李晓霞适合干个混吃等死的闲职。 赵小禹在苗姐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来,说:“苗姐,把内部销售台账给我看一下。” 苗姐起身,从文件柜中翻出一个账本,递给赵小禹。 公司成立时间不长,员工也不多,账也不多,很快就看完了,几乎所有的人都从公司买过酒,唯独不见陈子清和李晓霞的名字。 李晓霞可以理解,她本来小气,自己也不喝酒,没必要买。 陈子清就有点不对劲了,他和赵小禹住在一起,他的一举一动,赵小禹都一目了然,在赵小禹的印象中,陈子清至少有两次回农村时带过“喝点小酒”,每次带了一箱。 那么他的酒是从哪来的? 回到住处,陈子清正在做饭,赵小禹说:“不用做了,出去吃吧,去把陈子义叫上。” 陈子清出去半天后回来,说:“老八不去,他说吃过了。” 赵小禹于是亲自去“请”陈子义,进了陈子义租住的西房,一眼瞥见床底下摆放着四箱“喝点小酒”,只是被耷拉下来的床单遮住一半。 第243章 航空学院 赵小禹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断定,这酒来路不正。 陈子义虽然是个送酒的,但他没必要脱了裤子放屁,先把酒搬到家里,送酒时再搬到车上。 四箱酒虽然不值多少钱,但足可让陈子义的人品打个问号。 所以他想,或许那只是四个空箱子吧,这间房子什么都没有,用空箱子放点杂物再正常不过。 他不动声色地对陈子义说:“出去吃点饭吧,你俩喝点。” 陈子义大概还在生赵小禹的气,面无表情地说:“你们去吧,我吃过了。” “吃过喝点。” “今天不想喝。” “谈工作上的事。”赵小禹只能以权压人了。 三人在胡同口找了家小饭馆,要了几个菜,老七和老八各自开了一瓶“喝点小酒”,赵小禹以茶代酒,频频举杯劝两人喝酒。 那次喝得大醉,让赵小禹羞愧万分,也充分领略到酒的可怕之处,不是每个人都具备喝酒的本领的,那天幸好金海不在,不然他非得举起菜刀劈了他不可。 原本他就厌恶酒,那起事件之后,他就有点畏惧酒了。 当然,这只是针对他而言,有些人即使喝再多的酒,也不会丧失心智,李白斗酒还能诗百篇呢,没法比。 他不喝酒,就可以绝对清醒地欣赏两人的表演。 以前听陈慧说,她家人很不团结,几个窝囊的哥哥,一个见不得一个,谁也不服谁,待在一起就吵架,一旦对外时,却个个成了缩头乌龟,赵小禹今天算是领教了。 开始的时候,两人都有些拘谨,等着赵小禹谈工作上的事,但见赵小禹非常平易近人,还不住地劝他俩喝酒,慢慢地就放开了,说着说着就吵开了。 他们在公司不好意思吵,在外面就随意多了,这正是赵小禹请他们喝酒的目的,就是让他们吵。 两人只字不提那晚发生的事,但可以看得出来,老七有点心虚,每当谈到李晓霞的话题时,他就赶忙岔开话题,老八却无所顾忌,以他结结巴巴的语言,每每怼得老七尬笑不已。 很显然,那晚发生的事,很可能就是老八说的那样,老七趁着李晓霞酒醉,欲行不轨。 他们不明说,赵小禹也装傻,他不想追究那件事,只是想更多地了解两人。 两人谈到在农村的一些事时,老八也是满肚子怨气,好像他一直在吃亏,老七说一大堆好听的话,往往被老八三言两语拆穿。 老八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懒得说了,你们以为我傻,傻得球也不懂?别,别得了便宜,又卖,卖乖!” 从老七不自然地反应中可以看出,老八在家里的地位不高,只是不如几个哥哥会说漂亮话。 相对来说,赵小禹更信任老八,于是就把他床底下那四箱酒不当回事了,那可能确实是四个空箱子。 见两个吵得差不多了,赵小禹谈开了正事:“咱们明天盘盘库吧。” 老七口说好的,但表情明显有点不自然。 老八的表情很坦然,却摆着手说:“盘,盘也没用,肯定够,够的,我盘过两,两次,还多出几箱。” 两人的反应都不正常,尤其是老八,表面上看心胸坦荡,行为上却自相矛盾。 赵小禹不相信,库里的酒能多出来,如果说少一些,那倒很正常,毕竟有损耗,可是多出来的是怎么回事? 除非销售员签了单,却没拿酒,那么销售员就需要自己贴钱补账,有那么傻的销售员吗?做慈善吗? 这时赵小禹又有点不信老八的话了,但他想,也可能是老八还没弄懂其中的门道。 第二天上午,本地公司的五个人全去了酒厂,陈子清、李晓霞和苗姐开始清点库存,陈子义却摆着手说:“不用点,几,几排,几行,几列,一算就知道了,够的,差也差,差不了多少,正常损耗。” 但几人还是各自清点了一遍,结果真如陈子义所料,不仅没少,还多了一箱。 “我,我,我说什么来着?”陈子义说,“我上次清点,多,多了六箱,这次只多了一箱。” 赵小禹想不通,向库管樊老汉请教,樊老汉说:“可能有在这里寄存酒的,也可能是销售员少拿了,到了月底就补平了,反正没少就行。” 是的,没少就行,只要没少,库管就不算失职,皆大欢喜,但多出来着实匪夷所思。 不过只多了一箱,赵小禹也没放在心上,销售员少拿一两箱,暂时在账面上暴露不出来。 某天下午,赵筱雨又用石子打玻璃的方法,把赵小禹从办公室叫下来,说:“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给我庆祝!” 两人去了一家幽静的小餐馆。 赵筱雨说她考上了一所民办的航空职业技术学院,属于大专,学的是飞机机电设备维修,因为这个专业报考的女生少,学校为了调配男女比例,女生的分数线格外低,她就占了个便宜。 赵小禹想象着她满身油污修理机器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 “你笑什么?”赵筱雨嗔怪道,“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专业,修飞机,多酷啊,说不定还能学会开飞机呢!你知道吗,我一听到机械运转的轰鸣声,就格外兴奋。” “行,你喜欢就好。”赵小禹表示支持,谁让他也喜欢呢? 然而赵筱雨马上又变得沮丧起来:“可是我爸不同意,托了各种关系,非要把我调到空中乘务专业。” “那就是空姐吧?那多好啊!”赵小禹赞道,“可以全国各地飞来飞去。” “不好,太不好了!”赵筱雨大摇其头,“这么说吧,假如我当了空姐,那我的人生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我宁愿去工地上搬砖,我可以吃苦,但最讨厌看别人脸色。” “那你怎么办?” “通过我的全力抗争,我爸总算不让我当空姐了,又费了一番周折,把我弄进了省城的艺术学院,也是民办的,学费贼贵,学的是音乐与舞蹈学,我最烦这些了。”赵筱雨委屈地说,“我爸就是个老顽固,他被厂里那群老顽固控制着,他又反过来控制我,我好不容易考上了心仪的学校和专业,他却不让我上,真可气!” 赵小禹不由感慨,穷人有穷人的烦恼,富人也有富人的烦恼,穷人是没得选择,富人是不能选择。 当然,二者最大的区别是,穷人考虑的是现实,富人考虑的是理想。 第244章 这个吻 赵筱雨说,她原本没抱能考上大学的希望,她初中学习就不好,复读了一年,仍是只能探到职业高中的分数线,他爸有感于她的无能,只能亲自出马,托了层层关系,把她安排进了三中,所以成绩一直垫底。 后来加了把劲,爬上中游,但仍是距离正经的大学很远,三中的本科率只有百分之十,进入班级前五名才有希望。 她有点想放弃,班主任卞老师的一次班会又激起了她的斗志。 卞老师说,学习靠努力,上大学凭运气,考得好不如报得好,他在黑板上写下一些学校和专业,说这些学校和专业报的人少,竞争小,分数线低,所以每个人都有机会。 他着重说了那所航空学院,这所学院虽然是民办的,但因其专业性强,且稀缺,其实很好就业,所以分数线很高,但是如果女生报考机械维修类的专业,分数线要比男生低很大一截。 赵筱雨一听大喜,这不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专业吗? 说实话,如果爸爸同意,她都愿意学习修摩托车呢,研究那些金属结构,传动原理,多有意思啊! 询问了一下那个专业往年的分数线,自己差得不多,于是发奋图强,报了校外辅导班(金海那个不算),学习成绩又提高了不少,最厉害的一次竟然考了全班第14名,已经超过陈慧了。 那时不像现在,高考出分后才填报志愿,那时是在出分前“估分”填报志愿,也没有互联网系统,所以造成很多高分落榜和高分低就的情况,这也是那时大学录取率低的一个重要因素。 在同学们埋头研究《高考招生报》,不知该选哪个学校,哪个专业时,赵筱雨却刷刷几笔,在报考档案袋封面的第一行写下了这所航空学院的飞机机电设备维修专业,其后的志愿是清华、北大、复旦、南开…… 别人报志愿耗费了一整天,甚至把家长叫来商量,她却只花了几分钟。 但她没有早早地把档案袋交给老师,而是藏进了桌洞,也装模作样地和大家研究各种学校和专业。 有个女生接受了老师的建议,报了和赵筱雨一样的学校和专业,被赵筱雨一顿说得放弃。 那时赵筱雨想,横竖她就要上这所学校,学这个专业,如果考不上,那就去学汽修,学美容美发,或者到酒厂上班,反正不想为了照顾成绩和爸爸的心情委屈了自己。 但她处心积虑,最后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她屈服了。 “这回定了吧?”赵小禹问,“还有反转吧?” “嗯,定了,省城艺校,唱唱歌,跳跳舞。” “也挺好的,”赵小禹安慰她,“说不定以后还能成为大明星。” 赵筱雨不屑一顾地说:“我才不想当明星呢,与其那样,还不如当空姐。我同意上艺校,是因为将来不好就业,应付三年,照顾照顾我爸的心情,混个文凭,我就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了。” 赵小禹问:“艺校应该是女生多吧?” “嗯,好像是三比一。” “好!”赵小禹诡秘地一笑。 又问:“慧慧呢,考到哪了?” 高考结束后,陈慧就回农村了,期间没来过县城,也没去过建设新建队。 赵筱雨摇摇头,说不知道。 赵小禹问:“她报了哪些学校?” 赵筱雨不好意思地说:“她没说,我也没问。” 那时赵筱雨和陈慧刚和好不久,关系稍微还有点僵,报志愿那天,陈慧几次询问赵筱雨报了哪个学校,说要和她报一个学校,赵筱雨怕陈慧和她竞争,就推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报,正在考虑。 到了交志愿的最后时间,陈慧又来问她,她把第一行的航空学院按住,让陈慧看了一眼,陈慧惊得目瞪口呆。 当然,她不让陈慧知道她填报的志愿,也不只是为了避免竞争,更主要的原因是不想干扰陈慧的选择,毕竟这是终身大事。 两人的家境不同,她可以任性胡来,不管沦落到什么境地,最后都有爸爸为她兜底,陈慧不能,她要凭借着上大学改变命运。 高考成绩出来,赵筱雨比陈慧高出十几分,但两人再没见面,她也不知道陈慧收没收到录取通知书。 赵筱雨不好意思地说:“我要是知道自己不上,就告诉她了,浪费了一个好机会,她的分数也能上那个学校的那个专业,就是学费有点贵,不过她要是考上了,我可以赞助她。” 赵小禹说:“我妹妹可不适合修机器。” 赵筱雨问:“那她适合干什么?” 赵小禹想了想:“适合当老板娘。” “啊!”赵筱雨以一种奇怪的眼神审视着赵小禹,“你们兄妹俩不会发展畸恋吧,她说你适合当老板,你说她适合当老板娘,这是什么神仙组合?” “切,什么畸恋?这叫心有灵犀,这就是双胞胎的奇妙之处。”赵小禹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她不会被你忽悠得填报了清华北大吧?” “这——”赵筱雨愣住了,“她没那么傻吧?这死丫头,真要是那么报,我就是千古罪人了!你俩不是有心灵感应吗?你快感应感应,她报了哪个学校?” 赵小禹想了一会儿,紧张的神情松弛了下来:“她不会那么无脑的,否则我就不认她这个妹妹了。” “嗯,据我对她的了解,也觉得不会。”赵筱雨放下心来。 吃完饭,天已大黑,两人又手牵着手去公园溜达了一会儿,说起两人的第一次约会,赵小禹在公园门口等了赵筱雨四个小时,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感慨世事难料,缘分奇妙。 赵筱雨建议:“我上学临走前,咱俩去趟风哨口,你带个工具,我想把爷爷的名字刻在纪念碑上,他是那场战役的主指挥,不应该被遗忘。” “好,我从酒厂借个电钻,那东西好用。”赵小禹说。 赵筱雨来时骑着摩托车,所以赵小禹只能骑着她的摩托车送她回家。 摩托车停在酒厂对面的路边,街道冷清,街灯昏暗,空气暧昧,两人深情对视,两双眸子闪着亮光,无声胜有声,一语顶万言。 赵筱雨忽然说:“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记得!”赵小禹迫不及待地将她揽入怀中,送上炽热的吻。 赵小禹曾经说过,等你考上大学,我再亲你。 为了这个吻,高三的最后一学期,赵筱雨学得废寝忘食。 第245章 送别 这几天,赵小禹忧心忡忡。 以陈慧的性格,不管她考没考上,考上了哪个学校,她都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他的,她家人多地少,绝没有那么忙;就算再忙,跑到公社打个电话的时间总该有的。 问过老七和老八,他们说,他们回过一次家,但那会儿高考刚完,陈慧还没收到录取通知书。 赵小禹想到了学费的问题,陈慧很有可能也只是考上了个民办大学,民办大学的学费要比公办大学高出几倍,她家现在债台高筑,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实属不易。 其实赵小禹早就计划好了,妹妹的学费他来出,无论如何也要让她完成学业。 他现在两头领工资,每月能拿到差不多两千块钱,在当时的黄水县来说,绝对属于为数不多的高收入群体了,但他毕竟上班时间短,加上自己花钱大手大脚,着实没存下多少,好在搞传销那会儿,挣了一些钱,金海上大学的费用,就是动用的那笔老本。 只要把学费交了,每月的生活费,他的工资完全可以负担,陈慧是个懂事的孩子,生活简朴,绝不会乱花钱。 眼看着开学临近,陈慧还是没有消息,赵小禹坐不住了,正要回农村找她,这天上午,陈慧突然出现在赵小禹面前。 “嗨,九哥,俺来也!” 陈慧显然在暑假期间没少干活,晒成个黑煤球,但她永远是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永远散发着一种阳光的青春之美,和成熟的母性光辉,即便是黑煤球,也是最有魅力的那块。 陈慧说,七哥和八哥上了班,家里的劳力更少了,整个暑假,她一直在干活,家里十几亩小麦,全是她和两个哥哥一镰刀一镰刀割完的。 之后种了白菜和蔓菁。 之后又做起了泥水营生,把屋里屋外修补了一遍,以前的房顶不行了,像筛子似的,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她索性号召起全家人,把屋顶揭起,重新铺了一遍。 她俏皮地说:“九哥,这回的大门墩,你肯定一脚踹不坏了。” 那是陈家给陈慧换亲时,赵小禹气得一脚把陈家大门墩踹下一块坯子,还给他的亲生父亲当起了老子。 陈慧说,她考上了西南部的一所大专院校,是公办的,因为地处偏僻,因为没有名声,报考的人少,就让她捡漏了。 陈慧说,学费她已经搞定,申请到了助学贷款,免息的,这段时间之所以没联系赵小禹,就是因为一直在办这个事,抽不开空。 陈慧说,她来县城玩两天,就要去西南部了,她想提前去适应适应那里的环境。 得到这个消息,赵小禹悬着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他欣慰地望着意气风发的黑妹妹,心中忽然一阵难舍,三年时间一晃而过,妹妹转眼间从一个扭扭捏捏的瘦弱小女孩,长成一个大大方方的结实大姑娘了。 在那间出租屋里,九妹给了他太多的欢乐和感动,她总是在他最孤立,最无助的时候,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这一边,陪他笑,陪他哭,陪他战斗,由他奚落,由他撒气,由他任性妄为。 赵小禹连忙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赵筱雨,赵筱雨当即赶来,一对好姐妹激动得手拉着手跳起了舞。 赵筱雨说:“我以为你报了清华北大呢!” 陈慧哈哈大笑:“你以为我傻啊!” 陈慧对两个姓赵的相爱相杀的爱情取得了阶段性成果表示祝福,只是两位老人的突然离世,又让她伤感了一阵。 其后三人在县城玩了两天。 赵小禹给了赵筱雨一千块钱,让她给陈慧买几身衣服,包括内衣、内裤这些,嘱咐她要买质量好的,赵筱雨气鼓鼓地瞪着赵小禹:“只给她一个人买啊?” 赵小禹嘿嘿一笑,索性把一个月的工资全部贡献了出来,赵筱雨却没要,说:“慧慧的我来买。” 三人去了一趟风哨口,赵小禹从酒厂的维修车间借了一把电钻,买了一个细钻头,陈慧先用粉笔在纪念碑背面的名单下面写好,赵小禹用电钻小心翼翼地刻出一行字: 赵天尧(1915-2000),“风哨口战役”主指挥。 然后三人摘来野花野草,编了一个大大的花环,献在纪念碑前,默哀良久。 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的,陈慧要走了,赵小禹帮她订了全程火车票,都是卧铺。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赵筱雨抱着陈慧哭成个泪人,陈慧却只是憨憨地笑。 火车开动了,陈慧从窗户上探出头,冲两人挥手,这时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两人的身影在她的视线中变得模糊。 火车一声长鸣,惊碎了时空,陈慧的视力再次恢复时,火车已在一片旷野上飞驰,一种陌生感和孤独感扑面而来。 别了,亲爱的九哥! 别了,亲爱的筱雨! 陈慧从行囊中取出一封厚厚的牛皮纸信封的信件,抽出录取通知书,怔怔地看了片刻,然后慢慢地撕成细条,再进一步撕成碎块,将胳膊伸出窗外,一松手,朵朵白花漫天飞舞,仿佛在祭奠她的青春岁月。 对面铺上坐着一个中年大叔,觉得陈慧的举止怪异,就拿起那个牛皮纸信封看了看,问:“这是个技校吧?” 陈慧说:“算大专吧,是民办的。” “那你怎么撕了?不去上了?” 陈慧没说话,她的思绪和火车背道而驰,沿着铁路线,飘回了黄水县,飘回了农村。 这个结果,是陈慧预料到的。 上初中时,她的成绩能稳定在上游;到了高中,就基本在中游了,但黄水县三中的中游,其实和下游没多大区别,只是勉强能升学,学校根本没得选择,在不知分数的情况下盲报志愿,全凭运气。 她按照高中低档选了一些学校,为了保险起见,在最后又填了一所被老师们公认为最差的学校,偏偏就是这所学校录取了她。 这是没办法的事,世间就是这么不公平。 百里之外的定东市一中,这次高考再创辉煌,考上清华北大等一流学府的学生比例又提高了两个百分点,最后一名也考上了不错的本科,但与它仅隔几条街的定东市二中,却遭遇了无一名本科生的惨败。 可是谁曾想过,这些孩子原本是一样的,也许在小学、初中时,成绩不相上下,只是后来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差距,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画了一条生死红线,这边的人冲上云霄,那边的人却跌落谷底。 第246章 传言害死人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陈慧就决定,不去念了。 等看完所有的资料后,她就更佩服自己这个英明的决定,果然念不起。 她把录取通知书拿给父母看,两人都不表态,父亲吧嗒吧嗒不停地抽烟,不时地喊骂几声地下那只无辜的猫,害得那只猫惊慌失措又一头雾水,喵喵地直抗议。 六哥陈子云低声嘀咕道:“都二十了,念出来多大了,还不如早点去赵小禹的公司上班呢。” 母亲丁俊仙流了一顿泪,做出一个更英明的决定:“你跟那四个哥哥商量商量,看他们供你不?” 农村人不关心国家大事,只关心村里发生的事,油盐酱醋远比中东石油更重要,陈慧考上大学的消息,当天下午就传遍了前进四队的角角落落。 无所消遣的农村人,凭借着自己坐井观天的见识和天马行空的想象,怀着善意或恶意揣测着陈慧的前途,发表着各自的看法。 有的说:“老陈家祖坟冒青烟了!” 有的却说:“那种学校花钱就能上,根本不看成绩,这回可要把老陈往死路上逼啊!” 对于别人家的事,人们总是愿意相信坏的一种可能,慢慢地,两种说法就统一成了后一种可能,他们再看到陈慧时,眼神中就透着一种嘲笑和怜悯的眼神,好像陈慧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好在陈慧根本不在乎这些,对他们的议论和眼神完全无视,如果她像两年前那个女孩那么脆弱的话,可能也会选择轻生。 那个女孩名叫杜梅,比陈慧大几岁,九十年代初跑到深圳打工,两年后回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她说她在深圳开了个理发馆,生意还不错,一度是陈慧的偶像。 杜梅每年回来一趟,每次回来,都要给家里人买各种各样新潮的衣服,她爸老杜就穿着这些新衣服在村里显摆,惹得村里人阵阵夸赞和艳羡。 陈慧问过杜梅:“我将来要是考不上大学,能不能跟你去深圳?” 杜梅说:“可以啊,你就跟着我学理发,到时候自己开个店,比种地强一万倍!你也可以到工厂打工,现在的深圳遍地黄金,只要肯付出辛苦,就不怕挣不到钱;脑子稍微活套点,挣钱就像捡钱似的!你现在犹犹豫豫的,等你在那里待上两年,八匹马也拉不回你来,根本没法比!” 但不知从何时起,舆论风向转变了,前进四队几乎所有的人都形成一个共识,杜梅在深圳的职业是鸡,每天要陪几十个男人睡觉,理发馆只是掩护,卖淫才是主业,言之凿凿,毋庸置疑。 陈永文也经常和老伴说起杜梅,一口一个“小卖x”,并以此教育陈慧:“你千万别学她,咱们就是穷死,也不能做那种伤风败俗的事!” 当时陈慧暗叫一声好险,幸亏她知道得及时,不然被杜梅骗到深圳,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老杜家的人也终于听到了这些传言,在年底杜梅回来时质问她:“你到底在深圳干什么?” 杜梅说:“开理发馆啊。” 老杜说:“我知道你开理发馆,我问你干什么?” 杜梅说:“开理发馆能干什么?理发啊!” 但无论她怎么说,老杜总是不相信,过完年就死活不让她去深圳了,并且准备把她嫁给外村的一个大龄青年,那个青年说,是个女的就行,他不嫌弃。 杜梅想跑,老杜索性把她锁在屋里,连拉屎撒尿都在屋里解决。 于是,在那个阖家欢乐的正月的一天夜里,新年的气息还未散尽,伴随着《走进新时代》的美妙歌声,杜梅用一根麻绳结束了自己26岁的生命,留下一纸血书,让人们解剖她的尸体,还她清白。 第二天早晨,队里的人聚拢在老杜家院外打听情况,老杜两口子坐在院子里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哭一边骂:“你们冤枉了我家梅梅啊……” 陈慧也去看了,这时她蓦然醒悟,在晚上爸爸和妈妈讨论杜梅的事时,她含着眼泪嚷道:“你们谁去过深圳?别说四队的人,就是全前进的人,全河蒲的人,哪个去过深圳?你们没去过,凭什么认定杜梅在深圳做那种事?你们随口一说,就害了一条人命,你们太坏了!” 陈永文不甘示弱,回怼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在做,天在看!她没做,人们为什么那么说?为什么不说别人?她没做,为什么要去寻死?不就是没脸再见人了吗?” 老杜老两口找过队长、村长、乡长,请求他们证明女儿的清白,没人能帮得了他。 吕乡长说:“她是被你们自家人逼死的,清不清白,你们还不清楚?” 杜梅想用一死自证清白,结果事与愿违,她的死反倒坐实了自己的罪名,她的“光辉事迹”成了家长们教育自家姑娘的素材:“女娃娃不检点,只有死路一条!” 老杜的老婆积郁成疾,不久后撒手人寰,老杜也变得疯疯颠颠,杜梅的弟弟妹妹也跑到城里打工去了,再没回来过,一个家就这么散了。 这几天,前进四队的人突然把陈慧和杜梅放在一块比,大概两人都是飞出山沟沟的金凤凰吧,具有同样的身份光环吧,这时反倒觉得杜梅“伟大”了,人家好歹在挣钱,陈慧却不顾她爸妈的死活,花钱买荣耀,打肿脸充胖子,肚脐眼栽毛——没有窟窿硬装x。 陈永文前后娶了四个儿媳妇,外债欠下好几万,这几年拼死拼活在消化高利贷,无暇顾及其他债,这时,那些债主就不满意了,好你老陈,有钱送闺女出去念大学,没钱还我是不? 于是,住在一个队的,附近的,听到消息的债主,纷纷前来讨债,讨不到就声讨陈慧,家里这么困难,念什么大学啊? 陈慧没有去执行母亲“让四个成家的哥哥供她上大学”的英明决策,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反受他们奚落,但她没想到的是,她莫名其妙地背上了一笔债务。 第247章 陈慧打架 有天晚上,四嫂周秀来了,先是平易近人地对陈慧考上大学表示了热烈的祝贺和亲切地问候,又聊了闲话若干,然后话锋一转,向陈永文说:“爸,你上次借我家一百块钱一直没还,我们明天要用呢。” 那是春天的时候,丁俊仙身体不舒服,找村里的大夫配了点药吃上不管用,反而症状更严重了,于是陈永文就想带她去公社的卫生所看看,可是家里没钱,没奈何,就向四媳妇周秀借了一百块钱。 丁俊仙说:“秀秀,那时说的就是秋天还,现在青黄不接,家里没钱啊!” 周秀说:“你们想想办法吧,我家当紧要用,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这句俗语原本很正常,但当时当地的农村人却很少说,因为他们又在后面加了一句诅咒,“借了不还,全家死完”,一般撕破脸面时才用,周秀虽然没加后半句,但已显示出她十足的恶意。 陈慧烦她,搜遍几个衣兜,凑够一百块钱给了她,那是九哥给她的伙食费,她一点一点地省下来的。 周秀见钱眼开,咯咯笑道:“还是九妹有钱,有个心疼你的九哥,不像我,遇上你四哥那个窝囊废,吃点喝点还得扎紧屁眼。” 然后拐弯抹角地提出她的无理要求,让九妹替她家背一部分债务。 周秀个子不高,脸盘子小巧,倒也有几分姿色,却肥得不像话,胸前两个肉团直立不住,向下耷拉着,和高高腆起的肚子紧密相连,中间形成一个三角形的深坑,宛若喜马拉雅山中间的柴达木盆地,也许是经常扎着屁眼,只吃不拉,所以造就了如此伟岸的身材。 她嫁到陈家之前就是这么胖,自称可以生吃两碗肉馅。 当然,周秀的能力远不止这些,据她向队里的人说,陈家当初要什么没什么,庄户人家连个骡马车都没有,全是她这两年帮他们置办的,她家的房子是她自己装修的,陈永文根本没花钱,连陈慧上学也是她在供。 队里有个女人向丁俊仙告状,丁俊仙气笑了,说:“是了,连陈永文的老婆也是她给娶的,不然陈永文现在还打着光棍呢。” 她得了便宜也就算了,还要挑拨老二和老三媳妇,一见人家夫妻闹矛盾,她就说风凉话,比如“媳妇不值钱,婆家不待见”、“公婆都是贱骨头,你越迁就他,他越欺负你”,等等。 老二媳妇还好,比较有主见,她挑唆不动;老三媳妇却常常被她忽悠得跟陈永文两口子大吵大闹,要么寻死,要么离婚。 周秀刚过门那会儿,陈慧本来觉得她挺亲的,可是后来随着深度交往,觉得周秀是个蛮不讲理又心术不正的蛇蝎女人,就很反感她。 陈永文借钱给儿子娶媳妇,债务不能全是他背,都要分给儿子一些,这时周秀提出,陈慧一直在上学,属于这个家的一份子,理应承担一部分债务。 陈慧当即火了,嚷道:“我要背也是背我爸的债务,凭什么背你家的?” 周秀据“理”力争:“我家的债务最多,你爸妈处事不公,一样样的儿子,两样对待。” 陈慧说:“废话,那是因为你当初要的多,全河蒲公社的男人,也没娶过你这么贵的老婆,你得了好处,就得承担负累。我上学的费用,全是我九哥出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周秀说:“你九哥只是给你出了伙食费,学费还是家里交的。” 陈慧说:“那也是我爸妈的钱,你出过一分来?” 两人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 周秀吵不过陈慧,就把矛头对准了老陈两口子,陈永文口拙舌笨,总想着息事宁人,连话也不说;丁俊仙有点脾气,就和周秀对骂起来,骂着骂着,两人都使用上了脏话。 陈慧气不过,扑过去扇了周秀两个耳光,一下子把周秀打懵了,自从她嫁进陈家来,无论是公婆,还是大伯子小叔子,谁也怕她,没想到这个有文化的小姑子竟然敢造反。 她委屈地哭了起来,指着丁俊仙说:“是你妈先骂我的!” 陈慧又啪啪两个耳光扇过去:“我没听见我妈骂你,就听见你骂我妈了!” 周秀见陈慧不讲道理,仗着身强体壮,扑上来要与陈慧打斗,陈慧怕吃亏,后退两步,顺手抄起一个凳子抡了过去,砸在周秀的肩膀上。 周秀嘴头子厉害,可是缺乏打架的经验,一下子被打得倒退了两步,见陈慧全然是一副拼命的架式,不敢硬来,身体一软,瘫倒在地上。 陈慧趁机又抢上前去,操着粗话骂道:“他妈的,还想跌皮(碰瓷),老娘今天就要了你的命,明天敲锣打鼓,风风光光地把你埋了!” 凳子高高地抡起,照着周秀的脑袋就要砸下去,她是真的想砸,反正不去上学了,大不了坐牢,大不了顶命,全家十来个男人,让一个女人骑在头上撒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跟着两个脾气暴躁的姓赵的混了两年,她的胆量也大了许多。 老五陈子华扑上去,将陈慧拉开,凳子砸在距离周秀一尺远的地上,陈慧是用了全力的,凳子也很破旧了,咔嚓一声,四条凳腿分了家。 周秀自己站了起来,陈子华拦腰抱住还要拼命的陈慧,冲周秀喊了一句:“你快走吧!” 周秀带着点不甘和害怕溜走了。 陈永文跺了一下脚,埋怨道:“就让她说两句便宜话能怎么,说上又不疼,你惹她干嘛?这回捅了马蜂窝了,休想安宁了!” 丁俊仙却说:“打得对,咱们家就得有个厉害的,不然让人欺负死了!” 陈慧取得了胜利,但她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她在这个家生活了整整二十年,见证了这个家的人窝囊了整整二十年,父亲秉承着“你打我左脸,我给你右脸”的人生哲学,可换来的,是人家变本加厉的欺凌。 队里的人评价陈家人“死善不为人”,还真是这么回事,陈家人如此卑微地苟活着,见了人陪笑脸,见了鬼也要说两句好话,可是这么多年,陈家连个朋友也为不下,别说外人,连自家媳妇都领料不好。 周秀到处说陈家的坏话,队里的人也明白她的话十之八九不靠谱,他们也懂是非,但他们就是愿意和周秀来往,而不愿意和陈家人来往。 随着年龄的增长,陈慧明白了,懂是非是一回事,讲是非又是一回事,凭着是非为人处事又是另一回事,欺软怕硬是人之本性,与人品无关。 杜梅的死,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恶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扭曲的价值观,在这个畸形的环境中,在所谓的善意之下产生的群体之恶。 第248章 两箱小酒 整个暑假,陈慧一直在拼命干活,一边在盘算着以后的生活。 有一天她对父母说:“我不去上大学了,但我也不在农村待着,我要出去打工,你们要替我瞒着这事,对外就说我办了助学贷款。” 她知道,如果九哥知道了她的处境,一定会替她着急,替她想办法,很有可能会出钱供她上学,她不能再拖累他了。 当初在那个万元户还很稀缺的年代,他毫不犹豫地拿出七千多块钱,把她从火炕边缘拉回来,她已经很感激他了。 他有她的生活,他的负担已经很重了,供着一个大学生,下面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妹妹,现在又谈起了恋爱,她不能把这个家的苦难转嫁到他身上。 她该独立了。 九哥九妹,一世相随,虎兄无犬妹,九哥能做到的事,九妹一样能做到! 她已经二十岁了,不是那个时时处处都要人保护的小女孩了,九哥保护了她六年,是时候展翅飞翔了。 临行前一天,陈慧去了一趟四哥陈子亮家。 尽管以前她来过这个家几次,但一脚踏进门,还是觉得这个家华丽得扎眼。 宽大的客厅,明亮的玻璃窗,闪光的玻化砖地板,皮质沙发,大理石面茶几,贴着壁纸的墙面,要知道,筱雨家都没贴壁纸呢,地上铺的也只是水磨石。 一排酒柜后面是餐厅,再拐弯是厨房,视线遮挡,看不全。 东西卧室都开着门,东房是炕,炕上铺着红地毯;西房是床,靠墙摆满了刷着红宝石漆的衣柜、书柜、梳妆台、角柜等,正对着门口停着一辆豪爵125摩托车,那也是结婚时周秀要的,花了四千多,但他们基本不骑,嫌费油,摆在家里当装饰品,谁让他家的房子大呢? 陈慧孤陋寡闻,无论在农村,还是在城市,这是她见过的最豪华的房子,九哥家不及他家,筱雨家也不仅他家,当然,她还不知道赵筱雨家已经搬进了三层别墅。 陈慧乍然从自己家那个黑窟窿走进这座金銮殿,犹如从远古时代穿越到了未来世界,一时有点眼晕。 陈子华和周秀正在沙发上坐着,见陈慧进门,周秀哼了一声,躲回里屋去了。 陈子华略显不安地问候了一声:“九妹来了?坐吧。” 陈慧坐在沙发上,抬头望着墙壁上那幅巨幅婚纱照,目光又扫过酒柜上那些花花绿绿的酒瓶,竟然发现还有两瓶“喝点小酒”,低头看到沙发中间的角落里,更是摞着两整箱“喝点小酒”,上面一箱拆封了,少了几瓶。 陈慧知道,这是老七和老八讨好老四的,老四家现在过得好,他们很清楚老四家为什么过得好,但他们还是愿意讨好老四。 是九哥给了他们工作,但他们不愿意讨好他;是她腆着脸要求九哥给他们安排工作的,但他们也没讨好过她,因为他们知道,九哥和九妹不会计较他们,这就是人性。 暑假期间,老七和老八回过一次家,只带了几斤水果,放下十个小瓶酒,原来他们把财力都用在了老四身上。 老八还好,问了问陈慧高考的情况,那时陈慧还没收到录取通知书,老八给了她一百块钱。 老七回来后就几乎在老四家待着,对陈慧高考的事只字未提。 看着这些酒,陈慧想哭又想笑。 她伸出手指敲敲酒箱,笑笑说:“这酒好喝吗?爸爸还没喝过。” “你七哥拿过来的。”陈子华局促地点起一支烟,“一会儿你给爸爸带两瓶过去,不好喝,有点扎喉咙。” “不用了。”陈慧带着嘲讽的口吻说,“人家是孝敬你的,你就心安理得地笑纳吧,爸爸没这个福分,那他就馋着吧,这就是他的命,为儿为女一辈子,连扎喉咙的酒都喝不到。” 陈子华尴尬地抽了口烟:“你九哥不是当了总经理吗?没给爸爸送酒吗?” “他也是给人打工的,他喝酒也得自己买!”陈慧有点不高兴了,“再说,我九哥凭什么要给爸爸送酒啊?又不欠他的!咱们家从小把我九哥扔在那个破家,谁管过他的死活?房子塌了,差点压死他,谁问过他一声?他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不知道比你们多多少倍,他现在得到的再多,都是他应得的,我们没资格眼红!” “那倒是,那倒是。”陈子华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倒有个好处,不管面对任何指责,都不反驳,要么附和,要么沉默。 陈慧不说话了,望了望东房,看到周秀躺在炕上的两条腿,上半身看不到。 陈子华问:“你考上大学了?” “嗯,民办大学,就算是自费的吧。”陈慧忽然产生了一个恶作剧的念头,“这不学费没着落嘛,咱们家数你最有钱,所以我想跟你借点,也不能说是借,妹妹上学,哥哥嫂嫂不应该无条件支援吗?” 她边说边望着东房门口,只见那两条腿动了几下,似乎想起来,但最终没起来。 她暗自冷笑一声。 “这个,这个,”陈子华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紧张地望向东房门,“我们家现在还欠着债呢,哪有钱?” 陈慧原本很喜欢四哥陈子华,全家人数他最听话,最皮实,最能吃苦,但自从成家后,他就变了。 其实也没变,他还是那么听话,不过只听老婆的话;还是那么皮实,皮实到即便是他老婆欺负他爸妈时,他都没有二话;还是那么能吃苦,不过只在自家地里吃苦,从不帮父母干一点活,哪怕挑桶水都没有过。 这两年,陈子华开了不少荒地,又包了一些地,买了四轮车、收割机等农机,也算是个小康之家了,难怪老七和老八要巴结他。 但在陈慧的心目中,他就算是成了百万富翁,也探不到九哥的脚后跟。 看着陈子华为难得快要哭的样子,她既觉得他可怜可悲,又觉得他可气可恨,她不想再为难他了,毕竟父母都在这儿,她一走了之,父母又要受那个贱女人的气。 她正了正神色,组织了一下语句,说出一番震耳发聩的话。 第249章 陈慧的演讲 “四哥,”陈慧说,“我九哥给了咱家七千多块钱,救了我,我感谢他一辈子,如果没有他,我这辈子恐怕早就完了,但是你仔细想想,那笔钱花在谁头上了?不是都给你们盖房子、娶老婆了吗?给我花过一分吗? “现在你们一个个无情无义的,翻脸不认人,且不说感不感谢我九哥,连自个儿的爸妈都要逮住往死欺负呢,百善孝为先,一个人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就算他拯救了世界,就算他再善,那也是恶贯满盈! “爸妈再没本事,再窝囊,也把咱们一个个地抚养成人了,给你们一个个地娶了老婆,你们倒都是有本事的,来,给你们十个子女,让你们往大养,你们哪个有这个本事?你现在过得好,那是爸妈搭上了一辈子给你打下的基础! “我记得小时候,咱们家虽然人多,但常常被人欺负,你们几个哥哥哭着喊着骂那些人是坏人,现在要我说,他们欺负得对,他们是坏人不假,但起码还是人,看看你们现在一个个的嘴脸,连人都算不上了!你出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谁家媳妇指着公婆的鼻子骂‘x你妈’的?” 陈子华不说话,只顾抽烟,不时地抬起头望一眼东房门,神色中带着羞愧和不安。 陈慧舒缓了一下情绪,接着说:“农村有句俗话,家庭好不好,关键看大嫂,为什么要这么说?长兄为父,长嫂为母,父母都老了,身体不行了,思想跟不上时代了,家里就需要一个新的顶梁柱了,轮到晚辈向长辈撑起一片天了,大哥指不上,这个家就全靠你们几个了。 “人们说,好媳妇就是天上的太阳,照得全家金光灿烂;赖媳妇就是厕所里的蛆,搅得家里臭不可闻,四哥,你想吃蛆,你一个人悄悄地吃就行了,狼吞虎咽也好,细嚼慢咽也罢,煎炒焖炖随你喜好,可是别拿出来恶心别人,别人还想好好地吃点饭呐!” 睡在东房炕上的周秀终于按捺不住了,跳下地,站在门口,气势汹汹地问道:“陈慧,你把话说清楚,谁是蛆?” 陈慧抽了抽嘴角:“我和我四哥说话呢,你要是想当这个蛆,就坐下来慢慢地听着;要是不想当,就躲开点,免得我把你认成蛆,我不光手欠爱扇人耳光,眼神还不好使,经常认错人。” “你——”周秀怒视了陈慧几秒钟,“陈子华,你别给瞎应承啊,咱家可没钱,一分都没有!”转身回了屋。 陈子华为难地看着陈慧:“九妹,是真没有,要不你去问问你二哥和三哥,还有你九哥。” “四哥,”陈慧笑了笑,“你家有没有,我很清楚;我能不能问你家借到钱,我更清楚,所以我刚才就是开个玩笑,我上大学的费用已经筹够了,你不用紧张了。我来只是想给你说几句话,你当回事了,没事时就仔细品品;不当回事了,就当我放了一串屁。” 听了这话,陈子华的身体和神情,明显放松下来,点起一支烟抽了两口:“你说吧。” 陈家十个男丁,陈子华最不怕被人说,这时明确了陈慧来不是借钱的,没有了后顾之忧,全然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陈慧继续说:“我二嫂没问题,虽然她帮不上爸妈,但至少不给他们气受,逢年过节,还给他们送点吃的喝的;我三嫂——不说她了,我想说的是,爸妈是自己的,还得自己心疼,是灰比土热,猪肉贴不在羊身上,别指望着嫂嫂们对他们有多好。 “四哥,你不是老大,但也是男人,管不住别人,但也要管管自家人;不指望你有多么孝顺,但也不希望你那么窝囊,看着别人在爸妈头上拉屎撒尿都不管,就我前面说的,这种人,别评价好人坏人了,连人也不是了。 “你家买了四轮车,收割机也有了,不仅能收割自家的麦子,还能跑出去挣钱,你少挣半天钱,哪怕在晚上抽出一点时间,给爸妈把麦子推一推,两旁外人也能帮这么点忙吧?你看看他们的身体,还适合割麦子吗? “还有,妈妈杂病多,要经常去公社看病,你骑着摩托车送送她,几分钟的事,你忍心让她那么辛苦地蹬自行车吗? “我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这种人太多了,比比皆是,他们不管自己过得好不好,总是希望别人家过得不好,总是想尽办法挑拨是非,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害人,只要今天害了人,搞得别人家鸡飞狗跳,他们心里就乐开了花,尽管对他们没有好处。四哥,你要搞清楚,被害的不是别人家,那是咱们家,是咱爸妈,你要分清谁是外人,谁是家人,你姓什么? “最后说一点,你给哥哥嫂嫂们说一声,我虽然是个女人,但逼急了我,什么事都能做出来,我敢坐牢,也不怕抵命,如果我下次回来,再听说有人欺负咱爸妈,就不是上凳子了,我直接上菜刀,不信就试试!” 陈慧这番话,名义上是对陈子华说的,实际上是给周秀听的。 陈子华不仅娶了媳妇忘了娘,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他现在就是一副没有灵魂,没有良知的躯壳,可悲的是,他还自以为活得很滋润,陈慧对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只希望他老婆别再欺负爸妈。 她一个刚从学校里走出来的小女孩,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陈慧离开家的时候,心里很凄凉的,替爸妈还了周秀的账,她当时已身无分文,无论是爸妈,还是哥哥们,没人关心过她有没有路费,也没人把她往公社送一送。 不过二嫂武玉凤把她送到了村口,临别时塞给她二百块钱。 清晨的曙光中,路边的青草挂着晶莹的露珠,一如她满眶的眼泪,北方的潮气,打湿了她的双脚,打湿了她背上沉重的行囊,打湿了她手中的二百块钱,也打湿了她尚未丰满的羽翼,但她不能停留,抖落身上的水,迎着朝阳奋力展翅。 火车冲进了夜色中,乘客们看不到外面的风景,就各自回到自己的铺位上躺下了,车厢里静静的,有两个男人坐在过道的座位上喝酒,不知谈论起什么事,一个男人在呜呜地哭泣。 中铺上照不到灯光,躺在中铺上的陈慧就把手里的照片往外拿了拿,照片上,三个人站在黄水县公园里的假山前,笑得灿烂如花,左右是九哥和筱雨,把她保护在中间。 身体侧翻,忽觉得裤兜里装着什么东西,掏出来,是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叠钱,还有一张便笺纸。 “慧慧,这是一千六,其中一千是我的,六百是老九让我给你买衣服剩下的,怕你不要,就偷偷地塞给你了。 “路上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祝你学业进步! “等你回来,我们再‘喝点小酒’! “筱雨。 “年月日。” 眼泪再次涌出陈慧的眼眶。 第250章 假酒 陈慧走后的第二天下午下班,老八陈子义把赵小禹叫到他租的房子里,撩起床单,从床下搬出四箱未拆封的“喝点小酒”。 赵小禹有点纳闷,因为他正准备着手调查这件事,四箱酒虽然值不了多少钱,但此风不可长,而且九妹给他提供了一个信息,说老七送给老四两箱酒,但老七从未买过酒。 奇怪的是,库房里的酒不少反多,一时倒不知从何处下手。 爷爷刚殁那段时间,他的心情很糟,加上很忙,所以暂时把这事搁浅了。 陈慧考上大学让他的心情大好,正好这两天得空,他准备让各地的销售员整理一下销售报表,全面盘一下账,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他预感到,公司的账肯定出了大问题。 这时陈子义主动交出四箱酒,倒令赵小禹很是意外。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陈子义找来一把水果刀,将酒箱上的封条划开,打开盖,拿出一瓶酒,结结巴巴地说:“小,小禹,你看这酒,是,是不是真的?” 赵小禹吃了一惊,急忙接过酒瓶细看,“喝点小酒”包装简单,也没有防伪标志,单从表面上看,不像是假的。 他拧开盖,闻了闻,抿了一口,奈何他对酒没有研究,品不出个所以然来。 按理说,“喝点小酒”刚上市,卖得虽然还不错,但也只是限于本地市场,比起那些名酒来,还差得远呢,应该不会有人仿造。 “是,是真的。”陈子义解答了他的疑问,“你现在明,明白库房里的酒,为什么比,比账上的酒多了吧?” 赵小禹心中一凛:“什么意思?” 陈子义说,在赵小禹回农村办丧事的那几天,有一天,双家县办事处的人打电话到公司催发货,说是马上要断货了,销售公司的跑外货车只有一辆,急切间调度不开,陈子义心想,反正自己闲着,不如开着面包车先送过去一批救急,反正双家县也不远。 他从酒厂库房拉了一百箱酒,送到双家县的办事处,正要返回时,有点饿了,就找了家饭馆吃饭,吃饭的途中,他随意从桌上拧开一瓶“喝点小酒”佐餐。 当时饭馆里只有他一个客人,老板很清闲,就坐在一旁的桌子前,问他:“这酒怎么样?” 做为公司员工,陈子义自然要维护公司产品的声誉,伸出大拇指赞道:“非常好,我很爱喝,基本上每顿饭都要喝一瓶。” 老板马上来了兴趣:“那你不带两箱回去?” 陈子义想说,我就是送这酒的,享受内部价,比你这里便宜多了,但他这话尚未出口,老板又说:“我们有内部价,很便宜的。” 陈子义产生了好奇:“多少钱?” 老板伸出两根手指:“两块,但你至少要买一箱,单买还是三块。” 陈子义不禁纳罕,这个价格确实便宜,竟和内部价是一样的,但也和饭馆的上货价是一样的,老板卖这个价,那就一分钱也赚不到了,可是他为什么还要如此殷勤地推销呢? 他图什么呢? 这就奇怪了。 陈子义进一步试探:“那要买两箱呢?” 老板想了想说:“一块九吧。” 陈子义就更奇怪了,老板不赚钱尚能说得过去,赔上钱卖就匪夷所思了,除非酒厂是他家开的。 他又问:“四箱呢?” 老板又想了想:“一块八。” 他再问:“十箱呢?” 老板笑笑:“最低只能是一块八,有成本管着呢。” 当时陈子义以为是假货,但也不便当面说破,便买了两箱,拉回家后,一直放在床底,心想等赵小禹从农村上来,让他鉴定一下。 赵小禹办完爷爷的葬礼回来,陈子义看到他憔悴不堪,又忙着处理各种事务,就没忍心给他添乱。 过了几天,见他的状态稍好些,正要说这事,他却把自己叫到办公室,先是询问李晓霞的事,后又说什么员工喝酒也要购买之类的话,似乎对自己很不信任,当时陈子义有点生气,就又没提这事。 这几天,陈子义问过县城的饭馆,公司并没有给他们“批发酒”的权限,你如果买得多,适当可以优惠一半毛,绝没有两块钱一瓶的,更没有一块八一瓶的。 陈子义又去了一趟双家县,发现那里很多饭馆都能买到两块钱一瓶的“喝点小酒”,两箱以上,一块八。 他实在想不通其中的奥妙。 前几天在县城送酒时,他看到一家饭馆的老板将“喝点小酒”的空瓶都收了起来,甚至连顾客扔进垃圾筒里的空瓶都捡了出来,他好奇,问老板捡这个干嘛,老板说:“你们不是要回收吗?” 陈子义从未听说过公司回收酒瓶的事,细想一番,明白了,原来是有人回收了“喝点小酒”的空酒瓶,然后灌装了别的酒再销售。 赵小禹听完,皱起了眉头,喃喃地说:“还真有人仿造咱们的酒,咱们的酒这么出名吗?” “不,不是。”陈子义说,“这酒是真,是真的,就是咱们酒厂生产的,只不过没入咱们公司的账,个人把钱拿,拿了,我也是今天才发现的。” 酒厂的库房归物资科管,不仅存放即将出售的成品酒,也存放纸箱、还未装酒的空酒瓶等,陈子义说,他今天去库房拿货,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空酒瓶。 这些空酒瓶虽然洁净如新,但和新酒瓶还是有点区别的。 第一是没用纸箱包装,就那么散堆着。 第二是有明显的清洗痕迹,有的有划痕,有的酒瓶中甚至能控出水来。 第三是他发现其中一个酒瓶的瓶口有金属箍圈,这个箍圈是在封口时才加上去的,新酒瓶不可能有。 这时他明白了,原来是酒厂内部的人,回收了“喝点小酒”的空瓶,然后到生产线上灌装,再销售到市面上去。 第251章 高明的手段 赵小禹顿时心如明镜,这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库房里的酒,会比账面上的多了。 库房是借用酒厂的,库管也是酒厂的人,两边的领导不同,所以销售公司的出库账一直是滞后一步的,送货员领酒时,只在内部流转簿上做个登记,事后才由物资科和销售公司核实入账,所以,库房的账面出现亏损才是常态,绝不可能多出来。 在此之前,赵小禹曾盘点过几次库房,但没有一次出现亏损,最近一次还多出一箱,甚至陈子义盘过一次,竟然多出了六箱。 也就是说,有人不仅回收了“喝点小酒”的酒瓶,还大摇大摆地拿到生产线上灌装,成品堂而皇之地进入了酒厂的库房,利用账面亏损和补平的时间差,在赵小禹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地把酒倾销的市面上去。 大意了! 赵小禹猛拍着自己的额头,他忽略了这个时间差,所以一直没看出账面上的问题,只以为是出库手续补办得及时,甚至还夸赞过库管樊老汉呢。 那么,他们是怎么把酒转运出去的? 货车进出酒厂时,都要拿着物资科的放行条,还要登记,可这些都属于酒厂的管辖范围,赵小禹无权过问。 而酒厂在内部查账时,也不会查这笔属于销售公司的账,除非双方出现纠纷。 然而现实情况是,库房里的酒永远够数,也就永远不可能出现纠纷。 这一环节,就成了三不管地带。 而周转过程中产生的临时记录,如放行条,内部流转簿等,等到一正式入账,账面补平,就全不保存了,到那时,想查也查不到了。 赵小禹很快想到了一个人,就是副总经理任怀亮,他不仅分管着销售科,还分管着物资科,库管樊老汉是樊长林的父亲,正是任怀亮的亲家,他们联合起来搞这一操作,那是手到擒来的事。 偏巧赵丁旺也要占酒厂的便宜,迟迟不给酒厂结款,酒厂和销售公司本来是两个独立的单位,搞得却像一家似的,这笔糊涂账就暂时蒙混过关了。 就算将来出现漏洞,第一,无据可查,而且两种酒完全一模一样,无法从终端倒查,除非当事人自己说。 第二,任怀亮再次妙手回春,将销售公司的账,转移到酒厂的销售账上;等到酒厂的账藏不住时,再转移到销售公司的名义账上,如此反复循环,每转一次,就能利用损耗和成本波动消化一点。 只要任怀亮不是太贪,懂得适可而止,懂得在适当时机停下来销账,他就可以源源不断地挣到一笔钱,不花一厘一毫,不费一兵一卒,相当于开了个一家虚拟的小酒厂,完全是空手套白狼,不可谓不高明。 赵小禹惊出一身冷汗。 最令他担忧的是,任怀亮的卖酒渠道,如果他是拉出去自己卖,那与他无关;如果销售公司的人和他同流合污,借用销售公司已经开拓好的渠道,那问题就大了,他这个总经理恐怕也做到头了。 以“喝点小酒”目前的知名度来看,任怀亮自己卖的可能性不大,毕竟销售成本是很大的一笔开支,况且他是投机钻营,不适宜大张旗鼓,那么,就只能是,他已经成功地将销售公司的人收到了自己门下。 “走,去公司!”赵小禹说。 两人出院子时,老七陈子清从外面往回走,问了一声:“你俩去哪?” 赵小禹没说话,陈子清便跟了上来,赵小禹站住了,回头说:“你把屋子收拾收拾,快成猪窝了!” “好的,我完了收拾。”陈子清却不回去。 “什么完了收拾?”赵小禹火了,“现在就收拾!别什么事都等‘完了’,什么时候才算‘完了’?” 陈子清灰溜溜地返回去了。 两人开上车,走在去公司的路上,陈子义问:“严,严重吗?” 赵小禹说:“还不好说。” 他不得不承认,这件事多亏了老八及时发现,不然还不知道要瞒他多久,看来,老陈家的人,除了大哥和九妹,也不全是一无是处。 “老八,”他第一次对陈子义使用了这个称呼,“把那四箱酒退回公司,把钱拿出来,这是办公事,不能让你倒贴钱。” “不,不用了,我自己放下慢慢喝,反正我也要买,买酒的,我买的还,还便宜两毛呢。”陈子义拒绝了他的好意。 赵小禹忽然想起一事,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年我去你家,骂了你爸你妈,和你们兄弟几个,不要介意啊,那时还小,不懂事。” 陈子义说:“介意什么,你骂,骂得对,我也不同意他们拿九妹换,换亲。” 说话间,到了公司,进了办公室,赵小禹从文件柜中拿出公司自成立以后的所有销售报表,坐在办公桌前研究。 开始几个月没问题,即便有问题,也看不出来,那时全公司的人都在本地铺货,分工不明确,账也记得不清晰,赵小禹着重研究成立了各地分销处以后的报表。 其他几个分销处都呈现出一个逐月上升的趋势,一直持续至今,这是正常的,只有一个分销处,在今年六月份出现了一次断崖式的下跌,其后至今的销量连续下跌。 这个分销处,就是双家县的分销处,而陈子义发现便宜酒的地方,也是双家县。 赵小禹当时发现过报表的异常,那边的负责人解释说,因为五月份囤货多,六月份又上货少,所以就出现了断崖式的下跌。 这也是正常现象,赵小禹当时也没在意。 不正常的是,按理说,七月份应该又会出现陡峰式的上涨才对,可是没出现,七月份和八月份,都延续了六月份的低销量。 问题似乎昭然若揭,双家县分销处存在问题,甚至可能被任怀亮拉拢了,他们的渠道被借用了。 双家县分销处的负责人名叫段兴荣,二十大几岁,是个很会来事的人,很配合赵小禹的工作,赵小禹对他的印象很不错,当初去外地学习时,他带头响应赵小禹的号召,遵守各项制度。 赵小禹意识到问题重大,决定向赵丁旺汇报。 第252章 汇报 女儿马上要开学了,这几天赵丁旺每天都按时下班,尽量多抽出一点时间来陪女儿,给她讲讲独自在外生活的注意事项。 刚吃完晚饭,赵丁旺接到了赵小禹的电话,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向他当面汇报。 赵丁旺不想被打扰,便说,明天上班到公司说吧。 赵小禹说,这事不大方便在公司说。 赵丁旺便让他来家里。 赵筱雨虽然没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但从爸爸的话音中判断出,对方是赵小禹,听到爸爸让他来家里,她一下子紧张起来,脸也发起了烫。 “爸,”她作势欲站起,“你要谈事情了吗?那我回屋了。” 赵丁旺摆摆手:“不用,你也正好见见这小子,学学同龄人的长处,你们以前不是见过一次吗?” 说实话,在爸爸面前见这个人,赵筱雨肯定会不自在,但她还是哦了一声,安稳地坐下来,心里想,他有什么可学的,除了会勾引小姑娘,再一无是处。 十几分钟后,门铃响了,张姨出去开门,不一会儿领着赵小禹走了进来,赵小禹双手抱着一箱“喝点小酒”。 赵筱雨一见,心里又好笑又好气,你不是知道了赵厂长就是我爸吗,怎么拿着他生产的酒送他?她以为,这箱酒是赵小禹送给她爸的见面礼。 倏忽间反应了过来,他是来见赵厂长的,不是来见她爸的,是来谈工作的,和她没关系。 赵丁旺也奇怪:“你抱箱酒干嘛?” 赵小禹径直走到茶几前,把酒箱放在地板上,从箱里拿出两瓶酒,摆在赵丁旺面前:“赵厂长,你鉴定一下,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赵丁旺狐疑地拿起一瓶酒,通过目观、鼻嗅、口尝,确认是真酒。 “赵厂长,我检讨!”赵小禹双手合十,冲赵丁旺拜了拜,“不过我先得把事情给你讲明白了。” 听完赵小禹的叙述和分析,赵丁旺的脸上罩了一层阴云,半晌长叹一声:“赵小禹啊赵小禹,我就知道你要给我捅篓子!” “对不起,”赵小禹羞愧地低下了头,不过他还想为自己辩解一下,“主要是我的身份,不便插手酒厂的事。” “你的身份?”赵丁旺支棱起眼睛,“你别忘了,你是双重身份,不仅是销售公司的总经理,还是酒厂的市场调研员,是属于销售科的,销售科和物资科向来是唇齿相依的,我给你保留着这个职务,就是为了让你更方便工作,你是除了领工资,别的什么都不管是吧?” 赵小禹心说,那你早给我讲明白啊,我懂什么啊?我一直以为我在酒厂的身份,是甲方代表呢!你这岳父当得也太不称职了吧! 赵丁旺想了想,问:“预估一下没,咱们的损失是多少?” 赵小禹此时坐在茶几前面的皮墩上,他的正对面是赵丁旺,赵丁旺身体前倾。 赵筱雨紧挨爸爸坐着,身体靠后,爸爸看不到她,她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丝毫不在乎眼下这事的严肃性,不停地冲赵小禹扮鬼脸,打手势,眨眼睛,逗他。 赵小禹收敛了一下心神,说:“这个不好估,因为我们无法查出他们卖了多少,抢了我们多少客户资源。现在也无法确定双家县的销量下降,是市场因素,还是有人顶了我们的渠道,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大概是三万瓶左右。要想彻底查清楚,必须得查两家公司所有的进出账,要同时查,先封后查。” “然后呢?” “查出来,我们移交司法机关,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正好起到一个威慑的作用。”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赵丁旺当即否定了赵小禹的提议,“我们是做生意,不是斗气,现在不管是我们的酒,还是他们的酒,都是一样的酒,都是真酒,你这么兴师动众地一闹,可能就变成假酒了,严格意义上来讲,那些酒确实是假酒。再说,就算最后查出问题来,也只是一堆数字,落实不到个人,大不了统统归咎在那个库管头上,就算你把他割死,能割出几滴血?还移交司法机关,你以为司法机关是万能的吗?” “那怎么办?”赵小禹没主意了。 赵丁旺说:“先就这样吧,算个糊涂账,现在应该考虑的是,怎么保证以后不发生这种事。” “这个我想好了”赵小禹胸有成竹地说,“让许老板在酒瓶上做个卡扣,配一把金属钥匙,扳掉那个卡扣,才能打开瓶盖,这样空酒瓶就没有回收价值了。他们如果还想钻这个空子,就得自己做瓶子,我想他们是不会的,目前来说,‘喝点小酒’这点利益,还不值得他们冒这么大的险。还有,库管要不要换人?双家县的负责人要不要撤职?” “瓶子改动是对的,具体你和许老板联系,别的先别管了,一切照旧吧。” 赵小禹走后,赵丁旺陷入了沉思,他并没有真正地责怪赵小禹,毕竟任怀亮利用两个单位之间暂时不可能避免的漏洞,进行如此无懈可击的操作,一般人是很难察觉到的,就算察觉到,也奈何不了他,有他的亲家老樊做替罪羊。 赵小禹能这么快发现,而且能参透其中的复杂关系,实属难得。 但这是一个不好的信号,说明那帮老顽固不再小瞧小瓶酒了,他们投机钻营从中牟利倒是小事,更怕他们猜到自己的意图,联合起来干扰小瓶酒的运营,毕竟小瓶酒依托的还是酒厂。 赵丁旺倒希望,任怀亮这种投机钻营搞得越大越好,大到足够能把他扳倒,可这个老狐狸,精得很,只会小打小闹恶心你,你还拿他没办法。 赵小禹分析得没错,任怀亮会在适当时机停下来销账,所以不管在任何时候发现这个问题,都是小问题,把他的亲家推出来就能轻松过关,他则轻轻松松一年创收十来万。 赵筱雨见爸爸半天不语,问道:“爸爸,他犯错误了吗?” “应该说,他还立功了呢。” “那你为什么批评他?” “让他冷静一下,怕他一热血,反而会坏事。” 夜色阑珊,赵小禹开车走在街上,他想不通赵丁旺今天为什么这么仁慈,他以为他的总经理保不住了,没想到赵丁旺只是批评了他两句,甚至连库管和分销处负责人的责任也不追究。 这老家伙到底是怎么想的? 手机响了,是赵筱雨打来的。 “老九,我爸没生你的气,他还说你立功了呢,安心睡觉吧!” 第253章 三件事 虽然赵丁旺没处理自己,但赵小禹还是做了一番自我检讨,进行了一系列的补救。 第一,回收空酒瓶。 他出的价格较高,比买新的价格略低一些,收回来的酒瓶存入库房,清洗干净后备用,这样做的主要目的是,对那帮人起到一个震慑作用:老子知道你们的把戏了,及时收手吧! 第二,联系许国庆,更改模具,生产有锁扣的酒瓶。 第三,小瓶酒出库,增加了陈子义的签字,虽然他们还有可能偷偷地出库,但毕竟不敢那么明目张胆了。 这些都是表面文章,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得从任怀亮身上下功夫,这只老狐狸,不仅是酒厂的毒瘤,还是小瓶酒发展的障碍。 但赵小禹很清楚自己的实力,目前还不敢轻举妄动。 这起事件,让赵小禹对老八转变了态度,给他增加了一项特殊津贴。 销售公司的工资制度,不像酒厂那么死板,赵小禹完全可以在职权范围之内,增加一些新名目。 老七不乐意了,这天带着一脸贱笑对赵小禹说,他和老八干着同样的工作,工资是不是也应该一样? 赵小禹对老七非常不满意,他本来和老八私下里分工,他为了轻闲管库房,把送货这种体力活交给老八,结果库房出了问题,还是老八发现的。 如果现在让老七送货,赵小禹还有点不放心,负责任的人干什么都负责,不负责任的人干什么都不负责,他们的脑子和精力都用在歪门邪道上面了。 别看送货是个体力活,但全县几百家饭馆,要统筹分配,且做到帐目清楚,却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可别再闹出什么李代桃僵的事来。 思索了一会儿,问:“你想挣更多的钱吗?” 陈子清嘿嘿一笑:“当然想啊,谁也不嫌钱扎手。” “好,那去外地做销售吧,三百六十行,销售最挣钱。” “这——”陈子清哑然了。 销售公司的主业就是卖酒,除了留守在本地公司的几个员工拿着旱涝保收的固定工资外,派遣到外地办事处的人员,一律执行基础工资加提成的工资制度。 基础工资只有区区的八十块钱,还有保底任务,完成保底任务之后才有提成。 还有“末尾淘汰”制度,连续三个月工资最低,直接辞退。 当然,如果有真本事,酒卖得好,那确实是挺挣钱的,有些人个别月份,工资甚至比赵小禹都高。 但陈子清自知没这个本事,到了外地,就得由外地的负责人管了,总经理哥哥的这层身份就用不上了。 “我还是留在这儿吧,”陈子清尴尬地一笑,话锋一转,“现在数我的工资最低了,我今天才知道,李晓霞的工资居然是最高的。” 他还想为自己争取一下,其实他知道李晓霞为什么工资最高,人家是酒厂的正式员工,他故意这么说的,是想提醒一下赵小禹,公司的工资制度不合理。 赵小禹审视了一会儿他:“其实你不用眼红李晓霞,她才挣几个啊,你应该眼红赵厂长,人家连公司都不用来,就挣那么多,开汽车,住别墅。” “呵,我不是那个意思,”陈子清看出赵小禹生气了,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两支烟,一支叼在嘴上,一支别在耳后,站起来,“那你忙,我先走了。” “等等!”赵小禹却不打算放过他,“你不是拿了两箱酒吗,办手续没?” 他是越来越反感陈子清了,且不说他有没有用,且不说他人品如何,就是他的为人处事,也实在令他不爽。 赵小禹从来没把他当哥哥,可是他时时处处要表现出一副“皇亲国戚”的优越感,进赵小禹办公室的门,不管什么时候,从来都不敲门;不管赵小禹和什么人谈话,他都要自作聪明地插一嘴。 尤其是当外地员工回来时,他更是自鸣得意,身体斜坐在椅子上,二郎腿一翘,香烟往牙间一咬,大手一挥:老九如何如何。 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是亲兄弟,我最了解他了!” 当然,他不敢在赵小禹面前这么放肆,但公司很小,赵小禹还是看到和听到过几回,当众把他批评了一顿,赵小禹一走开,他马上又为自己找面子:“他从小就那样,有口无心,我早习惯了。” 其实公司的人并不是很在乎他“皇亲国戚”的身份,看出赵小禹其实也很讨厌他,有时只是出于礼貌应和他,有时是出于“耍猴”的心态看他笑话,但这不影响他自我陶醉。 他倒有个好处,从不说赵小禹的坏话,不管人前人后,总是不遗余力地赞美赵小禹。 这时陈子清听到赵小禹询问那两箱酒的事,愣了一下,赔着笑脸说:“还没办,马上办。” “现在就去办,”赵小禹料到他又要拖延,又补充道,“否则月底从工资里扣,那就不是按内部价算了。你想占内部价的便宜,就要提前办手续,以后再出现这样的情况,拿一罚三,拿的多了,按偷盗论处,就要送到派出所了。” 陈子清原本只是想在嘴上应承一下,现在见赵小禹动了真格的,就不敢再拖延了,想到一百二十元要头朝外了,不由一阵肉疼,早知如此,就不送给老四了。 他之所以讨好老四,是因为四嫂周秀透露过,哪个小叔子对她好,将来娶老婆时,她就会帮哪个小叔子一把。 父母已经没用了,不仅没用,还背了一屁股债务,所以以后就全靠“最有钱”的四哥四嫂大发慈悲了,还有,四嫂的嘴最贱,给她吃点喝点,省得他搞坏自己的名声。 他当然更想讨好赵小禹,但以他的实力,还达不到赵小禹的高度,赵小禹是不会在乎他那三瓜两枣的。 正要走,赵小禹又叫住了他。 “还有三件事:一,以后没事别来我办公室;二,进门前记得要敲门;三,工作上服从陈子义的安排,别等我给你派活,那样就说明你没用了。” 陈子清无奈,只得去给小苗交了一百二十元钱,换回一张收据。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傻x,有权不照顾自家人,真以为公司是你家开的啊!” 第254章 半夜搞破坏 这天,赵小禹接到了许国庆办公室的电话,接起才知,是许清涯打来的。 许清涯告诉他,她考上了赵小禹他们省城科技大学的硅酸盐工艺专业(该专业后来改名为“无机非金属材料工程”,显得高大上了许多)。 她说她们那边的学校分数线高,选上好学校,就选不上好专业;选上好专业,学校就要降一级,因为爸爸做玻璃瓶,她又出生在瓷都,将来无论是帮爸爸,还是回家乡就业,这个专业无疑是最贴合的,硅酸盐工艺包括水泥、玻璃和陶瓷三大项。 西北部的大学分数线普遍低,尤其是赵小禹他们这个落后的省份,和她们那边大学的分数线竟相差大几十分,如果是他们本地人考的话,分数线更低,所以她就选择了这所大学,很幸运被录取了。 赵小禹很感意外,没想到许清涯兜兜转转,最后又返回到这边来了。 许清涯说:“我明天就要去报到了,所以特意打电话感谢你一下。” 赵小禹纳闷:“为什么要感谢我?” 许清涯哈哈一笑:“说来话长,第一,如果你不在那边,我是不会想到报那边的大学的,我同学考的比我分数高,可是宁愿选择专科,也不愿意去你们那边;第二,如果不是你救活了我爸的工厂,我爸估计连我的学费都交不起。” 赵小禹对她表示了祝贺。 许清涯说:“我周末去黄水县找你玩,顺便见见你的‘差一点’!” 在此之前,两人通过一次电话,赵小禹直言不讳地告诉许清涯,他恋爱了,当时许清涯一下子就猜到了,“是那个‘差一点’吧?” 这个梗缘于上次赵小禹去瓷都和许清涯的谈话,当时两人互问找对象没,许清涯说“还没来得及找”,赵小禹说“差一点”,两个儿时的伙伴,即便是成年后,也是心无芥蒂,有什么说什么。 赵小禹说:“估计你俩要先见面,她马上也要去省城上艺校了。” 许清涯说:“那你得送人家吧?” 赵小禹失望地说:“他爸要送她。他爸是我的顶头上司,她让我暂时不要告诉她爸,我和她的关系。” “为什么呀?”许清涯说话很用力,句尾爱用“呀”字,听起来就像“鸭”,“你们年轻人谈个恋爱,就不能直来直去吗?咋那么爱绕弯呀?都把我绕晕了!” “我们年轻人?请问奶奶你贵庚几何?” “哈哈,”听筒里传来桌子响动的哗啦声,想必她又在蹬无辜的桌子,“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从小就老年痴呆嘛,脑子不会拐弯。” 挂了电话,赵小禹无奈地摇摇头,说了一声:“傻子。” 时光回溯,赵小禹仿佛又看到那个穿着花格子衣裳,扎着莲藕一样一节一节的大辫子,像老鹰扇动翅膀一样地扇着两条胳膊走路的小女孩,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傻”,不知她现在学没学会系红领巾。 许清涯考上大学,赵小禹很是欣慰,一切苦难渐去渐远,终于尝到了一点甜蜜滋味。 他想到了金海,按理说,金海当初比许清涯学习都好,许清涯能跨省考到这边来,金海却连本市都没考出去,到底是因为像金海说的那样,“南方人的成绩太离谱了”,还是因为金海只顾着谈恋爱,荒废了学业? 看来,得盯紧这小子才行。 某个深夜,赵筱雨悄悄地起床,溜出卧室,楼道里黑黑的,只有踢脚线上方的内置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 她没开楼道的大灯,轻手轻脚地下到二楼,倾听了一下,爸爸房间里没有动静,想必已睡熟,便一溜烟下到一楼,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拿了一把小手电,出了屋门。 明天就要去省城的学校报到了,爸爸像个女人一样唠叨到半夜,不外乎就是些老生常谈,赵筱雨是左耳听,右耳出,全没放在心上。 她只关心一个问题:“爸爸,明天你能不去送我吗?我都二十了,你别总把我当三岁小孩儿了!” 赵丁旺考虑了一番后,说:“还是送送吧,县城是你的天下,由着你胡来,省城可不一样,店大欺客,市大欺生,我先去帮你打个前战。” 赵筱雨怕爸爸起疑心,不敢表现得太坚决,只得同意。 睡下后却睡不着,她实在不愿意让爸爸送,想来想去,想到一个办法。 繁星满天,夜色朦胧,她摸黑进了车库,开了车门,支起引擎盖,将手电筒按亮,咬在嘴里,抄起钳子,拧开几根电线,拔掉两根油管。 第二天早晨,父女俩准备停当,坐进车里,赵丁旺却打不着车,连马达都打不响。 “没电了吗?”他下了车,揭开引擎盖检查。 他虽然是酿酒的行家,对汽车构造却一窍不通,看也是瞎看,捏捏这里,摇摇那里,试了几次,还是不行。 “这可咋弄?”他有点着急,“筱雨,你骑上摩托车去找个修车师傅来。” “爸,我还是坐班车走吧,你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弄好。”赵筱雨下了车,从后备箱里拿出行李箱,看看腕表,“糟了,去省城的班车马上要发车了——爸爸再见!” 拉着行李箱出了院子,听到赵丁旺在后面叫她,她没听清,随便回了一句“我知道了”,一口气跑到街边,正好有辆三轮摩的驶过来,拦住就跳了上去,拿出手机,迫不及待地拨出赵小禹的号码。 “老九,开上你的小破车,在你们公司门口等我,送我去省城!” 三轮车在喝点小酒公司门前的街边停下,赵小禹的夏利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下了车走过来,二话不说,将赵筱雨从三轮车上抱下来,像抱新娘子一样放到夏利的副驾驶座上,扎好安全带,怕她跑了似的;又把她的行李箱扔进后备箱,坐上车,一脚油门,轰地驶向远方。 赵筱雨一手扶着自己的胸脯,脸红扑扑的,生气地说:“你摸哪呢?怎么像个疯子似的,一句话不说就抱人?” 赵小禹无辜地说:“我听你口气挺着急的,怕你上学迟到嘛!” 车还未出城区,赵丁旺给赵小禹打来电话,说他的车坏了,让赵小禹去他家接一下他。 赵小禹说:“不好意思啊,赵厂长,我在定东市呢,这两天这边的销售情况有点不理想,我和这里的负责人正在商量对策,我觉得这边的步伐还是有点慢……” “真没用!”他还没说完,赵丁旺就挂了电话。 赵小禹把手机扔在仪表框里,耸耸肩:“我把赵厂长得罪了,后果很严重。” 赵筱雨说:“你要是把我得罪了,下场会更惨!” “嗯,那倒确实是,酒好不好喝,中间商说了不算。” “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我是说卖酒。” “神经!” 第255章 核打击 从县城到省城,三百多公里,那时还没有高速,走的是国道,路上的轿车不多,多数是货车,还有班车。 在夏利车狭小的空间里,不时地发出阵阵欢笑声。 赵筱雨说她破坏了爸爸的车,才给赵小禹创造了单独送她的机会,两人就此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男方认为,是女方想和男方单独在一起,所以此事男方不必感谢女方,女方反倒应该感谢男方,因为男方扔下工作,专程去送女方。 女方则认为,是她觉得男方可怜,才出此下策,施舍男方一段愉快的旅程,事实上,女方非常讨厌男方。 男方渐感不敌,眼看要落败,不甘认输,将车开下油路,停在一片空地上,用嘴堵住女方的嘴,女方终于不说话了,双手勾住男方的脖子。 几分钟后,男方放开女方,问:“服不服?” 女方大义凛然:“不服,你不讲武德,唔——” 如此三番,女方终于说:“服了,服了……” 男方说:“弱国无外交,严正交涉没用,核打击才最有效!” 接下来的行程基本上和平共处,争论一起,若男方占了上风,则尽情嘲笑女方,一路穷追猛打;若女方占了上风,男方则抛开和平公约,发出“核打击警报”,每每逼得女方主动投诚,甘愿被殖民。 但有一事,无论男方如何打击,女方坚决不服软。 那时已过中午,渐近省城,赵小禹吞吞吐吐地说了许清涯的情况,包括两人上次见面时的细节,现在许清涯在省城上学,他来到省城,不能不见她,也不能背着赵筱雨去见她。 赵筱雨听后,表情全无波动,好像许清涯不是个女生,而是个男生,或者她和赵小禹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如果她冷嘲热讽,大吃其醋,赵小禹一定比较犯愁,然而她这样,反倒又让赵小禹倍感挫折,问:“你不吃醋吗?” 赵筱雨说:“我干嘛要吃醋?” 赵小禹说:“哪怕你多问两句,也是对我身份的一种尊重。” 赵筱雨说:“神经,全天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男的,我犯得着吗?” 赵小禹大怒,把车开下油路,对赵筱雨实施新一轮的核打击,赵筱雨被打击得气喘吁吁,但就是不服输,不会为了许清涯吃醋。 赵小禹终于打击累了,有点沮丧地放开赵筱雨,开车上了路。 赵筱雨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说:“全凭感觉吧,如果我感觉到一切很美好,那就很美好;如果我感觉到有一点不好,那肯定就不好了,你也不用解释,我也不会吃醋,咱们各走各的,谈个恋爱嘛,为什么非得闹得鸡飞狗跳的?在一起,是因为想在一起,不是因为怕被别人抢走。” 赵小禹问:“你就不怕我骗你?” 赵筱雨说:“糖甜不甜,糖不知道,舌头知道。” “什么意思?” “你自己体会。” “糖说:我很甜。” “舌头说:我没尝出来,哈哈……” 赵筱雨笑了一会儿,面色变得严肃起来。 “我知道你们男生的心思,如果我吃醋,你肯定会嫌我烦;但是我不吃醋,你又会觉得我不在乎你,我在不在乎你,我自己知道就行,为什么要让你知道?其实你也不是在乎我吃不吃醋,而是在乎我在不在乎你;其实你并不希望我吃醋,你只是怕我去找别的男生。如果你百分之百确定,我不会找别的男生,你巴不得我什么都不管你呢——是不是这样的?” 赵小禹嘿嘿地笑了起来,不得不说,她说中了他的心思。 到了省城,已是下午两点多。 赵小禹这是第一次来省城,省城的繁华自不是黄水县和定东市可比,最大的区别是,省城满街跑着出租车,黄色的车身,顶着“taxi”的灯箱,大多是和赵小禹开的一样的夏利车。 黄水县还没有出租车,定东市的出租车都是昌河面包车,不打表,五元起步,稍远的地方是七块。 两人找了家饭馆吃了点饭,就直奔学校,省城艺校给赵小禹最深的印象是,美女如云,随便揪出一个女生,就和赵筱雨不相上下,看得他都有点审美疲劳了。 这些女生大概是穿着时尚,大概是气质使然,看起来都很成熟,没有书卷气,赵小禹这个总经理反倒显得相形见绌了。 从小学到初中,赵小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每个班都有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生,无论是长相,还是身材,都比别的女生高出很大一截,可能除了学习不怎么样,其他方面都出类拔萃。 而这所艺校里,似乎没有这种现象,每个女生都漂亮得不像话,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仿佛把每个学校里那个最好看的都招了进来,偶尔看到一个姿色平庸的,反倒显得与众不同。 赵小禹不禁感慨:“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 赵筱雨问他:“后悔了?” 赵小禹说:“嗯,有点,不过我要是在这个学校的话,肯定会找那个。”说着指向一个女生。 赵筱雨看向那个女生:“那个——长相一般吧。” “嗯,放在外面是一般,放在你们学校就显得突出了。” “那倒是,”赵筱雨点点头,“我敢打赌,毕业时,可能会剩下不少女生,但那个女生绝对剩不下,她最迟在二年级的时候,就被人抢走了。” “说明了什么问题?” “说明人们未必喜欢那个最好看的,但一定喜欢那个最特别的。” 报完名,两人去了宿舍,每间宿舍住六个人,基本都到了,都由家长陪同,有的是单家长,有的是双家长。 这些女生爱打扮,就这一会儿工夫,脂粉气已充满了宿舍。 大家相互自我介绍,赵筱雨向同学们介绍赵小禹:“这是我弟弟,和我是双胞胎。” 聊了一会儿,两人离开宿舍,赵小禹问:“为什么要那么介绍我?” 赵筱雨说:“那样你就有了更多的选择机会,看上哪个,告我一声,我给你们牵线。” 两人逛了一下午街,傍晚时分,赵筱雨建议:“把你的青梅竹马约出来,咱们一起吃个饭,我请客。” 许清涯没有手机,也没有传呼机,两人于是开车到了许清涯所在的科技大学,许清涯前几天已经开学了。 大学管理比较宽松,两人在门口做了个登记,查到许清涯的宿舍号,就直接找了过去。 正是放学时间,校园里人来人往,吵吵嚷嚷,这里和艺校正好相反,艺校是男生少,这里是女生少,而且似乎都不爱打扮,穿着都很朴素,相比之下,赵筱雨就显得鹤立鸡群了,惹得男生纷纷侧目。 赵小禹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她正和几个女生走在一起,说她熟悉,是因为她笑得半蹲在地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某个女生,被左右两个女生搀扶着,把周围一群人都逗笑了。 “许清涯!” 第256章 一片红枫叶 不知是赵小禹认错了人,还是那人笑得忘乎所以了,赵小禹一连叫了几遍,那人都没回头,和那几个女生拉拉扯扯地进了食堂。 两人也进了食堂,很快在排队的学生中找到了许清涯。 许清涯在食堂请两人吃饭,打了五六个菜。 坐下后,赵小禹正要向许清涯介绍赵筱雨,赵筱雨抢着说:“我是她姐,我们是双胞胎,我在这里打工!” 许清涯愣住了,问赵小禹:“你不是有个双胞胎妹妹吗?” 赵小禹正要解释,赵筱雨又抢着说:“就是我,我其实比他早出生半小时,但他非要给我当哥,其实我是他姐姐。” 许清涯请教赵筱雨的姓名,赵筱雨说了,许清涯又愣住了,不解地望着两人。 赵小禹说:“不一样的,我叫赵小禹,她叫赵筱雨,音同字不同。” 见许清涯仍在发愣,急了,“这都分不清,几个字完全是不一样啊!” 许清涯忽然大笑起来,捶着桌子,眼泪都出来了,笑完说:“你以为你说话自带字幕吗?” 赵筱雨用筷子蘸了菜中的汤汁,在桌面上写下“赵筱雨”三个字。 许清涯点点头:“嗯,一看就是双胞胎。” 忽然想起一事,问赵小禹,“你来省城,不是来送你的女朋友上学吗?她人呢?” 赵小禹不知道如何说了,想了想:“吹了。” “吹了?这么快!”许清涯有点不信,“前几天你俩不是还在一起吗?” “嗯,吹了。” “为什么呀?” “那个人,性格古怪刁钻,尖酸刻薄,”赵小禹看了一眼赵筱雨,“我觉得和她不合适,就吹了。” 赵筱雨插话道:“主要是他听说你来这边上学,就把人家蹬了。” “啊!”许清涯张大了嘴巴,“这怎么和我还扯上关系了呢?” “当然有关系啊,你们可是青梅竹马。”赵筱雨清清嗓子,正了正神色,“我不装了,摊牌了,我这个弟弟啊,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上次你们见面时,他是故意那么说的,想试探一下你对他的感觉,事实上,他根本没找过对象。” “这——”许清涯的脸微微泛红,神色有点紧张,旋即嘻嘻笑了起来,“我才不信呢,赵小禹从小爱跳,不会喜欢我这种傻里傻气的女生的。” 赵小禹白了赵筱雨一眼:“你这么说话有意思吗?” “怎么了?”赵筱雨满脸无辜的表情,“我是在帮你啊,别不识好歹!” 赵小禹尴尬死了,也不想给许清涯造成心理负担,正要和盘托出他和赵筱雨的关系,许清涯忽然说,“你们等我十分钟,我去找点东西。”起身就走了。 赵小禹说:“别开这种玩笑好不?搞得彼此都不自在。” 赵筱雨说:“你不是嫌我不吃醋吗?那我就吃给你看!” “你这不是吃醋啊,你这是骗人啊!” “吃醋的方式多种多样,我就喜欢采取这种自杀式的无差别打击。” 许清涯很快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坐下来,先从信封里掏出一叠钱,放在赵小禹面前:“这是你家当年的葵花款,我本来想周末去黄水县给你的,你正好来了,那就现在拿上吧。还有金海家的,你们两家不是成了一家吗?” “不着急。” “拿着吧,欠了十来年了,你数数,我爸说,稍微算了点利息。” “算什么利息啊?”赵小禹拿起钱,犹豫了一下,装进兜里,他早将这笔钱忘了。 许清涯又从信封里掏出一个透明的集邮袋,里面装着的却不是邮票,而是一片火红的枫叶,递在赵小禹面前:“你上次说,那片枫叶不是被秦富忠弄丢了吗?我又做了一片,这片比那片大,可能还是那片,现在长大了。” 她说着,意识到自己的话不符合科学,就自失地笑了起来,“别笑话我啊,我经常犯这种低级错误。” 赵小禹小心翼翼地接过枫叶,这是一片制作精美的标本,采摘的时机很恰当,鲜红鲜红的,像一朵五角星,也像一只手;压得也很平整,上面的脉络清晰可见。 他在欣赏这片枫叶的时候,赵筱雨在“欣赏”着他,他看到的是友谊,她看到的却是爱情。 许清涯将枫叶标本收回来,重新装进信封,将信封双手送到赵小禹面前:“不成敬意,请笑纳,别哭纳。” 这句话曾经在许清涯写给赵小禹的信中出现过,现在由她亲口说出来,有一种格外的亲切感。 赵筱雨羡慕地说:“好甜好浪漫啊,青梅竹马就是不一样,我也要一个!” 许清涯又笑了,但她显然误会了赵筱雨的意思:“行,我完了也给你做一个,只是这边好像没枫叶,等假期回家我再做。” 赵小禹不知道,赵筱雨为什么总要隐瞒两人的关系,他觉得此时没必要隐瞒,而且有点对许清涯太不尊重了,感觉是在践踏她的真诚,迟疑了一下,搂了搂赵筱雨的肩膀:“其实她就是那个‘差一点’,在艺校上学,刚才她胡说呢,你别介意,我妹妹在另一个城市上学。” 许清涯愣了一下,旋即笑着拍桌子,说:“你们年轻人真会玩,你俩倒蛮配的!” “奶奶,怎么又是我们年轻人?”赵小禹哭笑不得。 赵筱雨打趣许清涯:“你这么可爱,一定有不少男生喜欢你吧?” 许清涯沮丧地说:“以前有过,现在没有了。” “怎么没有了?” 许清涯好像想起了什么可笑的事,忽然笑得爬到桌子上,笑完了才说:“上初中时,有个男生给我桌洞里塞了一封情书,其中有两个字我不认得,正好老师走了过来,我就问老师,这两个字念什么,是什么意思,老师给我说完,看出那是一封情书,就把那个男生批评了一顿。我们学校管早恋管得可严呢,根本不给学生留面子。那个男生恨死我了,到毕业都没和我说过话……” 她笑得说不下去了,歇了一会儿,“其实我当时是无意的,我忘了那是一封情书了,以为是在读课文呢。后来男生们联合起来抵制我,说珍爱生命,远离许清涯,哈哈……” 两个姓赵的也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那上高中呢?”赵筱雨又问。 “高中……”许清涯刚说了两个字,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第257章 九妹出事了 许清涯说:“上高二的时候,有一天,有个男生约我周末去公园打羽毛球,我当时不知道正在干嘛,心不在焉的,就随口答应了下来,等我反应过来时,不好意思收回说出去的话,又不好意思单人去赴约,就又约了我的男同桌。我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三个人没两个人尴尬。到了周末,哈哈,我把这事给忘了,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她憋不住,又笑了起来。 赵筱雨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许清涯跺了两下脚,“那两个男生打了一整天羽毛球……” 两个姓赵的也笑了起来,与其说他们是被这个故事逗笑的,不如说是被许清涯的样子逗笑的,她的笑真的极具传染性。 许清涯收住了笑,擦了擦眼泪:“人家两个打成了好哥们儿,以后形影不离的,把我当成了共同的敌人,他们总认为我是故意的。我本想给他们解释一下,可是一想到这件事,就笑得说不下去,他俩以为我是在嘲笑他们,就更恨我了。算了,不解释了,像我这种人,一旦闹出误会来,就永远无法澄清了,再严肃的事情,都得让我说成笑话。” 三人笑完,赵筱雨环顾了一下食堂,说:“这回好了,你们学校帅哥好多哦!” “嗯嗯,我总算是捞着了,”许清涯也环顾了一圈食堂,此时食堂里的学生已不多,“我们班只有12个女生,36个男生,正好一比三,如果在这么好的环境下,我都找不到对象,那我这辈子指定是完了。” 大一本来要上晚自习的,但管得不严,三人在食堂聊到很晚才散,许清涯把两人送到校门口,两人驾车离去。 节令已过处暑,全然是秋天了,在农村,植物已停止了生长,所谓处暑不出头,割倒喂老头,但省城的气温还很高,街上到处是出来消暑的人们,街道两侧搭起了夜市,空气中散发着孜然味和啤酒香。 街灯透过夏利车的玻璃,在两人身上哗哗地闪烁,他们的脸上笼罩着一片跳动的光斑。 赵小禹在专心地开着车,在没有导航的年代,初来省城的他需要在每个路口都停下来定夺一下方向,仍难免有时会走错,他就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向路人询问一下。 赵筱雨正在接听着赵丁旺的电话,她说的很少,偶尔嗯一声,或者说一声“我知道了”,显得有点不耐烦。 电话终于接完了,赵筱雨随手将手机扔在挡风玻璃下面的台子上,身体向后仰躺着,闭起了眼睛,半天不说一句话。 赵小禹问:“岳父大人有何指示?” “切!”赵筱雨撇撇嘴,“是不是谁家有姑娘,谁就是你的岳父?” “怎么,吃醋了?” “切,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让我吃醋的人!”赵筱雨说着,话锋一转,“看得出来,你的这个青梅竹马,对你很是念念不忘啊!” “还说不吃醋。” “就事论事而已,你没听见她说,叶子还是那片叶子,只是现在长大了吗?” “她说话向来没头没脑,你就别做解析了。” “你太不了解女孩的心思了,”赵筱雨幽幽地说,“那意思分明就是说,她还是那个她,虽然现在长大了,但她从未改变过。” “我去!”赵小禹哭笑不得,“你这想象力,简直可以写小说了,金庸老先生都得拜你为师。” 两人正说着话,赵小禹的手机响了,对方是个操着普通话的男声,自称是某地派出所的民警,他首先问赵小禹是不是陈慧的家属,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然后说,陈慧涉嫌一起刑事案件,目前已被警方控制,需要家属过去一趟。 赵小禹询问细节,对方说:“你过来再说吧。”就挂了电话。 九妹,刑事案件,赵小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两者联系起来,而且警察说,九妹目前已被警方控制,说明她不是受害者,而是违法者。 他把这一情况说给赵筱雨,赵筱雨也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 赵小禹心急如焚,本想开车去的,但路程实在太远了,而且他不认识路,如果走错了,欲速不达,反而耽误了时间,所以还是决定坐火车去。 赵筱雨当即下了车,说:“你不用送我了,赶快去吧,问明情况,第一时间给我打个电话!” 赵小禹开车去了火车站,不顾排队人群的谩骂,粗暴地挤到售票窗口前,问了问,到那里最早的火车没票了,连站票都售罄了,下一趟是明天早晨六点的。 他买了一张站台票,混过了检票口,然而每节车厢的门口都站着一个工作人员,对上车的乘客逐个验票,他从地上捡起一张废弃的火车票想蒙混过关,被人家一眼认了出来,把他赶走了。 站台上人挤人,拖儿带女,推推搡搡,吵吵嚷嚷,乱作一团,工作人员都忙着维持秩序,拿着大喇叭不停地喊,赵小禹趁乱跑到火车后面,从一道铁丝网和火车的缝隙中间钻了过去,看到有几截运煤车厢,借着夜色掩护,爬了上去,隐藏在一个边角处。 一声长鸣,火车出发了,一阵风起,煤末扑在赵小禹的脸上。 呸!呸——九妹啊,我上辈子欠你的! 陈慧决定去哪里打工是费了一番工夫的,她想过很多地方,首先是县城,马上否定,县城就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且三个哥哥在县城,早晚要露馅。 第二是市里,听说那里的羊绒衫厂大量招女工,然而又怕遇见金海。 第三是省城,然而筱雨在省城。 陈慧最后把目标定在了深圳,以前听杜梅说,深圳遍地是黄金,有手艺的耍手艺,没手艺的凭体力也能养活自己。 她做这个决定,还带着一点赌气的意思,你们说女人去了深圳,只能做那种事,本姑娘偏不信这个邪,等我在深圳站稳了脚跟,挣到了钱,把爸爸妈妈接过去享福,你们爱说什么关我屁事! 她很了解队里那帮人,你若穷,他们就欺负你;你若有钱,他们就笑话你不正经,他们活着的最大乐趣,就是贬损别人。 计划是这么定的,但她连去深圳的路费都没有。 好在筱雨偷偷地给她塞了一笔钱,九哥给她定好了全程的火车票,不过不是去深圳的火车票,而是去她将要上学的那个城市的火车票。 在火车上时,陈慧临时改变了主意,暂时去那个城市打工,适应一下大城市的生活,等积攒下本钱后再去深圳做生意,听杜梅说,深圳最适合做生意。 第258章 一张车票的生意 列车到达省城时,是晚上九点多,陈慧需要在这里转车,去她上学的那个城市,那趟车是半夜一点多的。 车站的候车室里人山人海,座无虚席,连过道里也挤满了人,满身大汗的陈慧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空地,把行李箱放在地上,坐在上面休息。 “你——你好!”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出现在陈慧面前,“小妹妹,你去哪里?” 陈慧说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那个妇女又问:“你买好票了吗?” 陈慧打量了一下这个妇女,见她三十来岁,打扮虽朴素,颜容却很精致,白白净净的,文静秀气,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眉宇之间透着几分忧郁,好像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初出茅庐的陈慧没多想,便随口答道:“买好了,还是卧铺。” 说起这个,她还有点幸福之感,如果不是九哥,她可舍不得买卧铺票。 中年妇女吭哧了一会儿,说:“小妹妹,能把票转卖给我吗?我可以出双倍的钱!” 见陈慧不解,中年妇女又说:“我家是那里的,来这里走亲戚,今天要回,买票买得迟了,只买了一张站票,我倒无所谓,吃惯苦的人,怎么也能坚持到家,只是我儿子还小,又生病了,经不起这个折腾。” 说着,蹲在陈慧面前,把怀里的孩子给她看。 那个孩子约摸只有五六个月大小,小脸白里透红的,睡得正香,嘴角淌着涎水。 陈慧一时动了母性的柔情,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脸蛋,果然有些发烧,心想,反正自己出来就是受苦的,坐什么卧铺啊,倒不如转卖给更需要的人,自己还能省下一笔钱。 “转卖给你也行,不过咱们说好了,我买的是学生票,是半价,我也不要你双倍的钱,你只要按全价给我就好了,还得把那张站票给我。” 中年妇女高兴地答应了,一个劲地道谢。 她当即掏出钱,按全价买了陈慧的半价卧铺票,可是当她给陈慧那张站票时,却摸遍了全身也没找到。 “坏了,那张票丢了!”她惊慌地叫道。 “那怎么办啊?”陈慧急了,“我没票上不了车啊!” 她把刚装进兜里的钱又掏出来,“我不卖了,给你钱!” 中年妇女也是满脸的焦急,手里捏着那张卧铺票,犹犹豫豫,有点舍不得,但最终还是还给了陈慧,接过钱,抱着孩子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在中年妇女找不到票的那一刻,陈慧的第一反应是遇到了骗子,所以第一时间把车票要了回来,这时仔细验看,日期、车次、车号、铺位全对,确认没被掉包,又觉得自己有点残忍。 自己单人出行,迟一天早一天有什么所谓,何必要和一个带孩子的母亲争抢一张票呢?况且自己毫无损失,还小赚了一笔,大不了现在再去买一张明天的票,在候车室里消磨一夜。她的录取通知书虽然撕了,但三中的学生证并未被学校收回,还能买到半价票。 望着中年妇女落魄的背影,怜悯之心顿生,从行李上站起来,正要喊她,中年妇女自己返了回来。 “小妹妹,你看这样行不?”她把孩子往肩膀上送了送,“我还买你那张票,但票你拿着,我不去卧铺车厢,你抱着我儿子上车就行,下了车再给我,我只是不想让孩子受罪。” “那你怎么上车?你的票不是丢了吗?”陈慧不解。 “我想办法逃票吧,总能上去的。” 这就等于说,陈慧连票都不用出让,就能白白赚一张卧铺票的钱,只是要一路辛苦带孩子,但陈慧不想占这个便宜。 “大姐,我要么不卖给你,要卖给你,就不能占你的位子,咱们还按刚才说的,你按全价买我的票,你的站票既然丢了,我就不问你要了,我自己排队买明天的吧。” 可是大姐却为难了起来:“我刚才一想,你买的是学生票,我这么大个人,一看就不是学生,如果被列车员发现,那就糟了,不仅票要被没收,还可能被罚款。” “那就没办法了,你再找找别人吧。”陈慧说。 中年妇女回身环顾了一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叹了口气:“我好不容易找到几个乘坐同车次的人,可是人家不肯把票转让给我。” 看着她一副可怜的样子,陈慧心软了,思想动摇了,她的想法是,中年妇女既然肯将自己的儿子交给她,说明对她很信任,也说明不会骗她,没人会拿自己的孩子做筹码骗人的。 “可是,大姐,我从没带过孩子,怕给你照顾不好。” “这没关系,他可乖呢,”中年妇女立马来了精神,把爬在自己肩膀上的孩子抱下来,送到陈慧面前,“你看他不哭不闹,只会睡觉,你只要按时给他吃药就行。药我分好了,你化在奶壶里,让他自己嘬,奶里多加点白糖。也不用专门把他叫醒了喂药,等他睡醒了再喂。” 最终,陈慧同意了这场交易,当中年妇女给她钱时,她只拿了一半。 “大姐,我拿一半就行,等于这张票是我们两个人一起买的,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对于陈慧来说,拿回一半的钱,就相当于这张卧铺票是免费的了,当然,她得付出辛苦,这样就谁也不吃亏,她用辛苦换钱,也不算是趁人之危。 中年妇女大喜,直夸陈慧人美心善。 于是两人坐在地上,一边候车,一边聊天,很快就熟络了。 陈慧始终心存戒心,说的话真假参半,她给自己编了一个当警察的舅舅,说她舅舅在那面的车站接她,她一下火车就能见到他了。 她还故意试探说:“大姐,你就不怕我把你儿子卖了吗?” 中年妇女立马紧张起来,陈慧又说:“开玩笑呢,我舅舅是警察,我怎么能做拐卖人口的事呢?” 中年妇女的神情这才放松下来。 最终,陈慧确认,这个女人不是骗子,她在防着对方,对方也在防着她。 中年妇女买了一张站台票,跟陈慧一起过了检票口,来到站台上,她把孩子交给陈慧,“我想办法混上车,你上车后,到餐车等我。”然后匆匆离去了。 第259章 票贩子 火车进站了,人们像潮水一样追着火车跑,有座的怕被火车丢下,没座的抱着抢到座的希望,中年妇女涌入这股潮水中,转眼消失不见了。 中年妇女名叫李玉,陈慧叫她玉姐,她叫陈慧美娥,陈慧临时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赵美娥,取了九哥的姓,高老师的名。 名叫赵美娥的陈慧悠闲地排在一节卧铺车厢门前的队伍后面,望着硬座车厢那边汹涌的人流,不禁感慨钱的妙用,没有铜墙铁壁,然而人们却被钱自动划分成一天一地两个阵营,那边水深火热,这边幸福安康,连工作人员的服务态度也全然不同,那边粗声大气,这边温文尔雅。 陈慧的行李只有一个包,挎在胳膊上略显沉重,怀里抱着李玉的儿子。 孩子还在熟睡中,喧闹没有吵醒他,他或许正在做着一个美妙的梦,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上了车,找到自己的铺位,放好行李,陈慧就抱着孩子去了餐车。 餐车的座位上都坐着人,却不吃饭,而是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陈慧倚着一个座位的靠背站着,透过开着的车窗,看到外面已没有乘客,仿佛刚才拥挤的场面不曾存在过似的。 火车晃了一下,徐徐前行,站台上的灯光渐渐远去,视线里终于剩下一片黑暗了。 等了将近一小时,陈慧的耐性即将消耗殆尽时,听到李玉“借过一下”的礼貌用语从硬座车厢那里传来,接着,那个朴素却精致的女人出现在餐车门口。 “美娥,你等久了吧?” “没关系。”陈慧说着话,从满地行李的空隙中迈步迎了上去,将怀里的孩子往前送了送,“玉姐,他怎么老睡啊?” 李玉呵呵一笑:“不用管他,他平时就爱睡,这不感冒了吗,就更爱睡了。” 她走到吧台前,敲了几下吧台的桌面,喊道:“有人在吗?要吃饭!” 一连喊了几遍,厨房的门才打开,走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厨师,眯缝着眼睛,打了个哈欠,语气不好地说:“就有面,五块一碗!” 显然他对于李玉打扰了他美梦的行为颇感不快。 李玉没计较他的不礼貌,说:“来两碗,给我们找个座,我们总不能站着吃吧。” 陈慧连忙说:“我不饿,要一碗就行!” “吃吧,这都半夜没吃饭了。”李玉已将一张十元钱拍在吧台上。 厨师烦躁地咂了咂嘴,收起钱,从吧台后面走出来,走到一张桌子前,将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四个人拍醒,让他们让开座位,李玉和陈慧坐了下来。 面很快端上桌,陈慧目瞪口呆,碗只有米饭碗那么大点,还没盛满,煮的是挂面,连像样的臊子都没有,没肉没菜,只飘着几点油花花。 但就是这两碗清汤寡水,让两人的感情又进了一步。 李玉告诉陈慧,她趁乱混上车,第一时间找列车员补了票,只是无座。 陈慧说,那正好把位子换了吧,路还很长,她怕照顾不好孩子。 李玉说:“你忘了?你买的是学生票!” 所以,还按照之前说定的办。 吃完饭,李玉回硬座车厢去了,陈慧抱着孩子返回到卧铺车厢,两人约好下车后在出站口碰面。 带着孩子,陈慧倒没觉得是多大的负担,孩子果然乖得很,基本都在睡觉,中途醒来过两次,喂完药后很快又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七点多,陈慧抱着孩子下了火车,在出站口与李玉接上头,将孩子交给她。 进入秋天,天短了,其时天色已黑,李玉问陈慧:“美娥,你舅舅没来接你吗?” “哦,他可能忙吧。”陈慧支支吾吾地说着,正要走,李玉叫住了她,说要请她吃饭,感谢她对她儿子一路的照顾。 陈慧本不想占这个便宜,但她此时已全然对李玉没有了戒心,又想到出来闯荡,多条朋友多条路,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她没有一个认识人,总是免不了要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便同意了。 吃饭的时候,李玉告诉陈慧,她其实是个票贩子,俗称黄牛,在火车上时她不敢说,怕有人听到了向乘警举报,倒票虽然不犯法,但免不了被盘问,被教育。 昨天,她本来给自己留着一张卧铺票的,但有个急欲回家的人出价实在太高,她禁不住诱惑,就把那张票卖了,剩下的一张硬座票,也让自己弄丢了。 正在为工作发愁的陈慧马上来了兴趣,便和李玉展开了深入交流,不管自己干不干,长长见识总归是没错的。 李玉说:“没办法,都是被生活逼的,其实就是挣的辛苦钱,别人蒙着被子睡大觉的时候,我们却在没明没夜地排队买票,说白了,我们就是有钱人雇的佣人而已。” 陈慧问:“这真的不犯法吗?” “犯什么法?做得小了,就是黄牛,人们都看不起;做得大了,就成了倒爷,哪个不眼红?倒爷你听说过没?” 陈慧自然是听说过的,起初干这行的人,钱早已赚得家里放不下了,点点头,又问:“很赚钱吗?” 李玉说:“赚钱是很赚钱,不往多说,你每天卖出十张票,每张票挣十块钱,那就是一百块,一个月就是三千,实际上远不止这么点,很多票我们都是翻倍卖,就是辛苦。” “有可能赔吗?” “有,比如买好的票卖不出去,不过这种情况极个别,实在没办法,就按原价卖出去,整体算账绝对不会赔。” 陈慧貌似平静的外表下,心里早已掀起了惊天大浪,三千块钱,那可比九哥挣的都多了,她倒不奢望真的能挣这么多,只要暂时能养活起自己,她就心满意足了,等在城市里站稳脚跟,再慢慢谋个正经营生。 她不怕辛苦,怕的是没人要她。 昨晚在餐车上时,陈慧将自己考上大学没钱去上的情况说给了刘玉,倒不是为了博取同情,只是想试探一下李玉,如果李玉是个骗子,一定会主动给她介绍工作,当时李玉只是叹了口气,说:“都不容易啊,上学不容易,挣钱更难,这年头的工作可真不好找,你还是借点钱去上学吧。” 这时她已完全信任了李玉,又急于得到这份工作,便问:“玉姐,你看我能做吗?” 第260章 不是票贩子 李玉并不是个票贩子,而是个人贩子。 火车站是拐卖人口的最佳场所,这里每天要经过不计其数的人,且多为外地人,这些人无亲无故,极易轻信陌生人,尤其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女孩,最易得手。 李玉团队总共有六个人,平时各自为战,物色人选,关键时候互通声气,落入他们手中的人,几乎没跑,能哄则哄,能骗则骗,实在不行就来硬的,玩阴的,或采取强制手段,或下迷药,等到了偏远山区,这些被拐卖者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只能任人宰割。 他们的目标有两种人,一种是年轻的姑娘和小媳妇儿,一种是十岁以里的孩子。 相对来说,孩子更容易得手,他们一旦离开父母,就完全没有了主心骨,反而把新的希望寄托在了拐卖他们的人身上,只要骗他们说,“我带你回家”,就能把他们顺利地送到买主手里,他们甚至不敢逃跑,不敢声张,在他们的认知里,拐卖他们的人远比完全陌生的人更值得信赖。 尤其是几个月大的,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不仅容易得手,而且容易出手,能卖上好价钱,买主们都希望买到一个还没有记忆能力的孩子。 李玉所谓的儿子,就是她偷来的,那个孩子并没有生病,只是一直在服用安眠药。 拐卖人口无本暴利,且风险小,从业者千千万,被抓者寥寥无几,就算被抓,也不过关上二三年,出来后继续游戏人间,几年的牢狱生活,换来一生的荣华富贵,天下间还有什么生意比这个更划算? 要知道,大部分的普通百姓,即使受一辈子比牢狱之灾更苦的苦,也未必能换来一天像他们一样的生活。 他们因此常常自嘲:“没办法,法律在保护着我们。” 他们做过非正式的研究,在所有的犯罪当中,数拐卖人口成本最低、风险最小。 但这是一项技术活,一拐,二带,三卖,每一步都要做好,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 首先要灭绝人性,要心硬且心黑,必须要把被拐卖者当成商品,当成牲畜,坚决不能当成人,面对他们的死活,就如同面对一只猫或狗的死活一样波澜不惊。 他们有时拐来一些小孩,急切间找不到买家,带在身边不安全,就把他们低价卖给一些地下乞讨机构,割掉舌头,拧断手脚,打残脑袋,白天带到闹市区乞讨,夜晚关在铁笼子里。 稍微有点人性,这事就干不了。 你觉得杀人犯心狠手辣不?那是当然!但要和一个人贩子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杀人犯通常只杀自己的仇人和敌人,人贩子则是对什么人都敢下手。 第二要有眼力,能在茫茫人海中慧眼识珠,精准地找到目标,倘若识人不明,被对方看出底细,露出马脚,后果如何,不言而喻。 第三要学会随机应变,面对不同的目标,采取不同的话术,这可不是在学校里能学到的,除了天赋异禀,还要有丰富的经验。 可以说,这项工作充分考验了一个人的胆量、眼力、魄力、手段和手腕等综合素质,人贩子们在摸爬滚打中,终于明白官方为什么对他们如此宽容了,因为他们完全具备了一个当官者的本领,惺惺相惜,自然网开一面。 一拐,二带,三卖三步,其中第二步最难,风险也是最大的,毕竟要把一个人带到千里之外,山高水长,意外难料,尤其是乘坐长途火车,身边人多眼杂,难免有起疑心的,所以就需要找一个“带货”的人,一旦出了事,自己全身而退。 于是,李玉就盯上了陈慧。 看到陈慧的那一刻,李玉的胃口顿时大开,就不只是想着让她“带货”了,还想把她变成“货”,陈慧完全符合她的目标特性,农村姑娘,单人出行。 但通过和陈慧的接触,李玉发现她并不简单,采用常规套路肯定不行。 人贩子们的套路千变万化,但归纳起来,其实就是一条,投其所好,显然,陈慧不吃这一套,她的防范意识很强。 对于这类人,李玉也是有办法的,就是不要表现得太主动,你越主动,她越警惕,最好的办法是,等待对方主动上钩,所谓欲擒故纵。 凡人都有弱点,陈慧的弱点就是善良,所以李玉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倒霉的母亲,博取陈慧的同情,很顺利地让她帮自己带了“货”。 凡人也都有需求,陈慧的需求就是急于找工作。 对于一般的人,李玉早给她介绍工作了,但这招对于陈慧显然不行,很有可能会引起她的怀疑,声张起来,搞不好会让自己栽跟头,所以她就向陈慧谈起了自己的“工作”。 为什么要说自己是个票贩子,而不说自己从事什么高大上的工作呢?这也是有学问的。 李玉看出陈慧的警惕性很高,所以给她爆一些自己的“黑料”反而更能博取她的信任,这就好比一个罪犯被警方抓住,你总得给他交代一些不光彩的历史,否则无法消除他的怀疑。 这时听到陈慧主动提出要参与这项工作,李玉心中大喜,但她不能表现出来,表面上还得压得稳稳的,稳如泰山,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所以她表现得有点为难:“这个,需要团队来做,起码要两个人,你一个人,既得买票,又得卖票,那能挣多少呢?你一个姑娘家的,还是找个正经工作吧,去信息部问问,有些工厂会委托他们招工。对了,还有人才市场,正经单位招工,首先在那里留个底。” 果然,她这一招,对陈慧发生了效用。 对陈慧来说,工作无所谓正不正经,能挣钱就行,不犯法就行,况且这只是权宜之计,她不可能做一辈子黄牛的。 陈慧知道,同行是冤家,李玉是担心自己和她抢生意,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其实这个工作陈慧自己也能做,不就是原价买上票,加价卖出去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但她毕竟刚从学校出来,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需要有人带她一带,至少她得弄清楚,哪些车票紧缺,别辛苦一晚上买到的一大堆票,窗口随时有售,那就悲催了。 “玉姐,”她想到一个主意,“要不这样,你们需要什么票,我排队去买,每张你给我挣一点钱就行,不和你们分账,就相当于我是你们雇的一个苦力。” 她想,等把其中的门道摸清了,就自己单干,这到底算是个生意,不是简单的打工。 第261章 入套 李玉最懂见好就收,再撑下去,就把陈慧撑跑了。 “这样也行。”她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不过咱们事先说好,每张票只给你提成百分之五,还有,买票的钱,你得先垫上,买到票后,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好的,那咱们在什么地方接头?玉姐你有手机吗?” 李玉摇摇头,苦笑一声:“带上你还挺麻烦的。” 假意思索了一会儿,“这保不保险呢?” “什么?” “我们这里有个点,”李玉似有顾虑,语声吞吐,“我们一般在那里碰头,但你能保密吗?我们干这个虽然不犯法,但还是不想让外人知道。” “我一定保密!”陈慧保证说。 “好吧。”李玉终于接纳了陈慧,“一会儿我带你去那里认认门,你以后买到票,就送到那里去。” 两人吃罢饭,出了饭馆,李玉在街边拦了辆出租车,两人坐了上去。 这是陈慧第一次来比黄水县城大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一切都那么新奇,但陈慧的心里却是一阵苦涩,这本来是她将要上学的城市,自己亲近了它,却永远地离开了校园。 不过想到自己将要在这里打出一片新天地,心情又愉快了起来。 出租车行驶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在郊区的一片平房区停下,两人下了车,这里的景象,让陈慧刚建立起来的对这个城市的好印象打了个折扣。 窄小昏暗的街道,像鬼魅似的小店的灯光,发黑的木头电话线杆,低矮破败的房屋,乱搭乱建的临时建筑,随处可见的垃圾堆和脏水坑,整体就像被现代文明遗忘在角落的一片废墟,遥望远处城市密密麻麻的灯火,宛若天外的星辰。 即使是农村出身的陈慧,也不由对这里产生了厌恶之感。 但她很快调整好心态,自己以后的人生,可能比这里更暗淡无光,她必须学会接受一切不美好。 李玉带着陈慧拐上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这里连路灯都没有,全靠两侧房屋散出来的灯光照明,陈慧感到一丝害怕,但想到这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也便放下心来。 走了一会儿,拐进一条逼仄的胡同,两边的高墙遮住了所有的光线,陈慧又感到了害怕,这时她发现,原本和她并肩走在一起的李玉,走到了她后面,挡住了她的退路,向前望去,黑乎乎的,这是一条死胡同。 陈慧的心狂跳起来,脑子里在盘算着各种可能,也许只是自己多虑了,李玉之所以走在自己后面,只是因为胡同太窄,并没有不良企图。 可是,万一她是坏人呢? 这是她的地盘,自己声张起来,能不能逃脱? 不过,陈慧想,她抱着孩子呢,就算动起手来,她也未必是自己的对手。 可是,这附近有没有她的同伙? 他们将会怎样对付自己? 抢劫? 拐卖? 还是…… 恍惚间,听到李玉说:“到了,就在这儿!” 陈慧站住,李玉走上前来,把一条手臂从一扇铁院门的圆孔中伸进去,吱吱扭扭地拉扯了几下,拉掉里面的门闩,推开大门。 “进吧。” 陈慧望见正屋亮着灯,好像就是一户普通人家,没什么不对劲的,迟疑了一下,走了进去。 在往正屋走的途中,陈慧随意打量了一下院子,门洞两边的南房黑灯瞎火的,这个点还不到睡觉的时候,应该是没人住。 屋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黑脸男人,李玉给双方做了介绍,那个男人是李玉的表哥,表哥冲陈慧憨笑了两声,不停地搓着手,显得有点局促。 李玉将还在熟睡中的孩子放在沙发上,领着陈慧进了一间里屋,说她要和表哥谈点事,让陈慧自己先休息会儿,说完就出去了,很快又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水。 “美娥,喝点水吧!” “谢谢玉姐!”陈慧接过水杯,从触感上判断,这是一杯温水,充分体现了主人公的用心。 “赶快喝吧,人可以三天不吃饭,不可以一天不喝水,身体一旦缺了水,几天也补不回来。”李玉又说。 “哦,好的。”陈慧答应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李玉这才离开,关上了门。 过了十来分钟,李玉再次进来,见陈慧正坐在床沿上犯困,身体斜靠在墙上,脑袋耷拉着,开门声让她打了个激灵。 “玉姐,”陈慧站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好意思啊,差点睡着。” “火车上没睡好吧,照顾孩子很累的。”李玉呵呵一笑,眼光不自觉地瞟了瞟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见里面的水只剩下底子上的一点了。 陈慧说:“是没睡好,倒不是因为孩子,是我第一次坐火车,有点不习惯。” 这倒是实话,不过不是不习惯火车的卧铺,而是不习惯闹钟一个小时响一次。 陈慧从小睡眠好,入睡快,睡得沉,赵小禹深知她这个毛病,怕她在火车上睡着了不安全,就给她买了一个bp机形状的闹钟,响声超大,还伴随着强烈的震动,让她分时段设定闹钟,以免睡着了让人抱走当媳妇都不知道。 陈慧第一次出门,也是万分小心,加上要照顾孩子,她就将闹钟设定为每小时响一次,睡时就压在胳膊下面。 “玉姐,”陈慧拎起了包,“还有事吗?没事我先走了,地方我记住了,明天白天我再过来。” 李玉抬起腕表看看时间:“凌晨三点,你得去火车站买票呢,不如就在这里睡会儿吧。” “这——”陈慧犹豫着,“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李玉指指床,“你就睡在这儿,到时候我过来喊你,和你一起去。今天是你第一次上班,我先带带你,还有好多事情要向你交代呢,你就别瞎跑了。” “好,好吧。”说话的途中,陈慧又控制不住瞌睡,站着打了个盹,身体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床上,难为情地挠挠头,“玉姐,不好意思,实在太瞌睡了。” “哈哈,你好可爱啊,那就睡吧!”李玉亲昵地将陈慧按倒在床上,把她的两条腿也抬到床上去,又帮她脱了鞋,“对了,美娥,你舅舅住的地方离这儿远吗?” 第262章 九哥的嘱咐 陈慧困极了,头一挨枕头,大脑就进入了混沌状态,呓语似的说:“我哪有舅舅啊,那会儿是怕你骗我,编了个当警察的舅舅吓唬你的。对不起,玉姐!” “理解,说啥对不起呢?”李玉心中一喜,扯过一条毯子,盖在陈慧身上,“一个女孩子出门,懂得保护自己是对的,可别着了人贩子的道,现在的人贩子无孔不入。” 陈慧已发出轻微的鼾声。 李玉又问:“那你在这里还有别的亲人吗?” “没有。”陈慧翻了个身,侧躺着身体,咂咂嘴,含含糊糊地说,“不过,这里有我一个女同学,她一放暑假就来了,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说,她还没找到工作……不过她家有钱,三年找不到工作也饿不死,我就不一样了,我家穷……” 声音渐弱,很快沉沉地睡去了。 李玉望望床上的待宰羔羊,又望望窗户上的钢筋防护栏,嘴角泛起一抹阴险的冷笑,走过去拉上窗帘,又去门边关了灯,然后出去了,门外传来一声金属的轻响,想必是从外面挂上了门挂。 昨天的黄水县火车站候车室,赵筱雨和陈慧坐在排椅上,手拉着手说着话。 黄水县地处交通死角,途经这里的火车不多,乘客稀少,小小的候车室显得空旷冷清,大部分的椅子都空着,但赵小禹并没有坐,他不停地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显得有点烦躁。 他隔一会儿就走到赵筱雨和陈慧面前,打断她们的谈话,给陈慧嘱咐几句话,像个农村的长舌妇一样,絮絮叨叨,不分重点,又一惊一乍的,每每令陈慧哭笑不得。 “记住,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记住,不要吃喝陌生人的任何东西!” “记住,命比钱重要,不管遇到什么事,保命是第一位的!” “记住,一旦遇上坏人,一定要冷静,冷静,再冷静,不要和坏人硬着来!” “记住,你永远不是坏人的对手!” “记住,老陈家只有你一个闺女!” “记住,有危险找警察,有困难找九哥,警察只能帮你一时,九哥能帮你一辈子!” …… 他说了不知多少个“记住”,还是不放心,又要亲自把陈慧送到学校去。 陈慧自然希望能和九哥一路同行,但这样一来,她的秘密就藏不住了,便带着点烦躁说:“九哥,我被你控制了三年,现在好不容易自由了,你能不能让我清静点?” 最终因为临时买不到车票,赵小禹被迫放弃送她去学校的打算。 陈慧骤然睁开眼睛,屋子里黑黑的,窗帘布上印着一轮圆月,屋子里的事物依稀可辨,外屋有说话声,闷闷的,听不清楚。 直到目前,陈慧还不能判断李玉是好人还是坏人,但她没喝那杯水,她端起水杯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九哥的话。 “不要吃喝陌生人的任何东西!” 脑海里也闪过一幕画面,那是央视版《水浒》里十字坡的情节:两名公人喝了孙二娘的酒水,当即被蒙翻在地,所幸武松机灵,趁着孙二娘不注意,把酒水泼在了地上,才躲过一劫。 当时陈慧想,如果李玉是好人,那杯水自然也没问题,盛情难却,自然应该喝;如果李玉是坏人,如果那杯水里掺了药,她喝了就会任人摆布,不喝就会引起李玉的疑心,在这孤立无援的境地,一旦起了冲突,她可能就会把一条小命交代在这里。 所以,这水必须要喝。 于是她就喝了。 但没有咽下去,等李玉离开后,她又把含在口腔里的水吐回到杯子里,然后将杯里的水倒在床底下,为了显得真实,她没有全倒完,留下杯底的一点,戏太足容易穿帮。 然后她假意靠墙坐着打瞌睡。 这也是有目的,如果那杯水里确实掺了药,她安然无恙,同样会引起李玉的怀疑,如果李玉是坏人,她一旦看出自己骗了她,必不会给自己好果子吃的,她纵然敢拼命,可对方阵营里还有一个成年男人。 当李玉问到她“当警察的舅舅”时,她说了实话,坏人怕警察不假,但更恨警察,在这种地方,警察保护不了她,她可能还会成为坏人的敌人。 另外,这样说,显得自己诚实,更能得到对方的信任,对方需要她的信任,她也需要对方的信任。 她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李玉只要多问几句“舅舅”的情况,必然会露馅。 陈慧轻轻地掀开毛毯,下了地,赤脚踅摸到门口,把耳朵贴在门板上。 虽然外面的人说话声音不高,但门板是两层三合板的,不太隔音,还是能断断续续地听清一些词句。 综合这些词句,陈慧明白了,这两人是人贩子,好像是表兄妹,那个孩子是偷来的,陈慧路上给他喂的药,是安眠药。 他们还想拐走陈慧,刚才李玉给陈慧喝的水里,确实掺了药,他们将要在明天一早,把陈慧带到山区的农村去,卖给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 在此之前,陈慧了解到,这座西南部的城市虽然繁华,历史悠久,却地处山区,农村到城市的距离虽然不远,但来往一趟不容易…… 陈慧的心脏跳得像捶皮鼓,她后悔自己自作聪明,后悔没听九哥的话,后悔自己太善良了,被坏人利用,但只后悔了一下,就无暇后悔了,此时此刻,怎么逃出去才是当紧的事。 冷静,冷静,再冷静! 自己是一个人,对方是两个人,说不定附近还有其他团伙成员,硬来就是以卵击石。 这间屋只有一扇门,出了这扇门,必然要惊动那两个人,况且她刚才听到了金属的摩擦声,想必是李玉从外面扣上了门挂,她不敢试着开门,现在她是吃了安眠药正在熟睡中的人,不能发出任何响声。 窗户上装有防护栏,不可能越窗逃走,再说院门一定也锁上了。 大声呼救的话,他们一定会让自己彻底失声。 恳求他们放过自己,那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们连几个月的婴儿都不放过,岂能放过自己? 再说,她不能让他们知道,她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底细,否则他们定会杀人灭口。 无论怎么做,都是个死局。 冷静,冷静,再冷静! 九哥救命!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第263章 表兄妹 陈慧急忙跑到床上躺下,盖上毛毯,为掩饰自己的紧张,她采用了一个奇怪的睡姿,半趴半卧,一腿蹬直,一腿卷曲,脸蒙在枕头上,做出一副进入深睡眠状态的样子。 门挂响了一声,门开了,听到李玉的说话声。 “美娥,你睡着了吗?” 陈慧微微张开眼,看到外屋的亮光透进一缕来,她背对着门口,不知进来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李玉又叫了几声,然后脚步声向床边靠近,听出来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一重一轻,重叠在一起。 陈慧紧张死了,她的心脏压在床板上,跳得几乎要把她整个人弹到房顶上去,但她不敢动,不敢醒,刚刚张开的眼睛又闭上了。 感觉到身下的床板向下一沉,两人似乎坐到了床沿上,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背上,她本能地哆嗦了一下,马上又控制住自己,一动不动。 那只手纤细柔软,应是李玉的手,它在推她。 “美娥,咱们说说买票的事。” 陈慧正想趁机醒来,但想到自己“吃”了药,李玉一定是在试探自己,便没动,也没回应,只是发出几声湿濡的咂嘴声。 那只手又推了她几下,李玉又喊了几声,陈慧调整了一下睡姿,改趴卧式为仰面式,仍没醒。 她之所以要调整睡姿,一是因为,即使是在深度睡眠中的人,在别人的反复触碰之下,也不可能一直不动,那样反而显得有点刻意,有点假;二是因为,她的背部藏着钱,她穿着单衣,李玉再推她几下,一定会察觉到的。 虽然九哥说,命比钱重要,但她还是想把这些钱保护起来,这是九哥和筱雨送给她的,礼重情义更重,于她而言,意义非凡。 再说,就算她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们,她们也不会放过自己的。 当时在火车上,陈慧发现筱雨偷偷塞进她裤兜里一千六百元钱,觉得带在身上不安全,放在包里更不安全,想来想去,就去厕所里,用两根皮筋把所有的钱,都绑扎在胸罩的背带上,她听说过有划兜的,划包的,还没听说过有划背的。 果然,那只手移动到她的裤兜上,伸了进去,将里面的钱全掏了出来。 “穷鬼!”李玉骂了一声。 陈慧确实很穷,就是这点钱,也是李玉买她卧铺票的钱。 然后,李玉又将钱装回到陈慧的裤兜里,想必她不想为了这么点钱,过早地暴露自己。 那只讨厌的手终于离开了陈慧,但另一只恶心的手又压在了她身上,那是只粗大的手,它直达目标地摸在了陈慧的胸脯上。 陈慧既羞且怕,但不敢动,那只手离开了她的胸脯,向下游走,滑过小腹,一路向下,陈慧终于忍无可忍了,心中叫了一声:“老娘和你拼了!” 正要反抗,听到啪地一声脆响,另一只手打在了那只手上,那只手拿开了。 李玉的声音:“耍什么流氓?” 一个猥琐的男声:“嘿嘿,这身材,真他妈的绝了,简直像个健美教练,活这么大,我还没见过身材这么好的女人呢!” “你可别打歪主意,买主说了,要处女,价格翻倍,人家可是要当场验货的!” “说不定她已经破了,不然哪来这么好的身材?” “那也不行!” “嘿嘿,那今晚你让哥……” 两人笑骂着出了屋,陈慧仿佛被浸在水中憋到生命垂危一样,这时大大地喘了几口气,双手按住快要爆裂的胸口,身体发起了抖,没有一点力气。 逃过了眼前一劫,更大的厄运还在后面,怎么办? 和他们拼,就会死在这里。 听天由命,那更是生不如死。 “记住,命比钱重要,不管遇到什么事,保命是第一位的!” 九哥的话再次在耳畔响起。 “记住,一旦遇上坏人,一定要冷静,冷静,再冷静,不要和坏人硬着来!” 九哥,我冷静不下来啊! 上天只给她安排了两条路,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她如何才能在这绝境中开辟出第三条路来? 外屋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男人喘,女人哼,陈慧虽然未经男女之事,但也马上猜出他们在干什么,她的世界观瞬间崩塌了。 果然是禽兽! 是啊,他们连人性都没了,还怕遭天谴? 陈慧不由一阵激动,何不趁着这个机会逃跑? 她下了地,穿上鞋,行李也不要了,蹑手蹑脚地溜到门边,她的想法是,只要能出了这道门,那对禽兽正在办事,一定没穿衣服,她就有可能逃出另一道门,然后爬墙逃出院子。 然而,她拽了拽门,拽不动,她泄气了,她不敢太用力,怕弄出更大的声响,惊动了正在“赤臂之战”的两人。 一晚上,陈慧没合一眼,但一直在装睡,不敢发出任何响动。 李玉和她表哥再没进这间屋,办完事后就悄无声息了。 天微微亮时,陈慧觉得自己该“醒”了,光明带给她不少勇气,加上一晚上的深思熟虑,她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她从包里找出洗漱用具,屋门开了,李玉走了进来,嗔怪地笑道:“我的姑奶奶,你总算醒了,半夜叫你去买票,怎么也叫不起来,就这还说不怕辛苦?” “啊?”陈慧难为情地挠挠蓬乱的头发,“玉姐你昨晚来叫我了?我睡得一点也不知道,真该死!其实我平时不这样的,可能昨天太累了吧。玉姐,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她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自责表情,生怕李玉不要她似的。 “算了,你也是照顾我儿子才这么累的。”李玉大度地说,“买票主要在晚上行动,凌晨三四点钟,那时排队的人最少,所以你以后尽量在白天多睡会儿。” “好的,玉姐。” “今天白天,咱们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买票,离这儿不远。”李玉说。 陈慧一惊,料到所谓的“另一个地方”,就是她的葬身之地,但她不动声色,问:“咱们怎么走?” 她想,如果是坐班车或火车走,她就有逃脱的可能,毕竟在公共场合,他们不敢把她怎么样。 可惜,李玉说:“咱们有面包车呢,自己开车去!” 第264章 逃出生天 人贩子为了行动方便,经常也会倒腾二手车,在此地买上车,拉着被拐卖者到彼地,先把人卖了,再把车卖了,警方也无从调查。 那时车辆管理不严格,无牌车,套牌车,假牌车,随处可见,有时车辆买卖甚至不过户,甚至可以用假身份证过户。 陈慧顿时慌起来。 她知道,只要自己坐上面包车,再想逃走就很难了。 他们或许会捆绑自己,嘴巴贴上胶带,或许会给自己灌药,等到了地方,她就是羊入虎口。 “那你赶快去洗漱吧,”李玉朝着门口一指,“厨房里有脸盆。” 陈慧哦了一声,拿着牙具和毛巾,出了里屋的门。 李玉的表哥不在外屋,那个孩子躺在沙发上,此时醒着,睁着一双痴呆的眼睛望着陈慧。 陈慧瞟了一眼外屋的门,门关着,门板和门框上镶着一个方形暗锁,她没敢轻举妄动。 一来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打开那个锁,二来不确定院门上没上锁,三来不确定李玉的表哥在不在,昨晚来时,她发现附近破败萧条,人烟稀少,不利于逃跑。 她看见厨房的门,走了进去。 洗漱完出来,见李玉又在用奶壶给孩子喂奶,孩子有点不配合,但他反应迟钝,不哭不闹不挣扎,只是不好好地咽,白色的奶汁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李玉用一块卫生纸垫在那里。 陈慧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望着给孩子喂奶的李玉,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李玉注意到了她,问:“美娥你怎么了?” “玉姐,”陈慧哼哼哧哧地说,“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玉姐,我有个十分要好的女同学,她一放暑假就来这里打工了,可是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所以,我想,我想……”陈慧不往下说了。 “你想怎样?” “我想让她也加入进来,可以吗?” 李玉大喜,她知道凡人都有弱点,但她忽略了自己也有弱点,就是见钱眼开,或者说见“货”眼开。 其实昨晚听到陈慧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提到那个女同学时,她就动心了,干一票挣双份钱,再合算不过;加上通过这两天和陈慧的相处,她对她早已深信不疑,认定陈慧就是一个毫无社会经验,毫无心眼的单纯女孩。 但她不能表现得太主动,便说:“这个,你那个女同学,机灵吗?” “机灵的!” 陈慧转身回了里屋,把牙具和毛巾放进包里,翻出她和九哥、筱雨的那张合影。 这时李玉跟了进来,陈慧便把照片递在她面前。 “玉姐你看,这就是她,这个是我哥,她是我哥的女朋友。” 李玉一见赵筱雨的照片,心中顿时乐开了花。 俗话说,色令智昏,做为女人,李玉虽然对美色无感,但美色就是金钱,成色越高的美女越值钱。 照片中的女孩不仅漂亮,而且一看就是个富家女,肤色白皙,穿着时尚,这种女孩对于没见过世面的农村人来说,不亚于大明星,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更让李玉眼前一亮的是,这个女孩胸前挂着一部小巧的诺基亚8810,这款手机的价格,即使是二手的,也顶上卖一个人了。 这时李玉的表哥走了进来,不知道他之前在哪里,他看到赵筱雨的照片时,贪婪的眼神掩饰不住,没等李玉表态,他就抢先答应:“我看行,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李玉瞅了他一眼,问陈慧:“她愿意干吗?” “肯定愿意。”陈慧说,“她就喜欢这种自由的工作!” “她在哪住?” “我也不知道,不过她有手机呢。” 李玉思索了一会儿,说:“好吧,那你去把她带过来。” 陈慧说了声好的,掩饰住心中的狂喜,平静地将自己的包整理了一下,说:“玉姐,那我的行李就放在这儿吧。” “嗯,你放心吧,我们不偷你的东西。”李玉开玩笑道。 陈慧嘻嘻一笑:“谢谢玉姐!” 在李玉的带领下,陈慧终于离开了这座牢笼。 这时,她不得不佩服九哥的先见之明,“不要和坏人硬着来”,也庆幸自己没有冲动,如果在没有得到对方允许的情况下贸然逃跑,是万万逃不掉的。 外屋的门锁很不好开,先把下面的旋钮拧三下,再拉动一下上面的拉杆,屋门才能打开。 院墙有一人来高,且上面扎满了碎玻璃片。 院门也上着锁,除非长着翅膀,否则绝难离开。 陈慧一走,李玉的表哥邪魅地一笑:“这个有男朋友,肯定不是处女了,我能碰了吧?” 李玉白了他一眼:“你真是个恶魔,这些年祸害了多少姑娘,估计搞怀孕的,也不下一百个了。” “嘿嘿,没办法,你哥我身体好嘛!” “我们出去躲一会儿吧,看她是能真的带来货,还是会带来警察?” “没必要这么草木皆兵吧?这女孩就是个傻x!” “小心驶得万年船。” 陈慧强作平静地走出胡同,见出来送她的李玉没有跟上来,长舒了一口气,同时又提起一口气,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筋疲力尽才停下。 秋日清晨的阳光灿烂无比,陈慧的心情也灿烂无比。 虽然只在那间屋里过了一夜,但陈慧的感觉简直如同坐了一个世纪的牢,这久违的自由世界,空气那么清新,连昨晚看到的那些破败场景,此时也变得那么可爱。 这里虽然冷清萧条,但街上毕竟有人,有步行的,有骑自行车的,偶尔经过一辆汽车,发出不可一世的轰鸣。 这些行色匆匆的行人,此时不亚于陈慧的亲人,她真想抱住每一个人,告诉他们,我得救了!我得救了! 她蹲在街边,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不由自主地,眼泪汹涌而出。 歇了一会儿,哭了一会儿,心情调整好了,不再害怕了,劫后重生的喜悦,智斗犯罪分子的快感,让她一时有些得意忘形。 她甩开胳膊走在又脏又乱的街上,心中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行李还在那里呢,她的行李原本不值钱,几件破衣烂衫而已,可是有了九哥委托筱雨给她买的那些衣服,就变得值钱了,何止是值钱,简直是价值连城。 那虽然是筱雨买的,却是九哥的心意,那是一个阳刚男人的温柔之心,想到那些贴身的衣物,她的心尖就一颤一颤的,怎么舍得丢掉? 况且,还有一个无辜的孩子生死未卜,一定要救他出来! 最主要的是,那对禽兽男女,一定不能放过他们,否则他们还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陈慧首先想到的是报警,但当她跑进一家商店,拿起电话时,却又犹豫了。 她想起九哥家的遭遇,被秦富忠私拆的信件,上吊而死的梁兰,瘫痪的胡叔叔,赵老爷子被没收了的步枪;想起九哥交错了学费,报警后的遭遇,她开始怀疑警察辨别是非的能力,甚至怀疑他们的立场,怀疑他们的职业道德。 那个孩子她带了一路,如果李玉反咬一口,说那孩子是她偷的,她能说清吗? 她想起在火车上,列车员查票时,问过她一句“是你的孩子吗”,她当时红着脸说不是,是替朋友带的,如果警察找到那个列车员,他的证词能证明她的清白吗? 混沌的社会,让单纯的农家少女,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 但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坚决不能! 陈慧最后决定,自己实施报复! 那对禽兽男女既然肯放她,就说明她们对自己没有丝毫怀疑,她只要不再进那个院子,就一定不会出事。 第265章 自投罗网? 陈慧继续走着,向着城市的腹地,街道渐渐宽了,行人渐渐多了。 如果说刚才是在一个偏远农村的话,那么现在就到了一个乡镇了,再远处可见县城的影子,更远处则是大都市的高楼大厦。 走着走着,陈慧被街边的一个钉鞋匠吓了一跳,不是因为这个钉鞋匠发出了什么声响,或者做出了什么举动,而是因为他长得太丑了,丑到让人头皮发麻。 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背上顶着一个高耸的锅子,撑得衣服都盖不住背,两条像老柳树杆的胳膊支棱着,仿佛随时可能振翅高飞;脸上想必是害过什么皮肤病,结着一块一块发黑的硬痂,横纵交错着一些沟壑,看上去像一个斑驳的乌龟壳。 陈慧从钉鞋匠身边走了过去,停顿了一下,心想,如果把李玉嫁给这个钉鞋匠,那就太过瘾了。 当时她只是这么随便一想,并没打算要付诸实际,知道这不现实,可是随着心中的幻想越来越清晰,那种报复的冲动就越来越强烈了。 她是赵小禹的双胞胎妹妹,本质上和赵小禹是同一类人,有恩必偿,有仇必报,鬼心眼贼多,胆子也大。 忽然,她停住了脚步,权衡了一番利益和风险之后,返了回去。 她走到那个钉鞋匠面前,赔着笑脸问候了一声“大爷好”,然后向他问路,然后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大爷聊起了天。 当陈慧问起钉鞋匠有几个子女时,钉鞋匠生气了,眉眼一竖,说:“你拿我寻开心是不?我长成这副样子,哪有女人愿意嫁给我?没女人哪来的子女?” 陈慧见机会来了,便说:“大爷,现在有了钱,什么样的女人买不到?” 钉鞋匠叹口气,沮丧地说:“我哪有那么多钱啊?有钱还用干这捧臭鞋的活吗?” 陈慧趁热打铁,伸出一个巴掌:“我手上有一个,你给五百就行!” 钉鞋匠的眼中顿时闪出亮光来,但是不信,哼了一声:“五百?别让五千听见!” “我只要五百,这个女人三十来岁,是个寡妇,长得蛮漂亮的,身材又好,前凸后翘的。” “你不骗我?”半辈子没见过女人的钉鞋匠不想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骗你干嘛?我把她带过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就是干这个的,挣的就是这份钱。”陈慧信誓旦旦地说,“不过,你一定要看好她,跑了我可不管,一经售出,概不退换!” 钉鞋匠想了想,发狠地说:“你要是真给我带过来,我多给你一百都行!” 陈慧于是给老汉如此如此地交代了一番,老汉听得眉开眼笑。 告辞了老汉,陈慧在街上溜达了一阵,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返回到李玉的住处。 她的想法是,她站在院门口,把李玉叫出来,然后把她带到钉鞋匠住的地方,就万事大吉了,不仅报了仇,还赚了五百块,也算是补偿了丢失的行李。 现在是白天,她只要不进那套院子,就随时都能跑掉。 可是那套院子的大门从外上着锁,陈慧正在失望时,看见李玉抱着孩子从胡同口走了过来。 陈慧走后不久,李玉就和表哥躲出去了,坐在街边的面包车里,监视着外面的情况。 他们想,如果陈慧带着她的女同学过来,他们就现身;如果是带着警察过来,他们就直接逃走。 房子是按月租的,身份证是假的,车是套牌车,警察也拿他们没办法。 看见陈慧是一个人回来的,两人不禁疑惑,但他们绝对想不到,陈慧已把李玉卖了。 李玉让表哥留在车里,自己抱着孩子过来询问情况。 陈慧苦着脸说:“我同学耍大小姐脾气,说她不买票,要卖票,玉姐,要不,你让她卖票吧?她的口才可好呢,十来八个人说不过她。” 李玉问:“她人呢?” 陈慧说:“我先回来和你商量一下,如果你同意了,我再去叫她,免得让她白跑一趟。” 陈慧去而复返,李玉早对她没有了戒心,想了想说:“好吧,买票其实就是个体力活,谁都能干,我们确实更需要会卖票的,你让她来吧。” “玉姐,”陈慧搓搓手说,“你能不能跟我去一趟?我嘴笨,跟她说不明白。” 做为人贩子,从来只防被拐卖者逃跑或报警,从没操过被人拐卖的心,再说,陈慧如果报了警,警察直接来抓他们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 加上急欲得到赵筱雨这个“货”,李玉痛快地答应了。 陈慧在街边拦了辆出租车,直奔那个钉鞋匠的住处。 在此之前,陈慧跟着钉鞋匠去认了路,那是一套远离街道的一处破院子,四周较为荒凉,旁边有个废品收购站。 在路上时,陈慧找了个借口,把那个孩子要了过来。 出租车到了那套院子门前停下,两人下了车,进了院子,陈慧带着李玉进了一间屋,屋里空无一人,收拾得还算干净,床单被套都是新的,屋里散发着一股洗衣粉的清香。 这是陈慧先前让钉鞋匠收拾的,说人家女的来了,看见家里又脏又乱,肯定转身就走,当时钉鞋匠说:“我把里里外外全换成新的!” 这时陈慧假惺惺地埋怨道:“这丫头又去哪了?玉姐,你随便坐会儿,我出去找找她。” 李玉仍没起疑,说好的。 陈慧抑制住心中的兴奋,抱着孩子出了院子,在她和李玉进院子时,钉鞋匠早已坐在不远处的一个砖垛上,不动声色地对李玉进行了“面试”,这时他忙不迭地跑过来,一张龟壳脸笑成了一朵花。 陈慧把他拉在一边,问:“大爷,满意不?” “满意,满意,太满意了!”钉鞋匠说着,将事先准备好的钱掏出来,交在陈慧手里,“五百,给你!” 陈慧接过钱,又说:“还是那句话,你得看好了,跑了可不能赖我,还有,别让警察发现。” “知道,知道,”钉鞋匠边说边瞟着院门,似乎已迫不及待要去见他的新娘子了,“我现在就把她办了,她要是不跟我过,我干脆带她回山区老家去,全村几十口人帮我看着!” 陈慧说:“那最好了。” 钉鞋匠积压了半辈子的欲望,似乎早已刻不容缓,再不迟疑,一溜烟跑进了院子,咔嗒一声,把两扇大铁门关上,从里上了锁。 (作者注,这是个真实案件,只是那个姑娘不叫陈慧,而叫刘慧,干这事时,只有17岁,向智勇双全的姑娘致敬!) 陈慧抱着孩子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到街道上,笑出了眼泪。 她不敢再逗留,打了辆车直奔市中心。 这趟活干得漂亮,不仅把人贩子卖了,还把孩子救了回来,陈慧想,孩子的父母见到她这个大恩人时,一定会感动得痛哭流涕吧;九哥知道后,一定会赞扬一句:“我妹妹最厉害了!” 但她到底太年轻了,不懂这个世界的规则,她抱着孩子走进一家派出所,谎称是从一个人贩子手中抢来的,想让警察帮忙找到孩子的家人,没想到却把自己送进了看守所。 单纯的姑娘,战胜了邪恶的坏人,却败给了正义的法律。 第266章 她怎么这么坏 火车咯噔一下停住了。 赵小禹从煤堆里爬起来,天黑了,站台那边的灯光照耀着汹涌的人潮,也照耀着白木牌上的黑字。 到地方了。 煤车距离站台有几十米远,赵小禹踩着车皮上的钢铁棱角滑到地面上,像个黑色的幽灵一样融入到夜色中,沿着铁道逃出车站。 这是一条冷清的街道,两侧有些商铺,路灯半死不活地亮着。 十几个小时没吃一口饭,没喝一点水,赵小禹虚弱极了,煤尘塞满了他的鼻孔、口腔和气管,呼吸不畅,他像马一样打了一串响鼻,咳嗽了半天,吐出几口黑痰,抖擞了一下身体和头发,黑雾扑簌簌地在路灯下弥漫。 这一趟着实不容易,他走得匆忙,只带着一个随身小包,穿的是半袖衫和半腿裤,脚上是一双皮凉拖,夜间气温低,列车一路风驰电掣,把他冷得像“明天就垒窝的寒号鸟”一样哆嗦个不停。 冷还可以接受,毕竟现在刚进秋天,更难接受的是无孔不入的煤粉,火车启动时,他吃一口煤;火车刹车时,他再吃一口煤。 晕晕乎乎地睡了几觉,每次醒来,高速的飓风,总是贴心地给他盖上一层厚厚的“煤被子”。 他的衣服和皮肤全黑了,像个纯种的非洲人。 今天下午,他站在火车的煤堆上,居高临下撒了一泡尿,看到自己白白嫩嫩的童子鸡也变成了一根丑陋的黑棒槌,像怼在领导嘴边的话筒。 此时,赵小禹搓着自己裸露着的胳膊,黑屑纷飞,只是越搓越黑,之前是灰黑,现在仿佛是被盘出包浆的黑木头,在路灯下闪闪发亮。 他走近一家商店,穿着时尚的中年女老板冲他“哈喽”一声,接着嘣出一句生硬的外语,显然真的把他当成外国人了。 他买了一瓶矿泉水,蹲在街边漱口,喝进去时清冽洌,吐出来时黑乎乎,仿佛发生了神奇的化学反应,反复几次,嘴里总算干净了,仰起脖子,一口气将剩下的水喝完,还不解渴,但冰冷的水流到肠胃里很不舒服,望见街道对面有家面馆,便走了过去。 现在是晚上八点来钟,面馆里有不少顾客,赵小禹无疑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坐在门口的两个女孩甚至惊得跳离了座位,直到确认进来的是人而非索命的黑无常时,才绷着一脸笑回到座位上。 人们见过“煤黑子”,但没见过黑得这么全面这么彻底的“煤黑子”,“煤黑子”至少嘴唇是红的,牙齿是白的,而这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黑透了,简直是煤炭成了精。 女服务员也是绷着一脸笑,过来招呼赵小禹,赵小禹要了一大碗面,饥肠辘辘的他,已等不及面上来了,又要了一碗免费的面汤。 面汤上来,散发着面香气,赵小禹端起碗,大大地喝了一口,咽下一部分,剩下的全喷了出来,刚出锅的面汤太烫了,他感到口腔里又麻又疼,好像起了一层皮,喉管似乎也被烫坏了。 人们体会不到他的痛苦,只看到了他的滑稽,都在笑着。 这时,一个五六岁的豁牙小女孩跑过来,将手里的一牙西瓜放在赵小禹面前的桌子上。 “叔叔你吃瓜!” “谢谢!” 赵小禹拿起西瓜,正要摸摸女孩的头,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开了,两个朝天辫一翘一翘的。 她跑到一个年轻少妇对面坐下,少妇正在用水果刀分割着半个西瓜,她切得很薄,不足一指厚,每切一片,就被小女孩一把抢过,三口两口吃完,然后又把手伸到她面前,等待着下一片。 这本是一幅再寻常不过的场景,赵小禹却颇有触动。 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童年,想起各种疼痛和甜蜜,想起了妈妈和妹妹,这个世界粗砺得像一块砂纸,只有女人才能把它打磨成一块柔软的绸缎。 在火车上时,只要没睡着,他就骂九妹,出声的,无声的,骂她不懂事,怨她不省事,甚至想不管她,由她自生自灭,这时才意识到,九妹和母亲同样重要。 母亲给了他一个甜蜜的童年,九妹给了他一个火红的青春。 无论经历了什么事,他都要站在她那一边,他不能放弃她,就像她从没放弃过他一样。 西瓜是水红色的,表面上布满了一层明亮的水渍,红的瓤,黑的籽,轻咬一口,甜蜜无比,口腔里,喉管里,那些被烫伤的地方,仿佛得到了神奇的抚慰,在很快地愈合。 他向那对母女投去感激的目光。 他又想起七岁那年的夏天,他放走了叶春梅,差点被爸爸和爷爷打死,那个女孩给他送来七块糖,告诉他,甜可以止痛。 是的,甜真的可以止痛,刚才被烫伤的地方,现在全然不痛了。 在这陌生的城市,在九妹前途未卜的心境下,这一口甜蜜,无比难得。 吃完饭,不到九点,赵小禹打了辆出租车,直奔那个派出所。 派出所已下班,只有一个值班的,他告诉赵小禹,陈慧的案件已移交刑警队,不归他们管了,因为案情重大,他不便向赵小禹透露细节。 赵小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不敢耽搁,又跑到刑警队。 刑警队也下班了,值班人员并不清楚这个案子的具体情况。 赵小禹又试着给之前那个固定号码打了电话,电话铃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刺耳地响起,但没人接,值班人员让他明天再来。 找了家旅馆住下,把自己清洗干净,第二天,赵小禹终于找到了负责陈慧案件的魏警官。 魏警官说,陈慧那天抱着一个六个月大的男婴去派出所报案,想让民警帮忙寻找孩子的家人,但民警们凭着丰富的办案经验,和高度的警觉,马上认定陈慧存在疑点。 在审讯了两日后,陈慧终于如实交代了事情经过,民警们火速出击,去解救被卖给那个钉鞋匠的李玉,然而因为陈慧的不配合,耽误了宝贵时间,钉鞋匠已带着李玉离开,下落不明,想必是回山区老家了。 但钉鞋匠身份不明,不知他的老家在哪里,警察们也无能无力。 魏警官痛心疾首地说:“她如果早点交代,我们就能及时地把人解救出来,可是她,唉,她怎么这么坏呢?她从小就这么坏吗?” 第267章 反咬一口 整个经过,赵小禹听得惊心动魄,又热血沸腾,心想九妹真是好样的,悄无声息地干了这么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但听到魏警官最后的话,他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魏警官居然用“坏”来形容九妹,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九妹如果是坏人,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好人了,他赵小禹可以是坏人,可是九妹哪点和坏人沾边? 因为她没任人宰割,费尽心机地从魔鬼窝里逃出来,又良苦用心地解救了一个无辜的孩子,又让人贩子得到应有的惩罚,这就成坏人了? 真他妈的应了电视里的那句话: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他一时有点懵。 “不不不,不对啊魏警官,”他说,“我妹妹这不算是见义勇为吗?不应该受到表彰奖励吗?怎么就犯法了?” “犯不犯法,你说了不算,法律说了才算!”魏警官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陈慧不仅拐卖了李玉,那个孩子也有可能是她拐来的,我们向当时火车上的列车员了解过,陈慧坐车时,确实是一直带着那个孩子的,当时列车员就觉得那不像她的孩子,还问过她一句,是你的孩子吗?她说是帮朋友带的……” “所以你们抓不住坏人,就准备拿我妹妹顶包吗?”赵小禹气极了,暴躁地打断了魏警官的话。 魏警官沉下了脸,轻声喝道:“请注意你的言辞,说话是要讲证据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了,”赵小禹连忙双手合十,一个劲地拜着,“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妹妹就是个学生,不可能干拐卖人口这种事的。” “拐卖人口和她是不是学生并不矛盾,法律是讲证据的,再说她自己已经承认,李玉是她拐卖的,她能拐卖一个,就能拐卖两个,为什么警方办案,要充分考虑嫌疑人有无前科,原因就在这里。” “这——”赵小禹被噎住了,此时此刻,他真想打人,“警官,你们可以调查啊,在来这里之前,我妹妹一直在农村待着,之后在黄水县城待了两天,我和她同学都可以做证,再往前,她一直在上学,全黄水县三中的师生都可以做证,她哪有时间……” “我们会调查的,”魏警官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叫你来,是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的,不是让你质疑我们工作的。” “好的,好的,您问吧。”赵小禹强压住怒气,而且使用了“您”这样的尊称,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只要九妹能安然无恙,让他吃屎都行。 警方根据陈慧的供述,火速出击,两拨人马同时行动,一拨去抓捕李玉,却扑了个空;另一拨将李玉的表哥燕刚缉拿归案。 但据燕刚交代,他们不是人贩子,只是票贩子,几天前的一个夜里,李玉在省城火车站兜售火车票时,遇见了陈慧,两人就攀谈起来。 陈慧当时抱着一个男婴,她对李玉似乎很感兴趣,不停地盘问李玉这个那个,李玉以为她要买车票,可是聊了一会儿得知,陈慧已经买好了火车票,原来她并不是对车票感兴趣,只是对票贩子这个行业感兴趣。 陈慧说,她考上了大学,可是没钱去上,所以想赶快挣点钱,李玉看着她可怜,又想到她上大学的地方,正是自己的老家,有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就答应带她倒票。 李玉说:“倒票也不是那么好赚钱的,等你赚够了学费,恐怕早已错过了学校的报名时间。” 陈慧说:“不怕,只要学费凑够了,我回去再复读一年也行。” 可是李玉哪曾想得到,陈慧真正感兴趣的,就是她这个人,于是她精心设计了一个局,把李玉哄骗到一个地方,卖给了一个老光棍,获利五百元。 警方很快找到了那个孩子的父母,他们是那边省城的人,孩子就是在那天晚上丢失的,当时那个妈妈推着婴儿车在街上散步,经过一个夜市时,被挂在那里的花花绿绿的衣服吸引,于是就过去试穿了几件,只是几分钟的工夫,婴儿车还在,孩子却不见了。 据那个妈妈说,当时差不多是在晚上十点左右,夜市上很热闹,人来人往的,她没注意到,是什么人把孩子抱走的。 这个时段,正好是陈慧在省城逗留的时间,所以警方据此推断,那个孩子也极有可能是陈慧偷来的,只是一时出不了手,所以就想出了一个瞒天过海之计,想借助警方之力,把孩子还给他的家人,从而骗取政府的高额奖励和孩子家人的酬金。 因为这边政府刚出台了一项打击人贩子的政策,如有提供线索抓住人贩子,或营救出受害者的市民,警方给予真金白银的奖励,两千元起步,上不封顶。 这个奖励公告到处有张贴,陈慧一定是看到了,所以就临时起意,索性把偷来的孩子送给警方,自导自演了一场“勇斗人贩子”的精彩大戏,贼喊捉贼。 这么推断,不是完全没理由的。 第一,陈慧急需要钱,这是动机。 第二,她胆子大,心思缜密,有拐卖人口的主观意图,而且已经把李玉卖了,这也算是有了前科。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警方在陈慧身上搜出一包被掰成碎块的白色药片,经检验,含有安眠药成分,陈慧自己说,那是李玉给她的,而且李玉身上还有,但现在李玉下落不明,无法核实真伪。 反观陈慧的供词,却是漏洞百出。 就算李玉是人贩子,她怎么会把自己冒险偷来的孩子,交给一个陌生人来带? 就算她是为了让陈慧带货,陈慧又怎么会接受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孩子? 说是陈慧为了贪图那一张卧铺票的便宜,也实难站得住脚。 还有,谁会从人贩子手中侥幸逃脱,再返回去报复人贩子的? 无论是证据指向,还是常规推理,陈慧的嫌疑都很难排除。 赵小禹听完,直呼魏警官骨骼惊奇,这得办多少冤假错案,才能培养出如此出类拔萃,惊为天人的脑洞? 不过九妹这次确实太过分了,她竟然瞒着他不去上学,还自作聪明地当起了救世主,自身难保,还要去救别人,还要去惩罚坏人,这还是那个曾经扭扭捏捏,羞羞答答的九妹吗? 第268章 不准会见 从刑警队出来,阳光明媚,赵小禹心中却是一片灰暗。 魏警官不允许他去看守所探望九妹,说是法律规定,犯罪嫌疑人在判刑之前,不能会见家属,他只能买了一本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委托魏警官交给九妹。 在农村长大的九妹,吃苦耐劳,干活利索,却有着一颗文艺的心,很有点才女特质,她会打算盘,会写毛笔字,钢笔字写得更是一绝,爱好文学,尤其爱读诗,从唐诗宋词到现代朦胧派,她都能如数家珍。 她格外喜欢徐志摩、戴望舒、顾成、舒婷这些现代诗人的诗,其中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是她的最爱,倒背如流。 赵小禹在书的扉页写下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九妹别怕,九哥来了! 魏警官把这些字反反复复地研读了几遍,确保没有隐藏重要情报;又把整本书反反复复地翻了几遍,确保无夹带,才答应赵小禹,帮他转送。 魏警官也不告诉他,那个获救孩子家里的任何信息,他也就无从知晓,那家人到底是敌是友,是要知恩图报,还是要恩将仇报。 赵小禹忽然害怕起来,如果九妹因此坐牢,那她这辈子就毁了。 不能坐以待毙! 在出租车司机的带领下,赵小禹在法院旁边的胡同里,找到一家律师事务所。 接待他的,是一位年轻的张姓男律师。 张律师未语先收费,收过咨询费后,听了赵小禹的讲述,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说法,陈慧要么犯了法,要么没犯法,要想进一步确认,就必须要见到陈慧本人,所以张律师建议赵小禹请他做代理律师,在案件侦查期间,代理律师是可以会见犯罪嫌疑人的。 魏警官说过,陈慧可以请律师,可以自己请,如果自己不请,也可以由法院指派,此时的赵小禹有点不信任他们,还是自己请吧。 花了一笔钱,办理了委托手续,张律师跟着赵小禹去了刑警队,申请调看两边火车站的监控,对此,魏警官嗤之以鼻。 “你以为这是拍港剧呢,到处都有闭路电视吗?那边的火车站只有三个摄像头,一个在进站口,一个在检票口,一个在站台上;这边火车站有四个,多了一个出站口的,覆盖面积极其有限,而且画面模糊不清,两边我们都查过了,不能确定陈慧在案发时间段,是否离开过火车站。” 张律师又要求见相关证人,那个获救孩子的家人,已经羁押在案的燕刚,魏警官拒绝了他,说案情保密需要,暂时不能会见。 张律师又要见陈慧,这回,魏警官思索了一会儿后,同意了。 看守所建在远离市区的一片旷野上,四四方方,阴气森森,像一座古墓,高大的围墙上挂着电网,四角的岗楼上,分别站着一位抱着冲锋枪的武警战士。 看到这阵式,赵小禹心乱如麻,孤苦无依的九妹,在这与世隔绝的高墙之内,将会是何等的煎熬? 如果可以交换,他宁愿被关在里面的是自己,他自信自己的心理足够强大,即使身处绝境,也能每天过得乐乐呵呵。 他本想跟着张律师混进看守所去,显然他低估了看守所的安保,他连第一道门也进不去,他恳求那里的管教,甚至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人家全然不为所动。 坐在看守所门前的台阶上,等了一个来小时,张律师终于出来了。 张律师说,陈慧只承认拐卖了李玉,她拐卖李玉,只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并没想过要挣钱;不承认偷过那个小孩,那个小孩确实是李玉偷的,别的情况,也和她向警方供述的完全一样,她没说谎。 赵小禹自然相信九妹没说谎,略微宽些心。 “但是,”张律师说,“法律是讲证据的,目前的一切证据指向,都对陈慧不利。” “有什么办法吗?” “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找到李玉,而且李玉愿意承认,那个孩子是她偷来的,陈慧只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她带了一下货,当然,李玉和她表哥燕刚如果有前科,将会让他们的嫌疑提高一个等级,那么,陈慧的嫌疑就会降低一个等级,但是,我前一阵子和魏警官聊过,这两人以前都没被警方打击过,所以,我们还有一条出路,就是找到以前被他们拐卖过的人,证明他们有罪。” “你能找到李玉吗?”赵小禹问。 张律师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么,你能找到被李玉拐卖过的人吗?”赵小禹又问。 张律师又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放了一顿什么屁!”赵小禹急得在地上转圈,“我问你,假如我们永远也找不到李玉,是不是这个罪名就要由我妹妹来顶了?” “这个,不好说。”张律师闪烁其辞,“律师的职权有限,不是什么都能查的,再说,法律的弹性很大,法官判案,也存在着很大的主观性。” 望着看守所戒备森严的门禁,赵小禹不由想,这里边到底关着多少和九妹一样无辜的可怜之人? 此刻,他真想化身为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从天而降,带着九妹远走高飞,或者像孙猴子那样,来一次大闹天宫,搅他个天翻地覆。 但幻想终归是幻想,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寻找李玉,虽然是一件不切实际的事,但只要存在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就要不遗余力地试一试。 那个奇丑无比的背锅子钉鞋匠曾说过,假如李玉不跟他过,他就把她带到山区老家去,他既然来到这个城市谋生,就说明他的老家距离这个城市不远,也许就是这个城市下属的一个山区。 那么,只要把这些山区都找一遍,就极有可能找到那个钉鞋匠。 对,就这么干! 第269章 寻找证人 当赵小禹做了一番统计后,心就彻底凉透了。 这个地区,共有县市十二个,乡镇大几十个,村社更是成百上千,人口以千万计,要想从中找到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果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然警方也不会无能为力。 就算赵小禹不怕辛苦,把这些地方都找一遍,可是时间不等他。 张律师说,一旦法院判了陈慧有罪,再想翻案就很难了,那就不是法律的问题了,而是政治的问题了。 但除此之外,似乎别无他法,张律师的职权有限,赵小禹更是没有一点职权,有职权的人都自以为是,不肯接受他的建议。 那么,还是试一试吧。 赵小禹想,这么多的地方,不可能都是山区,山区毕竟是少数。 他做了进一步的了解,把属于山区的地方挑了出来,决定逐个排查。 赵筱雨打来电话询问情况,得知了陈慧的“英雄事迹”后,竟乐不可支,直夸陈慧“太酷了”,又给赵小禹下了死命令:“你必须把九妹救出来,否则我就和你分手!” 而赵丁旺也是电话不断,说公司最近管理混乱,让赵小禹赶紧回去,赵小禹解释了一通,赵丁旺说:“交给警方就行了,你以为你是谁啊?” 又给赵小禹下了最后通牒:“限你十天之内必须回来,否则你这个总经理就不要当了!” 此时赵小禹心中只有陈慧,哪顾得上女朋友和他分不分手,当不当总经理? 他去银行取了些钱,幸好他的存折一直装在随身的包里,然后就坐上了去某个山区的班车。 班车颠簸了四个多小时,到了一个镇上,一打听,下面有六个村,都不通班车。 赵小禹又徒步十来里路,到了一个村,村子不大,很快就转完了,没打听到那个背锅子钉鞋匠。 又翻山越岭几里地,到了另一个村子,也是一无所获。 天色渐黑,赵小禹脚步不停,直到筋疲力尽,才钻进一个废弃的山神庙里休息。 他带了一大包馒头,还有两袋蒜蓉辣酱,学着李晓霞那样,把辣酱抹在馒头上吃,只是这边白天的气温较高,馒头都有点馊了。 他还带了一个塑料水壶,好在路边常有积水或山泉,也不管卫不卫生,灌满水壶,解渴就行。 天一亮,继续上路,遇到小卖店,就补给干粮;遇到饭店,就炒个肉片解馋。 他像个独行侠客一样,晓行夜宿,餐风饮露,事实上,他更像个乞丐,蓬头垢面,胡子也长得老长,别人看到他时,总是一脸嫌弃。 奔波了七八日,赵小禹的脚底磨起了泡,又磨成了茧,一层摞着一层,脚底板就形成了一层坚硬的壳,用指甲弹上去,邦邦地响。 他感到自己的腿明显粗了,小腿肚生出了结实的肌肉,身上被晒得更黑了,他不禁自嘲地想,如果给他穿个草裙,他就完全可以冒充野人了。 但事情并没有他的心态那么乐观,他还是打听不到那个钉鞋匠的任何消息。 他计算过,如果把这些地方都走遍,少说也得一两年,警方不会给他这么长时间的。 他终于意识到,他高估了自己的效率和运气。 一番冥思苦想后,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 他走到一个镇上,坐班车回到市区,找了家文印店,印了几千份招工广告,内容如下—— 为解决残障人士的就业问题,我市残联计划成立“残联皮革厂”,现面向社会招聘一批生产工人,条件如下: 1、年龄不限,性别不限,学历不限,地区不限。 2、必须为残障人士,可以无残疾证,入厂后统一办理。 3、会操作钉鞋机者优先。 一经录用,即属于国企在编人员,享受与国企员工同等工资、福利、养老、医疗等待遇,且包食宿。 如有不便来厂工作的,也可领料在家制作,待遇不变。 名额有限,报满为止。 有意者请致电139xxxxxxxx。 为显得正规,赵小禹还刻了一个“xx市人民政府”的假公章,盖在广告的最后面。 然后他通过张律师的介绍,低价买了一辆接近报废期的摩托车,奔波于各乡镇之间。 每到一个乡镇,就把那份广告贴得到处都是。 他想,住在山区里的农村人,可能很少来城里,但绝不会不去乡镇采办一些生活必需品,一个村子只要有一个人看到这份广告,假如那个村子正好有残疾人的话,肯定会告诉他的,如此优厚的待遇,没人会不动心。 这样操作起来,难度低多了,效率也高多了,赵小禹每天可以跑七八个乡镇,也不那么累了。 那辆摩托车真是破的可以,除了喇叭,什么都响,噼里啪啦的,但它的速度丝毫不慢,在曲折崎岖的山路上,它超过了一辆又一辆车,它在与时间赛跑,所到之处,一路黑烟,像《西游记》里的黑风怪。 很快,赵小禹的手机就有本地的陌生号码打进来,都是要应聘的,他随便问几句,得知对方“不是背锅子”,或者“不是钉鞋匠”,就以“条件不符”为由拒绝了。 这天,他正在贴广告,手机响了,这里信号不稳,对方的声音磕磕巴巴,他问了几遍,终于听清楚了,对方以前在市区摆过钉鞋摊,且是个背锅子,五十多岁。 所有的条件都符合! 赵小禹激动得简直要跳起来了,他平复了一下情绪说:“请说一下你的地址,我们先做个登记,一周后你再打电话,到时候我们会告诉你,你有没有被录用。” 挂了电话,赵小禹骑上摩托车回到市区,将情况告诉了张律师。 张律师建议报警,但赵小禹担心李玉的口供会对陈慧不利,于是说:“我们自己先去一趟,带个随身听。” 第二天,赵小禹穿上了新买的西装革履,理了发,净了面,又给自己和张律师印了新名片,然后租了一辆面包车,在车身上贴上“残联皮革厂”的彩喷布,向那个地方飞驰而去。 第270章 小山村 天道酬勤,事情出奇的顺利。 那个地方,其实并不远,距离市区,也就一百多公里,基本都是平坦的柏油路,只是最后的十来公里,崎岖难行,时而上大坡,绝得面包车气喘如牛;时而下大坡还急转弯,吓得张律师嗷嗷直叫。 司机显然走惯了这种路,每遇险情,轻松应对,甚至有时还调皮地搞个特技表演,每每令张律师心惊肉跳,带着哭腔大喊:“大爷,求求你慢点,我给你加钱……” 司机并不老,刚过三十岁,嘴里常叼着一支烟,戴着一副墨镜,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很健谈,一路上叨叨个不停。 张律师比他还要年轻一些,刚取得从业资格证不久,除了接受过一些常规的咨询外,还没正经打过一场官司,还没学会那些老油条光凭嘴吃饭的本领,所以很多事情还得身体力行。 比如这一趟,他原本是不用来的,而且律所是他一个人开的,他一走,律所就得锁门,但为了博得客户欢心,为了到时候心安理得地拿到代理费的剩余部分,他还是来了。 就这起案件,他请教过同行的前辈,前辈告诉他,这起案子就是个死局,所以走走过场就行了,尽人事,听天命,没必要投入太多的精力,得不偿失。 但他还是想认真对待,毕竟这是他从业史上的第一起官司,就算不能赢,也不能输得太惨;就算要死,也要垂死挣扎一下,不能束手待毙。 他今天的身份是“残联皮革厂”的车间技术人员,担负的使命是,现场监督那个背锅子钉鞋匠制作一双鞋,他们带着一些皮革材料。 赵小禹的身份是“残联皮革厂”的车间主任,名片上印的也是这个头衔,但他的驾驶证,却套着一个警官证的皮套,那是以前在一个地摊上买的,他本来想买“天下第一帅哥”的,但那个套子竟然是绿色的,于是就换成了警官证。 他上车后,向司机出示了“警官证”,告诉他,他们要去办案,车钱照付,还给小费,但要求司机绝对配合他们。 面包车终于到了那个村子,那是个还算平整的山坳,零零落落有几十间低矮的房子,当地村民因地制宜开出了一些农田。 村口的树荫下,坐着几个神情呆滞的村民,面包车的出现,让他们的眼中闪出亮光,纷纷站起,车还没停下,他们就凑了过来,但他们不说话,只是看,像是在看刚娶回来的新娘子一样。 赵小禹下了车,把公文包往腋下一夹,叉开腿,腆起肚,优雅地拢了拢了刚做了新造型的头发,清清嗓子,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朗声问道:“钱过继是住在这个村吗?” 钱过继是那个钉鞋匠的名字。 有人说:“就是的。” 有人看到面包车上“残联皮革厂”的喷绘,反应了过来,问:“你们是来接他去城里上班的吗?” “是的,请问他家住在哪?”赵小禹说。 那人向道路前方指了指。 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忽然撒腿就跑,边跑边喊:“钱锅子,皮革厂的领导开着车接你来了……” 赵小禹上了车,让司机跟着那个小男孩。 小男孩跑进一个破败的院子,又跑进正屋,把一个背锅子老男人拉了出来,抹了一把鼻涕,神采飞扬地对着从面包车上下来的三个人笑,像做了一件多么荣耀的事似的。 说是院子,其实并没有院墙,只是有个大致的轮廓,这让赵小禹不由联想到他和爷爷、爸爸曾经住过的那个破败的家,不过这里的房子都是石头砌的,看起来像一座座碉堡。 他最后把目光投在了那个老男人身上,那张沟壑纵生的龟壳脸,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迈着八字步走过去,问:“你就是钱过继?” “是是是,我是!”老男人的身体站不直,背上的锅子实在太大了,屁股朝后撅着才能保持平衡,但他还是努力地点头哈腰,对赵小禹表现出十二分的尊敬,“你们是残联皮革厂的?” 赵小禹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撇了过去,钱过继动作迟缓,伸着双手去接,却没接住,名片掉在了地上,那个小男孩急忙捡起,递在钱过继手里。 “写的什么?”他似乎比钱过继还要关心。 难得钱过继竟然识字,拿着名片瞅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就更灿烂了,使得那些沟沟壑壑挤成一条条细缝。 “啊!”他激动地握住赵小禹的手,“原来是赵主任啊,没想到你亲自来接我了,真是,真是……” 这时,有几个村民围了过来,他们的眼中都露出了羡慕的神情。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酸溜溜地说:“是我先看到那个广告的,他们却不要我,让钱锅子捡了个大便宜。” 有人说:“你腿脚好好的,人家凭什么要你?” 那个男子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如果他们肯要我,我就把这条腿打断了,真是奇怪,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不是残疾人的?” 有人说:“听说现在的手机有好多先进的功能,说不定人家的手机检测到了。” 众人发出一阵唏嘘,有表示不信的,有的却称赞现代科技无所不能。 赵小禹嫌弃地甩开钱过继的手,拿腔作调地说:“现在还不确定你能胜任这份工作,我们要对你进行现场考核,你不是开过修鞋摊吗?你的家具呢?” “什么家具?”钱过继一愣。 家具在西北的语境中,有两层意思,一层就是摆在家里的家具,和别处的用法一样;一层是工具的意思,类似东北的“家伙事”。 赵小禹解释道:“就是工具,你的钉鞋机。” “在,在呢,在屋里!” 钱过继把赵小禹和张律师请进屋里,司机站在门口拦住了要进屋看热闹的村民。 屋里又低又黑,又闷又热,窗户很小,像一个个方洞口,全敞开着,但还是不能让空气流通起来,屋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屎尿味。 张律师跟着钱过继到墙角摆弄钉鞋机,赵小禹凑近里屋的门口,朝里瞟了一眼,见简易的木板炕上躺着一个中年女人,披头散发,神情呆滞,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女人,和陈慧描述的,完全不一样啊! 莫非,钱过继有老婆,他并没有买走李玉? 他忽然想起了王翠萍,也就是胡叔的妻子梁兰,她曾经也是个眉清目秀,小巧玲珑的江南女子,后来也不是变成了浑身伤痕,拖着一条腿走路的傅红雪吗? 第271章 月30号 “什么味啊,这是公厕吗?” 赵小禹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做为有点身份地位的“城里人”,对这里的环境嫌弃才是正常的,如果拿出一副平易近人的好态度来,反倒显得有点假。 他用手作扇子,在面前扇着,踱到外屋门口。 “把东西搬到外面来,在这屋里做,还不得熏死!” 张律师和钱过继将钉鞋用的各种工具搬到院子里,赵小禹耸耸鼻子,“这味十里八乡都能闻到,再往远搬!” 四处望望,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树林,“去那里!” 张律师和钱过继又哼哧哼哧地把东西往树木里搬。 赵小禹不满地叫道:“老钱,你家再没人了吗?出来帮忙啊!你这还没当工人呢,咋就学会老板的作风了?” 钱过继放下手里的东西,摇晃着身体跑过来,赔着笑脸解释道:“我老婆,她,瘫痪了,动不了。” 赵小禹哦了一声,脸上现出一抹悲悯的神色,问:“残疾的到底是你,还是你老婆?” “其实我俩都残疾,”钱过继颠了颠肩膀,背上的锅子也跟着晃了晃,“我算个半残疾,我老婆是真残疾,她的腿坏了,但会钉鞋的是我。” 赵小禹沉吟道:“那你去不了工厂吧,你一走,你老婆谁照顾?” “你们不是可以拿上料,在家加工吗?” “哦,这就要看你的技术了,你技术好,我们才能放心把材料交给你,”赵小禹望了望屋门,“你要好好表现,把你的最高水平发挥出来,我拿着样品向领导申请一下,没准能给你老婆也申请一个指标,到时候,你们就是双职工家庭了,能挣两份钱。” 钱过继激动得嘴都哆嗦了起来:“我,我一定,一定好好表现……” 围观的村民们更是羡慕不已,那个想打断自己腿的男子后悔不迭:“早知这样,我就提前把腿打断了!” 众人连同钉鞋的工具,很快都到了那片小树林,张律师从面包车上拿出皮革等材料,钱过继专心致志地忙碌起来。 赵小禹不是专业人士,无法判断钱过继的技术水平是高是低,不过凭直觉,这家伙有两把刷子,只见他把一块皮革放在一块石板上,用色笔画出形状,再用斜铲刀顺着那些线条走一圈,鞋样就裁好了,动作一气呵成。 钉鞋机嗒嗒地响了起来,围观村民还是不肯散去,其实他们并不是对钉鞋多么感兴趣,只是闲得无聊,趁着这个机会侃侃大山,吹吹牛皮,讲讲荤段子,农村人的乐趣不外科这些。 赵小禹发现,这个村的男人偏多,几乎不见女人,而这些男人,大多不修边幅,不讲卫生,脏衣垢面,牙齿黄黄的,说话时喷吐着各种气味。 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这里的村民多一半是光棍,但凡有个女子,也都嫁到了外地,外面的女子却不肯嫁进来,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吧,这里的男人都很粗野,男女生殖器随时挂在嘴边,连孩子都一样。 但是有个人例外,就是先前去给钱过继报信的那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他虽然穿着沾满泥土的破衣烂衫,也是蓬头垢面的,但那双眼睛活灵活现的,他一直没离开,此时乖巧地坐在草地上,不时地注视着赵小禹等三人,眼中充满了无限的崇拜和渴望。 这时有个男人在小男孩的头上猛拍了一下,说:“石头,你今天咋变乖了?” 想必小男孩的名字叫石头,他偏了偏脑袋,羞涩地笑了笑,偷瞟了一眼赵小禹,好像第一次见到老师的小学生,又好像第一次相亲的小姑娘。 赵小禹问:“他以前不乖吗?” 那人哈哈大笑道:“这小子闹得很,爬墙上树,掏鸟抓蛇,就没有他不干的事,看见男人就要掏人家鸡把,看见女人就要摸人家奶,哈哈……” 石头羞红了脸,争辩道:“你才是!” 那人笑完,疑惑地说:“这小子今天不对啊,咋像个姑娘,我摸摸小鸡子还在不在!” 说着,伸手去掏石头的裤裆,石头大窘,跳起来欲逃跑,但慢了一步,大裤衩被拉了下来,当众出丑,众人大笑,这下惹恼了石头,提起大裤衩,扑上去也要掏那人的裤裆。 那人虽是大人,但这种玩闹时,不宜生气,也就不能依靠蛮力欺负小孩子,反倒让石头折腾得狼狈不堪,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裤裆,连声求饶。 这时有个老年人说:“别闹了,孩子懂什么?不都是咱们大人教的吗?” 赵小禹莫名觉得这个叫石头的孩子很亲切,他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他便用温和的目光看向石头,正在闹腾的石头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立刻放过了那人,乖巧地坐在地上,脏脏的小脸红扑扑的。 赵小禹不由自作多情地想,这孩子是因为自己的到来才变得乖巧。 “你叫石头?”他问。 “嗯。”石头端正了一下坐姿,认真地答道。 “几岁了?” “八岁。” “上学了吗?” “还没,”石头的脸上现出一抹沮丧,“我妈说,等到了2月30号,就让我上学。” 众人大笑。 有人说:“石头,月份牌子上就没有2月30号,你妈骗你呢!” 石头反驳道:“每个月都有30号,为什么2月没有?今年没有,明年一定有;明年没有,后年一定有,我妈不会骗我的!” 赵小禹心中叹了口气,又是一个不负责任的谎言。 但他今天来此不是解决失学儿童问题的,他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和张律师耳语了几句,便起身走开,绕了一个圈,进了钱过继的家。 第272章 招供 靠着墙躺在床上的那个女人看见赵小禹时,眼神中透出点欣喜,又透出点慌乱,旋即恢复到面无表情。 赵小禹问:“你是老钱的老婆?” 那个女人轻轻嗯了一声。 赵小禹自我介绍道:“我是市残联皮革厂的,领导让我来了解一下你家的情况。” 那个女人哦了一声。 赵小禹坐在一只凳子上,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开来放在膝盖上,又拿出一支笔。 “那我就直接问了。” “嗯。” “姓名。” “李,李红桃。” 果然就是她,李红桃是李玉的真实名字。 赵小禹此刻的心情,一半是兴奋,一半是愤怒,兴奋是因为,九妹总算有救了;愤怒的是,这个女人让九妹凭空遭了那么多的罪,活该残废! “年龄。”他继续问。 “37。” “娘家是哪的?” 李红桃说了一个地方,赵小禹在笔记本上记了下来。 “有孩子吗?” “没。” “是不想要吗?还是身体原因?” “身体原因,天生不育。” “因为什么致残的?” 李红桃不说话了。 赵小禹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她。 李红桃目光躲闪,似有难言之隐。 赵小禹转头望了望窗外,树林里的那群人还在聊着天,不知说到了什么话题,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石头正拿着一根棍子,追着一个男人打。 赵小禹不想过多地浪费时间,便收起笔记本,掏出“警官证”,冲李红桃亮了几秒钟,又收了回来。 李红桃愣了一下,情绪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她拼命扭动着身体,可是起不来,可见是真的残废了。 “你们是——”她兴奋地叫道。 “嘘!”赵小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望了望外面,“对,我们是警察。” “救我,我快要被钱锅子折磨死了!”李红桃压低声音哭道,“钱锅子根本不是人,我的腿就是被他打断的……” “冷静!”赵小禹做了个下压的手势,“我们只来了三个人,今天怕是带不走你,这里的人刁得很,一旦知道我们的身份,估计得把我们活埋了,我先向你了解一下情况,明天我们让武警部队过来。” 李红桃失望地哦了一声:“你想了解什么?” “你是怎么被拐卖到这里来的?”赵小禹拿出随身听,按下了录音键,让李红桃对着随身听说。 李红桃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开始讲,不过她讲的和她表哥燕刚讲的一致,是一个名叫赵美娥的女孩骗了她。 赵小禹猛地起身过去,一把抢过随身听,啪啪按了两下,一阵沙沙响,将刚录好的内容洗掉了。 李红桃不解又不安地望着赵小禹。 赵小禹冷笑一声:“看来你是不想离开这里了?” “我想啊,怎么能不想呢?”李红桃又哭了。 “想就说实话!”赵小禹轻声喝道。 “我说的是实话啊!” “哼哼,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赵小禹向她交了底,“老实告诉你吧,赵美娥是我外甥女!” 李红桃大惊失色,嘴巴张大,却说不出话来。 赵小禹接着说:“赵美娥是不是告诉过你,她有个舅舅在这儿当警察?” 李红桃惶恐地点了点头。 “她后来是不是又说,那是她编的?” 李红桃又点了点头。 “那是因为她听到了你和你表哥的谈话,知道你们是人贩子,怕引起你们的仇视,当时就害了她,所以才故意否定了前面的说法,她确实有个舅舅在这里当警察,就是我!”赵小禹指指自己的胸口,“你想诬陷我外甥女,还想让我救你,你觉得可能吗?” 李红桃一下子变得面如死灰,直起的上半身,又跌靠在墙上。 赵小禹又说:“我们的人到处撒网,分头找你,老天有眼,偏巧让我找到了你,只要我回去说你不在这里,就再没人会来了,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了。” 李红桃半晌无语,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说吧,坦白从宽,再说你现在是残疾人,就算被判了刑,也只是在监外执行,和没判是一样的,你好好考虑清楚。”赵小禹又将随身听按下录音键,交给了李红桃。 “我说,我全说,”李红桃终于开口了,“我宁愿坐牢,也不想在这儿待着了,这里就是地狱,比地狱都可怕!” 然后她讲述了整个事件的经过,这回没耍花招,和陈慧说的基本相符,是她先要拐卖陈慧的,没想到被陈慧反卖了。 其后的经历,就比较惨了,先是被钱过继强奸,后又被绑架到这个山区,当晚她逃跑,又被钱过继发现并抓了回来,一顿毒打,就打坏了腿。 钱过继每晚都要在她身上发泄兽欲,他简直是个变态,变着花样折磨她,用绳子勒她,用火钩子烫她,喂她猪食,拔她指甲…… 他原本想让她生孩子的,可是听说她天生不育,索性就不把她当老婆了,把村里的一些光棍汉领回家,收他们的钱,让她接客,等于说,她现在就是这个村的村妓,只要肯花钱,谁都可以欺负她。 这一个月来,她过得暗无天日,生不如死,这些男人长年不洗澡,身上脏得很,让她患上了严重的妇科病,可是钱过继仍不放过她。 说到这里,李红桃伸出一只手,果然有两个指甲被拔掉了,露出了底层嫩红的肉。 又挽起袖子,胳膊上有个尚未愈合的伤口,伤口很深,血肉模糊,隐约可见筋和骨头,化了脓,淌着血水,一只虫子在血肉里蠕动,她用一根火柴棍挑了出去。 赵小禹看得触目惊心,又心花怒放,现在施加在这个女人身上的,就是被她拐卖的那些女人和孩子遭遇过的,想起九妹差点经历这些,他本能地打了个冷战。 九妹太胆大包天了,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像当年爷爷和爸爸教训他那样,不仅要骂,还要打,笤帚、鸡毛掸子都用上,不疼不长记性。 “你们总共拐卖过多少人?”赵小禹又问。 “今年就是七八个吧,去年……”遭受了非人待遇一个来月的李红桃,头脑还是很清醒的,说到这里,意识到会给自己加罪,便改了口,“去年没干过,今年才开始干的。” 赵小禹料到再问不出有用的话来,便拿过随身听,按下了停止键,说:“你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再坚持一晚上,明天我们来救你。” 如果不是为了救九妹,他倒真希望李红桃被这个村的男人虐待一辈子,把十大酷刑都用上,这种人罪恶滔天,千刀万剐都不解恨! 第273章 叔叔,你要带走我吗? 在赵小禹和李红桃谈话的时候,钱过继已经缝好了一双鞋,轮带底,皮革帮,不得不说,这老汉的手艺和他的长相一样出众。 鞋看起来虽然略显笨重,造型也很古老,却很有一种原始质感,反倒显得霸气十足,针脚细密均匀,边角修得平整光滑,一点也不像手工做出来的。 赵小禹忍不住赞叹了一番,不过他心里想,这种人才,监狱里估计也用得着,据说那里面也有各种工厂,至于有没有工资,他就不得而知了。 想到这点,他又不由感叹钱过继时运不济,本来修鞋修得好好的,没招谁惹谁,遇上陈慧这个愣头青,以为要过上幸福生活了,到头来却葬送了自己的自由。 不过,这也是他咎由自取,他心中但凡有一点善念,就不会有今天的下场。 某种程度上讲,买人者和卖人者一样可恨,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是人贩子的衣食父母。 赵小禹要走,钱过继拱腰相送,央求赵小禹在领导面前多帮他美言几句,赵小禹说:“一定的,就你这手艺,我估计领导都得敲锣打鼓来接你,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心里说,岂止是敲锣打鼓,还要警车开道,武警护送。 钱过继眉开眼笑,千恩万谢,当场要给赵小禹下跪磕头,被赵小禹拉住了。 石头忽然跳到赵小禹面前,扭扭捏捏地说:“叔叔,你们能带我走吗?我不会钉鞋,但我有体力,什么苦都能吃,我不要工资,我只想离开这个地方!” 赵小禹心中一动,这孩子和自己何其相似啊!摸了摸他的头:“和你妈好好说说,去上学吧,不然你永远离不开这个地方。” 三人上了车,车沿着来路颠簸而去,坐在副驾上的赵小禹忽然叫了一声:“停车!” 他从反光镜中看到,那个孩子一直跟在后面,司机停下车,那个孩子一见,高兴地跑了起来。 张律师从车窗探出头,不安地说:“赵总,你不会要带走这孩子吧,千万别,那样你就真的成了人贩子了。” 赵小禹没说话,推开车门下了车。 石头加紧几步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叔叔,你要带我走吗?” 赵小禹蹲下来,双手按着他的肩头:“叔叔不能带你走,叔叔是想告诉你,月份牌上真的没有2月30号,闰年也只有29号,等你上了学,这些常识就都懂了。听叔叔的,去上学吧,那才是一个孩子该干的事。” 孩子流下了眼泪:“其实我知道的。” “你知道?” “嗯,我知道2月没有30号,我是不想让别人说我妈是骗子。”石头呜呜地哭起来。 赵小禹心中一酸,想说点什么,却感到有东西卡住了喉咙。 他伸手抹掉了孩子脸上的眼泪,站起来,默默地上了车,说了声:“走吧!” 山路难行,面包车走得很慢,反光镜中,那孩子一直站在那里,慢慢地被阳光吞噬,反光镜中,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山野,和一片炫目的白光。 三个人谁都不说话,气氛一时有点沉重。 赵小禹想,不是每个母亲都叫孙桂香,不是每个孩子都如他一般幸运。 这里的人想出去,可是他们宁愿打断双腿,到城里寄生,也不敢单枪匹马到外面闯荡。 城市并不远,远的是人们对未知世界的恐惧,人们向往新生活,但又害怕新生活;想改变,却又不敢改变。 不要说那些被人贩子拐卖了的人脑子不够用,只是他们所处的环境,让他们宁愿相信一个陌生人,也不愿意相信自己。 就像石头,还用人贩子费尽心机拐卖吗? 看不到人生希望的他,只要给他一点小小的承诺,他就会义无反顾地跟在你后面。 张律师问:“情况怎么样?” 赵小禹从包里掏出随身听,递到后边去。 听完李红桃的讲述,司机笑道:“原来你是取证去了,那帮人还说你是睡那个女人去了。” “什么意思?”赵小禹不解。 司机说,其实所有的人都看见赵小禹进了钱过继的家,见他迟迟不出来,就猜测他和李红桃睡上了,还都夸他体力非凡,玩了那么长时间,所以也就没人去打扰他的雅兴。 只有石头那孩子不相信赵小禹会做那种事,他就和众人追打了起来。 钱过继一直在忙着做鞋,也不在乎别人说他老婆。 有人开玩笑说:“钱锅子,赵主任睡了你老婆,你这工人是当定了,说不定还要提拔你当个副主任呢!” 钱过继乐得嘿嘿笑。 “赵警官,你这回摊上事了,”司机拍着赵小禹的肩膀笑道,“你睡了人家的老婆,又不给人家安排工作,看人家不把你告得倾家荡产才怪!” 赵小禹苦笑一下,又冷笑道:“他没有机会了。” 就在前一刻,他还在为钱过继惹上官司而耿耿于怀,此刻全然释怀了,钱过继只是没有李红桃那样的本事和勇气,并不缺乏那颗丧尽天良的心。 又问:“张律师,钱过继这种得判几年?” “这个,真不好说。”张律师不知是太精通法律,还是对法律一窍不通,一遇到关键时候,就模棱两可,“细究起来,钱过继犯有强奸罪、伤害罪、非法拘禁罪、虐待罪、强迫卖淫罪,可以说是十恶不赦了,但这些罪,统统被那个女人是他买来的这一事实稀释掉了,至于判几年,就看法官怎么认定了,有可能数罪并罚,也有可能批评教育一下了事。” “哇靠,十恶不赦之徒,转眼间就成了无罪之人,这是他妈的什么狗屁道理?”赵小禹有点不相信。 “你还别不信,”张律师耐心地解释道,“按理说,凡是买老婆的人,都百分之百构成了强奸罪和非法拘禁罪,哪个女人是自己愿意的?两罪并处,至少三年以上,但实际上这些人,哪个被判了?” 对于这点,赵小禹深有感触,当年爸爸和爷爷也囚禁过叶春梅,可是他们并未得到法律的制裁;王翠萍更不用说,被囚禁,被虐待,被打残,被逼死,而罪魁祸首武家人最后还不是好好的吗? 张律师又说:“传销你知道吧?” 赵小禹笑了笑:“知道。” 张律师说:“搞传销的人,有时冒充国家公职人员,有时伪造国家文件,这些事,单拿出来都是重罪,一旦和传销挂上钩,就成了传销的一种手段了,罪反而轻了,达不到一定数量的下线,连刑事犯罪都够不到,你说气人不气人?” 赵小禹点点头,倒确实是这样的,当年他去派出所自首,同时举报魏巧梅伪造国家文件,派出所的警察也是这么对他说的,看来这个世界,果真是漏洞百出。 这时,他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张律师,那李红桃遭受的这些,是不是都得算在我妹妹头上?” 第274章 讼棍 “那倒不会,”张律师说,“陈慧只是拐卖人口,至于这个人被拐卖了以后,受过哪些非人的待遇,哪怕被杀害抛尸,都和她无关了,所以她充其量是个拐卖人口罪。” “能无罪释放吗?” “难!犯罪份子的人权也受法律保护,就算李红桃是人贩子,你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拐卖她,都构成犯罪,只是罪大罪小的问题。”张律师侃侃而谈,“再说,陈慧已经被羁押了一个来月了,如果现在判她无罪,这一个月的单谁来买?这可就是冤案了,冤案好办不好翻,翻案是要处理人的,为了你妹妹一个普通老百姓,你觉得把谁处理掉合适?当然,我只是等同类比,你妹妹这个案子,警方做的没错。” “这他妈的叫什么事!”赵小禹气得直捶打车门,“我妹妹收拾了一个人渣,免去了多少人受害,你不奖励她就算了,怎么还能判她呢?” “唉,这就是法律。”张律师沮丧地说,“不过,她并不是以赢利为目的的,而且救了一个孩子,有立功表现,肯定会轻判,或许会判缓刑。” “反正不能不判是吧?” “应该是。” “怎么才能不判?” “除非她未达到刑事行为年龄,或证实不具备刑事行为能力。” “说人话!” “未成年人,或者有精神障碍。” “多大年龄才算是未成年人?” “想要完全免除刑事责任,那得是14周岁以下,不过,一般来说,不超过18周岁,都会轻判的。” 在两人谈话的时候,司机脸上的疑色越来越重,这两人不是警察吗?怎么这会儿一个成了“赵总”,一个成了“张律师”,而且赵总还有个拐卖过人口的妹妹,便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他可不想被牵连。 赵小禹笑了笑,向他说了实话,他想,但凡有点良知的人,就不会觉得九妹做的不对。 果然,司机听完后,态度立马转变了,竖起了大拇指。 “这女孩,绝了,智勇双全啊,我都有点崇拜她了!”但他话锋一转,“不过,你们今天冒充警察,这算不算犯法?” 赵小禹也不清楚,转头看向坐在后面的张律师。 张律师说:“放心吧,没事的,我一个律师,能跟你干违法的事吗?咱们这是乔装,不是冒充。” 赵小禹愣住了:“有什么区别?” “这个,区别还是蛮大的,”张律师说,“咱们只是为了取证,不是为了谋取不正当利益,警方可以不采用咱们的证据,但是定不了咱们的罪。” “啊,不采用啊,那咱们不是做了一顿无用功吗?” “那就看你怎么操作了,”张律师胸有成竹地说,“你如果在开庭时,把这个录音当成证据提供给法院,那法院就可能不采纳,因为它是通过非常规渠道取得的,而且无法证实其真实性;但你如果在案件侦查阶段,把这个录音当成线索提供给警方,警方就必须得采用,他不采用,就失职了,这就好比,有人报警,警察不出警一样。同样的录音,做为证据和做为线索,用法是完全不同的,明白了吗?” “明白了。”赵小禹不得不佩服这个胆小的律师,果然是术业有专攻。 张律师又说:“警方通过这个录音,从李红桃口中拿到正式口供,或者其他证据,就完全可以定她的罪了,你说这个录音重不重要?” “重要,那么,假如李红桃到了刑警队,不老实交代怎么办?”赵小禹还是不放心,怕到了关键时候,李红桃再反咬陈慧一口。 “这个,”张律师呵呵一笑,“你太小看警察了,人家可是专业的,到时候发在报纸上的报道就会这样写:本报讯(记者苏影报道)……警方日夜奋战,辗转数千里,走访数百人,终于从某地群众口中得到一条重要线索,干警们不顾劳累,火速出击,将犯罪嫌疑人李某缉拿归案。在审讯期间,李某无比狡猾,企图用各种谎言干扰警方的办案节奏和焦点,但在警方强大的心理攻势之下,如实交代了自己的犯罪事实,至此,某某大案成功告破。你知道这个心理攻势有多强大吗?只要有了嫌疑,基本就没跑。” 赵小禹笑了,向后伸出一个大拇指:“牛逼,不愧是讼棍!” “你在骂我吗?”张律师有点不高兴了。 “哪有啊,我是在夸你呢!”赵小禹连忙解释,“我文化低,用词不当,你不要介意,只要你救我妹妹出来,我给你送锦旗,去电视台给你点歌,敲锣打鼓感谢你!” “那倒不用,把剩下的律师费给我结了就行。”张律师总觉得赵小禹这家伙不老实,本来委托时要交一半的律师费,可是赵小禹一顿神侃海说,只交了20%,为了这难得的第一场官司,他也就同意了。 “那没问题,律师的钱,我敢欠吗?那不是提上鼓找锤吗?我还要给你小费呢!”赵小禹爽快地说,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你刚才说的苏影是谁?那个记者很厉害吗?” “她现在还算不上记者吧,”张律师的腔调忽然变得拿捏起来,“她在这里上大学呢,学的是新闻学,以后可能会成为记者。她也是你们定东市那边的人,所以听到你的口音,我就觉得很亲切,不然也不会跟你来这一趟的。” “那我还得感谢这个苏影了?”赵小禹说。 “那倒不用。” “你女朋友?” “现在还不算是。” “进行到哪一步了,是有名无实,还是有实无名?” “成功了一半了。”张律师的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然而马上又变得沮丧起来,“我同意了,她不同意,骂我是讼棍。” “所以你管这叫成功了一半?”赵小禹哭笑不得。 “不然呢?两个人的事情,一方已经同意,不算是成功了一半吗?” “算,太算了!”赵小禹无语了,“你厉害,怎么说都有理,果然是讼棍!” 三个人大笑起来。 第275章 看守所的生活 那个黄昏,是陈慧一生之中的至暗时刻。 审讯结束后,警方把她移交到了看守所,看守所给她办理了入住手续,签字画押,她名正言顺地在看守所安家落户了。 她的十个手指头的指纹,和两个手掌的掌纹,以及她穿着黄马甲站在一块标有身高刻度的牌子前照的正面照和侧面照,成了永生难以磨灭的印记,那不是九哥因随地撒尿做的检查,也不是筱雨为了装酷贴在手臂上的火箭炮印章,那是要伴随她终生的。 她成了犯人,不再清白了,辜负了九哥,也辜负了筱雨。 咣当一声,一道铁门,把她和这个世界隔开了,也阻断了她对未来的一切幻想。 那时她心如死灰,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甚至希望自己被判死刑,一声枪响,一切的痛苦和耻辱,一切的不舍和不甘,就都不复存在了,干净利索,一了百了。 直到有一天,管教把她叫出监室,带进办公室,将一本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交给她时,她的心底才又泛起了涟漪。 她抚摸着书扉页上的那些字,泪如雨下。 在此之前,她一再央求魏警官,不管她犯了什么罪,她都认,但请不要通知她的家人,魏警官当时一笑置之,看来他还是通知了,而且偏偏通知了她最想见到却又没脸见的人。 看守所的生活简单而规律,起床,洗漱,打坐,吃饭,做广播体操,放风,看电视,睡觉,起床……周而复始,每项工作都按时按点。 监室的环境还不错,她们监室住着八个人,都睡在一张大通铺上,通铺的一旁就是蹲便,没有任何遮挡,无论大小便,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据说男犯人小便时要像女人一样蹲着,这是个没有尊严的地方。 她们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这个方寸之地消磨着时光,放风的地方,不过是个几平米大的,全封闭的阳台,和待在监室毫无差别。 为了防止犯人自杀自残或互相伤害,所有的工具都是软质塑料做的,牙刷没有把儿,只是有个头连着指套,手指充当把儿,这样刷牙很别扭,需要把整根手指都塞进嘴里。 饭菜免费不限量,不过只有瓷实的馒头,和散发着泔水味的水煮白菜汤,和河中的伙食有一拼,然而却再也没有了九哥的肉酱。 有钱的可以报小灶,小灶有菜有肉有米饭,不过价格很贵,数量很少。 陈慧身上本来带着两千多块钱,但因为那些钱疑似赃款,被做为证物封存了。 后来管教告诉她,九哥给她交了不少钱,她可以购物和报小灶了,但她没报小灶,来这种地方,就是受苦的,吃什么小灶啊? 她只买了一件睡衣和睡裤,不买不行,她已经裸奔了好几天了,因为在入监时,她的牛仔裤被检查出含有金属物件,不能带进监室。 她们每天要打坐两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每次两小时,盘腿坐在通铺上,可看书,可冥想,但一定要保持严肃,不准起来,不准交头接耳。 监室里安装着无死角的摄像头和收音器,她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逃不过管教们的眼睛和耳朵。 监室一角的多用柜上,摆着很多书,都是以前的犯人带进来,走时没带走的,什么书都有,但陈慧只看那本《再别康桥》。 这本书上的所有诗作,她大部分都背会了,她只是看那几行留在扉页上的字: “天降大任于是人也……” 她想,九哥真是太高看她了,她能苟且偷生已是勉为其难,何谈“天降大任”? 但每当看到“九妹别怕,九哥来了”八个字时,她的心里还是感到一阵温暖和难过,她想说,九哥,我不怕;可她又想说,九哥,我好怕。 从那时起,平时睡眠如猪的她开始失眠,倒不是因为她想的太多,而是因为她睡在大通铺的正中间,头顶是彻夜不灭的,明晃晃的电灯,即使她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它的刺眼。 她们睡觉不准蒙头,还要保持睡姿,她无法避开无处不在的灯光。 挨着她睡的,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大家都叫她韩姐。 韩姐寡言少语,几乎不和任何人交谈,整天目光痴呆地望着一个地方,但陈慧感到了她对自己的敌意,她看陈慧时,总是目露凶光。 韩姐之所以对陈慧不友好,大概是因为陈慧是人贩子吧。 其实,全监室的人对陈慧都不友好,虽然陈慧一再声明,她拐卖的是人贩子,但舍友们似乎并不相信,杀人犯还说自己替天行道呢,但她们表面上并不怀疑。 据舍友们讲,韩姐是因为杀了人贩子被关进来的。 那是个周末,韩姐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她三岁的儿子独自一人在院门外玩,恰巧一个人贩子经过,抱起孩子就走,孩子的哭声惊动了韩姐,韩姐追了出去,她把人贩子扑倒在地,又骑了上去,捡起一块板砖给人贩子开了瓢。 人贩子死了,可惜的是,人贩子在摔倒的时候,孩子脱手落地,头朝下撞在水泥地上,抢救无效,也死了。 韩姐因为防卫过当被关了进来,等待审判。 所以,韩姐和人贩子不共戴天。 陈慧本来问心无愧,但总是被韩姐充满敌意的目光注视,慢慢地,她就有点怕韩姐了,不敢直视她,做贼似的;睡觉时,每当韩姐有什么小动作,她就不由一阵心惊肉跳。 某天上午,楼道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接着一个女孩被几个武警拖着经过陈慧她们监室的窗口前。 那个女孩整个人软成一团棉花,已经不会走路了,嘴里不停地叫喊着:“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然而,拖着她的几个武警根本不理她,目视前方,带着严肃而冰冷的表情,迈着有力的步伐走过去了。 那个女孩的哭喊声渐去渐远,持续了很长时间才消失,她的那句“我不要死”,似乎还在空气中若隐若现地回荡,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口。 一个舍友失魂落魄地说:“这是要拉去枪毙了……” 陈慧明知道自己罪不致死,但这时还是吓得浑身发软,惊慌失措,她赶忙拿起那本《再别康桥》,翻到扉页,默念着那些字:“天降大任于是人也……” 这时,她听到韩姐冷笑道:“多好,解脱了!” 陈慧蓦然抬头,碰到韩姐两道锐利而狠毒的目光,她一哆嗦,手里的书差点落地。 第276章 立功 晚上睡觉时,陈慧就更加胆战心惊了,不知是什么给她的预感,她总是觉得韩姐今晚要有所行动,虽然她猜不到,她会以何种方式行动。 直到凌晨都没睡着,陈慧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吓了一跳,转头看韩姐,只见她侧卧着身体,面向着陈慧这一边,一手捂着嘴,一手往嘴里塞着什么,还用食指不住地往口腔深处捅,似乎有点恶心,干呕了几下,但她没让那些东西吐出来。 韩姐没注意到陈慧在看她,手伸进被子里,又摸出一个东西,继续往嘴里塞。 尽管她掩饰得很好,但睡在她身边的陈慧还是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卫生纸团。 陈慧大惑不解,她这是要干什么? 韩姐一连往嘴里塞了好几个卫生纸团,都用食指捅到了里面。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嘴大张开,陈慧看到她满嘴都是白色的纸团,脸憋得通红,但她还是极力控制自己不乱动,眼睛瞪得又大又圆,翻出了白眼仁。 这时,陈慧蓦然醒悟,她要自杀! 她急忙掀开被子,翻身骑到韩姐身上,一只手往出抠韩姐嘴里的纸团,一只手按压着她的腹部,试图通过挤压内部气压,把那些纸团顶出来,一边大声喊着“救命”。 舍友们全醒了,纷纷过来帮忙,陈慧跳下床,按响了紧急呼叫器。 管教迅速赶到,此时韩姐已经失去了意识,被管教抬到医务室去了。 第二天,管教把陈慧叫到办公室,告诉她,昨晚韩姐确实是想自杀,幸亏发现得及时,采取的措施也很得当,所以并无大碍。 管教说,她们告诉韩姐,救她的人是陈慧,陈慧虽然犯了法,但她同样是个满怀正义感的好姑娘,同样在和人贩子做斗争,这个世界不完美,但还是好人多,好人就该好好地活着,韩姐当时痛哭流涕,说她再不会做这种傻事了,她儿子没了,她活着没意义了,她要重新寻找活着的意义,她说她出狱后,要通过合法手段打击人贩子。 管教说,韩姐暂时被关在了独立监室,接受专业人员的心理疏导。 管教说:“陈慧,你立大功了!” 陈慧激动地问:“那我是不是能减刑了?” 管教笑了,说:“你还没判,谈不到减刑,但应该很快能出去了。” 陈慧在被羁押了两个半月头上,被移送到法院审判。 在此期间,警方通过赵小禹提供的线索,抓捕了李红桃,又通过李红桃的口供,抓捕了这个团伙的其他人员共四名,然后根据他们提供的信息,解救了三名被拐卖儿童,和一名妇女,其他被这个团伙拐卖的人员,也在进一步解救中。 赵小禹一直住在一家小宾馆里,也一直没回黄水县,山高路远,他怕这边突然有事,着急慌忙赶不过来。 事实上,他留在这边基本没什么事,警察抓了李红桃以后,就再没找过他,他倒是天天往刑警队跑,也没得到有用的信息,后来魏警官说,陈慧的案子已经移交到检察院了。 他又跑到检察院,人家不理他,说一切按部就班,让他等着开庭就好了。 张律师从看守所了解到,陈慧救了人,立了功,所以他分析,陈慧很有可能被判缓刑,甚至更轻,大概率是哪天开庭哪天放,无罪是不可能的了,因为已经羁押了这么久。 他劝赵小禹放松一点,但赵小禹就是放松不下来,这段时间,他甚至失眠了,通宵睡不着,这是亘古未有的事。 老七打来一次电话,说销售公司调来了新的总经理,赵小禹被降级成了副总经理,新总经理一上台,就把老七和老八开了,老七说他要回农村了,老八没回农村,但不知道去哪了。 这个结果,赵小禹虽觉得有点突然,但一点也不意外,他离开公司这么久,公司总要运作,总要有人管事,老赵对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他现在顾不上别的,九妹最重要,工作就是个屁,老子去哪都是大爷! 后来老八也打来了电话,询问了一下陈慧的情况,说他目前在工地干活,死也要死在城里,农村他是待得够够的。 老八还说,大哥去找过他一次,留下一些钱,让他转交给赵小禹,拿去救九妹,不够他再筹。 赵小禹问及大哥的近况,老八结结巴巴地说:“我,我问他现在干,干什么,他没说,但看上去混得不,不咋样,老了许多,穿着也很邋遢,还跟着一个女,女的,说是大嫂。” 赵小禹心里很不是滋味,大哥还是很在乎他和九妹的,但是他宁愿去找老八,也不愿意联系他,看来他和大哥的成见太深了。 那个女的,应该还是魏巧梅,这大概就是大哥不愿意直接联系他的原因吧,女人是祸水,果然没错,比如九妹,数她最祸。 他又问:“大哥是咋知道九妹出事的?你告诉他的?” 老八说:“不是,警察去,去前进四队调查过,村里的人都知,知道这事了,大哥回过一,一次家,就听说了。” 赵小禹不由心疼起九妹来,她精心编织的谎言,这么快就被拆穿了,还是用这种不光彩的方式,不,九妹不是祸水,只是满池污水,容不下她这杯清水。 过了两天,武玉凤也打来了电话,劝赵小禹不要着急,让陈慧放宽心。 陈家的其他人,再没人打过电话,也许,他们还在埋怨陈慧给他们丢了脸吧。 赵筱雨倒是每天都要打个电话,这家伙乐观得很,说坐牢就坐牢,人生在世,不坐一回牢,不算圆满,以后有机会,她也要坐一回,“那多酷啊!” 陈慧开庭的前一天,赵筱雨又打来电话:“老九,我在火车站,快来接我!” 第277章 夜聊 赵小禹骑着那辆即将报废的二手摩托车去了火车站。 正是出站高峰期,那里人流密集,但赵小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赵筱雨。 她太惹眼了。 节令已过立冬,气温骤降。 赵筱雨又穿上了黑皮衣,挽起了朝天髻,肩上搭着乞丐包,墨镜在鼻梁上耷拉着,眼睛从眼镜的上边框露出来,注视着人群;嚼着口香糖,厚实的,略带棱角的嘴唇轻轻蠕动着。 如果说,每个女孩,都有两面,那么赵筱雨就有四面,不仅是穿着,性格也是如此。 夏天奔放,冬天冷酷,春天刻薄,秋天阴郁。 如此变化无常,且没有任何优点的女孩,不知金海到底看上了她什么,赵小禹此刻这么想。 他站在人群中,看见了她,她却没有看见他。 她站在出站口一侧的水泥墩上,比人群高出一米多,像一尊雕像,目空一切,看不见他很正常。 赵小禹穿梭在人群中逆流而上,来到赵筱雨的脚下,仰望着她的下巴,她仍未看到他。 “哎,你站那么高干嘛?” “不站这么高,你能看到我吗?” “不怕人贩子盯上你吗?” “人贩子比你还可怕吗?” 二十分钟后,两人去了赵小禹住的宾馆。 宾馆名叫筱筱小宾馆,是真的小,除了一间狭小的卫生间,一张一米五的床外,再什么也没有了,几乎没有地。 一进门,赵小禹一脚踢上门,一把抢过赵筱雨手里的包,甩在一边,将她拦腰抱起,扔在床上,然后扑了上去,床板吱吱响……(此处删去927字)。 好吧,以上是赵小禹的想象,事实上,赵小禹什么都没做,反倒是赵筱雨一头栽倒在床上,嘟囔了一声:“累死了!” 天黑了,赵筱雨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两人下去吃饭,顺便研究明天开庭的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研究的,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接下来就是听天由命了。 赵筱雨说:“如果他们明天不放慧慧,我就大闹法庭,让他们把我也判了,我俩就又是舍友了,关他个天荒地老才好呢!” 吃完饭,赵小禹骑着那辆即将报废的二手摩托车,载着赵筱雨,趁着晚上没交警,在街上兜了几圈,很晚了,才返回宾馆。 赵小禹想再开一间房,前台告诉他,房子全满了。 赵筱雨狐疑地看看店员,又看看赵小禹:“你俩提前说好的?” 赵小禹和店员同时一愣,没明白她的意思。 “算了算了,”赵筱雨拉起赵小禹,“就住一间吧,你敢动我,我就报警告你强奸!” 回到房间,赵小禹问:“这房间还行吧?” 赵筱雨反问:“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先听真话。” “你就给老娘住这种地方?”赵筱雨指手画脚地开启了泼妇模式,“这么大点的地方,憋屈死了,这是住人呢,还是养猪呢,怕地方大乱跑不上膘吗?看看这床单,几个月没洗了吧?还有这味,要熏死人,谁受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时的生活质量,我又不是长住,哪怕我花钱也行啊,你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好不好……” “打住打住!”赵小禹做了个暂停手势,“还是说假话吧!” 赵筱雨马上调整成一副温柔的腔调:“有你的地方,就是最好的地方,看到宾馆的名字,我就知道了你的心意,你一定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吧,我都感动死了,筱筱小宾馆,它把我的心都化掉了……” 她边说边整理着赵小禹的领口,仿佛一个送丈夫出门的贤惠妻子。 “还是假话好听!”赵小禹再也按捺不住,抱住赵筱禹,吻住了她的嘴。 两人吻得昏天黑地,热泪盈眶,似乎要将这两个月来的思念之情全部释放出去,似乎要将对方捏碎,和自己融合在一起,像捏泥人一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地下的空间实在太小了,床腿绊倒了他们,他们便跌倒在床上,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老九,”赵筱雨喃喃地说,“我后面说的才是真话……” 赵小禹无以为报,只是还以她更热烈的吻,咬牙切齿地吻,敲骨吸髓地吻。 不过两人只限于吻,再没有下一步的行动,吻到筋疲力尽才彼此松开,并排躺在床上。 稍事休息,又进入了互斗模式。 赵小禹取笑道:“你肯定是处,连接吻都不会。” 赵筱雨不甘示弱:“你才是处,除了接吻,再什么也不会。” “反正你是什么事都不肯认输是吧?” “废话,输给谁也不能输给你!” 但两人并没有去验证到底谁是处,仿佛心意相通,一切适可而止。 整晚上,两人几乎没睡,聊一会儿,吵一会儿,温存一会儿,打闹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一会儿,不知不觉天亮了。 在法庭上,赵小禹和赵筱雨见到了陈慧,她由两名法警,从一个门口押出来,坐在被告席上。 她穿着一身薄薄的,粉红色的睡衣,上身套着黄马甲,整个人瘦了一圈,形容憔悴,气色萎靡,和她平时健康活泼的样子判若两人。 大概监室里照不到阳光吧,她的脸很白,是那种营养不良的惨白。 赵小禹既心疼,又可气,这段时间,他虽然见不到陈慧,但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看守所,本来想给陈慧续钱,一查余额,几乎分文未动,就知道她没好好吃饭。 陈慧看了一眼两人,就深深地埋下头去,她不想让他们看到她的狼狈样子。 无论什么时候,他们总是陪着她,也只有他们陪着她,她不想成为他们的累赘,可是离开他们,她一无所有,一无是处。 她的身体有些微微颤抖,因为冷,因为她在抽泣。 旁听席上,除了赵小禹和赵筱雨,还有三四个中老年男女,他们是该案受害人李红桃的家人。 因为这次是公开审理,所以还来了报社和电视台的几名记者,几个摄像头对着法庭,这些人都是张律师成功了一半的女朋友,大学生苏影带来的,她现在在一家报社实习。 还有那个被陈慧解救出来的孩子及其家人,还有近期警方解救出来的,曾被李红桃团伙拐卖的孩子的家人,是魏警官怂恿他们来的,既然那个孩子不是陈慧拐的,他也希望陈慧能被轻判。 李红桃的母亲哭成个泪人,倒是没辜负她受害者家属的身份。 陈慧一进来,她就哭喊着要和陈慧拼命,嘴里骂着:“你怎么这么狠心……” 李红桃被解救出来以后,送往医院检查,她的腿骨坏死,已无恢复的可能;妇科炎症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已转为宫颈癌,难怪她的老母亲如此伤心。 第278章 判决 庭审开始。 过程远没有港剧里演的精彩,没有妙语连珠的辩论,没有一波三折的反转,甚至没有一点紧张的气氛,只有磕磕巴巴的陈述,和用手指头比着文件的诵读,时而李红桃的母亲鬼叫一声,骂陈慧心狠手辣。 不过,厉害人物很快上场。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名叫燕芬,赵小禹听到这个名字时,心里咯噔了一下,李红桃的表哥也姓燕,他们会不会是亲戚? 做为检方的公诉人,穿着制服,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带着一脸阴鸷之气的燕芬,一连串的提问,让陈慧无言以对,形势马上向对陈慧不利的方向发展。 不仅陈慧无言以对,连能说会道的赵小禹也傻在那里,不由得想打人。 “你为什么要用假名字?” “和陌生人接触,我不敢暴露自己太多的信息。” “你既然要和受害人合作,却使用了假名字,这说不通吧?或者还是你开始就已经想好了退路?” “我……” “你为什么要编造一个当警察的舅舅?” “我想吓唬一下他们。” “可是据你的陈述,那时你还不知道受害人要拐卖你,你没有必要吓唬她吧?你难道不是用这样的谎言,来让受害人放松警惕吗?” “我不是……” “你既然听到了他们要卖掉你,为什么不跑?” “我怕跑不掉,反而惹怒了他们。” “你尝试过逃跑吗?” “没有。” “没尝试过,你怎么就知道跑不掉呢?或者这原本就是你早已设计好的?” “我,我没有……” “你和钱过继是在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逃出去以后认识的。” “你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把受害人卖给了钱过继,怎么可能是在逃出去以后认识的?是不是你们以前就认识,而且达成了买卖协议?” “不是……” 类似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总是提前设计好陷阱,一步一步地引导着陈慧往里钻,每次都把陈慧逼到崩溃边缘才肯罢休。 赵小禹这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不知道这种问法合不合规,但直觉这个女人阴险至极,因为她在询问李红桃的代理人和燕刚时,却故意避重就轻。 燕芬最后总结陈词时说:“今天来了不少媒体记者,但希望法院不被舆论裹挟,不向人情妥协,尊重事实,尊重证据,做出公平公正的判决。” 但张律师也不是吃素的。 首先,陈慧拐卖李红桃,主要是为了报复和弥补行李的损失,顺便救出了那个孩子,但张律师把这二者重新分了主次。 陈慧的主要目的变成了救孩子,拐卖李红桃是救孩子的手段,属于紧急避险过当,过当是因为她救出孩子以后,没有在第一时间报警,但这不属于拐卖人口行为。 在询问了一番陈慧后,张律师重新陈述了案件的经过: 陈慧在逃走以后,原本想报警来着,但料到李红桃和燕刚对她怀有戒心,不会坐以待毙,必会藏在暗处监视她,如果她带来警察,他们就会带着孩子逃跑,孩子就救不出来了,李红桃和燕刚的供词也佐证了这一点,他们确实是这么计划的,说明陈慧的顾虑很有必要。 陈慧把李红桃和孩子骗出来以后,要想带着孩子逃走,就必须要找人绊住李红桃,于是就把她暂时“卖”给了钱过继,这符合紧急避险的构成条件,她是以“卖人”这一行为,获取钱过继的帮助。 但是,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向警方说明情况,造成了超过限额的损害。 第二,张律师列举了陈慧的立功表现,直接救出了一个孩子,在看守所羁押期间,还救了一个企图自杀的犯人,同时,间接地协助警方打掉李红桃犯罪团伙,救出被拐卖人员若干,符合从轻判处的条件。 第三,张律师抛出一枚重磅炸弹,他出示了一份新的证据。 “这是我刚刚得到一份材料,这份材料可以证明公诉人燕芬,和本案的受害人李红桃,以及证人燕刚,存在亲属关系,请法院充分权衡公诉人发言的真实性和公正性,另外,我方申请让燕芬回避,择日再审。” 此言一出,旁听席上的记者们发生了骚动,正在抹眼泪的李红桃的母亲也傻眼了,燕芬的脸也立时白了。 按理说,公诉人和涉案人存在亲属关系时,应主动回避,另一方也可以申请让其回避,可是现在案件已经审理过半,张律师才提出这一点,这不是把她推向风口浪尖,再一脚踹向万丈深渊吗? 张律师当然无心害她,只是这么做,对自己更有利。 这份证据,他其实早已掌握了,但是,如果提前拿出来的话,就收不到这样的效果了,在这场官司里,燕芬虽然站在他的对立面,却恰恰成了他控制舆论的关键人物,让起诉方从开始就站在一个错误的立场上。 他故意要将案件引导向对自己最不利的方向发展,在舆论上形成反差,在下一步审理时,必然就会向着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向发展。 法庭宣布,本案择日再审。 两日后重新开庭,当庭做出判决结果: 1、陈慧的行为属于紧急避险过当,同时构成不当得利罪,但因其有重大立功表现,处以拘役两个半月,没收违法所得,现刑期已满,当庭释放。 2、驳回李红桃的民事赔偿请求。 这个结果,赵小禹悲喜交加,喜的是,九妹终于重获自由了;悲的是,清白的九妹从此不清白了,有了污点,她还能去上学吗? 前几天,他去过九妹的学校,校方说,如果九妹最后被宣判无罪,学校可以接收,否则就拒收。 他无法衡量,这场仗是胜利了,还是失败了,毕竟他们失去的太多,自己两个多月的奔波和煎熬,职位和金钱;九妹两个多月的牢狱之灾,和一生的清白,而造成这一切,竟然只是因为九妹收拾了一群败类,解救了一群无辜的女人和孩子。 九妹的手铐被取下了,她双手互捏着发红的手腕,满眼愧疚地望着赵小禹。 赵筱雨飞奔了过去:“九妹万岁!” 第279章 教训 天色近黄昏。 在看守所门前,陈慧换回了她原来的衣服,将从看守所买来的睡衣睡裤,和那本《再别康桥》,正要往自己的包里装,赵小禹一把抢过,一同扔进附近的垃圾筒里。 “书别扔!”陈慧急着要从垃圾筒里找书,被赵小禹一把拽住,又一甩,一个趔趄,跌出几步,站稳了身体,可怜巴巴地望着垃圾筒。 “那里面的东西,你留着它干嘛,很怀念那里是不?”赵小禹听魏警官说,在看守所用过的东西,最好留在那里,一来不值几个钱,二来可留给别的舍友用,三来和不堪的过去划清界线。 “那是你送给我的书,不是看守所的……”陈慧轻轻咕哝了一句,但她声若蚊蝇,赵小禹没听见,她知道他气极了,所以不敢大声说话。 “神经病!”赵筱雨埋怨了一句,从垃圾筒里找出那本书,拍了拍上面的脏物,“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些封建迷信,再说慧慧这又不是耻辱,这是荣耀!” 她和赵小禹的想法不一样,直到现在,她仍然觉得陈慧“太酷了”,简直有点崇拜她。 赵筱雨是亲眼见证了陈慧的成长,这个曾经被她耍得团团转的女孩,仅仅三年时间,就变得如此强大和独立,以一人之力灭了那么大一个犯罪团伙。 而自己呢,这三年基本没长进,反而还把自己的初恋和初吻,给了一个小流氓,太堕落了,太没个性了。 陈慧怯怯地走到赵小禹面前,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道歉?感谢?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把自己从火坑边缘拉回来,送回学校,六年的保护和照顾,最终却换来这样的结果。 赵小禹的怒气一忍再忍,从法院忍到了看守所,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爆发了。 他启动了骂人模式,把自己炉火纯青的骂人本领全部发挥了出来,甚至使用了粗话,此时他完全感同身受到了母亲在得知他退学时的反应。 九妹是他除了母亲以外最亲的亲人,可是她太可恶了,太任性了,太不懂事了,太自以为是了,太不把他这个当哥的放在眼里了。 你爸妈就算不称职,可他们毕竟生养你一回,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生命? 这么多人对你寄予厚望,你就这么草率地处理自己的前途,这么不顾及自己的名声? 这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啊,只要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那就是万劫不复,尸骨无存! 他运用了大量的成语,俗语,歇后语,古诗词,排比句,比喻句,以排山倒海之势,毫不怜香惜玉地攻击着可怜的九妹,连同劝他的赵筱雨也被他的怒气所伤。 “都是你,不能教她些好,她原来胆子多小啊,现在简直要反天了,比你都坏了……” 气得赵筱禹咬牙切齿,简直想和他拼命。 赵小禹风雨不透地骂了十来分钟,在张律师和他成功了一半的女朋友苏影的劝说下,才勉强停止。 他骂的时候,心中全是气,根本不顾及陈慧的反应,这时看到陈慧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忽然又心疼不已,她真的错了吗? “九哥——”陈慧哽咽了一声,上前两步,眼中含泪。 他猛地把她抱在怀里,两个月的光景,她瘦得触目惊心,那个圆润饱满的九妹不复存在了,仿佛又回到六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形,瘦得可以放风筝了。 他又来气了,就像农村女人辛苦喂了一年的猪,好不容易吃肥了,突然之间又疯狂地掉膘,不知该埋怨谁,最后只能把气撒在无辜的猪身上,叫你再乱跑,叫你不好好吃食…… “这,这是暴风雨后的彩虹吗?”被刚刚还暴跳如雷的九哥温柔地拥抱着,陈慧觉得有点不真实,有点胆战心惊。 “不,”赵小禹沉声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他突然放开陈慧,甩给她两个耳光,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她长记性,才能让她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只能采用爷爷和爸爸继承给他的粗鲁和暴力,那是一个无能的家长,最有效的教育方式。 而在打过以后,又开始自责,赵小禹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那只手。 同样是这只手,六年前,在本能的驱使下,他第一次摸了刚刚相认的九妹的头;今天,同样是在本能的驱使下,他第一次打了刚刚重获自由的九妹的脸。 “赵小禹,你疯了!”赵筱雨飞起一脚,踹在赵小禹的肚子上,“暴力狂,你简直不是人,禽兽不如!” 她平时叫赵小禹老九,生气时就直呼其名。 “你骂粗话脏话,我忍了,没想到你还得寸进尺了,竟然动起了手,当我不存在啊!” 赵小禹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九妹毕竟已经是个二十岁的大姑娘了,那么难听的话施加在她身上,已经够她受的了,怎么还能打她呢? 她已经够可怜的了,怎么还舍得打她呢?况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他向前两步,赵筱雨挡在陈慧前面,指着他骂道:“你还要打是不,来呀,那就从老娘的尸体上踩过去!” 张律师和苏影赶忙过去拉住赵小禹,赵小禹甩开他们,又把赵筱雨扒拉开,将后面的陈慧揽入怀中,轻声说道:“对不起慧慧,哥错了,哥不该骂你,更不该打你。” “九哥,”陈慧痛哭失声,她又被感动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我不怪你,是我对不起你们……” “没有,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是啊,九妹有什么错呢,她哪里可恶了,哪里任性了,哪里不懂事了,哪里不把他这个当哥的不放在眼里了? 她就是因为太懂事了,太在乎别人了,才如此委屈自己的。 “这多好啊,”苏影趁机打圆场,“你这个哥哥真不明事理,连嫂子都不如呢,别人都把陈慧当英雄,你却又骂又打的。” 她推开赵小禹,拉住陈慧的手,“我实习的那家报社,让我来写这个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我采访采访你。” “啊,”陈慧有点慌,“要上报纸啊,我,我不想上……” 这时,一辆出租车从远处驶来,停在他们面前,从车上下来一对年轻男女,女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两人跑到陈慧面前,二话没说,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那个男的说:“谢谢你救了我儿子,我俩真是糊涂,开始还以为你是人贩子呢,背地里没少骂你……” 那个女的笑着纠正道:“咱们是骂人贩子,既然小陈不是人贩子,就不算是骂她,她是女英雄,是人贩子的克星,是咱们家的恩人,是咱儿子的干妈!” “干妈?”陈慧不解。 “嗯,我们商量好了,只要你点头,我们就让儿子认你当干妈,每年过年都带着他给你拜年去!”那个女人满眼期待地望着陈慧。 陈慧擦了擦眼泪,羞涩地笑了笑,从那个女的怀里接过孩子,高高地举起,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嘻嘻哈哈地笑。 夕阳把这对干母子的脸映衬得绯红。 咔嚓——苏影按下了照相机的快门,留下这珍贵的一刻。 第280章 赖账 这场官司,要说收获最大的,非张律师莫属。 初出茅庐的第一战,就大获全胜,不仅收获了名声,还收获了自信,可能有朝一日还会收获爱情。 她的女神苏影第一次称赞他为“律政先锋”,他的爱情成功率已由50%进步到51%,超过了半数,胜利在望。 为什么不说收获了金钱? 因为赵小禹耍赖了,他又结了30%的代理费就死活不结了,赖掉了一半的钱。 赵小禹起初还兴师问罪,怪他没有让陈慧免于刑责,他耐心地解释,把拐卖人口罪改成紧急避险过当和不当得利罪,已经是这起案子的最好结果了,再说,当时约定的就是有罪辩护,不管是什么结果,代理费都不能少。 他把合同条款,逐条解释给赵小禹听,这小子听完,就把合同拿走了,再没还给他,他现在想起诉他,都无凭无据了。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是在规则之内耍手段,那家伙是不按套路出牌,直接耍起了流氓。 好在赵小禹主动结了30%的钱,剩下的顶了那辆除了喇叭什么都响的二手摩托车。 那辆摩托是他帮赵小禹联系买的,能值几个钱,他最清楚,骑上它,它勉强算辆车;不骑它,那就是一堆废铁。 那家伙简直就是块滚刀肉,你软他硬,你硬他软,你笑他哭,你哭他笑,不容分说,把他拉到一家电脑工作室,制作了三面锦旗。 一面是以他的名义送的,一面是以陈慧的名义送的,一面是以“黄水县喝点小酒销售有限责任公司”的名义送的,什么“正义使者,社会良心,法律卫士”之类,把他轰炸得晕头转向,找不到北。 他还在不忿,赵小禹又送了两个大花篮,挂着赞美之词的彩带,摆放在他的律所门口,还放了两墩礼花,又承诺以后自己公司有法律方面的业务,一律由他代理,反倒搞得他不好意思了。 算了,强中自有强中手,认栽吧。 这件案子办得不亏,这场已被同行前辈视为死局的官司,他另辟蹊径,扭转大局,将来被报纸和电视一渲染,自己必会名声大振,从此在律师界站稳了脚跟。 如果和赵小禹闹得灰头黑脸,一桩好事又成了坏事了。 当然,这件案子之所以办得这么漂亮,至少也有赵小禹一半的功劳,在茫茫人海中,把藏在大山深处的李红桃找出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同样是死局。 两个死局,被两个人盘活,也算是相互成就吧,何必要弄得你死我活呢?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多个朋友总比多个仇人强。 再说,赵小禹还是他未来女友的娘家人呢。 再说,他和赵小禹闹僵,无疑就是和陈慧闹僵;和陈慧闹僵,就是站在正义的对立面,他的成就和荣耀,也就不复存在了。 陈慧被释放的当天晚上,赵小禹和赵筱雨把她带到一家高档餐厅,点了满桌子菜让她吃。 陈慧听说九哥被撤了总经理的职位,难过得吃不下去,眼泪一个劲地流。 赵筱雨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定他还能走出更宽的路呢!” 直到现在,陈慧仍不知道赵筱雨的爸爸就是赵丁旺。 眼下的要务是将陈慧送到学校去,赵小禹的想法是,先去和那家学校的校长认真谈一谈,送个大红包,虽然陈慧犯了法,但性质不同,说不定学校会网开一面。 实在不行,就再找个完全私立的学校。 但陈慧拒绝了,态度很坚决,哪怕赵小禹生气了,她也不同意。 “九哥,反正我不去上了,就算你给我找好学校,我也不去!不是钱的问题,我就是不想上了!你非要逼着我去的话,那我不敢保证还会不会发生这次这样的事。” 赵小禹很受挫折,大哥不听他的,现在连九妹也不听他的了。 赵筱雨说:“实在不想上,那就别上了,老九,你跟你们领导说说,看能不能把慧慧安排进你们公司。” 她也是最近才知道,她爸撤了赵小禹的职,因为她爸还不知道她和赵小禹的关系,她也不便干预,但这次,她一定要帮到陈慧。 她之所以向爸爸隐瞒她和赵小禹的关系,是料到爸爸不会同意的,至少现在不会,欣赏他是一回事,把女儿嫁给他是另一回事。 如果爸爸现在知道他们的关系,他是有办法让他们分开的。 爸爸太霸道了,表面上,他很溺爱自己,实际上,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的需求。 他给她的,是他想给她的,而非她想要的。 “好吧。”赵小禹只得同意了,最起码把九妹留在身边,他放心一点,老赵应该会给他这个面子的,他给陈慧的碗里夹了一堆肉,“吃吧,先把膘吃起来好过年!” 逗留了两天,接受完那个孩子父母的宴请,和苏影的采访,苏影说,报道不仅要在省报上发,还要在定东日报上发,三人踏上了回省城的火车。 也许是这段时间总失眠吧,也许是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吧,一上火车,赵小禹就启动了休眠模式,睡得从铺上掉下来都不知道。 到了省城,赵筱雨去了学校,赵小禹和陈慧又开上夏利车回到黄水县。 休息了半天,第二天,赵小禹就去了赵丁旺的办公室。 第281章 总经理助理 赵丁旺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拿着一张报纸,目光盯着上面的一张照片,一个女孩双手高举着一个孩子,笑容灿烂,女孩脸上笼罩着美丽的母性光辉,背景是一片夕阳的霞光。 这是一篇报道的最后一张配图,与其他配图不同,这张配图更像是摆拍的艺术照。 听到有人敲门,随口说了声“进”。 进来的是赵小禹。 “赵厂长,我回来了。” “哦,是小禹回来了!”赵丁旺放下报纸,起身离开座位,走到赵小禹面前,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以这样的姿势把他“护送”到沙发上坐下,“说说,什么情况?” 这是赵丁旺第一次用这种有点类似于家人或朋友的口气和赵小禹说话,而且第一次使用了“小禹”这样亲昵的称呼,以至于让赵小禹怀疑,赵丁旺知道了他和赵筱雨的关系。 以前赵丁旺也表扬过他,但那是一种鲜明的领导的口气,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和此刻的平易近人全然不同。 但赵小禹深知,和这只老狐狸打交道,得时刻多留一个心眼,他不过是打了自己一巴掌,又喂了自己一颗红枣吃而已。 他把事情的经过,拣重点说了一遍。 “好,处理完了就好,”赵丁旺望望办公桌,“我从报纸上看到了,你妹妹也不是一般人。” “这么快就报道出来了?” “嗯,今天刚到的省报。”赵丁旺拍拍赵小禹的肩膀,“没关系,坐牢没什么的,我也坐过,坐牢不代表错了,只能说明你和某些人群的立场不同,他们的立场未必就是对的。” 赵小禹心说,我妹妹那不叫坐牢,只是拘役,但他没必要和赵丁旺说这些。 其实他知道,拘役和坐牢其实就是一回事,只是称呼不同罢了;看守所和监狱的性质也是一样的,只是地点不同罢了。 他点点头,接受了赵丁旺的好意。 赵丁旺又说:“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工作要开展,我就任命小崔为总经理了,暂时主持工作,现在你回来了,要不,你俩再换一下?” 如果在三年前,赵小禹刚出社会那会儿,他就信了,必会对赵丁旺千恩万谢,现在如果还信,那他就是个大傻x了。 “不用不用。”他连忙摇头。 “真的不用?” “不用。” “好!”赵丁旺满意地点点头,“不过你的待遇没变。” “谢谢赵厂长。” “另外,我想把你调回酒厂。” 赵小禹愣住了。 “你是什么意见?”赵丁旺又问。 “服从分配!”赵小禹略一思索就答应了,当然,他不答应也不好使。 “哦,对了,”赵丁旺忽然想起了什么,“销售公司有你两个哥哥是吗?” “嗯,是我招进来的,干得不好。”赵小禹说。 这个时候,不管老七和老八实际干得好不好,他都只能这么说,只有他们“干得不好”,才能显示出赵丁旺的英明神武。 “哦,我倒是不太了解,”赵丁旺说,“小崔把他俩开了,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你看用不用再把他们重新招回来?” 赵小禹心里冷笑,分明是你自己想开,却把责任推给了小崔,小崔那么精明的人,不会一上台,屁股还没坐热,就开始大张旗鼓地清君侧的。 不过,老七就是个吃白食的,开就开了,只是老八可惜了,他挺负责任,也有点脑子。 赵小禹倒真想来一句“那就招回来吧”,看看老狐狸还有什么话说,但想想自己暂时还得在这儿上班,没必要开这种玩笑,再说他是自己的——长辈,筱筱的爸爸。 筱筱这个称呼,是那晚在筱筱小宾馆时,赵小禹灵感突发,给赵筱雨取的昵称,叫她筱雨,总感觉是在叫自己,“贼娘们”的适用范围是越来越窄了。 “不用。”他说。 “真的不用?” “真的不用。” “你没意见吧?” “没意见,真没意见!”赵小禹不得不做出一副万分诚恳的样子来。 “好!”赵丁旺点点头,“小崔现在是总经理了,我也不好过多干涉他的决策。” “对的。”赵小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说,那你这半天装什么呀,耍猴耍上瘾了是不? 赵丁旺起身回到办公桌后,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两口,又随手拿起一瓶八宝粥,拉开拉环,吸溜了一口,然后从牙签筒里抽出一支牙签,用一块纸巾挡着嘴剔牙。 赵小禹静静地坐着,欣赏着他这一系列的表演。 他还不能走,九妹上班的事还没说呢,当然他要等到赵丁旺彻底说完了以后才能说,他直觉赵丁旺还有话要说。 “销售公司那边,你还是副总经理,工资还是以前的标准,降职不降薪。”赵丁旺果然开口了,“酒厂这边,我给你一个总经理助理的职位。” “啊!”赵小禹呆住了,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赵丁旺说:“总经理助理,只是一个职位,是低于副总,高于科长的一个职位,并不是我的私人助理,这是工厂新增的职位,以前没有。你有什么意见?” 啊,我能有什么意见啊?赵小禹自然是很乐意的,目前来说,这个职位可比销售公司的总经理含金量高多了,而且两面都拿着高工资,傻子才有意见。 只是他不明白,自己两个多月没上班,怎么还因祸得福了呢? “我没意见,只是,赵厂长,我有点懵。”赵小禹诚惶诚恐地说。 “你是觉得我这个决定有点草率?” “那倒不是,只是,我在酒厂这边,只是个小调研员而已,很久不参与这边的事了。” “对呀,所以我让你在销售公司,当了两年的总经理嘛!当过一把手的人,当个助理应该没问题吧。” “谢谢赵厂长!”赵小禹难掩激动地欠欠身,原来老家伙从开始就谋划着这一步。 姓赵的果然都是好人,个个都是万人迷,连这个老家伙都那么帅,难怪他有那么迷人的后代。 他都有种想叫他爸爸的冲动了。 第282章 不是个好活 但赵小禹高兴得过早了,当他听完赵丁旺给他安排的工作后,他就不觉得这个老家伙帅了,也不想叫他爸爸了,心里骂了一句:老东西! 赵丁旺给他分配的工作是“债务化解”,这是官名,通俗一点来讲,就是要回别人欠咱们的钱,顶住向咱们要账的人。 这个想法,赵丁旺早就有了。 前面说过,酒厂虽然已经转制,但还存在着旧制遗风,上面也有一些特殊要求,搞得酒厂有点像“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一样,主权模糊,他这个一厂之长也不能独断专行。 如任怀亮之流,更是有着官方身份,只为自己谋私利,严重阻碍酒厂的发展。 任怀亮分管着财务、销售和物资,可以说是把握着工厂的经济命脉,好处都让他占尽了,无论是给供应商结账,还是向经销商要账,都凭着私人关系,导致许多优质的供应商和经销商终断合作,各种魑魅魍魉却纷至沓来,劣币驱逐良币。 前段时间,赵丁旺召集了几个副总和相关人员,开了一个债务清算会议,大伙发了一通牢骚,关键问题一个也解决不了,总体意思是,公司钱少,不好分化。 赵丁旺趁机提议:“既然大家都有难处,这些事就专门找个人来管吧。” 他当时就提出,让赵小禹来管这些事。 赵小禹的身份特殊,一是他有两年喝点公司总经理的管理经验,不算是一步登天,表面上可以服众;二是他年轻,在酒厂的存在感薄弱,对任怀亮利益集团的威胁性不强。 大家虽有些不高兴,不想把这块蛋糕拱手送人,但也不便说什么,毕竟赵丁旺此举,表面上是为了解决大家的“为难之处”。 既然赵小禹要代表公司与外界交涉,普通身份肯定不行,于是,总经理助理这个职务就应运而生。 赵小禹当然知道,这是一块抢手的大蛋糕,掐着经销商和供应商的脖子,那还不是好处多多,随便吃点回扣,拿点好处费,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然而对他来说,这却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赵丁旺给他分配这项工作,不是给他的福利,而是用他当挡箭牌的。 他貌似有很大的权力,实则就是一把刀,由着赵丁旺使唤,指哪打哪,让他割谁的脖子,他就得割谁的脖子;让他挡住谁的箭,他就得挡住谁的箭。 这些人,哪个是好惹的主? 奶奶的,左右不是人啊,由着赵丁旺使唤,他就得以一人之力,对抗厂里那群老顽固,稍有不慎,就会死得很惨。 而偏向那群老顽固,赵丁旺必会分分钟灭了他,死得更惨。 这就好比,他们在桌子上觥筹交错,把酒言欢,他藏在桌子下面,在这个人身上扎一刀,在那个人身上扎一刀,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如果不能突出重围,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老赵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他如果能胜任,则一刀一刀地削断那群老顽固的关系网,到时候老赵再来一系列的奇妙小连招,把他放下去,他鸡毛也落不下一根。 如果不能胜任,则被那群老顽固吃肉喝血,连骨头渣都不剩。 当然,他还可以混几天日子,找个机会捞点钱,拍屁股走人,但这不是他的风格,老赵之所以选定他,必也是看中了他这一点吧。 好吧,当刀子就当刀子吧,至少说明,自己还是把刀子,好钢才用在刀刃上呢! 至少老赵给他的待遇还可以,两面的工资加起来,应该算是全厂工资最高的了,尽管好汉不挣有数钱。 “谢谢赵厂长提拔,我一定尽我所能!”赵小禹站起来,向赵丁旺行了个点头礼。 “行,这几天,你先去销售公司指导指导小崔,他毕竟刚接手,很多业务不熟。你现在还是销售公司的副总经理,工资不能白挣啊!过两天,这边会下发你的任命文件,免不了还要开个会,你也做做准备。”赵丁旺说完,身体松驰了下来,随手拿起一份报告和一支笔,在上面做着批注。 “好的赵厂长,”赵小禹从裤兜里掏出夏利车的钥匙,走过去放在赵丁旺面前,“这是车钥匙,另一把钥匙,还有车的资料、行驶证,都在车上放着呢。” “这些小事,你和小崔交接一下就行了。”赵丁旺将车钥匙扒拉开来,“车是公司的车,你也是公司的人,谁开都一样。” 赵小禹说了声好的,拿起车钥匙,知道赵丁旺这是一句客套话,现在小崔是总经理,那辆车自然应由小崔开,心里不由有些失落,从无到有好接受,从有到无着实有点不得劲,尽管那辆车原本就不是他的。 主要是以后不能随时回家看妈妈了。 “赵总,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一下。”赵小禹说。 “说。” “我妹妹退学了,想找个班上,你看能不能安排一下。” 赵丁旺把先前那张报纸拿到面前,用手指点着上面的一张照片问:“就是这个吧?” “嗯。” “没问题,你让她来吧。”赵丁旺不假思索地说,“让她先来酒厂吧,从车间做起,给她正式工待遇,包装工段你看行不?那里适合女工。” “行行行!”赵小禹没想到赵丁旺答应得这么爽快,还给九妹正式工待遇,哪还敢挑拣啊,“我下午带她来见你!” “不用见我,我给综合办打个招呼,你直接领她过来办手续就行。” 下午,赵小禹带着陈慧去见了综合办的刘主任,矮胖的刘主任又笑眯眯地将一盒资料交给赵小禹:“小赵,你轻车熟路了,带她去办吧。” 陈慧坐在会议室答题的时候,忽然笑了,问:“九哥,你进厂的时候,就是这样照抄答案吗?” “当然不是了,”吹牛是赵小禹的强项,只要有机会,就不会错过,“我是凭实力考进来的,你是凭了我的关系。” 陈慧嘻嘻一笑:“所以嘛,读不读书,关系不大,关系大的是看有没有关系。” 赵小禹拉下了脸:“你别得意,上了班以后,马上报自考,三年之内,必须给我考个大学文凭出来,假证只能顶一时。” “你呢” “我什么?” “你报不报?” “我,”赵小禹实在懒得学习,“我以后报吧,再说我干的事情,和学历没一点关系。” 陈慧调皮地哼了一声:“你报我就报,否则我不报。” “好,我报,姑奶奶!”为了让九妹提升学历,赵小禹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嘻嘻,就是嘛,九哥九妹,做什么事都要在一起!” “你拐卖人口的时候,千万别带上我!” “哈哈,我下次就拐卖你,把你卖给山区的没牙老太太。” 第283章 杀人 陈慧说她想回农村一趟,赵小禹便决定,趁夏利车还没移交给小崔之前,陪她一起回去。 他也两个多月没回家了,真想妈妈啊! 另外,前进四队的人得知九妹犯了法,指不定要咋说她呢,他陪在她身边,多少给她一点精神支援作用。 在出租屋里,陈慧拿着赵筱雨给她买的那些衣服上了炕,拉上帘子,不多时,帘子像幕布一样拉开,陈慧像个电影明星一样站在舞台上。 赵小禹一时有些恍惚,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九妹吗? 果然是三分人样,七分打扮,平时几乎只穿校服的陈慧,换上色彩艳丽的时装,就如深埋于地下的宝贝,擦去岁月的蒙尘,瞬间焕发出灿烂的光彩。 陈慧下了炕,在痴呆的赵小禹眼前晃了晃手:“九哥你傻了?” 开车走在街上,经过一家理发馆时,陈慧说:“九哥,我想弄个头发。” 从理发馆出来,陈慧盘起了头发,化了个淡妆,涂了口红,就完全没有一点学生气息了,成了一个端庄优雅的都市少妇。 她又在痴呆的赵小禹眼前晃了晃手:“九哥你又傻了?” 走在回村的路上时,开着车的赵小禹仍是时不时地转头看一下陈慧,陈慧得意地一笑:“九哥,假如我不是你妹妹,你会爱上我不?” 赵小禹切了一声:“别以为打扮了一下,就是七仙女了!” 临近前进四队时,赵小禹说:“村里的人就那么点见识,正事没有,屁事一堆,都是吃过粪的嘴,你别在意他们。” 陈慧凄然地一笑:“九哥,你以为我还是那个软弱可欺的小姑娘吗?” 然后又嘻嘻一笑,“以前总是你保护我,以后我也要保护你,如果有人敢欺负你,你就跟九妹说,九妹好歹也是吃过牢饭的人!” 冬天无事,陈家人都在家,显然,他们觉得陈慧的不光彩经历让陈家蒙了羞,都表现得不友好。 两人一进门,陈永文问候了一声“小禹来了”,连陈慧正眼都没瞧一眼。 丁俊仙给赵小禹倒了一杯水,也没理陈慧。 陈慧也不介意,大咧咧地往炕棱上一坐,从柜顶上抓了一把熟瓜子磕了起来。 老六陈子云摔门而去,丁俊仙望着门口指桑骂槐:“一个个的都成精了,不想在这个家待,就趁早滚得远远的,给谁头脸看呢!” 陈永文给赵小禹递了一支烟,赵小禹没接,他自己点上,抽了两口,叹口气:“让他撒撒气吧,好不容易谈了个对象,因为这事又吹了,他心里憋屈。” 赵小禹不忿:“因为什么事?你不会说是因为慧慧的事吧?” 陈永文喷出一口浓烟,苦笑一声,没说话。 赵小禹正要和他理论,陈慧抓住他的手捏了捏,他便把滑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老七陈子清冲赵小禹幸灾乐祸地笑笑,又冲陈慧不怀好意地笑笑:“慧慧出来了?” 原来他是赵小禹的下属,多少有点怕他,也就有点怕陈慧;现在这两人,一个被撤了职,一个被判了刑,他也因此受到牵连,被公司辞退,也就不必再忌惮他们了,好在自己有先见之明,没有因为他们得罪四嫂。 赵小禹正要骂他,陈慧又捏了捏他的手,然后大方地冲陈子清一笑:“嗯,出来了,法官说我是正当防卫,那个人死有余辜!” 陈子清愣住了,赵小禹也愣住了,这咋还吹上牛了呢? 他不解地看着陈慧,陈慧给了他一个调皮的眼神,意思仿佛在说,九哥稍安勿躁,我陪他们玩玩而已。 陈永文、丁俊仙和老五陈子华更是吃惊得张大了嘴巴,面面相觑。 外地的警察来村里调查时,只说陈慧犯了法,并没具体说她犯了什么法,没想到她竟然杀了人,窝囊了一辈子的陈家人竟然杀了人! “你,你还杀人了?”陈永文颤抖地问。 陈慧轻松地耸耸肩:“嗯,杀了。” 陈永文的身体向后跌出两步,一屁股坐在炉台上。 丁俊仙张大的嘴巴终于合上了,咂咂嘴,欲言又止,不安地望着陈慧。 陈子华不敢相信地问:“九妹,你真的杀人了?” “是啊,这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我骗你们干嘛?”陈慧捅了捅赵小禹的腰,“不信你问我九哥。” “噢,是,对。”赵小禹似乎明白了九妹的用意,就顺着她的话说,“不过她杀的是坏人,杀了也是白杀。” “不用抵命?”陈子华还是不相信。 “六哥,不是所有的杀人,都需要抵命的,不是说了嘛,我这属于正当防卫。”陈慧狡黠地看了一眼赵小禹,“不过,主要还是靠我九哥,他认识好多大人物,替我向法官求了情。” 陈子华终于相信了,哦了一声:“这年头,有关系就是好。” 陈永文总算缓过劲来,又点起一支烟,说:“这事咱们家里人知道就行了,别乱传,肉就算要烂,也要烂在自家锅里,不然更没人和咱们家结亲了。” “这有什么?”赵小禹趁机吹了一牛,“慧慧这是替天行道,是为民除害,是无上的荣耀,政府都奖励她了呢,夸她是女英雄,现代的穆桂英,花木兰,就因为这个,慧慧的同学主动和我处对象了呢,人家还是个大学生,还是个富家女。你们这种思想,怪不得死善不为人,怪不得被儿媳妇欺负,不欺负你们欺负谁?” 吃过午饭,村里的人陆续前来打听情况,以便掌握第一手信息,好上村民新闻的头版头条,这是当时当地的农村人最大的乐趣,没有之一。 这些人有的站在院子里,围观赵小禹的夏利,在他们的认知里,凡是开上卧车的,必是能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起码和乡长是一个级别。 有的人则在屋里听赵小禹炫耀他妹妹的英雄事迹,赵小禹注意到,这些人忽然对陈慧敬畏起来,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敬畏。 只是陈永文始终不觉得女儿杀人值得可歌可泣,借口累了,躺在炕上假装睡觉,脸朝向墙,把后背留给众人,仿佛大人物拒绝记者的采访一样。 老二陈子光和武玉凤领着他们三岁的儿子过来了,陈慧和武玉凤说了一会儿话,要给她还那二百元钱,武玉凤不要,说那是赞助陈慧的,不是借的,但在陈慧的坚持下,她最后还是收下了。 赵小禹的注意力却被武玉凤的儿子吸引住了,他总觉得这孩子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脑际蓦然灵光乍现,这不是活脱脱的一个小胡明乐吗? 第284章 武玉凤的心事 武玉凤还是和赵小禹有点生分,她知道这个小叔子瞧不起她,因为她是武家人,因为那年夏天的事,她不仅是个坏人,还是个贱人。 但她还是很想走近他,她很想融入到他和陈慧那种世界中,那是一个充满阳光,充满温情,火红的,五彩斑斓的世界,她知道自己离那个世界很远,但还是忍不住向往。 做姑娘时,因为性格原因,她在家里没有存在感;因为武家人的名声,她在外面也没有知心朋友。 来到陈家后,她还是没有存在感,倒不是他们疏离她,是她觉得,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和一群(包括同床共枕的丈夫)没有共同语言的人生活在一起,她倍感孤独,感觉活着就是应付差事。 但是,她想好好地活着,像陈慧那样,哪怕去杀人;像赵小禹那样,哪怕去做贼。 她是赵小禹和陈慧的二嫂,但他们从未把她当过亲人,即使是陈慧不仇视她,也总是和她隔着一层很难捅破的东西,做不到心无芥蒂;赵小禹更不用说,从来就没正眼看过她。 她不希望得到什么,只希望他们见到她时,发自内心地,亲热地叫她一声“二嫂”。 她才24岁,也是年轻人,也有一颗追求美好和真实的火热的心,也需要真心朋友。 所以,她此刻无视赵小禹的冷脸,讨好地和他说话。 赵小禹对她虽不像过去那样苦大仇深,但也是冷冷淡淡,这时他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陈明远。”武玉凤说。 赵小禹心里咯噔了一下,为什么用“明”字?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未成年时,他常感叹,成年人的世界他不懂;现在他成年了,有些人的世界,他还是不懂,可能自己还没熟透吧。 算了,反正陈家人就喜欢捡别人扔掉的东西吃。 陈子光一家走后,老四陈子亮和他老婆周秀也来过一趟。 周秀提着一只野兔,说是陈子亮在野外套的,让丁俊仙给陈慧和赵小禹炖了吃。 周秀对陈慧的态度明显改观了,嘻嘻哈哈的,甚至面对陈慧的冷嘲热讽,也不以为意。 吃过炖兔肉,赵小禹要回家,陈慧要跟他一起走。 陈永文叫住了她:“你以后哪也别去了,就在家里待着,岁数够了,该成个家了!” 陈慧冷笑一声:“怎么,想把我像杜梅那样关起来?逼得我把自己挂在房梁上?” 陈永文噎住了,陈慧已拉着赵小禹走了。 两人开车走在路上,赵小禹不无忧虑地说:“你那么说,今天是过瘾了,可是你的名声更坏了。” 陈慧满不在乎:“陈家人被人欺负了一辈子,有过好名声吗?” 赵小禹默然。 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着,车前的灯光也被颠得忽近忽远。 两人好长一段时间不说话,气氛有些沉重。 赵小禹开玩笑道:“还是你们姑嫂亲,你二嫂给你拿了二百块钱,你一见面就急着还,你九哥给你花了那么多钱,你也没还过一分。” 陈慧不说话。 四野黑黢黢的,车里的仪表盘散发着些许光亮,赵小禹看不清陈慧的表情。 陈慧忽然抽泣起来。 “咦,这又说着你了?”赵小禹说,“我又没逼你还钱!” 陈慧哭得更厉害了。 “你咋了?” 陈慧只是哭,隐约可见脸上泪光闪闪。 “好了好了,算我说错了好吧,”赵小禹没好气地说,“咋还越活越娇气了呢?” “九哥,”陈慧哽咽着说,“你对我的恩情,我一笔一笔都记着呢,迟早一天,我会十倍百倍地还你;迟早一天,你会明白,九妹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现在不还你,是因为我还不起,也不想说那些空话。我爸妈给我一次生命,你给了我两次……” 她嚎啕大哭起来,说不下去了。 “好了,哥错了。”赵小禹腾出一只手,搂了搂陈慧的肩膀。 “不是你错了,我就是想哭。” 陈慧当然没有怪九哥说的那些话,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他的任何言语,都不会对她造成伤害,只是她忽然想起筱雨告诉她的那些事。 筱雨说,九哥为了救她,像个乞丐似的穿梭于那些山区农村,寻找那个人贩子,一连走了十来天,脚板磨出了血,普天之下,谁还能为她做这些,连父母都不能! 她何德何能,让九哥这个天使降临在她身边? 从看守所出来以后,九哥一直对她生着气,她的这些情感释放不出来,此刻再也控制不住。 她惭愧于自己的无能,无以为报,所以才哭。 回到建设新建队,孙桂香要给兄妹俩做饭,赵小禹说他们吃过了,又说这段时间工作忙,没空回来看孙桂香。 孙桂香笑着说:“工作要紧,我有什么好看的?” 爷爷走了,金海在市里上学,胡芳芳在初中住校,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孙桂香、赵小蛇和胡明乐了,胡明乐又瘫痪在床,往昔热闹的院子突然变得冷清起来。 赵小禹有心把他们接到城里住,可是小蛇还在上小学,芳芳周末也要回家,这事就只能暂时搁下了。 在家住了一天,兄妹俩回到县城,一起去酒厂上班。 两人都报了自考,白天上班,晚上学习。 赵小禹没学过高中课程,基础有点差,陈慧就充当他的老师,不仅要辅导他,还要督促他,这家伙动不动就偷懒。 从初中到高中,陈慧一直是英语尖子生,本来她想报英语专业的,但为了帮助赵小禹,她跟着他报了市场营销。 生活充满了麻烦,但麻烦之中又有无尽的欢乐,往事不堪回首,但新生活在前方招手。 第285章 赖账与要账 赵小禹马上投入到新工作中。 他把夏利车交给了新经理小崔,自己骑上了自行车。 小崔是赵丁旺的叫法,赵小禹和销售公司的其他人则叫他老崔。 老崔全名崔建国,三十多岁,是第一批外出培训的员工中年龄最大的一个。 他原是销售公司定东市区办事处的负责人,业务能力很强,很会来事,深得赵丁旺器重。 销售公司一直有个说法,叫做“精老崔,鬼小赵,又精又鬼是老赵”,两人也算是赵丁旺的左膀右臂。 崔建国占了赵小禹的办公室,刚好二楼空出一间小房子来,销售公司租下,做为赵小禹的办公室,他平时很少来这里。 赵小禹在酒厂也有办公室,面积不大,位置很重要,在三楼,说明他从此步入了酒厂高管的行列,称呼也由小赵变成了“赵助理”。 酒厂的办公室总共三层,三楼是“总”级别的领导办公室,二楼是各职能科室,一楼是与生产相关的基层部门。 整个三楼,数赵小禹最忙,不是外出要账,就是应付要账的,都是费力不讨好的工作。 来要账的,基本都是多年的老客户,都和任怀亮交情颇深,他们要不到,往往就去找任怀亮,任怀亮于是去找赵丁旺。 这个时候,赵丁旺就会把赵小禹叫到他的办公室,当着债主和任怀亮的面,质问他为什么不给人家结账,气得赵小禹几次想抽他,不是你不让结的吗? 但他不能抽,也不能按照赵丁旺的指示批了债主的账,还要编出若干理由说明为什么不给人家结账,上下左右的压力都得顶着,每个人还都不能得罪。 好在他的内心强大,不然非得崩溃不可。 任怀亮经常在会议上“弹劾”赵小禹,说他拿着鸡毛当令箭,不考虑工厂的实际情况,一味蛮干,有意为难供应商,再这样下去,供应商都要终止合作了。 赵丁旺往往和一顿稀泥,让赵小禹尽快给人家结账,但赵小禹仍是顶着,天长日久,这些债务越积越多。 终于有些供应商停止供货了,生产马上要受到影响,在一次开会时,任怀亮再次痛批了赵小禹的不作为和乱作为,根本不能胜任这份工作。 赵丁旺装模作样地询问赵小禹怎么回事,赵小禹煞有介事地编造一些理由。 这些理由着实不好编,任怀亮分管着财务,厂里的账上有多少钱,他最清楚,所以不能以“没钱”为由搪塞,通常情况下,他会列出几笔账,说这些账更当紧,钱不够分化。 有时也会把皮球踢给任怀亮,说有几家公司欠咱们钱一直不还,如果他们还了,咱们就有钱还别人的账了,这几家公司也是任怀亮的关系户。 有时他也会耍脾气,突然站起来,顿足捶胸地叭叭一阵,把在场众人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再一个劲地倒苦水,搞得别人就不好意思针对他了。 赵丁旺批评了一顿赵小禹后,对任怀亮说:“让供应商再克服克服困难,坚持一下,多少年的老客户了,帮帮忙。” 任怀亮说:“没法克服了,人家说了,要么给他们结一部分账,要么就终止合作。” 赵丁旺在经过一番思索后,说:“那就换个供应商吧,你们别管了,这事我亲自来办。” 这就是赵丁旺的套路,逐步把任怀亮的关系,换成他自己的关系,任怀亮如果想继续使用自己的关系,那他们就得继续赊账;你不给我赊账,我就找别人,至于以前的账,就慢慢等着吧,看谁寿长。 等把任怀亮的关系网彻底铲除了以后,纵使他有官方身份,又能奈我何? 任怀亮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也意识到赵小禹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就开始拉拢他,让那些供应商约他吃饭,给他吃回扣,送红包,赵小禹统统来者不拒。 回扣暂时拿不到,收到的红包都交给了财务科,但仍是不给人家结账,就有人把这些事捅给了赵丁旺。 面对赵丁旺的质问,赵小禹不慌不忙地从财务科拿来一个账本,几方一核对,然后写一张条子交给那人:“红包可以退给你,你去财务科领吧,但账暂时还是结不了,不好意思,厂里最近实在太困难,幸亏你来得及时,不然这个红包都得拿去买了材料。” 至于吃吃喝喝嘛,你敢请,我就敢去,菜单拿来,吃不穷你我不姓赵。 菜要最好的,酒要最贵的,等酒菜上来,他又借口离开,走时还要说一句:“今天实在抱歉,要不咱们明天再聚?” 你明天如果还敢请,我还敢赴约;如果让我挑地方,那必然是黄水大酒店,吃海鲜,吃野味,喝茅台,喝五粮液。 这么几次下来,人们也就放弃了这一策略。 毕竟是企业,举止言谈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约束,赵丁旺也给了赵小禹足够的自由度。 酒厂的人不太了解赵小禹,销售公司的人却“深受其害”,知道和他斗争,最后落败的必是自己。 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耍流氓,他跟你套交情;你跟他套交情,他又跟你讲规矩;你跟他讲规矩,他又跟你耍起了流氓…… 总之是,不和你正面交锋,却总是提前一步掐住你的软肋。 相比赖账,要账的难度更大。 赖账的主动权在自己手里,可以耍赖,可以玩消失,可以保持沉默,只要脸皮足够厚即可,要账就需要真才实学了。 赵小禹根据不同的欠债人,采取不同的讨要策略,遇到像他一样的滚刀肉时,就得比拼耐力,天天缠,天天磨,人家去哪他去哪,点头哈腰赔着笑脸,端茶倒水递烟点火,热情得像孙子似的,却每每令人苦不堪言,还不好意思发脾气。 等到对方结了账后,他又是一顿马屁,再倒一顿苦水,说自己也是迫不得已,免得人家记恨他。 销售公司的人叫他“鬼小赵”,多少带着点亲昵的成分,酒厂的那些供应商和经销商就没有这么善意了,叫他“鬼子赵”,顾名思义,像鬼子一样鬼。 他鬼得有时连自己都骗。 有一回,有人打电话,想约他见一面,他本来坐在办公室,却说自己在外地,挂电话时,他傻眼了,人家打的是他办公室的座机。 第286章 兄妹斗争 赵小禹每天接各种各样的电话,见各种各样的人,搞得他心力交瘁,晚上一回到家,就往炕上一栽,什么都不想做,连话都懒得说。 可是陈慧不放过他,把他拉起来,让他学习。 有一回,赵小禹火了,吼了陈慧几声,就不理她了。 陈慧拿起他的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筱雨,你管管我九哥吧,他每天晚上都出去喝酒,回来身上还带着一股香水味!” 赵小禹吼道:“我累得满身臭汗,哪有香水味呢?” 陈慧得意地一笑:“我管你呢,反正你不好好学习,我就这么说,我能撮合你们,也能拆散你们,筱雨那性格,你是知道的。” 赵小禹这时明白,讲道理的人,永远斗不过不讲道理的人,陈慧和他朝夕相处,把他不讲道理的本领学得青出于蓝胜于蓝。 无奈,为了不让远在省城的女朋友误会,赵小禹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拿起书,背那些枯燥无味的名词解释。 有了陈慧的帮助,赵小禹学习起来其实很轻松,陈慧毕竟上过高中,且刚从学校出来,那股劲头还在,一些概念都还记着,她总是比赵小禹学得提前一步,以便给他辅导,重点也都划了出来,赵小禹死记硬背就行。 每天一早,陈慧总是提前一小时把赵小禹从被窝里揪出来,让他背书,为了防止他磨蹭,在他洗漱完,就塞给他一本书,把他推到屋门外,将门上的插销插上,不到时间不让他回来。 于是,在清晨的空气中,在冬日的路灯下,赵小禹晃荡在寒冷的街道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伴随着环卫工扫地的哗哗声,摇头晃脑地背着。 每次翻书时,都要往手心里吹一口白气。 到了规定时间时,他就撒开腿往家里跑,嘴里喊着:“冻死了,冻死了,陈慧,你这个狠心的女人……” 当然,陈慧存在的价值,不只是管他,还照顾他的一日三餐,把家里也收拾得干净利落,还负责打扮他。 在这方面,女性有着天生的优势,赵小禹没有美术天赋,所以字写得难看至极,尽管有几件名牌服饰,却往往搭配得不伦不类,在陈慧的指导下,原本有点痞帅的赵小禹就更帅了。 赵小禹每次理发时,陈慧也要跟着,告诉理发师,该怎么怎么理,要符合赵小禹的肤色、脸型和气质,而在此之前,赵小禹只会东施效颦,模仿香港“四大天王”的发型。 总之,赵小禹除了工作以外的一切事,陈慧都包揽了。 陈慧的工作还算轻松,就是一些简单的操作,没什么技术含量,她干得得心应手,加上她随和,皮实,人缘好,很快就和包装工段的女工们建立起了很好的友谊。 一段时间后,一个带班长犯了点错误,被工段长撤了职,陈慧便顶了她的班。 虽然带班长没什么级别,只是工段内部的一个职务,同样得干活,但每月有50元的津贴,而且这是领导对她工作的肯定。 带班长要经常给班内人员开个小会,赵小禹有一次下车间,正好遇上陈慧主持会议。 她们没有办公室,就在生产现场开会,当时陈慧没有注意到赵小禹,正在和女工们说着话。 赵小禹这时蓦然发觉,九妹变了,变成熟了,变大方了,不再扭捏了,不再是那个什么事都得依附别人的柔弱小女孩了。 她因为酷爱英语,常常练习英语的发音,久而久之,她即使不说英语,也是那种腹腔共鸣的发音方式,像唱美声,不仅好听,还显得特别有气势。 然而她又格外随和,不是软弱的那种随和,而是大气的那种随和,就如一个大人面对着一群幼稚的孩子一样。 期间有个女工发了几句牢骚,陈慧三言两语就让她不再言语了。 酒厂的女领导不多,楼上某科室有个女科长,每次开会,赵小禹听她发言,就不由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太能装了,太拿腔做调了,用词太刻意了,仿佛不这样说话,就显示不出她科长的身份来。 陈慧却全不是这样,说话很随意,很简单,像唠家常,但在赵小禹看来,她才更像个真正的领导,有一种举重若轻的睿智,仿佛她生来就是当领导的料。 相比之下,赵小禹倒有点自惭形秽了,不管是以前当销售公司的总经理,还是现在当酒厂的总经理助理,他似乎总以歪门邪道取胜,总是缺少一些大人物的气场。 此时,他从陈慧身上看到了这种气场。 看着看着,他的眼眶不由湿润起来,这个小女孩,真的不需要他保护了。 陈慧无意一转头,看到了他,笑了,叫了一声:“九哥!” 被陈慧精心打扮过的赵小禹一下车间,就能吸引不少年轻女工的目光。 当然,更吸引她们的,是赵小禹的身份,二十来岁就进了工厂高层,以后还不得上天啊! 如果能嫁给这样的男孩,那该多好啊! 赵小禹通过一段时间的努力,要回了不少账,掐住了流出去的钱,工厂财务慢慢地充实起来,新旧势力正在发生着潜移默化的转变。 目前欠账最多的,就是赵丁旺了,他的喝点小酒灌了酒厂两年多的酒,至今没结过一分钱,所以销售公司完全没有资金困扰,发展得很迅猛,已经开始向其他市区进军了。 赵小禹想,如果酒厂有朝一日倒闭,那必是被赵丁旺自己拖死的,真是狠人啊,对自己都毫不留情。 当然,酒厂是不会真正倒闭的,它可能会被喝点小酒兼并。 这天,赵小禹走进赵丁旺的办公室,向他汇报完工作,又开玩笑说:“赵厂长,你的喝点小酒,是不是也该结点账了?” 赵丁旺定定地看了赵小禹一会儿,说:“自作聪明的人,往往会死得很惨,你知道不?” 赵小禹不敢造次了,因为他感觉到,赵丁旺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他正要告辞,赵丁旺叫住了他,从抽屉里掏出一把车钥匙,扔在桌子上,黑色的塑料柄上有个“v”和“w”叠起来的车标。 “没事干的时候,帮我溜溜车,别放坏了。” 第287章 办个纸盒厂 赵丁旺的那辆桑塔纳2000,在被赵筱雨拔掉电线和油管后,他就不敢开了,因为修车师傅说,这明显是有人故意搞的破坏,不是自然坏的。 赵丁旺没有猜到是女儿干的,总以为有人要害他,不懂车的他,就觉得这辆车不安全了,就买了辆更高级的新车,那辆旧的就放在办公楼门前的空地上。 他常听人说,车不怕开,就怕放,此时见赵小禹来邀功,正好做个顺水人情,让他开那辆车吧。 这小子,万般皆好,就是撑不住气,乱世可做枭雄,治世却做不了能臣。 “谢谢赵厂长!”赵小禹喜出望外,要知道,在当时的黄水县城,汽车还很少,而且多为面包车,轿车很稀缺,像桑塔纳2000这样的高端车,更是凤毛麟角。 开上这样的车,不管有没有钱,都感觉自己是个成功人士了,虽然不属于自己,但爽一爽还是可以的。 他本想推辞一下,但赵丁旺说是帮他溜溜车,他也就不好推辞了。 再说,自己岳父的车,他不开谁开? “那你说说,怎么消化这笔账?”赵丁旺又问。 听到他这么问,赵小禹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他刚才冒失一问,差点揭了老赵的老底,现在看来,老赵还是拿他当自己人的,至少可以说,老赵刚才没有真正生气。 “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说!” 赵小禹清清嗓子:“给酒厂供应纸盒的厂家,也有点顶不住了,估计很快就会终止和我们的合作,我们与其另寻合作商,倒不如自己办个厂,自己生产,自己挣这份钱,挣钱的同时,还能和酒厂相互抵账,一举两得。” 赵丁旺愣了片刻,嘴角翘了翘,但他克制着没让它翘起来,淡淡地说:“想法不错,但实施起来,难度很大。” 赵小禹心说,有个屁难度,这两年销售公司空手套白狼,只进钱,不出钱,像个草鳖一样吃得肚鼓腰圆,不论资产,账面上至少比两个酒厂的钱还多,还不够办一个纸盒厂? 但他只是哦了一声:“我草率了。” “嗯,是有点草率,以后说话办事,多过过脑子,年轻是资本,但不是胡言乱语的理由——还有事吗?”赵丁旺其实是恼他之前那个自作聪明的玩笑,那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嗯,我知道了。”赵小禹还不走,“赵厂长,我想请几天假。” “干什么?” “有点私事。” “去吧去吧,别耽误工作就行。”赵丁旺不耐烦地摆摆手。 “好嘞,谢谢厂长大人!” 赵小禹一出门,赵丁旺的嘴角马上翘了起来:“灰小子,这是长着一颗天才脑袋哇!” 旋即又摇摇头,叹息一声:“没念书,可惜了!” 此时此刻,他内心的激动之情无以言表,困扰了他这么久的一个大问题,赵小禹只言片语之间,便轻松化解了。 最近,厂里有些传言,说赵丁旺到处追债,而自己新开的公司,却欠着厂里的钱不还,他知道,这是那帮老顽固准备对他展开还击了,只是双方还未到了撕破脸面的时候。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他实在不想把好不容易搞出来的钱,再填进酒厂这个无底洞。 那些钱放在销售公司大有作为,如果扔进酒厂,却连个水花也溅不起来,分分钟就被那帮老顽固瓜分完了。 尤其是任怀亮那个老杂毛,他从来不考虑工厂的死活,只关心个人得失,官方的人,大多是这副德行。 但是,一旦他们当面发难,他不出血也不行了。 赵小禹的这一办法,简直就是这道难题的唯一答案。 赵丁旺舒了口气,无意瞟了一眼日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不知不觉又一年。 赵丁旺拉开抽屉,拿出一面小圆镜,照了照自己的仪容,还好,岁月仿佛对他格外留情,虽然日夜操劳,虽已年过六十,但脸上全无老相,皮肤紧致,面色红润,说他四十来岁也有人信,只是头发有点花白。 这除了得益于他的优越生活外,还得益于他的自律,自从老婆舜然去世后,他一心扑在事业上,除了必要的应酬,几乎没有娱乐。 与他同龄的老伙伴们,早已忘记了年轻时对自己许下的誓言,丧失了信仰,丧失了良知,一味只是捞钱和吃喝玩乐。 所以,他更愿意和年轻人打交道,他们有冲劲,有热血,有理想,敢于打破常规,不像那些老油条一样,只想着为自己谋私利。 把镜子放回抽屉,拿起手机,给赵筱雨打了个电话,问她什么时候放假,他好去接她,赵筱雨说,现在还没定。 赵筱雨又问:“我那个同学干得怎么样?” 很早以前,赵筱雨就告诉过爸爸,赵小禹的妹妹和她是同班同学,且是舍友。 陈慧刚从看守所出来那会儿,赵筱雨打电话给爸爸嘱咐过,如果陈慧去酒厂应聘,一定要留用,还得给她安排个好岗位。 赵丁旺说:“她在车间,我没见过。” 赵筱雨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一定要重用她啊!” 赵丁旺起了疑心:“你不是说和赵小禹不熟吗?” “是啊,”赵筱雨说,“我和他是不熟啊,但是我和他妹妹关系很好啊,我以前给你说过的。还有,别让陈慧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为什么?” “她那人自尊心挺强的,如果知道了她的工作是我让你安排的,我怕她会有心理负担。” 赵丁旺哦了一声,说好的。 他哪知道,女儿其实是担心陈慧,把她和赵小禹的关系透露给他,从而阻止他们在一起。 他更不可能知道,女儿其实已经放假,正在等着赵小禹去接呢。 赵小禹请假,就是为了去省城,他蒙在鼓里不说,还贴心地给赵小禹配了一辆车,生怕女儿没人要似的。 倘若以后他知道,自己赔了女儿又折车,不知又精又鬼的他,会不会扒了“鬼子赵”的皮。 赵小禹拿着桑塔纳2000的钥匙,又有点飘了,一口气跑下楼,跑到车间,跟陈慧打了声招呼,说他要去一趟外地,就开着车直奔省城。 第288章 人老心不老 挂了电话,赵丁旺去了车间。 车间一进门,就是包装工段,一群女工在那里忙碌着。 包装工段是酒厂最不重要的一个工段,所以赵丁旺很少关注这里,但今天有了女儿的嘱咐,他停下脚步,往那里瞟了一眼。 他看到一个女孩,他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个报纸上的女孩,她面含微笑,手里摆弄着一个纸盒子,动作娴熟,神情专注,也许是那篇报道和那幅照片给了他过多的暗示,他的心竟然莫名一动。 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三十多年前,第一次遇见筱雨妈妈的时候。 继而他自失地摇摇头,想什么呢,她可是女儿的同学,赵小禹的妹妹,单论年龄的话,自己可以给她当爷爷了。 他去了车间办公室。 厂长大人亲临,车间主任自然不敢怠慢,让座,倒茶,递烟,屏退闲杂人等,然后站在一旁,做好了聆听指示的准备。 赵丁旺问了几句生产上的事后,装作无意地聊起:“小赵是不有个妹妹在车间?” “小赵?”车间主任一怔,旋即醒悟,“你是说赵助理吧,是的,他妹妹在包装工段。” 做为车间主任,对于皇亲国戚身份的员工自然是格外关注的,所以他认得陈慧。 赵丁旺哦了一声:“干得怎么样?” 车间主任说:“挺好的,现在是带班长。” 赵丁旺点点头:“咱们用人不唯亲,但也不避亲,不能因为她是赵助理的妹妹,就格外关照。” 车间主任心头一紧,看来老赵和小赵闹别扭了,准备拿他妹妹开刀了。 车间里的人对新上任的赵助理不太了解,只听说他是个愣头青,全不把领导放在眼里,几个副总和科长早看他不顺眼了。 “不过,”赵丁旺话锋一转,“如果她确实干得不错,咱们也不能无视,总之,一切以能力论,要一视同仁。” “好的赵厂长。”车间主任懂了,领导的话,前半部分都是铺垫,后半部分才是重点,前面是虚晃一招,后面才是真实意图。 赵丁旺离开车间时,又不由看了一眼陈慧,心里又不平静起来。 他忽然有种强烈的挫败感,不过是个连大学都没上过的女工而已,何至于让自己心乱? 他挺起笔直的腰杆,高昂起头颅,大踏步走了过去。 这辆桑塔纳2000,尽管是旧车,但也比夏利车好开得多,无论是动力、操控性和舒适度,都不可同日而语,此时它正以140迈的速度,飞驰在去省城的油路上。 其实,从省城到县城,不过几小时的路程,买张卧铺票,睡一觉就到了,但赵筱雨非得要求赵小禹去省城接她。 仅此一点,足可说明,穷小子和富家女谈恋爱是一件不太靠谱的事,好在赵小禹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穷小子,还能承担得起赵筱雨奢侈的浪漫。 舍友们都走了,楼道里没有一点声响,赵筱雨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看书。 赵小禹的夏利交回了公司,他只能坐火车来省城,火车九点多到,时间还早着呢。 有人敲门,赵筱雨说了声“请进”,门开了,她还没看清进来的人是谁,那人就来了个饿虎扑食,扑到了她的床上,抱住她狂吻起来。 她尖叫一声,正要反抗,认出来人是赵小禹,便反守为攻,予以敌人有力的还击,直到两败俱伤,方才握手言和。 赵筱雨就让赵小禹住在她的宿舍,两人在省城玩了两天。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赵小禹睡在赵筱雨舍友的床上,抠抠搜搜睡不着,床板被他弄得吱吱响,时而深情地赞美一句:“这被子真香啊!” 赵筱雨终于忍无可忍:“你给老娘滚过来!” 赵小禹跳下床,屁颠屁颠地跑到了赵筱雨的床上。 其实两人只是在一个被窝里睡,除了拥抱接吻,再没有别的行为。 情到浓时,进行到关键一步,赵筱雨问:“你真要这么做吗?” 赵小禹害羞了,反问道:“你说呢?” 赵筱雨考虑了一会儿:“等我毕业再吧。” 两人重新躺好,开始了第一次自认识以来最和平、最正式的交流。 “咱们不要小孩可以吗?”赵筱雨问。 “什么都没做呢,就考虑要不要小孩的问题,是不是有点为时过早了?”赵小禹说。 “其实我挺怕那一天到来的,我这个人,就不是个过正常日子的人,这个世界那么大,我还有好多地方没去过,还有好多事情没做过。” “你最想干的事是什么?” “以前,我想飞越壶口瀑布,你别笑,真的,那年我十六岁,我爸刚给我买了摩托,我无意经过那里时,就萌发了这样的想法,可是我那时的技术烂得很,后来柯受良飞了,我就不想再飞了,我不想拾人牙慧,再说我爸也不能同意。” “你不怕死吗?” “我也不知道我怕不怕死,反正假如我有很想做的事,就不会把死不死的后果考虑在内的,翼装飞行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三十,你说那些人怕不怕死?生命只有一次,怎么死不是死,满足了时长,就满足不了质量。” “有钱人的游戏。” “也许是,但也不完全是,其实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有冒险因子,只是摆脱不了世俗的眼光,觉得那么做会被人笑话,或者是因为怕坐牢,或者是因为怕死。假如给你一双翅膀,假如地球没有了重力,你还会本本分分地选择在地面上行走吗?假如杀人不犯法,假如你有超人的战斗力,你还会让那些欺负过你家的人活在世上吗?” “那还是因为你有钱,像我这样的穷人,首先想的是怎么挣钱。” “对呀,我既然有钱,为什么还要去挣钱?为什么还要和穷人去抢夺资源?我爸拼命挣钱,不就是让我玩的吗?” “那假如有一天,你没钱了呢?” “没钱就没钱呗,怎么活不是活,我又不是没过过苦日子。” “假如我一无所有,你会嫌弃我吗?” “我为什么要嫌弃?如果我嫌弃,又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说到这里,赵筱雨忽然变得温柔起来,“我们相爱一辈子好吗?” “好!”赵小禹动情地说。 “那么,”赵筱雨嘿嘿一笑,“我们一辈子不结婚好吗?” “为什么?” “书上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想让我们的爱情永远保鲜。” “别绕弯了,直接说你的目的吧。” “嘿嘿,我恐婚,不想生孩子,我还想玩,还想满世界疯跑,不想这么早就安定下来。一旦结了婚,就要服从婚姻规则,要应付生活的柴米油盐,要和婆婆斗智斗勇,要带不听话的孩子。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人,能带好孩子吗?咦——你怎么不说话?哎,老九,醒醒!” 第二天,赵小禹接到了许清涯的电话,说她放假了,她爸昨天来省城了,要和她一起去黄水县,去给村里那帮人还钱。 第289章 笑料百出的许清涯 从省城到县城的路上,货车居多,一个个开得挣命似的,变道时提前二百米就打开了转向灯,仿佛在提醒着前后左右的车辆:都他妈的闪开,老子要起飞! 赵小禹如果是一个人开车,是丝毫不让的,但现在车上坐着四个人,他就不敢开那么快了,在外人面前,还是要表现得斯文一点的,况且,他没有来时那么迫切了。 许国庆坐在副驾上,和赵小禹聊着过去在农村的事。 从穿着打扮上看,他这两年过得应该不错,有点小老板的样子了。 事隔十年,其实村里的人早把他忘了,也把那笔账忘了,赵小禹也说:“还什么还?当初你是被人骗了,让他们找那个骗子要去,你又不欠他们的!” 许国庆却说:“还是还了吧,还了心里舒坦。” 这两年他沾了赵小禹的光,挣了些钱,加上物价上涨得厉害,之前那笔巨额债务,也就不那么高不可攀了。 两个女孩坐在后面窃窃私语,不知赵筱雨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给许清涯讲一些搞笑的事,许清涯想笑,又怕影响到前面两人的谈话,只得捂住嘴,或者趴在前座的靠背上,拳头不停地捶打着座位。 许国庆时而回头嗔怪一句:“清涯,乖点!” 许清涯便强忍着身体不动,但这对她来说,显然是一件痛苦的事,喉咙里还是不时地发出“咕咕”声。 她不仅爱笑,本人也是笑料百出。 临出发时,赵小禹买了一些零食和水果放在车上,以备路上吃。 赵筱雨一边削着苹果,一边和许清涯说着话,削断的苹果皮,让许清涯拿着,一会儿好装进垃圾袋里。 她削完苹果,正准备给前面的许国庆递过去,发现许清涯正在往嘴里塞着苹果皮,似乎还吃得津津有味,她很惊奇的问:“你爱吃这个?” 许清涯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吃的是苹果皮,又羞又窘,笑倒在座位上。 满车的人也都笑了起来。 许国庆哭笑不得:“二十多岁了,连东西也不会吃了。” 他又讲了许清涯几个关于吃的笑话。 最搞笑的一个是,许国庆有一年带着许清涯出门,那时许清涯十几岁,在车站时,许国庆看到一种泥包的鸡蛋,就买了几个。 走到半路上,许国庆拿出一个,给许清涯吃,许清涯接过就啃,啃了满嘴泥。 当时车上很多人看到了这一幕,笑得不可开交,许清涯羞得一路没敢抬头,趴在前座的靠背上,叽叽咕咕地笑到终点。 总之是,生活中的任何平凡小事,都可能成为她的笑料,她自己也随时随地都可能成为别人的笑料。 她好像时时刻都心不在焉,又好像时时刻都聚精会神,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跟我说话的时候,最好不要让我干活,我顾了说话,就顾不上干活;顾了干活,就顾不上说话了。” 许国庆说,有一次许清涯在家里炒鸡蛋,一边和她妈说话,她妈无意瞟了一眼锅里,发现她竟然炒的是鸡蛋皮,再看垃圾筒,上面铺了一层青黄相间的蛋液。 不可思议的是,她炒得还像模像样的,锅铲扒拉得飞快,调料一样没少放。 她妈说:“幸好我在呢,不然把鸡蛋皮吃了都不知道!” 许清涯似乎有点反应慢,别人在说这件事情时,她的思维还停留在上一件事情上。 她似乎又有点反应过快,别人只是随口一句话,她就能联想到很远的地方去,笑点也就由此而来。 赵筱雨说:“这多好啊,跟她在一起,永远不会不开心。” 许国庆说:“好什么好,我真愁她怎么嫁出去。” 这时赵小禹插了一句:“给我妈当儿媳妇吧。” 许清涯啊了一声:“你不是有对象了吗?” 赵小禹说:“我说的是金海。” 许清涯笑得用双手捂住了脸,嘴里说着:“羞死了!” 可看她的样子,一点也不羞,她似乎从来不会脸红,害羞的方式就是笑。 赵筱雨说:“你们宿舍的人,一定开心死了。” 许清涯说:“开心什么呀,她们都把我当成公敌了,要把我赶出去呢,说我上四年大学,不笑死几个人誓不罢休。我开始是睡上铺的,我一笑开来,下铺那个女生就吓得躲开了,她说她总担心我会把床板踹翻,后来我跟她换了铺,结果她更怕了,因为我笑开来还经常摇床……同学们说,要和我保持至少一米的距离,怕我疯笑开来,伤及无辜。有一次我笑起来,在一个男老师胳膊上打了两拳,那个老师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哈哈……” 说说笑笑,到了黄水县城。 赵小禹要往乡下送许家父女,便问赵筱雨:“我是把你送回你家的金銮殿,还是送到我的茅草屋,你和慧慧住几天?” 赵筱雨不说话,翻出白眼,瞪着后视镜中的赵小禹。 赵小禹催促道:“快点决定,马上要转弯了。” 赵筱雨冷冷地说了一句:“停车!” 赵小禹不解其意,但还是停下了车。 “我就在这里下。”赵筱雨说着,推开了车门,就要下车。 许清涯一把拽住了她,又探过去身体把车门关上,对赵小禹说:“走吧,都去你们村,我和我爸在乡里找个旅馆住就行。” 赵小禹这才反应过来,赵筱雨原来也想去他家,便说:“不用,都在我家住,我家的房子可多呢,正好金海也放假了,咱们好好叙叙旧。” 他开车去菜市场买了些肉和菜,就驶上了去河蒲公社的路。 接下来行程,赵筱雨的情绪就不高了,几乎一言不发,头偏向窗外,只是在许清涯问她话时,简单地应和两句,赵小禹也不管她,继续和许国庆聊天。 十年,农村和城市都发生了巨变,越接近农村,这种变化就越明显。 城市总是似曾相识,农村却各有各的特点。 西北农村最大的特点就是平坦,一马平川,如果是夏天,则一碧千里,可惜现在是冬天,满目都是荒芜。 原来那些高高低低的土堆,都被铲成了田地;那些弯弯曲曲的沟渠,都被拉得笔直;那些远远近近的房屋,都被整理到了一块…… 农村人一切都讲究实用,拼命追逐着城市的脚步,而每个归乡之人,却更希望看到过去的风景,因为那不只是风景,还有一个时代的记忆,尽管包含着许多惨痛的记忆。 新建队的变化不算大,因为居民少,一直被外界遗忘,路还是那样坑坑洼洼的土路,房子也没被整理得横平竖直,只是有些土房被砖房取代。 在经过许家原来那套院子时,赵小禹刻意放慢了车速。 那套土坯盖的院子,一直被武家占用着,武家又进行了一些改造和修缮,早已不是原来那副样子了。 一路上嘻嘻哈哈的许清涯,这时变得严肃起来,紧抿着嘴唇,脸上泛起一丝苦涩。 她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幅场景,像土匪一样的武家人,把她家洗劫一空。 忽然,她又笑了,她仿佛听到了一个十岁男孩的豪言壮语:“等我以后赚了钱,把这些东西全给你买回来!” 队长家的高音喇叭播放着郑智化的歌曲:“你在编织着麻花辫,你在编织着诺言,你说长大的那一天,要我解开那麻花辫……” 第290章 知识渊博的大学生 胡芳芳正在教赵小蛇踢毽子,金海在房檐下的台阶上散着步,背着双手,像个老学究,这孩子一回到家就变得死气沉沉,有点少年老成的味道。 现在上了大学,假期没有作业,他就更无聊了,赵小禹让他卖酿皮去,他摩托车是学会骑了,但有点抹不开面子,就帮助孙桂香做酿皮,孙桂香心疼他被热气蒸得受罪,往往不用他帮忙。 他小时候被村里人欺负,不敢出门,长大后又有点瞧不上村里人,不愿和他们来往,所以他每天基本就在家里待着,大部分的时间用来看小说,小部分的时间用来晒太阳。 院外传来一声汽车的喇叭声,赵小蛇叫了一声“老九回来了”,扔下毽子就跑到大门口,看到一辆黑色的车,不是赵小禹的车,玻璃也是黑的,加上天色也快黑了,看不到里面的人。 她回头喊道:“不是老九!” 话音刚落,见赵小禹从驾驶室下来,她又喊了一声:“就是老九!” 赵小禹去后备箱里拿肉和菜,许家父女和赵筱雨进了院子。 金海问候了一声赵筱雨,赵筱雨还在生赵小禹的气,恨屋及乌,就没应声。 金海又狐疑地看着许国庆和许清涯,却认不出来。 许国庆说:“这是金海吧,都长这么大了!” 金海还是一脸蒙。 许清涯笑道:“怎么,认不出来了?” 这回金海认了出来:“许清涯!” 他是从声音上听出来的。 许清涯生在北方,可是爸妈和大哥的口音全是南方的,她的口音就中和成了生硬的普通话,所以她说话很用力,像炒豆子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辨识度很高。 这时,赵小禹兴冲冲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一手提着肉,一手提着菜,喊道:“妈,你看谁来了?” 西厢房的门口往出涌着白气,系着围裙的孙桂香腾云驾雾地出来,擦了擦脸上的汗,看到几人时,愣住了。 “你们是?” “嫂子,别来无恙啊!”许国庆说着,走上前去。 孙桂香啊呀一声:“是国庆哇,你这是从哪冒出来的?” 她的声音有点哽咽,眼泪唰唰地下来了。 当年赵大顺救了十几个人的命,唯有许国庆带头帮赵家收秋,许家搬走后,就再没人帮助赵家了。 孙桂香虽然早就听赵小禹说过,给他们公司生产酒瓶的工厂,就是许国庆开的,但突然见了,还是大感意外。 孙桂香将众人让进西厢房的客厅坐着,就开始忙着做饭。 她问赵筱雨:“筱雨,你是不是想吃烩干葫芦呢?” 赵小禹以为是在问他,积极地回应:“是呢是呢,好长时间没吃了,馋死了!” “谁问你呢,就知道吃!”孙桂香白了他一眼。 一直不高兴的赵筱雨噗嗤一声笑了,说:“阿姨,什么都行,我不挑食!” 孙桂香说:“那就烩个干葫芦,再炒几个菜,这个季节农村没什么吃的,幸好小禹带了点菜回来。” 胡芳芳就像个丫鬟似的,给大伙沏了茶,就去帮助孙桂香做饭去了,做饭的间隙,时不时地从厨房来到客厅,看见谁的杯子里水不多了,就过去添满,没事的时候就站在那里,脸上始终挂着友好的笑容,静静地听着大家聊天,从不参与话题。 赵小禹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芳芳到哥这边坐?” “不坐了,你们聊!”胡芳芳连连摆手,跑进厨房去了。 在场人中,有三个大学生,数金海最知识渊博,一直说个不停。 但他的话题太高大上,不接地气,比如把喜马拉雅山炸个缺口,把印度洋的暖湿气流引进来,荒原变绿洲;把月球炸掉,让月球残骸把地球补圆,就能避免地震、海啸等地质灾害了…… 许国庆听得一愣一愣的,直呼自己跟不上时代了。 赵小蛇忽然说:“哥哥,你想讨女孩子欢心,就说一些女孩子爱听的话,别总是炸这个炸那个的,你一个也炸不掉,还把女孩子都炸跑了。” 大概是因为同是孙桂香所生,存在血缘关系吧,赵小蛇一直叫金海“哥哥”,叫赵小禹“小禹哥哥”,后来干脆改成了老九,和胡芳芳正好相反,胡芳芳叫赵小禹“哥哥”,叫金海则是“金海哥哥”。 众人大笑。 金海瞬时红了脸,不再说话了。 赵小禹一进门就发现,金海这小子又对许清涯有想法了,这个花心大萝卜,就不能让他看见漂亮女孩。 因为孙桂香的关系,因为儿时的友谊,赵小禹一直对金海有一种特别的情感,他知道金海本质上并不坏,倒很希望他能和许清涯成为一对,大大咧咧的许清涯或许合适他,可是他用这种近乎智障的方法,怎么能博得女孩子欢心呢? 难怪李晓霞喜欢他,因为那也是个智障。 吃饭的时候,大家聊了很多话题,聊到武家的横行霸道时,孙桂香说:“不过武家也遭了报应,五年前的一天夜里,村里来了放电影的,一夜之间,他家的钱被偷了,麦子被烧了,七八亩西瓜被淹了……” 这时许清涯忽然变得不自在起来,不安望了赵小禹一眼。 第291章 怎么这么会 吃完饭,孙桂香拿出一件红呢子大衣,让赵筱雨试穿,说是她秋天在公社的交流会上买的,挺厚实的,适合冬天穿。 赵小禹连忙说:“妈,你就别瞎破费了,她和你的眼光不一样!” “谁说的,我喜欢!”赵筱雨呛了他一句,接过大衣穿在身上。 她的身材小巧,里面只穿着薄薄的保暖内衣,大衣比较宽大,撑不起来,两个肩膀耷拉着,腰身部位也松松垮垮的,像小孩子穿着大人衣服似的。 孙桂香端详了一会儿,说:“稍微有点肥,不过人出二十,很快就长胖了,好好吃!” 赵筱雨照了照衣柜上的镜子,扭了扭腰肢,说:“行呢,好看的,谢谢阿姨!” 赵小禹心说,你一直穿着才算谢她。 孙桂香又看了一眼许清涯:“清涯也是瘦的,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的想法,喜瘦不喜胖,和我们那代人正好相反。” 许清涯笑了,说:“我可想胖呢,就是吃不胖。” 赵小禹说:“那是,你尽吃鸡蛋壳了,怎么能胖,不过肯定不缺钙吧?” “别说了,别说了,”许清涯捂住了脸,“羞死了!” “鸡蛋壳?”孙桂香不解。 赵小禹便将许清涯的“光辉事迹”讲了一遍。 孙桂香呵呵笑道:“这孩子是一点没变。” 许国庆说:“都是瞎讲究呢,骡马牲口也是肥点好看,光溜溜的,你看那瘦马,毛都不顺。” 许清涯正在沙发上坐着,听到这话,笑得仰靠在靠背上,用胳膊捂着额头,脚不停地跺着。 赵小禹走过去,把肩膀凑近她:“来,打这儿,别跟地板过不去。” “去你的!”许清涯坐直了身体,在赵小禹的胳膊上打了一拳。 赵小禹又往前凑了凑,指着自己的脸说:“打这儿更解恨!” 许清涯抬起巴掌,在他的脸上轻轻拍了三下,“这回行了吧,还有主动讨打的!” 似乎这样做真的可以释放笑意,她立刻就不笑了,脸上甚至出现了一丝悲悯的神色。 金海不由沮丧地想,这小子怎么这么会? 孙桂香给大伙分配了房间,赵小禹和金海住一间,赵筱雨和许清涯住一间,许国庆住赵天尧那间房。 大家各自回屋了。 金海坐在床沿上,怏怏的,时不时地瞟一眼正在洗脸的赵小禹。 孙桂香推门进来悄声问:“你和筱雨算是定了吧?不打算换了吧?” “怎么了妈,怕你的红呢子大衣白送吗?” “你妈还没有那么小气!”孙桂香白了他一眼,“我觉得清涯那丫头真不错,我想让金海找她,他俩都是大学生,各方面都挺般配的,就是比金海大一岁,没关系,妻大一岁,好活一辈。” “妈,你就别让金海祸害人家了。”赵小禹其实也赞成这一提议,只是觉得有必要敲打一下金海。 “祸害?”孙桂香并不了解金海的风流韵事,听到这话,立马来气了,“你找就不叫祸害,金海找就叫祸害了?我把你个白眼狼,你是要狗占八堆屎呀!” 说完摔门而去。 赵小禹擦完脸,把毛巾搭在脸盆架上,定定地望着金海,嘴角挂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金海剜了他一眼,颓废地跌倒在床上,忽然愤愤地来了一句:“我发现你挺损的!” 赵小禹一怔:“何出此言?” “你总是把漂亮女孩领到我面前显摆,完了还不让我找。”金海嘟嘟囔囔地说,“这就好比,你把糖烙饼送到狗嘴前,狗正要吃,你却收回去自己吃了。” 赵小禹愣了五秒钟的神,然后就笑得直不起腰来,笑成了许清涯第二,跌倒在床上,嘴里不停地说着:“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金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恨恨地看着赵小禹:“笑够了吗?东施效颦,鹦鹉学舌,你以为你笑起来也很可爱吗?” 赵小禹终于止住了笑,金海提起了糖烙饼,童年往事浮上心头,他忽然发现金海其实也挺可爱的。 他捏了捏金海的脸蛋:“那你就是那条狗呗?” 金海烦躁地打开他的手:“还不如狗呢” 赵小禹切了一声:“看把你可怜的,那李晓霞怎么说?” “我,我不喜欢她。”金海嘴软地说。 “不喜欢她,为什么要搞大她的肚子?”赵小禹紧追不舍。 “我开始是喜欢她的。”金海争辩道。 “搞完以后就不喜欢了是吧?你这样,谁敢和你处呢!” “我和她不合适嘛!” “你搞之前咋不想一想,两人可能不合适?还说我拿糖烙饼逗狗,你这是典型的有奶就是娘,吃饱了就忘娘!” 金海不说话了。 赵小禹接着说:“你觉得你和陈慧、赵筱雨、许清涯就很合适?李晓霞是有缺点,可是谁还没个缺点啊? “就说赵筱雨吧,她的缺点比优点多得多,你就算找成她,也过不下三天来。 “许清涯就没缺点?你现在觉得她好,那是因为你没找成她,等你找成了,就可能又会说,那就是个傻子,没心没肺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笑,笑得你都崩溃了。你现在最喜欢她的优点,将来极有可能成为你最受不了她的缺点。 “农村有句话,说老婆都是别人的好,和你的心态是一样样的,小子,你就是那只下山的小猴子,扔掉玉米摘西瓜,扔掉西瓜追兔子,到头来什么也得不到,你的眼睛永远盯着别人碗里的饭,那怕那是一泡狗屎,你也想尝两口。 “切,还说我把女孩领到你面前显摆,你咋不说你总是盯着我身边的人呢?只要我认识一个女的,哪个你没动过心?你是在替我清君侧吗?” 金海还是不说话,坐起来脱掉衣裤,盖上被子睡了。 赵小禹也脱了衣裤,钻进被窝里,拉灭了灯,又说:“我就不信,你上了三年高中,一年大学,就没找过对象,这不符合你的作风啊!是不是你把学校里的女孩都祸害完了,又跑出来祸害外面的?” 月光隔着窗帘照进来,在房间里窸窸窣窣地游走,隔壁突然又传来许清涯的笑声。 金海忽然说:“我恨学校!” 赵小禹吃了一惊,品学兼优的金海,居然说他恨学校,这比羊吃了狼都稀奇。 第292章 金海的往事 金海说,他人生中一段鲜明的关于痛苦的记忆,就是他在县一中上高中的时候。 在那之前,他在县二中上初中时,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品学兼优,是老师们心目中的重点培养对象,是同学们羡慕和崇拜的对象,是班里的活跃分子,是被众星捧月的主角。 上了高中以后,他的成绩位居中游,没有了主角光环,没有了老师们的特殊优待,他的存在感就不那么强了。 那时他想,只要拼命学习,把成绩提到数一数二的位置,他就能重新夺回失去的舞台。 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把他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那天下了晚自习后,金海站在宿舍的窗前吃着一个馒头。 馒头是他从食堂带回来的,干硬无比。 他吃得不专心,撕一块扔进嘴里,再撕一块从窗口扔出去,像在农村时扔石子那样,没什么实际目的,就是一种排遣无聊的方式。 吃完馒头,正准备洗漱睡觉,宿舍门被撞开了,闯进五六个中年男人来,问道:“谁扔东西了?” 金海有些害怕,但还是说了实话。 他当时并没觉得,这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 等到他被这五六个男人带到门房后,他才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五六个男人,有学校的领导,有保卫科的,还有一个住在男生宿舍楼对面,某个住宅楼上的住户。 这个住户说,最近经常有人用石头砸他家的玻璃,他怀疑是县一中的男生干的,因为县一中的男生宿舍楼,和他家的楼,只有十几米的距离。 于是,他每晚蹲守在楼下,终于看到了站在二楼窗口往外扔东西的金海,并记住了他的长相。 也许确实有人曾砸过他家的玻璃,但绝对不是金海,金海这是第一次扔东西,且扔的不是石头,只是馒头,也没有刻意地瞄准哪里,然而没人相信他。 保卫科的一个人几脚把他踹到墙角,这是金海第一次挨老师的打,那种屈辱和绝望无法形容。 那个住户好像是个什么院的院长,校方的人对他很是尊敬,所以对金海极其痛恨。 他们恐吓金海说,要把他送到派出所去,让他坐牢,但只要他坦白,学校可以内部处理。 一个从小胆小如鼠的,十六岁的少年,在面对着五六个成年男人的殴打、恐吓和引诱,违心地承认了“犯罪”事实。 然后他们又追问金海有什么动机,是谁指使他这么干的,有没有团伙,金海实在没法回答。 他们通过一阵简单的交流后,确认金海再无“余罪”可挖,便对他做出罚款200元,和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做检查的处理决定。 这对于从小就是正面标兵的金海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但为了免除耻辱终身的牢狱之灾,他还是硬着头皮站上了学校礼堂的舞台。 之后,金海又落到了班主任手里。 班主任谭咏梅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说话总是挑着舌尖,像旧上海的站街女。 谭咏梅又让金海在班里做了一次检查,并反复问他:“你是不是变态了?” 金海想从班主任那里获得些许信任和安慰,便解释说:“我只扔了馒头,没扔石头。” 班主任说:“你自己都承认了,还想狡辩,我还以为你很实在呢!” 那年学校开秋季运动会,金海从小没有运动细胞,又融入不了集体,和同学们一起喊加油,就悄悄地坐在座位上看小说。 谭咏梅号召没有项目的学生多写播音稿,为班级争光。 金海就想趁机改变一下,自己在同学们当中的印象,就写了很多诗歌,标题统一为“致xx运动员”,落款统一为“xx班来稿”。 没想到都被选中了,由嗓音甜美的女播音员,伴随着雄浑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朗读出来,文学价值似乎也提高了一个等级。 同学们热烈鼓掌,金海第一次在这所学校里收获了荣耀。 受到鼓励,金海灵感突发,一口气写了首“致女子3000米运动员”的千字长诗。 其实算不上诗,但非常适宜在运动会上朗读,采用古词的长短句节奏和韵律,朗朗上口,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这首长诗引起了轰动,在播音员饱含热情的朗读声中,学生们都停止了喊加油,静静地听着,一边打听着作者是谁。 及至打听到了是金海,连外班的学生都过来向他问好。 金海以一个卑微者的身份,享受着成功的喜悦和忐忑,谦逊又羞涩地回应着每一张笑脸,和每一句赞美。 他听到几个女生围着谭咏梅正在津津乐道着他的话题,可惜他只听到谭咏梅一句对他造成致命打击的话:“写得挺好,就是心理不正常,可惜了!” 那天晚上秋雨绵绵,天空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一层虚无缥缈的雾气。 雾气中的金海,像一个游离在尘世之外的孤魂野鬼,一颗湿漉漉的心分崩离析。 他再没为运动会写过哪怕一个字。 从那以后,金海就变得无比消沉,在学校里几乎没有朋友。 要说朋友,也有一个,就是他们宿舍的老大。 老大的学习很差,原本就没打算能考上大学,他家里很有钱,早为他安排好了出路。 老大一有空就拉着金海去录像厅,看那种录像,从此金海就对那方面的事格外着迷,总想亲身一试。 好在他的学习没有落下许多,顺利考上了大学。 金海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没有把这些事告诉过任何人,反而在家人面前,还要装出一副牛皮哄哄的样子,只有这样,才能平衡内心的自卑。 金海说,他现在对学校都有心理阴影了,一到学校,就觉得到处是陷阱,哪还敢找对象? 再说,他在学校里,完全是一副社恐的样子,就算惦记着哪个女生,也不敢靠近。 但他又总想着男女那点事,都有些迫不及待了,于是就稀里糊涂地和李晓霞暗度陈仓,没有充分了解李晓霞的性格。 金海说,他现在到了新环境,感觉好多了,但还是不愿意和高中的同学来往,在他们的心目中,他还是那个既胆小,又变态的男生,这个标签永远撕不掉了。 金海说:“我恨透了县一中,恨透了谭咏梅!” 赵小禹听完,气得大骂:“傻x,你让人家套路了!” 金海惨然一笑:“谁说不是呢?可那时那种情况,被五六个人围着,我晕头转向,哪能想得了那么多?他们说,坦白了就没事了,谁知道坦白了事更大,要是放到现在,打死我也不承认。” “那你当时咋不跟我说?跟妈妈说也行啊!” “丢人败兴的,我直怕别人知道,还敢给别人说?” 赵小禹无法评价这件事,如果这事放在自己身上,可能并不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但是放在金海身上就完全不同了,这小子,除了学习,其他方面就是白痴。 他不仅胆小,而且心小。 “算了,都过去了。”赵小禹拍拍金海的胸脯,“以后多长个心眼就行了,还有,不管遇到什么事,先别考虑面子,该说就说,面子算个球!” 他想,如果当时金海求助他,以他当时睚眦必报的性格,一定会大闹县一中的,但也未必能闹出什么好结果来。 和手里掌握着规则的人斗,不管你讲不讲规则,最终都会一败涂地。 第293章 爬山 第二天吃过早饭,许国庆和许清涯要去给队里的人结账,孙桂香让赵小禹跟着,赵小禹推说他还有事,孙桂香骂了一句:“什么也指不上!” 许国庆和许清涯出了院门,赵小禹踢了一脚金海的屁股:“快去呀!” 金海懵懵懂懂,不解其意。 赵小禹说:“你脑子好,帮许叔盯着点账!” 金海这才醒悟,屁颠屁颠地跑了。 许国庆也就欠着十几家人的账,一上午就结完了。 回到孙桂香家吃过午饭,许国庆要走,赵小禹说:“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见见赵厂长和崔总吗?他俩才是你的合作伙伴,我现在基本不管销售公司的事了。” 许国庆便留下了,笑着说:“一切服从赵总安排!” 赵小禹给崔建国打了个电话,让他派人去火车站买两张去瓷都的卧铺票,然后提议大家去爬山。 许国庆和孙桂香表示,你们年轻的去吧,他们老了,爬不动了。 六个年轻人刚走到院门口,孙桂香喊道:“芳芳,小蛇,你俩跟去干嘛?” 两人愣住了。 赵小蛇说:“你是怕我俩充当电灯泡吗?我俩这么大点,还没电呢!” 说着跑了出去。 但胡芳芳还是返了回来。 “芳芳,”院门外的赵小禹喊道,“你也走!” 胡芳芳却在迟疑着,孙桂香说:“去吧!” 胡芳芳这才跟着大家走了。 两个男的坐在前面,四个女的挤在后面,赵小禹一脚油门,桑塔纳2000驶上了房东头的土路,一路尘土飞扬地向北而去。 新建队后面,还有几个队,约行十来里路,来到了山脚下。 这是一座荒山,绵延数百里,纵深未知,因为没人翻到山那边去过,据说那边是外蒙古。 赵小禹小时候尝试着翻越过一次,走到天黑,也没走过去,还差点迷了路。 也没人知道这座山的名字,有人说它是阴山,有人说它是大青山,有人说它是乌拉山,有人又说它是狼山,然而这些名字都是不准确的,因为别的地方也有阴山、大青山、乌拉山和狼山。 不过,山上有两座峰是有名字的,叫做大郎山和二郞山。 这座山的面积很大,但它的历史一直是个谜,直到今天,导航地图上也没有它的名字,只是显示着一片荒原。 山上几乎没有植物,只是偶尔在峭壁上生长着一两株山枣树,也有可能是酸枣树,因为它的果实奇酸无比,像一颗颗鲜红的珍珠。 赵小禹顺着一个山口,把车开到一个采石场停下,大家下了车,吆喝一声,爬上山去。 爬到第一个山头,极目远眺,山下的田野尽收眼底,被堰子切割成一个一个的小方块。 如果是夏天,下面是直达天边的绿色,蔚为壮观,可现在山下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零零落落的,像火柴盒一样的房屋。 其实这座山上没什么好玩的,不过爬山爬的是心情,都是年轻人,而且成双成对,倒也觉得十分有意思。 爬过了第一个山头,就望不到外面了,满目全是连绵起伏的山峦。 赵筱雨最积极,时不时地指着远处的山峰嚷道:“那里好漂亮,我们到那里去!” 及至千辛万苦地走到那里时,那里就和别处一样了,远观青蓝青蓝的山,到了脚下时,就变成土灰色的了,而更远处又呈现出更漂亮的风景来。 这么走了几个地方后,大家就都兴味索然了,无论哪里都一样,远看才是风景,当你征服了它时,它就什么也不是了。 赵筱雨问:“我们不能去两郞山吗?” 赵小禹说:“步走肯定是去不了的,但我找不到车走的路,还是算了吧,估计那里也和这里一样,一山望见一山高,望山跑死马。” 金海又开始卖弄学识:“这山上原本是有草木的,想当年老令公兵困两郞山,孟良焦占为了救他,用火葫芦烧掉了整座山,烧得辽军人仰马翻,也把这里烧成了荒山。” 赵小蛇说:“不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吗?” 金海笑笑说:“这都是传说,哪有火葫芦呢?山上之所以不长草木,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土壤。” 众人下到一处山坳里来,沿着山坡随处可见石砌的坟墓,有的新,有的旧,有的圆,有的方,有的立着牌,有的栽着一株山榆,有的塌陷出一个大洞,露出了枯朽的棺材板,看上去有点瘆人。 金海惶惶地说:“我们还是上去吧,这里感觉不得劲。” 赵小禹说:“连死人都怕,还怎么和活人打交道,活人可比死人恐怖多了。” 金海苦笑:“谁像你个生冷不忌的?” 他给大伙讲了一件赵小禹小时候做过的惊世骇俗的事。 那年赵小禹大概只有五六岁,冬天他爸和他爷爷常不在家,他一个人跑到山里来,从一个塌陷的坟墓里刨出一颗死人头骨,拿到村里吓女人和孩子。 赵小禹说:“瞎说,哪有那样的事,我怎么不记得?” 没想到被许清涯拆穿:“我记得,当时赵爷爷和赵大叔差点把他打死,又拉上他把那个骨头送到坟墓里去,那是座无主墓,赵大叔还给人家重新修了墓,连烧了七天纸。” 赵筱雨不可思议地看着赵小禹:“没想到你真还生冷不忌,连掘坟这样的事都能做出来!” 赵小禹兀自嘴硬:“他俩是一伙的,给我栽赃呢!” 许清涯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一拳:“去你的!” 又说:“我没觉得那有什么呀,小孩子不懂事嘛,只是胆子大而已,又没说你是坏人。队里那么多人,也只有你一个孩子敢对抗武家那帮人。” 赵小禹还是不承认:“其实那不是死人头骨,是我用泥捏的,又刷了一层白泥。” 金海切了一声:“别狡辩了,你什么事没干过?偷人家坟头上的贡品吃,还给羊倌吃,羊倌后来知道了,大病了一个月。” 赵筱雨哈哈大笑起来:“这个我喜欢!” 众人说话间,胡芳芳忽然问:“小蛇呢?” 众人一惊,不见了赵小蛇的踪影。 赵小禹大呼:“小蛇,赵小蛇!” 其他人也跟着大呼:“小蛇,赵小蛇!” “我在这儿呢!”赵小蛇忽然从一个塌陷的墓窟里探出头来,手里举着一个白森森的人的头骨,得意洋洋地望着大家,“你们看这是什么?” 第294章 填坟 “我把你个小祖宗!”赵小禹跑过去,将赵小蛇从墓窟里提出来,夺下她手中的头骨,捧在手里,“小孩子不懂事,您老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要放她一马,我给您老磕头了!” 说着真的跪了下去,将头骨小心翼翼地放进墓窟里,磕了三个头。 “我给您老添点土,将功补过,您老高抬贵手!” 于是捡来一些碎石块,往那个窟窿里填。 赵小蛇的神色有点惶恐,她本来不怕,看到赵小禹这样,反而有点害怕了,知道自己闯了祸,便也学着赵小禹那样,捡来碎石块,填进墓窟里。 其他人也感到害怕,但还是跟了过来,望着赵小禹虔诚的样子,一时都有点不知所措。 许清涯忽然笑了,“你还真是变了!”也捡来碎石块,往墓窟里填。 接着,胡芳芳也加入其中。 赵筱雨看了一眼金海:“咱们也帮忙吧!”也捡起了碎石块。 胆小的金海最怕干这种事,但看到大家都干,自己闲着,反倒显得不敬了,犹犹豫豫地,也过去帮忙。 六个人像是在进行着一场庄严的仪式,谁也不说话,空气也仿佛凝滞了,山谷中回荡着石头碰撞的声音。 终于,那座坟墓塌陷的地方被大大小小的石块填满了,还堆起一个圆顶来。 赵小禹又磕了三个头,说了几句好话,这才和大家离去。 爬出那个山坳,大家仍是惶惶的。 赵小禹照着赵小蛇的屁股踢了一脚,骂道:“看看你闯的祸!” 赵小蛇的嘴角扁了扁,但没哭出来,争辩道:“我们老师说,这世界上没鬼!” 赵小禹又要踢她,她躲在了胡芳芳身后。 赵筱雨笑看着赵小禹:“没想到你也有怕的事情。” 赵小禹说:“人越长大,怕的事情就越多,不是胆量小了,是知道的规则多了,鬼神不是迷信,也是一种规则。” 回到新建队时,夕阳正挂在两郞山中间,像一双大手捧着一颗火球,景色比在山里时美多了,整个山峦形成一道青蓝色的屏幕,仿佛那是天的尽头,地的边缘。 六个人进了院子,发现来了不少人,细看全是武家人,有武树林,还有他的四个儿子。 武树林已年近八十,但身体还好,他老伴儿前几年去世了。 他们站成一个半圆,把许国庆包围起来。 许国庆坐在正屋门前的水泥台阶上,双手抱着一个公文包,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还有一些看热闹的村民。 胡明乐在屋里大叫:“武树林,有种冲老子来……” 孙桂香站在不远处,见赵小禹他们回来,便迎上前去,说了事情的缘由。 原来,武家人听说许国庆给队里的人结了账,就想翻盘当年的旧账,说他们当年是没办法才和许国庆抵账的,现在许国庆既然有了钱,就应该给他们钱,他们可以把当年霸占许家的房子和东西还给许家。 “许叔,”赵小禹走到许国庆面前,“我说什么来着?这些人的账就不该给结!” 许国庆苦笑一声,叹了口气。 赵小禹看向武家人:“我家不欢迎你们,请马上离开!” 武耀宗指指许国庆:“我们是来找他的,他在哪,我们就在哪。” “好,你们跟我走,不要赖在别人家!”许国庆站起来,正要走,却被武家人推搡回原地。 “你还了钱再走,想去哪去哪,不还钱休想出这个大门!”武耀宗说。 赵筱雨走过来喊道:“你们太霸道了吧,谁欠你们钱,你们去谁家要啊,赖在别人家算怎么回事?” 武家人不理她。 许清涯走到赵小禹跟前,面色凄惶地看着他。 赵小禹说:“没事,我有办法!” 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报警的话,警察来了,无非就是和一顿稀泥,让他们自己协商,或者让武家人去法院起诉,却不能以强制手段驱赶他们,否则警察就可能犯错误,所谓以刑事手段干扰民事纠纷。 当了几个月职业要债人的赵小禹深知这点,他也常以这种手段要账,只要他不动手打人,警察就拿他没办法。 武家人现在也学精了,与时俱进,不再使用暴力了,学会以合法手段耍赖了。 可能有人会说,他们涉嫌私闯民宅,又涉嫌限制他人自由,不好意思,你电视剧看多了。 这种事情,恐怕连张律师来了也束手无策。 胡明乐兀自在屋里叫骂着:“武树林,我日你妈,我日你闺女,你把老子害成这样还不罢休,你们这帮畜牲,你们有种弄死老子……” 赵小禹忽然大踏步地向院门口走去,众人都疑惑地望着他。 许清涯小时候被武耀宗打怕了,有了心理阴影,见赵小禹走开了,身边没有了依靠,急忙躲在许国庆身后。 许国庆站起来,拍拍她的胳膊,轻声说:“不怕!” 赵小禹走出院子,走到四轮车跟前,提起摇把,甩开胳膊,几下摇着了车,将摇把扔在车斗上,又返回院子里。 孙桂香问:“你摇着四轮车干嘛?” 赵小禹指着胡明乐的房间吼道:“我把老胡拉出去扔了,吱哇乱叫得人麻烦死了!” “你——”孙桂香愣住了,“你又发什么神经?” 赵小禹没理她,一边往胡明乐的房间走,一边叫道:“金海,跟我进屋把老胡抬出来!” 众人大惑不解,胡芳芳神色恐慌,叫了一声:“哥哥——” 金海也是一脸懵,站在那里不动。 赵小禹回头又喊道:“快点啊,发什么愣呢!” 金海虽然不知道赵小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料到这小子一定又要耍什么鬼把戏,便哦了一声,跑了过去。 赵小禹进了胡明乐的房间,向胡明乐耳语了几句,便和金海把胡明乐抬下床,一个抬上半身,一个抬下半身,无视众人惊愕的目光,抬出院子,打开四轮车车斗的码槽,让胡明乐平躺在底板上。 第295章 咬人 这时,院里的人都出来了,心想这小子不会是真的疯了吧? 赵小禹坐在四轮车上,空踩了一脚油门,四轮车哒哒哒地喷出一股黑烟。 孙桂香一把拽住赵小禹的胳膊:“你这是闹的哪一出?” 赵小禹还没说话,躺在车斗上的胡明乐大声说:“姐,我是被武家人打成这样的,武家人就得给我养老送终,还得给我披麻戴孝!” 武家人也都出来了,听到这话,这哪行呢,但他们没法和半身不遂的胡明乐争长论短,都聚集在车头跟前,不让赵小禹走。 武树林问道:“赵小禹,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小禹苦着脸说:“大爷,我是想把他扔到乌加河的河槽里喂野鸭子呢,他却非要去你家不可,我也没办法,要不你们和他商量商量吧,我也难啊大爷!” “这——”武树林噎住了。 他明知道赵小禹不讲道理,却一时找不出他不讲道理的地方。 如果放在过去,他可不管什么道理不道理,法律不法律,招呼几个儿子干就是了,但现在他不敢这么做了,打死人得偿命,打坏人得给看病。 再说,赵小禹这两年在城里混得有头有脸,今天开这个车,明天开那个车,鬼知道他认识些什么人啊,听五闺女和五女婿说,他妹妹在外地杀了人,他都能捞出来,可见本领强大。 赵小禹猛踩着油门,烟囱里的黑烟呼呼直冒,呛得周围的人不停地咳嗽,纷纷四散,武家人也撤开了一段距离,趁着这个空当,赵小禹把车开走了。 武树林喊道:“不能让他去咱们家!” 领着几个儿子追去了。 胡芳芳跑到孙桂香面前,担忧地说:“孙阿姨,我爸爸他——” 孙桂香嗐了一声:“谁知道这灰小子要干什么呢?” 来看热闹的村民也都不解,这样就能治住武家了? 赵小禹开着四轮车一阵狂奔,很快就到了武家院门口。 停好车,把胡明乐抱起来,走进院子,当时天已黑,见一间屋子亮着灯,便走了过去,推开门,屋里有两个女人,也没理她们,把胡明乐放在炕上,转身就走。 一个女人追出来叫他,他没管,几步出了院子,见武树林带着四个儿子追了过来,他急忙上了四轮车,开上就走。 绕了一大圈,回到自己家,那些人还聚集在院门口。 四轮车的码槽没有合起来,众人一目了然,胡明乐不在了。 孙桂香骂道:“兔崽子,你真把你胡叔送到武家了?” 赵小禹嗯了一声:“吱哇乱叫的,麻球烦死了,早不想要他了!” “你——”孙桂香气得直咬牙。 “咱们家的人,都回吧!”赵小禹把自家的人,包括许家父女,一个一个推回院子里,又对其他人说,“大家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说完也回了院子,将大门咣地一声关上,从里上了锁。 孙桂香一把扯住赵小禹胳膊:“你玩够了没有?” “回屋说吧。” 一群人回到西厢房的客厅,开了灯。 胡芳芳泪眼汪汪地问赵小禹:“哥哥,你真的不要我爸爸了吗?” 赵小禹摸了一下胡芳芳的头:“放心吧,你爸不会有事的,接下来就全看你爸的表演了。” 大伙儿问赵小禹到底想干什么,赵小禹沉默不答。 不是他故作高深,是他也预料不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会不会按照他的计划来。 “筱筱,”他从衣兜里掏出桑塔纳2000的钥匙,交给赵筱雨,“你和许叔、清涯先走吧,给他们开个房间也行,住在我那里也行。” “那你呢?”赵筱雨担心地望着赵小禹。 “我没事,等胡叔回来,我就去。”赵小禹说着,转向许国庆,“许叔,车票我给你们买好了,是后天下午的,你去喝点公司找崔总拿一下,另外,你最好还是见见赵厂长吧,毕竟他是你的客户嘛。” “算了算了,”许国庆摆摆手,“我给钱吧,咱们去把你胡叔拉回来,我给你们添了太多的麻烦了,反正钱也不多,我那会儿是赌气呢,现在想想,有什么可赌的?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的公平?” 许清涯附和:“就是,给他钱吧,破财免灾,武家人那么坏,不会放过你的。” 赵小禹的嘴角抽了抽:“现在是我放不放过他们的问题了。” 众人一惊。 孙桂香问:“小禹,我到底想怎样嘛,别闹了好不,咱们斗不过人家的!” 赵小禹没说话,在沙发坐下来。 许国庆也在一只小板凳上坐下来,叹了口气:“武家人不好对付啊,他们就不是人!当初小禹为了替清涯出头,把武飞龙打了一顿,后来武耀宗把他打得几天爬不起来,就在那几天,我们家也被武家人逼走了。唉,我家欠你家的太多了,大顺还救过我一命!小禹,听叔的,我把钱给了他家,这事就这么过去吧,吃亏就吃亏吧,吃亏吃不死人。” 赵筱雨坐在赵小禹身边的扶手上,一只手在他的后腰上狠狠地拧着,疼得赵小禹直吸凉气。 赵小禹甩了甩身体,把赵筱雨的那只手甩开,说:“再等等,咱们看看情况再说,现在不比当初了,河蒲乡也有了派出所,武家人也不敢太过分的。” 是的,现在的武家,已不是过去的武家了,虽然那种不讲道理,不要逼脸的精神还刻在骨子里,虽然还是那么坏,但毕竟有了忌惮,他们也怕偿命,也怕坐牢。 武树林和几个儿子跑回家,见胡明乐躺在炕上,问家里的女人:“你们咋不拦着他?” 一个女人说:“他进来放下人就走,我们都没反应过来。” 一家人坐下来商量对策,把胡明乐扔到外面去肯定不行,现在是冬天,一夜就冻死了,那时武家就摊上官司了,说不定赵小禹就是不想养活胡明乐了,所以故意来这一套,甩掉这个包袱,还嫁祸给武家,一举两得,他们可不能上当。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把胡明乐送回赵家去。 武耀宗和武耀辰便去拖拽胡明乐,胡明乐最恨武耀宗,这个人面兽心的男人,害死了他老婆,害得他瘫痪在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猛不防地抓住武耀宗的手,放在嘴里就咬。 武耀宗痛得大叫,几个男人一齐出手,才把武耀宗解救下来,他的手掌边缘还是被胡明乐硬生生地咬下一块肉来。 胡明乐张开满嘴是血的嘴哈哈大笑,像个疯子似的。 太过瘾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尽管相比武家人对他的伤害,不足万分之一。 第296章 咱们翻身了 今夜,胡明乐化身为吸血巨兽,谁靠近他,他就咬谁,瘫痪了这么多年,积累了满腔仇恨,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小禹的这个办法太妙了,不然他还接近不了武家人,只可惜没带把刀子在身上。 现在他一点也不想离开武家,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走,拖也要拖死他们! 只可笑武家人就是一帮外强中干的纸老虎,他只咬了几口,他们就不敢靠近他了。 “再来呀,老子还没过瘾呢!”胡明乐厉声喝道。 他满嘴鲜血,牙齿也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血腥激发了他的斗志,激化了他的仇恨,他张牙舞爪,面目狰狞,样子极其恐怖。 武家人这回彻底偃旗息鼓了,胡明乐一心求死,可是他们还想活,如果弄死他,倒正合了他的心意,和这样一个半死之人以命换命,实在不值得。 武树林说:“报警吧!” 不可一世的武家人,要寻求法律保护了。 武家没有手机,武耀辰跑到秦富忠家,借用他家的小灵通打了报警电话。 半个小时后,河蒲乡派出所来了两名民警,了解完情况后,就去了孙桂香家。 赵小禹事先给家人安顿过,如果警察来了,他一个人应付就行,谁也不要乱说话。 警察让赵小禹把胡明乐拉回家,赵小禹说:“他自己要去武家的,我只是送了送他。” 警察说,他是你家的人,你不能送到别人家。 赵小禹说:“他不是我家的人,他和我家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只是见他可怜,暂时收留了他,现在他既然哭着喊着要去武家,我们也没办法。你们爱往哪送往哪送吧,死了我们也不追究你们的责任。” 他把胡明乐瘫痪的过程讲了一遍,又说:“这事跟我家没一点关系,我们总不能养活他一辈子吧?既然他要去武家住,那就让他住好了,武家打坏他,就应该养活他啊!” 警察犯难了,胡明乐的情况很特殊,说他是成年人吧,可是他没有自理能力;说他是未成年人吧,可是他没有监护人。 他和赵家没有关系,赵家自然没有赡养他的义务。 综合种种情况来看,倒是赵小禹说的更有道理一些,而且胡明乐的主观意愿,也是想在武家住,而且胡明乐曾经确实和武家有过纠纷,他从大南方跑到大西北,就是来找武家人的。 如果是一般的纠纷,警察们就不管了,让他们自己协商解决,或者去法院起诉,可这是涉及到人命的纠纷,是马上要上升为刑事案件的民事纠纷。 武家人报了警,他们如果袖手旁观,倘若武家人将胡明乐扔出去冻死,武家人自然是犯了法,但他们也难辞其咎。 警察只能把两家人叫在一起协商,赵小禹横竖就是一个态度,他家不管胡明乐,再说胡明乐也不想来他家,总不能强人所难吧。 赵小禹“委屈”地说:“我们给他吃上喝上,他不领情不说,还一天到晚吱哇乱叫着要去武家,我要是不送他,他就拿头撞墙,要寻死,你们说我能怎么办?” 警察折中了一下:“这样吧,武家拿点钱出来给赵家,算是胡明乐的生活费,赵家把胡明乐接回去,写个字据,一次性了断,以后绝不反悔。” 武家人不同意,这是什么事啊,我们报警,是为了寻求帮助,怎么到头来,我们还得赔钱? 警察说:“那我们就不管了,但是人在你家,如果出了什么意外,比如非正常死亡了,我们可就不留情了。反过来说,如果胡明乐咬伤咬死你们家的人,因为他是残疾人,法院也不能把他送到牢里去。” 争执了一番,武家只得同意了。 赵小禹起先也不同意,但在警察的反复说服下,终于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那就给五万吧,这辈子还长着呢!” 武家一听这个数目,顿时火冒三丈,警察也觉得有点多,经过一番协商后,说成了五千。 赵小禹又加了一个条件:武家和许家的债也一笔勾销,也要写个字据。 警察说:“一码归一码,各说各的。” 赵小禹说:“好,那就还得五万!” 武家当年将许家洗劫一空,其实早已还够了他家的钱,只是他家贪得无厌,想要更多,甚至想让许清涯做他家的童养媳,逼得许家逃走,这次见许国庆有了钱,就想再捞点油水,此时为了赶快把胡明乐送走,也就同意了不再管许国庆要账,以补偿赵家五千元了事。 当下立字据,签字画押,钱当面交清。 赵小禹又摇着了四轮车,开到武家去接胡明乐。 胡明乐不配合,叫嚣着就要住在武家,死也要死在武家,但他不能伤害赵小禹,最后还是由着他抱上了车。 赵家这次大获全胜,虽然五千块钱,不足以弥补武家对胡明乐造成的伤害,但赵小禹不敢硬撑了,见好就收是处世法宝,穷追猛打必受其殃,要得再多,武家不给也没办法。 警察嘱咐双方:“这次你们都立了字据,都是双方同意了的,再要闹事,我们可就要抓人了!” 警察走的时候,胡明乐还在屋里叫喊着:“赵小禹,你个兔崽子,把我送到武家去,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胡芳芳打来一盆清水,给胡明乐擦洗血污的脸面,她以为爸爸受伤了,一边擦一边问:“爸爸疼吗?” 胡明乐还在癫狂的状态中,哈哈大笑道:“这不是我的血,这是武家人的血,我喝了武家人的血,芳芳,爸爸给你妈报仇了……” 他的样子,让胡芳芳猛地打了个激灵。 赵小禹朝屋里喊道:“大爷啊,你消停点吧,这咋还没完没了了呢!” 胡明乐喊道:“小禹,再把我送到武家去,我还没过瘾呢,我要把他们一个个地全吃了……” 赵小禹威胁道:“你再叫,我就去前进四队请人了!” 胡明乐顿时不叫了,像一个吵闹的音箱被关掉了电源。 警察一走,孙桂香就去把大门锁上,转回身来,定定地望着赵小禹,半晌才说:“小禹啊,你这是干了个什么事?” 对她来说,今晚发生的事,太过魔幻,就像做梦一样,本来是武家人找许国庆的麻烦,怎么结果却反了过来,无法无天的武家人,就这么被赵小禹一个人打败了? 赵小禹笑笑:“妈,没事了,咱们翻身了。” 孙桂香又问:“你要去前进四队请谁?怎么你胡叔一听到这个就怂了?” “请我妹妹啊,”赵小禹随口说,“我妹妹现在可不是一般人,人见人怕,鬼见鬼愁!” 孙桂香半信半疑,她之前听赵小禹说过陈慧的事,当然是陈慧自编自导的那个版本,可就算她杀过人,胡明乐也没必要怕她呀! 赵筱雨飞奔而来,激动地说:“老九,你帅死了,爱死你了!” 不顾众人在场,双手勾下赵小禹的脖子,送上一个深情的长吻。 大伙儿尴尬地把目光偏向别处。 赵小蛇却嚷道:“我还是第一次见真人亲嘴,好看的!” 第297章 女婿 日上三竿,村南的红柳林里,两座土坟紧紧地挨着,像极了两郞山。 坟前跪着几个人,他们的面前,燃烧着剪成各种形状的麻纸,纸灰飘飞在每个人的头顶,然后又打着旋,飘向空中,挂在红柳枝上,像变魔术一样,隐没在透明的空气中。 对于农村人来说,红柳是一种没用的植物,它不像杨树柳树那样,可做家具,可做椽檩。 它是一种灌木,没有主干,只有枝条,矮小且瘦弱,没有高大的树冠,所以也不能供人乘凉。 大人们讨厌它,因为它无处不在,没人栽种它,它不请自来,一丛丛,一簇簇,占用着农田,吸食着土壤中的养分,还很难铲除。 孩子们痛恨它,因为大人们常用它栽鸡毛掸,做为惩罚他们的刑具,抽在身上,疼到打滚,它天生就是孩子们的克星,因为它不会打死人,却能让人疼死。 但它无视人们的嫌弃,也不用人们修剪,甚至不需要水分,不需要肥料,在荒原,在大漠,在峭壁的罅隙里,在无数个犄角旮旯里,自由地,倔强地,好好地活着。 然而,人们在不经意间发现,它原来很有用,它的用处也是无处不在的,可栽鸡毛掸,可编箩斗,可做镰刀把,可做篱笆,农村人的生产和生活,到处离不开它。 坟中的两人,和跪在他们面前的这几个人对视着,这些人中,有他们的妻子、儿子、孙子、女儿、孙女、外孙女和朋友。 赵小禹让赵小蛇把她昨天刨坟的事,说给爷爷和爸爸听,赵小蛇不愿意,赵小禹便在她的脖颈上狠狠地抽了几下,她这才嘟嘟囔囔地说了,向爷爷和爸爸认了错。 孙桂香带来一瓶酒,洒在坟头。 “大,大顺,孩子们都长大了,你们放心吧……” 赵筱雨泣不成声地说:“姥爷,你有什么话想给姥姥说,就给我托个梦,我捎给她……” 许国庆这次回村,除了还债,还有个目的,就是给赵大顺上坟,他和许清涯对着两座坟磕了头,烧了纸。 “大顺,救命大恩,永世不忘!小禹是个好孩子,你要保佑他啊……” 远处的羊倌唱开了爬山调: 都说神仙没烦恼,神仙心思谁知晓? 都说神仙快乐多,谁知快乐值几何? 都说神仙不寂寞,仙女思春谁之过? 都说神仙没苦闷,无亲无故图个甚? …… 上完坟,两个小赵和许家父女要回县城,就地告辞。 汽车驶出几步后又停下,赵小禹探出头来喊道:“金海,你也走!” 金海连忙摆手:“我不去了,我得帮我妈做酿皮。” 赵小禹明白他的心思:“走吧,不让你见你不想见的。” 金海还在犹豫,孙桂香说:“去吧,出去散散心,整天窝在家里,快成活墓虎了,做酿皮不用你,再说有芳芳呢!” 金海哦了一声,这才跑步追上车,坐到后面去。 “妈,”赵小禹又说,“酿皮少做点哇,不缺你那两个钱,最好不要做了,现在天冷的,你多花点心思,督促一下芳芳的学习,她马上要中考了。” “知道了,快走吧,管起你娘来了!” 赵小禹缩回脑袋,伸起了玻璃,继续向前行驶,一边回头对金海说:“你今天有艳福了,身边两个大美女呢!” 金海笑笑,局促地搓着手,把身体往外挪了挪,和中间的许清涯拉开点距离。 原来他在赵小禹面前,总是要刻意装出一副“我比你懂”的腔调,自从前天晚上,把心事说给赵小禹后,他在他面前,就显得有点卑微和弱小,似乎总是低人一头。 尤其是昨晚的事,赵小禹给他的压力更大了,在他面前,无论自己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总有一种班门弄斧的感觉。 许清涯说:“我可不是大美女,筱雨才是呢!” “你怎么不是?你是六大美女第二,”赵小禹竖起一只手,先比划了一个“六”,又比划了一个“二”,“可别妄自菲薄,辜负了上天赐给你的绝世容颜!” “六大美女?这是什么梗?”许清涯不解。 赵小禹说:“我家筱筱排第一,你排第二,剩下的就是古代的四大美女。” “哇,这也太甜了吧!”许清涯笑了起来。 “甜什么甜?酸死了!”赵筱雨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脸上还是一副很受用的表情,探过手去,抽了一下赵小禹的肩膀,“你说谁是美女,谁就是美女啊,你算老几?” “天是王大,我是王三。” “那王二呢?” “这还用问,你是王二嘛!” “我的老天爷啊,我受不了了,我要跳车!”赵筱雨双手抱住了头。 许清涯笑得东倒西歪。 隔了一会儿,赵筱雨问:“老九,你那会儿说,不让你见你不想见的,是什么意思?” “别什么都打听,知道的多容易被灭口。” “哼!”赵筱雨撇撇嘴,“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也知道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别给我装高深!” “你们这是在对暗号吗?”许清涯笑道,“摆明了我们是外人嘛,你们尽管说吧,我们左耳进,右耳出。” 轻松的气氛,却让金海越发紧张了,他和李晓霞的事,不仅两个姓赵的知道,陈慧也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告诉了许清涯? 赵筱雨真讨厌,你既然知道他说什么,为什么还要问? 到了县城,赵小禹让金海领着赵筱雨和许清涯去他的住处,他则带着许国庆去见赵丁旺。 从地理方位上讲,赵丁旺是主,许国庆是客,赵丁旺应该热情款待许国庆。 但从合作关系角度来讲,就反了过来,所以许国庆对赵丁旺极是恭敬。 赵丁旺不冷不热,一边批阅报告,一边和许国庆说话。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俩还是亲戚吧?” “亲戚?”两人都愣了。 “不是吗?”赵丁旺看着两人,“小赵不是许总的女婿吗?” “啊?”许国庆更懵了。 完了,完了!赵小禹暗叫一声苦,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第298章 许国庆的往事 销售公司初和许国庆合作时,赵丁旺想做赊账买卖,那时许国庆的酒瓶厂举步维艰,拿不到现钱根本运转不起来,赵小禹为了说服赵丁旺先打预付款,就骗他说,自己正在和许国庆的女儿谈恋爱。 可惜赵丁旺并没给他面子,还说他太过高看自己了,想举全厂之力谈恋爱,最后赵小禹又让许国庆申请了外观专利,才逼迫赵丁旺就范的,不然赵丁旺就要找别的厂家合作了。 赵小禹后来也没有向赵丁旺澄清,他和许国庆的“亲戚”关系,况且也没法澄清,两人只是上下级的关系,没必要交流私事。 这时,赵小禹只得遮遮掩掩地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怎么?你小子还有谈不下来的恋爱?”赵丁旺似笑非笑地望着赵小禹,“你在这方面很有一套啊!” 赵小禹尴尬死了,心想,老家伙,你是故意的吗? 正要争辩,赵丁旺又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顺便把你那女朋友带上,她不是也来黄水县了吗?你定地方,再喊几个人。” “好的,谢谢赵厂长。”赵小禹只得硬着头皮答应。 两人出了赵丁旺的办公室,许国庆问:“小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的女朋友不就是他的女儿吗?怎么又和清涯扯上关系了?” 赵小禹之前告诉过许清涯,赵筱雨就是他老板的女儿,想必许清涯和许国庆说过。 赵小禹把许国庆领进自己的办公室,将当初欺骗赵丁旺的原因如实说了,而且赵筱雨暂时不想让她爸知道她和他的关系,以至于闹出了误会。 许国庆说:“真是难为你了!” “不难为,老家伙狡猾的很,跟他打交道,不能太老实。” “那你们就这么一直瞒下去吗?总不是个办法吧?到时候谈婚论嫁,赵厂长不可能不知道啊!”许国庆又说。 赵小禹叹了口气:“筱雨说,他最了解她爸,她爸目前肯定是不会同意我们来往的,我想,可能在她爸眼里,我还不够做他女婿的标准吧,以后再说吧。” “你不够标准?你不够标准谁够标准?”许国庆替赵小禹抱不平,眼珠子转了转,“小禹你别担心,他不同意,我同意!” 赵小禹一愣,你同意管什么用啊? 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腾地一下红了,笑笑说:“许叔说笑了,不过今天晚上,还得委屈你和许清涯替我圆这个场,已经说成那样了,就只能继续往下演了。” 他想,刚才就应该告诉赵丁旺,他和许清涯吹了,怎么说了个“八字还没一撇”呢? 他真想抽自己嘴巴两下,一到关键时候,它就不配合了。 “行,没问题!”许国庆说。 赵小禹又领着许国庆参观了一遍车间和成品库。 酒厂虽然算不上大型工厂,但比起许国庆那个小厂来说,不亚于太阳和地球的区别,许国庆赞叹不已。 更令他赞叹的是,二十来岁的赵小禹,竟然当上了这么大工厂的总经理助理,所到之处,人们都点头哈腰地问候,恭敬至极。 他不由想起十年前的那个秋天。 有天下午,十岁的许清涯放学回来,笑嘻嘻地说:“爸爸,我被武飞龙扇了一个耳光。” 那段时间,武家正在向许国庆逼债,许国庆疲于应付,听到女儿这么说,知道是武家人迁怒到女儿身上了。 但他又纳闷,被人打了一个耳光,怎么高兴得像得了奖似的?被打傻了吗? 许清涯马上解答了他的疑问:“然后赵小禹就把武飞龙揍了一顿,还把武飞龙扔进了闸洞里,把我高兴的。” 许国庆一听,坏了,赵小禹这是好心办了坏事了,武家岂是好惹的?他能打过武飞龙,能打过武家那群狼吗? 果然,第二天,许清涯放学回来,难过地说:“武耀宗打了赵小禹,按在地上打了好长时间,打得脸都肿了,嘴都出血了,武耀宗走后,我去和赵小禹说话,他不理我,还骂我‘关你屁事’……” 许国庆安慰她:“赵小禹知道不是武家人的对手,所以不想和你做朋友了,怕连累你。” 第三天,许清涯回来说:“赵小禹没去上学,他一定被打坏了,我要去给他送糖吃!” 许国庆拉住女儿没让去,他那时自身难保,因为替王翠萍寄信的事,因为烧麦子的事,武家人一直恨着赵小禹,谁家和赵家走得近,谁就是武家的敌人。 那几天,武家逼得他越发紧了,简直要人命,甚至要让许清涯给他家做童养媳,他实在没办法,于是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举家逃离了新建队。 行李装到车上时,许清涯说:“我要去跟赵小禹说一声!” 许国庆还是没让她去,他们这是逃命,不是乔迁,一旦让武家的狗腿子看到,就走不了了。 后来回到瓷都老家安定下来,许国庆卖瓷器挣了点钱,就想通过邮局汇款先把赵家的葵花款结了,赵大顺不在了,赵天尧老了,还不自量力地从孙桂香家搬了出来,赵家太难了。 许清涯听说后,问他:“爸爸,我能给赵小禹写封信吗?” 许国庆同意了。 那几天,许清涯忙着写信,忙着画画,忙着制作枫叶标本,一个人乐得嘻嘻哈哈。 信和汇款寄出去以后,迟迟没有回音,许清涯天天往邮局跑,每次都失望而归。 后来,汇款单因为过了期限没人取被退了回来,许国庆当时以为是赵天尧去世了,许清涯吓得面如土色,喃喃地说:“那赵小禹一定也死了……” 那段时间,许清涯难过极了,从小会笑不会哭的她,哭得哇哇的,经常从噩梦中惊醒。 那时许国庆也无法确定赵小禹是否还在人世,他们离开时,赵小禹确实重伤未愈,在那个蛮荒之地,一切皆有可能。 他不想让女儿难过,就骗她说,他打听到了,赵小禹的伤很快痊愈了,许清涯这才转忧为喜。 苍天有眼,孩子没死,还活得很好,曾经那棵被人踩在脚下的野草,经过十年的风雨飘摇,已经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第299章 你若安好,便是睛天 晚宴在愉快的氛围中进行。 除了事先约定好的人,赵小禹又叫了销售公司的新总经理崔建国。 崔建国一直在外地,没见过赵小禹的女朋友,所以对许清涯的身份没起疑心。 他只是听说,赵小禹好像找了个玩机车的女朋友,想必是野性十足的,可是许清涯很文静,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对人很有礼貌,不多嘴,不喧宾夺主,倒像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只是太爱笑了。 说是愉快的氛围,其实也不轻松,毕竟有赵丁旺在场,一切的礼仪就显得很官方,说话也不能那么随便,话题也总是随着赵丁旺转变。 官方的宴席,时间不会长,都要保持体面,喝酒也不多,刚到九点就散了。 赵丁旺和崔建国先后离去,赵小禹把许家父女领到一家宾馆,给他们开了一个双人间,又上去和他们聊了一会儿天。 赵小禹说:“我预感到老赵要上新品了,应该是上裸装的大瓶酒,你最好能把这个项目也拿下来,一旦打开市场,那可就是大生意。你现在的生产能力,肯定是不行的,所以要早做准备。” 赵小禹一走,许国庆就唉声叹气。 许清涯安慰道:“爸,不要强求自己,拿不下就拿不下呗,有多大的肚量,就吃多大碗的饭,不管怎么说,咱们现在没饿着不是?” 许国庆却说:“不是因为这个事。” “那是因为什么事?” 许国庆闷头想了一会儿,说:“清涯,你怪爸爸吗?” 许清涯不解:“我为什么要怪你?” “当初没让你去看望赵小禹。” “当初?当初是什么时候?” “就是赵小禹被武耀宗打了那次。” “噢,那次啊,都过去多少年了,我早忘了。” “你真的能放下他?” “爸,刚才是配合赵小禹演戏呢,你咋还出不来了呢?当岳父有瘾?是怕我嫁不出去吗?”许清涯笑道,“明年我争取给你找一个!” “是给你自己找,不是给我找!”许国庆嗔怪道。 “哈哈哈哈……”许清涯笑倒在床上。 睡下后,许国庆又自言自语道:“这小子,心眼好,胆子大,脑子好,嘴皮子溜,别说女人,我一个大男人都喜欢得不行,唉,可惜了。” “爸,你逗死我了,”许清涯又笑了起来,“是不是你看上的男孩子,就必须得给你当女婿才不可惜?” 许国庆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别叹气了,快睡觉吧,这么大的床,不好好睡觉才可惜呢。” 黄水县的消费不高,赵小禹出手又大方,所以定的这个房间很豪华,两张两米大的床,中间还有会客区域。 但许清涯睡不着,她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漆黑,遮光窗帘把整个房间包裹得严严实实;闭上眼睛的时候,眼前却是一片光亮,那是时间之光,带她回到了童年,眼皮子就成了银幕,各种人物和事物哗哗地闪现。 不知不觉间,画面就到了两年前,赵小禹带着一个女孩到学校找她,那声亲切的问候犹在耳畔。 “许老师,别来无恙啊!” 然后一片红枫叶在她眼前飘啊飘,从江南水乡飘到西北荒原,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下面的池塘里,一条红鲤鱼在游啊游,蓦然跃出水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许清涯长呼了一口气,忽然想到一句话,“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眼前那些画面渐渐模糊,困意袭来,可是她忽然又想起一个笑话,“你若安不好,小心老子揍死你”,她又控制不住笑意了,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 “清涯,你又咋了?” “没,没事,嘻嘻……” 把许家父女送到宾馆,赵小禹坐在车里,打电话把熟睡中的张律师叫起来,咨询了他几个法律问题,然后又去了一趟销售公司,用电脑打印了两份材料,这才回到住处。 屋里只有陈慧和金海,都没睡,陈慧坐在桌子前学习,金海躺在炕上翻看着一本杂志。 问了陈慧,得知赵筱雨回家去了。 赵小禹把炕上的金海拉下地,问他:“你的高中班主任是叫谭咏梅吧?” “是啊,怎么了?”金海疑惑地望着赵小禹。 “那你知道她家住在哪吗?” “知道啊,怎么了?” “跟我走!”赵小禹拉起金海就往外走。 陈慧问:“这么晚了,你们要去哪?” “没你的事!”赵小禹说着,拉着一脸懵圈的金海出了屋。 “你发什么神经啊?”走出院子,金海甩开了赵小禹。 赵小禹没解释,又拉着金海出了胡同,把他填进车里,自己坐进了驾驶室。 “给我指路!” 金海虽然不知道赵小禹要干什么,但还是给他指了路。 车从那个小区门前经过,却没停,而是开到了一个隐蔽处停下。 金海又问:“你到底要干嘛?” 赵小禹说:“去给她送个红包。” “我都不在那上学了,送什么红包啊?”金海愤愤地说,“尿也不尿她,给她送钱,还不如烧给黑白无常呢!” 赵小禹说:“还是送送吧,没坏处。” 金海拗不过赵小禹,便只能由他。 那个小区没有围墙,已是深夜,小区里黑黢黢的。 在金海的指引下,两人到了谭咏梅家的单元门口。 金海说:“这么晚了,人家都睡了,再说我忘了她家住几层了。” “能确定是这个单元吗?” “这个能确定,她家搬家的时候,男生都来过,小区只有两栋楼,不会错。” “那就行了。”赵小禹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卷成圆筒的白纸,又掏出胶带,把白纸贴在单元门上,然后拉着金海跑了。 坐进车里,金海问:“你贴了什么东西?” “给她做了个免费宣传!”赵小禹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白纸,递给金海,扭亮顶灯,“两张内容是一样的,你自己看吧!” 金海狐疑地展开那张纸,看着看着,眉开眼笑:“你写的?” 赵小禹嘿嘿一笑:“当然了,写作文我不擅长,骂人我就没输过!” 那张纸上的内容大体是说:我是这个小区的一名女住户,县一中的女老师谭咏梅生性淫荡,不守妇道,和我老公勾搭成奸,害得我家破人亡,她甚至把自己的男学生也勾引到了床上,请小区住户看好自己的老公云云。 “爽不爽?”赵小禹问。 “爽,太他妈的爽了!”向来文明的金海说起了粗话,“再让她骂我变态,这回直接让她当婊子!” “还想要更爽的不?”赵小禹又问。 “你说!” 赵小禹邪恶地一笑:“咱俩闯进她家,把那个老娘们轮了!” 第300章 人生路很长,别死在半路上 金海的嘴张成一个“o”型,半天发不声音来。 赵小禹按灭顶灯,开动了车子。 金海这才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要那么做呢!” 赵小禹切了一声:“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就知道看女人腿板?” 金海羞愧地低下了头。 赵小禹又问:“我在你心目中,就这副德性?” “我是说你胆子大。” “就算我胆子再大,就算我再坏,那也只会祸害别人,不会祸害自己的!”赵小禹用手指头敲着方向盘盖,“你觉得把那个老女人红火上一次,我就占便宜了?我吃亏死了!我还是处男呢!” 在当地语系里,“红火”一词,原本是热闹的意思,慢慢地就演化出了性的意味,比如说谁把谁红火了,意即谁把谁睡了。 “你和赵筱雨,难道没有过吗?”金海问。 “你看你,一说这个就来劲了。” 金海不说话了。 赵小禹觉得没必要再教训他了,他今天叫他出来,原本就不是为了教训他的。 “有什么感觉?”他问。 “什么有什么感觉?”金海没明白他的意思。 “给那老娘们儿门上贴了那张纸,有什么感觉?” “我也说不来有什么感觉,总之是挺爽的。” “是不是有一种把三年的闷气,全释放出来的感觉?” “对对,就是这种感觉!” “对了,遇上不公平的事,自己消化不了,就给他还回去。”赵小禹转换了一种平和的语气说,“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那都是哄傻子的话,你忍了,对手是风平浪静了,你自己心里却是电闪雷鸣的,凭什么呀? “再说,说这种话的人,要么是恶棍,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能忍,都能乖乖地任他欺负;要么就是肚量大,觉得无所谓,你有这个肚量吗? “因为一个老娘们随便说了几句话,你三年缓不过劲来,多不值啊!那是多么重要的三年啊! “与其浪费三年的大好时光,让自己学会接受自己接受不了的事,还不如甩开胳膊跟她干呢!硬的干不过,那就来软的;软的还不行,那就玩阴的。 “你不敢干,心里还一直过不去,不就剩下死路一条了吗? “我觉得人活着吧,就像球一样,要么硬,痛痛快快来几下,置之死地而后生;要么软,索性什么也不想了,你打我左脸,我给你右脸,老子高兴嘛,你能奈我何?不软不硬的,这就坑人,不仅坑了别人,更坑了自己。你别笑,丑话就是大实话。 “今天咱们给她一点教训,虽然说有点迟了,但最起码你以后心里会顺畅得多,总之是说,你可以让别人影响一时,不能让他影响一世。 ”人生路很长,可别死在半路上,要死也要敲锣打鼓地死,不要悄咪咪地做了别人的炮灰。” 金海嗯了一声,点点头。 “不过,”赵小禹转了个折,“最好还是光明正大地跟他干,不要走这些歪门邪道,容易把自己栽进去。 “比如说你这件事,你不是爱较真吗?那就跟他较到底!就算较不出个好结果,也最起码让他们动摇一下,是不是真的冤枉你了。你一默认,在他们心目中,你就彻头彻尾地成了一个坏学生了,你还指望他们良心发现吗? “不过那时你还小,遇上那帮禽兽,处理不好也是正常的。我说的意思是,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多动动脑子,想想怎么做最有利,损失最小,自己能不能承担这个后果。 “如果能承担,那就干;如果不能,那就再想别的办法;如果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那就只能把它置之脑后了,哪怕学学阿q呢,老子今天让儿子打了,学阿q也比把自己憋疯强,阿q是随波逐流的大多数,学阿q不可耻。” 金海忽然问:“咱们今天干这事,不会被警察抓吧?” 赵小禹说:“如果对方是什么大领导,那咱俩就彻底完了,就算跑到天涯海角,都得给你逮回来;就算法律条文里没有这条罪,也得给你现编一条。 “但她只是个普通老师,没人当回事的。就算警察找到了咱俩,也不过批评教育一顿了事,让咱俩给那老娘们儿道个歉,或者罚点款。 “因为她打击了你三年,你回怼她一次,构不成诽谤,谁还没个脾气啊? “你还能趁机把自己的冤屈讲出来,让大伙看看她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脸。” 金海哦了一声,咂咂嘴又说:“刚才觉得是挺爽的,现在又觉得,咱们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假如她老公当真了,和她离婚,或者闹出人命来,怎么收场?” “管她呢,咱们负责搞事情,收场是她的事,”赵小禹满不在乎地说,“什么结果,也都是她自找的。她会来事,内心强大,一点也受不到这件事的影响,那是她牛x,我服;如果她受不了这个委屈跳了楼,那也是她该死。 “她打击你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会对你造成那么严重的影响?如果你过不去这个坎,寻了短见,那又怎么说?” 他不想进行这个话题了,他也觉得今天这事有点邪恶,但为了能让金海出了这口闷气,能从那个阴影中走出来,他还是觉得自己错得不算离谱。 “金海,你玩两天就回去吧,芳芳马上就要中考了,她的学习一直不怎么样,你利用这个寒假,好好给她辅导一下。咱们家数你文化最高,这个艰巨的任务,只有你能完成。” “哦,好的。” “当回事,争取把她辅导上一中。” “一中够呛,三中吧。” “就一中,给那老娘们瞧瞧,你这个老师比她称职多了!”赵小禹猛踩了一脚油门,车飞奔起来,“这是死命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第301章 笨人 回到住处,睡下后,赵小禹又和金海聊了很长时间,从小时候聊到现在,聊得很开心,时而发出阵阵笑声,惹得陈慧不住地抱怨:“你俩能不能小点声,打工人明天还要上班呢!” 这些年,赵小禹和金海越走越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人之间就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屏幕,责任双方都有。 赵小禹一边和金海聊着天,一边在内心做着自我检讨。 这些年,他这个哥哥当得确实不称职。 他以为,自己把家里的重担挑起来,让金海心无旁骛地读书就够了,却忽略了金海还有更需要的东西,就是这段时间,他在自考书上看到的所谓“情绪价值”。 金海是个敏感脆弱,且自尊心强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想表现一下自己无可厚非,可自己给他的,不是肯定,不是欣赏,而是没完没了的贬低。 可以说,这些年,自己就没正儿八经地和金海说过话,偶尔正儿八经地说一次,也充斥着自以为是的说教和教训。 赵小禹自认为,他对陈慧,和对金海,一视同仁,其实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他虽然常常对陈慧恶语相加,但也常常给她温柔,就如陈慧说的那样,“你总是把我骂哭,再把我感动哭”,可是他给过金海感动吗? 细思来,他对金海的态度转变,是从那个女人出现开始的。 那个名叫赵筱雨的女人,不仅勾走了金海的魂,也离间了他们兄弟的情义。 这当然不能怪赵筱雨,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自己明明喜欢着赵筱雨,而且明明知道金海也喜欢着赵筱雨,却从不挑明,也没有和金海开诚布公地谈一次,而总是依靠嫌弃金海,来获得心理安慰。 那三年,金海在学校过得暗无天日,而自己也不曾给过他一缕阳光,加上他交友不慎,及至后来沉沦堕落。 再往前说,金海原本有个温暖安乐的小家,随着家庭成员不断地增加,不断地瓜分妈妈的爱,他这个小主人反倒越来越被边缘化了,这些年,也真委屈他了。 赵小禹想,妈妈的年龄大了,思想跟不上时代了,威严渐渐震慑不住子女了,他这个老大,必须要承担起这个家的家长责任了,不只是要给他们创造多么好的物质条件,更重要的是,要让他们一个一个地健康成长,从生理到心理。 金海想必是困了,说话有点颠倒。 “睡吧,”赵小禹爬起身,给金海掖紧了被子,“天冷,盖严实点!” 睡在小床上的陈慧突然来了一句:“咦,你俩今天咋亲成这样?” 金海第二天就坐班车回了农村。 他来县里,是为了追随许清涯的脚步,许清涯一走,他也就觉得没必要再留在县里了。 陈慧和赵筱雨都让他感到了陌生,她们对自己很客气,也很冷漠,不用问,自然是因为李晓霞,他在她们心目中,早已贴上了渣男的标签。 自从昨晚给谭咏梅家的单元门上贴了“广告”以后,金海的心里确实舒服了许多。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按理说,他现在已不是那个老娘们的学生了,她的好坏,和自己无关,但想到那个老娘们儿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就不由感到一阵快意,胸中那股郁闷之气,也被冲散了许多。 回到家,他去了妈妈的房间,对正在写作业的胡芳芳说:“芳芳,从今天开始,我辅导你功课!” 受宠若惊的胡芳芳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拼命地点着头。 这个家的孩子,似乎都很聪明。 赵小禹不用说,只要稍稍用一些功,成绩就蹭蹭地往上涨,昨天还是学渣,今天就成了学霸,尽管明天又可能退回到学渣。 金海更不必说,家里唯一的大学生。 赵小蛇也还可以,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脑子和金海一样好使,性格和赵小禹一样野,整天跑得不着家,但学习就是落不下。 唯独胡芳芳,在学习方面很逊色,用尽全力,勉强能维持个中游;稍有懈怠,立马就成了倒数几名,上了初中以后,数理化几乎就没及格过。 胡芳芳以前也向金海请教过问题,金海烦她,嫌她太笨,讲几句就没耐心了。 他觉得,给胡芳芳辅导功课,他得把脑子里学过的东西全部清空,然后现学现教,否则说什么,她都听不懂。 后来,胡芳芳就不问他了。 在这个家里,金海最讨厌胡芳芳。 这个家原本姓金,后来姓了孙,后来又姓了赵,最后又来了个胡明乐,来了还不走了,对金海来说,胡家父女是完完全全的外人。 昨晚,赵小禹和金海共同回忆了童年的许多事,金海才突然醒悟,胡明乐曾经也有用过,用赵小禹的话形容就是:“这个家经历了n个朝代,胡明乐的朝代,是最辉煌的!没有胡明乐,就没有咱们家的今天,每个家庭成员,都是不可或缺的,一个都不能少!” 这时,金海想改变一下对胡芳芳的态度,他拉了把椅子坐下来,说:“把你各科的卷子给我看看,我分析一下,你哪些方面欠缺。” 胡芳芳连忙拿过书包,从里面掏出一沓卷子,又去倒了一杯热水:“金海哥哥你喝水!” 见胡芳芳迟迟不坐,金海说:“你坐下吧,我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 胡芳芳这才坐下了,坐得笔直,很紧张的样子。 金海觉得好别扭,便拿着卷子,回到自己的房间。 刚看了几道题,金海又开始烦了,这卷子就像一本漏洞百出的小说,简直没法看。 “这题居然也能错,也真是没谁了!” “这都不会,怎么辅导啊,从幼儿园开始吗?” “这是送分题啊,居然也错!” …… 他把手里的卷子甩在桌子上,随手拿起一本《曾国藩大传》,翻到之前看到的地方,接着往下看。 书中有这样一个情节:一个贼爬到曾国藩家的屋顶上,准备等曾国藩睡着后,潜入房内,实施盗窃。 曾国藩正在背诵着一篇课文,反复地背,可是他实在太笨,照着书本念得一气呵成,一合上书,就一个字也背不出来了。 那个贼不识字,但听曾国藩念了那篇课文多遍后,竟也背会了。 他实在无奈于曾国藩的无能,就跳进屋里来,双手叉腰,对着曾国藩口若悬河地背了一遍,然后说:“你这么笨,念什么书啊,跟我做贼算球了!” 说完拂袖而去。 看到这里,金海哈哈大笑,心想这家伙比胡芳芳还笨。 他笑着笑着,猛地刹住了。 那个贼终究是贼,可曾国藩后来创办了湘军,成为晚清的四大名臣之一,是着名的战略家,理学家,文学家,当世显赫,后世留名。 此时此刻,金海蓦然惊觉,自己多么像那个自作聪明的贼啊! 第302章 杀猪 金海回来的第二天上午,赵小禹开着桑塔纳2000,又出现在村里,后面跟着一辆厢式货车,卷起一片尘土。 队里的人看到了,不由一阵羡慕,这小子是给他妈办回年货来了,又羡慕又嫉妒,又抱怨自家的儿子无用。 及至他们看到,装在货车里的不是货,而是十几个大小伙子时,他们又吃了一惊,难道这小子坑了武家五千块钱,还不罢休,这是带着人马来,要和武家人火拼吗? 他们想过来看热闹,但又怕刀剑无情,伤着自己,都站在原地观望。 孙桂香推着摩托车刚出院子,准备出去卖酿皮,看到这么大的阵仗,顿时呆住了。 “小禹你这是?” “都是我同事,我请他们来吃杀猪菜的!”赵小禹从孙桂香手中接过摩托车,“酿皮别卖了,给我们吃吧!” “杀猪菜?”孙桂香疑惑,“咱们家也不杀猪啊!” “我这不是带人回来准备杀嘛!” 往年杀猪,都是赵天尧主持,叫来几个村民按住猪,他亲自操刀,杀死后,烧热水褪了毛,挂在房梯上,开膛破肚,倒脏,清洗,然后吃一顿杀猪菜,喝一顿烧酒,算是酬谢来帮忙的人。 剩下的分割,剁块,挺肉,炼油,腌肉等工作,就需主家自己来做了。 对于农村人来说,这是一件大事。 赵小禹无意听到同事们聊起杀猪的话题,忽然想起,自家的猪还没杀呢,当然母亲会安排好的,不用他操心,但现在爷爷不在了,母亲一个人操持这些,太辛苦了。 于是他去了销售公司,央请崔建国给他派几个人手,帮他回农村杀猪去。 崔建国很爽快,说:“这帮小子早就馋了,正好去吃杀猪菜!” 于是打电话从附近县市召回十来个人,他亲自带队,浩浩荡荡地去给“赵助理”家杀猪。 说他是“精老崔”,精就精在这个地方。 现在他虽然是销售公司的总经理,明面上是赵小禹的上级,但说到底,他俩都是赵丁旺的嫡系,很明显,赵小禹在赵丁旺心目中的分量要比他重。 如果他认为,他是总经理,就可以对副总经理颐指气使,那就大错特错了,他这个总经理也就离下台不远了。 至少,他要把赵小禹当成很好的朋友,该帮的忙不遗余力。 销售公司的员工大多是些二三十岁的年轻后生,最爱凑热闹,听说不用上班,还能吃杀猪菜,纷纷主动请缨,争先恐后,三五分钟就凑够了人数。 吸引他们的,还有一个重要的东西,就是西北杀猪菜。 顾名思义,杀猪菜,是在杀猪当天烩的菜,用的是槽头肉,骨头剁成拳头大的块,肥肉切成一指厚的片,扔进锅里炼出油,加入土豆和酸菜一起烩。 身为当地人,不管是农村人,还是城里人,不爱吃杀猪菜的应该没几个。 其实,杀猪菜和普通烩菜没什么区别,但味道就是与普通烩菜不同,闻着那味,口水就不自觉地流出来了,不是比喻,是真的流出来了。 人们分析过杀猪菜好吃的原因:1、油大;2、肉的部位特殊;3、一年中第一次吃现肉;4、人多,热闹,心理作用,等等。 但作者认为不全是这些原因,城里也有一些名为“杀猪菜”的烩菜馆,采用同样部位的猪肉,同样的做法,但味道还是差点意思的。 作者通过多年吃杀猪菜的经验,得出结论,杀猪菜之所好吃,唯一的原因就是肉鲜,当天杀,当天吃,肉质还没有发生一系列的物理和化学反应,原汁原味。 啧啧,擦擦口水,言归正传。 大伙正要走,财务的苗姐跑过来喊道:“崔总赵总,我和小李也要去!” 赵小禹自然是欢迎苗姐的,这个微胖的小媳妇,生性开朗,爱热闹,也很爱吃,公司里的人都喜欢和她来往,只是他有点不欢迎小李。 小李自然是李晓霞,是金海的前女友,当时两人闹出许多不愉快,怕他们见了面尴尬。 但他也不好说什么,都是同事,应该一视同仁,况且崔建国抢先一步答应了。 “走吧走吧,男女搭配,喝酒不醉!” 其实李晓霞也是不愿意去的,但耐不住苗姐的拉扯,和众人的怂恿,也就坐到了赵小禹的车上。 这时金海出了屋,看到了人群中的李晓霞,立刻低下头去,心怦怦地乱跳起来,一是怕李晓霞来者不善,当众给他难看;二是两人毕竟有过一段男欢女爱,本能地有点激动。 孙桂香切了十几张酿皮,先把这帮后生招待了一顿,赵小禹从凉房里找出屠刀,在磨石上磨快,便领着大家,爬上了院门外猪圈的墙。 圈里有两头膘肥体壮的猪,它们尚未意识到死期来临,停止了打瞌睡,虎视眈眈地和墙头上这帮人对视着,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其实这帮人,谁都没杀过猪,一时不知如何下手,圪蹴在墙头上研究。 赵小禹喊道:“研究个球大小了,按住了捅就完事了!” 他撸起袖子,提着明晃晃的屠刀跳进猪圈。 这时,那两头猪似乎反应了过来,调头逃到墙角,发出了求救声。 崔建国招呼一声,众人也都跳进猪圈,在猪的吱哇乱叫声中,一头猪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按在地上,另一头猪不顾同伴的死活,拼命冲出人群,又逃到了另一个墙角。 “赵助理,来呀,上屠刀!”有人叫道。 说实话,赵小禹以前也没杀过猪,这时让他把冰冷的屠刀,捅进活生生的猪身体里,真还有点不忍下手,他一时有些恍惚。 第303章 真香 “爷爷,你真厉害,敢杀猪!” “杀猪的是人下人,杀人的是人中人,吃人的才是人上人!” “爷爷,你说猪疼吗?” “我管他疼不疼,反正我不疼!” “爷爷,你真心狠!” “谁是个心狠的,谁是个心善的,我喂它就是为了吃肉。” “爷爷,我不想吃肉了,你别杀它了好吗?” “它生来就是给人吃的,没人吃它,就没人养它,它就会绝种!” 阳光投在刀面上,反射着一双通红的眼睛,那是赵小禹的眼睛。 他缓缓地走上前去,蹲下来,一只手抚摸着猪脖子,将粘在毛上的脏物扒拉掉。 听到有人笑道:“哈哈,赵助理也不敢下手,我来试试!” 话音未落,噗地一声,赵小禹手里的屠刀扎进了猪脖子,鲜血喷涌出来。 他又将屠刀往里捅了捅,连手臂也捅了进去。 他听老年人说过,杀猪讲究快、准、狠,要将胸腔和腹腔之间的那道膜(当地人称为天蓬)捅破,切忌犹豫不决。 仁慈的说法是,免得猪受罪,让猪死得体面些。 实际的作用是,要让血快速流出来,流干流净,否则肉质会发红,影响观感和口感。 如果血倒灌回体内,就会污染到肉,不好清洗。 鲜血喷射了一股,释放了压力,就哗啦啦地流向地面,流过每个人的脚下,众人一边按着猪,一边跳着脚,以免让血粘在鞋上。 猪的嘶叫声渐渐弱了下去,终于不叫了,只剩下微弱的喘息;挣扎的力气也渐渐弱了下去,终于不动了,只剩下神经本能地痉挛;血也越流越少了,由大河浩荡变成了涓涓细流,终于,涓涓细流也干涸了。 屠刀猛地抽出来,带出最后一股血。 众人松了口气,也松开了猪。 “死透了!” 稍事休息,另一头猪也得到了公平公正的待遇,由一个生命体,变成了一堆食物,结束了行尸走肉的一生,灵魂飞升天界,位列仙班,与嫦娥共舞。 此时的赵小禹,脸上溅到了血,一条胳膊完全被血染红,像一位浴血疆场的将军。 他就这么耀武扬威地走进院子,不敢观摩杀猪过程的金海、胡芳芳、赵小蛇、李晓霞和苗姐等人,一字排开,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脸上都带着惶恐和悲悯的神情。 但当猪被褪了毛,刮掉油皮,白花花地挂在房梯上时,他们的惶恐和悲悯就荡然无存了,纷纷围过来,赞扬着孙桂香喂猪喂得好。 有几个小孩跑过来,赵小禹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拿起屠刀,从猪的腹腔里割下尿泡,甩给他们。 小孩们得了尿泡,倒完里面的尿,吹起来当球踢,又是快乐的一天。 当猪肉下了锅,炒出香味来,猪类的悲惨,就全然成了人类的狂欢,人们都迫不及待地想吃肉了。 光是闻着这味,人们就禁不住发出一声赞叹:“真香!” 赵小蛇跑进厨房,吵着要吃“猪孩孩”。 所谓“猪孩孩”,是猪脖子上的一块骨头,像极了一只没有底的鞋。 “孩”是当地人对鞋的另一种叫法,沿用至今。 据说吃了“猪孩孩”,走路走得快,人们往往会把这块具有特殊意义的肉,给最小的孩子吃。 类似的说法还有,吃了猪巧舌(上嗓皮),会变得巧舌如簧,这块肉,一般也是要给最小的孩子吃的。 孙桂香在烩菜的时候,赵小禹不让大伙儿闲着,倒脏的倒脏,剁骨头的剁骨头,切肉的切肉,把原本是主家的活儿,都交给这群年轻后生干,他向来是不吃亏的。 有人开玩笑说:“赵助理家的杀猪菜,可不是轻易能吃到的!” 赵小禹看见,正在烩菜的孙桂香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便走到她身边,劝道:“妈,我爷爷说得对,猪生来就是给人吃的,你不吃它,它就绝种了。” “哪是呢?”孙桂香撩起围裙,擦了擦眼泪,委屈地说,“秦富忠家的猪,一头就杀了三百多斤,咱们家两头才杀了三百多斤。” 赵小禹差点笑喷了,他以为她是心疼猪,哪知她是嫌肉少。 “我付出的辛苦也不比他家少啊,资本也不比他家下得少啊,”孙桂香又说,“我给它们掏了多少苦菜,拌了多少白面、玉米,它们就是这么回报我的?我差在哪了?你说说我到底差在哪了?” 说着,用锅铲狠狠地扎着锅里的一块肉,那块肉犬牙差互,仿佛在嘲笑着她。 “他家可能是隔年猪吧。”赵小禹猜测道。 “不是,也是当年猪。”孙桂香说,“再说,我以前喂的当年猪,一头也能杀二百多斤,两头就差不多五百斤了,我们娘儿俩吃都吃不完。后来家里人多了,我反而不会喂猪了,越活越倒流了。” 赵小禹想笑,却笑不出来,眼窝里忽然感到一阵酸涩。 “妈,”他从后面轻轻地抱住孙桂香,把下巴压在她的肩膀上,“你喂的猪,是给家人吃的,用的全是真材实料;秦富忠家喂的猪,都卖给城里了,是哄人的,喂的全是饲料,没法比!” “别哄我开心了,我以前也没喂过饲料,但就是能杀二百多斤。”孙桂香甩甩身体,“别抱着我,身上油腻的,本来就难受。” 赵小禹嘿嘿一笑,抱得越发紧了,耍着赖皮:“我就要妈妈抱!” “你以为你三岁啊!”孙桂香拿起锅铲要打他,他才放开她。 大家的活儿都干完了,肉和骨头都分割成块,各自归类,要挺的肉摆在了房顶上;头蹄燎了毛,刮了皮;心、肝、肺和洗干净的大肠小肠,泡在冷水盆里。 杀猪菜也烩熟了,黄灿灿的,油淋淋的,端上了桌。 主食是蒸饼,煮饼和锅贴,好吧,其实是一种东西。 搁在菜上的,叫蒸饼,又虚又软。 淹在汤里的,叫煮饼,又筋又黏。 贴在锅沿上烙熟的,叫锅贴,表皮烤得金黄金黄的,又酥又脆。 因为人太多,孙桂香让自家的人都到茶几上吃,把饭桌让给客人。 尽管如此,还是坐不下,赵小禹又从凉房里翻出一张旧桌子,这才让众人都入了席。 有人从货车上搬来一箱喝点小酒,在每人面前摆了一瓶。 崔建国提议喝酒,大家应付差事地浅呷一口,便埋头吃起了杀猪菜。 崔建国再提议,有人反对:“你们两个领导等会儿再造句吧,我们先吃一波!” 正吃得渐入佳境,门开了,带进一股冷风,走进两个人来,一男一女,一老一小。 女的和小的是陈慧。 男的和老的竟然是赵丁旺。 “赵厂长!”众人放下碗筷,一齐站了起来。 第304章 夫唱妇随 “都不想干了是不?”赵丁旺满脸怒气,“这是要旷工呢,还是要罢工?” 陈慧苦着一张脸,向赵小禹说了一句无声的唇语:“他要来,让我带路!” 崔建国赶忙赔笑道:“赵厂长别生气,我们就是过来帮个忙,不会耽误工作的,我都安排好了。” 孙桂香听说领导驾到,不敢怠慢,急忙拿了一只空碗,夹了块蒸饼,走过来放在赵丁旺面前:“领导先吃饭,吃饱了再骂他们,我帮你骂。” 胡芳芳抱着一个凳子跑过来,放在赵丁旺身后。 赵丁旺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怒视着赵小禹:“用我的人,不和我打招呼,当我不存在啊!” 抄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吃了。 “嗯,香!”他咂咂嘴,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好多年不吃杀猪菜了,还是那个味道!” 大家都笑了,紧张的气氛松弛了下来。 赵丁旺看向孙桂香:“你是赵小禹的妈妈吧?” “是呢,”孙桂香忙不迭地说,“孩子小,不懂事,我完了好好教训教训他。” 赵丁旺又吃了一口菜,指了指赵小禹:“是该教训一下了,小气扒拉的,吃个杀猪菜,都不敢叫我!” 众人的神经再度松弛下来,看来这老家伙专程跑到这里,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哪是呢,”赵小禹赶忙解释,“知道您日理万机,顾不上我这小摊仗。” “别跟我用这个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赵丁旺又指了指赵小禹。 众人哄堂大笑。 那时刚流行开“日理万机”这个梗。 接下来,就成了赵丁旺的主场。 他借助这个机会,回首了一下过去,展望了一下未来,就喝点小酒公司的发展趋势和美好愿景,发表了重要讲话,给大家画了若干个漂亮大饼,博得阵阵掌声。 吃饱喝足,赵丁旺就走了。 他临走时没招呼帮他带路的陈慧,陈慧也就没走,留下来帮孙桂香干活和招呼客人。 孙桂香之前很讨厌赵筱雨,顺带着讨厌陈慧,可是拗不过儿子喜欢,她也就只能勉强认可赵筱雨这个未来的儿媳妇了,对陈慧也就不讨厌了。 这时她蓦然发现,这些姑娘中,原来陈慧才最符合她心目中,儿媳妇儿的标准。 赵筱雨太妖,得让着;许清涯太仙,得宠着,陈慧才更像个过日子的。 看那长相,多大气,一副旺夫相。 看那身材,圆滚滚的,一定能生个大胖小子。 看那性格,多随和,一定会让着男人的。 可是,她杀过人,就算那是什么所谓的“正当防卫”,也太吓人了,夫妻之间难免磕磕绊绊,会不会一不高兴,就提起菜刀把自家男人也劈了? 金海从小胆小,怕不是她的对手。 但孙桂香还是不甘心,陈慧从十五岁开始,就经常住在她家,被她奚落,被她黑眼,从不顶嘴,从来都是一副憨憨的样子,干起活来也很麻利,不挑不拣,实在是个好媳妇的人选。 按理说,金海还小,还在上学,还没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不知怎么的,孙桂香就像中了邪似的,一见到和金海年纪相仿的姑娘,就不由暗自给金海搭配一番。 她从没担心过赵小禹的婚姻问题,反而还有点担心和他接触的那些女孩子,别把人家玩一顿,再一脚踢开,这小子忽悠人的本领厉害得很,被他看上的,准跑不了。 而且这小子的主意硬得很,你给他选好,他看不中,大绳也捆不住他。 但金海就不同了,这孩子虽然生着一副好脑子,读书很厉害,但太胆小了,像个女孩子似的,整天窝在家里,连个人都不接触,可别打了光棍。 借着赵小禹上厕所的机会,孙桂香把他堵在院门口,问:“小禹,你觉得慧慧和金海合适不?” 赵小禹说:“妈,你就别乱点鸳鸯谱了,他俩我都了解,根本不是一路人。” “你咋知道不是一路人?我觉得他俩挺合适的!”孙桂香翻出了白眼,生气地说,“慧慧是你的亲妹妹,这你也要占?” 赵小禹哭笑不得:“妈,你不要着急,金海才刚到二十,日子长着呢。” 孙桂香说:“什么事都得早行动,行动得晚了,好的就让人挑走了。” 但她似乎低估了金海,此时的金海已经喝得面红耳赤,正在面对着一帮大哥哥和大姐姐们侃侃而谈,谈国际局势,谈全球气候,谈太空宇宙…… 他本来是和家人坐在里面的客厅的,是赵小禹把他拉出来的,想让他多接触接触人。 赵小禹觉得,金海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接触的人太少了,思想假大空,眼界太狭隘,兴趣点钻进一条死胡同里出不来。 赵丁旺一走,这帮年轻人就彻底放开了,甩开胳膊大吃大喝,划拳猜令,除了赵小禹没喝,货车司机喝了少许,大部分人都喝得东倒西歪了,包括李晓霞。 但李晓霞并没有东倒西歪,只是话多了,眉飞色舞,神采奕奕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都很丰富,她的见识丝毫不比金海逊色,每每令在场的人叹服。 苗姐不住地夸赞:“晓霞,没想到你懂的这么多啊!” 此时的场面上,金海和李晓霞倒真像一对,两人虽然刻意隔开一段距离坐着,也不直接对话,但每每意见统一,此方抛出一个观点,彼方积极参与论证,真有点夫唱妇随的味道。 然而,李晓霞这次又没控制住量。 席间,她要上厕所,刚一站起来,身体摇晃了几下,差点跌倒,她强撑着说:“我没事,没站稳。” 可是她提起一只脚,还未迈出去,就又要跌倒,一旁的苗姐搀扶着她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苗姐喊道:“来个人,帮我扶扶晓霞,她喝多了,蹲下起不来了,我一个人扶不起她来!” 第305章 偷肉贼 陈慧出去,帮苗姐把李晓霞扶回了院子。 李晓霞这时已完全醉了,软得像面条,两人把她扶进赵小禹的房间,正要往下躺,陈慧一把拽住了她:“去另一间吧!” 九哥的床,可不能让别的女人睡! 苗姐虽然不解她的用意,但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和她把李晓霞扶到金海的房间躺下。 李晓霞的离场,并没有让酒席受到影响,大家反而喝得更欢了,由先前的文雅喝法,变成了粗暴喝法,或称男人喝法,掏宝,摇色子,翻扑克,打通关。 赵小禹不喝酒,被大伙儿归入女人一类,赵小禹也不介意,带着陈慧和苗姐两个女人迎战对方十来个男人。 前面说过,赵小禹的赌技极高,一般人不是对手,在敌众我寡的形势下,他和两个女人,一路过关斩将,愣是把一帮男人喝得丢盔弃甲。 金海酒量浅,在李晓霞折戟沉沙不多时,他也败下阵来,被陈慧搀扶到赵小禹的房间休息。 其他人虽未退出战场,但也是垂死挣扎。 眼看天色渐黑,崔建国认怂了,双手做投降状:“不喝了,不喝了,和赵助理掏宝,纯粹是找死!” 夜幕低垂,两辆车驶出了新建队。 李晓霞醉得不省人事,大伙便没叫她。 赵小禹让陈慧留下来照应李晓霞,陈慧说她明天要上班,必须要回去,实则是她不想和那个酒气熏天的娘们儿睡在一张床上,赵天尧的房间,她有点不敢住。 孙桂香收拾完厨房,等油炼完,已是深夜,尽管那帮后生干了大部分的活,但她也累得够呛,骨头架都要散了。 忽然想起,赵小禹临走时,让她照看一下李晓霞,便去了金海的房间。 一推开门,一股酒精和呕吐物混合起来的酸臭味道扑面而来。 孙桂香干呕了一下,拉亮灯,见李晓霞仰八叉地平躺在床上,睡得正沉。 床头位置的地板上,有一摊肮脏的呕吐物。 孙桂香又干呕了一声,埋怨道:“酒量不行,不能少喝点,逞什么能呢?” 但这是赵小禹的同事,是今天的贵客,她不能不管,便去厨房的暖气炉里撮了一簸箕炉灰过来,盖在那堆呕吐物上,搅和起来又装进簸箕,倒了出去。 她还是不放心李晓霞,又返回那屋,叫了几声,李晓霞没回应,伸手探探她的鼻息,还活着,正要走,听到小李晓霞发出一声呓语。 “什么?”孙桂香没听清。 “金海……”李晓霞又说了一句,语声含糊,但孙桂香还是听得分明。 “金海怎么了?” “我爱你,金海……” 孙桂香纳闷了,金海和这个女孩,今天好像才是第一次见面吧,这就爱上了? 不过她马上自豪起来,就是嘛,我儿子可是大学生呢! 但她不喜欢李晓霞,且不说长相很一般,远不如陈慧大气,赵筱雨花俏,许清涯标致,身材更是难看,甚至有点畸形,干巴巴的,像骷髅架子,和圆润的陈慧,玲珑的赵筱雨,高挑的许清涯简直没法比,就是为人处事方面,她也看不上。 为了应酬,女人喝点酒在所难免,孙桂香并不反对,她有时也喝点。 但看看人家陈慧是怎么喝的,看看那个姓苗的小媳妇是怎么喝的,人家是能推则推,不能推则找人替喝。 再看看她,开始还装模作样,说她滴酒不沾,到了后来,来者不拒,喝得比男人都猛,还张牙舞爪的,以为自己是多大的领导呢。 别的方面,也是一言难尽。 为了让这帮年轻人吃得畅快,喝得尽兴,孙桂香一直在充当着服务员的角色,给他们添菜夹馍,端茶倒水。 无论给哪个人服务时,人家总会站起来,或者欠欠身,说阿姨你歇着,我们自己来,完了还要道声谢。 只有李晓霞就像屁股钉在了凳子上一样,坐得四平八稳,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孙桂香的服务,仿佛孙桂香真的是个服务员,仿佛在场这么多人,她是唯一的领导。 综合方方面面,不比别人,就是连孙桂香最看不上眼的赵筱雨,也比她强百倍。 孙桂香哼了一声,想找我儿,你还差得远呢! 然而她又有点失落,怎么老天爷偏要和她作对,连找个儿媳妇,都不能称心如意。 小禹看上的,偏偏是她看不上的;看上金海的,偏偏又是她认为最不好的。 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回自己屋睡去了。 刚朦胧入梦,听到房顶上有响动,是瓦片活动的声音。 孙桂香一骨碌坐起来,那声音又没了,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正要接着睡,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回是连续的,呲呲的,像是什么东西摩擦着瓦片,随后便听到房后传来通的一声,似是重生物落了地。 坏了,有人在偷肉! 这里虽然是北方,但冬天并不是很冷,一般最低温度也就是零下二十来度。 过了年,一打春,气温回暖,就更不冷了。 为了能让没腌的猪肉,在凉房里存放的时间久一些,当地人杀了猪,就将肉摆在院子里或房顶上冻结实,俗称“挺肉”。 以前常有偷肉贼,所以家家户户喂了狗,后来随着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偷肉贼就慢慢地绝迹了,没想到今天又来了。 孙桂香家原本养着一条黑狗,可是前几年老死了,再没养过。 看看胡芳芳和赵小蛇,两姑娘睡得正沉,再说叫上她们也没多大用,反而危险,孙桂香便没惊动她们,一个人穿起衣服下了地,拿了把手电出了屋。 她本来想叫上金海来着,可是金海也喝多了,睡在赵小禹的床上叫不醒,她就只能独自面对偷肉贼了。 她又去厨房拿了一根擀面杖,轻轻地从立在东墙上的房梯爬上屋顶去。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许是想捉贼捉赃,许是想夺回被贼拿到的东西,许是怕声张起来,被贼灭口,人们在发现贼时,往往不是大声呼喊以吓跑贼,而是表现得比贼更像贼。 孙桂香此刻就是这样。 她控制住猛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没敢开手电,悄悄地从屋顶探出头。 没看见人。 也没看见肉。 孙桂香大吃一惊,索性上了房顶,视线掠过屋脊,看到了摆在瓦片上的肉,却仍是没看见人。 屋顶上一目了然,没有藏人的地方。 孙桂香松了口气,心中又埋怨起赵小禹来,她本来让他把肉摆在靠近院子这一面,可是赵小禹却说,这面是阳面,肉冻不结实,偏偏要把肉摆在靠近房后的那一面。 真是脑子进水了,大晚上分什么阳面和阴面? 聪明过头就是傻了。 正要下去,听到嗖的一声响,月色下,只见一条绳索从房后抛了上来,前端带着一个铁钩子,不偏不倚,正好扎在一块肉上。 那块肉和别的肉冻结在一起,形成了一大块,这一大块肉快速地移动起来,从房后掉了下去。 第306章 久违的激情 今年的猪不给力,没长够孙桂香期望的斤秤,孙桂香本来心里就难受,现在看到有人偷肉,无异于从她身上割肉,哪还顾得上害怕,大喊一声“抓贼啊”,越过屋脊冲了过去。 打开手电向下一照,见房后的空地上站着三个男人,竟然像武侠剧一样蒙着面,正在往一只尼龙袋里装肉。 孙桂香又大喊起来:“抓贼呀,抓贼呀……” 一边掰起瓦片向下砸去。 那三个男人惊慌失措,也顾不上肉了,转身就逃。 一块瓦片像飞盘一样地旋转而下,砸中了一个人的脑袋。 那人惨叫一声,身体晃了两晃,但还是跑了。 转眼间,三人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孙桂香这时才感到了害怕,心跳得像敲鼓,身体软得像棉花,扎挣着从房顶上爬下来,兀自心有余悸。 这时金海听到动静,从房里出来,迷迷糊糊地问:“妈,你这是咋了?” “快!”孙桂香一把揪住金海,像揪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到房后找肉去!” 两人出了院子,绕到房后,有几个听到孙桂香喊声的村民跑了过来,村长秦富仓也来了。 问明了情况,秦富仓说:“肉没丢就好,以后多注意点就是,再说你家小禹那么有钱,买个冰柜多好,挺什么肉啊?我家的肉就全在冰柜里放着呢,不用腌,不用挺,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现肉。” 孙桂香心里说,能和你家比吗?你家挣钱多容易啊! 胡明乐以前买过一个冰柜,用来制造冰疙瘩,给酿皮保鲜,但那个冰柜很小,放不了多少东西,还很费电,所以孙桂香尽量不用,春秋冬三季用不着,夏天就那么几天。 大家骂了一顿偷肉贼,也就各自散了。 孙桂香和金海把肉搬回院里,孙桂香还要把房顶上的肉全部搬下来。 金海说,偷肉贼受到了惊吓,再不会来了,明天再搬吧。 被折腾了一场的孙桂香也着实累了,便回屋睡了。 金海一时忘记了他睡在赵小禹的房间里,按照平时的习惯,进了自己的房间。 当他朦朦胧胧地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时,心脏顿时狂跳起来。 他第一想到的是陈慧,李晓霞和苗姐不可能留在这里过夜的。 现在的他,不敢对陈慧打坏主意,一来陈慧没有那么好欺负,二来赵小禹一定会扒了他的皮的,三来,他想重新回归到这个团体之中,不能为逞一时之快,和大家坏了和气。 但他还是没有即刻离开,至于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也说不清。 当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辨认出床上那人是李晓霞时,心脏就跳得更厉害了。 不止是心脏,心脏下方40公分处,有个物体傲然站立起来,浑身的血液汇聚于此,仿佛那里有了意识,想要当家做主,牵引着金海向前冲去。 毕竟是经过男女之事的人,毕竟苦熬了这么久,毕竟眼前之人曾和自己有过肌肤之亲,这种诱惑实难抗拒。 他现在虽已酒醒,但大脑还在混沌状态,但他不能再和她做那种事,但他就是不想转身离开,他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都动不了。 不,双脚一定是安装了自动滑行装置,它们正在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正在和金海的内心进行着剧烈地角力。 金海服输了,从了它们。 其实也不是服输了,他只是想,毕竟相爱过一场,她喝成这样,自己舍她而去,太过无情了,起码关心一下她,起码给她掖掖被角什么的。 对,这是应该的,她的被子蹬在了一边,后半夜暖气炉已熄火,屋里冷了起来。 他抓住了被子,往她身上盖。 不,他扔掉了被子,手摸在了她的腰上,那种久违的触感,让他浑身打了个哆嗦。 这时,李晓霞醒了,意识到有人在摸她,呼地坐起来。 “是我,你还好吗?”金海轻声问了一句。 她认出了他。 她抱住了他。 她喜极而泣。 “金海,我爱你,别离开我!” 一个情迷,一个意乱,一个池鱼思故渊,一个空巢待鸟还,什么也不用说,一切水到渠成。 金海昏昏然地躺着,李晓霞伏在他的胸口,一个在后悔,一个在憧憬。 金海想,这可怎么办啊? 李晓霞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一套房子,再给我妈点彩礼就行,给一万吧,我家为给我爸看病,欠了不少外债。” 金海想,这回还能甩掉她吗? 李晓霞说:“咱们还是在城里买房吧,我在城里工作,你将来肯定也在城里上班,城里的条件好,孩子能受到好教育。” 金海想,她会到学校闹吗? 李晓霞说:“房子咱们不要贷款,赵小禹不是有钱吗,让他买。你妈对他那么好,他出这点钱不算过分吧?” 金海想,假如甩了她的话,她以后找的对象,会找自己麻烦吗? 李晓霞说:“你跟赵小禹说说,想办法给我长点工资吧,我上了两年班,工资一分没涨,原来数我的工资最高,现在数我的工资最低。苗姐不跑业务,工资都比我高了。陈慧才干了几天啊,就已经是带班长了,听说快要当工段长了。哼,赵小禹就是偏心!” 金海想,刚才着急,没采取措施,如果再怀孕了怎么办啊? 李晓霞说:“婚礼不要太奢侈,就在黄水大酒店办吧,最好能把赵厂长请到,给咱们长长脸,不过得等你毕业以后再说。” 金海想,我完了,全完了! 李晓霞问:“你怎么不说话?” 金海猛地坐起来,抓起衣裤,就往身上穿。 “天快亮了,我得到那边去,否则被我妈发现,非得打死我不可!” 第307章 送行 天亮后,孙桂香叫上金海,将房顶上的肉搬下来,将昨晚从贼手里夺下来的肉洗干净,都放进凉房里。 她认定那三个偷肉贼就是新建队的,而且十有八九就是武家人,但这话她不敢乱说,怕传到武家人的耳朵里,来找她的麻烦,肉没丢就是万幸。 老爷子在世时,虽然没有多大用,但总有个扛大事的,老爷子一走,她就没底气了。 她也不想把这事告诉赵小禹,那小子知道了,指不定又要捅出什么娄子来。 李晓霞要走,金海将轻骑摩托车上的铁皮箱拆下来,驮着她去了公社。 这些年,公社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来的砂石路,进化成了水泥路;原来灰不溜秋的商铺,门面都贴上了白瓷砖,挂起了彩色的招牌。 唯独汽车站没什么变化,还是没有售票处,没有候车厅,只在一片空地上停着几辆车。 倒是增加了不少车,跑黄水县和定东市的,各有好几趟,还有跑乡下的。 距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李晓霞便把金海拉上车,让他陪她聊天。 车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乘客,司机不停地拉着长笛,提醒着周围的人,他要出发了,不时掏出手机接个电话,不耐烦地说一声:“快点,到点我就走了。” 李晓霞今天似乎很开心,那张常常是心事重重的,忧郁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天真无邪的笑容,好像一个孩子,找到了丢失已久的宝贝。 她不停地说着话,语声和和气气的,带着点稚气和甜蜜,不时地做些小运作,比如扒拉一下金海的头发,掸掸他发皱的衣服。 这一切,让她显得有几分动人。 但金海却动不了心,他此刻如坐针毡,巴不得马上离开。 他想告诉李晓霞,昨晚的事,就是个错误,和爱情无关,和结婚生孩子更是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但他不敢这么说,那样就显得自己太渣了,太龌龊了,就算要分手,也要找个“迫不得已”的理由。 不仅不敢这么说,还得装出一副笑脸,附和李晓霞那些幼稚的遐想。 很显然,李晓霞以为,金海昨晚的举动,是决定了要彻底回到她身边了,要和她共度美好未来了。 她不想计较他当初的抛弃,也不想追究他这段时间又找了哪些女人,她想,让他找吧,没有对比,就没有高低,他一定还是觉得我是最好的,只要以后一心一意就行了。 爱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当初她遇见赵小禹时,一点那种感觉也没有,反而她还要时时刻刻对他严防死守。 在赵小禹面前,她就是一道冰冷的铜墙铁壁;在金海面前,她就是一朵盛开的娇艳花蕊。 她问金海:“你多久去县里看我一次?” 金海言不由衷地说:“抽空吧。” 李晓霞说:“其实你假期可以住在我那里的,找个家教的工作,你以前不是做过家教吗?比待在家里强,你一个大学生,很好找的。” 金海含糊其辞地说:“再说吧。” 李晓霞说:“从定东到黄水,只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车票是六块钱,来回一趟十二块,但是去我那里,你就把饭费省下了,合算的。” 金海闪闪烁烁地说:“看情况吧。” 终于,班车要走了,金海如逢大赦地逃下了车。 这场温柔的博弈,让他心惊肉跳。 李晓霞拉开车窗,探出头来,向他挥手告别,他也只得抬起胳膊,无力地挥着。 赵小禹真是个害人精,把这个女人请回来干什么?骑着摩托车,往回走的途中,金海这么想。 这辆轻骑摩托,胡明乐买的时候就是二手的,现在已是杂病缠身,很多零件松动了,跑起来哗啦啦地响个不停;烧机油严重,排气筒冒着蓝烟;避震效果也不好了,颠得屁股疼,但刚学会骑摩托不久的金海还是骑得飞快。 一进院子,胡芳芳从屋里出来,问候道:“金海哥哥你回来了?” 金海嗯了一声,只觉得阴沉沉的头顶,照下一片灿烂的阳光。 还是家里好啊! 整个寒假,金海一直在给胡芳芳辅导功课。 慢慢地他发现,胡芳芳其实并不笨,只是反应比别人慢许多,以至于总是跟不上老师的节奏,知识面出现了断层,就好像看一本小说,关键章节被人撕掉了,前后衔接不上。 但是只要是她会的,就学得比别人扎实,各种公式、定义,倒背如流。 辅导她功课,其实也不难,只要不急不躁,在她反应不过来的时候,不埋怨,不催促,多给她一点时间,等她彻底弄懂了,再讲下一步,就完全没问题。 而且,胡芳芳有个过人之处,就是学会的东西忘不了,这点比赵小蛇强多了。 赵小蛇反应超快,你稍微点一下,她瞬间就懂了,可是用不多久,她就忘得一干二净,甚至不记得曾经做过这道题。 赵小禹也是这样,已经当上了总经理助理,写东西还得经常查字典,然而查字典也很吃力,小学时学会的拼音,也忘得差不多了。 看来,人有一短,必有一长,全能的人,和一无是处的人,是不存在的。 最关键的一点,在胡芳芳反应不过来的时候,别喊她,别骂她,否则她就彻底懵了,晕头转向,思想只会在原地转圈圈。 相反地,给她一点鼓励和赞赏,往往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给胡芳芳辅导作业,让金海的性格改变了许多,不改变不行啊,不改变就得急死。 慢慢地,他也就适应了这种改变,适应了胡芳芳的节奏。 而当看到胡芳芳一点一点地进步时,他就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与自己取得好成绩时的感觉全然不同。 农村的新年最像新年,一进腊月,空气就变得喜庆起来,沾了这样的喜庆,野蛮的农村人也变得文明起来,说话客客气气的。 往年置办年货,金海是从不参与的,今年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很想参与,他忽然变得恋家了。 可是已经过了腊月二十,孙桂香还是不行动,只是简单地打扫了一下家。 他问孙桂香:“妈,咱们还不办年货吗?” 孙桂香说:“你哥说,所有的东西,他都从城里往回带呀,让我什么也不要准备。” 金海又问:“吃的也要带吗?” “嗯,他说那些东西,城里很便宜,比咱们自己做都省钱。” 金海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神色之间难掩失望。 他想,他可能错过了一个火红的时代。 晚上吃罢饭,金海看见孙桂香和了一大盆面,便问:“妈,你和面干什么?” “起面,蒸馒头。”孙桂香说,“我还是觉得自己蒸的馒头好吃,你哥上次买回一堆来,看着有拳头那么大,稍微捏一捏,就连蒜头大都没有了。” 金海笑了,说:“就是的,添加剂放得太多。” 第308章 过年的意义 接下来的几天,金海和胡芳芳帮着孙桂香制作各种吃食。 先找来一只小瓮放在锅头,把豆芽生上。 生豆芽不难,就是麻烦,一天要淘洗一遍,用簸箕簸去褪下的皮,换一遍清水,当地人把这个过程称为“撂豆芽”,不知何意,或许“料豆芽”更准确些,有料理的意思。 和好的面搁在锅头,蒙上被子或棉大衣,第二天就起了,原本小小的一团,胀大了几倍,盆里都放不下了。 起好的面,味道是酸的,需要用碱面调和,像科研人员做试验一样,捏一个小圆饼,贴在炉盘或炉壁上烤熟,尝尝味道,如果还是酸的,那就再加碱面;如果发黄了,那就说明碱大了,需要加入起面调和。 这个过程很费力气,往和好的面团里加碱面,要充分揉搓,不然就不均匀,蒸出来的馒头就白一块黄一块的,像擦过屁股似的。 金海自告奋勇,挽起袖子,揉起了面团,揉得满头大汗,揉得胳膊都酸了,可是孙桂香每每说:“继续揉,差得远呢!” 孙桂香最终看不上金海干活,说声“快起开哇”,推开金海,自己揉了起来。 对于这点,金海很是不解,他现在二十来岁了,论体力,论臂力,论爆发力,论耐力,母亲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但为什么母亲揉开面团来,那么气定神闲,而自己却累得半死? 看来,生活处处是学问,人生处处是智慧,大学之外,还有太多的东西要学。 如此反复多次,把面团的酸碱度调和到最佳比例,捏出形状,就能蒸出白白胖胖的开花馒头了。 当然,火候也至关重要,如果火小了,或者中途断火了,馒头就会浸,就发不起来,就会变得又硬又涩,难以下咽。 蒸熟的馒头,人先不吃,先敬天地,再敬四面八方的神仙,最后敬灶王爷。 凡是蒸煮炸活动,人吃之前,都要先敬这些神仙。 其实除了敬灶王爷的,扔进了炉膛里,其他的都扔在院门外,被过往的狗吃了。 人过年,狗也过年,骡马牲口也都过年,大红的对联贴在它们的圈上,槽里堆满了吃不完的草料。 但猪例外,虽然猪圈上也贴着“肥猪满圈”的红尺方,但猪圈里面却空空如也。 所以说,闲饭尽量少吃,多吃就会肥,就会死得早,争取做到当年猪不杀,好歹看一次新年的烟花,也不枉来世间走一遭。 馒头蒸好了,在排子上摆开,放在室外冻结实,装进袋里放到凉房的架杆上,什么时候想吃,放在锅里一呵就能吃。 蒸馒头是过年的第一大事,它不仅是一种吃食,更是一种仪式,寓意无限,是劳苦大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既往岁月的缅怀,对人生的敬畏。 所以,过年的馒头,做得无比认真,不像平时,简单地搓成条状,用菜刀切成一段一段即可,而是要一个一个用手捏,捏得光滑圆润,美得宛若女性的乳房。 还要用筷头蘸上红印泥,在正中心点上一个红点;没有红印泥的,就把写对联的红纸撕成碎块,放在碗里,添上水,泡成红色的颜料。 这项工作自然由贪玩的赵小蛇来做,她不仅在馒头上点红点,还画各种图案,比如画个红嘴唇,说谁吃这个馒头,就等于是和馒头亲嘴了。 第二件大事是炸油糕。 西北地区的油糕,和人们常说的年糕不同,它的原材料是黍子。 黍子有点类似于糜子,只是糜子是黄色的,产的是小米(各地称呼略有不同,有的地方称谷米是小米);黍子却是红色的,红色的黍子产的却是黄米。 黄米用凉水泡软,放进碓臼里捣成粉沫,加入清水打成颗粒状,撒在笼屉里蒸熟,这就是素糕,可以直接食用。 素糕再捏成瓶底大小的圆片,放入油锅里炸一下,就成了油糕。 如果包入红糖、红豆、酸菜等馅料,就更好吃了。 说实话,西北人并不是特别爱吃油糕,偶尔吃一次,每次吃三五片即止。 但对于西北人来说,油糕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每遇重要节日,比如婚丧嫁娶,乔迁新居,新年过寿,油糕是必备的食物。 当地人甚至把糕等同于酒席,比如说,去哪吃糕,意即去哪吃席。 假如某人死了,则委婉地说成是“某人吃糕了”,和现在人们说的“吃席”完全是一个意思,带着点调侃的意味。 把素糕变成油糕的过程中,有个高难度的操作,就是搋糕,搋糕要趁热,要动作快,否则糕就会变硬,炸出来就不好吃。 农村人说,糕是有灵性的,上了大学的金海知道,这是材料的触变性,这是科学。 刚蒸熟的素糕,温度接近一百度,要用两只拳头不停地搋,用力地搋,动作慢了,手就会被烫伤,手上还要抹一层素油,以防止糕和手粘连。 金海刚搋了几下,就烫得直叫唤,几个关节处被粘下一层皮来。 孙桂香便让他歇着,她来搋,一边叹息道:“我们这茬人死了,你们怕是连糕也吃不上了,你哥也笨,干不了这些细活。” 炸完油糕,接着制作各种甜点。 白面用红糖水和胡麻油和成面团,捏成麻花、馓子、蝴蝶结、牛耳朵等一切你想捏成的形状,放入油锅中炸熟。 这些东西,当地人一律叫做“茶食”,顾名思义,是喝茶时的点心。 以上不是重点,重点是各种肉食制作。 其中最费工夫的是“俊儿”的制作,“俊儿”有“明俊儿”和“花俊儿”之分。 “明俊儿”就是皮冻,用猪皮熬制。 “花俊儿”则是把一些边角料切碎,混合起来,用石头压成一整块,吃时切成小方块,蘸上佐料,这在当时,是非常好的下酒菜。 肘子、蹄子、肚子、肥肠、猪头肉和心肝肺等,皆可独自成菜。 猪耳朵最省事,卤熟了,切成细条,拌上调料,就是一道优质的凉菜。 这时孙桂香骂开了赵小禹:“这个灰小子,连猪血都没接,不然还能灌个血肠。” 其实不怪赵小禹,是作者只顾着渲染流血的气氛,遗漏了这个重要环节。 再蒸些肉丸子,如果有鸡的话,再搞个粉鸡肉。 如果有钱的话,再去公社买条鱼。 加上自己生的豆芽,自己腌的碎菜,自做的酿皮,再点缀些糖果瓜子之类,最后自然少不了香喷喷的炖猪排骨,一桌子令城里人都直流口水的年夜饭就完备了。 金海这是第一次参与家中的办年货活动,连干了七八天,累得七荤八素,每天裹着一身油腻。 他觉得自己是快乐的,可是他又很迷茫,做这些有什么实际意义? 仅仅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吗? 渐渐地,他明白,人,不仅要在空间上有个故乡,还要在时间上有个归宿,这个归宿,也许就是过年。 为了这个归宿,人们尽管很累,也是觉得值得的。 况且,他的学生胡芳芳每天忙得脚不着地,他这个当老师的,自然不能落后。 他忽然发现,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家了,连胡芳芳也变得可亲了。 只是,李晓霞成了他的心腹大患。 第309章 武树林吃糕了 2001年的春节,是赵天尧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 这个春节,和往年的春节似乎没什么不同,该吃好的还吃好的,该穿新的还穿新的,只是对联要贴绿色的。 赵小禹原本不想买炮,孙桂香说:“买吧,你爷爷知道,你从小爱放炮,听见你放的炮,他也会高兴的。” 其实长大后的赵小禹,已经不爱放炮了,但听了母亲的话,还是买了一堆炮回来,他要放给爷爷和爸爸听,告诉他们,他现在过得很好,有妈妈在,天上永远有太阳。 腊月二十八早晨,村里传来一阵锣鼓声和唢呐声,在农村待惯的人马上就猜到,这是谁家死人了。 孙桂香出去打探了一圈,跑回院子兴奋地喊道:“武树林吃糕了!” 正在睡懒觉的赵小禹,闻言从床上跳起来,连衣裤都没来得及穿,顶着零下十几度的刺骨寒风冲到外面去,叫道:“快放炮啊!” 本来想从许国庆身上再捞点油水,没想到被赵小禹一顿鬼操作,反而赔给赵家五千块钱,武树林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就算能咽下这口气,也吃不下这个亏。 想他武家,家大业大,人多势众,何曾受过气,何曾吃过亏? 那几天,武树林一直在盘算着怎么从赵家夺回损失。 世道变了,明抢行不通了,只能智取。 好嘛,机会说来就来。 那天上午,无所事事的武树林在村里散步,无意看到赵家在杀猪,叫来一帮年轻后生,热火朝天的,他就更恨了,总想着搞点破坏。 武家的日子越过越丧气,凭什么赵家的日子却越过越红火? 老天爷还是那个老天爷,怎么就不眷顾他武家了呢? 中午时分,武树林看到,赵小禹领着几个后生,在房顶上挺肉,他不由心中一动。 赵家的房子是起脊顶,偏巧他们把肉挺在了北面,站在远处的武树林能清楚地看到那些肉,有白有红,在阳光下泛着油渍。 回去和几个儿子一商量,就定出一条“抛钩引肉”的计策。 武家人也是很有点聪明才智的,不然祖上也伺候不了尖酸刻薄的慈禧老娘们儿,不然当年也编不出那些中伤赵大顺和孙桂香的顺口溜。 于是找来一段钢筋,窝了三个钩子,再用铁丝将三个钩子等角度绑在一起,下面拴一条绳索,这就是有名的“飞虎爪”,碰到任何东西都能钩住。 傍晚时分,一直监视着赵家的武树林看见,赵小禹和那帮后生走得一个不剩,不由暗叫一声:天助我也! 回去告诉几个儿子,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等到夜深人静时,武树林亲自带着武家两个最能打的干将,武耀宗和武耀辰,偷偷溜到赵家的房后。 为了保险起见,三人都用黑布蒙上了脸面,只是没有黑衣和黑头巾,不能化身为来无踪去无影的夜行侠客,多少差点意思,实为遗憾。 年近八旬的武树林宝刀未老,亲自示范第一钩。 只见他扎了个马步,抓住带钩的绳头转了几圈,然后一松手,在离心力的作用下,铁钩子带着十几米长的绳索,在夜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嗖地一下飞上房顶。 动作很潇洒,可惜力道差点,钩子钩住了边缘的瓦片。 “飞虎爪”不负众望,钩得死死的,急切间摘不下来。 胡明乐当初盖这套房时,极其认真,大面积的瓦片,是用胶泥和着麦汁粘的,徒手就能抠起来,边缘一排,却是用水泥粘的,很牢固,需要借助工具才能撬动。 父子三人扽住绳索,一齐发力,将那块瓦片硬生生地扒了下来,其实也没完全扒下来,只是断成了两截,发出很响亮的咔嚓声。 “球也搓不成,我来哇!” 武耀宗说着,夺回“飞虎爪”的控制权,也没扎马步,也没让钩子先转圈,只轻描淡写地一抛,钩子也没划优美的弧线,直直地飞上了房顶,再一扯绳索,一块肉就被钩了下来。 果然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三人大喜,那块肉可不是独自下来的,还带着几个死也要牢牢抱成团的“铁哥们儿”,然后它们就被装进了尼龙袋里。 其后,武耀宗故技重施,又钓下几块肉来。 三人正忙着将肉装袋时,听到夜空中传来一声娇斥,吃了一惊,急忙抬头望去,一道白光照射下来,晃得三人睁不开眼,不知来者是何方神圣。 变起仓促,武氏三雄一时方寸大乱,正没理会处,只见那道白光之中,一块四方片状之物旋转而下,夹着呼呼劲风,可知力道不弱。 三人不知对方底细,不敢硬接,腾挪跳跃,避开这致命一击。 惊魂未定,又听到那娇斥之声大起,又见那片状之物连发,落地处,尘土飞扬,端的是惊心动魄。 武氏三雄唯恐有失,不敢恋战,呼哨一声,疾步后退。 武树林正在奔跑间,忽觉脑后生风,料有暗器袭来,不及闪躲,只将脖颈一缩,用脑袋硬接,咚的一声,顿觉天旋地转,但形势危急,无暇他顾,勉力扎稳身形,展开轻功,随两个儿子向黑暗深处遁去。 回到家,武树林从头上抹下一把血,让儿子们去叫秦富忠,给他包扎一下。 儿子们却有顾虑,当年因为秦家淹了武家的西瓜,武家跟秦家要了四万斤小麦,从此以后,两家就有了嫌隙。 如果让秦富忠知道武树林的脑袋受了伤,明天一传出去,傻子也能猜得到,今晚偷赵家猪肉的人,就是武树林。 警察一来,三个人都得进去,还是自己包扎吧。 武耀宗检查了一下父亲的脑袋,说:“球大点伤口,屁事没有!” 武耀辰也检查了一下父亲的伤口,说:“都没女人月经流的血多,不碍事!” 武树林哭天抢地,大骂儿子们不孝。 武耀宗说:“要不是你逞能,钩住了瓦片,弄出了声响,把孙桂香吵醒,我们哪会这么狼狈啊?” 大媳妇找来武树林老伴死时的孝布,将武树林的脑袋包了起来。 这里说一下,武家的老大名叫武耀祖,大媳妇名叫田红梅,都已年近五十。 武耀祖生得膀大腰圆,但不爱说话,家里的涉外事务,一般都由老二和老三操持。 田红梅有点残疾,倒不是被武家人打的,是天生残疾,身高不足一米五,身体常常是佝偻的,智力好像也有点问题。 两年前,老三武耀辰也娶了媳妇,是邻村的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儿子,买一送一。 武树林在家休养了两天,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了,但他又提出一个新要求:“给老子做口棺材!” 第310章 一口棺材 受伤的这两天,武树林想了许多事,想到了过去,也想到了将来。 想当初他何其威风,对家里的人一呼百应,谁敢不听,现在猫老不逼鼠了,儿子是儿子,女子是女子,女婿是女婿,一个个地想自立门户,偌大的武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细究来,是五女子玉凤起的头。 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自从嫁给陈家后,就不服武家管了,只在第一年秋收时,和女婿陈子光过来帮了几天忙,以后就再也叫不过来了。 不仅不来帮忙干活,就是在武家遇到危难之时,也袖手旁观,连过来涨涨声势都不肯。 其后,几个女子和女婿纷纷效仿,说他们家里也忙得手脚不够用,还说他们的子女都大了,得注意名声,不能再胡作非为了。 奶奶的,一群白眼狼! 更可恨的是四小子武耀福,武家数他最有本事,初中退学后,干了几年农活,后来就跑到定东市打工去了,说是挣了不少钱,每次回来都穿得人模狗样的,可就是不给武树林花一分钱,连一盒烟都不肯带,还说:“你连老婆都不给我娶,我管球你的了!” 最令武树林生气的是,他的老伴儿齐老婆儿去世时,几个子女竟连口好棺材都不给准备。 那时齐老婆儿已病倒在炕上,眼看没几天日子了,唯一的愿望,就是死后能有一口好棺材。 几个儿子说:“等你死了,我们给你做个最好的,雕花的,镶玉的,保管把你风风光光地打摞了!” 打摞是方言,意即办葬礼。 齐老婆儿信以为真,就欣慰地闭上了眼睛。 结果几个儿子找来木匠,把门前那棵王翠萍当年上吊的大柳树砍了,裁了几块薄板板,钉了个破匣匣,连漆也没刷,就把齐老婆儿草草地埋进了西沙窝,还大言不惭地说:“国家提倡节俭,杜绝大操大办,我们这是响应国家号召。” 在新建队,武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一家之母去世,却用薄得能照进太阳光的柳木棺材下葬,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看看赵天尧,人还活得好好的,媳妇就把松木棺材给做好了。 武树林之前去看过那口棺材,那用料,那做工,直令人眼红,棺材板一搾来厚,结结实实的,出殡那天,八个身强力壮的大后生才抬起来。 被孙桂香砸了一瓦片,虽说没什么大碍,但脑袋时不时地疼一下,而且感觉身体也不协调了,毕竟年岁已高,武树林预感到自己余日无多,就想在自己威严尚存的时候,让儿子给他准备一口棺材。 他不想让老伴儿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再说他一死,家里更没人做主了,估计这帮不孝子孙,连薄薄的破匣匣都懒得钉了,连坑都不挖了,往席筒里一卷,就扔到后山喂狼了。 几个儿子一听,说:“大,你别胡球闹了,人还没死,就把棺材摆在家里,多晦气啊!” 武树林料到,这又是儿子们的缓兵之计,便说:“你们别想哄老子,老子必须要在活着的时候,亲眼见到棺材!” 儿子们退而求其次:“那也要等到过完年啊,现在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办年货,咱们家却给你做棺材,你觉得合适不?” 武树林说:“合适,咋不合适?就现在做,你们别想拖,现在拖到过年,过完年又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老子不上当,一天都不等!” 几个儿子说了句“屙死球胀,尽出洋相”,就不再理他了。 一家之主武树林,终于没能指挥动几个儿子,就决定要亲自动手了。 自从老伴死后,家里的钱就由大儿子管了,他连一分钱的主都做不了。 他向大儿子要钱,大儿子说:“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得老二和老三点头才行。” 他又问老二和老三,得到的回答是:“我们同意不管用啊,钱在老大手里呢!” 被几个儿子踢了几回皮球,武树林终于不抱希望了。 但他不放弃,穿上了羊皮大衣,戴上了棉帽子,背着一口袋干粮,扛着一把板斧,气势汹汹地走了。 他要去砍树,给自己做棺材。 但树不是那么容易砍的。 他家虽有一些树,可全是杨树和柳树。 整个河浦乡,也多是杨树和柳树,也有少量的桦树和沙枣树,都不是做棺材的好料,他最想得到的松树,连一株也没有。 附近的村庄,倒有些人家种了榆树,可人家是要自家用或卖的,不会白送给他。 游荡了几天,一无所获。 武树林最后把目标放在了后山,早些年,他在山里见过几株老山榆,那比松木更适合做棺材,又瓷实又坚韧,钢锯锯上冒火星。 经过半天的辛苦跋涉,武树林进了山,在一个坟头上,终于看到了一株粗大的老山榆。 按理说,这株老山榆也是有主的,是坟主的家人特意种在这里的,但这里远离人烟,没人会发现的。 砍倒后,让几个儿子开上四轮车拉回家就能用。 这么大一棵树,足可做一口棺材。 武树林坐在一块岩石上,吃了几块干粮,抽了两支烟,休息了一会儿,举起板斧就开始砍树。 没人知道他砍了多久,也没人知道他砍了多少斧,当几个儿子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身体冻得铁硬。 那株老山榆倒下了,断口处留下了无数斧痕,但又不完全像是砍断的,因为斧痕只到树的三分之一处,剩下的茬口,倒像是自然折断的。 武树林的死状很有意思,他平躺在地上,那株老山榆压在他身上,他的双手和双脚,紧紧地盘在树身上,像是在和它交合一样;嘴大张着,神情怪异,形容不出是哭是笑,还是高潮时的嚎叫。 可想而知,他死得一定很爽。 唯一不足之处,两个眼球不见了,成了两个血窟窿,想必是被过往的野鸟叼食了。 武家人没有趁机讹墓主人,甚至没去寻找墓主人,趁着墓主人没发现时,他们开上四轮车,将武树林和那株老山榆拉回了新建队。 第311章 武玉凤借钱 赵小禹高兴了一会儿,又不高兴了,他觉得武树林死得有点早了,他还没好好地斗他呢;又觉得他死得有点迟了,差一点就寿终正寝了。 但听说他死得挺惨的,心里就平衡了许多,暗说了一句:过瘾! 孙桂香跟赵小禹说完话,又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快回去穿衣服,冻死你呀!” 赵小禹光着上身,下身只穿着一条三角裤,脚上穿着拖鞋,双手互抱着双臂,身上瑟瑟发抖,牙齿间倒吸着凉气,脸上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他并没有回去穿衣服,而是跑进了凉房,提了一挂鞭炮出来。 孙桂香喊道:“你别胡闹了!” 赵小禹嘿嘿地傻笑。 这时,胡明乐的房间里传出一声哭喊:“芳芳妈,你听到了吗?害死你的人,下地狱了……” 大门响了一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出现在大门口,全身白花花的,都戴着孝。 两人齐齐地跪在地上,是武玉凤领着他的儿子陈明远。 武玉凤磕了一个头,又按着陈明远磕了一个头。 这是乡俗,家里有长辈去世,在下葬之前,子孙们不管见了谁,都要跪下磕头,然后才能说话,据说这样做是给死者免罪。 赵小禹虽然知道这个习俗,爷爷去世时,他也没少给人下跪磕头,但一大早见到这一场景,还是觉得有点瘆。 看了看自己光溜溜的身体,吓得扔下鞭炮就跑回屋,钻进了被子里。 片刻后,听到孙桂香喊道:“小禹,找你的!” 找我的?找我干嘛?赵小禹不禁疑惑,莫非这娘们儿真把自己当成我的亲戚了吗?莫非还要让我去给武树林戴孝? 但他还是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穿好衣服,走出去。 “小禹,我想求你点事。”武玉凤说。 “九爹,我妈求你点事。”陈明远跟着说了一句。 滚一边去,别乱认亲,谁是你九爹?赵小禹心里说了一句,不解地望着武玉凤:“什么事?” 武玉凤转头环顾一周,孙桂香正在满眼敌意地看着她。 这时金海、胡芳芳、赵小蛇也都出来了,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咱们能不能出去说?”武玉凤回头望了望大门。 赵小禹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这对母子俩到了院门外。 孙桂香换了个位置站着,目光警惕地注视着院门口,虽然听不见武玉凤和赵小禹说什么,但能看见他们。 武玉凤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小禹,我想跟你借点钱。” “啊?”赵小禹一下子懵了,你们武家人还真是贼心不死啊,讹不到钱了,就改用骗了。 武玉凤低下了头,喉咙耸动了一下,咽了一口口水,旋即抬起头望着赵小禹:“我想给我爸买口棺材,不管他活着的时候多么坏,但毕竟是我爸。” “棺材?”赵小禹撇撇嘴,“你爸不是自己砍了一棵老榆树嘛,那可是做棺材的上好材料啊!” “他们,我的哥哥姐姐们,不想用那棵老榆树给我爸做棺材,他们想用它做家具。”武玉凤说着流出了眼泪,转头望了望自家方向,“我也不想让他用那棵榆树做棺材,我爸生时一身罪,我想让他清清白白地走。” 那就别装棺材了,最好连衣服也别穿,把毛都剔了,赤条条的,那多清白啊!赵小禹这么想着,嘴角抽了抽,差点笑出来。 他望向远处的树林,忽然想到五年前那个夜晚,武玉凤让陈子光把他约到那片树林,黑了他七千多块钱,那年他才十五岁,袖子里藏着一把匕首,誓与武家人同归于尽。 “就在那里,”赵小禹指着那片树林说,声音不大,但语气中充满了愤懑,似哭而笑,“你男人说我偷了你家的钱,赖掉了我的账,你现在居然跟我借钱,脸呢?你可真是棺材里唱曲儿,尽张些死人口。” “对不起。”武玉凤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告诉你,第一,那钱是我家的,是我妈一分一厘攒起来的;第二,你家人把胡叔打成那样,还反讹了我家五千块钱,一帮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牲,就该死无葬身之地才对,要什么棺材呀!”赵小禹毫不客气地说。 武玉凤想说什么,抽咽了一下,没说出来,眼泪唰唰地流着。 “九爹,坏九爹,不准欺负我妈妈!”陈明远把赵小禹推开两步,叉着腰叫道,“我妈妈从小对我说,九爹是好人,做人就要做九爹那样的人,我妈妈也是好人,我妈妈说,好人少,所以好人不应该欺负好人……” 武玉凤擦了擦眼泪,弯腰抱起儿子,满含歉意地看了赵小禹一眼,转身走了。 赵小禹望着这娘儿俩的背影,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本来是一件大喜事,被这娘们儿一搅,好心情全没了。 “等等!”他叫了一声。 武玉凤站住住了。 赵小禹走上前去,问:“你要借多少?” “我也不知道一口棺材要多少钱,两千应该够了吧。” “你什么时候还我?” “秋天卖了葵花,现在还没拿到钱呢,一拿到就还你。”武玉凤忙不迭地说,“如果近期拿不到,最迟明年开春,我们要向信用社贷款,一贷下款来,先把你的钱还了。” 那时虽然出台了不少惠农政策,取消了不少税费,但种地的成本不降反升。 过去的种子可以自己留,现在的种子经过改良,收成是提高了,但只能种一茬,第二茬就基本不出苗了,必须要向种子公司买种子。 而且现在的庄稼娇气得很,要铺地膜,要上好化肥,样样都得花钱,这些东西被资本家们层层加价,到了农民手里,价格贵得离谱。 所以农民的实际收入,并没有提高多少,辛苦上一年,还掉前一年的贷款,购买些生产生活物资,也就所剩无几了,到了第二年春播时,还得向信用社贷款。 如此恶性循环,农民的口袋里常常是身无分文,至少当时当地是这样的。 “我身上没这么多,你跟我去县里取吧。”赵小禹说着,返回院子。 孙桂香警觉地问:“她找你干嘛?” 赵小禹说:“他想去县里买点东西,想借用一下我的车。” 孙桂香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一个二嫂,就让你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如果再往前推五年,她是坚决不同意赵小禹帮助武家的,但现在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再说人家是亲戚,她也不想过多干涉人家来往。 “狗屁二嫂,我才不认她呢!”赵小禹说着,忽然嘴角翘了翘,心里想,她还是你前男友的前女友呢。 第312章 情仇爱恨 开着赵丁旺的桑塔纳2000,载着武玉凤母子俩去了县城,赵小禹先去银行取了钱,向路人打听了好半天,竟没人知道哪里有卖棺材的。 最后请教了一个住在县城的同事,在他的带领下,在城郊结合处,找到一家白事铺。 店里只有一口松木棺材,价格超贵,赵小禹磨破了嘴皮子,老板就是不让价,无奈只能买了,又买了一些纸火,交了钱,老板说,他马上派车送到村里。 回程的路上,武玉凤一个劲地感谢赵小禹,赵小禹一言不发,陈明远忽然从后面探过头来,在赵小禹的脸上亲了一口,说:“谢谢九爹!” 说实话,赵小禹很不喜欢这种口水沾在脸上的感觉,以前九妹亲过他一口,让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以后再不敢“非礼”他了。 这时赵小禹抬起手,想擦一下脸上被亲过的地方,又觉得没必要跟一个孩子计较,便把手移到了头上,挠了挠头。 武玉凤说:“小禹,到时候我给你算点利息。” “不用,尽快还本金吧。”赵小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顺畅了许多,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武玉凤聊了起来。 他忍了又忍,终于委婉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爸死在那个坟头上,那户人家没给你家赔钱吗?” 武玉凤苦笑一声,叹了口气:“砍人家坟头上的树,被树压死了,还哪有脸问人家要钱?他们还怕惊动了那家人,人家让他们赔树呢!再说,死了一个没用的老家伙,白得了一棵有用的老榆树,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赵小禹心想,看来高兴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武玉凤又说:“他们早巴不得我爸死了。” 很多人以为,农村人最崇尚传统美德,然而赵小禹感受到的却恰恰相反。 在当时当地的农村,除了一些极个别的家庭,格外孝敬老人外,大多数的家庭对老人很不友好,一旦老人到了不能下地干活的年纪,就对他们呼来喝去的,仿佛要把小时候挨过的骂,都还给老人。 就连高风亮节的村长秦富忠,也经常骂秦老汉:“建设村每年死那么多人,咋就把你剩下了呢?” 不过这几年的秦老汉,确实很惹人讨厌,倚老卖老,为老不尊,简直成了个老流氓。 你说他是老年痴呆吧,他还经常头头是道地教训别人,大道理讲得比谁都精明。 你说他精明吧,他动不动就把那根老驴球掏出来放水,不分地点,不分场合,即使有女的在场也无所顾忌,连地方也不挪,大不了稍微背转一下身。 队里的羊倌老汉甚至还见过一次秦老汉打野战。 那是个冬天,在野外放羊的羊倌受不住寒冷,就想跑到乌加河的冰面上,烧蒲林取取暖。 他跑到河边,听见蒲林里面有动静,心生好奇,就扒开蒲林钻了进去,就看见秦老汉和马寡妇在做那事。 这事羊倌没对任何人说过,毕竟涉及到秦家人的脸面,但秦老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常常对队里的男人津津乐道此事。 在这样的乡风下,武树林的死,对于武家人来说,并不是一件丧事。 桑塔纳2000一进村里,武玉凤和儿子就下了车,赵小禹望着这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丝悲悯之情,这个女人,到底做错了什么? 中午吃饭的时候,孙桂香端着一碗饭,正要去给胡明乐送,赵小禹拦住了她:“我去吧!” “快你去吧,我烦死了都!”孙桂香愤愤地将碗掼在赵小禹手中,“一上午又哭又笑的,不知他是高兴呢,还是难活呢。” 赵小禹端着饭出了西厢房,心里说,有让他高兴的事,也有让他难活的事。 胡明乐靠着床头半躺着,他的脸上一半是阳光,一半是阴影,大概他的心境也如此吧,一半是爱,一半是恨。 赵小禹进来,胡明乐显得有些紧张,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接过碗筷时,他又有点茫然,好像认不得这是饭。 “乖宝宝,吃饭饭!”赵小禹像抚摸小孩头一样,抚摸着胡明乐的头,“吃饱饭饭长个个,长高个个娶老婆……” “臭小子,哪学的这些四六句?”胡明乐反应过来,嗔怪了一句,开始吃饭。 赵小禹拉了把凳子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胡明乐。胡明乐有些不自在,想躲开他的目光,却总是躲不开。 “你看我干什么?”胡明乐不安地问。 “不干什么?”赵小禹笑了,“是不是今天挺高兴的?” “高兴!”胡明乐狠狠地错动着牙齿嚼着饭,仿佛饭也是他的仇人似的。 “是不是也挺难受的?”赵小禹又问。 胡明乐不说话了,嘴也停止了蠕动,低下了头。 “她挺好的,孩子好像四岁了吧,叫陈明远。”赵小禹料到胡明乐先前听到武玉凤说话,心里又不平静了,“我送她去了一趟县城,她给她爸买了一口棺材。” 胡明乐吃力地将嘴里的饭团咽下去,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落在了碗里。 “她是个好女孩,是我害了她。”他喃喃地说。 “好不好,都过去了,相逢是缘,分离是劫;谁害了谁,都没必要追究了,放下吧,想想你该想的事,关心一下你该关心的人。”赵小禹站起来,忽然觉得气氛有点沉重,就换了一种轻佻的语气,“自古多情出人命,不信你问西门庆,是你的不要丢,不是你的不要抢,情仇爱恨,四大皆空。” 胡明乐点点头。 “哇靠!”赵小禹忽然指着胡明乐的裤裆,一惊一乍地说,“怎么它又不老实了?我把你个老胡啊,你这是人老心不老啊,上面忧心忡忡,下面怒气冲冲!” “哪有?”胡明乐涨红了脸,“小禹,你别总拿我寻开心,搞得我现在都不敢见你……” 赵小禹是故意和他开玩笑的,又在他的两条腿上敲了两拳,笑道:“你想办法让这两条有用的腿站起来,别总让那条没用的腿站起来!” 笑着出了屋,又扯开喉咙唱了起了歌:“情仇爱恨,伤心伤身,没完没了,伤己伤人……” 西厢房里的赵小蛇说:“老九又中邪了!” 第313章 追大哥 对于新建队的人来说,这个年过得很热闹,爆竹声声,锣鼓阵阵,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时代在进步,鼓匠也在进步,原来的鼓、锣、铙钹、二胡、笙、瑟、唢呐等乐器,现在剩下没几个了,增加了电子琴和音箱。 不知怎么的,电子琴无论发出什么响声,都给人一种喜庆的感觉。 所以鼓匠也不再叫鼓匠了,有了一个洋气的新名字叫乐队。 成员也不再是瘸子、拐子、瞎子一类的民间艺人了,而是些穿着摩登的年轻男女。 吹打的乐曲也不再是让外人听了都潸然泪下的哭丧调了,换成了十分带感的现代音乐,让人一听就不由自主地“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弹电子琴的,是个妖艳风骚的年轻女子,丰乳高耸,肥臀高翘,蜂腰诱人,眼神勾魂,惹得队里的老汉、后生、小男孩等一切雄性动物蠢蠢欲动。 她不仅弹得好,扭得漂亮,还唱得动听,唱酸曲儿,唱流行歌曲,唱“父亲是那登天的梯”,唱“软格溜溜的油糕,胡麻油来炸”,唱“浪奔浪老”,唱“二饼将会赢”,随心所欲。 对于武家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多么沮丧的事,老家伙老了,几个儿子早不想养了,死得正好,死得其所。 唯一不足之处,就是死得太不是时候了,哪怕早死几天呢,赶过年就埋了;哪怕迟死几天呢,过完年再死,可他偏偏死在过年的前一天,这是一脚踏在阴阳两界,还要跨年啊! 这几天,什么都贵,纸火贵,鼓匠贵,好在武玉凤花了不少。 请来阴阳看了坟地,择了日子,可是武家的几个男丁嫌坟地太远,加上天寒地冻,不好挖坑;嫌日子太迟,影响过年的心情,一商量:“初一埋在西沙窝算球了,谁有那么多的耐心等他!” 初一清早,武家的乐队吹打得越发激烈了,赵小禹开着车驶出了村子。 随着年龄的增长,赵小禹觉得,自己越来越世俗了,曾经爷爷让他去前进四队拜年,他宁愿把分割好的猪肉白送给别人,也不肯去,现在没人强求他,他反倒自己要去了。 当然,他不会把妈妈辛苦喂出来的猪肉给他们,他从县里回来时,买了很多礼品。 去前进四队不用绕行公社,有一条近路可直达。 走到半路上,和一辆自行车擦肩而过,赵小禹刹住了车,从反光镜中看到,那人也停下了,调转方向往这边走,他便挂了倒档退回去。 那人是陈慧,自行车的车把上挂着两个手提袋,后架上还驮着一个纸箱。 酒厂是连续化生产,过年不放假,但陈慧所在的包装工段,因为和生产线连接不是很密切,年前赶了几天任务,过年放了七天假。 陈慧这是要给赵小禹去拜年。 赵小禹说:“你又不是我晚辈,给我拜的什么年?” 陈慧说:“我就要拜嘛,我也只给你一个人拜年!” 她又告诉赵小禹一个“惊人”的消息,大哥昨天回来了,和魏巧梅一起回来的,现在还没走,所以她着急得在大年初一一早就给赵小禹拜年,其实更重要的目的是,通知赵小禹这件事。 赵小禹不敢耽搁,把陈慧的自行车塞进后备箱,又把陈慧按到副驾上,开上车就走。 车驶进陈家那套破院子停下,赵小禹跳下车,冲进屋里,却没看见大哥和魏巧梅。 陈永文问候了一声:“小禹过年好哇!” 赵小禹没理他,看到老八回来了,就问他:“大哥呢?” 老八说:“走,走了。” “多会儿走的?” 这时陈慧也进来了,老八磕磕巴巴地说:“慧慧一,一,一走,他就,就走了。” “怎么走的?” “步,步走的,说是有急,急事。” 赵小禹转身出了屋,陈慧急忙跟上。 两人坐进车里,陈慧问:“要去追大哥吗?” 赵小禹没说话,开着车驶出了院子。 陈子荣如果去县里,必须要从公社坐班车,从前进四队到公社,步行起码需要两个小时,赵小禹绝对能追上他。 可是十几分钟后,赵小禹去了公社,一路上也没遇见陈子荣和魏巧梅。 他也没多想,开上车又向县里追去。 “人真是奇怪,你想见的,他躲着不见你;你不想见的,甩都甩不开!”赵小禹边开车边感慨。 “你这是在说我呗,”陈慧哼了一声,“说也白说,想让我搬出去住,没门儿,等你考上大学再说吧!” 赵小禹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被陈慧强迫着学习,他苦不堪言,时不时地就会冲她发脾气,几次让她搬出去,陈慧不顶嘴,也不解释,反正就是赖在家里不走,反正就是不让他偷懒。 经历了一场牢狱之灾的陈慧,硬气了许多,不再事事都听九哥的了,也学会了他死皮赖脸缠人的那一套本领,往往令赵小禹哭笑不得。 两人边走边张望,直到去了县里,也没看到陈子荣和魏巧梅的影子,只得原路往回返。 陈慧说:“九哥,公社到县里的班车,今天停运了,初三才发车,你觉得大哥可能步走去县里吗?” “所以呢?” “所以大哥根本不是有急事,只是在躲你。他看见我要去给你拜年,猜到我会把他回来的消息告诉你,所以就着急慌忙地走了。他根本没去县里,连公社也没去,步走哪有那么快呢?” “我也知道他在躲我,”赵小禹叹了口气,“可是为什么呢?你不是说,他现在不做传销了吗?那还有什么必要躲我呢?” “我的九哥啊,”陈慧苦着脸说,“你聪明的时候,往死聪明呢;傻的时候,也往死傻呢,他和那个女人结婚了啊!” “结婚就结婚嘛,听说过娶了老婆忘了娘的,还没听说过娶了老婆忘了弟弟的,何况他弟弟这么出色。” “我把你个自恋狂,”九妹噗嗤一声笑了,“你忘了你说过的话了?” “我说过什么话?”赵小禹一怔,“伤着大哥了?我怎么不记得?” “你呀你,”陈慧恨铁不成钢地说,“演起戏来像刘备,仗义起来像关公,冲动起来就是猛张飞,什么也不顾,完了还什么也不记得,你说话伤的人还少吗?你没伤过我?没伤过筱雨?我们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罢了!” 第314章 大哥的秘密 314大哥的秘密 兄妹俩通过一番交流,赵小禹终于弄明白大哥躲他的原因了。 当初,赵小禹为了劝说大哥远离传销,当众把魏巧梅的丑事说了出来,而这件丑事,还和他有关。 大哥如果还想和魏巧梅在一起,那见了他确实够尴尬的,三个人谁也不能当这事没发生过,也无法彻底说开来。 赵小禹沮丧地说:“不是说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吗?” 陈慧说:“那也要看什么样的衣服,你咋不把筱雨让给金海?” “你——” “嘿嘿,我错了,九哥别生气!” “都怪你!”赵小禹埋怨道,“你就不能悄悄地找个手机给我打电话?非要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吓跑大哥。” “好好,怪我,怪我,我错了。”陈慧连连道歉,旋即话锋一转,“你怎么不说你当众揭人家的短呢?那种事情,不管是真是假,都不宜当众说,对你,对大哥,对那个女人,都不好,都撕破脸了,谁还给谁面子啊?假如说,大哥很爱那个女人,爱到离不开的那种,忽然听到这么一档子事,多纠结啊,多痛苦啊!反正你也没失身,何必呢?就算你失了身,那也是过去的事了,那时那个女人还不认识大哥呢!本来可以过去的事,现在闹得过不去了……” 说到这里,她住了口,因为她看到赵小禹的脸越阴越黑,嘴角紧绷着,鼻孔呼呼地喷着气。 “嘻嘻,”她转换了一种腔调,“也说不定那个女人本质并不坏,只是单纯地喜欢你,九哥你这么有魅力,哪个女人不动心呢?换我,我也动心!筱雨那样高傲的女孩,都让你迷得五迷三道的,何况是一个缺爱的少妇呢?我觉得她就是一时意乱情迷,并不代表有多坏。大哥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如果那个女人太差劲,他是不会抓住不放的。我倒觉得那个女人还不错,看得出来,她很在乎大哥,现在两个人都穷了,但她还对大哥不离不弃,能做到这点,已经很难得了。女人变坏就有钱,她如果不是很爱大哥,也不会对他这么死心塌地的。反正我觉得,她比三嫂和四嫂强多了,对爸妈也很尊敬,像个当媳妇儿的样子……” 见赵小禹竖起了拳头,急忙闭口。 赵小禹问:“那现在去哪找大哥?” 陈慧说:“找什么呀,别找了,一人藏,万人寻,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吧。有朝一日,或许大哥不爱那个女人了,他会回头的;或许他把心结解开了,也会回头的。” 赵小禹叹了口气,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过了一会儿,陈慧又吞吞吐吐地说:“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放!” “哎哟,我的九哥,跟我说话稍微文明点好不?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陈慧嗔怪了一句,脸色变得为难起来,“大哥,挺可怜的,他其实,和咱们,不是一个爸爸。” 赵小禹吃了一惊,本能地来了个急刹车,陈慧差点撞到前面的台子上。 “淡定,淡定!”陈慧坐直了身体,“就怕你激动呢,还要往下说吗?” “放!”赵小禹重新启动了车子。 陈慧组织了一下语句,缓缓开口:“在咱们眼里,爸爸妈妈那一代人……” “是你爸你妈!”赵小禹打断了她。 “好好,”陈慧苦笑一声,“咱们总觉得,那一代人什么都不懂,就是些穿着肮脏,蓬头垢面,满嘴黄牙,还没有文化,蛮不讲理的老农民,可他们和咱们一样年轻过,一样有过火热的青春,一样懂得爱情。” “说重点,别拽文!” “那年,我妈遭遇了一场爱情,那时她是个农村姑娘,和一个下乡知青相爱了,后来我妈怀孕了,那个知青回城了。那时医疗条件落后,人们的思想也落后,想不到打胎,也没地方打胎,被公家知道了,还要接受审判,我妈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姥姥就把她嫁给了我爸,六个月头上,生下一个男孩,就是大哥。” 赵小禹愣住了,他的眼前马上浮现出生母丁俊仙那张满脸褶皱的老脸来,还有那副迂腐至极又尖酸刻薄的表情,确实和爱情沾不上边。 半晌,他问:“你爸知道吗?” “知道。”陈慧说,“全四队的人都知道,小时候孩子们一吵架,非得提起这个来,我们在全村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了。” “知道那为什么还……” “我爸一直是个窝囊懦弱的人,没有女孩喜欢他,连寡妇都不愿意嫁给他,所以他就同意了娶我妈。大哥出生后,一直由我姥姥带着。后来我姥姥和姥爷相继去世,他就只能回来了。我爸一直见不得他,几个弟弟也见不得他,所以你知道大哥为什么不愿意回那个家了吧?” 赵小禹一时无语,就算他的想象力再丰富,也绝对想不出这样的剧情来。 “知道我们家,为什么要生那么多孩子吗?”陈慧又问。 “不是想要个女孩吗?” “可能是这个原因,也可能不是。”陈慧凄然地说,“小时候,队里的孩子经常传我们家的闲话,说我爸怕我妈出去鬼混,所以就让她一直怀孕,一直生,不能停,这估计是队里的人瞎猜的,至于真实原因是什么,只有我爸我妈自己知道。” “我觉得大哥挺亲你的。”赵小禹说。 “并不是,至少以前不是。”陈慧摇摇头,“以前我也挺恨大哥的,觉得他给陈家人丢了脸,也见不得他。大哥是亲你,见咱俩感情好,才顺带亲我的。你是唯一真心把他当成大哥的弟弟,所以他很喜欢你。” 赵小禹一时想哭又想笑,他虽然和生父母没什么感情,但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这些事发生在他们身上,就好像给自己身上也披了一层不光彩的外衣。 “九哥,”陈慧擦了擦眼角,“我特别感谢你,是你带我走出了世俗的泥潭,人是为自己活的,不管周围是什么眼光,都要好好地活。自从认识你以后,我几乎就不回家了,其实我也想逃离那个家,是你教会我不要忘了父母恩的,他们并没有错,只是遇见了错的事和错的人。我也特别感谢生活,在看守所的那段日子里,我把一切都想通了,我现在是犯人了,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只要不判我死刑,我就好好地活!” 第315章 一言难尽的新年饭 赵小禹把陈慧送回前进四队。 今天武树林出殡,按理说,做为武树林的亲家,陈永文应该去参加,但陈永文说,他只知道武树林死了,但武家人并没有来通知他哪天出殡,所以就没去,让陈子光捎去了礼金。 陈永文和丁俊仙炖了猪骨头,款待这个异姓却亲生的小儿子。 自从赵小禹出钱退了陈慧的亲事后,这两口子就不排斥赵小禹了,也许是对他心存感激,也许是血脉相连,也许是看出赵小禹家的日子比他们家强得多,成不了他们家的负累,不再担心他被送回来了吧。 每次赵小禹一来,他们不管在前一刻是什么心情和表情,瞬间就眉开眼笑了,尽管赵小禹对他们总是冷冷淡淡。 尤其是赵小禹开上车以后,两口子对他就更不一般了,甚至带着点低三下四和战战兢兢,好像赵小禹是这个家的王。 然而,此刻的赵小禹一点也不像王,他神情落寞地坐在炕沿上,两只脚后跟随意踢着炕墙,身体懒散地向前弯曲着,脑袋无力地耷拉着。 陈慧靠着躺柜站在他面前,表情丰富地和他说着工厂里的事,时而向他请教一些问题。 “九哥,我做得对不对?” “九哥,我怎么才能做得更好?” “九哥,那天赵厂长去我们工段了,还特意和我说了一会儿话。” 赵小禹往往心不在焉地应和几句,注意力却全在陈永文和丁俊仙身上。 小时候,他是极度痛恨这对老夫妻的,随着年龄的增长,痛恨之情逐渐被怜悯之情取代,但还是无法对他们产生感情,一见到他们,他就莫名地烦躁,仿佛留在这里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他们虽然是他的生身父母,但在他的心目中,根本没法和爷爷、爸爸和妈妈相提并论,甚至连一般的朋友都不如。 他来给他们拜年,完全是为了过世人眼。 陈永文和丁俊仙在不停地忙碌着。 丁俊仙是主厨,陈永文打下手,比如溜个土豆,剥个葱,添把柴火什么的。 看得出来,他们的感情不怎么好,每说一句话,都要爬疙梁抬杠。 比如,陈永文问:“添几瓢水?” 丁俊仙说:“一瓢够了。” 陈永文说:“不够,得两瓢!” 说着就往锅里添了两瓢水。 丁俊仙说:“那你添就行了,干嘛要问我?” 再比如,丁俊仙说:“你尝尝糕软硬呢。” 陈永文夹起一片糕咬了一口:“反正能咬动了。” “那到底是软还是硬?” “再呵一会儿哇。” “那你不能直说?” 类似的对话随时能听到。 赵小禹想,他们当初生孩子时,大概也是这样的吧。 “咱们生几个孩子?” “生两个吧。” “不行,要生四个。” “哦,那就生四个。” “不行,再生四个。” “哦,那就再生四个。” “不行,还得生两个。” 看得出来,丁俊仙是这个家的家长,但也看得出来,陈永文的干政涉政能力不容小觑。 丁俊仙说话像机关枪,哒哒哒哒不停地扫射,打没打中人且不说,声势挺吓人;陈永文说话像步枪,半天放一枪,砰的一声,必中要害。 这和赵小禹家里的情况全然不同,在那个家,一般是孙桂香说了算,赵大顺总是把“桂香说”当成最高行动纲领,真正做到了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有时还采取“你打我,我亲你手;你骂我,我亲你嘴”等一系列“以柔克刚”、“以德报怨”的策略,赵小禹经常对赵筱雨实施“核打击”,就是赵大顺的言传身教。 因为“克夫败财”的传说,赵天尧起初对孙桂香很排斥,后来在孙桂香面前,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了,孙桂香一瞪眼,说话口气一不好,他立马就怂了,全然没有了上阵杀敌时的英勇,实在委屈得不行,就圪蹴在角落,点起一支烟袋,对孙桂香表示无声的抗议。 饭菜上了桌,赵小禹更觉得这个家和那个家的区别大了。 孙桂香常说,美吃不如美看,所以她十分注重饭菜的外观,色香味,色总是居第一;盘碗也是有讲究的,根据大小深浅不同,各司其职。 而此时,桌上摆着三个大盆。 一个是印着红花的白色搪瓷盆,盛着猪骨头烩酸菜,观感还可以。 一个是灰绿色的粗陶盆,盛着馒头和油糕,油糕粘在馒头上,留下一块一块带着油渣的黄斑。 一个是铝盆,里面混合着豆芽、烂腌菜、猪头肉等。 对于穷苦出身的赵小禹来说,他并不计较这些,而且他小时候那个家,卫生和伙食水平远不如此。 他只是觉得,一个家庭,在同等的物质条件下,其实是可以过得更好一些的。 吃什么,是能力问题;怎么吃,是态度问题。 能力决定了你富不富有,态度决定了你幸不幸福。 陈永文拿出一瓶青城老窖,兴致盎然地说:“这还是当年小禹和他爷爷拿来的,咱们喝了它吧。” 在场总共八个人,性格各异,又各怀心思。 陈永文和丁俊仙有点讨好赵小禹的意思,老五陈子华不爱说话,老六陈子云因为陈慧坐牢耽误了他的婚事,也基本不说话,满脸的旧社会;老七陈子清因为赵小禹没能保住他的工作,说话也阴阳怪气的。 赵小禹更是心事重重,他的生母丁俊仙的爱情故事,或说风流韵事,让他和这个原本就不亲近的家庭,又多了一层隔阂。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当年爷爷和筱雨的姥姥也是未婚先孕,但他觉得他们的爱情可歌可泣,荡气回肠,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眼前这个老女人身上,他却分明嗅到了奸情的味道,他不由自主地给自己的生母贴上了“不守妇道”的标签。 老八陈子义对赵小禹倒是没意见,他现在在县城打零工,仍和赵小禹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两人时常见面。 赵小禹曾对老八说过,等有机会,再把他安排进酒厂。 老八却表示,他不想再进酒厂了,说那时胆小,没有社会经验,所以才让赵小禹安排工作,现在他对城里熟悉了,反倒觉得这样也不错,自由自在的。 他现在什么都干,跟工地,搬家,装卸货,跟着装修师傅学铺地板等,收入还可以,有时甚至比上班挣的还多,就是不稳定。 总之,这顿新年饭吃得一言难尽。 第316章 表彰大会 正月初八,陈慧的干儿子从千里之外来到黄水县,给她拜年了。 孩子的爸爸名叫刘浩民,是当地一家国企的员工;妈妈名叫王瑞,是一名小学教师,两人都不到三十岁,都是知识分子,性格也很开朗。 孩子马上满一周岁了,原本只有个小名叫毛豆,被陈慧救了以后,他爸妈就给他取了一个偏向女性化的名字,叫刘思慧。 刘浩民说:“男叫女名,更有福气。” 他们在黄水火车站下了车,给赵小禹打电话,赵小禹开车把他们接回到住处。 他们带来了许多家乡的土特产,赵小禹和陈慧也没亏待他们,每人给孩子包了一百元的红包,还把他们请到饭店招待了一顿。 刘思慧已学会了走路,抓住大人的手,能跌跌撞撞的迈步,但还不会说话,嘴里一直咿咿呀呀不停。 他似乎对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干妈和这个干舅舅很感兴趣,一看见他们就咧开嘴笑,展开双臂让他们抱。 21岁的陈慧俨然是一个母亲的模样,抱着孩子说着亲昵的话。 赵小禹也很喜欢这个孩子,想想小时候,孤独的他,像小蝌蚪一样满村子找妈妈,仿佛转眼之间,他就什么都有了,不仅有了弟弟妹妹,还有了侄儿外甥,时间真是奇妙啊! 刘浩民夫妇说,他们以后还会经常来,要让小思慧从小就记住陈慧的救命之恩,将来还要给陈慧养老。 他们还给陈慧制作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大爱无疆,善德永存”八个字。 但他们觉得,家里挂锦旗有点不伦不类,所以他们想把锦旗送到陈慧的工作单位去。 陈慧连忙笑着拒绝了,说那样太张扬了。 赵小禹却表示赞成,做了好人好事,就应该好好地宣传,这又不是丢脸的事,再说,人家一片盛情,不能辜负了。 他当即给酒厂综合办的刘主任打电话,说了刘浩民夫妇的想法。 刘主任说:“好事嘛,可以啊!” 这件事本不必惊动赵厂长,刘主任完全可以代表酒厂,和陈慧,以及车间领导,在车间里举行一个简单的授旗仪式即可。 但想到陈慧是赵小禹的妹妹,赵小禹又是总经理助理,又觉得这事不能草率,但他也不敢自作主张大操大办,于是刘主任又去请示了赵丁旺。 赵丁旺一听,立刻来了兴趣,一拍桌子说:“好,这不只是一个员工的荣耀,更是我们公司的骄傲,这么好的事,一定要办得隆重点,我也要参加!” 一句话,将一件个人的小事,上升成为集体的大事。 得了指示,刘主任不敢怠慢,当下给赵小禹打电话,让他给他一天的时间,他要准备准备。 第二天,当赵小禹、陈慧和刘浩民夫妇走进酒厂大门时,一眼就望见办公楼门前的空地上,用彩色气球搭起了一个拱门,布置了一个简单的会场,会场上站着许多人,除了赵丁旺和几个副总,还有所有科室的人员,车间的女工们组成了临时仪仗队。 那架势不亚于欢迎上级领导时的情景。 地上栽起两根铁杆子,拉起一道横幅,上书“向陈慧同志学习”。 两面各摆着一个门形展架,一面写着“巾帼英雄”,一面写着“女中豪杰”。 县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正举着话筒,对着镜头,向“观众朋友们”讲述着陈慧的感人事迹。 赵小禹傻眼了,他原来以为自己的办事风格已经很张扬了,但和赵丁旺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这分明就是要举全厂之力表彰陈慧嘛。 这老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呢? 不过看到记者时,赵小禹释然了,不愧是生意人,真的是无孔不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为自己宣传的机会。 昨天刘主任给赵小禹打电话时,让他转告陈慧和刘浩民夫妇,让他们准备一下发言内容,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大的场面。 几个人都有点懵。 西装革履,气宇轩昂的赵丁旺,亲自带着几个副总迎上来,热情地和几人握手,摄像机跟了过来,记录下这激动人心的一刻。 抽开一个空,赵小禹悄悄对赵丁旺说:“赵厂长,你这场面,有点吓人啊!” 赵丁旺哼了一声:“谁像你小子那么小气呢!” 然后赵丁旺面对镜头,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对远道而来的刘浩民夫妇表示了热烈欢迎,对陈慧敢于同坏人做斗争的精神表示了高度赞扬,号召全体职工、全社会向陈慧学习。 他最后动情地说:“我深为我们厂有如此优秀的员工而感动,她的事迹可能不适宜被官方宣传,那就由我们厂对她进行内部表彰,我们不能冷了一个热血青年的心!我们希望,我们厂多一些这样有社会责任感的好员工!” 作为主角的陈慧,仿佛置身于梦中,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从小默默无闻的她,忽然被这么多人如众星捧月般地簇拥在中间,满耳充斥着各种赞美之词,一时有点无所适从。 她觉得人们的话有点言过其实了,觉得这场面太假了,太尬了,但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当摄像机对着她,记者把话筒伸到她面前,让她发表感想时,她完全组织不起语言来。 她用目光向九哥求助,九哥分明就在她眼前,可是她忽然觉得他离自己好远,而且和她隔着一层模糊的东西。 最后她只说了一句话:“我没想那么多,当时只想逃,逃出来又担心孩子。” 记者料到陈慧说不出更多高大上的话了,就把话筒收回来,用她渊博的学识,和高明的口才,对陈慧这句话,做了一个长达五分钟的深度解读。 接下来,刘浩民向陈慧赠送了锦旗,赵丁旺将一个厚厚的红包送进陈慧手里,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那个红包装着五千元钱,相当于陈慧一年的工资。 第317章 名人 陈慧成了酒厂的名人。 其后一段时间,一直存在感薄弱的包装工作,成为全厂职工,主要是男职工的关注焦点。 他们路过包装工段时,总要停留片刻,相互询问,哪个是陈慧。 当确认了哪个是陈慧时,总会低声地,夸张地赞叹一句:哇塞,好漂亮啊! 当然,漂亮不漂亮,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观者的心态,偶像效应在这里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他们在认识陈慧之前,早已想象过她的容貌,那一定是个美丽不可方物的人间尤物,像古代的侠女;那一定是个孔武有力的粗大女子,不然哪来那么大的胆量? 当看到陈慧只是个面容姣好的普通女孩时,心中“最担心”的情况没有出现,人们便会用自带滤镜的眼光修饰她,她算不上最漂亮的,但也绝对能算得上第二。 男职工们开始暗恋陈慧,有的索性明恋,和同事们谈起陈慧时,大言不惭地称其为“我老婆”,用明恋掩饰暗恋,用调侃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免得同事们取笑。 但鲜有人去追求陈慧,因为陈慧身上的光芒太闪耀了,胆小自卑的不敢靠近,怕沾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嫌疑;胆大且自视清高的,则要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来,以免自己的人设崩塌。 加上陈慧有个绰号“鬼子赵”的九哥,那可是赵厂长身边的红人,是慈禧身边的小李子,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所以,男职工们对陈慧往往保持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不久后,陈慧被提拔为包装工段的工段长了,成为四十多名女工的头儿。 工段长在酒厂其实算不上干部,属于车间的内部职位,也没有办公室,但是脱产了,而且每月有150元的职位津贴。 在赵小禹眼中,陈慧越发成熟了,越发像个领导了,举止言谈透着一种雍容之气,分明是他的妹妹,他却觉得她像个大姐姐一样了。 陈慧不像赵小禹那样,做什么事都急风愣怔,毛手毛脚,她总是显得那么从容,那么优雅,那么气定神闲,永远波澜不惊。 年轻人称呼她为“陈段长”,年老的则亲切地称呼她“慧慧段长”。 这个称呼,缘于赵丁旺在车间开的一次现场会议。 陈慧虽然经常参加车间例会,也经常主持工段例会,但没资格参加公司会议,公司领导也很少参加车间会议。 但有一次,因为包装方面的事情,赵丁旺在车间召开了一次现场会议,在那场会上,赵丁旺称呼陈慧为“慧慧段长”,从此这个称呼便流行开来。 陈慧在家里,更像赵小禹的师长和母亲,一方面,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赵小禹的饮食起居,另一方面,又把自由散漫的赵小禹管得无一刻松懈,叫苦不迭。 赵小禹本来最讨厌别人管他,你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你让他追狗,他偏要撵鸡,面对陈慧“惨无人道”的管教,他有时恨得咬牙切齿,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我真想掐死你!” 但接下来,他还是会乖乖地服从陈慧的指挥。 如果陈慧被他气哭了,他又成了哥:“九妹别哭,哥错了,哥以后一定听话!” 春夏交替之时,赵小禹和陈慧参加了第一次自考,每人报了三门课。 可怜的陈慧,有两门不及格,都是五十多分,另一门却高达八十多分。 而赵小禹,仿佛被老天眷顾了一样,三门课都是刚过及格线,把“六十分万岁,多一分浪费,少一分白费”的考试哲学,体现得淋漓尽致。 拿到成绩单的那天,赵小禹兴奋得在床上打滚,直呼“苍天有眼”,终于报了一箭之仇,气得陈慧直拿书本砸他。 县城的楼房不多,居民大多住平房。 楼房一般是公家单位的家属楼,是分的,装修简单,如果想要住得高端一些,则需要自己花钱装修。 午后的阳光照进一间楼房里来,地上堆着一堆和好的水泥,一个满身泥土的男人正在铺着地板,抹灰,铺砖,用皮锤砸实,最后用水平台尺划拉两下,检查一下是否铺平。 给他打下手的,是一个同是满身泥水的女人,波浪卷的头发乱披着,脸上汗水渍渍。 她实在太累了,叉着腰站在那里喘息着,这时男人说了一声“砖呢”,她又扎挣着去搬砖。 砖是60的玻化砖,每块约重二十斤,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也算是重体力活了,她哼哧哼哧地搬着砖,砖把她的身体拉得向前弯曲着。 男人冷漠地看着女人,忽然站起身,说了声“起开哇”,从女人手中接过砖,单手拎着返回原地,铺了上去。 接下来,女人便不搬砖了,靠墙坐在地上,看着男人铺砖。 气温不算高,县城的年轻人刚换上单衣,年老的怕冷,还穿着秋衣秋裤,但铺砖的男人,上身只穿着一件二股筋红背心,裸露着的皮肤,散发着古铜色的油彩;胳膊上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在有节奏地律动着。 女人看了一会儿男人,终于忍不住,试探着说:“子荣,其实,咱们投奔小禹有什么呢?他既然满世界找你,就说明他没忘了你这个大哥,也许他想帮你呢。我,我实在干不动了。” 是的,这对男女,就是陈子荣和魏巧梅。 两人的传销事业很快终止了,倒不是警方的打击,是他们自己走到尽头了,资金链断裂了,而且上级跑路,无法给他们结算提成,他们也无法给下线结算提成。 下线天天追着他们要钱,他们便只能躲在城市的犄角旮旯里苟且偷生。 陈子荣原本是个泥瓦匠,原本有自己的队伍,但在加入传销后,队伍就解散了,而且一部分队员成了他的下线,严格来说,是成了他的受害者。 他想重新组织队伍,可是没人愿意再跟他了,他的人设,已由武林高手,沦落成为江湖骗子了。 他便只能自己干,带着自己的老婆。 他和魏巧梅已经领了结婚证,现在是合法夫妻。 如果经常有活儿的话,铺地板不失为一条不错的生计之路,但他很少揽到活儿,一是因为县城的装修活儿太少了,会铺砖的人太多了;二是他的技术不行。 他的技术或可让要求不高的农村人满意,但对于挑剔的城里人来说,就有点拿不出手了。 农村人铺地面,用红砖、水磨石、渗水砖的居多,很少有人用玻化砖,铺法完全不同,前者是用砂子垫底,后者是用水泥粘接。 农村人偶尔也有使用玻化砖的,但买的都是低价的劣质砖,尺寸不一,色差严重,所以对铺地师傅的要求也很低,大体上铺平、铺实即可。 城里人却往往买很高级的砖,拼接起来,严丝合缝,连图案和线条都要严格对应,这对于干惯了农村活的陈子荣来说,无疑是一个挑战。 他揽的第一个活儿,主家到现在都没给他结工钱,因为人家把他铺的砖全刨了重铺,损失惨重,没向他要赔偿,是因为他跑得快。 他现在拉不起队伍来,就没法揽农村和平房的活,因为农村和平房的活都是把几项工作合起来干的,最大的活儿是墙面抹灰,他一个人干不了。 他现在只能边学边做,但多少年培养出来的粗放手法和眼光,一时半会儿很难纠正,他本来觉得铺得已经很好了,可是主家一眼就瞧出了毛病,所以他的活干得很慢,干完了也很难让主家满意,主家就算勉为其难地给他结算了工钱,也绝不会再推荐给别人。 铺地师傅全靠口碑,给一家铺时,别家的人经常会来观摩,看见技术好,就会说定下一家给他家铺,陈子荣没有这个实力。 这时,他用皮锤砸了几下地板砖,抬起头望着魏巧梅:“我又没让你干。” 第318章 耗子挨住板仓睡 是的,陈子荣没让魏巧梅跟他一起干这些粗活,但两人既然已经组建成了一个家庭,魏巧梅就不能什么也不干。 魏巧梅文化不高,自成年以后,就没干过正经营生,除了一张嘴能说会道外,再什么都不会做;脑子也不咋好使,不然也不会直到最后一刻,才彻底看清传销的本质。 而在此之前,她对传销是商务部的“秘密大杀器”这一论调坚信不疑。 她在商场里卖过男装,本来干得还不错,可是有一回陈子荣到商场找她,当时她正在和一个男顾客说笑,职业使然,免不了要装出一副亲热的样子来,陈子荣当时没说话,晚上折腾得她奄奄一息。 练过武术的人,在那方面也是高手,初以为是福,慢慢地就是受罪了。 当然,如果陈子荣正常发挥,不要临时加料的话,魏巧梅还是非常满意的,这也是她离不开他的原因之一。 第二天,陈子荣说:“别去卖衣服了。” 魏巧梅知道他的担心,便说:“那我去卖女装吧。” 陈子荣冷冷地说:“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对于魏巧梅这种酷爱社交的人,在家里闷一天,比干一天重体力活都难受,况且她也不是个相夫教子的好妻子,连饭都不会做,待在家里,无疑就是等死。 如果继续出去“自谋职业”,难免会惹陈子荣生气,谁怨自己名声不好,且有不良“前科”呢? 后来,她就跟着陈子荣铺地板。 陈子荣不让她干活,可他毕竟是和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他一个人在那里挥汗如雨,累死累活的,自己却悠闲自得地在一边袖手旁观,着实不忍,况且主家总是嫌陈子荣铺得慢,又铺不好,她能添多少力,就添多少力吧。 两人结婚后,一起回过几趟前进四队陈子荣的家,今年回去过了个年。 正月初一,陈慧整理好礼物,说是要给她九哥去拜年。 她前脚一出门,陈子荣后脚就拉着魏巧梅走了。 他们没有去公社坐车,而是步走着去了陈子荣的一个狐朋狗友家,是另一个队的。 当时他们看到了赵小禹的车,开进了陈家的院子,又向公社的方向驶去。 当时魏巧梅说:“你弟弟对你挺好的,要不你见一见他吧。” 陈子荣给她一个凶狠的眼神。 他们在那个狐朋狗友家住了三天,那个朋友是陈子荣当年混社会时的生死兄弟,已经从良,回归家庭,过上了老婆娃娃热炕头的生活。 那人对陈子荣还算客气,尽管两人有了一点生分。 让人别扭的是,那人的老婆对陈子荣和魏巧梅十分不友好,一直骂骂咧咧的,要么摔盆掼碗,幸好搞过传销的人脸皮厚,不然一刻也待不下去。 “子荣,”这时,魏巧梅决定要和陈子荣好好地谈一次了,“我知道你是咋想的,好吧,我承认,我喜欢过小禹,其实也说不上喜欢,就是——唉,直说吧,那时我单身,天天有个小帅哥陪在身边,就动了心,好吧,是动了邪念,确实是想老牛吃嫩草来着。” 陈子荣停止了捶打地板砖,头仍低垂着,目光仍盯着地板,但感觉到他在酝酿着怒气。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魏巧梅索性不藏着掖着了,继续说:“假如你身边一直有个优秀又漂亮的小姑娘,你会不会有想法?在一间宾馆里,这个女孩在你的面前睡着了,你会不会伸手?你沾染过的女人,比我碰过的男人多多了,我就不信你在那种时候能稳如泰山! “是的,我不是个好鸟,你喝醉酒,随便打了个电话,我就主动送货上门,爬上你的床,能是什么好鸟啊?鸡还收费呢,我不收费还倒贴!可是你就很高尚吗?你明知道我是你弟弟的上级,还要避开他,私下里跟我撩骚,你能好到哪去?我们是耗子挨住板仓睡,一样样的灰脊背! “但是你既然认定了我,就不能这样对我,难受死了!你想小禹,想见他,又不敢见,把这一切都归咎在我身上,认为是我拆散了你们兄弟俩,我冤不冤啊! “你实在过不去这个坎,我们离婚不就行了嘛,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可是你又不离,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做啊?我就是个鸡,连鸡都不如,破坏了你们兄弟感情,你还留着我干嘛呀? “我说我们要个孩子,可是你也不要,说什么不想要野孩子的狗屁话,陈子荣,这话你说过不止一遍了吧,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不?我自从跟了你,还和哪个男人不清白过……” 咣的一声,地板砖裂成了两半。 只要力气大,皮锤的破坏力也是不可小觑的。 第319章 黄水老酒 “你又这样,唉——”魏巧梅叹口气,“你实在恨得不行,就痛痛快快地打我一顿,跟砖斗什么气呢?我惹你了,砖头又没惹你。” 她起身过去,将那块裂成两半的地板砖扒了起来,拖到一边,提起切割机,刺啦啦地裁着,没冲水,粉末四散。 把断裂口裁掉,主家过来看到,就不会认为是打破的了。 她裁完地板砖,脸上蒙了一层白灰色的粉末。 “我们现在混成这样,小禹有心帮你,你却躲着不见他,好吧,不见就不见,可是你总得让我出去工作吧。”她把切割机放在一边,用手干擦了一把脸,又去搬了一块地板砖,“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对我多不了解,少也了解吧,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见了男人就解裤带的女人吗?” 陈子荣突然站起,提住魏巧梅的领口,把她推到墙根,顶在墙上,恶狠狠地说:“别再和老子说这些!” “那你要怎样嘛?”魏巧梅泪眼汪汪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偏偏过不去,过不去就放手啊!咱俩在一起以后,我有没有过对不起你?反倒是你,和叶春梅算是怎么回事?” 陈子荣顿时泄气了,放开魏巧梅,心虚地说:“那是个意外,都喝多了,是冯义那个杂毛闹出来的事情。” “切!”魏巧梅冷笑一声,“你不管做下什么事,都是意外,我只要犯一点错误,就是十恶不赦,横说竖说都是你有理!” 陈子荣自知理亏,不再争辩,靠着墙蹲下来,从裤兜里摸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点上,一连抽了几口才说:“那不一样,那是我弟弟。” “你弟弟怎么了?莫非我让我妹妹陪你睡一次,你才能扯平是不?” “别胡球说!”陈子荣打断了她,“只要我弟弟还认我,我就不能不认他,可是现在,我怎么认?” “怎么就不能认了?”魏巧梅走到陈子荣面前,一把把他拽起来:“我得罪你了,你弟弟又没得罪你!我得罪你弟弟了,你又没得罪他,你们还是兄弟好不?我去给他赔礼道歉,求他原谅,行不?我不怕丢这张老脸!我这个大嫂,以后离得他远远的,一看见他调头就走,行不?要不,你把我扔了,你们弟兄俩干干净净地重归于好,我无所谓,真的无所谓,我受够了!事情总要解决吧,日子总得过吧!” 陈子荣烦躁地甩开她,又蹲了下来,说了句:“麻球烦死了!” 这时,防盗门咔地一声开了,一个穿着干部夹克衫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埋怨道:“这进度不行啊,木工都等了好几天了。” “我尽快,尽快!”陈子荣掐灭了烟,赶忙起身去干活。 赵丁旺的包装公司很快投入了生产,规模不大,只给酒厂一家供货,用来抵销销售公司欠酒厂的钱。 那帮老顽固的权力正在被架空,利益正在被挖空,但他们却无计可施,毕竟在斗智斗勇方面,赵丁旺远胜于他们,况且还有“鬼子赵”在背后使坏。 这对姓赵的,一老一小,一白一黑,一阳一阴,把整个酒厂搞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他们在不经意间,一步一步地退让,以为无伤大局,蓦然回首,才发现,身后全成了敌人的地盘,竖起了敌人的旗帜。 赵丁旺明显地感觉到,那帮老顽固对他越来越尊敬了,即将退休的任怀亮进入了休眠状态,在为数不多的时间里,捞不到大鱼,只能屈居人下,为退休以后捞一个被返聘的机会,尽管那样,就只能永远屈居人下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 风起云涌,要变天了。 立夏后的一天,赵丁旺把赵小禹叫到他的办公室,听他汇报完工作,十分满意,该要的账都要得差不多了,该赖的账也赖得差不多了,该构建的新网络,也构建得差不多了,又该给这个小东西安排新任务了。 新任务是,赵丁旺拟成立一家新的酒业公司,不投资,不建厂,空手套白狼,实则和销售公司一样,还是一家皮包公司,委托原酒厂生产裸瓶装的“黄水老酒”。 这是一款低价白酒,面对平民阶层,主打一个纯粮酿造,口味纯正。 赵丁旺打算让赵小禹担任该公司的法人,并出任总经理一职。 赵小禹不解:“赵厂长,我们不是有喝点公司了吗?为什么还要成立新公司?” 赵丁旺沉吟片刻说:“我觉得还是新成立一家公司比较好。” 说了等于没说。 不过在接下来的聊天中,赵小禹似乎有点明白赵丁旺的用意,他不想让喝点公司太过张扬,分散目标,分散“敌人”的注意力,不打大规模的正面战,只打灵活多变的游击战,软刀刀割肉,温水煮青蛙。 赵丁旺说:“这回我给你足够的权力,新公司就是你的一言堂,你想咋搞就咋搞,你可以从喝点公司抽调五个得力干将,剩下的团队就需要你自己建设了。这一亩三分地,就是你的试验田,小子,甩开膀子大干吧,前途是光明的!” 新的任务,新的挑战,从小不爱安分守己的赵小禹自是激动万分,可是他尚未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又被赵丁旺兜头浇了一瓢凉水。 “道路是曲折的,”赵丁旺又说,“我不给你钱。” 赵小禹暗叫一声苦,知道又是这样的,老家伙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不会连员工工资都不给吧?”他带着点戏谑的口吻问。 赵丁旺笑了,点点头:“恭喜你,回答正确,最近公司资金有点紧张,你想想办法吧!” 赵小禹心中大骂,公司资金紧不紧张,我不知道吗? 我是干什么吃的,这段时间,我不就是给你搞钱吗? 老东西,抠死了! 光吃不拉,不怕憋死! 灌装酒浆,可以向酒厂赊账。 酒瓶也可以赊账,尽管很难。 可是不给员工发工资,谁跟你跑腿啊? 再说,但凡是一家公司,哪怕是皮包公司,方方面面的用钱处多了去了,没钱怎么搞? 就算是空手套白狼,你也得给我一双手啊! 见赵小禹为难,赵丁旺又说:“不过我会给你一点启动资金的,但不会多。” 赵小禹用双手抹了一把脸,还是不说话,他是彻底无语了。 此时此刻,他简直想哭了。 第320章 接受挑战 这段时间,赵小禹为了要账,为了赖账,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天要变七十二遍脸,要换七十二次脑子,他都快变成神经病了,早已经心力交瘁了,最近稍感轻松些,没想到又要挑这么个担子。 严格来说,这不是个担子,这他妈的简直是万箭穿心! “不过,”赵丁旺又转了一下折,“我不要求你的推进速度,量力而行,但是,最近就开始吧,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嘛!” 纯属放屁! 不要求速度,却要最近开始,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赵小禹准备撂挑子了,不吃凉粉腾板凳,百花齐放,谁有本事谁上,老子不干了! 他正在大脑中组织语言时,赵丁旺转移了话题。 “你妹妹陈慧,我计划把她调到包装公司去,去那里当车间主任。她在酒厂这边,正好是包装工段的段长,也算是轻车熟路了。” 赵小禹心中泛起了嘀咕,包装公司是一家新成立的小公司,隶属于喝点公司,其实就是个小车间,车间主任就相当于厂长了,将来公司发展壮大的话,前途不可限量。 但是就目前来说,这个所谓的车间主任,真不如酒厂包装工段的段长,甚至不如一个普通的正式工,毕竟后者有酒厂编制,前者随时可能面临失业。 但话说回来,酒厂也好,包装公司也罢,都是赵丁旺的产业,就算包装公司将来倒闭,赵丁旺出于人情考虑,也不会不让陈慧重回酒厂的。 另外,赵丁旺让陈慧独当一面,工资待遇肯定会大幅度提高。 想想自己这三年的经历,赵丁旺确实时时处处在把他当枪使,但自己也受益颇多,至少赵丁旺给他提供了一个可供发挥本领的平台。 离开赵丁旺,他一无是处。 至少目前是这样的。 总的来说,赵丁旺对他还是讲情面的。 “你妹妹虽然年纪小,但她的工作能力还是不错的,咱们公司要谋发展,人才是第一位的。”赵丁旺又补充说。 “谢谢赵厂长!”赵小禹总算想通了。 他觉得赵丁旺应该是好意。 陈慧如果不能胜任新工作,那怪不得别人,生死由命。 如果她能胜任,做为老板的赵丁旺自然愿意重用她。 酒厂庙大水深,不好发展,正好可以去小公司捞个职位镀镀金,将来回归酒厂时,有了资历,一跃高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自己不就是这样的历程吗? 这时,赵小禹决定接受挑战,尽力而为吧,战士要死在战场上,临阵退缩不是好汉。 赵天尧的孙子,绝不是孬种! “对了,”赵丁旺又说,“你目前的两个职位和薪水,都给你保留着,至于在新公司能挣多少钱,就看你的本事了。” 几天后,陈慧到包装公司走马上任。 包装公司很小,租了一幢楼房的二层,只有一个车间,几台设备,一间办公室。 在陈慧来之前,公司总经理兼着车间主任,他原是销售公司的一名区域负责人,是临时借调来的。 自从陈慧来了以后,总经理就基本不来上班了,整个公司就剩下了陈慧一个领导。 陈慧仿佛是个天然的职场人,做事兢兢业业,举重若轻;为人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也许“八面玲珑”是个贬义词,但放在陈慧身上,却有着褒义的含义。 总之是,她很会来事。 其实,她并没有多么高超的为人处事技巧,却总是能以从容和淡然的态度稳住场面。 赵丁旺似乎对这个新开的包装公司很感兴趣,隔三差五来视察一次,对陈慧的工作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工人们见老板如此器重陈慧,便也不敢造次,不敢小瞧这个只有21岁的小姑娘。 两个月后,陈慧的工作没变,职位没变,却加了一个“总经理”的头衔,成为包装公司的一把手。 赵小禹也开始了新的奋斗征程。 他首先想到的是:一,找合伙人;二,职工入股。 他发了个愣胆子,把自己前两年搞传销挣到的钱,全部投入到了新公司。 他知道这有很大的风险,如果新公司做不起来,这些钱就可能打水漂,赵丁旺之所以不出钱,就是想规避这个风险;如果能做起来,他则坐享其成。 没办法,谁让人家是大爷呢! 当然,如果能做起来,投资人也会获得巨大的利益。 当然,赵丁旺也不是一点血都没出,至少酒是他的酒厂生产的,他也是有风险的,只不过他把风险转嫁给了酒厂这个集体,进而转化成为一个破产公司的债务。 赵丁旺虽然说,新公司的事全权交给赵小禹负责,他不插手,但事实上,他很快给赵小禹派来了两个助手,一个是喝点公司的财务苗姐,一个是高薪聘请的高级管理。 一个管钱,一个管公司的各项事务,赵小禹的任务其实只有一个,就是搞钱,具体点说,就是忽悠人。 拿着一个空壳公司忽悠人,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有酒厂背书,有酒厂的关系网络,有赵小禹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赵小禹每天开着桑塔纳2000,奔波在黄水县的大街小巷,出没在各大酒店里,资金一笔一笔地打进了新公司的账户。 对于赵小禹来说,最纠结的问题是许国庆。 他料到,赵丁旺的重头戏,十有八九就是这个即将上市的“黄水老酒”,将来或有可能大规模生产,如果许国庆错过了这次合作机会,实为可惜。 但是,赵丁旺一分钱不出,全靠合股筹措资金,赵小禹自然不能拿着投资人的钱,去做许国庆这个人情,赊账买卖是必须要做的,当然最好的方式是,让许国庆以产品(酒瓶)形式入股,和新公司共担风险。 然而,赵小禹知道,许国庆目前的生产能力极其有限,资金也不宽裕,在被长期拖欠货款的情况下,怕是周转不开。 尽管赵丁旺说过,他不要求赵小禹的项目推进速度,然而一旦打开局面,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不可能故意放慢速度,等待许国庆万事俱备。 他得为老板负责,为所有投资人负责。 他致电许国庆,把自己的难处说给了他。 许国庆考虑了半天,说:“小禹,谢谢你了,可是我实在没那么大的能力啊!” 第321章 心愿难遂 春节期间,李晓霞放了七天假。 那七天,她过得开心又忐忑,焦虑又煎熬。 爱人回归了,未来可期。 上小学和初中时,她挺骄傲的,因为学习好,尽管家里穷。 那时老师们很器重她,她后来也不负众望地考上了黄水县一中。 如果不是家里突遭变故,她可能像金海那样,考上大学,当然不会选择定东大学那么低级的大学,不敢保证清华北大,起码也能考上个211。 那时县一中正在号召全员冲刺211。 校方承诺,只要考上211中的任何一所学校,就会奖励五千元。 李晓霞那时想,假如县一中只有一个学生考上211学校,那必定是自己,因为她只入学一个月,就把成绩从全校倒数第3名,提升到了全班正数第25名。 高中三年共是24个月,照此下去,全县的高考状元非她莫属。 可惜,事不遂人愿,忽然天降大灾,爸爸被查出患有严重的心脏病,需要很快做手术。 李晓霞是家里的老大,那时弟弟还小,妈妈也是长年杂病缠身,她毅然选择退学,到城里打工,计划攒钱给爸爸治病。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或许她早已从服务员干到了大堂经理,然后跳槽到黄水县大酒店,成为了那里的高级管理人员。 可惜,事不遂人愿,忽然天降灾星,赵小禹出现了,剥夺了她的一切。 因为她失手摔了一个盘子,赵小禹就不依不饶,骂得她体无完肤,惊动了饭店老板,让她卷铺盖走人,尽管她捡到了赵小禹的准考证,亲自送到了他的住处。 后来,在赵小禹的引荐下,酒厂老板对她进行了面试,对她很满意,破格把她录取成为一名酒厂的正式员工。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些年,她通过赚取出差补助,早已是盆满钵满了。 可惜,事不遂人愿,又是赵小禹,事事和她作对,不让她出差,不给她涨工资。 后来,她认识了金海,遭遇了爱情,少女心扉久不开,一朵粉蕊任君采。 在她认识的人当中,她唯一能看上眼的,就是金海。 赵小禹,那个野蛮的土豪,就算拥有家财万贯,也改变不了他流氓的本质。 陈慧,骨子里刻着低级,血液里流淌着庸俗,土里土气的,屁本事没有,凭着有一个坑蒙拐骗的九哥,常常狗眼看人低。 还有那个赵筱雨,身为富家千金,却没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打扮得流里流气的,说话娇里娇气的,做事妖里妖气的,和电视剧里的古代妓女有什么区别? 可笑赵小禹,还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却不知头上早已绿油油。 唯独金海,学识渊博,满腹经纶,知书达理,文质彬彬,有理想,不世俗,懂浪漫,有情调,善良,正直,真实,纯情,又会哄女孩子开心。 李晓霞见了金海几次后,就开始暗恋他了,那时她还有点自卑,怕金海看不上她,直到金海和她融为一体时,她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感动得热泪盈眶。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金海将来大学毕业,当了大领导,买了大房子,给她安排一份体体面面的工作,夫妻二人和和美美过一辈子,让赵小禹和陈慧之流羡慕死。 可惜,事不遂人愿,金海抛弃了她。 就算金海抛弃了她,她仍是那么爱他,那么思念她,每个孤独的夜晚,她的热血为他澎湃,热泪为他奔流。 租房处没电视,她又不爱看书,每天下班回来,无所事事,她就不停地写日记,写了一页又一页,写了一本又一本,每一页,每一本上,都洒满了她的眼泪。 她多么希望,金海能够回心转意啊! 终于,在那个醉酒的夜晚,他来了,还是那样熟悉的气味,还是那样熟悉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温度和触感,甚至连形状和尺寸都那么熟悉。 放假的七天,李晓霞一直在家里待着,除了看电视,就是帮助妈妈做家务。 无论是看电视,还是做家务,她总是心不在焉,不时地望一眼院门外的土路。 在年前两人分别时,她不止一次地向金海说过自己家的详细地址,精确到哪个乡,哪个村,哪个队,坐哪趟车,村里的路怎么走,门前有什么参照物。 可是,直到七天假期结束,金海也没来看她。 她回到县城,继续着枯燥无聊的工作,和枯燥无聊的生活,不过心里多了份希望。 金海还没开学,待在家没事干,一定会来县里的。 为此,她把床单被罩洗得干干净净,玻璃擦得亮亮堂堂,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 可惜,金海一直没来。 某天,李晓霞打了金海的传呼,金海复机了,但只是说了几句不冷不热的话,就借口自己忙挂断了。 其后,李晓霞又给金海打了多次传呼,金海回过一两次,大部分没回。 她质问金海,为什么老不回她的电话,金海说:“我看见的时候已经迟了,估计你早不在电话跟前了。” 李晓霞哭着说:“我既然打了,就会一直等在电话跟前的!” 事实上,李晓霞就是这么做的。 她在上班期间不敢给金海打传呼,一是因为,新上任的总经理崔建国三令五申,办公室人员非公不能使用电话;二是因为,她考虑到金海要上课,不能在第一时间回电话,而当他回过电话时,她却忙别的去了。 她一般都是在下午下班后,同事们全走了以后才打。 有好几次,下午下班,她没回家,买了几个馒头,在办公室里守到天亮,馒头都啃完了,金海也没回过电话来。 除了这些烦恼,这段时间,李晓霞还担心自己会怀孕,年前和金海的那次亲密接触,没做任何防护措施。 因为身体原因,她的例假向来不准,推迟三五天是常有的事,这次更是推迟了七八天。 李晓霞心急如焚,又胆战心惊。 她是个未婚小姑娘,实在不好意思去药店买早孕试纸,上次迫不得已去买时,她总觉得药店老板的眼神里充满了低级趣味,仿佛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了她的事。 好在例假终于来了。 在某个周末的早晨,李晓霞坐上了去定东市的班车,她要亲自去见她的爱人去了。 第322章 乡村小说 上了大学的金海,其实清闲得很,功课一点也不紧,连晚自习都不用上,老师也不像上高中时那样严格,学习全凭自觉。 同学们的业余生活很丰富,吃喝玩乐谈恋爱,有点社恐的金海,大部分的业余时间用来看小说,金庸看罢看古龙,打打杀杀看腻了,就看琼瑶的狗血爱情剧。 大学附近有几家租书店,书店里的书,金海几乎全看过了。 有一天,他去书店租书,拿起这个,放下那个,反反复复不知选哪本。 这时老板随手从书架上抽下一本,递给他。 他翻了几页,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太黄了吧!” 老板颇有深意地笑笑:“我这里都是正版书,人家出版社都敢出版,你怕什么?黄的地方不多,你看到那里时,跳过去就行,不影响剧情的。” 金海接受了老板的推荐,租下了这本书;也接受了老板的建议,跳着看。 不过他跳过去的,是像流水账一样的故事情节,那些本应该“删除xx字”,却忘了删除的精彩段落,他却没跳过,不仅没跳过,还精心研读,像备战高考时一样废寝忘食。 那是一本香艳的乡村小说。 那种小说在当时很流行,写的不知是哪个村庄的事,小说里的人物,男的帅气逼人,女的美丽动人,他们似乎不用吃喝,不用干农活,全心全意地乱搞男女关系,比如《混在寡妇村里的男人》,或者《混在光棍村的女人》。 这些书里,只要是个有名有姓的女人,外貌描写超过两行,不久的将来,必会成为男主的床上对手,不管她和男主是什么关系。 在每个无聊的周末,在空空的宿舍里,金海常常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蜷缩着身体,捧着一本乡村小说,看得津津有味。 这里的有味不是比喻,是真的有味,味道来自于被子里。 他用一只手拿着书,另一只手伸进被子里,直到需要翻页时,那只带着潮气的手才会从被子里拿出来,翻完书,再伸进去。 自从跟着赵小禹,去给谭咏梅家的单元门上贴了广告以后,金海心里的郁闷之气消散了不少,人也开朗了不少,但还是胆小,敏感,易受伤,有点不合群,用同学们的话讲就是“不识耍”,外地学生的说法是“玩不起”。 所以,他还是几乎没朋友。 在李晓霞之后,金海也曾有过一段美好的爱情。 定东大学的伙食很差,明目张胆地弄虚作假,过油肉土豆片,只有土豆没有肉;所谓的糖醋里脊,里面包着的,其实是炸干的红薯块;好不容易有个同学吃到一块肉,却是长着毛,长着牙的老鼠头,反映上去,卫生局的领导来了,却坚持认定那是鸭脖子。 所幸学校距离羊绒衫厂不远,羊绒衫厂的食堂对外开放,饭菜物美价廉,只需办一张充值卡,就可以享受各种美味。 定东大学的学生,几乎每人都有一张这样的充值卡,金海也不例外。 假如时间允许,同学们就相跟上一起去羊绒衫厂的食堂用餐,不仅可享用粮食之餐,还可享用秀色之餐。 羊绒衫厂是女人的海洋,男人的天堂,在这里上班的,十有八九是女的。 据小道消息称,在羊绒衫厂上班的男人,人人都可开后宫,不怕没钱娶老婆,就怕身体吃不消。 当然,这只是个玩笑,总的意思是说,这里美女多。 假如时间很充足的话,他们吃完饭,并不着急离开,而是坐在食堂前面的花池沿上,欣赏着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美女。 有些调皮的小女孩,还会通过一些“轻佻”的言语和手势,逗他们一逗。 当然,这不是说,她们多么需要男人,只是在她们的主场上,在阴盛阳衰的气场下,她们也想趁机主动一回,开个玩笑而已。 对于已经成年的她们来说,这些大学生不过是一个个小屁孩,她们喜欢看到他们被自己“勾引”得神魂颠倒,满面通红的羞窘之态。 当然,假如有哪个胆大的男生,主动过去和她们搭讪,她们反倒羞得躲到了同伴的身后。 或者当一些社会青年坐在这里看她们时,她们则马上变得安分守己了,连看他们一眼的胆量都没有,往往加快脚步,低下头赶快走开,生怕被他们盯上。 某个周末,金海和几个舍友,在绒衫厂的食堂吃完午饭,像往常一样坐在花池沿上看美女,一边低声地对某个女子的身材和相貌品评一番。 这时,从食堂出来一个女孩,让几个男生顿时精神一振,眼睛都直了,即使是有贼心没贼胆的金海,也有一种上前搭讪她的冲动。 他的心怦怦乱跳着。 其实,羊绒衫厂女工多,真正称得上美女的并不多,大多是些成过家的普通家庭妇女,文化不高,穿着打扮也很朴素,加上长期重复简单的工作,让她们的眼睛显得有点痴呆,这帮男生们也并没想来这里寻找爱情,只是图个消遣罢了。 然而这一刻,金海觉得,他找到了爱情。 男人往往就是这么单纯,爱情说来就来,不需要任何理由。 这个女孩,长相清雅,打扮得也很精致,披肩长发随着她的脚步左飘右摆,这一根根发丝,像千万条小皮鞭,抽打着金海的五脏六腑,抽得他头晕目眩,心醉神迷。 更吸引金海的是,她的那种冷艳,孤傲,目空一切的神态。 金海瞬间在大脑里,把这个女孩和李晓霞、陈慧和赵筱雨做了一个对比,前两人直接阵亡,没有可比性;后一个也略逊一筹,毕竟赵筱雨太玲珑了,眉目太花俏了,像雕琢出来的,缺少一种自然而厚重的成熟之美。 而这个女孩,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的年纪,却韵味十足,显得很成熟,不像陈慧那种生活化的成熟,而是一种超凡脱俗的成熟。 这个女孩从几个男生身边经过时,注意到了他们在看她,眉头轻蹙,微感不悦,但没表示什么,高昂着头颅,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这时,另一个女孩从后面追上来,喊了一声:“白文!” 金海记住了这个名字。 第323章 金海的爱情 从那以后,金海去绒衫厂吃饭的频率越来越高了,而且常常是一个人去。 他尽量多买一些饭菜,这样能吃得时长一些;也尽量买好一点的饭菜,这样能引起别人的注意,至少可以释放出一个信号:他不是个穷鬼。 他想,白文一定也是个富家大小姐,这从她的穿着和气质上可以看出来,所以他也不想表现得自己太寒酸。 他想,赵小禹这两年挣了点钱,开上了桑塔纳,腰里别着大哥大,他家应该算是脱贫致富了,应该能和白文算是同一阶层了。 他想,得向赵小禹多要点钱,这个抠门货,一定又要让他打借条,一定又要翻来覆去地问他要钱干什么,该找个什么借口呢? 他想,最好能借用赵小禹的桑塔纳开开,可是他不会开,再说赵小禹也不会同意的。 他的饭吃得很不专心,边吃边东张西望。 终于有一次,他望见了白文,和他隔着好几张桌子,他没有勇气走过去。 白文的身边,坐着三个女工,可以看出来,白文不是个普通工人,因为她没有像那些女工一样,穿那种老气的蓝色工作服,而是穿着时髦的便装。 她在这帮土包子女工当中鹤立鸡群,仿佛领先整个时代。 金海心猿意马,又战战兢兢,他不知该用何种方式和她认识,该用何种方法捕获她的芳心。 他在想象着,假如赵小禹那个采花贼,在这种时候会怎么做? 他一定能把老套路,玩出新花样儿来。 比如,他会猛不防地站在女孩身后,在她的头上拍一巴掌,假装认错人一样喊道:你怎么在这儿啊? 又比如,他会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板砖,问那个女孩:美女,这是你掉的吗? 再比如,他甚至会直抒胸臆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嗨,美女,你应该感到荣幸,因为我喜欢上你了,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会成为我们婚礼上的誓词! 金海不乏想象力,这些桥段他也能想出来,可是却没勇气付诸实际。 当然,就算他付诸实际,也未必能收到同样的效果,可能还会被人家认为是神经病,甚至再赢得一个“变态”的光荣称号。 他不得不承认,赵小禹是有魅力的,也是有个性的,他的那些为人处事方式,只适合他自己,别人无法效仿。 然而,金海又想不出适合自己的方式来。 难不成,让赵小禹先把白文追到手,然后转让给自己? 这太他妈的扯了,比这本小说都扯! 不过,现在他完全相信,如果那小子出手的话,十有八九能成。 金海乱想着,见白文已起身,向着食堂门口走去了。 当门板挡住了那个美妙的倩影,金海的心里一阵失落。 后来,金海又在食堂遇见过一次白文。 当时食堂里人不多,白文打了饭,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吃着。 金海终于鼓起勇气,打了饭菜,走过去坐在白文的对面。 白文轻轻一蹙眉头:“这么多的空位,为什么偏要和我挤?” 金海很绅士地耸耸肩:“世界再大,知己难求,何妨挤一挤?” 白文又蹙了一下眉头:“神经!” 金海很优雅地摊摊双手:“生活枯燥乏味,神经一回又何妨?” 白文似乎放松了警惕,抿嘴一笑:“你还挺有意思的。” 金海故作高深地长叹一声:“世间本没有意思,折腾得多了,也便有了意思。何谓折腾?比如说,两个人原本陌生,终生可能无交集,可是偏要一较高低,陌生人就成了熟人,哪怕是敌人,也强似一个人自娱自乐,意思就是这样产生的,不然小说写什么?电视剧拍什么?我们看什么?” 白文“切”了一声,白了金海一眼,对他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 金海换作一副真诚的腔调:“我国人大多排外,就像刺猬,总是用锋利的尖刺,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拒绝别人靠近,比如说,在饭店吃饭,只要有一张空桌子,我们就不愿意和陌生人同桌。” 环顾了一圈食堂大厅,“你看看,在如此空旷的大厅里,每个人都占着一张大桌子,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自己孤独不说,还增加了服务员的负担。事实上,我们内心都希望别人靠近,希望走入别人的内心,也希望别人走入自己的内心,就像很多国外的人一样,他们拒绝孤独,只要人多的那张饭桌,还有一个空位,他们就绝不会独自一人霸占一张桌子。其实,我们和他们的想法一样,只是我们自己,给自己强加了太多的思想桎梏。我们总觉得,和陌生人走得太近不安全,事实上,落单才最不安全。” 白文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用手捂住了嘴。 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住,伸出一只手:“好吧,被你说服了,认识一下,我叫白文!” 那是一只嫩白如玉的,半透明的,修长的,染着五个红指甲的手,金海轻轻握住了它:“认识你很高兴,我叫金海。金是金大锤的金,海是大海的海。” “金大锤?”白文不解,“金大锤是什么?” “不是什么,是我爸,所谓天大地大,没有父母恩情大,金大锤之大,大海容不下,顾名思义,就是金海。” “哈哈,有意思……” 好吧,以上只是金海设想的对话。 事实上,白文见到金海到来,并没有说话,只是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便继续吃饭,把多用菜盘往自己一方拉了拉。 她没有按照剧本演出,让金海酝酿好的台词没有了用武之地。 他强压住猛烈的心跳,问出一句话:“你是绒衫厂的?” 白文敷衍地嗯了一声,连金海看都没看一眼。 金海只能硬着头皮现编台词:“绒衫厂是生产什么的?” 他本来觉得,这个问题很幽默,但经由他的嘴说出来时,却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弱智。 白文没说话,她面前的菜盘中,还有许多菜,但她不吃了,扔下筷子,站起来,抄起挂在椅背上的小坤包,转身走了。 金海清晰地听到一句充满恶毒的话:“傻逼,见鬼了!” 第324章 最后一次 以上就是金海的爱情故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尚未正式开始,就已宣告结束。 被白文骂了一句“傻逼”,金海脆弱的心灵,再次遭到重创,虽不及谭咏梅对他的打击,却也着实让他难过了好一阵子。 之后,金海再不敢去绒衫厂食堂吃饭了。 白文两个字,在他心中画了个大大的黑叉,像被处决的犯人。 但他还经常想起白文,他忘不了她,忘不了她的容貌,忘不了她对自己造成的伤害。 好在有小说。 在小说世界里,金海是主角,白文就是那个跪舔他的贱奴,他可以变着花样蹂躏她。 这个周末,舍友们有的回家了,有的出去玩耍了,宿舍里只有金海一个人。 空旷的空间,咳嗽一声,都能发出巨大的回音。 楼道里也很冷清,偶尔传来某个男生搞怪的喊叫声,被两层三合板合成的门板挡在另一个世界里。 像往常无数个周末一样,金海躺在被窝里看小说,看得正入迷,听到了敲门声。 睡在上铺的金海迅速系好裤带,掀开被子坐起来,说了声“请进”。 他想,一定是女生来找某个舍友的,如果是男生的话,从来不会敲门的,不用脚踹门,就已经很礼貌了。 门开了,进来的果然是个女的,她看到宿舍里只有金海一个人时,紧张的神情顿时松弛了下来。 她笑了。 金海却愣住了,脑袋嗡地响了一声。 去年冬天,家里杀猪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金海始终认为是个错误,他不想和她再继续了,两人同居的那段经历,给金海留下了太多不美好的记忆。 但他不知该怎么对她说清楚,就采取冷处理,一点一点疏远她。 那晚的激情,让他对她多了一分不忍,他感觉得到,她是真的很爱自己,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他怕断得太突然,她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 此时看见她,不亚于白日见了鬼,他吃惊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我啊?”她得意洋洋地笑着,仿佛在说,没想到有这样的惊喜吧? “欢,欢迎。”金海言不由衷地说,硬着头皮下了床,指指一个下铺,“坐吧。” 李晓霞并没坐,含情脉脉地望着金海,随后抬起一条手臂,勾住金海的脖子,踮起脚尖,用嘴够着金海的嘴。 金海的脖子直得铁硬,强装笑容说:“别,这是宿舍,他们随时都可能回来。” 事实上,他经常幻想在宿舍里干这事,当然对方不是李晓霞。 李晓霞对金海的思念,想必已迫不及待,她几乎是跳起来,双手将金海的脖子搂住,这回总算亲到了。 她的双脚几乎要离地,身体不稳,后退两步,后背靠在门板上。 这样做,有两个功能,一来好用力,二来可防止别人突然闯进来。 她腾出一只手,将球形门锁上的按钮按下去,然后抱住金海,像啃不要钱的馒头一样,啃着他的脸和嘴。 金海曾多次发誓,再不和李晓霞“负距离”接触,但此时,李晓霞热情如火,他实在不忍拒绝,扭捏了几下,便开始迎合。 他想,只亲嘴,再不做别的! 然而亲嘴这件事,堪比任何春药,两人很快便渐入佳境,浑然忘我,金海便不满足于亲嘴了,还想干点更有意思的。 在李晓霞来的前一刻,小说中的情节,早已勾出了他身体里的火。 他想,这是最后一次! 已经有过那么多次了,不差这一次! 他没忘了这是在宿舍里,但他知道,舍友们暂时不会回来的,时间足够。 他把李晓霞推倒在一张下铺上。 李晓霞喃喃地说:“别在这里……” 金海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岩浆已蓄满,火山即将喷发,刻不容缓,时不我待。 “我怕怀孕……”在即将突破的一刻,李晓霞提醒道。 金海从床上下来,扑到了舍友老三的床上去。 老三是个和赵小禹一样的小流氓,最近找了个如花似玉的女朋友,还没有过亲密行为,但避孕套早已备好,宿舍里备着,也随身携带着,时刻准备迎接女神的眷顾。 老三说,到了关键时候,如果因为没有这个东西而功败垂成,那就太悲催了。 他每晚临睡前,总要把那一长串避孕套拿出来数一数,然后叹口气:再不用,就只能当气球吹了。 可是,金海把老三的床铺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有点沮丧,同时又有点解脱后的轻松,这倒也是好事,省得他刻意控制自己了。 正准备放弃时,李晓霞从身上摸出一个红色的塑料四方块,晃了晃:“我这儿有呢,你以前买的,没用完。” 金海看清了上面的图案,果然是那个牌子的。 十分钟后,李晓霞从床上下来,穿好衣裤,整理好头发,开始给金海洗床单。 金海最讨厌洗洗涮涮的活儿,尤其是洗床单被罩这种大件,洗一次下来,胳膊酸得抬不起来,所以往往敷衍了事,只是过一遍水,洗和没洗,没多大区别。 此时,瘦弱的李晓霞干起这活儿来,却显得举重若轻,仿佛一点也不累,揉过的床单,虽然还没晾干,就明显看出,洗过的地方,比没洗的地方干净。 女人真是一种神奇的动物,你以为她们胆小如鼠,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然而在某个时候,你会突然发现,她们胆大起来让你汗颜,坚强起来刀枪不入,力大起来,可以悄无声息地移走一座大山。 劳动中的女人是最美的,李晓霞娴熟的动作,沉静的表情,加上激情过后,脸色红润,竟有那么点迷人,金海不由一阵心动。 他想,有个女人真好啊! 他想,其实她也挺好的,长相虽普通,但也不至于目不忍睹。 他想,要不就她吧,不挑了,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像她这样爱自己的女孩,仅此一个。 然而,片刻后,李晓霞发现床单上几处不易洗掉的污渍,骂骂咧咧地抱怨时,就一点也不迷人了。 “这怎么还粘上墨水了?你怎么在床上写字啊,那不是有桌子吗?” “啊呀,这是什么,这是油吧,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在床上吃东西!” “你的拖鞋怎么两只不一样?啊,不能穿别人的拖鞋,容易感染上脚气,赶快脱了,把脚好好地洗洗,加点消毒液!” …… 金海强忍着怒气,心里说,算了,哪怕打光棍,老子也不要你了! 第325章 舍友 金海终于下定决心,要和李晓霞彻底了断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和她继续在一起,他一定会疯掉。 如果采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远离,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和她发生亲密行为。 虽然那事很爽,但多来一次,就多背一分债,将来是要连本带息还的。 中午时分,舍友们陆续回来,纷纷用颇具玩味的眼神看着李晓霞。 老三比较直接,拍拍金海的肩膀,问:“你马子?” 金海红了脸,否认道:“不是,不是,是我——同学。” 李晓霞一鼓作气地洗了金海的床单、被罩,又把他所有的衣服也全洗了,不管是不是脏的,包括内衣内裤,宿舍里挂得像蜘蛛网一样。 舍友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 老三低声对金海说:“你敢说她不是你马子?” 这时金海忽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荣誉感,倒是很愿意承认李晓霞是他的“马子”,但他还是否定了。 “真不是。”他嗫嚅着说。 “那今天就让她是。”老三说着,偷偷地将一个避孕套,塞进金海的裤兜里。 舍友们出去吃饭了,李晓霞还在洗着,他们大概是为金海创造机会,再没回来。 金海一直坐在床上看小说,却完全看不进去,此刻的他,心乱如麻,加上李晓霞的奚落声从未间断过,他烦死了。 舍友们在时,李晓霞是只温顺乖巧的猫;两人单独相处时,她就变成了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婆。 终于洗完了,李晓霞的半条胳膊被水泡得发红,脸上汗涔涔的,这时金海又觉得他有点可怜,心里又纠结起来。 李晓霞舒展了一下腰肢,从一只破旧的人造革包里拿出两袋方便面,问:“有热水吗?” “没有!”金海烦躁地说,扔下书,起身抢过那两包方便面,丢在桌子上,“出去吃吧。” “外面吃多贵啊,学校怎么能没有热水呢?” “嗯,今天停水了。” 李晓霞不信,从窗台上提起一只暖壶,沉重的手感,证明金海在撒谎。 金海一把抢过暖壶,放回原位,“好几天的水了,都变质了。”拉起李晓霞就往外走。 两人下了宿舍楼,李晓霞问:“学校食堂还有饭吗?” “这都几点了,早没了!” “要是知道你不吃方便面,不如那会儿去你们食堂吃好了。”李晓霞嘟嘟囔囔地埋怨着。 出了校园,金海本想找个差不多点的饭馆,吃点好的,顺便向李晓霞表明自己的态度,一次性做个彻底了断。 可是拗不过李晓霞,最后还是进了一家面馆。 面馆实在太小了,且已经有了几个顾客,吵吵闹闹的,这种环境实在不适宜谈论分手这么庄重的事。 吃完饭,金海提出找个清静的酒吧坐会儿,李晓霞觉得简直不可思议:“那种地方,也是咱们这种人能消费得起的?” 尽管金海一再解释,酒吧有高档的,也有低档的,现在不是高峰期,要两瓶啤酒就可以坐在那里聊到天黑,但李晓霞始终没同意。 其后,两人逛了免费的大街、免费的商场和免费的公园。 患有甲亢的李晓霞,来到定东市后,似乎整个人都变得亢奋起来,无论走到哪,都兴致勃勃的,笑着叫着,表现出少有的少女的样子来。 然而,她越兴奋,金海就越揪心。 今天必须要把这个手分了,不能再拖了,今天说不清,以后她还会来,自己还会犯错误,如此反反复复,就永远甩不掉了,但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和时机。 天色渐黑,李晓霞问:“你们食堂晚上几点开饭。” 金海敷衍地说:“早着呢!” 等到天彻底黑下来,街灯完全亮了起来,光吃不饱的李晓霞饿极了,便说:“咱们还是回学校吧,快开饭了吧?” 金海摘下裤腰带上的传呼机,看了看时间,故作吃惊地叫道:“啊呀,早错过时间了!” 李晓霞埋怨了他一顿,便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又提议回宿舍吃泡面。 金海说:“这几天学校停水,我们都喝矿泉水呢,用矿泉水泡面,太奢侈了吧,再说没烧水的地方。” 李晓霞失望地咂了咂嘴,忽然反应过来:“学校哪里停水了?我洗了那么多的衣服!” “好吧。”金海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一趟,我不能让你吃泡面,应该吃点好的——走吧,咱们找个饭馆吃吧,我请客!” 李晓霞大受感动,越发不忍心让金海为她破费了。 “没关系的,你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在你们宿舍吃泡面,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呢!” 气氛烘托到这儿了,金海再不同意,就有点大煞风景了。 两人手牵着手,一路溜达回定东大学。 舍友们都在,正在聊着什么开心的话题,发出哄堂大笑,见两人进来,一齐失声,像被用针线缝住了嘴,横躺竖卧的,都坐了起来;光着上身的,立马穿上了衣服;有的拿起了书,所有的人各就各位,一个个变成了彬彬有礼的斯文君子。 这是定东大学的传统,凡是有男生的女朋友来到宿舍,全体舍友唯这名男生马首是瞻,无条件服从调遣,还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金海刚问了一句有水吗,就有一个男生提起一个暖壶,屁颠屁颠地跑了。 不一会儿回来说:“这是新水,喝这个吧!” 李晓霞刚拿起一袋方便往开撕,就有一个男生提了两个饭钵子跑了出去,不一会儿跑回来,饭钵子已洗得干干净净,能照进人影。 学校的食堂本来是提供餐具的,但学生们也经常吃泡面,所以每人都备了一个饭钵子。 在两人吃泡面的时候,其他人都坚守“岗位”,正襟危坐。 李晓霞时而问一个关于学校的问题,假如金海没回答,或回答得慢了,其他人就会站起来,认认真真地回答一遍。 倘若金海这时释放出一个信号,让舍友们回避,舍友们也绝不推辞。 然而金海并无此要求,此时的他别扭至极,尴尬至极,难受至极,他还在考虑着如何向李晓霞摊牌。 两人吃完了泡面,马上过来两个男生,一人拿着一个钵子,跑去水房洗了。 金海实在坐不住了,便提议到外面给李晓霞开个宾馆。 去黄水县的班车有两趟,都是白天的,今天李晓霞只能在定东市过夜了。 李晓霞望了望金海的床铺,说:“你的床挺大的,挤挤就行了呗!” 第326章 要玩大家一起玩 此语一出,全宿舍的人都惊呆了。 学校虽然管理混乱,学风不正,但基本原则还是有的,留宿非本校人员,已是违规,何况要留宿一个异性呢? 如果金海不怕被学校处分,大家倒是愿意做这个人情,大不了全体出去看通宵录像,或在别的宿舍挤一挤,把舞台留给他们尽情发挥。 大家都望着金海,等他示下。 金海苦笑一声,告诉李晓霞,学校不能留宿外人的规定。 李晓霞不好意思地说:“我以为上大学很自由呢。” 金海本想在外开个宾馆,他和李晓霞一起住下,顺便和她把话说清楚,就算她要闹,也在宾馆闹,闹一晚上,明天分道扬镳。 可是两人刚出了校门,李晓霞却说,她在定东市有个亲戚,她要去那里借宿。 金海不信,问道:“你怎么一直没说?” 李晓霞说:“我不是以为能在你们宿舍住吗?” 金海还是不信,执意要把李晓霞送到她的亲戚那里去,李晓霞把他推回校园,说了声“明天见”,就跑了。 金海的分手计划再次泡汤,只能等到明天再说了。 回到宿舍,舍友们纷纷惊呼:“你女朋友太生猛了,居然想住在咱们宿舍!” 金海红着脸解释:“她不是我女朋友,只是个同学而已。” 马上被人拆穿:“同学就敢挤在一张床上?” 李晓霞不在,舍友们对金海的态度不再友好了,或许他们本无恶意,只是金海觉得他们很不友好,所以他不再解释什么,爬到自己的铺上睡了。 熄灯以后,老三忽然说:“老六,那是个好女孩,你别辜负了人家。” 宿舍里有六人,金海年龄最小,所以大伙都叫他老六。 金海还在抵赖:“她不是我女朋友,好坏和我没关系。” “别他妈的装了,我跟你说正经的!”老三和赵小禹一样,爱说粗话,“给你洗了那么多的衣服,又和你一起吃泡面,这样的女朋友到哪里找去?你小子差不多就行了!” 金海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老三换了一种柔和的语气说:“老六,我觉得你好像对人家不满意,我跟你说,别眼太高,你这么牛,咋不上清华北大呢?干嘛要来定大浪费青春呢?找对象这事,不是你想找谁就找谁,先得看看你是谁,我他妈的喜欢王祖贤那么多年,可是人家尿我吗?” 别的舍友也都附和。 “是啊,我觉得人家挺好的。” “我都当了一年舔狗了,毛都没捞着一根,你小子就知足吧!” “其实长相还可以,长得好看的,都让有钱人祸害了,哪能轮到咱们这帮穷弟兄?” “找个你喜欢的,不如找个喜欢你的,天天宠着别人舒服,还是天天被人宠着舒服?” “就是,那女孩太宠你了,多好!” …… 金海一下子陷入了舆论旋涡,他知道他们说得都对,但放在自己身上,却一条也不成立。 这时,他充分体会到了母亲常说的那句话的含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别说是一个家,就是一个人,经的念法也多种多样,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咳咳,”老三夺回了话语权,“咱们也不能道德绑架老六啊,感情的事不能勉强,强扭的瓜不甜,如果老六实在不喜欢,咱们也不能强行喂他吃屎不是?咳咳,但是老六,我告诉你——” 他停顿了一下,语调变得做作起来,像一个迂腐的老学究。 “你如果接受不了她的不好,就不要轻易接受她的好,既想吃羊肉,又怕沾荤腥,这种好事是不存在的啊!你不喜欢人家,就及早说明,瞎眼狗都能看出来,人家对你可是真心实意的。你贪图那个肉窟窿,人家要的可是你的一颗真心,这不对等,就好比是拿钻石换土坷垃。要真大家一起真,要假大家一起假,要玩大家一起玩,是玩心,还是玩性,趁早给人家说清楚——不说了,睡!” 金海向来不喜欢老三的为人,但今天他觉得老三说得很有道理。 他决定,明天无论如何也要和李晓霞摊牌。 其实,李晓霞骗了金海,她在定东市,根本没有亲戚,她只是不想让金海花那个冤枉钱。 她早已想好了一个免费住宿的地方——火车站。 阳历四月的定东市,正是春寒料峭,夜间气温骤降,寒潮流动。 公交已停运,街上行人稀少,李晓霞自然舍不得打车,定东大学到车站不短的距离,她全靠步量。 她孑然一人背着行囊走在空旷的街上,心中难免泛起一阵悲凉。 他分明不忙,却不去看她。 但她马上调整好了心态,他还是很在乎自己的,怕自己吃不好,要下馆子;怕自己睡不好,要开宾馆,比起他的种种好,偶尔有点不完美,也是情有可原的。 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李晓霞终于到了定东火车站。 定东市这个高原城市,地处铁道交通的死角区,途经此地的火车稀少,所以火车站建得很小,好在门开着,她顺利进去了。 候车大厅里也是冷冷清清的,李晓霞很开心,因为有几个长椅子空着,正好可以睡觉。 可是当她走过去才发现,长椅子被一道道金属扶手分割成若干个单人座位,能坐不能躺。 她便坐了下来。 她今天累极了,洗了半天衣服,又在街上跑了一下午,兴趣所至,当时倒没觉得什么,现在歇下来,浑身疼痛。 椅子是硬铁皮的,没有任何软质材料垫衬,硌得她骨头疼。 不远处有个流浪汉蒙着被子睡在地板上,她此时倒很羡慕他,可惜他没带可铺可盖的东西,衣服穿得也不厚,不能睡在冰冷的地板上。 坐着不舒服,便站起来走一会儿,走累了再坐一会儿。 时间过得真慢,挂在墙上的大钟,半天也不动一下,仿佛定死了一般,李晓霞真想过去扒拉它几下。 当适应了这种煎熬,她也就不觉得煎熬了。 困意袭来,她睡着了。 第327章 分手并不难 睡了几分钟又醒了,坐着太难受了。 迷迷糊糊中,她也不顾形象了,不顾安全了,也不顾弄脏衣服了,身体从长椅上移动到地板上,姿势由坐着变成侧卧。 可是她又觉得冷。 这个季节,对于当地人来说,是最难熬的时候,暖气刚停,气温还没彻底回暖,夜间需要盖厚被子才能入睡,可是李晓霞只穿着一身单衣,也没带两件厚衣服,她原先以为,火车站一定有很多人,人多的地方必定温暖。 她把身体蜷缩了起来,很快进入了梦乡。 她是被保洁大妈踢醒的,天微微亮,候车大厅里多了不少人。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头有点闷,两个鼻孔也不通气,她意识到自己感冒了。 扎挣着起来,检查了一个掉了皮的人造革挎包,没丢失东西,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一下,就离开车站,向定东大学走去。 她觉得感冒越来越重了,身体很沉重,像背着千斤重担;脚步却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随时都可能栽倒。 坐公交去了定东大学,敲了半天金海宿舍的门,一个只穿着三角裤衩的男生才过来开了门,看见是女的,又咣地把门关上,喊了一声:“金海,你老婆来了!” 今天是周日,男生都爱睡懒觉,所以这个点,女生一般不会造访男生宿舍的,那个男生也就没做防备,在李晓霞面前走了光。 金海昨晚很迟才睡着,这会儿睡得正沉,听到李晓霞来了,不得不从温暖舒适的被窝里爬起来,坐在床上清醒了一会儿,这才穿起衣裤下了床。 定东大学的宿舍里没有卫生间,洗漱要去公共盥洗室洗。 金海端着脸盆出了门,看见李晓霞像个农村妇女一样坐在楼道的地板上,屁股下垫着那个人造革包。 他略感不悦地皱皱眉头,这也太不注意自己的形象了吧,这是学校,不是农村。 他更坚定了离开她的决心。 李晓霞可怜兮兮地说:“我感冒了。” 金海哦了一声:“那你等会我,我去洗把脸。” 他不能感同身受李晓霞此时的身体状态,只觉得她给自己丢了面子,还说陈慧土,她比陈慧土一百倍。 陈慧现在可是越来越淑女了,也越来越性感了,虽不比赵筱雨和白文漂亮,却比她们更迷人,总让人有一种想拥抱她的冲动。 走了几步,又回头喊道:“别进宿舍,他们都没起呢!” 他现在虽然一心想着和李晓霞分手,但当李晓霞看到舍友的半裸体时,他心里还是不舒服。 这当然不能怪那个男生,只能怪李晓霞不识眼头见识,像个愣头青似的,一大早往男生宿舍跑。 李晓霞本想跟着金海去盥洗室,但身体实在太虚弱了,浑身的骨头仿佛都支棱不起来了。 金海从盥洗室出来,看到李晓霞还在那里四平八稳地坐着,心中的反感愈甚。 但他没说什么,回宿舍放下脸盆,出来说了声“走吧”,便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了。 李晓霞挣扎着站起,提起包,迈开无力的双腿追了上去。 学校斜对面有个水饺馆,只卖带着三鲜汤的水饺,五元一碗,份量也很足,很受这帮穷学生欢迎。 金海今天没征求李晓霞的意见,径直走进这家水饺馆,点了两碗水饺。 李晓霞难受得自顾不暇,也没力气争论这些事了。 在等饭和吃饭的过程中,两人谁都没发一言,李晓霞等着金海关心一下自己的病情,金海却只是在盘算着怎么开口。 直到吃完水饺,李晓霞才说:“我感冒了,你不关心一下吗?” 金海今天的态度,让她很恼火,所以这话是带着十足的怨气的。 “感冒吃药啊,我又不是大夫。”金海淡淡地说了一句。 “你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我一直就是这样啊。” 李晓霞定定地看着金海,眼神中充满了愤怒。 金海也知道李晓霞正在看着自己,但他故作不见。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终于,李晓霞爆发了,用她虚弱的声音用力地嚷道:“你给谁摆脸呢?你分明不忙,却不去看我,我主动倒贴上门,你又给我来这一套,我真是受够了……” 她本来还有好多话要说,但是实在没力气了,过度提高分贝说话,提前透支了她残存不多的体力,背上一阵发麻,出了一身冷汗。 “对,受够了。”金海等的就是这句话,“你想让我经常来看你,想让我事事听你的话,想让我在你生病的时候嘘寒问暖,这都没错,可是我做不到,没办法,我就是这么笨,所以,我们不合适,到此为止吧,各自放生,各奔前程!” “你什么意思?”李晓霞的嘴唇颤抖着。 “就字面意思。”金海仍是一脸的冷漠。 “你——想分手?”李晓霞难以置信地望着金海。 金海没说话。 他忽然觉得,沉默是最好的处事之道,难怪人们常说“沉默是金”呢。 以前,面对李晓霞的教训和奚落,他要么费尽心机地解释,要么针锋相对地反驳,那还是因为在乎,这两天的相处,把他最后的一点点在乎都消磨殆尽了。 当然,更主要的是,欲生情,情生怜,才有那么多的在乎,昨天释放了欲望,情也就散了,连最后一点点怜惜和不忍心也荡然无存了。 此时此刻,他一点也不觉得分手有多难,一句话的事而已。 “你喜欢上别人了?”李晓霞试图猜测着原因。 “随你怎么想吧,事实上,是你一直对我不满意。”金海站起来,“就这样吧,保重!” 说完,在桌子上扔下十块钱,出了水饺馆,身影从窗户上消失,头也没回。 李晓霞僵在那里,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无法判断金海是不是在赌气,但这时候,让她去追他,那自己也太贱了。 “分就分,谁怕谁?”她说得很果决,站起来,也走了。 带着一股气,一时倒觉得感冒好了许多,身体有了活力,头也不闷了,神情气爽的。 但当她去了汽车站,坐上回黄水县的班车时,全身一下子泄了气,仿佛灵魂都要飞到天外去了,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悲伤铺天盖地而来,她哭倒在座位上。 车上的音箱放着任贤齐的歌曲: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你无怨无悔地爱着那个人,我知道你根本没那么坚强。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不是你的,就别再勉强。 …… 这更渲染了她的悲伤,她哭得更汹涌了。 第328章 二手货 李晓霞终于意识到,金海这次不是赌气,而是真的要离她而去。 她问金海为什么,金海只说了三个字:不合适。 她尝试着挽回了几次,均告失败,也就只得认命了,只希望时间过得快点,好让那个人留在她脑海中的记忆,早点磨灭。 为了和过去划清界线,她将长发剪短,并且搬了家,从酒厂对面搬到了赵小禹隔壁的院子,离她上班的喝点公司,步行只需五分钟。 但令她崩溃的是,她刚搬了家,领导就把她调回到酒厂上班。 她不禁感叹自己时运不济,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针对她。 酒厂有个文印员请了产假,让她临时顶那个女人的班,她由一个打杂的,变成了打字员,貌似职位有提升,但她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不适应这个新环境,况且打字耗神又费眼睛,工资又没涨一分。 在喝点公司那边,她虽然是个打杂的,但也是领导身边的人,外地办事处的员工见了她,还有三分客气。 而在酒厂这边,仿佛每个人都是她的上级,谁都可以对她颐指气使。 她觉得这一定是赵小禹搞的鬼,是他当初让自己学会打字的。 搬了家以后,她经常能见到赵小禹、陈慧和陈子义,相互很少说话。 她对这三兄妹没来由地排斥,尤其讨厌刚当上包装公司一把手的陈慧,举手投足拿腔作调,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相比来说,她觉得陈子义稍微顺眼些。 陈子义自从离开喝点公司以后,挣钱不挣钱,别人不知道,但他好像挺快乐的,每天穿着一身脏衣服回来,回屋洗了头脸,连同脏衣服也洗了晾出去,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就屁颠屁颠跑到外面玩耍去了。 有时喊几个和他一样做体力活的朋友回来,炖一锅肉,喝点小酒,小日子过得美滋滋的。 赵小禹常调侃他:“我发现这院子里,数你最开心。” 陈子义往往哈哈一笑:“我是,是个受苦的,如果再,再不开心,还干嘛要,要活着?” 他像变了个人似的,无论干什么,都蹦蹦跶跶的,嘴里时时哼着小曲,赵小禹打趣他时,他仍是那句话,我是个受苦的,如果再不唱歌,还干嘛要活着? 赵小禹忽然觉得,他的话好有道理。 慢慢地,赵小禹发现,陈子义和李晓霞走得挺近的,他好几次看见,李晓霞走进这个院子,进了陈子义的房间,房间里时而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赵小禹隐约有些不安,陈永文捡了个二手货,老大捡了个二手货,老二也捡了个二手货,老三老四不知底细,现在看来老八也要捡二手货了,奶奶的,这是家族传统吗? 好在自己不姓陈。 找了个机会,赵小禹旁敲侧击地向陈子义说了李晓霞的为人,当然不能告诉他,李晓霞打过胎,毕竟这中间还夹着一个金海。 在赵小禹的心目中,金海才是他的亲弟弟,尽管他不讨厌老八,但和金海比,还是差点份量。 陈子义说:“我,我又不和她找,找对象,管她人品怎样呢?” 凡事点到为止,既然老八如此说,赵小禹也不便说得太透,只能祝他好运了,倒也说不定,金海适应不了李晓霞,老八反而能适应她呢。 世事无绝对。 赵小禹仍在筹备着裸瓶装“黄水老酒”的上市工作,每天忙得昏天黑地。 不得不说,老赵给他派来的那个高级管理真得力。 这个人叫刘越,三十五六岁,是个外地人,上过大学,很懂公司运营那一套,把公司里里外外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省去了赵小禹许多后顾之忧。 但他的出色,和赵小禹不同。 赵小禹善于攻关和公关,善于乱中取胜,善于各种新奇的鬼点子,剑走偏锋,往往能出奇制胜,把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 刘越则是什么都懂,能及时地为赵小禹查漏补缺,说白了,他就是替赵小禹擦屁股的。 赵丁旺能给赵小禹配备这么一位助手,说明他是很懂赵小禹的。 赵小禹唯一的遗憾是,没能帮到许国庆。 为此,他给省城科技大学的宿舍楼打过电话,向许清涯表示了抱歉。 许清涯笑道:“你们大人的事,我哪懂啊,说什么抱歉呀,我爸一提起你来,就说不尽的感谢呢,我代表我爸,也感谢感谢你。” 忙碌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中考。 像往年一样,河浦中学的全体初三学生住在县里,参加中考。 那天吃过晚饭后,陈慧说:“九哥,芳芳明天也中考吧,咱们去看看她吧。” 赵小禹一想,真是的,差点把这茬忘了。 他当即给王校长打了手机,问到了他们的住处,就和陈慧驾车赶了过去。 自从毕业后,赵小禹经常去看望高美娥,和他们两口子处得挺好,加上赵小禹现在也算是半个成功人士,是河浦中学的骄傲,王校长也很喜欢他,两人处成了忘年交。 王校长经常开玩笑说:“你小子虽然混得不错,可是却树了一个坏榜样,我希望我的学生都像你这么出色,但又担心他们都学你,都念完初中就退学。” 赵小禹往往说:“那多好啊,那河浦中学岂不是比大学都牛了?要知道,大学毕业都未必能找到工作呢。” 他不仅和王校长两口子处得好,和教过他的所有老师都没有断了联系,时常带着礼物去看望他们。 初中三年,是赵小禹此生最难忘的时光,那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时隔多年,仍历历在目。 那是挨饿的三年,是挨打的三年,是青春萌动的三年,人一生中,只有那样一个三年。 两人去了那个宾馆后,见到了王校长和胡芳芳的班主任邬友为。 赵小禹问起胡芳芳时,王校长和邬友为都愣住了,说胡芳芳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 原来,他们今天要来县里时,胡芳芳说,她不和大家一起吃住了,她哥哥要专门接送她。 学校之所以统一安排住宿,是因为这帮学生都是农村人,既然胡芳芳有个城里人的哥哥,他们自然也不能勉强,就同意了。 也就是说,胡芳芳没跟大家一起来。 这回轮到赵小禹和陈慧发愣了。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赵小禹忽然骂道:“老胡你个王八蛋!”转身就走了。 陈慧向王校长和邬友为打了声招呼,急忙跟去了。 第329章 胡芳芳失踪了 赵小禹一边开车一边骂着胡明乐,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似乎忘了胡明乐是他的长辈,忘了九妹就在身边,在并不宽阔的乡道上,车开得似要起飞。 陈慧装作没听见,她知道,在这种时候劝他,就是火上浇油;也不敢提醒他开慢点,那样他会开得更快,只是紧紧地抓住门上的扶手,神经质地系上了安全带,在心里祈祷着:“九哥啊,你可别把妹妹送走啊!” 天刚黑,孙桂香和赵小蛇吃过晚饭,正在西厢房看电视。 母女俩因为选择频道争吵着,孙桂香要看琼瑶剧,赵小蛇要看金庸剧。 对于这个最小的家庭成员,赵大顺的亲闺女,孙桂香格外宠爱,但又很喜欢和她吵架,表现得自己也像个孩子似的,总是不忍不让,咄咄逼人。 家里越来越冷清,吵一吵,仿佛就多了些人气。 孙桂香站在当地,叉着腰说:“我平时忙得顾不上看电视,今天好不容易抽出点空,你就让我看一看嘛!” 赵小蛇盘腿坐在沙发上,双手紧抱着遥控器:“就因为你平时不看,剧情都连不上,也看不出个门头脚道来。” “看不出门头脚道,我看个红火热闹总行吧?” “这不挺热闹的嘛,张无忌单挑六大门派,比你家老九都厉害!” “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 “情情爱爱更无聊,除了误会就吵架,完了还吵不明白,越吵误会越深,我一个小孩子都看着幼稚,还山无棱,我们老师说了,那是山无陵。” “我为了这个家累死累活的,你就这样对我?” “我就是看着你累,才故意不让你看的,你好好歇着吧,看电视多费眼睛啊!” “写作业去!” “今天是星期六,明天我打上整工写作业,就怕作业不够写!” 孙桂香放弃了遥控器的控制权,走到电视机跟前,准备手动换台。 然而,赵小禹新买的这台新款彩电,上面只有几个黄豆大小的圆形按钮,和以前黑白电视机的旋钮盘不一样,和旧式彩电标着数字的键盘也不一样,没人教过她怎么换台,又怕按坏了,一时竟无从下手。 但她不放弃,扑过去暴力抢夺遥控器。 赵小蛇身手敏捷,从沙发上跳起来,踩着靠背上了窗台,眼睛一刻不离电视机屏幕。 就在这时,听到一阵急促的咣咣声,有人在拍打着院门。 孙桂香吃了一惊。 自从赵天尧去世后,一到天黑,她就把大门锁了。 是谁呢?家里人都有钥匙啊。 听这声音,似乎来者不善。 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去开门,赵小禹的声音传了进来:“妈,快开门啊,大黑夜的,锁门干嘛?” 正在和“不孝女”生气的孙桂香终于找到了出气口,出了西厢房,几步过去开了门,嚷道:“大黑夜不锁门,你说什么时候锁门?你以为你妈在偷人吗?” 赵小禹和陈慧走进院子,赵小禹可没空理会院门应该什么时候锁的问题,也没空理会他妈是不是在偷人的问题,着急地问:“妈,芳芳呢?” “芳芳?”孙桂香一怔,“不是去县里考试了吗?” “啊呀,老胡这个灰个泡!”赵小禹骂了一句,径直往胡明乐的房间里走。 “个泡”是此地方言,也是当地人常用的骂人话,细究起来,十分恶毒,有私生子和杂种的意思。 若对敌人或仇人使用,那就是这层意思。 但多数时候并没有这层意思,只是朋友之间嬉笑怒骂的词语,甚至还代表着几分亲昵。 比如女人对自家男人说:“你个泡又去哪鬼混了?”这是撒娇。 比如男人对自家女人说:“你个泡好亲呀!”这是疼爱和宠爱。 比如父母对孩子说:“你个小个泡又害甚了?”则是慈爱了。 这就是方言的博大精深之处,一个词语,在不同人之间,在不同的语境下,涵盖了从最爱到最恨的所有内容,且准确到无可替代。 但这个词,最大的忌讳是,晚辈坚决不能对长辈使用,如果使用了,打死你也活该。 此时的赵小禹愤怒至极,哪管什么辈分? “小禹,芳芳怎么了?”孙桂香急忙跟上,“她昨天回来了,今天又走了,说是要去县里中考,我给她带了钱,难道她没去县里吗?我让她给你打电话的,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赵小禹一脚踹开胡明乐房间的门,喝问道:“你让芳芳去哪了?” 胡明乐正躺在床上玩着小霸王游戏机,听到问话,茫然地望着赵小禹,说了和孙桂香同样的话:“她不是去县城参加中考了吗?” “中考你妈个鸡毛!”赵小禹扑过去,提住胡明乐的领口,“快说,芳芳去哪了?” 胡明乐一慌,小霸王游戏机掉到了地板上,碰到了什么按键,发出了电子音:“小霸王其乐无穷啊!” 陈慧皱皱眉头,九哥这个脾气还是改不了,赶忙劝道:“九哥,淡定,淡定,你让他慢慢说。” 从看守所出来后的陈慧,不知跟什么人学会了“淡定”一词,几乎成了口头禅,她现在的性格也变得像这个词一样,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很“淡定”。 “我真不知道芳芳去哪了?”胡明乐仍是一脸的茫然。 “你别给老子装,芳芳没去中考你不知道吗?”赵小禹吼道,“快说,芳芳去哪了?” 孙桂香这时才反应过来,她以为胡明乐会在芳芳中考完,又要耍些小把戏,不让芳芳去上学,没想到这个老东西直接不让芳芳参加中考了,来了个釜底抽薪。 这还了得,一旦错失了中考,那就彻底无缘高中了,这一生,就算毁了。 她气不打一处来,也上前去声讨胡明乐:“老胡,我伺候了你五六年,你竟然给我干出这种事来,你对得起我吗……” 她哭了,说不下去了,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 “我没让她不参加中考啊,我知道小禹现在出息了,不差高中那点学费……”胡明乐无辜地说。 “你信不信,我把你的底全兜出来!”赵小禹使出了“杀手锏”,“快说,芳芳去哪了?” “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知道啊!”胡明乐哭笑不得。 “胡叔,”陈慧上前两步,“现在不是芳芳能不能参加中考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是,芳芳失踪了,她那么大点个小女孩,你就不怕她出点什么事吗?” 淡定的她,准确地击中了胡明乐的软肋,胡明乐的脸顿时白了。 第330章 狗兄妹和狗男女 昨天下午,住校的胡芳芳回来了,用自行车驮回了住校的行李,说她明天要去县里参加中考,学校统一雇车走,到县里统一安排食宿。 孙桂香给她钱,她不要,说她的钱可多呢,管够花。 孙桂香知道这孩子上初中三年攒了不少钱,因为她总是舍不得花钱,孙桂香每周都给她拿不少零花钱,逼着她花;赵小禹更是出手大方,甚至一次性给一百,但她还是硬塞给她三百块钱。 吃过晚饭后,胡芳芳去了胡明乐的房间。 胡明乐问她:“你觉得你现在能考上哪个学校?” 胡芳芳开心地说:“邬老师说,要是发挥好的话,能上三中,三中今年扩招了。金海哥哥给我辅导了一个寒假,我进步很大。” 胡明乐点点头,又问:“那要是发挥不好呢?” 胡芳芳底气不足地说:“那就不好说了,老师说,全市三万多名考生,一分就能定生死。” “那就是说,也有可能考上二中?” “嗯。” “芳芳,”胡明乐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听说二中就是个流氓学校,上了不如不上,不如趁早出来适应社会,你看看你小禹哥哥,没上高中,现在混得不比谁强?还有你陈慧姐姐也不差。不过你要是想上,爸爸也不拦你,现在你小禹哥哥有钱了,不差那点学费的。” 叹了一口气,“只是爸爸欠这家人太多了,尤其是欠你孙阿姨的,这辈子恐怕是还不清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爸爸不替你做决定。” “嗯,爸爸,我知道了。” “你个贱玩意儿,不仅人贱,嘴他妈的还贱!”赵小禹听完,把胡明乐掼到床上,转身出了屋。 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到胡芳芳,这么晚了,这孩子能去哪呢? 她的同学都去了县里,她在这地方还认识谁呢? 赵小禹最后决定:“去河中看看!” 孙桂香说:“我也走!” 赵小禹开着车,坐在副驾上的孙桂香一直哭哭啼啼,一会儿担心胡芳芳错过中考,一会儿又担心她想不开,寻了短见。 “姨姨,”坐在后面的陈慧安慰道,“你放心吧,芳芳不会想不开的,她那人,你又不是不了解,她最怕给你们添麻烦了。” 孙桂香恨恨地说:“那要是万一呢?她还是个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 “不会的,我敢打包票,我看人向来很准。” “准个屁,那你咋不事先看准这事?”孙桂香心中着急,难免强词夺理。 陈慧笑笑,没再争辩,心想,我哪次看得不准了?没看准九哥,还是没看准筱雨?全世界最好的两个人,都让我傍上了。 但她也有一丝隐忧,她倒不担心芳芳会寻短见,芳芳虽然敏感,却很乐观,她是怕她一个人出去了,会遇见坏人。 芳芳毫无社会经验,难免会着道,自己号称看人很准,不是也差点被人拐卖了吗? “大不教,小不会,都怪你们这对狗兄妹!”孙桂香又说,“就是你俩开了这头,芳芳才会有这样的想法!狗兄妹,恨死你们了!” 陈慧笑了,心想,你咋不说狗男女呢? “姨姨,不会有事的,芳芳就是为了躲开中考,中考一完,她肯定会回来的。” “屁话,那不就错过中考了吗?你现在本事大得都能让上面单独安排一场考试了吗?” “姨姨,”陈慧笑道,“我可没那本事。咱们退一万步讲,就算芳芳错过了中考,没被高中录取,我和九哥也会拼尽全力,让她去上全省最好的私立高中,一样能参加高考,一样能上大学。我现在挣的工资不多,但挣一分是一分,全给芳芳上学用。” 孙桂香的气顺了些,但仍是哭哭啼啼,说芳芳来到这个家十来年了,还像个外人似的,受苦总在前头,享福排不上队,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却让她那个自以为是的瘫子爹断送了。 “我真该让小禹把他拉到乌加河里喂了野鸭子!”孙桂香痛心疾首地咒骂着胡明乐,“你们说说,他一个大男人,做的那叫什么事?扑得虎一样,找武家人报仇,仇没报成,把自己搭进去了;家里但凡遇到点事,忙帮不上,尽瞎添乱!一个大男人,长着一张女人嘴,说话就像嚼烂腌菜似的,叨叨叨叨,没完没了……” 到了河浦中学,学生们正在上晚自习,教室里放出灯光来,校园里静静的。 赵小禹望见一间办公室的灯亮着,一个女老师正坐在桌子前批改着作业,认出是高美娥,便走了过去。 着急之下,他也顾不上礼貌了,没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高老师,你见胡芳芳没?” 高美娥听了事情的经过后,也很着急,她去年又送走了一批毕业生,现在带初一的班主任,并不知道胡芳芳这两天的情况,只是说:“胡芳芳今年的学习突飞猛进,很有希望考上三中,要是不参加中考,可惜了。三中虽然不如一中,但也是好学校。” 她带着三人去了胡芳芳的宿舍,门从外面上了锁,用手电从窗户上照了照,里面的床铺全搬空了,只剩下一层床板。 又逐一去教室里打问了一番,大多学生不认识胡芳芳,偶尔有个认识的,也说没见。 赵小禹猜测:“她是不是住在乡里的旅馆?” 几个人觉得有可能,不然她还能去哪呢? 河浦公社只有一条正街,几家旅馆,都是开在这条街上的,逐个找了一遍,仍未找到胡芳芳。 赵小禹吓得脸都白了,冷汗直冒,急得像热锅上蚂蚁。 他一口气跑到黄渠边上,望着夜色中奔腾的河水,浑身发抖。 黄渠又名丰季渠,是晚清开渠大王王同春的杰作,但当地人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残渠,是“残酷的渠”之意,因为它每年都要吞噬几条年轻的生命,有不慎落水的,也有自己跳进去的。 几个人追上赵小禹,高美娥怜惜地摩挲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没事的,不怕,噢,小禹,咱不怕,芳芳不会傻事的,我了解她,她的性格很开朗。” 就在这时,赵小禹的手机响了。 第331章 弃考 今天早晨,胡芳芳很早就去了学校,别的同学还没来,学校雇的大巴车也没来,她把自行车锁进学校的公共车房里,就坐上班车去了定东市。 听了爸爸的话以后,她决定不参加中考了。 如果考上县二中那样的学校,确实不如不考,县二中就是河中学生的噩梦。 她无法确定自己会不会考上县二中,或者职高,这半年来,她的学习确实有了很大的进步,但从小属于差生的她,还是非常的不自信。 她知道,无论她考上哪个学校,孙阿姨和小禹哥哥一定会让她上的,与其那样,还不如不考,省得自己纠结,也给家里减轻负担。 她知道自己很无用,没有小禹哥哥和陈慧姐姐那么厉害,但大用没有,小用还是有的,比如帮助孙阿姨料理家务。 她原本想着,就在公社的旅馆住两天,等中考完了再回去,但又觉得不行,公社实在太小了,她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房间里不出来,出来就有可能碰到认识她的老师。 而后她又想去县城,可是同学们都在那里呢,小禹哥哥和陈慧姐姐也在那里呢,保不准就遇上了。 最后她决定,去定东市。 从公社到定东市有两趟班车,一早一趟,半上午一趟,她坐的是一早那一趟。 那时太阳还没出来,凉爽的空气中带着夜的潮湿,胡芳芳的心也有点潮湿,虽然是暂别,但当班车驶出公社那条街时,她的眼眶也有点潮湿。 不过她马上开心起来,这是她自己的决定,和别人无关,做自己决定好的事,有啥不开心的? 胡芳芳虽然在很小的时候,跟爸爸走过两年江湖,但经过的地方,多是偏远的农村,偶尔也去城里上货,也逗留不了多长时间,时隔这么多年,早没有印象了。 对于新建队的人来说,定东市就算是大城市了,为此,胡芳芳竟然有点兴奋,她即将要在那个繁华的大城市里生活三天。 昨晚她已计划好了,等到了定东市,白天就在街上逛,逛各种商场,买件小东西犒劳一下自己,还要给孙阿姨、小禹哥哥、金海哥哥、小蛇妹妹、筱雨姐姐、陈慧姐姐每人买一件,要比给自己买的贵才行。 对了,还要给爸爸买。 她现在有钱。 晚上找家便宜的旅馆住下,第二天接着逛,逛公园,听说那里可以划船。 邻座的一位大爷看到胡芳芳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便问她:“你是学生吧?” “嗯。” “你在市里上学?” “不,我去市里参加中考。” “中考不是在县里吗?” “我去市里考!”胡芳芳得意地说。 农村大爷对上学的事了解不多,也没再追问。 太阳升起一杆高,胡芳芳在定东市汽车站下了车,随着人流出了车站,她就和这座大城市亲密接触了。 虽然这座城市没有电视里的大城市繁华,没有一眼望不到顶的高楼大厦,和一眼望不到头的立交桥,但也足令她眼花缭乱了。 街上到处是车,到处是人,喇叭声,自行车铃声,人们的吵嚷声,各种口音、各种声调的叫卖声,热闹非凡。 胡芳芳转动着身体,把四周的景物印在脑子里,以免回时找不到这里,然后就选定一个方向开始走,走过的路,她都记在心里。 看到一辆公交车停在路边,门打开了,一群人往上挤,胡芳芳也兴冲冲地跑了过去,然而她却没上车,因为她看到公交的玻璃上贴着一行字:票价一元,不设找零,请主动投币。 在此之前,她听说城里的公交车很便宜,二角起价,可以坐五站地,全程是五角,却没想到这么贵,还不设找零。 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想体验一下坐公交,花一元钱不值当。 如果刚坐了一站地,就看到了好玩的地方,那岂不是花了冤枉钱? 还是步走吧,要腿是干嘛的? 她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只见街道两侧全是饭店,并不见商场,便询问路人,叫声“叔叔好”,或者“阿姨好”,“附近哪有商场?”得到答案后,再说一声“谢谢”。 在路人的指引下,她很快找到一家商场,她跑进去,一层一层地逛,翘着马尾辫,不亦乐乎。 在一家针织品店,她看到一条漂亮的黑白格子围巾,觉得围在孙桂香的脖子上一定很好看,问了问价格,吓得扭头就跑。 妈妈呀,一条围巾竟要一百多! 但那条围巾是真的好看。 胡芳芳的审美眼光,在女生中是出了名的,她总是能买到比别人好看的东西,女同学们偶尔去公社的商店买个头饰、发卡之类的小物件,总要带上她做参谋。 之后,她又问了一些商品的价格,都贵得离谱,一支钢笔竟然也要一百多。 过了一阵眼瘾后,她意犹未尽地离开这家商场。 遇见路人再问:“哪里有便宜的商场?” 那人指了一个方向:“你顺着这条街,过三个红绿灯,右转,一直走,走到尽头,那里有家菜市场,全市最便宜。” “我不买菜,我要给家人买些小礼物。” “那里什么都卖,不只是卖菜。” 胡芳芳半信半疑,还是沿着那个方向走了。 过三个红绿灯,右转,走了一会儿,看到街道两侧全是大大小小的针织品店,她边走边看着。 忽然,她看到了和商场里那条完全一样的黑白格子围巾,就挂在门口的多用衣架上,尽管知道它的价格很贵,但她还是走了进去。 “阿姨,这条围巾多少钱?” 阿姨是个胖乎乎地中年女人,看了一眼,说:“五十。” 胡芳芳激动得掏出钱来,正要给那个阿姨,又缩回了手,问:“能便宜吗?” 阿姨笑了,说:“你钱都拿出来了,还讲什么价呀?我们这是工厂店,利润很小。” 胡芳芳羞羞地一笑:“我钱不多,还要买别的东西。” “那就以后再买吧,现在是夏天,用不着围巾。” “我是农村的,来市里一趟不容易,我想现在就把它送给我妈妈。”胡芳芳不知怎么描述她和孙桂香的关系,便使用了“妈妈”这样的称呼。 这不算撒谎,其实在她心里,早把孙桂香当成了自己的妈妈。 第332章 送给全家人的礼物 阿姨似乎来了兴趣,摘下那条围巾:“行吧,三十,不过这是羊毛的,不是羊绒的,可别让你家大人说,我哄小孩子呢。” “嗯,我知道。”胡芳芳高兴地将钱递过去,接过围巾,“谢谢阿姨!” 阿姨抚摸了一下胡芳芳的头:“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和我姑娘一般大,可比她懂事多了,还知道孝敬长辈呢。” 胡芳芳将围巾折好,装进书包里,并不走,又看其他东西。 然后,她又花四十元买了两条红围巾。 “这是送给我两个姐姐的。” 又花了三十块钱买了两副手套。 “这是送给我两个哥哥的。” 还有送给爸爸的礼物,这家店里没有,再到别处买吧。 最后她又看中了一顶带着两个毛球的粉色帽子,问阿姨多少钱。 阿姨越发喜欢这个小姑娘了,说:“这个单买是二十,你买了这么多,就免费赠送你吧。” “真的吗?” “真的。” 可是,胡芳芳脸上的笑容马上又消失了,拿着那顶帽子,迟疑不决。 “怎么了,白送的东西还嫌不好呢?”阿姨问道。 “不是,这个帽子是真好看,我很喜欢。”胡芳芳解释道,“可我是要送给我妹妹的,觉得送她一个免费的东西不合适。” “那你就给二十吧。”阿姨说。 胡芳芳可不干,你已经答应免费了,现在再要钱,怎么感觉好像自己吃了亏似的。 阿姨笑了,“又舍不得了?” 胡芳芳羞赧地笑了笑。 陈姨说:“那你再看看别的,我给你一个适合你妹妹的价格。” “可我就觉得这个好看。”胡芳芳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那顶粉帽子。 阿姨想了想,冲胡芳芳伸出一只手:“来,把你买的东西全掏出来!” 胡芳芳不解其意,但还是把刚刚装进书包里的三条围巾和两双手套,全掏了出来。 “我不卖了!”阿姨把刚刚收到的钱,又还给了胡芳芳。 胡芳芳接过钱,不解地问:“为什么?” “算错账了,我得重算,感觉我亏了!”阿姨把胡芳芳手里帽子也夺过来,和那些东西堆在一起,一件一件地拿起,展示给胡芳芳看,“这条围巾还是三十,这两条,也是三十吧,这两双手套——还是三十吧,这个帽子,十块,总共一百。” 胡芳芳愣住了,这不是和刚才的价格一样吗? 旋即反应了过来,嘻嘻一笑,还能这么玩? “你到底要不要啊?”阿姨也笑了,“不要我就挂起了!” “要,我要!”胡芳芳开心地把钱交给阿姨,将那些东西,一件一件地叠好,装进书包里。 但她还不走,她看到偌大的店里,只有阿姨一个卖货的,扭捏了一会儿,问道:“阿姨,你店里还雇卖货的吗?” 阿姨愣住了,问:“谁要干?” “我。” “你不上学了吗?” 胡芳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学习差,考不上高中。” “你考了吗?就说考不上!”阿姨说着,忽然咦了一声,“对了,好像中考就在今天吧?” “嗯,”胡芳芳点点头,透过门口,望了望爬到半空中的太阳,“上午考完了,没考好,关键是我没学好,下午肯定也考不好,题太难了,我都不会。” 她说了谎,实际上,中考明天才正式开始。 “那也得考!”阿姨严肃且严厉地说,“考不上好学校,就上爬学校,高中还有机会。就算考不上,复读也要再考,这是每个人都要走的路!” 突然看到胡芳芳的眼角滑出了泪珠,便走到她面前,帮她擦去泪,语气也变得温柔起来。 “好孩子,继续考,阿姨相信你能考好的,你现在这么小,没人敢雇你,使用童工可是犯法的。再说现在是淡季,阿姨的工厂都停工了,店员都打发了,不需要人。” 她又摸了摸胡芳芳的头,“去吧!中午休息好,下午争取考好!” “嗯!”胡芳芳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背起书包正要走,阿姨又问:“你给妈妈、姐姐、哥哥和妹妹都买了礼物,为什么不给自己买?” 胡芳芳指着一个方向反问:“一直往那边走,是不是有个菜市场?” “是啊!” “菜市场是不是不只卖菜,什么都卖?” “嗯,货是挺全的。” “那里的东西,是不是全市最便宜的?” “差不多吧,不过都是低档货。” “我就去那里给自己买!”胡芳芳说着,步履轻快地出了店。 走出几步,听到阿姨叫她,便站住了,见阿姨手里拿着同样一顶粉帽子。 “你不是喜欢这个帽子吗?阿姨送你一个!” “不用了,谢谢阿姨!”胡芳芳说完,转身继续走,步履更轻快了。 爸爸说过,不能占别人便宜。 很快到了菜市场,这里果然什么都卖,顾客也很多,但是东西似乎并不便宜。 胡芳芳在一个摊位上看中一个发卡,一问价,竟然要二十,比给妹妹买的礼物都贵了。 她也没讲价,放下就走开了。 老板在后面喊她:“你给多少?” “最多给你四块!”胡芳芳伸出一个巴掌,觉得还是有点多,又把大拇指屈了回去。 “四块不好听,加一块,凑成五块。” “我就有四块。” “好好,拿去吧,真是的,比我还抠!” 买完发卡,胡芳芳犯了难,该给爸爸买什么呢? 爸爸不出门,用不着围巾、手套、帽子这些,连袜子都用不着,他自己本来也会织毛衣。 他不上学,钢笔也用不着。 想了无数个选项,似乎都用不着。 买吃的吧,又不能只让爸爸一个人吃,那就算不上是给他的礼物。 边想边逛着,一家礼品店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便走了进去。 这里的东西真是多啊,而且五彩缤纷的,可是都不适合送给爸爸,都是些少男少女的礼物,中看不中用。 忽然,一个透明的水晶球映入眼帘,她的心莫名一动。 那个水晶球放在一个黑色的盒子上,不知是怎么弄的,里面好像装着透明液体,有两颗红红的心自由自在地飘着,飘着飘着,就会撞在一起。 每当它们撞在一起,胡芳芳的心脏就剧烈地跳动一下。 她的脸莫名地烫了起来。 第333章 咱们回家,明天考试 老板走过来,拿起那个水晶球,拧了几下盒子上的发条,一阵叮咚叮咚的音乐声便传了出来,原来还是个音乐盒。 这种东西,港台电视剧里很流行,往往是情侣之间互赠的礼物。 “这个很流行的,开张买卖,四十拿走!”老板说。 胡芳芳却转身跑了。 老板在后面喊:“三十五……三十……” 胡芳芳没理她,跑得更快了,一直跑到老板看不见她的地方才停下来,一颗心兀自在咚咚地狂跳着。 她不是嫌价格贵,是不想让老板看到她满脸通红的样子。 她平静了一会儿心情,摇摇头,凄然地想,最好的东西,自己不配拥有。 把整个菜市场逛了一遍,没有看中给爸爸买的礼物,便离开了。 又逛了几家商场,终于花三十元买了一块手表。 全家人的礼物,终于买齐了,剩下的时间,一心一意地玩就好了。 太阳偏西,已是半下午了,腹中的饥饿感,让胡芳芳意识到,她忘记吃中午饭了。 反正饿得也不厉害,心想,一准晚上再吃吧。 完成任务的胡芳芳精神抖擞,两条腿像安了电动马达似的,一刻不停地走。 对她来说,城里的一切都很新奇,即使是无人的广场,她也逗留了好长时间,那漂亮的花池,那高耸入云的旗杆,那么大而空旷又平整的场面,碾麦子一定很好用。 她最后去了公园。想去划船,被价格劝退。 好在公园里有免费的猴子可看,有免费的音乐可听,有免费的运动器材可玩,有免费的池水可洗手脸和脚…… 天彻底黑了下来,公园里的人更多了,摆摊的也都出来了,卖玩具的,卖小吃的,乱哄哄的,像公社开交流大会一样。 她没戴表,从公园里出来,不知是几点,饿极了,沿街走了一会儿,忽然看到一家水饺馆,玻璃上贴着“水饺五元一碗”的字样。 她本来是准备吃面的,看到水饺两个字,就有点忍不住流口水了,想到自己中午没吃饭,两顿饭合成一顿吃,就临时决定奢侈一回,价格还能接受。 水饺馆里顾客很多,都是些年轻男女,有说有笑的。 胡芳芳问老板,碗是多大的碗,老板指了指别人饭桌上的碗。 那么大啊,真是实惠! 但胡芳芳怕吃不下,便问:“叔叔,能给我来半碗吗?” 老板相了相胡芳芳,似乎觉得她确实吃不下一碗,便转身撩开后厨的半截白布帘,冲里面喊道:“煮个半碗的!” 哇,真可以煮半碗啊,比吃面才贵五毛钱,可这是饺子啊! 老板让胡芳芳找个座位坐下等一会儿,胡芳芳也没坐,就站在那里等着。 水饺都是早已包好的,煮时数个数,几分钟就煮好了。 胡芳芳从老板手中接过热气腾腾的水饺,迫不及待地想吃了,说声“谢谢叔叔”,就小心翼翼地双手端着碗,朝一个空座位走去。 说是半碗,其实很满了,只是饺子少了,汤却没少。 老板真是个好人。 “芳芳,你怎么在这儿?”胡芳芳吓得一哆嗦,碗差点脱手。 她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能遇到金海。 金海也要了一碗水饺,两人找了个空位坐下来吃着。 开始,无论金海问什么,你来市里干什么?和谁来的?怎么还背着书包?胡芳芳总是一言不发,后来金海生气了,胡芳芳才说了实话。 金海说:“你尽管去考吧,我辅导了你一个寒假,你已经今非昔比了,考不上一中和三中,也能考上四中和五中,肯定不会差到只能上二中,我敢保证!” 他是真心希望胡芳芳去参加中考的,在那个家里,他投入过最大心血的,就是辅导胡芳芳功课。 他也想借此机会,狠狠地证明自己一次。 胡芳芳的眼泪滚出眼眶,吧嗒吧嗒地掉进她面前的汤碗里,碗里的汤就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就餐的高峰期过去了,之前还人满为患的水饺馆,转眼之间,就只剩下零星的几个顾客了。 “金海哥哥,”胡芳芳眼泪汪汪地看着金海,“我不想上了,求你不要告诉他们,就当你没见过我,我过两天就回去。” “上不上,完了再说,先去考吧。”金海安慰她,“咱们家——老大给我下了死命令,让我一定要把你辅导进县一中,现在到了检验战果的时候了,你可不能掉链子。” 听到这话,胡芳芳泪如泉涌,哽咽着说:“我对不起你们……” 一个小时后,赵小禹、孙桂香和陈慧走进这家水饺馆。 金海和胡芳芳站起来,胡芳芳低着头,不敢看他们。 看到胡芳芳,孙桂香气得浑身发抖,面部肌肉抽搐不停,她忽然抬起一只手,被赵小禹按了下去。 赵小禹看了陈慧一眼,陈慧领会其意,抓住孙桂香的胳膊,貌似关心,实则是防她出手打人,孙桂香和一般人不一样,越老脾气越大了。 赵小禹给金海来了个拥抱,拍了拍他的背。 “好小子,干得不错!” 然后他看着胡芳芳。 胡芳芳抬起头:“哥哥,我……” “什么都不用说,”赵小禹抱了抱她,“咱们回家,明天考试!” 老板用一只长条盘端出三碗水饺,放在桌子上。 陈慧说:“我们没要水饺。” 老板呵呵一笑:“吃吧,我请客!我们店有个规矩,凡遇上高考和中考的学生,都免单,喜庆大家一起沾。” 吃完水饺,金海和胡芳芳坐上赵小禹的车,一起回了家。 金海其实前几天就已经放了暑假,只是他想趁着同学们都不在的时候,一个人去绒衫厂的食堂吃几天饭,多看几眼那个叫白文的人间仙女,即使发生什么不愉快,也没有同学笑话他。 这段时间,白文天天去绒衫厂的食堂吃饭,或许她之前也是天天去那里吃饭,只是她去的时间比别人早一些,金海难得遇见一次。 放了暑假的金海,可以完全匹配她的时间。 金海发现,白文似乎不记得他了,这对他来说,有点失落,却也是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改变了策略,不再去“勾引”她了,只是常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活动,搔首弄姿,像《动物世界》里的那些雄性动物一样,尽情挥洒自己的气味,给对方营造一种恍恍惚惚的,在梦里见过的感觉。 金海还发现,白文有个有钱却粗大的爸爸,拿着大哥大,开着桑塔纳,还领着一个漂亮的二老婆,白文似乎很排斥那个女人,总是给她眼色看。 这和金海曾经的家庭何其相似,或许两人能从中找到共同话题。 可他对赵小禹说的却是:“我想利用假期找份实习工作,只是现在还没找到。” 赵小禹表示非常支持:“好,很好!实在不好找,还有两条路可选,一,回家卖酿皮去,别小瞧那个工作,你真要做好了,出了社会,如虎添翼。你们大学生有学历,有格局,缺的是勇气和脸皮厚,还有不肯放下身段;二,等芳芳中考完,你到县里来,每天跟着我,去上流社会看看,成功人士是怎么叱咤风云的……” 后面的陈慧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 坐在副驾上的孙桂香回头呛了一句:“还笑,都不是你俩带的好头?” 第334章 优秀和普通 第二天,胡芳芳跟着赵小禹和陈慧去了县里,临走时,孙桂香给他们下了死命令,说胡芳芳如果少考一门课,她就卸这对“狗兄妹”一件子。 赵小禹哈哈大笑:“妈,你怎么比武家人还狠呢!” 孙桂香甚至要亲自去县里督阵,赵小禹没同意。 “妈,你就别给芳芳增加压力了,再说我那小屋,也住不下那么多人。” 也许赵小禹怕孙桂香真的会卸他一件子吧,考试的三天,他全程陪同,把胡芳芳送到考场后,他并不离开,就坐在车里等,一直等到胡芳芳考完,再接她回家。 陈慧则负责胡芳芳的后勤保障,一日三餐,保质保量,晚上还要帮助胡芳芳温习次日要考的功课。 她虽然离开学校已久,但毕竟有高中基础,而且一直没有中断学习,辅导胡芳芳自然是绰绰有余,尽管没有金海那么牛。 这项工作,赵小禹本想让金海负责来着,但他一来县城,赵小禹就得和两个女孩睡炕,虽然都是他的妹妹,炕也很大,但他还是感觉极度别扭。 年龄越大,赵小禹越来越封建了。 正好赵筱雨也放假了,她就加入到为胡芳芳中考保驾护航的工作当中。 但她什么也不会做,开始跟陈慧学做饭,却不用心,反而还扰乱了陈慧的节奏,惹得陈慧不时地埋怨她。 有时,陈慧在炒菜,她就凑在跟前,趴在她的肩膀看,陈慧便从锅里夹一块肉,塞进她嘴里,嗔怪一句“小馋猫”。 赵筱雨发现,她和陈慧的关系正在发生着某种奇妙的变化。 她还是她,还是那个不想唱歌跳舞,只想修飞机的“小太妹”。 陈慧却不再是那个事事都对她言听计从的小妹妹了,她成熟了许多,完全像个成年人了,甚至像自己的妈妈了。 有时,陈慧嫌赵筱雨总是捣乱,就把她推出门外。 “快去陪你的男朋友去,他一个人无聊得要死,你烦得我要死!” 于是,赵筱雨就跟着赵小禹,坐在车里等胡芳芳。 但她又坐不住,总想到处跑。 这时她发现,赵小禹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变得深沉了,变得世俗了,不再是那个离经叛道,生冷不忌,油盐不进的小土匪了,不再是那个游泳都要唱摇滚的小流氓了。 他变得优秀了,更像个男人了,却也变得普通了。 这天,两人坐在车里,赵筱雨忽然说:“老九,我有点不爱你了。” 赵小禹定定地望着她。 “你别多想啊,艺校那些男生,没一个我喜欢的。”赵筱雨首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都是些表里不一的家伙,一个个故作深沉,故作另类,其实骨子里,比任何人都平庸;偶尔有个出类拔萃的,却满脑子低级趣味。” 赵小禹盯着赵筱雨的胸脯,嘿嘿一笑:“低级趣味,谁不喜欢?我也喜欢。” “那你低级一个给我看看!”赵筱雨挺了挺胸脯。 “小心我对你采取核打击的!” “你来呀,谁怕谁?” 赵小禹望了望到处扎堆的考生家长,到底没敢,只是如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下赵筱雨的嘴,笑了笑:“等晚上的,打击得你跪地求饶才算!” “怂了吧?就知道窝里横!谁跟你晚上啊,有胆量就现在,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玻璃放下来,你敢吗?哼!”赵筱雨白了他一眼,把话题转回到正轨上来,“我在想,人长大了都会改变,可到底是因为什么改变的呢?是生理原因,还是社会规则,还是生存压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都有吧。”赵小禹听懂了她的意思,“我五六岁的时候,光着屁股满村子跑,总不能现在也光着屁股满街跑吧?” “你和我说的不一样,你举这个例子太极端了。” “其实是一样的,每个人想好好活着,有钱任性,没钱任命,不想任命,就努力在规则之内谋取尽可能多的利益,可以不讲武德,但一定要讲公德。” “又是钱,我不想做金钱的奴隶。” “那是因为,你已经是金钱的主人了。” “也许是吧,但是我喜欢上你的时候,你还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呢。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让我动心吗?” “什么时候?” “唱着摇滚,在大渠里游泳的时候;光着膀子,开着四轮车碾麦子的时候;为了救出慧慧,疲于奔命的时候……” “那也是因为我在积极地改变生存现状,如果我好吃懒做,年纪轻轻就沿街乞讨,整天蓬头垢面,臭气熏天的,你还会喜欢我吗?” 赵筱雨噗嗤一声笑了,挪动着身体,轻轻靠在赵小禹的肩头,抓住他的手。 “老九,我还是最爱你的,没办法,全世界只有一个你,谈恋爱比他娘的高考都难,高考至少还有那么多的学校,和那么多的专业可选,可是谈恋爱没得选择,我又不想服从调剂,所以只能被你强制录取了。老九,原谅我刚才说的话,你千万别以为我真的不爱你了,只是,我总担心你将来会变成我爸那样的人,他是个优秀的人,却也是个普通的人。可能我还没长大吧,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别想那么多了,”赵小禹忽然说,“想不想玩点刺激的?” 第335章 谣言的力量 赵筱雨坐直了身体:“什么刺激的?” “就你刚才说的啊,你不是说我怂吗?” “啊,你还真敢在这儿啊?”赵筱雨立刻警惕起来,身体往后撤了撤,生怕赵小禹给她来个突然袭击,一手抠起了车门的门环,准备随时逃跑,“你别乱来啊,我可不想被人围观!” 赵小禹大笑起来:“原来你也是个怂包,我还真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 笑完了又说:“慧慧刚从看守所出来时,跟我说过,她说假如她考上了一所公办大学,就是死皮赖脸也要跟我借钱去上,民办的她就没兴趣了。她说她付出的辛苦不比县一中,甚至市一中的学生少,可能更多,可结果却是天壤之别。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你看看市一中,一天天在吹牛,号称他们的一本率达到了百分之百,那不是废话嘛,他们把全市顶尖的学生都招去了,把全市顶尖的老师都要走了,换作我当校长,也差不到哪去!” “所以你要干嘛?”赵筱雨问。 赵小禹想了想,说:“我想给他们重新分配一下,让差一点的学生,也能去好学校上学;让差一点的学校,也能招到好学生。花着同样的钱,付出了同样的辛苦,在同一片蓝天下,为什么不能享受同等的待遇?学生和学生之间,确实存在着差距,但这种差距原本不大,是资源分配不均把这种差距拉大的,中考拉一回,高考再拉一回,有的人直上凌霄宝殿,有的人却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你凭良心说,上了一中的学生,真的比上了三中的学生牛x?我看未必!他们在上初中时,可能不相上下,只是因为一次考试,就被分出了两个等级,这是不公平的!” “就凭你?想改变世界?”赵筱雨有点不可置信。 赵小禹嘿嘿一笑:“凭我一个人肯定不行,这不有你吗?” “我?”赵筱雨更不解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啊?” “还就得是你,别人真还不行。” “到底怎么做?” 于是,赵小禹向赵筱雨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计划。 “这样能行?”赵筱雨半信半疑。 赵小禹说:“肯定不能扭转乾坤,但多多少少能起到一点作用。” 赵筱雨思索了一会儿:“行,反正闲得无聊,那就玩玩呗,到时候如果芳芳上了一中,你可得好好感谢我!” “那少不了,全心全意感谢你,整个人,整颗心,都交给你。” “我去,你能不能别这么酸?” 胡芳芳中考结束,赵小禹把她送回农村,又把金海接上来,让他天天跟着自己,也交给他一些简单的工作,让他逐步适应社会上的一些规则。 有一天,赵小禹正在和一个客户谈合作,谈完了,便聊起了闲话。 这个客户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请教赵小禹:“我儿子刚中考完,成绩还可以,现在纠结该报一中呢,还是报三中,赵总你给参谋参谋。” 赵小禹打了个哈哈:“你这就高抬我了,我连高中大门都没进过,哪知道这些啊?但我听说,好像一中比三中好吧,如果成绩不错的话,还是尽量上一中。” 那个客户说:“此一时彼一时啊,当初是一中好,可是现在上面把重点放在了三中,大力投资三中,新教学楼,新宿舍楼,连明达夜地施工,开学就能投入使用了。我还听说,一中的校长,开学后就被调到三中了,还有大批优秀老师,都要去三中。一中因为设施老旧,估计慢慢地会被降到第二梯队了。” 赵小禹心中暗喜,看来赵筱雨的行动见效了。 但他嘴上却说:“这就不清楚了,不过三中确实在施工。” 那几天,赵筱雨疯狂地联系初中同学,向他们求证以上谣言,别人都说不清楚。 赵筱雨说:“那你帮我打听打听,我家亲戚要报志愿。” 她在同学们中间极有威信,大家不敢怠慢,纷纷到处打听。 打听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传播的过程,一传十,十传百,很多刚中考完的考生和家长都听到了这一传闻。 当然,这些传闻,也只在考生和家长之间传播,局外人漠不关心。 原本是传闻,传着传着,就成了“好像是,都这么议论”;再传着传着,就变成了“确实是这样的,都出文件了”。 这个文件没人见到过,也没人知道是谁放出来的话,但大家都坚信这个文件的存在。 开始本来是赵筱雨向别人求证,后来就变成了别人向赵筱雨求证,都觉得她家世显赫,应该和上面有来往,应该能获得更准确的信息。 赵筱雨往往推辞道:“这些信息应该是保密的吧,我也打听不到。” 其实,赵筱雨也很纳闷,她问赵小禹:“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啊?都这么说呢,都出文件了,你是早知道了,还是瞎猫碰了个死耗子?” 赵小禹故作高深地一笑:“那大约的确是真的吧。” 县一中的领导和老师也听到了这些传言,但都没当回事,不屑一顾,他们从来不缺好学生,他们坚信自己老大的地位无人能撼动。 县三中的领导和老师也听到了这个传言,却趁机印发宣传册,声称“我校斥巨资新建教学楼,宿舍楼,引入高端教学人才和管理人才,力争打造黄水县一流学府”。 胡芳芳填报志愿时,显得很忐忑,她原本想把三中填成第一志愿,可是班里的尖子生,大多填了三中,说是现在三中比一中更好。 赵小禹和她一起去学校填的,他果断拿起笔,替胡芳芳把第一志愿填成了“黄水县第一中学”,惊得胡芳芳目瞪口呆。 赵小禹说:“你怕什么,一中录取不了,还有五中,五中也不错。” 黄水县有五所高中,两所在县城,一所在郊区,还有两所在下面的镇上。 一中因为生源好,打造整体升学率,全方位发展。 三中生源差一点,就集中精力培养尖子生,常有全县高考状元诞生,故名声很大。 所以在三中上学,成不了尖子生,将来想考上一所公办本科,其实也挺难的。 五中不温不火,却兼顾全体,像胡芳芳这个段位,冲不上一中,其实更适合上五中。 去年五中的均分,和三中不相上下,只是学校不在县城,常被人们低估。 以前赵小禹不了解这些,这两年在县城接触了各式各样的人,对这些门儿清。 填完志愿,赵小禹和初三班主任邬友为聊了一会儿,问他谣言是否属实。 邬友为说:“王校长问过上面,说一切没变,那些都是谣言,但毕竟这是涉及到招生的机密大事,他也不敢保证真假,就由着学生们自己填吧。不过,河中的尖子生,上了一中,也进不了好班,反倒不如上三中。”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几天,胡芳芳每天站在村口,顶着太阳,等着邮递员光临。 终于有一天,村民们看到,一个16岁的女孩高举着一封厚厚的信,从村口往回跑,一路黄土飞扬。 她不慎跌倒在黄土里,急忙爬起来,也顾不上拍掉身上的尘土,继续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跑。 她跑回家,一头撞开院门。 孙桂香从屋里出来,问她:“录取通知书寄过来了?” 胡芳芳点头,脸上带笑,眼中含泪。 孙桂香问:“考到哪了?” 胡芳芳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孙桂香走上前来,接过那封信,看到牛皮纸信封的最下面,印着七个红色的大字:黄水县第一中学。 第336章 炫耀 黄水县一中的领导和老师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届招生,他们竟然败给了三中。 这么说也不准确,一中的整体分数,还是要超过三中的,所以严格来说,是三中瓜分了他们很大一部分优秀生源,那原本是他们独属的。 最令他们感到耻辱的是,全县的中考状元竟然放弃了一中,而一中的最低分数,竟然也比三中低,史无前例。 他们有理由相信,那个谣言是三中搞的鬼,因为三中是最大的受益者。 那么受害者是谁呢? 无疑就是一中了,三年以后的高考,一中可能会创造历史新低。 为此,一中的校长和三中的校长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前者讽刺挖苦,后者得意洋洋。 学生们其实无所谓。 尖子生上了一中和三中,区别不大,而且在三中,能得到更优的待遇,能住上更舒适的新宿舍,抵消了舍“一”取“三”的遗憾,毕竟一中的住宿环境,是出了名的不好。 中等生原本没抱希望能上一中,现在捡了个便宜,自是皆大欢喜。 至于差等生,这两个学校都是传说。 孙桂香揉了几遍眼睛,当确认信封上的字是“黄水县第一中学”时,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在她的印象中,全家的孩子好像胡芳芳学习最差,她却考上了全县最好的高中。 她问:“第一中学,就是一中吧?” “嗯。”胡芳芳重重地点点头。 “确定吗?” “确定,就是一中!” 为了进一步确认,孙桂香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资料来,找出夹在中间的录取通知书,看到了胡芳芳的名字,也看到了“黄水县第一中学”的鲜红印章,忽然像个傻子似的,嘿嘿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忽然又哭了起来。 谁能想到,那天晚上如果找不到胡芳芳,将会是怎样的后果? 孙桂香转身向胡明乐的房间走去,一脚踢开门,把录取通知书展示给胡明乐看。 “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看看,芳芳考上了一中!” “一中?”胡明乐也有点不敢相信,头向前探,睁大眼睛瞅,显然他的眼睛不如狗眼好使,瞅不清上面的字,便伸出手,“给我看看。” “看看看!”孙桂香几步走到胡明乐的床头,把录取通知书拿到他的眼前,“看到了吗?” 胡明乐正要用手接,孙桂香又撤开了,说:“你把手放下,我给你看,我还怕你撕了呢!” 胡明乐便乖乖地放下手,孙桂香再次把录取通知书送到他眼前。 “啊,真是一中!”胡明乐激动地喊道,“不是说芳芳怕连三中都考不上吗?怎么直接考了个一中?” “我们芳芳一直就很优秀!”孙桂香气呼呼地说,“你现在知道你有多坏了吧,差点耽误了孩子,想到那天的事,我真想杀了你!” “真想不到啊,我,我,我……”胡明乐流下了热泪,“真是感谢你们啊,太感谢了,我,我,我……” “感谢个屁!”孙桂香却不领情,“要感谢就不要天天盯着芳芳上不上学,别想替我当这个家,还轮不到你!” 胡明乐还想仔细看看录取通知书,孙桂香就是不给他。 对孙桂香来说,现在这张纸,比什么都重要,别说是存心不良的胡明乐,就是别人想看,都得经过她批准。 然而,她很快就破了这个规矩。 她风风火火地走在村路上,碰见村民问她:“桂香这是急风愣怔地要去哪?” 孙桂香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信封:“我家芳芳考上一中了,我去秦富忠家给小禹打个电话。” 秦富忠从来不放过任何挣钱的机会,小灵通一出来,他就买了一台,自己不带,放在家里当公用电话,一分钟收一块钱。 那人说:“不是吧,一中可是咱们县最好的学校啊!” 其实这句“不是吧”,只是表示惊讶,并没有质疑的意思,但孙桂香偏要证明给对方看,她拍了拍信封上的字:“这不是一中吗?” 又抽出里面的录取通知书来,再拍拍上面的字:“这不是一中吗?盖着红章大印呢,还能有假?” 越来越多的村民聚集过来,每个人都把录取通知书看一遍,纷纷赞道:“你家这是要飞黄腾达啊,人才一个接一个!” “那是!”孙桂香毫不谦虚地接受着村民们的赞扬。 然而,当她走开后,村民们却转变了话锋。 有的说:“这女人命硬,克夫,却扶儿女。克死了金大锤,把金海扶成了大学生;克死了赵大顺,把赵小禹扶成了总经理;胡明乐也没躲过这一劫,他瘫痪了,闺女出息了。” 有的说:“还不到时候,这女人不仅命硬,还寿长,将来还会折儿女的寿!” 孙桂香去了秦富忠家,又免不了把录取通知书掏出来炫耀一番,然而当她拨通赵小禹的电话时,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哽咽不止。 这个她最器重地儿子,本来也能考上大学的,可是为了这个家,他早早地承受了那么多,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虽然他现在很成功,但如果上了大学,将来会更成功,会像那些大人物一样,天天出现在《新闻联播》里。 “妈,怎么了?你哭什么呢?”赵小禹的声音在话筒里响起。 “小禹,芳芳她,芳芳她……” “芳芳怎么了?啊呀,你急死我了!” “你有空就回来一趟,”孙桂香换了一种说法,“买些肉,买些炮,多买点,妈要请全村人吃饭,请全村人看礼花!你别心疼钱,妈给你报销……” 第337章 参与最快乐 赵小禹回来了,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领着金海、赵筱雨和陈慧。 胡芳芳考上县一中,这四个年轻人是最高兴的,他们是胡芳芳的中考后援团。 金海本来应该不高兴才对,因为他始终认为,像县一中那样的好学校,全家只有他有资格上,但他这次也很高兴,因为“丰收果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哦不,严格来说,是有你们的百分之一,有我的百分之九十九。 要知道,胡芳芳在小学时可是坐过红椅子的,虽然一路进步,但在去年寒假期间,她也只是维持在一个中等偏下的水平。 参与最快乐,嫉妒是因为脱离集体产生的,当你真心融入到一个集体时,他们的快乐,即是你的快乐;他们的困难,即是你的挑战。 作者在这里说一下,评论区有人说,胡芳芳考上县一中纯属扯淡,好吧,是有点,不过不算太扯。 黄水县一中虽然是全县最好的高中,但并不是多么高不可攀,和定东市一中不可同日而语。 金海位居中游,最后只考了个本地的二本学校就是证明,而排位在金海之后的,很多只上了专科,这在前面写过的。 作者想举个现实中的例子,我们这里有所很差的高中,被人称为野鸡学校。 忽然有一年招生季,传言这所学校有个厉害学校的校长要调来当校长,它一下子成了考生们趋之若鹜的对象,一跃超过了好几所学校,尽管和第一梯队的学校,还差着很大一截,但比之以前,无异于一步登天。 谣言的力量不可估量,当然,夸张是小说的一种手段。 最主要的是,胡芳芳这半年确实进步了许多,她的基础本来就扎实,在大学生金海的精心辅导下,取得一点小小的成功,也不是完全没可能的事。 另外,作者没上过高中,对高中的很多事情不太懂,虽然咨询过别人,但与自己的切身体会是完全不一样的。 所以作者目前写的两本书,都让主角上完初中就退学,不敢深入高中校园,不是他们的错,是作者文化低惹的祸,还请理解一下。 但是作者还是尽最大努力写得切合实际一些,当然,艺术的真实,和现实的真实,完全不是一回事,不用去一一对应,因为这既不是新闻报道,也不是历史小说,这只是作者虚构的一个世界。 评论区只能回复150个字,所以在正文特意说明一下,浪费大家一分钟的时间,抱歉! 言归正传。 四人每人给胡芳芳准备了一个红包,赵小禹买了一只整羊,买了一大堆烟花爆竹,去酒厂生产线上灌装了几壶散酒,把后备箱塞得满满的,后座上还放着一大堆水果,一大包下酒的小菜。 路过一家医疗器械店时,赵小禹又进去买了架轮椅,后备箱就盖不住了。 他想到,既然是胡芳芳的升学宴,胡明乐就不能缺席。 一阵警笛声从后面传来,赵小禹从后视镜中看到一辆警用摩托车向他追来,见前面路口正好是绿灯,车也不多,便猛踩了一脚油门,到了路口时,却右转走了,甩掉了警车。 坐在副驾上的赵筱雨说:“他们会记住车牌号的!” 赵小禹嘿嘿一笑:“管他呢,又不是我的车,记住才好呢。” 赵筱雨狠狠地拧着赵小禹的大腿,疼得赵小禹直叫唤。 等到赵筱雨不拧了,赵小禹才说:“我把你个狠心娘们儿,谋杀亲夫啊!他们看不见车牌号的,后备箱开着呢!再说你怎么办,这些东西都得往回带!” 桑塔纳2000在街上绕了一圈,驶出城区,车速降了下来,防止后备箱里的东西掉落。 两个女的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赵小禹偶尔插科打诨两句,惹得赵筱雨不时地捶他。 这时,金海又失落了,车上两男两女,多像两对情侣啊,然而却不是。 前两天,他还在惦记着仙女白文,现在他又觉得家庭妇女陈慧好了。 上了班的陈慧,甩掉了学生的稚气,平添了几分职业女性的风韵,这点似乎又超越了白文,到底该选哪个好呢? 尤其是刚才急速转弯时,陈慧的上半身越过那两包东西,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头发擦着他的脸,香气冲击着他的鼻孔,简直令他意乱情迷了。 更可恶的是,陈慧在直起身体时,还笑着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啊,沾上大学生的金皮皮了。” 那口红嘴白牙,太诱人了,他真想扑上去咬一口。 他又开始恨李晓霞了,如果不是她,他和陈慧是极有可能的,他们毕竟是初恋。 在说说笑笑中,在金海的恍恍惚惚中,车停在了院门外。 赵小禹首先把轮椅组装了起来,和金海把胡明乐扶到轮椅上,推到院子里。 胡明乐大大地吸了几口气,说:“还是外面的空气好啊!” 然后他又泪眼婆娑了,“小禹,你们真是我们父女俩的恩人呐!” 赵小禹见胡明乐的头发长了,母亲正在洗羊肉,他就拿了把推子出来,用梳子比住,给胡明乐推了一个并不太光的光头。 又借来赵筱雨的眉铅,让陈慧和赵筱雨按住胡明乐的双手,强行给他画了两道英武的剑眉。 “这老家伙一点也不老啊,收拾一下还是个大帅哥!” 胡明乐长年不受风吹日晒,一张脸白白净净的;加上他每餐都吃得少,没发胖,反而瘦了许多,看起来确实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就是神色有点憔悴,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胡明乐感恩戴德地说:“都是你们照顾得好啊!” 胡芳芳今天是既感动,又激动,眼眶就没干过,面对别人的祝贺,她也没什么话,只是咧开嘴憨憨地笑着。 此时她看到赵小禹和她爸开玩笑的样子,一颗心莫名狂跳起来,她又想起在定东市菜市场看到的那个音乐盒了。 她扭头跑回厨房,帮助孙桂香做饭去了。 “怎么了?脸红成那样?”孙桂香问。 “没,没什么,天热……” 第338章 升学宴 半下午的时候,赵家的院子里飘出了羊肉的清香。 这是本地山羊肉特有的香味,不仅香,还不膻,闻一闻就让人直流口水。 据说吃过本地山羊肉的人,就吃不下别处的羊肉了,只是据说,拒绝考据。 本地山羊肉之所以香,是因为本地的杂草中,含有许多药材,诸如艾草、苦豆、车前子、苜蓿、醉马草、地椒等,这些药材的香味,成就了本地山羊肉的香味。 “好的食材,往往只需要简单的烹饪”这句话,最合适本地山羊肉了。 炖本地山羊肉确实不需要技巧,也不需要特殊的调料,剁成块,扔进锅里,添上水,撒些花椒干姜葱沫进去,咕嘟嘟地煮起来的时候,香味就出来了,满家满院,街坊四邻都能闻得到。 本地羊肉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耐炖,没有一两个小时炖不烂。 所以每次谁家炖羊肉时,街坊四邻就要忍受一两个小时的折磨,嘴里吃着的饭也不香了,扔下筷子骂句粗话。 今天下午,路过赵家的村民总要驻足停留片刻,这个季节,农村人最馋肉,吃不上,闻闻味儿也行,妈妈啊,忍不住了,真想去钉一锅! (作者注:钉锅,即蹭饭的意思。) 队长家的高音喇叭传出一阵欢快的音乐声,“开心的锣鼓……”,一句还没唱完整就被掐掉了,接着传来一阵摩擦话筒的呲呲声,然后“喂喂”了几声,队长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全体社员注意了啊,全体社员注意啊……” 那时队已改成了“社”,新建队也变成了新建社,但人们口头上还是习惯叫新建队。 “这个,咱们队的胡芳芳,就是胡明乐的闺女,考上县一中了,这个,我代表全体社员,向她表示衷心地竹贺!” 队长是本地人,但一遇到正式场合,他就把“祝”说成“竹”。 “这个,孙桂香说了,她家要请全队人吃饭,炖羊肉,紧饱吃;还有酒,是赵总从他们酒厂的酒瓮里舀的,好酒啊……这个,有空的就去吧,也送去我们的竹愿……这个,人家说了,不收礼金,不过怕碗不够,去的时候,最好自己带个碗,盘也行,对了,最好再带个凳子……” 新建队总共有三十多户人家,陆陆续续来了三十多人,有一个没来的人家,也有全家总动员的人家。 院子里摆了三张桌子,大小不一,高低不一,爱喝酒的男人们早已抢占好座位,羊肉还没炖熟就喝上了,碰杯的碰杯,划拳的划拳。 女人们扎堆聊天,亲亲热热的,仿佛多少年没见似的。 孩子们追逐打闹,放着赵小禹给他们的甩炮,你甩向我,我甩向你,被炸着的就亲切地问候一句:“x你妈,眼瞎了!” 羊肉炖熟了,盛入盆,端上桌,冒着油腻的白气。 肉有四十来斤,孙桂香担心不够吃,就又放了土豆和粉条,还有茄子,也是绝好的搭配,当地人有个说法,叫做“羊肉熬茄子,香死王蔫子”。 人们暂时停止了眼下的活动,把兴趣点转移到羊肉上来,院子里安静了,发出阵阵咀嚼声,像半夜老鼠在啃食庄稼。 赵小禹领着胡芳芳挨个儿给大家敬酒,一个是主家代表,一个是今天的主角,赵小禹端盘和倒酒,胡芳芳敬酒。 胡芳芳虽然一直在这个家存在感薄弱,但在公共场合倒不怯场,她的反应慢反而能化解一切尴尬,大不了就傻笑嘛。 陈慧和赵筱雨充当着服务员,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金海却有点拘束,他和队里的人很陌生,没有共同话题,又不知该干点什么。 孙桂香站在西厢房门口喊:“筱雨,慧慧,你俩过来!” 两人便跑了过去,赵小禹也忙不迭地跑了过去,被孙桂香一脚踢开。 孙桂香把两人领进客厅,说:“你俩先吃吧,不然一会儿肉都没了。” 茶几上放着一钵子肉,没有土豆、粉条和茄子,全是肉,而且是好肉。 两人推辞了一会儿,便坐在沙发上吃了起来。 陈慧打趣赵筱雨:“我跟着你沾光了,还能吃小灶。” 赵筱雨脸红着说:“是我跟着你沾光了,这可是你九哥家。” 孙桂香在厨房里听到,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你俩全是我的儿媳妇,全得进这个家,全得叫我妈! 给别人做过四任儿媳妇的孙桂香,深知做儿媳妇的苦;现在到了当婆婆的年纪,她也常听说做婆婆的难。 远的不说,就说新建队的那些人家,婆媳关系就都不怎么样,天天闹官司。 这俩孩子都不错,至少从不会和她顶嘴,像个当媳妇的样儿。 她以前不喜欢赵筱雨,现在却越来越喜欢她了,这孩子就是爱玩,其实也没什么坏毛病,等有了孩子,她就消停了。 而且这俩孩子好得像亲姐妹似的,以后做了妯娌,也好相处。 天黑下来,院灯亮了起来,蚊虫聚集在院灯下,像一个旋转的大灯笼,它们也会落在人们的胳膊上吸血,人们也不介意,随手一拍,把它们拍死或赶走。 赵小禹让金海去骡圈里撮了一簸箕骡粪,在院子里点起蚊香,院子里就多了一种骡粪的味道,混合在肉香和酒香里。 妇女儿童吃饱后,陆续离开,男人们还在喝着酒,都喝多了,高声说着话,放肆地打着蚊子。 胡明乐也喝多了,又哭又笑的,赞赵天尧的仗义,夸孙桂香的贤淑,表扬赵小禹的仁义,骂武家人不得好死,说他上辈子一定积了大德,才让老天给他安排了这么一家好人家。 众人或真或假地安慰着他,陪他落泪,陪他夸这一家子,但不敢陪他骂武家人。 全新建队,只有胡明乐一人敢公然挑衅武家人。 烟花升上了天空,是赵小禹特意买的“金榜题名”,但似乎和别的烟花没什么不同。 喝酒的男人们并不稀罕烟花,只有几个年轻人出去看,赵筱雨拿着相机咔咔地拍照。 放完烟花,两个姓赵的没回院子,手牵着手走上了房东头的土路。 一直往北走,夜色下隐约可见后山的轮廓。 赵筱雨问:“芳芳考上一中了,你准备怎么感谢我啊?” 赵小禹没说话,把她拥入怀中,狂吻起来。 半天才放开,问道:“够不?” “不够,唔——” “这回呢?” “我不要这样的感谢,唔——” “那你要哪样的感谢?” “我要,唔——” 如果没有俗事牵绊,他们可以吻到海枯石烂。 如果没有外人打扰,他们可以吻到天荒地老。 正当他们吻得即将突破新境界时,赵小禹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带着一串电子感应灯,在黑暗中闪着五颜六色的光。 “喂,你好,哪位?”赵小禹的气息有点微喘。 “小赵,”对方是个女的,语气很着急,“你快来医院一趟吧,你大哥受伤了……” 第339章 大嫂 陈子荣受伤的过程很简单。 他在一户人家贴墙砖的时候,因为拐角处凸出一个混凝土疙瘩,他便用切割机裁,用偏了力,切割机蹦了起来,他的脸和切割机锯片发生了深度摩擦。 今天魏巧梅身体不舒服,在家休息,没人告诉陈子荣的伤口有多严重,陈子荣只是觉得,右眼看不见了,血唰唰地往下流。 陈子荣一手捂着脸,一手拔掉切割机的线,把各种工具整理到一块,就离开了那户人家。 他走在街上时,用左眼看到街上的人都在看他,离他近的人便本能地往开躲,以为他是个危险分子。 他没有去医院,就这么走回家去了。 魏巧梅一见,哇哇地大叫起来,她看见陈子荣的半张脸没了。 陈子荣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跟着魏巧梅去了医院。 事实上,陈子荣的伤没有魏巧梅认为的那么严重,那半张脸还在,只是被血盖住了,但也没有陈子荣认为的那么轻微,从嘴角的上方到眼角,切开一条两寸多长的口子。 赵小禹和陈慧赶到时,医生正在给陈子荣处置伤口,陈子荣的半边脸肿得老高,那道伤口向外翻着红肉。 赵小禹问大夫:“他的眼睛没事吧?” 大夫很幽默:“再偏一点点就完了,他这技术可以的,比手术刀都精准。” 大夫告诉赵小禹,陈子荣的伤有两种处置方式,一种是简单处置,但会留下很显眼的疤;一种是特殊处置,采用先进的,高超的,无与伦比的医疗技术和材料,虽然可能也会留下疤,但很轻。 赵小禹果断说:“用最好的!” 赵小禹给陈子荣办了住院手续。 做完手术的陈子荣,麻药还没过劲,正在昏睡,脸上蒙着纱布。 病房里有三张病床,另外两张床都空着,赵小禹和陈慧坐在这边床上,与坐在那边的魏巧梅隔空相望。 他们的目光在陈子荣的上方相遇,在无形地厮杀,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一个恨,一个羞,一个担心。 一个想,就是你这个贱女人毁了大哥! 一个想,我该怎么面对他呢?真丢人啊! 一个想,九哥啊,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你就别再计较了! 细算来,赵小禹和魏巧梅已有近三年不见了,双方的变化都挺大的。 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帅哥,已经变成了一个成熟男人。 而那个珠圆玉润的成功女人,却早已芳华不再,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朴朴素素的家庭妇女了。 陈慧握了握赵小禹的手,又拍拍他的手背,让他“淡定”。 赵小禹放松了一下神经,把目光从无形的战场上收回来,投到大哥身上。 “我去问问护士,看他多会儿能醒。”魏巧梅说了一句,起身出了病房。 陈慧低声说:“你想过去,天大的事都能过去;你不想过去,芝麻小事也会卡在你心里一辈子。你想认大哥,就必须要认大嫂。你觉得大嫂是个贱女人,但她是大哥的宝。找个机会,和大哥好好聊聊吧。大哥虽然有点一根筋,但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赵小禹叹口气,低下了头,用手扶着额头。 “不过,也挺有意思的。”陈慧忽然笑了,“不是都说嘛,好吃不过饺子。” “什么?”赵小禹听出九妹的话里不怀好意,但一时没反应过来,抬起头看着她。 “哦,”陈慧立刻收住了笑容,“我的意思是说,没有大事大非,糊里糊涂地活着挺好,追究那么多细节有什么用?过去的事情,你改变不了,未来的生活,还等着你去改变呢。” 魏巧梅再没进病房,直到赵小禹和陈慧离开病区时,才看见魏巧梅一个人坐在楼梯上发呆。 其后几天,也是如此,魏巧梅尽量避免和赵小禹兄妹碰面,他俩一进病房,她就借口回避。 不只是魏巧梅,即使是陈子荣,也和九弟九妹生疏了许多,没有了共同话题,多了一层隔膜。 严格来说,是两层隔膜。 这两层隔膜,虽然无形,却是有名的,一层名叫魏巧梅,一层名叫丁俊仙。 赵小禹其实并不在乎大哥是谁的种,但他总担心哪句话不对而伤着大哥,尽管大哥也未必在乎。 每天下班,赵小禹总是去包装公司把陈慧接上,一起去医院看大哥,然而坐不了十分钟,聊不了五句话,沉闷的气氛就让他坐立不安。 陈子荣本来就话不多,现在话就更少了。 从前的赵小禹,说话总是口无遮拦,百无禁忌,现在却在心里画了若干红线,刻意地回避某些话题,让他时刻小心翼翼,几乎不会说话了。 两人拥有的共同记忆,原本就极其有限,现在更是寥寥无几。 陈子荣总是说:“你去忙吧,别耽误了工作。” 赵小禹总是说:“我不忙,耽误不了。” 然而过不了多长时间,他又“忙了”,匆匆离去。 好在陈慧叨叨个不停,一会儿说起最近的天气,一会儿说起某部电视剧,虽然话题多不是赵小禹和陈子荣感兴趣的,但起码不至于冷场。 陈子荣的伤口痊愈了,拆了线,尽管采用了先进的,高超的,无与伦比的医疗技术和材料,脸上还是留下了疤,倒不严重,不细端详看不出来。 赵小禹开着车,把陈子荣两口子往家里送的途中,气氛仍是很沉闷。 坐在后座上的陈慧仍在孜孜不倦地制造话题,尽管其他三人并没有认真听。 陈子荣坐在副驾上指着路,即将到达地方时,赵小禹忽然在街边停下车,下去进一家肉店,买了一些肉和菜,还有一瓶酒,上了车,回头问陈慧:“慧慧晚上没事吧?” 陈慧说:“我就是九哥的小跟班,任凭差遣,别问我有没有事,你指哪,我打哪。” “好,那咱们今天去大哥家吃饭吧,你来做。” “没问题,只要你们不嫌难吃!” 车在一个平房的院门前停下,四人下了车。 魏巧梅忽然说:“我还有事,你们吃吧,别等我了!” 正要走,赵小禹叫一声:“大嫂——” 赵小禹本是不愿意叫魏巧梅大嫂的,这几天他也没叫过她大嫂,也没叫过她魏姐,几乎没和她说过话。 此时,他不想让她躲走,但不知该怎么称呼她,就随口叫了她一声大嫂。 叫完这声大嫂,他的心情反而豁然开朗了。 “有些事情,总归是要解决的。”他说。 “好,好吧。”魏巧梅似是受到了感动,眼眶有点湿润。 第340章 那个年代的爱情 陈子荣和魏巧梅租了一间正房,面积不大,后面有间小厨房,却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一点油烟气,显然经常不做饭;前面摆着一张双床,一张三人布沙发,一个茶几。 陈慧先拌了两个凉菜,又炒了两个热菜,洗了锅,又炖上肉,四人便坐下来喝酒。 陈子荣让赵小禹和陈慧坐在沙发上,两人推辞不坐,都坐在了沙发对面的小板凳上。 魏巧梅拿来四个酒杯,摆在四人面前。 陈慧说:“我九哥不喝酒,我也喝不多。” 赵小禹说:“今天喝点吧。” 一口菜没吃,赵小禹先提议了三杯酒,一祝大哥康复出院,二祝大哥大嫂婚姻美满,三祝兄弟姐妹们都能过上好生活,求财得财,求官得官。 喝完三杯,他便把酒杯倒扣在桌子上,说:“我只能喝三杯,接下来你们喝,别管我,慧慧你今天多喝点,招呼好大哥大嫂!” 倒好像他是这个家的主人。 陈慧咬咬牙:“行,舍命陪君子,但是我喝多了,你可别把我丢下!” 接下来,陈慧便频频举杯,不住地劝大哥和大嫂喝酒。 赵小禹见热度起来了,便进入正题:“大哥,你的身世,慧慧给我说了,你能再详细地说一说吗?” 陈慧苦着脸想,九哥啊,你怎么忽然提起了这茬? 陈子荣和魏巧梅愣住了,陈子荣黯然地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赵小禹有他的意图,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结,只有彻底解开了,才能相互包容。 这就好比,一个人身体里长了毒瘤,与其长期忍受病痛折磨,不如一刀割了这个毒瘤,要活就活,要死就死。 虽然他觉得,大哥的身世,并不影响他和大哥的相处,和魏巧梅也没有关系,但他想,既然要清除毒瘤,就应该清除得干净些,把五脏六腑都挖出来,洗一洗,晒一晒,重新安放。 另外,他也很想多了解一些生母的爱情故事,他做不到完全置身事外。 陈子荣端起酒杯,独自喝了一杯,抬起头笑笑:“和你知道的是一样的,没什么好说的。” “说说吧。”赵小禹鼓励地望着大哥,“你所遭受的,和他们说的,肯定是截然不同的。” 陈子荣一手把玩着空酒杯,一手摸着右脸上那道伤疤,过了好一会儿,身体仰靠在沙发靠背上,才缓缓说:“好吧,我也是听我姥姥和姥爷说的,那时还没我。” 陈子荣的姥姥家,在一个名叫铧子尖的村子里。 他姥爷姓丁,我们就叫他老丁吧。 老丁也算个机灵人,在吃大锅饭的那几年,他提前听到风声,动员起全家人,趁着一个黑夜,在家里挖了一个大坑,埋了一瓮白面,在家家户户吞咽干涩的糠窝窝时,他家却经常能吃到软溜溜的面条。 后来,老丁又从生产队偷来一只猪崽,偷偷地养在自家废弃的菜窖里,白天给生产队干活时,在地里薅些野草,或者偷掐些糖菜叶回家喂猪。 那猪见不着太阳,营养也跟不上,没长多大,也就杀了三四十斤,炼好闷在坛子里,馋了就挖出来吃点。 这事过去六七年,一个名叫李存思的知青下乡到铧子尖村,住在老丁家,不久后,便和老丁的小闺女丁俊仙谈起了恋爱。 当老丁两口子发现苗头时,丁俊仙已有了身孕。 这可不得了,在那年月,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存思倒敢做敢当,拍着胸脯说:“我不回城了,留下来娶俊仙!” 还没正式娶,运动就来了。 不知当年是谁看到了老丁家偷粮又养猪,就向上面举报了,忽然有一天,来了一帮人,把老丁带走了。 他们给老丁的脖颈上挂上了大牌子,一边写着“偷粮贼”,一边写着“养猪犯”,组织群众批斗,日日批,夜夜批,今天批,明天批,没完没了。 当时那群人里有个头头,人称七司令,是批斗老丁的带头人。 丁俊仙让李存思想办法救老丁,李存思没办法可想,便制作了一把弓箭。 方法很简单,把一根粗红柳条弯成弧形,两头拴上尼龙绳做弦,这是弓;找根细红柳条,一头削尖,一头抠槽,就是箭。 在某个批斗老丁的夜晚,李存思暗伏在一个茅草屋的顶上,拉弓搭箭,一箭射中了七司令的一只眼睛。 但他自己也暴露了,被众人追了一夜,他最后藏在一个涵洞里,才没被发现。 在那帮人追捕李存思的时候,丁俊仙也在到处寻找着他,那时正是寒冬腊月,他一个人逃亡在野外,很有可能被冻死。 她终于找到了他,两人计议了一阵,决定一起逃走。 丁俊仙跑回家,带了几件厚衣服和一些干粮,可是她再次去了那个涵洞里时,却没看到李存思,只看到他留在地上的七个字: 我走了,你要幸福! 七司令被送去了城里的医院,没人管老丁了,老丁趁机逃出关押他的地方,带着全家人逃之夭夭了,逃到了一个名叫牛轭弯的村子。 丁俊仙的身孕眼看瞒不住了,老丁就四处打听人家,想赶快把女儿嫁出去,就打听到了退洪村的陈永文。 当时陈永文娶不到老婆,坑得要死,就爽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作者注:退洪村紧邻黄渠,地势低洼,有时黄渠水势太过迅猛,排水干渠泄洪不及时,就索性从黄渠大坝上挖开个大口子,让黄渠水经过退洪村,直接流入乌加河,故此得名,后改为前进村。) 六个月后,陈子荣出生了。 陈永文恨屋及乌,见不得陈子荣,在月地里摔了一次,用尿盆子扣了一次,好在陈子荣命大,没死。 老丁为了女儿的幸福,也为了外孙的安全,又怕这事败露,就把陈子荣接到了他们身边。 可是,那事还是让村里的人知道了。 陈永文虽然在外人面前,大气不敢出,响屁不敢放,在家里,却经常为了这事和丁俊仙吵架,吵着吵着,就让外人听到了。 老丁和老伴先后去世,陈子荣不得不回到前进四队,但他从来没把那个家当成过家,十几岁就跑到城里混社会。 赵小禹听完,唏嘘不已,九妹说的没错,那个年代的人,也有爱情,也许不浪漫,也许没有诗和远方,却也是血泪交织,感天动地。 “那个人呢,李存思,再有他的消息吗?”他问。 第341章 大哥,我敬你 陈子荣绷着嘴角沉默了半晌才说:“被枪崩了。” “啊!”赵小禹吃了一惊,“不是逃走了吗?” “最后还是被抓住了,好像在城里被抓的,”陈子荣说,“我姥姥和姥爷再没见过他,是上面传来信,说他被枪崩了,把他树成了反面典型。” “所以说,”赵小禹咬咬嘴唇,“他当时之所以没带你妈走,是料到自己朝不保夕,不想连累她。” “可能吧。”陈子荣点起一支烟,抽了两口,又倒了一杯酒喝了。 陈慧劝道:“大哥别喝了。” 她也是今天才了解到了当年那件事的全貌,她从小没见过姥姥和姥爷,一直以为母亲就是人们传言中的那样,是个不检点的女人,大哥是个野种。 随着年龄的增长,九哥的熏陶,思想解放,她才慢慢地对母亲和大哥改变了看法。 在那之前,她又何尝不想逃离那个家啊,她宁愿赖在九哥家,帮他家干活,被孙桂香黑眼,也不愿回家。 她虽然是家里唯一的闺女,而且是最小的闺女,但在那个家,并没有得到过多少优待,父母所谓“心心念念想要个女儿”的说法,不过是父亲让母亲“一直生”的借口罢了。 她小时候也像九哥一样调皮,爱搞恶作剧,惹得父亲常常骂她:“和你妈一样,是个浪货!” 开始她不懂,及至懂了时,觉得是莫大的耻辱。 她慢慢明白,她这个唯一的女儿并不是家族的宠儿,而是随时可能让家族蒙羞的“浪货”,是陈家最不安定的因素,几个哥哥起码没有这样的危险。 那年,武家提出要和陈家换亲时,母亲开始是反对的,说陈慧太小了,父亲回怼了一句:“等她带回肚子来,你就不觉得她小了!” 理亏的母亲,最终选择站在了父亲的一面,活生生地把她往火炕里堆。 这也是她一直对九哥感恩戴德的原因,九哥于她而言,就是再生父母。 他不仅解救了她的躯体,还解救了她的灵魂,把她从那个黑暗的角落里拉到了阳光下,让她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地活着,不再畏怯,不再卑微。 她最难忘的,就是六年前,十五岁的九哥说的那句话:“十来个哥哥,就这么一个小妹妹,你们怎么舍得呢?” 这句话,她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热泪盈眶。 事实上,全家人,没人舍不得她,只有九哥舍不得。 所以这些年,她不敢说把九哥当成唯一的亲人,至少也是最亲的亲人。 赵小禹拿起酒瓶,把每人面前的酒杯倒满,又把自己的酒杯翻起来,“我再喝一杯吧。” 也倒上了,端起酒杯说:“这事就算过去了,也没什么耻辱的,在我看来,李存思倒是条汉子,比老陈强多了,我倒很希望能做他的儿子,那是骄傲。 “至于别人怎么说,就随他说去吧,你走在村子里,狗把你当成贼来咬,可是你不是贼,自己知道就行了,没必要向狗证明自己不是贼,你也证明不了。狗改不了吃屎,你还指望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吗? “我们家一直以来就流言不断,我妈自从嫁给我爸以后,围绕在她身上的恶毒话,比毒药都毒,比刀子都狠,他们甚至传过我妈和我爷爷的闲话,逼得我爷爷当着全村人的面,脱裤子自证清白,可我妈的脊梁没弯过,骨头没软过,咬着牙,硬着头皮,挺过来了。 “现在照样有人传我家的闲话,呵呵,我们家的人早就刀枪不入了,他们想看我们家的笑话,我们偏偏不让他们看,反过来还要看他们的笑话;他们想让我们家活得不好,我们偏要好好地活着! “好了,大哥,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改变,唯独改变不了的就是过去,再说,过去也没有多么不堪,就看你怎么认为了,这些道理你比我懂。 “咱打个比方,一群狗正在那里吃屎呢,吃得津津有味,你路过看见了,忍不住干呕了几声,那群狗笑了,说你们看,那个家伙馋得流口水呢。” “啊,九哥,”陈慧在赵小禹的胳膊上捣了一拳,“你说得恶心死了,正吃饭呢!” 赵小禹躲了一下,说:“丑话就是实话,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都是狗,我们有时候禁不住这群狗的撺掇,也可能会不知不觉地当了狗,不知不觉地吃了几口屎,但我们心里要保持清醒,我们是人,不是狗,不能一直吃屎,更不能让一帮吃屎的狗,影响了我们的食欲,降低了我们的伙食标准,呕——” 他自己也感到恶心了,拍拍胸口,捏捏喉咙,“来吧,干一杯,压压屎味!” “啊呀,九哥,你有完没了?越说越离谱了!你平时应酬就这么说话的吗?”陈慧哭笑不得。 “对呀,”赵小禹笑了,“我这么一说,人家就恶心得什么都顾不上想了,赶紧在合同上签字。” 陈子荣也笑了,也端起酒杯,一口干了。 一直不说话的魏巧梅这时插话道:“我倒觉得小赵说得对,我一直就最爱听他说话。” 陈子荣看了她一眼,她急忙住了口,低下头去。 赵小禹又给每人倒满酒,端起酒杯说:“大哥,我和大嫂,当年的事,我不想再说,但是,我想过去。慧慧跟我说,你想认大哥,就必须要认大嫂。我心里有你,当然想认你了,你如果心里没我,那我二话没有,这顿饭之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路上见了绕着走。 “我看出你心里是有大嫂的,大嫂心里也是有你的,如果你心里也有我的话,喝了这杯酒,和过去说拜拜,咱们向前看。你觉得不好选择,所以就不选择,一直拖着,其实你根本不用选择,老婆是老婆,兄弟是兄弟,没人逼你二选一。” 说着离开板凳,单膝跪地,酒杯高高地举起。 “长兄为父,大哥,我敬你!” 三个人都站了起来。 陈慧含泪叫了一声:“九哥!” “小禹,你起来!”陈子荣从茶几后面绕出来,扶住了赵小禹,“兄弟之间,用不着这样。” “大哥,敬你的!” “好好,我喝!”陈子荣接过酒杯喝了,赵小禹这才站起来。 “那就都过去了,不提了,咱们不提了!”陈子荣拍拍赵小禹的肩膀,“小禹,我不如你啊!” 第342章 大哥的情史 接下来,气氛就轻松了许多。 肉炖熟了,大家便开始吃,一瓶酒也喝完了,都没喝醉,微醺,正是联络感情的好时候。 赵小禹问陈子荣,现在还练武吗? 陈子荣说:“早就不练了,有什么用呢?” 魏巧梅却说:“咋不练?每天早晨起来,先要出去打几趟拳,打出一身汗才回来。” 赵不禹说:“这个毅力就很难得,我就做不到。” 聊起当年陈子荣给赵家装修房子时,赵小禹缠着陈子荣要跟他学武的情景,几人不禁感慨,时间过得真快。 赵小禹说,现在黄水老酒即将上市,正在招兵买马,他建议大哥大嫂加入。 大哥暂时跟着他,以后根据需要分配具体工作。 大嫂好安排,毕竟她做过那么多年的传销,而且做到了很高的级别,在销售方面定能大显身手。 魏巧梅当即表态:“小禹,我没文化,干别的不行,但卖东西,我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陈子荣思索了一会儿,说:“我也能卖酒吗?挣多挣少无所谓,我只是觉得,我好像只能干这个,跟着你,怕给你丢脸。可惜你们公司只卖酒,不生产酒,不然的话,我能到车间干粗活儿,要不我还是铺我的地砖吧,那个适合我。” 赵小禹其实也有此顾虑,在他的印象中,大哥虽然有一身武艺,人却稍显木讷,不擅长和人打交道,而新成立的黄水老酒公司,无论是哪个岗位,都很考验人的社交能力。 让大哥跟在自己身边,确实不是个长久之计。 在新公司,赵丁旺虽然给了他绝对的权力,但他不能不知天高地厚,为自家人大开方便之门,惹得同事们说闲话。 之前因为老七和老八,已经令老赵很不满意了,不然他不会趁自己不在,开销了他们,尽管他嘴上说得冠冕堂皇。 再说,自己这个所谓的总经理,不过是个带头跑腿的,老赵已经派给他一个助手了,再配个司机和保镖,着实不太合适。 还有,大哥毕竟是大哥,年纪也大了,自己也不方便指使他,倘若有个摩摩擦擦,兄弟之间闹出点不愉快,反而得不偿失。 销售确实门槛不高,甚至可说是零门槛,但要做好,难度却大得很,很讲天赋的,有的人可能无师自通,出道即巅峰;有的人却可能努力一辈子,也成不了销售行业的佼佼者,甚至连自己也养活不起。 地砖是不能再铺了,太危险了,尽管还有很多人在铺地砖,但那些人不是他大哥。 他改变不了世界,但还是想改变大哥,想让每一个对他好的人,过得好一些。 他正在考虑,要不要向赵丁旺求个情,把大哥安排进酒厂,陈慧说话了。 “九哥,就让大哥做销售吧,有大嫂带着他,没问题的。” 赵小禹看着陈慧,从她狡黠的眼神中,似乎看出她别有深意,便说:“好吧。” 从陈子荣家出来,夜已深,落后的县城已沉睡,四周一片宁静。 坐进车里,赵小禹问陈慧:“你觉得大哥能做了销售吗?我想让他进酒厂。” “应该可以吧,他以前也做过传销,再说他在社会上混了那么多年,为人处事方面不会太差。”说到这里,陈慧再次狡黠地一笑,“你以为大哥是真的想做销售啊?他只是不想离老婆太远,人家两口子感情好着呢。” “大哥有那么没出息吗?”赵小禹把车开到街上。 街灯已熄,车灯在前方扫出一片光明。 “切,爱自己老婆,就是没出息?”陈慧说,“我早说过,在大哥心里,大嫂就是个宝,别看他表面上装作不在乎。” “看不出来。”赵小禹摇头。 “你看不出来的事情多着呢,”陈慧饶有兴味地看着赵小禹,“九哥,我承认,你在其他方面的能力确实很牛,但在男女情爱方面,你其实就是个大直男,什么也不懂,尤其不会揣度女孩子的心思,不过你也不用揣度,都是女孩子揣度你的心思,嘿嘿。” 赵小禹苦笑,在他的印象中,大哥不仅高大威猛,武艺高强,而且一身正气,而魏巧梅就是个不守妇道,水性杨花,放荡不羁的坏女人,她根本不配大哥。 他喃喃地说:“真是奇怪,大哥不是你爸的种,怎么和你爸是一样的套路?就差把女人别在裤带上了。” 陈慧摇摇头:“不是这样的,大哥年轻时,也没少祸——找过对象。在找对象方面,他比你的本事大多了,你在他面前,就是小巫见大巫。那时他在城里混社会,看见哪个女的长得好看,就直接拦住人家,让人家找他,软硬兼施,不得手不罢休。我记得有个开理发馆的姑娘,大哥缠了人家很久,人家不找他,他就在夜里踹开人家理发馆的门,把人家……那样了,早晨起来,又觉得人家不好,不要了。那个姑娘挺可怜的,倒追了大哥好长时间。” “快不要胡说了!”赵小禹不信,“大哥哪是那样的人?再说那时你才多大点啊,还‘你记得’,记得个屁!你就是给大哥栽赃呢!” “我有必要给他栽赃吗?他二十来岁的时候,我也六七岁了,咋不记得?” “你六七岁就到城里了?” “我是没到城里,可是那个姑娘找到了前进四队,大哥不在,她在我家住了好几天,整天哭哭啼啼的,跟我爸妈说,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大哥肯娶她就行。” “有这样的事?”赵小禹不禁纳罕。 “你以为呢?你知道那时候混社会的人,有多无法无天不?不然为什么要严打?”陈慧说,“大哥也是幸运,他的好几个朋友都进去了,无期的无期,死刑的死刑,不是这些教训,大哥可能到现在还不回头呢。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现在挺好的,老实本分。” 第343章 偷来的家具 赵小禹沉默良久,还是不能把以前的大哥,和现在的大哥联系起来。 “按理说,大哥也是经历过花红柳绿的人,应该有点品位才对,怎么就抱着魏巧梅那个臭娘们儿不放呢?” “看你这话说的,”陈慧笑了,“那你咋就抱着筱雨那个贼娘们儿不放呢?爱情嘛,谁跟你讲道理啊?就是因为大哥经历过花红柳绿,所以我才说,大嫂是他的宝嘛,不然早甩了。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大哥已不是从前的大哥了,他现在找对象,怕是不容易。” “那也不用走着坐着把个女人带在身边吧?” “可能两人的感情好吧,离开一会儿就想得不行;也可能在大哥的心目中,大嫂是全天下最迷人的女人吧,只要他一不在跟前,男人们都要去招惹大嫂。”说到这里,陈慧幽幽地叹口气,“不过我想,最大的可能是,大哥有了心理阴影。” “因为你妈的事?” “也许是因为我妈的事,也许是因为你和大嫂……”陈慧观察着赵小禹的表情,嘻嘻一笑,“所以,九哥,你以后尽量和大嫂保持一些距离,瓜田李下,还是避避嫌好。” 赵小禹点点头:“嗯,对的,不仅要和大哥的女人保持距离,还要和你保持距离,你赶快搬出去住吧。” 说着指了指陈慧。 “九哥你干嘛啊?”陈慧急了,“我和她能一样嘛,咱们可是亲兄妹啊!再说,我不得辅导你自考吗?” “那就,”赵小禹想了想,“租个大房子吧,起码得是个套间。” “那间小屋就挺好的,都住习惯了。”陈慧不满地嘟囔道。 陈子荣夫妇很快在黄水老酒公司上了班,赵小禹暂时让他俩进酒厂的车间实习,了解一下白酒生产工艺。 赵小禹虽然是黄水老酒公司的总经理,可以随便招人,但有了老七和老八的前车之鉴,他不敢再不把赵丁旺放在眼里了,还是领着兄嫂去和赵丁旺见了一面。 赵丁旺倒没表示什么,说反正那家公司是你赵小禹的,你爱招谁招谁,不用问我,到时候拿成绩说话。 黄水老酒公司的工资制度比较灵活,说白了,就是赵小禹说多少就多少,但赵小禹还是没敢给兄嫂定太高的工资,走了个平均工资,比起要领两个月实习工资的新员工,还是有所优待的。 安顿好兄嫂,赵小禹重新租了套房子。 那是一套新盖的红砖院子,房东不在这里住,南房已租了出去,赵小禹租的是正房。 房子很大,有三间卧室,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可以洗浴,不过上厕所还得到外面去。 这一带比较偏,也没有很好地规划,房子盖得乱糟糟的,附近的地面也没有硬化,唯一的好处是,距离陈慧上班的地点很近,走出这片乱糟糟的黄土区域,一上街,就是包装公司。 这是赵小禹特意选的地方,反正他有车,对于这个小县城来说,十分钟能到任何地方。 但陈慧似乎颇不高兴,搬家的时候一直苦着脸,嘴里嘟囔个不停,说只有两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干嘛,收拾起来多麻烦;又这么偏,上个街也不方便。 她的好闺蜜赵筱雨却很高兴,直言不讳地说:“你俩再在那间小屋里住下去,我可要吃醋了,鬼知道你们是不是亲兄妹,早就怀疑你们了。” 放了暑假,无所事事的赵筱雨,天天往这里跑,跟着陈慧打扫和布置家,像是给自己布置新房似的,高兴得摇头晃脑。 其实她也帮不上实际的忙,搬东西嫌累,打扫家嫌脏,反而总是添乱,今天买幅画贴在墙上,明天买个摆件放在窗台上,后天又搬来几个花盆,说要养花,大后天又不想养花了,让赵小禹把花盆里的土倒掉,把空花盆摞在院子里。 三间卧室,两间有炕,一间什么也没有,陈慧本想把原来那张折叠床搬来,放在那间空屋里自己睡,赵筱雨却让她睡炕,说折叠床挤不下两个人。 陈慧说:“你又不是天天在这儿住,你住的时候,咱们和九哥换一下就行了。” 赵筱雨说:“谁说我不天天住?” 陈慧只得由她,买来毛毡、油布,把其中一张小炕铺出来,赵筱雨甚至给自己买了一套被褥。 当天晚上,赵筱雨就住在这里了。 她在卧室门口挂了个风铃,门一开,丁零当啷地响,她说,这样可防止老九半夜耍流氓。 又把自己的单人照片装了相框,摆在赵小禹睡觉的地方,让赵小禹每晚临睡前吻它一下。 赵小禹说:“光亲哪够呢,我每天还要给它上三炷香!” 赵筱雨最快乐的,莫过于采购。 大房子显得很空,免不了要买点家具什么的。 她给赵小禹和陈慧下了命令:“不管买什么,都要叫上我,我要选!” 县城有条便宜家具一条街,那里的家具最适合租房用,都是崭新的,款式也很新,价格却便宜得不像话,花三五百块钱,就能买满一家的家具,当然,用料和做工就不敢恭维了。 三人去了那条街,逛了一下午,却一件家具也没买。 每当要成交时,总是被赵筱雨拉开。 “那种沙发,里面填的全是黑心棉,会生虫子的!” “那个柜子是刨花板做的,水一泡就酥了。” “那个书桌设计有问题,坐下硌腿呢。” 凡此种种。 最后,赵筱雨带两人去了一家高档家具店,看上一套沙发,一问价格,她又皱起了眉头:“是有点贵哦,咱们好像用不着。” 赵小禹说:“本来嘛,就是临时用的,下次搬家还说不定搬不搬它呢。” 逛了两三天,一无所获,赵筱雨沮丧地回家去了。 陈慧说:“九哥,你这个女朋友,还是那么孩子气。” 赵小禹不好意思地笑笑:“学生嘛,本来就不算是成年人。” 陈慧哈哈大笑道:“九哥,瞧你那点出息,背后说起筱雨来,都满脸的柔情蜜意,藏都藏不住,还笑话大哥呢,标准的五十步笑百步!” 赵小禹骂了一声“滚”,心里想,那能一样吗?我家筱筱和那个臭娘们儿能放在一块比吗? 这天下午,赵小禹和陈慧下班回来,看见院门外停着一辆货车,车上装着各种家具,一看就是些高档货。 赵筱雨正在指挥着几个工人卸货,一边往院里搬。 陈慧跑过去问:“筱雨,你这是干嘛?” 赵筱雨得意地说:“我家的旧家具,我偷出来的!” 第344章 父女偶遇 赵丁旺一世精明,却一时失算,一不留神,生了一个败家的闺女。 他家从平房搬到别墅时,家具基本没搬,直接买了新的,平房也没租出去,只是上了锁,赵筱雨趁着爸爸不在家,雇了一辆货车和几个工人,挑好的家具拉了一车,恨不得连房子都拉走,标准的“卖家求荣”。 陈慧有点担心:“你爸知道了要骂你吧?” 赵筱雨满不在乎:“骂就骂嘛,骂上又不疼,他要是把我骂哭了,还得哄我呢,再说他从来不关心家务事的。” 赵小禹把赵筱雨拉在一边,低声说:“如果你爸来我这里做客,认出这些家具,我该怎么说?” 赵筱雨傻眼了:“他会来你这里吗?” “说不定,假如他要来,我总不能不让他进门吧。” “这样吧,”赵筱雨想了想说,“你就说你妹妹向同学借的,他不知道咱俩的关系,慧慧也不知道我爸是谁,我爸不会深究的。” 不一会儿,家具都搬回了屋里,原本空荡荡的屋子,一下子堆得满满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在赵筱雨的指挥下,几个工人把家具各就各位,沙发、茶几、电视柜、双人床、衣柜、写字桌、厨柜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台25寸的大彩电。 三人一齐动手,把家具擦洗了一遍,家就更像个家了。 整个暑假,赵筱雨基本就住在这里。 白天,赵小禹和陈慧上班走后,赵筱雨就四处云游,到了晚上回来睡觉,好像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她爸知道她在家待不住,也允许她在别处过夜,只要汇报一下行程就行。 再说,她爸每天忙得自己都很少回家,也没空管她,也管不住她。 这天,赵筱雨正在陈慧的办公室坐着,无意一转头,从玻璃上看到,赵丁旺夹着个公文包进了车间,她说了声“我去趟厕所”,就溜了出去。 但她还是被赵丁旺看到了,没办法,车间就那么大点,她又不像那些女工一样穿着统一的工装,很显眼,想不看见都难。 “筱雨!”赵丁旺喊住了她,“你来这里干嘛?” “慧——陈慧是我同学嘛,我路过这里,上来看看她,不行吗?”赵筱雨心把赵丁旺拉离了办公室窗户的视线范围,“你又来干什么?” “我,”赵丁旺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干咳了一声,“这家公司是我的,我不能来吗?” “哦,能来,能来,你的地盘你做主,那你忙吧,我走了,别告诉陈慧,你是我爸啊!” 赵筱雨正要走,赵丁旺拽住了她,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这几天你不在家,是不是在慧——在陈慧那里住着呢?” “不是啊,”赵筱雨说起谎话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她和她哥一起租房住,就一间房,我怎么住?我在县里的同学可多呢!” 赵丁旺点点头,没再说话,转身向车间办公室走去了。 赵筱雨急忙掏出手机,给陈慧办公室打了个电话:“慧慧,我有事先走了!” 没等陈慧回应,就挂了电话,一溜烟跑出了车间。 赵丁旺隐约感到一丝不安,忧心忡忡地向办公室走去。 但当他推开办公室的门,看到陈慧时,那丝不安立马就烟消云散了,脸上堆下笑来。 “慧慧经理,忙着呢?” “是赵厂长啊!”陈慧赶忙站起来。 “坐,不用客气,”赵丁旺在陈慧的办公桌对面坐下来,“我也没事,路过这里,过来随便看看。” 陈慧去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放在赵丁旺面前,然后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赵丁旺和陈慧聊了一会儿工作上的事,表示很满意,频频点头:“不错,不错!” 聊着聊着,话题就转移到了生活方面,老板偶尔关心一下员工的生活问题,似乎也无可厚非。 问起陈慧的居住情况,陈慧说:“刚搬了家,挺大的一套正房,离这儿不远。” 赵丁旺忽然想到了什么:“家具这些有吗?没有的话,你让你九哥找我,我家淘汰下来一批旧家具,八成新,你们拉过去用吧,要不都放坏了。” 陈慧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同学给我拉来一车家具,家里都放不下了。” 赵丁旺皱起了眉头,联想到一些事情,但没有当面问出来,想了想:“慧慧经理,你干得很不错,但学历还是有点低,影响以后的发展,想没想过要深造?” “我和我九哥都报了自考,再有两三年,应该能拿到文凭。” “哦,那就行。”赵丁旺赞赏地点点头,“我还寻思着,把你们兄妹俩送出去学习一两年,文凭是一回事,学没学到有用的东西,是另一回事。有些能力,是在学校里学不到的,必须要在社会上实践,但有些能力,还就得在学校里学,等上了社会,就晚了。你现在好像觉得无所谓,但慢慢地就会和科班出身的人拉开差距了。” 陈慧一听,内心不由一阵激动,看到领导今天心情好,鼓鼓勇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赵厂长,要不,让我九哥出去吧,他只有初中文凭,更需要学习。他当初学习可好呢,是为了送人去医院,才错过了一门课的考试,就这样他也考上了二中,他为了不想让他妈太辛苦,就没去上。我就不用了,如果需要学费的话,可以从我的工资里扣。” 赵丁旺静静地听完,沉思有间,缓缓地点了点头:“行,我考虑考虑吧,这小子是该系统化地学习学习,不然野性难改,不过最近他正在开展老酒项目,怕是走不开,我把这个当成一回事,一有时机,就把他送出去,最好送到一个既能拿到文凭,又能学到真本事的学校。学费的事,你不用操心,这是公司行为,我们培养人才,当然是要付出成本的。” “谢谢赵厂长!”陈慧站起来,眼中闪出了泪光,不知如何表达谢意,一激动,就向赵丁旺鞠了一躬。 “慧慧经理,不必这样,小禹给公司做出了巨大贡献,公司也不能亏待他不是?” 第345章 奇怪的人 从包装公司出来,赵丁旺心情大好,但开车走了一会儿,心情又不好了。 他回了家,用密码打开别墅的院门,站在门口把张姨喊出来,让张姨拿着钥匙跟他去旧房一趟。 果然,家贼难防,但凡好一点的家具,都被搬走了,屋里狼藉一滩,弄乱的家具,也没重新归整一下。 张姨吓得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说:“赵总,我,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我一直没过来看……” “不关你的事!”赵丁旺拿出手机,给女儿打电话,让她中午回家吃饭,他有重要的事情和她谈。 赵筱雨不知就里,张扬地骑着250摩托车回了家。 她知道大门的密码,但懒得去按;也拿着大门的钥匙,但懒得去开,直接叮咚叮咚地按门铃。 张姨过来开门时,神色慌张,赵筱雨问她怎么了,张姨吞吞吐吐地说:“家里好像遭了贼。” 赵筱雨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以为爸爸大概率发现不了这事,就算发现,也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搬了家这么久,爸爸从没去过旧房,他哪有那份闲心啊,除非想卖房。 莫非有人看见了? 莫非已经报了警? 忐忑不安地回了屋,没看见警察,赵筱雨放下心来。 但看到爸爸那张阴沉沉的脸时,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赵丁旺坐在沙发上,两条手臂向后搭在靠背上,翘着二郎腿,不错眼珠地望着赵筱雨。 赵筱雨无视他的注视,自顾自地走过去,坐在侧面的单人座上。 “有什么重要的事啊?”她明知故问。 赵丁旺坐着不动,目光随着赵筱雨转动,没说话。 赵筱雨想躲开爸爸的目光,却怎么也躲不开,索性做出一副胸怀坦荡的样子,正视着爸爸。 张姨跟了进来,见气氛不和谐,又知趣地躲了出去。 父女二人对视半晌,赵丁旺终于开口了。 “你把旧房的家具送给谁了?” “那些家具你还要吗?”赵筱雨并不正面回答问题。 “我问你,你把那些家具送给谁了?”赵丁旺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问题。 “我以为你不要了呢,咱们家不是换了新家具吗?” “直接回答问题!” “送给我同学了。”赵筱雨见无法蒙混过关,只得实话实说,“也不算送的,就是借给她用用。” “哪个同学?叫什么名字?” “你认识的,就你们包装公司的,叫陈慧。” “你是送给她了,还是送给她哥了?”赵丁旺又问,这是他最担心的问题。 “爸,你开什么玩笑,我和她哥又不惯,只是见过几面而已。”赵筱雨没有承认。 “真的?” “真的啊。” “那就行,”赵丁旺仍是半信半疑,“记住,大学毕业之前,不准谈恋爱!” “知道了。”赵筱雨恼眉凶眼地说。 “至少不能和赵小禹谈,你不了解他,他和你不合适,你们就不是一路人。”赵丁旺的神色舒缓了些,“你的婚事,我会替你安排的,社会上的人鱼龙混杂,你看不清。” 赵筱雨感觉到自己的眼眶里有东西,但它们没有流出来,而是回流到了胸腔,像一颗颗冰冷的铁珠子,砸到她的心尖上,又疼又酸。 “知道了。”她有点自暴自弃地笑笑,“我哪天死,你也安排好了呗,挺好的,一辈子已经看到底了,毫无悬念。” 赵丁旺并没有计较她的冷嘲热讽:“以后不准夜不归宿,白天可以出去玩,最迟十点,必须回家!” 赵筱雨站了起来,“你干脆焊个铁笼子,把我锁起来得了!”说完就上楼去了。 望着女儿的背影,赵丁旺心中的忧虑越发重了。 赵小禹身上的匪气太重了,他赵丁旺的女儿,坚决不能嫁给这样的人,他的女婿,最起码是名门望族出身,是一位满腹经纶的谦谦君子。 但愿女儿说的是真话吧。 他又有点失落,既然要送给她,为什么是你送? 多好的一个机会啊,被你个败家女子给浪费了! 赵筱雨上了三楼,进了自己的房间,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哗哗地往下流。 她掏出手机,给赵小禹打电话:“我难过,安慰我!”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那边的赵小禹问。 “还能有谁,就你那个食古不化的老丈人呗!” “老东西!”赵小禹夸张地骂道,“竟敢欺负我老婆,信不信我扒了他的老羊皮,喝了他的羊杂碎……” 其后赵筱雨再不敢天天夜不归宿了,和赵小禹、陈慧吃吃饭,逛逛街,十来点钟的时候,就回家去了。 不过两个小赵,已想到了对付老赵的办法,暂时就这样拖着,等到了关键时候,两人偷偷地去领证,给老赵来个“先斩后奏”。 赵小禹又把金海接到县城来,跟着自己实习,见各种客户。 这时金海发现,自己很难融入到这些人的圈子当中。 他以为,职场中的人都很有派头,男的玉树临风,女的端庄优雅,说起话来都很有腔调,出口成章,语出惊人,这一方条分缕析地抛出观点,那一方铿锵有力地予以回击,经过一番唇枪舌剑的辩论后,一方向另一方妥协,握手言和,合作愉快。 事实上,全不是这样的。 他们和农村人拉家常没多大区别,东扯一句,西扯一句,没有主次,没有条理。 他们的形象也好不到哪去,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有个中年男人在和赵小禹说话的途中,时不时地欠欠屁股,努出一个震天动地的响屁,还要用力地“嗯”一声,再叫一声“爽”。 相比之下,赵小禹反倒是这些人中,最注重形象的一个。 金海觉得这些人很奇怪。 有时分明在谈正事,最后发现,他们原来是在聊八卦。 有时分明是在开玩笑,最后发现,他们原来是在谈正事。 有时分明相互亲热得像亲兄弟,最后却什么也谈不成。 有时分明吵得脸红脖子粗,谁也不让谁,日爹操娘的,最后却达成了合作协议。 有时他们像小情侣一样,吵完架谁也不理谁,直到下班,往往是赵小禹妥协,给人家赔笑脸,说好话,把人家拉到外面的饭馆吃饭,三言两语之间,又成了好朋友。 第346章 牺牲一个人,幸福千万家 有一天上午,金海跟着赵小禹去见一个客户,那个客户拿出一包沙枣招待他们,说是他在沙窝里打的。 于是两人竟然在办公室里吃了一上午沙枣,谈论了一上午沙枣的话题,比如沙枣生吃不好,最好在糖水里浸泡二十四小时,再裹上面,放在笼屉里蒸一蒸什么的。 最后双方只字没提工作上的事。 回家的路上,金海沮丧地说:“今天咱们好像什么也没干。” 赵小禹拍拍金海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海儿啊,今天咱们的收获太大了,你慢慢体会。” 还有一次,一群人在一起谈论某个历史事件,一个个浅薄得不得了,幼稚得无法形容。 金海凭借着深厚的历史底蕴,和丰富的历史知识,纠正了他们的若干错误,给他们普及了若干历史常识,他们也都赞同金海的观点,但气氛却变得尴尬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转换了话题。 回家的路上,金海请教赵小禹:“我今天没说错啊,他们为什么要那样?” 赵小禹又拍拍金海的肩膀,又意味深长地说:“海儿啊,生活比历史复杂多了,这些人很牛x的,他们没空学历史,却在创造着历史,你慢慢体会吧。” 总之,金海总感觉和这些人格格不入。 他隐约觉得,这些人好像都有点非凡之处,可是自己到底差在哪里了呢? 他有时羡慕这些人,有时又瞧不起这些人,他想融入他们,又不想盲从他们。 每天晚上,四个年轻人一起逛街,到夜市上吃烧烤,这时的赵小禹,完全是一副地痞流氓的样子,张牙舞爪,吆五喝六,哪还像个总经理? 这小子无论走到哪,都仿佛自带光环,随便一句话,就让夜市的女服务员不停地给他暗送秋波,惹得赵筱雨不停地捶他。 还有,打气球、套圈圈、扔沙包等娱乐活动,这小子也是比别人强,出尽了风头。 这让金海很是不平衡,从小到大,分明是自己更优秀,怎么忽然之间,自己和他就差了这么多呢? 凭什么啊? 县一中开学了,赵小禹和金海送胡芳芳去报到。 金海本来不想去,赵小禹说:“芳芳能考上一中,全是你的功劳,凭什么不去?让那个老娘们儿看看,你这个老师,比他们一中的老师强多了!” 给胡芳芳报完名,赵小禹和金海专门去办公楼见了谭咏梅。 难得,谭咏梅还记得金海,她讲了很多金海在县一中的事。 她说:“我对你的印象挺深的,你不咋爱说话,但很有才,我记得学校开运动会时,你写过很多诗。” 这是个穿着朴素又老气的中年妇女,脸堂微黑,头发很短又有点乱,神色之间有点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赵小禹说,他们是来送妹妹上学的,妹妹原本学习很差,在金海的辅导下,终于考上了县一中。 谭咏梅并没有表示惊讶,也没有赞扬金海,只是说,今年县一中的分数线低。 两人离开学校,坐进车里,赵小禹骂道:“夸别人一句能死吗?” 金海说:“不过她确实变化挺大的。” “哪些方面变化了?”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本来长得不怎么样,倒很爱打扮,全校只有她一个梳着大披发讲课的女老师,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说话总是挑着舌尖,模仿港台腔。”金海一边回忆一边说,“今天我差点没认出她来,她以前也没有这么平易近人,对她看上的学生总是眉开眼笑,对她看不上的学生就给一副冷脸。” “那么,她确实是被咱们那张传单影响到了?” “应该是,我高中的同学跟我说过,那件事当时传得满校园都知道了,后来学校出面辟谣,但学生们还是半信半疑。那年学校本来要评她为优秀教师的,到了年底却取消了。” “好啊,过瘾!”赵小禹高兴地拍着方向盘,“牺牲她一人,幸福千万家,这买卖做得划算!” 几天后,金海也到市里上学去了,赵小禹又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 黄水老酒终于上市了。 黄水老酒采用直销和分销两种销售模式,面对的是中层消费者,要开拓新的市场。 这是一个大市场,也是个竞争最大的市场,大部分的酒,都集中在这个市场,没点特色和口碑,很难出头,人们对于新品种的酒,总是很谨慎的。 最大的难处是,老赵那个抠门货不出血,总想空手套白狼,赵小禹不仅要快速地卖酒,还要快速地回款。 好在有几个大经销商也是黄水老酒的合伙人,他们都很卖力,把黄水老酒的销售工作当成第一要务来干,否则投进去的钱,就有可能打水漂。 尽管如此,赵小禹还是感到很难,公司财务常常空空如洗,仓里没粮,心中发慌,这种滋味着实不好受。 每隔一段时间,赵小禹就硬着头皮跟赵丁旺要钱,赵丁旺往往各种推辞,总是等到赵小禹气得要撂挑子时,他才像挤牙膏似的出一点钱。 不过,赵丁旺也有大方的时候,他瞅准一个机会,买下了全县公交一年的车身广告权。 有了广告效应的加持,黄水老洒就好卖多了。 进入冬天的一天,好久不联系的李建国,给赵小禹打了个电话,说他和叶春梅临时有点急事,顾不上接孩子,让赵小禹帮忙接一下,然后说了孩子上学的学校,和放学时间,就匆匆地挂了电话。 赵小禹回拨过去,想细问一下情况,电话通了半天没人接,想必是街边的ic卡电话机,李建国打完就离开了。 如果不是这个电话,赵小禹几乎要忘记这两个人了。 当年赵小禹放走了叶春梅,以为终生不会再相见,后来叶春梅和丈夫李建国来到县城谋生,竟和赵小禹巧遇。 再后来,因为传销,双方分道扬镳,恩情变成了仇恨,赵小禹又以为终生不会相见了,谁知又莫名其妙地联系上了。 赵小禹忽然感到一丝不安,心想,一定没好事。 【更正并致歉声明】 叶春梅的丈夫本来姓李,中途作者大意,让他姓了一段时间的杨,涉及到他的章节比较零乱,且番茄编辑器没有查找和替换功能,想要全部改回来,是项大工程,特在此说明一下,大家知道就行了。 并向读者大大们致歉,原谅我,我记性不好,咳咳,人老了,痴呆了,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了,祝读者大大们一早醒来,发现最近让你哭的那些烦心事,原来只是昨晚前半夜的一个梦,而后半夜那个让你笑醒的梦,才是真的…… 嗯,就这样,咱们下章见。 第347章 奇怪的孩子 李建国和叶春梅的儿子名叫李佳铭,今年九岁,在三完小上三年级。 赵小禹已经三年多不见他了,孩子变化大,那么多的学生,都穿着清一色的校服,像潮水一样涌出校门,天色渐黑,视线不好,赵小禹根本认不出来谁是谁,心想,都上三年级了,还用家长接,现在的孩子果然娇气得很,想当年…… 他只能站在那里不停地喊着“李佳铭”,惹得学生和家长纷纷侧目。 学生陆续走完了,有的自己走,有的被家长接走,校园门口渐渐冷清下来,可还是不见李佳铭出来,问了几个学生,都说不认识李佳铭。 赵小禹想,是不是他自己回去了? 可是他不知道李建国家现在住在哪,这家伙真是的,把儿子交给别人,也不说把话说清楚。 又等了一会儿,天黑透了,街灯已开放,校门口几乎没人了,李佳铭还不出来,赵小禹有点着急,就怕麻绳绳偏从细处断,当年他妈被人贩子拐卖了,这孩子可别步此后尘。 赵小禹进了校园,进了教学楼,楼道里空荡荡的,遇见一个六年级的男生,问到了李佳铭班级的教室,寻了过去,却吃了个闭门羹。 透过门板上的玻璃向里望了望,没有一个人。 又去了办公楼,找到了李佳铭班主任的办公室,门关着,一个女人的呵斥声,隔着门板传出来。 赵小禹敲了几下门,里面的呵斥声停止了,片刻后,那个女声说了声“进来”。 赵小禹推开门,看到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老师,正在教训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仔细辨认了一番,依稀认出这个小男孩就是李佳铭。 为了保险起见,他又确认了一下:“你是李佳铭吗?” 小男孩转过头来,茫然地望着赵小禹,显然他也认不出他了。 这三年多,赵小禹的变化也挺大的,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得久了,沾染上了成年人的世俗气,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一些。 女老师打量了一下赵小禹,问:“你找谁?” “我找李佳铭。” “你找李佳铭,你不认识李佳铭?”女老师的口气十分不好。 赵小禹赶忙解释:“他爸妈今天有事,让我来接他,我多年不见他了,有点不敢认。” “那好,”女老师拍着桌子,“来,我跟你说说李佳铭在学校的情况,你给他爸妈转达一下。” 这孩子正是李佳铭,他也终于认出了赵小禹。 听女老师说,李佳铭原本是个好学生,经常能考一百分,性格也挺好的,团结同学,尊敬师长,热爱班集体,除了胆子有点小外,再没什么大问题。 现在也没什么大问题,胆子还是那样小,只是不好好听课了,上课常常走神,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也往往答非所问;家庭作业也不完成,成绩更是一落千丈,期中考试两科都没及格。 “来,你看看,你看看!”女老师暴躁地翻开一个作文本,“他写的这叫作文?” 赵小禹一看,差点笑出声来,只见满页纸上,画了一个长头发的女人,一个字也没写,这小子,比自己小时候还惊世骇俗。 女老师崩溃地说:“他如果是那种调皮捣蛋的学生,我倒可以理解,我也有办法管他,可他不是啊,他胆小得很呐,能让女同学气哭。为了他,我还专门开了一次班会,让同学们不要欺负他,其实也没人欺负他,就是玩嘛,后来同学们都不敢和他玩了。昨天的家庭作业,我让写一篇作文,他就给我交的这个。我不知道他心里是咋想的,问死问活不做声,就知道哭,我都快让他逼疯了!” 此时李佳铭也在流着眼泪。 赵小禹问他:“你画的这是谁啊?” 李佳铭不说话,只是流泪,双手绞着衣角。 赵小禹又问:“你为什么要画她啊?” 李佳铭还是不回答。 “就是这!”女老师无奈地摊摊双手,“我是没办法了,你快让他爸妈把他领回去吧,我们学校教不了这样的学生!” “老师,”赵小禹赔笑道,“他是孩子,咱们不是,咱们不能赌气,他张金亮也不敢说不要他的话是吧?呵呵。” 张金亮是三完小的校长,赵小禹刚才在一楼的“装逼栏”上看到的。 “装逼栏”是赵小禹给宣传栏取的别名,当初只是针对河浦中学的王校长说的,后来就适用于任何场合。 他拿起李佳铭的作文本,仔细看那幅画,虽然画得简单粗糙,却越看越觉得眼熟,忽然想了起来,这不就是他妈叶春梅吗? 他的心不知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莫非是叶春梅的家庭出了问题? 女老师马上解答了他的疑问:“以前他妈管着他,一直挺好的,现在换成他爸管,唉,把娃娃害了,没事离什么婚啊?他妈也真是的,离婚就离婚,怎么能不管孩子呢?” 赵小禹一惊,果然是出了大问题。 他记得当年叶春梅把他叫到她的门市部,伙同一帮人围攻他,那时他们的传销事业做得如火如荼,如日中天,可谁想转眼之间,就闹成了这样。 他想细问一下叶春梅家的情况,但觉得不便在孩子面前讨论这些话题,便说:“老师,辛苦你了,我完了好好和他爸妈沟通沟通。” 领着李佳铭出了校园,坐进车里,赵小禹问:“你爸是让我把你接回你家,还是让你跟着我走?” 李佳名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没跟我说。” “那你能找到家吗?” “能。” “那你给我指路。” 赵小禹觉得,还是有必要去见见李建国夫妇,不管怎么说,是他把他们带进传销窝的。 李建国家住在老城区的平房区,这里更像是农村,房子却比农村密得多,有新盖的砖房,也有老旧的土房,各种电线像蜘蛛网一样架设在空中。 街道是水泥的,但和上面的土基没有明显的界线,到处是一片一片的冰滩。 赵小禹将车停在路边,下去买了几斤水果,在李佳铭的指引下,到了一个破败的院子门前。 李佳铭掏出钥匙开了院门,院子里很乱,夜色下,只见堆着一堆废弃的旧家具。 有两间南房,门都锁着,玻璃破了好几块,看样子不像住人的。 李佳铭开了正屋的门,进门拉亮灯,是个套间,只是很旧了,地面铺着红砖,红砖上蒙了一层厚厚的泥土。 两人进了里屋,李佳铭将书包扔在炕上,然后坐在炕棱上,双手互抠着指甲,一言不发。 李建国和叶春梅不在家,赵小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 他问:“你爸妈现在做什么工作?” 李佳铭摇摇头:“不知道。” 第348章 点头yes摇头no 李佳铭确实很胆小,或者说不爱说话,你不问他,他绝不开口,即使问他,他回答得也很简略,要么索性就点头yes摇头no,像个哑巴。 真是个怪人。赵小禹想。 但他分明记得,李佳铭小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他说话咬字不清,叫赵小禹“夫夫”(叔叔),让赵小禹“泡泡”(抱抱)。 赵小禹拿了两个苹果,去外屋的水瓮里舀了瓢水,站在屋门口冲了冲,返回屋,把一个递给李佳铭,自己拿了一个,坐在地下的板凳上吃。 李佳铭从书包里拿出铅笔刀,从苹果上割下一个薄片来,放在嘴里吃着。 他吃得很慢,嘴唇闭着,两个腮帮子轻轻蠕动着,像没牙的老太太。 赵小禹几口吞下半个苹果,问:“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李佳铭迟钝地摇摇头,大概是不知道的意思。 “他们平时什么时候回来?” 李佳铭又摇摇头。 “他们今天会回来吗?” 李佳铭还是摇头。 “这院子里就住着你家一家吗?” 李佳铭这回点了点头。 赵小禹又几口把剩下的半颗苹果吞下,捏着核,不知往哪里扔,李佳铭指了指当地的炭炉,赵小禹便将核撇进了炉口里,没在炉灰里。 看到炭炉熄了火,赵小禹才感到冷了,现在节令已过大雪,气温已降至零下十几度,不生火的屋里比外面暖和不到哪里去。 他站起身,走到炭炉边,拿起火钳子划开炉盖,在炉膛里搅了搅,只有一堆死灰,没有一点火星。 当地盛产煨炭,很好着,也不易熄火,一般人家,炉里总放着火种,埋在炉灰里,需要时,把火种刨出来,加上新炭,很快就能烧起来。 李佳铭把没吃完的苹果放在炕棱上,跳下炕,出了屋,不一会儿,捧着一把柴禾进来,一缕干草和几根细树枝。 他把细树枝撅成一搾长的小段,动作迟缓,表情呆滞。 “不用了,我去借火种吧!”赵小禹说了一声,拿起火钳子走了。 他去隔壁院里借了一块火种,放进炉膛里,又从地下的炭盘里夹了几块新炭放进去。 很快,炉火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屋里稍稍有了些热气。 赵小禹把板凳拿到炭边,坐下来烤火,李佳铭却返回到炕棱上坐着,又拿起那颗苹果,一片一片地割着吃。 “你在作文本上画的,是不是你妈?”赵小禹终于忍不住问。 李佳铭听到这话,正在割苹果的手停止了动作,一颗豆大的泪珠掉在苹果上,摔成几瓣。 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你爸妈——离婚了?” 李佳铭又点点头。 “你妈是不是——走了?” 李佳铭再点点头。 “你是不是很久不见她了?” 点头。 “所以你很想她,就在作文本上画了她?” 点头。 赵小禹莫名感到一阵难过,他站起身,过去坐在李佳铭身边,摸了摸他的头,轻声说:“那也不能在作文本上乱涂乱画,作文本是用来写作文的,你可以在图画本上画,你有图画本吧?没有我给你买。” 李佳铭点头,然后又摇头。 “你是个乖孩子,怎么能和老师对着干呢?”赵小禹批评道。 “我没有和她对着干,”李佳铭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很低,“我当时随便画的,后来忘了,就交了。” “那你怎么不和老师说清楚?” 李佳铭又不说话了。 陈慧打来电话,说她做好饭了,问赵小禹怎么还不回家,赵小禹说:“你再多弄点饭,我带个人回去。” 跳下炕,“走吧,你爸估计一时半会儿不回来,去我家吃吧,把书包也背上。” 李佳铭迟疑了一会儿,背起书包下了地。 赵小禹带着李佳铭回到自己的住处,陈慧原本做的是猪肉烩酸菜,在北方城市,冬天的新鲜蔬菜贵过猪肉,所以大部分人家还是以烩酸菜为主,当然还可以吃酸菜焖面,听说赵小禹要带人回来,又临时加了一个西红柿炒鸡蛋。 赵小禹悄悄地向陈慧说了李佳铭的情况,陈慧悲悯地叹口气:“管生不管养,还不如不生呢!” 李佳铭开始很拘束,吃饭吃得小心翼翼,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咀嚼得也很斯文。 渐渐进入状态,大概是吃见饭香了吧,就放开了胆量,改细嚼慢咽为狼吞虎咽,两个腮帮子撑得鼓鼓的,时而噎一下,憋出两行生泪,显然他家平时的伙食不怎么样,这从他瘦削的身材,和那张营养不良的脸上可以看出来。 陈慧不停地给他夹着肉,他也不谦让,只顾吃。 吃完饭,赵小禹说:“慧慧,你给他辅导一下作业,他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陈慧出去买了一堆零食,让李佳铭边吃零食边写作业,她在旁边指导。 李佳铭写完作业,已经很晚了,李建国还是没有联系赵小禹,赵小禹便让李佳铭在自己的炕上睡了。 直到深夜,赵小禹正在梦游周公时,李建国的电话才打过来,恍恍惚惚地接起,喂了一声,李建国问:“佳铭在你那里吧?” “在,睡了。” “噢,这几天就让他在你那里吧,我得处理点事情。” “你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大事了,出人命了,他妈估计得判死刑!” “啊!”赵小禹吃惊地坐起来,一下子睡意全无,“因为什么啊?” “唉,以后说吧,”李建国烦躁地说,“就不是因为你领着大家做传销,把这帮人都搞疯了吗?好了,挂了!” 你妈的!赵小禹把手机扔在炕上,自己没脑子,还怪老子!你妈还生你了呢,那你妈就十恶不赦了吗? 第349章 奸夫淫妇 赵小禹一边暗骂着李建国,一边又不由为叶春担心,她到底犯了什么法,居然到了要判死刑的程度? 传销不至于啊!他很了解传销,立案很难,抓人更难,下线达到一定数量才构成犯罪,但凡把他们抓起来关几天,或者狠狠地罚点款,他们也不至于如此无法无天。 批评教育顶个屁啊,搞传销的还怕这个? 那么,叶春梅到底干了什么事? 她杀人了吗? 赵小禹放心不下,拨通了外地的张律师的电话。 “张律师,除了杀人,还有什么行为会被判死刑?” 这半年,张律师和赵小禹联系得较为频繁,因为他的成功了一半的女朋友苏影女神,大学毕业后,回到了定东市,在当地的日报社工作,张律师拜托赵小禹帮他打探一下情况,赵小禹去了几次定东市,但每次去,都把这事给忘了。 大概是报复赵小禹办事不力吧,这时张律师狠狠地说:“像你这种半夜三更,骚扰别人的行为,就该判死刑!” 说完就挂了。 再打,关机了。 奶奶个熊!赵小禹捶了一下炕板,明天我就去勾引你的女朋友! 此时的李建国心如刀绞,手里拿着一瓶喝点小酒,正在往空空的肚里灌。 在前一刻,他从外面回来时,经过一家面馆,想吃碗面,人家要打烊了,他就买了一瓶喝点小酒。 他往炭炉里添了几块炭,把奄奄一息的炉火救了起来,体内的寒冷渐渐消散,巨大的压力却仍重重地笼罩在头顶。 回想当年,他和叶春梅从南方老家来到这个小县城,开了一家商店,凭着聪明的头脑和持之以恒的辛苦,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再看看现在,家徒四壁,妻离子散,众叛亲离。 到底是谁的错? 罪魁祸首当属赵小禹,然而他又没法找赵小禹讨回公道,毕竟赵小禹曾经那么努力地劝过他们,如果那时见好就收,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悲惨结局。 那时真是鬼迷心窍了,以为真的能改变世界,真的能成为人上人,即使后来上面停发了他们的工资,他们仍然对自己的未来坚信不疑。 他和前妻叶春梅甚至不惜跑回老家,把亲戚朋友坑了个遍,不然现在也不会如此孤立无援。 短短三年,所有的人进行了一场大洗牌,原来被他们鄙视的叛徒赵小禹,现在叱咤风云,而自己却坠入暗无天日的无底深渊。 叶春梅杀了人,杀了她的奸夫冯义,李建国虽然觉得他们死有余辜,但还是不想让儿子失去母亲。 冯义,小名冯三,警方嘴里的街溜子,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十毒俱全,还是个料子鬼,瘦得像个毛猴子,被风一吹就会骨架四散,这样一个人,叶春梅到底看上了他什么? 李建国是去年和叶春梅离的婚,也是因为冯义。 不,严格来说,是因为赵小禹的大哥陈子荣。 那天晚上,李建国不在家,叶春梅邀请了几个人来家里喝酒,完了陈子荣就把叶春梅睡了。 这是第二天冯义告诉他的。 李建国质问叶春梅,叶春梅极力否认。 李建国又去找陈子荣,陈子荣不承认,也不否认,大言不惭地说:“你认为是,那就是了。” 李建国惧怕陈子荣的心狠和武力,不敢和他硬来,就又去找魏巧梅,想和她组成“受害者联盟”,共同声讨这对奸夫淫妇。 魏巧梅却只是叹了口气,淡然地说:“她不承认,就说明她还想和你过,算了,反正你也没抓住现行。” 这是什么狗屁话? 难道这就是黄水人民的独特风格? 李建国初来黄水县时,听过这样一段民谣:黄水有三宝,哈冒儿茬墙墙不倒,闺女卖x娘不恼,嫖头上门狗不咬。 看来所言不虚。 (作者注:哈冒儿是当地的一种野生植物,形似灌木,用其垒墙,因其柔软,具有缓冲作用,风吹不倒,雨打不塌;又因其布满尖刺,牲畜难以靠近,小偷无法翻越,当地人常用其盖羊圈、草圐圙等,故有上面的说法。 (哈冒的果实俗称“酸溜溜”,可食用,味道又甜又酸,有人说它就是沙棘,但作者经过仔细对比,发现两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它更像枸杞的一种,因为在哈冒丛中,常混杂着野生枸杞,外形也酷似枸杞苗。还有一种“马尿酸溜溜”,米粒大小,是紫黑色的,有轻微毒性,多食会致病。 (这种东西竟然在网上查不到,虽与本文故事无关,但看到本文读者有很多和作者同属一地,故写出来,愿与老乡们交流,共同缅怀逝去的旧时光。) 李建国认定,陈子荣和叶春梅一定发生过什么,不然自那以后,陈子荣和魏巧梅为什么退出传销,和他们也断了联系? 做贼心虚! 有了这个心结,李建国常感恶心,和叶春梅歇斯底里地吵了几架后,两人离了婚,叶春梅搬了出去。 离婚初期,是由叶春梅带着儿子的,但李建国凭借着“正义之名”把儿子要了过来,并且不让叶春梅探望儿子,怕她把他带坏了。 叶春梅自觉理亏,也没再和他争辩,两人很长时间不联系了。 今天,刑警队的人找到李建国,说叶春梅杀了冯义,已被抓捕羁押。 二两酒很快喝完了,李建国感觉不过瘾,仰起脖子,张大嘴,把最后一滴酒控进嘴里,狠狠地把瓶子砸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 心中又痛恨起赵小禹来,做个酒都他妈的坑人! 叶春梅交代说,她并没有和冯义确立男女关系,两人虽然发生过几次关系,但都是冯义强迫她的。 这一次,叶春梅极力反抗,用尽全力推开了冯义,又拿起菜刀砍了他,总共砍了八刀,并且事后没有自首,而企图逃出黄水县。 据冯义的朋友说,冯义一直在和叶春梅同居,他们认为,两人就是男女朋友。 对此,叶春梅辩称,她在此地无亲无故,孤立无助,冯义又认识很多社会上的人,她有点怕他,他提出在她家住,她不得已才同意的,但要他保证不碰她。 李建国砸完了酒瓶,仿佛出了一口闷气,但浑身的精气神,似乎也被释放完了,无力地坐在板凳上,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一动也不想动。 自从离婚后,叶春梅还在和冯义那一伙人做着传销,据说又换了新项目,多多少少有点收入,而李建国却什么也没做,就靠着两人离婚时,分到的那点存款活着。 现在存款已见底,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完全没计划。 困意袭来,李建国连上炕的力气也没有了,伸手把板凳从屁股底下抽出来,扔在一边,就蜷缩在墙角睡了。 半夜被冻醒,灯亮着,炭火已烧完,寒气顺着不严实的窗户缝隙透进来,冷得让人发抖。 屋里空荡荡的,咳嗽一声都能发出巨大的回音,强大的孤独和悲伤,让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 第350章 律师上当 陈慧早早地起床,做好早点,叫醒赵小禹和李佳铭吃了。 赵小禹开着车把李佳铭送到学校,又特意去找了李佳铭的班主任,向她说明李佳铭在作文本上画画的原因,他只是想妈妈了,并没有针对老师的意思。 女老师问:“他妈为什么不管他?又嫁人了?” 赵小禹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相互担待一下吧,谁也不容易,谁也不想把日子过得一团糟。” 离开学校,赵小禹去了李建国的租房处。 李建国昨晚睡在地上感冒了,正蒙在被子里补觉,被赵小禹叫醒后,半天不说一句话,只坐在炕棱上发呆。 赵小禹问了他好几遍,他才把叶春梅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赵小禹的心往下一沉,凭他掌握着的半吊子法律知识判断,叶春梅这回恐怕难逃法律制裁了,就算冯义强迫她,她推开他后,完全可以逃走,可是她却拿起菜刀把他杀了,还砍了那么多刀。 况且两人一直在同居,到底是不是强迫的,还很难说。 看到赵小禹,李建国的怨气又升腾起来,时不时地流露出这事的始作俑者是赵小禹的意思,赵小禹起先没在意,李建国反复提起这茬,赵小禹终于生气了,拍着炕棱吼道: “跟我有个球关系呢?是我把你们领进传销窝的不假,但那时传销并不犯法,你们当时也确实挣到了钱。 “国家出台了禁止传销条例后,我也拼命拉扯过他们,劝过你们,可你们一个个的,耳朵里就像塞进了球似的,就是不听,好言难劝想死的鬼,我有球办法呢! “你们自己执迷不悟,明知道传销害人,还妄想成为那个金字塔尖的幸存者,结果爬到中途,出溜了下来,跌断了胳膊摔断了腿,怪谁呢?都是咎由自取! “没有金刚钻,非要揽那个瓷器活;走还没学会,就想一飞冲天,自寻死,还说天要命,就你们这点脑子,还想挣大钱,挣球毛去吧! “怨我拉你们入伙?那我拉你们出来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听?还把我怼在墙疙唠(墙角),要往死弄我呢! “都他妈的是成年人,都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原本还对你们稍微有一点点歉疚,现在看来,你们都是活该!就算我不拉你们,你们早晚也会跟着别人走的! “还有你老婆,别人拐卖她,不是因为她多漂亮,是因为她就是个傻x!我真后悔放了她,坑了我爷爷的钱,还让我爷爷打得连尿都夹不住,真他妈的糟心! “照你的说法,那么,我当初放走你老婆,也是害了她呗,如果她嫁给我爸,哪会有今天的下场?早享清福了! “奶奶的,还有这种不讲道理,不识好歹的人呢,不是当年为了送你老婆去医院,老子他妈的早就上大学了,还跟我来这一套!” 说完摔门而去。 正要上车,看到不远处有个早点铺子,犹豫了一下,叹口气,过去打包了一笼包子;又看到一家药店开着门,进去买了点感冒药,然后返回李建国家,把包子和药丢在炕棱上。 “吃吧,吃完咱们一起想办法。” 李建国定夺了一会儿,倒了一杯热水,拿起包子吃了起来。 赵小禹在地下踱着步,一边说:“你老婆无罪是不可能的了,你给她请个律师吧,看能不能判得轻一些。” “拿什么请呢?”李建国苦笑一声,“律师不要钱吗?” 赵小禹真想再怼他几句,但没那个精力了,想了想,掏出手机,拨通了张律师的电话。 张律师打完陈慧的官司后,名声大噪,一连接了几起案子,也是时来运转,都是些简单案子,轻松胜诉了,现在他在当地的律师界,也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 “早上好啊,张律师!”赵小禹把腔调调整成为友好模式。 “不好。”张律师嗫嚅着说,“昨晚被你吵醒后,就没睡着。” “我去,你没睡着,不能跟我聊会儿?关了机干嘛?” “你一点用都没有,总是你占我便宜,我却占不上你便宜,咱俩还是不要来往了。” “为了一个女人,你至于吗?” 两人斗了一会儿嘴,赵小禹进入正题,简单地说了一下叶春梅的案情,又给张律师戴了一顶高帽。 “你过来一趟吧,全世界的律师,我只相信你,这回保证让你占够便宜!” “那你先过来办个委托,”张律师并不买账,“或者打点预付款过来也行,来回机票钱,加上一部分代理费,银行账号是6214……” “你过来我给你。” “不!”张律师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做为一名律师,上了一回当,已是耻辱,我不可能在同一个人身上栽两回跟头的!” “张律师,我觉得是这样的,”赵小禹转变了策略,“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可以找人代办,就是找对象这事,必须要亲力亲为。我不是不帮你,是觉得咱俩是好哥们儿,苏记者长得又漂亮,我这人定力也不行,倘若出点事,那我岂不是辜负你的厚望了吗?张律师,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你过来,我把苏记者叫来,她是记者,肯定愿意采访这事,一来二去,你们不就有戏了吗?” “不!”张律师还是果断地回绝了,“如果你上次不坑我,我这次就信了,在我心里,你已经贴上了骗子的标签!哼,换个人坑吧!” 赵小禹还想说什么,对方已挂了电话。 然而两天后的下午,赵小禹却接到了张律师的电话:“我在黄水火车站,我的苏大记者在哪?” 第351章 委托手续 赵小禹开着未来老丈人的桑塔纳2000,载着李建国,到了火车站,见到了张律师。 一年多不见,这个二十多岁的“律政先锋”(或称“讼棍”)变化挺大的。 帅气的发型,高调的穿着,白白净净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成熟和自信。 黑色的羽绒服拉开了拉链,露出了里面的黑西服,和更里面的白衬衫,系着一条红领带。 左边的腋下夹着公文包,右手拉着个行李箱。 如此洋气的打扮,给落后的黄水县增色不少。 黄水火车站客流少,赵小禹一眼就认出了张律师,大步迎上去,早早地伸出手:“大帅哥啊,欢迎欢迎!” 张律师和赵小禹握着手,目光却左顾右盼,看到了赵小禹身后的李建国,李建国不失礼貌的点点头。 赵小禹说:“真不理解你,长这么帅,还用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找对象?” “你前天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张律师收回左顾右盼的目光,“你不会又要坑我吧?” “不坑你,我怎么舍得坑你?”赵小禹向张律师介绍了李建国,“叶春梅就是他老婆。” 张律师敷衍地和李建国握握手,还是有点心不在焉。 赵小禹知他心意,便说:“苏记者说她今天忙,忙完了就过来,让我招待好你!”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联系苏影,他连苏影的电话都不知道。 张律师半信半疑,说:“咱们先找个地方,把手续办了。” “什么手续?” “委托手续。” “我去!”赵小禹叫道,“你怎么一点私人感情也不讲?” 张律师翘翘嘴唇:“我的取向正常,向来不和男人谈感情,再说,和什么人打交道,就得操什么样的心。” 三个人一起去了赵小禹的租房处,陈慧上班还没回来,赵小禹把张律师和李建国让在沙发上坐下,沏了三杯他从来不喝的茶。 他从来不喝的茶,并不是说茶不好,是他只爱喝熬制的砖茶,大概是在农村养成的习惯吧。 北方的茶文化和南方的茶文化差异很大,农村的茶文化和城市的茶文化也大相径庭。 西北农村一般不喝茶,但喝酒必有茶,用菜刀从砖茶上劈下茶渣,扔进铝壶里熬制,一直熬一直喝,越熬越浓,越浓越香,盛在大茶缸里,大口大口地喝。 南方人喝茶喜欢加糖,北方喝茶必须放盐,否则就寡淡无味,不如不喝,当地人所谓“茶不酽,不如水;人没钱,不如鬼”。 家里如果养了奶羊或奶牛,还可以熬制黏糊糊,香喷喷的奶茶。 尤其是正月,有客来,熬上一壶奶茶,吃着油炸的茶食,人生的美妙滋味就油然而生了。 张律师打量了一遍屋子,拍拍宽大厚实的红木茶几说:“土财主,坑了我那么多钱,原来你一点也不穷啊,这都是高档货,一般人家用不起!” “这哪是我的啊?”赵小禹苦着脸说,“租的房,房东给带的,轻点拍,拍坏了我可赔不起!再说我哪坑你钱了,我的摩托车都顶给你了。” 张律师切了一声:“那摩托车到了我手上,就没踹着过,推到修理铺,师傅说,骑得太快了,缸打了,你是当成飞机开吗?报废了,卖了几十块钱的废铁。” 闲聊了一会儿,张律师拿出两份协议来,填写了相关事项,让赵小禹付款并签字。 “你还真这么干啊?咱俩怎么说也是有点交情的!” “交情归交情,合作归合作,不能混为一谈。” “讼棍!” “那给我把车票报了,”张律师掏出两张火车票,放在茶几上,“要报双倍,还有回程的,我马上走!辛苦费、误工费和精神损失费这些,我就不要了。” 赵小禹也觉得不能紧着张律师一个人坑了,毕竟在营救陈慧时,张律师是出过大力的。 他之所以舍近求远,让张律师接手叶春梅的案子,一是觉得他有能力,二是觉得他年轻,不像那些老油条一样,一张嘴就要钱。 为了公司的事,赵小禹也接触过本地的一些律师,还是熟人介绍的,都不咋靠谱。 你给他打电话,他让你去他的事务所面谈,见了面先收个咨询费,说这是第一次合作,必须要走这个流程,以后就可以免费咨询了。 等到你下次要用他时,他又是那一套,并不会因为你是认识人就会给你格外优待。 最关键的是,他回答你的问题时,总是模棱两可,说出n种可能的结果来,然后又撺掇着你办委托,仿佛办了委托,他就能把n种不好的可能性消除掉,只剩下最好的一种可能性。 事实上,到了法庭上,他还是那一套“稀泥术”,输掉官司,他还振振有词:“打官司本来就有赢有输嘛!” 当然,这只是一部分律师的作为,大部分的律师还是很好的,有很高的职业素养。 赵小禹和李建国商量了一会儿,跟张律师讲了半天价,又拿出苏影来要挟,最后张律师给他们打了个折,但有一个条件:“要一次性付款!” 李建国表示为难,说自己的钱不够。 赵小禹思索了一会儿,说:“我先给你垫上吧,你给我打个欠条,以后有了钱还我。如果你不想委托张律师,那就让他走吧,来回车费,我给他报销。” 这些年,赵小禹虽然没少挣钱,但花得也厉害,除了自己大手大脚外,还经常给人借钱。 武玉凤去年借他的钱,承诺开春贷下款来就还,可是直到现在也没还,只是中途给他打过两次电话,说家里实在困难。 但据陈慧了解到的情况是,其实武玉凤是准备还的,可是陈子光不让,说贷款有利息呢,要先还贷款。 因此,赵小禹对借钱不还的人深恶痛绝,曾发誓再不给人借钱,但每当别人遇到为难之时,他还是做不到袖手不管。 李建国叹口气,说好吧。 办完了委托手续,张律师正式投入工作,在茶几上展开笔记本,认真地向李建国了解案情,一直忙到陈慧下班回来。 陈慧回来时,天已黑透了,因为她还去三完小接了李佳铭。 九哥的事,就是她的事;九哥朋友的事,也是她的事,不管是对是错,她都义不容辞,哪怕赴汤蹈火。 第352章 妹夫的人选 张律师去年见陈慧时,陈慧形销骨立,憔悴不堪,今天见她时,却是丰腴成熟,神采飞扬,前后变化,判若两人,但他还是认了出来,学着小品演员赵丽蓉的口音打趣她:“这姑娘长得真俊呐!” 赵小禹恐吓道:“你如果敢打我妹妹的主意,我就敢打你脑袋的主意!” 他嘴上虽这么说,但忽然又觉得,张律师做他的妹夫,其实也未尝不可。 也许是自己的妹妹自己爱吧,赵小禹总是觉得,在他认识的人里面,没人能配得上九妹。 以前本以为她和金海能成就一番姻缘,现在金海已“局部阵亡”,十有八九是没戏了。 张律师倒还可以。 第一长得帅。 虽说男人的长相不是第一重要的,但有个好长相,最起码能让人心情愉悦。 第二面相好。 面相和长相不是一回事,长相断其表,面相断其里。 张律师的面相总给人一种友善、狡黠、亲切、人畜无害的感觉。 第三胆子小,性子柔,以至于比他小好几岁的赵小禹,一见到他,就忍不住要教训他,戏耍他,甚至想弹他几个脑瓜崩。 这样的性格,正合适九妹,如果九妹嫁给像自己这样暴脾气的,那估计天天得被气哭。 第四是年龄比九妹大好几岁,懂得心疼人。 第五脑子活,有上进心,以后的日子不会差。 第六…… 唯一不足之处是,张律师不是本地人,不知他会不会为了九妹,选择来黄水县或定东市发展。 好吧,赵小禹承认,他有点自作多情了,张律师还有个成功了一半的女朋友呢。 赵小禹不想在孩子面前谈论案情,奸情加杀人,标准的少儿不宜剧情,就叫上张律师和李建国去外面吃饭了。 要了几个菜,赵小禹问张律师喝不喝酒,张律师说:“等案子结了再喝,现在不喝,我怕你给我挖坑,防人之心不可无。” 正好赵小禹也不喝酒,便只给李建国拿了一瓶喝点小酒。 吃完饭,张律师对赵小禹说:“这次的代理费太低了,所以不包括住宿,你还得给我开个宾馆,饭我可以自己解决。” “凭什么,你合同里又没写。”赵小禹说。 “怎么没写?”张律师从公文包里拿出合同,翻到最后一页,用手指比住最后两行手写的文字,“补充条款,乙方因案件需要,在两地之间往返,由此产生的交通费、餐饮费、住宿费等,须由甲方承担,可通过:1、定额补贴;2、实报实销,来完成支付。” “你还真是一毛不拔啊!”赵小禹骂道。 张律师把合同合起来,装回公文包里,很有腔调地说:“现在是在办你的事,当然不能拔我的毛,你如果不给我开宾馆,就算违约,合同终止,之前交的代理费,就一分不退了。” 拍拍公文包,“合同里面也写了这一条。” “你这回是吃定我了是吧?” “嘿嘿,没办法,吃一堑,长一智。” 赵小禹向来大方,本不应该计较这点钱的,但他料到这个案子不简单,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假如张律师住在这儿半月二十天,那着实是笔不小的费用。 况且,这是李建国家的事,他来出这个钱,心里实在不平衡。 让李建国出这个钱,那无异于喝他的血。 自己垫上,将来让李建国还,那又是一笔糊涂账,费力不讨好,出钱买骂名。 想了想,赵小禹说:“去我家住吧,我家正好有三间卧室。” “你家有你妹妹在,不方便,男女授受不亲。” “走吧你,”赵小禹把张律师从座位上拉起来,“我还不怕你耍流氓,你倒嫌弃上我了!” 李建国问赵小禹:“那我儿子呢,用不用我带走?” “不用了,等你处理完这件事再说吧。” 李建国便骑着摩托车走了。 赵小禹领着张律师回到租房处。 陈慧起初是睡在炕上的,但后来赵筱雨拉来一张高档的实木床,两人就睡在床上了,赵筱雨上学走后,陈慧也没再倒地方。 原来那张折叠床,就没打开过。 李佳铭和赵小禹同睡在一盘炕上,正好剩下一间有炕的卧室。 但张律师表示,他睡不惯炕,要睡床。 赵小禹不容分说,把他推回了那间卧室:“有地方睡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床是我妹妹的,你个‘腌臜泼才’也想染指,脑袋不想要了?” 陈慧无奈地笑道:“九哥,你怎么跟谁都这样的?” 张律师拉开门,探出头来问:“能洗澡吗?” 赵小禹走过去,把他的头按了回去,把门拉上:“一个臭男人,洗什么澡啊?” “臭男人才洗嘛,洗洗就不臭了。”张律师不甘心地在屋里喊。 陈慧回了自己的卧室,赵小禹跟了进去,扒拉了一下挂在门头上的风铃,又检查了一下门锁,低声说:“一定要锁好门!” 陈慧只是笑。 为了给张律师提神,第二天,赵小禹从号码查询台上查到了定东日报社的电话,总号转分号,分号转小号,兜兜转转联系到了苏影。 说了事情的经过后,苏影说:“好,我找到车就过去!” 苏影不是一个人来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开着面包车送她来的。 这个男子名叫安于心,开着一家广告公司,承包了日报和晚报的广告版面,苏影叫他“安大经理”,他叫苏影“安大记者”,两人的关系貌似很不一般。 苏影说,她初到报社,社里的车根本轮不到给她用,为了抢新闻,她就经常借用安于心的面包车。 她自嘲地调侃道:“人家是公车私用,我是私车公用,好不容易当了个记者,没想到是这种待遇。” 安于心讨好地笑道:“我这私车,比公车都好用,别说来黄水,就是去北京上海香港澳门巴黎纽约,我也在所不辞!” 自从苏影来了以后,张律师就一直绷着脸,时不时地瞪赵小禹一眼,眼神中射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十八般兵器。 他低声对赵小禹说:“我还是被你坑了。” 赵小禹安慰他:“不急,不急,还有机会。” 第353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中午,赵小禹在饭店设宴,招待苏影和安于心等人。 陈慧也参加了,领着刚放学的李佳铭。 因为有李佳铭在场,大家就没谈论叶春梅的话题,天南海北地乱扯了一顿。 苏影听说陈慧的干儿子来给她拜过年,立马来了兴趣,说这么树新风、扬正气的事,多么有新闻价值啊,怎么能不报道呢? 她让陈慧在她干儿子下次来的时候,一定要通知她。 张律师“痛失爱人”,情绪低落,基本不怎么说话,冷不丁地和赵小禹抬句杠,让人感觉,他和赵小禹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比如,赵小禹说:“我这个人向来运气好。” 张律师会说:“瞎猫总是能碰到死耗子的。” 再比如,赵小禹说:“我这个人向来坦荡,有什么说什么。” 张律师会说:“假如我以前不认识你,我就信了。” 还比如,赵小禹说:“世事就是这样,有心栽花花不开。” 张律师会说:“那还是你心术不正。” 凡此种种,赵小禹也不计较他。 但张律师在回答苏影的问话时,还是字正腔圆,态度端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中途,赵小禹和张律师上厕所,张律师颓丧地说:“我失恋了。” 赵小禹说:“大哥,你根本就没恋过好不?” “恋过,已经成功了一半了,就差临门一脚,我却闪了老腰。” “行了行了,瞧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儿!”赵小禹安慰道,“哥们再给你介绍一个更好的。” “唉——”张律师低头看着泛着黄碱的尿池,“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那不是水,那是尿!” “这是比喻。” “比喻个屁,你趴下舔舔,看是水还是尿?” 吃完饭,陈慧送李佳铭上学去了。 剩下的人讨论了一会儿案情,就一起去了刑警队。 这个案子似乎已无悬念,根据各人的口供和证据,复原了案发时的情景,叶春梅怕是难逃故意杀人的指控了。 据叶春梅本人的供述,当时冯义欲强行和她发生关系,她把冯义蹬下床后,从里屋逃到了外屋,冯义当时已终止了犯罪行为,是她一时头脑冲动,正好看见了放在案板上的菜刀,于是拿起菜刀,返回里屋杀了冯义。 从刑警队出来,张律师说,已排除了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的可能,妥妥的故意杀人,加上叶春梅的杀人手段残忍,且在杀人后没有自首,所以情况不容乐观。 李建国问:“会判死刑吗?” 张律师说,现在要想办法证实,叶春梅和冯义同居,是不是受到了胁迫,两人在同居期间,冯义是不是对叶春梅进行过多次强奸或虐待。 也就是说,要证实冯义是不是恶贯满盈,其行为是不是达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 但这些,都是软指标,不好取证。 而且,两人同居了那么长时间,冯义并没有限制过叶春梅的自由,叶春梅完全可以寻求警方帮助,但事实上,她并没有,她甚至没有选择离开冯义,而是继续和他一起做传销,间接地证明,她对冯义的行为是允许的,最多是个“半推半就”的态度。 “不好办啊!”张律师忧心忡忡地说,“她如果自首,情况就好得多。” 天黑时分,苏影和安于心要回定东市,说等案件取得重大突破时,他们再来。 两人坐上面包车,正要走,赵小禹敲开副驾的车窗,问道:“苏记者,我帮我朋友问问,安总是你男朋友吗?” 苏影笑了,说:“你是帮你自己问,还是帮你朋友问?如果是前者,那就不是;如果是后者,那暂时就算是吧。” 赵小禹茫然地说:“我怎么没听懂?” “慢慢想,我谈过好几次恋爱呢,择优录取嘛!”苏影拍了一下安于心的肩膀,“暂时的男朋友,走吧!” 面包车开走后,张律师气势汹汹地走到赵小禹面前,怒目切齿地看着他,那架势让赵小禹吓了一跳,急忙束了束衣领:“你要干嘛?我是男的!” “你别把自己伪装成一副受害少妇的样子,”张律师指着赵小禹,“你才是那个最坏的人,我拿你当朋友,你却挖我墙角!” “谁挖你墙角了?”赵小禹不解。 张律师哼了一声:“苏影的意思是说,你排第一,安大经理排第二,根本就没我什么事!所以你一直在和她联系对吧?但是你根本没提我,你是为自己打江山了!” “哇靠!”赵小禹哭笑不得,“这你都能想出来,你咋不去写小说呢!天地良心,因为你,我一直没敢联系她,我有女朋友的!” “鬼信!” 李建国看到二人有说有笑,愈发突显出自己的悲凉,告辞了二人,骑上摩托车匆匆离开了。 那辆125摩托车已很破旧,声音很大,车已在转角处消失,声音还在回荡。 张律师满脸疑惑地望着街角处,念着挂在一根路灯杆上的警方的标语:“生活没有出路,指望传销致富,奇怪,没听说传销合法啊!” 赵小禹在他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反过来念!” 赵小禹和张律师回了家,陈慧正在厨房做饭,客厅的沙发上,坐着陈子荣和魏巧梅,两人正在看电视。 这套房子同样没安装有线,但赵小禹托人买了一种网状的天线,仍需要在室外栽高高的杆子,可以收十二个台,图像都很清晰,最难得的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节目,接收的是卫星信号,是后来出现的电视锅的雏形。 自从和赵小禹相认后,陈子荣夫妇隔三差五来赵小禹这里做客。 一般情况下,两个男人坐下来聊着男人的事,两个女人在厨房里做饭。 在此之前,魏巧梅不会做饭,跟着陈慧学会了不少。 但今天,魏巧梅并没有跟着陈慧做饭,她坐在沙发的单人座上看着陈子荣,陈子荣坐在沙发的三人座当中看着电视。 电视里演的是《海绵宝宝》。 海绵宝宝拿着网兜,开心地抓水母;陈子荣目不斜视,面无表情;魏巧梅的脸上似笑非笑,带着一点敌意,又带着一点醋意。 海绵宝宝的好朋友派大星说:“谁都会犯错误,所以人们才会在铅笔的另一头装上橡皮。” 赵小禹觉得气氛有点不和谐。 做了销售工作以后,这对夫妻不用再干那些苦活累活了,穿上了体面的衣服,由民工一跃成为白领,气色也好了许多,气质也高雅了不少。 “九哥,”陈慧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今天就在家里吃吧,我把大哥大嫂叫过来了。你不喝酒,可以让大哥陪大家喝——咦,苏记者他们呢?” “他们回去了。”赵小禹在沙发的另一个单人座上坐下来,看看陈子荣,再看看魏巧梅,“你们——这是怎么了?在进行‘不说话挑战’吗?” 魏巧梅苦笑一声,起身去了厨房。 第354章 老大,你先请! 陈子荣并没有怎么,只是在赵小禹回来之前,他听陈慧说了一些事,然后又想起一些事。 陈慧说的,自然是关于她九哥的事,她九哥这两天正在忙叶春梅的事,所以陈子荣听到的其实是叶春梅的事。 陈慧无意挑拨离间,因为她并不知道陈子荣和叶春梅的蝇营狗苟,不仅她不知道,赵小禹也不知道。 陈子荣自然不会说,魏巧梅也从不在小叔子和小姑子面前,说陈子荣的任何一点不好。 陈慧只想表达一下“传销害人”的意思,间接地赞扬一下她九哥有多么超凡脱俗。 听了这些事后,陈子荣就有点不平静了,就想起了他和叶春梅的一些事。 忘了是哪年哪月的哪一天,那天李建国和儿子回南方老家去了,一群传销分子聚集在叶春梅家“商讨大事”。 转眼间天黑了,叶春梅说:“大家都别走了,我给大家炖肉吃!” 于是大家就吃了肉,喝了酒,畅想了一番光明的未来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陈子荣和魏巧梅走出很远一段路,陈子荣才发现,自己走时没穿外套,就让魏巧梅和他一块回去取。 魏巧梅说她太累了,不想走了,陈子荣就一个人返了回去,魏巧梅留在原地等他。 他走进叶春梅家的院子时,对,就是李建国现在住的那套破败的院子,整个院子里只住着李建国一家三口,他听到了叶春梅的呼救声。 陈子荣一脚踹开外屋的门,又一脚踹开里屋的门,看到冯义把叶春梅按在炕上,已把她的衣裤脱得差不多了,叶春梅在拼命反抗,一边呼救。 踹门声惊动了冯义,冯义向来怕陈子荣,慌张地跳下炕,吞吞吐吐地说:“老大,我,我帮你脱好了,你,你先请!” 然后在陈子荣的怒目而视下,侧着身体溜出了屋子。 陈子荣会武术,性格沉稳,不苟言笑,在这帮人中,得了一个“老大”的称号。 陈子荣随手抓起一件衣服,扔在叶春梅的身上,又找到自己的外套穿在身上,正要走,叶春梅说:“我怕……” 陈子荣定定地望着叶春梅。 叶春梅满脸惊慌,宛若受了惊的小绵羊,浑身瑟瑟发抖,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叶春梅又说:“陈哥,你别走,留下来陪陪我……” 陈子荣沉思片刻,脱下了刚穿在身上的外套,拿开了刚盖在叶春梅身上的衣服,爬上了炕,结结实实地陪了叶春梅一次。 完事后,陈子荣穿好自己的衣服,又拉过一件衣服扔在叶春梅身上,仿佛一切没发生过一样。 叶春梅问:“你要走?” 陈子荣嗯了一声:“我老婆还在路上等着我。”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饿了总想吃饭,馋了总想吃肉,都喝多了,别问为什么,你也是有老公的。” “我可以和他离婚,跟你过,只要你肯接受我的儿子。”叶春梅的话明显有点底气不足,显然她并没有完全做好离婚的准备。 “可是我不能和她离婚。”陈子荣无情地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能就不能!” “那你今晚别走,我怕冯三还会来!” “借他七十二个胆子,他也不敢再来了!”陈子荣系好衣服上的最后一只扣子,“你不是说,李建国就在这一两天回来吗?别让他撞见了,都惯惯熟熟的。” 冯义并没有走远,但也不敢靠得太近,他在院门外倾听着屋里的动静,听到了叶春梅愉悦的嘤咛。 见陈子荣出来,冯义连忙迎上去,陪着笑脸说:“老大,够味儿吧?” “滚你妈x!”陈子荣照着冯义的大腿踹了一脚,冯义趔趄倒地,“以后再敢打她的主意,老子废了你!” “是是,你陈老大的女人,就是给我叉开腿,我也不敢动啊!”冯义挣扎着抓起,狼狈而逃。 陈子荣追上魏巧梅,魏巧梅问他:“取个衣服,怎么这么久?” 陈子荣心虚地说:“正好碰上冯义那个牲口要欺负叶春梅,我把他教训了一顿。” 魏巧梅哦了一声,并没起疑,只是骂了冯义几句。 或者是因为,她和赵小禹曾经的那件事,即使起疑,也不好意思质问陈子荣。 陈子荣又说:“咱们别做传销了。” “怎么了?” “我不想再和这帮牲口搅在一起了!” “那咱们干什么?” “我会装修房子,买点工具就能干。” “行,我支持你!”魏巧梅欣慰地说,“其实我也早不想干了,但你们都是我的下线,你们还在干,我也不好意思退出。” 第二天,李建国从老家回来,他找到陈子荣,质问他和叶春梅是不是睡了,陈子荣料到是冯义出卖了他,他也不想解释,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认为是,那就是了。” 李建国最后没敢把他怎么样,愤愤离去。 不久后的一天,在商场做导购的魏巧梅回来说:“李建国和叶春梅离婚了。” 陈子荣愣了一下,并没表示什么。 魏巧梅又说:“其实李建国早就找过我了,说你和叶春梅……有点问题,我一直没和你说,我想,反正我也没抓住,我愿意相信你。我现在想问问你,他们离婚了,你是否考虑,也要和我离婚,和叶春梅结婚?她正好和你同岁,比我小两岁,蛮合适的。” 陈子荣忽然提住魏巧梅的领口,把她顶在墙上,恶狠狠地说:“你别想离开我,死也别想!” 第355章 我保证 陈子荣自觉是个粗人,粗人不懂爱情,所以他以前找女人,全是荷尔蒙作怪,只走肾,不走心,只有行动,没有心动。 他从来不会做浪漫的事,也从来不会说浪漫的话,什么“我爱你”,“我想你”之类,在他来说,就是叽里咕噜的外语,他不仅不爱说,还不爱听。 他以前之所以甩掉一个又一个女人,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烦她们老说这些话,还要缠着他说这些话。 但自从和魏巧梅这个半老徐娘在一起以后,他觉得自己变了,他忽然很想听到魏巧梅说一句“我爱你”或“我想你”,但魏巧梅却从来不说,她或许是个和他一样的人吧。 有一次,魏巧梅“哎”了陈子荣一声,陈子荣没听见,魏巧梅说:“我哎你,你怎么不说话?” 陈子荣竟然激动得如少男怀春。 可当他弄清楚此“哎”非彼“爱”时,大失所望,恼羞成怒地回了一句:“有什么事,你说就行了,管我说不说话呢!” 陈子荣的心理,也变得敏感和脆弱起来,爱纠结了,爱吃醋了,每个和魏巧梅走得太近的男人,他都想把他们送上太空;每一只碰过魏巧梅的手,他都想剁掉。 他想,如果当初祸害小禹的,不是魏巧梅,而是其他女人,他可能会毫不在意,甚至可能会退位让贤,假如亲爱的弟弟喜欢的话。 然而这事发生在魏巧梅身上,他就极度难受。 尤其是每当听到魏巧梅说起离婚的话题时,他就更受不了。 但他不会甜言蜜语,不会用柔情拴住魏巧梅,而只会采取暴力威胁,把她顶在墙上,恶狠狠地说一句:“休想离开老子!” 对于陈子荣的无理取闹,魏巧梅往往也是无计可施。 两人最初在一起时,陈子荣放出了无数狠话,那时魏巧梅真的很怕他,担心他真的会一时冲动杀了自己,所以说话做事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魏巧梅发现,陈子荣就是嘴头子硬,一旦两人僵持起来,他却从未动过自己一指头,大不了就是把她顶在墙上,放几句狠话。 实话讲,陈子荣对她挺不错的,她干活时,偶尔弄破了手指,他就会把她的手指含在嘴里止血。 但他从来不会说软话,即使是心疼她受伤时,嘴里也在说着狠话:“他妈的,让你在家待着,你偏不听,哪天死了就歇心了!” 魏巧梅有时觉得,和陈子荣在一起,其实挺甜蜜的。 她不会做饭,不会收拾家,不像个女人,陈子荣从不抱怨她。 做为一个贫穷家庭的主妇,魏巧梅甚至经常把脏衣服拿到外面的洗衣店去洗,陈子荣也不嫌她败家。 总之,陈子荣对她的要求很低,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和别的男人走得太近。 陈子荣还有一个缺点,就是不爱交流,尤其不爱交流家庭琐事,和个人情感,夫妻俩虽然很少吵架,但魏巧梅总觉得,有些事情压在心里不舒服,也对自己不公平,比如她和赵小禹的事,比如陈子荣和叶春梅的事。 这时,魏巧梅苦笑一声:“你别老这样,我希望你明白,我不离开你,并不是怕你。我今年都三十六了,不是小孩子了,老被你这么顶在墙上威胁,觉得真搞笑,你能不能理智一点,别这么幼稚好不好?” 陈子荣盯着魏巧梅看了好一会儿,放开了她,哼了一声,返回到沙发上坐下。 魏巧梅走过来,站在陈子荣面前,舒了口气,说:“你和叶春梅的事,我没有亲眼看见,可以当作没发生过,但我想知道你的态度,你如果想和我过,以后就不要到处沾花惹草;如果你放不下外面的花红柳绿,我们就趁早离婚。” 陈子荣随手抓起茶几上的一只桔子,五指一用力,桔子皮开肉绽,汁水四溅,他冷冷地说:“不离婚!” “那么她呢?” “没有她的事!” “我不管以前,我是说以后,你保证和她不会有事吗?”魏巧梅似乎不想让陈子荣蒙混过关,“我上次离婚后,找过三四个对象,有奔着结婚去的,也有随便玩玩的,但就是随便玩玩,我也从来没有过脚踩两只船。现在我们结了婚,更要为对方守身,我能保证做到这一点,你如果保证不了,那我们就好离好散。” 陈子荣的手,就像一只人肉榨汁机,把一颗滚光溜圆的桔子,硬生生地捏成个瘪雀子,黄色的汁水流到茶几上,又流到了地板上。 魏巧梅知道,让陈子荣亲口保证一件事,比让他死都难,但魏巧梅必须让他保证,夫妻之间,什么都可以无所谓,但是不能存有二心,起码身体必须忠于对方。 魏巧梅想,如果他连这点都不敢保证的话,那就真没必要过下去了,不是她要逼他,是他有错在先。 其实,那天晚上,魏巧梅迟迟等不上陈子荣从叶春梅家出来,就返回去找他了,于是就看到了在大门外听房的冯义,也听到了叶春梅的声音。 但她没有声张,扭头就走;等到陈子荣追上她时,也没有挑明,她自欺欺人地认为,他们是喝多了,一时糊涂犯了错误。 一直以来,因为赵小禹,魏巧梅好像总对不起陈子荣似的,这回总算扯平了。 平心而论,她也不想离开陈子荣,而且她听到陈子荣说,“我不想再和这帮牲口搅在一起了”,说明他心里是有愧的,那就给他留点体面吧。 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接受他胡作非为。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必须要做出保证! 虽然这个所谓的保证,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但聊胜于无。 “我保证。”陈子荣轻声说。 他的手松开了,那颗捏成瘪雀子的桔子滑出手心,他的整个人似乎也瘪了。 这一句“我保证”,宣告了他的时代终结,他不能再用铁拳威慑他的爱人了。 “好!”魏巧梅笑了,笑中含泪,“那我们就好好过,不管穷富,我都愿意跟着你!” 第356章 去杀了他啊 夫妻俩和好如初。 虽然陈子荣时不时地因为不能和赵小禹相见而闷闷不乐,但过后也就没事了。 后来陈子荣不让魏巧梅在商场做导购,为了照顾他的心情,魏巧梅也同意了。 他对她只有这么一点小要求,她愿意满足他。 两人彻底离开了传销窝,和那帮“牲口”断了往来。 两人干起了铺地砖的活儿,虽然每天搞得灰头土脸,但也没有太多的烦心事。 两口子都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小事从来不吵闹,大事都已成为过去,日子过得还算安宁。 后来,陈子荣受了伤,伤好后,在九弟的帮助下,两人入职黄水老酒公司,卖起了酒,不求富贵,但求丰衣足食,解开了从前的心结,夫妻感情迅速回温。 就在前段时间的一天下午,两人下班回来,见叶春梅站在他家门口。 三人对视了一会儿,陈子荣冷声问:“你来干什么?” 叶春梅扭扭捏捏地走到两人面前,心虚地看了魏巧梅一眼,对陈子荣说:“陈哥,救救我吧,冯三快把我欺负死了……” 陈子荣并没有追问细节,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管不了你们的事。” 掏出钥匙,开门,进屋。 魏巧梅让了一下叶春梅,在叶春梅进屋后,也跟了进去。 魏巧梅一进屋,说了声“你们聊”,就进了里屋。 陈子荣没让叶春梅坐,也没给她倒水,也没和她寒暄,他坐在九十块钱的三人沙发上,点起一支烟,说:“我真的管不了你们的事,以后也别来找我,就当我们从来没认识过。” 叶春梅咬了咬嘴唇,含着泪说:“他强奸了我,你也不管?” “母狗不翘尾巴,公狗不往上爬,多想想自己吧。”陈子荣无所谓的一笑,“我建议你去报警,跟我说没用。” “我不想弄得人尽皆知。” “那就没办法了,我总不能把他杀了吧,杀人偿命啊,再说我凭什么要杀他?” “可是,他还不放过我,”叶春梅哭出声来,“他现在赖在我家里不走,每天晚上都要欺负我。他现在又认识了两个黑社会的,我怕他,呜呜呜……” 陈子荣云淡风轻地抽着烟,直到叶春梅哭得接近了尾声,才说:“我就是个铺地砖的,白社会的事,我都管不了,更何况黑社会的事?你走吧,我对你们狗咬狗的事不感兴趣。” “冯三最怕你,只要你出面,他肯定就不敢乱来了。”叶春梅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瞟了一眼里屋的门,低声说,“那天晚上以后,他以为我是你的女人,见我老公也不敢把你怎么样,就对我可尊敬呢,后来你和我们断了往来,他就对我下手了……” “滚你妈x!”陈子荣猛地站起来,也瞟了一眼里屋的门,又指着外屋的门,“你滚!不要让老子再看见你!” 叶春梅浑身颤抖地说:“陈子荣,你真无情……” “你滚不滚!”陈子荣过去把叶春梅推出门外,“婊子,自己夹不住腿,跟老子找茬!你这么能耐,去杀了他啊!” “陈哥,你救救我……”叶春梅还在乞求着。 院里其他屋的租户都出来看热闹,叶春梅羞愧难当,掩面哭着跑出了院子。 陈子荣回了屋,关上门,见魏巧梅从里屋出来了。 “要不,”魏巧梅说,“你帮帮她吧。” “老子不帮,凭什么!”陈子荣吼了一句,又转换成一种温柔的腔调,“我们搬家吧。” 魏巧梅忽然扑过来,像陈子荣以前顶她那样,把陈子荣顶在门板上,给他一个炽热的吻。 于是,陈子荣和魏巧梅搬了家,搬到了现在住的地方。 他没有手机,传呼机也早就不用了,叶春梅彻底联系不到他了。 本以为可以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没想到今天来弟弟家做客,却又听到了叶春梅的消息。 这个消息,令陈子荣和魏巧梅大吃一惊,最令他们不安的是,陈子荣曾对向他求助的叶春梅说过:“你这么能耐,去杀了他啊!” 原本只是一句气话,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他们不确定,叶春梅杀人,和这句话有没有关系。 在陈慧做饭的时候,在赵小禹还没回来之前,魏巧梅看到陈子荣的脸色十分难看,便低声安慰他:“这是她的劫,和你没关系,也许你当初帮了她,现在进去的人,就是你了。” 她完全没有调侃的意思,目的是让陈子荣不要有心理负担,她双手抓着他的手,语声轻柔,深情款款,给他足够的理解和关怀。 岂料陈子荣一把甩开她的手,低声斥道:“滚远点吧,没安好心!” 魏巧梅失望至极,从三人沙发上倒在单人座上。 此时面对赵小禹的询问,魏巧梅无法解释,只能起身回避,进厨房帮陈慧做饭去了。 陈子荣强挤出一丝笑容,指指电视机:“我没事啊,看《猫和老鼠》。” “大哥,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好像叫做《海绵宝宝》。” 赵小禹说着,拿起遥控器正要换台,张律师一把抢过遥控器。 “别换,我爱看!” 陈慧今天回来得早,还没去接李佳铭,她先调了几个凉菜,又把肉炖进锅里,这时解下围裙,从厨房里出来。 “九哥,大哥,张律师,你们坐着,我去接孩子!大嫂,你看着点锅,别让胡了,水干了,关掉火就行。” 赵小禹问:“张律师,你会开车吗?” “会啊,怎么了?” “那你去和我妹妹接下孩子。”赵小禹将车钥匙掏出来,放在茶几上,“天冷了,骑自行车冻手。” 陈慧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不远,冻不着。” 张律师指指电视:“我要看《海绵宝宝》!” “大姑娘不如海绵宝宝好看?”赵小禹一把将他提起来,“快去,我是你的雇主,不听话炒了你!” 张律师无奈,只得拿了车钥匙,一步三回头,跟着陈慧出了门。 赵小禹之所以让张律师离开,一是想让他和九妹单独相处相处,说不定能相互看对眼;二是觉得大哥和大嫂今日不同寻常,想趁没外人在的时候,问问他们到底怎么了。 第357章 你武艺高强,去劫狱啊 但赵小禹什么也没问出来,大哥不说,大嫂也似乎有顾虑,一直躲在厨房里不出来,大概是在全力践行“和赵小禹保持距离”的承诺吧,或是不想打扰兄弟俩的交谈。 陈子荣忽然站起身:“小禹,我得走了。” 赵小禹不解地望着他:“那你来干嘛?慧慧不是叫你俩来吃饭的吗?饭都做上了!” “我忽然想起来,有点急事。”陈子荣遮遮掩掩地说,一边往门口走。 “什么急事?”赵小禹起身问。 “个人私事。”陈子荣已打开门,放进一股冷风。 这时,魏巧梅从厨房里出来,愣怔地望着陈子荣。 赵小禹看看两人:“你俩今天到底咋了?” 魏巧梅苦笑一声,过来将脱在沙发靠背上的外套穿在身上,跟着陈子荣出了门。 赵小禹追出去:“再急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吧,饭马上就熟了,等慧慧回来,吃完了我送你们。” “不用了,你们吃吧!”陈子荣头也不回地走了。 魏巧梅回头看了赵小禹一眼,又苦笑一声,也走了。 “一对神经病!”赵小禹嘟囔了一句。 回屋坐在沙发上,心想,莫非我今天又和大嫂走得太近了?大哥又吃醋了? 到底多近才算近啊? 五米? 十米? 用不用买套隔离服穿在身上? 麻球烦死了! 冬天天短,刚过六点,天就黑透了。 陈子荣走得很快,大步流星,魏巧梅需要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 摸黑走出这片黄土窝,上了街道,眼前亮了起来。 魏巧梅气喘吁吁地说:“你慢点!” 陈子荣不说话,但放慢了脚步。 “你要去哪?” 陈子荣还是不说话,只顾埋头走路。 “你真是的,”魏巧梅埋怨道,“慧慧好心叫你吃饭,你好歹把这个场面应付过去,怎么年龄越大,越不懂人情世故了?” 陈子荣兀自不说话,脚步停顿了一下,拐上路基,走进一家面馆。 “放下猪骨头烩酸菜不吃,偏要吃面,找虐!”魏巧梅低声嘟囔了一句,跟了进去。 要了两碗面,两人默默地吃着。 魏巧梅想说话,但看到陈子荣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就退缩了。 陈子荣先吃完了,点起一支烟抽着,显得有点急躁,看魏巧梅的目光中充满了催促。 魏巧梅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说:“你武艺高强,去劫狱啊,跟我撒气有什么用?” 陈子荣起身离开了面馆。 魏巧梅吃完,出去寻他时,哪里还有他的踪影? 一路溜达回家,屋门朝外锁着,看来陈子荣并没回家,魏巧梅气呼呼地骂了一句:“终究是喂不家的野狗!” 赵小禹高看了张律师,或是张律师谎报了实力,他所谓的会开车,只是能把车开动,技术什么的,不存在的。 黄水县城的街道不宽,但是居民更少,现在虽然是下班高峰期,人行道里虽然来来往往有不少摇着铃铛的自行车,但机动车道却空旷得很,摩托车倒是不少,但摩托车毕竟不占地方,四轮的机动车是很稀少的。 在如此优良的路况下,张律师却把车开得形同蜗牛爬,坐在副驾上的陈慧眼睁睁地看着一辆一辆的摩托车超过他们,留下阵阵耻笑的轰鸣。 张律师开车不仅速度慢,把式也不敢恭维,身体坐得笔直,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拐弯时,两只手飞快地倒腾,仿佛这车不是用汽油驱动的,而是用他的双手驱动的。 不仅如此,他还要把玻璃放下来,把头探出去看后面的来车,有时甚至需要停车观察路况,甚至不敢变道。 在陈慧的印象中,九哥开车从来不会这样,他一般都是单手握方向盘,即使是调180度的头,一只手也能轻松把方向盘转两圈。 他更不会把头探出窗外去,只需眼睛随意一瞟后视镜,后面的情况就能一目了然。 陈慧起初坐九哥的车时,不知就里,只觉得九哥的目光不时地往自己胸脯上瞟,她想说他两句,但心里又难免一阵得意,看来自己傲骄的胸脯,连九哥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反而还把胸脯又往高挺了挺。 终于有一次,九哥按住她的肩膀说:“往后点,挡着反光镜了!” 她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都在自作多情。 此时对比张律师和九哥的开车架式,心中不由慨叹,人和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但张律师丝毫不为自己的蹩脚车技汗颜,反而还洋洋得意,毕竟车里的两个人,只有他一个人会开车。 他很会自圆其说,有摩托车超过他时,他就指着那辆摩托车说:“超速了,绝对超速,这种就应该吊销驾驶证!” 有的摩托车从后面超过来,倏地拐在他们的车前面,其实还有很远一截距离,而且人家的车速快,他不可能撞上,但他还是吓得一脚踩住刹车。 这时他会说:“马路杀手,妥妥的马路杀手,这种就该抓起来判刑!” 就在他批判别人的驾驶技术时,一个年轻人骑着一辆自行车超过了他们,陈慧终于憋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 这时,她倒极想听听,张律师还有什么可说的。 张律师却承认自己不行了,拍拍方向盘:“好吧,我这是第一次开车上路。” “第一次?”陈慧有点慌。 “嗯,”张律师点点头,“在驾校学过几天,拿到证后,就没碰过方向盘,不过你放心,我开车绝对安全。” 陈慧不自觉地抓住车顶的拉手,心想,早知这样,还不如我骑自行车呢。 好不容易摇到学校,学生们已走得差不多了,李佳铭站在校门口的一棵树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穿的太单薄了。 别的学生都穿着厚实的棉外套或羽绒服,李佳铭却只穿着校服,不知里面还穿了什么,想必也是很单薄的。 张律师问:“为什么不让他爸接?反正他家的事,也是赵总在跑腿。” 陈慧说:“我九哥说,这段时间,就我们接吧,怕他爸给他吃不好。” 张律师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赵小禹,就爱多管闲事,还自作聪明,最后只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接上李佳铭往回走,经过一家羽绒服专卖店门前时,陈慧犹豫了一下,说:“停下车!” 第358章 孩子笑了 按理说,李佳铭和陈慧无亲无故,世界上爹不亲娘不爱的孩子多了去了,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孩子也数不胜数,但陈慧还是觉得,李佳铭有点可怜。 他让她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九哥的小时候,大哥的小时候,自己的小时候,似乎都曾经是李佳铭。 相比来说,九哥是幸运的,不是每个没娘的孩子,都能找到一个叫孙桂香的后妈;自己也是幸运的,不是每个苦命的女孩子都有一个叫赵小禹的九哥。 自从接上李佳铭后,陈慧就和他坐在了后面,她实在不信任张律师的车技,由此她便近距离地感受到了李佳铭身上的那种无助和寒冷。 他的身体是冷的,他的心想必也是冷的吧,不然他为什么对一切人和事,都没有一点热情呢? 这几天,大家尽量避免在李佳铭面前谈论他妈的事,但敏感的孩子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只是他不愿意表达而已。 陈慧领着李佳铭下了车,进了那家羽绒服专卖店。 羽绒服专卖店,并不只是专卖羽绒服,还兼卖其他杂牌的棉衣。 几百块钱的羽绒服,陈慧舍不得买;几十块钱的棉衣,她还是舍得的,尽管她大可不必花这个钱。 李佳铭开始并不知道陈慧带他进这家店干什么,当陈慧拿着一件棉衣往他身上套时,他才反应过来,赶忙躲开,一个劲地摆手。 “我没钱。” “姨姨给你买,不用你花钱。” 李佳铭愣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陈慧没再征求他的意见,把他拉过来,给他穿上了那件棉衣,大小正合身,又厚又软,一定很保暖。 陈慧让李佳铭到镜子前照照,看看喜不喜欢。 李佳铭扭扭捏捏地走到大镜子前,转动着身体,前后左右看了一遍,忧郁的脸庞舒展了。 孩子笑了。 “是六十吧?”陈慧掏出钱包。 接待她的那个店员一愣,旋即笑了,说:“这件是品牌的,二百三。” “怎么变成二百三了?”陈慧也愣了,握着钱的手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指指一个架子上面的标价牌,“那不是写着六十吗?” 那个店员走到那个架子前,拍拍搭在架子上面的衣服说:“这些是六十。” 又拍拍挂在下面的衣服,“这些可不是六十,都有标价呢。” 陈慧为难了。 二百三,肯定不是羽绒服,更不是这个牌子的羽绒服,应该就是普通的棉衣,这个价钱着实有点贵了。 那个店员又说:“我们这是专卖店!” 李佳铭闻言,赶忙脱下那件棉衣,搭在那个架子上。 陈慧走过去,从那件棉衣里面的兜子里掏出标牌,建议零售价果然是230,牌子却不是这个大品牌。 “这不是羽绒服吧?”她问。 店员又笑了,说:“二百三能买到羽绒服吗?我们这可是大品牌!” 她的笑,套用大文豪的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令陈慧很不舒服。 陈慧严肃地看着她,后者索性把头颅高高地扬起,显示出她做为这家品牌店店员的优越感。 陈慧想转身离开,但刚才孩子的笑,让她很受触动,那是一种阴云中的阳光,沼泽中的希望,她愿意为这个笑买单。 但花二百三买一件普通的棉衣,怎么说也有点不值。 她给九哥买棉衣,一般也不过一百二三,质量未必不如这个,也是知名品牌的。 况且,她假如花了这个钱,岂不是让这个小人得志的店员正中下怀吗? 陈慧很了解这些人,这些人也很了解顾客的心理,她们常常用这种狗眼看人低的激将辞令,促成一单又一单的生意。 你以为你打肿脸充胖子,很爽很过瘾,其实你就是个大傻x,掉进了人家的陷阱。 “不是羽绒服,这个价格偏贵一些。”陈慧说。 “哦,那你就去别处买便宜的吧,”那个店员拉下了脸,把那件棉衣穿在衣架上,挂回到原来的地方,口气里已明显带着鄙夷,动作也明显带着逐客的意思,“别用廉价的眼光,看我们店的东西,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 “你什么意思?”陈慧定定地看着那个店员,“谁是廉价的?” 那个店员自以为是的一语双关,被陈慧揭穿,有点心虚,但还是嘴硬地说:“我是说,廉价市场的东西,不能和我们的东西比,没别的意思,你要是非往自己身上联想,我也没办法。” 陈慧真想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狠狠上一课,但碍于孩子在场,还是忍住了。 这时,等不上两人出去的张律师走了进来,看到气氛不和谐,问陈慧怎么了,陈慧低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张律师环顾了一圈店内,走到那个架子前,摘下那件棉衣,问:“是这件吗?” 陈慧点了点头。 张律师干咳两声,鼓鼓勇气,叫道:“美女,这件衣服多少钱?” 那个店员已走开了,头也不回地说:“二百三,刚才不是说了嘛!” “你这件不是羽绒服吧?”张律师又问。 “这个价,你还想买我们的羽绒服?”店员料到这笔买卖做不成了,也不留情面了,“你们还是去别处转转吧,说不定能捡到便宜货!” “这也不是你们店的牌子啊!”张律师翻出那件棉衣里面的标牌看着。 “不是这个牌子,也是高档货!” “那你们就违法了!”张律师又干咳了两声,指着墙上的一行广告语,字正腔圆地说,“你们那里写得清清楚楚,‘百分之百羽绒,假一赔十’,但这件衣服的标牌上却写的是‘百分之百丝棉”,这就涉嫌虚假宣传了。” 顿了顿,又干咳两声,“还有,你们的招牌名字和售卖产品不符,而且没有醒目的书面提示,这就涉嫌商业欺诈了。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五十五条规定,经营者提供的商品或者服务有欺诈行为的,应该给予消费者三倍赔偿。” 第359章 职业打假人 那个店员起先不以为然,她并没有把张律师当成个人物,这个看起来有点腼腆的白面书生,给人一种幼稚又搞笑的感觉。 但她还是问了一句:“你是干什么的?” 张律师不回答她的问话,按自己的节奏继续说:“如果经营者承诺的赔偿标准,低于商品价格的三倍,则按三倍赔偿;如果经营者承诺的赔偿标准,高于商品价格的三倍,则按经营者承诺的数额来赔偿。你们承诺假一赔十,那就按十倍赔偿。” 他把那件棉衣交到李佳铭的手里,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三百块钱。 “来一件,如果你们愿意承担赔偿的话!” 那个店员懵了。 店里还有一个女店员,显然她比这个店员懂法,听到这话,脸色变了变,过来将李佳铭手里的棉衣抢了过去:“实在对不起,我们不卖了,要打烊了!” 张律师说:“《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二条规定,消费者为生活需要购买、使用商品或者接受服务,其权益应受到法律保护,也就是说,你们不能拒绝我们消费,除非你认为,你们的商品存在严重的质量问题,会给消费者的身体带来伤害。” 那个店员尴尬地一笑,试探着问:“你是职业打假人吧?” 那时刚出现“职业打假人”这个群体,他们知假买假,然后到工商部门举报,获得“退一赔三”的高额赔偿。 法律意义上的“假货”,涵盖方方面面,并不是单指假冒伪劣商品,像这种宣传与实际不符的,也在其列。 职业打假人,一般采取两种手段。 一种是,现场与商家协商,让商家拿出一定的赔偿金,所谓私了。 私了的优点是,获利周期短,即买即获利,缺点是获利可能会少一些。 另一种手段是,买完当时不声张,而是到工商部门举报,或到法院起诉,所谓公了。 公了的优点是,获利多,一般按照法律规定赔偿,缺点是获利周期长。 对于商家来说,自然愿意接受第一种方法。 因为一旦经了公,就不只是给消费者赔偿了,还可能面临巨额罚款,甚至被吊销营业执照,连生意都做不成了。 毕竟开门做生意,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斗气。 这个店员显然知道一些门道,所以先试探一下张律师的口风。 张律师不屑地切了一声:“我是律师,职业打假人都是我的徒弟!” 这倒是实话,如果律师干起了打假的活儿,那必是一打一个准。 那个店员的脸色又变了变:“你还是律师啊?” 张律师拉开皮包,拿出了《律师执业证》,啪地展开,得意地说:“如假包换!” “您稍等,我给老板打个电话!”那个店员有点慌,转身回到柜台里,拿起柜台上的座机开始拨号。 前一个店员这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赶忙去饮水机跟前,用纸杯接了一杯热水,给张律师端过来。 又给陈慧和李佳铭各端了一杯,陈慧没接。 张律师在一把凳子上坐下来,一边喝着水,一边转头四顾。 这时,他又发现了问题,指着一个衣架上的广告牌说:“给你最好的呵护,这个‘最好’,是极限用词,也是违规的。” 他一得意,上嘴唇就翘了起来,一副“欠揍”的模样。 但那个店员不敢揍他,连声附和:“是是是,我完了跟我们老板说一下。” 大概她怕夜长梦多吧,说完停顿了一下,就过去把那个牌子摘了下来,也不管老板同意不同意了。 打电话的那个店员打完了电话,拿着那件棉衣走过来,在张律师面前叠好,双手托着交给他,满含歉意地说:“对不起,是我们错了,这件衣服送给你们了,就这样算了吧,行吗?” 张律师将衣服转交给陈慧,问:“你还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她们老板肯定还给她说了别的,最起码三倍赔偿,他是做好了准备的。” 陈慧接过衣服,展开来,给李佳铭往身上穿。 李佳铭低声说了一句:“我不要了。” 陈慧还是给他穿上了,掏出六十块钱,放在衣架上,看了看那两个店员:“我不白要你们的,六十你们不亏,这衣服放在哪,也高不出这个价。” 三人离开时,张律师随手拿起一个帽子,戴在头上,晃了晃脑袋,自我感觉良好。 “这个帽子,送给我了。” “噢——好!”两个店员虽有点不情愿,但也同意了。 她们还把三人送出门外,点头哈腰地说:“欢迎下次光临!” 等三人坐上车离开后,两人气愤地骂道:“王八蛋,那么有钱,却那么抠,开上车撞死才好呢!” 输了车技的张律师总算扳回一局,边开车边炫耀着自己的能耐,想当年我如何如何,惹得陈慧笑个不停,说:“你还挺可爱的。” 回到家,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赵小禹当即跳了起来:“接个孩子,比生个孩子都费劲,你们去哪了?” 陈慧苦笑道:“九哥,你说什么呢?难听死了!这不天冷了嘛,我给孩子买了件棉衣,讲了半天价。” 赵小禹打量了一下三人,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张律师的头上:“你戴个女人帽子干什么?” “啊,女人帽子吗?”张律师一惊,一把扯下头上的帽子,拿在眼前一看,果然是女款的,咖啡色的,一侧还有朵很张扬的蝴蝶结,“我当时看见是男帽啊!” 陈慧大笑道:“我早看出来了,想提醒你,你一直说个不停,我都插不上话。” 她在路上笑个不停,其实并不是笑张律师说的话,就是笑这顶帽子。 那时张律师得意洋洋,边说边摇头晃脑,蝴蝶结上的飘带左右摇摆,喜感十足。 “好不容易占个便宜,还占错了。”张律师沮丧地皱着眉头,想了想,把帽子递向陈慧,“送给你吧!” 第360章 大哥的姐姐 陈慧没接,呵呵一笑:“还是送给你的大记者吧!” 说完脱下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向厨房走去。 张律师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苏影的爱慕,经常在赵小禹面前大谈特谈她的各种优点,陈慧想听不到都难,反倒在苏影面前时,他却很收敛,像个胆怯的小学生。 赵小禹兀自在生气,目光跟随着九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她时,才大声嚷道:“不能打个电话吗?这都多长时间了?一个个的,尽是大爷娘娘!大哥他们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说走就走了,八匹马都拉不住!” 陈慧探出头来,扫了一眼客厅,“咦,大哥大嫂哪去了?” “我哪知道啊?”赵小禹吼了一声。 陈慧耸耸肩,知趣地回了厨房。 赵小禹还在骂骂咧咧,陈慧端着一盘菜出来,劝道:“九哥,大哥大嫂都是成年人了,你也不是他们的家长,就少操点心吧,看把你气的,可别气出个三长两短来!” “我不是他们的家长,还不是你的家长了?”赵小禹指着陈慧问,“你也不服管了吗?不服管,就给我滚!只要在这个家一天,你就别想给我干那些偷偷摸摸的事!” 陈慧没再说话,把菜盘放在餐桌上,转身又回了厨房。 张律师本想向赵小禹炫耀一下自己的高光事迹,没想到一进门遇见个丧门星,骂人骂得风雨不透,这时低声嘟囔道:“别人家都是女人爱唠叨,你们家正好反了过来。” 听到这话,赵小禹更来气了,转头怒视着张律师:“我给你打了七十二个电话,你为什么不接?” 他本来想让张律师和九妹多接触接触,但两人走了半天不回来,他又不免担心了。 一是担心张律师的车技,毕竟他从未见过张律师开车,可别出点什么事。 二是担心张律师会对陈慧图谋不轨,毕竟是晚上,毕竟他和张律师认识时间不长,对他的了解,只局限于表面。 打了几次张律师的手机,张律师一个没接,他就更担心了,他们如果再不回来,他就要报警了。 “你给我打电话了吗?”张律师从身上掏出手机,按了几下键,挠挠头,嘿嘿一笑,“不好意思,调成静音了。” “静音还有振动呢!” “我这手机振动小,穿得厚,没觉见。” “不老实,”赵小禹的气消了些,“我还说给你介绍个对象呢。” 张律师立马堆下笑脸来:“嘿嘿,不用介绍,你帮我把苏记者追到手就行,事成之后,我再免费帮你打两场官司。” 旋即又摇摇头,“不行,那是让狼看羊呢。” 旋即又说:“假如苏记者喜欢上你的话,你不喜欢她行不?” 赵小禹乐了,“那你得和安大经理商量才行,跟我说没用啊!” 陈慧将饭菜端上桌,招呼大家吃。 张律师拿起碗筷,又问了赵小禹一句:“赵总,你给安大经理介绍个对象行不?” 赵小禹刚吃进嘴里一口菜,差点喷出来。 刚睡下,赵小禹接到了魏巧梅的电话,问陈子荣是不是在他家。 赵小禹说不在。 魏巧梅说,她和陈子荣在街上走散,陈子荣一直没回家。 赵小禹猜到两人肯定吵架了,屁大点儿的县城,街上的人更是少得可怜,两个快奔四十的成年人,居然能走散? 但他不方便细问,只是宽慰道:“我大哥认识的人多,说不定去找朋友了,不用管他。” 挂了电话,赵小禹隐隐有点不安,但没多想,盖好被子,睡去了。 第二天,张律师要去看守所见叶春梅,赵小禹没陪他去,让李建国骑摩托车送他去了,毕竟他还有工作,不能扔下不管。 再说,目前只有张律师一人能见到叶春梅,他去了也没用。 赵小禹去了公司,没见到大哥,在楼道里碰见了魏巧梅,随口问了一句:“我大哥来没?” 魏巧梅说:“没来,昨晚他就没回家。” “他去哪了?” “不知道,你不是说他可能去找朋友了吗?” 上午十点多,陈子荣用公用电话给赵小禹打来了电话,向他请几天假。 赵小禹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是私事。 又问他要请几天假,他说说不准。 还想问问他,为什么不跟大嫂说一声,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涉及到那个臭女人的事,赵小禹觉得,还是少插手为妙。 挂了电话,赵小禹忧心忡忡。 过了一会儿,他回拨了那个号码,问对方是哪里,对方说,他是定东市汽车站旁边的一家批发部。 赵小禹越发不安了,大哥跑到定东市干嘛?联想到他昨晚没回家,预感到他可能遇上了大事,并不只是夫妻俩之间的那点屁事。 赵小禹开车去了包装公司,停下车,看到赵丁旺的新车停在那里,上了楼,进了车间,赵丁旺果然在那里,他和陈慧正站在生产线上交流着什么。 赵小禹走过去,跟两人打了声招呼。 赵丁旺问:“你来这里干嘛?” 他的语气有点不自然,也有点不友好,带着点质问的味道。 赵小禹心想,我来我妹公司,你管得着吗? 嘴上却说:“我找我妹妹有点事——赵总,这是在视察工作吗?” 赵丁旺心想,这是我开的公司,你管我视察不视察呢! 嘴上却说:“路过这里,随便看看。” 赵丁旺又问了陈慧几个问题,接了个电话,匆匆离去了。 赵小禹跟着陈慧回到办公室,陈慧给他沏了杯茶,问道:“九哥,你找我有什么事?” 赵小禹是酒厂的领导,也是喝酒小酒公司的领导,更是黄水老酒公司的领导,但偏偏不是包装公司的领导,平时和包装公司也没有业务往来,所以他一般不来这里,尽管他住得不远。 他向九妹说了自己的担心,兄妹俩猜测了半天,也猜不到大哥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陈慧说:“他那么大的人了,不会出事的。” 赵小禹忧虑地说:“我总觉得这事蹊跷,你想啊,叶春梅和冯义出事了,偏巧在这个时候,大哥表现出种种不正常来,昨天说走就走,昨晚整晚没回家,今天又请假,跑去了定东市,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没有关系吧。” “但愿没有,可是万一有呢?你要知道,他们以前都是在一起做传销的。” “你担心大哥和叶春梅杀人案有关?”陈慧变了脸色。 “嗯。”赵小禹点点头,“所以咱们得赶快找到大哥,你知道他认识些什么人吗?” 陈慧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他搞装修那会儿,我见过他的两个朋友,只见过一次,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家是哪的,从没听他说过,他在定东市有认识人。他混社会那会儿,也只是在县城混,前段时间他还说过,他从没去过市里。” 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是不是去找大姐了?” 赵不禹啊了一声:“咋又冒出个大姐来?” 陈慧不好意思地笑笑:“咱妈——哦不,我妈可能有生双胞胎的基因吧,其实,大哥也有个双胞胎姐姐,只是我们都没见过,只知道她叫陈丽梅。我姥姥和姥爷去世后,我大舅收留了她,后来嫁了个有钱人。那个男人死了老婆,比她大十来岁,好像就是定东市的人。” 第361章 没娘孩儿 赵小禹难以置信地看着九妹:“你开玩笑的吧?” “我开这种玩笑干什么?” “那你上次怎么不说全了?” 陈慧叹口气:“这个大姐,我们从小没见过,村里的人也不知道,我爸我妈不让我们乱说,时间久了,都把她忘了。” “切!你是把我当外人吧?”赵小禹不满地说。 “九哥,天地良心!”陈慧解释道,“是真的忘了,你想想,都过去多少年了,从没见过的一个人,谁还能想起她来啊?” “你家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赵小禹问。 陈慧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嗯,大事是没有了。” “小事呢?” “小事我怎么说?”陈慧苦着脸说,“某年某月某一天,吃什么喝什么,晴天还是阴天,下没下雨,房子漏没漏……我哪记得那么清啊?” 赵小禹沉默片刻,嗤嗤地笑了起来:“这么说,这个大姐也是嫁了个二手货?” “就是二婚嘛,什么二手货?”陈慧幽幽地叹口气,“当初我大舅收留大姐,大概就是想让她赚钱的,后来也确实得偿所愿了,听说她嫁的那个人很厉害,做融资放贷生意的,黑白两道通吃,早早地就开上了桑塔纳,九十年代,他就给我大舅家两万元的彩礼。” “那大哥和这个大姐来往多吗?”赵小禹又问。 “应该不多,不然大哥怎么说,他没去过定东市呢?但他们小时候一直在一起,七八岁的时候分开的。” “大哥去找她,到底有什么事?” “那就不知道了,我也是瞎猜的,这不看见你着急吗?也许他并没有去找大姐。” 陈子荣确实是去找大姐陈丽梅了。 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剩下一个亲人的话,那必是大姐,毕竟他们在娘胎里紧紧依偎了十个月,又朝夕相处了八年。 大姐仅比他早出生一个小时,但在八岁以前,大姐一直保护着他。 那时的陈子荣很胆小,并不像现在这么天不怕地不怕,性情乖张,身体也瘦弱,因为是“没娘孩儿”,常常被同村的小伙伴嘲笑和欺负。 每当这时,大姐就提根木棒冲上去,和那些孩子拼命,把他们打得鼻口鲜血。 大姐每次打人的时候,总要大喊大叫,“我们不是没娘孩儿”,“我们有妈妈”,“再让你欺负我妈妈”,仿佛不是为了弟弟出头,而是为了从未谋面的妈妈讨回公道。 在那时,陈子荣觉得大姐就是神。 但这份亲情,随着姥姥和姥爷的相继离世而被迫舍弃。 陈子荣清楚地记得,1975年正月初九那天早晨的情景。 那时姥爷已去世两年多了。 那天,天阴沉沉的,一早,姥姥把陈子荣和大姐叫到身边,说:“丽梅,子荣,姥姥要走了,你们去找你大舅吧,他会收留你们的。” 两个孩子并不太懂“走”的真正含义,问:“姥姥你要去哪?带我们去吧!” “去很远的地方,我不能带你们,那里不收你们。”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不回来了,长住在那里了,你姥爷也在那里。” 两个孩子哇哇地哭了起来。 姥姥劝道:“不要难过,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你们走吧,今天就走,再也别回来……” 陈子荣哭着说:“我们不走,我们要跟着姥姥一块走……” 姥姥说:“那里路太远,得走一辈子,你们还小,去不了的,你们还是去你大舅家吧,早上走,中午就到了,多穿点,带点干粮,出了村,往西一直走,遇见村子就问问路,别走错了……丽梅,你是姐姐,多照顾弟弟,快走吧……” 姐弟俩不走,姥姥生气了,抬起一只手,指着姐弟俩,颤抖地说:“你们是要气死我吗……” 及至多年后,陈子荣才明白,姥姥为什么要赶走他和姐姐,她是不想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在姥姥的执意要求下,那个早晨,姐弟俩穿上了白茬羊皮袄,戴上了黄棉帽,带了两个残缺的窝窝头,踏着回暖的寒潮,离开了村子,向一个未知的方向前进。 说未知其实不准确,姐弟俩以前跟着姥姥和姥爷去过几次大舅家,依稀记得路。 在那个出门全靠走的年代,人们对路的记忆总是非同一般。 天阴得越来越厉害,走到一半路时,下起了雪。 雪越下越大,吞没了前进的路,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那时陈子荣累极了,也饿极了,两个残缺的窝窝头很快吃完了,也消化完了,他只想躺下来睡觉,哪怕冻死在这漫天飞雪的荒郊野外。 姐姐不停地催促他,拉扯他,他才没有倒下。 去了大舅家时,陈子荣已筋疲力尽,一头栽倒在炕上就睡过去了。 大舅要去看姥姥,舅妈说,等天暖了再去吧。 大舅说,天暖了,怕人都臭了。 舅妈说,臭就臭了嘛,现在两个活人都没法安置,谁还顾得上死人呢? 最后大舅接受了舅妈的建议,没去看姥姥。 陈子荣和姐姐在大舅家住了两天,舅妈对陈子荣说:“你姐姐就留在我们家吧,你去找你妈吧,我们家屋子小,住不下那么多人。你能找到你妈家吧,找不到的话,让你大舅送送你。” 陈子荣赌气说:“能找到!” 于是,他又穿上了白茬羊皮袄上路了。 大舅家住在铧子尖村,姥姥家最初也住在铧子尖村,因为姥爷当年被上面认定为“偷粮贼”和“养猪犯”,又经过“李存思暗杀事件”后,姥姥家在铧子尖村就待不下去了,被迫逃亡到牛轭弯村,妈妈嫁给了前进四队的陈永文。 其实几个村子相距不远,陈子荣一打听,人们都知道。 冒着雪后初晴的寒冷,踩着没膝的积雪,经过半天的艰苦跋涉,陈子荣终于到了前进四队。 出生后不久,他就离开了这里,再没回来过,妈妈倒是每年都要去姥姥家看望他和姐姐几次。 连日的奔波和委屈,让他在踏进陈永文家院子的那一刻彻底崩溃,哇地哭了出来,昏倒在雪地里,恍惚间,看到一条黑狗向他扑来,四只蹄子腾起一团雪雾。 那天太阳很明亮,雪雾幻化成一片刺眼的白光,陈子荣只觉得自己要随着白光而去了,因为他在白光中看到,慈祥和蔼的姥姥向他缓缓走来。 第362章 离家出走 第二天,八岁的陈子荣跟着三十岁的丁俊仙踏上了去往姥姥家的路,丁俊仙的肚子里还怀着六个月的老六。 昨晚,丁俊仙哭哭啼啼地央求陈永文,让他陪自己去看望姥姥,陈永文唉声叹气了一阵,最后说:“还是算了吧,我这个泥头,别把你妈冲着了。” 泥头是方言,意即绿帽王,与嫖头是天敌。 丁俊仙说:“我挺着个大肚子,你就不怕跌了吗?” 跌也是方言,意即流产,牲口流产则称“落”。 陈永文望望在炕上玩闹的几个儿子,自嘲地说:“跌就跌了吧,也不差这一个,再说指不定是谁的呢。” 太阳愈发明亮,天气却更冷了,没被踩踏的积雪表面,被太阳光照成一整块硬壳,脚踩下去,就会形成一个虚空的坑,边角处的硬壳,硌得脚踝生疼。 丁俊仙的肚子已高高地隆起,她一手拄着一根棍子,一手拉着陈子荣的手,吃力地行走在白雪皑皑的荒原,像两个流浪乞讨的叫花子。 她尽量让自己走得快一些,但这样体力消耗得也很快,她的脚步逐渐凌乱,中途摔了好几跤。 每当摔倒时,她就跪在雪地里,对着前方磕三个头,哭喊一声:“妈呀,你要等等我啊!” 然后挣扎起来,拄着棍子继续走,走得更快了。 陈子荣没数过母亲到底跌了多少跤,磕了多少头,反正母亲的头发上沾满了雪花、雪片、雪块、雪团,额头也被雪的硬壳划了几道鲜红的血口。 但姥姥没有等她,母子俩踏进那间冰冷的屋子时,姥姥已如这个世界一样冰冷。 不仅冰冷,而且冻得硬邦邦,被丁俊仙叫来的几个村民抬起来时,直挺挺的,像一根人形的树桩。 丁俊仙要去铧子尖村通知陈子荣的大舅,陈子荣一瞬间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突然变得聪明起来,参透了人间冷暖,恨恨地说:“别去了,他巴不得姥姥死呢!” 在村民的帮助下,陈子荣和母亲把冰冷的姥姥,埋进了冰冷的泥土里。 但陈子荣还是和母亲去了一趟大舅家,母亲天真地想让大舅收留陈子荣,结果遭受了舅妈的一顿白眼和挖苦。 他们临走时,大舅意味深长地说:“俊仙,你如果想让我们抚养丽梅成人,你以后就不要来看她了,不然她以后都没法嫁人,你的那些事……唉,你如果舍不得,那就带走她吧。” 为了女儿的光明前途,丁俊仙含泪答应了,从此和女儿不再相见。 从此,陈子荣正式成为陈永文的大儿子。 为了过世人眼,陈永文也让陈子荣读了几年书,可是刚读到初中,就让他退学了。 那时已包产到户,吃大锅饭的日子已结束,十三岁的陈子荣不得不扛起农具,忙碌在田野上。 但他永远成不了那个家的一份子。 除了母亲,家里的所有人都看不起他,他是那个家的耻辱,也是那个家的累赘,尽管他干起农活来,顶一个大人。 陈永文倒是从来不打陈子荣,但他的做法,让陈子荣觉得比挨打更难受。 陈永文经常对他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借着这些话羞辱他和母亲。 有一次,一家人吃早饭,陈永文亲自给陈子荣盛了一碗面,陈子荣吃了几口,觉得味道不对,用筷子扒拉开上面的面条,发现下面是猪食。 丁俊仙气得大骂:“陈永文,你太过分了!” 陈永文慢条斯理地说:“咱们吃稀的,给他吃稠的,我这是怕他饿着啊!穷人家的娃娃,什么不能吃?” 那时陈子荣已经十六岁,算是半个成年人了,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耻辱,跳起来大骂道:“陈永文,老子早晚一天要杀了你!” 那天,陈子荣离家出走了,一个人跑去城里闯荡。 从那天起,他变得心硬起来。 几年后的一个夏天,陈子荣领着装修队在铧子尖村的隔壁村干活,闲暇时,他去大舅家看望了一次姐姐。 一别十多年,姐弟俩都已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曾经相依为命的那份情感,已被现实冲淡,两人生分了许多,除了简单的问候寒暄,就是尴尬的沉默。 提起父母时,姐姐一脸的木然,仿佛早已忘记了他们,时间终将一切血缘斩断。 姐姐告诉他,她年底要出嫁了,要嫁到离定东市不远的一个名叫“沈甸镇”的小镇上。 在大舅家吃了一顿饭,陈子荣要走,姐姐说要送送他,大舅拦住了她,说:“我送吧!” 在铧子尖村村口的一道渠堰上,大舅和陈子荣说了好多话。 大舅说,姐姐要嫁的那个男人,已经三十多岁了,已经有了两儿一女,老婆刚死。 他老婆生前给他戴过绿帽子,所以他最痛恨不检点的女人,所以不能让他知道,姐姐有个不检点的母亲。 也就是说,从此以后,姐姐和以前那个家,要彻底划清界线。 大舅说,那个男人很有本事,手眼通天,认识不少大人物,黑白两道,左右逢源,但是心狠手辣,一旦知道了那些事,他会对姐姐不好的。 大舅说,为了姐姐的幸福,以后就不要打扰她了,各过各的日子吧,陈家没让她过过一天好日子,现在也就不要想沾她的光了。 陈子荣答应了大舅,从此和姐姐永别。 但今天,陈子荣还是决定,要去求助姐姐,想让那个手眼通天的姐夫救救叶春梅。 他对叶春梅并没有感情,那天晚上的事,就是一个错误,经过沧海桑田的他,一向对男女之事随便得很,何况他喝了那么多的酒。 但他对叶春梅是有愧的,面对她的求助,他不仅没帮她解围,还给她指了一条黑路,那句“去杀了他啊”,也许就是促成叶春梅杀人的元凶。 第363章 姐弟重逢 昨晚陈子荣没回家,其实并不是如赵小禹料得那样,去见什么朋友了。 事实上,他这些年几乎没朋友了。 很早的那帮痞子流氓的朋友,大多进去了,没进去的也做鸟兽散了。 装修队的几个兄弟,早被他坑完了,他没脸再见他们。 自从和搞传销的那伙人断绝了来往以后,他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了魏巧梅、九弟和九妹。 他觉得这样挺好,他很知足。 少年时的梦想,早已被残酷的现实击碎;杀陈永文报仇的理想,也随着年岁的增长烟消云散了。 他不仅不能杀他,还希望他能多活几年,毕竟他是母亲的男人,他们之间,不只有仇恨。 但是昨晚,陈子荣十分烦魏巧梅,因为在魏巧梅面前,他不能认真地思考,仿佛他的每个微小的内心活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所以,他只是找了家小旅馆过了一夜,给自己创造一个独立思考的空间。 早晨起来,他就决定要去定东市找姐姐了。 在定东市汽车站下了车,他才猛然想起,现在自己是上班人,每天是要记考勤的,不上班是要请假的,否则就算旷工。 于是,他找了一个公用电话,向九弟请了假。 他在车站问了一遍,没有去沈甸镇的班车,人们告诉他,沈甸镇距离市区,只有九公里,打车就能去。 中午时分,陈子荣到了沈甸镇。 这个在姐姐眼里的小镇,其实并不算小,虽然只有一条柏油路面的主街道,但房子很多,像一个个火柴盒一样挤得密密匝匝,规模远比陈子荣去过的慕湖镇大得多。 几个穿着“沈甸中学”校服的孩子从远处走来,陈子荣拦住一个男生问:“你知道陈丽梅家住在哪里?” 那个男生想了想,忽然向远处喊道:“白斌,有人找你妈!” 陈子荣随着他喊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瘦削的男生朝这边走过来。 他走到陈子荣面前,疑惑地望着那个男生。 那个男生指指陈子荣:“就是他,他说找你妈。” 那个叫白斌的男生打量了一下陈子荣,问:“叔叔,你认识我妈?” “嗯,我是她弟弟。”陈子荣答道。 白斌哦了一声:“那你是舅舅吧,只是我从没听我妈说起过,那你跟我走吧。” 跟在白斌的身后,陈子荣一时恍惚,自上次分别后,他和姐姐又有整整十年不见了,自己还是一事无成,姐姐却有了这么大的儿子。 又觉得不对,白斌看上去怎么也有十五六岁了,旋即明白了,他是姐姐的继子。 但这孩子一点也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背上的书包,看上去很旧了;校服的肘子处磨开个洞,用针线简单地缝了一下;头发也乱糟糟的,整体上给人一种十分寒酸的感觉。 看来大舅说的,姐姐嫁的那个男人本领非凡,家财万贯,有点言过其实了。 不过,当陈子荣跟着白斌走进他家的院子时,他又认可了大舅的说法。 在陈子荣的印象中,无论是农村,还是城里,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大又这么豪华的院子。 院子里铺着现磨水磨石,房子大概有七八间,每间都是超大的窗户,镶着大眼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白斌推开一间屋子的门,手向屋里比划了一下:“舅舅进屋吧!” 陈子荣满怀忐忑和敬畏踏进了门槛,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他看到一家人正围坐在餐桌边吃饭,他也看到了姐姐。 姐姐的变化很大,由一个朴素的农家少女,变成了一个雍容华贵的都市少妇。 他情不自禁地轻呼一声:“姐!” 他一进门,全家人都停止了吃饭,一齐把目光投向他,这时听到他叫姐,又一齐把目光投向陈丽梅。 陈丽梅立刻站了起来,惊讶地问道:“子荣,你怎么来了?” 她身边坐着的一个四十多岁的,身材魁梧的,微胖的男人,疑惑地望着她:“这谁啊?” 陈丽梅说:“我弟弟。” 那个男人说:“你家人不是全死光了吗?你不是你大舅养大的吗?这咋突然冒出个弟弟来?” 陈丽梅尴尬地笑了笑:“是叔伯弟弟,叫陈子荣。” 陈子荣心中一痛,双胞胎姐弟,终于还是被现实在中间加了个“叔伯”的修饰语,血脉亲情被这个修饰语画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 也许有一天,这个修饰语会连同这份亲情,彻底被时光掩埋。 不过,那个男人倒很好客,也很豪放,冲陈子荣招了招手,笑道:“原来是小舅子啊,管球他叔伯还是两姨姑舅呢,沾点亲就比外人强!快过来跟姐夫喝两杯!——丽梅,把咱家的茅台拿出来!” 不速之客陈子荣,受到这突如其来的优待,迷迷瞪瞪地入了席。 这时他看到,姐姐紧张的神色松弛了下来。 陈丽梅的丈夫名叫白伟志,是镇上的名人,他出名一是因为有钱,二是因为交游广阔,全镇几百号人,没有不认识他的,市里和外地,也有很多认识人;三是因为狠。 这和他的职业有关,他是做融资放贷生意的,什么人都能接触到,不狠办不成事。 在聊天中得知,白伟志和前妻生了两个孩子。 老大是女孩,名叫白文,已经上班了,住在市里的职工公寓。 老二是男孩,名叫白武,现在在沈甸中学复读,他似乎很嫌弃陈子荣,时不时地瞅他一眼,目光里满是厌恶。 白伟志和陈丽梅又生了一男一女,女孩九岁,名叫白真;男孩七岁,名叫白双,他们是陈子荣的亲外甥。 他们对陈子荣也很不友好,陈子荣本想以舅舅的身份亲近亲近两个孩子,他摸了摸白真的头,被她一把推开,还骂了他一句“有病”。 还有一个就是白斌,是捡来的。 其实,陈子荣一进这个家的门就察觉到了,全家人对白斌都充满了敌意,呼来喝去的,连同年幼的白真和白双也是如此,连同陈丽梅也是如此。 他们不停地指使白斌,这个让他倒水,那个让他盛饭,白斌吃了短短十来分钟的饭,中途离座四五次。 等到大家都吃完了,白斌又默默地收拾桌子,洗锅涮碗。 陈子荣不由联想到了自己,他在那个家,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待遇? 或许他连白斌都不如,至少他们没给白斌喂猪食。 第364章 精明的姐夫 白伟志酒量很大,一直喝,一直潮,但就是不醉,说话颠三倒四,但遇到关键问题时,脑子却清醒得很。 这个关键问题就是钱,白伟志不愧是玩钱的高手。 几个孩子上学走了,两人还在喝着,喝完了茅台,又开了一瓶剑南春。 陈子荣几次提出不要喝了,白伟志总是大手一挥:“早着呢,这才哪到哪啊?酒瓶不倒我不倒,雪花不飘我不飘……” 在他们喝酒的途中,陆续有客来访,有来放钱的,有来取钱的,有来核对账目的,也有来闲磕牙的,白伟志一边喝酒,一边处理事务,两不耽误。 有人看见白伟志醉了,就想趁机耍耍滑头,占点便宜,却每每被醉眼迷离的白伟志识破。 “哈哈,想哄老子,瞎了你的狗眼了,老子睡着了,都比你醒着精明……” 陈子荣少有佩服的人,以前教他功夫的师傅算一个,九弟算一个,但比起白伟志来,他们还是稍显嫩了点。 陈子荣觉得,他找对人了。 趁着白伟志兴致高,找了个没人的时候,陈子荣向白伟志说了自己的事。 不过他把叶春梅改成了“我朋友的老婆”,他是在替朋友想办法。 他原本计划着,先和姐姐说说,让姐姐和姐夫说,但现在看到姐夫这么好相处,便自己说了。 白伟志摇着脑袋,眯着眼睛听完,说:“你姐夫我是个粗人,不懂法,但是懂人情,我不敢保证能把她救出来,但托点关系,肯定能轻判。” 陈子荣大喜,能轻判就行,他原本就没幻想能让叶春梅无罪释放,他所谓的救,只是救她一命,让法律饶她不死。 他赶忙双手合十拜了拜:“还是姐夫厉害,那就拜托姐夫了!” 白伟志问:“你准备花多少钱?” 陈子荣愣了一下,反问道:“你觉得需要多少钱?” 白伟志思考了一会儿,说:“你先准备个五几万,我帮你问问,长退短补。” 陈子荣倒吸了一口凉气,别说五几万,他现在连五几千也拿不出来,就算让九弟帮忙,怕也凑不够五几万。 “啊,要这么多啊!”他不自觉地露了怯。 “哇靠!”白伟志有点生气了,“这是人命官司,你知道一条人命值多少钱不?你知道要托多少人不?五几万也是少说的!” “那我——他确实没这么多钱。”陈子荣只得认怂,钱是硬头货,没有就没有。 “你连五几万都拿不出来,还想办人命关天的事?”白伟志毫不掩饰他的不屑,“现在什么都在涨价,你以为人情关系不涨价吗?你知道物价为什么涨得这么快不?就是因为人情关系涨得太厉害,水涨船高嘛!” 陈子荣赧然地点点头,他泄气了,但还是有点不甘心,如果叶春梅真的被判了死刑,他这辈子恐怕也别想好过了。 忽然,他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姐夫,你不是放贷的吗?” “是啊,你要借钱?” “嗯,”陈子荣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我是这么想的,我向你借上钱,然后再交给你,你拿着钱去办那件事,最后本金和利息,我都给你。” 陈子荣一心只想救叶春梅,已顾不得考虑自己能否还清这笔债了,也忽略了魏巧梅的感受,或许他认为,魏巧梅会原谅自己的。 白伟志嗤嗤地笑了起来,独自喝了一杯酒,咂咂嘴:“你想跟我借钱,没问题;你想借上钱去救你朋友的老婆,也没问题,只要你姐愿意给你做担保,你想借多少,我就给你借多少。但是有两点,一,我不能再给你办事,不然全乱了,到时候就成了一笔糊涂账,你可以托别人去办;二,月利二分,每月按时结,一天都不能迟,一分也不能少。” “可是,姐夫,”陈子荣为难地说,“我就是个普通人,不像你,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我没有一点社会关系,拿上钱都不知道往哪个庙门送,这个事还得拜托你。” “那不行!”白伟志摆摆手,“你要么向我借钱,找别人办事,要么给我拿钱,让我办事,既要拿我的钱,又要托我办事,你姐夫我脑子不行,怕抖擞不清这些关系。” 傍晚时分,陈子荣从白伟志家出来,陈丽梅把他送到胡同口。 两人临分别时,陈子荣说:“姐,我姐夫说了,只要你愿意给我担保,他就肯给我借钱,我回去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找到关系,如果找到了,到时候还得求你帮帮我。” 陈丽梅叹口气:“你姐夫那人,钱比命都重要,假如你借了他钱还不上,他真能弄死你。不是我不愿意给你担保,是不想让你们反目成仇。” 陈子荣喝了酒,身体有点飘,拍拍胸脯说:“姐,不瞒你说,这几年,我学了一身好武艺,老白想弄死我,他还差得远呢!再说,我现在跟着九弟卖酒,也不少挣钱,一定能给他还清的。” 陈丽梅又叹了口气:“子荣,你还是不懂,社会上的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我不懂,我想的简单了?” 陈子荣想起那个和他相依为命了八年的姐姐,那个常常为他和别人拼命的姐姐,再看看眼前这个陌生、世俗和无情的中年少妇,简直判若两人。 酒劲涌动,一时悲从中来,流下了眼泪。 “我十几岁就跑出来混社会,死也死过几回了,你说我不懂社会上的事?好吧,我们是叔伯,明年就是姑舅,后年就是两姨,大后年就是张三和李四了……” “子荣,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陈丽梅也流下了眼泪,“你以为我愿意吗?” “你不愿意?哈哈,你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你最起码有自由,我有吗?”陈丽梅哽咽道,“哪个青春少女不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谁愿意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来岁的二婚老男人呢?可是由我选择吗?当年,去大舅家提亲的人那么多,大舅什么都不看,只看人家有多少钱。我只是用后半生的自由,偿还了他们前半生的养育之恩。咱们这一类人,活着就是个错误。 “现在想想,你姐夫这些年对我还不错,我认命了,但在当年,当我知道只能嫁给他时,我简直痛不欲生,那种心情,你永远理解不了,就像我永远理解不了你一样。 “好了,你喝多了,我不想和你多说了,朋友的事,尽尽力就行了,别把命搭上。镇上没有出租车,我给你叫个黑车吧,我就不留你了,我们不管是叔伯,还是姑舅两姨,还是张三李四,都不重要了,你以后尽量别来了。” 沈甸镇有辆报废的桑塔纳在跑黑车,陈丽梅打电话把车叫过来,让司机把陈子荣送到市里。 陈子荣坐上车后,醉得人事不省。 第365章 一夜夫妻和一日夫妻 陈子荣回公司上班了,赵小禹也没有问他这两天的行程,他怕追溯到自己头上。 大哥的敏感,造就了他的敏感,大哥一不高兴,他就往感情方面联想,一往感情方面联想,就不自觉地往自己身上联想。 看来,心虚的不只是做贼的人,被贼偷过的人也心虚。 在楼道里遇见大哥,他只问候了一句“大哥回来了”,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屁股刚挨着椅子,门被推开了,陈子荣站在门口。 “小禹你忙不?” “不忙,进来坐会儿吧。” 陈子荣走进来,坐在一侧的单人沙发上。 赵小禹起身沏了一杯茶,放在大哥旁边的茶几上,自己在另一侧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陈子荣在公司安分守己,不爱说话,不爱凑热闹,不显山不露水,默默无闻,碌碌无为,从来不以总经理的大哥自居,几乎不来赵小禹的办公室闲坐,除非赵小禹喊他。 今天他不请自来,倒让赵小禹颇感意外。 他料到,大哥一定有事,而且不是一件小事。 两人聊了几句工作上的事,陈子荣拐弯抹角地把话题转移到了叶春梅身上。 他向赵小禹问起叶春梅的情况,并建议赵小禹走走人情路线,如果需要钱的话,他可以帮忙,他说他认识一个有钱的朋友,拿个十来八万出来救急应该没问题。 赵小禹没采纳他的建议,他的态度很明确,一切按法律的规矩来,叶春梅于他而言,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朋友罢了,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甚至对方还把他当成了敌人,他犯不上为她拼死拼活,出点力可以,出钱就算了。 再说李建国穷得都快吃不开饭了,帮他垫那么多的钱进去,那不是帮忙,而是捐款。 再说也未必有用,毕竟是人命官司,非比寻常。 就算有用,到时候李建国未必肯认这个账,搞不好还给你来个恩将仇报。 赵小禹最后说:“这是典型的割了驴球敬神仙,驴也割死了,神仙也惹下了。” 陈子荣本来不想把自己龌龊、阴暗、无能和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九弟面前,但为了能让九弟不遗余力地帮助叶春梅,只能将他和叶春梅的关系和盘托出了。 “哇靠!”赵小禹吃惊得当即跳了起来,“大哥,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过去很久了。” “那时你和大嫂好上了吗?” 陈子荣惭愧地点点头。 赵小禹叹口气,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他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正常,大哥本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对大哥的了解,还停留在中考前的那个晚上,大哥单挑何锐平那一帮人,几招就把他们全放倒了。 在那个崇尚英雄的年纪,在偶像效应的加持下,大哥在他的心目中,无疑就是完美的神。 事实上,大哥并不是神,也不可能完美,年轻时的不堪经历,早已在他身上涂满了污点。 他心目中的大哥只是个童话,九妹口中的大哥,才是真实的大哥,就像金庸世界里的侠客只是个童话,而水浒世界里那帮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才是真实的侠客一样。 “大嫂知道吗?” “知道。” “那大嫂没和你闹?” “没,就是让我保证,以后不再犯这样的错误。” “你能保证吗?” “能吧。” 赵小禹本想批评大哥几句,但看到他满脸自责的样子,又有点不忍心。 无论大哥以前做过多少坏事、破事、蠢事,但对他这个弟弟,从来是真心实意的。 沉默半晌,赵小禹缓缓开口:“那么,你这么想帮助叶春梅,是出于什么心理?一夜夫妻百日恩?” “算是吧。”陈子荣局促地搓着双手,“有点愧疚。” “你们这哪是一夜夫妻啊,充其量就是一日夫妻。”赵小禹随口使用了一个不恰当的比喻,特意把“日”字加重了语气。 陈子荣尴尬地笑笑。 “没必要,大哥,真的没必要。”赵小禹组织了一下语句,心平气和地说,“我以前常常后悔,后悔拉着那帮人搞传销,害了他们,后来我慢慢明白,害他们的,不是我,而是他们自己。 “我做过一段时间的反传工作,自己花钱印了几万张传单,满世界发,也间接地挽救过不少人。 “那段时间,经常有人给我打电话,向我表示感谢,说我功德无量,大哥,他们说我功德无量啊! “但是有些人,我救不了,我才有多大点能耐啊? “这就好比,我得到一碗饭,想分享给大家一起吃,后来我知道,有人在这碗饭里下了毒,我告诉他们,别吃了,饭里有毒,吃了会死!可他们就是不听,还怪我抢他们的饭碗,你说,我何罪之有?你说,他们是不是该死? “叶春梅出了这事,跟我没关系,也跟你没关系,是她自己的问题,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冯三,才是悲剧的源头。她拿出当年针对我的那种气势来,冯三未必能得手。 “就算冯三得手了,事后她不能报警吗?就算她为了名节不想声张,她不能不让他继续住在你家里吗? “冯三有多大的势力啊,有多大的权力啊,他想去谁家住,谁家就必须欢迎他吗? “他就是个小混混,料子鬼,今天拘留所,明天戒毒所,在里面的时间,比在外面的时间都多,你还指望他浪子回头吗? “叶春梅已经吃过他那么多次亏,还敢把他留在身边,这不是找死吗? “冯三当初偷了我的肉,卖给了叶春梅两口子,我报了警,冯三当时就被抓了,到那时,他们还看不清冯三是个什么玩意儿吗?后来又和他搅在了一起。 “那时我可是叶春梅的恩人呐,就算照顾一下恩人的心情,他们也应该和他划清界线才对吧? “唉,不是我不同情她,是实在同情不起来。 “总之,叶春梅不管是被判死刑,还是被判无期,都不冤枉。大哥,你别管了,你已经对不起大嫂了,再为了这个女人拉下一屁股饥荒,真的说不过去了,除非你不想和大嫂过了! “你对叶春梅也不用愧疚,干柴烈火,你情我愿,愧疚什么?最应该让你感到愧疚的,是大嫂,她不离不弃地跟了这么久,连一日夫妻都不如吗?” 赵小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口干舌燥,起身接了杯水,一口喝干,又坐下来,定定地看着陈子荣。 第366章 耍心眼儿才轻松 陈子荣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了许久,才说:“小禹,你说得对,但她毕竟求助过我,我就算不帮她,也不应该让她去杀人。” 赵小禹又吃了一惊:“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前段时间,”陈子荣将那天叶春梅来找他的情况说了一遍,“我总觉得,她是因为这句话才杀了冯三的。” 赵小禹蹙起了眉头,他不知道,大哥的这种行为,算不算是教唆杀人,但据这两天和张律师交流的情况来看,假如大哥去做证,证明叶春梅曾经受到过冯义的凌辱,对叶春梅的量刑大有好处。 他当然不能让大哥这么做。 “这不怪你,只怪她矫情。”赵小禹故意把话说得轻描淡写,“活一辈子,谁还没听过几句难听话,一听到难听话就去杀人,就去死,那一天得死多少人啊!” 他临时又编了个谎,“张律师见过她,我听张律师说,她在和冯义同居期间,同时还交往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为了她,和老婆离了婚,孩子都不要了,一心只想和她过,让她赶快和冯义断绝关系。我分析,她大概率是因为这个原因杀人的。” 果然,陈子荣的神情有点激动,尽管他极力克制,但搭在茶几上的一条手臂,还是微微有些颤抖。 这就是男人的本性,自己碰过的女人,哪怕不爱了,也不希望她投入别人的怀抱。 赵小禹假装没看见,继续说:“你没发现,这个女人其实挺歹毒的吗?她让你去收拾冯义,就没想过你可能杀了冯义吗?也许她就是这样计划的,一箭双雕,等你们同归于尽以后,她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和那个男人比翼双飞了。” “也——许吧。”陈子荣终于将激动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不自然地笑了笑。 “好了,大哥,其实你想到的,我都想到了,该打点的都打点过了,只是这事不宜张扬,一旦出了事,收钱的要倒霉,送钱的也得跟着遭殃,所以,我本想瞒你的,不是不信任你,是不想把你牵扯进来。”赵小禹起身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我也想让她轻判,不然的话,我就不接手这件事了。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有专人在操办。” “哦,好的。”陈子荣的表情明显松弛了下来。 赵小禹心里苦笑一声,唉,我想以理服人,可最后偏偏是耍心眼儿最管用。 讲道理多累啊,耍心眼儿才轻松。 为了让大哥彻底放心,或说死心,赵小禹又拿起手机,随便按了几下,放在耳边,语气凝重地说:“张律师,送出去没?……哦,好,好,你办事我放心……知道这事的利害关系吧,嘴严实点,我为什么要雇外地律师,你懂的……好,那就这样,挂了。” 这时陈子荣又开始担心赵小禹了。 “小禹,要不算了吧,不能连累到你。” “放心吧,大哥,我有分寸的。” 赵小禹刚说完,手机响了起来,偏巧不巧,是张律师打过来的。 赵小禹皱皱眉头,看来耍心眼儿要见好就收,否则容易栽跟头。 但现在不是检讨的时候,只得接起:“又咋了?” 他特意用了个“又”字。 张律师说,他今天去见了两个证人,是冯义的朋友,叶春梅说的,那两个黑社会的,就是这两个人。 他们说,冯义和叶春梅的感情一直很好,平时出双入对,根本不可能发生强奸这样的事。 张律师说:“我怀疑他们没说实话,你比我厉害,要不你来做做他们的工作?” 赵小禹问:“这个证言非常重要吗?” 他虽然不怕所谓的黑社会,但为了一个两旁外人的事,他还是不想招惹这些人,毕竟自己的命,比他们所有人的命加起来都值钱。 “怎么能说非常重要呢?”张律师模仿着小品演员宋丹丹的口吻说,“那是相当的重要啊!只要他们肯透露,叶春梅容留冯义,是出于被迫,或者两人并不是以情侣关系同居,案件的性质就不同了。” 挂了电话,赵小禹面色凝重,他们是冯义的朋友,自然会偏向冯义说话,而且叶春梅之所以那么怕冯义,就是因为这两个人给冯义撑腰,如果他们承认冯义逼迫了叶春梅,那他们不就成了帮凶了吗? 他觉得这两块骨头不好啃,搞不好还会惹祸上身。 陈子荣站起来问:“怎么了小禹?” 赵小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情况说了一遍。 陈子荣想了想说:“我陪你去吧!” 赵小禹本不想让大哥再参与这件事的,但也不想放过这次机会,虽然他惜命,但也想把这件案子办好,于是说:“好!” 两人开着车,到了张律师说的地方。 那里是城市的边缘,房屋稀稀拉拉,南边的洼地里,却有几排整齐的小二楼,都是居民自建的。 接上在路边等候的张律师,在他的指引下,赵小禹把车开到一幢小二楼门前停下。 三人推开院门,蜷缩在窝里的一条大黄狗扑起来,尽管拴着铁链,尽管张律师之前来过,但他还是吓得躲在赵小禹身后,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 赵小禹取笑他:“是男人吗?连狗都怕,我妹妹都不怕狗呢!” 张律师说:“狗才怕呢,它不懂法。” 在狗的叫嚣声中,赵小禹粗略地打量了一下这套院子,虽然是小二楼,但与赵丁旺的别墅无法可比,其实就是一套普通的院子,只是正房顶上加盖了一层。 一个歪脑袋的年轻男子从正房里走了出来,认出了张律师,不高兴地说:“你咋又来了?” 他又打量了一下赵小禹和陈子荣,忽然眼睛一亮,问道:“你是不是赵小禹?” “你是——”赵小禹也打量着那人,头大脖颈细,脑袋耷拉在一侧的肩膀上,他认出他是谁了,但是一时想不起名字来,“你叫,你叫——” “叫球大小呢!”那人哈哈大笑道,“你妈的,连老子也认不得了,老子是宋玉柱啊!” 赵小禹笑了,对,这人叫宋玉柱,是他的初中同学,何锐平的金牌跟班,就是那个因为骚扰陈慧,被邬友为按在炭堆上痛揍了一顿的宋玉柱,就是那个随时随地都能吹出一个漂亮鼻泡的宋玉柱。 赵小禹回骂了一句:“你妈的,这不是大白天见鬼了吗?” 第367章 手指羊 宋玉柱把三人让进屋。 一楼的客厅乱烘烘的,转圈摆着皮质沙发,上面乱堆着杂物;中间围着一个茶几,茶几上也很乱,各种牌子的香烟盒,三四个形状各异的烟灰缸,烟灰缸里的烟头堆得像小山似的,还有茶壶、茶盘。 一侧有两间屋,门关着,听到里面有吵闹声和噼里啪啦的摔麻将声。 一道楼梯通向二楼,二楼也传来吵闹声和噼里啪啦的摔麻将声。 宋玉柱在杂乱的沙发上刨出三个窝窝,让三人坐,又冲着楼上喊了一声:“老大,快下来,你看看谁来了?” 一个穿着黑背心的,壮实的年轻男子从楼梯上走下来,裸露的胳膊上纹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毒蛇猛兽,布满了一层汗珠,显示着主人的霸气,也显示着屋里的暖气烧得好。 刚坐下的赵小禹又站了起来,喊了一声:“何锐平!” 初中毕业后,赵小禹再没见过何锐平和宋玉柱二人,听同学说,他俩没考上,也没回农村种地,不知哪里去了,没想到在这儿遇上。 何锐平的变化也挺大的,个子长高了,身体更壮实了,脸上是一副曾经沧海的老练。 赵小禹打了个哈哈:“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别他妈的拽文,老子听不懂!”何锐平走过来,在赵小禹的肩胛处捣了一拳,然后把他按坐在沙发上。 在聊天中得知,何锐平和宋玉柱初中毕业后,拿着家里的钱,在城里混了一段时间,眼看钱花完了,也没混出个名堂来。 好在他们的家境不错,又跟家里要了一笔钱,在城郊开了一家麻将馆,从此算是安定了下来。 积攒了一些资本,索性租下了这幢小二楼,生意做得还可以。 他们做这个,赵小禹一点也不奇怪,何锐平家有个本家亲戚,是市里的大领导,他爸在农村,就一直是做这个的。 开麻将馆本身挣不了多少钱,就是收点台费,卖点烟火之类,能开到这种规模,肯定还兼做着“围胡”的勾当。 所谓“围胡”,就是给赌徒们放高利贷。 这个行业来钱快,赌徒们输急了眼时,急欲翻本,多高的利息都能接受。 当然,这个行业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了的,黑白两道都得有点关系才行,还得心狠手辣。 没有过硬的上层关系,就难免会被官方骚扰;不认识几个道上的朋友,就难免被一些地痞流氓欺负;不心狠手辣,就难免被借钱的人赖账。 何锐平和宋玉柱对赵小禹的情况倒是多有了解,毕竟赵小禹是河浦中学出来的风云人物,是学校的骄傲,是老师的宠儿,是正面榜样,值得宣扬。 几人聊了一会儿,何锐平指着张律师问赵小禹:“你们怎么认识?” 赵小禹说:“那个杀了冯义的叶春梅,和我认识,他和他老公跟着我做过传销,她老公求我帮她跑跑腿,他是个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 又骂道:“一对傻x,我早就告诉他们,传销不能做了,耳朵里就像塞进了驴球似的,就是不听,脖子直得铁硬,说他们要改变世界,改变个球呢!” “那你准备咋办?”何锐平问。 “我能咋办,尽人事,听天命呗,毕竟求到我头上了,我多少得活动活动。” “那你是来了解情况的?” “算是吧。”赵小禹说,“哪知道碰上了你俩?” 何锐平说:“了解不了解都一样,警察找过我们了,”指指张律师,“他也找过我们了,事情就是那么个事情,我们和冯义也不是很惯,只是他经常来这里打麻将,一起吃过几次饭,那孙子还欠着我钱呢。” “管球他的了!”赵小禹站起来,“咱们哥们儿好不容易遇见了,怎么也得喝两杯,走吧,我请客!” 何锐平上楼交代完,下来说:“还是我请吧,赵总好不容易来一趟,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蓬逼生辉。” 他故意把“荜”说成了逼,这是他一贯的风格。 这一带的小二楼是政府特意规划出来的,虽然都是自建房,但整齐划一,一样的高度,一样的外墙装修,大多用来做生意了,有理发的,有洗浴的,更多的是饭馆。 何锐平说:“去吃手指羊吧,那家是真指。” “手指羊”是定东市的一种特色吃食,其实就是现杀羊。 饭馆有羊圈,顾客看上哪只杀哪只,吃几斤炖几斤,剩下的卖给肉店。 后来城市开始注重形象,不让养羊了,所谓的“手指羊”,也就剩下了一个招牌了,不仅不是手指的,可能都不是现杀的,所以何锐平特意声明那家店是“真指”。 张律师问:“什么是手指羊?” 赵小禹解释了一遍。 张律师心驰神往地说:“那小李广花荣岂不是能开个手指鸟店了,天上飞过一群鸟,随手一指,啪地一箭射下来,多来劲!” 大伙都笑了。 宋玉柱说:“还有手指黑老草鸡店呢。” “黑老草鸡?行,我爱吃!”张律师完,大伙笑得更厉害了。 说笑间到了地方,那也是一幢小二楼,院子一角有个铁笼子,里面关着一只山羊,可怜巴巴地望着众人。 何锐平笑了笑:“指吧。” 赵小禹也笑了笑,向张律师说:“你是远道而来的贵客,这个权力交给你。” “就这一只,我咋指?”张律师懵了,“是指部位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赵小禹拍拍他的肩膀说,“手指羊的难得之处不是手指,而是现杀,吃的是个新鲜。羊一杀死,体温还没降下来,就把皮剥了,肉剁成块,扔进锅里炖,比海鲜都鲜呢,放在第二天,味道就大打折扣了;放进冰箱冻一次,就更不好了。还有个讲究,一群人吃手指羊,让谁指,就说明这个人的身份最尊贵,将来必会心想事成,求财得财,求官得官,求女人得女人。” “好,我来指!”张律师急忙伸出手指,冲那只可怜的山羊一指,“就你了,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那只山羊“咩咩”地叫了两声。 张律师说:“这家伙不服判决,想上诉!” 赵小禹说:“不,它是在庆祝超生,投胎转世做个律师。” 第368章 酒后失言 一行人上了二楼的一间包厢,还算清静。 定东地区煤炭资源丰富,暖气烧得热烘烘,几个人都将外套脱掉。 赵小禹不喝酒,便怂恿张律师喝,张律师抠抠搜搜了一阵,终于喝开了。 赵小禹提起茶壶,给每个人倒茶,一边说:“你们喝,我给你们当服务员,我最喜欢伺候人。” 何锐平骂赵小禹:“他妈的,不喝酒还是男人吗?” 赵小禹也不介意,反正就是不喝。 几个简易的凉菜,无非就是豆芽、黄瓜、花生米之类;几斤炖羊肉,放了土豆和粉条;酒是黄水老酒,是赵小禹从车上拿的。 赵小禹说:“我们公司有规定,在外面吃饭喝酒,必须要喝自家的酒,大家担待一下。” 张律师开始像个姑娘一样,扭扭捏捏,羞羞答答,别人喝一杯,他喝半杯,喝一口就被呛得咳嗽两声,还用纸巾擦擦嘴角,不怎么说话,默默无闻。 直到大家喝得差不多了,他才来劲了,频频举杯,胆子也大了起来,嘴皮子也溜了,但他毫无醉相,耳聪目明,反应迅速,话说得也礼貌得体,条理分明,一会儿工夫,就把何锐平和宋玉柱灌得东倒西歪。 看得出来,他也是一个很会应酬的人。 赵小禹不由对他刮目相看,人真的不可貌相,每个人都有超出别人的闪光点。 张律师以前说,他是硕士学历,赵小禹不信,现在不得不信了,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 大家起先聊学校的话题,大部分是河浦中学的话题,聊打人的男老师,聊迷人的女学生,张律师和陈子荣插不上话,后来何锐平和宋玉柱喝多了,就开始聊社会话题。 两人做的是灰色产业,本应低调,但在酒精的催化下,就慢慢地张扬起来,开始讲他们这些年做过的好事和坏事。 终于,宋玉柱在说起某件事时,提到了冯义。 冯义在那件事中,本是个龙套角色,但赵小禹及时夺回话语权,把话题焦点放在了冯义身上。 听得出来,何锐平和宋玉柱很看不起冯义,他们并没有把冯义当成兄弟,甚至连个狗腿子也算不上,只不过冯义经常给他们麻将馆送钱,还带来了一些顾客,还经常请他们吃饭,有时请到饭馆,有时请到家里。 所谓的家,其实就是叶春梅的住处。 话题终于扯到了正主身上,赵小禹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说:“这女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怎么会看上冯义那个料子鬼?要人样没人样,要人品没人品,要钱没钱,图他什么呢?” 宋玉柱嘿嘿一笑:“图球了。” 这回他没吹出鼻泡,而是喷出一口茶水。 陈子荣绷起了脸,放在桌子上的拳头倏地握紧。 赵小禹和他对视了一眼,微微地摇摇头,旋即换了一副笑脸,用求知若渴的语气请教:“冯义瘦得像个骷髅,还有那个功能吗?” 他又亲自捅了大哥一刀,让他明白,咱们现在是求人呢,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陈子荣松开了拳头,低下了头,他能打宋玉柱,不能打弟弟。 “哈哈,你球也不懂!”宋玉柱大笑道,“骷髅头,日死牛,厉害着呢!冯义讲话了,别看她每次都喊着不要不要,寻死觅活的,扎进去就老实了……” “别胡球说了!”喝多了的何锐平显然比宋玉柱要头脑清醒得多,及时打住了话头,“你看见了?一喝上点酒,嘴就不是自己的了。” “冯义自己说的嘛,你也在场啊!”宋玉柱争辩道。 “我不在场,没听到过那些话,你可能梦见了吧。”何锐平端起酒杯,“咱们都是正经人,别扯那些不正经的事,来,喝酒!” 宋玉柱大概这时也反应了过来,住了口,也端起了酒杯。 赵小禹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相信宋玉柱说的是真的,宋玉柱没有那么多心眼,也没必要编这样的故事。 他觉得,冯义说的大概率也是真的,他强迫了叶春梅,而且不止一次,叶春梅最后忍无可忍,奋起反击,一时冲动杀了冯义。 宋玉柱应该知道点什么,何锐平肯定也知道。 如果两人肯去作证,对叶春梅的量刑,应该是有帮助的。 其他四人在碰杯,酒水洒进了摆在桌子当中的羊肉盆里,赵小禹的大脑在飞快地运转着。 他看得出来,何锐平和宋玉柱,对冯义并没有太深的情义,那么,他们为什么要隐瞒事实呢? 一、和叶春梅有仇,欲置她于死地,但这个可能性似乎不大。 二、和冯义存在利益关系。 可是冯义已经死了,利益链已经断了。 赵小禹忽然想起何锐平之前说过的话,冯义欠他的钱没还。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冯义的家人承诺给何锐平和宋玉柱什么,让他们隐瞒关键信息? 这个承诺,或许就是还钱。 见四人喝完了酒,赵小禹和张律师交流了一下眼神,张律师点点头,意思是说,这个证言很重要。 赵小禹问:“何总,冯义借你多少钱?” 何锐平说:“五千!” 赵小禹又问:“那咋办啊?” 何锐平苦笑:“那能咋办,人都死球的了。” 赵小禹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了,对于何锐平来说,五千也许不多,但也不少,主要是很容易就能获得,一句话的事。 “围胡”人的词典里,从来没有“是非”二字,他们向来是毫利必争的,别说五千块钱的本金,就是二百块钱的利息,他们也不会放弃。 赵小禹心中盘算着事,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他和大哥对视的时候,大哥不知是领会了他的意思,还是误会了他的意思,忽然说:“这五千我来还!”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赵小禹心里说,大哥,你又喝多了吗? 他也想到了用钱来和何锐平达成交易,但觉得自己太冤了,他已经替李建国垫了律师代理费,归还之期不知猴年马月,再投进五千,真当他的钱是刮风逮的吗? 何锐平疑惑不解地望着陈子荣:“你为什么要替他还钱?他是你朋友?” 陈子荣说:“我只有一个条件,你们向警方说明情况,证明冯义有过强迫叶春梅的行为。” 何锐平不说话了,夹起一块羊肉,举在空中,目不转睛地看着。 陈子荣又说:“你不是想跟我学武吗?我教你!” 第369章 达成合作 赵小禹所料不错,何锐平和宋玉柱确实是因为那五千块钱,向警方隐瞒了事实。 冯义从小脑子不好,念书不行,早早地退了学;身体也不好,干活不行,整天游手好闲;品质也不好,骗了张三坑李四,没人见得他;家境也不好,供不起他吃喝玩乐哈料子,他爸妈早已放弃了他,任他自生自灭。 冯义后来认识了何锐平和宋玉柱,又沾上了赌瘾,经常泡在他们的麻将馆里,一来二去,就和二人熟了。 也许他自认为是何锐平的小弟,其实人家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只是为了榨取他的钱。 做“围胡”生意的人,最看不起赌徒,因为赌徒最不仗义,最没底线,什么人都可以出卖,但他们又最喜欢赌徒,没有这帮人,他们就没有存在的价值。 所以他们往往“善待”每个赌徒,和赌徒们称兄道弟,让赌徒们误以为,他们是值得依赖和信任的好哥们儿。 听说冯义被杀,何锐平首先想到的,就是冯义前几天借过他们的五千块钱,在警察还没找他之前,他和宋玉柱先去找了冯义的父母。 围胡人敢给赌徒们放钱,自然对他们的家庭情况了如指掌,如果他们跑路了,就去骚扰他们的家人。 那时叶春梅还没被抓住,何锐平猜测,冯义十有八九是让叶春梅杀的。 于是,他告诉冯义的父母,你们如果想让叶春梅判死刑,给你们的儿子报仇,就乖乖地把冯义欠的五千元钱还了,否则他们就会向警方提供对冯义不利的证据。 事实上,何锐平对冯义和叶春梅的感情并不是十分了解,只知道他们在同居,冯义住在外屋,叶春梅住在里屋。 叶春梅的说法是,两人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但在叶春梅不在场的时候,冯义却得意地向何锐平和宋玉柱炫耀过,他早已采取暴力手段,把叶春梅拿下了,像宋玉柱刚才说的那样。 虽然叶春梅睡觉的时候,从里面插着插销,但她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躲在里面不出来,冯义的机会多的是。 还有,叶春梅是不同意冯义住在她家的,冯义起先哄骗她,要和她分摊房租,被拒绝后,就强行把自己的行李搬过来,找来几块木板,在外屋支了张床,从此便住下了。 这些都是冯义告诉何锐平和宋玉柱的,两人并不知道真假,但按照冯义的一贯作风来看,十有八九是真的。 冯义这个人,虽然没多大的能耐,胆子也不是很大,不敢杀人放火,但总能找到比他更怂的人来欺负,这么多年,吃穿住行全靠混,有时还能混到钱,有时还能混到女人,比如叶春梅。 遇上厉害的,就把他暴揍一顿;遇上懂法的,就把他送进去关几天;遇上不想惹事的,就远远地躲开他,偏偏叶春梅不厉害,还不懂法,还不躲开他。 主要是因为,叶春梅一直在做传销,她离不开那个圈子。 此时何锐平听到陈子荣愿意替冯义还那笔钱,他心动了。 冯义不是他的生死兄弟,如果不是为了那笔钱,他管他是死是活呢! 况且,向警方隐瞒事实,是有一定风险的。 况且,假如他们隐瞒了事实,叶春梅仍不能被判死刑,冯义的父母未必会履行承诺,给他们还钱,他们也不能把一对老头老太太怎么样。 还有,赵小禹现在也算个人物,虽然和他们走的不是同一条路,但至少比那对老头老太太有用得多。 综合各种利弊,何锐平最后决定,和赵小禹合作。 和冯义的父母合作,是同流合污;和赵小禹合作,是匡扶正义。 当然前提是,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害。 至于跟着陈子荣学武,狗屁,都什么年代了,都多大的人了,咋还那么天真呢? 会点三脚猫的功夫,真以为自己就是天王老子了? 再说练武多苦啊,能吃下练武的苦,有成为武林高手的决心和毅力,老子干嘛不去上学呢?说不定还能考上清华北大呢! 小时候的何锐平爱打架,那是觉得酷,长大后他最烦的就是打架,打架是最低级的处事之道,担最大的风险,获得最小的利益。 但他不能把这些说出来,他把羊肉放进自己碗里,转头看着陈子荣:“说话算话不?” “当然算话!”陈子荣说。 赵小禹不安地望着大哥,有心阻止他,但料到就算现在阻止了他,他事后还是会来找何锐平的,今天就不该带他来。 “钱什么时候给我?”何锐平又问。 陈子荣咬了咬牙,叹了口气,望向赵小禹:“小禹,给我借点钱,我明天给你还一点,不够的,以后从我工资里扣。” 赵小禹也咬着牙,吸着气,半晌不说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坐在他身旁的张律师也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看球大小呢!”赵小禹不能对大哥发火,就把气撒在了张律师身上,“雇上你球用也没,这也要钱,那也要钱,我欠你们的?” 张律师挽了挽下嘴唇,耸耸肩,不再看他。 做为律师,他看出何锐平很难对付,这家伙喝了这么多的酒,仍是不透露任何有用的信息,先谈起了条件,就算他做了伪证,也拿他没办法。 至于宋玉柱刚才说的,警方追究起来,完全可以说成是酒后的一个笑话,很容易就圆过去了。 “大哥,”赵小禹终于开口了,“这个钱不应该由咱们出,咱们先和李建国商量一下吧。” “不用,就我出!”陈子荣主意已定,“你要是不肯借给我的话,我再想别的办法。” 他给李建国戴了绿帽子,现在跟他商量他老婆的事,怎么说也有点不地道。 况且他觉得,这事因他而起,如果他和叶春梅没发生那事,李建国就不会和叶春梅离婚,冯义也就没有可乘之机。 现在自己出点钱,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出这个钱,他心里不安。 “好吧。”赵小禹只能同意,谁让他有个多情又深情的大哥呢,他拿起皮包,拉开来看了看,“我的钱不够,一会儿出去取吧。” 陈子荣点点头,目光中满是愧疚和感激。 “爽快,不愧是亲兄弟!”何锐平竖起了大拇指,“陈老大仗义,赵老九牛逼,佩服,佩服!” 赵小禹切了一声:“别他妈的得了便宜又卖乖了,说吧,什么情况?” 何锐平笑道:“其实我们也是听冯义说的,以为他就是过过嘴瘾,从没当回事过,早忘了,今天看见你们,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第370章 没长大的张律师 何锐平把他了解到的情况说了一遍,宋玉柱补充。 宋玉柱虽然喝多了,说话颠三倒四,但往往能说到一些具体细节,当然这些细节,也全是听冯义说的。 张律师说:“你们马上去刑警队,就说你们又想起一些细节来,想补充一下口供。” 饭是何锐平请的,本来赵小禹要付账,何锐平拉住他,死活没让。 但赵小禹破费得更多,用整整五千元,换来一张不属于自己的借条。 陈子荣说:“小禹,我明天先还你一些,剩下的慢慢还。” 赵小禹叹口气:“以后再说吧,先把你的日子过好。” 张律师的工作做的差不多了,但毕竟是命案,刑警队不敢草率,还要进一步侦查,暂时还不能进入诉讼阶段,张律师便要回他们当地去了。 在此期间,张律师一直住在赵小禹家,和陈慧相处得还不错。 赵小禹私下里问陈慧:“你觉得张律师这人怎么样?” 陈慧笑了起来:“他挺有意思的。” 张律师虽然比陈慧大七八岁,眼看要奔三十了,但陈慧总觉得他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爱看动画片和漫画,他的行李箱里甚至放了好几本漫画书,没事的时候就翻开来看看。 还有,张律师的举止言谈,也很孩子气,比如写字爱用铅笔,爱咬铅笔头。 说话也很幼稚,关注点也很奇怪,人家说东,他却想西。 比如有一次,陈慧和他聊起九哥小时候吃过的苦,说到后来,她自己都泪眼婆娑了,结果张律师却兴致勃勃地给她讲起了冰车的制作方法。 “你九哥做得不好,冰车用拉手不行,过去的拉手都是空心的,很薄一层铁皮,磨上一段时间就破了,最好用不锈钢轮,带轴承的那种,后面安两个定向轮,前面安两个万向轮,五金商店能买到,很便宜,也很好安装,一个轮四个螺丝,拧上去就行了;冰锥用大号改锥,在砂轮机上磨得尖尖的,又好看又好用……” 还有就是爱得意,一得意就翘上嘴唇,一副欠揍的模样,尤其善于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比如有一次,陈慧干活时,不小心碰了手,张律师马上翘起了嘴唇:“我看见你那么干活,就料到你会碰手,果不其然!” 还有就是胆小,不是一般的胆小,比女生都胆小。 有一天夜间,陈慧要出去买东西,赵小禹让张律师陪她去,充当一个护花使者。 两人走在夜间的土路上,忽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只野猫,张律师吓得叫声“妈呀”,慌忙躲在陈慧的身后,护花使者变成了花护使者。 张律师买的是从定东市出发的火车票,定东火车站的火车虽然不多,但正好有一趟直达他们那里的火车,如果从黄水县出发的话,则需要在省城倒车。 当然,张律师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他还是告人了,告诉了赵小禹。 告诉赵小禹有两个作用,一是让赵小禹开车送他去定东市;二是让赵小禹为他的爱情助攻。 他去了定东市,必然要约见苏影,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不识眼色的,不知所谓的安大经理,一定会从中作梗,到时候让赵小禹对付他。 张律师提前一天要去定东市,赵小禹正好忙,不送他,他就跟在赵小禹屁股后面磨他。 赵小禹说:“你有这点缠劲,也不至于现在还是条光棍!” 张律师嘿嘿一笑,还是缠着他。 直到半下午的时候,赵小禹才抽开空,开着车把张律师送到定东市。 车开到日报社楼下,赵小禹让张律师上去找苏影,张律师吞吞吐吐地说:“你打电话让她下来吧。” 无奈,赵小禹打了苏影办公室的电话。 苏影听说要给张律师送行,倒是很爽快,说:“好,我正好向你们了解一下案情。” 赵小禹说:“你把安经理也叫上。” 苏影说:“他今天去外地了。” 张律师没听到电话里的苏影说了什么,等赵小禹挂了电话,他不满地说:“叫安经理干嘛?” 赵小禹说:“防止你耍流氓。” 几分钟后,苏影下来了,穿着一件白羽绒服,两手捅在衣兜里,披着长发,袅袅婷婷地走过来。 赵小禹推着张律师的肩膀:“下去,让苏记者坐副驾!” 张律师却不依:“你又有什么坏心思?” 赵小禹骂道:“活该你打光棍,礼貌不懂吗?” 张律师这才醒悟,只是他醒悟得有点迟了,他还没下车,苏影已上了车,坐在了后面。 苏影兴致勃勃地说:“我刚发了工资,今天我请客,咱们去吃蒙餐!” 定东市有不少蒙古人,也就兴起了蒙餐,蒙餐以羊肉为主,诸如烤全羊、手扒肉等,属于小众餐饮,价格较贵。 在苏影的指引下,三人去了一家蒙餐馆,进了一个包间,点完菜,寒暄了几句后,张律师才知道,今天安于心不过来了。 在苏影出去洗手后,张律师对赵小禹嘿嘿一笑:“你可以撤了。” “凭什么啊?”赵小禹生气了,“我又不是你的佣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偏不走,坑死你!” 苏影洗完手回来,问两人喝酒不,两人都说不喝。 苏影说:“喝点吧,我们这里有说法,有酒没菜,不算慢待;有肉没酒,不如喂狗,赵总不喝酒,我陪张律师喝两杯吧,别慢待了远方的客人。” 于是要了一瓶白酒。 张律师总算懂得怜香惜玉了,不停地劝苏影少喝点,结果他自己却喝多了。 他平时不怎么喝酒,酒量也不错,但今天难得成为主角,就有点得意忘形,越喝越晕乎,越晕越舒服,越舒服越想喝。 以前在自己的女神面前,他总是放不开,今天总算放开了,结果放得太开了,还没离席,他就醉倒了。 第371章 突如其来的表白 张律师人在椅子上坐着,头却像失去了支撑一样朝前耷拉着,貌似睡着了。 但在赵小禹和苏影说到某个话题时,他突然又直起头来插一两句,然后又耷拉了下去。 赵小禹说:“今天就这样吧,以后再聚。” 张律师不知是不想和他的女神分别,还是没喝尽兴,摆着手说:“我没事,让我缓缓,缓缓就好。” 这顿饭本来说好是苏影请的,但赵小禹觉得,苏影上班时间不长,就没忍心让她付账,再说,也没有让她请客的理由,就借着上卫生间的机会,把账结了。 苏影得知后,埋怨了半天。 张律师最后也没能缓过来,赵小禹和苏影扶着他离开蒙餐馆,在附近的宾馆开了一间房,把张律师扶进房间,安顿在床上。 幸好张律师的火车是明天的,不然就要耽误了。 赵小禹说:“这家伙平时酒量可以啊,今天可能是见到你太高兴了吧。” 苏影问:“赵总,你今晚回吗?” 赵小禹说:“把你送回家,我就回,明天还要上班。” 苏影说:“你没喝酒,开上你的车,咱们兜兜风如何?” 赵小禹想了想,同意了。 定东市虽然也是一座小城,但毕竟是地级市,比黄水县城要大得多,也现代化得多。 深冬的夜间,街上鲜见行人,车也不多,街道很空旷,街灯幽幽地亮着,像一只只瞌睡的眼睛;两侧的霓虹灯在迷迷糊糊地闪烁着,照着车里忽明忽暗。 说是兜风,其实并没有风,车窗一直关着,外面是零下十几度。 暖风在沙沙地吹着,苏影身上淡淡的香气和微微的酒气,在封闭的空间里游窜。 车开得不快,信马由缰,每到一个地方,做为本地人的苏影,就给赵小禹讲解一下,仿佛一个称职的导游。 不知不觉间,话题就转移到了陈慧身上,毕竟两人是因为陈慧认识的。 苏影说:“你妹妹挺有意思的。” “是吗,怎么有意思?”在赵小禹的印象中,苏影和陈慧总共没见过几面,应该相互了解不深。 事实上,他对苏影也了解不深。 苏影笑了笑:“看得出来,你妹妹很崇拜你啊!我去年采访她时,不管问什么问题,她总能扯到你身上。 “比如我问:‘在你得知,那两个人是人贩子时,你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她说:‘首先想到的是我九哥,我九哥告诉我,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冷静冷静再冷静。’ “再比如,我问她:‘你已经逃出去了,为什么还要返回去?’她说:‘我想我九哥也会这么做的,他向来嫉恶如仇,他不会扔下那个孩子不管的。’ “本来是采访她,结果她的事情没了解到多少,反倒把你了解了个底朝天。做了几十页的采访笔记,回去以后却没法写,全部写出来,就成了你的专访了。” 赵小禹苦笑一声,这个九妹啊,真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苏影又说:“我本来对你的印象已经模糊了,上次见到你妹妹,跟她聊了一会儿,她又谈到了你,完了,你在我心里阴魂不散了。” 换了一种真诚又庄重的语气接着说:“你真不错,吃了那么多的苦,遭遇过那么多的不公,还能保持一颗善良的心,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凤毛麟角的存在了。 “去年那起案子,虽然陈慧是主角,但背后付出巨大辛苦和心血的,却是你,找不到那个人贩子,一切都免谈。 “我当时很受感动,可惜这些不能报道,一报道,某些人的脸上就挂不住了,本该是他们干的事情,结果被你代劳了。” 赵小禹笑笑:“无所谓是谁干的,只要我妹妹没事就好。”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想起张律师的嘱托,便问道:“苏记者就是本市人吗?” “嗯,生于斯,长于斯,将来还有可能逝于斯。” “那你和安经理应该老早就认识了吧?”赵小禹又问。 “没有,我去报社上班以后才认识他的。” “你们现在在谈恋爱吗?”赵小禹直截了当地问。 他想,如果两人已经确立了关系,他就没必要再提起张律师了;如果还没有,他就替张律师使把劲,问问苏影对他的感觉。 如果苏影也有感觉,那就努力促成这段姻缘。 如果人家没感觉,那就让张律师趁早死心,赶快把目标转移到九妹身上。 爱情嘛,没那么神秘,就是个优胜劣汰的过程。 “他在追求我,”苏影直言不讳地说,“不过我不喜欢被别人追求,我喜欢去追求别人,主动出击,才能挑到最好的,不瞒你说,我上大学的时候,谈过七八场恋爱,都是我主动的。” 赵小禹倒颇感意外:“一个也没成吗?” “没。”苏影沮丧地摇摇头,“有些男生远看挺好的,稍微靠近一点,就完全没那个感觉了,用咱们当地话讲就是,远看是海外侨胞,近看是本地个泡,哈哈,所以,我往往在他们面前虚晃一招,然后扭头就走,我是不是挺坏的?” “没有啊。”赵小禹笑了笑,“其实,张律师人不错,他一直挺喜欢你的,不是因为你在这里,他还不肯接我这个案子呢。你觉得他怎么样?” “张律师?哈哈,人倒是挺不错,做个朋友还行,谈恋爱就算了吧。”苏影摇摇头,“他其实挺讨人喜欢的,但是我对他动不了心,我想,就算把我和他扔到一个荒岛上,我也不会爱上他的,但这不是说,我讨厌他,事实上,我一点也不讨厌他,而且他很优秀。这种感觉很奇怪,来自于表层的直觉,又像是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那安经理让你动心了吗?” “暂时还没,不过实在没得选择的情况下,我会选择他,而不会选择张律师。”苏影说到这里,目光投向窗外,“去年遇见你的时候,我有那么一点动心,可惜你已经有了女朋友,不然我一定会追你的。” “真的假的?”赵小禹不信,“别拿我开心。” “真的啊,我这个人喜欢直来直去。”苏影把目光收回来,“今年我分配到定东日报社时,我还有过那么点冲动,想去找你,但想想还是算了吧,我不想做第三者。” 赵小禹开玩笑道:“还是老套路是吧,靠近我,虚晃一招,然后扭头就走,让我在风中凌乱。” “哈哈,也许会。”苏影笑道,“不过我想不会,我虽然追求过七八个男生,但从来没对他们说过,我对他们动心。你和他们不一样,远看……” 她在斟酌着用词,赵小禹接住话头说:“远看是本地个泡,近看是海外侨胞吗?” 苏影大笑起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第372章 假如你失恋了,就来找我吧 夜已深沉,街灯已熄,城市笼罩在一片恍恍惚惚的黑暗中,黑色的桑塔纳像一个午夜的幽灵,挑着两盏明灯,所经之处洒下一片光明,过后又复归黑暗。 赵小禹把苏影送回家。 那是一个新落成的小区,大门锁上了,只留着一道人行的小门。 两人下了车,小区里黑乎乎的,赵小禹又将苏影送到她家的单元门口。 苏影说:“我和我爸妈住在一起,这么晚了,我就不邀请你上去了,咱们开庭时再见。” 赵小禹说了声“再见”,转身走出很远,听到苏影在后面喊他。 “赵小禹!”她使用了他的名字,以前都是叫他赵总的,“假如你失恋了,就来找我吧,我如果还没得选择,就选你了!” 赵小禹站住,转身,只见在黑暗中,一个白色的影子进了楼道。 楼门咣的一声关上了。 小区骤然之间变得很空旷。 夜很静,风很冷,赵小禹一激灵,仿佛做了一场梦。 开上车,准备回黄水县,手机响了,是张律师打来的,对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灵魂拷问。 “我在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们在哪?你们对我做了什么?你们在做什么……” 这几天,李佳铭一直住在赵小禹家,赵小禹和陈慧每天接送他。 张律师走后,李建国也不天天往赵小禹家跑了,也不接儿子,不知每天在忙什么。 有一天,赵小禹接上李佳铭,去了一趟李建国的住处,李建国不在家,他只能把李佳铭又接回到自己家。 一天夜里,李建国披着一身寒气和疲惫来到赵小禹的住处,给儿子带来几包零食。 他告诉赵小禹和陈慧,他找到一个给银行家属楼烧锅炉的营生,是临时工,工资不多,但要倒班,照顾孩子多有不便,所以他想让赵小禹和陈慧多照顾李佳铭一段时间。 没等两人表态,他又急匆匆地走了。 赵小禹很不高兴,且不说养个孩子得花钱,时间和精力也要耗费不少,倘或有个磕磕碰碰,还得承担责任。 这段时间,为了李建国家的破事,赵小禹是耗神费力又破财,还落不下一点好。 他原想让李建国到他公司卖酒,但想到李建国和大哥的特殊关系,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没想到,最后还是被李建国赖上了。 陈慧倒不嫌麻烦,说:“九哥,孩子冬天就住在咱们家吧,他也吃不了多少,孩子说,他家太冷。你别管了,我每天接送他就好了。” 这套房子确实比李建国住的那套房子暖和多了,虽然没供大暖,但有自烧的暖气炉,陈慧基本不让炉子熄火。 赵小禹不是缺乏同情心,也不是怪九妹母爱泛滥,只是心疼九妹,她既要上班,又要顾家,还要冒着严寒,骑着自行车接送孩子,还要辅导孩子功课,还要监督他学自考,每天睡得最晚,早晨起得最早,太辛苦了。 他当初把房子租在这个接近郊区的地方,就是为了九妹上下班方便。 他没好气地说:“不是只有今年才有冬天!” 言外之意是,你能管他到什么时候? 陈慧舒了口气,说:“明年,也许孩子就长大了。” 为了给九妹减轻负担,赵小禹还是尽量每天接送孩子,实在顾不上时,才让陈慧接送。 从看守所出来以后,陈慧的方方面面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生活习惯上的改变,就是周六日不再去九哥家了,而是回前进四队陪父母,偶尔抽个时间,去看看孙桂香。 以前孙桂香总是黑眼陈慧,不给她好脸色看,现在却稀罕得不行,每每陈慧一进院子,孙桂香就满脸笑容地迎出来,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慧慧长,慧慧短,那叫一个亲热。 陈慧临走时,孙桂香也要亲自送到大门口,说一句:“记得常来啊,你不能忘了姨姨啊!” 周六日李建国也要上班,陈慧本想把李佳铭带回前进四队自己家,但她家的住宿条件不好,又怕几个哥哥嫌弃李佳铭。 尤其是爸爸,可能又要说出什么阴阳怪气的话。 所以,每逢周六日,李佳铭就跟着赵小禹回新建队了。 孙桂香得知了叶春梅的事情后,抹着眼泪对赵小禹说:“当初她要是做了你的妈,就不会有这些事了,你爸也不会死了。” 赵小禹说:“妈,你别这么说,全天下,只有你配当我妈,我也只认你这个妈。如果没有你这个妈,我怕也早就进去了,要么早就死了。我爸是秦富仓为了贪污公款,私改线路害死的,和你没关系,再也不许说这样的话!” 放了寒假,赵筱雨从省城回到黄水县,因为赵丁旺对她加强了管束,她没有以前那么自由了。 白天到处走亲访友,晚上就去赵小禹的住处,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给李佳铭辅导功课,一起看电视,到了十点左右,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因为赵丁旺给她下达了“不准夜不归宿”的命令,每逢周五下午,她就不能跟着赵小禹去未来的婆婆家了。 然而,周六一早,晨曦微露,250摩托车的轰鸣声,就回荡在这个宁静小村的上空,把冬日无事,正在赖床的农村人吵了起来,翻个身骂一句:“赵小禹那个夜叉老婆又来了!” 每当这时,正在厨房做饭的孙桂香,就忙不迭地跑去踢赵小禹的房门:“快点起,筱雨来了!” 然后跑到大门口,望着从天边出现的摩托车,带着点溺爱的腔调嘟囔一句:“谁说我们是夜叉,我们是仙女,看跑得多快!” 第373章 新的证人 叶春梅的案子,一直到次年三月份才开庭。 张律师提前一天来到黄水县,最后梳理了一遍案情。 他去了一趟刑警队,见了几个证人,晚上回来问赵小禹:“怎么你大哥也掺和进来了?” 赵小禹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回事,张律师说,叶春梅又多了两个证人:陈子荣和魏巧梅。 他们向警方提供了一个信息:叶春梅曾向陈子荣求助过,说冯义赖在他家不走,还多次强奸她,但陈子荣当时并没当回事,没有帮她。 “他还说了什么?”赵小禹急问,他真担心大哥会说出,是他让叶春梅杀人的。 “就这些啊!”张律师说。 赵小禹叫道:“细节,细节,原话是怎么说的?” “这我哪记得啊,总之是对咱们一方有利,死刑肯定是免了,我争取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让她判个有期,嗯——”张律师竖起食指,思考了一会儿,“十五年之内。” 赵小禹没听他唠叨,当即驱车去了大哥家。 陈子荣和魏巧梅见到赵小禹,都是笑脸相迎,但赵小禹感觉得到,在他来之前,他们并不和谐,因为他们的笑太不自然了,太虚假了,好像在掩饰着什么。 尤其是魏巧梅,她和赵小禹重新来往上以后,总是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公司称他“赵总”,在外面叫他“小赵”,今天她却说:“小禹来了,欢迎欢迎!” 而且,她走过来,把一只手搭在赵小禹的肩膀上,把他引导在沙发上坐下。 在这个过程中,陈子荣竟然也笑得满面春风。 这让赵小禹极度不适应。 魏巧梅说:“子荣,我去饭馆买几个菜吧,咱们喝点。” 陈子荣说:“好,闹两个肉菜,一定要有溜肥肠,小禹爱吃!” 魏巧梅正要走,赵小禹烦躁地喊道:“别装了,有意思吗?” 魏巧梅停下了脚步,回头和陈子荣对视了一眼,笑着说:“我们没装啊,招待你嘛!” 赵小禹拍着茶几说:“你们知道我来干什么,说吧,什么情况?” 魏巧梅收住了笑容,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头偏向一方,望着前面的白墙。 陈子荣沉默了一会儿,说:“都是朋友,我们觉得,还是应该帮帮她。” 赵小禹说:“有何锐平和宋玉柱的证词就够了,人家警察还调查了许多人,张律师也做了大量工作,你们添什么乱啊?” “多加一份保险,没坏处。”陈子荣说着,又叫了一声“巧梅”,下巴向里屋甩了一下。 魏巧梅起身进了里屋,片刻后出来,手里捏着厚厚一摞钱,走过来递向赵小禹。 “小禹,把钱还给你吧,五千,你数数,就不给你利息了。” 去年冬天,陈子荣为了替冯义还账,以让何锐平和宋玉柱向警方提供对叶春梅有利的证词,向赵小禹借了五千元钱,当时说好一两天就还。 第二天,陈子荣不好意思地对赵小禹说,那个钱还得再过几天才能还。 赵小禹料到,大哥家的钱,应是魏巧梅管着,大哥没要出来,遇上这种事情,赵小禹也很理解大嫂,他原本也没打算问他们要钱。 没想到,今天却莫名其妙地收到了这笔钱。 赵小禹愣着,魏巧梅把钱又往前递了递:“拿着啊!” 赵小禹机械地接过:“你们有了?” “嗯,有了。”魏巧梅说完,又坐在板凳上。 赵小禹又把钱冲向陈子荣:“大哥,这钱——” “拿着吧,你也不容易。”陈子荣说。 “好,那我就收下了,完了都算在李建国头上。”赵小禹将钱收起来,“大哥,你确定要给叶春梅做证?” “当然啊,我们已经和警方说过了。” “你就不怕惹上麻烦?” “不会的,放心吧,如果有麻烦,我就不在这里坐着了。” 赵小禹还想说什么,忽然又觉得没必要了,大哥已是成年人,尊重他的选择吧。 “好,既然你已胸有成竹,我就不管了。” 第二天,叶春梅杀人案如期开庭。 赵小禹见到了被告席上的叶春梅,她原本就很瘦,住了几个月的看守所,就更瘦了,形销骨立,像个未发育成熟的小学生。 她和赵小禹对视了好一会儿,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赵小禹的思绪却飞回到十几年前,那个被父亲称为“你妈”的漂亮姑娘,以“姐姐”的身份求他砸破了西房的门,把她放了出来,给她带上干粮,带上路费,把她送出村子。 一切仿佛就在昨日,一切又仿佛是个虚幻的梦境,或是一段离奇的电影。 他想,假如当年叶春梅不曾被拐卖到他家,那么,她现在应该过得很好,做一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幸福平安。 假如当年自己没有救她,那么,她现在应该还是自己的妈妈,可能还会给自己生下一个或多个弟弟或妹妹,正在享受着子女绕膝的天伦之乐。 假如她回到老家后,不再来黄水县…… 假如自己那天没有贪玩,没有丢失猪肉,也就不会阴差阳错地遇见她…… 假如自己不拉她做传销…… 人生有太多的假如,可惜每个假如,都只是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事实往往正好是假如的反面。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通过三个多小时的庭审,叶春梅最后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四年零七个月。 这个判决,让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但谁也轻松不起来,只有张律师又得意地翘起了嘴唇。 他对赵小禹说:“案子结了,这回可以放心地喝酒了。” 赵小禹说:“喝吧,我膀胱里正好攒着一壶黄水玉液。” 张律师喝完黄水玉液,住了一天就走了。 他临走时留下一个遗憾,就是没能撼动他女神的芳心。 苏影做完相关采访,坐上安于心的面包车也走了。 她临走时也留下了一个遗憾,就是没能见到赵小禹的女朋友。 叶春梅被宣判后的某天晚上,魏巧梅把家里的钱全部取出来,去饭馆买了几个菜和一瓶酒回来,摆开在茶几上。 她坐在一只板凳上,又从身上掏出几张零钱,也放在茶几上。 “这是咱们家最后一笔钱,总共是十三块六毛,全留给你吧,我净身出户。” 倒了两杯酒,推到对面一杯,自己端起一杯。 “最后的晚餐,先干一杯吧!” 坐在对面沙发上的陈子荣咬咬嘴唇,说:“巧梅,你别这样,一切都结束了,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我保证。” “对,”魏巧梅淡淡地说,“一切都结束了,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我也保证。” 第374章 最后的狂欢 两人说了相同的话,意思却大不同。 陈子荣的意思是,一切不好的事都结束了;魏巧梅的意思是,一切都结束了,包括好的和不好的,包括她和陈子荣的前世今生。 这是他们的约定。 陈子荣急欲给赵小禹还钱,以维护自己“一诺千金”的大哥形象;又要给叶春梅做证,为了增加力度,还让魏巧梅也去做证,因为这两件事,两人吵了好几架。 终于,魏巧梅不想吵了,提出了一个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但是我们离婚。” 陈子荣想也没想就说:“好。” 他的爽快,促成了魏巧梅的决绝。 于是,他们用全家的所有积蓄,还清了欠赵小禹的金钱债,又用四年的感情,还清了欠叶春梅的风流债。 今天是他们约定好的分别时刻,享受最后一夜的狂欢,然后各奔前程。 陈子荣这时却反悔了,他收起了男子汉的尊严,和大男人的威严。 “巧梅,”他把酒杯扒拉到一边,诚恳地说,“我知道,这些年你跟着我,受了太多的委屈,但是以后不会了,真的不会了,经过这些事,我终于明白,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喝吧。”魏巧梅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把陈子荣刚刚扒拉开的酒杯又扒拉了回去,“重要不重要,都不重要了,你有你的苦,我有我的苦,合在一起会更苦。” “不会苦,会很甜,”陈子荣急欲表达自己心中的想法,显得有些激动,两只手端在胸前,上下颠着,像是在颠着什么物件,“以后,咱们家的事,你说了算,我都听你的,我把那些不良习惯全改掉。” 他抓起茶几上的烟盒,用双手揉成一团,扔在地板上,又用脚狠狠地搓了几下。 “我连烟都不抽了,今天就戒!” 他又把酒杯摔在地上。 “酒更不会喝一点,这东西太妈的害人了!那天如果没喝酒,就不会出那事。” “是啊,”魏巧梅自己喝了一杯酒,又倒满,“那天晚上,如果不是你喝醉了给我打电话,如果不是我也喝醉了去赴约,后面的所有事,都不会发生,所以,从酒开始,用酒结束,也算是有始有终。” “巧梅,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是吗?我觉得是一回事,都是婊子和流氓的事。” “巧梅,你不要赌气。” “我没有赌气,我现在很冷静,我们说好了的。” “那个约定作废了。” “干嘛要作废,你是男人,一言九鼎。” “巧梅,”陈子荣痛苦地摇着头,“我都这么低声下气了,你为什么就不肯原谅我呢?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你说!” “不用低声下气,你也不需要我原谅,”魏巧梅又喝了一杯酒,笑了笑,“假如我没有答应你的那些条件,现在低声下气的,会是你吗?应该是我吧。” “巧梅,你设身处地地为我想想,”陈子荣把双手比划在自己的胸口,似乎要把心掏出来给对方看,“我是小禹的大哥,我不能失信于他,我既然说了那钱由我出,就不能让他出;是我借他的钱,我就应该还给他。” 魏巧梅的嘴角抽了抽,似笑非笑,又喝了一杯酒:“好吧,我是一个守财奴,守了四年,拼上老命,终于攒了五千巨款,不怪你,是我太小气了。” 事实上,他们两人在入职黄水老酒公司之前,连五千都没有,挣多少花多少,领了半年稳定的工资,才攒起了这些钱。 “你知道的,”两颗泪珠从魏巧梅的眼眶中滑出来,“换做是另外任何一件事,我都会把家底子掏出来支持你,哪怕去借高利贷,哪怕去卖血,去卖肾,但这件事不行,我虽然贱,但还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贱。” “对不起,巧梅,”说起这点来,陈子荣自知理亏,这些年来,魏巧梅确实是他的支柱,包括物质、肉体和精神层面,“可是,错误已经犯下了,我就得买单,不然我会终生愧疚的。” “对,现在买完单了,我和你的账,也一笔勾销了。” “不,不能勾销,我还欠你的,我要还,用下半辈子还。” “不欠的,欠的也不用还了,是我贱,自愿倒贴。” “巧梅,你理解一下我,我知道错了……” “我很理解你,你没错。”魏巧梅打断了他,“仗义疏财,是个大男人,但是我接受不了,可能是我的问题吧,我不配你,我太自私,我觉悟低。你的胸怀是全世界,我的心思只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你非要离开我是不?”陈子荣的语气变了变,气息也变得粗重起来。 “不要再说了,没意义,放手吧。”魏巧梅又倒了一杯酒,端到陈子荣面前,“敬你一杯,这杯酒喝完,咱们一拍两散。” 陈子荣没接酒杯,单手一甩,把魏巧梅手中的酒杯打在地上,忽然站起来,隔着茶几提住了魏巧梅的领口。 他的面部肌肉在抽搐着,巨大的喉结在上下滚动着。 “不要——”他说出了两个字,停顿了一下,临时把“离开老子”,改成了“离开我”,语气也变得柔和起来。 魏巧梅叹口气,微微摇摇头,轻轻闭上了眼睛。 她太累了,不想再争辩了,只想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陈子荣放开魏巧梅,从茶几后面走出来,把魏巧梅拦腰抱起,往里屋走。 魏巧梅仍是闭着眼睛,泪珠从眼缝中滑出来。 陈子荣一脚踹开里屋的门,把魏巧梅扔在炕上,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魏巧梅说:“今天晚上,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我都配合,过了今晚,我就不再是你的妻子了,假如你看到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时,你也不要太难受。” 陈子荣停止了脱衣服,定定地望着魏巧梅,忽然蹲在地上,双手抱住了头。 第375章 全世界最好的人 在陈子荣和魏巧梅生离死别的时候,赵小禹的出租房里,也在进行着一场告别。 李佳铭要走了。 李建国还在银行的家属楼烧锅炉,还在上着倒班,他说,他给李佳铭找了个托管。 李建国和赵小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谁也不说话。 赵小禹本想和李建国算算账,包括律师代理费、替冯义偿还何锐平的借款等,让他打个欠条,但他却迟迟开不了口,李建国穷得连摩托车都卖了,全家就剩下他和儿子了。 陈慧正在里屋帮李佳铭收拾物品,一边嘱咐他一些事。 “这是阿姨办公室的电话,有事你尽管打。” “学校要开家长会的话,你也告诉阿姨,阿姨去给你开。” “要多吃饭,不够了尽管要,托管那里是管饱吃的,大胆点,不要怕,你爸给你花了钱的。” “要是馋了,就给阿姨打电话,阿姨去接你,给你炖肉吃。” …… 不知李佳铭知不知道妈妈出了事,想必也知道一些,毕竟已是十岁的孩子了,只是他不爱说话,从不向别人求证。 日子过得真快,细算起来,李佳铭已在这个家住了小半年了。 去年陈慧说过,明年,也许他就长大了。 过了一个年,李佳铭确实长大了许多,个子高了,身体胖了,气色红润了,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但是会笑了,尽管笑得腼腆羞涩。 听他的班主任说,他的学习成绩又恢复到名列前茅了。 李佳铭从家里拿了不少衣物,陈慧又给他买了一些衣物,此时陈慧正在整理着这些衣物。 李佳铭在整理着书本,当把所有的书本装进书包后,面对着一张对折的大白纸时,他忽然抽泣了起来,眼泪哗哗地流着。 “佳铭你怎么了?”陈慧不安地问。 李佳铭拿起那张大白纸,双手捧着,递在陈慧面前,他的眼泪更汹涌了,伴随着抽咽声。 陈慧疑惑地接过大白纸,展开来,眼眶顿时湿润了。 纸上画着一个女子的肖像,竟是她,画得很像,一眼便能认出来,下面写着一行字:慧慧阿姨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谢谢佳铭!”陈慧欣慰地摸了一下李佳铭的头,“画得可真好,以后一定能当个大画家!” 收拾完了,李建国背着衣服包,李佳铭背着书包,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出明亮的院子,投入到外面的黑暗中。 赵小禹和陈慧把两人送到院门外,刚返回屋门口,听到大门被撞得咣的一声,李佳铭又跑了回来。 他跑到赵小禹和陈慧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抬起头时,院灯照耀着一张泪光莹莹的脸。 然后又跑了。 那孩子跑得很快,脚步很重,铁大门又被撞得咣的一声。 这一幕,让赵小禹不由想起十几年前,叶春梅离开新建队时的情景。 当时叶春梅走出很远,忽然驻足回头,跪在黄土路上,给他磕了三个头。 然而,现在的叶春梅,只能在高墙内缅怀往事,不知她有没有悔,有没有恨,悔什么,在恨谁? 但愿孩子长大后,不要步她的后尘吧。赵小禹想。 第二天,陈子荣和魏巧梅都没到公司上班,也没向赵小禹请假,同事们也说没见他们。 第三天上午,赵小禹正在办公室坐着,魏巧梅敲门进来,拿着一份辞职申请表,让赵小禹签字。 辞职原因一栏中写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字:不想上了。 魏巧梅只有小学文化,自然写不出高大上的辞职理由来,赵小禹关心的是,她辞职的真正原因,是否和大哥有关,是否和叶春梅有关,是否和自己有关? 平心而论,魏巧梅干得不错,对得起那份工资,她尤其擅长一线销售,比那些眼高手低的所谓高学历专业人士强太多了。 “什么要辞职?”赵小禹问。 魏巧梅笑笑:“不想干了。” “找到新工作了?” “正在找。” “我大哥知道不?” “知道。” “那你把我大哥叫来。” “他没来公司,”魏巧梅躲躲闪闪地说,“我没见他。” 赵小禹预感到大哥和大嫂又闹别扭了,不然两人整天出双入对,几乎二十四小时在一起,怎么能“没见他”呢? 八成还是跟自己有关,不然大嫂为什么要辞职呢? 他想了想,说:“你再考虑考虑吧,实在想辞职,也用不着办手续,不来就好了,你也没有毕业证在公司押着。” 公司当然不是这么规定的,员工辞职必须要提前一周打招呼,以便公司招聘新员工,但赵小禹一时不知如何决断,又不愿自降身份挽留她,故如此说。 对于这个女人,他不能按常规员工对待,毕竟她是大哥的妻子,她的去留,关乎着她和大哥的感情。 “好的,那我知道了。”魏巧梅将辞职申请表揉成一团,塞进衣兜里,转身出去了。 赵小禹也出了办公室,去其他办公室问了问,大哥果然没来上班。 出了公司,开上车,驶上街道,望见魏巧梅正在前方的人行道里走着。 车追上她时,赵小禹犹豫了一下,还是靠边停下了,放下玻璃,按了一下喇叭。 魏巧梅站住了,转头看着他。 “大嫂你要去哪?” “我——”魏巧梅左顾右盼了几下,“暂时还没方向,就是卖东西吧,别的我也不会。” 赵小禹哦了一声,显然大嫂误会了“去哪”的意思,他也没解释,点点头:“那行,那我走了,你的工资会给你打进卡里的。” “小赵!”魏巧梅喊了一声,咬咬嘴唇,“当年那件事,对不起,我鬼迷心窍了!” 说着向赵小禹鞠了一躬,没等赵小禹反应过来,就从另一边走上路基,拐进了一条胡同。 陈子荣家的房门,没从外面上锁,里面也没插插销,轻轻一推便开了。 一股浓烈的酒气和腐食气息扑面而来,茶几上摆着几个塑料餐盒,餐盒里的菜,一筷子都没动。 陈子荣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沙发的长度不足以容纳他的整个身体,他就把自己窝成一个大虾米。 “大哥!”赵小禹叫了一声。 陈子荣没反应,想必是喝多了。 赵小禹忽然瞥见地下一角,扔着一个像毕业证一样的红褐色的本本,过去捡起来一看,却是离婚证。 翻开来,见上面写着大哥和大嫂的名字,却只有大哥一个人的照片。 办理日期是昨天。 他们,竟然离婚了。 所以,魏巧梅不只是辞职,可能还要远走高飞。 窗帘没拉开,屋里又闷又暗,味道又难闻,赵小禹走过去,把窗帘拉开一截,打开一扇窗户。 明亮的阳光投射进来,照在陈子荣憔悴的脸上,受到刺激,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看到一个人影,恍惚中,他叫了一声:“巧梅,你回来了!” 第376章 两件喜事 赵小禹转回身,陈子荣倏地从沙发上坐起来,眼睛睁大,认出是赵小禹时,顿时泄了气。 “小禹,你怎么来了?” “哦,我来看看你。”赵小禹走过去,坐在一只板凳上,把离婚证撇在茶几上。 陈子荣的目光投在离婚证上面,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是谁提出来的?”赵小禹问。 其实,刚才见到大哥的反应,他就知道是魏巧梅提出来的。 陈子荣没正面回答问题,只是喃喃地说了一句:“她走了。” “因为——叶?”赵小禹猜测。 陈子荣点点头。 此时此刻,赵小禹只想说一句活该,你既然那么喜欢她,为什么还要去招惹别的女人? 大哥和大嫂要给叶春梅作证时,他就预感到了一点不好的苗头,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 “走就走了,”赵小禹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除了批评之言,他什么话也想不出来,“别喝酒了,休息上两天,去上班吧。哦对了,大嫂辞职了,刚走。” 连续一周,陈子荣没上班,赵小禹去了他家时,发现已是人去楼空,房东和租户都不知道他搬去了哪里。 爱玩失踪的大哥,再一次失踪了。 春季的自考结束,赵小禹报了两门课,又像是得了神助似的,一门61,一门63。 陈慧的运气就不怎么样了,一门46,一分57,难免又被赵小禹嘲笑一顿。 然而,赵小禹有一次走进陈慧的房间,看到陈慧拿着成绩单抹眼泪时,他又无比心疼,他给了她一个拥抱。 “慧慧,你受苦了,哥再不嘲笑你了,哥错了!”没有所谓的神助,都是九妹在背后默默地付出。 要说学习的用功,赵小禹远不及陈慧,但陈慧的功,都用在了赵小禹身上。 她把书本里的重点难点和考点都划出来,督促赵小禹背,她自己却没时间背,一回到家,就忙个不停,做饭,收拾家,辅导李佳铭功课。 “九哥,我没事。”陈慧擦了擦眼泪,“下半年,我肯定能过。” “这么肯定?” “嗯,因为下半年,我不用照顾你了。”陈慧调皮地一笑。 “啊,什么意思?”赵小禹不解,“你要搬出去住吗?” “不,是你要搬出去住。” “什么情况?我怎么不知道?”赵小禹越发迷糊了。 “暂时保密,你不妨猜一猜。”陈慧故意卖了个关子。 赵小禹便发动起脑细胞,拼命猜测着下半年可能发生的事。 忽然,他的脑袋里亮起一盏明灯,他笑了,一颗心骤然狂跳不止。 那个时刻,终于要来了吗? “我猜到了,但我不告诉你。”他得意地说。 “我敢打赌你一定猜错了。”陈慧说。 赵小禹没再和九妹争辩,但认定自己没猜错。 他和筱筱早有约定,为了对付赵丁旺的打击,两人偷偷去领证,组建家庭,打老家伙一个措手不及。 筱筱一定和九妹透露过,所以九妹才这么笃定。 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事能让他搬出去住呢? 只是,筱筱还在上学,可以结婚吗? 赵小禹越来越爱这个女朋友了,两个性格火热的人,一旦步入爱河,就什么都不顾了,天王老子也别想让他们分开。 别看赵筱雨经常念叨,她不想结婚,一旦到了假期,她一天见不到赵小禹,就心急火燎的,总是千方百计地避开赵丁旺的各种管控,去和赵小禹相会。 周末两天,她也要骑着摩托车,去两趟新建队,早上去,晚上回来,不辞辛苦。 以前两人是冤家路窄,一见面,必争锋相对,自从确立了关系以后,两人从来不吵架,好得像一个人,走路不牵手,就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孙桂香也越来越喜欢这个未来的儿媳妇了,也许她是赵天尧的外孙女,她们之间存在着一种扯不断的亲情,也许是两个小赵的感情太深,让她很受感动,孙桂香几乎把赵筱雨当成自己的亲生闺女对待了。 只要赵筱雨在,孙桂香就把赵筱雨的需求当成家庭的第一需求。 假如两个小赵斗嘴,孙桂香总是偏向女小赵,表现出很明显的偏心,必要时对男小赵“拳打脚踢”。 这大概也是赵筱雨总想来新建队的一个原因吧。 赵筱雨也很懂事,每次来,都要特意给孙桂香带礼物,比如衣服、首饰或者中老年人的补品等。 她已经给孙桂香买了五对银手镯了。 孙桂香以前觉得赵筱雨太跳,太轻佻,尤其是许国庆父女来那次,她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亲赵小禹的嘴,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样不顾脸面? 后来她想通了,那是因为爱啊! 儿子找到一个这么爱他的女孩,自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自己也年轻过,何必要苛责一个年轻人。 有一次,孙桂香对赵筱雨说:“快点毕业吧,我等不上你叫我妈了。” 赵筱雨说:“那我现在就叫。” 然后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妈”,叫得孙桂香心都化了。 这孩子,太招人喜欢了,难怪小禹那么喜欢她。 2002年的暑假期间,孙桂香家又有了两件喜事。 不过算不上大喜事,只能算小喜事。 一件是,赵小蛇升入了初中。 一件是,胡芳芳的学习突飞猛进,一年时间,成绩排名由全校倒数,冲进了班级前十名,考个本科应该不成问题了。 这当然全是金海的功劳。 胡芳芳考进县一中时,是踩线进去的,赵小禹担心她一直处于末尾,学习积极性会受到打击,从而产生厌学情绪,或者心理受到影响。 所以,上一个寒假期间,赵小禹没让金海跟着自己实习,就让他待在家里辅导胡芳芳,还有模有样地让他签了一份军令状。 金海倒也不负重托,不辱使命,不遗余力,不折不扣地执行着家中老大的命令。 整个寒假期间,金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是找到了人生价值似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徒,比自己上学时都刻苦用心,简直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胡芳芳天生反应慢,却比一般人更用心,所以进步很快。 孙桂香说:“不管大喜小喜,只要是喜事,咱们就要庆祝,好日子就是庆祝出来的。” 一个周末,正好赵筱雨也来了,孙桂香对赵小禹说:“你去把慧慧接来,咱们吃点好的,再买点炮,别人家冬天过年,咱们家夏天也过年,一年过两个年!” 第377章 孩子不见了 赵小禹开着老板的桑塔纳,载着老板的女儿,去往前进四队,接老板的得意员工“慧慧经理”。 两个同名同姓又同岁的小赵,已认识四年多了,男小赵今非昔比,女小赵却似乎一成不变,还是当年那个刁钻古怪的小太妹。 此时她坐在副驾上,跟着《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的节奏,摇头晃脑,扭着上半身。 当年,就是这首歌,让她的芳心乱颤。 在新建队南面的大渠里,在那个月色朦胧的夜晚,那个黝黑、健硕、阳光的大男孩,在水中翻腾着巨浪,一边唱着这首歌。 那时的他,好可爱啊! 现在的他,嗯,依然很可爱。 那时的他,像过山车,总是让她起起伏伏,惊心动魄。 现在的他,像长途火车,温柔舒适,摇啊摇,摇得她昏昏欲睡。 那时的他,时而是冰,时而是火,让她爱恨交加。 现在的他,是冰与火的中和物,暖暖的,软软的,紧紧地包裹着她。 她有时怀念过去的他,有时又觉得还是现在的他更好,她不用再伤心了,不用再流泪了,时时刻刻都是甜甜蜜蜜。 像她这种喜怒无常的性格,也只有他能包容她。 别人爱她,只是爱其表不爱其里,只能爱一时不能爱一世,只有他,是全方位的爱自己。 歌曲播完,赵筱雨关掉录音机,问:“你怎么那么小的时候,就喜欢听摇滚?” 赵小禹说:“我去县城参加中考的时候,我妈让我买几盘磁带,给胡叔听。有一天路过一家音像社,店里的音箱正在唱着这首歌,我听着挺来劲的,心想说不定胡叔听着这歌,能站起来,我就买了一盘。那时我并不知道这叫摇滚,听着听着,就喜欢上了,就不爱听流行歌曲了,觉得没劲,歌词老土,调子大同小异。除了崔健的歌,我还喜欢唐朝乐队的歌,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 想了想,又纠正:“不是穿越,是撕裂,打碎,再重新整合,创造,像捏泥人一样,打碎了重捏。” 赵筱雨在大学学的就是音乐和舞蹈学,就算她不喜欢,也被迫接受了不少相关知识,此时听到赵小禹说的话,不由惊讶:“真是不可思议,你没学过这些,理解得居然这么透彻,我要是你妈,一定把你送到音乐学院去!”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又故作神秘地说:“今年秋天,你会有一个惊喜。” 赵小禹一听,心跳得又按不住了,看来九妹说的是真的,他要搬出去住了。 但他故作平静:“那敢情好啊!” “你就不问问是什么惊喜?”赵筱雨问。 “不问了,提前知道了,就不是惊喜了。” “好吧,反正快了。” 到了前进四队,接上陈慧正要走,五岁的陈明远跑过来,用手拍打着驾驶室的玻璃,嘴里在喊着什么。 赵小禹放下玻璃,陈明远叫道:“九爹,我也要跟你走!” 赵小禹还没说话,坐在后面的陈慧说:“九哥,让他走吧,今天二哥和二嫂去市里了,明远由我带着。” 赵小禹向后甩了甩头,陈明远高兴地坐到后面去了。 “九爹,”他一上车就说,“我妈说,今年秋天,一卖了葵花,就给你还钱,我听到她和我爸吵架了。” 回到新建队,孙桂香看到陈明远,有点不高兴,这是我们家人的聚会,你添什么乱啊? 她虽然不了解陈家人,但从赵小禹对待陈家人的态度上可以看出来,陈家人不怎么样。 当然,陈慧除外。 况且,陈明远还是武树林的外孙,相当于是仇人的后代。 但他既然是赵小禹和陈慧领来的,孙桂香也不好说什么。 如果是以前,她又可以趁机教训陈慧了,但现在她舍不得,欢迎还来不及呢。 她冲着屋里喊了一声:“金海,慧慧来了!” 金海和胡芳芳从屋里出来,胡芳芳叫了一声“慧慧姐姐”,跑过来,拉住她的手。 胡芳芳现在在县城上学,经常去赵小禹家,周末坐着赵小禹的车回家,和陈慧很亲密。 金海却不自然地搓搓手:“来了啊!” 陈慧调侃道:“大学生怎么还害羞了?” 说实话,金海现在很喜欢陈慧,但他反而不敢靠近她了。 他总觉得,陈慧现在的大方和热情,并不是示好,恰恰相反,她把他当成了最普通的朋友,普通到没有一句真心话。 有一次,金海鼓起勇气,以开玩笑的语气对陈慧说:“要不咱俩谈恋爱吧?” 陈慧笑着说:“千万别,我可配不上大学生,让人笑话呀!” 胡明乐坐在东粮仓下的阴凉里,有了轮椅后,他经常被家人推出来放放风,散散心。 到了周末,赵小禹还会推着他,到村里转转。 这时,他看到陈明远跑进了院子,神色变了变。 听到陈慧介绍“这是我侄儿,我二哥的孩子”时,神色又变了变。 他想多看两眼孩子,却与赵小禹的目光相对,急忙转向别处。 陈明远很调皮,不认生,一进院子就到处跑,把两只母鸡追进了粮仓洞里。 他蹲下来,朝粮仓洞里瞅了一会儿,爬倒身体,往里钻。 胡明乐叫了一声“哎”,陈明远还是钻了进去,只钻进了脑袋,肩膀钻不进去,他不甘心,调整了一下角度,一用力,竟又钻进去一截,却卡住了。 粮仓洞里传出一声沉闷的呼喊:“救命啊——” 赵小禹走过去,把他揪出来,他说了声“谢谢九爹”,又跑了。 赵小禹看着胡明乐,说:“五岁了。” 胡明乐慌乱地哦了一声,低下了头。 孙桂香一直在厨房里忙乱,陈慧和胡芳芳一直在帮忙,两个小赵、金海和赵小蛇坐在客厅里打扑克。 做饭的人以为闲着的人会看着孩子,打扑克的人以为陈明远在院子里玩。 所有的人,都把陈明远忽略了。 胡明乐除外。 大家都进屋后,胡明乐还坐在东粮仓下的阴凉里,他之所以不和大家一起回屋,就是想趁着没人在的时候,多看看孩子。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这孩子和自己有着某种特殊的联系,仿佛在哪里见过。 孩子像个遥控小汽车一样跑来跑去,一会儿跑出院子,一会儿又跑进来,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胡明乐看得心潮澎湃。 孩子最后一次跑出院子后,很长时间没回来。 胡明乐有点着急,正要呼叫屋里的人,陈慧站在西厢房门口,举着两个湿手四下里张望了一下,问道:“胡叔,孩子呢?” 胡明乐指指院门口:“出去玩了。” 陈慧有点不放心,甩了甩湿手,又在围裙上擦干,出去找了一圈,不一会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喊道:“孩子不见了!” 第378章 羊倌老汉 陈明远失踪了。 做饭的人停止了做饭,打扑克的人扔下了扑克,所有的人都出去找孩子。 音调不一,高低不一的呼喊声在村子里回荡。 “明远,陈明远——” 村里的人都被这喊声叫了出来,站在自家的院门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甚至不知道陈明远是谁。 队长家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全体社员注意了,全体社员注意了,刚才咱们队丢了一个娃娃,男娃娃,叫,叫什么来着?噢,叫陈明远。五岁,身高,多少?噢,身高一米多一点。穿的什么?噢,上身穿白半袖,胸前印着一颗红苹果;下身穿半腿裤,花的……有见到的,把他拦住,送到孙桂香家,送到孙桂香家……” 过了一会儿,高音喇叭再次响起。 “娃娃没找见,娃娃没找见,家里有摩托的,骑上摩托车到孙桂香家大门口集合,到孙桂香家大门口集合……” 进入新时代,摩托车已不是稀罕物,年轻一代,几乎家家都有一辆,转眼间,十几辆摩托车开到了孙桂香家的大门外,一个个张扬地拧着油门,比赛似的。 武家人听说陈明远丢了,跑来问罪,没人顾得上理他们。 队长也来了,指手画脚地分配着任务,哪些人去南面找,哪些人去北面找,哪些人去东面找,哪些人去西面找。 有人说:“西面是西沙窝,骑不成摩托车。” 有人说:“东面是乌加河,用不着摩托车。” 队长暴躁地喊道:“那骑摩托的都去南北面,不骑摩托车的都去东西面,找人嘛,不会?他一个孩子,这么一会儿工夫,能跑多远呢?” 混乱了一阵,各自领了任务,骑摩托的,步行的,从各个方向分散而去。 队长家的高音喇叭又响了起来:“陈明远,听到广播后,赶快回家,赶快回家……” 赵小禹和赵筱雨开着桑塔纳在田野小道上转悠,不停地按着喇叭。 正是中午时分,烈日当头,地里的庄稼被晒得低下了头。 远处有一群羊,把头攒在一起避暑,羊倌老汉躺在一棵大树下睡觉,脸上盖着一顶草帽。 赵小禹开车过去,从车窗上探出头问:“大爷,看见一个孩子没?” 羊倌老汉蹭地一下坐起来,定定地看着赵小禹。 这老汉自从吃了赵小禹从坟头上捡来的供品,大病了一场后,就变得神神叨叨了,好在他是个光棍汉,不然他家人又要找赵家的麻烦了。 赵小禹把手探出去,比划了一个高度:“这么高,五岁。” 羊倌老汉眯起了眼睛,抬起一只手,用大拇指在其余四指上掐着,口中念念有词:“掐指一算,乌加河畔;叮叮当当,平安吉祥;瞎子睁眼,瘫子下床,聋子听见哑子唱,瘸子爬到泰山上,黄河有水不起浪,可怜可悲妙女郎……” “你看见了?”赵小禹打断了他的絮叨。 羊倌老汉没答言,又躺倒了,把草帽盖在脸上,吆喝了一声:“嗷号,嘶——” 这是他自己发明的和羊沟通的特殊语言。 果然,有两只向远处跑去的小羊羔,听到喊声,乖乖地跑回来,躲在了大羊的肚子底下。 赵小禹低声骂了一声“老个泡”,开上车向东驶去。 赵筱雨问:“你还真信他的啊?” “不然该信谁的?说不定他看见了,故意装神弄鬼。” “那河深吗?” “很深。”赵小禹说着,脸色变了变,吞咽了一口口水,“最深处大概有五六米……” 他不敢往下说了。 农村的孩子有个共性,夏天爱水,冬天爱火,附近十里八乡,年年夏天都有孩子在河里耍水被淹死,年年冬天都有孩子在野外放火被烧伤。 赵筱雨的表情也很凝重,她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蒸腾着热气。 几分钟后,到了乌加河边。 这个季节的乌加河最美,一碧千里,芦苇荡、蒲林,一丛丛,一蔟蔟,摇曳生姿。 两人下了车,四下里张望了一阵,望见两三个同样是在找人的村民,跟他们碰了碰头,都说没找见。 赵小禹面对着河面呼喊了一阵,没收到回应。 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这么热的天,孩子极有可能下河耍水,一个五岁的孩子,根本不知道河底的淤泥有多可怕。 可是河槽这么长,到哪里去找他呢? 两人爬上了河坝,站在高处呼喊,也没有回应。 河坝上是条黄土路,细末状的黄土,被太阳晒得浮荡在空中,路面上留着密密麻麻的羊群脚印,还有一道车辙。 忽然,赵小禹看见一串小脚印,歪歪扭扭地向南而去。 两人追随着那串小脚印,一路奔跑,跑了大约几百米,到了龙道处。 有了龙道的阻拦,黄土路改变了方向,通向村里,那串小脚印却消失了。 以前的龙道是用野生竹芨一层一层码起来的,用两三年就沤坏了,需要重建,后来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就用砖石和水泥建了新龙道。 以前的钢丝胶皮管,也换成了钢管,斜插进河里,直接固定在水泥基座上,冬天也不用往回收。 两人都累极了,赵筱雨双手叉着腰,半张着嘴喘着气。 赵小禹也好不到哪去,这么热的天,一口气跑了几百米,喉咙里直冒火星。 他一屁股坐在那根钢管上,夏天穿得薄,钢管被太阳晒得滚烫,把屁股烫了一下,他叫了一声,跳了起来,转身踢了钢管几脚,钢管发出一阵嗡嗡响。 嗡嗡声过后,他又隐约听到几声轻响:叮——当,叮——当…… 第379章 命不该绝 赵小禹起先没在意,以为是钢管被他踢得锈皮脱落时发出的响声,正要和赵筱雨商量下一步打算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叮——当,叮——当。 分明是有人在敲击着铜管,尽管很微小。 赵小禹一惊,顺着钢管望向下面,并没有看到人。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跑到管头,把耳朵凑到管口听,只听到空管的嗡嗡声。 他冲着管子里喊了一声,那“叮当”的声音再次响起,从管子深处传出来,而且明显比前两次急促。 赵小禹再喊:“明远,是你吗?” 叮当—— “你还活着吗?” 叮当—— “你坚持住,我们马上救你!” 叮当—— 此时这单调的叮当声,对赵小禹来说,简直如天籁之音般悦耳动听,他都激动得有点手抖了,掏出手机,翻出队长的手机号码。 高音喇叭又响了起来:“娃娃可能钻进了龙道的水管里了,可能还活着,可能还活着,大家都去龙道那里,带上工具,带上工具,扳手,钳子,锤子,有什么带什么……” 不大一会儿,村民们陆续跑了过来。 众人把粗大的钢管从底部的法兰处卸开,终于把里面的陈明远解救了出来。 他已奄奄一息,身上多处擦伤,赵小禹扒下他的裤子,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两巴掌,他哇地哭出声来,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也是陈明远命不该绝,因为管头搭在水泥槽上,他不好往管子里爬,就站在钢管上,先让脚进去了,如果是头先进去,虽然是斜管,下落的冲击力也是很大的,活命的希望渺茫。 管子通到河里,正好有一段平管,平管底部有一些水,不然不被摔死,也会被烈日晒得火热的管子烫熟。 他还算聪明,嚎哭到筋疲力尽,就从管子底部摸到一块小石头,不停地敲打着钢铁管壁,不然谁能想到他会钻进了管子里呢? 赵小禹暗骂了一句:和你爸一样,就爱钻洞。 皆大欢喜的结局,高音喇叭又响了起来:“人救出来了,救出来了啊,还活着,活着啊……” 众人簇拥着赵小禹的桑塔纳,往孙桂香家走,大家都出力了,都不想做个无名英雄,一路高谈阔论。 孙桂香想骂陈慧几句,但看到她一脸自责的样子,便没忍心,她也是因为帮自己做饭,才忘了孩子。 可是该骂谁呢? 她正在心里寻找着骂的对象时,一个后生指着她家的方向问道:“孙姨,你家那是谁啊?” 孙桂香家的人都出来找孩子了,连未成年的赵小蛇也出来了,但孙桂香家的院门口确实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男人,扶着大门框,望着这边。 “啊,老胡!”孙桂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定了定神再看,确实是胡明乐。 瘫痪了六七年的胡明乐,竟然站起来了。 众人也都呆了,正在开车的赵小禹也呆了。 “那是胡叔吗?”他问坐在副驾上的赵筱雨。 “是,是吧。”赵筱雨也不敢确认。 胡芳芳激动地跑过去,跑到胡明乐面前:“爸爸,你,你,你站起来?” 她早已是热泪盈眶,抬起双手,却忘了去扶爸爸。 “嗯,嗯。”胡明乐吃力地笑着,点着头。 他想挪动一下脚步,身体不稳,又倒了下去。 大伙过来把胡明乐扶起来,看到他的轮椅距他有七八米远,他竟然走了七八米远。 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 胡明乐说,他也不知怎么就站起来了,扶着墙一直走到大门口,前面没墙可扶了,他就不敢走了。 大伙让他再站,他却又站不起来了。 第二天,赵小禹带着胡明乐去定东市中心医院,做了个全面检查,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又去中医院,挂了一个专家号,配了几副中药,让他们回去吃,吃完了看情况,再制定下一步的治疗计划。 吃了几天药,胡明乐又能站起来了,还能走几步,不过需要人扶,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赵小禹给胡明乐买了一副拐杖,又给金海和胡芳芳交代了一项任务,就是每天要扶着胡明乐走几步。 两人倒也尽心尽责,利用学习的闲暇,扶着胡明乐在院子转两圈。 直到他们快开学时,胡明乐已经恢复得可以借助拐杖,自己站起来和走了,尽管还是坚持不了多少时间。 孙桂香眼泪汪汪地说:“熬出来了,终于熬出来了!” 自从胡明乐瘫痪后,孙桂香所受的苦与累,局外人根本无法感同身受,甚至家里人也不能完全体会,天天伺候他吃喝拉撒,给他端屎送尿,说得难听点,有时还得给他擦屁股。 这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半载,而是六七年啊! 对于别人来说,六七年一晃而过,于她而言,却是度日如年。 赵小禹对孙桂香说:“妈,等我胡叔彻底康复了,咱们都搬到县城住,你什么都不用做,下半辈子享福就好了。小蛇也住校了,咱们每周末回来度假一次。” 但这个愿望,暂时是无法实现了,至少两年内是无法实现了。 因为赵小禹要去上学了,上全日制的成人大学,学校就在定东市,学费由公司出,学习期间工资照旧。 即将开学的前几天,赵丁旺才把这个消息告诉赵小禹。 赵小禹这时才明白,九妹说的下半年要搬出去住的原因,和筱筱说的“秋天的惊喜”,原来是指这个,害得他空欢喜一场。 赵丁旺说:“给你办这个事非常困难,知道你小子考不过,就让人家免试入学了,好好珍惜这次机会,你还小,提升一下学历很有必要。” 按理说,这确实是个惊喜,上大学不用花钱不说,还照样有工资拿,但离开学校已经五年的赵小禹却不太想去。 他已适应了充满麻烦和挑战的社会生活,再让他返回学校,端端正正地坐在教室里听讲,老老实实地住集体宿舍,总觉得有点不伦不类。 “怎么,你还不愿意?”赵丁旺见赵小禹迟迟没有反应,拉下了脸。 “噢,愿意,怎么能不愿意呢?”赵小禹只得同意。 他就是再傻,也明白这是赵丁旺对他最高的认可和信任,不然谁愿意花钱培养一个没用的白眼狼呢? 好吧,那就再做两年学生,正好和筱筱同时毕业。 他把桑塔纳2000的钥匙掏出来,放在赵丁旺的面前。 赵丁旺笑了笑:“继续开吧,出行方便,按时做好保养。” 第380章 上大学 陈慧和赵筱雨给赵小禹办了庆祝宴。 赵小禹问陈慧:“你是怎么知道的?” 按理说,赵筱雨不让陈慧知道,她和赵丁旺的关系,那么赵筱雨应该不会告诉陈慧这些的。 陈慧说:“是赵厂长跟我说的,说了好几次呢,我一直没告诉你。” 赵小禹奇怪,不跟我说,却跟九妹说,老家伙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不会幼稚到也想给我一个惊喜吧? 赵小禹重新入了学。 这是一所很小的学校,是省城的一所大学,设在定东市的成人教育分校。 没进过高中校园,连上下铺都没住过的赵小禹,觉得这学校的环境还行,起码比河浦中学要强几百倍。 宿舍是六人间,食堂是自选饭菜,有体育场,有图书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赵小禹的同学有各个年龄层次的,很多已成家,他基本算是最小的,却是唯一一个开着轿车来上学的学生,同学们都以为他是富二代,对他很是恭敬。 及至了解到,他并不是富二代,而是富一代时,这种恭敬就变成崇拜了。 赵小禹爱社交,不多日,他就和学校里的男男女女打成一片了。 第一个周五的下午,放学后的赵小禹驱车去了定东大学,想问问金海回不回家。 以前金海在周末基本不回家,因为赶不上班车,只能在周六下午回,周日上午走,就在家里过一夜,没多大的意义。 金海带着赵小禹参观了一遍校园,这时赵小禹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界还是太窄了。 定东大学虽然是一所很普通的大学,但比起赵小禹上的那所大学,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且不说三层楼的图书馆,且不说像城市一样的街道,且不说设施齐全的体育馆,单说面积,就不在一个数量级上,人家这是老鹰,他那是只小鸡,连小鸡也算不上,充其量是只麻雀。 金海说,定东大学占地一千来亩,在大学里面算小的。 赵小禹惊讶道:“那清华北大得有多大啊!” 金海说,清华北大不算最大的,也就几千亩,最大的好几万亩呢。 赵小禹喃喃地说:“同样是大学,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金海得意又鄙夷地说:“那能比吗?你那是成人教育,是个人就能上,毕业证不值钱,我们这是正经考上的,说明国家还是有分寸的。” 好吧,赵小禹承认自己孤陋寡闻和技不如人了,但他还是回了一句:“我觉得还是我们学校好,我们学校不用交学费还挣钱,你这得花钱。” 这回金海闭嘴了。 赵小禹问金海回不回家,金海吭了半天,说:“我请你吃饭吧,吃完饭再说。” 他想借着赵小禹的车,去绒衫厂食堂显摆一回,说不定能碰到白文呢。 白文的爸爸开的是普桑,赵小禹开的是桑塔纳2000,实力碾压,尽管不是自己的。 在金海的指引下,赵小禹将车开到绒衫厂食堂门前停下。 金海顿时激动了起来,他看到了白文爸爸的那辆红色的桑塔纳,白文十有八九在食堂。 其实,无论是普桑,还是桑塔纳2000,在当时的定东市来说,都是很高档的车了,百分之九十的人,还只是骑着自行车或摩托车呢。 空旷的食堂门前,只停着这两辆车,很惹眼。 两人下了车,赵小禹按了按遥控器,桑塔纳2000发出“啾啾”两声响,闪了两下灯,表明锁上了,同时告诉别人,它的主人是谁。 “我看看!”金海一把抢过赵小禹手里的车钥匙,边看边走进食堂。 今天绒衫厂食堂的食客稀稀拉拉,金海一眼就看见了白文,和她坐在一起的,还有三个人,除了她的爸爸和继母,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穿着校服的胖后生,金海以前没见过,看样子应是白文的弟弟。 白文无意一抬头,看到了金海,金海却没与她对视,转回身,冲着敞开的食堂门按了两下遥控器,外面的桑塔纳又发出“啾啾”几声响。 然后他指着一张桌子对赵小禹说:“你坐着,我去打饭。” 难得被弟弟伺候一回,赵小禹心安理得地坐下来。 此时的金海得意非凡,一手拿着饭卡,一手拿着车钥匙,套在指头上旋转着,徘徊在几个窗口之间,不时地回头望望白文,白文却再也没看过他一眼,这令金海不免有点失落。 他打好了饭菜,用一个塑料条盘端过来,坐在赵小禹对面。 两人和白文他们隔着一张空桌子,这时金海又有点自卑了,因为他看到那个胖后生的校服上印着“定东市第一中学”的字样。 这可是全省排名第一的高中,比黄小县一中不知要高出几个等级。 他重重地把钥匙拍在桌子上,以获得一些平衡。 两人开始吃饭。 白文他们已经吃完了,白文的爸爸把手指伸进嘴里掏着牙,把掏出来的东西,抹在桌子上,一边说:“不好吃,不如去外边吃了。” 白文回了一句:“你一去外边,就肥酒大肉地吃,我还不爱吃呢!” 那个胖后生说:“我还是喜欢吃肥酒大肉,这里的菜,素死了!” “走吧。”白文的爸爸站起来,拿起桌上的公文包夹在腋下,“咱们找个地方洗一洗,按一按,再吃点自助餐,开个房间一睡——舒服!” “爸,”白文看了一眼那个胖后生,“你别老领着小武去那种地方,带坏他呀!他才多大点啊,就天天洗浴,按摩,还像个学生吗?有你这种当爸爸的吗?” “怎么不像学生?”白文的爸爸拍拍小武背上的字,“这可是定东市一中,在这儿上学,那是百分百能考上大学的。” “那也要看情况的,小武的情况你不知道吗?复读了两年,连个职高都考不上,这次是顶了白斌才上的一中,不好好学习,到时候照样考不上。”白文说到这里,眼光往赵小禹和金海这边瞟了瞟,显然有所忌讳。 “好好,今天最后洗一次,以后不洗了。”白文的爸爸不再与白文争辩,“走吧。” “我不走,你们去吧,按个摩还要一家子相跟上,荒唐不荒唐啊?” 那三个人便走了。 白文叫道:“给我点钱!” 她爸从包里掏出一叠钱,返回来放在白文的面前,然后领着二老婆和儿子走出了食堂。 赵小禹老早就看出金海不对劲了,这时问道:“你们认识?” “不,不认识。”金海掩饰着说。 “那你又看上这个了?”赵小禹冲白文努努下巴。 “没,哪有?” “有她的手机号没?”赵小禹看到白文面前放着一部手机。 “没。” “我去给你要过来!”赵小禹说着,起身向白文走去。 第381章 第一疗程 白文把她爸刚给她的钱数了一遍,放进包里,拉上拉链,拿起手机,起身正要走,赵小禹叫了声“美女”,白文愣住了,带着点警惕望着赵小禹。 “美女,借你的手机用用可以吗?” 白文往赵小禹手里的手机上瞟了一眼:“你自己不是有手机吗?” “欠费了。” 白文犹豫了一下,把手机递给赵小禹。 那是一部红色的翻盖手机,赵小禹接过,拨了金海的传呼号。 金海的传呼机是赵小禹以前用过的那台数显机,不需要通过人工台,拨完号挂断即可,号码就会显示在对方传呼机的屏幕上。 那边金海的传呼机很张扬地响了起来,金海急忙把它从腰间摘下,看看号码,又抬头望望赵小禹,一头雾水。 白文察觉到不对劲,一把抢过自己的手机,翻看了一下通话记录,不悦地瞪着赵小禹。 “你有病啊,你用我的手机打传呼,到时候回过电话来,我怎么说?” “我没病。”赵小禹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指指金海,“是我弟弟有病,他得了非常严重的相思病,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目前来说,只有你能救他。” 指指白文的手机,“那个传呼号就是他的,他的传呼机上,也有了你的手机号,今天,你们就算相互认识了。这是第一疗程,咱们试试效果如何,看能不能治好我弟弟的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美女行行好吧!” 白文仍是不高兴,转头瞟了金海一眼。 赵小禹冲金海招了招手:“你过来!” 金海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羞怯地看看两人,低下了头,双手摆弄着车钥匙。 赵小禹拍拍金海的肩膀,向白文介绍道:“我弟弟,金海,正牌大学生,已经大三了,你们多处处,多条朋友多条路嘛。” “好啊。”白文眉毛一挑,面上的怒意,转换成了笑意,抢过赵小禹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直到自己的手机唱起了歌,又挂断了,把赵小禹的手机还给他,“我有男朋友了,你们都可以竞争的!” 说完甩了甩长发,扬长而去。 赵小禹叹了口气,安慰金海道:“人家有男朋友了,你快算了吧,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完了我再给你找另外一棵树。” “什么有男朋友了?”金海气呼呼地说,“她是看上你了!” “快不要胡说了,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她。” “没办法,你有主角光环嘛!” “什么主角光环?哪来的主角?我就是个龙套好不?” “唉,我让你帮我追女孩,就是给自己找对手呢。”金海懒懒地将车钥匙扔在赵小禹怀里,向食堂门口走去。 两人站在食堂门口时,看到白文已走到街边,坐上了一辆年轻男子骑的自行车走了,还冲他们挥了挥手。 两人上了车,开上了街道,向着白文离去的方向驶去。 很快追上了那辆自行车,自行车却从一个豁口拐上了路基,停好自行车,两人一起上了一幢三层楼。 楼门头上立着几个大字:绒衫厂公寓。 赵小禹说:“看吧,人家名花有主了。” 金海沮丧地扭扭嘴,没说话。 赵小禹又说:“回家吧,她和你不合适。” 金海低声咕哝了一句:“和你合适是吧?” 赵小禹切了一声:“她还不配我,我妈名叫孙桂香。” 金海不解地望着他。 赵小禹又说:“你看看她家那个样子,老子领着儿子去按摩,大不教,小不会,你说她能好到哪去?别说是老子了,就是哥哥,也不能领着弟弟去按摩。” 金海又咕哝了一句:“你平时是一个人去按摩的吗?” “你呀,”赵小禹笑了,“别总盯着男女那点事,眼光往远处放,近处的全是垃圾,远处的才是风景,要吃鲜桃一口,别吃烂桃一筐。” 金海再次咕哝了一句:“鲜桃不都让你吃了嘛!” 正走着,赵小禹忽然来了个急刹车,金海猛不防地朝前撞去,双手托住了前面的台子。 “你干嘛?” 赵小禹不说话,侧转头,眼睛盯着街边的一幢楼,只见上面的招牌上写着五个金色大字:水玲珑浴园。 “你要去洗澡?”金海问,“还是这里有你的老相好?” 赵小禹仍旧没说话,开着车继续走。 他刚才看到一个男人进了水玲珑浴园。 那个男人,酷似大哥。 不是酷似,分明就是,他临进门时,回头看了一眼,赵小禹认出了他。 他本想进去找他,但最终还是决定放手,都是成年人了,谁也干涉不了谁的生活。 况且他料到,魏巧梅一定也在那里,生性淫荡的她,很有可能做了按摩女,三人见了面,难免尴尬。 那人确实是陈子荣,但他不是来找魏巧梅的,而是来找姐姐和姐夫的。 魏巧梅走后,陈子荣消沉了两日,就离开了家。 他没钱了,要想活着,就必须要行动起来。 魏巧梅临走时,把全家剩下的十三块六毛钱给了他,他用它们买了一瓶酒。 一瓶酒只能醉一天,余下的日子还得清醒地度过。 他退了房。 当时当地租房,都是按月租,每月预交一个月的租金,不需要押金,租到哪天算哪天,不够一个月,房东还会把剩余的租金按天退给租客,更不会有“提灯定损”的事情发生。 陈子荣退房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退出剩余的租金,虽然只有区区的几十块钱,但至少能保证几天饿不死。 其实,他还有别的路可选,比如继续留在九弟的公司上班,向九弟或九妹借点钱,维持暂时的生计,等到下个月发了工资,再还给他们。 但他不想这么做,他想改变。 他觉得魏巧梅之所以离开他,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因为穷。 有了钱,一切皆有可能。 他可以没有钱,但不能没有她。 为了她,去挣钱! 他想挣很多很多的钱! 他知道,魏巧梅不会一直在等他,也不会为了他守身如玉,像她那样情感丰富又欲望强烈的女人,用不了几天,就会有新的男人。 想到她的万种风情,将会展现给别的男人时,他就心如刀绞。 但他还是“原谅”了她。 从今天开始,到他重新得到她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他可以不计较她的任何。 他去了何锐平和宋玉柱的麻将馆。 第382章 打手和跟班 陈子荣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一是他需要一个栖身之所;二是他深知,像他这种要文化没文化,要能力没能力的废材,也许只有歪门邪道,才是他成功的捷径。 以前,他可以接受平庸,但是现在不能,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挣到足够多的钱,迎她回家。 他想象过丰富多彩的未来,无论是灯红酒绿,莺歌燕舞,还是位高权重,笑傲人生,如果没有她在身边,一切就变得索然无味了,哪怕身边美女如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放不下,这个比自己大三岁的老娘们儿,也许四年的朝夕相处,她已融入到他的血液中,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不可分割,不可替代。 她给了他太多的激情和舒心,尽管也有太多的纠结和痛苦。 她的千娇百媚,她的温柔体贴,她的善解人意,以及她绵软滚烫的身体,在她离去的那一刻,在他的记忆之中,显得无比鲜明和深刻。 全世界,再没有第二个女人,会对他那么好,能那么契合他的节奏。 如今,他不再纠结,不再痛苦,心中只想着两个字:挣钱。 何锐平和宋玉柱收留了他。 对他们来说,这无所谓,不过是多了一个吃饭的人而已。 他们的麻将馆,其实还兼具着饭馆的功能。 他们雇了一个做饭的大妈,每天做饭前,都要问问打麻将的人,有没有要一起吃的,吃的话,就需要交一笔费用。 饭不好,不点菜,做出什么吃什么,大多数时候是烩菜和焖面之类的大锅饭,价格却比外面的饭馆贵许多,但赌徒们还是愿意吃,他们是不会因为吃饭这样的小事,离开牌桌的。 所以,增加陈子荣一个蹭饭的,无关痛痒。 况且,在他们的心目中,陈子荣曾经是个高大伟岸的存在。 或许,遇上有闹事的,陈子荣还能依靠他不凡的身手,出面化解一下。 这是个悲哀的事实,陈老大成了两个小混混的跟班和打手,还是免费的。 只是有时候,陈子荣在收台费的时候,趁着何锐平和宋玉柱不注意时,私藏几个钱。 这是没办法的事,拳头退出了历史舞台,轮到金钱和权势粉墨登场了。 当然,他不甘于此,心心念念要迎回爱妻的他,可以忍受一切耻辱。 他戒了酒,戒了烟,也没沾上赌瘾,再说他也没钱赌。 他在等待着机会。 他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无一刻不在盘算着自己的出路。 搞装修,他的手艺实难伺候挑剔的城里人。 重新组建装修队,杀回农村去,可是他没钱,原来的人脉也都断了,拿什么组建? 再说,他不想再回农村了,挣钱不多不说,还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的,居无定所,形同乞丐,埋头苦干一辈子,也不可能让魏巧梅过上好生活的。 去打工,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再说,打工能挣几个钱? 有一天,他认识了高老板。 高老板家是定东市的,自己开着好几个公司,常来黄水县谈业务,闲暇时便来麻将馆摸两圈。 高老板说,他最近有点周转不开,精力也有点不够,所以想把自己名下的一家预制板厂转让出去,问大家有没有想要的。 陈子荣来了兴趣,就和他多聊了一会儿,还坐上他的车,去定东市看了一次。 那家预制板厂在市郊,用蓝色的彩钢板围了起来,虽然设施简陋,但占地很大。 高老板又带着陈子荣在城市边缘走了一遭,陈子荣发现,人们到处在建房,不再采用椽檩搭顶,都是用预制楼板。 高老板说,定东市周边的居民都很穷,说他们是城里人吧,却是农村户口,在城里也没有工作;说他们是农村人吧,却没有大面积的耕地,大部分都是些没用的荒地。 定东市属于高原地区,海拔一千多米,虽然距离黄河不远,却浇不上黄河水。 这里的土质多为砂砾,也不适宜耕种。 这两年,这些人的地被政府征用了一些,得到了一些补偿金,于是他们又把钱都投到了盖房上,希望有一天能被拆迁。 陈子荣心潮澎湃,他仿佛看到,一块块楼板被制造了出来,被一车车拉到四面八方,盖到了千家万户的房子上去,一张张红彤彤的钞票,流进了他的腰包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魏巧梅,扭着丰乳肥臀向他走来。 但高老板的报价,又给陈子荣兜头浇了一瓢凉水,五十万,活了这么大,他从未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有这么多的钱。 别说五十万,哪怕有五万,他就有信心能把魏巧梅挽回。 回到黄水县,陈子荣还在盘算着这事,他觉得这才叫真正的事业。 他想找九弟商量,但九弟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的钱。 于是,他想到了大姐陈丽梅。 他给大姐打了个电话,想向姐夫白伟志借点高利贷。 陈丽梅一听数额,立马否决了,说,别说是你,就是那些大老板,也从没一次性借过这么多钱的,再说五十万的本金,一个月光利息就是一万五,你拿什么还? 陈子荣问:“那他能给我借多少?” 陈丽梅说:“一两万还行,再多你就别想了。” 陈子荣只得放弃。 在一次聊天中,陈子荣向何锐平和宋玉柱谈起了这事,宋玉柱表示不感兴趣,何锐平却有点想法。 因为他有一次去求市里的那个亲戚办事时,那个亲戚向他透露了一个情况,说市政府要逐渐收紧土地买卖,还有可能不允许个人私自建房,到时候郊区的地价必定会大涨,你们干这个干那个,不如凑点钱买片地,盖两套房,坐等升值,用不了几年,妥妥的百万富翁。 那时何锐平只以为这个亲戚是不想给他办事,故意找的托辞,就没当回事,这时听陈子荣一说,忽然觉得有这个可能。 何锐平和陈子荣去定东市看了一趟,又去找他亲戚求证了一回,他亲戚这时却嘴软了,说:“我也是听说,消息不确切。” 但从黄水县回来,何锐平还是说:“干!” 第383章 人不如狗精明 何锐平家境好,有靠山,人脉广,他硬是把对此事不感兴趣的宋玉柱撺掇起来,两人筹集了三十万元。 他们说,剩下的钱让陈子荣筹集,到时候,陈子荣就是预制板厂的老大。 为了光明的未来,为了不愿意放弃的女人,陈子荣不得已再次求助大姐。 准确地说,是求助姐夫。 他撇开大姐,直接给白伟志打了电话。 白伟志说:“你过来说吧,要看你姐的意思,你虽然是我的小舅子,但没有保人不行,你姐愿意做这个保人,我就没问题。” 陈子荣也想当面说,他觉得白伟志挺看重大姐的,只是大姐畏畏缩缩,不愿意帮他这个忙,三人当面,大姐也就不好意思拒绝他了。 黄水县下午有趟去定东市的车,陈子荣已等不上明天了,坐上这趟车去了定东市。 给白伟志打电话,白伟志说:“我们在水玲珑浴园,你来这里找我吧。” 陈子荣打车去了水玲珑浴园门口,却有点犹豫。 他混社会的那些年,也常常出没风月场所,但那时的黄水县,还没有太高档的娱乐场所,从良以后,赚钱不易,自然不敢来这种地方消费。 所以,他犹豫了。 他知道这种地方不仅有洗浴,还有让男人趋之若鹜,让女人深恶痛绝的各种服务,他怕被魏巧梅看到,他不确定魏巧梅是不是来到了定东市。 两人分别时,魏巧梅说过,她不会继续留在黄水县了,也许回农村老家,也许远走高飞。 所以,他临进水玲珑浴园的时候,四处张望了一下,只是没往机动车道上张望,也就没看见赵小禹的桑塔纳。 他觉得自己像个贼。 以前祸害别人家姑娘的时候大摇大摆,现在改邪归正了,反倒鬼鬼祟祟。 推开旋转门,进了大厅,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服务生迎了上来,以一种做作的礼貌和腔调问候着“欢迎光临”。 陈子荣说:“我要上二楼大厅找人,我们约好了的。” 他的话暴露了自己的无知,服务生的热情马上转换成一种不易察觉的耻笑,尽管他是伺候人的底层人,但往往瞧不起连洗浴城都没来过的底层人。 他告诉陈子荣,要先洗浴,换了睡衣后,才能上二楼。 陈子荣把衣服脱在更衣柜里,进浴室简单地冲洗了一下,就向服务生要了一身睡衣,上了二楼。 二楼大厅很大,有休息的地方,有吃饭的地方,有按摩的地方,有打扑克下棋的地方,穿着睡衣的男男女女混杂在一起。 十来个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子,站着整齐的队伍,接受着一个白衬衫红领带男子的训话,她们异口同声地喊着口号,整齐划一地拍着手,倒很像传销开会时的场景。 在自助餐厅里,陈子荣找到了大姐一家三口,除了大姐陈丽梅,还有姐夫白伟志,以及姐夫和前妻生的大儿子白武,这对父子各自抱着一块大骨头啃着,陈丽梅喝着一杯咖啡。 陈子荣无心吃饭,只拿了几片点心,慢慢地吃着。 简单寒暄几句,白伟志开门见山地问:“要借多少?” 陈子荣知道白伟志有“砍头息”的习惯,也就是说,他要借二十万,拿到手的,并不是二十万,而是少了第一个月的利息;又想到自己身无分文,免不了还有别的花钱处,预制板厂也不可能一接手就能赢利,便说:“借二十五万吧。” 这样,除了将要付出去的二十万,除了砍掉的头息,他还能盈余一些,可以给白伟志支付几个月的利息。 等到这些钱花完了,预制板厂应该也见到回头钱了。 白伟志愣住了,手里的骨头僵在空中,嘴也停止了咀嚼,想必陈丽梅没告诉他,陈子荣上次要借五十万的事,所以他被惊到了吧。 是啊,陈子荣一个穷光蛋,是谁给他的胆量,敢开口就是二十五万? 过了好一会儿,白伟志才将嘴里的肉咽下去,将没啃完的骨头放到面前的盘子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手和嘴,站起来,把一只手按在陈子荣的肩头。 “我先去上个厕所,你好好想想,要借多少,一会儿重说。” 他摇晃着肥胖的身体一离开,他的儿子白武也摇晃着肥胖的身体走了,到那边观摩人家培训小姐去了。 “子荣,”陈丽梅问,“你还真要接手那个预制板厂啊?” “嗯,”陈子荣点点头,“已经定了,我找了两个合作伙伴,他们出一部分,我出一部分,他们的钱已经到位,就差我的了。” 陈丽梅劝道:“咱们是穷人家的孩子,别总想那些不靠谱的事情,你姐夫认识的人多,我让他给你找个正经工作。” “姐,”陈子荣热烈地说,“这个事很靠谱,咱们老陈家翻身,全靠这个了。你不用让我姐夫给我找工作,让他借我点钱就行,我保证按月支付利息。” 陈丽梅叹口气:“你以为,凭我一张嘴,就能让你姐夫给你借那么多钱?你高看姐姐了,我在那个家,就是丫鬟女子带钥匙,当家不主事。” “我姐夫不是说,只要你肯做担保,他就肯给我借钱吗?” “他就是那么随口一说,对他来说,钱比我重要多了。你如果借一万两万,我可以跟他说,你一下子借这么多,不是我不说,说了也没用。” 正聊着,白伟志上厕所回来了,坐下来接着啃肉,一边问陈子荣:“怎么样,想好借多少没?” 陈子荣咬了咬牙:“还是借二十五万。” 白伟志笑了,转向陈丽梅:“你弟弟要借二十五万,你敢担保不?” 陈丽梅叹了口气,没说话。 “姐!”陈子荣期待地望着大姐。 陈丽梅又叹了口气:“子荣,太多了,这不是闹着玩的,我没法给你担保。” 陈子荣的心里顿时凉透了,姐,你就这么不相信这个弟弟吗? 白伟志收起了笑容,继续啃着肉。 他啃得很仔细,仿佛是个抠门的守财奴,用剔骨刀小心翼翼地将骨头缝里的肉丝抠出来,连指头抹进嘴里;还要把骨头掰成几半,确保不浪费哪怕一根肉丝。 他啃过的骨头,保管狗都懒得舔一口。 他就这样把一块骨头吃干净,舒心惬意地打了个饱嗝,说:“干骨头上的肉最香,所以说,人不如狗精明,糟蹋了最好的东西。” 第384章 陌生号码 陈子荣尴尬地笑笑。 白伟志用纸巾将手和脸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挑动着舌头,打扫了一遍口腔,喝了一口水,漱完口,吐在旁边的垃圾筒里,拿起一根牙签,一边剔牙,一边颇具玩味地看着这对姐弟。 沉默了好一会儿,白伟志坐直了身体,问陈子荣:“你说你要买下一家预制板厂?” “对。” “你一个人买的?” “三个人,我占大头。” “那你就是老板了?” “算是吧。” “好,有魄力!”白伟志冲陈子荣竖起一根大拇指,然后把双臂压在桌子上思考了一会儿,“按理说,这个钱,我是不能借给你的,不是我没钱,是你什么都没有,我要考虑你的还款能力。咱就学小崔实话实说吧,就算你姐肯给你做这个担保,我也顶多给你拿两万。 “今天既然谈起了钱,那必然是要伤感情的,你姐是你的姐,也是我老婆,她给你做担保,有什么用?脱裤子放屁!她的钱,都是我给的!到时候你还不上,我能把她打成钱吗?” 那你跟老子扯什么担保人呢!陈子荣暗骂道,他的拳头已悄悄握紧。 白伟志话锋一转:“但你是丽梅的弟弟,是我的小舅子,我不帮你这个忙,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陈子荣的拳头松开了,刚刚熄灭的希望之火,又死灰复燃了。 “但是,”白伟志竖起一根手指,“亲兄弟,明算账,这是老祖宗总结出来的道理,所以,你想借这个钱,就必须给我抵押一点东西。” “抵押什么?” “你有什么,值这个价的?” 陈子荣想说,老子有条命! 但他只是摇摇头,惨然一笑:“姐夫你刚才也说了,我什么都没有。” 白伟志说:“我倒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白伟志的办法是,他和陈子荣一起去买预制板厂,以陈子荣的名义买,一买成,陈子荣就把他的股份抵押给他。 如果陈子荣不能按时支付利息,又不能偿还本金,他的股份就归白伟志所有。 到时候,还要找专业机构进行评估,如果陈子荣的股份,超出了他欠白伟志的本金和利息,那没什么可说的,白伟志也不会给陈子荣找差价。 如果陈子荣的股份,不足以偿还他欠白伟志的本金和利息,不足部分,仍需要陈子荣偿还。 总之的意思是,白伟志不会吃一分钱的亏,也不会少赚一分钱。 白伟志说:“咱们先说好,后不恼,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陈子荣只想快点借到钱,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白伟志一家三口回包房去了,陈子荣却躺在大厅的休息室里。 事情解决了,他的心情却并不舒畅。 他知道,所有的亲情,都不敌钞票的威力。 休息室里灯光昏暗,有几个顾客正在享受着按摩或足疗服务,发出阵阵低声的,虚伪而露骨的,撩骚的话语。 有个按摩女轻摇莲步走过来,俯下身体问:“先生要按摩吗?” 陈子荣牙缝间挤出一个字:“滚!” 在这一刻,他的欲望膨胀,然而他的心里,只想着一个女人。 亲情的疏离,更让他觉得她的可贵。 某天早晨,赵小禹从舒适的被窝里醒来,拿起手机,准备给省城的女朋友发条早安短信,看到有条未读信息,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 “我对神许愿,愿你永远快乐。神说不行,只能四天。我说。那就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神说不行,只能三天。我说,昨天、今天和明天。神还说不行,只能两天。我说,黑天和白天。神仍说不行,只能一天。我说,生命里的每一天。” 赵小禹虽然上了大学,公司里的事暂时不管了,但和很多客户仍保持着联系,重要的号码,就存在手机里;不重要的号码,打过即忘,所以他并没在意这条信息是谁发的,总有一些客户,喜欢群发这样的问候短信。 他顺手把这条信息转发给了赵筱雨。 片刻后收到回复:“好酸,敢不敢来点更酸的?” 赵小禹翻遍短信,也没找到一条“更酸”的,便给那个陌生号码发了条信息:“有没有更酸的,再来一条”。 很快,对方回复:“你在温暖的春季,我在寒冷的冬季,你进一步,我退一步,我们便一同来到热情似火的夏季。” 赵小禹便把这条信息转给了赵筱雨。 以后隔三差五,赵小禹就能收到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问候短信,或在一早起床,或在晚上临睡前,他一直以为是客户的群发短信,从没当回事过。 有时,他还会主动向对方要几条短信,以便转发给女朋友。 那时的手机,没那么多功能,更不能上网,人们最爱玩的,也就是短信,并不限于男女朋友之间互发,认识人之间都可以发,尤其是一些荤段子,人们更是争相疯传。 有天晚上,那个陌生号码又发来了信息,这回不是问候语。 “我给你发了那么多短信,你是不是也应该给我发一条?” 赵小禹便从短信里翻出一条荤段子,发了过去。 对方回复:“不要荤段子,我是要给我女朋友发的,你把你女朋友发给你的短信,挑好的给我发一条。” 赵小禹翻了半天手机,也没翻到一条适合给女朋友发的短信,要说有,也有这个陌生号码发给他的。 他的女朋友从来不发这种“心灵鸡汤”式的短信,她的短信往往简单粗暴,直接表达自己的想法。 赵小禹冥思苦想一番,自编了一条信息。 “熬着粥,想着你,你担心粥会糊,其实我根本就忘了放米;写着字,想着你,你担心我会写错,其实我只会写你的名字;走着路,想着你,你担心我会迷路,其实我唯一的路径,就是直达你心里。” 编完,自觉很满意,想了想,又在后面补充了一句玩笑:“这是哥们儿自己编的,版权所有,你的女朋友要分我一半!” 发出去,很长时间才收到回复:“哈哈,我是女的,猜猜我是谁?” 第385章 错误的约会 女的?赵小禹不信,觉得对方是在诓他。 他认识的女的虽然不少,但不是下属,就是客户,下属没必要和他玩这种无聊的把戏,客户都是泛泛之交,除了工作以外,从不涉及私事,且年龄都很大了。 似乎除了赵筱雨,和他关系比较近的女的,就是三个妹妹了。 会不会是许清涯? 不会,这不是她的风格。 他忽然想到一个人——晚报社的苏影,她可能刚买了手机,故意和他开玩笑的。 在赵小禹的印象中,苏影是极善于开玩笑的。 因为张律师临走前的那个晚上,苏影和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以至于他来到定东市上学后,也没敢主动联系她。 前段时间,苏影给赵小禹打了一个两分钟的电话,告诉他,她调到了晚报社,身份降了,但她感觉很舒心,至少不用写那些能把人看吐的正面报道了,她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真实地报道一些社会新闻;也不用因为“真实”而犯错误了。 赵小禹告诉她,她来定东市上大学了,有空去日报社拜访她。 苏影说好的,有空请你吃饭。 其后赵小禹并没有去拜访苏影,苏影也没有请赵小禹吃饭,也许两人都“没空”吧。 这时赵小禹猜测,这个陌生号码,八成是苏影的,但他没有点破,因为他只是猜测,并没有确定。 有了这个猜测,赵小禹对这个号码就尊敬起来,以后它再发来问候信息,赵小禹总是礼貌地回一句:“谢谢!” 或者:“如你所愿!” 或者:“同样的祝福送给你!” 有一天,这个号码又发来一条信息,说要请赵小禹吃饭。 这时赵小禹已确定,对方就是苏影无疑了。 但他却犯起了难,不去不合适,去了又怕尴尬,于是发信息问:“我可以带个人吗?” 对方回复:“可以啊,把你的女朋友带上。” 赵小禹并没有说自己要带谁,只是回了一条:“我请吧,把你的男朋友也带上。” 下午放学后,赵小禹去了定东大学,把金海叫出来,只说请他吃饭,并没有说和谁吃。 两人到了地方,赵小禹给那个号码发信息:“你到了吗?” 对方回复:“马上到,你先点菜。” 赵小禹向服务员要了一个包厢,和金海进去坐下,又给那个号码发了包厢号。 点完菜,服务员出去后,赵小禹对金海说:“一会儿要来个女的,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你别表现得太花痴。” 金海回了一句:“你才花痴呢!” 两人等了一会儿,包厢的门被推开了,进来的人,却让赵小禹和金海大吃一惊,以至于两人一齐起立,像小学生看见了老师似的,就差齐呼一声“老师好”了。 当然,两人“吃惊”的方式和程度略有不同。 对于金海来说,是惊喜,因为来人竟是白文。 对赵小禹来说,是惊吓,因为来人不是苏影。 金海在惊喜之余,又有点沮丧和嫉妒。 自从有了白文的手机号码以后,他鼓起勇气,给她打过两次电话,每次都没说三句话,就被白文挂断,显得有点不耐烦。 没想到白文却被赵小禹约到了,这样的女孩,就算追到手,也等于是给赵小禹藏了个二房,或许这小子就是这么计划的,他怕赵筱雨起疑,就把白文安插到别人名下。 赵小禹在惊吓之余,暗自盘算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不是苏影? 好吧,好像对方一直没说自己是苏影。 自己的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再次让自己自食其果。 白文推门进来的时候,脸上是带着微笑的,看见金海时,笑容瞬间收住,问候了一句“你们好”,就坐在一把椅子上,神色很不自然。 看得出来,她今天刻意化了妆,穿着也很精致,一身黑衣,领口的黄纱巾挽出一朵花,显得端庄优雅,甚至让赵小禹把她和当年夜访他家的高老师联系在了一起。 赵小禹原本还抱着希望,以为白文走错了包厢,当听到她的问候,看到她落座时,这个希望就破灭了。 这真是一场尴尬的饭局,三个并不熟悉又各怀心思的人坐在一起,别说是进行什么有趣的话题了,连饭都吃得形同嚼蜡。 显然,白文以为,赵小禹知道她是谁,对他带来一个“第三者”表示很不解和不满,何况这个“第三者”一直有插足的想法。 那么,赵小禹还是来推销他弟弟的。 金海以为,赵小禹和白文早已暗度陈仓,这是他们的常规约会。 可是,叫我来干嘛呀? 见证你们的爱情吗? 还是当你们的挡箭牌? 唯独赵小禹什么也不以为,他对自己失望透顶,这种错误,他犯了不是一次两次了。 平时能说会道的他,今天却像被人缝住了嘴,除了招呼白文“吃好”以外,再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终于,他问了白文一个高质量的问题:“怎么没带你男朋友?” 白文笑笑:“你不也没带女朋友吗?” 金海在心中大骂,你们,你们,一个有男朋友,一个有女朋友,却明目张胆地出来鬼混,这到底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狗男女,奸夫淫妇,不得而死,浸猪笼,骑木马,沉塘,宫刑,腰斩,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不到一个小时,三个人就坐不住了。 赵小禹问:“走吧?” 另外两人一齐站起来:“走吧!” 三人走出饭馆时的样子,也挺有意思的。 赵小禹走在最前面,腋下夹着公文包,目不斜视,一本正经。 他身后三四米处,是白文,低着头,把领口的黄纱巾往上拉了拉,遮住了半边脸。 最后是金海,也和白文保持着一定距离,神情沮丧,左顾右盼,嘴巴不停地动着,却没人听到他在说什么。 出了饭馆,赵小禹对白文说:“我们送送你吧。” “不用!”白文说着,快步走到街边,坐上一辆出租车走了。 赵小禹又对金海说:“上车,送你回学校。” “不用!”金海说着,也快步走到街边,不过他没打车,闷着头向前走。 赵小禹没追他,在后面喊道:“你换个目标吧,她不是你的菜!” 金海低声嘟囔道:“废话,你舔过的骨头,恶心死了,狗都不吃!” 第386章 姐夫要账 白文就像过眼云烟,在赵小禹和金海的世界里惊鸿一瞥,很快就消散了。 冬天里的一天,赵小禹在开车回农村的路上问金海:“那个,姓白的,你和她还在联系吗?” 金海说:“我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她说她家里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我问了,她没说,”金海酸溜溜地说,“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赵小禹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按着金海的脖颈,把他按在前面的台子上,骂道:“再让你给我栽赃,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多少遍了,我和她没关系,那时我以为她是苏影,不然我都不会去见她……” 直到金海求饶,他才放开他。 金海直起身来问:“苏影是谁?名字怪好听的,人好看吗?” 白文家确实出事了。 出事的是白伟志和陈丽梅,两人开着车上高速,因车速太快,追尾了一辆大货车,引起了火灾,车被烧没了,幸好有好心的过往司机把两人从车里抢救了出来,好歹保住了性命。 陈子荣是在第二次给白伟志还利息时,听到这个消息的。 他向白伟志借了二十五万元的高利贷,与何锐平、宋玉柱共同买下了位于市郊的预制板厂,并将其改名为“定东市梅荣水泥制品有限责任公司”,陈子荣任总经理,另外两人任副总经理。 但实际上,管事的基本是陈子荣一人,何锐平和宋玉柱还在黄水县开着麻将馆,只是隔段时间来公司视察视察,倒好像他俩是领导,陈子荣是打工的。 何锐平原本没指望生产楼板挣钱,他花那么多钱,只是为了买下一堆不值钱的废铜烂铁,和一块可能值大钱的地皮。 宋玉柱不懂这些,唯何锐平的马首是瞻。 对于目前的他们来说,预制板厂只是副业,或只是当成了一份不动产,日进斗金的麻将馆,才是主业,才是源源不断来钱的大生意。 但陈子荣不一样,预制板厂就是他的身家性命。 二十五万的三分高利,每月的利息就是七千五,三年就能翻一翻。 他和白伟志签了股份抵押合同,如果利息逾期,就要归还本金,还不上本金,他在预制板厂的股份就姓白了,自己又将一无所有,甚至还有可能欠下一笔债务。 所以,他不能懈怠,不能听天由命,不能像何锐平和宋玉柱那样,不慌不忙地坐等升值,他没有时间,只争朝夕。 然而,钱不是一朝一夕挣来的,白伟志却连一朝一夕都不等。 陈子荣以前没做过生意,更没办过工厂,毫无经验,全凭一腔热情,他接手了预制板厂后,才意识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他们没有流动资金。 何锐平和宋玉柱不肯再出钱了,再说他们投资了三十万,很大一部分也是借的,他们也没钱了,主要是,他们并不在乎厂子生产不生产,盈利不盈利。 厂区里倒是剩下不少砂石,可是最重要的材料,水泥和钢筋却没有。 倒是也剩下一些未出售的预制板成品,可是急切之间变不了现。 陈子荣向白伟志借钱时,多借了五万元,被砍了头息,剩下的,他原本计划在前几个月,预制板厂还没开始挣钱时,给白伟志还利息,现在不得不提前用了。 他在接手前,这家厂子已经停产一段时间了,重新开工,设备需要保养,电路需要维护,各种部门的检查需要应付,各种指标需要达标,各个环节需要整改,等一切就绪,买完材料,雇好工人,正式投产时,陈子荣又已是身无分文了。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 白伟志等不到陈子荣主动结利息,便亲自上门来讨要了。 第一天,白伟志还算客气,只是给陈子荣上了一顿课,说什么人在江湖上混,就得遵守江湖上的规矩,主动按时结息,是借贷人的基本素养,就算还不上,也要提前和放贷人打招呼,等到放贷人来要,性质就完全变了。 陈子荣解释,这段时间他没钱,也因为太忙,就把这事疏忽了。 白伟志说了句“我明天再来”,就走了。 第二天,陈子荣照样没钱,他请求白伟志宽限他一段时间,白伟志没说一句话,只是腆着肚子,在厂区里转了几遭,然后开着车走了。 第三天,白伟志又来了,他拿出了和陈子荣签订的股份抵押合同,说今天是最后期限,日落前如果还见不到钱的话,陈子荣就要正式变更预制板厂的手续了。 白伟志精得很,无论是借据上,还是合同上,他都不写利息,利息都是提前要,要完一个月的,然后重新写借据,这样,他和欠款人的借贷关系就受到了法律保护。 陈子荣说好话,没用;攀亲戚,没用;耍横,也没用;玩赖,更没用,白伟志的玩赖本领,比他高明多了。 白伟志说,如果不是看在亲戚的份上,他连一天也不等,现在他已经宽限了陈子荣三天,已经仁至义尽了。 前几天卖出几块楼板,正好今天人家来拉货,货车开进厂区,装好楼板正要走,只见白伟志将他的桑塔纳横别在厂区门口,不让货车出。 陈子荣恼了,说:“姐夫,你有点过分了吧?” 白伟志振振有词:“我哪里过分了?咱们是不是早就说好了的?利息是不是一天也不能拖?你是不是也红口白牙亲口保证过的?钱是不是你主动要借的,我有没有强迫你?你现在利息不给我,本金不给我,抵押的股份也不给我,到底是谁过分?” 货车司机不认识白伟志,只能和陈子荣发脾气,说他耽误一天,要耽误好多钱呢。 陈子荣一边安抚着货车司机的情绪,一边恳求白伟志把车挪开,白伟志的态度很明确,不见钱不让路。 货车司机终于不耐烦了,让工人把楼板卸下去,他要空车走。 白伟志很讲道理地说:“空车走我不管,但这楼板暂时是我的,你不能拉走。” 陈子荣终于忍无可忍了,给了白伟志一拳,白伟志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直到警察赶来,给陈子荣戴上了手铐,他才站起来。 陈子荣被拘留了五天,罚款二百元。 他从拘留所出来的时候,在大门口意外地看到了大姐陈丽梅。 第387章 震惊的消息 “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吗?”陈子荣不友好地说着,向前走去了。 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进拘留所了。 过去混社会时,每年不进一两次拘留所,还感觉有点对不起自己的身份。 每进一次拘留所,在“弟兄们”当中的威望就高一分,就像当官的人又镀了一层金,又混到了一份资历似的,往往以此为荣。 但今天从拘留所出来,他却倍感凄凉。 倒不是因为没有“弟兄们”夹道相迎,反而觉得,人生一世,便如草木一秋,亲情算个屁,友情算个屁,爱情算个屁,唯有自生自灭。 他的两个合作伙伴,何锐平和宋玉柱,哪怕稍微给他一点点支援,他也就不会如此孤立。 他的姐姐和姐夫,陈丽梅和白伟志,哪怕稍微给他一点点宽容,他也就不会陷入今日的绝境。 还有魏巧梅,哪怕稍微给他一点点理解,他也就不必如此被动了。 五天前,警方要拘留他时,让他提供家属的联系方式,要给他们送达《拘留通知书》。 他说:“我没有家属。” 警方说:“人怎么能没有家属呢?” 他说:“没有就是没有,老婆离婚了,父母早就断绝关系了,儿子还没出生!” 警方说:“兄弟姐妹也行。” 他说:“那就通知白伟志吧,他是我姐夫。” 警方哭笑不得:“你就是因为打了他,才被拘留的啊!” 他说:“那就没办法了,除了他,我再没有亲戚了!” 他不是有意要和警方对着干的,他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任何亲眷了。 唯一可信任的九弟,也姓了赵,在法律层面上,和他不存在任何关系。 定东市的拘留所、看守所和戒毒所,都在南郊的一片荒野上,四周荒芜,只有一条省道,从市区通往一个县城。 陈丽梅没有计较陈子荣的态度,加紧脚步跟上他,她想和他并肩走,可是无论怎么调整步伐,也总比他慢半步,她总在他的侧后方。 所以,她说话就需要很大声:“子荣,你想怎么说我都可以,但是我只想告诉你,老白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你好好想想退路吧。” 陈子荣不说话,心想,我偏不退,你们的如意算盘不会得逞的! 陈丽梅又说:“你那厂子到底行不行啊?不行的话,趁早扔给老白吧,越往后拖,你跌得越深。” 陈子荣仍不说话,心想,果然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威逼,一个利诱,里应外合,巧取豪夺。 陈丽梅又说:“子荣,你听我说,你现在退出,没有任何损失,就是付出了点辛苦。老白的钱,真的欠不得,钱比他的命都重要,你根本不了解他。” 陈子荣还是不说话,心想,你也不了解我,别动不动拿“命”来吓唬我! 陈丽梅又说:“我知道你不怕他,可是你为我考虑考虑,你们一个是我的弟弟,一个是我的丈夫,手心手背全是肉,真要闹到拼命的地步,我怎么办?” 陈子荣兀自不说话,心想,你为我考虑过吗?你还是那个从小替我打抱不平的姐姐吗? 既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为什么总要偏向他那一方? 既然亲情薄如纸,血脉淡如水,那就比比谁的命大! 两人走到省道上,沿着路基继续走。 省道很空,不时有拉煤车经过,落下几块炭疙瘩,鲜见客车和轿车。 陈丽梅仍在追逐着陈子荣的脚步,走得气喘吁吁,一边劝着他。 一声喇叭响,一辆出租车停在他们跟前,司机放下玻璃问:“你们去哪?” 陈子荣看到副驾上坐着人,便拉开后门,坐了进去,关上了车门。 后面也坐着两个乘客,都是拼车的。 司机往后看了看:“往里窜一窜,让那个女的也挤上来。” 一个乘客不满地说:“超载了吧?” 司机说:“这条路上没有查车的,回到市区让她下去就行,这条路上不好打车,理解一下,都是出门人。” 陈子荣说:“她不走!” 司机看向陈丽梅:“你不走?” 陈丽梅看了一眼司机,又透过玻璃看了一眼坐在后面的陈子荣,叹了口气,没说话。 车开走了。 陈子荣回到预制板厂,见白伟志的桑塔纳又横别在厂区大门口。 白伟志笑容可掬地从车上下来,远远地伸出一只手:“陈老板辛苦了,知道你今天荣归故里,我特意来‘竹贺’!” 几天后,陈子荣总算收回一笔货款,把白伟志打发走了。 到了第二个月结利息的日期,陈子荣提前一天去了沈甸镇。 他知道,下个月的利息就不容易凑到了,进入冬季,气温降低,盖平房的工地大面积停工,而且厂子里也是露天作业,制作好的混凝土楼板没法养护,工厂也就没有了收入。 眼下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出租车在白伟志家所在的胡同口停下,陈子荣付完钱下了车,看见胡同口或蹲或站地聚集着不少人,他也没在意,进了胡同,到了白伟志家的院门口,发现院门朝外锁着。 他返回到胡同口,问那里的人:“老白家的人去哪了?”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震惊的消息: 老白两口子出了车祸,都住进了医院,老白还没醒,生死难料,很有可能会成为植物人。 陈丽梅虽然醒了,却神志不清了,成了疯子,除了把白斌当成了“妈妈”,再谁也不认得。 两个大的,一个在上班,一个在上学,都在市里。 两个小的,也都上学去了,中午回来。 白斌在医院陪着父母,很久没回家了,可能退学了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完这些情况,又纷纷叹气,有的说,白伟志和陈丽梅一直见不得白斌,现在两人出了事,唯一能指望上的,反倒是白斌。 有的说,他们都给白伟志放了钱,怕是要不回来了。 有人问陈子荣:“你也给老白放钱了吗?放了多少?回本了没?” “唔,是,没多放。”陈子荣说完,就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出租车把他放下就走了,他一时神思不属,也忘了镇上有人跑黑车,甩开胳膊,迈开大步,向市区走去。 姐姐疯了,姐姐疯了……他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就在上个月,她还好好的呢! 他的眼泪在哗哗地流着,童年时的影像在眼前哗哗地闪着。 虽然姐姐现在变得很陌生,虽然她和那个又老又肥又油腻的男人成了一伙的,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但她毕竟是自己的双胞胎姐姐啊! 第388章 疯女人 2002年的第一场雪刚下过,路面上积雪初融,斑斑驳驳,但还是滑得很,陈子荣走一阵,跑一阵,摔了一跤又一跤,衣服上裹了一层积雪和泥水,身上却出了一身汗。 到了市里,他也忘了打车,一路奔跑到中心医院。 在住院部查到白伟志和陈丽梅的病房号,一步一步地挨了过去,他的身后留下了一道雪水融化的湿渍,惹得保洁大妈不停地咒骂。 越是接近目标,陈子荣越感身上无力,每迈一步,都觉得无比艰难,双腿似已麻木,大脑似被掏空,他甚至忘了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推开那个病区的玻璃门,面对着狭长的走廊,他站住了,虽是白天,走廊的灯却亮着,灯光晃得他眼晕。 忽然传来一阵“嗷嗷”的叫声,从一间病房里跑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趿拉着拖鞋,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手里举着一个纸飞机,欢快地朝这边跑来。 她从陈子荣身边跑过去的时候,陈子荣才认出了她,他在心里痛苦地喊了一声:姐姐!陈子荣急忙跟上她。 陈丽梅一口气跑下楼,跑到一楼大厅的一个空旷处,席地坐了下来,把手里的纸飞机飞出去,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石子玩。 陈子荣走过去,蹲在她面前,眼前这个疯女人,分明就是他的姐姐,她还是那么美丽,两只眼睛大大的,花花的,像母亲一样,像九妹一样。 然而,她又分明不是他的姐姐,她脸上涂着污垢,嘴边淌着涎水,鼻下吊着鼻涕,眼睛里满是简单的,直白的,天真的,童稚般的光芒。 她在专心地玩着石子,抛起,接住,再抛起,再接住,倘若有石子掉落到地上,滚到别处,她便跪下来,撅着屁股,眯着眼睛,拱着鼻子,像只狗一样地到处寻找。 直到找到了,身体一翻,又坐了起来,捏着那颗石子嘿嘿地傻笑。 “姐——”陈子荣轻呼一声,声已哽咽。 陈丽梅终于注意到了陈子荣,但显然她已不认得他了,警戒地把石子全部收在两个手里,攥紧拳头,把拳头藏到了身后。 “姐,”陈子荣又叫了一声,“你不认得我了吗?” “你,你是谁?”陈丽梅胆怯地问,翘起屁股,往开挪了挪。 “我是子荣啊!”陈子荣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哀和悲愤。 “子荣?”陈丽梅侧转头想了一会儿,“子荣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你弟弟。” “你弟弟是个什么东西?” “你还记得咱妈吗?咱妈叫丁俊仙。” “丁俊仙是个什么东西?” 陈子荣的心里一阵酸楚,双胞胎姐弟,终于淡漠成了陌生人。 这时,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吼叫:“妈,你又去哪了?” 是个男声,想必是白斌。 “我在这儿呢!”陈丽梅答应着,站起来,向楼梯跑去。 陈子荣也向楼梯走去,然而走到楼梯边,他又站住了,伸手进衣服里面,捏了捏将要还给白伟志的七千五百元钱,想起白伟志和姐姐的无情,心忽然变得硬起来。 也许,一切都是天意。 他擦了擦眼泪,整理了一下破碎的心情,离开了医院。 陈子荣的厂子办得并不顺利,刚生产开没多久,就因为气温过低被迫停产,他给工人放了假,只给两个技工发着一半的工资,以便明年好用他们。 他没回黄水县,每天就住在厂里,充当着保安,守护着“梅荣公司”的五十万资产,也守护着“梅”和“荣”的未来。 三朵梅花,两朵已凋谢,还剩下一朵,不知去向,他默默祈祷着,你一定要好好的,等我功成名就! 他再没去过医院,也再没去过沈甸镇,他把选择权交给了时间和命运。 临近过年的一天,何锐平和宋玉柱从黄水县来到定东市,给陈子荣带来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白伟志出车祸时,不仅烧毁了桑塔纳,还烧毁了他所有的借据。 白伟志醒了,没疯,却瘫痪了,而且失忆了,忘记了许多事,借他钱的人,他一个都想不起来了。 这些事情,是何锐平从他那个当官的亲戚那里听来的,由此一点,足可见白伟志的影响力有多深远。 何锐平和宋玉柱并不认识白伟志,无所谓他的死活,但因为白伟志和陈子荣存在着一点关系,他们在讲述这件事的时候,就带上了感情色彩。 何锐平想到的是,白伟志是陈子荣的姐夫,所以他的语气里满是惋惜。 宋玉柱想到的却是,白伟志是陈子荣的债主,所以他的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 他甚至对陈子荣表示了热烈的“竹贺”。 他拍着陈子荣的肩膀说:“陈老大太牛逼了,刚借到钱,债主就撞车了,还把车烧了,还把借据烧了,还撞出一个疯子,一个瘫子来,你这运气,可以买彩票了!你当初就应该多借点,借他个百八十万……” 他没注意到陈子荣的表情变化,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 何锐平提醒道:“别胡球说了!” “胡球说什么?”宋玉柱并不识趣,“陈老大遇上这么大一件喜事,怎么也得请咱们搓一顿!” 陈子荣终于按捺不住,顺势抓住宋玉柱的手臂,同时使了一个脚绊,在宋玉柱的身体倾倒之际,又提起膝盖,照着宋玉柱的后腰猛撞一下。 宋玉柱惨叫一声,身体向前趔趄跌出,扑倒在地上。 他挣扎着爬起来,腰间的疼痛,让他直抽凉气。 他一手扶着腰,一手指着陈子荣骂道:“我x你妈!” 又叫道:“老大!” 这是叫何锐平的,从上小学开始,何锐平就是宋玉柱名副其实的老大,称呼陈子荣所谓的“陈老大”,与其说是尊称,倒不如说是谑称。 何锐平的脸色变了变,看向陈子荣。 第389章 吃里扒外的赵筱雨 陈子荣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坐在铁架床上。 何锐平到底没敢和陈子荣动手,笑了笑:“陈哥出手有点重了,这小子,就长着一张烂嘴,你又不是不知道,计较他做什么?” “老大,你别怂啊!”宋玉柱又叫道。 何锐平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谁是个怂的,谁又是个厉害的?都是哥们儿弟兄,别他妈的起内讧,有劲儿往外使!” 何锐平和宋玉柱待了半日便走了,陈子荣继续留在厂子里,睡在一张简易的铁架床上,抱着一只简易的铁炉子,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像冬眠的动物一样,等待着来年春暖花开。 赵小禹上大学走后,赵丁旺将崔建国调到老酒公司当总经理,又把陈慧调到喝点公司当总经理,陈慧原来任职的包装公司,本来就隶属于喝点公司,现在索性改为包装车间,提拔了一名车间主任。 喝点公司现在的客户群基本稳定,管理难度不是很大,当然少不了赵丁旺的大力帮助。 以前赵小禹和崔建国管喝点公司的时候,赵丁旺很少过问,除非涉及到重大决策,现在赵丁旺几乎每天都要去一趟喝点公司,找陈慧聊聊天,帮她解决一下工作上的困难,传授她一些企业管理方面的知识。 放了寒假,赵小禹回到黄水县,向赵丁旺汇报了一下学习心得,然后说:“赵厂长,给我分配工作吧。” 赵丁旺说:“没有具体工作,把你学到的东西,结合咱们公司的实际情况,写一份总结,算是你的寒假作业,在你明年上学走前交给我就行,别的我就不管你了,自己安排吧,保持手机畅通,我随时可能要找你。” 赵小禹问:“那我是不是不能离开县城?” 赵丁旺说:“不用,爱干嘛干嘛去!” 整个寒假期间,赵小禹像个幽灵似的到处乱窜,回农村住几天,在县城待几天,和同事们聊聊天,和从省城回来的女朋友谈谈恋爱,赵丁旺几乎每天都要给他打个电话,问他在哪,干嘛,说几件无关紧要的事,搞得像男女谈恋爱一样。 有一次,赵小禹挂了赵丁旺的电话,问赵筱雨:“你爸是不是知道咱俩的关系了,怎么天天关心我的行程?” 赵筱雨想了想说:“有可能,他也在关心着我的行程。” 当然,赵筱雨是不会告诉她爸自己的真实行程的。 放了寒假的赵筱雨,成了新建队的常客,相比待在县城的时间,她在新建队待的时间更长,有时甚至赵小禹在县城,她也会跑到新建队。 这是没办法的事,县城巴掌大点,她爸随时有可能遇见她和她的情郎在一起。 所以,在县城时,两个小赵尽量不见面,他们觉得赵丁旺那双贼眼睛盯得他们越发紧了,往往刚给男小赵打完电话,马上又给女小赵打电话,以确认他们在不在同一个地方。 两人只能把“工作重心”放在农村。 赵小禹每次回农村时,都要电话通知一声女朋友,他前脚刚进门,250摩托车的轰鸣声就从远方传了过来。 赵筱雨亦然,她想见男朋友时,就给他打个电话,说她要去新建队了,她前脚刚踏进孙桂香家的门,黑色的桑塔纳2000就裹挟着一团黄土飞驰到了村口。 孙桂香问他们:“你们怎么每次都不一起回来?” 赵筱雨说:“我晚上要回家,所以必须骑摩托。” “让小禹送你啊!” “她小气的,怕费油呢。” 孙桂香瞪一眼赵小禹,从柜子里拿出五百块钱:“给,拿去加油!天多冷,你也舍得让她天天骑摩托,我都舍不得呢!” 但赵筱雨以后每次来新建队,还是要骑摩托车。 一是因为摩托车费的是她爸的油,而桑塔纳费的是她男朋友的油,恋爱中的男女,难免吃里扒外,父母的重要性自然而然地降到了第二位。 赵小禹每次回新建队,都要在家住几天,如果每天都要送她的话,来回将近二百公里的路程,油钱是笔不小的开支。 二是因为她喜欢骑摩托车,连续四个月摸不到摩托车的车把,听不到发动机的轰鸣声,她都快抑郁了,好不容易放了假,她恨不得骑在摩托车上不下来。 学习音乐和舞蹈的赵筱雨,从来没给男朋友表演过唱歌和跳舞,最多吹几声口哨,倒是经常给他表演摩托车技。 这也是赵筱雨喜欢来农村的原因之一,这里简直就是机车爱好者的天堂,无论是竞速,还是越野,到处都有合适的场地。 冬季的田野,一马平川,想怎么骑就怎么骑,想骑多快就骑多快。 高高的渠坝,横七竖八的田埂,冻结实的河槽和冰滩,被犁翻出来的土浪,用来练越野,简直不要太爽。 每当赵筱雨骑摩托时,赵小禹就站在一边痴痴地望着,他无法想象,小巧玲珑的她,是怎么让那个几百斤重的铁家伙俯首听命的。 两轮的摩托车,不比四轮的汽车好开,速度上不去就会倒,但赵筱雨骑得那么慢,车身左摇右摆,却总不倒,有时甚至可以静止不动,像悬停在空中的飞机一样神奇。 有时眼看着要倒,赵小禹吓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上,急忙跑过去救护,赵筱雨却只须用脚尖轻轻点一下地,倾斜的车身立马就端端正正了。 有时遇到那么高那么陡的田埂,赵筱雨也只须轻提一下车把,前轮就像安着弹簧一样,轻松跳了上去,一阵轰鸣过后,后轮也跟了上去。 有时她会骑行在只有一尺宽的田埂上,甚至在田埂上实现九十度的转弯,把车转移到另一条交错的田埂上。 这些高难度的操作,赵小禹自知不行,事实上,他骑摩托车,除了快以外,再没有任何高明之处;事实上,这段时间赵筱雨教过他不少技巧,他都没学会。 这时候,他对这个同名同姓的女朋友就不只是爱了,简直是崇拜了。 在此之前,赵小禹只崇拜过一个人,就是大哥。 在中考前的那个晚上,在河中的操场上,大哥单挑何锐平他们那帮人,三拳两脚,就把他们全部放倒,那动作,那气度,真是“帅呆了,酷毙了,简直无法比喻了”。 这份崇拜,让他一直放不下大哥,让他一直以为,大哥是完美无缺的。 现在对赵筱雨的崇拜,也让他对她的爱增加了几分,尽管她已经是自己的女朋友了,但他还是忽然有了初恋的感觉,心跳加速,脸皮发烫,气息粗重。 真好! 真不赖! 捡到宝了! 贼娘们儿,爱死你了! 第390章 胡折腾 赵小禹想起那次和陈慧带着李晓霞去医院打胎,被赵筱雨看见了,她气得骑上摩托车要跑,被他拉住了车把,然后他抱着她,和她共骑一辆摩托车。 那是他此生最甜蜜的时刻,也是他一直引以为豪的时刻,他曾向金海炫耀过那个时刻,以为自己骑车的本领非凡,现在见识到了赵筱雨的真实技术,才知道什么叫做小巫见大巫。 由此可知,那天赵筱雨如果想甩开他,凭她的技术,是轻而易举的,但是她没有,而是接受了他的拥抱,说明那时的她,虽然表现得异样决绝,其实还是想听他解释的。 以前,赵小禹对女朋友玩机车,潜意识里是不赞成的,他接受她的这一爱好,只是因为爱她;他爱她,只是因为她长得漂亮,现在不一样了,他对她的爱,发生了质变,由表及里。 以前,他总是想,等以后成家了,她就消停了,现在却希望,她永远不要消停,这才是真正的她,这样的她,才最有魅力。 他还要大力支持她的这一“事业”,给她买性能更好的车,让她永远做他的机车女神。 这天,两人骑上摩托车,准备去野外玩,胡芳芳跑出来问:“筱雨姐姐,你可以教我骑摩托车吗?” 赵筱雨愣住了。 赵小禹也大感意外,但他还是爽快地说:“没问题,我俩一起教你!” 胡芳芳今年上了高中,已经十七岁了,但她还是一直把自己当成外人,从不争取在这个家的任何利益,在上初中以前,她连自行车都不会骑,今天难得有此要求,赵小禹自然乐意满足她。 其后一段时间,只要赵筱雨来新建队,胡芳芳就跟着她学骑摩托车。 一天,赵小禹从县城回到家,没见到胡芳芳,便问孙桂香:“芳芳去哪了?” 孙桂香说:“这孩子,非要卖酿皮去,我拉都拉不住。” 赵小禹这才明白,胡芳芳学骑摩托车,并不是为了玩,而是为了给这个家添砖加瓦。 这孩子,太让人心疼了。 等到胡芳芳卖完酿皮回来,赵小禹劝她专心在家学习,备战高考,不要出去卖酿皮了。 胡芳芳说:“我有半天学习时间就够了,剩下的半天时间,正好去卖酿皮。” 赵小禹说:“你多照顾一下你爸,他爱往外面跑,别再摔坏了。” 胡芳芳脸一红,轻声说:“我不会照顾他,还是让孙阿姨照顾他吧。” 赵小禹便没再强求她,一来学习确实需要劳逸结合,二来他觉得,芳芳卖酿皮没有坏处,有这个胆量,肯吃这个苦,以后就算是考不上大学,也不愁没饭吃。 如果考上了大学,将来必成大器。 他只是让孙桂香做一半的酿皮就好了,孙桂香惋惜地说:“那挣的钱就少了。” 但她还是听从了赵小禹的建议,只做原来数量一半的酿皮,怕做得多了,瘦弱的胡芳芳操控不了摩托车。 假期的剩余时间,胡芳芳半天在家学习,半天骑着轻骑摩托出去卖酿皮。 胡明乐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离开拐杖走路了,但动作稍显迟缓。 在床上躺了几年,如大梦一场,一朝梦醒,家庭格局发生了重大的变化,现在赵小禹俨然成了这个家的家长。 胡明乐似乎心有不甘,想夺回这个家的“控制权”。 他和赵小禹商量:“明年春天,我就没问题能下地里干活了,你把你家的地全收回来吧。” 孙桂香和赵大顺结婚后,两家的耕地加起来有四五十亩,后来被赵小禹陆续承包了出去,只留着十来亩种小麦。 耕种用播种机,收割用联合收割机,一次性入仓,等于说,全家人基本不用干农活了。 赵小禹说:“你还是卖你的酿皮去吧,要不继续做你的货郎生意也行。地包出去挺好的,不用干活,年底还能收租子,咱们也当一回地主。” 胡明乐说:“收租子才能收多少?大头让人家拿了!还是自己种合算。再说,我现在站起来了,不能再白吃白喝了。” 赵小禹还是不同意,他现在虽然算不上是大款,但挣的钱足够养活全家人,等养活不起的时候再说,只要他还能吃肉,就不让家里人喝粥。 就算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他也不能再让母亲受苦了,她早已受完了下辈子的苦。 童年的记忆太深刻,那时母亲一个人种着两家人的地,照顾着两家人的生活,放下镰刀,拿起?头;出了玉米林,又钻进葵花林,一天到晚没歇空,只怪自己年幼不懂事,干完自家的活,却不给她家帮忙。 卖酿皮也是母亲要坚持,说她待在家里闷得慌,他早不让她卖了。 胡明乐想了想,又说:“小禹,这样吧,你把你家的地收回来,承包给我吧。” 赵小禹生气了,眼一瞪:“你这是要分家吗?” 胡明乐叹口气:“这话是有点伤感情,但咱们得讲规矩,我一个外来户,一无所有,和你家合伙过日子,这对你家是不公平的。前几年我瘫痪,没办法,现在我总不能赖在你家不走吧?” “好好好,你走走走,爱去哪去哪!”赵小禹不耐烦地说,“我家的地不会往回收的,你爱承包谁家的承包谁家的,就是不要承包我家的!还有,不管你想去哪,芳芳你带不走,她是我妹妹,是我们家人,她参加工作以前,就得在这个家!” 胡明乐偃旗息鼓了。 有一天,赵小禹看见,胡明乐拿着一根树枝,在房西头的空地上画着什么,问他干嘛,胡明乐说:“你长大了,得给你盖新房了,唉,就是我现在没钱,不然买点砖,我一个人慢慢盖,一年半截,也就盖起来了,到时候你就能娶老婆了。” 赵小禹哭笑不得:“你是一天也不想和我们家过了是不?你别叫胡明乐了,干脆叫胡折腾吧!还盖新房,还娶老婆,正愁的不愁,愁大青山上没石头,你还是愁你自己的老婆吧!” 胡明乐又偃旗息鼓了。 又有一天,赵小禹又看见,胡明乐又拿着一根树枝,在院门外的猪圈跟前画着,问他又要干嘛,胡明乐说:“小禹,你说我养猪行不?我拓点土坯,盖个大猪圈,养十来头猪,到时候拉到城里去卖,多少能给家里贴补些,唉,就是没钱买猪崽。” 第391章 对不起和谢谢 赵小禹再次否决了胡明乐的提议:“老胡,你就乖点吧,别给我妈添负担了。” 胡明乐说:“我一个人就能养,不给你妈添负担。” 赵小禹说:“你说得轻巧,真要养开了,你一个人忙不过来,还不得我妈帮忙?” 胡明乐说:“我能忙得过来。” 赵小禹切了一声:“就你那腿脚,走得快一点就摔跤,还养猪?先把自己养好再说吧,别让猪撵得再把腿跌断!别折腾了,你要是再躺下,可就再也起不来了,同样的幸运,老天只给你一次。” 说起这个来,胡明乐就自觉理亏了,若不是自己当年瞎折腾,没本事还不省事,非得去找武家人报仇,也不至于连累得这个家几年翻不了身。 但他总得找点事情做吧,他还不到五十,还不到养老的时候。 他想过继续卖酿皮,但总觉得那种小打小闹来钱太慢了,他错过了太多的时间,太多的机会,现在总想做点大事,以弥补逝去的光阴。 再者,赵小禹现在只让孙桂香做那么点酿皮,就是个消遣,根本挣不到多少钱。 临近春节的一天,赵小禹开着车,载着全家人,去县城办年货去了,家里只剩下胡明乐一个人。 他们走后不大一会儿,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胡明乐听到大门发出一声轻响,接着便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他睁开眼,坐起来,双脚趿拉上拖鞋,却迟迟不见有人进屋。 因为太阳晒得厉害,窗帘拉上了,他看不到外面。 外面的脚步声,还在窸窸窣窣地响着,从这边到那边,再从那边到这边。 胡明乐担心院里进了贼,便起身出去了,看见有个女子正站在西厢房的门口,朝里面瞅着什么。 胡明乐的开门声惊动了她,她回过头来。 那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女孩,严格来说,是个小媳妇,穿着一身素净的冬装,梳着齐颈的短发,脸上的烟火色,证明她只是个普通农家的小媳妇。 四目相对,两个人顿时僵在了当场。 胡明乐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双腿一软,就要摔倒,幸好及时抓住了门框。 这个刻在他骨子里的女人,他已经七年不见她了,期间她来找赵小禹借过钱,他隔着门板听到过她的声音,仅是这个声音,就令他血脉贲张。 她原本是他的仇人,她的家人害死了他曾经的爱人,她却不可理喻地爱上了她,她用她十九年的纯真,融化了他满腔的仇恨。 她来了,她来了,她毫无征兆地来了,此刻和他相距仅几步之遥,他想扑过去拥抱她,亲吻她,抑或蹂躏她,撕碎她。 然而,他的心里又充满了悲哀,梁兰啊,那个埋在西沙窝里的冤魂,如果她泉下有知,该是多么的痛彻心扉。 他的两条尚未完全康复的腿在打着颤,心也在打着颤,每根神经都在打着颤。 武玉凤首先回过神来,问:“赵小禹不在家吗?” 胡明乐没说话,他似乎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他吃力地抬起一只脚,瞄准门槛踏了下去,却踏错了位置,他摔倒了。 他的上半身扑倒在门外的水泥台阶上,下半身留在屋里,门板在拉簧的作用下,向里关回,夹住了他的双腿。 武玉凤叹息一声,警觉地瞟了一眼院门口,走过去,蹲下来,将胡明乐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两人共同发力,终于站了起来。 这久违的,柔软的身体,让胡明乐心醉神迷,一股热流滑出眼眶,喉间发出了哽咽声。 武玉凤将胡明乐搀扶回屋里,让他坐在床上,她正要直起身,胡明乐把她拉到自己怀里,亲吻她的脸。 她躲闪着,抗拒着。 他尚未完全康复的双腿,忽然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双脚蹬住地板,原地翻转,把她压倒在床上。 “别,别这样……”她喃喃地说。 但她的抵抗明显力不从心。 “他们——不会回来吗?”她又说。 与其说她是在提醒胡明乐及时住手,倒不如说她是在向他确认,眼下的环境是否安全。 胡明乐不说话,扳开她挡在脸上的一只手,吻住了她的嘴。 她“唔”了一声,摇头晃脑,试图甩开她的侵犯。 然而他的嘴,仿佛和自己的嘴用强力胶粘在了一起,如影随形,欲罢不能。 于是,她只有听天由命。 但是,胡明乐住手了。 他放开了她,从她的身上滚落了下去,平躺在床上,呼呼地喘着气。 她也在喘着气,并没有趁机逃离,抬起一条胳膊,盖住了自己的眼睛,两行泪水,从胳膊下面渗了出来。 两人就这样并排着躺了好长时间。 “对不起。”他说。 “别再说这三个字,我们都没有资格说。”她坐起来,整理了一下被他弄乱的衣服和头发,舒了口气,站起来,从身上摸出一叠钱,放在床头柜上。 “这是我借赵小禹的钱,麻烦你转交给他。我多给了他二百,算是利息吧,代我说声谢谢。” 胡明乐侧转头,望着床头柜上的那叠钱,又把目光投到她的背影上。 这个背影,让他想起当年那个夜晚,她从涵管里走出去时的背影,那时的背影修长而落寞。 现在,它不再修长,繁重的农活让它略微有些走样,却依然落寞。 “对不起,”他又说,“我以后再不会这样了,你要保重。” “谢谢。”她回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这个养尊处优的老男人,岁月对他格外留情,倒比当年还年轻,细皮嫩肉的,很像个城里人。“以后别再说对不起,多说谢谢。我走了。” 她走到门口,拉开了门,放进来满地灿烂的阳光。 “明远,”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是我的儿子吗?” “他是我的儿子,他姓陈。”她出去了。 门板在拉簧的作用下,啪的一声自动关上,把刚放进来的满地阳光又赶了出去。 胡明乐蓦地坐起来,寂静在空间里回荡,她早已不在,仿佛她从未来过一样。 第392章 拍照 武玉凤走出孙桂香家的院子,擦擦眼泪,走上房东头的土路,驻足片刻,转头望望武家的方向。 父母已不在,那个家,她不再留恋。 或许,她从来没有过家,她只是个流落在人间的孤魂野鬼。 一辆自行车从后面追上她。 “玉凤回娘家了?” “唔,嗯。” 她言不由衷地答应着,那辆自行车已向前骑去了。 出了村口,又远远望见一辆自行车朝这边骑来,她正想着如何回避,她现在特别害怕见到新建队的人,这时她认出了骑车的人,是她的男人陈子光。 她站住了。 陈子光很快骑到她面前,跳下车。 “你,你来干什么?”武玉凤尽管知道,陈子光并没有看到刚才发生的事,但还是不免心虚。 她不悦地看了一眼陈子光,便低下头向前走去。 陈子光把自行车提起,调转车头,推着车追上她。 “你把钱还给赵小禹了?” “嗯。” “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说不说是一样的,欠人家的钱,就得还。”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他的钱明年再还,他又不缺钱。” “缺不缺,那是人家的钱,再说谁和你说好了?那是你自己说的!” “咱们不是要买四轮车吗?”陈子光不满地埋怨道,“全队的人家,差不多都有四轮车了,就咱们家没有,骡子耕地慢死了。” “那是你没本事,爱钱自己挣去。”武玉凤加快了脚步。 陈子光又说:“赵小禹的钱,根本就不用还,他偷了你家那么多钱,心里有鬼,不敢朝咱们要。” “他没偷过我家的钱!”武玉凤站住了,斩钉截铁地说,此刻她真后悔当初把心中的怀疑告诉了陈子光。 “这——”陈子光也站住了,“不是你说的吗?” “我没说过,你听见鬼话了!”武玉凤继续向前走去。 “你——”陈子光推着自行车追上去,“玉凤,你咋还胳膊肘往外拐呢?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武玉凤又站住了,横眉立眼地瞪着陈子光。 迷魂汤一词,使用在男女之间,往往包含着强烈的情色意味。 汤嘛,形象得很。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陈子光嘴软了。 他虽然对武玉凤自作主张的做法很不满意,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不能因此惹恼这个来之不易的老婆,尽管比起别人来说,这个老婆便宜多了。 当然,便宜也是因为他提前给她灌了迷魂汤,让她非他不嫁。 武玉凤再没说话,接着向前走。 陈子光骑上车,用一条腿支着地,讨好地说:“那坐上车走吧。” 武玉凤没理他,走得更快了。 武玉凤走后,胡明乐站在院子里晒了半天太阳。 冬日的阳光,把他如浆糊一样的大脑照得一片清明,也把他大脑里那些腌臜的东西照得无处遁形,他努力把它们清理了出去。 半下午的时候,赵小禹他们回来了,买了一大堆东西,五个人下了车,欢天喜地地把这些东西往家里搬腾,提前把过年的气氛活跃了起来。 胡明乐的眼睛紧盯着一个人,他认识她,一时却又不敢认。 这个人是新建队有名的寡妇,当年盛名享誉十里八乡。 这个寡妇半上午走的时候,名叫孙桂香;半下午回来的时候,仍叫孙桂香,但她却大变了样。 她穿着一件浅粉色的风衣,头发烫成了羊毛细卷,脸上涂了脂粉,画了眉毛和嘴唇。 她发现胡明乐正在看她,笑了,苦着脸说:“都是小禹,非得让我这么打扮,还有他那个女朋友,还有他那个九妹,简直把我当成了玩具耍。难看吧?别扭死了!” “不难看,不别扭,蛮好的。”胡明乐笑着说,“筱雨和慧慧呢?” “她俩在后面呢,车上坐不下。”孙桂香说着,回自己屋去了,片刻后出来,喊道,“赵小禹,把我的头发变回去,简直像个二鬼!” 赵小禹笑道:“谁说是二鬼,是天下第一美女!” 一阵摩托车的响声过后,赵筱雨和陈慧走进了院子。 赵筱雨手里拿着一台照相机,对着孙桂香就是咔嚓一道闪光。 然后把相机交给陈慧,“慧慧给我和我婆婆拍一张!” 陈慧笑道:“大姑娘家的,一点也不害臊,还你婆婆。” “本来就是我婆婆嘛,莫非还是你婆婆?”赵筱雨跑到孙桂香身边,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一手挽住她的胳膊,一手比了个胜利的“v”字形,“姨姨,一起喊茄子!” 难得未来的儿媳妇有此雅兴,孙桂香自然乐意配合,开心地喊了一声:“茄子!” 咔嚓——,又是一道闪光。 孙桂香冲陈慧招手:“慧慧你也过来,咱们一起拍,我也很愿意给你当婆婆,就看你嫌不嫌弃!” 陈慧将相机交给胡芳芳,笑着走过去,站在孙桂香的另一边。 孙桂香双手搂着两个心目中的儿媳妇,脸上乐开了花。 刚拍完,赵小禹又跑过去,把陈慧一把推开:“芳芳,给我们一家三口也拍一张!” 胡明乐看着大家玩得开心,也凑到孙桂香跟前:“芳芳,给我和你孙阿姨也拍一张!” 他站在孙桂香身侧,犹豫了一下,把一条胳膊伸过去,搂住了她的肩膀。 孙桂香收起了笑容,脸有点红。 这张照片拍得最严肃,两个人都是一本正经的。 接下来,所有的人都要和孙桂香合影,仿佛她成了着名旅游景点。 再接下来,所有的人又都要和赵小禹合影。 大家都玩尽兴了,说笑着往屋里走,这时,胡芳芳亦步亦趋地走到赵小禹面前,怯怯地说:“哥哥,我也想和你拍一张。” 赵小禹这才反应过来,这半天胡芳芳没拍一张照片,她一直在当着摄影师,所有的人都把她忘了,都把她当成了工具人。 他从胡芳芳手里接过相机,说:“我先给你和你爸拍一张。” 又招呼道:“芳芳没拍照,有想和她拍的赶紧拍!” 正要回屋的人们听到这话,又欢呼着聚拢过来,争相和胡芳芳合影。 大概大家也都意识到了这个疏忽,这时便用过度的热情,弥补对胡芳芳的亏欠。 这回是赵小禹当摄影师,最后才轮到他和胡芳芳合影。 赵小禹站在胡芳芳的侧后方,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胡芳芳站得笔直,紧抿着嘴唇,表情有点羞涩。 “来,笑一个!”陈慧举着相机,半蹲在他们前方,让两人调整了半天表情,才按下了快门,“咦?怎么不过卷?不好,没胶卷了。哈哈,九哥,你的命太苦了!” “那你早不说,浪费了我半天表情!”赵小禹埋怨道。 少拍一张照片,欢乐不打折扣,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回了屋。 唯独胡芳芳还站在原地,她知道,她不配拥有最好的东西,但她真的好想要这样一张照片,把它珍藏在自己的笔记本里,不给任何人看。 夜幕降临了,没人在乎一个十七岁少女的眼泪。 第393章 偷窥 2003年的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孙桂香像往常一样,关门闭户,拉上窗帘,给浴盆里放满热水,躺进去泡澡。 农村人没有洗浴条件,也没有洗浴习惯,身上实在脏得不行,就在洗衣盆里随便洗洗。 洗衣盆再大,也很难容纳下一个成年人,所以就需要分段洗,先站在盆里洗下半身,再站在外面洗上半身。 以前的几十年,孙桂香就是这么过来的。 去年赵小禹给家里安装了热水器,买了一个大浴盆,洗澡就方便多了,热水随时有,浴盆里能躺下一个成年人,想怎么洗就怎么洗。 有钱人就是会享受,最享受的,恐怕就是洗澡了。孙桂香想。 每天睡前洗一澡,确实舒服得很,四肢百骸都松弛无比,从里到外都通透无比,神清气爽,睡觉格外香,整个人似乎都年轻了。 孙桂香半躺在暖暖的浴盆里,双手撩着水,浇到露在外面的脖颈和肩膀上,在浴盆里掀起朵朵浪花,屋子里蒸腾着一团热气。 她已年过五十,皮肤松弛在所难免,不过通过这段时间的保养,还不至于老得不像样子。 是赵小禹非要拉她去做保养的。 这小子,自从上了大学后,见识到了大城市的花红柳绿,就开始嫌弃老娘丑了,动不动就把孙桂香拉到城里,塞进美容院。 孙桂香开始是排斥的,一是因为太费钱,二是因为被陌生人按在床上,各种涂抹,各种按摩,实在不习惯。 但她耐不住赵小禹的纠缠,就尝试了几次。 其实,她内心里还是喜欢做这些保养的,爱美是女人的天性,无关乎年龄。 当自己光彩照人地走在村里,面对着同龄女人艳羡的目光,和酸溜溜的称赞时,那种愉悦感,不是吃饱喝足所能比拟的。 儿子孝顺啊,他不是嫌娘丑,是知道娘也需要美。 只是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没大没小的,经常乱开她的玩笑,有一次竟然问美容院的店员:“能不能给我妈丰胸?” 一句话差点让她吐血。 现在的孙桂香,也像城里人一样,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梳洗化妆。 原来她不懂得化妆的妙处,以为那是勾引男人的招数,现在才知,化妆不是取悦别人,而是取悦自己,就像男人爱喝酒,孩子爱放炮一样。 当看着镜子中焕然一新的自己,仿佛重新回到年轻时代,心情瞬间美美的,精神瞬间棒棒的,干什么都有劲,说话都有了底气。 她现在还在卖着酿皮,每天临出门时,都要给脸上涂一层厚厚的防护霜,还要用纱布蒙着脸,还要戴墨镜,儿子花钱给她做保养,她不能再虐待自己。 乡村的夜晚祥和宁静,月光如水,院子里空荡荡的,四个孩子都上学去了,只有一间屋里亮着灯。 灯影里,一个黑影在那里鬼鬼祟祟地偷窥着,然而他什么都看不到,窗户上拉着窗帘,他只能听到荡漾的水声,他的心里,也荡漾起一片春光。 孙桂香穿着睡衣从屋里出来,似乎带着火气,径直走到胡明乐的房间门口,暴躁地捶了几下门板。 “老胡,睡了没?” “姐,有事吗?” “有事!没睡我就进去了!” “噢,进来吧。” 孙桂香推开门,又问:“穿衣服的不?我要开灯!” “开,开吧。” 黑暗中,听到床板吱呀响了几声,隐约看见胡明乐坐了起来。 灯亮了。 胡明乐上身靠着床头,半躺在床上,下半身盖着被子。 孙桂香阴沉着脸,打量了一下胡明乐,问:“睡觉怎么不脱衣服?” “我,我……正准备脱。”胡明乐躲闪着孙桂香的眼睛。 “是没来得及脱吧?是外面太冷吧?” “什,什么意思?” “别装了!” “我装什么?我没装。” “真是的!”孙桂香气呼呼地说,“洗个澡也要偷听,听见什么了?比录音机好听?” “我,没,”胡明乐的脸霎时变得通红,“我没偷听。” “那不是有鬼了吗?这院里就住着咱俩!” 胡明乐不说话了。 “几次了?”孙桂香又问。 “就,就今天一次。”胡明乐终于承认了。 “鬼信!光我知道就三四回了,不稀得说你罢了!”孙桂香在胡明乐的轮椅上坐下来,“你到底想干嘛呀?多大的人了,羞不羞啊?想女人就到村里转转,村里还有两个寡妇呢,看上哪个,咱们就请上媒人去提亲,光明正大地把人家娶进门,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怎么听就怎么听,还用这样偷听吗?” “我,”胡明乐掀开被子,挪动身体,坐到床沿上,紧张地搓着手,胆怯地看了孙桂香一眼,又低下头去,“姐,我是想女人,可我想的是你,不是别人。” 他咬咬牙,“姐,我想和你结婚,去年年底我就想好了。” 孙桂香愣了一下,没说话,但僵硬的表情明显缓和了许多。 一阵沉默,气氛有点奇怪。 半晌,孙桂香叹了口气:“快算了吧,我比你大那么多岁,多半截已经入土了,村西的李寡妇和你正合适,我明天帮你问问,再和小禹合计合计。” “不,我就要你!”胡明乐的声音很低,语气却很坚决,“你如果不同意,那就算了。” 又是一阵沉默。 又半晌,孙桂香又凄然地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吧,我现在一点成家的想法也没有,想男人的时候,男人都死了,现在老了,没那个念想了,也——没那个力气了。” 嘴角翘了翘,瞟了胡明乐一眼,“你现在保养得像个大后生,还是找个年轻的吧,李寡妇刚过四十,还能对付你几年;王寡妇不行,都快六十了,说难听点,别让你弄散架了。” 说着说着,她脸红了。 “姐,”胡明乐说,“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过日子,经营好这个家,把几个孩子都抚养成人,没有那么多要求,其实,其实——” 他也脸红了,“那件事,我也不怎么想,瘫痪了几年,都忘了。” “鬼信!”孙桂香哼了一声,“不想为什么要偷看女人洗澡?” 胡明乐羞愧地低下了头,嗫嚅道:“也不是不想,是不太想,身体不行了。” “那你还是找王寡妇吧,”孙桂香的嘴角又翘了翘,“我既然要找男人,就不会找个病秧子,要么就不找。” “其实,我还行的。” “这又行了?”孙桂香笑了。 “要不,”胡明乐抬起头,火辣辣的目光看着孙桂香,“咱们——试试?” 第394章 补一补 几声鸡鸣,喊退了夜幕,曙色在东方的天边泛起,悄无声息地铺满整个天空。 天空下是早春的田野,去年秋水淌得好,黄土地返潮,变成了黑土地,有的地里堆着大大小小的粪堆,还没到了播种时节,田野仍是一片荒芜,却充满了希望的气息。 农家的烟囱里飘出了炊烟,太阳升了起来,羊倌老汉把羊群从哈冒儿盖的羊圈里放出来,然后他走在前面,肩上扛着两米多长的放羊铲,时不时发出一声他发明的羊语:“熬号,嘶——” 羊群就规规矩矩地跟在他身后,欢快的咩咩声此起彼伏,仿佛要去春游。 倘若有调皮的小羊羔因为贪玩而掉了队,羊倌老汉就像长了后眼似的,及时地转回身来,用放羊铲铲一块土坷垃,嗖地一声飞过去,那羊羔吓得打个激灵,撒着欢跑回队伍。 羊倌老汉一边走一边唱着自编的山曲儿。 平时早起的孙桂香,今天却起得晚,她从胡明乐房间出来,虽然这是自家院子,虽然院子里只住着她和胡明乐,但她还是不自觉地,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了几下。 过去开了大门,又东张西望了几下,面对着东方的朝阳做了个深呼吸,双手拢拢头发,又按了按发烫的脸蛋,然后去了西厢房。 过不多时,胡明乐也从房间里出来了,他望了一眼西厢房,偷笑了一下,咳咳两声,出了院子。 院门口放着四轮车,已经好久没开了,他过去检查了一下油尺,又返回院子,进了凉房。 片刻后又出来,站在门口喊:“姐,抽油管放哪了?” 系着围裙的孙桂香走出西厢房,也站在门口,并没有回答胡明乐的问题,而是白了他一眼,不高兴地问道:“谁是你姐?” “噢,桂香,”胡明乐难为情地挠挠头,“抽油管放哪了?” “你要抽油管干什么?” “我想给四轮车加油。” “你给四轮车加油干什么?” “我想拉上碌碡,到河槽里压块地,拓坯子。” “你拓坯子干什么?” “盖猪圈。” “那不是有猪圈吗?” “我想养猪,原来那个猪圈太小,养不了几头。” “小禹不是不同意吗?” “先拓好坯子再说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锻炼身体了。” “你那身体能行?” “没问题!” “油管就在油桶后面呢,你自己找找。”孙桂香说完,转身回了西厢房。 胡明乐返回凉房继续找,并没有在油桶后面找到油管,只看见立着一根带着摇把儿的铁棍子,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他又找了一会儿,终于看到挂在架杆上的一截发黑的蛇皮胶管,取下来,揭开油桶盖,把胶管的一端塞进去,在下面摆好带尖嘴的加油桶,擦了擦胶管的另一端,用嘴含住,吸了一口,听到管子里呼噜噜地响,可油就是不出来。 调整了一下气吸,猛吸了一口,这回吸上来了,劲还挺大的,未及把胶管从嘴里抽出来,油就涌了出来,冲进了口腔,胡明乐急忙把胶管塞进加油桶里。 油自己流着,他蹲下来,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吐着口水,发着干呕声,嘴里黏糊糊的,油腻腻的,一股浓烈的柴油味,柴油都冲到嗓子眼儿了。 孙桂香听到动静跑进来:“你咋了?” 胡明乐不好意思地笑笑:“吸得猛了,喝了一口。” 孙桂香看着胡明乐明灿灿的油嘴,笑了起来,走过去拿起那根带着摇把儿的铁棍子:“咋不用这个?” “这是什么?” “摇油器啊,小禹买的。” 胡明乐瞅了一下,原来那不是一根铁棍子,而是一根铁管子,前面带摇把儿的装置,应该是台手摇泵,只是他以前从没见过,以前从大油桶里取油,都是用嘴吸的。 孙桂香把那根胶管从大油桶里抽出来,扔在一边,把摇油器的铁管子插进去,轻轻地摇动着摇把儿,黄澄澄的柴油便从另一端的出口流了出来,流进加油桶里。 “这玩意儿好玩!”胡明乐嘿嘿笑着。 “好玩什么,其实挺费力的。”孙桂香说,“快去漱个口吧,你以为你也是机器疙瘩,加上油就能跑?” 胡明乐漱完口过来,孙桂香已将加油桶加满了,胡明乐提上正要走,孙桂香说:“你真的能行?拓坯子可费腿劲呢!” “能行!”胡明乐说着,兴冲冲地提着加油桶走了。 “能行个屁!”看着胡明乐出了院子,孙桂香低声嘟囔了一句,转身往西厢房走,用拳头捶打着酸麻的大腿,“还不得我出力,腿疼死了!” 回到西厢房,继续做饭。 孙桂香做的是面条,煮起来时,她往锅里打了个荷包蛋,自言自语道:“快给你补一补吧,长年不干活的人,身体还是虚的。” 想了想,又从厨柜里拿出一颗鸡蛋,又打了进去。 “补两个吧,别补偏了!” 胡明乐给四轮车加满燃油,摇了半天,也没能摇着,主要是他的身体还是不太行,两条腿吃不上力,手臂就使不上劲,摇的速度不够快,听到孙桂香叫他吃饭,便扔下摇把儿,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孙桂香把两个荷包蛋全盛在胡明乐的碗里,胡明乐给孙桂香夹了一个,孙桂香又给他夹了回去。 “咱们一人一个。”胡明乐说。 “我不吃,全你吃。”孙桂香忽然笑了。 “你不爱吃鸡蛋?我见你以前也经常吃的。” 孙桂香不说话,只是笑,笑得胡明乐莫名其妙。 第395章 拓坯子 吃完饭,胡明乐还是摇不着四轮车,孙桂香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便上前帮忙。 她一手握着摇把儿,一手扳着减压杆,双腿叉开,扎了个马步。 胡明乐紧贴在她身后,一手搂着她的腰,方便用力,一手按在她握摇把儿的手上。 两人一起发力,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身体随着摇把儿的旋转起起伏伏,摩摩擦擦,那动作有点像……好吧,就是像摇四轮车。 四轮车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汉,不情愿地喘着气,终于耐不住两人的挑逗,发出一阵连续的咆哮声,烟囱里喷吐出一股浓烟,生命机体重新焕发出活力,自动运转了起来。 两人都出了点汗,脸有点潮红,胡明乐把摇把儿扔到车底板上,上了车,把车倒在碌碡跟前,孙桂香把碌碡的铁链挂到四轮车尾部的挂钩上,插上插销。 胡明乐看着孙桂香,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忽然嘿嘿一笑,开上车走了。 孙桂香望着四轮车远去的方向,扭扭身体,揪揪粘在臀部的秋裤,低声骂了一句:“老流氓,摇个车都不老实!” 胡明乐之前早已选好了地方,开上四轮车直奔那里,然后就在平坦而潮湿的土地上转起了圈,四轮车喷出的黑烟,也在无风的半空中转着圈,盘旋而上。 西北地区拓土坯,有两种方法。 一种是,拉来粘土,拌上铡碎的麦秸或麦汁,用水和成泥,装入四方形的木框中,抹平表面,晾干了,码起来备用。 这样拓出来的土坯,像砖块一样齐整,砌起墙来很方便,最后外表面抹泥时,也不费泥,且经久耐用。 缺点是,制作起来比较麻烦,制作速度也很慢,又累人。 另一种是,选一块空地,用碌碡碾压,压得像炕板一样平整和瓷实,然后用方锹裁成四方块,晾干了就能用。 缺点是,大小不统一,形状不规则,砌墙时比较考验技术,最后外表面抹泥时,也比较费泥,所有的孔洞,凹陷,旮旯,都得用泥来补平。 至于使用寿命,至少比用现代科技和钢筋混凝土制造出来的豆腐渣工程强得多,遇不上地震的话,轻轻松松用个四五十年,经常修补的话,用个上百年也不是没有可能。 西北地区的大部分人家,都采用第二种拓坯方法。 四轮车拉着石碌碡,在田野上转着圈,转得胡明乐头昏眼花又心花怒放,他仿佛看到了满圈的肥猪,和笑容满面的孙桂香。 时而还会出现另一个女人,他就咬咬牙,狠心地把她推开,把孙桂香摆在正中央。 此时的孙桂香也是意气风发,一边蒸着酿皮,一边哼着流行歌曲,哼着哼着,突然停住,转着身体四处看一圈,确定没人在跟前时,又接着哼,放大了声音。 她的身体有点酸痛,却舒爽无比,比洗完澡还让人放松,像喝了蜜,甜腻腻的;像喝了酒,飘飘然又醺醺然。 她的身体里,有一股热流在向下流动,若有若无的,像蚂蚁在爬,流得她的心都酥了,又流得她胆战心惊。 “怀孕了咋办?”一个重大的问题在她的脑子里盘旋,“这么大年纪了,丢死人了。” 儿子都二十多岁了,再生个小宝宝出来,岂不让全新建队的人笑掉大牙? 她想到了去上环,想到了吃药,可是一个年过五十的寡妇,怎么好意思向大夫开这个口? 就算让胡明乐领她去,那也太丢人了。 老流氓,再不和你做了。 可是,能忍住吗? 昨晚胡明乐只是试探了一句,她就没把持住,以后还能把持住吗? 昨晚,胡明乐只是要了一次,让她腰酸背痛腿抽筋的,不怪胡明乐,都是她自找的,以至于今天起床那么晚。 胡明乐如果真心对自己好,自己又怎么忍心让他受煎熬? 况且,自己也需要。 人生只剩下最后一点夕阳红,怎么甘心让它变成一块黑抹布? 昨晚胡明乐提到了结婚,可是孙桂香却打起了退堂鼓。 男女之事是美好的,但对于她来说,也是苦涩的,再嫁就是第五回。 她真是服了自己,比白骨精的命都硬,孙悟空遇见她,都甘拜下风。 如果胡明乐再有个三长两短,那自己就是十恶不赦了。 还有,孩子们都长大了,最大的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自己在这个时候选择结婚,真的合适吗? 胡明乐担心小禹不同意,孙桂香却担心金海不同意,当初她嫁给赵大顺时,金海就很不高兴,从此性格也变了。 唉!孙桂香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的希望之火,一点一点地熄灭了下去。 在孙桂香纠结的时候,金海也在纠结着。 昨晚,他把白文睡了。 昨天下午,金海收到白文一条传呼信息,用校内的ic卡电话回过去,白文竟要请他吃饭。 喜出望外的金海,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 挂了电话后,他又觉得奇怪,白文不是喜欢赵小禹吗? 为了保险起见,金海给赵小禹打了个电话,确认白文没有请赵小禹,才决定去赴约。 两人喝了一瓶白酒,不尽兴,又去一家高档的ktv喝了几瓶啤酒,唱了一顿歌。 后来,白文醉倒在ktv包厢的长沙发上,金海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爬到了白文身上。 白文没有拒绝,进行到最后阶段时,还配合起了他。 整个过程,金海激动得快要哭了,没想到一直心心念念的女神,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得到了。 事后,他又很沮丧,甚至可以说是很痛苦,因为白文不是处女。 对这个事,金海是有经验的,他凭着经验判断出,白文的经验一点也不比他少,他不想娶这样一个女人为妻。 如果当初李晓霞不是处女,他会很开心,那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她。 可是白文不是处女,就令他非常纠结,拿起觉得有心理障碍,放下又有点舍不得,毕竟像白文这样颜值的女孩不多见。 可是,她竟然是这样不检点的女人,况且她还喜欢赵小禹,如果娶回家,说不定她还会爬上赵小禹的床。 况且,白文的第一次,很有可能给了赵小禹,只是赵小禹更喜欢赵筱雨,不能给她名分,她才选择了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还是为了和赵小禹暗中取事。 这他妈的是什么事啊! 今天,金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课听得一塌糊涂,脑子像浆糊似的。 下午,白文又给他打来了传呼,他回过去,白文又要约他见面,口气很不好。 第396章 最后通牒 放学后,金海战战兢兢地去赴约。 在一家饭店的包厢里,他见到了面容憔悴的白文。 白文向金海讲了她的情感经历。 白文说,以前有个名叫米乐平的外地男人一直在追求她,两人虽有一些亲密行为,但都是表面的,最后一道防线,她一直在坚守着,那时她还不确定要嫁给他。 后来,她遇见了赵小禹,就有点动心,主动约过他一次,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却带着金海参加,她觉得自己被耍了,从此就和米乐平正式在一起了。 两人的感情很好,本来计划去年年底结婚的,但是她家里出了事,她爸妈出了车祸,一个成了疯子,一个成了瘫子。 而且,她爸是做融资放贷生意的,她家所有的资产,就是她爸手里的那堆借据,出车祸时,车辆起火,那堆借据全烧了,她家成了穷光蛋,原来的房子也被债主要走了,她家现在住在一套租来的破院子里。 今年春天,她的男朋友米乐平家里也出事了,他爸得了重病,急需要手术,她把这些年存下来的钱,全给了米乐平,米乐平前几天回老家,给他爸治病去了。 “所以,”金海诚惶诚恐地问,“你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白文抹了抹眼泪,说:“米乐平他爸做了手术,但还是不行,还要进行第二次、第三次手术,他现在又没钱了,我想跟你借点钱,帮帮他,我再没别的办法了,我甚至偷了厂里的羊绒纱,拿出去卖钱。” “我,我哪有钱啊?”金海顿时警觉起来,“我只是个学生,一个月只有四百块钱的生活费,我自己都不够花呢。” “你哥有啊,”白文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正题上,“你昨天不是说,他现在是什么公司的总经理吗?他还开着桑塔纳2000呢,比我爸开的车都好。还有你妈,一天卖酿皮就能收入好几百。” “我——”金海哑然了。 昨天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目的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家境,配得上白文,那时他以为,白文是处女。 “那你自己和他说啊,你不是喜欢他吗?”金海带着点醋意说。 白文叹口气:“昨天我给他打过电话,他只说了两句话,就挂掉了。又给他发信息,请他吃饭,他回了四个字:永远没空。” 所以,你才约的我?金海愤愤地想,原以为自己占到了便宜,没想到做了人家的垫背。 真他妈的亏啊! “我只要两万,是借,到时候会还你的。”白文把一只手伸过来,搭在金海的手背上,表情也变得妩媚起来,“只要你肯借给我,我男朋友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可以……” 她没说下去,脸红了,表情更妩媚了。 “我没钱!”金海甩开了她的手,“赵小禹的桑塔纳不是他的,是他公司的,他一个月只挣千二八百块,还要供三个弟弟妹妹上学,别说两万,连两千都凑不够。” 停顿了一下,又说:“两百可以。” 他想,就当是找了一回小姐吧。 “你妈不是挣很多钱吗?”白文收起了妩媚的神情。 “昨天我是骗你的。”金海心虚地低下了头,“我家就是普通的农村人,原来是全村最穷的,这两年稍微比过去强一黑豆,但也只是饿不着,冻不着而已,和有钱人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你真是个畜牲!”白文的脸上笼罩下来一层冰霜。 “都一样,”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金海索性不装了,“你不躺下,我也不敢上去,你不也没拒绝吗?你不也舒服得嗷嗷叫吗?” “你!”白文猛地站起来,身体发着抖,指着金海,咬牙切齿地说,“金海,明天你准备退学吧,你个骗子,我闹不死你,就不姓白!” 金海顿时变了脸色,汗都下来了。 如果白文真要闹到学校去,那他就彻底完了,丢人不说,还可能会背上处分,甚至被学校开除。 他们学校有先例,一个即将毕业的男生,骗睡了一个有夫之妇,被人家老公闹到学校,甚至惊动了警方,学校迫于压力,只能把那个男生开除了。 一愣神间,白文已离开了包厢。 回到学校,金海时刻提心吊胆,宿舍门一响,他就不由一阵心惊肉跳。 当晚无事。 第二天上午,白文又给金海打了个传呼,问他:“你是出来解决问题,还是我去你们学校解决问题?” “你想怎么解决?”金海故作平静地问。 “还是昨天说的那样,给我借两万块钱。” “我真的没钱啊,”金海还是崩溃了,“求你放过我吧,我错了,对不起,我是畜牲……” “好,那咱们下午见!”白文说完,就挂了电话。 金海又害怕又无助,不知该怎么办,要钱没有,要命他还舍不得;别说要命,就是想到白文闹到学校来,面对着同学们的嘲笑,他就受不了。 他只希望,白文只是吓唬他的。 她是个女孩,比他更惜脸面。 但显然,他低估了白文的勇气。 下午上完一节公开课时,金海魂不守舍地走出阶梯教室,看见白文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面含冷笑地看着她。 她看到金海,并没有声张,而是转身往校外走。 金海像是遇见了勾魂的黑白无常一样,两脚不由自主地跟她走了。 在校园外,白文给金海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明天她还拿不到钱,就直接去找校长,说金海冒充大款,骗走了她的贞操,还要报警抓金海,告他强奸。 白文走后,金海已无心上课,打了辆车,直奔赵小禹的学校。 等到赵小禹下了课,金海走上前去,嘴一扁,叫了一声:“哥!” 赵小禹笑了,搂住金海的肩膀:“今天怎么这么亲?遇上什么事了?” 金海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哽咽道:“哥,我遇上麻烦了,帮帮我!” 第397章 重说一遍 赵小禹领着金海进了食堂,打了几个菜,还特意给金海要了个牛肉炖土豆。 金海起先没有告诉赵小禹真实情况,他撒谎说,他不小心把学校实验室一台贵重的仪器弄坏了,学校让他赔偿两万元钱,明天是最后期限,不给就要开除他。 赵小禹瞠目结舌,吃进嘴里的饭菜也忘记了咀嚼。 半晌才问:“什么仪器能值两万?” 金海说:“实验室的仪器都很贵的,两万还算便宜的。” “我们学校咋没有这些东西?” “你们学校,和我们学校能比吗?师资力量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上,你们那就是个培训机构而已,我们这是正经的大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金海,也不忘鄙视一下赵小禹的学校。 赵小禹费力地把嘴里的饭菜咽了下去,大大地喝了一口水,愁眉苦脸地思索了一会儿,说:“那也不能让你赔!他们就算是把四大美女摆在那儿,也是让你们学生用的,用就免不了要弄坏,他们既然开学校,就必须要承担这个风险。” “我,我,”金海局促地说,“我违反了操作规程。” “那也不能让你赔!你是学生,不懂很正常,就因为不懂,才去他们学校学习;就因为不懂,才会违反操作规程。你如果什么都懂,当什么学生呀,直接当老师得了!吃个饭都能噎死人,操作个机器就不能有失误了?”赵小禹扔下筷子,掏出手机看看时间,站起来,“走,去你们学校去,我跟他们说,这不是明目张胆地碰瓷吗?” “别,别去!”金海一把扯住赵小禹的胳膊,乞求道。 赵小禹气呼呼地坐下来:“两万块钱,开玩笑呢!” “哥,”金海几乎要哭了,“这回就给了吧,算我借的,我上班以后,连本带利还你,以后我尽量省吃俭用。” 赵小禹坐直了身体,审视了一会儿惶恐不安的金海,转换了一种诚恳的腔调说:“你是不是担心,我去找学校,会对你造成不好的影响?你放心,我不是小孩子了,出手就打人,出口就骂人,我保证把事情给你办得妥妥的,实在不行,咱们最后一步再交这个钱。你以为挣钱就像挖土豆一样容易,一挖一麻袋?” 他指指金海,又指指自己的胸口,“你别怕,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有哥呢!学校不敢把你怎么样,你忘了你上高中时的事了?你还要悄咪咪地背这个锅吗?” “这次,不怪学校,怪我,确实是我弄坏的。” “那我也得去了解了解情况。”赵小禹说着,眉头忽然蹙紧了,“金海,你跟哥说实话,是不是坏学生向你收保护费呢?” “没有没有,你想多了。”金海连忙摆手。 “也是,收保护费哪有一次收两万的?杜月笙也不敢这么收。”赵小禹陷入了沉思,忽然眼睛亮了一下,“等等,不对,你是学历史的,做什么实验啊?你是摔坏了姜子牙的拐杖,还是砸烂了乾隆爷的夜壶,还是把兵马俑的脑袋给拧下来了?” 他严肃地看着金海,用食指指着他,“上次你就骗了我,李晓霞怀孕那次,你给我说什么你在搞科研项目,顾不上回去,让我带上那个娘们儿去打胎,科研个屁,你们定东大学也研究木乃伊吗?” 他的语气由严肃变成了严厉,握紧拳头,猛敲了一下桌子,“老实交代,这次是不又是因为女人?” “不,不是。”金海顿时慌了。 “不是个球!”赵小禹说开了粗话,“就你那点胆量,也就只敢在女人身上抽两个,这次又把谁的肚子搞大了?” 金海惭愧地低下了头。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还是把实情告诉了赵小禹。 “重说一遍,说得详细点。”赵小禹面无表情地说。 金海于是又说了一遍。 “再重说一遍,过程呢?对话呢?细节呢?感受呢?写作文也不带这么敷衍的!” 金海目前只能依靠赵小禹,虽觉得他是在故意刁难自己,但也不敢违拗他,又把这两天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尽可能详尽细致。 赵小禹听完,紧蹙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些,问道:“这么说,你没有强奸她?” “没有,我哪敢啊?”金海说,“当时她醉倒了,躺在沙发上,我解她裤带,她用手按住了我的手,我正准备停手,她又松手了。进去以后,她开始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她就有感觉了,抱住了我,还亲我,后来……” “打住,打住!”赵小禹把右手的手指,顶在左手的掌心,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你搁这写小黄文呢!” “你不是让我详细点吗?” “你呀!”赵小禹伸出双手,抱着金海的头摇晃个不停,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这么大一颗脑袋,里头装的到底是脑子,还是米汤,咋就管不住下面那个小脑袋呢?” 他把金海摇得眼冒金星才松手,思索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翻出白文的号码。 他早把白文的号码,以及以前白文发给他的那些短信,都删除了,只是白文前天又给他打过电话,发过短信,他还没来得及删。 “白文吗?我是金海他哥!” “有事?” “两万准备好了,去哪里找你?” “我在绒衫厂食堂。” 挂了电话,赵小禹看到,金海的神色明显放松了许多。 两人出了校园,坐上车,直奔绒衫厂食堂。 走到半路,金海低声问了一句:“不用取钱吗?” 赵小禹没说话。 金海的神色又紧张了起来。 还没到绒衫厂食堂的门口,就望见白文坐在对面的花池边上按着手机。 赵小禹把车开过去停下,对金海说:“下去把你那两万块钱的女人请上来!” 金海犹犹豫豫地下了车,走到白文面前,和白文对视了一眼,没说话,回身指了指赵小禹的车。 白文迟疑了一下,站起来,走过去,拉开副驾的门,坐了进去。 金海只能坐到后面去。 “白小姐好啊!”赵小禹问候了一声,开动车子,绕花池转了一圈,调转车头,开到了街道上。 “你要去哪?”白文警觉地问。 “去取钱啊!”赵小禹说。 白文没再说话。 赵小禹在定东市上了大半年的学,一有空,就开着车,拉着几个舍友到处溜达,早已对这个城市很熟悉了。 他一鼓作气把车开到了东出口,驶上了去往沈甸镇的路。 第398章 你简直坏透了 “你到底要去哪?”白文有点慌。 赵小禹没说话,猛踩了一脚油门。 这是一条新修的柏油路,很宽阔,上下六车道,且没有红绿灯,车又少,车速骤然飙升到一百多。 夜幕降临了,两侧的丘陵在暮色中与天相接,连绵起伏,似乎无穷无尽。 赵小禹打开了车灯,又把车速往高提了提。 “你停车,我要下车!”白文惊恐地叫道。 赵小禹降了车速,缓缓地停在路边,抬起手按亮了车里的顶灯。 也就是两三分钟的时间,去沈甸镇九公里的路程已走了一半,这里正是最荒凉的地段,前不见镇,后不见城。 白文手抓着车门的把手,却没有开门,转身问赵小禹:“你去沈甸镇干嘛?那里又没有银行!” “当然是把你的光辉事迹告诉你的家人,和你的邻居喽!”赵小禹没看白文,目视着前方。 “你——”白文怒视着赵小禹的侧脸,“真卑鄙!” “跟你学的。”赵小禹的语气很平和,像一个长舌妇一样絮絮叨叨,“男女谈个恋爱嘛,行就推倒,不行就拉倒,至于闹得鸡飞狗跳吗?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来那么大的仇恨呢?你把他搞死,对你有什么好处?唯一的好处就是,他反过来,也把你搞死。你们这是在搞对象,又不是在搞阶级斗争。” “谁和他搞对象呢!”白文回头看了一眼金海,“是他强迫我的!” “我没有,是你自愿的!”有了赵小禹撑场,金海总算硬气了一回。 “你们,你们,”白文气得浑身发抖,朝后指指金海,又指指身旁的赵小禹,“一对畜牲!我,我不会放过你们的,我,我明天就去定东大学,还要去报警!要死,咱们就绑着一块死,谁也跑不了!” “淡定,淡定!”赵小禹使用了九妹的口头禅,“你想绑着谁一块死,谁就必须要和你绑着一块死吗?你是释迦牟尼,还是玉皇大帝?是阎王,还是判官?你拿着生死簿吗?你最多不过把金海搞到退学,还能把他怎么样?我去沈甸镇贴贴广告,发发传单,保管你比关之琳还红!” 这时,他打量了一下白文,“哎,别说,你还真有点像关之琳!” 被称为“关之琳”的白文并没有半点高兴,气得说不出话来,眼眶中蓄满了泪水。 赵小禹接着说:“对了,我还要给你们绒衫厂贴广告,发传单,费用你不用愁,我虽然没有两万块,这点钱还是能出得起的。哦,你还偷了厂里不少羊绒纱吧?听说那东西很值钱,我得告诉你们领导去,让他们查查账……” “你——”白文颤抖地说,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你简直坏透了!” “坏吗?好吧,是有一点,但坏透了还谈不上。”赵小禹忽然叹了口气,神情有点颓废,“我从小就想当个坏人,于是跟着身边的坏人学各种坏,奈何才疏学浅,只能学到皮毛,学不到精髓。今天你又教了我一招,不好意思,有点用力过猛,一不小心,青出于蓝胜于蓝了。我这个人心眼儿小,装不下太多事,别人给我什么,我就必须马上还回去,不然觉都睡不香,吃饭都没胃口。你给我喂颗红枣,我就请你吃蟠桃;你扎我一刀,我就让你吃枪子儿。” 白文终于平静了,擦了擦眼泪,面如死灰,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我给你喂过红枣,可是你吃吗?” “咳咳,不吃!”赵小禹关了顶灯,把车调转头,向市区的方向驶去,又补充了一句,“你的红枣用敌敌畏泡过。” 走在半路上,赵小禹又说:“我挺不理解你的,你给你男朋友他爸筹钱看病,按理说,你应该很爱他啊,可是为什么又要这样?绿也是爱的一种方式吗?我也挺不理解你男朋友的,你家出了这么大事,都家破人亡了,他怎么还忍心向你伸手要钱?我劝你清醒点吧。” 白文不再搭理他。 赵小禹知道白文住在绒衫厂的职工公寓,就把车开到了那里。 车停在路边,白文下了车,走了两步,站住了,回头看着驾驶室。 赵小禹放下玻璃,问道:“关之琳小姐,还有什么指示?” “我,”白文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地说,“我会诅咒你一辈子的,祝你不得好死!” “谢谢,我也不想好死,我只想老死!”赵小禹笑笑,“那就祝你长命百岁吧,可别死在我前头,不然后半辈子没人诅咒我,我还活得不自在呢。” 白文上了公寓楼,后面的金海下了车,坐到副驾上。 “海儿啊,哥真的佩服死你了,六体投地!”赵小禹长叹一声,开动了车子。 危险解除,金海总算松了口气,头脑又活跃了起来,忽然说:“你也觉得她长得像关之琳?我也觉得像!尤其是那对眼睛,睁大的时候,特别像!就是眉毛不太好看,太粗太重了,像男人。不过嘴比关之琳好看……” 他说得眉飞色舞,说着说着,忽然住口了,因为他看到,赵小禹正在怒目圆睁地瞪着他。 他低下了头,等待着赵小禹的口诛笔伐。 “金海,”赵小禹的口气并不严厉,“你知道,为什么大头长在上面,小头长在下面吗?” 金海尴尬地摇摇头。 “因为老天让你多用大头,少用小头,用大头才能干大事,当大人物;用小头只能干小事,当小人物。大头用好了,小头跟上享福;小头用多了,大头跟上遭殃,你把顺序搞反了。” 金海以为,白文再不会骚扰他了。 许多天后,金海快把白文忘记了,白文却又忽然打来了传呼。 金海起先没复机,可是白文接二连三地打来,似有什么急事。 金海咬咬牙,给白文回了电话,白文告诉他:“我怀孕了,是你的!” 第399章 损德折寿的事 一直以来强势和冷傲的白文,今天却六神无主了。 她哭哭啼啼地说,她开始根本没往金海身上想,毕竟和金海只有一次,但她的男朋友米乐平也不承认,说他走了这么长时间了,不可能是他的。 白文又仔细算了算日子,觉得是金海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她上次和男朋友是在安全期,而和金海正是在危险期,中途隔着十来天。 白文彻底放下了富家千金的架子,请求金海娶她。 金海虽然得了便宜,但对白文的不洁一直耿耿于怀,仿佛她玷污了他的清白似的,他当然不可能当这个冤大头,他现在跟着赵小禹学会了对付白文的“杀手锏”。 “那孩子百分之百不是我的,我和你再没有任何瓜葛,如果你再骚扰我,我就去告你们领导,说你偷了厂里的羊绒纱!” 这一招果然奏效,白文歇斯底里地咆哮了一顿,骂了一顿金海和赵小禹后,就挂了电话,再没骚扰金海。 直到冬天时,金海在与赵小禹的一次聊天中,不小心漏了几句嘴,在赵小禹的反复追问下,金海说了实话,赵小禹略感不安,犹豫了一会儿,打了白文的手机,系统提示关机。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白文在金海和赵小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但赵小禹很生气,对金海大发雷霆,说他帮助金海对付白文,是损德折寿的事,难怪白文说自己“不得好死”。 他告诉金海,如果再有这样的事,就算对方是头母猪,金海也必须把她娶回家,否则他就和对方一起收拾金海。 (作者注:白文在本文中再不会出现,如有关心白文的读者,可以阅读作者的上一本已完结的书——《债》) 胡明乐的养猪事业进行得如火如荼。 他每天早出晚归,到野外拓土坯,孙桂香要帮他,他说:“可别,不然小禹非得收拾我!” 土坯拓好,晾晒得差不多了,胡明乐就开上四轮车,一车一车地往回拉。 不得不说,他干活很有一套。 农村人做泥水活,往往是全家出动,一个砌墙的,要配两个打下手的,一个铲泥,一个搬坯子,因为和好的泥,当天必须用完,速度必须要快。 但胡明乐就一个人做。 每天早晨,他先和一小堆泥,放在那里醒着,然后开上四轮车拉一车土坯回来,也不卸,就在车斗上放着,搬一块,砌一块。 到了中午,一堆泥用完了,一车土坯也用完了。 下午接着和泥、拉土坯、砌墙,周而复始,不慌不忙,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轻松。 孙桂香又要帮忙,胡明乐又说:“可别,不然小禹非得收拾我!” 孙桂香咕哝道:“你把他妈都睡了,还怕他?” 胡明乐尴尬地笑笑,急忙岔开话题。 赵小禹中途回来,看到盖了半截的猪圈,说:“你盖也白盖,我看你到时候拿什么捉猪崽?” 胡明乐又尴尬地笑笑,继续盖。 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猪圈就盖好了,半人多高,搭了三分之一的顶,顶上镶了一圈红砖,红砖是以前盖房时剩下的,里外都刷了白灰,虽然和“一砖到顶”的整个院子有点不搭,但也别具一番风味,仿佛皇宫的后花园。 某个周末,赵小禹回家,胡明乐扭扭捏捏地对赵小禹说:“小禹,给我借点钱,我打听好猪崽了,冬天一卖掉猪肉,我就还你。” 赵小禹哼了一声:“我说什么来着?你盖也是白盖,不借!” 但他当天就去县城取了钱,和胡明乐一起去把猪崽子捉了回来。 放了两挂鞭炮,几个麻雷,吃了一顿好的,胡明乐的养猪场就算正式开业了。 赵小禹还用红油漆,在猪圈的白墙上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明乐养猪厂。 觉得不对,又在“厂”字上画了个大叉,在后面添了个“场”字。 还贴心地给十个猪崽分别取了名字,从“明乐一号”到“明乐十号”。 又给胡明乐取了个新称谓——胡场长,后来全村的人也都叫他胡场长,尽管未必是尊敬。 这天吃过晚饭,大家正在西厢房的客厅里看电视,赵小禹端着一钵子凉拌豆芽菜,提着一瓶黄水老酒,站在门口说:“胡场长,咱俩去你屋喝点儿。” 胡明乐疑惑:“你不是不喝酒吗?” 赵小禹说:“这不庆祝你的养猪场开业嘛,破个例。” 两人从西厢房出来,刚进胡明乐的房间,金海跟了进来。 赵小禹问:“你有事?” 金海说:“我妈说,让我也跟你们唠唠。” “小孩子家家的,唠什么唠?”赵小禹把金海推出门外,关上门,又将门销插上。 胡明乐奇怪:“金海也是大人了,喝点也没什么,再说以前也喝过。” 赵小禹说:“今天的场合,他不宜参与。” 胡明乐料到赵小禹要说重要的事,便也不再说什么。 两人把床头柜搬到床中间的位置,胡明乐坐在床上,赵小禹坐在胡明乐的轮椅上。 床头柜很小,只能放下一个钵子,两个酒杯,两个水杯,酒瓶和茶壶放在地上。 赵小禹一连提议了三杯酒,一祝胡明乐的养猪厂越办越红火,二祝胡明乐的身体越来越强健,三祝这个家的人越来越有钱,越来越有情。 喝完了三杯酒,赵小禹就把酒杯扣在柜子上,以茶代酒,陪胡明乐。 两人开始只谈养猪的事。 胡明乐说,今年春播时,他故意让孙桂香留下几分地,准备种些苦菜、甜苣之类的野菜喂猪。 这些野菜极易生长,根本不用人管,但是很有营养,猪也很爱吃。 十来亩小麦,到时候能产一千多斤麦麸,再买两千斤玉米,到公社的加工厂磨成粉,再粉碎些葵花汁子,基本就够用了。 当然,免不了要喂饲料。 赵小禹说:“反正不能让我妈受累。” 胡明乐说:“你放心,不会的,我一个人能干得了,其实喂十头猪,和喂两头猪,没增加多少活。” 谈完了养猪的话题,赵小禹忽然变得坐立不安起来,他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个红盒子来,扔在胡明乐的怀里,说:“以后用这个,别搞出人命来。” 胡明乐拿起盒子一看,脸顿时红了一半。 那是一盒避孕套。 第400章 全世界最快乐的事 “你,知道了?”胡明乐紧张地捏着那个红盒子,好像一个做了坏事被老师发现的小学生一样。 “切!你们整天眉来眼去的,我又不是傻子。” “你,你,”胡明乐的脸更红了,“你不怪我?” “怪你有屁用,我妈喜欢你嘛。”赵小禹白了胡明乐一眼,“我看你个老东西就得躺下才行呢,一站起来,就不老实了。” 胡明乐难为情地笑笑。 “你和武玉凤的事,我妈知道不?”赵小禹又问。 胡明乐惭愧地摇摇头。 “那你就是骗她了呗?” “我……” “我不想教训你了,”赵小禹叹口气,“要骗,你就骗她一辈子,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些事,要把那个女人彻底忘记,一心一意对我妈好,否则就及早告诉她。你如果敢朝三暮四,让我妈伤心的话,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小禹,不会的,”胡明乐诚恳地说,“我再不会沾染任何女人!” 赵小禹点点头:“平心而论,你还算个好男人,但我妈老了,这是事实,女人本来比男人老得快,她又比你年龄大。她只能是一天比一天老,不会再如花似玉,但你就是在这个年纪选择她的,就要对她的后半生负责,你要做好这个准备。” “嗯,我知道,我做好准备了。” “好!”赵小禹把自己的酒杯翻转,倒满酒,端起来,“胡叔,我敬你!” 胡明乐双手接过,一口干了。 “你们是怎么打算的?是结婚,还是就这样暗中往来?”赵小禹又问。 胡明乐说:“我的意思是结婚,你们上学一走,全院就剩下我们两个了,风言风语不好听,我们一结婚,他们也就没话说了。但是你妈有点不愿意,又说什么克夫的话,说真的,我不怕那些……” “你怕个屁啊!我妈本来就不克夫,还旺夫!”赵小禹打断了他。 “我也说那是封建迷信,可是你妈总是躲躲闪闪的。另外,你妈怕金海不同意。” 赵小禹默然,金海倒确实是个问题。 别看金海自己找对象找得很勤,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姑娘,都收入他的后宫,却很反对母亲嫁人。 在一次回家的途中,赵小禹忽然问金海:“男女那点事,真的那么好吗?” “干嘛要问我?”金海警觉地反问。 “我不懂嘛,孔子都说了,要不耻下问,三人行,必有我师,在这个事上,你绝对是我的老师。” “我不信你和赵筱雨没有过。” “我们真没有过。” “和别的女人呢?” “我哪还有别的女人啊?”赵小禹说着,忽然想起在十八岁那年的那个夏夜,魏巧梅把他从睡梦中折磨醒来,那种感觉真的不太美好。 也许就是那次不美好的经历,让他和赵筱雨在一起时,总是不敢轻易尝试,总是担心打开那扇门以后,会放出一个妖魔鬼怪来,会破坏一切美好。 其实,赵筱雨现在很爱他,只要他孜孜不倦地要求,她八成会同意的。 要说美好的时候,也是有过的,那就是在梦里。 但梦里的感觉很模糊,没有任何过程和细节,有时甚至连对象都面目不清,情节更是毫无逻辑,忽然之间就排山倒海了。 有一次,他梦见和赵筱雨在一起,两人站在夕阳下抱了抱,感觉就来了,哗哗一阵就完了。 然而下一刻,他却回到了童年,和许清涯并排躺在西沙窝的沙丘上,许清涯喂他吃沙枣,喂他一颗,她就笑一阵,直到把他笑醒。 但梦里的他,觉得这一切合情合理,仿佛本该如此。 类似的梦,他做过好多回,在充满欲望的时候,他就和赵筱雨在一起,欲望释放完以后,赵筱雨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角色就换成了童年时代的许清涯。 每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他就自责不已,暗骂自己太邪恶,但他自觉从未对许清涯动过歪脑筋。 许清涯在他梦里出现的几率不多,但每次出现的时间点很特殊,总是在他和赵筱雨“激情”之后出现,在梦的剧情里,她俩就像是一个人。 “你是在取笑我吧?”金海不高兴地说。 “没有,是请教。”赵小禹真诚地说,“我很想知道,那事到底是什么感受。” “你这是想要尝试吗?” “嗯,好的话,就试试,反正闲着也是尿尿。” “真的要我说?” “真的啊!” “你平时不是最反感我说这些吗?总感觉你是在给我挖坑。” “我没反感你说这些,我是反感你做的那些事,朝三暮四的。”赵小禹有点生气,“你如果认认真真地谈一个,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好吧。”金海咳嗽了两声,“这个事,是全世界最快乐的事!” 他首先高屋建瓴地做了个全盘总结。 “吃饭止饿,喝水止渴,疼了要叫,痒了要挠,但这个事,远比吃饭喝水有意义得多,它不是简单地释放欲望,消除身体上的不适,整个过程,就是一场修行,身心合一,可以调动起全身所有的细胞和神经,可以达到灵魂飞升……” 金海不愧是学文的,一说起这个来就滔滔不绝,加上他常看乡村文,各种文词、修饰和“专业术语”应用得炉火纯青,把赵小禹听得口干舌燥,恨不得立刻跑到省城,去见他的女朋友。 金海说完,赵小禹又问:“那么女人呢,也是这样的感受吗?” 金海侃侃而谈:“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一篇专业论文,说女人在这件事上获得的愉悦感,超过男人几十倍,她们其实比男人更需要,只是她们比男人懂得克制而已。” 他又运用他的专业特长,讲了个历史事件。 “李世民知道吧?” “唐太宗嘛。” “对,就是他。”金海说,“李世民的妹妹丹阳公主嫁给薛万彻,由于薛万彻不懂得行房之道,惹得丹阳公主不高兴。李世民听说后,就把几个妹夫和姐夫召来,对他们进行性教育,说国事固然重要,但男女之事也不能落下。你想想,一国的国君,还有公主,都把这事看得这么重要,何况咱们凡夫俗子呢?” 赵小禹心里想,你这一天天看的是些什么书啊? 但嘴上却说:“年轻女子是这样吧,老了应该就不行了吧?” “谁说的?大错特错!”金海立刻反驳,“你没听说过,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能吸土吗?越老越厉害!” 赵小禹吞吞吐吐地说:“妈妈五十多了,你说她是不是也挺厉害的?” 第401章 说服 金海恼了,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 尽管他从小到大怕赵小禹,但为了母亲的尊严,他还是握紧了拳头。 他完全把赵小禹这句话视作是对母亲的侮辱,这和小时候被村里的娃娃骂“x你妈”完全是不同的。 他怒视着赵小禹,他发誓,只要赵小禹敢继续这个话题,他就一拳打过去。 对,就照着那张恬不知耻的脸,照着那张信口开河的烂嘴,打得他满地找牙! 赵小禹大概也觉得,和弟弟讨论母亲的“性问题”,有点离经叛道,所以他没敢看金海,目视前方。 “咱们是不是也该给妈妈找个老伴儿了。”他换了一种说法。 金海的拳头到底没敢打过去,他原谅了自己的懦弱,因为赵小禹补充的这句话,让问题的性质变了,由“性欲”变成了“爱情”。 但他兀自恼怒着。 赵小禹见他半天没说话,便转头看他,便看到了他脸上的恼怒。 “你咋了?”赵小禹问。 “别再跟我说这个无聊的问题!”金海冷冷地说。 “咋无聊了?”赵小禹也不高兴了,“你左一个右一个地找女人,妈妈为了咱们辛苦了半辈子,我想给他找个老伴儿就无聊了?” “她要老伴干什么?” “那你要女人干什么?” “那能一样吗?” “那咋不一样?” “她现在又没老到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就算到了那一天,我会照顾他的,不用你!”金海赌气地说。 “你啊你!”赵小禹伸出食指,凭空指了指,“那我养活你一辈子,你也不许找老婆,行不行?刚才你还说,那事比吃饭喝水都重要,还夸唐太宗开明,怎么轮到妈妈这里,一切就不同了?” “你真不孝,居然这样谈论妈妈。”金海哽咽了,眼眶里泛出泪花。 “这样谈论怎么了?”既然撕开了脸面,赵小禹也就无所顾忌了,“你有需要,妈妈也有需要,她也是人,真正的孝顺,不是把娘老子当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而是把他们当成真正的人,要满足他们真正的需要!孝顺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也不是让自己安心的,是让父母开心的;不是要给你想给的,而是要给他们想要的!” “你怎么知道我妈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啊,但你既然说,那事那么重要,我想妈妈应该也想要吧。”赵小禹本不想讨论长辈的性问题,但觉得谈到性,也许金海最能理解,“你刚才把那事描绘得那么美好,放在妈妈身上,怎么就龌龊了?不应该更美好吗?” “她都五十多了!”金海带着哭腔喊道,他觉得这个话题太大逆不道了。 “你刚才不是说的,五十坐地……”赵小禹没有说下去,那后面几个字确实太难听了,“就因为她五十多了,咱们才更得抓紧,以前咱们年龄小,不懂成年人的苦,现在咱们成年了,就该让妈妈好好享受享受……不不不,我说的享受,不是指那个,我说的是多方面的。再说,咱们都不在她跟前,她身边总得有个说话的人吧?头疼脑热,总得有个端药递水的人吧?” 金海没再争辩,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趴在前面的台子上。 赵小禹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摸着金海的脖颈,柔声安慰道:“金海,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本来你和妈妈过得挺好的,先后有那么多的外人加入进来,让你反而成了一个外人,我很理解你。但是,哥从来没把你当成过外人,真的,你想想,不管你遇到什么事,哥是不是都站在你前面?哥不是装模作样,哥是真的亲你呢!” 金海不哭了,坐直了身体,把赵小禹的手扒拉开,擦了擦眼泪。 “其实你仔细想想,一切就都想通了。”赵小禹没介意金海的冷漠,“我爷爷,是我的爷爷,我爸爸是我的爸爸,好像和你没关系,但是小蛇,是我爸的亲闺女,又是你的亲妹妹,你看看,这不都能联系上吗?怎么就是外人了?” 停顿了一下,又说:“要说外人,那就是老胡和芳芳了,但是这两个人,你能把他们当成外人吗?老胡多好啊,一个人给咱们家盖起那么大一套院子,现在又办起了养猪场。芳芳就更不用说了,这么多年,就像个丫鬟似的。” “嗯,芳芳是挺好的。”金海现在也很满意这个女学生,一到周末或假期,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和胡芳芳在一起。 赵小禹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把另一个重要人物引了出来。 “假如,我是说假如,老胡如果和妈妈结了婚,咱们这一家子,就成了真正的一家子了,你又多了一个妹妹,多好……” 金海的脸色在不断变化着,这时他打断了赵小禹的话:“是不是老胡和你说了什么?” “嗯。”赵小禹点点头,“老胡一直喜欢妈妈,在他没瘫痪之前就喜欢了,现在他好了,跟我说,他有这个意思,我也想促成这件事。” “唉,又得惹村里人笑话。”金海嘟囔了一句。 “明媒正娶,光明正大,有什么可笑话的?”赵小禹说,“你想想,咱们平时不在家,家里只有老胡和妈妈,你说这干柴烈火的,要是发生点什么事,那才会惹人笑话呢。” “我妈不是那种人!”金海涨红了脸吼道。 “对对对,妈妈肯定不是那种人。”赵小禹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但这种事,和是不是那种人没有关系,感情上来不由人,你想想,假如你整天和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住在一个院子里,白天各忙各的,晚上大门一锁,长夜漫漫,你能保证不对她动心思?李晓霞不就是个例子吗?你能说她是个淫娃荡妇吗?事实上,她把宝贵的第一次都给了你。” 说起这个来,金海自觉理亏,但他还是不想认输:“我妈是不会喜欢老胡的。” “这个我不知道,但是你也未必知道。”赵小禹说,“你没觉得,自从老胡站起来以后,妈妈就爱打扮了吗?” 金海愣住了,母亲确实是爱打扮了,但他从未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来考虑。 第402章 形式主义 2003年的夏天,金海大学毕业了,赵小禹把他安排进酒厂,在企管部任职。 金海对这份工作很不满意。 一是不能学以致用。 他学的是历史,偏向于古代史,和酿酒根本不沾一点边。 二是待遇一般,和赵小禹、陈慧之流差着很大一截,这让一直以来自命不凡的他,心里很是不爽,分明他是最优秀的,结果他成了最垫底的。 三是他觉得,这个厂的所有人都有眼无珠,没有一个识货的。 赵小禹领着金海去见赵丁旺时,赵丁旺随便询问了他几句,便对赵小禹说:“到企管部吧,你和刘主任接洽一下。” 为了这场面试,金海事先做了大量工作,翻了不知多少本书籍,写了上千字的面试宣言,背得滚瓜烂熟,最后却全无用武之地。 接下来,赵小禹领着金海去了综合办,见到了身形矮胖的刘主任。 赵小禹得意洋洋地将金海的毕业证拍在刘主任面前:“老刘,我弟弟,金海,赵厂长让他去企管部。” 刘主任拿起毕业证,从里到外仔细研究了一遍,呀了一声:“赵助理你还别说,这个毕业证,是我目前见过最真的一个!哪做的啊?” 金海气得差点吐血,觉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赵小禹也是哭笑不得:“老刘啊,有没有一种可能,它本来就是真的?” “是吗?” “是啊!”赵小禹搂一搂金海的肩膀,“刚从定东大学毕业,当年县一中的高材生,是我们乡第一位大学生!老刘啊,你这眼睛没问题,脑子就差点意思了。” 刘主任又把毕业证仔细研究了一番:“我说怎么这么真呢,没想到咱们定东市也有大学啊!” “老刘,你在水瓮里活着吗?”赵小禹笑道,“定东大学建校快二十年了,你一个管人事的,竟然不知道?” 刘主任也不装腔作势,直接承认了自己的孤陋寡闻:“是啊,我从没听说过,咱们厂也从没招过这个学校的学生。” 晃了晃手中的毕业证,“这是专科,还是中专?” 金海又差一点吐血。 “你直接说成小学算了!”赵小禹拍着桌子笑道,“这是本科,正儿八经的本科!刚说你的眼睛没问题,咋还分不清专科和本科呢?” 刘主任这才肃然起敬了,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对不起啊,是我冒失了。” 回身从文件柜里拿出一个文件盒,“那还是老样子,赵助理,你再辛苦一下。” 于是,似曾相识的情节再次上演。 赵小禹领着金海进了会议室,填了若干表格,开始考试。 与以往不同的是,金海不像赵小禹当初那样激动,也不像李晓霞当初那样懵圈,更不像陈慧当初那样得意,他全程黑着脸,仿佛和整个酒厂苦大仇深。 当开始考试,赵小禹将印满答案的一张纸放在他面前,让他不要超过九十分时,他终于爆发了,将答案扒拉在地下。 “我凭实力考!” “好,你凭实力,你清高,”赵小禹笑笑,“你其实也可以凭实力找工作的。” 金海哑口无言了。 临毕业那段时间,各种用人单位经常去学校开招聘会,可多数是要理工类专业的学生,文科类专业的学生很少有人问津。 尤其是他们学历史的,简直成了一个笑话,在校期间个个得意非凡,仿佛是天之骄子,因为历史专业的高考分数偏高一些,而到了找工作时,一个个都傻了眼,没有哪个企业需要一个研究历史的,似乎除了考编,除了当老师,再没有其他路可走。 考编何其难啊,当老师也不容易,况且金海学的历史,还不是师范类的专业。 当然,家里有背景的,有关系的,则另当别论。 定东市的产业结构单调,除了有几家羊绒衫厂外,就是周边的一些煤矿,金海曾到这些企业应聘过,可是除了一线工人外,没有缺人的岗位。 一个管人事的经理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好的岗位,都是皇亲国戚,你是吗?” 金海觉得这个用各种关系编织起来的社会,对像他一样有着真才实学的人太不公平,太不友好了,然而他却无可奈何,就连区区一个小酒厂,也是充满了关系。 而此时,他还不得不利用赵小禹的关系。 金海的胸中憋着一团火气,却不知朝谁撒。 直到看到语文的作文题目时,他的情绪才找到了一个发泄口。 作文题目是,“试论弄虚作假行为对企业的危害”。 真是太讽刺了!金海简直想笑。 稍微酝酿了一下,金海就开始奋笔疾书。 他直接以这次求职过程做为素材,通过一番纵横捭阖的论述后,最后发出了灵魂十连问: 这样的考试有何意义? 形式主义为何大行其道? 为什么不能公开公正地选拔人才? 做企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 他一时灵感突发,完全进入了忘我的状态,下笔如有神,写得是酣畅淋漓,如他所描述的“做那事”时的感受一样,达到了身心合一,灵魂飞升的境界,简直要高潮了。 他以为,当赵小禹看到这篇文章时,一定会后悔当年没有好好读书。 当刘主任看到这篇文章时,一定会后悔自己刚才质疑他学历的鲁莽行为。 当赵丁旺看到这篇文章时,一定会拍案叫绝,然后激动地致电企管部的部长:“让那个金、金海到、到我办公室来,我要和他当、当面谈谈!” 在他的想象中,赵丁旺已经激动到口吃。 然而,当看到赵小禹阅卷时的状态,他的一颗火热的心,立刻坠入了冰窟。 赵小禹阅卷时,金海一直站在他身后,以便及时纠正他的误判。 先阅数学卷。 赵小禹对照着答案,逐题阅判。 和答案一致的,他就用红笔打个对号;和答案不一致的,他就打个叉号。 金海不时地和他争辩,说他的答案也没问题,只是方法不一样,结果是一样的。 赵小禹问一句“是吗”,金海正要给他详细讲解过程时,他已经将叉号改成对号了。 赵小禹一边阅卷,一边按着计算器计算着分数,计算到82分时,就不往上加了,剩下的题全打了叉号。 金海又要和他争辩,赵小禹说:“和答案有一点不一样,就是错的,谁有耐心听你讲解啊?” 有些很明显是对的题,赵小禹也看不过去了,就又改成了对号,正当金海沾沾自喜时,赵小禹又将前面判过的某个对的题改成错的。 总之,分数定死在82分,对错无所谓。 金海明白了,这又是形式主义! 阅语文卷时,金海有些灰心,也没仔细看,直到阅到作文时,他才打起了精神。 然而赵小禹又拿起了计算器,加到最后的作文时,是69分,他直接给了作文15分,然后在卷首分数栏里填上总分:84。 “你看都没看,凭什么给出15分?”金海叫道,“你哪怕看一个字,也是对我劳动的一种尊重啊!” 赵小禹笑笑:“你的作文没问题,不用看!” “30分的作文,你只给15分,你管这叫没问题?” “别纠结这些了,你的目的是进厂,不是考第一名!”赵小禹有些生气。 金海还想说什么,但觉得没必要了,又是形式主义。 他只希望,赵丁旺能看到他的作文,然后把玩忽职守的赵小禹狠狠地教训一顿。 第403章 企管部的工作 有眼无珠的,不只是刘主任,连企管部的人也一样。 除了金海,企管部还有三个人,都是女的。 一个奇丑无比的老娘们儿是部长,姓钟讳雪花,尊称钟部长。 另外两个也好不到哪去。 一个是乔姐,三十来岁,大盘子脸,满脸麻子,整张脸像一张芝麻饼,还有点胖,还是那种松塌塌的胖,金海纵然荷尔蒙爆棚,也对她提不起一点性欲。 一个名叫张丽,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个子刚到一米五,长得挺清秀的,也挺可爱的,就是满脸的青春痘,那是一张金海见过的,青春痘密度最大的脸,用密密麻麻来形容,毫不为过。 金海想,以后她老公亲她,都没地方下嘴。 钟雪花听说金海是个大学生,很感兴趣,但当她得知是定东大学时,她的兴趣就减半了,表现出和刘主任一样的孤陋寡闻:“定东市竟然有大学?真是不可思议!” 当她看到金海所学的专业是历史时,就兴趣全无了。 “管理你是一点都不懂吧?那得从头开始学,小乔和小张已经轻车熟路了,以后就是你的师傅,你要虚心向她们学习。” 张丽是九十年代末的中专生,是个农村女孩。 她当年报考中专时,和当地的乡政府签过就业协议,四年后中专毕业,当她拿着“国家任务”的派遣证到当地人劳局报到时,却被告知没有岗位,后来听说是被人顶了。 那时被顶了岗位的,可不只是她一个人,是很大的一批。 这批人聚众上访,政府迫于压力,最后把他们推荐到企业就业。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张丽竟然以为,金海的学历不如她的,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于是金海明白,在这个酒厂,越是没学历的,越会得到重用,比如赵小禹和陈慧;越是学历高的,越会被轻视,比如自己。 最令金海不爽的是,他遇见了李晓霞。 这不仅仅是不爽了,简直有点胆战心惊。 在此之前,赵小禹从没告诉过他,李晓霞早已调回到酒厂,否则他死也不会来酒厂的,宁愿去喝点公司卖酒。 赵小禹曾征询过金海的意见,说喝点公司和老酒公司都是以销售为主,销售是金海的弱项,其他闲杂岗位待遇很低,且没有保障,没等金海思考,他就替金海做了决定:“你去酒厂吧,你的学历,从事行政岗位正合适!” 偏偏企管部几乎天天要和李晓霞所在的文印室打交道,印各种文件,表格,会议纪要,检查通报等。 自从和白文有过亲密关系后,金海就对李晓霞彻底失去了兴趣。 吃过鲜美的蟠桃,就很难再下咽干瘪的红枣。 金海想,现在就算是李晓霞脱光衣服,躺在他面前,他也懒得看一眼的,哪怕用手呢。 白文不仅人长得漂亮,身体结构也很奇特,ktv包厢里的激情三分钟,让金海难以忘怀,那真的是个“在外是淑女,在家是妓女”的人间尤物。 金海有时甚至想,如果白文怀的那个孩子是他的就好了,他可以不计较她的过去,至少下半辈子有福了。 然而李晓霞却不自知,竟自作多情地以为,金海想和她重叙前缘。 每当金海去企管部印材料时,李晓霞能躲则躲,不能躲就说:“你先出去吧,十分钟以后再过来。” 甚至有一次下班,李晓霞把正要回家的金海叫住,让他辞职回避,简直不可理喻。 金海当然不会为了她辞职。 在遇见李晓霞之前,金海觉得自己的工作不好;在遇见李晓霞之后,他就觉得自己的工作好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比不过赵小禹和陈慧,还比不过你? 文印室只是个隶属于综合办的后勤部门,说白了,就是打杂的,而企管部是全厂最高的权力机构。 李晓霞让金海获得了平衡,也仿佛找到了人生价值。 企管部是全厂最高的权力机构,这话可不是金海说的,是赵丁旺亲口说的。 企管部主要负责质量体系的运行工作,对全厂的所有部门和所有员工,都要进行监督和纠正,可以说是手持“尚方宝剑”,上斩君主,下斩奸臣。 金海一到岗,跟着乔姐和张丽学习了几天,钟雪花女部长就交给他一项重要的工作,让他深入到各部门、各科室、各车间、各工序,和他们的负责人一起修改他们的操作规程、作业指导书、岗位职责、程序文件、工作流程和企业标准等文件,管理俗语叫做“文件的适宜性评审”。 这项工作没有难度,也不用懂得太多,只须拿出原有的文件,逐词逐句地和相关负责人核实,文件上所规定的,是否适用于当下工作,如不适用,请说出原因,是否需要修改,修改的依据是什么等。 最后根据修改的内容多少,确定修改方式是划改、增加、删除、换页还是换版,下达《文件修改通知书》,以后不定期检查和纠正,检查中出现的问题要进行罚款和通报。 全厂的人都对企管部的人很尊敬,尽管只是表面上的尊敬;都对企管部的工作全力支持,尽管只是不情愿地支持。 所以,不管金海去了哪个部门,大家都笑脸相迎,口称领导,让座端茶,假如负责人顾不上,就会委派专人接待他,这让金海倍觉有面子,有时难免摆摆架子,打打官腔。 前面说过,企管部管着全厂的所有部门和所有人,包括几个副总,包括赵丁旺,金海把下面的文件全部修改完以后,就开始修改几个副总的文件。 这个工作不好做,副总们都不配合他,更没有耐心和他面对面坐下来,逐条研究那些枯燥无聊的文件,往往一句话打发他:“我这里没问题,不用改!” 每当这时,金海就翻开某份文件,说这份文件上的某一条,和另一份文件上的某一条自相矛盾,需要修改一处,或者两处都改。 领导总是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说了算,你想咋改就咋改!” 金海将这一情况汇报给钟雪花,钟雪花叹口气:“规矩都是他们破的,算了,等认证的时候,被查出来再说吧。” 金海建功心切,就想破这个局,就把矛头对准了赵小禹。 第404章 电脑游戏 赵小禹上学走后,酒厂总经理助理的职位还保留着,涉及到他的各种文件也都保留着,按照质量管理体系的原则,这些文件必须要进行大面积地修改。 于是,金海给赵小禹打电话,让他抽空来厂里一趟。 赵小禹说:“你脑子进水了吧,我的文件改个屁啊,再改也执行不下去,我现在根本就不管厂里的事!” 金海说:“你还是回来一趟吧,很多内容都要向你确认!” 赵小禹说:“那你把那些文件带上,周末回家说。” 金海说:“这是公事,最好还是在厂里办。” 最后赵小禹只能妥协,说他周末回厂里。 那个周五的傍晚,赵小禹开着桑塔纳,气冲冲地回到酒厂,金海倒是很尽责,一直坐在办公室里等着他。 其实自从上班后,金海每天下班都很晚回家。 他现在住在陈慧那里,按理说,他应该很“恋家”才对,但是陈慧似乎对他保持着很大的戒心,下班一回到家,吃完饭,就回自己的屋里学习去了,即使没到睡觉的时候,她也要从里锁着门,这让金海很受侮辱,于是就赌气不回家。 每天下班后,金海到职工食堂随便吃点,就回到办公室,直到快要睡觉时才回家,有时甚至通宵不回。 其实,除了赌气外,更主要的原因是,金海迷上了电脑。 电脑在那时虽然不算个新鲜玩意儿,但对金海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他上了四年大学,只在网吧里玩过电脑,他的专业不开设电脑课,定东大学的机房管理很严格,不对非专业学生开放。 企管部人手一台电脑,只要不耽误工作,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金海的学习能力超乎常人,上班没多久,就把电脑玩得得心应手了。 这得益于办公室里放着好几本电脑方面的书籍,金海一遇到不会的,就去翻它们。 尽管他的工作,只需粗通文字编辑软件就已足够,但他更愿意涉猎其他方面的电脑知识。 他最感兴趣的,就是各种游戏。 他买来各种游戏光碟,装进自己的电脑里,一下班就开始玩。 有时上班也玩,还充当起了三个女人的游戏教练。 这帮蠢货,每人抱着一台电脑,竟然只会打字,最多不过翻翻扑克,扫扫雷,玩点单细胞的小游戏,对她们来说,金海的电脑水平足够当专家了,这也让金海又收获了些许自信和成就感。 最近,金海迷上了一款名叫《尾行》的岛国游戏。 县城有几家电脑门市部,卖电脑,修电脑,回收旧电脑,兼卖各种电脑软件。 这些软件都是盗版的,价格很便宜,贵的不过十块钱一张,便宜的只要三五块钱一张。 金海在玩完若干个游戏后,又来到一家电脑门市部,正当他不知该选哪款游戏而愁眉苦脸时,老板将一张碟片递到他面前:“玩这个吧,这个好玩。” 金海接过那张碟片,见包装盒上画着四个穿着暴露,形状各异的性感美少女,他的眼睛顿时一亮,心顿时一动,脸顿时烫了起来。 游戏的名字叫《尾行》。 “这,这是什么?”他问。 “你玩就知道了。” “多少钱?” “五十。” “啊,这么贵?” “贵有贵的好处,我保证你买过不后悔。”老板的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笑,说着又拿过一张彩纸递给金海:“这是攻略,你可以照着这上面玩。” 金海接过那张纸,看了几行,就果断地慷慨解囊了,连讨价还价都忘了。 忐忑地回到酒厂,在安装游戏的过程中,金海其实是不相信老板的话的,这世界上哪有那样的游戏? 看色情影碟就够刺激的了,还能和里面的女主互动,那岂不是要刺激死吗? 当安装成功,游戏画面出现时,金海就有点信了。 当通过鼠标和键盘,让游戏里的第一女主千娇百媚的扭动和呻吟时,他不仅彻底信了,还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大喊一声:“值!” 这款游戏的难度不大,在攻略的帮助下,金海只用了一个通宵就玩完了主线剧情,和四个性感美少女进行了十几次的互动。 其后每天晚上,金海又反复地玩,解锁更多的支线剧情。 但今天他没玩,他怕被赵小禹发现,赵小禹上的那所所谓的大学,管理很不正规,很有可能提前放学。 果然,金海去职工食堂吃过饭,在办公室里坐了不到一个小时,门就被赵小禹一脚踹开了。 “你发什么神经呢,光上了几天班,就以为自己是老大了?” 金海很绅士地一笑,指指对面的座位:“来,辛苦一下,咱们把你这点文件弄一下。” “弄个屁呢!”赵小禹愤愤地坐下,从金海手中接过一份文件,在桌子上啪啪地摔着,“这些文件,我就从来没看过,都不知道是用中文写的,还是用英文写的!” 金海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开始给赵小禹上课:“质量管理体系,说白了,就是过程管理,只要过程是百分之百的正确,结果也必然是百分之百正确的。如果结果出现了问题,那过程必然也出现了问题,我们就可以运用质量管理体系中的溯源系统,找出问题的根源在哪里……” “别放屁了,直接说重点,说人话!”赵小禹烦躁地拍着桌子,“赶快弄完,赶快回家,妈妈给咱们炖了驴肉,有个村有人杀了一头驴,老胡专门去买的!” 金海便停止了讲课,翻开一本《总经理助理岗位职责》念道:“本公司的总经理助理分管财务科、销售科和供应科,其职责是……” “我分管个屁啊,那都是老任的事!”赵小禹又打断了他,“我就是个要账和赖账的,要是按照文件里写的那样干,还怎么开展工作?好,就按照你们说的,‘写你要做的,做你写下的’,来,你把我要做的事,全写在文件里,第一,不择手段往回要钱;第二,不择手段赖别人的账,你写!你写啊!” 金海咂了一下嘴:“按道理,就应该这么写,怎么做的,就怎么写;怎么写的,就怎么做,否则拿什么控制过程?” “海儿啊,”赵小禹舒缓了一下语气,“要说你死板吧,搞女人可有两下子呢;要说你灵活吧,咋就钻进牛角尖出不来呢?咳咳,还是我给你上上课吧,不然你咋死的都不知道!” 第405章 赵助理的长篇大论 金海撇撇嘴:“你以为我不懂变通吗?赵厂长给我们开过会,说他很看重这套质量管理体系,不只是为了应付认证,更重要的是,让它真正地运行起来,让工厂受益。赵厂长说,但凡文件和实际不符的,一定是出了问题,不是文件出了问题,就是实际出了问题。文件出了问题,就要修改文件;实际出了问题,就要纠正工作流程,不要嫌麻烦,哪怕朝令夕改,一切都要做到有据可依,有源可溯……” 赵丁旺其实并没有给金海开过会,金海的级别,还不够参加赵丁旺的会,只是有一次赵丁旺到企管部找钟雪花谈事情,金海正好在场,就听到了赵丁旺的一些论调。 当时钟雪花提到了工作难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就你们几个老总不配合,下面的人,执行得都挺好。” 赵丁旺说:“必须配合,我全力支持你们,你们企管部有这个权力!” 这也是金海敢对赵小禹开刀的底气。 不过那次金海很受挫折,他以为他是赵小禹的弟弟,他以为他写了那么漂亮的小作文,赵丁旺一定会另眼相看他的,然而事实是,赵丁旺临走时才注意到他,指着他问钟雪花:“这是新来的?” 奶奶的,他竟然忘记了他是谁。 钟雪花说:“是新来的,是赵助理推荐来的。” 赵丁旺哦了一声:“想起来了,是鬼子赵的弟弟。” 又问金海:“你叫赵什么?” “金海。” “赵金海?” “不,不是……” 金海的话还没说完整,赵丁旺又自作聪明地哦了一声,似乎来了兴趣,脸上堆下了笑容:“那就是陈金海了,和慧慧经理是一家吧?你是她哥,还是她弟?” “不是,我就叫金海,姓金,我和赵小禹是重组家庭,和陈慧没关系。”金海硬着头皮,说出了他和赵小禹的关系,他一般是不愿意说这个的。 赵丁旺再次哦了一声,收起笑容走了。 金海心里很是不平衡,赵丁旺叫赵小禹“鬼子赵”也就算了,居然还亲昵地叫陈慧“慧慧经理”,可见人家的关系不一般,然而自己这个大学生,却一点存在感也没有。 看来,自己的小作文白写了,赵丁旺根本就没看。 赵小禹耐着性子听完金海的长篇大论,开始了自己的长篇大论—— 咳咳,金海,你是学历史的,懂得比我多。 咱们经常看一些古装电视剧,皇帝赐给谁谁谁一把尚方宝剑,这个谁谁谁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请出尚方宝剑,吓得坏人魂飞魄散,跪地求饶,看得人热血沸腾。 可是到了最后,哪个坏人是被尚方宝剑斩的? 皇帝给你尚方宝剑,原本就不是让你去斩人的,你如果非要去斩人,那你就离死不远了。 赵子龙在长坂坡单骑救主,七进七出,把刘备的儿子救回来,刘备接过自己的儿子,像丢垃圾一样丢在地上,骂道,这个小个泡,差点害死我的子龙! 有情有义,感天动地! 可是你信这话吗? 信的话,那你离死也不远了。 梁山的第二代山大王晁盖,被一个什么人射了毒箭,死了,宋江说,谁杀了那个人替晁盖哥哥报仇,谁就是梁山的山大王! 后来好像是卢俊义杀了那个人吧,宋江兑现承诺了吗? 没有吧? 你如果非让他兑现承诺,那离死就更不远了。 这都是历史事件吧? 你学历史学不出点道理来吗? “这都是演义,”金海纠正道,“历史上的梁山起义,根本没那么大的规模,除了宋江和几个少数的人以外,大部分的人都是虚构的。” 赵小禹咳咳两声—— 不管是演义,还是历史,道理差不多,总之是,领导说话,就像放屁一样。 这可不是骂人话啊,这是人生哲学,你得学会听屁闻味儿,根据屁味儿不同,判断出他为什么要放这个屁? 是肠胃坏了? 还是晚餐吃多了? 还得进一步判断出,他接下来要拉什么屎。 然后你才能投其所好,蛮干可不行! 赵丁旺也一样,他说你们企管部是最高的权力机构,你还真信啊? 那你怎么不把他开除了,你自己当厂长呢?我还能跟上沾点光! 他说全力支持你们企管部的一切工作,就真的会全力支持吗? 那都是说给你们听的,说给别人听的,傻子都明白,他是什么用意。 当然,他可能会支持,但绝对不可能全力支持,而且前提是,你不能让他感到难受。 什么叫难受? 我好歹也是个总经理助理,副总以下,数我最大,你一个小小的科员,职位没职位,资历没资历,成绩没成绩,来了二五三天,就敢颐指气使地把我从定东市叫回来,你说我难受不难受?你有种换一个人试试! 既然这事这么重要,钟雪花为什么不让我回来?那两个女的为什么不让我回来?她们不比你懂?是她们都长着脑子呢!她们怕得罪我! 还有,那些科长、部长、车间主任、工段长,等等等等,你以为他们是真的尊敬你吗?是真的怕你吗?是怕你罚款而已! 你前脚一走,他们后脚就把你的祖宗八代都骂得翻天覆地了。 企管部是个特殊的部门,说它有用,是真有用,管理全盘;说它无用,也真无用,没有它,工厂照样转。 但在企管部干几年,你学到的东西,比在其他任何岗位上学到的都全面,你得和全厂所有的部门,甚至所有的人,都打交道。 老赵把你安排在这个部门,是再合适不过了,接触的东西又多,又稍微有点权力,别人主动和你套近乎,社交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你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地锻炼一下自己。 在企管部工作,有三种干法。 一种是,认认真真地干,但也要适可而止地干,把工作干了,把朋友也交了,领导高兴,员工轻松,皆大欢喜。 一种是,混吃等死,企管部最容易混日子,因为没有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甚至没有具体工作。 比如说你这段时间修改文件,认真修改是修改,囫囵吞枣地修改,也是修改;甚至维持现状,不修改也行,不好评估成效。 三是像你这样蛮干,把所有的事都理想化,不考虑实际情况,不考虑特殊岗位,最后惹得下面的人不高兴,上面的人还不说你的好。 你是大学生,又年轻,迟早是要往上走的,很有可能被调到其他部门当负责人,你现在刚来几天,就得罪了那么多的环节干部,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 金海,我知道你一心求上进,想赶快做出点成绩来,我很高兴,但是凡事不能操之过急,要慢慢来,稳打稳扎,要与人为善。 赵小禹说得嗓子都要冒烟了,金海却来了一句:“你不也不与人为善吗?厂里的人,对你的评价并不好。” 第406章 兄弟重逢 赵小禹点点头,接着说—— 厂里的人对我评价不好就对了,因为在这个厂里,我的角色就是一把刀,就是要扎人的,不扎人那才是我的失职。 但是有人给我兜底呢,我后面还有两家公司,那才是我的主战场。 不要和我比,你比不过! 我凭着一己之力,让喝点小酒上市了;又凭着一己之力,让黄水老酒也上市了;还是凭着一己之力,给老赵顶住了财务危机;同样是凭着一己之力,让老赵在酒厂的斗争中立于不败之地,你能做到吗? 不是我自夸,就算我离开酒厂,离开那两家公司,我照样能生存下去,实在不行,我跟着妈妈卖酿皮,跟着老胡养猪,你能吗? 好吧,好像是有点自夸,但是我确实有高调的资本,你还是低调一点吧。 知道我为什么在你考试时,只给你打八十多分吗? 因为你打再高的分也没用,没人会因为你考的分数高,就会对你高看一眼的,反而会因为你的分数高而猜疑你。 大家都打八十多分,突然冒出个九十多分来,人们马上就注意到你了,就会想,这家伙一定是凭关系进来的,没事也要生出点事来。 我们没必要让他们猜疑,也没必要费劲巴力地去验证这个问题的真实性,有时候,我们就得假装平庸。 老赵不会关注你的分数的,关注你分数的,都是想弄死你的人。 我知道,凭你的实力,分数会更高,但这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 该表现的时候,我们当仁不让;该当缩头乌龟的时候,我们就要忍气吞声。 我们定一个目标就好,比如说,你要进厂,这是唯一目标,别总想着,在这一过程中,还要表现一把,没用。 这和你找对象一样,你把哪个姑娘做为目标,就去追求她,别想通过追求别人,引起她的注意,也别因为路上的一些花红柳绿迷失了方向。 好了,我就说这么多吧,已经说了一章半了,不然评论区又有人说我水字数了。 你好好想想吧。 赵小禹站起来:“走吧,回家吃驴肉去!” 冬天里的一个晚上,一盏粘满苍蝇屎的白炽灯泡,挂在一间简陋的工棚顶上。 陈子荣独守着预制板厂的五十万资产,坐在半死不活的炭炉前,吃着一包散发着霉味的油炸花生米,喝着一瓶辛辣的黄水老酒,把玩着一串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黑珍珠手链。 黑珍珠当然是假的,可能是染色的玻璃,也可能是烧焦的木球。 对于陈子荣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是魏巧梅的。 这是魏巧梅临走时,留下的唯一带着她气息的东西,也许她是故意留下的,也许她是无意遗失的。 对于陈子荣来说,这些同样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现在在他手里。 拿着它,就仿佛拥有她。 年近四十的陈子荣,仍然在思念着大他三岁的前妻,那个珠圆玉润的女人。 酒是辣的,流到胃里全是苦水。 陈子荣接手预制板厂已经一年多了,在这一年多,他确实挣到了钱,比他卖黄水老酒挣钱多了。 但账不能这么算。 卖酒时,他没有任何负担,每分每厘,都是纯利润,都属于自己的;而现在,他背负着二十五万的巨额债务,和每个月七千五的高额利息。 他没有去给白伟志还钱,因为即使他现在挣到了钱,也不够还白伟志的利息。 所以,可以说是老天给了他一个运气,不然预制板厂,早就姓白了。 进入冬天,预制板厂又停工了。 这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寒冷,孤独,无所事事,度日如年。 一阵急促的狗叫声响起,彩钢板大门被人敲响。 一个声音传来:“大哥,你在吗?给我开下门!” 陈子荣忽然哽咽一声,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大门打开,一道亮光照进厂区来,那是桑塔纳的灯光。 “小禹,你怎么找到这的?” “你的合伙人,我又不是不认识。” 赵小禹和何锐平、宋玉柱平时并不往来,自从叶春梅杀人事件以后,双方从未联系过。 今天是周末,赵小禹回黄水县办事,在街上偶遇何锐平和宋玉柱,才知陈子荣和他们合伙买下了定东市郊区的这家预制板厂,便开着车找了过来。 兄弟俩互道各自的生活,都为对方高兴。 对于赵小禹来说,大哥终于有了自己的事业。 对于陈子荣来说,九弟终于圆了大学梦。 陈子荣打着手电,带着赵小禹参观了自己的工厂,他把内心的苦涩压到最底层,把热情释放了出来,意气风发地向九弟讲了他的未来规划。 赵小禹连连称赞:“好好好,我明天挨个儿给朋友们打一圈电话,如果他们需要楼板,都到你这儿来买!我还认识几个包工头,说不定也能派上用场!” 夜深了,月已沉,赵小禹恋恋不舍地从预制板厂出来。 陈子荣把他送到大门口,在赵小禹即将上车的一刻,他问出了那句最想问的话。 “小禹,你,你和你大嫂,还有联系吗?” “大哥,你什么意思?”赵小禹有点懵。 “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陈子荣为难地说,“我寻思着,你大嫂比较,比较欣赏你,她或许会去找你,你,你也不用那么排斥她,那样她或许,或许,不会走远。” 赵小禹呆了片刻,好像明白了大哥的意思,好像又完全不明白,想了想说:“大哥,大嫂没来找过我,你要是想她的话,就到处找一找,说不定能找到,她会卖货,很有可能在商场做导购。如果找到了,就别再犟了,也别充老大了,真心对她好。这个事,只能你自己办,我帮不了你。” 第407章 婚礼 2004年元月份,距离春节还有两天,孙桂香家就贴上了对联。 对联是红纸黑字的,格外耀眼。 村里的人路过看到,就不由感慨一句:“她家终于贴上了红对联,噢,赵天尧已经死了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他妈的!” 有的人则说:“这家人干什么都要抢先一步,过年都比别人家过得早!” 然而,人们仔细看那些对联,又觉得不对劲,对联上的词句,好像不是过年用的。 大门两侧贴着一幅宽大的五字联,很远就能看到。 莲花开并蒂 兰带结同心 横批只有三个字:天仙配。 大门上贴着的,也不是福字,而是喜字。 队长家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咳咳,全体社员注意了啊,全体社员注意了啊,爆竹声声辞旧岁,梅花朵朵迎新人,今天不迎新春,迎新人啊,胡场长要娶老婆了,娶的是孙桂香。胡场长就是胡明乐啊!我代表全体社员,对这对新人表示衷心地竹愿!” 停顿片刻,又咳咳两声。 “胡场长邀请全体社员参加他们的婚礼,不用随礼,不用随礼啊,大家都去啊!猪骨头烩酸菜管饱吃,黄水老酒管饱喝,什么都不用带,带张嘴就行了……” 孙桂香家的闲话,在新建队就从没断过,即使是胡明乐瘫痪的那几年,村头路口,茶余饭后,人们也常常搬弄孙桂香和胡明乐的是非,以有限的见识,进行着无限的遐想。 年轻后生们往往假装什么也不懂,带着一脸求知若渴的表情请教:“人都站不起来了,还咋弄?” 老年男人们往往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架式答道:“只是男人站不起不来了,女人不是好好的吗?像孙桂香那么厉害的女人,地上钉个木头橛子,她都能给你吸出来!” 胡明乐站起来以后,闲话传得就更凶了,说胡明乐之所以能站起来,都是孙桂香的“吸星大法”起了作用。 有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就在晚上偷偷溜到孙桂香家的院门外听动静,奈何大门距离正屋太远,什么也听不到。 有时孙桂香和胡明乐一起去地里干活时,往往也有好事者尾随其后,期望看到香艳的野战场面,奈何孙桂香已不复当年之勇,再没有给他们表演过。 正当人们还在孜孜不倦地寻找着各种窥探的机会时,队长家的高音喇叭,一嗓子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人家结婚了,这就不好玩了,人们更喜欢看到或听到非正当的男女之事,正当的就没意思了,谁家还没有这么个事啊? 而一些自诩未卜先知的老年人,则得意洋洋地向身边的人炫耀道:“我说什么来着?这两人迟早得成一家!应验了吧?呵呵呵……” 仿佛比孙桂香和胡明乐还开心呢,农村人的乐趣,往往很容易获得满足。 其实,孙桂香今天并不开心。 从一开始,她就对和胡明乐重组家庭态度模糊,不是因为胡明乐不好,而是她怕躲不开“克夫”的宿命。 她想,和胡明乐保持这种偷偷摸摸的关系也好,也许不结婚,那个宿命就破了,反正孩子们长年不在家,她和胡明乐有的是时间,反正她已经不要脸半辈子了。 谁知,小禹那个浑小子,带着几个孩子,突然给她来了个“黄袍加身”。 那是十天前的一个晚上,全家人都在,上学的刚放了寒假,赵筱雨和陈慧也来了。 全家人吃完饭,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看电视,赵小禹忽然闯进来,啪地一下把电视关了,搬了只高凳子,坐在电视机前,二郎腿一翘,装腔作势地说:“别看了,都收收心,咱们开个家庭会议啊!” 孙桂香料到这小子心里又憋着什么坏,这么多年,这个家遇到过那么多的事,他也没开过家庭会议,便说:“你别犯病了,快起开,电视正好看着呢!” “孙桂香同志!”赵小禹指着孙桂香,“严厉”地说,“今天的家庭会议,主题就是研究你的问题,请你务必配合一下,不要扰乱会场秩序!” “研究我的问题?我有什么问题?”孙桂香大惑不解,“赵小禹,过完年你都二十四了,还玩这种小把戏,有意思吗?快起开哇,别耽误我看电视!” 赵小禹嘿嘿一笑:“妈,真的是说你的事。” “有屁快放!” “孙桂香同志,请你注意你的言辞!”赵小禹说,“我接受了胡明乐同志的委托,来向你提亲,彩礼是一个养猪场,嫁妆是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 孙桂香立刻臊红了脸,骂了一声“滚吧”,起身正要逃走,被身旁的赵筱雨和陈慧使劲拉住,重新按回到沙发上。 孙桂香气得大叫:“你们,你们这是要绑架吗?” 赵筱雨和陈慧笑而不语,反正不让她走。 赵小蛇拉着胡芳芳的手,挡在门口。 只有金海坐在角落,满脸的尴尬。 胡明乐却不知哪里去了。 赵小禹咳咳两声:“孙桂香同志,今天你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休想蒙混过关!” “你让我说什么?”孙桂香吼道。 “同不同意这门亲事?”赵小禹问。 “我不同意!”孙桂香的脸更红了。 “孙桂香同志有点害羞啊!”赵小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咱们举手表决吧,同意这门亲事的,请举手;不同意的请喝水。哦,没有水。” 他当先举起了手。 赵筱雨和陈慧也高高地举起了手。 挡在门口的胡芳芳和赵小蛇也举起了手。 只是金海有点犹豫。 孙桂香左右瞪了赵筱雨和陈慧一眼:“你俩又不是我家的人,添什么乱啊?” 赵筱雨嘻嘻一笑:“我是你的儿媳妇啊,怎么就不算你家的人了?妈,你就同意吧,你看我都叫你妈了!” “那你呢!”孙桂香又问陈慧。 陈慧笑道:“我是我九哥的妹妹,当然也算这个家的人了。” 孙桂香气呼呼地说:“我是这个家的家长,一票否决!” “孙桂香同志!”赵小禹的语气再次“严厉”起来,“你还认不清形势吗?我早已篡了你的家长之位了!请你不要再负隅顽抗,全力配合人民民主的专政!” 四个女孩则是嬉皮笑脸地央求。 赵小蛇说:“妈,你就从了吧,我一个小孩子,都看出你喜欢胡叔叔了!” 既然孩子们全力支持,孙桂香便不再说话了,她也希望能和胡明乐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那时的她,是开心的,还有点感动。 是后来的事,让她不开心的。 第408章 娘家和婆家 孙桂香并没有明确表态,只是以默认的方式,接受了孩子们的好意。 第二天,赵小禹就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婚礼了。 孙桂香把赵小禹拉在一边说:“我还没做好准备呢,以后再说吧。” 赵小禹说:“不用你准备,我们替你准备,你开开心心地当新娘子就好了。” “马上要过年了,过完年再说好吗?”孙桂香退而求其次。 赵小禹嘿嘿一笑:“还是早点吧,免得夜长梦多,怀上就麻烦了,你还得奉子成婚呢。” “你个混账东西,说什么呢!”孙桂香气得脸都绿了,心想,胡明乐这个老小子,怎么什么事都往外说? 其实不怪胡明乐,都是赵小禹猜的。 赵小禹又说:“妈,我是故意要在年前办的,你想想,现在办了,一过年,你们就等于在一起一年了。几天的时间,就能换一年,不合算吗?” 孙桂香拗不过赵小禹,只能把命运交给他了。 孙桂香的娘家在另一个村,她是家中的老大,下面有四个弟弟,因为她连嫁了四个男人,娘家人对她意见很大,觉得她给他们丢脸了,所以从不来新建队看望她,单方面地和她断绝了关系。 她有时抽空回趟娘家,他们也不待见她,话里话外,夹枪带棒,指桑骂槐。 婆家更是如此。 理论上来讲,孙桂香有四个婆家,但是第一任和二任丈夫死得早,没留下子女,自从嫁给金大锤后,也就不再来往了。 赵大顺没娘,赵天尧一直在她身边,在赵家这一脉上,也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婆家。 所以,孙桂香的唯一婆家,其实就是金海的爷爷奶奶家。 当初金大锤不顾父母反对,不顾生命安危,冒天下之大不韪,冒死入赘到孙桂香的门上,令父母恼火至极。 及至金大锤“身死锤落”,孙桂香的“克夫”之名进一步坐实,婆家就彻底和她家断了往来,连孙子也不认了。 因为金海是在金大锤去世半年后,才出生的,婆家人甚至认为他不是金家的种。 后来,孙桂香又接连遭遇各种变故,赵大顺殒命乌加河,胡明乐瘫痪,她拼命操持着这个家,根本无暇顾及娘家和婆家。 现在日子好过了,她想把这些关系重新拾起来,毕竟娘家人和她有血脉之亲,婆家人和金海有血脉之亲,是灰比土热,是血比水浓。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赵小禹开着车,载着孙桂香、胡明乐和金海,拉着一份精心准备的厚礼,去了孙桂香的娘家。 然而,一切还是老样子,娘家人照样对她很冷淡,而且因为长年不来往,感情进一步淡化,甚至充满了敌意。 当他们听说,孙桂香又要嫁人时,七十多岁的孙老爷子当即爆发,对着孙桂香就是一顿恶语输出。 最后一句话,让孙桂香彻底崩溃。 “你离开男人就活不了吗?你干脆把新建队的所有男人都招回家算了,新建队不够,连这个队的也要上,老子给你当媒人!” 气得赵小禹直想打人,如果他不是孙桂香的父亲,不是自己姥爷的话。 往回走的路上,孙桂香面如死灰,眼泪一直没断过。 过了两天,孙桂香的情绪稍微好转些,赵小禹对她说:“妈,咱们别去金海他爷爷那里了,血缘关系真的没那么重要,你和我倒没有血缘关系,但对我来说,你是最亲的。我问过金海了,他也不想和那边来往,金海心眼小,上次受了那顿气,现在都缓不过来,再受一顿气,就别活了。妈,你放心,你别怕金海没有亲人,我永远是他最亲的人,有我一个,顶别人十来个!” 孙桂香接受了赵小禹的建议,没再去婆家自讨没趣,但她心里异样难受。 孙桂香原本只想和胡明乐领个证就行了,可是胡明乐和赵小禹非要大操大办不可。 说是大操大办,其实也不过是请全村人吃顿饭而已。 孙桂香的娘家和婆家不来人,胡明乐和老家的亲戚也有十来年不联系了,这次也没惊动他们,所以等于说,除了几个子女,再没有一个底亲。 请村里的人吃饭,不能收礼,不能收礼,就不能太过铺张,大鱼大肉肯定是没有的,无论是赵小禹,还是胡明乐,目前还不具备做慈善的资本。 好在胡明乐养了十头猪,肉管够吃。 顺便说了一下,十头猪杀了九头,除了零散地卖给喝点公司和老酒公司的员工外,剩下的全打包卖给了县里的肉联厂,价格不高,但省事。 还有一头“明乐九号”没杀,用赵小蛇的话讲就是,“让老九多活几天”,胡明乐想用它测算一下,隔年猪比当年猪要增加多少成本。 相对来说,人们喜欢吃隔年猪的肉,肉质瓷实,但是成本提高不少,当然价格也会高一些,即所谓的“农村自养猪”。 市场上的“农村自养猪”,大多就是这样喂出来的,开始和其他猪的喂法一样,也要喂饲料,到了快要杀的时候,断了饲料,猛喂粮食,延长一下生长期。 真正的农村自养猪,是不会拉到市场上卖的,都是自家人吃了,因为成本太高。 村里人听到孙桂香家请大家吃猪骨头烩酸菜,喝廉价的黄水老酒后,纷纷表示嫌弃。 结婚哪有这么小气的? 不得来几道硬菜吗?鱼得来一条吧?猪肘子得来一盘吧?炖羊肉得上一盆吧?整鸡得上一只吧? 茅台五粮液有点强人所难,那最起码也得是青城老窖啊!黄水老酒是个什么玩意儿?不会又是散装的吧?酒厂不是还有黄水玉液吗? 唉,真是越有钱就越抠门,越抠门就越有钱。 然而,无所事事的人们,还是三三两两地走进孙桂香家的院子,绽出笑脸问候道:“恭喜恭喜啊!” 第409章 金海的委屈 正是严寒时节,室外是零下二十多度的温度,酒席就摆在家里,客厅里摆了三桌,厨房里摆了一桌,前前后后来了四十多人,倒也能坐得下,只是有点拥挤。 孙桂香是新人,做饭的重任,就落到了陈慧的身上,她从一早就开始忙了,赵筱雨、胡芳芳和金海给她帮忙。 不过赵筱雨没耐性,也受不了厨房里的油烟气,帮了一会儿忙,就跟着赵小禹交际应酬去了,或者去陪未来的婆婆,手里拿着化妆包,随时给婆婆补补妆。 金海今天不平静,一是因为母亲又要出嫁了,二是因为陈慧。 即将二十四岁的陈慧越发成熟,越发圆润了。 成熟表现在多个方面,由表及里,不仅身体成熟,心理也成熟,随便一句话,一个笑容,就能化解一切尴尬。 圆润也表现在多个方面,又圆又润,她脱下了外套,系上了围裙,胸脯高高地鼓着,挽起袖子,裸露出圆鼓鼓的胳膊,撑得袖口向外绷裂。 最迷人的,是她那张永远红彤彤的嘴。 她的嘴型很普通,也是很圆润的,不像赵筱雨那样棱角分明,但就是勾得人蠢蠢欲动。 事实上,她整个人都很普通,但就是让人越看越欲罢不能。 如果现在让金海在众多女子当中选一个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陈慧,什么赵筱雨,什么白文,什么许清涯,统统阵亡,她们太嫩了。 士别三日,就当刮目相看,近十年的时光,陈慧一路过关斩将,早已独占鳌头了。 原来,普通才是永久的美。 金海悔不当初,当初就应该一心一意地追求陈慧,这么多年,也该修成正果了,陈慧至今没谈恋爱,说不定就是在等着自己呢。 然而,还可能吗? 普通的陈慧表面上大大咧咧,平易近人,但总有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气场,像长辈,像老师,像大领导。 她的极具亲和力的笑容,波澜不惊的表达方式,淡定从容的处事方式,恰恰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近人情。 她总称呼金海为“大学生”,脸上总带着笑,但金海总感觉她很陌生,像个没有感情色彩的机器人。 她不停地指使着金海。 “大学生,剥几棵葱。” “大学生,替我扒拉一下肉。” “大学生,溜土豆啊!” …… 随着国产手机大量进入市场,现在手机已经很便宜了,金海和陈慧也买了手机,不同的是,陈慧的手机是新的,翻盖的,和弦音的,彩屏的,全跳舞的;金海的手机则是赵小禹淘汰下来的二手货,直板的,黑白屏,来电只会嘀嘀嘀。 这让金海很不平衡。 让他更不平衡的是,陈慧的手机在不停地响,自己的手机却半天没动静,连个短信也不来,好不容易响一回,还是闹钟;好不容易来个电话,还是打错了。 陈慧做饭的时候,手机扔在厨房的窗台上,时不时地就响了,陈慧腾不开手,就让金海去看看是谁打来的,有的就让金海直接挂了,有的就让金海按下免提,支在她嘴边。 一上午,陈慧接了好几个电话,有客户打来的,有下属打来的,都对她很尊敬,说话客客气气的,金海不得不承认,这些年,他和陈慧的差距越来越大了,甚至超过了他和赵小禹的差距。 快到中午的时候,赵丁旺也给陈慧打来了电话。 悦耳的《小冤家》和弦音响起来的时候,陈慧正沾了两手油,叫了声:“大学生,给我拿下手机!” 金海跑过去,拿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是“赵厂长”时,激动得差点将手机扔掉。 他跑到陈慧面前,不可思议地叫道:“赵厂长,赵厂长,是赵厂长!” 陈慧并不像金海那样激动,她看了看自己沾满油的双手,说:“按下免提。” 金海咽了口口水,无比尊敬地,无比庄严地,按下了手机的接听键,又按下了免提键。 “喂,赵厂长!”陈慧问候了一声。 “慧慧经理,你在给赵小禹家帮忙吗?”赵丁旺浑厚的领导腔外放了出来。 “是呢,我在我九哥家。” “准备得怎么样了?” “也没准备什么,就是请村里的人吃顿饭。” “那也得娶吧,用不用车?用的话,你让老九跟我说一声,我带几台车过去。” “不用不用,不娶,所有的环节都省了,赵厂长,谢谢你了!” “那好,需要帮忙的话,让老九找我。” “好的,赵厂长。” 挂了电话,陈慧接着忙,金海半天反应不过来。 “赵厂长是怎么知道今天的事的?”他问。 陈慧说:“我请假的时候,顺便提了一嘴。” 金海没说话,心里却难受至极,这回好了,现在全酒厂的人,都知道他妈又改嫁了,他觉得陈慧就是故意的。 请个假而已,用得着把家里的事翻个底朝天吗? 再说,这又不是你家的事! 金海这时有点恼陈慧了,我妈结婚,你们玩得倒挺嗨! 陈慧忽然问:“大学生,赵厂长知道你和我九哥的关系吧?” “知道吧。”金海淡淡地答了一句。 他向赵丁旺说过,他和赵小禹属于重组家庭的兄弟,如果赵丁旺不傻的话,应该能猜到今天结婚的人是谁,可是赵丁旺却给不相干的陈慧打电话,这是领导的关心吗? 可是不应该关心我吗? 金海郁闷至极,他妈再嫁,唯一的一点好处,却让陈慧捞走了。 这时金海就觉得陈慧一点也不迷人了,反而还很可恶,可恶至极,简直有点可恨了! 队里的人开始来的时候,金海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关门闭户,插上门销,拉上窗帘,他不想看到他们那一张张伪善的笑脸,不想听到那些虚假的所谓祝福。 欢笑声不时地传进屋里来,越发突显出金海的孤独,从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开始,母亲就不再是他的母亲了,家里不再清静,然而他却比以前更孤独了。 这种感受,赵小禹不会懂,陈慧更不会懂,所有的人都不会懂,而他们却一个个地站在道德至高点上指责自己,以标榜他们的仁义。 有个阴阳怪气的男人的声音传来:“金海呢,怎么没见?” 金海在心里骂了一句:我x你妈! 第410章 二哥 关于办不办婚礼,金海和赵小禹的意见是有分歧的。 金海觉得,他同意了母亲的婚事,就已经算是做出了巨大的让步,接下来就该赵小禹向他让步了。 然而,最后还是一切按照赵小禹的意思办。 金海算是明白了,他和赵小禹斗争,就不可能赢。 他也摸清了赵小禹的套路,先劈头盖脸地骂你一顿,把你骂懵;再苦口婆心地给你讲一通大道理,把你讲晕;最后再搂着你的肩膀,来一段深情告白,你不知不觉地就着了他的道。 尽管金海知道他的套路,但还是防不胜防,每次都被他牵着鼻子走,及至醒悟时,大局已定,无力回天。 金海说:“村里那帮人,个个都是白眼狼,就算你天天请他们吃饭,也落不下一点好,还不如喂狗呢!” 赵小禹说:“我要他们的好干什么?我要他们对我笑就够了!” 赵小禹自有他的用意。 其实,他和村里的人也没什么交情,他也知道,他们前脚吃干抹净,后脚还要说风凉话,但他们对他家的人,还是自然而然地多了一份尊敬,跪得久了,膝盖就软了;笑得多了,就不会恼了。 他要的只是他们表面上的认同,不是交心换命的交情。 至于花销嘛,他心中有数。 全队总共一百来号人,不可能全来,就算全来也没关系,反正就是些不值钱的酸菜嘛。 馒头是他从县里买的,一块钱四个。 酒嘛,从酒厂的生产线上灌装了两桶,总共没花五十块钱,喝得你扶起放倒。 进入冬天,家家户户杀了猪,人们都不怎么馋了,吃不多,主要是为了喝酒。 咸菜一盘,喝个没完,等猪骨头炖熟了,都也喝得差不多了,更吃不了多少了。 赵小禹从县城买了两大包拌好的凉菜,早早地摆在桌上,也没花多少钱,品类倒不少,花生米、海带丝、海蜇丝、豆腐皮、拌莜面……还有孙桂香做的酿皮,对于农村人来说,都是稀罕物,这个尝一口,那个尝一口,不知不觉就尝饱了。 因为受了娘家人的气,孙桂香今天有点不开心,但当村里的人陆续前来,向她表示祝贺时,她也就慢慢地忘记了那些不快。 尽管她已是五十多岁的女人了,但也喜欢当新娘子,喜欢当主角,喜欢被众星捧月,孩子们还是很懂她的。 她要开心,必须要开心,否则就辜负了孩子们的一片心意,辜负了这些年受过的苦难,辜负了发生在胡明乐身上的医学奇迹。 她的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容,有点难为情,但遇上村里的人开玩笑时,却也毫不客气地怼回去。 “桂香,怎么也得生一个吧?” “当然了,不然你连个弟弟妹妹也没。” “桂香,老胡厉害不?” “厉害呀,你没听你老婆说吗?” 她和胡明乐今天焕然一新,一个一身红,红长裙,红短袄,珍珠项链,银手镯,胸口别着新娘的胸花;一个一身黑,黑西服,黑西裤,黑皮鞋,胸口别着新郎的胸花。 在灰眉土眼的农村人当中,两人显得格外耀眼。 当热腾腾,香喷喷的猪骨头烩酸菜端上桌时,客人们都有了七八分酒意,婚礼才算是正式开始。 其实也没什么仪式,就是两人站在前面,和大家共同喝了几杯酒,被男人们耍一通。 金海本想躲在屋里,等到婚礼结束再出来,却被赵小禹生拉硬拽到场上。 赵小禹说:“你参加了妈妈的婚礼,一切就都想通了,什么都能放得开了。” 金海起先看到母亲和胡明乐被一些男人强迫着做一些羞耻的游戏时,心中极度不痛快,简直想杀人,但看着看着,也就看惯了,母亲在笑着,胡明乐在笑着,所有的人都在笑着。 当胡芳芳坐到他身边,讨好地给他碗里夹了一块肉时,他也笑了。 赵小禹请了队长做代东,队长倒也尽心尽责,殷勤地招呼大家吃好喝好,时不时地站起来,充当一下主持人的角色,维持着现场秩序。 他“这个这个”地讲了一通喜庆的话后,又提议让村长秦富忠讲两句。 秦富忠端着一杯酒站起来,也“这个这个”地讲了一通官话,自然少不了各种“竹愿”和“竹贺”,然后又提议让赵小禹讲两句。 赵小禹走到孙桂香和胡明乐跟前,面对着他们,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一时百感交集,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曾几何时,他跑到孙桂香面前,问她愿不愿意给自己当妈,获得了一钵子猪肉的奖励。 曾几何时,孙桂香成了他的妈,他从此不用再吃凉水泡干烙饼了。 曾几何时,他跪在父亲的坟头烧纸,孙桂香过来安慰他,他狠心地把她推开。 曾几何时,孙桂香罩着黄头巾,挥舞着镰刀或?头,忙碌在他家的地里,把几个月大的女儿扔在地头,任她嚎哭。 曾几何时,一场大雪埋了他和爷爷,他睡在孙桂香家的炕上,眼泪像泉水一样奔涌,孙桂香不停地给他擦着。 曾几何时,孙桂香得知他自作主张退了学,追到城里去,扇了他两个耳光,又发了疯似的用笤帚抽打他的胳膊,那时他的身体不疼,心却在疼。 …… 太多太多的眼泪,太多太多的欢笑,太多太多的往事需要回味,太多太多的话要说,它们像一群不安分的孩子一样,争先恐后地拥向赵小禹的喉头,却挤在那里出不来,憋出他两行热泪。 “小禹你怎么了?”孙桂香担心地问。 所有的人也都把目光集中在赵小禹身上,停止了吃喝,停止了吵闹,他们以为,这个从小就爱搞怪,就爱捉弄人,油盐不进,生冷不忌的二流子,这时又要说出什么让人捧腹大笑的话来,然而期待了半天,他却一言不发。 “妈!”赵小禹终于发出了声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儿子给你磕头了,感谢你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说着重重地磕下头去。 “老九,等等我,我也要磕!”赵筱雨穿过人群,走到前面去,冲孙桂香嘻嘻一笑,“妈,儿媳妇也给你磕头了,祝你和胡叔叔新婚快乐!” 也跪了下去,挽住赵小禹的胳膊,一齐磕下头去。 “还有我!”赵小蛇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也跑去给孙桂香磕头,“妈,祝你和老胡相爱一万年,不,相爱一百万年,不,相爱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她虽然是家里最小的,但很少叫胡明乐叔叔,多数时候叫老胡。 胡芳芳看向金海:“二哥,咱们也过去吧。” 金海一愣:“你叫我什么?” 第411章 一桩生意 春寒料峭,积雪初融,在定东市通往黄水县的油路上,一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在飞驰。 路两边是起起伏伏的丘陵,在阳光下明明暗暗,没融化的白雪,斑斑驳驳,像一块块牛皮癣,远远近近生长着几棵枯瘦的小树。 定东市距离黄水县,不过一百公里,但定东市属于高原地区,海拔一千四百多米,地貌以丘陵为主,黄水县却是标准的平原地区,水利便利,农业发达。 车从定东市开往黄水县,整体是下坡,但坐在车上的人却感受不到这点,只是一会儿上大坡,一会儿下大坡。 上大坡时,道路仿佛通往天上,眼中只见蓝天白云,给人一种缥缈之感。 及至攀到坡顶,视野开阔,仿佛整个世界尽收眼底,然而又有一种苍茫之感。接着再下大坡,世界又渐渐地在视线里隐没。 当道路不再起伏,就离黄水县不远了。 道路两边是一望无际,一马平川,还没有开始播种的农田。 远远望见有几个孤独的农民,扛着锹,走在田野上,不时地停下来,用锹铲一铲泥土,查看一下墒情。 赵小禹开着车,副驾上坐着陈子荣。 黄水县酒厂,只有一幢办公楼,随着人员的增加,科室的增设,越来越不能满足需要了,赵丁旺就想在原办公楼前面,再盖一幢三层办公楼,将原办公楼里的人员分流一部分,腾出空间来,扩大实验室,以更好地满足生产。 这件事,赵丁旺老早就开始计划了。 去年年底,他召集高层人员开了一次会,正式敲定了这事,今年开春,新办公楼就开始动工,采用砖混和预制板结构,找个小工程队来做。 赵小禹也参加了那次会议,会后,他私下里和赵丁旺说,想让他大哥供应预制板。 赵丁旺说:“没问题啊,到时候你让他和工程队接洽就好了。” 赵小禹料到,这老小子又想赊账,可是大哥那点穷家当,哪能禁得起他赊?怕是楼还没盖起来,大哥就要破产了。 但这个机会难得,三层楼房,总面积几千平米,对大哥来说,算是个大买卖,错过了可惜。 赵小禹征询了一下陈子荣的意见,陈子荣说:“买卖是好买卖,但是赊账肯定不行,我没那么大的资本。” 赵小禹觉得,有必要让陈子荣和赵丁旺当面谈谈,宁教碰了,也不教误了,如果能促成这桩买卖,大哥的预制板厂就能走上正轨了,以后也有实力承接一些楼房工程了,只靠盖平房,永远发展不起来。 另外,现在人们盖楼房,也逐渐不用预制板了,开始使用现拌混凝土,一些大地方更是开始使用商品混凝土,施工更方便,质量更稳定。 定东市也渐渐收紧了个人建房政策,大哥的市场会越来越窄,前途并不是很光明,不然上家也不会把预制板厂转给他。 所以,抓紧时间让大哥挣点钱,才不会被淘汰出局,到时候也有余力转行做别的。 车开到酒厂的办公室门前停下,赵小禹给赵丁旺打了电话,赵丁旺正好在办公室,两人便上去了。 挂了电话,赵丁旺坐直了身体,整理了一下衣领,把那张登着陈慧照片的报纸折好,放进抽屉里,拿过一份文件,假装批阅起来。 听到敲门声,说了一声:“进来!” 门推开,赵小禹和陈子荣走了进来。 看到阵子荣的那一刻,赵丁旺竟不自觉地愣了一下。 赵小禹给双方做了介绍,赵丁旺和陈子荣握了握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赵丁旺点起一支烟,抽了两口:“介绍介绍你们厂,产能,产值,资质。” 陈子荣本来有点紧张,应酬不是他的长项,听到赵丁旺直截了当地谈起了工作,他便放松了许多,对于预制板厂的一切,他都如数家珍。 一阵侃侃而谈后,最后总结,他的预制板厂完全可以满足酒厂新办公楼的建设,只要提前两个月生产就行,养护需要二十八天,剩下的时间存量。 赵丁旺点点头,思索了一会儿说:“我们目前还没有谈好工程队,等谈好的时候,你再来吧,带上你的资质文件,就用你的了。” “谢谢赵厂长!”陈子荣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顺利,三言两语就敲定了,但他马上想起赵小禹给他说过的赵丁旺的套路,一定又是赊账,“不过,我们厂没多少流动资金,货款不能拖。” “不能拖是什么意思?”赵丁旺皱起了眉头,“不会是预付款吧?” “就是预付款。”陈子荣实话实说,“不瞒赵厂长说,没有预付款,我就没钱生产,可以先付一半,剩下的以后给。” “行吧,”赵丁旺略一思索,便同意了陈子荣的条件,“一半就一半,你可以着手准备了,等我们联系好工程队,就和你签合同。” 这倒令赵小禹颇感意外,这不符合赵丁旺的风格啊,这老家伙向来是雁过拔毛的! 他原本还想替大哥说几句话,现在完全不用了,老家伙自己良心发现了。 不过,老家伙也该良心发现一次了,别的且不说,当初黄水老酒上市时,他连钱都不肯出,全是赵小禹连哄带骗往回搞钱,搞回来的钱,何止买几块楼板啊? 谈完了工作上的事,赵丁旺开始和两人唠起了家常。 “你俩和陈慧正是一个娘生的对吧?” “对。”赵小禹说,“他们留在了陈家,把我送出去了。” “你家是河浦乡的?” “嗯,我在建设村,他俩在前进村。” “你们祖上就住在那里吗?还是后来搬过去的?”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赵小禹指指陈子荣,“让我大哥说吧。” 陈子荣沉思片刻,说:“祖上就在前进村。” 赵小禹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没说实话,不过关于大哥的那些实话,实在难于启齿。 又乱七八糟地聊了一通,赵小禹和陈子荣告辞离开,赵丁旺忽然变得不安起来。 太像了!陈子荣和年轻时的自己,太像了! 赵丁旺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走了几十个来回,最后又坐回到办公桌后,拿起座机,拨了综合办的内线:“刘主任,把陈慧的档案给我拿过来!” 第412章 赵丁旺的往事 刘主任敲开赵丁旺办公室的门,将一个档案袋放在他的办公桌上,站在一旁等待指示。 赵丁旺摆摆手,等刘主任离开后,便迫不及待地打开档案袋,将里面的资料全掏了出来。 最上面一张就是简历,填着姓名、年龄、学历、籍贯等。 之后是家庭成员,只填了两行。 一行是父亲:陈永文,57岁。 另一行是母亲:丁俊仙,53岁。 赵丁旺的双手颤抖了起来,他点起一支烟,猛抽了两口,烟灰飘落在那张纸上。 他掸去烟灰,继续研究这些信息,然而没什么可研究的,最后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陈慧的进厂日期上:2000年11月。 也就是说,丁俊仙今年57岁了。 也就是说,三十六年前,她21岁。 三十六年前的那个冬夜,天寒地冻,赵丁旺蜷缩在一条渠的涵洞里,全身已冻僵。 那时他不叫赵丁旺,叫李存思,那是他的真名。 那时他在那个村插队,住在老丁家,白天干活,晚上教老丁的闺女丁俊仙识文断字,还偷偷地教她男女之事。 就在那个涵洞里,丁俊仙怀上了他的孩子。 黎明时分,意识模糊的李存思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他刚直起身,一条人影就从涵洞口钻了进来。 李存思随手抄起一块石头,正准备和那人拼命,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你真的在这儿啊,我怎么才想起你会来这儿……” 是丁俊仙。 她哭着抱住李存思,双手搓着他的手,他的脸,把他的手拉进自己的衣服里,贴着皮肤取暖。 丁俊仙说:“他们都撤走,只留下几个巡逻的,咱们赶快逃吧,天一亮就逃不走了!” “往哪逃?” “逃到哪算哪,哪怕半路死了,我们也要死在一起!”丁俊仙斩钉截铁地说,“你在这儿等我,我回家带些干粮,再拿几件厚衣裳。” 丁俊仙走后,李存思还是决定要一个人逃走,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夜里,他无法保证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他不能连累她,不能连累他们的孩子。 一人做事一人当,生死有命。 他捡起一颗小石子,摸黑在涵洞的管壁上留下七个字: 我走了,你要幸福! 他钻出涵洞,爬上渠坝,远远望见有几处篝火,篝火旁有人影走动,想必是巡逻的岗哨。 他用在丁俊仙的乳房上暖热的手抹了一把鼻涕和眼泪,甩开膀子,迈开大步,向远处走去,投身到黎明前的黑夜中。 没有人发现他。 他锚定一个方向一直走,这样才能越走越远。 他渐渐远离了那个村子,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天边出现了曙色。 他终于走不动了,饥寒交迫,让他的体能下降得很快。 他一次又一次地跌倒,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 他望见了一个村落,他听见了鸡叫声,他看见了一个男人背着手在田野上散步。 他跌倒了,昏迷了过去。 醒来时,他躺在一盘炕上,盖着一床棉被,身体解冻了,被子里蒙着一团潮气。 这不是老丁家,这是哪里?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却没有一点力气。 一个四十多岁的清瘦男人出现在他面前,惊喜地叫道:“啊,你终于醒了?” 又冲着门口喊道:“淑兰,舜然,他醒了,快倒碗热水过来!” 这个中年男人名叫柳勇智,小名叫柳三。 他的老婆叫董淑兰,女儿叫柳舜然。 后来,李存思改名为赵丁旺。 赵丁旺说:“爹,我要跟你姓柳!” 柳三说:“你必须姓赵,叫赵丁旺,让赵家人丁兴旺,代代相传!” 赵丁旺问:“为什么要让赵家人丁兴旺?” 这个问题,柳三永远没回答他。 后来,赵丁旺娶了柳舜然,成了柳三和董淑兰的上门女婿。 十年后,三十多岁的柳舜然迟迟不能怀孕,长年杂病缠身的她,预感到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便让赵丁旺去找丁俊仙,说不定丁俊仙还没嫁人。 如果丁俊仙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的话,正好可以给赵家传后。 柳三和董淑兰也支持赵丁旺这么做,李存思已被“枪毙”,没人再追究当年那起凶案了。 于是,赵丁旺去了一趟那个村,时隔十年,人们都认不出他了,一些老年人告诉他,老丁家早就搬走了。 他问搬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自此以后,赵丁旺再没见过丁俊仙。 【题外话:昨天写了赵丁旺的往事,总共写了两章,说明了李存思改名的经过,以及他坐牢前前后后的事,但是被无情地审核了,所以只能简单地概括一下这段往事,不影响主线剧情,只是淡化了赵丁旺这个人物,实为遗憾。】 赵丁旺从回忆中清醒,用拇指轻轻摩挲着陈慧简历上的一寸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渐渐模糊,继而又清晰,再模糊,再清晰,慢慢地,她和当年那个女孩融合成为一个人。 赵丁旺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的胸腔里,仿佛安装了一台搅拌机,飞速地旋转,锋利的刀片,将他的五脏六腑搅成一团碎渣。 敲门声响起。 赵丁旺整理了一下情绪,将陈慧的资料扒拉进抽屉里,双手抹了一把脸,坐直了身体。 “进!” 门开了。 照片上的那个女孩走了进来。 她双手捧着一叠文件,走过来放在赵丁旺面前。 “赵厂长,你现在有空吗?有空的话,我向你汇报一下近期的工作。” “好,坐下说吧。”赵丁旺指指对面的沙发说,声音沙哑虚弱。 陈慧便过去坐到沙发上,用她腹腔共鸣的声音开始汇报工作。 赵丁旺静静地听着,他分明听清了她说的每个字,然而这些字连贯成完整的句子时,他却领会不了其中的意思。 他的脑子乱得很,嗡嗡作响,他眼中所见,只是陈慧的红口白牙在不停地开合,仿佛在念着什么咒语,让他头晕目眩。 “先别说了。”赵丁旺不得不打断了她,“你先去吧,我还有点别的事要处理。” “好的,赵厂长。”陈慧站起来,走向门口。 她的手刚把门打开,赵丁旺又叫了一声:“慧慧——” 第413章 包工程 陈慧驻足,回头。 “慧慧经理”这个称呼,是赵丁旺发明的,年龄比她大的同事,也都这么称呼她,她已经听惯了,突然被免去“经理”二字,她还听着有些别扭。 赵丁旺用拳头抵着嘴,咳嗽了几声,证明刚才的“慧慧”是被咳嗽打断的,不是故意为之,他纠正了称呼:“慧慧经理,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 “哦,好。”赵丁旺不自然地点点头,见陈慧又要走,他又忍不住叫道,“慧慧经理!” 陈慧将刚迈出门外的脚步收回来,又回头看着赵丁旺。 赵丁旺欠欠身:“刚才,小禹和你大哥来过了。” “我九哥回来了?” “嗯,酒厂不是要建新办公楼吗?小禹想让我用你大哥的预制板。” 按理说,以陈慧的性格,应当抓住这个机会,帮大哥美言几句,但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她总觉得,今天的赵丁旺与往日不同。 “我决定要用他的了。”赵丁旺又说。 “那我替我大哥谢谢赵厂长了。”陈慧说。 接下来,她不知该走,还是该留,因为赵丁旺不说话了,但他在看着她。 一种奇妙的东西在空气中流淌着。 赵丁旺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大哥以前做过工程?” “他是带过一个工程队,不过只是搞装修。” “我想,”赵丁旺沉吟道,“我想把新办公楼的工程交给他做,你说行不?” 陈慧愣住了,她不明白,赵丁旺为什么对大哥这么看重。 这虽然是个小工程,但大哥未必能做得了,他要是真有这个能耐的话,也就不会快四十了还一事无成,主要是他没那么多钱,别到时候捅出什么娄子来,还得九哥给他擦屁股。 “是我大哥要承包吗?”她问。 “他倒没说,是我才想到的,既然要用他的楼板,索性就把工程也交给他吧。”赵丁旺说。 陈慧咬着嘴唇思索了一会儿,尽管她不想干涉大哥的事,也不想涉足酒厂的事,但内心的重点还是偏向九哥一方。 “赵厂长,”她说,“我倒建议让我九哥来做,他的能力,你是知道的。做工程不得垫资吗?我怕我大哥没那么多的钱,我九哥虽然也没那么多的钱,但他的办法多。” “老九不是在上学吗?” “哦,这倒是。”陈慧在心里替九哥惋惜了一阵,“赵厂长,你是想让我问问我大哥吗?” 赵丁旺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不用,我再考虑考虑,到时候我自己和他说吧。” “好的,赵厂长。” “行,那你去忙吧。” 陈慧嗯了一声,开门出去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赵丁旺又轻呼了一声:“慧——” 不知这回他是想叫“慧慧经理”,还是想叫“慧慧”,抑或就是想叫“慧”。 陈慧走在楼道里,总感觉今天的赵丁旺有点怪,至于怪在哪里,她也说不清。 她掏出手机,想告诉九哥赵丁旺的计划,看九哥有没有兴趣争取这个工程,号码刚拨出,她又挂断了,九哥是不会和大哥抢的,可能还会千方百计地促成大哥包这个工程,反而给他添麻烦。 男人的事,我这个小女人还是不参与为妙。陈慧想。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赵丁旺看她时的眼神,那种眼神,她形容不出来,反正不是上级看下级的眼神,令她不安。 莫名地,她的脸有些发烫。 春暖花开的时候,陈子荣拿下了黄水县酒厂的新办公楼工程,不只是供应楼板,还有施工。 虽然是轻包,但陈子荣还是有点捉襟见肘,前期的劳务费、设备租赁、场地搭建等,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他想和赵小禹合伙干,但赵小禹的钱全投进了黄水老酒公司。 最后,在赵小禹的建议和帮助下,陈子荣用预制板厂做抵押,贷了一笔款。 陈子荣摇身一变,成了包工头,斗志昂扬地杀回黄水县,预制板厂交给下面的人管理,有了这笔大买卖,预制板厂开足马力生产就好,不用外出跑销售了。 赵小禹继续上学。 他更忙了,一是要给大哥帮忙;二是要关心胡芳芳的高考;三是自己马上要毕业了,要写毕业论文,应付各种答辩;四是要满足赵丁旺的各种无理要求。 他几乎每周末都要去一趟黄水县,帮大哥管理管理工地,协调协调各种关系,再把胡芳芳接到租房处,让金海为她查漏补缺。 通过三年的不懈努力,胡芳芳的进步很大,从全校垫底进步到班级前五名了,考个一本大学,还是有可能的。 她所在的班级,是全校最差的班,但每年都有三五个能考上一本。 陈子荣的工程进行得很顺利,除了赵小禹经常帮助他,赵丁旺也很给力。 前期陈子荣什么都不懂,两眼一摸黑,赵丁旺通过自己的关系,给他找来了技术人员和劳务队,一有空就到工地上转悠,发现问题,及时和陈子荣沟通。 不仅如此,向来小气抠门的赵丁旺,对陈子荣却很大方,结款结得很及时,陈子荣除了前期投入一点钱外,接下来就是纯赚。 赵小禹就苦了。 因为工程是轻包,各种建筑材料仍需要酒厂采购,赵丁旺隔三差五就给赵小禹打电话,今天让他搞点钢材,明天让他搞点水泥,后天让他搞点红砖,当然全是赊账,这就是上面说的无理要求。 赵小禹不胜其烦,有时难免发点脾气,赵丁旺也不计较他。 “你们不是有供应科吗?” “他们办事,我不放心,屁大点的工程,经不起他们贪。” “那你倒是给我钱啊,没钱我怎么给你搞?” “废话,有钱我还用你?随便打发个张三李四就办了!” “赵厂长,我马上要毕业了,每天忙得要死!” “别跟我来这一套,我能让你免试入学,就能让你顺利毕业!” 当然,有时赵丁旺也会给赵小禹说几句好话,或者给他画个大饼。 “小禹,你就辛苦一下吧,知道你厉害,多劳多得嘛,年底我让老酒公司给你多分点。” 赵小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废屁,我是老酒公司的股东,你这是拿上我的钱向我卖好,典型的割下狗球喂狗,但他每每还是接受了赵丁旺的临时任务。 没办法,谁让他是自己的未来岳父呢? 赵小禹也想给赵丁旺好好表现一下,好让他接受自己这个女婿。 想到即将大学毕业的赵筱雨,想到未来可期的幸福生活,赵小禹又充满了活力。 第414章 内向和外向 赵丁旺早已给女儿设计好了人生道路,赵筱雨大学一毕业,就被赵丁旺送进了小学,由学生变成了老师,教音乐,总之是一门心思要把她培养成一个淑女和才女。 赵筱雨抗争了几天,无效,最后还是撅着嘴,流着泪,骑着250摩托车,当老师去了。 赵小禹也顺利毕业了,继续上班。 他的职位没变,仍在三家公司任职,每家公司都有他的独立办公室,但不再是一把手。 在喝点公司,他是副总经理,是陈慧的手下;在老酒公司,他也是副总经理,是崔建国的手下;在酒厂,他是总经理助理,是赵丁旺的手下。 但陈慧和崔建国没法管他,谁知道赵丁旺又给他安排了什么任务,两人都不傻,都知道赵小禹的职位比他们低,身份却比他们高,赵丁旺不让他当一把手,是不想把他拴死在一个地方。 所以,赵小禹很自由,只要他想偷懒,每天不去上班也没人过问,到了月底,三家公司还得给他记满勤。 今年还有一个人大学毕业,就是许清涯。 读者大大们很久不见许清涯了吧? 不奇怪,作者也很久不见她了,赵小禹也很久不见她了,他现在和她基本没有联系。 以前,赵小禹在喝点公司当总经理时,经常和许国庆打电话,每次免不了要谈起许清涯,挂了电话后,赵小禹免不了给许清涯的宿舍打个电话,和她聊一会儿。 后来他调到黄水老酒公司,就基本不和许国庆联系了,慢慢地也就把许清涯忽略了,许清涯也很少主动联系他。 赵筱雨毕业回来后,赵小禹问她,许清涯找没找到工作,赵筱雨说,她离开学校去科技大学找许清涯时,许清涯已经走了。 赵小禹致电许国庆,许国庆说,许清涯毕业后就没回家,直接到大连工作去了。 赵小禹问:“她为什么不去你的厂里工作?” 许国庆不好意思地说:“我这哪算个厂子呀,就是个手工作坊,没多少技术含量,基本全是体力活,不适合她,再说,她学的偏重于陶瓷,在我这儿也用不上。她去的那家公司挺大的,主要生产瓷绝缘子,以前是国营企业,去年刚转制。我挺满意的,我还以为她刚毕业就要失业呢。” 赵小禹问:“她有电话吗?” 许国庆说:“她没买手机,单位电话我还不知道。” 赵小禹失望地挂了电话,不管怎么说,许清涯能有一个好的出路,就是一件高兴的事。 赵筱雨打趣他:“你这小青梅倒是挺能跑的,从大西南跑到大西北,现在又跑到了大东北,四面八方,她是哪个地方也落不下啊!” 又说:“心理专家说,一个女孩如果忘不了一个男孩,就会离他远远的,如果仍忘不了,她就会重新回到男孩身边,默默地注视他。” 赵小禹白了她一眼:“她比你都外向呢,哪有那么多的心思?” 赵筱雨切了一声:“许清涯外向?你是真不了解女孩子啊,这么说吧,我见过的女孩子,数她最内向!” 想了想,又说:“也不能说是内向,但是你永远猜不透她的心思,她永远不会告诉别人她喜欢谁。” 许清涯在两个小赵中间掀起了一丝波澜,慢慢地又淡出了他们的记忆。 胡芳芳的高考成绩,刚过一本线,她的老师建议她以学校为第一考量,不要考虑专业。 赵小禹问她:“你最喜欢什么专业?” 胡芳芳说:“服装设计。” 赵小禹果断让她降到二本投档。 于是,胡芳芳顺利地被外地一所大学录取到“服装设计与工艺”专业。 其实那所大学还不错,至少比定东大学的知名度要高。 录取通知书寄到村里的那天,队长家的高音喇叭又响了起来,孙桂香家又要请客了。 严格来说,是胡明乐家,现在的家长是胡明乐。 赵筱雨又拿着相机给大家拍照,胡芳芳这次总算和赵小禹来了一张合影。 她很开心,似乎比考上大学都开心。 前段时间,她翘首以盼着录取通知书,这几天,她翘首以盼着赵筱雨送来照片。 几天后,赵筱雨来了,她把刚洗出来的照片交给大家传阅。 胡芳芳终于看到了她和赵小禹的那张合影,然而,那张照片很奇怪,一条竖着的白道子,像一道闪电,把照片劈成了两半,把赵小禹劈得只剩下一半,半张脸,半个身子,也把少女的心劈成了两半。 她问赵筱雨:“姐姐,这是怎么了?” 赵筱雨看了看说:“有点曝光了。” 胡芳芳紧咬着嘴唇,克制着即将滑出眼眶的眼泪。 某个夏日的午后,胡芳芳坐在桌子前,用碳素笔手工修补着那张照片,修补着那个残缺不全的他,一笔一画的线条,不仅出现在光滑的相纸上,还延伸到她的心里,把她内心深处的记忆,一丝一缕地勾了出来。 相纸不好着色,她画得很用力,以至于手腕酸痛。 她画得很用心,以至于赵小蛇站在她身后很长时间,她都浑然未觉。 孙桂香和胡明乐结婚后,两人就搬到赵天尧以前住的那间房里,胡芳芳和赵小蛇仍住在一起,胡明乐原先住的那间房一直空着。 “姐姐,你喜欢老九!” 赵小蛇的一声呼叫,把胡芳芳吓了一跳,她把照片用手掌压住,不敢直视赵小蛇的眼睛,讷讷地说:“哪有?我就是随便画画。” 十五岁的赵小蛇把胡芳芳的手扒拉开,拿起那张照片,叹了口气:“好虐心啊,别的都好好的,偏偏这一张曝光了,莫非这就叫天意?” 胡芳芳支离破碎的心,又被狠狠地砍了一刀。 第415章 送妹妹上学 不过,胡芳芳很快就高兴了起来,因为赵小禹说,要亲自送她去学校。 赵小禹直到现在还经常后悔,当初没有送九妹去学校,想起那段可怕的经历,虽然有惊无险,但还是不寒而栗。 而且,九妹有了污点,成了刑满释放人员。 赵小禹担心,胡芳芳也要步九妹的后尘,毕竟她有“前科”,中考时就玩过一次失踪。 阳历的八月底,赵小禹带着胡芳芳踏上了远行的列车。 和胡芳芳一起出行,赵小禹的感觉是,万事无忧,他跟着就是壮胆的,实则没多大用,甚至还需要胡芳芳照顾他。 他们拿着一个拉杆行李箱,基本是胡芳芳在拉着,赵小禹要拉,她死活不让,只是要上台阶时,她提着略感吃力,才允许赵小禹帮她一把。 可能在那个家,胡芳芳当惯了“丫鬟”吧,她总是很贴心,仿佛能猜中赵小禹的心思似的。 在定东市火车站候车时,赵小禹口渴了,正东张西望着哪里有卖水的时,胡芳芳就从包里拿出水杯,说一声“哥,我去打水”,然后就跑了。 赵小禹有点饿,正在考虑要不要吃点饭再上车时,胡芳芳说一声“哥,我去买几个包子”,然后又跑了。 赵小禹闷了,正在暗自埋怨时间过得慢时,胡芳芳说:“哥,你出去溜达溜达吧,行李我看着。” 又指着不远处的ic卡电话机,“检票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赵小禹忽然对这个异姓的妹妹产生了兴趣,他想起了多年前流行过的一首名叫《杜十娘》的歌曲。 “你要是饿得慌,对我十娘讲,十娘给你做面汤;你要是冻得慌,对我十娘讲,十娘给你做衣裳;你要是闷得慌,对我十娘讲,十娘给你解忧伤……” 胡芳芳比杜十娘还杜十娘,杜十娘还需要“对她讲”,胡芳芳则全靠自己察言观色。 赵小禹在舒心惬意之余,又不由为胡芳芳感到些许悲凉。 从小生活在家人夹缝当中的她,学会了超乎常人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完全丧失了自我,自己这个当哥的,对她的关心太少了。 会哭的娃娃有奶吃,不会哭的胡芳芳就常被大家遗忘。 一转眼,她已成年。 奈何岁月不回头,遗憾终将成永久。 也许,对于胡芳芳来说,离开那个家,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一种自由。 检票时,赵小禹吊儿郎当地随着队伍缓缓前行,时而和胡芳芳拉开了距离,这时胡芳芳就会拉他一把:“哥,来这边!” 仿佛一个母亲,生怕丢失了自己的孩子似的。 某种程度上讲,赵小禹就是个累赘。 整个行程,他什么都不用做,悠闲得像个地主老爷,以至于手包丢了都浑然不知。 手包里有手机,现金,各种证件等,赵小禹发现它不在自己的手里时,已经坐上了火车。 正当他慌得不知所措时,胡芳芳说:“哥,你在找包吧?” 然后把他的手包递到他面前,原来并没丢。 在火车上,赵小禹睡在下铺,胡芳芳睡在中铺,因为天热,赵小禹不盖被子,而当后半夜感觉到冷时,突然一团温暖扑面而来,那是胡芳芳给他盖上了被子。 火车摇晃了十几个小时,终于到达彼地,两人下了车,人流如潮,胡芳芳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拉着赵小禹,见缝插针地出了车站。 “哥,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问问路。”胡芳芳交代一声,快步向远处走去了。 不一会儿回来说:“先坐814路公交,再转2号专线,一个小时的路程。” 别看她在家里很少说话,别看她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却一点也不怯场,和任何人都能愉快地交谈,彬彬有礼,大方得体。 赵小禹不禁想,这不就是赵丁旺一直想要的淑女吗? 真是奇怪,富家千金没成为淑女,看人脸色长大的胡芳芳,反倒成了淑女。 到了学校,也完全不用赵小禹操心,胡芳芳向门口的保安问清了宿舍楼号,便领着赵小禹走过去。 宿舍是六人间,已来了三人,胡芳芳一边整理床铺,一边和舍友交谈,询问她们学校的一些情况。 舍友们也都是家长陪同来的,有的是爸爸,有的是妈妈,有的是爸爸和妈妈都来了,胡芳芳也向舍友们介绍了赵小禹:“这是我哥!” 她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得意和炫耀的成分,仿佛全天下的人,只有她一个有哥,仿佛她哥是个享誉全球的大人物。 相比之下,赵小禹反倒显得有些木讷。 中午了,赵小禹的肚子咕噜了几声,胡芳芳扔下手里的活:“哥,咱们吃饭去!” 然后又是胡芳芳领着赵小禹去了食堂,交费,办卡,打饭,赵小禹坐享其成。 吃完饭,胡芳芳说:“报名处中午不休息,咱们先去报名吧,这会儿人少。” 出了食堂,胡芳芳稍微辨别了一下方位,便指着一个方向说:“在那边!” 报名处有个新生签到处,空地上立着一个喷着彩绘的大牌子,上面密密麻麻地签满了名字,报完名,胡芳芳过去拿起记号笔,在牌子上的空白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又把笔递给赵小禹:“哥,你也签!” “我能签吗?”赵小禹有点犹豫。 “能!” 赵小禹便接过笔,扎稳脚步,无比庄重地在签名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他有点恍惚,仿佛他也成了这所正规大学的学生,尽管字写得歪歪扭扭。 然后领了军训服,在校园超市里购买了若干生活用品,两人又回了宿舍。 买东西的时候,赵小禹要付账,胡芳芳死活不让,说她的钱管够,她爸给的钱,包括了买这些东西。 无论做什么,胡芳芳都没有一点生涩感,俨然是个老生的样子。 赵小禹问她:“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胡芳芳说:“刚才和她们聊天,她们告诉我的。” 赵小禹不由想起两年前,自己去大学报到时的情景。 那时他只顾和几个舍友天南海北地瞎扯蛋,正经事情一窍不通,甚至忘了报名,直到老师点名时才发现,以为他没来,闹出了很大的笑话。 回到宿舍后,几个舍友都不在了,胡芳芳继续忙乱,收拾自己的衣物,用新买来的贴纸,在桌子的抽屉、多用柜里面贴着。 赵小禹有点犯困,坐在一张床铺上打盹。 胡芳芳说:“哥,你到我的铺上补个觉,路上一定没睡好吧。” 赵小禹哪是没睡好啊,有了胡芳芳的贴心照顾,他一路上睡得雷打不醒,是他有个习惯,一吃过午饭就犯困。 他噢了一声,躲倒在胡芳芳的铺上,很快便沉沉地睡去了。 第416章 振翅高飞吧,亲爱的妹妹! 一觉醒来,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宿舍里静悄悄的,胡芳芳正伏在桌子上埋头写着什么。 “芳芳你在写什么?”赵小禹下了床,趿拉上胡芳芳的拖鞋。 拖鞋有点小,脚后跟在外露着。 “哥,你醒了?”胡芳芳笑了,“我想加入学生会,正在填自荐表。” “好,好,挺好的。”不知为什么,赵小禹的声音有点哽咽。 妹妹长大了,她比所有的人都懂事和上进。 胡芳芳问:“哥,你是今天回,还是要住两天?学校对面有好多宾馆,我去给你订一间。我刚出去买了一张本地旅游图,你要不要看看?” 赵小禹说:“想今天回,不知道有没有车。” 胡芳芳说:“有,我在车站问过了,只是当时不知道你今天回不回,就没买票。” 抬起手腕看看表,“还能赶上。” “好,那我走了。”赵小禹整理了一下衣服,换上自己的鞋。 “嗯,你走吧。”胡芳芳站起来,抿着嘴唇,眼眶有点湿润,“我去送送你。” “不用,你忙你的就行。”赵小禹说着,快步走出宿舍。 胡芳芳没去送他,只是站在宿舍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在楼梯口消失。 返回宿舍,胡芳芳无心再填写自荐表,她从行李箱中翻出一个带着盒子的笔记本,翻开来,拿出一张照片,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上那个用碳素表修补好的人像。 她好想让他留下来,然而她知道,他想走。 轻轻地,她把照片贴在胸口,眼泪滑出了眼眶。 赵小禹坐上回程的列车,坐在窗口,看着城市一点一点地远离,心中不由一阵伤感和惆怅。 振翅高飞吧,亲爱的妹妹! 不要再回首,不要再彷徨,不要再看别人的脸色,不要再委屈自己,向着理想,向着远方,向着天空和大海,一路欢歌,自由飞翔! 如果你累得慌,就对哥哥讲,哥哥接你回故乡…… 秋天的一个下午,赵小禹正在参加喝点公司的例会,赵丁旺给他打来电话,口气很不好:“快过来,看看你家人做的好事!” 赵小禹正要细问,赵丁旺已挂了电话。 赵小禹向陈慧打了声招呼,便驱车赶往酒厂。 他猜测赵丁旺让他去的地方是酒厂,只有那里,有他的两个家人,一个是大哥,一个是金海。 赵小禹首先想到的是金海闯了祸,可是他能闯出什么祸来呢? 他不过是个小小的科员,就算不懂礼貌,不懂变通,冲撞了领导,也是因为“坚持原则”,算不上大错误,哪来的“好事”? 那么就是大哥了,他的工程出了问题。 车开进酒厂院里,看到新办公楼工程按部就班地施工,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好事”。 绕过工地,望见在旧办公楼门前,聚集着一帮人,赵丁旺和几个副总都在。 赵小禹把车开过去停下,下了车,见金海站在一群人当中,低着头,一副犯了错误的样子。 他的对面,站着李晓霞,也是低着头,一副犯了错误的样子。 赵小禹倒吸了一口凉气,莫非金海又把李晓霞睡了? 站在李晓霞旁边的人,令赵小禹大吃一惊,竟是老八陈子义。 自从搬家后,赵小禹再没见过老八,怎么他今天跑到酒厂来了? 大哥陈子荣也在场,站在老八的身边。 这是什么阵仗,莫非是三个男人,因为一个女人,闹出了绯闻? 李晓霞有这么吃香吗? “怎么了?”赵小禹诚惶诚恐地走过去。 赵丁旺哼了一声,几个副总脸上带着讪笑。 好歹有人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了。 原来,老八陈子义和李晓霞谈恋爱已经一年多了,两人早已同居。 某天,陈子义无意看到了李晓霞写的一本日记,出于好奇,就翻看了几页。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李晓霞以前打过胎。 陈子义受不了这个屈辱,就跑到酒厂来,找金海理论,一吵一闹,楼上的人都知道了。 赵小禹听完,暗叫一声苦,金海这根金箍棒,还是把天捅了个大窟窿。 更严重的是,当初陪李晓霞打胎的,正是自己和九妹,不知李晓霞有没有把这个情况写在日记本里,不知道厂里的人知不知道。 自己倒无所谓,凭着一张老脸,任人指责,如果九妹因此受到影响,就麻烦了 赵丁旺的脸阴得黢黑,问赵小禹:“你看怎么办吧?全是你家的人!” 赵小禹咂咂嘴,沉默了半天才说:“赵厂长,这事不能怪金海,青春年少,自由恋爱,合适了就在一起,不合适了就分开,两厢情愿,谁也没强迫谁是不?金海又没破坏别人的家庭,那时李晓霞还没找对象。谁年轻时没谈过恋爱?不能一谈个恋爱,最后没找成,就成了污点吧?” 陈子义插话道:“以,以前的事,我,我可以不管,但是她,她,她……” 他指着李晓霞,“她前几天还,还写过一篇日,日记,还在说她和他过,过去的事。” 他的口吃引起了众人的哄笑。 李晓霞扯着他的胳膊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和你现在很幸福,他来酒厂上班,影响我的心情。” 赵小禹想骂她几句,又怕惹出更大的麻烦来,便对赵丁旺说:“赵厂长,这事交给我处理,好吧?我保证处理得妥妥的。” 赵丁旺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赵小禹向众人说:“大家都散了吧,孔子都说,食色性也,其实也没多大的事。” 他向众人比划了一个碗口形状,“就这么大点的事,对吧?” 众人都笑了。 又走到陈子义面前,“老八,跟我走吧!” 陈子义又瞪了一会儿金海,才跟着赵小禹走了。 第417章 内部矛盾 赵小禹和陈慧搬家的那段时间,老八陈子义和李晓霞来往得很密切。 那时李晓霞把家从酒厂对面搬到赵小禹的隔壁院子不久,她经常在下班后,跑到陈子义的住处打扑克。 赵小禹曾旁敲侧击过老八,说李晓霞的人品不怎么样,老八当时说:“我,我又不和她找,找对象,管她人品怎样呢?” 赵小禹和陈慧搬走后,陈子义和李晓霞的来往越发频繁了,几乎天天下班后在一起。 两人起初只是打普通扑克,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后,青春年少,异性相吸,就打起了特殊扑克,文雅的说法是,正式谈起了恋爱,形象的说法是啪啪啪。 谈了一段时间,就无可避免谈婚论嫁了。 开始时,李晓霞狮子大开口,要房要彩礼。 陈子义说,我家穷得连狗都拴不住,上面有七个哥哥,只娶过四个,父母年岁已高,欠下一屁股债,向他们要钱,就是要他们的命。 李晓霞说,赵小禹有。 陈子义说,赵小禹是赵小禹,我是我,赵小禹姓赵,我姓陈,当初陈家把赵小禹送出去,后来赵小禹他爸去世,日子过不下去,他爷爷想把他送回陈家,陈家死活不要,还闹得不愉快,现在赵小禹不把陈家人当成仇人已经是法外开恩了,陈家人哪有脸向他要钱呢? 李晓霞问,那你家能给多少? 陈子义说,就我这几年攒下这点钱,家里一分也补贴不上。 李晓霞问,你攒下多少钱? 陈子义翻开存折看了看,说,一千二百三十七块五。 李晓霞黯然伤神了一阵子,也就接受了现实,毕竟他已成了陈子义的人。 后来,李晓霞带着陈子义回了一趟老家,陈子义见到了未来的丈母娘和小舅子。 李晓霞的母亲本来正翘首以盼着李晓霞能嫁个好人家,收点彩礼,好给已成年的弟弟娶个老婆,没想到她带回一个穷光蛋来,大为恼火,当即和李晓霞大吵了一顿,说她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这门亲事,除非她死了。 李晓霞也很生气,说,那你死吧,反正我非陈子义不嫁。 两人负气回到城里。 李晓霞持续一个礼拜没理陈子义,正当陈子义以为他和李晓霞没戏了时,有天下午,李晓霞却来找陈子义了,让他帮她搬家。 李晓霞把家搬到了酒厂附近,还让陈子义和她一起住。 陈子义大喜过望,忙不迭地搬了过去。 其后,两人就同居了,反正陈子义没有固定工作,住在哪也一样。 陈子义的工作不稳定,但挣的并不比上班人少,只是他手脚大,爱社交,狐朋狗友一大堆,无非就是和他一起干活的工友,他经常请他们吃饭,所以只存下一千来块钱。 两人同居后,陈子义就将挣来的钱全部上交给李晓霞。 李晓霞给陈子义制定了n条“不准”原则,诸如不准抽烟喝酒,不准夜不归宿,不准藏私房钱等。 开始的时候,陈子义执行得并不好,他以前隔三差五请人喝酒,现在他经济不自由了,就轮到别人请他了,他经常很晚才带着一身酒气回家。 李晓霞起先只是说他,他没在意;后来她就和他闹,他仍没在意;再后来她和他冷战,他还是没在意。 在这点上,陈子义没有金海敏感,不会轻易受伤,你说你的,我做我的。 再后来,每当陈子义不按时回家,李晓霞就把门朝里反锁了,为此,陈子义在大门洞的炭房里,铺着一扇纱门,睡了两晚。 再后来,陈子义的朋友们知道了他的情况,也就不再叫他喝酒了。 接下来,新的矛盾又产生了,主要矛盾是“李晓霞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同陈子义平庸的身份和落后的挣钱能力之间的矛盾”,属于内部矛盾。 李晓霞虽然和母亲闹翻了,但还是给了母亲好几次钱,她或陈子义每次发完工资,她总要取出一部分钱来,给母亲送回去。 陈子义对此没有意见。 但李晓霞还是不满意,他的不满意表现在多个方面,哪怕是随便说句话,都要狠狠地打击陈子义。 比如有一次,陈子义买了一袋豆芽,准备炒豆芽吃,他问了李晓霞一句:“是光炒豆芽,还是加点土豆丝?” 李晓霞没好气地说:“当然要加土豆了,光吃豆芽,你能吃得起吗?” 陈子义很是纳闷,一袋豆芽一块钱,他再穷,也不至于吃不起吧。 但他不与李晓霞争辩,你想加什么,就加什么,只要你高兴。 李晓霞一边嫌弃着陈子义穷,一边又勒紧裤带省着钱。 女人爱美是天性,李晓霞也不例外,所以新的矛盾又产生了,就是“爱美”和“省钱”之间的矛盾,还是内部矛盾。 有一次,李晓霞在商场看上一件衣服,最后讲价到八十,李晓霞非要五十买,店家说这是最低价了,再一分也不能便宜了,李晓霞不气馁,还在一个劲地跟人家讲价,直到店家表现出十足的反感,她才离开。 你以为这就完了吗? 没有。 第二天,李晓霞拉着陈子义又去了那家店,让人家把那件衣服包起来,等到店家包起来以后,她却仍是坚持只给人家五十块钱。 店家生气了,夺过衣服扔在一边,说:“不卖了!” 李晓霞目中含泪,口气强硬地说:“你必须要卖!” 店家怒道:“凭什么?我做了十几年的买卖了,还没见过你这样的顾客,你干脆去抢得了!” 没买到心爱衣服的李晓霞回到家后,开始拿陈子义撒气,嫌他不会挣钱,还结结巴巴地不会讲价,一度伤心得嚎啕大哭。 陈子义说:“不就是多,多的三十多块钱,钱嘛,我再穷,也,也不至于差,差这三十块钱吧?” 李晓霞说:“这是三十块钱的事吗?这是一辈子的事啊!” 此类事情太多了,数不胜数。 但陈子义不计较,因为他确实穷,确实结结巴巴地说不了话。 况且,他很感激李晓霞不惜和家人闹翻,仍要选择和他在一起。 她有气,她委屈,就让她尽情撒吧,总有撒完的时候,谁让自己穷呢,谁让自己长得不好看还说话不利索呢? 如果像赵小禹那样能说会道,还会挣钱,还怕找不到老婆吗? 第418章 敌我矛盾 陈子义是个天性乐观的人,虽然他是受苦人,虽然是个结巴,但很有一套自寻开心的本领,不开心的事,他很少去想。 和李晓霞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他还是觉得很融洽的。 每天晚上,两人打打普通扑克,再打打特殊扑克,玩得不亦乐乎。 只是李晓霞的性子很怪,她本来和陈子义玩得正开心,忽然之间就恼了,一言不发,默默流泪,有时能持续两三天,陈子义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 他们买了一台录音机,那时李晓霞很爱听邓丽君的《你怎么说》,天天听,反复听,还常常和陈子义探讨歌词的意思,说,写这首歌的人,一定被骗过。 有一天,李晓霞说,我被人骗过。 陈子义问,被谁骗过? 李晓霞说,一大帮人。 然后她怂恿陈子义和她一起去找那帮人报仇,陈子义当时并没多想,劝她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何必自寻烦恼呢? 直到他发现了李晓霞的日记。 李晓霞是从金海第一次和她分手的那段时间,开始写日记的(前文第321章提到过),每次写完,都藏在衣柜的最下面。 今天上午,陈子义没活,李晓霞上班走后,他就开始收拾家。 相比金海,陈子义的最大优点,就是爱干净,或者他只是闲不住,又不喜欢看书,没个消遣的,总要找点事来做。 以前,他一个人租房住时,就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每天滚着一身泥水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从上到下洗一遍,再把脏衣服洗干净,晾晒到院子里,然后换一身干净衣服出去玩。 和李晓霞同居的这段时间,他更是承包了全部家务。 今天,他突然心血来潮,想把压在衣柜底层的那些衣服拿出去晒一晒,于是就发现了那个日记本。 于是,就发现了李晓霞的所有秘密。 李晓霞的日记,并不是每日一记,有时隔的时间长,有时隔的时间短,有时长篇大论,有时三言两语,但每篇都标着日期和当日的天气情况。 这本日记,从第一页开始,就记录着李晓霞和金海的爱恨情仇,大部分是思念,这令陈子义醋意大发。 最令他难受的是,李晓霞打过胎,而且她打完胎以后,还要主动跑到定东市送货上门,最后惨遭抛弃,这简直是不可原谅的。 最令他崩溃的是,李晓霞在和他在一起以后,日记里还常有金海出现,虽然表现得不再是思念,但也能看出,她没有忘记他。 陈子义看得气血上涌,出去买了一瓶酒,一边喝酒,一边继续研究日记。 越喝越混乱,越研究越冲动,他简直想去杀了金海。 中午李晓霞回来,见陈子义喝得酒气熏天,正要发作,陈子义把那本日记摔在她面前,她顿时哑口无言了。 陈子义质问她,为什么要骗我? 李晓霞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陈子义说,那和我在一起,你为什么还要写那些日记? 李晓霞说,只是恨他。 陈子义说,我是文化低,不是傻子,你那意思,分明是对他还有情。 李晓霞狡辩不了,只能承认,说,我是对他还有情,这只能说明我是个重情义的人,但这不代表我和他还有可能,你也希望我是个重情义的人吧,怎么就不能理解我呢?我如果不喜欢你,为什么宁愿和家人闹翻还要和你在一起呢? 陈子义理解不了,却也反驳不了。 两人吵闹了一中午,连饭也没吃,内部矛盾终于上升成为敌我矛盾。 下午李晓霞去上班了,陈子义继续喝酒。 他越想越气,后来索性跑到了酒厂,开始只是和李晓霞理论,后来又去找金海理论,最后惊动了公司领导。 赵小禹把陈子义拉到外面的一家面馆,给他要了一碗面,他的身上兀自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气,他边吃面,边向赵小禹讲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赵小禹听完,半晌无语,一边是自己的血缘哥哥,一边是比血缘更重要的弟弟,他不知该偏向哪边。 金海是做错了事,但那事已经过去四年多了,而且他对不起的是李晓霞,并不是陈子义。 李晓霞似乎也没有对不起陈子义,毕竟她和陈子义在一起时,也算是一心一意,她那么爱钱,却愿意嫁给一无所有的陈子义,足以说明她对他的感情不是虚的。 然而,这件事的最大受害者,好像偏偏是陈子义,跟谁说理去? 难怪九妹以前说,爱情真他娘的折磨人! 最后,赵小禹只能把矛头对准了可怜的李晓霞:“我以前和你说过,那个女人,人品有问题,离开她吧。” 陈子义愤愤地说:“我不能就,就这么算了!” “那你要怎样?李晓霞打过胎,恢复不了原样了,这是事实,难道你也要打一次胎才能平衡吗?问题是你怀不上啊!”赵小禹拿出一副教训的口吻,“要我说,不管是你,还是金海,都是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才造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你既然接受不了这些事,在睡她之前,就问清楚了,你是不是处女,打没打过胎,睡过以后再研究这些问题,就没有意义了。睡的时候,以为自己占了便宜;睡过以后,知道了人家的历史,又觉得吃亏了,但你仔细想想,你哪里吃亏了?” “她骗,骗了我。”陈子义喃喃地说。 “她骗你什么了?青春?真情?还是几毫升的精子?你让她怎么还你?” “我不会放,放过金海的!” “你想怎样对付他?”赵小禹双手在桌子上比划着,仿佛把一件事切成两半,从这边搬到那边,“他把李晓霞搞怀孕了,然后甩了,然后李晓霞和你好上了,那你是不是也要把一个女人搞怀孕了,然后甩了她,再让她和金海好上?你觉得可能吗?” 陈子义不说话了。 赵小禹说:“算了,李晓霞没错,她对你挺好的,够意思了,但是她不配你,你早点离开她吧。金海也没错,他当初也是抱着结婚的目的和李晓霞在一起的,只是后来接受不了她的性格才分开的。” “那么谁,谁错了?” “谁也没错,只是我们的想法错了,”赵小禹叹口气,“我们对女人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了,其实女人也是人,男人犯的错误,女人同样也会犯,只是男人犯了错误,没人追究,女人犯了错误,就十恶不赦了。我们总觉得,没结婚就睡到男人床上的女人不是好女人,但是你想过没有,有几个女人是主动把男人按倒的?十有八九,都是被男人按倒的。你按不倒女人的时候,坑得要命,骂她不解风情,不懂男人的苦,当你按倒她了,又觉得她太随便,搞得女人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是好女人了。” 第419章 劝说 陈子义说:“你是局,局外人,不懂。” 赵小禹点点头:“对,我是不懂,我也无法和你感同身受,我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说的就是些正确的屁话,但是你要想过得好,还就得按照这些屁话来,因为这些屁话是前人总结出来的,不是凭空想出来的。你如果不信这些屁话,就要走很多很多的弯路,浪费很多很多的时间,最后你磕磕绊绊,兜兜转转,活了大半辈子,突然领悟到了人生精髓,总结出来一套属于你的人生经验,可是仔细一品,咦,咋和那堆屁话是一个味儿呢?对的,就是这样的,有用的道理,听起来就是没用的。” 停顿了片刻,咬了咬嘴唇接着说:“这种事真的没有对错,我跟你说说我妈吧。我妈前后嫁了好几个男人,我爸是第四个,现在是第五个,你能说她哪段感情是真的,哪段感情是假的吗?我相信每一段都是真的,这不矛盾。现在逢年过节,我妈都要给我爸上坟,也没见老胡吃醋啊!噢,老胡就是我妈的第五个,他有时也跟着我妈去上坟,不仅给我爸上,还给另外三个上。照你的意思,前面四个男人的坟,老胡都得扒了才行啊,留着就是耻辱。老八,哪有那么多的仇恨啊!两口子在一起,亲热还来不及呢,哪有时间掰扯那些闲事呢?有那个时间,出去挣点钱不好吗?只要钱够了,一切矛盾都解决了。” “那不一样,他们都,都死了,金海还活,活着。”陈子义反驳道。 “其实是一样的。”赵小禹说,“当一个人活在另一个人的日记里时,这个人就已经死了,写日记和上坟烧纸是一个作用,只是一种纪念活动。人是感情动物,不管是爱,还是恨,不是说了就能了的,不是说忘就能忘的,她写写日记,其实就是想彻底和过去划清界线。念旧情是人的本性,你如果想让她放下过去,就拉着她往前走,走得远了,自然就忘了,你偏要回头去拾翻那堆垃圾,那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你明知那里竖着一把尖刀,却偏要往上撞,不就扎得心疼了吗?不只是你一个人撞,还要拉着别人撞,把情变成了仇,把爱变成了恨,你到底是图了个什么?” 陈子义不说话了,呼噜呼噜地喝着面汤。 “老八,你是个聪明人,不要办糊涂事。”赵小禹继续说,“日子是你自己过,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吧,我建议你离开她,不过你非要选择她,我一个局外人,当然只能祝福你们。但我还是想奉劝你,要拿起,就彻底拿起,抱得紧紧的;要放下,就果断放下,扔得远远的,犹犹豫豫容易砸着脚。李晓霞的品质有瑕疵,你如果接受她,就得连这些瑕疵也接受,你要做好这个准备。老八,别再闹了,没意义,无论是你死我活,还是两败俱伤,你都得付出代价。如果她值得,就不要再追究她的过去了;如果她不值,你更没必要为了这些事情烦恼。就这样吧。” 这件事在酒厂造成了不小的舆论,但赵丁旺没有处理任何人,只是把赵小禹批评了一顿,赵小禹免不了说一通好话。 好在李晓霞的日记里并没有提及,陪她打胎的人是谁,或许提及了,只是老八在闹事时,隐藏了这一情节,所以陈慧没有受到波及。 一直存在感薄弱的李晓霞,突然之间成了风云人物,其光辉事迹传遍了酒厂的角角落落,飘到了生产线上,浓烈的酒香中,似乎也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奸情的味道。 每到行政人员上下班时间,手头上没活的工人,就三五成群地从车间里跑出来,站在行政人员进出厂区的必经之路旁,见识李晓霞的曼妙身姿和绝世芳华,大有“平生不见李晓霞,纵称英雄也白瞎”之感。 不久后,李晓霞辞职了。 那天李晓霞办完手续,离开酒厂,脚步沉重地走在街道上,白花花的阳光照得街上的事物光怪陆离,让她眼晕。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追上了她,玻璃降下来,赵小禹那副可恶的嘴脸出现在车窗框里,像电视剧里的大反派,看得人真想砸电视。 “上来吧,我送送你。”赵小禹说。 李晓霞没理他,只顾走。 听到车门啪地一声重响,赵小禹下了车,从后面追上来,挡在她面前。 李晓霞停住了脚步,怒视着他。 赵小禹嘶了口气,捏捏嘴角,说:“我代金海向你说声对不起,你忘了他吧,他配不上你,他不能给你想要的!” 李晓霞想绕开赵小禹,赵小禹抢先一步,又挡住了她。 “你把他从大脑里彻底清除出去,才能真正地开始新生活,才能对得起对你好的人。这种事情,历来不公平,最后受伤的总是女人,所以,好自为之吧。” “你说完了没?”李晓霞冷冷地说。 “还有几句。”赵小禹说,“离开酒厂也好,外面的舞台更大,前面的风景更好,与其恨过去,不如爱未来;与其争取得不到的,不如珍惜已经拥有的,真心希望你能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找到一个更好的人,有一个更好的未来,真心的,不是说风凉话。” 说到这里,赵小禹指指自己的胸口。 “当然,前提是你自己首先要好,要学会换位思考,这个世界上没有傻子,别把对你好的人当成傻子,否则自己终将成为那个最傻的傻子。说完了,咱们,就此别过,祝你好运!” 李晓霞没说话,绕开赵小禹走了。 赵小禹在后面喊道:“记住我的话,那是至理名言,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李晓霞跑了起来,眼泪飘飞在深秋的空气中。 冬天里的一天,陈慧告诉赵小禹,老八和李晓霞结婚了,搬到了定东市。 他们没办婚礼,只是请了老八的几个朋友,和李晓霞的几个同学吃了一顿饭,双方家长都没见面。 陈慧耸耸肩说:“我也没资格参加。” 赵小禹对此没发表意见,不管怎么说,一场闹剧终于谢幕,他只能祝福他们相亲相爱,白头到老,两好搁一好,头上别长草。 况且,他自己的感情问题也是一团糟,老赵已经给女儿物色好了结婚对象。 第420章 世上只有妈妈好 赵筱雨后来才意识到,她爸让她去那个学校教书,从开始就是一场龌龊的阴谋。 学校全名黄水县第二完全小学,简称二完小。 赵筱雨教的是音乐,有时临时教一下体育,都是可有可无的课程,所以她很清闲。 赵筱雨是个脾气不好、坐不住又没耐心的人,实在不适合当老师,用她自己的话讲就是,她当老师,纯属是误人子弟,不过看在清闲的份上,她慢慢地适应了这份工作。 令她不爽的是,她到学校的第一天,就被人盯上了。 那是个男老师,二十七八岁,四方脸,脸上却无肉,显得骨头有点外突,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头发二八分。 要说长相,他倒也不难看,但是身材扁平单薄,显得衣服有些宽大,脸上常挂着一副畏畏缩缩的表情,笑都不敢出声,标准的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 从小不爱读书的赵筱雨,最不喜欢的就是书生样儿,所以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莫名地讨厌,这与他的长相、人品、才学、家世等一切无关,就是单纯地讨厌。 赵筱雨正在清理办公桌抽屉里的杂物时,这个书生走过来,畏畏缩缩地向她伸出一只手,说:“你是赵筱雨吧,我是钟国仁,教数学的。” “什么?”赵筱雨没和他握手,如果不是这个名字奇葩,她都懒得搭理他。 没上过大学吗? 没上过礼仪课吗? 不知道男士主动和女士握手,是不礼貌的行为吗? 钟国仁尴尬地一笑,把伸过来的手收回去,扶了扶眼镜,重复了一遍:“我叫钟国仁,教数学的。” “中国人?你怎么不叫黄水人呢?” “你误会了,我姓钟,金字旁那个钟,时钟的钟;仁是单立人后面有个二,仁义的仁。” “那你先去改个名吧,容易让人产生歧义,要不改姓也行,不然你要是干点坏事,容易给国家抹黑。”赵筱雨说完,便不理他了,自顾自地收拾桌子。 钟国仁又是尴尬地一笑:“你是省艺校毕业的吧?” 赵筱雨不悦地皱皱眉头,没搭茬,心想他怎么知道的? 从此,两人就算认识了。 钟国仁表现出很明显要追求赵筱雨的意图,比如下班后约她逛街,每天早晨给她带早餐等,赵筱雨统统拒绝了。 她可没工夫陪他玩,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畏畏缩缩的男人,哪怕你猥猥琐琐呢。 尤其令赵筱雨可笑的是,钟国仁每天早晨都要带两个鸡蛋煎饼来学校,一个给赵筱雨,一个自己吃,赵筱雨往往以“吃过了”为由拒绝,钟国仁便把两个煎饼全吃了,倒是一点也不浪费。 某个周末的晚上,赵丁旺的三层别墅里来了两个客人,一个是黄水县的副县长,名叫钟明,五十来岁;一个就是钟国仁,他是钟明的儿子。 平时赵丁旺会客,赵筱雨往往自觉回避,她不想接触官场上的事情,今天赵丁旺却特意把赵筱雨叫出来坐陪。 赵筱雨一看到钟国仁,就料到赵丁旺打的什么算盘。 但她不便当面发作,硬着头皮,应付着他们虚假的客套。 她一句话也不想说,可是钟明总是不停地向她问这问那,她只能耐着性子作答。 这已经够难受的了,偏偏赵丁旺还要她给钟氏父子弹奏钢琴。 上了四年大学,学了四年音乐,赵筱雨的钢琴水平确实进步了不少,但她仍然不喜欢钢琴,但为了在外人面前照顾爸爸的面子,她还是勉为其难地坐在钢琴前,弹了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 她看到钟明的表情有些尴尬,她却在心里偷笑。 钟氏父子临走时,赵丁旺非要让赵筱雨和他把他们送到门口。 钟国仁扶了扶眼镜,笑看着赵筱雨:“那咱们明天见!” 赵筱雨隐藏在灯影里,咬着牙,没说话,心里说,你今天就会被车撞死! 钟氏父子开着车走了,赵筱雨气呼呼地回了屋,正要上楼,赵丁旺叫住了她:“陪爸爸聊会儿天。” 赵筱雨只得返回来,坐到沙发上,绷着嘴,横着眉,瞪着眼。 赵丁旺今天似乎兴致很高,他没在意女儿的脸色,吩咐张姨沏了两杯茶,然后滔滔不绝地讲起了钟县长的奋斗史,以及他和钟县长的交情,讲了很多往事,讲了很长时间,逐步把话题转移到了钟国仁身上。 “这孩子真不错!副县长的公子,却一点也不张扬,一点架子也没,又懂礼貌,很难得!” “爸爸,”赵筱雨灵机一动,点着自己的太阳穴,“那个人好像这里有问题,说话总是颠三倒四的,理解能力超差,他在二完小就是混日子,如果不是有他爸这层关系,学校早把他开了。” 事实上,在此之前,她根本不知道钟国仁的父亲是谁。 “胡说!”赵丁旺拉下了脸,“人家是名牌师范大学毕业的,比你强多了!” “学校的老师都这么说嘛,又不是我说的,都说他那毕业证很有可能是假的。”赵筱雨嘟囔道。 “那就是嫉妒!”赵丁旺拍了拍茶几,“筱雨,你也不小了,也工作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贪玩了,该把精力用在正经事上了,你以后多向人家小钟学习学习。” 赵筱雨切了一声:“我跟他学什么?我是教音乐的,他会吗?” “学的东西可多呢!人生道理,为人处事,三人行,必有我师,你倒什么都会了?” “好好,我跟他学。”赵筱雨不耐烦地附和了一句,便起身上楼去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反锁了门,委屈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哗哗地涌了出来。 她给赵小禹拨了一个电话,还没开口说话,先呜呜地哭了起来。 赵小禹问:“你怎么了?” 赵筱雨哭着说:“等我哭一会儿再说!” 那边的赵不禹便安静地听她哭。 哭了一会儿,赵筱雨说:“老九,赶快来娶我,我要飞了!” 第421章 市场经济和计划经济 很多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比如说,两个小赵之前定好的对付老赵的办法,偷偷地去领证,打老赵一个措手不及,但真要实施起来,却有太多的顾虑。 两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采用“拖”字诀,静观其变,他们不信,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对方还敢抢人,况且钟国仁只是追求赵筱雨,还没有正式表白。 他们以为,只要赵筱雨坚定立场,对方就会知难而退,这门亲事就会泡汤。 等到对方采取行动时,两个小赵再向老赵摊牌,最后一步才是私自领证。 但他们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他们的对手不是土匪,却比土匪要厉害得多。 时间如流水,转眼之间到了2005年的夏天。 胡明乐的养猪场扩大了规模,他又用土坯盖了一个猪圈。 赵小禹建议他用红砖盖,胡明乐为了省钱,最后还是选用了土坯这种免费的材料,反正他有的是力气。 他觉得,用土坯盖的猪圈,未必不如砖盖的猪圈结实。 他开上四轮车,拉着犁,在地上犁出二尺多深的壕沟,从西沙窝里拉来免费的明沙灌入壕沟,在上面浇上水,即所谓的“水阴沙”,西北农村建房,常用这种方法打地基,类似于工程上的换土回填。 明沙的颗粒小,堆积密度大,渗过水后,排出里面的空气,这样打出来的地基就更致密了。 然后从后山的采石场拉回一车石料,做了个一尺多高的石头基础,用水泥粘接和灌缝,这样善于拱墙根的猪就无可奈何了。 最后在石头基础上砌筑土坯,砌完后,在墙头上用红砖做了个造型,最后在墙面上抹一遍泥,再抹一遍白灰,反倒比红砖盖的美观,青石基础,白墙,红砖造型,交相辉映。 赵小禹找来红油漆,又在白墙上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明乐养猪场第二分场。 开“第二分场”是胡明乐的主意,运营方式却是赵小禹的发明。 第一分场还是像过去那样的养法,成年后,卖入市场,属于市场经济;第二分场却是代养殖,属于计划经济。 这个灵感来源于羊倌。 羊倌本姓丁,名叫丁山红,但队里的人喜欢叫他糖山红。 在这个地方,糖就是傻的意思,但“傻”字略显文气,是书面用语,文化不高的农村人只用“糖”字。 糖子就是傻子,糖货就是傻货,糖笑就是傻笑,流糖糊糊就是满口荤话的意思。 但傻瓜并不能说成是糖瓜,为什么?没人知道,反正这两个字并不是完全等同的。 举个例子来说,傻哥哥会死心塌地地爱护自己的妹妹,而糖哥哥则很可能会对亲妹妹下手——这就是傻子和糖子最本质的区别。 糖山红是个孤儿,他妈生他时难产死了,他大喝醉酒跌进建团渠里淹死了。 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人们说,吃过百家饭的娃娃福大命大造化大,将来必成大器。 然而等到糖山红成年后,却没有让对他寄予厚望的叔叔婶婶们大吃一惊,反而让他们大跌眼镜,他竟是个低能儿,是个实打实的糖子。 糖山红的名字便由此而来。 因为是个糖子,又天生一副糖相,所以他一直没娶老婆,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 包产到户后,糖山红只分到了不到二亩地,还不是好地,加上他自己也不咋会种地,更不会像队里的人那样尖头觅旮旯地开垦荒地,饭量还大,慢慢地就有点吃不饱了。 后来,他就给队里的人家打起了短工,管饭没工钱,好歹混个肚圆。 再后来,家家户户养起了羊,多的几十只,少的三五只,总共加起来有二三百只,糖山红就去西沙窝里挖来一大堆哈冒儿,盖了个羊圈,当起了羊倌,类似于开了个羊的“托管中心”,赚点辛苦钱。 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糖山红的收费也是水涨船高,现在一只羊每年收费20元,所以他的日子过得也算滋润,只是很受罪,一年四季,酷暑严寒,天天在野外;也有一定的风险,丢了羊,得给人家赔。 赵小禹想,胡明乐为什么不能当个猪倌,开个猪的“托管中心”呢? 农村人爱吃猪肉,但是很烦养猪,脏不说,还累人,要按时按点喂食,猪一饿了,就吱哇乱叫,拼命拱墙根,还得时常清理猪粪,修补猪圈,远不如养羊那么轻松,成本也高得很。 辛苦上一年,养得好了,杀个三四百斤还好;如果只杀一二百多斤,那真是让人欲哭无泪。 赵小禹和胡明乐一商量,胡明乐觉得挺有意思,两人便捉了二十只活蹦乱跳的猪崽子,扔进猪圈里,然后让队长的高音喇叭做了个广告。 没用几天工夫,十来只猪崽子就找到了主人。 赵小禹又到外村宣传了一遭,剩下的猪崽子,也先后找到了主人。 胡明乐给每只猪崽子的脖子上挂了个小木牌,上面写着主家的名字,总算不用叫“明乐x号”了。 主家需要向胡明乐交一定数量的麦麸、玉米和葵花汁子,还要交一笔人工费,可以分期交,正好解决了粮仓不足的问题。 签订协议,保底把猪养到多少斤,如果不够,胡明乐需要补足;如果超出保底,超出的重量,则需主家出钱购买,当然价格很低。 主家不愿意购买也没关系,将多出的部分砍下来,剩下的拉走。 如果猪养到半途死了怎么办? 那只能给人家赔了。 赔的方法是,胡明乐再买只猪崽子继续养,保证年底交够猪肉就行,只赔不足的部分,赔钱赔肉都行。 饲养方法和家养猪一样,小时候免不了要喂点饲料,不然长得慢,容易夭折,到了半大的时候,就坚决不能喂饲料了,主家随时都可以监督。 这样,就不用担心到时候猪肉卖不出去了,而且前期不用投入资金,买猪崽的钱,在猪崽子被认领时就收了回来。 赵小禹说:“明年,你再养两头母猪,产下的猪儿子,自己养也行,卖也行,又能省一笔钱,还能多份收入。” 胡明乐说:“等什么明年啊,今年就这么干!” 他又去捉了两只小母猪崽子回来,扔进猪圈里,等到够了月份,拉到配种站配个种,明年就能产出猪崽了。 孙桂香见胡明乐玩得热火朝天,便眼红了,不卖酿皮了,加入到养猪事业当中来。 为了不违背对赵小禹的承诺,不能让孙桂香受累,胡明乐便委托赵小禹雇了两个长工,是一对外地的老夫妻,管吃管住,工资不高。 冷清的院落,再次喧闹了起来,人欢猪叫。 第422章 窖藏酒托管 赵小禹把养猪的思路,应用到卖酒上面来。 黄水老酒有了一项新业务,就是“窖藏酒托管”业务。 具体做法是,顾客买了酒,装进坛子里,封好口,贴上封条,让顾客在上面签上字和日期,存放在酒窖中,约定好窖藏时间,是三年,或是五年,还是十年,举行一个别开生面的封坛仪式,并用录像机记录下整个过程。 所谓酒窖,就是一间大房子,控制好温度和湿度,并不是真正地埋进土里,有的酒厂是采用钢铁罐在室外窖藏。 这种窖藏酒,适合有钱人家办事宴用,比如孩子圆锁、结婚等,到了时间,在酒宴上,先播放当年封坛时的视频,然后抬出酒坛,当众开坛。 这可是实实在在窖藏了多年的老酒,用金海的话讲就是“有据可查,有源可溯”,不是那些所谓的“五年陈酿”或者“十年陈酿”所能比的。 起步是三百斤,根据年份不同,价格也不同,但都比市场上卖的黄水老酒要贵得多。 这卖的可不是普通的酒,而是文化,是人情,是岁月,是父母对子女的爱,是辛勤的汗水和感动的泪水。 如果主家有要求,老酒公司还会派出漂亮的礼仪小姐,亲自护送酒到现场,并向宾客致辞。 赵小禹向赵丁旺谈了这个想法后,赵丁旺起先没太当回事,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只要不花钱,你随便搞。” 及至三个月后,赵小禹卖出十几坛酒,创收了二十多万元的营业额时,赵丁旺才不得不重视起来。 这个量虽然不大,但也不小,且前期基本没什么投入,还都是现钱买卖,关键是卖的价高,到了开坛日,找媒体一宣传,还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广告效应,一举多得。 黄水老酒,这回可成了真正的老酒,瓶装酒面对平民市场,定制的坛装酒面对高端市场。 这小子的脑子,还是够份量的,他爹的种……他爹就是个屁! 一想到赵小禹的亲爹,赵丁旺心里就不舒服了。 但赵丁旺还是把赵小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结结实实地表扬了他一番,并承诺年底分红,除了正常的股份分红外,还会分给他坛装酒销售额的百分之十。 赵小禹在心里说,我不要钱,你把我的筱筱还给我就好了。 也许正是因为有这个动力,赵小禹干得格外卖力,运用各种关系接近有钱人,疯狂推销他的“窖藏酒托管”业务,周末也不休息,只抽个时间回趟家,看望一下母亲、老胡和猪,住上一晚,第二天又马不停蹄地投身到工作当中了。 他受过太多的歧视和冷眼,但也收获了很多,脸皮练得如铜墙铁壁,嘴皮子练得如铁齿铜牙,内心也更强大了,思维更活跃了,处事态度更睿智了,熟知了很多社会潜规则,最直接的收获是,交了不少朋友,尽管多为表面朋友。 最大的收获是,他从赵丁旺的笑容和夸赞中,看到了爱情的希望,仿佛他现在追求的,不是赵筱雨,而是那个抠门小气、自私自利、不近人情、强人所难的糟老头一样。 赵筱雨呢,还在吊儿郎当地教着书。 她中午很少回家,基本每天都去赵小禹的住处吃饭。 那套三居室的房子现在热闹非凡,除了住着赵小禹、金海和陈慧外,还住着陈子荣。 还有赵小蛇,她考上了黄水县三中,一有空就往赵小禹的住处跑。 酒厂新办公楼工程已经竣工,正在装修,陈子荣还留在黄水县。 他的预制板厂基本处于停工状态,因为市政府已经明确要拆迁那里,他和何锐平、宋玉柱三人,即将要得到上千万的补偿款。 真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啊,三年前的陈子荣,还身无分文,三年后的他,却已是身价数百万的大款。 赵小禹问他有什么新的打算,陈子荣说,赵丁旺正在帮他申请一块地皮,他准备在定东市开个商混站,定东市目前还没有商混站,应该不缺生意,另外,赵丁旺的路子广,到时候会给他介绍客户的。 赵小禹问:“是老赵和你一起开吗?” 陈子荣说:“不是,赵厂长只是给我帮忙。” 赵小禹说:“那你的钱够吗?开个商混站要多少钱?” 陈子荣说:“就算拿到补偿款,也是不够的,但是赵厂长说,他会帮我申请银行贷款。” 赵小禹不禁奇怪,赵丁旺的这一系列操作,何止是帮忙,完全是在做慈善啊! 这老家伙为什么对大哥这么好? 自己为他出生入死这么多年,除了多挣了点工资和分红外,就是没完没了的重担,何曾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不管怎么说,大哥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就是好事。 当时正在吃饭,赵筱雨也在场,这时便阴阳怪气地插了一句:“这个赵厂长对你还真是好啊,比亲儿子都亲!” 陈子荣不好意思地笑笑:“赵厂长是挺好的,是个热心人。” 两个小赵几乎同时在心里骂了一句,挺好个屁,热心个鬼,你是没见他怎么对我的! 陈慧停止了吃饭,饶有兴味地看着赵筱雨和陈子荣,忽然笑了,对赵小禹说:“九哥,你看大哥和筱雨,长得多像啊!” “是吗?”赵小禹认真地打量着两人,果然有点像。 如果单拿出某个五官来对比,没有一个地方一样,但整体来看,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相似。 “难怪……”陈慧刚说了两个字,忽然住了口。 赵小禹问:“难怪什么?” 陈慧哦哦两声:“难怪你和筱雨那么有夫妻相。” “这扯得上关系吗?” “咋扯不上?”陈慧说,“你和大哥长得有点一样,大哥和筱雨神似,你和筱雨不也就有相似的地方了吗?” 第423章 爱的代价 钟国仁还在不慌不忙地追求着赵筱雨,赵筱雨早已向他表明过自己的态度,她有男朋友了,但钟国仁似乎并不死心,只是尴尬地一笑,过后仍不远离赵筱雨,但也不会靠得太近,采用温水煮青蛙的策略,似乎胸有成竹,志在必得。 直到冬天里的一天,赵筱雨才领悟到,钟国仁的底气在哪里。 那天,赵筱雨在上班时,赵丁旺打来电话让她晚上回家吃饭,他有重要的事情向她说。 端起饭碗,赵筱雨问:“不是有重要的事和我谈吗?” 平时张姨也是和父女俩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听到这话,便往碗里扒拉了一些菜,躲出去了。 做为保姆,其活动范围不能远离主人的活动范围,以便随时听候差遣,但在主人谈论“重要事情”的时候,她要自觉回避,而且要躲得远远的,以免不小心听到不该听到的。 赵丁旺哦了一声,夹了一筷子菜,放进碗里,和着米饭,一起扒拉进嘴里,咽下,喝了一口水,从纸巾盒里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下周末,给你办个订婚宴,你把你想请的人,拉个名单给我。” “爸爸,你说什么?”赵筱雨仿佛没听懂。 “下周末给你办订婚宴。”赵丁旺重复了一遍,“请的人不必太多,特别好的朋友,请三五个就行了,这毕竟只是订婚宴,以底亲为主,结婚宴咱们再大请人。”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赵筱雨早已同意了似的,“还有,这周五请个假,去领个证。” “爸爸,你在说什么?订婚?谁和谁?”赵筱雨还是一脸懵,以为赵丁旺说的,不是她的事,然而她家从来没什么亲戚。 “你和国仁啊,还能有谁?你们都不小了,你马上二十五了。”赵丁旺的脸上,是一副“身为父母,重任在肩”的表情,“给你找个好人家,我也算是完成任务了,你妈在下面,也能放心了。” 他若无其事地端起碗,继续吃着饭。 赵筱雨定定地看了赵丁旺好半天,终于反应了过来,啪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站起来叫道:“你太过分了,你征求过我同意吗?” 赵丁旺停止了吃饭,抬起头看着赵筱雨,一脸的莫名其妙,仿佛关于这件事,他早已和她达成了共识,而她突然反水。 “你不同意吗?”他反问。 “我当然不同意啊!”赵筱雨吼道,眼泪夺眶而出。 赵丁旺无视赵筱雨的恼怒,又开始埋头吃饭,似乎吃得很香,能听到他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他一口气把一碗米饭刨进嘴里,擦净嘴,站起来,“就这么定了,记住周五要请假。” 说完上楼去了。 赵筱雨兀自站着,眼泪滑过那张小巧而惨白的脸,吧嗒吧嗒地滴进餐桌上的米饭碗里。 她忽然大叫一声,抓起那只碗,向对面的墙上砸去,砸到一幅油画上,哗啦一声,油画掉在地上,玻璃碎了。 蜷缩在角落的一只白猫,喵呜一声,沿着墙根逃出餐厅。 张姨跑了进来,害怕地望着赵筱雨。 第二天晚上,造型夸张的水晶灯在高而空的客厅顶上亮着,垂下来的水晶珠帘折射着灯光,在墙上投下一串明亮的光点。 赵丁旺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前面的电视,电视屏幕在不停地转换着频道。 赵筱雨坐在一侧的单人座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一个手肘托在扶手上,手扶着下巴,头歪着,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另一只手不停地按着遥控器。 门铃响了,通过电线传到客厅里来。 赵丁旺喊了一声:“小张,去开门啊!” 小张就是张姨,五十多岁,相对六十多岁的赵丁旺来说,自然就是小张了。 过了一会儿,客厅的门开了,张姨将两个人让进客厅,便转身离开了。 来人是一男一女,都是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脸上都带着笑,四只手里提着四个礼盒。 他们齐声问候了一声:“赵厂长晚上好!” 赵丁旺疑惑地望着两人:“你俩怎么来了?” 赵筱雨只瞟了一眼两人,便不再看他们,停止了按遥控器,将腿放平,掸了掸衣服,刚才还生无可恋的表情,这时却微微带着点无法掩饰的喜悦。 来人是赵小禹和陈慧。 陈慧笑道:“赵厂长,今天我才知道,筱雨的爸爸原来就是您啊,所以特意过来看看你俩。” 她和赵小禹把手中的礼盒,整整齐齐地放在茶几上。 “坐吧!”赵丁旺说。 赵小禹便和陈慧并排坐在另一侧的一排沙发上,斜对着赵丁旺,与赵筱雨隔空相望。 赵丁旺兀自疑惑,哦了一声,目光扫过赵筱雨,又投到赵小禹身上,似乎想到了什么:“赵小禹,你也是今天才知道?” “嗯,也是今天知道的。”赵小禹正襟危坐,望了一眼对面的赵筱雨,“筱筱一直没告诉我。” 是赵筱雨让他这么说的,不然赵丁旺会以为,他另有所图。 “筱筱?”赵丁旺看了看左边的女儿,又看了看右边的赵小禹,“呵呵,我果然没猜错。多长时间了?” “我们认识马上八年了,在一起也差不多六年了。”赵小禹规规矩矩地答道。 “在一起?” “噢,赵厂长你别误会,”赵小禹赶忙纠正,“就是确立了男女朋友关系。” “怎么确立的?” “这个,就是表白嘛,她答应做我的女朋友。” “鬼子赵啊,”赵丁旺点起一支烟抽着,仰靠在沙发上,“知道大家为什么叫你鬼子赵吗?” 赵小禹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俩在一起六年,你居然说你今天才知道她是我女儿?你觉得我能信吗?鬼子赵的脑子这么迟钝吗?” “好吧,”赵小禹实话实说,“是的,我早就知道了,只是筱筱一直不让我挑明,说你不会同意。” “你既然知道我不会同意,为什么还要和她交往下去。”赵丁旺如鹰一样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赵小禹,仿佛要将他贯穿。 “因为我爱她,”赵小禹毫不犹豫地说,“但是赵厂长,我追求她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你的女儿,是后来才知道的。” “什么你追求我?”赵筱雨翻出白眼仁,嘟囔了一句,“分明是我追求你的好不?” “赵厂长,”赵小禹搓了搓手,“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利用筱筱,只是因为一些巧合,让我们三个人形成这样一种奇怪的关系。我是真的爱她!为了避嫌,我可以离开你的公司,我也不要分红,把我投进去的钱退出来就行。” “爱,多崇高的字眼儿啊!”赵丁旺似哭而笑,仿佛在他眼里,“崇高”就是个贬义词。 他盯着前面虚无的空气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叫道:“小张!” 张姨走了进来。 “把门铃关了吧!” “好的!” 门铃系统关掉,门外的显示屏就会显示出“主人不在”的字样,但赵丁旺与其说是要关门铃,倒不如说是警告张姨别进来,接下来的谈话,将涉及到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张姨出去后,赵丁旺说:“我让你知道一下,爱的代价有多大。” 第424章 爱的下场 夜已深。 程控水晶灯自动调暗了灯光,客厅里一片迷离,蓝烟弥漫,宛若黄泉路上的驿站。 蓝烟是赵丁旺制造出来的,他面前的烟灰缸里,烟头堆得像小山一样,又高又尖,有几枚滚落到茶几面上。 他手里兀自捏着烟,整个人疲惫不堪,他刚才经过了一场岁月的长途跋涉,从三十七年前跋涉到今天。 他的眼睛黯然无神,像两眼深不可测的枯井。 两个小赵和陈慧也随着老赵进行了一场时光旅行,他们也很累,但他们更多的是震惊。 世界多么大,大到你想见到某些人,却永远见不到;世界又多么小,小到你想躲开某些人,却无处可躲。 时光多么长,长到永恒;时光又多么短,短到未及反应过来,恍然已过一生。 陈慧起身,蹲在茶几前,将烟灰缸里的烟头倒进茶几下的垃圾筒里,拿起水杯,往烟灰缸里倒了一点水,用指头清洗着底部的烟垢。 “爸爸,你是编的故事吧?”赵筱雨失魂落魄地问道。 “我没有那个心情,也没有那个时间。”赵丁旺无力地说。 “可是,这不能证明,我和老九是兄妹啊!”赵筱雨急出了眼泪,“我们不是一个爹,也不是一个妈。” “也许不存在血缘关系,但在伦理上,你们就是兄妹。”赵丁旺说,“从遗传学角度来说,血缘重于伦理,但是从社会学角度来说,伦理重于血缘。我们生存在这个社会中,不能不遵守社会法则。” 停顿了片刻,又说:“另外,血缘关系也难保没有,你想想,子荣是你的亲大哥,你们有共同的基因,小禹是子荣的亲弟弟,他们也有共同的基因,你和小禹,怎么能没关系呢?” 赵筱雨的脸一下子白了。 陈慧已将烟灰缸洗干净,坐回到沙发上,说:“赵厂长,没有关系的,原谅我直率,你有点偷换概念,我们可以拿纸和笔,认真地捋一捋,或者可以去请教民政局的人。简单来说,赵厂长,我认识你,你认识县长,难道可以说,我也认识县长吗?” “这个关系很远吗?”赵丁旺反驳道,“只需我引荐一下,你就和县长认识了。” 陈慧叹了口气,不说话了,她觉得赵丁旺简直不可理喻,但她毕竟是他的下属,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能冲撞。 “都怪你们乱搞,”赵筱雨愤愤地说,“搞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堂来,让后辈儿孙替你们负责!” 赵丁旺脸有愧色,低下了头。 赵筱雨求助地看向赵小禹:“老九,你说句话啊!” 赵小禹也是关己则乱,大脑就像一台中了病毒的电脑,想打开的页面点上没反应,不想打开的页面却自动弹了出来,层层叠叠,搞得他眼花缭乱,头晕脑胀。 他失神地望着赵筱雨,却说不出话来。 他平时脑瓜子灵得很,但只要一涉及到和赵筱雨的事,就自动降智了,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他能骂得别人晕头转向,却从来没骂过赵筱雨,所以才不得已发明出“核打击”。 他勉力整理了一下思维,看向赵丁旺,转移了话题:“赵厂长,咱们别谈我和筱筱的事了,咱们先谈谈筱筱的婚事吧,你不能把她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这是一辈子的事。” “对!”赵丁旺抢过话头,“就因为是一辈子的事,我才不能由她做主。她才多大点啊,可以说是毫无社会经验,她怎么能安排好自己的一辈子呢?我好歹活了六十多年,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见过了,过过的桥比她走过的路都多,说不上阅人无数,也算得上有识人之明,只有我有资格安排好她的一辈子。过日子,有点爱心就足够了,用不着那么深刻的爱情,历史证明,越是爱得难舍难分,最后下场越惨——你们走吧,我有点累了。” 他下了逐客令,身体往后靠了靠,闭上了眼睛。 “赵厂长,我还是想说,筱筱的婚事,往后拖一拖,她还小,现在提倡晚婚晚育,再说,他们需要相互多了解一下。”赵小禹退而求其次,以为自己争取多一点的时间。 “好,我会考虑的,你也别逼我现在给你答案。”赵丁旺没睁眼,“你们带来的东西,如果是正常的人情往来,就留下吧,如果是因为这件事,就拿走吧。” 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赵小禹只能暂时退让了。 “那我们走了,赵厂长。”他打了声招呼,向门口走去。 赵筱雨起身追上去,挽住了赵小禹的胳膊。 “你要去干嘛?”赵丁旺睁开了眼睛,坐直了身体,威严地说。 赵筱雨仍挽着赵小禹的胳膊,回头挑衅道:“我送一下我哥哥,行不行?” 她故意把“哥哥”两字加重了语气,带着十足的嘲讽。 赵丁旺没说话。 在两人走到门口时,赵丁旺忽然又开口了。 “小禹,这些事情,别告诉你大哥。” “为什么?” “我对不起他,他一定恨我,如果知道了我的身份,怕他不肯接受我的帮助。” “好,我答应你。” 在街边的路灯下,两个小赵相对站立,神色都有些凄惶。 赵筱雨问:“你理清没?咱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赵小雨苦笑一声:“乱得很,我只知道一点,你爸睡过我妈。” “所以,”赵筱雨可怜巴巴地说,“你就不能睡我了是不?” 赵小禹没说话,把她揽入怀中,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为什么要亲我头发?”赵筱雨抬起头,“你是把我当妹妹了吗?” 赵小禹两只手像拨萝卜一样扶住赵筱雨的下巴,低下头,在她的嘴上亲了一口,问:“你爸知道我爷爷和你姥姥的事吗?” “不知道,我姥姥不让我说,刚才我本来想说的,觉得那样咱俩的关系更近了,咱俩姓的赵,都是赵天尧的赵,成一家人了。” 赵小禹点点头,转头四顾:“慧慧呢,怎么没出来?” 第425章 又一段故事 两个小赵离开时,陈慧并没一起走。 赵丁旺又开始闭目养神,三分钟后睁开眼,看到陈慧,有点意外。 “慧慧,你怎么没走?” 陈慧笑笑:“赵厂长,我也想给您讲个故事。” 赵丁旺审视着陈慧,坐直了身体,似乎来了兴趣。 “其实,”陈慧说,“无论从遗传学角度来说,还是从社会学角度来说,我九哥和筱雨都没有亲戚关系,他们唯一的关系就是恋人。” 赵丁旺拉下了脸,但没有打断陈慧。 “赵厂长,我承认您说的有一定的道理,我也理解您想给筱雨找个好婆家的美好愿望,但您也许并不真正了解筱雨,她不适合嫁入官方人家,官方人家规矩多,筱雨性格好动,像个野丫头,在那样的家庭里容易受到歧视,根本不可能幸福。” 赵丁旺接住话头:“正因为她是个野丫头,不懂规矩,我才要把她交给懂规矩的人家好好调教调教,人必须要成长,她不能一辈子不懂规矩,不能一辈子是野丫头。” 陈慧又笑笑:“一辈子做个野丫头有什么不好?不是生活所逼,谁愿意长大?赵厂长,筱雨从小娇生惯养,您现在一步到位让她适应丛林法则,是不是对她残忍了些?” 怕被赵丁旺打断,她提高了语速。 “您也许会说,生活本来就是残忍的,但那是针对普通人说的,筱雨不是普通人,她是您赵厂长的女儿啊!您辛辛苦苦打拼了大半辈子,为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名和利吗?为什么不能让您的女儿随心所欲地活着?您给她创造了幸福的条件,为什么又要强加给她不幸呢?” 她本来想停顿一下,见赵厂长的嘴一张再张,便没停顿,换了口气接着说。 “您也许会说,您没有给她不幸,但对于她来说,这就是不幸,一辈子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强颜欢笑,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每天都要活在规矩和压抑中,形同坐牢,不能放肆地笑,不能任性地哭,人生毫无乐趣可言,这是最大的不幸。您和我妈的爱情很不幸,可能让您不再相信爱情,但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那个年代发生的事不具备参考性,不能等同类比,恕我无礼,您没有权利否定爱情,因为在您的爱情当中,有人比您承受得更多更重,不管怎么说,您现在功成名就,而我妈,一辈子活在流言中,种了一辈子地,身心没有好过一天。” “慧慧……”赵丁旺摆了摆手。 陈慧没容他插话:“如果说我九哥不学无术,是个二流子,那我无话可说,但是事实上,他年轻有为,有上进心,头脑灵活,做出的成绩有目共睹,同龄人中,我敢说,全黄水县,超过他的没几个,别说钟国仁,就是钟县长,在这个年龄,也未必如他,您怎么知道,他以后不会飞黄腾达,不能和你家门当户对?最关键的是,他和筱雨是真心相爱的啊!我九哥的家庭也很好,现在家里开了养猪场,他妈是个世间少有的好女人,把几个孩子培养得都很优秀,家里的人和和睦睦,那才是适合筱雨的地方。您的爱情幸与不幸,已成过去,我希望您给筱雨一次自由选择的机会,这个机会是属于她的,您无权剥夺!” 陈慧终于住了口,情绪有点激动,胸脯微微起伏,脸红扑扑的。 刚才赵丁旺几次想打断陈慧,现在有了表达的机会,反而半晌无语。 别墅供着大暖,室内的气息醺醺然,催人欲睡,灯光越发昏暗。 “唉,”赵丁旺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慧慧,你说得好像很有道理,但你还是太年轻,这个世界是不讲道理的,在这点上,过去和现在是一样的,从未改变过,也许过去还好一点。所以,我不想听你讲道理,如果你所说的故事,就是这些道理的话,那今天就这样吧。” “道理是道理,故事是故事,我当然还要讲故事。”陈慧说。 “说吧。” “其实,”陈慧咬咬嘴唇,“我九哥,和我大哥,和我,都不是亲兄妹。” 赵丁旺愣了一下:“有点绕,直说吧。” 陈慧又咬咬嘴唇:“我九哥是抱别人家的。” 赵丁旺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编得圆溜一点,最好不要有漏洞。” “赵厂长,我没有编,是真的!”陈慧认真地说。 “好,说来听听。” “是这样的,赵厂长,”陈慧咳嗽了两声,清理一下嗓子,“当年赵爷爷和赵大叔打听到我妈怀了孕,就想用一千斤小麦换她肚里的孩子,说好的是要换小子,如果生下是女子,他们不要。结果我妈生下了我,这桩买卖就做不成了。我爸不甘心,那可是一千斤小麦啊,就想把我八哥换给他们,那时我八哥刚满两周岁,我妈舍不得,死活不让,于是我爸趁着赵爷爷和赵大叔还没来,就到处去找小子,最后在另一个村子,用五百斤小麦换回来一个小子,其实比我大十来天,这就是我九哥,我爸和我妈故意说成是我的双胞胎哥哥。赵爷爷和赵大叔来了以后,我爸觉得有点亏,因为他已经破费了五百斤小麦,就临时涨了价,说双胞胎不能分离,你们实在想要的话,那至少得两千斤小麦。赵爷爷和赵大叔求子心切,竟然同意了,于是又筹了一千斤小麦,共两千斤小麦,把我九哥换走了。所以,我九哥和筱雨,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没有任何关系。” 赵丁旺听完,不知所谓地笑了笑:“编得还可以,不过你编得有点迟了,你这个故事,就是专门针对我那个故事的。” “赵厂长,我说的是真的!”陈慧说,“我也是十五岁那年才知道的,那年我家人用我换亲,收了人家彩礼,我九哥给我家借了七千块钱,帮我退了亲,后来我爸和我妈说,那些钱不用还了,反正赵小禹不是亲生的。其实,在我们家,我才是老九,后来是我叫赵小禹九哥,大家才开始叫他老九的。” “好,我相信。”赵丁旺的表情明显不信,“不过我更愿意相信,你是抱别人家的,你九哥是亲生的。” 第426章 摩旅天涯 咔的一声,别墅的大门开了,陈慧走了出来。 她看见路灯下依依不舍的九哥和筱雨,心中一阵难过,自己终究无用,什么忙也帮不到。 “慧慧,”赵筱雨嚷道,“别给他说好话,老东西根本听不进去人话!” 周五,赵丁旺让赵筱雨请假,和钟国仁去领证。 赵筱雨倒是请了假,但是没去领证,让钟国仁在民政局满满等了一天。 她请假的目的,是怕赵丁旺亲自去学校找她。 晚上回到家,自然免不了被赵丁旺一顿狠批。 赵丁旺回忆过去,展望未来,引经据典,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充分论证了官方背景的重要性,和她嫁给钟国仁的必要性。 他说,如果当年不是他的岳父柳三千方百计地联系上了一个军方的大领导,他绝对不可能改名换姓,将死罪改为两年的有期徒刑。 他说,他的一个朋友,但凡认识官方的人,就不会把一百多斤黄金被莫名其妙地没收,官司打遍天下,无人给他做主。 他说,他的另一个朋友,但凡有点硬关系,存在银行的百万巨款就不会不翼而飞,最后却只归咎到一个早已失踪的员工头上。 他说了很多,总之的意思是,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他最后说:“今天的事,我不怪你了,但是下周六的订婚宴,你不能再这样儿戏了,戏民不戏官。” 赵筱雨不想和他争论,只是说:“你说的再好听也没用,反正让我嫁给那个人,毋宁死!” 赵丁旺问:“你是非赵小禹不嫁吗?” 赵筱雨正要回答,心中忽然一凛,她想到了一个后果,可能会对赵小禹不利,她虽然不在乎世俗的事,但还是希望他好。 于是说:“我谁也不嫁,我出家当尼姑,练神功,当灭绝师太,夺取倚天剑,杀上光明顶,捉拿张无忌!” 还没到周末的周三晚上,赵小禹刚睡下,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传来,传到近处,张扬的隆隆声,变成了柔和的突突声。 他对这声音异常敏感,拿起手机拨出赵筱雨的号码,系统提示关机,他略感不安,便穿衣下炕,踏着夜色出了院门。 果然,黑色的250摩托车停在不远处的黄土中,车灯亮着,赵筱雨站在灯光里,披着长发,穿着一件黑白相间的机车服。 “筱筱,你怎么来了?”赵小禹走上前去,预感到有事情发生。 “老九,”赵筱雨拦腰抱住赵小禹,把头埋在他胸口,“我要走了。” “走?”赵小禹疑惑,“去哪?” “不知道,随便走,走累了就回来。”赵筱雨似乎踌躇满志,“我终于可以摩旅天涯了!” “怎么决定得这么突然?” 赵筱雨叹口气:“没法不突然,我无法让老东西放弃周六的订婚宴,到时候,除非我任人宰割,否则老东西难以收场。老东西太狡猾了,他根本不在乎我同意不同意,也不在乎我们采取什么策略,只是大张旗鼓地操办我的订婚宴,就是逼我。如果我那天缺席,或者大闹,就让他彻底下不来台了,那些人都是贵客,闹这么一场,对他影响很大。唉,他把我逼到绝境,我却不敢要他的老命,我还是被他拿捏得死死的。老九,我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赵小禹将她揽入怀中,一时难舍,他可以离开赵丁旺的公司,但不能不管她的感受,她要顾全他爸的面子和事业,他就不能肆意妄为。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他们之前一系列的计划,在老赵的一意孤行下,显得无用又无力,他给他们的时间太少了,根本无暇应对。 最重要的是,摩旅天涯一直是赵筱雨的梦想,赵小禹也很支持她,甚至计划给她买更好的车,如果不是这次和她爸撕破脸面,赵筱雨或许还无法摆脱老赵的安排。 事实上,从小到大,她一直在服从他,尽管她看起来很野。 “我走时给老东西留下一封书信,”赵筱雨接着说,“让他早点向客人取消邀请。我也给钟国仁留下一封书信,说我不配他,让他早点寻找新的目标。对了,老九,这段时间我的手机要关机,给老赵来个查无此人,不然他又要骚扰我,鬼知道他又要耍什么把戏呢?” 赵小禹怜爱地抚摸着赵筱雨的后脑勺,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吻了一下。 “说了不准亲我的头发嘛!”赵筱雨撒娇道,“我不想当你妹妹,你的妹妹还不够多吗?” 赵小禹捧起她的脸,两人深吻良久,这才是爱人的亲吻方式。 “老九,你支持我吗?”赵筱雨问。 “嗯,支持!”赵小禹说。 “那我走了。” “好。” 两人拥吻良久,又对视良久,赵筱雨含笑说:“在我临走前,你想睡我吗?” “啊?”赵小禹愣住了。 赵筱雨嘻嘻一笑,从摩托车把上摘下头盔,“下次记得回答得果断点”,将头盔戴在头上,冲赵小禹挥挥手,骑上车走了。 夜风寒冷,街灯萧瑟,那个女孩的背影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第二天,赵小禹敲开了赵丁旺办公室的门。 赵丁旺面如死灰,盯住赵小禹看了半天,问:“她和你说了没?她去了哪里?” 赵小禹说:“说了,只说了她要走,没说去哪里。” “这是你给她的出的主意?” “不,这是她的梦想。” 两个男人对视良久,赵小禹说:“我辞职!” 赵丁旺说:“不准!” ------- 昨晚整晚没睡,今天头疼得厉害,脑袋像浆糊,写到这时,才勉强完成一章,明天父亲可能要转院,不知道还能不能更新,如果断更,请读者大大们谅解一下。 第427章 丑女变美女 2006年春,陈子荣的预制板厂开始拆迁,他拿到了补偿款四百多万元,在赵丁旺的帮助下,他的商混站正式开始建设。 商混站名为“梅荣商砼有限责任公司”,但这个“砼”字,为书面语,口头上很少说,所以大家常说是“商混站”,而非“商砼站”,也有简称“搅拌站”的。 梅荣搅拌站距离市区边缘三公里,紧邻南外环路,交通便利,市内最长运输距离不足三十公里,可以说选址选得恰当无比。 是赵丁旺选的址,不仅选址,包括地皮审批,设备采购,资金筹备,建设规划等,全离不开赵丁旺,赵丁旺的付出绝对要比陈子荣多得多,等于是赵丁旺把一个现成的搅拌站拱手让给了陈子荣。 当然,涉及到的债务,需要陈子荣来承担。 陈子荣获得拆迁款后,没有去沈甸镇给姐姐还钱,因为所有的钱都投入到了搅拌站上面了,现在他仍旧是债台高筑,比之前要多得多。 他想,等到自己还完贷款,彻底翻身以后,再去给姐姐还钱。 姐姐是他最亲的亲人,但他却把姐姐视作自己的忌讳,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借钱不还的事,所以他从不向外人提起姐姐。 他和赵丁旺现在处成了忘年交,类似于千里马和伯乐,交情甚厚。 他向赵丁旺讲过自己的许多事,但唯独没谈起过自己的姐姐陈丽梅,他怕赵丁旺追问,你的姐姐现在在何处,怎么从不见你们往来? 所以,赵丁旺一直不知道陈子荣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自己还有一个亲生的,已经疯了的女儿。 赵筱雨走后,就没回来过,不过经常给赵小禹写信,分享她一路上的见闻,每封信都要夹几张她的旅行照片。 原本皮肤白嫩的她,被风吹日晒得黑不溜秋,头发也常常是乱糟糟的,但身体结实了许多,像是山里种地的农村娃。 看得出来,她现在很快乐,是那种发自心底的快乐。 赵小禹无法给她回信,因为她没有固定地址。 但两人常打电话,赵小禹问她要银行卡号,说要给她打钱,赵筱雨说:“不用你打,老家伙就怕我钱不够花,隔段时间就主动给我打钱,都不用我张口要,哈哈,我终于也拿捏住了他!” 赵筱雨说,赵丁旺已经答应不把她嫁给钟国仁了,但她现在不想回去,还想在外面玩两年,彻底过足了瘾再说。 赵小禹继续在赵丁旺的手底下干活,继续帮助赵丁旺解决一个又一个困难,但是两人似乎多了一层芥蒂,两人每次交谈,都是一本正经,全然看不出一点私人交情。 赵丁旺成立了酒业集团,包括酒厂,喝点公司和老酒公司,以及新成立的房地产公司。酒厂原先的领导们还只管着酒厂,其他公司的领导有不少成为了集团公司的副总。 不可否认,赵丁旺的夺权行动搞得很彻底,现在他成了真正的老大。 赵小禹和陈慧也成了副总,陈慧对内,赵小禹对外。 赵丁旺一直想弄清赵小禹和陈慧是不是双胞胎,有一次他问陈子荣:“赵小禹和陈慧真的是双胞胎吗?” 陈子荣起先笃定地说:“是双胞胎。” 赵丁旺试探:“有没有一种可能,陈慧是抱来的?按理说,好不容易生出一对双胞胎,怎么舍不得送人呢?我想,你爸妈一直想要个女孩,自己生不出来,就抱了一个。” 陈子荣也有点吃不准了,说:“应该是双胞胎,但那时我家已经有了八个孩子,我妈生小禹和九妹时,就把凉房收拾了出来,在凉房里面生的,我一直没见过小禹,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老二告诉我,有人来把老九抱走了,老三以下,还很小,什么也不懂。” 因为陈家的三个孩子,老大、老九和九妹深得赵丁旺的偏爱和器重,所以赵丁旺和其中一个谈谈另外两个的私事也不足为奇,陈子荣并未多想。 金海又出事了。他又把女人睡了。 这回睡的是少妇。 如果这是一道小学生找规律的题,我们就会发现,金海睡女人的规律是:处女——非处女——少妇,据此推断,他下一个睡的女人应该是中年妇女,下下一个睡的女人应是老年妇女。 以后发生的事,我们无从猜度,我们只说现在发生的事。 现在,金海把一个少妇睡了。 按理说,经过陈子义闹那一出事后,金海应该引以为戒,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才对。 是的,那时的金海确实有此打算。 那时的他,羞愧难当,无论走在厂区的哪里,都觉得背后有人指指点点,他都抬不起头来了。 但是他的身份特殊,经常要和各部门的负责人打交道,大家对他背后的指点就变成了当面的称赞,让一个女人有了男朋友以后还想着,还写在日记里,足见魅力非凡。 人们经常和金海开这个玩笑,金海起先羞羞答答,后来就不羞了,反而觉得是件荣耀的事。 关键是陈子义的战斗力太弱,根本不像赵小禹说的那样,会割了女友前男友的东西煎来下酒吃,而且酒厂领导也没处理金海,可见这事并不是错得多么严重。 舆论的怂恿,对手的无能,环境的纵容,久而久之,金海的胆子就大了起来。 可巧,一个诱惑靠近了他。 这个诱惑名叫张丽,就是企管部那个满脸青春痘,金海曾担心她男朋友亲她无处下口的女人。 那时张丽还没成家,是个女孩,前面说过,这个女孩除了满脸青春痘外,观感还不错。 当年冬天,张丽嫁了人,由女孩变成了少妇。 变成少妇的张丽,整个人也正在发生着蜕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物理化学反应,她满脸的青春痘竟一点一点地褪去,坑坑洼洼的脸变得越来越光滑。 及至青春痘全部褪完,金海蓦然发现,张丽原来是个美人胚子,皮肤好得出奇,白嫩细腻,宛若婴儿的屁股。 原本貌不惊人的她,一度成为车间工人意淫的对象。 车间工人分析,张丽可能性欲太强,导致内分泌失调,所以长出一片青春痘,嫁人以后,阴阳调和,青春痘褪去,露出了本来面目。 有人开金海的玩笑:“守着一个美女,还能让跑了,后悔不?” 金海一笑置之,貌似波澜不惊,其实心里后悔死了,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原来美女和丑女之间,只差着一个善于开发的男人,他本来是可以做这个男人的。 第428章 成人游戏 但那时金海并不敢想,也不是不敢想,是不敢想象有朝一日美梦成真,毕竟他的风流韵事,企管部的三个女人最清楚。 理论上来讲,她们最应该排斥他,和他最没有可能,况且还是刚由丑女蜕变为美女的张丽。 在这种事上,女人和男人正好相反。 假如一个部门,有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有一天,三个男人忽然发现这个女人很风韵,很风流,很风骚,只要这个女人长得不是目不忍睹,三个男人必然趋之如鹜。 把角色换过来,三个女人对这个男人就没兴趣了,反而还有点提防心理。 如果这个论调错误,那么女人就是装的,不是作者的错,也不是金海的错。 有了污点的金海,对企管部的三个女人向来是敬而远之,哪怕是面对变得美貌如花的张丽时也是如此。 但男女之事,往往是不讲道理的,不然那么多的君子淑女怎么老在这事上犯错误呢? 前面说过,金海在自己的电脑里安装了n多游戏,有正经的游戏,也有不正经的游戏。 正经的游戏在上班时玩,不正经的游戏在下班后玩。 正经的游戏安装在表层,有的在桌面上也有快捷方式;不正经的游戏总要深藏在一层一层的目录下面,还要设置隐藏。 企管部的三个女人都知道金海的电脑里有各种好玩的游戏,有时让他拷贝几个到她们的电脑上,有时就直接在他的电脑上玩。 有一天正在上班,金海从车间检查完回到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张丽一个人,她正坐在金海的办公桌前玩着电脑。 金海一见,大吃一惊,张丽竟然玩的是一款名叫《人工少女》的成人游戏,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的。 显然,她并不知道这款游戏是成人游戏,成人的画面尚未出现,她正在用鼠标和键盘操作男主追逐着一个美少女,女士一般爱玩这种生活化的游戏。 张丽见金海进来,埋怨道:“你电脑上有这么好玩的游戏,怎么不拷给我?” 金海血涌上头,因为张丽操作着男主再往前走几步,就会触发成人画面,那绝对能让进宫几十年的老太监都春心荡漾。 张丽一旦看到这样的画面,他这个风流才子转瞬就会成为风骚渣男。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传到领导的耳朵里,后果不堪设想。 “别玩了,我要打通报!”金海暴躁地喊了一声,强行把张丽拉开,关掉游戏。 张丽兀自站在他身旁,说:“金海,拷在我电脑上!” 金海敷衍道:“一会儿。” 他打完通报,张丽拿着一个u盘又跑过来:“快拷给我,我要玩!” 金海无奈,装模作样地在电脑上搜寻了一阵,说:“找不到了。” 张丽说:“就在桌面上!” 金海一看桌面,桌面上果然有个快捷方式,原来是他不小心创建的。 不过他倒放下心来,把这个快捷方式拷进了张丽的u盘里。 前面说过,企管部的三个女人是电脑盲,他们以为有个快捷方式就能打开文件。 张丽自然是打不开那个游戏的,问金海怎么了,金海说不知道,可能是损坏了吧,然后把那个快捷方式删除了。 企管部的另外两个女人回来,张丽还遗憾地抱怨道:“金海可有个好玩的游戏,可惜被他损坏了。” 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某一日,金海和张丽加班整理资料,嗯,一般办公室婚外恋,就发生在加班时间。 金海和张丽相对而坐,虽然被两台显示器挡着,但金海还是能看到张丽半张包含着青春和成熟的少妇的脸,他的心就不由一阵阵狂跳。 金海一再克制,最终色心壮起了色胆,问出了那句今晚无数次想问的话:“张姐,你还想玩哪个游戏吗?” “哪个?” “就那个美少女游戏。” “那个游戏不是损坏了吗?” “我修复了。”金海在企管部三个女人眼里,对电脑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修复一个游戏,自然也不是不可能的。 其实这时金海倒希望,张丽对这个游戏已经失去了兴趣,这样他就能避免由此产生的未知风险,他也就不用再胆战心惊了。 可是张丽一听,顿时跳了起来:“要玩,要玩,现在就玩!” 两人囫囵吞枣地把工作干完,张丽迫不及待地坐在金海的电脑前,点开金海刚刚创建的桌面快捷方式。 清新脱俗的游戏画面出现了。 美少女出现了。 金海坐在张丽身旁,指导着她给美少女换装,张丽操作着鼠标,把美少女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 脱到最后一层,张丽不动了。 金海说:“其实还可以脱的!” “啊!”张丽吃惊地叫了一声,“还有这样的游戏啊!” 但她还是试探地点了一下鼠标,她就看到了自己身上有但不能给外人看的东西。 她捂住嘴笑了起来,随便划拉了一下鼠标,给美少女穿上件衣服。 接下来,金海引导着张丽进入了特殊场景。 张丽吓呆了,不敢动了。 金海从她的肩膀上探过手去,手把手教她操作。 她完全失去了自我,手在颤抖着。 金海趁机亲她的侧脸,她没拒绝。 于是,金海又解锁了新人物,就在企管部的办公室里,就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以后,金海和张丽就经常加班。 某天下班,两人再一次加班,加了一次,觉得意犹未尽,就又加了一次。 第二次工作量较大,加了好长时间,忽然,办公室的门被人踹开了,查岗的来了。 来人是张丽的老公,他下班后迟迟不见张丽回家,给她打电话,却听到了不可描述的声音,觉得他们加班一定很好玩,就跑过来看热闹。 这件事告诉我们,做那件事的时候,一定要把手机拿远一点,一定不能把手机调成静音。 第429章 我有话说 赵丁旺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赵小禹说:“无话可说。” 金海说:“我有话说。” 金海说这话的时候,公司已经下达了《关于对金海和张丽的处理决定》,处理结果是,开除两人,永不录用,全公司通报。 两个无名小员工被开除,本没有必要下达文件,但这事影响恶劣,公司为了杀鸡儆猴,以儆效尤,还是破例让这对痴男怨女享受了一次登上文件的待遇。 以前总是企管部下达对各部门的处罚通报,以被处罚对象出现在文件上,企管部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 钟雪花女部长不停地向同级别的干部诉苦:“企管部总共就四个人,一下子就报销了两个,金海也真是的,懒兔还不吃窝边草呢!去年张丽没结婚,他懒得看一眼,人家结婚了,他是扑得虎也似的,咋就这么爱吃唇茬饭呢?这也是杀猪菜吗,热一遍比现吃更香?” 这份文件是综合办的刘主任亲自起草,赵丁旺亲自签发的,文采斐然,用词张扬,甚至用上了“秽乱办公室”、“被人捉奸在床”等字眼。 很显然,刘主任没去过企管部的办公室,不然他不会不知道那里没有床,使用“捉奸在床”是不准确的,应该使用“捉奸在桌”更准确。 哦不,严格来说,应该是“捉奸在地板”。 当时张丽的老公踹开企管部办公室的门时,两人正在地板上叠罗汉。 他们的身下铺着一块毛毯,那是张丽特意买的,因为她发现,办公室里四张原本不怎么结实的办公桌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松动和摇晃,钟雪花女部长为此抱怨过好几次:“现在的东西真不耐用,这新买的桌子,才用了几天,又要打报废申请了!” 当时金海并没有挨揍,张丽反应快,抢先一步抱住了她老公,把他怼在墙上,让金海快跑。 金海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逃走了。 他在逃出办公室时,听到了被张丽死死抱住的她老公如狼嚎一样的嚎叫,看到了他那张融合着愤怒、绝望和伤心欲绝的脸,他不忍心对张丽动粗,眼睁睁地看着金海离去,眼泪像倾盆大雨。 对于金海来说,这段婚外情不只是奸情,还涉及到爱情层面。 两人之前就讨论过相关话题,张丽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过金海:“假如被我老公抓住,你会不会扔下我逃跑?” 金海当时大义凛然地说:“不会,我会乞求他原谅,乞求他放过你,让他和你离婚,然后我娶你!” 张丽甜蜜地一笑:“傻瓜,如果是你,你会原谅吗?到时候你跑就行了,他是我老公,舍不得打我。你留下来,一定会搞出人命。” 那时他们根本不会想到真的会被抓。 当玩笑成为现实时,张丽确实保护了金海,她老公确实没舍得打她,也就没能推开她去打金海,这让金海很感动,也很愧疚。 事后金海反思了自己的行为,觉得自己不如张丽勇敢,不过他很快想到,他在最后逃跑时,其实是停留过几秒钟的,不然不会看到张丽老公丰富的表情。 金海意识到张丽是真的爱他,因此他对她的爱,也增加了几分。 事实上,金海一直觉得,他是爱张丽的。 首先,张丽漂亮,虽不及白文和赵筱雨,但也能和陈慧打个平手,秒杀李晓霞。 比赵筱雨更小巧,个子刚到一米五,虽然不如赵筱雨玲珑。 比陈慧更丰满,虽然没有陈慧的丰胸蜂腰翘臀以及结实的胳膊和大腿。 所以,爱上张丽,不是一件没面子的事。 没挨到张丽老公打的金海,被公司处分,心理就有点不忿,就想让公司领导重新鉴定一下他和张丽的感情,应属于崇高的爱情,不应归类为龌龊的奸情。 反正已被开除,他的胆子莫名大了起来。 于是,他敲开了赵丁旺办公室的门,说:“赵厂长,我有话说!” 他先要向赵丁旺证明一下自己的真才实学,当赵丁旺开始欣赏他时,他再发表自己的爱情宣言,证明自己只是追求爱情,并没有犯了多大的错误,以达到起死回生的目的。 赵丁旺正在和综合办的刘主任谈事情,金海便规矩地站在一旁恭候,多一个人在场,他的胆量就减小一分。 赵丁旺停止了和刘主任说话,冷眼看着金海:“你有什么话说?” 金海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赵厂长,您方便吗?” “你别管我方便不方便,有话快说!” 金海咽了口口水:“赵厂长,我入厂考试时写过的作文,您看过吗?” “什么?”赵厂长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转向刘主任,用眼光询问他明没明白。 刘主任也是一头雾水,问金海:“你说的是入厂考试?” “是的。” “入厂考试的作文?” “是的。” “作文怎么了?” “我觉得你们领导应该看看那篇作文,不应该埋没,有真才实学的员工。” 这时金海确定,赵丁旺和刘主任都没有看过那篇作文。 他原本可以把那篇作文的内容讲出来的,但他的嘴,总是比脑子慢半拍,讲出来的震慑力就大打折扣了。 赵丁旺仍是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刘主任,刘主任解释:“他说的好像是酒厂的进厂考试。” “进厂考试怎么了?” “他想让你看看他写的作文。” “他的作文怎么了?” “我,没看过。” 赵丁旺沉下脸,定定地盯着金海,说:“把他的档案拿过来!” 刘主任去不多时,拿着一个档案袋进来,解开,找出语文试卷,把作文那页折起来,恭恭敬敬地放到赵丁旺面前。 那一刻,金海脸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心头一紧。 那篇作文八九百字,大致浏览一遍,需要一分钟,赵丁旺却看了五分钟仍在看,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终于,他双手把试卷摔在桌子上,沉声说了一句:“开会!” 金海脸部的肌肉又抽搐了一下,心头又一紧。 第430章 一锤之力 金海以为,赵丁旺看完他的小作文,必然要和他深入交流,然而并没有,说完“开会”后,赵丁旺只说了一句:“没你的事了,你走吧!” 大失所望的金海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开赵丁旺的办公室。 金海觉得,他的作文一定让赵丁旺受到了触动,不然他何以要开会呢? 然而这样的会议,却不让自己参加,实属不应该。 不过转念一想,让他参加,也未必是好事,他们一定是要重新研究他的去留问题,自然要求他回避。 他想,他一定能重回酒厂,而且得到重用,他应该早点让赵丁旺看到自己的小作文。 在楼道里,遇见了赵小禹。 在此事发生后,赵小禹并没有教训金海,也许他已词穷,只是说:“回家和老胡养猪吧,那样老胡就不用把母猪拉到配种站去配种了。” 这时,赵小禹问他:“你来干什么?” 金海本想给赵小禹来个大吃一惊的,他金海也有一鸣惊人的时候,但赵小禹既然问起来了,他扭扭捏捏一阵,还是把刚才让赵丁旺看小作文的经过说了。 赵小禹当初也没看过金海的小作文,这时不由好奇:“那篇作文到底写了什么?” 金海捡重点将那篇作文的中心思想讲了一遍。 赵小禹听罢,气得哭笑不得:“你这是临死还要拉几个垫背的吗?” 前面说过,那次考试的作文题目是,“试论弄虚作假行为对企业的危害”,然而那次考试,就是一次明目张胆地弄虚作假。 说弄虚作假,其实不准确,赵小禹虽然给金海提供了答案,但金海并没有看,而是凭着实力顺利通过了考试。 金海的那篇作文,正是以那次走过场式的考试为素材,言辞激烈地批判了形式主义的危害。 这事麻烦了,等于同时举报了赵小禹和综合办的刘主任。 刘主任从事了几十年的行政内务工作,人情世故自然是十分懂的,但是绝对不能说,他只懂人情世故。 事实上,对于一般求职者,他都严格把关,学历和履历都要全方位地审查,笔试和面试都合格后,才会派遣到部门,尤其是笔试,差一分都不行。 只是面对赵丁旺特意关照过的求职者才会放水,所以,要说形式主义,赵丁旺是罪魁祸首。 但是赵丁旺很会转嫁责任,他想破格录用谁,绝对不会直接告诉刘主任,你让他照抄答案,再让他办个假证,而是说,这个人不错,你考核一下,考核完派遣到某某部门。 瞧瞧,这话说得多有艺术! 假如你坚持原则,严格对其考核,考核不合格,然后告诉老赵:“那个人没通过考核,我让他走了。” 也许老赵会表面认同你,但你已经上了他的黑名单。 所以这时候,你只能装糊涂,考核一定要进行,但要包过,因为老赵要的是最终结果——派遣到某某部门。 老赵有老赵的政策,刘主任有刘主任的对策。 假如那个人是一个人来的,刘主任只能亲自考核他,给他照抄答案,让他去办假证。 假如那个人是由别人领来的,刘主任就借口正在忙,让这个“别人”对他进行考核,就比如让赵小禹考察金海,自己最多落个失察的“罪名”。 所以,赵丁旺一直对刘主任很满意。 然而今天,赵丁旺大发雷霆,对着刘主任就是一顿上纲上线。 刘主任冤死了,但只能默默忍受。 他很理解赵丁旺,他亲口关照过的人,却亲手揭了他的老底。 赵丁旺没有善罢甘休,组织召开了一次全体行政人员大会,痛斥了刘主任和赵小禹“狼狈为奸”的行为,并下发了一个对赵小禹和刘主任违纪行为的处理通报。 刚升了集团副总经理的赵小禹被降回到总经理助理。 在综合办已根深蒂固的刘主任被降级为副主任。 会后,赵小禹向刘主任道歉,刘主任苦笑道:“我到现在都搞不懂,你弟弟到底想干什么?” 赵小禹解释:“他其实只是想给老赵表现一下,只是用错了方法。” 刘主任说:“现在的大学生,智商都这么低吗?” 两份文件一前一后下发,在全公司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赵小禹和刘主任都是公司里的着名人物,前者是“爬得最快”,后者是“坐得最稳”,没想到同时马失前蹄。 金海凭借一锤之力,把整个黄水酒业集团搅得风起云涌,然后飘然而去,深藏功与名。 那几天金海痛苦不堪,难受至极。 他没有了工作,但没有勇气回农村养猪,那样太没面子了,他只能和赵小禹、陈慧住在一起,面对他们的嘲笑和鄙视。 因为他的自作聪明,连累了赵小禹,陈慧对他很是不友好,虽然没表现出来,但他能感觉得到。 事实上,赵小禹并没有嘲笑和鄙视他,他和他认真地做了一次深谈,最后还是劝他回农村养猪。 赵小禹说:“我让你养猪,不是因为你只能养猪,我是想让你体会一下,生活有多难,那样你或许就不会再随意践踏生活了。” 但金海还是不回去,除了觉得养猪不符合他的身份以外,还觉得他的风流韵事会如影随形地传到村里去,传到母亲的耳朵里去,传到老胡和芳芳的耳朵里去。 他是芳芳的老师,人设不能崩。 张丽被老公抓了奸,反咬老公背叛她在先,要和老公离婚,老公也顾不得追究金海了,反倒委曲求全地挽回婚姻。 张丽一意孤行要离婚,甚至起诉到法院,她老公躲着不接传票,两人的婚姻就那么拖着。 有一天,张丽给金海打来电话,金海劝她不要离婚,张丽说:“我离不开的人是你,既然到了这步田地,我只能这样选择!” 张丽这个中专生,比金海这个大学生社会能力强得多,她被酒厂开除后,就在一家商场租了一个摊位,卖起了衣服,当起了老板。 她让金海和她一起干,金海不敢,说你现在还没离婚,我们不能这样明目张胆。 其实,如果张丽离了婚,他更不想和她来往了,那样他就得娶她,可她是个离婚女人,他在心理是排斥的,尽管他对她的形象和功能是满意的。 但为了不使宝锤蒙尘,他还是和张丽偷偷地过着性生活。 第431章 大锤小用 定东市新上任的市长,充分利用当地丰富的煤炭资源,大力招商引资,开始了大规模地城市建设和扩张。 刚建起来的平房被成片成片地推倒,规划成一个个现代化的住宅小区。 周边的丘陵和山地被扒得一马平川,高原铲成了平原,横七竖八地修出一条条笔直而宽阔的街道,像阡陌纵横的田野。 各种巨大的路牌矗立了起来,上面写着让人耳目一新的高大上的名目,诸如羊绒工业园区,装备制造基地,云计算产业园区,高新技术园区,创业园区,婚礼文化园区等。 大大小小的建筑公司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南腔北调的外地民工像潮水一样地涌进来。 突然之间,这个全省有名的“养老城市”焕发出前所未有的青春活力。 所谓“养老城市”,是因为穷,物价低,生活节奏慢,没有竞争,适合养老。 今时不同往日,定东市宛若一台安装了马达的巨大机器,无时不在轰隆隆地运转着,催人奋进。 陈子荣的事业做得风生水起。 他的搅拌站是定东市第一家混凝土搅拌站,产品供不应求,根本不用腆着脸皮去销售,根本不用陪着笑脸去要账,就像医院一样,排队登记、委托、签合同、打款、等候供货,一般都得等五六天。 想要提前供货,还要托人找关系。 这丝毫不夸张。 多年以后,定东市人谈起梅荣集团创始人陈子荣的的创业史时,最津津乐道的,就是他的这家搅拌站,别人做生意是顾客挑剔商家,陈子荣做生意是商家挑剔顾客,还得看心情。 由此可见,赵丁旺的商业眼光不是一般的独到,但他还是低估了这座落后的四线城市的消化能力,低估了市领导为市民打造优良生存环境的决心,这个120搅拌站还是建小了,好在预留的场地足够大,陈子荣马上又开工建设180站。 所以他还是没有闲钱,还是不能给姐姐还钱。 陈子荣成了定东市建筑行业的知名人物,在他的带动下,人们纷纷建起了搅拌站,但已经跟不上陈子荣的脚步。 赵小禹接受了赵丁旺的新任务,新成立的房地产公司由他负责,主要市场在定东市,赵小禹也只能搬到定东市。 金海也有了新工作,这回是他自己找的,工作地点也在定东市。 随着当地工程量的增多,市质检站下属的检测中心已不能满足需要,又新增了分部,大量招兵买马,金海凭借着大学学历和优异的成绩进入检测中心分部,成为一名工程质量检测人员。 金海起先不喜欢这份工作,因为是最基层的员工,而且需要操作机器,压试块、拉钢筋、筛石头等,每天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的,实在不符合金海大学生的身份。 慢慢地,他发现了这份工作的乐趣所在。 检测人员虽然在本单位内部是最基层的员工,但是对于委托单位的人来说,却有着生杀大权,送来的材料,说你合格就合格,说你不合格就不合格,所以委托单位的人对检测人员都毕恭毕敬,姓什么,就称呼什么工。 比如金海,就是“金工”。 当然,检测人员所能获得的好处,并不仅仅是一个徒有虚名的称呼,更实际的好处是真金白银。 委托单位的人来送样,为使自己的材料顺利过关,免不了要向他们表示表示。 有时候,表示这么一下,就顶如一个月的工资。 果然,最容易的挣钱的是权力,翻手为金,覆手为银,还不用纳税。 不得不说,金海的学习能力是真的强,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他就把检测中心的各项试验掌握得得心应手,把各种标准烂熟于心,很快得到了领导的重视,把几项外出的检测,诸如土工、回弹、钻芯等,交给了他。 这几项检测,是最潇洒,最自由,也是油水最大的活儿。 金海每天由委托单位的人用专车接到现场,干完活后,美美地吃喝一顿,厚厚地拿个红包,再由专车送回来。 金海预感到,他的精彩人生终于拉开了帷幕。 他和张丽仍在过着高频率的性生活,张丽为此把黄水县的服装生意转让了出去,跑到定东市开了个摊子。 金海为此从定东市赵小禹的住处搬了出去,租了一间房,自立门户。 但两人并没有正式同居,只是隔三差五见一面。 最可怜的是张丽的老公,他还在苦苦挽回着张丽,躲避着法院送传单的人。 但他只知道张丽移居到了定东市,并不知道她住在哪,更不知道她和金海还在保持着联系。 其实,金海一直很纠结,他并没有想过和张丽结婚,毕竟他一个历史清白的大后生,娶一个二婚女,有点“大锤小用”,名声也不好听。 在农村人的认知里,只有那种又脏又臭的老光棍,才愿意娶二婚女,金海虽然很看不起农村人,却非常在乎自己在村里人心目中的人设。 然而,他就是离不开张丽,床上的张丽真的是风情万种,千娇百媚,以前只在影碟里看到过的招数,两人都有尝试。 所以,所谓爱情,不过是性的代名词,爱得深,远不如做得深,不可自拔不是形容爱情的,而是形容性的,多么具象而生动。 以前他和李晓霞,单单只是为了追求最后那一刻的释放;和白文那次,也仅仅是三分钟的激情,但是和张丽,一次又一次,一浪又一浪,连绵起伏,不知疲倦。 张丽最迷人的地方是浑身散发着一股香气,不是香水味,不是油脂气,是体香,平时若有若无,每当那时候,那股香气就浓烈起来,她的汗如美酒,带着酱香味,让人沉醉。 不管是因爱而性,还是因性而爱,金海只觉得自己越陷越深,他和张丽在一起多久都不嫌烦,一天不在一起就疯狂地想她。 有一次,两人约好在街上见面,他在这边,她在那边,她从人行横道往这边走,短短十来米的距离,他竟然等不及她过来,而要跑到路中间迎接她。 两人在一起时,也从来不闹别扭,即使不做爱,也有说不完的爱。 中专毕业的张丽,在精神层面也能契合大学生金海的节奏。 金海常想,张丽就是他天造地设的另一半,然而想到她是个已婚之妇时,内心里又非常矛盾。 他享受着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但又胆战心惊,毕竟她从名义和法律上来说,还是她老公的老婆,是别人的私有物品。 然后他又怕她离婚,她一离婚,他就没有退路了。 第432章 飞跃 赵筱雨还在摩旅天涯,一直没回来,但和赵小禹一直保持着联系,有时打电话,有时写信。 她写信,主要是为了寄照片,让赵小禹把所有的照片都保存好,她自己拿着怕损坏。 有一天晚上,赵筱雨给赵小禹打来电话说:“你猜猜我现在和谁在一起?” 赵小禹说:“我不猜,让评论区的大大们猜吧。” 赵筱雨不依:“你必须要猜!” 赵小禹问:“你在哪?” “东北。” “张作霖?” “滚!”赵筱雨又缩小了一下范围,“大连。” “许清涯?” “你太过分了!”赵筱雨埋怨道,“一下子就猜到了,你们也太心有灵犀了!” 赵小禹说:“实话告诉你吧,其实你一让我猜,我就猜到了。” “为什么啊?” “因为在外地,既认识你,又认识我的人,只有她。” “你们太过分了,当我不存在吗?” 接着,听筒里换成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是那个咬字特别用力的,元气满满的,带着拐弯的声音。 “赵小禹,你好呀!” 原来,赵筱雨摩旅到大连,专门去大连电瓷厂找了许清涯,两人正在外面吃饭。 许清涯在单位里从事配方研究工作,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整天和泥坨子打交道。” 赵小禹问许清涯成家了没,许清涯说,正在谈,还没成。 赵小禹问:“成了几成?” 许清涯笑道:“一成也没成。” 赵小禹说:“谈个恋爱有那么费劲吗?行就推倒,不行就拉倒,纠结个什么啊?” 许清涯又笑得开始蹬桌子了,笑完说:“你哪来那么多的怪话呀?” 两人聊了一会儿,赵小禹要了许清涯的手机号。 几天后,赵小禹收到了赵筱雨的来信,里面有她和许清涯的合影。 赵筱雨越来越野性了,头发剪短了,皮肤更黑了,像个假小子,许清涯却越发出落得像个大家闺秀了。 许清涯个子高挑,比赵筱雨高半头,两人站在一起,宛若一对亲密的“姐弟”。 过了一段时间,赵小禹忽然想起许清涯来,想打电话问候她一声,可是许清涯的手机却提示是空号。 又过了一段时间,赵筱雨又给赵小禹打来电话说:“猜猜我又和谁在一起?” “你在哪?” “东南方。” “具体点。” “南京。” “老蒋?” “女的。” “美龄?” “滚!” “莫非又是许清涯?” “我去,这你都能猜到,你们得有多默契啊!” 赵筱雨说,她在南京遇见许清涯纯属意外,两人是在逛街时遇见的。 原来,许清涯又跳槽到了南京电瓷厂,仍从事配方研究工作,所以换了当地的手机号。 赵筱雨说:“你这小青梅可真能跑,四面八方全跑遍了,比我都能跑。” 赵小禹说:“你俩不会是搞同性吧?怎么天南海北都能扯到一块?” “滚!你恶心不恶心啊!” 接下来,赵小禹又和许清涯通了一会儿电话。 赵小禹问她,为什么又要跳槽到南京? 许清涯说:“也没有计划,就是跟着感觉走。当时两家公司搞技术交流,人员互有交换,我在南京待了一段时间,觉得这里挺好的,正好这里的领导想让我留下来,我就没走。” 赵小禹说:“符合你的性格,随遇而安。” 又问:“你那男朋友呢?跟你来南京了,还是留在了大连?” 许清涯笑道:“用你的话讲就是拉倒了,他没来这边。” “拉倒之前,推倒过吗?”赵小禹一本正经地问。 许清涯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说:“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啊?你女朋友都在这儿呢!” “管她呢,气死她!” 临挂电话时,赵小禹要了许清涯的新号码。 又过了一段时间,赵小禹忽然又想起许清涯来,又给她打电话,许清涯的新号码又变成了空号。 2007年初夏的一天,苏影忽然给赵小禹打来电话,问他:“你女朋友要飞跃黄河你知道吗?” 赵小禹吃了一惊,急忙询问细节。 苏影说,具体情况她也不清楚,只是听说,有个叫赵筱雨的女孩,要骑着摩托车飞跃黄河风哨口。 苏影知道赵小禹的女朋友也叫赵筱雨,也爱玩机车,猜测可能是同一个人。 据说这是一次秘密活动,是一个机车俱乐部赞助的,除了邀请了一些机车手观瞻外,没通知任何媒体。作为晚报记者的苏影,耳目自然比普通人灵敏,就听说了这件事。 赵小禹问:“什么时候?” 苏影说:“好像就在今天。” 赵小禹又急又气,前几天他和赵筱雨打电话,赵筱雨还说自己的下一站是青海,原来全是骗他的。 他驱车去了晚报社,接上苏影,两人直奔风哨口。 苏影已和安于心结婚,还邀请赵小禹参加了婚礼。 苏影问:“你是去观看她飞跃,还是阻止她飞跃?” 赵小禹说:“当然是去阻止她啊!” 苏影建议道:“那就报警吧,他们这次活动是非法的,警察会阻止他们的。” 赵小禹想了想说:“还是别报了,警察未必有我开车快。” 他当然知道,警察比他更有办法阻止他们这次疯狂行为,但是他不想报警,不想把她的这个夙愿搞得鸡飞狗跳。 他要说服她放弃。 赵天尧和董淑兰去世后不久,两个小赵在风哨口的纪念碑前深情相拥,当时赵筱雨指着悬崖下面的黄河说:“将来我一定要飞跃这里,让两位姥爷和他们的战友看看,他们的后代,不是孬种!” 第433章 我要飞 风哨口,一边是不太高的悬崖,一边是不太平的平地,像两只手,捧着一弯黄河水。 悬崖向水的一面形成一个半管状的c字形,如果风大了,就会发出呜呜的哨声,故此得名,伴随着巨浪翻滚,别有一番风味。 这一带水域宽阔,水大的时候,有二百多米,但是遇上旱年,水位下降,水面就会缩回到悬崖下的深沟。 比如今年,它只有不到一百米宽。 赵筱雨他们测量过,比柯大哥飞跃的壶口瀑布要宽十来米。 赵筱雨在平地上预演过多次,她达不到这个距离。 但是实际场地两面落差要大得多,理论上计算是可行的。 然而不乐观的是,高位这边道路崎岖,他们虽然进行过修整,但也达不到理想速度。 也就是说,赵筱雨此次飞跃,没有一点胜算,如果失误,生还的可能性极其渺茫。 虽然那边是浅滩,但没有软体保护,也必然是肝胆俱裂。 这时,黄河两岸停着几辆面包车,还有一辆救护车,还有十几辆摩托车。 几个人正在清理着冲刺道路上的杂物。 对岸的人正在检查着落点的软体——堆得高高的空纸箱。 整个场面紧张有序。 一个男子正在为赵筱雨检查装备,一边劝着她:“筱雨,要不放弃吧,这太危险了!” 他叫李海东,三十来岁,是俱乐部的重要成员,也是赵筱雨近期的教练。 他是个大高个儿,身材魁梧,赵筱雨只及他的胸部。 赵筱雨穿着厚实的红色机车服,头发理成了毛寸,一根根迎风飘舞。 她的脸上布满风尘,脸颊上有两坨风冲的痕迹,没有涂口红的嘴唇有点干裂。 她舒了口气,转着脑袋张望了一圈,初夏的原野上青草泛绿,其中夹杂着往年的干枝,缺少一点纯粹的生机,却刚劲有力,像她的头发一样,根根直立。 青草中露出半截纪念碑,使整个场面显得庄严肃穆。 赵筱雨喃喃轻语道:“老爷,我不会失败,你们一定要来为我庆功!” 青草微摇,纪念碑忽隐忽现,仿佛在说:我们在呢,在呢,在看着你呢! 李海东又说:“我们没有十足的把握。” 赵筱雨把目光收回来,切了一声:“如果有十足的把握,还叫什么挑战?” 她蹁腿骑上摩托车,打着火,空拧了几下油门。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摩托车的声音很大,李海东说话须很大声:“筱雨,我决定了,这次活动取消!我们起码要找个大赞助商,把现场环境改善一下。” 他指了指高低不平的助跑跑道,“坡道不够平,也不够长,手动挡车操作太麻烦,稍有不慎,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这就好比飞机起飞,到了决断速度,哪怕明知无法起飞,也要冒着危险起飞,你没有退路!” “我要退路干什么?照你的意思,我学开飞机得了,直接飞跃太平洋!”赵筱雨说着,挂上档,突突突地在原野上兜起了圈子。 十几个车手纷纷骑上了自己的爱车,吹着口哨,各自炫技,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然而这种轻松,随着那一刻的到来,再次紧张起来。 赵筱雨整装待发,她戴着皮手套的手在不停地拧着油门,像是向人们宣告,她要起飞了,或是给自己打气。 透过头盔上的玻璃,她看到一条斜指向上的路,她不知它通向天国,还是地狱,但她知道,两位姥爷和姥姥,还有妈妈,一定会助她一臂之力,她的老九一定会迎接她凯旋而归。 她最后一次空拧了一把油门,握紧离合器,挂了挡,离合器松了一点,加了一把油,离合器又松了一点,车身里有个不安分的东西向前猛顶了一下。 就在正要起步时,车身猛地向下一压,一个温暖而结实的身体抱住了她。 不用回头看,她知道他是谁。 她的眼眶有点潮湿,视线有点模糊,身体有些发抖,前方的路在她的视线里飘摇。 两只大手从后面伸过来,握住了她握着车把的双手,一如当年。 ““松离合器。”他说。 她松了一下离合器,尺度有点大了,摩托车熄了火。 她扭动着身体,想挣开他,奈何力气小,无济于事。 “老九,你好讨厌,总是打乱我的计划,你不是一直很支持我玩车吗?” “我就是来支持你的,不只是口头上支持,还要和你一起飞,我们夫妻双双飞上天!” “胡说,这么短的距离,两个人根本跑不起来!” “那就一起掉下去,我们正好洗个鸳鸯浴。” “洗屁呢,那么高落下去,当时就死了!” “那就死吧,反正你也不怕死。” “你下去!” “我不下。”他想亲吻她的脖颈,被大头盔挡着,于是他把两只手从车把上拿开,去摸她的肚子,然后摸他的胸,一如十八岁那年,他第一次摸她胸的情景。 “老九你流氓!” “流氓就流氓,反正要死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你别摸我,我下车!” 赵小禹将车钥匙抽走,下了车。 赵筱雨也下了车,转回身,透过头盔上的玻璃怒视着赵小禹。 赵小禹摘下头盔,笑着打量了一遍赵筱雨,说了声“丑死了”,扔掉头盔,抱住她,亲吻她。 “我的头盔……” 赵小禹不管她,只是吻,吻得上气不接下气。 长年在户外活动,风吹日晒,她的脸有点砂感,但他觉得是那样的舒服,仍如曾经。 现在的赵筱雨,确实有点丑,理成毛寸的小脑袋,灰眉土眼的脸,像流浪在街头的野小子。 但她再丑,也是他的丑小鸭,而非别人的。 自从他们相爱后,还从未分开过这么长时间,他无时不在思念着她,只是他在她面前,向来想当个强者,不会流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他紧紧地抱着她,想把她揉碎,融入到自己的血液中,像捏泥人那样,打碎了重捏,不分彼此。 李海东笑道:“这次就别飞了,等条件成熟了再飞。” 赵小禹放开赵筱雨,说:“永远也不会飞!” 赵筱雨叫道:“谁说不飞?我要飞!” 第434章 放弃 除了几个技术指导人员外,大部分的人都聚集在悬崖边,那里的视线最好。 他们能看到摩托车起步、助跑、飞跃、落地的整个过程。 来了几个媒体记者,他们早已架好了摄影机,准备记录这激动人心的一刻。 记者是机车俱乐部叫来的。 如果按照赵筱雨的想法,她是一个人都不想叫的,她一点也不想出名,甚至怕出名,她只是想完成一个夙愿,是为自己,不是为别人,但是她需要资金支持,才不得不和机车俱乐部合作。 一切就绪,然而半天没动静。 观众们向这边张望,看到赵筱雨从摩托车上下来,才离开那个最佳观望点,向这边走来。 赵筱雨和赵小禹正在发生着争执,她虽然和他接过了吻,但还是坚持要飞。 赵小禹也不给她讲大道理,反正就是不让她飞,要飞就两个人飞。 赵筱雨先是恳求,后是谩骂,再后是撒泼,最后是踢打,赵小禹以不变应万变,抽开空就把赵筱雨抱在怀里,亲吻她的额头,像哄孩子一样哄她。 “咱不飞,听话,以后我全听你的。” “只要不飞,你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赵筱雨终于偃旗息鼓了,最后一次被赵筱雨抱在怀里时,她没有挣脱,没有踢打他,而是反手抱住了他。 “老九,我知道你是怕我出危险,但是为了今天,我准备了好久,心里好不甘啊!” “嗯,我知道,谢谢你,谢谢你,你最乖,你最亲!” 一场好戏已经开锣,各色配角已经粉墨登场,主角却罢演了,观众们的失望之情可想而知,在赵小禹劝赵筱雨放弃的时候,人们也在劝说着赵小禹,应该支持女朋友实现梦想。 赵小禹起先没理他们,直到赵筱雨答应放弃时,赵小禹一下子有了底气,朝那些人瞪了一眼,骂道:“都他妈的别吵了,你们有种,你们飞啊,一个个的,看热闹不嫌事大,良心大大地坏了!” 一个圈脸胡的中年男人说:“我们前期投入了大量资金,违约是要赔偿我们损失的!” 赵小禹说:“你们这是违法的知道不?我不报警抓你们就算好的了,还要我赔偿,我赔给你一个亿你要不,要的话,我烧给你!” 两天后,赵小禹领着赵筱雨去见赵丁旺。 赵丁旺看着自己如花似玉的闺女变成了一个野小子,心中又气又怜,想教训她一顿,又不忍心,最后盘问了她一番这两年的情况后,说了句:“你呀你!” 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赵小禹向赵丁旺表明了态度:“赵厂长,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声,我和筱筱,谁也分不开!如果你祝福我们,我非常感谢,到时候会邀请你参加我们的婚礼;如果你想阻止我们,那绝对不可能,筱筱属于她自己,不是谁的私有品。” 赵丁旺黯然伤神了一会,点点头:“好吧,我答应你们。” 想了想,又说:“但是我赵丁旺的女儿,一定要嫁得风风光光,不能草率,该走的程序一道都不能省略;该有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 赵小禹说:“赵厂长你放心,我虽然不如你有钱,但也不是一无所有,家里该置办的,我都会置办的。我虽然不认识达官贵族,但有头有脸的朋友还是有几个的,婚礼的排场你不用操心。” “好,你最好给我竭尽全力!”赵丁旺指了指赵小禹,“还有,筱雨也算是名门闺秀,不管你们之前多么恩爱,从今天起,到结婚前,你们可以保持正常的恋爱关系,但也要保持距离,如果给我搞出什么影响不好的事来,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赵小禹嘿嘿一笑:“那是一定的!” 在赵小禹和赵丁旺谈话的时候,赵筱雨全程低着头,这时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假正经,把人肚子都搞大了,还说别人!” 秋天,两个小赵顺利订了婚,拟定年底结婚。 双方家长见了面,看得出来,赵丁旺对孙桂香和胡明乐有点看不起,言语之间流露出他对双方身份悬殊的介意,孙桂香和胡明乐也不计较,一直陪着笑脸。 事后,两个小赵在孙桂香和胡明乐面前,对赵丁旺进行了一顿口诛笔伐,总之的意思是,老赵就是那副鬼样子,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 孙桂香拉着赵筱雨的手笑道:“我计较他干嘛?是你俩过日子,不是我们过日子。再说,你爸把这么好的闺女给了我家,说几句便宜话也是应该的。” 两个小赵公开了恋爱关系,在整个酒业集团引起了不小的风波,难怪赵小禹爬得那么快,原来是他抓住了老赵的命脉。 赵筱雨回到二完小继续教书,毛寸短发慢慢长长了,脸色也恢复了红润,精心化妆之下,又成了引人注目的美少女一枚,不过已经是27岁的老阿姨了。 摩旅了两年的她,变得成熟了许多,更像个为人师表的老师了。 面对陈慧,她又拿出九嫂的腔调来:“你呀,可爱死了!” 两个小赵的来往反而没有以前那么密切了,并不是他们相互疏远了,而是为了照顾赵丁旺的心情。 赵丁旺做出了让步,他们也很乐意做出一定的让步,在结婚之前,只保持正常的恋爱关系。 另外,赵筱雨现在在定东市上班,不能天天赖在县城不走。 黄水县的城市建设不如定东市那么迅猛,但也受到了波及,城区以及周边矗起几个小区来,赵小禹全款买了一套一百八十平米的楼房,作为他和赵筱雨的婚房。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每到周末,两个小赵就跑到家具店里看家具。 令赵小禹不解的是,每次看好一套家具,赵筱雨却又不买,只是用相机拍几张照片。 赵小禹问:“为什么不买?” 赵筱雨说:“有人替咱们买。” 某个周末,赵小禹回到黄水县,接上赵筱雨一起去了他们的新房,原本空空的家里,满满当当摆了各种家具,甚至连家电也齐全了,都是他和赵筱雨之前看好的。 赵小禹问:“你买的?” 赵筱雨说:“不是,我一个人从不来这里。” 第二天,赵小禹去向赵丁旺汇报工作,汇报完,赵丁旺突然问了一句:“那些家具没问题吧?” 第435章 烦躁的陈慧 越是临近婚期,两个小赵的感情越是升温,脾气也都不暴躁了,温柔得像是没有了骨头,每说一句甜言蜜语,每一次眉来眼去,都能腻得让旁观者起一身鸡皮疙瘩。 进入冬天,定东市的工程停工,赵小禹回到黄水县,住进了自己的新居。 爱睡懒觉的他,学会了早起,每天天还没亮,他就起床了,开着车去赵丁旺的别墅门前,恭候他的未婚妻。 把赵筱雨送到学校,再回家补个觉,然后再去上班。 到了中午下班时,他早早地等在二完小门口,接上未婚妻,把她送回家,然后再去陈慧那里吃饭。 与定东市建设高楼大厦不同,黄水县的领导们似乎更钟意于地下的宝藏,隔三差五就把路面挖开,看一看,闻一闻,翻一翻,晒一晒,再盖住,铺好。 巴掌大的县城,横竖十根手指头的街道,一年四季被绿色的施工围栏围着。 按理说,冬天大伙儿都清闲了,可是黄水县的地下工程正忙得热火朝天。 本台消息,到了供暖季节,县领导大力督促相关部门做好居民的供暖保障工程,要落实到岗,责任到人,确保全县人民过上一个温暖的年,和谐的年,幸福的年。据统计,本季度我县市政部门共铺设供暖管道xxxxx米,翻修供暖管道xxxxx米,充分体现了县领导心系百姓…… 大概县领导最关心孩子吧,赵筱雨所在的二完小更是被供暖工程包围得严严实实,汽车根本开不过去。 所以赵小禹每次去接未婚妻,总共不到三公里的路程,步行差不多要走一公里。 赵筱雨让他在车里等她,不用到校门口挨冻,赵小禹说:“不,我就要挨冻,这样我就能和你在一起多一点的时间。” 自然免不了赵筱雨取笑几句“酸死了”,或者抚着胸口干呕几声。 每当两人手牵着手走这一公里的路时,赵小禹就会指着那些施工围栏开玩笑说:“这些都是你公公的杰作,他明抢不到你,就想把你圈起来。” 他说的是钟明副县长,他分管着市政工程。 赵筱雨抱怨道:“真是的,平时不修,偏偏到了供暖的时候才修,不误事吗?” 赵小禹说:“平时修就是没人在意的普通工程,现在修就是可歌可泣的暖民工程。” “你不是说,冬季施工比夏季的成本要高得多吗?” “他们不怕成本高,怕的是成本不够高。” 这段时间,除了两个小赵,最高兴的恐怕就是孙桂香了。 她从没担心过小禹的婚姻问题,知道这小子很讨女孩子喜欢,以为他一成年,就能给她生个白白胖胖的孙子,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自己都改嫁了,他的婚姻才姗姗来迟。 时间过得真快啊,仿佛昨天,他还是那个光着屁股爬树掏鸟,上房揭瓦的毛孩子,今天就成了顶天立地,敢作敢当的男子汉了。 这小子马上二十八岁了,在农村,这个年龄的男人,孩子都满地跑了;没成家的已经被称为老光棍了,赵小禹这个小光棍也终于不是光棍了。 金海也马上二十七了,恋爱也不谈,真不理解现在的年轻人啊! 她每次催他,他总是说,大丈夫只怕功名不立,何患无妻! 你不怕没老婆,可是妈妈要抱孙子啊! 古人还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呢! 这孩子也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胆小鬼了,不再需要别人保护了,不再跟着他哥哥混了,自己找到了更好的工作,自立门户了。 金海啊,你多会儿能把慧慧娶进门啊? 慧慧啊,你多会儿肯叫我一声妈啊? 慧慧正烦着呢! 曾经为了九哥和筱雨的爱情操碎了心,而当他们即将组成家庭时,陈慧却有种莫名的烦躁。 前几天,赵小禹去了陈慧的住处,让她炖点肉,说是筱雨要来,筱雨最爱吃她炖的肉。 若在以前,陈慧定会忙不迭地操办,可那天她却不留情面地顶撞了他:“九哥,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为了讨你女朋友欢心,就不顾我的死活了?我今天都累死了!” 但当看到九哥一脸乞求的样子时,她又心软了,振作起精神开始忙乱。 还是在前几天,陈慧坐着九哥的车去接筱雨,到了地方,九哥让坐在副驾上的陈慧到后面去坐。 若在平时,就算九哥不说,陈慧也会自觉让位的。 可是那天,她再一次顶撞了他:“几步路的事,坐哪不一样?” 当时九哥睁圆眼睛瞪着她,她多么希望,他像当年那样,把她拦腰抱起来,扔到后座上去。 是她太胖了,他抱不动? 还是年龄的增加,让两人之间有了隔阂? 陈慧知道,这层隔阂越来越厚了,想捅也捅不破了。 当她偷吻了他一口,被他大骂了一顿时,当他坚决不和她睡在同一盘炕上时,当他不顾她的反对,要搬离那个小屋时,一切都变了。 是的,那天陈慧向赵丁旺说的是真的,九哥和她根本不是双胞胎兄妹,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双胞胎? 所谓的心灵感应,不过是她强行的自圆其说和九哥的心理暗示罢了。 那年,十五岁的少女被十五岁的少年从火坑边缘拉回来,吃了他馈赠了三年的肉酱,当她得知他们不是亲兄妹时,那种冲击,那种纠结,那种喜与忧,无人能与她感同身受。 起初是父母不让她把这个秘密向九哥挑明,以使那七千多元钱拿得心安理得,也怕没有了亲情绑架,九哥逼他们还钱。 后来,她自己也不想挑明这层关系了,她怕,很怕,没挑明之前,她起码是他的九妹;挑明了以后,怕连九妹也不是了。 但她知道,如果不挑明,她这辈子只配做他的九妹。 上高中那段时间,身体和心智渐渐成熟,她越发对他无法保持单纯的兄妹感情了,每每压抑不住,但她知道,九哥对她,只是兄妹感情。 有了几年的相处,有了先入为主的认定,再挑明已经没有意义了,反而还会永远地失去他。 好在有了筱雨,她把对他的全部感情,都转换成促成两人在一起的动力,九哥只要有了女朋友,她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这辈子只做他的九妹,报答他的恩情。 然而,当九哥即将结婚时,即将要去过他的小日子时,她还是破防了。 九哥九妹,一世相随,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但是,烦躁归烦躁,她永远不会破坏九哥和筱雨的感情,他永远是她的九哥,她永远是他的九妹。 九哥九妹,一世相随,就算身不能相随,心也要相随。 第436章 快跑,快跑,快跑啊 那天,风和日丽。 那天,赵筱雨的心情也风和日丽,明天她就要和老九去领证了。 虽然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想到两人终于有了合法的夫妻身份,她还是激动不已。 她已请好了假,坐在办公室里消磨着时间,等着最后一节课下课的铃声。 那天,她照了无数次镜子,养尊处优了几个月,她又恢复了往日的美丽。 那天,她在办公室里补了好几次妆。 那天,她是第一个走出校园的老师,和潮涌的学生争抢着大门的通过权。 那天,黄水县发生了一起恶性的校园伤害事件,一名持刀歹徒对着手无寸铁的小学生疯狂地砍杀。 那天,老九来迟了,或者说赵筱雨出来得有点早。 赵小禹听到了喊叫声,看到了惊慌四散的学生,意识到情况不对,飞奔了过去。 他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女老师抱着一个同样浑身是血的歹徒,对着吓得呆若木鸡的学生拼命地大喊:“快跑,快跑,快跑啊……” 由于道路被挖断,又到处围着围栏,警车开不过来,警察们徒步往学校门口奔跑。 救护车开不过来,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也徒步往学校门口奔跑。 赵小禹抱着受伤的女老师,也在徒步奔跑着。 那天,二完小共有三名学生受了重伤,十多名学生受了轻伤,一名女老师牺牲在与歹徒的搏斗中。 医生的结论是:失血过多,未能及时送医。 那天,赵小禹跪在医护人员面前,请求他们妙手回春。 那天之后,不同部门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分,最大的责任在于施工方未能规划出应对突发事件的绿色通道,却没人追究城市道路为什么年年挖月月挖日日挖。 那天之后,赵小禹失语了,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那段时间,赵小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后来听陈慧说,他当天跪在医院的走廊里,谁也拉不起来,跪到天黑,又跪到天明,像一个路障,人们从他身边经过时,不得不从两侧分流,一直跪到昏倒在地。 但是赵小禹全然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是否哭过,是否参加过她的葬礼。 他只记得,那个抱着歹徒的浑身是血的女老师,她的呼喊声一直在他耳畔回响。 “快跑,快跑,快跑啊……” 赵小禹恢复神志的时候,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打着点滴,孙桂香和陈慧陪在他身边。 病房里还有两个他不认识的人,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和一个瘦脸戴近视眼镜的年轻女子。 陈慧介绍说,那个男的是筱雨生前的朋友,名叫李海东。 李海东说他以前见过赵小禹,但赵小禹完全没有一点印象。 李海东又向赵小禹介绍了那个女的,说是保险公司的理赔员。 李海东说:“筱雨在飞跃风哨口前买过一份保险,身故受益人是你。” 风哨口,残阳如血,映红了黄河水。 虽已是零下十几度,但是因为这一带的水域较窄,水流湍急,并未完全结冰,只在边上挂着一些冰碴。 冷风吹过原野,倔强的枯草在风中傲然挺立,纵是一根根细瘦的干枝也宁折不弯。 枯草中的英雄纪念碑在默默注视着大地,聆听着人间的悲欢离合。 风哨口的c形口涌动着一股飓风,呜呜作响,宛若一曲悲歌,细听来,却夹杂着人嘶马啸。 那条被铲平的坡道,已被短短的青草覆盖,此时青草已成为枯草,和整个原野融为一体,只是没有别处的草高,从而显现出一条模糊的路径。 坡道的最下方,停着一辆黑色的250摩托车,赵小禹骑在摩托车上,摩托车在突突地响着。 他没有戴头盔,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那条斜指到天上的路。 突然,风起了,摩托车飞驰了起来。 片刻后,它悬空了。 赵小禹只觉得他在天上飞,飞了不知多久,像是在做着一个梦。 梦里他在畅游大渠,但他没有了体力,不能应对惊涛骇浪的渠水,只能随波逐流。 他感到了压抑,感到了窒息,想发出呼喊,嗓子却被挡住了。 他看到一群人在岸边追他,他看到了小时候的金海,金海朝他喊:“哥哥,我不是故意不放开你的,我当时吓坏了……” 他看到了上学时期的陈慧,陈慧朝他喊:“九哥等等我,九哥九妹,一世相随……” 他看到了成年后的胡芳芳,胡芳芳朝他喊:“哥哥,和我合张影……” 他看到了赵小蛇,赵小蛇朝他喊:“老九,我还想看亲嘴,好看的……” 他看到了胡明乐,胡明乐朝他喊:“小禹,我和你,还有你爷爷,咱们三个结拜……” 他看到了孙桂香,孙桂香朝他喊:“小禹,妈妈在这儿呢……” 他看到了许多许多的人,他想向他们打招呼,或者告别,但是停不下来,嘴里也发不出声音来。 他最后看到了爷爷。一身戎装的爷爷,举着大刀振臂一呼,喊声大起,三十多名同样是一身戎装的勇士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从下面托住了他,带着他飞。 他们飞上了云端,他看到了云端上的人,是爸爸和筱雨,筱雨穿着一身婚纱,笑靥如花…… 天上繁星点点,赵小禹睁开了眼睛,他听到有人在唱歌:“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暴躁地喊道:“风哨口,风哨口,三十多名勇士埋在这里,你跟我说你不知道?快点,人还活着,把你们最好的医生带上……” 赵小禹摸了摸自己的身体,顺着自己的身体,又摸到了另一个身体,那是一个熟悉的,温暖的身体。 是母亲。 她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用脸贴着他的脸,轻声哼唱着《鲁冰花》。 他反手抱住了母亲,终于发出一声哭喊:“妈,都怪我,我不该让她回来……” 孙桂香也紧紧地抱着他,失声痛哭起来:“儿啊,心疼死妈了……” 第437章 办公室喝酒 这是一间超大又超豪华的办公室,是赵丁旺的新办公室,里外两间,外面一间是办公和会客区域,里面是休息和生活区域。 此时,赵丁旺坐在办公桌后,仰望着前上方的屋顶。 每日见他的人,似乎感觉到他的变化不明显,如果你是这半年来第一次见他,你就会发现,他的变化太大了。 如果你是半年前刚认识他的陌生人,这时再见到他,估计就完全认不出来了。 这半年来,赵丁旺的变化可谓脱胎换骨,原来花白的头发,现在已全白;原来饱满丰润而富有光泽的双颊,现在已塌陷了下去,灰暗无光,像是做了皮下抽脂手术,脸皮软塌塌地罩在骨头上,一道一道的皱纹触目惊心。 曾经的岁月,对他格外留情,现在加倍加在他身上,他正在飞速地老去。 这回是真的老了,心也老了。 一阵敲门声传来。 他把目光从屋顶上收回来,投到红棕色的,厚实的实木门板上,半天没说话,他的大脑有点迟钝,仿佛不知道敲门声意味着什么。 外面的人等不到他的回应,自己推开门,走了进来。 赵丁旺看着那人,那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可看上去已步入中年,脸上胡子拉碴的,神色颓废,头发又乱又长,他站在门口,和赵丁旺隔空相望。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赵丁旺指了指前面的会客区域,清理了一下堵塞的喉咙,轻轻说了一声:“来。” 赵小禹关上门,走过去,坐在沙发上。 赵丁旺也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坐到赵小禹的对面。 赵小禹低着头,看着面前的茶几,赵丁旺看着他。 半晌,赵小禹抬起头,说:“我辞职。” 他的声音沙哑无力,透着一种沧桑之感。 赵丁旺点点头,叹了口气:“好,批准。” 又问:“有什么新的打算?” “没打算。” “需要我帮助你什么?” “不需要。” “我让财务清算一下,完了把钱打你卡里。” “谢谢。” “想做什么新的项目,钱不够的话,说话的。” 赵小禹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赵丁旺站起身,因为沙发比椅子低,他站起来的时候,身体摇晃了几下,像个脑梗患者。 他转动着脑袋,像个客人一样地打量着这间办公室,痴呆的目光扫过门口,扫过墙上的装饰画,扫过自己的办公桌、书架、文件柜,最后停留在一排酒柜上。 酒柜的玻璃门后面,陈列着各种高中低档的白酒,还有精美的酒具。 做白酒生意的他,办公室里自然少不了白酒的装饰。 他迈开脚步,向酒柜走去。 他走到酒柜跟前,拉开一扇门,拿起一瓶酒,看着上面的字,听到赵小禹说:“那辆桑塔纳,多少钱,我买了。” “你开着吧,买什么?”赵丁旺放下那瓶酒,又换了另一瓶酒,看上面的字。 “筱筱的骨灰——”赵小禹说到这里,梗住了。 赵丁旺转回身望着他。 赵小禹克制了一下情绪,吐出了剩下的半句话:“我要带走。” 赵丁旺发了一会儿呆,轻轻地点点头:“好,她应该属于你。” 他几乎把酒柜里的酒挨个看了一遍,最后拿了一瓶黄水老酒和两个酒杯,坐回到赵小禹的对面。 “陪我喝会儿吧。”赵小禹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反对。 赵丁旺拧开了酒瓶,倒了两杯,自己端起一杯,一口喝了。 赵小禹端起酒杯,却不喝,头仍低着,目光仍注视着茶几,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 “喝吧。”赵丁旺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了,“我们都是赵老英雄的后代,同姓着一个赵。” 赵小禹抬起眼皮,看着赵丁旺。 赵丁旺说:“你爷爷的事,慧慧给我说了。” 赵小禹也把酒喝了,放下了酒杯,也放下了眼皮,继续注视着茶几。 “我一直以为,筱雨是个不听话的孩子,”赵丁旺低沉的语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缓缓响起,“现在回想起来,她其实是个最听话的孩子。” 赵小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没给赵丁旺倒,然后又端在手里,看着茶几。 他没有附和赵丁旺的话,也没有打断他,仿佛赵丁旺说的,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赵丁旺欠欠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口喝了,接着说:“我一直觉得她不听话,是因为我认为,我的安排都是对的,她的选择,都是错的。从小到大,她没按照自己的想法活过。 “小时候,她爱好体育,篮球、排球,打得都很棒;长跑、短跑,向来是第一,还破过学校的记录。那时,她想学体育,我没让,她最后还是服从了我。 “高考时,她凭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自己最喜欢的航空学校,和最热爱的修飞机专业,按理说,这是多么可喜可贺的一件事啊,可是我硬把她安排进了艺校,让她学她最讨厌的音乐和舞蹈,她还是服从了我。 “我以父亲的身份,以爱的名义,欺骗了她,绑架了她,每次都是她向我妥协。你又以男朋友的身份,以爱的名义,让她放弃了她喜欢的冒险事业,她也妥协了。 “她为什么要妥协?因为她在乎我们! “她之所以那么任性,是因为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路,唯独她不能。悲哀的是,她没有死在冒险的路上,而是死在了我们为她安排的路上……” 陈慧进来时,赵丁旺还在喝着,赵小禹已喝醉,斜靠在沙发扶手上,耷拉着脑袋,酒杯倒在茶几上。 但赵丁旺并不知道他已喝醉,还在不停地说着,或者知道,只是在自言自语。 陈慧敲了半天门,他没回应,陈慧自己进来了,又在他们旁边站了半天,他浑然未觉。 他讲了筱雨小时候许多事,跟男孩子打架,把女同学捉弄哭,跟着她姥爷学吹口哨,在他的讲述中,陈慧也想起她和筱雨相处的点点滴滴,不由已是泪流满面。 但她还是打断了他,太难过了。 “赵厂长,你别喝了,我要送我九哥回家了。” 陈慧搀扶着赵小禹走到门口,赵丁旺叫了一声:“慧慧——” 陈慧回头。 赵丁旺说:“照顾好你九哥。” 第438章 告别 天黑了下来,屋里亮起了灯。 赵小禹躺在炕边昏睡着,眼泪汩汩地往出冒,但他的表情却很沉静,无悲无喜。 陈慧煮出面条,叫不醒他,她自己也没吃。 她坐在炕沿,用热毛巾不停地擦着赵小禹的脸。 然而她很快发现,这是一项徒劳的工作,因为她刚擦去旧的眼泪,毛巾还未完全拿开,新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房间里静静的,显得无比空旷。 金海在市里工作,大哥也在市里做他的大事业,这套三居室的屋里,又只剩下了九哥和九妹。 这对陈慧来说,曾经是无比温馨的时刻,然而已是物是人非,全然没有了当初的味道。 望着九哥那张可爱又可怜的脸,她心如刀割。 也许是自己错了,自己当初就不该促成九哥和筱雨相爱,她应该和九哥站在同一战线上,千方百计地向筱雨要钱,与她为敌,为仇,那样,结果也许会有不同,筱雨也许就不会出事了。 当一群人纠缠不清时,某一个人身上发生了变化,所有人的结果,都会随之改变。 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轻轻地俯下头去,亲吻着九哥的脸,将他脸上的泪水舔舐进嘴里,咽进肚子里。 她的嘴唇开始颤抖,因为她碰到了他的嘴唇,她不敢轻易触碰那里,但她又忍不住要触碰。 终于,她的嘴唇严丝合缝地接触到了那张混合着泪水的咸味和酒味的嘴唇。 这是她的初吻,却无比苦涩。 她伏在他的胸口,痛哭失声。 耳边传来了麻雀的叽叽喳喳,天亮了,太阳照进屋里来。 赵小禹醒了,眼前是一片灰白,脑子里一片混沌,隐约记得昨天和赵丁旺喝酒了,后来的事就全忘了。 认出这是陈慧的住处,便叫了一声:“慧慧——” 陈慧从外屋进来:“九哥你醒了。” 赵小禹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贴身的衣服,左右看看,没有自己的衣服,问道:“我的衣服呢?” “你昨晚吐来着,衣服弄脏了,我洗了。”陈慧从衣柜里拿出几件干净衣服,“穿这身吧。” 赵小禹穿上衣服下了地,头重脚轻地走到窗户前,扯开窗帘,把阳光彻底放进来,他的眼睛有点晕,待适应了这种明亮后,透过玻璃,看到院墙外的杨树泛起了绿。 “现在是什么日期?”他问。 “今天是四月七号。”她答。 “那现在是什么年?” “九哥,现在是2008年。”陈慧说着,眼眶中泛起了泪花,以前多么机灵的一个人啊,现在却迟钝得连今年是什么年都不记得了。 赵小颓废地叹了口气,这段时间,他只觉得度日如年,没想到浑浑噩噩间,时光快得竟来不及记忆。 陈慧重新做了面条,两人坐在餐桌边吃着,默然无语。 赵小禹忽然说:“以后替我经常回去看看我妈。” “九哥你——”陈慧愣住了。 “我要出去一段时间。” “去哪?” “不知道,跟着感觉走。” “多会儿回来?” “不知道,跟着感觉走。” 陈慧紧咬着嘴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不想劝他,对他来说,现在任何心灵鸡汤都没用。 让他出去走走也好,最好能邂逅另一个筱雨,时间不能遗忘,那就拉开空间的距离,距离仍不能遗忘,那就找一个人代替。 “慧慧,”赵小禹又说,“你现在的担子有点重,这当然是好事,但也要考虑到自己的承受能力,该偷懒时就偷懒,不想干的工作就推掉,人用不着爬那么高,也用不着挣那么多的钱,好好地活着就好,做自己最想做的事。” 赵筱雨去世这段时间,赵丁旺和赵小禹无心管理公司的事,几个副总趁机各谋己利,陈慧临危受命,几乎成了集团公司的二把手。 但她毕竟人微言轻,又是个女子,多方面的事又多有不懂,工作起来难度很大,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好在公司里的人现在都知道她是赵丁旺女婿的妹妹,倒还给她几分面子。 陈慧嗯了一声。 赵小禹又说:“赶快成个家吧,你条件这么好,想找个什么样的人找不到?工作也好,挣钱也罢,都是为了好好地活着,如果不能好好地活着,追求这些又有什么意义?筱筱说过,一个人干嘛要挣那么多的钱,干嘛要抢夺不属于自己的资源?” 陈慧又嗯了一声,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九哥,你一定要好好的。” 赵小禹放下筷子,抽出一张纸巾,探过手去,替陈慧擦了擦眼泪,柔声说:“别难过,哥没事。” 又摸了摸陈慧的头,“长大了,哥以后就不管你了。” 陈慧没有像上初中时,他第一次摸她的头时,羞涩地躲避,而是微微动着头,蹭着他的掌心,含泪带笑地看着这个自己最亲和最爱的人。 “哦,对了。”赵小禹抽回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把其中一把钥匙摘下来,放到陈慧面前:“新房子你住吧,你结婚时,算是哥给你的嫁妆。” 兄妹俩在早晨的阳光里告别,当黑色的桑塔纳2000卷起一团尘雾,消失在远处的街道上时,陈慧哭得坐倒在冰冷的土地上。 关于赵小禹开车出去旅游的想法,胡明乐不太赞同,怕他再做傻事,像上次一样,说是骑摩托车出去散散心,结果几天联系不到人,不是孙桂香突然想到,他可能去了风哨口,恐怕他早已和大家天人永隔。 那天,胡明乐、孙桂香和陈慧赶到风哨口时,赵小禹的上半身趴在外面的泥土上,下半身泡在水里,昏迷不醒,气息奄奄。 摩托车却不知去向,想必掉进了河里,沉没在水底。 但胡明乐并没把自己的担忧直接说出来,而是说:“你不上班就对了,正好咱们一起养猪,我还想扩大一下规模,没有你的帮助,真不行!你什么都不用干,给我出主意就行!” 孙桂香却很理解儿子,说:“老胡,你让他去吧,我相信他不会丢下他妈不管的!” 那天晚上,孙桂香一直在厨房里忙乱,厨房里散发着一股干锅油气。 赵小禹走进去问:“妈,你干嘛呢?” 孙桂香抹了一把眼泪和汗水说:“妈给你烙一锅糖烙饼,你带在路上吃。” 第439章 怀孕 一个人,一辆车,一个骨灰盒,在一个晨曦微露的初夏的早晨,出发了。 人开着车,车拉着骨灰盒,骨灰盒“指挥”着人。 赵小禹总觉得,他的未婚妻并没有离开,一直就在他的身边,给他指着前行的方向。 每天出发前,赵小禹总要问问躺在副驾上的未婚妻:“筱筱,我们今天去哪?” 然后闭上眼,再睁开时,他就知道要去哪了。 走到半途,他又像得到了某种指示似的,在某地停车休息,有时停留三五天,有时停留一半天,然后继续上路。 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陈慧从银行出来,慵懒地舒展了一下腰肢,心里顿觉舒畅了许多。 刚才,她把自己这些年存下来的钱,留下一小部分自己的生活费,剩下的全打到了九哥的卡上,他在外面开销大,钱必须要充足。 然而,她忽然又紧张了起来,她的例假已经推迟了好几天,不会——那么巧吗? 她用双手捂住了发烫的脸颊。 她在一家药店门口徘徊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走进去,看见店员是个男人,又紧张地退了出来。 她在街上走了一阵,又经过一家药店,透过玻璃看到里面没有顾客,心一横,快步走进去,买了两支早孕试纸,又快步走出来。 她全程低着头,都没看清店员是男是女。 她步履匆匆地走在街上,仍是不敢抬头,心脏咚咚地撞击着胸腔,脸烧得像火球,烧得头脑都有点不清醒了。 忽然,她站住了脚步,心想,谁认识我是谁啊,谁知道我买了这玩意儿啊,谁又知道我没成家啊? 奶奶的,难怪人们说偷情,果然像做贼一样。 这么想着,也就心安理得起来。 回到家,插上门,拉上窗帘,先验了第一支试纸,经过一阵胆战心惊地等待后,试纸上赫然出现了两道杠。 陈慧的脑袋里嗡了一声。 她坐在沙发上冷静了一会儿,又用第二支试纸验了一次。 结果是一样的。 此时此刻,陈慧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欣喜,偶然的一次情不自禁,没想到竟然有了意外收获,那是属于他的,他和她,终于有了“血缘关系”,那个小生命,把他和她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但她又有点不信,她神经质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一股风一样地跑出家,在街边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医院。 出租车司机不停地说着汶川地震的事,陈慧心不在焉地听着,她很少看电视,看电视也很少看新闻,这些天虽然在公司里听说了地震的事,但并没当回事,只以为是一场普通的地震,她的心无时不在思念着九哥,装不下太多事。 自从那晚,在九哥喝醉后,她鬼使神差地和他有了亲密关系后,她对他的情感,发生了质的变化。 这些天,她时而甜蜜,时而冲动,时而羞愧,时而自责,她知道,如果九哥知道了,一定恨死她了,她不仅做不了他的新娘,恐怕连做妹妹的资格都没有了,大概率会和她反目成仇,永不相见。 不过,那种感觉妙不可言,痛并快乐着,只是不知当时神志不清的九哥是什么感受。 去了医院,挂号,排队,进诊室,向大夫说了自己的情况后,大夫说:“既然你自己测试了两次,那十有八九就是有了,不过在例假前后,试纸有时测不准,你要不再做个b超吧。” b超的结果显示,陈慧确实怀孕了。 那天上午,陈慧坐在医院门前的花池上,双手捧着b超检查单,又哭又笑。 想当初,李晓霞怀上了金海的孩子,自己和九哥带着她来医院打胎,那时的陈慧,觉得李晓霞就是个放荡又随便的女人,然而现在,自己也走了同样的路,人家李晓霞是金海主动的,而自己,简直就是个女色魔。 这一刻,她似乎理解了李晓霞,也理解了母亲。 渐近中午,太阳越发明亮,陈慧的背上,热出一层汗,但她没往阴凉的地方倒,脸上始终挂着泪水和笑容,像个傻子似的。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陈慧从包里掏出手机,拨出了九哥的号码,她并没有打算把这个意外的消息告诉他,只是想和他说几句话,听听他的声音。 多奇妙啊,她的身体里,竟然有了一个属于他的东西,单是想到这一点,就让她的心一颤一颤的。 然后,九哥的手机无法接通。 晚上吃过饭,收拾完家,陈慧正躺在床上看着一本书时,手机响了,是一个外地号码。 她迟疑了一下接起,问候了一声“你好”,听筒里传来一个沙哑低沉的男人的声音:“慧——” 陈慧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哽咽道:“九哥,你在哪里?” “我在汶川。” 陈慧吃惊地啊了一声:“那里不是地震了吗?” “是,很严重,死了好多人。” “你去那里干什么?” “就是跟着他们干活。”赵小禹说,“慧,你别打断我,这里的通讯设施被大面积地破坏了,打个电话不容易,后面的人还排着队呢。我跟你说,你抽空去一趟我家,告诉我妈,就说我最近在外地封闭学习,手机不让开,让她别担心。” “嗯,我知道了……”陈慧已是泣不成声。 “那就这样,我挂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这里的事忙完以后,如果想家了,我就回去一趟。” “九哥,”陈慧鼓起勇气,终于哭着喊出那句埋藏在心底的话,“我爱你!” “嗯,我知道,”赵小禹笑了,显然他理解的“爱”,和陈慧说的“爱”,是两个概念,“哥也爱你。好了,挂了。” 赵小禹挂了电话,又投身到忙碌的抢险救灾工作当中去了。 他来汶川已经十多天了。 那天,他在一家饭馆吃饭,饭馆里的电视正在播放着汶川地震的新闻。 第二天,他就来了。 第440章 求婚 赵小禹一直是个脑力工作者,无论是刚出社会那会儿搞传销,还是后来跟着赵丁旺干事业,全凭着一盘脑子,或者说一张嘴。 来到汶川以后,他就成了一个纯粹的体力劳动者了。 这份工作,也许更适合目前的他。每天他目中所见,全是成片成片残垣断瓦的废墟,和各种各样的尸体,他根本来不及想那么多的事,只是跟着大家拼命地干活。 扒墙、刨砖、救人、抬尸体、搬运物资…… 繁重而紧张的工作把他大脑里的喜怒哀乐全部驱赶了出去。 这里没有阶级,没有谁要服从谁,没有潜规则,没有勾心斗角,没有爱恨情仇,只有纯粹的付出和奉献,只要听到有人招呼,就奋不顾身地冲上去。 这里聚集了全世界最优秀的一帮人,他们互不认识,却精诚团结,齐心协力,形同一家。 在这十多天里,赵小禹见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太多的困难和危险,他自己也好几次和死神擦肩而过,他的心早如磐石一样坚定和从容。 他刚来那会儿,正是抢险的高峰期,所有的人都像是上足了发条的机器,在马不停蹄地运转着,也许只是快几秒钟,就能多挽回一条生命,他忙得把家人全忘了。 这几天稍微松懈些,他才有空给陈慧打电话。 陈慧坐在电视机前,眼睛紧盯着屏幕上那一幅幅触目惊心的画面,早已是泪流满面。 她用手捂着嘴,以免自己哭出声来。 她在人群当中寻找着九哥的身影,那一个个奔波的身影,仿佛都是九哥。 第二天,陈慧去建设新建队看望了孙桂香,顺便向她说了九哥的“谎言”。 返回公司,陈慧敲开了赵丁旺办公室的门,向他说了赵小禹在汶川救灾抢险的情况,然后建议道:“赵厂长,咱们公司是不是也该捐点款了?” 赵厂长哦了一声:“上面是给我们开过动员会,也下发过文件,我把这事忘了,你操作吧,以我的名义。” 失去掌上明珠的他,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了。 说完这事,陈慧并没有离开,坐在沙发上沉默了一会儿,说:“赵厂长,我想向你说说我的私事,想请你帮个忙。” “哦,你说吧。” 陈慧犹豫了一会儿,将自己的b超检查单拿出来,走过去放在赵丁旺面前。 赵丁旺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下了,似乎没看懂,或是没认真看,说:“你生病了吗?尽管去治吧,费用你不用担心,医疗保险报完,剩下的部分,公司全出。现在钱不够的话,你去财务拿个借条,我给你批,到时候你报完冲账。你治病期间,带薪留职。” “赵厂长,你误会了,”陈慧咬咬嘴唇,“我没生病,只是,只是——我怀孕了。” 赵丁旺愣住了,嘴半张着,半天合不拢。 “没听说你找对象啊,这么突然。” “是的,我没找对象,是个意外。” “哦,那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陈慧站在赵丁旺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那张苍老又憔悴的脸,内心纠结了一阵,终于把自己的想法表达了出来:“赵厂长,你可以和我结婚吗?” 赵丁旺又愣住了,旋即说:“你是想让我陪你一起去打掉孩子吗?” “不!”陈慧低声说,“我想把孩子生下来!” “这——”赵丁旺的脸上现出一抹痛苦的神色,“有点草率吧,他呢,怎么不和你结婚?是有家室了吗?” “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他不能娶我,但是我很想要这个孩子。” “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陈慧直视着赵丁旺,“第一,我感觉到,你对我动过心,也许是我想多了;第二,这是你欠我妈的。当年,你让我妈痛不欲生,现在你也应该尝尝我爸的痛苦;第三,我想,你最能理解我目前的处境吧,毕竟你也有过相同的经历;第四,你是一个体面人,就算我们将来离婚,也不会让孩子受到伤害。” 赵丁旺的身体瘫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陈慧接着说:“我会做一个合格的妻子的,料理家务,生儿育女,哪怕像我妈那样,给你生十个八个孩子都可以。我是什么品性,我想你也很清楚。我不贪图你的钱财,我们可以做婚前财产登记,甚至家庭开支都可以是aa制。孩子出生后,也不用你管。当然,你也随时可以和我离婚,我二话没有,走时也不拿你一分钱,我只是要个暂时的名分。” “可是,”赵丁旺睁开眼,“你是筱雨的同学。” “对,”陈慧撇撇嘴角,似乎有点想笑,“我不仅是筱雨的同学,还是你初恋女友的女儿,还是你亲生儿子的亲妹妹,还是你女婿的双胞胎妹妹,反正关系已经乱得无法理清了,再乱一次,我倒无所谓。” “慧慧,听我说,”赵丁旺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把孩子打掉吧,你还年轻,不能走这条路,你会毁了自己的!我保证,公司会一直重用你的!” “不!”陈慧语气坚决地说,“赵厂长,你是男人思维,事业为重,不知道孩子对于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我现在也理解了我妈当年为什么不把孩子打掉了。” “那时没有那样的条件,舆论环境又严苛,搞不好是要坐牢的,现在不同了,打个胎很容易的。” “有这个原因,但我想,主要还是因为我妈爱她肚子里的孩子,那是你们的孩子。”陈慧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尽管那里没有任何变化,但她心里还是涌过一丝母爱的温柔,“我也很爱我肚子里的孩子,他胜过我的生命,我不会亲手杀死他的,就算你不同意,我也会把他生下来的。” “慧慧,别胡闹了!”赵丁旺拍了拍桌子,“是的,我承认我喜欢过你,但那时,我并不知道你是子荣的妹妹,现在知道了,我必须把这些龌龊的想法收起来。你想想,假如我们结婚,就免不了要见你妈,到时候怎么说?” “我想过这些,”陈慧似乎早已胸有成竹,“你和我妈二十多岁就分开了,几十年不见,我妈已经操磨成一个农村老太太了,就算你见到她,也绝对认不出她来。就算你保养得好,也已经年过花甲,又改了名字,就算我妈觉得你有点眼熟,也想不到你就是那个人的。他们了解到的情况是,那个人已经被枪毙了。” 第441章 二十万 赵丁旺最终还是同意和陈慧结婚了。 这门婚事,几乎所有的人都不赞同,评论区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把作者骂得体无完肤。 为此,作者专门致电陈慧,问她接下来怎么写,陈慧思索了一会儿说:“你这是写小说,编故事,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过你既然写到了我,我还是希望你照实写,那样我看起来会亲切些,不至于出戏。” 好吧,那就照实写。 赵丁旺跟着陈慧去了一趟前进四队,见了未来的老丈人和丈母娘。 丁俊仙并没有认出赵丁旺,赵丁旺因为事先知道内情,反倒从丁俊仙身上看出点过去的影子,然而曾经的那种美好已荡然无存,印象中亭亭玉立的少女,全然变成了一个皱皱巴巴、神情呆滞、邋里邋遢的老太婆了。 形象上的变化还在其次,最大的冲击是两人在行为、语言、思想上的悬殊。 赵丁旺总觉得,他爱过的女人,即使是老去或死去,也是优雅的,也是与众不同的,事实上,丁俊仙和千万农村妇女一般无二。 她也会在穿鞋的时候,用食指抠脚后跟,然后连手都不洗,就去和面。 她也会在做饭的时候,走到门口,擤一把鼻涕,在裤腿上擦擦手,然后继续做饭。 尤其是当她得知了赵丁旺是女儿的未婚夫时,表现出的那种农村人特有的敌意,比如往地上洒水时,故意泼在赵丁旺的身上,更是让赵丁旺坐立不安。 陈永文一直躺在炕上不起来,面朝着墙壁,打着惊天动地的呼噜,却时时发出几声呓语般的诅咒。 “家门不幸啊,老陈家祖先被狗日了!” “龙生龙,凤生凤,这又生下一个会卖的!” “你咋不死呢,回来干什么呀?” …… 陈慧的几个哥哥表现得各有特点。 陈家自从老四陈子亮成家后,除了老八陈子义,剩下的几个儿子都没娶过,最大的老五陈子云已经三十三岁了,在那时那地的农村,算得上是标准的老光棍了。 陈子云一直在骂骂咧咧,时不时地剜赵丁旺一眼。 老六陈子华一言不发,不停地抽烟,把家里抽成了凌霄宝殿。 老七陈子清却总是一脸猥琐的笑容,不时地讨好一下赵丁旺。 陈子荣不在,结过婚的三个儿子都没过来,三个媳妇倒都来了,老四媳妇周秀和老三媳妇李霞一左一右地陪在赵丁旺的身边,不停地问一些幼稚可笑的问题,发表一些自作聪明的言论,令赵丁旺不胜其烦。 武玉凤帮着陈慧和丁俊仙在做饭,两人去柴火圐圙抱柴火时,武玉凤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你是——真喜欢他吗?” “是。” “你九哥同意吗?” “他还不知道。” 武玉凤长长地叹了口气:“女人啊,命啊!” 饭是炖羊肉,是陈慧和赵丁旺带回来的本地山羊肉。 当然,他们还带了好多礼物,炕上堆得像小山,花红柳绿的。 肉炖熟了,陈慧往盆里盛肉的时候,一直在睡觉的陈永文过来说:“我来吧,你去收拾一下桌子,人太多,怕坐不下。” 陈慧便把锅铲交给了陈永文,收拾桌子去了。 地下的桌子坐六个人就有点拥挤了,加上三个媳妇和赵丁旺,明显坐不下,陈慧又从凉房里把炕桌搬出来,摆在炕上,擦干净。 陈永文盛了两盆羊肉,一盆摆在地下的桌子上,一盆摆在炕桌上,他自己四平八稳地往炕桌边一坐,就大快朵颐地吃起来,一边招呼道:“秀秀、霞霞,你们来这边吃!” 秀秀和霞霞却一心只想巴结赵丁旺,说:“哪吃不一样?” 一边殷勤地把赵丁旺让在地下的桌子上。 她们知道,城里人不习惯坐在炕上吃饭。 最后三个儿子坐到了炕上,剩下赵丁旺和几个女的坐在地下。 丁俊仙则早早地盛了一碗羊肉,到外面吃去了。 陈慧也不计较他们,她回来只是走个过场,只是通知他们一声,并不是向他们要祝福的。 然而,当她把筷子伸进羊肉盆时,怒火再也控制不住了。 那是只棕色的陶盆,内侧粘着一层泥土,还有一层白色的东西。 那是家里的尿盆子,那白色的东西是尿碱,陈永文竟用尿盆子盛羊肉,难怪他忽然变得那么殷勤,难怪他要招呼秀秀和霞霞去炕上吃。 他一直视这两个惹不起儿媳妇为祖宗,倒是通情达理的武玉凤,常常被他奚落和冷落。 赵丁旺不知就里,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羊肉,就要往碗里放。 啪地一声,陈慧打掉了他的筷子,那块肉掉落到桌子上,又滚落到地上。 赵丁旺不安又不解地望着陈慧,所有的人也都望着陈慧,唯独陈永文吃得满嘴流油,还不住地发出夸张的吸溜声。 陈慧站起来,瞪了一会儿陈永文,最后无力地对赵丁旺说:“走吧,别吃了。” “怎么了?” “我还有急事要回公司。” “什么急事?” “别问了,走吧!” 赵丁旺哦了一声,起身出去了。 陈慧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赵丁旺又进来了,一手提着一捆钱,陈慧吃惊地叫道:“老赵你干嘛呀?” 赵丁旺冲大伙笑笑,点点头,把两捆钱放在炕棱上,说:“这是二十万,你们收着。”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连陈永文也停止了吃肉,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二十万。 丁俊仙刚才圪蹴在外面的房檐下吃饭,看着赵丁旺从屋里出来,从车的后备箱里提了两捆钱,又回了屋里,便也跟了进来。 她直觉那是钱,但又不相信那是钱,听到赵丁旺说出“二十万”的字眼,确定了那是钱,一时她也愣住了。 陈慧说:“用不了这么多吧?” “不多,不多。”赵丁旺笑笑,又向大家行了个点头礼,“那我们走了。”转身出了屋。 陈慧也出了屋,两人正要上车时,丁俊仙追了出来,一手提着一捆钱,哭着说:“慧慧,妈不要这些钱,你不要嫁给他!” 前一会儿还冷眉冷眼的她,此时哭得梨花带雨。 “妈不能紧着你一个人坑啊!” 陈慧一时百感交集,但她还是把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憋了回去,摆了摆手,坐进了车里。 赵丁旺对丁俊仙说:“拿着吧,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说话!” 也上了车。 车开走了,丁俊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喊道:“我是造了什么孽啊,老天爷,让我死吧……” 第442章 你猜我喜欢什么样的人 陈慧一直不说话,赵丁旺知道她心里难受,也不打扰她,只是安静地开车。 走到半路上,陈慧终于开口了,“你不用给他们那么多钱的,我们的婚姻,就是一场交易,我的目的,只是为了给我孩子找个名分。” “没事,这是我欠你家的。”赵丁旺神色默然地说,“就算没有你这层关系,我也应该付出点什么。现在我们还没有登记,你随时可以反悔。” “我不反悔。”陈慧轻声说。 六月中旬,十九岁的赵小蛇参加完高考,没回农村,就住在陈慧的住处。 她听说陈慧要嫁给赵丁旺,也是难以置信,几番确认后,终于相信,又不可理解,直抒胸臆地问陈慧:“你是为了钱吗?” 陈慧只是苦笑,没有回答她。 赵小蛇劝道:“别啊,那老头儿多老了都,用不了几年就入土了,你还得小寡妇上坟呢!你听我说,你找老海吧,他一直爱你口难开,我妈也很喜欢你,经常对我说,你要是有你慧慧姐姐十分之一好,我就烧高香了。我也很喜欢你,很想让你给我当嫂子。” 陈慧心想,我也想给你当嫂子啊,可是不能啊! “哎,老慧,你就嫁给老海吧!老海现在也可厉害呢,挣钱挣得用盆端,用尺子量,虽然没有赵老头儿有钱,但他不是老头儿啊!” 越长大的赵小蛇越野了,以前还叫金海哥哥,叫陈慧慧姐姐,后来就改成了“老海”和“老慧”。 “老慧,我跟你说,只要你嫁给老海,我一定要好好待你这个嫂嫂,把我的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全给你。老慧,慧姐,慧妈,慧奶奶,你不能嫁给那老头儿啊,就算我同意,老九也不会同意,就算老九同意,评论区的大大们也不会同意啊!听话,别瞎嫁,看好了人再嫁,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郞,一旦嫁错郞,一辈子都白忙。” 陈慧笑了笑:“你这张嘴啊,能不能消停点?” “我倒是想消停啊,是你不消停啊,”赵小蛇惋惜地拍着大腿,“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陈慧心中一动,反问道:“你猜我喜欢什么样的人?” 赵小蛇摇头晃脑地想了一会儿,说:“你应该喜欢老九那样的,我是发现了,你简直崇拜死你他了,哪怕他放个屁也是香的,拉泡屎都是黄金版的,但他是你的亲哥啊!下辈子投胎时,你一定要看好了,如果他投李家,你就投张家。” “大姑娘家家的,说话能不能文明点,什么屁呀屎的!”陈慧嗔怪道,但她听到“亲哥”两个字,心中还是莫名一痛,“那你喜欢他吗?” “谁?老九?喜欢啊,老九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爆胎,怎么能不喜欢?” “那你以后会嫁给他吗?”陈慧戏谑地问。 “啊!”赵小蛇不可思议地看着陈慧,“老慧啊,你的世界观值得商榷,他是我哥啊!” “又不是亲哥。” “不是吗?”赵小蛇懵了,挠了挠头,“好像确实不是,啧,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我以前一直把他当成亲哥了,已经刻在dna里了,改不过来了,你们也不早提醒我一下,唉,这可咋办?还能挽回吗?” 赵小蛇煞有介事的样子把陈慧逗笑了,开玩笑道:“现在开始也不晚。” “晚了,我都成年了,培养不出感情了,就算睡在一个被窝里,估计也懒得碰一下。”赵小蛇貌似很懂地说道,“不对,话题跑偏了,你非要嫁给那老头儿不可吗?” 陈慧不理她了。 “手机借我用一下,我给老九打个电话。”赵小蛇向陈慧伸出一只手。 陈慧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机拿给了赵小蛇。 这段时间,她一直很纠结,几次想和九哥摊牌,但始终没敢。 九哥刚失去爱人,本就生无可恋,如果知道了那晚上的事,指不定会搞出什么事呢。 赵小蛇拨出赵小禹的号码,响了两声,又挂断,等着赵小禹回过来。 赵小禹到处游荡,原来的手机号还用着,只是长途加漫游,话费很贵,所以别人给他打电话,他都挂断了,再找个当地的号码回过来。 可是这次,他却半天没回。 赵小蛇等不上,又打给了胡明乐。 “喂,老胡场长,你让我妈接电话。”等孙桂香接过电话,“老妈,老慧要嫁人了,你快管管她吧,她要嫁给她们厂长了,就是那个老头子……我不骗你,真的,骗你是孙子……” 她把电话拿到陈慧面前,“我妈要和你说话。” 陈慧接过电话,问候了一声:“姨姨!” “啊呀,慧慧,什么情况,小蛇说的是真的吗?”孙桂香急切地问道。 “是真的。”陈慧淡淡地说。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就是年龄大了,该成个家了。”陈慧敷衍道。 “可是,可是,可是,”孙桂香一连说了三个可是,“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啊?他比你爸年龄都大吧?” “姨姨,”陈慧不知该怎么解释,“我决定了,你别劝我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小禹知道吗?” “还不知道。” “你呀你——”孙桂香说了半句话,就挂了电话。 陈慧知道,孙桂香一定会把这事告诉九哥,九哥一定会把她骂个狗血淋头的,她战战兢兢地等着九哥的电话,然而,九哥一直没打来电话。 第二天夜里,陈慧睡得正沉,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九哥临走时,给她留下了新房的钥匙,但她一直没往那边搬,她觉得那是九哥和筱雨的婚房,她不能鸠占鹊巢。 她穿着睡衣下了床,到了外屋,敲门声还在响着,她有点害怕,不知该不该开门。 她踅摸到门口,仗起胆子问了一声:“谁?” “我!”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那个声音变了,变得沧桑了,不再像过去那样清亮,但陈慧还是听了出来,她迫不及待地开了门,喊了一声:“九哥——” 第443章 摊牌 陈慧开了灯,赵小禹走了进来。 相比他的声音,他的样貌变化更大。 他瘦了许多,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半袖衫,两条胳膊黑油油的,头发胡乱地堆在头顶,也没梳什么发型;胡子也很长,黑压压地围在脸的四周,一脸的落魄、忧郁和疲惫。 陈慧看得心疼不已,但她知道,他专程回来是教训她的。 “九哥——”她轻呼一声,眼泪还是止住地流了下来。 赵小禹绷着嘴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慌慌的。 “九哥,你先坐着,我给你倒水。”陈慧说着,进厨房去了。 赵小蛇打开卧室的门,睡眼朦胧地望着赵小禹,认出了他,惊喜地叫了一声:“老九,真是你啊!” 她跑过来,拉住赵小禹的手,把赵小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我一百年不见你了吗?你怎么老成了这样?还是现在的人,以老为美呢?” 她把赵小禹拉到沙发上坐下,“听说你去抗震救灾了,怎么样,感想如何?” 赵小禹没回答她,问道:“考完试了?” “考完了。” “考得怎么样?” “还没出分数呢。” 这时,陈慧端着一杯水出来,放在赵小禹面前。 赵小蛇说:“老慧,给我冲杯咖啡,我提提神!” “自己冲去,我又不是你丫鬟!年纪轻轻的,喝什么咖啡啊?好不学!”陈慧白了她一眼,坐在一侧的单人沙发上,心虚地瞟了一眼赵小禹,低下头去。 赵小蛇没有自己去冲咖啡,指着陈慧向赵小禹告状:“老九,你回来得正好,你九妹疯了,要嫁给赵老头儿,你快劝劝她吧!” “住嘴吧你!”陈慧轻声喝道。 赵小禹又盯住陈慧看了一会儿,从衣兜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吸了两口,这才开口:“慧,哥不骂你,你给哥说说你的想法。” 自从赵筱雨去世后,赵小禹又开始抽烟了。 陈慧听到“慧”的称呼,心头一阵甜蜜,又不由疑惑,为什么从那晚之后,他就叫自己“慧”呢? 莫非他知道点什么了吗? “九哥,我问你一个问题。” “嗯。” “为什么,你对我改变了称呼?” “是吗?” “是啊,”赵小蛇插话道,“你对所有的人都改变了称呼,你没发现吗?叫金海是海,叫芳芳姐是芳,就是叫我还是小蛇,为什么啊?我不是你妹妹吗?” 赵小禹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他忽然觉得每个人都难舍吧。 “可能是老了吧。”他找到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 陈慧心中的亮光又暗淡了下去,原来这个特有的称呼,并不是只针对她一个人的。 就说嘛,九哥现在都不知道他和她不是亲兄妹,如果他知道了那晚的事,还不得疯了,怎么会如此淡定? “说说吧,到底是因为什么?”赵小禹又说。 陈慧调整了一下坐姿,左顾右盼起来,遮遮掩掩地说:“也不因为什么,总要成家吧?” “你知道我说的重点是什么,为什么要嫁给他?” “那你说我该嫁给谁?”陈慧料到难以蒙混过关了,反倒坦然了,抬起头,直视着赵小禹,把问题甩给了他。 “嫁给谁也不能嫁给他!”赵小禹说。 “那到底该嫁给谁,总得有个具体的人吧?”陈慧反倒追问起了他。 “嫁给你喜欢的人。” “我喜欢的人,”陈慧凄然一笑,“我不能嫁给他。” “是谁?”赵小禹猜测,陈慧定是受了情伤,所以才这样草率地处理自己的终身大事。 “九哥,别问了好吗?你饿吗?我给你做饭去。”陈慧站了起来。 “坐下,别想逃避!”赵小禹冷冷地说。 陈慧只得又坐回到沙发上。 “你们聊吧,我要睡了,瞌睡的。”赵小蛇伸了个懒腰,回屋去了。 “这回能说了吧?”赵小禹望着赵小蛇房间紧闭的门,他料到九妹必有难言之隐。 “说什么啊?” “你喜欢的那个人是谁?他骗了你吗?” “没有的事,我胡诌的。” “说吧,哥不是外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哥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陈慧把一条腿搁到沙发上来,用双手搂着,缓缓地说:“我喜欢的人,就是——” 她望着赵小禹,停顿了一下,“就是老赵,我比较喜欢成熟的男人,所以,你们就别管我的事了,我都这么大了,不会被人骗的。” “你简直不可理喻!”赵小禹生气了。 “萝卜芹菜,各有所爱,有人喜欢孙悟空,就有人喜欢猪八戒。” “慧,别赌气,”赵小禹收起了威严,服软了,“咱们遇上问题解决问题,你真的不能嫁给老赵,他是我岳父,是大哥的亲生父亲,还是你妈的——这乱成什么了?你不要有任何顾虑,有什么事,尽管给哥说,你是不是缺钱了?” “不是,我就是喜欢老赵。”陈慧不想做过多的解释了,也无法解释。 “哄鬼!”赵小禹又点起一支烟,站起来,急躁地在地板上走来走去,“陈慧,你扪心自问一下,我是怎么对你的?你爸妈用你换亲,我把偷来的钱拿出来帮你退婚;你进了看守所,我拼上命救你,最后却连你一句实话都问不出来!早知今日,我何必要帮你退婚?嫁给武耀辰,也比嫁给老赵强!在看守所里关一辈子,也比这样不自爱强!” 一听到这些话,陈慧就不能再保持冷静了,她难过地哭了起来。 “九哥,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从来没有忘记你的恩情,可是你不要逼我好吗?我说我喜欢的人——” 她咬咬牙,“就是你,你信吗?我能嫁给你吗?你愿意娶我吗?既然不能嫁给自己最爱的人,那就嫁给最适合自己的人。” “你放什么狗屁呢!”赵小禹大骂道,他当然不信这些话。 “是真的,九哥,”陈慧说,“我们根本就不是亲兄妹,你是我爸用五百斤小麦换回来,又加价换给你爸的,不信你去问我妈。” 第444章 决裂 赵小禹气得浑身发抖,他没想到,一直以来对他言听计从的九妹,为了攀龙附凤,居然编出如此拙劣的谎言。 他指着陈慧咬牙切齿地说:“陈慧,你有种,算我瞎了眼,你爱嫁谁嫁谁,我以后如果再管你的事,我就不姓赵!你也别再叫我九哥,我没有你这个妹妹!” 他骂完,气冲冲地出了门。 陈慧扑倒在沙发上呜呜地哭起来,嘴里喃喃自语着:“你知道这些年被你护着疼着宠着,最后又不能和你在一起,是什么滋味吗?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我为什么要知道真相……” 赵小蛇回卧室后,一直没睡着,不仅没睡着,还扒在门板上听。 她不是个爱搬弄口舌的人,比如她知道胡芳芳喜欢赵小禹,却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好奇心,她也极想知道,陈慧为什么要嫁给赵丁旺。 不听不要紧,一听要了命。 开始两人说话声音低,她没太听清楚,后来两人吵起来时,她却听得分明。 原来,原来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他们竟然不是亲兄妹,竟然不是亲兄妹啊! 很显然,老九那个傻子不相信,赵小蛇却有点相信,她一直觉得,老慧对老九的感情有点怪怪的,以至于她在很小的时候,赵筱雨还没成为老九的女朋友之前,她一直误认为两人是情侣,等着他们亲嘴。 赵小蛇不由暗叹一声,老九啊,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老芳啊,你又多了个竞争对手,你可得抓点紧啊! 她想出去安慰一下陈慧,但又觉得不妥,在这种场合之下,还是不要打扰她为好,不然她会以为,自己一直在偷听,尽管确实是。 陈慧哭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情绪,就回屋睡了。 她当然睡不着,她其实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就算她把真相说出来,九哥也不会相信的。 就算他相信,也不愿意承认,就像当初,他不愿意承认大哥的那些黑历史一样。 九哥这回彻底要和自己决裂了,想到这点,陈慧的心就好疼。 如果,她不嫁给赵丁旺,再向他道个歉,他一定会原谅自己的。 然而,她不嫁给赵丁旺,孩子怎么办? 等到肚子大了,她一个未婚女孩,怎么面对周围人的流言蜚语? 换个人嫁? 当然是可以的。 她虽然不是美若天仙,但公司里追求她和向她示好的男孩子也是有的,但是她不想骗人,人家毕竟是投入真感情的,事先说明的话,人家肯定不同意,还会到处宣扬。 综合各方面来考虑,似乎赵丁旺是唯一人选。 况且,赵丁旺已给她家二十万元。 赵小禹开车走在路上,耳边还在回响着九妹的那些话,这些话几乎让他发疯。 他和她居然不是亲兄妹,鬼信呢,她就是随便编个谎言,好让自己闭嘴,她好顺利嫁给老赵。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呢? 不,不可能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这就是你自毁前程的理由吗? 赵小禹回了新建队,已是后半夜,猪圈里的猪在安静地睡着。 赵小禹悄悄地拿出钥匙开了院门,院里黑灯瞎火,她没有去打扰母亲和胡明乐,悄悄地开了自己的房门。 屋里一切照旧,还是他走时的样子,而且很干净,显然母亲时常打扫。 为了九妹的事,他一连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这时累极了,连衣服都没脱,就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孙桂香一早起来,先去开了大门,一眼便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的桑塔纳2000,她叫了声“小禹”,转身就往回跑,果然看到赵小禹房门上的锁不在了,她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靠近赵小禹的房门时,她却放慢了脚步,轻轻地推开房门,赵小禹那副落寞的样子就映入她的眼帘,他睡得正香,孙桂香的眼泪哗哗地流着,捂着嘴,极力抑制住哽咽声。 虽然只是两个多月不见,虽然中途常有电话联系,但感觉已是沧海桑田。 她想去摸摸他,又怕惊醒他,最后还是轻轻地退了出来,关上了房门。 孙桂香回到自己屋里,胡明乐正在叠着被子,看见她满面泪水,忙问:“你怎么了?” 孙桂香轻声说:“小禹回来了。” “啊!”胡明乐急忙从炕上跳下来,激动地叫道,“在哪呢?在哪呢?” “嘘——”孙桂香煞有介事地把食指竖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正睡着呢,可能是昨晚回来的。你把肉消出来,给小禹炖肉吃。” “一大早就炖肉?” “那不得消吗?消好炖熟,也差不多中午了。” 这时,院里传来了两声响,是雇来的那对夫妻起床了,开始干活。 孙桂香急忙跑出去,指着赵小禹的房间低声说:“我儿回来了,正在睡觉呢,你们低声点,中午吃炖肉。” 于是,两对夫妻像四个贼一样,轻手轻脚地做着各自的营生。 肉炖好了,孙桂香却一直不开饭,两对夫妻一直饿到下午两点多,等赵小禹睡到自然醒才开的饭。 久违的家乡饭,赵小禹吃得头也不抬,孙桂香却吃得不用心,她坐在赵小禹身旁,除了给他夹肉,就是不停地抚摸他的后脑勺。 “还是家里的饭香吧?” “嗯。” “多吃点,看你瘦的。” “嗯。” “一会儿妈给你理个发,长成狮子了。” “嗯。” 吃完饭,胡明乐领着赵小禹参观了他的养猪厂,几十头猪嗷嗷地向赵小禹表达了亲切的问候,尽管他刚吃了它们同类的肉。 胡明乐说:“这次回来不走了吧?跟我养猪吧,这活自由。” 赵小禹沉默了一会儿说:“再说吧。” 胡明乐又问:“慧慧的事怎么样了?” 赵小禹说:“管她吧。” 这几年,村里发生了不少变化,修了水泥路,通了班车。 每天一早,班车拉着长笛从北而来,向南而去;每天傍晚,班车又拉着长笛从南而来,向北而去。 今天傍晚,赵小禹和胡明乐正圪蹴在猪圈墙头上抽着烟,班车来了,停在了房子东头的油路上。 从车上下来一个瘦弱的女孩,拉着一个行李箱,迎着夕阳,绽放着笑脸,向两人走来。 两人跳下墙头,认出她是胡芳芳。 胡芳芳走过来,略带羞涩地问候了赵小禹一声:“哥,你回来了?” 第445章 爸 二十三岁的胡芳芳大学毕业了,在定东市羊绒集团谋得了一份设计师的工作。 她这次回来住几天,就要去上班了。 这个消息令孙桂香和胡明乐高兴且欣慰,没想到这个默默无闻的孩子,一步一步,却总是一鸣惊人。 上小学时,次次考试坐红椅子;上初中时,学习也不咋地,中考却考上了县一中,高考也考上了很不错的大学,现在又找到了这么好的工作。 要知道,羊绒集团是定东市最大的企业,全国驰名,旗下的羊绒衫厂数十家,以生产羊绒衫为主,设计师在这样的企业里自然是非常重要的岗位。 孙桂香眼含热泪说:“我这个姑娘啊,太懂事了,从小就没让我操过一点心!” 又骂胡明乐:“看到了吧,老东西,几次想害我们芳芳,你能害得了吗?我们芳芳福大命大造化大,观音菩萨都保佑她!” 胡明乐羞愧无比,他还能说什么呢,心中只有无尽的感激。 如果当初芳芳退了学,如果当初芳芳没参加中考,现在怕是和他一起养猪吧,或是已经嫁了人,生了孩子,成了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婆娘,一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她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啊,他怎么能不希望她好呢? 他对女儿说:“芳芳,记住这些恩情!” 胡芳芳重重地点了点头,会心地笑了。 不过她的笑向来是无声的,只是用嘴角咧开的幅度,表达高兴的程度。 第二天吃过早饭,胡芳芳拿出画板,要给三个人画像。 胡明乐说:“先给你哥画!” 胡芳芳轻声说:“他最后画。” 她想,最重要的人,一定要留在最后面。 她现在有了一技之长,不用再怕没有胶卷了,不用再怕曝光了,她的双手,就是最好的照相机,不用安电池,不用放胶卷,随时随时都可以使用。 她先给孙桂香画,画了半小时,描摹完了最后一笔,她把画板拿给孙桂香看,孙桂香叫道:“妈呀,你这是画的?简直就是用照相机照出来的!” 接下来给胡明乐画,又画了差不多半小时,正准备给赵小禹画时,却发现赵小禹不在了。 孙桂香走到大门口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回头说:“小禹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没人知道,胡芳芳一直在聚精会神地画画,一个人一直在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坐姿,另一个人一直在专心致志地看她画。 胡明乐拿出手机,要给赵小禹打电话,孙桂香说:“别打了,他心烦,让他出去逛逛吧。” 少女的心,忍不住痉挛了一下。 赵小禹并不是有意离开的,或是从筱雨去世后开始,或是从那天从风哨口悬崖上飞下去后开始,他不再是那个头脑精明的“鬼子赵”了,倒有点像那个智力不全的羊倌糖山红了。 他的大脑常常是一片混沌,常常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处何地,他出去上了个厕所,出来时看到自己的车,就坐上去开走了。 只有和“筱雨”结伴同行在路上时,他的灵魂才能得以安宁。 当他反应过来时,已快到了县城,这时才想起,这两天他在家,芳芳正在给大家画画。 他拿出手机,想给胡明乐说一声,又放下了,等办完事再说吧。 事实上,他走在路上时,全然不知要去办什么事,望见县城的影子时,才想起了那件重要的事。 他去了酒厂,把车开到办公楼下,进了楼却发现很陌生,看着陌生,闻着也陌生,满楼道散发着酒香。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迎面走过来,赵小禹有点懵,这里改成医院了吗? 一个女孩向他打招呼:“赵助理,您找谁啊?” 赵小禹转着脑袋打量了一下楼道,问:“老赵在吗?” 女孩哦了一声:“你是说赵总吧,他没来实验室,不在前面的办公室吗?” 赵小禹恍然大悟,说了声“不好意思”,转身往外走。 酒厂新建了办公楼,这幢楼早已改成了实验室,难怪酒香扑鼻,难怪人人都穿白大褂。 赵小禹又去了前面的办公楼,停好车,上了楼。 在楼梯上遇见了陈慧,陈慧站住叫了一声“九哥”,他看都没看她一眼,直直地往上走,嘴里嘀咕了一句:“小个泡,想造反,没门儿,你哥还活着呢!” 陈慧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叹口气,又神经质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赵小禹走到赵丁旺的办公室门前,敲了两下门,还未得到许可,就推开了门。 赵丁旺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对着窗外的阳光发呆,开门声让他回过神来,他眯着眼睛瞅了一会儿,才认出赵小禹来。 “小禹?”他站起身,从办公桌后走出来。 两个略显痴呆的男人,在中间的会客区域会合,老痴握着小痴的手,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仿佛两人是惺惺相惜的知己,无声胜有声,又仿佛两人是陌生人,无话可说。 赵小禹的嘴唇动了几下,终于发出声音来:“爸,你还好吗?” “你,”赵丁旺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叫我什么?” “爸。” “好,好,”赵丁旺的眼眶里闪出亮光来,激动地把手搭在赵小禹的肩头,“来,坐,坐下聊,我正在想你呢。” 对他来说,这声“爸”,意义非凡。 在认识陈子荣之前,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叫他爸。 在认识陈子荣之后,虽然有了儿子,他却不敢和他相认,自从筱雨去世后,就没人再叫他爸了。 他多么怀念这个称呼啊! 没想到,今天,女儿的未婚夫却以女婿的身份叫他爸,叫得他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两人坐在沙发上,赵丁旺亲自烧水,给赵小禹泡茶,倒茶,让茶。 聊了一会儿闲天后,赵小禹进入正题:“爸,慧慧虽然年龄不小了,但心智不成熟,对您老来说,她就是个未成年的小孩子,我也一直把她当成未成年的孩子来对待,她还不懂事,容易犯糊涂,但是,爸,咱们不能犯糊涂,咱们要及时纠正她的错误,不能跟着她胡来。” 赵丁旺羞愧地低下头。 他不知道,赵小禹知不知道陈慧怀孕的事,但既然赵小禹不提这事,他就不能提,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多半辈子,这点处事之道,他还是懂的。 “爸,”赵小禹继续说,“我和筱筱还没有领证,从法律层面上来说,她还不是我的妻子,所以您不必担心,将来我会瓜分您的财产,但我早已把筱筱当成了我的妻子,在您名下,我也会尽一个女婿的责任,当好您的孝子贤孙。倘若您生病了,卧床不起了,我会衣不解带地伺候您,端屎送尿,在所不辞。将来您老百年之后,我为您披麻戴孝,摔火盆,逢年过节给您扫墓烧纸。” “好,好,好孩子!”赵丁旺眼含热泪,“筱雨真是没看错你!” 是的,筱雨没看错人,但是他这次走眼了。 他一直觉得,赵小禹难脱痞性,哄人骗人是他的拿手好戏,不会对人有真情。 可是当他听说,赵小禹骑着女儿的摩托车,在没做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飞跃了风哨口,差点一命呜呼时,他不得不承认,他看错人了,他低估了这个农村孩子的真性情。 第446章 怨妇和悍妇 “爸,”赵小禹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我记得您说过,咱们都是英雄的后代,您本人也是个英雄,为了替慧慧她姥爷,也就是我姥爷出头,九死一生,我真的很敬佩您,在当年那种环境下,如果是我,我可能就怂了。筱筱也是英雄……” 说到这里,他梗住了,连续咽了几口口水,喉结不停地耸动,一番克制后,还是有两颗豆大的泪珠滚出了眼眶。 好一会儿,他才舒缓了下来,继续说:“咱们姓着同一个赵,不用五百年,上攀三代就是一家。我觉得,咱们赵家,应该继续英雄下去,不要辱没了祖先的名声,也不要给后辈儿孙做不好的表率。” 他停顿了一下,用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 “爸,从风哨口的悬崖上摔了一跤以后,我这个脑子就不好使了,说得不对的地方,您老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见怪,慧慧是我唯一的亲妹妹,请您高抬贵手……” 赵丁旺连连摆手:“别说了,小禹,别说了,羞死我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赵小禹从赵丁旺办公室出来时,在楼道里又碰上了陈慧,陈慧又站住叫了一声“九哥”,赵小禹仍没看她一眼,径直走了过去,又低声嘀咕了一句:“小个泡,想造反,没门儿,你哥还活着呢!” 陈慧走进赵丁旺办公室的时候,赵丁旺仍坐在沙发上喝着茶,嗞嗞地嘬一口,又嘶嘶地吸一口气。 陈慧敏感地拱拱鼻子,问道:“你俩没喝酒吧?” 赵丁旺抬起头招呼了一声:“来,慧慧,过来坐!” 陈慧走过去,坐在刚才赵小禹坐过的位置上。 赵丁旺又从茶盘里取了一只茶杯,倒了半杯茶,推到陈慧面前。 他看了陈慧一眼,并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喝着茶。 他一手提壶,一手执盏,倒一下,喝一口,吸口气,喝出了琼浆玉液的感觉。 陈慧也端起茶杯,放在唇边抿着,一双大眼睛望着赵丁旺,心想,这老东西出什么洋相呢? 赵丁旺一连喝了五六杯,直到茶壶里倒不出来,才把茶壶和茶盏放下,启动水泵,给热水壶里放满水,按下了烧水开关。 这时他才坐直了身体,正视着坐在对面的陈慧。 “慧慧,我有了一个新主意。” “什么新主意?关于什么的?” 赵丁旺捏了捏发僵的下巴,咧开嘴呼了口气:“筱雨生前是你的好朋友,看到你,我就不由想到她,你如果不嫌弃,我们就做一对父女吧,这从你妈那里来考虑,也是很合适的。” 陈慧愣住了。 “关于你的事,我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赵丁旺接着说,“再过两个月,我安排你去外地学习,等生完孩子,你再回来。我托点关系,你先把孩子送进孤儿院,到时候,我在全集团范围内下达一份文件,或者开一次倡议会,号召适龄男女去孤儿院领养孩子,给国家减负,当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面子工程,但是你可以趁着这个舆论环境,把孩子领回来。这样,孩子不仅有了合法身份,你也不用承受太多,将来也好嫁人。” 陈慧听傻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赵丁旺又说:“你不是已经有了个干儿子吗?全公司的人都知道,这符合你的人设。” 那个干儿子,就是陈慧在八年前从人贩子手里解救出来的刘思慧,每年春节,他都要由父母带着,不远千里来到黄水县,给陈慧拜年,在公司里传为美谈。 陈慧终于听明白了,大为感动,眼眶一热,眼泪就要涌出来。 “赵厂长,你——” 她当然也不愿意嫁给眼前这个糟老头,原先的他,还勉强算个中年晚期的老帅哥,自从筱雨去世后,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只能算个老气横秋的老年人了。 别说夫妻之间亲热了,只想想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就不由起一身鸡皮疙瘩。 可是那时,陈慧别无选择。 评论区的大大们都在说风凉话,说什么向九哥摊牌,后来她摊牌了,结果呢,有用吗? 现在九哥都不理我了,你们赔我! 向九哥坦白,那晚上,她占有了他,怀上了他的孩子,以他那火爆脾气,不死也得疯! 再说,她不想让自己成为九哥的羁绊,她爱他,就不能害他,不能让他忍着痛苦,硬着头皮和她同床共枕。 说什么找别人也不能找老赵,那么你告诉我,我该找谁? 找你,你要吗? 说什么自己把孩子生下来,说得轻巧,你以为是母鸡下蛋呢,一撅屁股就扑通一个,那可是要怀胎十月啊! 目前来说,她还不想辞职,她现在是集团公司的副总,虽然离不开赵丁旺的扶持和优待,但自己付出的辛苦和心血,外人又怎能感同身受? 如果请长假,回来还有她的位置吗? 失去女儿的赵丁旺已不复当年之勇之智,像极了一只不吃老鼠的病猫,不再争强好胜了,凡事难得糊涂,很多事情都放手不管了,集团内部现在一盘散沙,只要她离开,再回来时,绝对不是现在的格局了。 她不想做个痴情怨妇,独自带着孩子,在城市的夹缝中艰难地苟且偷生,整天病恹恹的,时不时地吐半口血,还要让孩子忍受小伙伴的欺凌。 要做就做个痴情悍妇,要活就活得风风光光! 打掉孩子,绝不可能,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免责声明:以上是陈慧女士让作者转告读者大大们的话,若有冲撞之处,请追究陈慧本人的责任,与作者无关。不过陈慧女士说,最终解释权归她所有。】 第447章 屎尿屁的哲学 这时热水开了,气孔里呲呲地冒着白气,发出了嘶嘶的哨声。 赵丁旺提起热水壶,给茶壶里续满水,说:“稍微泡一会儿。” 停顿了一下又说:“关于费用,你不用管,如果不嫌弃的话,到时候我想给孩子当个干爷爷。” “赵厂长,”陈慧平静了一下情绪,“我九哥对你说什么了吗?” 赵丁旺按着茶壶盖沉思了一会儿,说:“也没说什么,我们就是瞎聊了一顿,是我突然觉得,我还是做个人吧。筱雨她妈过世这么多年,我都熬过来了,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追求那些花红柳绿干什么?活着也就这样了,希望死后不要有人去我坟头吐口水。” 他提起茶壶,把两人的茶杯倒满,长舒了一口气,端起茶杯,半天不饮,神情极是落寞,片刻之间,仿佛又老去了许多。 陈慧一时也有点伤感,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问:“你,有没有,向我九哥,说我——怀孕的事。” “他不知道吗?”赵丁旺问。 陈慧摇摇头。 赵丁旺也摇摇头:“没说。” 陈慧松了口气:“谢谢你,赵厂长!” 两人便开始喝茶。 过了一会儿,陈慧说:“那二十万,我从家里要回来就还你。” “不必了。”赵丁旺摆摆手,“算是给你家的弥补吧,尽管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 从赵丁旺的办公室出来时,陈慧只觉得浑身轻松,她下了楼,站在办公楼门前的广场上,做了个深呼吸,空气更清新了,阳光更明媚了。 然而当她看到九哥的车已不在时,心里却又是一阵怅然若失。 不过仔细想想,自己好像并没有失去什么,好像还得到了点什么。 九哥说,再不会管她的事了,这不还是管了吗? 她虽然不知道九哥和老赵说了什么,但一定和她有关。 九哥还是九哥,九哥九妹,还是要一世相随。 陈慧自我安慰地想,有一次足矣,一次就是一辈子。 再说,又不是一次。 她的脸忽然烫得像火烧。 中午回到住处,赵小蛇不在,陈慧正在做饭时,赵小蛇回来了,甩着胳膊,迈着八字步,派头十足,像个下乡视察的领导。 她走进厨房,从案板上捏了一块陈慧刚切好的黄瓜塞进嘴里:“唉,我又回来得早了,又得等饭,愁死了!” 陈慧嗔怪道:“我一个做饭的都不愁,你愁什么?” “你懂什么?等待最煎熬!”赵小蛇又捏了一块西红柿塞进嘴里,“你有没有发现,你在街上走半个小时候的路,也不觉得太饿,当你坐进饭馆时,等十几钟就觉得饿得受不了,和上厕所一样,你满街跑着找厕所时,还能忍住,哪怕再走一公里的路都没问题;看见厕所那一刻,分明只有百十来米的距离,你却忍不住了,需要夹着腿走,所以一般尿进裤裆里的人,离厕所都不会太远。” “歪理!满嘴屎尿屁,还有个女孩子的样儿吗?”陈慧埋怨道。 “对喽!”赵小蛇像个老学究似的昂起了头,“屎尿屁,就是生活气,无论是高官还是平民,不管是君子还是淑女,试问谁能离开屎尿屁?再美的美女,都得拉屎,拉出来的屎都是臭的……” “你说够了没?”陈慧竖起了菜刀,“正在做饭呢!” 赵小蛇吐了一下舌头,又拍了拍嘴巴,躲出去了。 片刻后又嘟囔道:“做饭和造粪,本质上是一样的。” 陈慧不理她了,被她说得连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赵小蛇冲了一杯咖啡,站在厨房门口,边喝边看陈慧做饭。 过了一会儿,赵小蛇问:“你和赵老头儿什么时候办?” 陈慧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取消了,不办了。” “真的?” “真的啊!” “为什么?” “你不是劝我不要嫁给他吗?” “你就这么听话?” “不然呢?” “啊,老慧,你总算是开明了一回!”赵小蛇兴奋地喊道,“虽然生活处处是屎屎屁,但咱们也不能自己找着去吃屎喝尿闻屁啊,这就对了!” “你又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再不说了!”赵小蛇连忙道歉,用手拍打着自己的嘴巴。 “这回高兴了吧?”陈慧白了她一眼。 “何止是我一个人高兴,全国各族人民都高兴啊,海外同胞和侨胞都为你鼓掌喝彩——那你准备嫁给谁?” “我就必须要嫁人吗?”陈慧又白了她一眼。 “你都多大了,再不嫁就嫁不出去了。听我说,你就嫁给老海吧,爱老九的人太多,那样的男人不安全……” 说到这里,意识到失言,赵小蛇连忙低下头喝咖啡,心虚地瞟了一眼满脸怒气的陈慧,转过身去,一边吸溜着咖啡,一边踩着小碎步,去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正襟危坐地看着,双手捧着咖啡杯,眼睛鬼鬼祟祟地到处乱瞟,拘谨得像个小学生。 直到吃饭时,赵小蛇还是不敢直视陈慧的眼睛,那可是人家的隐私啊,被她“不小心”听见了,还“不小心”说了出去,真是要人命啊! 陈慧一边吃饭,一边用冷眼捕捉着赵小蛇的鬼眼,时而在空中短兵相接一下,冷眼杀得鬼眼无处遁形。 “好吧,我道歉,”赵小蛇正面迎战了,“刚才,我说错了,我忘了老九是你的亲哥了,我接受惩罚。” 她用筷子狠狠地抽了几下自己的嘴,“我以后一定改,管住这张臭嘴,讷于言,敏于行,多吃饭,少说话,三思而后言,沉默是金……” “你没说错。”陈慧打断了她,“你那天听到了?” “听到一点点,”赵小蛇用食指和拇指比划出一个距离,“就这么一点点,掐头去尾的,不知道前因后果。开始没听见,后来你们吵起来了,声音挺大的,我耳朵太灵,紧捂慢捂,还是听见了。我以后睡觉,耳朵里塞两个棉球!” 她夸张地摆动着双手,“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不想公开,我就不会说出去的,慧慧姐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我这嘴巴紧着呢!” 忽然想到,刚才被自己的嘴巴出卖,又补充了一句:“刚才是个例外。” “听见就听见吧。”陈慧叹了口气,直视着赵小蛇,“如果你是我,会怎么做?” 赵小蛇扭扭捏捏地说:“我没经历过你的经历,没法代入你,我就站在老九的角度说吧,如果我是老九,我会觉得自己很——悲惨。” “悲惨?”陈慧愣了一下。 第448章 扑克牌 赵小蛇转动着眼珠子思索了一会儿,幽幽地叹了口气:“最爱的人香消玉殒,最亲的人换了身份,人生三大情,失之其二,还不够悲惨吗?” 说完埋下头吃饭,筷子飞快地往嘴里扒拉着,把腮帮子撑成两个小圆球。 陈慧定定地望着赵小蛇,心中剧烈一痛。 自己真的错了,错得太离谱了,也许自己得到了一些东西,却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 这个代价太大了,大到她无法承受。 赵小禹从赵丁旺的办公室出来后,就开着车走了。 他没有回农村,也忘了给胡明乐打电话说一声,只是跟着感觉走,顺着一条油路一路上坡,当城市变成了碧绿的田野,当田野变成了连绵起伏的丘陵,他来到了另一个城市。 他定夺了一会儿,辨认出这是定东市。 他想到了金海,想到了大哥。 他驱车去了市工程质量检测中心,被告知,金海下工地去了。 他又驱车去了梅荣搅拌站,大哥也不在。 他没给他们打电话,在街上信马由缰地闲逛。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走进一家饭馆。 点了一个菜,一碗米饭,在等饭的过程中,他看到桌上放着一个金光闪闪的方盒子,烟盒那么大,他随手拿起来,揭开盖,却是一副扑克牌。 这不是一副普通的扑克牌,而是一副金箔扑克牌,盒子上写着“定东美食菜谱”六个字,每张扑克牌上都印着一个饭店的图案,全是定东市的饭店。 赵小禹觉得挺有意思,便一张一张地欣赏起来。 他想,老赵的酒也可以这样做广告,以后见到他,把这个想法说给他。 不,还是说给慧慧吧。 黄水玉液以前也采取过在包装盒里夹带礼物的方式促销,夹带最多的,是各种形状的打火机,也有印着酒厂产品的扑克牌。 但那种扑克,就是普通的纸扑克,爱打扑克的人,绝对不会用那种没有花点的扑克的,看看也就随手扔了。 而这种金箔扑克,因其材质特殊,印刷精美,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人们是舍不得扔的。 想到慧慧,他就来气了,小东西,长大了,翅膀硬了,越来越不听话了。 不知她还会不会嫁给赵丁旺,唉,不管她了,想嫁就嫁吧,天要下,嫁要嫁,十人九马留不下,何况是妹妹呢? 这时饭店里只有赵小禹一个顾客,坐在吧台后面的老板左右无事,便和他攀谈起来。 他得意洋洋地炫耀道:“这副扑克是权威机构搞出来的饭店排名。” “是吗?”赵小禹拿起一张扑克,看到下面印着一行小字:定东市缤异商贸公司承制,笑了笑,心想,屁!一个商贸公司什么时候成了权威机构了? 但他没有拆穿老板。 “是啊,”老板说,“除了大小王,红桃三排名第三,我们就是红桃三。” 赵小禹从扑克牌里找出红桃三,上面果然印着这家饭店的名字和图案,但他不懂:“红桃三为什么排名第三?” 老板说:“扑克的很多玩法,都是红桃三先走。” 赵小禹又笑了笑,心想,你可真会自圆其说。 但他仍没有拆穿老板。 他漫不经心地翻看着这些扑克牌,很快找到了大王,见是一家名为“吴小二烩菜”的烩菜馆,上面的图案勾起了他许多农村回忆。 孙桂香的烩酸菜,让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念念不忘。 做为定东市人,尤其是在农村长大的定东市人,没有谁能抵挡得住烩酸菜的诱惑。 当然烩得好才行。 一般的炒菜,人们总觉得饭馆里做的比家里做的香,唯独烩酸菜,饭馆很难做出家里的口感和味道来。 这是因为,烩酸菜需要时间长,起步一小时,为了口感更好的话,最好烩两个小时以上,而低廉的成本又让它无法卖出高价。 所以,一般的饭店,都不上这道菜,即使上,也改变了做法,有的加卤汤,有的用高压锅,全然没有了农家烩酸菜的原汁原味。 然而扑克牌上的“吴小二烩菜”,至少从色泽上判断,和家里的烩酸菜一般无二,和孙桂香的烩酸菜一般无二。 赵小禹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他迫不及待想吃到它了。 “老板,”他把扑克牌整理好,装回盒子里,冲老板晃了晃,“多少钱,这副扑克?” 老板说:“不卖的,消费满一百元,赠送一副。” 当然,他这是看人下菜碟,他看见赵小禹对这副扑克兴趣很大,所以坐地起价。 事实上,这样的扑克,他有好几百副呢,每副的成本只有五元钱。 赵小禹从包里掏出一张五十元,放在桌子上,说:“我给你五十,刚炒的那个菜也不吃了,送给你吧!” 没管老板同不同意,起身出了饭店。 吴小二烩菜在沈甸镇。 沈甸镇距离市区九公里,原来这九公里全是一片荒原,除了梁,就是沟,随着市区大开发,这一带全被夷为平地,修出了若干条横纵交错的柏油路。 柏油路上跑着各种工程车辆,到处是围着绿棚子、正在建设的工地,一座座塔吊像一个个巨大的钟表一样,在半空中画着圈。 沈甸镇的建设更是抢先一步,早已矗立了一幢幢高楼大厦,原先的道路被挖断了,需要从临时的土路上通过,两旁全是反射着太阳光的绿棚子。 赵小禹一时有点恍惚,仿佛自己又置身于那个可怕的场景当中,他抱着浑身是血的筱筱,在各种绿棚子的夹缝当中拼命地奔跑。 他的视线模糊了,心在痉挛着,肌肉抽搐,面目狰狞,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似要把它捏碎。 他在路上遇见好几辆写着“梅荣商砼”的混凝土罐车,它们招摇而来,又张扬而去,发出不可一世的轰鸣。 筱筱去世后不久,陈子荣给赵小禹打过电话,劝他买两辆混凝土罐车或者粉料罐车,放在他的搅拌站挣钱,一直对大哥尊敬有加的赵小禹,那次却粗暴地拒绝了大哥的好意。 “我饿死也不会干这行的!” 没人能够理解,他和这些没有生命力的钢筋混凝土之间的仇恨。 以后,陈子荣再没联系过他。 第449章 特殊的午餐 仿佛经历了一场艰苦的跋涉,前一刻,赵小禹还在抱着筱筱奔跑,筱筱的眼睛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眼神里充满了留恋和不甘,淌着鲜血的嘴唇无力地一开一合,发出虚弱的声音:“老九,我,我爱你……” 又仿佛经历了一场痛苦的穿越,黑色的桑塔纳,像一个黑色的幽灵,在光天化日之下,却无路可走,只能顺着由一个又一个的绿棚子围起来的道路,走向人生的烈焰熔炉。 当眼前豁然开朗时,赵小禹还是赵小禹,只是由一个青春少年,变成了一个饱经沧桑的中年男人,筱筱却浓缩成了一个冰冷的小盒子,不悲不喜地躺在副驾驶座上。 烈焰的余温还在,赵小禹出了一身汗,眼前是一片白花花的阳光。 阳光普照大地,阴影里却躲着几个妖魔鬼怪,发着阴阳怪气的笑声。 桑塔纳最后停在一个新建的小区门前,一个底商的门头上挂着“吴小二烩菜”的招牌。 赵小禹失魂落魄地走进去,此时他已全然没有了吃烩菜的胃口,他甚至忘记了来这里要干什么。 店里已有了不少顾客,每张桌子上都摆着油淋淋、黄灿灿的五花肉烩酸菜。 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迎上来,热情地招呼道:“您几位?” 赵小禹没说话,坐在一张空桌子旁,抬头看了看女服务员:“吴小二烩菜。” 女服务员介绍道:“我们是按人头收费的,每人十块,不限量。” “好。”赵小禹点点头。 女服务员正要离开,赵小禹又叫了一声等等。 他看到一面墙壁上贴着一张彩色的喷绘布,上面印着各种菜品,其中有一道菜刺激了他的眼睛。 烩干西葫芦,那曾是她最爱吃的菜。 整个定东市,整个黄水县,似乎只有孙桂香会做这道菜。 赵小禹指着那张喷绘布:“我要那个,烩干西葫芦。” 女服务员说:“烩酸菜是现成的,别的菜要现做,烩干西葫芦要等差不多半小时,一份三十块。” “好。” “少了没法烩,起步是两人份。” “好。” 服务员走开了。 赵小禹看到桌上摆着他设计的酒架,上面放着四瓶喝点小酒。 也不能说是他设计的,只是他的创意而已。 他随手拿起一瓶喝点小酒,一幕幕回忆涌上心头。 传销,反传斗士,到酒厂上班,那时他变着法子向筱筱要钱,却不知他的工作全是筱筱暗中安排的。 爷爷说:“我孙子天生就是酿酒的料!” 母亲说:“我儿子酿的酒就是香!” 筱筱说:“你一个卖酒的,居然不喝酒?” 他说:“卖酒的就得喝酒吗?那扫厕所的是不是得天天喝尿?” 然后是赴约,被放了鸽子,他傻傻地在公园门口等了四个小时,她骑着250摩托车三次到现场“嘲笑”他。 一只避孕套,他喝了五瓶喝点小酒,醉得一塌糊涂,胡乱地向她表白,然后又把那么难听且狠毒的话加在她身上。 然而,当他屈服,口口声声再也不会原谅他的她,还是乖巧地投入到他的怀抱。 她多么卑微啊,哪里高傲了,哪里不近人情了? 赵小禹拧开瓶盖,一口喝了半瓶,一股辛辣的味道直冲食管,顺着食管一路而下,在胃里炸开了一朵烟花,刺激得他的胃壁火辣辣地痛。 然而他无所畏惧,又一口将剩下的半瓶酒喝完。 这回不刺激胃了,全上了头,天旋地转,房子在摇晃,食客们的一张张笑脸都带着重影,挂在房顶的吊扇旋转成一团光影。 赵小禹又启开一瓶酒,又一口喝了半瓶。 一个二十来岁的短头发女孩端着一小碟花生米走过来,放在赵小禹面前,说了一句:“大哥,慢点喝,酒是我的,命是你的。” 有个食客叫道:“小吴老板,我也要吃花生米!” 小吴老板回头怼了一句:“你出去捡几个羊粪蛋蛋吃吧,这都眼红!” 那个人哈哈地大笑起来。 等烩干西葫芦端上桌子时,赵小禹已经喝了三瓶喝点小酒,这对于不常喝酒的他来说,已经超量了。 烩干西葫芦的色泽和香味再次刺激到他的神经,他托着桌子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女服务员不安地望了小吴老板一眼,说:“他不会走了吧,还没给钱呢。” 小吴老板也是一脸不安的神色。 那个要吃花生米的食客说:“这小子喝多了,出去吐去了,他和我一前一后进来的,开着桑塔纳呢,不会赖掉你的钱!” 小吴老板白了他一眼:“那如果他不回来,我就找你要钱!” “我说错了,你赶快出去追吧!”那个食客显然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 赵小禹旁若无人的喝酒架式,早已引起了食客们的反感,这时便纷纷转头望向门口和窗外。 小吴老板正要出去找人时,赵小禹又进来了,双手捧着一个盒子。 开始人们没认出那个盒子,当赵小禹把它端端正正地摆在饭桌上时,盒子侧面的一张照片显示出它的用途,那竟然是个骨灰盒。 人们顿觉一阵头皮发麻,心里骂了七十二遍x你妈。 坐在旁边桌上的一对小情侣跳了起来。 男的骂:“酒鬼!” 女的骂:“神经病!” 赵筱雨的骨灰盒摆在赵小禹的对面,赵小禹将一双筷子放在盘子的另一边,轻声说:“筱筱,这是你最爱吃的,我妈给你做的。” 又叫道:“服务员,来碗米饭!” 女服务员惶惶地望着小吴老板:“小异,你看这——” 小吴老板皱了皱眉头,说:“给他上吧。” 然后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低声说了几句。 赵小禹还在叫着:“米饭,米饭,耳朵聋了吗?” “马上来!”女服务员进厨房盛了一碗米饭,胆战心惊地走过来,却不知该往哪放,身体微微有些发抖。 “放下啊!”赵小禹喊道。 女服务员哦哦两声,随手把米饭碗放在桌边,匆匆离去了。 赵小禹将米饭推到“赵筱雨”面前:“吃吧,饿坏了吧?” 他的表情和语调,透着一种诡异的温柔,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脊背发冷。 有人喊道:“小吴老板,你快把他弄出去啊,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小吴老板不安又急迫地望了望通向二层的楼梯,显然她也被这一幕惊得六神无主了。 第450章 特殊的送别 此时在赵小禹面前的,不是冰冷的骨灰盒,而是真真实实的赵筱雨。 她在赵小禹摇摇晃晃的视线里,时而笑颜如花,时而眉头紧蹙,时而挠手弄姿,时而横眉冷眼,时而鼓着腮帮子,翻着白眼仁;时而嚼着口香糖,摇头晃脑,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时而是蛮横无理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小太妹,时而是满脸冷酷让人望而生畏的大姐大,时而是温情脉脉能把人化掉的小女人,时而是指天骂地让人哭笑不得的小妖精,时而是端庄优雅平易近人的小学老师,时而是一脸坚毅让人肃然起敬的机车手…… 赵小禹的表情,随着眼前出现的场景,在不停地转换着,这在局外人眼里看来,像极了恐怖片里的变态狂。 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帅小伙从楼梯上走下来,小吴老板跑过去叫道:“白斌,你看他!” 说着指了指赵小禹。 这个帅小伙名叫白斌,是缤异商贸公司的总经理,白文的弟弟,陈丽梅的继子,小吴老板的男朋友,陈子荣以前见过他,但赵小禹没见过。 小吴老板名叫吴小异,今年只有二十岁,比白斌小一岁,她低声向白斌说明了情况,白斌拍了拍她的肩膀,意思是别害怕,有我呢,然后向赵小禹走去。 “大哥,”他站在赵小禹的身后,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我不知道这是您的什么亲人,也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但这里是饭店……” 说到这里,他住口了。 他看到了骨灰盒上的照片,照片下面是名字,名字下面是生卒年。 赵筱雨,生于1980年11月12日,卒于2007年11月23日。 他吸了口气,拍拍赵小禹的肩膀,轻声说:“对不起,我冒失了,您继续吧,向您致敬!” 他转身回到吴小异面前,吴小异看到他满脸凄惶的表情,不安地问:“怎么了?” 白斌又吸了口气,低声说:“她是赵筱雨。” 吴小异疑惑:“哪个赵筱雨?” “就是电视上报道的那个,黄水县二完小的女老师,为保护学生,被歹徒害死的那个,你忘了?” “真的是她吗?” “是她,有照片呢。” 吴小异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来,用一只手捂住了嘴。 她拉着白斌又到跟前确认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大哥,这个赵筱雨,是您什么人?” “我未婚妻,”赵小禹抬起头,醉眼迷离地望着吴小异和白斌,“你们认识她?” “认识,大伙都认识她。”吴小异的声音有点异样。 有人喊道:“白总,咋回事啊?” 白斌转回身,目光环顾了一圈众人,双手抱拳拜了拜,说:“不好意思了,他是我的,”停顿了一下,“一个朋友。大家想走就走吧,今天全免单,对不住啊!” 吴小异走到饭厅中间,手指向后指了指,低声说:“你们都看电视了吧,去年冬天,黄水县二完小,有个歹徒,拿刀砍学生,一个女老师为了保护学生,牺牲了,那个盒子,就是她,那个大哥,是她的未婚夫,大家理解一下,拜托了。” 赵筱雨牺牲后,黄水县政府为她举行了盛大的追悼会,黄水电视台、定东电视台、省电视台,以及上面的大电视台都做过相关报道,各个学校也借此开展了安全教育和各种纪念活动。 黄水县的人,自然都知道这起恶性案件,距离黄水县最近的定东市人,尤其是家里有上学孩子的人,大多也都知道。 这时,听吴小异一说,知道的便对赵小禹肃然起敬了;不知道的,相互一询问,也都知道了,也对赵小禹肃然起敬了。 刚才还吵吵闹闹的饭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有人要过去问候赵小禹,被白斌制止了。 “别打扰他了!” 吴小异亲自去厨房热了瓶杏仁露,给赵小禹拿过去。 “别喝酒了,喝个热露露吧,解酒的。” 赵小禹将桌上的四瓶喝点小酒喝完,醉得更厉害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算账,白斌说:“不用了,今天免单——哦不,永远免单。” “为什么?”赵小禹不解地望着白斌。 “因为,”白斌思索了一下,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有人替你付过了。” “是吗?” “嗯,有人替你付了一辈子的。”吴小异插话道,“你以后什么时候想来,想吃什么,我们都欢迎,统统免单!” 赵小禹站在原地定夺了一会儿,脑子完全转不动,也不管了,抱起骨灰盒,摇摇晃晃地走了。 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默默地为他送行。 等他出了饭店,人们便跟到了门口。 见他上了车,白斌喊道:“大哥,喝酒不开车,今天就住在我这儿吧!” 然而,车呼地一声,开走了。 从远处走来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孩,她望见赵小禹上车时,喊了一声“赵小禹”,但当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时,赵小禹已经走了,桑塔纳的屁股被不远处的绿棚子挡住了。 她不解地看着聚集在门口的人们,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白斌问:“你认识他吗?” “我没太看清,但很像,车也像他的。”那个女孩说着很特别的普通话,每个字都咬得格外用力。 是的,她是许清涯。 前段时间,新成立的定东市电瓷厂,出了质量问题,始终解决不了,便派人到南京电瓷厂请专家,许清涯就被领导派来了。 大学毕业四年多,许清涯先后在两个大厂工作,一直从事着电瓷的配方研究工作,技术水平已很精湛,如果放在那两家大厂,她也许算不上专家,但在这家新成立的小厂里,她当之无愧是专家。 赵小禹上大学后,许国庆和他来往不密切了,许清涯和他的联系自然也就不密切了,她刚来定东市不久,并不知道赵筱雨已经去世。 许清涯计划着,等这里的事情忙完了,再返回南京工作,不打扰这里的任何人,尽管这里的领导许她“高官厚禄”让她留下来。 这家新开的电瓷厂,就在沈甸镇。 第451章 许清涯的心事 坐在吴小二烩菜馆里,吃着十块钱不限量的烩酸菜,许清涯听大伙说了刚才发生的事,由此她确认,刚才开着桑塔纳离开的那个人就是赵小禹。 令她震惊的是,在他身上,竟然发生了那么悲惨的事。 人生的转折,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吴小异走过来,坐在她对面,问道:“你认识他?” 许清涯说:“我和赵小禹小时候在一个村,他爸是救我爸死的,他爸还救了好多人。赵筱雨是他的女朋友,是黄水县酒厂老板的女儿。” 吴小异听得一头雾水:“你确定你说的我能听懂?” 许清涯愣了一下,说:“他们叫着一样的名字,音同字不同。” 然后调转筷子,用筷尾在碗里蘸了一点米汤,在桌上写下两行字。 赵小禹,男。 赵筱雨,女。 吴小异伤感地感叹道:“多好的缘分,天妒红颜啊!” 回到厂里,许清涯兀自失魂落魄。 电瓷厂没有职工宿舍,但因为许清涯是外聘的专家,厂里特意腾出一间办公室,给她做宿舍,吃饭在职工食堂,不用付钱,划账就行,最后厂里统一替她结账。 这段时间,她等于是挣着两份工资,南京那边一份,这边一份,而且吃住全包,如果想逛街,还可以无限次地使用厂里的通勤车。 通勤车是辆面包车,随叫随到,但许清涯很少用,她比较宅,通常就待在厂里,除了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在了实验室和生产车间。 她想快点把这里的问题解决掉,早点回到南京去,那里才是她的天地。 虽然挣双份工资的感觉很好,被人当成专家捧着的感觉也不错,但不宜长久,她留在这边太久,就会失去那边的工作,人家可不允许她一直“脚踏两只船”。 前几天,那边的领导给她打过电话,问她还要多久才能回去。 她知道,如果她长时间解决不了这边的问题,只能证明自己无能;如果她解决了这边的问题仍不回去,则有假公济私之嫌。 所以,她必须要尽快回去。 事实上,这边的问题已经解决了,通过她调整配方和工艺,烧成合格率从过去的50%左右提高到了90%以上,全过程合格率也能保证在75%以上,她打算再观察几天,等隧道窑再运转两个周期,质量稳定的话,就打道回府。 当然,如果她愿意跳槽的话,这边的领导是很欢迎她的,早已承诺要任命她为研发室主任,享受本厂所谓的“正科”待遇。 但她不想留在这边。 一是这家电瓷厂无法和南京电瓷厂相提并论。 在这边她顶天混到副总的位置,但这边的副总实在没有多少含金量,只是工资略比中层领导高一些。 如果在那边,混到中层,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还有,这边的职工文化水平普遍低,少有的几个大学生,还都不是本专业的,重要的技术岗位上,多数是中专生,留在这里,她很难进步。 而在那边,研究生学历的人都比比皆是,各种学术论文不时地在国家级的期刊上发表。 二是她从十岁离开大西北,虽然后来又在省城上过四年大学,但她还是更喜欢南方,喜欢南方的温暖湿润,喜欢南方的车水马龙,繁花似锦。 她虽然比较宅,不热衷于社交,不怕孤独,享受独处,但她还是不太适应大西北的荒凉,她更喜欢在喧嚣的城市里偏安一隅,所以她常以“中隐老人”自居和自嘲,所谓中隐隐于市。 她喜欢一个人漫步在街头,闲云野鹤一样地闲庭信步,以局外人的角度感受城市的喜怒哀乐。 喜欢一个人捧着一杯热奶茶,坐在高楼的窗前,俯视万家灯火。 喜欢一个人坐在冷清的影厅里,一边吃着零食,一边欣赏着另一个世界的悲欢离合…… 然而在定东市,她很少能享受到这种成年人的乐趣,在定东市人的认知里,这些事情,是不适宜女孩子一个人去干的,除非失恋,或者抑郁了。 三是南京距离她的老家只有四百多公里,且随时有车,来回一趟很方便,而定东市距离她的老家却有两千多公里,来回一趟,费时费钱又费力,父母年纪大了,她想经常回去看望他们。 许清涯站在宿舍的窗前,正午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 她的眼前是一片搭着雨棚的瓷场,再远处,是煤气站高耸的煤堆;再远处,是顺着地势蜿蜒起伏的院墙;再远处,是院墙外面一个又一个工地;再远处,是未开发的丘陵地带…… 她仿佛看到,一个调皮的小男孩,像猴子一样窜上一棵高大的沙枣树,撇下一枝一枝的树枝,扔到地下来,像珍珠一样的沙枣粒从地上飞溅起来,她的眼前,一片五颜六色的光点在跳跃不停。 下午,许清涯继续投入工作,然而总是心神不宁,助手李彩衣察觉到她的不同寻常,问道:“许工,你怎么了?” 许清涯讷讷应道:“没怎么啊!” 李彩衣说:“你平时不是这样的,我一下午没听见你笑了。李总说,只要能听到许工的笑声,就说明产品质量没问题,大家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哪有那么夸张呀?”许清涯笑了,不过只笑了一下,又变得有点心不在焉起来,沉默了一会儿,转移了话题,“小李,现在定东市的房价怎么样?” “贵,贵死了!”正值适婚年龄的李彩衣似乎很关心本地的房价,说起来如数家珍,“均价都超过五千了,咱们厂附近的房更是涨得快,因为市政府要迁过来,都上六七千了。谁能想到啊,再往前推四年,这里的房价还不足一千呢?吴小二烩菜那三层楼是年前买的,好像才三千多,总共二百多平米,花了八十多万,赚大发了!是她男朋友给她买的,啊,羡慕死了,我要是有那样一个男朋友就好了。咦,许工,你怎么关心起房价来了?莫非你要买房?你不走了吗?” 许清涯不自在地哦哦两声:“我——随便问问。” 第452章 我没动你 赵小禹开着车,摇摇晃晃地驶出了被绿棚子切割成棋盘的沈甸镇,驶上了通往市区的九公里油路。 因为时不时地逆行,几次差点和工程车辆相撞,他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好让自己清醒一下。 这条原本宽阔而冷清的油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喧闹而拥挤起来,一辆接一辆的工程车呼啸而过,即使是停在路边的他,也能感受到大地的震颤。 他模糊地记起,就是在这条路上,在前不见镇,后不见城的荒郊野外,他把失身于金海的白文逼得欲哭无泪,临别时白文赠送他一句祝福:“我会诅咒你一辈子的,祝你不得好死!” 其实,赵小禹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他是好斗,但从不会把智慧和胆识,应用到一个软弱的女人身上,那种胜利,毫无成就感,全是罪恶感。 那时,他很能体会到白文的那种愤怒和无助。 这时他想,这就是报应,果然是不得好死! 他想清醒,却很难清醒,酒精在体内发酵,他越发迷糊了,精神却极度亢奋,想发疯,想要飞,他就这么迷迷糊糊地上路了。 手机响了,是陈慧打来的。 “九哥。” “嗯。” “我不嫁给老赵了,对不起,让你难过了,你别不认我。” “嗯,好。” “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还做你的小跟班。” “好,乖。” “九哥,你在哪,我想你!” “哥会常回来的,你好好工作。” “你喝酒了?” “嗯,喝了一点。” “别喝了好吗?你平时不哭,一喝酒就哭,我心疼,九哥,我们是有心灵感应的!” “好,再不喝了。” …… 醉得神志不清的赵小禹还是把车开回了市区,下意识地遵守着交通规则,红灯停,绿灯行。 驶入一个街口时,发现此路不通,前面的道路在施工,围着绿棚子,车辆向两侧分流。 市政人员又在冒充医生对着城市的胸腹开刀了,把内脏挖出来,不知是血管堵塞,还是尿道不通,或者就是常规体检,挖出来看看,没问题再塞回去。 赵小禹下了车,恍惚间,时空错位,定东市变成了黄水县,他发疯一样地冲过去,飞起一脚,踹在绿棚子上,一块彩钢板和两侧的彩钢板分离,向里倒了回去。 他接着踹第二块,第三块,几个工人向他冲过来…… 赵小禹醒来的时候,在一间房子里,头顶的灯亮着,窗帘拉上一半,可见外面天已黑。 他坐起来,眯着肿胀的双眼打量着这间房子,是一间不大的卧室,斑驳的黄油漆门板,和泛黄的白墙,证明它年代久远。 门开了,一个穿着粉红睡衣,烫着卷发,丰腴的中年女人,出现在门口。 “你醒了?” 赵小禹定定地望着这个女人,终于认了出来。 他警觉地缩了一下身体,本能地撩起被子向里瞅了一眼,裤子整整齐齐地穿在两条腿上。 魏巧梅切了一声,略带讽刺地说:“我没动你,你现在都成了这样,我还对你下手的话,那就连牲口都不如了,再说,我又不是天天发情呢,都四十几的人了,哪还有那个精力呢!” 然后,她向赵小禹讲了事情的经过。 赵小禹连续踹倒街上的三块施工围板,工头带着几个人把他围了起来,但没打他,只是不让他走,让他赔偿,他反而操起一根钢管要打人家,惊动了警察。 魏巧梅正巧路过,她之前听说了赵小禹女朋友的事,就向警察求情。 警察也不想抓他,从中说和,对方没再追究他。 在她的讲述中,赵小禹的大脑里,出现了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那我是怎么来这儿的?”他问。 “警察开着你的车,亲自把你送到这儿的,你现在是有功之臣,谁都得让着你!”魏巧梅说。 赵小禹哦了一声,掀开被子下了床,穿上鞋,感觉酒醒了,但身体还在打着摆子,头重脚轻的。 “你去哪呀?”魏巧梅指指门头上的石英钟,“你看看都几点了?” 赵小禹抬头看了看,石英钟的时针指向一点,腿一软,屁股一沉,又坐回到了床上。 “你今晚就在这吧,警察不让你动车,说你再闹事,他们就要抓你了!”魏巧梅又说,“我去给你煮碗面,你吃了继续睡吧,明天再走,睡前把门插上,把你的金皮皮磕了碰了,我可赔不起!” 说完出去了,外面传来了煤气灶打火的声音。 赵小禹定夺了一会儿,又站起来,摇晃着身体出了卧室。 这是一套老旧的小平米住宅,一室一厅一卫一厨。 厨房的门开着,煤气灶的蓝火舔着小铝锅的锅底,水开了,魏巧梅将一缕挂面撅断,下进锅里,用筷子搅着。 赵小禹上了趟卫生间出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点起一支烟抽着,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魏巧梅端了一碗面出来,放在赵小禹面前的茶几上,又端了一碗,坐在赵小禹对面的小板凳上,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面是挂面,上面堆着一堆肉酱。 魏巧梅吃了两口,见赵小禹不吃,便说:“怎么,嫌饭不好?我可不会做饭,你就将就点吧,外面的食堂都关门了。” “哦,不是,我把烟抽完。”赵小禹猛吸了两口烟,捏着烟头找烟灰缸。 “你就掐在茶几上吧,完了我收拾,家里没有烟灰缸。”魏巧梅说。 赵小禹还是去了厨房,打开水龙头,将烟头浇灭,扔进垃圾筒里。 返回到沙发上坐下,吃起了面。 魏巧梅呼噜噜地吸溜着面,一边说:“真是的,好好的街道,今天挖,明天挖,就不能一次性修好。我就搞不懂了,你们想挣钱,直接要就对了,也不用投资那些没用的工程,你们还能挣得更多,却偏偏要给人添堵。” 赵小禹停止了吃面,喉结耸动了一下。 魏巧梅马上住口,转变了话题,问:“你现在不在那里上班了?” “嗯,我辞职了。” “换换环境也好。”魏巧梅说,“不如跟我一起干吧?不用投资,利润平分,不比你上班差,还自由。” “你现在干什么?”赵小禹问。 第453章 再见了,我的朋友 魏巧梅说,她离开老酒公司以后,在商场里做了几个月的导购,就来定东市了。 起先在一家机械公司做销售,主要向煤矿销售采矿设备和耗材,谈成了几笔大单,挣了一些钱。 随着市区大开发越来越火,外来流动人口越来越多,租房的需求越来越大,她就租了一间门店,做起了二手房租赁的中介服务。 开始她只是搜集房源信息,赚取中介费,后来她索性把空房子租下,再转租出去,挣取差价。 这样挣得多,一般来说,一套房子挣一两千不成问题,最好的一次,遇上一个大方的租客,一次性挣了八千元。 但这样做的风险也大,租到手里的房子,不能及时租出去,就有可能赔钱,不过这种情况极少。 一般来说,她租到的房子,价格都压得很低,租出去时,都抬得较高,就算空置一两个月,最后还是挣钱的,只是挣多挣少的问题。 “我的店就在下面,”魏巧梅指指脚下的地板,“这套房子是我去年买的,今年的价格翻番了,我还在一个新开的楼盘定了三套楼房,明年封顶开始办贷款,付首付,到时候我加价转卖出去,轻轻松松大赚一笔。” 她满含期待地望着赵小禹,“小赵,咱俩一起干吧,咱们销售人,凭真本事吃饭,何必要给别人打工?你的能力我是清楚的,只要你出手,把全市的二手房市场垄断了也不是不可能的!” 赵小禹只是在静静地听着,这时依然没说话。 “你不用急着表态,好好考虑考虑吧。”魏巧梅转移了话题,“小赵,我知道你重感情,但人死不能复生,你快点走出来吧,你不是五保户,你有亲有朋有前途,你得生活,不能混日子,不能把自己毁了。” 赵小禹把面吃完,连汤也喝了,点起一支烟抽着,仍是不说话。 魏巧梅又说:“还有,你不能哭了,再哭就哭死了!” “我哭了吗?”赵小禹问。 “哭了,不出声,就流泪,那眼泪像不要钱的自来水似的。”魏巧梅夸张地比喻道,“最后眼泪都变色了,变成红的了,估计是出血了,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唉,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不知说你什么好!” “我不记得了。”赵小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圈,肿得像起面馒头,眼眶隐隐作痛。 “你还是做个渣男吧,渣男最快乐,把伤心留给别人。”魏巧梅说着,把两副碗筷拿到厨房洗刷,“还有,你以后别喝酒了,自己洁身自好,还要喝得烂醉如泥,哪天失身了都不知道。” 赵小禹站起来,望向厨房门口,终于说话了。 “大嫂,你见我大哥没?” “没见!”魏巧梅恨恨地说。 赵小禹走到厨房门口,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大哥一直在找你,你回到他身边吧,以前他犯的错误,他会弥补你的。自从你离开后,他再没找过女朋友,他的心里只有你,公司名字都带着你的名字。他现在事业有成了,你们好好过日子吧,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别耍小孩子脾气了。” 魏巧梅洗完碗筷,又把手洗了一遍,走出厨房,这才说:“小赵,你别劝我了,你现在没资格劝任何人,任何人都活得比你明白,耍小孩子脾气的是你,先把自己收拾整齐再管别人的事。还有,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名字?名字里带梅的,又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不要叫我大嫂了,叫魏姐吧。还有,不要告诉陈子荣,你见过我,我现在还不想回头,想回头的时候,我自己会回头的,不用人劝。还有……没了,回屋睡觉去吧,记得把门插上,最好在门口倒放个啤酒瓶,省得明天你又疑神疑鬼。” 她去沙发上坐下,挤了点润手油,在手上抹着,看见赵小禹还站在厨房门口,笑了笑:“怎么,舍不得睡?” 拿起手油瓶,“来,姐给你润润手。” 赵小禹再没说话,羞赧地回卧室去了。 第二天,赵小禹参观了魏巧梅的店。 其实也没什么可参观的,就是一间小房子,摆着一张办公桌,一排布沙发,两面墙上贴着最新的房源信息。 魏巧梅还在说服赵小禹和她合作,为此她拿出自己的房产证,和定好的三套楼房的订金收据,以此证明,她这几年确实挣到了钱。 赵小禹自然不会同意。 一是因为魏巧梅和他的关系微妙,大哥发现他俩又搅在一起,不知又要生出什么奇怪的想法来。 二是他痛恨关于工程的一切,房地产当然包含在其中。 但这些理由,他没说,他只是说:“再说吧。” 半上午的时候,赵小禹告辞了魏巧梅,又踏上了漂泊的征程。 天阴沉沉的,窗外是一片雾蒙蒙的潮湿。 窗是定东市机场候机大厅的窗,明亮的玻璃擦得一尘不染,但许清涯的视线却是一片模糊,苍茫的天地间,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那么,你若不好呢? 许清涯要走了,那边的领导已经生气了。 定东市机场刚投入运营不久,旅客少得可怜,票价却高得离谱,这是定东市特色,永远不打折。 平心而论,许清涯不喜欢定东市,或者说,不喜欢现在的定东市,随着房地产业的野蛮发展,原本淳朴敦实的本地人,变得越来越浮躁且浮夸了。 不得不承认,定东市人有高调的资本,因为这里号称人均gdp全国第一,这个论调让坐井观天的定东市人以为,他们已经天下无敌了。 一个城市人口不足百万的四线小城,房价已经超过了很多二三线城市,而且还在持续上涨,房子还在马不停蹄地盖着,十个人里面,有八个就是搞房地产的。 拆迁和征地催生了成群的富翁和富婆,你永远不要小瞧定东市的任何一个不起眼的人,那些穿着破烂的老汉,邋里邋遢的村妇,他们很有可能有着数百万甚至上千万的资产。 他们开着霸道送粪,开着路虎放羊,别墅门前停两辆豪车当石狮子用,地下车库里的车可以从早擦到晚不用重复,北京的车商早已学会了定东市方言,因为他们从没见过出手如此阔绰的顾客。 他们自豪,他们张扬,他们豪横,他们鄙视一切。 二十四岁的李彩衣永远认为,香港没有定东市繁华,首都将要迁到定东市。 通勤车司机开车压线被交警处罚,满不在乎地争辩:“我给你压断了?不就是罚款吗?你罚就对了,哪那么多废话!” 一群女人去省城科技厅送材料,指着街上骑自行车的人,叽叽嘎嘎笑个不停:“他们居然还在骑自行车,落后死了!” 广场开了一次车展,差点让定东市人笑掉大牙:“十来万的车,也敢来定东市开车展,太他妈的小看人了!” …… 有钱人这么说,穷人也这么说,有钱人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有钱,穷人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穷。 从来不会尴尬的许清涯,这段时间却时时都被各种奇葩的论调尬得无言以对。 这几天,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她一出厂区大门,看到那些施工围起来的绿棚子时,就不由一阵心惊肉跳,她常常看到它们不是绿色的,而是鲜红的,像流动着一层黏稠的鲜血。 如果没有这些绿棚子,他的“差一点”也许就不会死,他就不会那么难过。 花花世界,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物欲横流,谁会在乎一个可怜男人的伤痛? 要检票了,许清涯拖着沉重的行李,和沉重的脚步,走到登机口,她回头望着空荡荡的候机大厅,轻声说了一句:“别了,我的朋友,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做个调查,本书所有的女性角色,你最喜欢哪个?调查结果不会影响剧情走向,作者只是想了解一下大家的喜好。】 第451章 玫瑰花园 从2006年开始,定东市依托丰富的煤炭资源,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大开发,借着这股东风,借着赵丁旺的资源,陈子荣的事业,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进步。 到2009年,陈子荣的梅荣集团已成为全市房地产业的龙头老大,旗下有一家房地产公司,三家建筑公司,一家路桥公司,八家混凝土搅拌站,一家钢结构公司,一家物业公司,一家“土建、构建、市政一级”的检测公司等。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事实上,根本不用三十年,只要天时地利人和具备,三年的时间,足可改天换地。 三年前的陈子荣,还蹲在预制板厂那间小屋里,抱着火炉子,抽着劣质的烟,喝着劣质的酒,思念着抛弃了自己的女人,感叹着世态炎凉。 三年后的今天,他已是不折不扣的亿万富翁。 可以说,现在的陈子荣,钱是花不完了,即使把钱切丝、剁碎,天天炒菜、煲汤、包饺子、捏丸子,这辈子也吃不完;即使是放把火烧了,十辆消防车也得灭他个三天三夜。 一切像做梦一样。 梅荣集团的八层办公楼,坐落在市区最繁华的商业区,与本市最大的商场隔街相望,楼顶上那“mr”两个字母,和“梅荣集团”四个大字,是国外顶尖的设计师设计的,据说耗资了一千万。 陈子荣不仅自己挣钱,还大力回报社会,热衷于公益事业,为贫困山区捐款捐物,筹建了两所希望小学,还在新区沈甸镇建设了一个爱情主题公司,名为“梅荣玫瑰花园”,里面成片成片地种植着玫瑰花,所有亭台楼阁的造型,都和玫瑰有关,是陈子荣亲自设计的。 初夏的黄昏,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水的中央,立着三朵巨大的石雕玫瑰花,花心处喷射着拇指粗的水柱,水落入水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一对情侣的脚背。 情侣是金海和张丽,两人此时正坐在玫瑰花园中心的池塘边,相拥相吻。 公园里鸟语花香,却鲜见游人。 定东市的人口本来就不多,沈甸镇的人口更少,虽然这些年,这里到处在施工,但工头们都在忙着数钱,民工们都在忙着当牛做马,都没有雅兴来此消磨时间。 张丽还没有和老公离婚,但也没回归家庭,继续和金海保持着情侣关系,她老公还在挽回着她,但也不再干涉她的自由,两人继续分居,一个在黄水县,一个在定东市。 只是她老公隔三差五给她打个电话,有的没的瞎扯上一顿,无非就是些讨好之语。 比如:“我今天给妈妈家送过去一只羊,你回来吃吧。” 这个妈妈,自然是张丽的妈妈。 还比如:“我今天晚上请姐姐姐夫吃饭,你回来吧,两家人好好热闹热闹。” 这个姐姐和姐夫,自然也是张丽的姐姐和姐夫。 她老公想通过讨好她的娘家人,求得她回心转意。 仅此一点,足可见,张丽是个多么迷人的小妖精,哪怕她出轨了,她老公仍是欲罢不能。 张丽自然是不会回去的,再美味的佳肴,再热闹的家庭聚会,不如和金海在一起的欢愉。 大锤之大,大海容不下,然而唯有大锤,才能让大海掀起惊涛骇浪。 天伦之乐,远不及男欢女爱;人生之欢,远不及欲海沉沦。 张丽曾向金海坦言,她起先离不开他,只是单纯地因为性依赖,日久生情,渐至情深似海,不可替代,不可自拔。 张丽的家人多次打电话劝她回头,她每次都对着话筒,把她的老公从头到脚,从里到处,狠狠地批判一通,仿佛她出轨是多么的迫不得已和理直气壮。 总之的意思是,这婚必须离,不离毋宁死。 所以,夫妻俩的关系一直僵持着,真正做到了“不离不弃”,又“不理不气”。 金海的内心始终很矛盾,他不想和张丽结婚,一是因为张丽是二婚,就算她如何魅力无限,终究配不上他的“清白之身”。 二是因为他和张丽的“奸情”,当初闹得人尽皆知,以后和她父母相处,尴尬死了,她父母也未必会接受自己,他在他们面前始终低人一头,而且他也会得个淫人妻子的坏名声。 三是他有点怕张丽的老公,张丽的老公现在之所以不找他麻烦,是想挽回张丽,一旦他和张丽结婚,她老公彻底绝望了以后,难保不会收拾他。 对付女人,他有绝世宝锤,一锤定阴;对付男人,他却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但他又不想离开张丽,她太好了,太棒了,完全符合乡村小说里的“极品女人”标准,而且她很爱他,爱到骨头里,对他体贴入微,和她在一起,从肉体到灵魂,都是顶级享受。 自从有了张丽,金海变得前所未有的专情,和张丽一比,任何女人都黯然失色,甚至有个女同事向他主动示好,他都拒之于千里之外。 他甚至觉得,如果这辈子不能和张丽在一起,人生将毫无乐趣可言。 所以,他只能拖着,仍和张丽保持着地下情人关系。 他知道不能一直拖下去,迟早要面临选择,而唯一的选择似乎只能是,舍她而去,但只要还没到了选择的时候,他就装糊涂,自欺欺人地认为,那一刻永远不会到来。 或许,事情会有转机。 比如,张丽同意他和别人结婚,而继续做他的地下情人。 他今年二十八了,母亲为他的婚事愁得整晚睡不着觉,甚至托人在农村给他找媳妇,倒是有个姑娘对他有意,但被他无情地拒绝了。 公园里人少,不代表完全没人,时不时地有人从两人身旁经过,每当这时,相拥相吻的两人就分开,等人一走开,接着相拥相吻,这种在光天化日之下黏黏糊糊的感觉妙不可言。 金海忽然指着池中央喷水的玫瑰石雕说:“你看,多像你那个!” 张丽噗嗤一声笑了,说:“你才发现啊?这公园里的所有东西,都和那方面的事有关,这个设计师,简直是个老流氓!” 第455章 陈子荣的纠结 于是,这对感情丰富的青年男女,在这个爱情公园里寻找着性的痕迹。 金海真是大开眼界了,公园里一切事物的造型,初看很抽象,仔细一看,却分明是性的具象。 大到一座雕像,小到一个垃圾筒,一根路灯杆,如果把这些事物想象成人的话,那么它们都形象地呈现出各种交媾姿势,甚至可一一对应到古代房中术中的名目。 金海凭借着丰富的理论和实践知识,不时地向张丽做着介绍。 他这时颇有点得意,因为这里的招式他都会,而他会的招式,有很多在这里找不到,说明他的技术已出类拔萃。 同时他又有点失意,有钱人真会玩啊,居然把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堂而皇之地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向全市人民大秀恩爱。 而他,纵使身怀绝技,也只能关起门来表演。 张丽问:“你说这些是不是陈子荣亲自设计的?” 金海说:“有可能,听赵小禹说,陈子荣对他老婆很痴情,两人离婚后,陈子荣再没找过,现在还是单身,想必两人在一起时,玩得很花,所以才有这样的灵感。” “他是赵小禹的亲大哥吧?” “对。” “难怪,赵小禹也挺痴情的,一个女人,让‘鬼子赵’变成了‘疯子赵’。”张丽不无羡慕地说,“你也算是他们的兄弟,也会和他们一样痴情吗?” “切!”金海嗤之以鼻,“他们都是假痴情,是做给别人看的!” 夕阳沉了下去,公园里越发静谧了。 参观完这座以爱情为名的“性爱博物馆”,两人心中都莫名有点躁动,空气中流淌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荷尔蒙气息,催得人热血澎湃。 经过一个卫生间时,张丽让金海拿着包,她进卫生间去了。 金海左右望望,诡谲地笑一笑,悄悄地跟了进去…… 梅荣玫瑰花园,确实是陈子荣的手笔,那些具有浓重性意味的各种造型,都是他亲手画了草图,交给设计院设计的。 那些都是他和爱妻魏巧梅的美好记忆。 陈子荣之所以要建这个公园,当然还是想挽回魏巧梅。 他想,她一定会看到的,这份情,感天动地,她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但现在,陈子荣不再想魏巧梅的事,而是在想着另一朵梅,他的双胞胎姐姐陈丽梅。 上次在中心医院见了一面,一晃七年过去了。 在这七年里,陈子荣为了事业一直在疲于奔命,挣钱的速度总是滞后于他的野心,和扩张的速度,所以他的经济状况常常是捉襟见肘,所以他一直没去看望姐姐。 他想,反正她成了疯子,钱对她没什么用,不如暂时代她保管,等自己有了足够多的钱时,再十倍百倍地补偿她。 现在,他有了足够多的钱,是时候补偿她了。 陈子荣在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内心斗争后,终于在一天上午,开着他的凌志570,去了沈甸镇。 他是有司机的,但今天他没让司机开车。 他无法确定,已经疯了的姐姐,和已经瘫了的姐夫,还认不认得他,会不会因为他欠钱不还,而和他大吵大闹,所以不能有外人地场。 他的车上放着一百万现金,用以买断他对姐姐七年的亏欠。 九公里的路程,转眼即到,陈子荣却突然来了个急刹车,逼得后面的一辆混凝土罐车鸣着长笛避让。 那是一辆写着“梅荣商砼”的罐车,绕过陈子荣的车停在路边。 司机跳下车,过来敲击着凌志570的玻璃,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陈子荣放下车窗,冷眼看着他。 “啊,你是陈——总吗?”司机的横眉冷对瞬间变成了点头哈腰,“陈总,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用不用帮忙?” 陈子荣厌烦地摆了摆手,司机得令,转身,以标准的跑步姿势跑到罐车跟前,爬了上去,平稳地开走了。 陈子荣把车挪到路基外,望着沈甸镇新落成的高楼大厦,忽然打起了退堂鼓。 七年来,他再没来过沈甸镇,除了因为这里有一笔还不起的债务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不想面对姐姐那副蓬头垢面、淌着鼻涕、浑身酸臭的样子。 在他的印象中,姐姐是全世界最完美的女人,自从七年前,在中心医院见过疯了的姐姐后,他常常自欺欺人地想,那一定不是姐姐,一定是他认错了! 从小和他相依为命的姐姐,从小保护他的姐姐,怎么会是那个样子的? 他一直把姐姐当成妈妈的角色,他在她面前,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对她提出任何要求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甚至还要无理取闹,任性撒泼。 他常常在外人面前,打肿脸充胖子;常常在九弟和九妹面前,表现出一副大度能容的大哥模样;面对家人,也总是满不在乎,唯独在姐姐面前,他就变得弱小和不懂事了。 这是一个男人的脆弱,他也想有个可依赖的人。 曾经,他十分享受姐姐的溺爱,就像后来被魏巧梅溺爱一样,大他三岁的魏巧梅,不只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姐姐和妈妈。 然而,一切美好,自从姐姐出嫁后,就变了味。 七年前,他向姐夫白伟志借钱时,姐姐几次阻拦,后来甚至当白伟志把他送进拘留所时,姐姐也没和他同仇敌忾,一起痛骂白伟志。 姐姐还在姓着陈,然而却成了别人家的人。 但这种改变,只是心理层面上的改变,而她疯了以后,就从外到内都改变了。 陈子荣不想面对这样的姐姐,他宁愿让姐姐永远活在他的回忆中,仿佛只要不触碰残酷的现实,一切就依然美好。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陈子荣从未来过梅荣集团在沈甸镇的工地。 他最后还是开动了车子,缓缓向前驶去。 沈甸镇已今非昔比,原来低矮的平房都不见了,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原来的路也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条条宽阔的街道。 陈子荣没找到姐姐家以前住的房子,连大致方位都无法确定,所有的参照物都没有了。 他问一个路人:“白伟志家搬到哪了?” 那个路人想必不是沈甸镇的,挠着头思索了半天,指着一个方向说:“那边有个吴小二烩菜馆,女老板的老公姓白,你去问问她吧。” 第456章 都是熟人 陈子荣走进吴小二烩菜馆。 不在饭点上,店里没有顾客,女老板吴小异正坐在一张桌子旁,翻看着一本账本,一边按着计算器。 见陈子荣进来,她站起来招呼:“吃饭吗?现在烩酸菜还没好,不过别的可以现做,烩酸菜要等到中午。” 陈子荣打量了一下店里,说:“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你知道白伟志家住在哪吗?” 吴小异愣了一下:“你是?” “我是——他的小舅子。”陈子荣略一犹豫,还是说了实话。 吴小异又愣了一下,然后凄然地说:“他不在了。” “去哪了?”陈子荣微微有些吃惊,他似乎领会了“不在了”的含义。 “我让白斌和你说吧。”吴小异走到楼梯处,朝上喊道,“白斌,你下来一下,有人找你,是你爸你妈的亲戚!” 过不多时,白斌从楼梯上走下来。 七年前,陈子荣见过白斌,那时白斌还是个瘦弱的初中生,现在已是个帅气的大小伙子了,身体也壮实了许多。 “还认得我吗?”陈子荣走上前去,向白斌伸出一只手。 白斌和他握了握手,打量着他:“看着面熟,想不起来了,我这个人眼神不好,不好意思啊,你是?” 吴小异插话道:“他说他是你爸的小舅子,那就是你的舅舅吧。” 白斌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拍拍自己额头:“想起来了,是舅舅,你来过我家,好多年前的事了。” “嗯,七年了。”陈子荣说,“你爸你妈——” 白斌咂咂嘴,指指楼梯:“他们在上面。” 陈子荣疑惑地望向吴小异,心想,他们不是不在了吗? 吴小异也指指楼梯:“舅舅,咱们上去再说吧。” 白斌领着陈子荣上了楼,吴小异跟在后面。 二楼是包厢,白斌又指指向上的楼梯:“他们在三楼,三楼是我的办公室,我和小异也住在三楼。” 陈子荣问:“你做什么生意?” 白斌不好意思地笑笑:“小生意,影院有几台自动售卖机,又开了个网店,卖羊绒衫。” 陈子荣又问:“这三层你都租下了?” 白斌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买的,不过那时房价不贵。” 陈子荣哦了一声,心里对姐姐的愧疚顿时消减了几分,看来老白还是肉厚呢,并没有因为自己没还钱而陷入困境。 他当然不会相信,二十来岁的白斌,会挣到这么多钱,肯定都是老白的钱。 但他还是问了一句:“网店行吗?听说过那玩意儿,但没接触过。” “还行吧。”后面的吴小异接过话头,“这些年,白斌不仅替他爸还清了二百多万的债务,还买了这三层楼。” 陈子荣心中一凛,回头问道:“他爸怎么欠下那么多钱的?” “他爸是做融资放贷生意的,七年前出了一场车祸,车着火了,把所有的借据全烧掉了,没人给他还钱了,但他欠下的钱,人家却一分也不少要。” 说起这个来,吴小异似乎有满肚子的委屈。 “这些钱都是白斌一分一厘还的,这些年他吃过的苦,受过的罪,顶别人一辈子的……” “好了,上来再说吧。”白斌已经在前面打开了三楼的防盗门。 三楼是一间很大的办公室,还有一道紧闭的门,想必里面是白斌和吴小异的住处。 办公室里满地摆着衣架,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羊绒衫,一个年轻女子正在整理着那些羊绒衫。 这时她回过头来,看到陈子荣,愣了一下,旋即问候道:“是陈总吧?” 陈子荣也愣住了,辨认了一番,依稀认了出来:“你是——苏记者吗?” “对,我是苏影,不过不是记者了,你就叫我小苏吧。”那女子自我介绍道。 当年,叶春梅杀了冯义,赵小禹和张律师设法为她减刑,苏影也常参与,所以陈子荣见过她好几面。 去年,在赵筱雨的葬礼上,两人也见过,只是没怎么说话。 苏影基本没什么变化,只是肚子微微有些隆起,显然是怀孕了。 白斌诧异:“苏姐,你和我舅舅认识?” “认识,”苏影说,“陈总就是梅荣集团的老板,赵小禹的亲大哥,没想到是你的舅舅。” 白斌和吴小异同时啊了一声,满脸的难以置信。 苏影说:“赵小禹从小抱给了赵家,所以就姓赵了。” 吴小异惊喜地叫道:“这么说,赵小禹也是咱们的舅舅?” 苏影撇撇嘴:“是你和小白的舅舅,和我没关系!” 这时,坐在墙角打电脑的一个男子站起来,打趣苏影道:“非得和赵总拉成平辈吗?叫他一声舅舅,也少不了你一块肉!” “你吃什么干醋呢!”苏影嗔怪道,“我当初喜欢赵小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还让你出主意追他呢,是你非让我嫁给你的,说我和他不合适,现在儿子都给你怀上了,你还跟我扯这些,好意思吗?” 那个男子憨憨地笑了。 陈子荣也认出他来,是晚报广告的公司的安于心,便和他握了握手:“安经理你好!” 安于心沮丧地说:“我现在不是经理了,给白总打工。” 白斌搂了搂他的肩膀:“什么打工,咱们是合作,这一来二去的,大家都成了熟人。” 几个人坐下来聊了一会儿,陈子荣得知,安于心被亲哥哥骗得倾家荡产,广告公司也转让出去了,后来便和白斌一起做起了网店。 苏影因为替白斌打抱不平,写了一篇报道,得罪了上面的人,被报社开除了,现在成了职业作家,第一部小说《城记》获得了某文学大奖。 怀孕以后,不宜久坐,就常跟着安于心来白斌这里帮忙,顺便收集些写作素材。 而白斌和吴小异,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也终于在今年春节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白斌将苏影写的书拿给陈子荣看,陈子荣心不在焉地翻着,一边瞟着那道紧闭的门。 他想,疯了的姐姐,和瘫了的老白,是不是在里面? 忽然一抬头,表情顿时僵在了脸上。 他看到对面墙壁上挂着四幅黑白相框,第一位是男的,白白胖胖,是白伟志;第二和第四位,他不认识;第三位,他却再熟悉不过了,是他的双胞胎姐姐陈丽梅,显然照片是多年前拍的,她依然年轻美丽。 这种黑白灰的色彩,这种庄重的悬挂方式,让陈子荣意识到,那是遗像。 她,果然不在了。 第457章 你们一定虐待她了 白斌也把目光投到那四张照片上面,凄然一笑:“他们都在这里。” 他告诉陈子荣,那四张照片,分别是他的爸爸白伟志,生母韩玲,继母陈丽梅,和姐姐白文。 韩玲是在白斌五岁的时候,生病没的,其他三人,都是在去年夏天没的。 另外,白斌的哥哥白武也死了,不过他很坏,害人无数,恶贯满盈,白斌早将他逐出家门了,死后也没挂他的遗照。 现在的白家,只剩下白斌和两个弟弟妹妹了,都在上学。 妹妹白真,去年中考取得了全省状元的好成绩,被定东市一中录取。 弟弟白双在沈甸中学上初中,住校。 这七年,白家发生的事,简直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了。 作者不才,已将这些素材整理成一本不成器的小说,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关注一下作者,进主页阅读作者的前一部小说《债》,里面讲述了白家的前世今生,和白斌的创业史。 不胜感激! 这里只简单地概括一下。 先说白伟志和陈丽梅的死因,他们是自杀的。 去年夏天的一个夜里,猫头鹰叫个不停,瘫痪在床的白伟志,让神志不清的陈丽梅,把家里所有的药拿出来,泡了两杯水,夫妻双双殒命。 不久后,白武伙同两个骗子坑害白文,逼得白文走投无路,开上车,拉着三个人,飞进了人工河,四个人同归于尽。 白文留下一个女儿,由白斌和吴小异带着,秋天就能上小学了。 也许死了的,才是最好的吧,得知姐姐已不在人世时,陈子荣脑海里那个蓬头垢面、淌着鼻涕、浑身酸臭的姐姐华丽转身,又变回到如照片上一样年轻美丽了。 他的心一阵绞痛。 他不相信这是事实。 “不,不可能的,她不会死的。”他喃喃地说,拼命地摇着头。 所有的人都黯然伤神,默不作声。 “白斌,你是骗我的吧?”陈子荣眼神痴呆地望着白斌。 “舅舅,”白斌安慰道,“想开点吧,对他们来说,或许这是解脱。再过两个月,就是他们的忌日了,到时候去给他们烧点纸。” “不,不烧纸钱,我有的是钱,我要给他们真金白银,他们一定没死!”陈子荣忽然站起身,过去推开那道紧闭的门,里面却没有一个人。 床边的衣架上,挂着两件婚纱,一件是白色的,一件是红色的。 白得纯洁,红得热烈。 床头的墙壁上,挂着白斌和吴小异的巨幅婚纱照。 白斌和吴小异跟了过去,白斌正要出言相劝,被陈子荣的双手抓住了左右肩膀。 “她为什么要自杀?” 白斌苦笑一声,后退一步,挣脱开陈子荣的双手,倒吸了口凉气,心想,手劲真大。 “舅舅,你先坐下吧。”他把陈子荣拉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去饮水机上接了杯温水,放在桌子上,“喝点水冷静冷静,这种事是不太好接受。” 陈子荣兀自在质问:“你告诉我,她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自杀?” 白斌笑笑:“也许他们认为,这是最好的结局吧。一个人要想活着,有时可能活不下去;一个人要想死,却谁也阻止不了,我们尊重他们的选择吧。” “一定是你们!”陈子荣突然站起,面目狰狞,提住白斌的领口,“一定是你们虐待她了,她活不下去了,所以才走这条路的,是不是?” 白斌笑笑:“随你怎么想,我不想解释。” 吴小异扑过来,双手抓住陈子荣的手,喊道:“你放开他!” 陈子荣不理她,兀自怒视着白斌,气喘如牛。 白斌说:“小异,你下去吧,快中午了,你也该忙了。” 他的领口被陈子荣扯住,喉管通气不畅,声音有点哑。 “我不下去!”吴小异吼道,“我跟你上来,就是怕你受欺负,果不其然!不出气的烟锅子,什么事都得你老婆替你出头!” 然后又冲陈子荣吼道:“你放不放?” 陈子荣仍然不理他,仍然怒视着白斌。 “不放我咬了!”吴小异说着,张口欲咬陈子荣的手。 陈子荣终于放开了白斌,顺势一推,白斌向后跌出两步,正要上前,吴小异挡在了他面前,指着陈子荣说:“我尊敬你是长辈,不想骂你,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还我们虐待你姐,你去你姐坟头上问问,当年她和老白是怎么虐待白斌的?” “别说了,小异,没必要。”白斌把手搭在吴小异的肩头,想把她推在一边。 吴小异扎稳脚跟,扭了扭身体,甩开白斌,回头喊道:“我就要说!凭什么不说?为什么没必要?为什么要当这个大冤种?” 转回头来面对着陈子荣:“当年老白那个老糊涂一直以为,白斌他妈给他戴了绿帽子生的白斌,把他妈虐待死了,又虐待他,骂他是野种,你姐跟上他,也从没给过白斌好脸色看。白斌是穿着他姐的女装长大的,你姐做为继母,连身新衣服都没给他买过,他每天放学回家,还得洗锅刷碗做家务。后来老白瘫了,你姐疯了,整整六年,都是白斌端屎送尿伺候他们的!” 听到“野种”两字,陈子荣心中一痛,如果他和姐姐不是“野种”,就会像别的孩子一样,在父母的关怀下长大,姐姐也不用嫁给老白这个比她大十几岁的二婚男人了,也就不会有今天这种结局。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用拳头顶着嘴,极力克制着情绪。 吴小异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是老白后来觉得,白斌越来越像他了,就委托人去医院做了个亲子鉴定,结果证明,白斌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他良心发现了,没脸活在世上了,才走了这条路,临走时拉上了你姐!” 她朝着窗外一指,“你到镇上打听打听,你姐和老白以前是怎么对白斌的,白斌后来又是怎么对他们的?他们拉下二百多万的饥荒,也都是白斌还的,还把你姐的两个孩子抚养大,你现在跑过来兴师问罪,还有良心吗?这七年,白斌活得生不如死,你们娘家人在哪呢?怎么不来一个?” “好了,别说了。”白斌上前来,搂住吴小异的肩膀,“舅舅,确实是这样的,这些年,如果不是有小异,十个我都死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要面对现实。” 苏影也说道:“陈总,白家一出事,我就认识白斌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我还给他写过报道,他一步一步走来,比任何人都难!开始去菜市场捡菜叶、卖菜,后来摆地摊、卖鞋垫、送财神,后来又把生意做到了全市十几家影院,现在又把羊绒衫卖到了全国各地,才二十来岁的人,未必不如你这个老总强。” 停顿了一下,见陈子荣没反应,接着说:“陈总,我不怕你恼,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真要是惦记着这个姐姐,就不会今天才来了!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小白和赵小禹身上,他们绝对不是你这种做法。你是小白的舅舅,是赵小禹的大哥,是梅荣集团的老板,是成功人士,但是在为人处事方面,你和他们差得远呢!” 又冲白斌笑道:“小白啊,你得向你那个小舅舅好好学学,他和你一样正直,但不像你这样,老受这些窝囊气,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如果受气了,当天不还回去,晚上就连觉都睡不好。你俩以后合作吧,相互取长补短,肯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的!我看好你们!” 又挥起拳头,在眉目含笑的安于心肩膀上捣了一拳,“讨厌!你看什么?怎么一提赵小禹,你就用这种眼光看我?” 第458章 特殊的约会 陈子荣不知自己是怎么从吴小二烩菜馆出来的,当他的意识恢复时,他已开车走在了返回市区的路上。 目光无意一瞥,看见了放在副驾驶座上的一个蛇皮编织袋。 他停下车,拉开编织袋的拉链,露出一堆红彤彤的钞票,这是原本要给姐姐补偿的一百万元现金。 他打了左转向,打算调头回去,他要向白斌他们证明,他陈子荣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然而,车头稍拐了一下,他又放弃了这个念头,拧正车头,向前驶去了。 既然姐姐已不在,他就没必要让别人知道,他曾借过她的钱。 那笔钱,是他的起点,让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了人生巅峰,但同时也是个污点,永远洗刷不掉,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 但姐姐的突然离世,对他的冲击是前所未有的,他一路走,一路泪流不止,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挥之不去,挥去又来。 短短九公里的路程,于他而言,就是两万五千里长征,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不知什么时候,陈子荣坐在了梅荣集团八层,自己的办公室里。 夕阳的余晖从窗口洒进来,室内是一片寂寞的昏黄。 在此之前,先后有几个下属来汇报工作,有几个客户来联络感情,他囫囵吞枣地听了一通,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他感到了孤独,一如当年守在预制板厂过冬时那般孤独。 公司里的人,全是他的手下,全是一副曲意逢迎的笑脸;他面对政府的领导时,同样是一副曲意逢迎的笑脸;而和同行之间,和合作伙伴之间,全是尔虞我诈。 真情在利益的土壤里,扎不下根,发不了芽,侥幸破土而出,转眼就夭折。 妻子走了,姐姐死了,和他有过一次肌肤之亲的叶春梅进了监狱,三朵梅花,全部凋零谢幕,百花鲜艳,没有一朵是为他盛开的。 不知为什么,小禹也和他有了明显的隔阂,几乎不和他联系。 九妹似乎只追随小禹,自从小禹和他疏远后,九妹连个电话都没给他打过。 世界之大,竟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陈子荣把手机通讯录翻了不知多少遍,那一个个熟悉的姓名,逐渐变得陌生,陌生得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认识这个人。 但他最后还是拨出一个号码。 “赵厂长,您方便吗?” 在所有的联系人当中,陈子荣莫名觉得赵丁旺亲切,像他的父兄。 他最初认为,两人只是合作关系,当他的实力超过赵丁旺时,他以为,赵丁旺会利用他的资源,事实上并没有,赵丁旺仍像父兄一样关心着他,当他需要他的帮助时,他仍然不遗余力,不计回报。 “方便的,子荣,你有什么事?”赵丁旺亲切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 陈子荣真想放声大哭一场,但他没有哭,他没有在赵丁旺面前表现脆弱的理由,似乎除了姐姐,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故作坚强。 “方便的话,我想请您吃个饭。”他说。 “好的,子荣,”赵丁旺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你在黄水县吗?” 陈子荣哑然了,这时他才意识到,赵丁旺在黄水县。 过了好一会儿,陈子荣才说:“没,我忘了您不在定东市了,那就改天吧。” “那这样吧,”赵丁旺说,“我正好要去定东市办点事,差不多一个小时就到了,你不忙的话,就等等我;忙就先忙,忙完了联系我。” “好。” 赵丁旺挂电话的时候,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从窗口退去,办公室里暗了下来。 今天的赵丁旺,比陈子荣的情绪好不到哪去。 事实上,他日日如此,如此颓废,如此消沉,如此心如死灰,如此浑浑噩噩。 不过,当他挂断陈子荣的电话时,心中又亮起一道光,血液中仿佛注入了能量。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像即将去约会的少男一样,对着小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刮了一遍胡子,快步走出办公室。 当他开着车,驶出街道,驶上去往定东市的路时,夜幕降临了。 他虽然不是近视眼,但每到夜间,视力却下降得厉害,他向来秉承着安全第一的原则,喝酒不开车,没睡好不开车,天黑不开车,万不得已要出行时,总要叫个年轻人当司机。 但今天,他毫不犹豫地出发了。 他一路超速行驶,超过一辆又一辆的的车,像个年轻人一样,不停地摇晃着脑袋,观察着左右的后视镜。 第459章 露宿街头 女儿走了,现在赵丁旺唯一的血脉,就是陈子荣,唯一能在他如死水般的心湖里掀起波澜的,也是陈子荣,所以他倍加珍惜。 他一个花甲老人,硬是把车开出了二十岁年轻人的节奏,这是一个老父亲的潜能力。 他想时刻陪伴在陈子荣左右,然而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和理由,尤其是当陈子荣的事业做得比他大以后,他由一个关怀备至的父亲,逐渐转变成一个唯唯诺诺的父亲,生怕惹陈子荣嫌弃。 做为一个父亲,他是卑微的;做为一个心中有愧且没有名分的父亲,他的卑微,无人能体会。 所以,当陈子荣要约他吃饭时,他竟有些受宠若惊。 他几次想挑明两人的关系,但到底没敢,当年的抛弃,成了他们父子之间不可逾越的红线。 陈子荣没经历过那个身不由己的年代,自然不会理解他当年的身不由己。 现在他们还能以朋友或者合作伙伴的关系和平共处,一旦挑明,可能就要彻底失去。 赵丁旺不敢冒这个险。 老眼昏花、行动迟缓的赵丁旺,只用了五十分钟,就开车走完了一百多公里的路。 一进定东市区,他就给陈子荣打了电话。 当晚,赵丁旺就住在定东市。 他喝了很多酒,醉得东倒西歪,但他比陈子荣清醒得多。 陈子荣已酩酊大醉,满口胡言乱语,顿足捶胸,指天骂地。 他只骂一个人,就是他的生父李存思。 今晚,当年那个热血澎湃的知识青年,获得了无数光荣称号,诸如王八蛋、灰个泡、牲口、流氓、懦夫…… 陈子荣就像一本《骂人词典》一样,在疯狂地输出。 他每骂一句,还要问赵丁旺一句,赵丁旺每每点头附和。 “赵总,你说他是不是王八蛋?” “是,他是王八蛋,前无古人的王八蛋!” “赵总,你说他是不是灰个泡?” “是,他是灰个泡,后无来者的灰个泡!” …… 陈子荣骂得涕泪交加,赵丁旺的眼泪却不敢往外流,只能咽回肚子里。 赵丁旺的悲痛,一点也不比陈子荣轻,甚至更重,更深。 陈子荣说了两件事情,令他震惊又崩溃。 一件是,丁俊仙当年生了一对龙凤胎,他还有一个女儿。 一件是,这个女儿已于一年前离世。 两个女儿,竟是在同一年离世的。 心中的自责与悔恨,让他痛不欲生。 但他还必须装出局外人的样子,因为他要安慰和照顾唯一的儿子陈子荣。 在一个老父亲的认知里,自己身上有再多的伤,心中有再多的痛,都不及亲生骨肉的伤与痛之万一。 夜深了,赵丁旺打车把陈子荣送回家,自己游荡在定东市冷清的街道上。 这座人均gdp全国第一的城市,竖着“立马滚蛋”旅游城市雕塑的城市,堪比香港的城市,号称最宜居的城市,一到夜间,街上就空旷无人了。 十点以前,一部分人在家里享受着家庭之爱,一部分在酒店里享受着交友之欢;十点以后,酒店里的人也都回家了,整个城市就像是死去了一般。 这也是外地人只愿意来这里挣钱,而不愿意在这里定居的主要原因。 初夏的夜间,空气微凉,赵丁旺的心中,却酝酿着一团烈火,烧得他神志不清。 酒劲涌上来,催化了悲伤,赵丁旺蹲在街边的一个树坑旁,哇哇地吐,哇哇地哭,嗷嗷地嚎叫,啪啪地扇着自己耳光。 那天晚上,赵丁旺露宿街头。 那天晚上,住在附近的居民,被一阵鬼哭狼嚎的恐怖的喊声惊醒。 “赵丁旺,你个王八蛋啊!” 啪—— “赵丁旺,你个灰个泡啊!” 啪啪—— “赵丁旺,你个牲口啊!” 啪啪啪—— “赵丁旺,你个流氓啊!” 啪啪啪啪—— “赵丁旺,你个懦夫啊!” 啪啪啪啪啪—— “报应啊报应,啪啪……” 早起的环卫工人踢碎了夜色,也踢醒了赵丁旺的梦。 梦里的赵丁旺正在逃亡,像只失群的孤雁,迷路的野兽,在寒冷的荒郊野外拼命地奔跑,一群面目不清的人,举着刀叉,跳着野人舞,大喊着:“抓刺客!” 醒来的赵丁旺筋疲力竭,挣扎着爬起来,投给环卫工人一个歉意的眼神,踉踉跄跄离去,听到环卫工人在后面大骂:“他妈的,吐下这么多,呕——” 赵丁旺加快了脚步,他怕环卫工人追上来让他清理那团秽物,然而他的脚步轻飘飘的,每一步都踏不到实处,几次险些摔倒。 他回头望望,发现环卫工人并没有追他的意思,这才放慢了脚步。 然而又头重脚轻,浑身酸软无力,眼前黑一下,明一下,不时闪过几颗小星星;喉咙干涩疼痛,鼻孔堵塞,脊背发凉,想必是感冒了。 一辆出租车在身后鸣笛,赵丁旺招了招手,出租车停下了,他坐到后面去,报了昨晚喝酒的地址,他的车还在那里放着呢。 出租车司机回头打量了一下他,拱了拱鼻子:“这敢情是喝了一夜啊,这么大的酒气!” 赵丁旺尴尬地笑笑,没说话。 出租车起步了,司机将前后四个车窗都放了下来,冷风呼呼地灌进车厢里来,赵丁旺冷得更厉害了,浑身打着哆嗦。 他想提醒一下司机关窗,嘴唇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话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胆怯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很多人不再尊敬他了。 曾经,即使是不知道他身份的陌生人,也会被他的强大气场所震住,在他面前,毕恭毕敬,不敢高声语。 现在,他的身份没变,人们却对他转变了态度。 也许,是岁月剥夺了他的锐气,灾难磨灭了他的斗志,他的头顶不再有耀眼的光环,已经退化成一个不起眼的普通人了。 老了,猫老不逼鼠了。赵丁旺悲哀地想。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在调侃着赵丁旺:“你这是喝了一夜酒,还是打了一夜伙计?是不是人家老公回来了,你跳窗逃出来的,咋这以狼狈?” “打伙计”是方言,意即找情人。 赵丁旺有点生气,想发火,却发不出来,只学着孔乙己的腔调说了一句:“不要取笑。” “哈哈。”司机以为自己说中了,放肆地大笑起来,“怕什么?这年头,谁还没有三五个伙计?男人没细细,活得没意义;女人没把子,活得像傻子!你今年多大了?有七十没?还能红火动吗?” “细细”和“把子”,也是方言,意思类同于“伙计”。 赵丁旺想骂人了,但他使出浑身力气,只说出三个字:“去医院……” 第460章 领养 赵丁旺住了两天院,倒是没查出什么大病,就是普通的感冒,这和他长期以来良好的健康管理不无关系。 打了几瓶吊针,他就出院了。 但他明显感到自己的体力、脑力、精力大不如从前了,身体很虚,走路快一点,就会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他去那晚喝酒的地方找到车,开着车去了沈甸镇的吴小二烩菜馆。 那晚,陈子荣告诉他,吴小二烩菜馆的女老板吴小异,是他的外甥白斌的妻子。 细究起来,白斌和吴小异应该叫赵丁旺姥爷,但赵丁旺没有和他们挑明这层关系。 他只是向吴小异说,他想买几件羊绒衫,吴小异把他领上了三楼。 当时三楼只有白斌一个人在,白斌说,他开的是网店,没有实体店,所以建议赵丁旺尽量从网上下单,网上的品种更多。 赵丁旺说,他先看看,看好了,再让家人从网上下单,他不会操作电脑。 他一边挑选着羊绒衫,一边注视着墙壁上的四幅画。 基本没怎么辨认,也没询问白斌,他就确认第三幅照片是他的女儿陈丽梅,她太像丁俊仙了,简直就是丁俊仙年轻时的翻版,也有点筱雨和慧慧的神韵。 趁白斌不注意时,他偷偷地拿出手机,对着那幅照片,拍了一张照片。 这是女儿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证据了。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四个人是谁?” 白斌看向那四幅照片,叹了口气,说:“我爸,我妈,我的继母,还有我姐。” 赵丁旺强作平静的哦了一声:“他们年龄都不大吧?” “我爸五十三,我继母四十一,我妈和我姐,都不到三十。” “他们——葬在哪了?” “福园公墓。” 赵丁旺感到喉头发紧,再没说什么,随便拿了一件羊绒衫,付了账,就匆匆离去了。 福园公墓,和城市的小区一样,那些整齐划一的墓碑,就仿佛是一幢幢楼房。 赵丁旺跪在地上,抱着一块墓碑,涕泪横流,嘴张开,却发不出声音来,双手颤抖地抚摸着墓碑上的照片,和那些文字的线条。 这是他和女儿的第一次亲近,却是天人永隔。 一阵旋风起,顺着墓碑之间的过道游走,最后裹挟着一团尘雾,直冲天际。 二十九岁的陈慧越发迷人了,分明是个少女,却有了少妇的神韵,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温柔又不失威严,尤其是那傲人的身材,令众多男士想入非非。 但人们只是想想,却不敢靠近。 陈慧现在是集团副总,和她平级的人没有几个,且都是四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了。 年轻一代,全是她的下属,自知配不上。 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逆流而上,想赢得陈慧的芳心,但稍一接近,便被她强大的气场压得自惭形秽起来,然后诺诺而退。 陈慧就像观音菩萨一样,远观温柔可亲,平易近人,靠近了,却是法相庄严,让人望而生畏,不敢亵渎。 她随便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分明十分友好,却暗藏杀机,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尤其是去外地学习了半年回来,她简直脱胎换骨了,有着年轻人的锐气和霸气,也有着中年人的深沉和稳重,同时兼备老年人的淡然和睿智,有时一丝不苟,毫利必争;有时却超然物外,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 年轻男子们不禁感叹:“真是个奇女子啊,如果她肯嫁给我,让我少活十年都愿意!” 有的则说:“我可不敢娶她,在公司给她当牛做马,回了家还得给她当牛做马!” 陈慧是公司里的热点人物,男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少有绯闻,一是人们不敢乱传,二是她洁身自好,没有一个异性和她走得太近。 有的人猜测,她可能是同性恋者。 有的人猜测,她可能是不婚主义者。 也有人把她当成了“大龄剩女”的典型,高不成,低不就,比她差的,她看不上;比她强的,她攀不上,一来二去,就剩下了。 陈慧在怀孕接近五个月的时候,才开始显怀,赵丁旺把她派到外地学习了半年。 她生完孩子,养好身体,就回公司上班了。 在此期间,她报了一个mba的培训班,学习了大量管理方面的知识,一方面是为了胎教,另一方面是为了应付这次“学习”任务,直到临产前才中断了学习。 她回公司后,赵丁旺组织了一次大型讲座,由陈慧主讲,公司中层以上干部全部参加,以使这次“学习”有的放矢,不流于形式。 又在赵丁旺的安排下,陈慧将孩子送进了孤儿院。 其后赵丁旺在全公司范围内发出了倡议,号召适龄男女去孤儿院领养孩子,给国家减负。 他先后开了两次会,一次是动员大会,一次是验收大会。 所谓验收大会,就是询问一下,在此期间,有没有人去领养孩子。 赵丁旺在会上说了很多话,说起了自己的家事,说起了自己得了重病,还要拼命生孩子的妻子,说起了自己为了保护孩子,英年早逝的女儿,说得声泪俱下,感人肺腑。 他最后总结说:“每个孩子都来之不易,都应该享受到父母的爱。” 在他讲话的时候,与会人员都低头不语,谁也不愿意当这个好人,生孩子这事,没人喜欢坐享其成,都想自力更生,都希望别人做出牺牲,好歹过了赵丁旺这一关。 老家伙失去了女儿,却让众人普施大爱,你自己咋不领养呢? 正当大家为难之际,陈慧站起来表态:“我带个头,我去领养一个!” 赵丁旺愣了一会儿,说:“你不合适吧,你还没成家。” 陈慧说:“没人规定,没成家不能领养孩子,成过家的,都想自己生。赵厂长,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也很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大家都有难处,你也理解一下他们。” 与会人员齐松了一口气,慧慧啊,你就是我们的亲娘啊! 又有点惋惜,这么好的姑娘,还没做新娘,就要当妈妈了。 第461章 赵小鱼 啪啪啪,有人带头鼓起了掌。 接着,掌声四起,经久不息。 等到掌声停下,赵丁旺欣慰又动情地说道:“这个孩子,不仅是慧慧的孩子,还是我们酒业集团的孩子,我决定,这个孩子从小学到大学的费用,酒业集团全包,他成年以后,如果有意加入我们酒业集团,我们热烈欢迎。而且,从现在开始,酒业集团成立一个爱心基金会,如果公司里还有人愿意收养孤儿,享受同等待遇。这个工作,由——” 他的目光扫了一遍下面,“由综合办具体负责,基金会不必留存资金,实报实销就行,把这个决定形成文件发下去,宣讲到位。” “好的,赵厂长。”综合办的刘主任赶忙翻开笔记本,把这一任务记下来。 掌声再度响起。 没人怀疑赵丁旺的诚意,陈慧也不怀疑,因为赵丁旺的这个决定,不是“剧本”设定的内容,是他临时给自己加的戏。 其实在前一刻,赵丁旺讲到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时,陈慧就看出,他已不再是单纯地为自己解决问题了,而是真心地想通过这种方式,弥补对女儿缺失的爱。 望着这个日渐衰老的老人,陈慧心中一阵怜惜,是纯粹的晚辈对长辈的怜惜,是一个女儿对父亲的怜惜,是善良之心对一颗慈悲之心的怜惜。 赵丁旺、九哥、筱雨、母亲、大哥,这些人和陈慧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爱情,亲情,友情杂糅其中,此时此刻的陈慧,也许最能体会赵丁旺的心境。 陈慧一时心潮澎湃,也给自己加了戏:“赵厂长,筱雨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九哥的未婚妻,所以,我想让这个孩子跟着他们姓,和他们叫一样的名字,就叫——赵小鱼吧,小鱼儿的鱼,嗯,小名就叫小鱼儿,这个名字,男女都适合,海阔凭鱼跃,希望他将来也像筱雨一样追求自由。” “好,好!”赵丁旺眼中闪着亮光。 “赵厂长,”陈慧又说,“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想让您给孩子当姥爷。” “好,好!”赵丁旺的声音明显有点哽咽,“我不嫌弃,不嫌弃……” 掌声又一次响起。 但这时大家有点恨陈慧了,尤其是和她同级别的几个副总,这丫头不愧是鬼子赵的亲妹妹,果然谋得深,先是响应赵丁旺的号召,不惜以未婚的身份领养孩子,接着又让赵丁旺给孩子当姥爷,一来二去,兄妹俩都和赵丁旺攀上的亲戚。 晚年痛失独生爱女的赵丁旺,必然非常看重这份亲情,以后酒业集团,就是这对人精兄妹的天下了。 高,实在是高,不服不行! 于是,在新成立的爱心基金会的见证下,陈慧从定东市儿童福利院领养了一个刚满周岁的男孩,取名赵小鱼。 因为这是基金会的第一次帮扶,又是集团董事长的干外孙,善于见风使舵的刘主任,又破例给陈慧申请了一笔育儿基金,赵丁旺自然欣然同意。 原本就是焦点的陈慧,再次成为焦点,不过关于她的舆论,却呈现出两极分化。 有的人认为,陈慧就是心地善良,她以前从人贩子手中解救孩子就是佐证。 有的人则认为,陈慧此举,完全是为了投赵丁旺所好,以便将来成为酒业集团的继承人。 因为戏做得足,倒是没人怀疑过赵小鱼的来历。 陈慧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她,她现在开心得不得了,她的儿子可亲可爱,意外之喜是,儿子竟然顺理成章地姓了赵。 她常常侧躺在儿子身旁,一手支着头,一手点着儿子的脸蛋,亲昵地说:“小鱼儿,快长大,长大了在水中游,去农村的大渠里游,羞,羞,光不溜溜,看我拿土坷垃打你的……” 那套三居室的平房正好房租到期,陈慧没有续租,带着儿子搬进了赵小禹买的那套180平米的楼房,雇了一个保姆。 赵丁旺越来越老了,简直有点老态龙钟了。 他常常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有时下班都忘了回家,甚至有点老年痴呆的症状了,不喜欢被人打扰,下属来请示工作,他往往听上几句,就说:“你们先商量出个方案来,完了我拍板。” 终于有一天,赵丁旺把陈慧叫到办公室,对她说:“我准备退居二线了,由你来主持工作。” 这一刻,陈慧既欣喜且难过,又有点诚惶诚恐。 赵丁旺现在的状态,确实不太适宜继续主持工作了,自己辛辛苦苦打拼了这么多年,终于攀到了酒业集团的最高位置。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会不会辜负领导的期望,是带着集团全体员工高歌猛进,还是在残酷的明争暗斗中被挫骨扬灰,一切皆有可能。 但她不能退缩,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小鱼儿打出一片天地来。 女子柔弱,为母则刚,况且她从来就不是个软蛋。 赵丁旺问陈慧有什么新的设想,陈慧说:“现在全民都在搞房地产,羊绒集团在搞,煤炭集团在搞,一些小老板也抱团一起搞,我们也要顺势而为,我们虽然也成立了房地产公司,但自从我九哥走后,就基本没什么发展了,我想把主力放在房地产上面,胆子大一点,步子快一点。现在房地产最挣钱,夸张点说,我们卖酒,挣的钱用兜子装,用手点;人家卖房子,挣的钱用麻袋装,用火车皮拉,用尺子量,用秤称,我们不能错过这波财富,大浪淘沙,我们要做沙中金。” 赵丁旺思索了一会儿,说:“咱们没那么大的财力吧?” 陈慧早已胸有成竹:“现在稍微大一点的公司都有自己的小额金融公司,个人也在搞金融生意,定东市不缺钱,缺的是胆量。我们也不妨成立一个小额金融公司,为我们筹措资金。我觉得,一个成功的企业,根本不在于有多少钱,而在于能调动起多大的资金流。” “好。”赵丁旺点点头,“你看着办吧。” 陈慧犹豫了一会儿,又说:“咱们是不是该和我大哥算算账了,他还欠着咱们不少钱呢,梅荣集团的实力,已经远远超过我们了。” 赵丁旺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事,你别管了。” 第462章 打击 赵丁旺为了支持陈子荣的事业,也是煞费苦心。 当初陈子荣成立第一家搅拌站时,赵丁旺除了帮助他向银行贷了款,还以公司对公司的形式,向他借了钱。 那时赵丁旺就预料到,开个商混站必然能挣大钱。 事实上,那时他已经开始筹划建设搅拌站的事了,正准备把上大学的赵小禹召回来,这时他遇见了陈子荣,就建议陈子荣开个搅拌站,并予以全力帮助。 其后,陈子荣不停地扩张,资金常常入不敷出,也全是赵丁旺在帮他想办法。 可以说,赵丁旺一直把陈子荣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办,哦不,比自己的事都上心。 陈慧本不想破坏人家父子间的感情,但她从公司账上看到一组触目惊心的数据,所谓的酒业集团,账上余额仅有三百来万,尚有不少欠款,而梅荣集团却欠着酒业集团近两千万。 这笔钱对于财大气粗的梅荣集团可能不值一提,而对于以生产制造为主的酒业集团来说,却举足轻重。 正是因为少了这笔钱,这两年的酒业集团始终裹足不前,甚至开始走下坡路。 原先的赵丁旺,因为有那几个老顽固掣肘,做事小心谨慎,后来在九哥的帮助下,逐渐集权于一身,他就变得独断专行起来。 不得不承认,集权有好处,至少在前几年,英明神武的赵丁旺,对酒厂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硬件和软件全面换血,全厂上下呈现出一片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大好势头。 其后将酒厂、喝点公司、老酒公司、包装公司合并成为酒业集团,又成立了房地产公司,紧随时代的步伐,稳健而快速地向前迈进,前途一片光明。 那帮老顽固彻底失去了依靠,一个个地沦落成为普通的打工人,对赵丁旺的任何决策都不再干涉。 自从筱雨去世,九哥辞职后,赵丁旺日渐消沉,对公司疏于管理,而那帮老顽固早已养成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混日子作风,只为己利,各自为战,根本不管公司的死活,长此以往,公司将不公司了。 陈慧觉得,她既然临危受命,就不能任其发展下去。 目前来说,收回梅荣集团这笔欠款,是公司的当务之急。 有了这笔钱,以后的路就好走多了。 然而,陈慧显然低估了赵丁旺的舐犊之情,他并不打算收回这笔钱。 赵丁旺召开了一次高层会议,公布了陈慧主持工作的决定后,就去了定东市,去了梅荣集团。 他当然不是去要钱的,子荣刚失去至亲的姐姐,他怎么忍心向他要钱呢? 赵丁旺把车停在梅荣集团的办公楼下,给陈子荣打了个电话,确认陈子荣正在办公室,就进去了。 在乘坐电梯时,赵丁旺再次被两个陌生人打击到了。 那是两个中年男人,他们相互认识,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事。 他们是和赵丁旺一起走进电梯的。 赵丁旺站在电梯门口,按了个“8”。 那两个中年男人站在里面,其中一个喊了赵丁旺一声:“哎,老头儿,帮忙按个6,谢谢!” 这是赵丁旺首次获得“老头儿”这一殊荣。 他神经质地打量了一下自己,虽然不是西装革履,却也是价值不菲的高档货,他们是如何把堂堂黄水酒业集团的董事长,认成一个普通的老头儿的。 他有点生气,这也太不懂礼貌了吧,你哪怕叫一声大爷呢。 那个中年男人等不上赵丁旺按电梯,就自己过来按了,按的时候,看了赵丁旺一眼,然后继续和他的同伴聊天。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赵丁旺从那人刚才看自己的眼神中,看出了嫌弃。 赵丁旺就更生气了,就算梅荣集团牛逼,你也不过是个打工人,有什么资格趾高气昂? 他转过头去,然而却本能地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说:“哦,我没听见。” 说是本能,其实也不全是本能,他想到,这是梅荣集团,他不能和这里的任何人发生不愉快,哪怕是保洁阿姨,免得闹出事来,让陈子荣难做,说不定这个不懂礼貌的人,是陈子荣的得力干将呢。 上了八楼,走到陈子荣的办公室门口,赵丁旺整肃了一下衣装,挺挺胸脯,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门,得到“进来”的许可后,他又小心翼翼地推门而进。 “噢,老赵你来了!”陈子荣正在和几个人谈事情,指指对面墙下的沙发,“你先坐下等一会儿。” 然后向那几个人介绍了一下:“黄水酒业集团的董事长,老赵,赵总。” 那几个人向赵丁旺行了一个三秒钟的注目礼,问候了一声“赵总”,然后继续谈事情。 赵丁旺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像被挤出人群的孤独的流浪者。 但赵丁旺此刻一点也不孤独,或者说,他无暇去感知自己孤不孤独,他现在的注意力全在陈子荣身上。 那晚那顿大酒,赵丁旺喝得住了两天院,陈子荣比他喝得多,他一直在他担心着他,担心着他的身体,也担心着他的心情。 现在看来,陈子荣的身体和心情似乎都不错,他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地侃侃而谈,说话中气充沛,声若洪钟,不时发出阵阵爽朗的笑声。 赵丁旺的心里,也欣慰地笑了。 不过他略感不舒服,因为陈子荣今天第一次叫他“老赵”,他以前总是叫他赵厂长的。 赵丁旺现在的身份是董事长,但只有少数不熟悉他的人才会叫他“赵董事长”,熟悉他的人都沿用着最早的称呼,即赵厂长。 他喜欢这个称呼,他总觉得,所谓的“总”和“董事长”华而不实。 他们终于谈完了事情,那几个人告辞离开。 陈子荣过来,坐在赵丁旺的一旁,给他递了一支烟,问道:“赵厂长,找我有事吗?” 他对赵丁旺又恢复了“赵厂长”的称呼。 赵丁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来是想见见两个亲外孙,女儿陈丽梅的一对儿女。 第463章 姥爷 那晚两人喝酒,陈子荣说到了他姐陈丽梅留下一对儿女,一个在市一中上高中,叫白真;一个在沈甸中学上初中,叫白双。 但赵丁旺很为难。 陈子荣恨着李存思,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所以赵丁旺不能变回李存思,否则就可能父子反目成仇。 不变回李存思,他就不能公开和两个外孙相认。 老天又给他出了一道选择题,要么选儿子,要么选两个外孙,二者不能兼得。 思前想后,赵丁旺只能以陈子荣朋友的身份接近两个外孙,当然前提是,陈子荣愿意把他当成真正的朋友,并且愿意把他带入自己的生活中。 赵丁旺抽了两口烟,说:“我也没什么事,路过这里,上来找你聊会儿。” 于是乱七八糟地聊了一会儿后,赵丁旺把话题引到正题上来。 “那天你喝多了,没什么事吧?” “能有什么事?”陈子荣不自然地笑笑,“醉一场,也就过去了,生活还得继续。” “那就好。”赵丁旺点点头,“我回去输了两天液,到底是老了,不比你们年轻人了。” 顿了顿,话锋一转:“那天,你说,你姐有两个孩子,你见过他们吗?” 陈子荣沉默了半晌,连续几口把烟抽完,掐灭了烟蒂,微微摇了摇头。 赵丁旺拍拍陈子荣的肩膀:“去看看他们吧,是灰比土热,是血比水稠,今天是周六,两孩子应该都在家,你要是去的话,我正好没事,陪你一起去。我也失去了女儿,最能理解你的心情。” 陈子荣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旋即恢复平静,还是摇了摇头:“暂时还是不去了吧,我也不想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有姐姐才有外甥,姐姐没了,外甥认不认,也无关紧要,没在一起相处过,也谈不上感情。” “还是去看看吧,尽尽人情,免得以后后悔。以前筱雨在的时候,我从来没考虑过她的感受,从来没觉得她有多重要,现在她不在了,我真是后悔死了,如果她能活过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一切都听她的。家大业大,没有亲人,最后都是一场空。” 赵丁旺说着,眼圈不由红了。 “子荣,咱俩相处也有几年了,说句良心话,我一直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来对待。别的事情,你有主见,这件事,我还是希望你能听听我的建议,毕竟我是过来人,也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 陈子荣又点起一支烟,只抽烟,不说话。 赵丁旺便改变了策略:“前段时间,我去过一趟沈甸镇,哦,我是路过那里的,也去了吴小二烩菜馆,听说他们还开了一家网店,羊绒衫卖得很火,所以想跟他们取取经,也想把我们的酒放到网上卖。” “赵厂长,你是想让我介绍你和我姐的继子认识吗?”陈子荣终于开口了。 赵丁旺点点头:“有这个想法,据说网络销售将会成为未来的趋势,我们也想抢占先机,只是两眼一摸黑,什么都不懂。” “大可不必!”陈子荣摆摆手,“他们小打小闹,就是一家小店而已,你跟他们能学到什么?赵厂长,你如果真的想开网店,就聘用专业人才来干这事。” 赵丁旺尴尬地笑笑:“就近嘛,主要是我也不确定开不开,想先了解了解再说。” “好吧,那我带你去。”陈子荣虽不情愿,但还是站起了身,“那现在走?” “好,现在走。” 两人下了楼,陈子荣说:“开我的车走吧。” 赵丁旺便从自己的车里,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提出来,放到陈子荣的凌志570的后座上。 陈子荣说:“赵厂长,你不用对他们这么客气,几个小市民而已。” 赵丁旺说:“空手不求人,还是带点东西比较合适。” 两人很快去了沈甸镇,凌志570停在吴小二烩菜馆的门前。 今天算是来对了时候。 白斌和吴小异都在,陈丽梅的两个孩子,白真和白双也都在,大家聚在一楼的饭厅里闲聊。 虽然还没到饭点,还没有顾客,但店里却是闹哄哄的。 吴小异和白真叽叽喳喳地打闹,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 白真十七岁,因为学校强制要求,留着短发,看上去要比吴小异瘦小一些,得了陈丽梅的基因,已显现出一个美女的潜质来。 十五岁的白双却有点少年老成,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抱肩,冷眼旁观着两个女子打闹,时而撇撇嘴,嘟囔一句:“你们幼稚死了!” 双手拎着四个礼盒的赵丁旺,和两手空空的陈子荣,走进店来,众人一齐把目光投到两人身上。 白斌认出了陈子荣,惊喜地问候了一声:“是舅舅来了!” 吴小异似有不悦,满脸的笑容立马收住。 陈子荣指了指赵丁旺,向白斌介绍道:“这是黄水县酒业集团的赵总,来向你请教怎么开网店的。” 赵丁旺把四个礼盒放在一张桌子上,和白斌握了握手:“虚心学习,希望小白不吝赐教!” 白斌却愣住了,问道:“赵总,你是不是来这里买过羊绒衫?” “是,最后没买。”赵丁旺爽朗地一笑,“其实吧,是想偷艺来着,呵呵,最后觉得,还是光明正大比较好,打听到陈总是你的舅舅,我就让他引荐一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白真和白双,虽然没人介绍,他已料到,这两个孩子大概率就是女儿的两个孩子,他的亲外孙。 白斌仍在愣着,和同是发着愣的吴小异对视了一眼,然后说:“赵总,请问——您是赵筱雨老师的爸爸吗?” “你认识筱雨?”这回轮到赵丁旺发愣了。 “我不认识赵老师,但看过她的报道。”白斌激动地说,“没想到,咱们还有这层关系。” “这——”赵丁旺一头雾水,“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白斌说:“我小舅舅是赵老师的未婚夫,你是赵老师的爸爸,那你——也算是我姥爷吧!” 赵丁旺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陈子荣和赵小禹是兄弟,既然陈子荣是白斌的舅舅,那么,赵小禹自然也是白斌的舅舅。 只是他奇怪:“你见过你小舅?” 白斌和吴小异便将那日赵小禹抱着骨灰盒来吃饭的情形讲了一遍,赵丁旺听完,已是老泪纵横,感叹道:“都快过去两年了,没想到这孩子还是走不出来,他过去可是人见人愁的鬼子赵啊……” 缘分真奇妙啊,因为大女儿陈丽梅的关系,赵丁旺原本就该是白家兄弟姐妹的姥爷,却不敢相认,没想到最后却因为小女儿筱雨的关系,他成了他们的姥爷。 第464章 两个红包 白斌把白真和白双招呼过来,向他们介绍赵丁旺:“你俩不是一直崇拜赵老师吗?这就是赵老师的爸爸,也是——咱们的姥爷。” 定东市和黄水县的学生,几乎没有不崇拜赵筱雨的,毕竟赵筱雨是为了保护学生牺牲的。 各大学校都组织了相关的纪念活动,正是崇拜英雄的年纪,孩子们哭得感天动地。 想必在此之前,白斌向弟弟妹妹讲过赵筱雨和他们的关系,俩孩子略一迟疑,便羞涩地叫了一声:“姥爷!” 白斌笑问赵丁旺:“赵总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怎么会介意?”赵丁旺颤抖的手从包里掏出两个红包,一手一个,递给白真和白双,“来,孩子,拿着,这是姥爷的一点心意。” 红包是他事先准备好的,原先还担心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送给孩子,没想到这么顺利地认了亲,尽管此亲非彼亲。 对于赵丁旺来说,认不认亲已无所谓,只要他能经常见到孩子,能亲近他们,就是最大的奢望了。 “赵总,”白斌却没有叫赵丁旺姥爷,毕竟小舅和小妗尚未正式成婚,他推开赵丁旺的手,“你不用这样,以他们的年龄,就算你是个陌生人,也应该尊称一声姥爷或爷爷的。” “拿着,一定要拿着,”赵丁旺把白斌的手推开,眼中闪着泪花,“一定要拿着……” 一声“姥爷”,让他激动得不知所措,想说的话,他不能说;客套的话,此时此刻,他又说不出来。 他几乎丧失了语言能力,翻来覆去就是一句“一定要拿着”。 他这样,白斌也有点不知所措了。 他看到那红包很厚,里面的钱应该不少。 吴小异说:“那就拿着吧,礼尚往来嘛,完了给他们带几件羊绒衫。” 白斌便不再说什么了。 “对对,就是这个话,礼尚往来!”赵丁旺继续把红包往白真和白双手里塞。 俩孩子往后退了退,求助地望向白斌。 白斌点点头:“那就收下吧。” 两人这才接过红包,说了声:“谢谢姥爷!” 趁着大伙聊天,俩孩子上了二楼,将红包里的钱掏出来数了数,每个五千元。 两人顿时愣住了,他们还从未收到过这么大的红包。 白双向白真伸出一只手。 “干嘛?”白真问。 “给我!” “凭什么啊?”白真迅速把钱塞进红包,背到了身后,“你又不是没有!” “我又不要,都给二哥吧。”白双说,“没听见二嫂说,要给人家送羊绒衫吗?这钱是拿羊绒衫换来的,不是刮风刮来的,羊绒衫是花钱买的。快点!” 白真扭扭嘴,翻翻白眼,拿起红包,在弟弟的额头上狠狠地抽了两下,骂了句“小马屁精”,下楼去了。 渐近中午,饭店里陆续有客人来,大多是来吃十块钱不限量的烩菜的。 白斌要留下赵丁旺和陈子荣吃饭,赵丁旺爽快地答应了,只是陈子荣似乎有点不情愿,没表态,但也没提出要走。 二楼有七八个包厢,白斌选了最豪华的一个包厢,吴小异吩咐厨房做了七八道菜。 喝的是黄水老酒。 赵丁旺问白斌:“这酒卖得怎么样?” 白斌说:“非常好,适合我们饭店的顾客,差不多有三分之二的顾客喝它,价格亲民,质量也不错。” 赵丁旺不由伤感起来,他忽然有点想念赵小禹了。 十一年前,那个毛头小子跑到酒厂,凭一人之力,让喝点小酒上了市,并且打出了知名度;又是凭一人之力,让黄水老酒也上了市。 尤其是黄水老酒上市时,赵丁旺不出钱,那小子凭着“坑蒙拐骗”的本领,筹到了一笔又一笔的资金。 可以说,酒业集团能有今天,赵小禹功不可没。 谁能想到,往日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子,突然之间消沉到一蹶不振。 回想起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时而针锋相对,时而又惺惺相惜,时敌时友,真是恍若隔世。 赵丁旺自觉眼光独到,不会看错人,是的,他没有看错赵小禹,但还是没有看透他,他对他的了解,还是过于片面和肤浅了。 梅荣集团的董事长陈子荣,却喝不下廉价的黄水老酒,正式的场合,茅台五粮液是他的标配,他的凌志570的后备箱里,常常放着各种好酒。 这时他想下去拿一瓶上来,又怕驳了赵丁旺的面子,毕竟这种劣质酒是赵丁旺的公司生产的。 但他是坚决不喝这种酒的,在他以为,喝这种酒无疑是饮鸩止渴。 他便说:“我这几天肠胃不舒服,就不喝了,回时也好开车。” 赵丁旺也没勉强他。 赵丁旺向白斌请教了开网店的一些事,白斌也毫不保留地讲了自己的经验。 赵丁旺却听得不认真,左耳进,右耳出,他的注意力全在白真和白双身上。 他从白真身上看到了女儿陈丽梅的影子,又在白双身上看到了儿子陈子荣的影子,一时神迷,便脱口而出一句话:“养儿像外舅,真是的。” 吴小异附和道:“嗯,养女像家姑!” 赵丁旺又不由伤感起来。 筱雨本是白真和白双的亲姨姨,现在却只能给他们当小妗,家人成了外戚。 确实,白真像极了筱雨,不仅外表像,举止投足更像,吃饭时总是抠抠搜搜,东张西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身体左摇右晃,仿佛椅子上有钉子。 赵丁旺时不时地问白真和白双一些学校里的事,问白真的学习怎么样时,白真羞羞答答地说了一句:“不怎么样,勉勉强强。” 然后她更心不在焉了,似乎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说。 还是她弟弟白双最了解她,盯住她看了一会儿,说:“别扭了,你不就是等着别人夸你吗?好,我来夸你!” 转向赵丁旺,“姥爷,她中考时考了个全省状元,现在在市一中的‘清北班’呢,按照现在的名次,铁定上清华北大,她不好意思自己说,但又怕人不知道,她就喜欢被人夸。” “好,好,真好!”赵丁旺欣慰地说,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当年筱雨又何尝不想让他夸,她篮球打得好,跑步跑得快,口哨吹得好,摩托车骑得好,可是自己却从没有夸过她一句,甚至还说她不务正业。 白真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抽出一张纸巾,揉成团,向白双砸去:“谁用你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白斌笑道:“双双,你夸她就夸她,别揭她的短。” 众人大笑。 “好热闹啊,来客了吗?”包厢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黑脸的中年男人,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第465章 周若敏 白斌介绍,来人名叫郑建强,是他姐白文的丈夫,但他却不叫郑建强姐夫,而是叫郑哥,只因他和郑建强认识得早,且交情颇深,叫惯了郑哥,后来也没改口。 郑建强早些年养着一台铲车,连人带车在工地上干活,去年又买了三台机械,雇了司机,也都在工地上干活。 那个小女孩是白文的孩子,名叫郑小异,已经六周岁了。 白文去世后,郑小异基本由白斌和吴小异带着,今天郑建强有空,便带她去游乐场玩了一回。 白斌没说的是,郑建强并不是郑小异的亲生父亲,白文嫁给郑建强时,郑小异已经一周岁了。 白文是未婚先孕。 至于郑小异的亲生父亲是谁,白文和他的前男友米乐平有过争论,白文一口咬定是米乐平,但米乐平细算了日子,表示怀疑,所以一直没回来认这个孩子。 (这一情节,详见作者的另一本书:《债》,有人猜测,这孩子应该是金海的,作者也不知道,反正不是作者的。) 郑小异很调皮,不是一般的调皮,手脚一刻也不停,不是翻腾桌上的东西,就是满地跑,时而跑出包厢,时而又跑回来,包厢的门开开合合,扇得桌上的纸巾乱飞,惹得白斌不住地喝斥,若得陈子荣一脸的嫌弃。 白真按住郑小异,伸出巴掌打她的屁股,毫无效果,她不哭反笑,前一刻求饶,下一刻又开始跳。 白斌无奈地说:“这孩子我是管不了了,快送人吧。” 赵丁旺说:“跳点好,跳点聪明。” 白斌苦笑:“她哪聪明啊?上了三年幼儿园,光玩不认字,秋天就要上小学了,我真担心学校不要她。” 郑建强很健谈,很善于社交,也很懂酒场上的那一套,虽然他是后来的,但很快喧宾夺主,夺了白斌的“权”,和赵丁旺、陈子荣热烈地交谈起来。 只是陈子荣似乎不爱说话,总是问一句说一句,而且言辞之间颇不耐烦。 郑建强说了白斌的很多事,说自从老白瘫痪,陈丽梅疯了以后,这个家如果没有白斌,早就散了,白真和白双就是讨吃。 白真因为受了老师的打击,颓废得连学校都不敢去,白斌专职辅导她功课,硬是把她辅导成了全省中考状元。 郑建强说:“白斌才是真正的学霸,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家,他早就上了清华北大,现在最起码也是个科学家。” 说得俩孩子眼泪汪汪的,站起来给二哥和二嫂敬酒。 赵丁旺也是感动不已,动情地说:“小白,老赵我的生意做得不大,但比你混得早点,积累得多点,有什么困难,尽管说话,我尽我所能。” 包厢的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站在门口,打量了一下包厢里的人,又嘭地一下关上,很不礼貌。 郑建强欠欠身,不好意思地说:“赵总,陈总,她是我的外甥女,他爸去世后,性情就大变了,二位领导不要介意。” 赵丁旺问:“她爸年龄应该不大吧?” 郑建强说:“死时四十多岁,一言难尽啊,也是见义勇为死的。他这个见义勇为,是真的见义勇为,但申请这个过程,呵呵,白斌进过拘留所,苏记者也丢了饭碗,这是我国特色,版权所有,翻录必究,哈哈……” 赵丁旺哦了一声,心中一阵凄惶,见郑建强似不愿多说,便没追问细节。 包厢的门又被推开了,那个女孩又出现在门口,冷眼看着众人。 白斌板着脸孔说:“你要么进来,要么出去,杵在那里像个什么?” 那个女孩便走进来,坐在一个空位上。 吴小异递给她一副碗筷,她便旁若无人地吃起来。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女孩名叫周若敏,今年二十一岁,他的爸爸周密,是郑建强的姐夫,也是白斌的好朋友,所以她和郑小异是一个辈份。 周若敏吃了几口,抬起头对白斌说:“我不去老潘那里当监工了。” “你又咋了?”白斌问。 周若敏说:“和她们吵架了,她们不听话。” “那你想干什么?”白斌拉下了脸,“让你当网店客服,你和顾客吵架;让你去影院铺货,你和前台营业员吵架;现在让你当监工,你又和潘总她们吵架;让你发货,当饭店服务员,你又嫌累,若敏,我这个庙小,供不起你这尊大佛,你爱上哪上哪去吧。” 赵丁旺问:“监工是什么?” 白斌说,他卖的缤异羊绒衫是他的自主品牌,委托一家小工厂生产,潘总就是那家工厂的老板,白斌是甲方,为了保证质量,所以就派了一个人过去监督生产。 “其实监督不监督没多大用,”白斌说,“人家潘总做了多少年羊绒衫,比我们懂得多,就是因人而设的一个岗位。” 赵丁旺听明白了白斌的意思,这个女孩其实没什么实质性的用处,只是因为沾着亲戚关系,白斌才勉强留下她,便对周若敏说:“小姑娘,你如果不嫌弃,就来我们公司上班吧,给你安排个文职,你是什么学历?” 他多少有点讨好白斌的意思,这个小伙子抚养他的一对外孙长大,他也应该为他分忧,酒业集团的闲岗很多,不在乎多一个人吃闲饭。 “她高中学历,高中已经毕业了。”吴小异插话道。 周若敏转头看着赵丁旺:“大爷你谁啊?” 白斌瞪了她一眼:“他是黄水酒业集团的董事长,论辈分,他是你的太姥爷,你就叫赵总吧,礼貌点,多大的人了!” 周若敏切了一声:“哪那么多的亲戚关系啊,照你这么论,全世界的人都沾亲带故,是不是啊,我年轻帅气的白叔叔?” 她用略带讥讽和挑衅的目光望着白斌。 吴小异不动声色地咬着牙。 周若敏转向赵丁旺:“太姥爷,你家公司在市区吗?” “市区有工地,文职就是资料员,工作环境比较差。”赵丁旺说,“最好还是去黄水县,那里的岗位比较多。” 周若敏摇摇头:“那我没兴趣,我不想离我白叔叔太远。” 赵丁旺尴尬地笑笑。 一直不说话的陈子荣忽然说:“去我们梅荣集团吧,总部就在市区。” 第466章 石头 一个城郊的农村,一片草地,一辆黑色的轿车,一个奔跑的人。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后生,身材又高又瘦,头发又长又乱,衣服又脏又烂,半袖衫一边没有了那半截袖子,半腿裤扯成了一道帘子,露出了里面的黑裤衩。 他双手抱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黑布包,气喘吁吁地跑着,不时地回头看看正在逼近他的桑塔纳2000。 他故意往坑坑洼洼的地方跑,以为能甩掉桑塔纳,然而,纵使他健步如飞,跨过一道一道坎,跃过一条一条沟,桑塔纳始终紧追不舍,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能听到桑塔纳的轮胎,碾压到草丛间的小石块,并将其碾飞的嘭嘭声;能听到桑塔纳的底盘撞击土梁的咣咣声。 这让他进一步确认,这个黑布包里的东西价值不菲,也许是满满一包钞票,也许是什么稀世珍宝。 当他第一眼透过车窗看到这个黑布包时,就猜到了这点。 当时这辆桑塔纳停在一家小卖部门口,车上没有司机,他正在盘算着如何得到这个黑布包时,小卖部里走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嘴里叼着一支烟,手里拿着车钥匙,按了一下遥控器,打开车门,坐进了车里。 眼见着桑塔纳要开走,他跑到驾驶室旁边,敲了两下车窗,待司机放下玻璃,他告诉对方:“后轮胎没气了!” 司机信以为真,下了车,走到车的后面,蹲下来检查轮胎,趁着这个空当,他绕过车头,拉开副驾驶室的门,抱着那个黑布包,撒腿就跑。 他一边跑,一边隔着薄布摸着包里的东西,摸到好像是一个箱子,他认定那是保险箱,不禁心花怒放。 这是在他的职业生涯中,第一次接触到这种只有在有钱人和当官的家里才有的东西。 司机发现上当,开上车追他。 他原以为,凭借着自己多年锻炼出来的脚力,和对这一带地形的了解,甩掉只会在平路上横行霸道的桑塔纳易如反掌。 但显然,他低估了桑塔纳的越野能力,或者低估了这个保险箱的贵重,以至于让司机不惜毁掉车也要追回它。 司机是赵小禹。 他今天来这个地方,是看望妹妹赵小蛇的。 前两天,母亲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他报了地址,母亲说:“那你去看看小蛇吧,她离那里不远。” 赵小蛇去年考上了大学,被一个末流的二本学校,一个没大用的旅游管理专业录取。 细算来,赵小禹已经一年多不见这个最小的妹妹了,春节时他回过家,但是刚上了半年大学的赵小蛇,要急着去验证旅游管理专业的妙用,约了两个同学游山玩水去了,假期没回家。 这两年,赵小禹出行,能不走高速就不走高速,一是因为高速限制多,想停的时候不能停;二是因为他的思想总是神游天外,注意力无法集中,不适宜在高速路上走。 他专门挑一些偏僻的,安静的,乡间道路走。 于是,就遇上这事。 那后生的两条肉腿,最终败给了钢铁家伙的四颗轮,他原计划利用一个大土堆拦住桑塔纳,等他跑到那个大土堆时,发现自己已没有力气爬上去。 他想绕过土堆跑,桑塔纳已冲到他面前。 赵小禹下了车,一个箭步冲上去,将黑布包夺过来,随后一脚踹过去。 那后生虽然身轻腿长跑得快,但身体素质远远不如正是壮年期的赵小禹,被赵小禹一脚踹在肚子上,疼得立刻蜷缩在地上,惨叫连连。 赵小禹似乎并不想放过他,上前两步,又一脚踢过去。 那后生在地上打了两个骨碌,挣扎着爬起来,却直不起腰,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做了个“不要过来”的手势,求饶道:“大哥,对不起,我错了,再不敢了……” 赵小禹没顾他的求饶,又踹过去一脚。 他愤怒至极,见过偷金偷银的,也见过偷情偷人的,还没见过偷骨灰盒的。 “叔叔——”那后生又挨了一脚,改变了称呼。 “叫爷爷也没用!”赵小禹骂道,又提起了脚。 “不是,叔叔,赵叔叔——”那后生似乎认识赵小禹。 赵小禹愣住了。 他打量了一下这个后生,并不认识。 那个后生站直了身体,将耷拉在脸上的长头发扒拉开,惊喜地叫道:“你真的是赵叔叔啊,你不认识我了?” 赵小禹茫然地摇摇头,疑惑取代了愤怒。 “我是石头啊!” “石头?” “是啊,我是石头,你不是残联皮革厂的赵主任吗?” 赵小禹听到“残联皮革厂”,觉得耳熟,但想不起细节来。 那后生进一步说明:“有一年你们去我们村,找背锅子钉鞋匠钱过继做鞋,说要让他去残联皮革厂上班,第二天,来了一帮警察,把钱过继买来的老婆带走了,你们却再没来,村里的人说,你可能是警察,那次是去踩点的。” 赵小禹终于想起来了。 那是在九年前,九妹拐走李红桃,卖给了钉鞋匠钱过继,钱过继带着李红桃逃回了在山区的老家,警察找不到他们,欲以拐卖人口罪起诉九妹。 赵小禹满世界张贴广告,虚构了一个“残联皮革厂”的单位,专门招录残疾人,才让钱过继主动上钩。 那天,赵小禹化身为残联皮革厂的车间主任,和化身为技术人员的张律师,雇了一辆面包车,去了钱过继他们村。 那天,赵小禹认识了一个名叫石头的,邋遢又机灵的小男孩。 赵小禹记得,当时石头八岁了,还没有上学,他妈哄他说,到了2月30号,就让他上学。 赵小禹他们要走时,石头追上面包车,让他们带走他,赵小禹拒绝了他。 那天,赵小禹坐在面包车上,看着后视镜中,石头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被明晃晃的阳光吞噬。 “哦,想起来了,”赵小禹检查了一下黑布包,还好没有损坏,“你怎么在这里?” 石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胆怯地反问道:“赵叔叔,你真的是警察吗?” 第467章 石头的往事 赵小禹也没有直接回答石头的问题,继续追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地方,是赵小蛇上大学的夏中市城郊,距离石头老家所在的那个西南部山区,有一千多公里。 不知是石头的老家搬到了这里,还是石头一个人跑出来的。 石头黯然地说:“我流浪到这里的。” 赵小禹问:“你爸妈呢?” 石头说:“四年前,我妈死了,我爸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没人管我了,我就一个人跑出来了。” 赵小禹惋惜地叹口气,胸中的怒火顿时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悲悯。 又问:“你后来上学了没?” 石头摇摇头:“没上,不过村里上学的孩子教过我,我能认识好多字,也会算算术,会背乘法口诀。” 他胆怯地望着赵小禹,“赵叔叔,你会抓我去坐牢吗?” “你怕坐牢吗?”赵小禹反问。 石头又摇摇头:“不怕,牢里一定有饭吃,但求你们照顾一下我弟弟。” “你弟弟?你哪来的弟弟?”赵小禹不解,“你刚才不是说,你一个人跑出来的吗?” “是我在这里认的一个弟弟,不是亲的,”石头望向远处的村庄,“他妈是大姑娘生娃娃,和他爸结婚后,就扔下他跑了,他爸马上找了二老婆,不要他了。他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爷爷嫌他是个野种,经常打他,不给他饭吃,他快饿死了。” 赵小禹咬咬嘴唇,转身回到车跟前,把黑布包放到车上,又从车里拿了一块面包,走到石头面前。 “吃个面包,说说你这几年的经历。”赵小禹在草地上坐下来,点起一支烟抽着。 石头也坐下来,双手捧着面包,大大地咽了口口水,撕开面包的塑料封装,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石头今年十七岁,四年前只有十三岁,他带着一包自己烙的面饼,独自踏上了流浪的路。 他本以为,凭借着自己的体力,能够养活自己,事实上并不能,没人愿意雇佣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面饼很快吃完了,他饿得不行,就去街边的垃圾筒里找吃的,经常把自己吃得上吐下泻。 他也乞讨过,得些零钱换吃的。 后来他干起了小偷小摸的勾当,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 然而他不太会偷,经常被人发现,难免遭到一顿毒打,所以这些年,他偷来偷去,也只能混个半饱。 解决了吃饭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住宿。 他没有固定住所,公园、车站、桥洞,都是他的家。 然而,“好景”不长。 他最初去的那个城市,要创建文明城市,他遭到了驱赶。 年幼的他,不敢和那些人理论,只会躲藏,直到城市文明到没有他的立锥之地时,他只能转战到另一个不太文明的城市。 兜兜转转,最后就来到了夏中市。 他白天在街上当小偷,晚上睡在城郊的一个桥洞里。 桥洞离这个村庄不远,他经常路过。 有一天,他路过这个村庄时,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垃圾堆里找食物,把那些腐烂变质的菜叶,撕剥撕剥,塞进嘴里,忍住恶心,强行咽下去。 和他一起找食物的,是几只鸡。 石头有点可怜他,就把刚买到还没来得及吃的一块面包给了他。 这个小男孩名叫宣宣。 自那以后,石头经常用偷来的钱,给宣宣买面包吃,宣宣叫他哥哥,他也把宣宣当成了亲弟弟。 宣宣有时不回家,跟着石头睡桥洞。 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苦命人,成了最亲密的人。 宣宣知道石头是小偷,要跟他一起去偷,石头教育宣宣,这是犯法的,永远不能干。 有一天,石头要离开这个地方,宣宣哭着抱住他的腿,不让他走,他一狠心,索性决定在这里长住下来,照顾宣宣到成年。 在那个偏远封闭的小山村,石头也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但来到城市后,繁华、张扬又陌生的城市让他放不开手脚,所以这些年他做小偷,不敢太放肆,有口吃的就行。 自从有了弟弟后,石头又变得胆大了,他要给宣宣买新衣服,买玩具,还要送他去上学,他从小偷小摸变成了“江洋大盗”。 他把作案时间,由白天改成了晚上,把作案对象由人变成了车。 他觉得能开得起车的人,一定是有钱人,随便偷点什么,就够他和弟弟吃几天的了。 每当夜深人静时,石头就像个幽灵一样在大街上游荡,到停车场上,一辆一辆瞅那些车里面,瞅到里面有包,就捡块砖头砸破玻璃,偷了包就跑。 前前后后,他砸过十几辆车,但偷到的钱屈指可数。 那些包里,往往只放着一些票据和证件,很少有放钱的;即使有,也不会很多。 不过比起偷人来,收益还是不错的。 主要是偷车比较安全,车不长眼睛,不会发现他;也不长腿,不会追他。 很多车在被砸窗的时候,会发出警报声,但他行动迅速,等到车主或者警察赶到现场时,他早已偷到东西逃之夭夭了。 然而前段时间,他差点吓得魂飞天外。 那是一辆很高级的轿车,和往常一样,在车发出警报声响后,他没理会,当他砸破玻璃,打开车门,钻进车里时,车门忽然自动关闭,再也打不开,车灯大亮,然后喇叭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他逃不掉了,乖乖地待在车里,等待警察到来,可以按自首处理。 那不是提前录好的录音,是实时通话,石头和那个人还能对上话。 好在他身体瘦,从车窗钻出去,逃走了。 后来他知道,那是一种很先进的汽车防盗系统,车主可以通过手机,和盗贼对话。 这次被吓出了心理阴影,石头好长时间没作案了,今天看到赵小禹车里的黑布包,他又动了贪念。 石头讲完,面包只吃了一半,折好口,递给赵小禹:“这面包真好吃,把剩下的一半,给我弟弟吃吧。” 然后伸出双手,“我跟你走,不要让我弟弟知道。” 赵小禹拿着半块面包,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对比石头,自己是多么幸运啊,有那么好的爷爷,那么好的爸爸,那么好的妈妈,那么好的兄弟姐妹,那么好的老师。 他把脸偏向别处,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朝这边跑来。 第468章 转让 那个小男孩穿着一身崭新鲜艳的衣服,跑到赵小禹和石头面前,望着两人,眼神里充满了恐慌和不安。 石头说:“这就是宣宣。” 又对宣宣说:“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去找你。” 宣宣眼中的害怕和不安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勇敢和坚毅,他站在赵小禹和石头中间,面对着赵小禹:“叔叔,你是警察吗?” 赵小禹耸耸喉结,没说话。 宣宣又说:“你连我一起抓走吧,我和哥哥永远不分开!” 赵小禹站起来,走到宣宣面前,将那半块面包塞进他手里,摸了摸他的头,说:“走,咱们去你家。” 今天的赵小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能为力。 在那个家徒四壁的破屋子里,赵小禹等了好半天,才等到宣宣的爷爷回来。 他本想和宣宣的爷爷好好谈谈,让他多照顾一下宣宣,并送他去上学,没想到被对方一句话怼得哑口无言:“他不是还活着吗?” 赵小禹说:“你是他的监护人,有义务抚养他。” 对方说:“我怎么不抚养他了?他自己爱吃垃圾,我有什么办法?鸡生的娃娃,到底是鸡,喜欢刨垃圾!” 赵小禹问:“他爸呢?” 对方说:“我哪知道啊?可能死了吧,你替我找找,找到替我埋了,我谢谢你了!” 无论赵小禹晓之以利,还是动之以情,对方就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最后赵小禹气得握紧了拳头,对方立马摇晃着衰老的身体凑到赵小禹跟前,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打啊,照着这儿打,正愁没人养老呢!” 赵小禹到底没敢动手。 他带着石头和宣宣又去找了村长,村长说:“他家是村里的重点扶贫对象,我们已经帮扶到位了,至于他们家的家事,我们也管不了。我们以前也劝过他,他也是那套说辞。” 夜幕降临的时候,赵小禹给石头留下五百元钱,开着车驶向城区。 夏中市是一个县级市,级别和黄水县等同,但其面积、人口规模和繁华程度,远远超过了被誉为小香港的定东市,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车流如织,各种大型的连锁商超、酒店等,应有尽有,不知一直自我感觉良好的定东市人来到这里,还会不会笑话这里落后。 赵小禹到了夏中大学,把车停在学校对面的一个胡同里,给赵小蛇打手机。 赵小蛇听说赵小禹来了,高兴地说:“今天正好是周六,你到我宿舍来吧。” 赵小禹说:“你下来,我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赵小蛇说:“别啊,我们宿舍的美女都在呢,我跟她们说好了,你点到哪个,哪个就做你女朋友。” 赵小禹生气了,骂道:“快给我滚下来!” 十几分钟后,披头散发的赵小蛇“滚”到了赵小禹面前。 兄妹俩进了一家名为“学子快餐”的小饭馆,点了两个菜。 赵小蛇吃过晚饭了,就要了一碗甜粥喝。 赵小禹问:“为什么不回家?” 赵小蛇说:“回去干嘛呀?外面多好玩!” “妈妈年龄大了,多陪陪她。” “她有老胡和那群老猪陪着呢,用不着我,我回去反而碍他们事,再说你怎么不回去陪她呀?” 赵小禹无话可说了。 兄妹俩聊了一会儿学校的事,赵小蛇忽然问:“老九,假如我喜欢你,你会不会和我结婚?” 赵小禹绷着脸,瞪了她一眼。 赵小蛇又说:“你想想,咱俩是兄妹,但是没有血缘关系,这种情况下,你会不会对我动心?你看我,虽然没有筱雨姐姐天使般的面孔,没有老慧魔鬼般的身材,但也差得不多。” 她说着,坐直了身体,把胸脯往高挺了挺,甩了甩乱糟糟的长发。 “闭嘴吧你!”赵小禹的脸阴得黢黑。 赵小蛇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你对我动不了心,我完全可以理解,也完全可以接受,毕竟我一出生,就是你的妹妹,你一直把我当妹妹了。” 顿了顿,又说:“假如,我是后来才成为你妹妹的,而且和你不是一个姓,八竿子也打不到的关系,你从小对我特别特别好,对我特别特别温柔,特别特别体贴,我就不由自主地爱上你了,特别特别地爱你,为你生,为你死,为你守候一辈子的那种爱,这种情况下,你会不会对我动心?” 啪地一声,赵小禹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怒道:“你是不是想死!” 赵小蛇吓得缩了一下脖颈,撇了撇嘴,低下头呼噜噜地喝粥。 这时店里的顾客不多,系着围裙的中年女老板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白纸向门口走去。 赵小禹无意瞥见了纸上的几个字,心中一动,叫道:“老板,你手里拿着什么?” 女老板将那张白纸展示给赵小禹看,说:“饭店的转让广告,我贴到玻璃上去。” “你的这家店要转让?” “是啊。” “为什么要转让?学校跟前的饭店,生意应该都不错吧。” “唉,我也舍不得,是我儿子在国外定居了,非得让我去,我迫不得已才转让的。” “不会是生意不好吧?”赵小禹笑了笑。 “你说这话,说明你不常来这一带。”女老板有点生气,“你问问夏中大学的学生,有几个不知道‘学子快餐’的?” 赵小蛇抬起头来,点点头:“对,她这生意可以的,我们经常来这儿吃。” 赵小禹问:“你想转多少钱?” 女老板说:“带半年房租,带设备,总共十五万。” “贵了吧?” “切,这还贵?”女老板说,“光房租,一年就十二万。” “问题是你只剩下半年房租了啊,半年房租是六万,”赵小禹朝厨房门口望了望,“你有什么东西能值九万?” “账不是这么算的,我转的是生意,不是往出租房子,生意是我辛辛苦苦做起来的,再说,装修不要钱吗?”女老板不理赵小禹了,走到窗前,往玻璃上贴着广告,兀自在絮絮叨叨,“夏中大学总共四万多人,多大的人流量?还贵?不是我儿子催得紧,我着急往出转,三十万我都敢要呢!哼哼,广告贴出去,明天就转出去了。这一带的房子哪能空下呢?” 赵小禹闷头思索了一会儿,说:“老板,别贴了,十五万我要了!” “别啊,老九,”赵小蛇大惊失色,“你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 “怎么?你怕赔?”赵小禹问。 “赔不赔我不清楚。”赵小蛇说,“你住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不会是真的想追求我吧?啊呀,老九,我刚才只是举个例子而已,你千万别当真啊!” 第469章 赵小禹的想法 这家快餐店面积不大,如果座无虚席的话,勉强能容纳五十人同时就餐。 每天提前炒好六个菜,装在保温箱里,顾客来了就能吃,可拼盘,物美价廉;如果想点别的菜,也可以,价格略贵些。 雇了一个厨师,女老板兼着服务员。 接手就能营业。 赵小禹交了两千块钱定金,把这事定了下来。 兄妹俩走出快餐店,赵小蛇兀自对赵小禹盘下这家店表示反对。 “老九,你到底是啥意思啊?” “啥”这个字,全国通用,但定东市人从来不用,通常用“什么”,或者“甚”,出生在市区的人,则常常使用“神马”一词,听起来洋气又特别,与后来出现的网络用词没关系。 女孩子都有语言天赋,上了一年大学的赵小蛇,普通话说得流利又标准。 “你不会真的对我有想法了吧?千万别啊!咱俩是兄妹,我姓赵,你也姓赵,名字也只差着一个字,咱俩是真真正正的一个爸,一个妈,你咋好意思下手呢?求你了,你把定金要回来吧,别搞了,回定东市陪老海和芳芳吧,不用来陪我,要么回家陪老孙也行,乖,听话噢老九,我叫你大哥,哦不,叫你大爷,我有男朋友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赵小禹骂了一句“滚吧”,坐进车里,呼地一声开走了。 赵小蛇望着桑塔纳开去的方向,苦着脸说:“老天啊,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第二天是周日,赵小禹去银行取钱,发现卡里的钱又多出一笔来,不用问,又是九妹打进来的,这次打了很大一笔。 这两年,赵小禹一直在花钱,存款余额却只增不减,像聚宝盆似的,越花越多。 他的心里顿时涌过一缕柔情和愧疚,多少人在惦记着他,他真的要这么一直消沉下去吗? 和学子快餐的女老板签了合同,他就正式接手了这家店。 为表示开业大吉,他给厨师涨了三百元的工资。 周一上午,赵小禹给赵小蛇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有空,赵小蛇警觉地问:“你想干嘛?” “跟我去办点事,必须是工作日,带上身份证。” “哎呦,你不会是要去开房吧?大哥,我真的有男朋友了,你别这样!” “你能不能正经点?” “好吧,下午四点以后,我就没课了,你来接我。” 下午四点,赵小蛇戴着墨镜,走出大学校园,坐上赵小禹的车。 两人去了工商局。 赵小禹向赵小蛇要了身份证,没等赵小蛇反应过来,就用她的身份证办理了营业执照。 坐在车上,赵小蛇问:“你到底要干嘛?” 赵小禹说:“你以后就是学子快餐店的老板了。” 车走在路上,赵小蛇一直说个不停。 “老九,你太霸道了,送我一家店来追求我,还不允许我拒绝,你会遭雷劈的!妈妈知道了,一定会气死的!我知道我魅力四射,人见人爱,可你不是我的菜!再说,你凭什么让我喜欢你啊?你对芳芳温柔体贴,对老慧呕心沥血,为许清涯九死一生,为我做过什么啊?我好不容易考上个大学,学费还是妈妈给的。我长得漂亮是妈妈的基因,你凭什么坐享其成?” 赵小禹不理她,把音乐的音量放得很大。 “老九,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你随便挑一个就行,实在不行,我给你介绍几个同学,介绍我们的班花,院花,校花,何必要单恋一支狗尾巴花呢?我的同学要是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哥哥,我还怎么见人啊,求求你,行行好,放过我吧……” 到了夏中大学门口,赵小蛇一手打开车门,还在劝着赵小禹,被赵小禹一把推了下去。 赵小禹经营了一周学子快餐。 他买了一张行军床,晚上就住在店里。 女老板没骗他,这家店的生意确实不错,一到饭点,夏中大学的学生成群成群地来,吃完就走,就是图个快,每天都有一两千的进账,个别时候可上三千。 赵小禹既当老板又当服务员,还要给厨师打下手,忙得焦头烂额。 有一天,赵小蛇来店里看他,赵小禹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了她。 他盘下这家店,一是为了挣点钱,二是为了锻炼一下赵小蛇的社会能力,三是想帮助一下石头和宣宣。 他想让石头来这里打工,最起码能解决一日三餐。 赵小蛇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了,我以为你真的要对我下手了呢!” 赵小禹白了她一眼:“把你那个自大自恋自狂恬不知耻的毛病改一改,狗都看不上你!” 又说:“你功课不忙,每天来这儿一趟,看看店里的情况,收收账,以后你的学费和生活费,家里就不管了,你每月还得向我上缴两万。” “两万?”赵小蛇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你爱钱,直接去抢银行得了,我上哪给你挣两万去?” “我测算过了,可以的,”赵小禹说,“当然,如果你把生意做好了,挣得更多,剩下的全是你的。” “我不干,你找别人去吧。” “你必须干,营业执照上是你的名字。”赵小禹指指墙上的营业执照,“再说,是你说的,这家店的生意不错,忽悠我盘了下来,现在想打退堂鼓,迟了,还我的十五万!” “谁忽悠你了?你讲点道理好不?”赵小蛇连声叫屈,“我劝了你那么久,让你别盘这家店,你偏不听。再说,我还要上课呢,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啊?” “我了解过你的课程,上下午的空余时间足够,晚上还不用上晚自习,你那么多的时间用来干什么呀?打上整工谈恋爱吗?” “那我也得保证不挂科,而且,我还要考研呢!” 赵小禹切了一声:“你是个考研的?你以为咱俩是今天才认识的,我对你一无所知吗?你就是怕耽误了你玩的时间吧?你每天中午和晚上都得吃饭吧,你就利用吃饭那点时间过来看看,能误了你什么事?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吗?男朋友是用来干嘛的?让他也帮忙照应着。反正就是玩,玩点正经的,不更好吗?发现问题及时纠正,想想办法吸引更多的顾客,多有意思的事啊!说不定你以后还能搞出个连锁大酒店呢!” 赵小蛇总算同意了,扭了扭嘴:“这么说,你是幕后大老板,我是法人代表兼ceo,那个石头就是职业经理人。” “对,是这么个意思。” “可是,”赵小蛇还有担忧,“那个石头,你很了解吗?他以前讨吃过,做过贼,手脚不干净,他每天要过手那么多的钱,你放心的?” 赵小禹沉默了半天,说:“我有办法。” 第470章 雇佣 一天下午,赵小禹驱车去了宣宣他们村。 到了宣宣家,门大开着,屋里却没人,转着房子四周找了一遍,没发现宣宣的踪影。 他望见不远处有座石拱桥,便开车走了过去。 河不宽,底部有一点水,潺潺地流着,发出叮咚的响声。 桥有一个大拱,四个小拱,两边靠岸边的小拱,连接着上面的土基,那里被踩出一条小路。 赵小禹紧贴着桥壁,沿着那条小路,钻进了拱洞里。 果然,石头和宣宣都在这里。 两人正靠着石壁坐着,共同看着一本带图的儿童书,石头给宣宣念着书上的文字。 看见赵小禹进来,两人都愣住了,同时站起来,没说话,神色有点紧张。 拱洞的高度,正好到赵小禹的头顶,地下铺着几块破褥子,下面垫着厚厚的柴草。 赵小禹看着石头:“你还会读书啊?” 石头晃了晃书本:“带拼音的,村里的孩子教过我拼音,只要是拼音书,我就会念,很多字我也会写。” 赵小禹接过那本书,见是一本《传统美德故事》,心中泛起一丝苦笑,一个小偷,砸了十几辆车,却给弟弟讲传统美德故事,这是幽默,还是讽刺,是现实,还是魔幻,抑或是现实和魔幻的错位? 他把书还给石头:“书是哪来的?” “我买的。”石头回头指指床铺,那里堆着好些儿童绘本,“我买了好多,都给宣宣讲过了。” 赵小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所有的道理和规则,在这里都讲不通。 他摸摸宣宣的头:“你出去一会儿,我和你哥哥说点事情。” 宣宣狐疑地望着赵小禹,又征询地望向石头。 石头说:“你先回家,我一会儿去找你。” 宣宣哦了一声,出了拱洞,不一会儿,他的身影出现在河岸上,向这边张望。 石头喊道:“藏好钱,别让你爷爷看见!” 宣宣答应一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赵小禹坐在床铺上,说:“坐吧。” 石头胆怯地坐下,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赵小禹的真实身份,还以为他是警察,所以有点怕他。 赵小禹拿出手机,随便按了几下,说:“你不是砸了十几辆车吗?详细地说一说。” 石头不安地望着赵小禹:“赵叔叔,你是来抓我的吗?” “你先说说,我听听,详细点。”赵小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好,我说,”石头一边回忆,一边说,“第一次是……” 断断续续讲了一个多小时,石头终于把十几次砸车的经过讲完了。 他歇了歇,平静地问:“赵叔叔,我够判几年?” “我不知道,”赵小禹说了实话,“我不是警察。” 他晃了晃手机,“但是我可以把这个交给警察。” 说着,按了一下手机,石头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是石头刚才讲的作案经过。 石头沉默了。 “不过我不会交给警察的,”赵小禹又按了一下手机,录音停止了,把手机装进衣兜,“我有个工作,你想干吗?” 石头不敢相信地看着赵小禹。 赵小禹接着说:“我开了一家小饭馆,你可以到那里当服务员,打扫卫生,收钱,完了把收好的钱,交给我妹妹,我妹妹每天会去饭馆。” 石头仍是不敢相信地望着赵小禹。 赵小禹又说:“饭管饱吃,只要饭店有的,你都可以吃,一个月给你挣一千五百块钱,生意好的话,还会给你发奖金——你愿意去吗?” “我,我,我当然愿意了!”石头激动地说,“可这是真的吗?” 赵小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那我能带上我弟弟吗?”石头又问。 赵小禹想了想说:“暂时别带了,等你安顿下来再说吧。” 石头黯然地哦了一声,摇摇头:“那我不去了,我走了,他肯定会饿死的。” “石头,”赵小禹缓慢而低沉地说,“你要想真正地帮他,首先自己得活下来,你干这一行,迟早会被抓,到时候你弟弟还是没人管。你先去我那里适应一段时间,等你有了收入,再把你弟弟接过去,兄弟俩租间小房子,你打工,他上学,这才能长久。” “那这段时间呢?他还不是没人管。” “我给你那五百块钱还剩下多少?”赵小禹问。 “还剩下四百多。”石头从身上掏出四张百元钞票,和一些散碎零钱,“我基本没花,给了我弟弟二十块钱,让他自己买吃的。” “好,这些钱你继续拿着,”赵小禹说,“那里离这儿不远,你可以经常回来看他,给他带点吃的。你如果想早点接他过去,就好好干,尽快独立,如果你干不好,我只能开除你,你还得回来睡桥洞。” “好,我跟你走!”石头终于做出了决定,“我去跟我弟弟说一下。” 说着就要走,赵小禹叫住了他:“等等!” 他掏出手机,晃了晃,“我是真心帮你,如果你对我存什么坏心思,我就把这个交给警察,干好干不好暂时不说,你首先得好好干,用心干。” “我会好好干的,不是我不愿意吃苦,是没有地方愿意要我。”石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谢谢赵叔叔,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 赵小禹扶起石头,石头跑出桥洞,爬上河岸,向村庄的方向跑去了。 赵小禹不知自己做得对不对,不知自己会不会因此惹上麻烦,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问心无愧就好。 第471章 ceo的风采 赵小禹在夏中市停留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是他自从旅居开始,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 他给学子快餐店的饭厅和厨房安装了摄像头,配备了收银机,在赵小蛇的建议下,简单装饰了一下店面。 除了幕后老板赵小禹外,饭店的实际经营者是三个人,法人兼ceo的赵小蛇,合伙人兼技术总监的厨师高大叔,和职业经理人兼一线打工人的石头。 之所以说高大叔是合伙人,是因为他兼着采购的活儿。 高大叔很乐意接受这份工作,赵小禹当然知道他的小九九,任何单位的采购都是肥差,这是无法控制的事,只要不过分就行。 他想,让高大叔吃点好处,他或许能真心实意地把饭店经营好,毕竟他干饭店十几年了,有着丰富的经验,自己吃点小亏也无所谓。 像这种小饭店,一般都是老板亲自采购食材,但这家店的ceo赵小蛇不屑于做这种具体事务,再说她也没那么多时间,又要臭美顾及形象,不可能蹬着三轮车满街跑。 赵小禹开始想让石头采购,但想到他的身份不明,又有前科,加上识字不多,又毫无社会经验,对这些事情不熟悉,便作罢了。 另外,赵小禹给高大叔重新调整了工资结构,把原来的工资砍掉一半,剩下的是绩效工资,这样不仅能保证他采购好的食材,提高饭菜质量以吸引顾客,还对石头起到一个制衡的作用。 工资与劳动量挂钩,高大叔必会自己做一笔账,虽然不能一笔一笔完全对应,但大体上不会差得离谱,以防被赵小蛇克扣,有了这笔账,石头就不敢私自藏钱了。 赵小禹住进了一家小旅馆,石头住进了店里,高大叔家在本地,下班就回家了。 石头很听话,也能吃苦,每天早早地起床,把店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有空就去厨房帮忙,择菜,洗菜,清洗碗筷、灶台等各种用具,每次收到钱,也总是很及时地放入收银机里。 唯一令赵小禹不满意的是,石头的服务工作做得不好。 大概和他之前的职业有关吧,他面对顾客时,总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看人的眼神总是飘忽不定,给人的感觉特别不好,也不太会说话,表现得很迟钝。 虽然这种快餐店,顾客对服务员的素质要求不高,但赵小禹还是想扭转石头的这种行为习惯。 他可以帮他一时,不能帮他一辈子,像他这种状态,除了干体力活,确实没人愿意用他。 即使是干体力活,他的体质也令人堪忧。 赵小禹理解他,他在那个小山村长到十三岁,没受过一天教育,之后到城里过着非人的生活,身心受到了严重摧残,让他像正常人一样工作和交流,确实有点为难他。 他经常对石头说:“把你小时候的机灵劲拿出来!” 有时候亲身示范,从语言到行为,一点一点地影响他,纠正他。 有时陪他谈心,给他讲自己的往事,讲职场上的套路,当然也讲《传统美德故事》。 有一次石头问:“赵叔叔,那个黑布包里到底装着什么?” 得知实情后,石头痛哭流涕,一个劲地说对不起。 为了增加石头的自信心,赵小禹给他买了新衣服,带他去理发馆做了一个新潮的发型,常常以帅哥称呼他。 通过一个多月的言传身教,石头总算有点“正常人”的样子了。 在这一个月里,赵小蛇这个ceo当得也算称职,每天中午和晚上,都会来店里一趟。 她比赵小禹的谱大多了,每次像个新科状元一样,甩着胳膊,迈着方步,耀武扬威地走进店来,对着满店的顾客招呼一声:“同学们好啊!” 然后再抱拳做个自我介绍:“我是旅游管理二年级的,是这家店的ceo,学长学姐学弟学妹们,多多捧场啊!” 在众人或羡慕,或赞赏,或尴尬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走到那六个保温箱前,抄起一双筷子,挨个儿把六个菜尝一遍,然后对着通向厨房的小窗口,向厨师高大叔做出指示,哪个菜咸了,哪个菜淡了,哪个菜火候不够,哪个菜炒得老了…… 然后进厨房,检查一下保鲜柜里的食材,然后再一次做出指示。 再查一查食材采购账,再去吧台的收银机里清点一下钱数,最后把大部分的钱装进自己的包里,剩下一些零钱找零用。 赵小蛇交游广阔,上了一年多大学,认识的人不计其数,她以每份快餐提成一元的奖励,在好几个班级里安排了联络员。 联络员的职责是,向周围的人推销学子快餐店的六个菜,并提前报饭。 赵小蛇根据报饭的情况,电话通知高大叔,哪个菜做多点,哪个菜做少点,哪个菜不用做,换成另外一个菜。 这一策略,确实起到了大作用。 首先,增加了一批用时短,吃得快的流水顾客。 前面说过,学子快餐店每天都有六个现成的菜,但以前的女老板不敢让高大叔多炒,炒多了容易剩,然而炒少了又经常不够,很难平衡。 一般的顾客进店,先去看看现成的菜有什么,如果对自己的口味,就拼上一盘;如果不对自己的口味,则须点餐,就要坐下来等。 在用餐高峰期,占座等餐的顾客往往会顶走新来的顾客,而当这些顾客吃完走了,高峰期也过了。 其次是节约了成本。 众所周知,集中炒菜要比一个一个炒的成本低,厨师的工作量也大大减轻了。 再次是提高了效率,以及时间和空间的利用率,做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快餐。 每逢周末,赵小蛇就会事先告知联络员,明天要炖肉,价格低廉,请大家提前报名。 价格虽然低廉,店里却不少挣钱,联络员们每次都能组织起三四十人,一次性就给他们炖好了,不按份卖,也不按斤卖,按克卖,放在电子秤上称重,满足不同食量的顾客。 赵小禹对这个妹妹不禁刮目相看了,这还是那个没心没肺,整天嘻嘻哈哈,只爱看人亲嘴的农村小妹吗? 不过,他也很担心这个妹妹,这个妹妹的爱情观似乎不太正常。 说不正常,其实也正常,就是她不停地换男朋友。 那些男生或许不是她的男朋友,但每天跟着她,这个跟两天,那个跟三天,表现出很明显的喜欢她的意思。 她指使起这些男生来毫不含糊,人家稍有不顺,她就让人家滚。 赵小禹说:“你不喜欢人家,就早点对人家说。” 赵小蛇说:“他们愿意,君子当成人之美。” 第472章 你已经死了 赵小蛇说,她觉得,茫茫人海中,一定有个和她百分之百契合的异性,她只要把全世界的人都找一遍,就一定能找到这个人。 赵小蛇说,这是没办法的事,人和人接触才能相互了解,但接触并不代表谈恋爱,谈恋爱并不代表要结婚,结婚了并不代表要白头到老。 赵小蛇说,谈恋爱是图开心,不是图难受,开心就在一起,难受就分开,就像择校就业一样,是双向选择,她不喜欢感天动地,只喜欢欢天喜地。 赵小蛇说:“老九,你去我们学校挑一挑,说不定能挑个中意的,昙花虽美,只能一现;烟花璀璨,只在瞬间,人生不只有昙花和烟花,还有我这种遍地盛开的狗尾巴花。” 赵小禹说:“滚!” 赵小蛇说,她将来有了钱,一定要成立一个研究机构,给全世界的每个男人都出一份《质量鉴定报告》,颜值身材、家世背景、兴趣爱好、学识性格、健康与否、专情程度、风险指数等,各项指标都打上分,一目了然,让人类不再为了爱情浪费时间和精力。 赵小禹问:“那你给我打几分?” 赵小蛇说:“零分,你已经死了,生死簿上已经划掉了你的名字。” 一个月头上,石头领到了工资,加上奖金,总共两千多。 石头高兴得什么也似,说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 赵小禹不信,石头说:“真的,我以前,真的没偷多少钱。” 赵小禹说:“以后不准说偷。” 在赵小禹的帮助下,石头花了二百元钱,租了一间小平房,去农村把宣宣接了上来。 这一过程,赵小禹没参与,他不想知道太多的事,但他和派出所、居委会等部门协调,把宣宣送进了就近的学校。 关于陈慧领养孩子的事,赵小禹在一次和崔建国的通话中听说了,他感到了震惊,但没有回去教训九妹,只是打电话和她聊了聊,听了听她的想法,虽然很不理解她,但也没多说什么。 魏巧梅说得没错,现在的他,没资格指责别人,没资格指导别人的人生道路。 再说,九妹大了,她身居高位,思想也成熟了,他无力干涉了。 赵小蛇也和赵小禹聊起了这事,问他:“你说老慧为什么要让她儿子姓赵啊?” 赵小禹不语,心中起了疑虑。 九妹忽然之间要嫁给赵丁旺,被众人劝说,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然而却莫名其妙地领养了一个儿子,还让这个儿子姓赵。 推算日期,差不多就是在那个时期。 而且,细想赵丁旺对九妹的态度,确实不太像上级对下级的态度,那时赵小禹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加上筱筱的原因。 现在想来,或许不是。 如果事实真是那样的话,那赵丁旺真是丧尽天良了。 赵小蛇又问:“你说这个赵,是赵丁旺的赵,还是赵小禹的赵?” 赵小禹怒视着赵小蛇,他脑子里忽然回响起九妹说过的那些话。 “我们根本就不是亲兄妹,你是我爸用五百斤小麦换回来,又加价换给你爸的。” 赵小蛇说:“怎么了?我说的是筱雨姐姐的赵,又不是说你,你本姓陈,你的赵也是舶来品。” 赵小禹白了她一眼:“那两赵有区别吗?” 赵小蛇哦了一声:“确实没区别哦,筱雨姐姐的赵,就是赵丁旺的赵。” 看着咋咋呼呼的赵小蛇,利用课余时间,把饭店经营得有模有样,赵小禹便放下心来,打算要离开了。 临走前一天晚上,他把赵小蛇、高大叔和石头叫在一起,给他们交代了若干事。 “高叔,做饭店你有经验,希望多帮助帮助小蛇,我这个妹妹是被宠大的,有点小脾气,你担待着点。但她毕竟是大学生,脑子活着呢,手段多着呢,小时候在村里,一夜之间干了四件大事,让全村人大吃一惊,连乡长都惊动了。你也看到了,她确实具备我们不具备的能力,将来保不准会做个全国连锁的大酒店,到那时,咱们几个人,就都是元老了,还能少了好处?” 高大叔连连称赞:“怪不得,我就觉得这小姑娘不简单。” 赵小蛇明知赵小禹是在给她脸上贴金,但脸不红,心不跳,心安理得地接受着高大叔的称赞,云淡风轻地一笑:“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事实上,她并不知道那四件大事是什么,以为赵小禹就是瞎编的。 “石头,你现在有了亲人,也就有了责任,要想他过得好,首先你自己得过好,以前那么艰难,你还在拼命活着;现在条件好了,你更要好好活着。社会上的诱惑太多,无论做什么事,你都要想好后果。你出点什么事,你弟弟可就没人照顾了。” 石头含泪点头。 他不想让赵小禹离开,但他没有挽留他的理由。 他现在有了亲爱的弟弟,不能再像当年那样义无反顾地说一句:“叔叔,带我走吧!” 赵小禹最后看向赵小蛇,这个她最不关注的小妹妹,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他还记得,她刚出生时的情景,小脑袋像个圆溜溜的小皮球。 他经常爬在她的脸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然后说一句:“球大大!” 他还记得,他和母亲在地里干活,还不会走路的她,在田埂上爬,有时磕碰在尖锐的葵花茬子上,疼得大哭大叫,惹得母亲不停地训斥。 他还记得,她跳进墓坑里,把死人头骨刨出来,向众人炫耀,仿佛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是的,从小到大,他在她身上花的心思最少。 金海不必说,他每走一步,自己总会安排一步。 芳芳也不必说,他知道她一直把自己当外人,所以总是过度关心她。 在她干活的时候,他会及时提醒她休息。 在她生病时,他会嘘寒问暖。 在她被老师留下写作业时,他会气呼呼地和老师针锋相对。 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他总是拉着她的小手,怕她丢了似的。 在她舍不得花钱时,他会掏出五十甚至百元的大票子塞给她。 在她被老胡骂时,他总会把老胡教训一顿,然后温柔地摸着她的头,轻声软语地安慰她…… 而对于唯一和他一姓的小蛇,却总是表现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 因为他觉得她是自家妹子,因为她调皮,他对她说话总是带着十足的火药味,常常骂她,甚至打她,就算她哭了,他也绝不会安慰她。 一时间,赵小禹心中涌出千言万语,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他公事公办地说:“记住,每月给我上缴两万块钱!” 第473章 酒后乱什么来着 赵小蛇怔怔地望着赵小禹:“你酝酿了这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还想听什么?”赵小禹面无表情地说。 “最起码,你要嘱咐一下我,要注意安全,别让人骗了什么的。” “你不骗人,我就烧高香了,嗯,我应该嘱咐一下你的男朋友们,让他们小心点。”赵小禹指指吧台,“石头,拿一瓶酒过来。高叔,咱俩喝点。” “好嘞,我去拌两个凉菜!”高大叔起身进厨房去了。 石头去吧台上拿了一瓶汾酒过来,放在桌子上,又摆了两个酒杯。 赵小蛇一把抢过酒瓶:“别喝了!喝酒容易误事,酒后乱什么来着?” “你想放什么屁?”赵小禹冷眼看着她。 赵小蛇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我的意思是,你把酒戒了吧,你以前不抽烟,不喝酒,多可爱啊,现在是五毒俱全,再说你天天开车到处跑,喝上酒不安全不是?你虽然对我无情无义,但我向来以德报怨,不念旧恶,不计前嫌,还是不希望你出点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得有多少女人守寡啊!” 赵小禹哼了一声,从她手中夺过酒瓶,把两个酒杯倒满。 赵小蛇阻止不了他,便自言自语道:“我听一个男同学说,很多人一喝醉就断片儿,别人看他很正常,一点事也没有,说话舌头也不打结,走路也不摇晃,还能自己回家,自己拿钥匙开门,自己脱衣服上床睡觉,但是第二天你问他,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酒场后半场的事,他忘得一干二净。别人说他,你昨晚说了什么什么,他还骂人家给他栽赃,说我怎么可能说那种话……” “你别比山说水了!”赵小禹瞪了她一眼,抿了一口酒,“我什么时候喝到那种程度过?” 赵小蛇说:“嗯,你倒是从来没喝到过那种程度,但你睡迷糊了的时候,也是那种样子的。有一次,你睡觉,妈妈做好饭叫你起来吃,你迷迷糊糊地吃完又睡了,睡了一觉,饭消化完了,又饿了,起来满院子大喊:妈,你们吃饭咋不叫我?这我没冤枉你吧?” 赵小禹笑了,确实有过这样的事。 他的睡眠一直好,如果睡觉中途被人叫醒,然后接着睡,他往往就不记得中途醒来过了。 赵小蛇又说:“我们学校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是三个人之间的事。话说阿强、阿珍和阿花一起在校外合租。阿珍爱着阿强,阿强却爱着阿花,后来阿花走了,阿强整日以泪洗面,以酒果腹,那叫一个生不如死,阿珍时刻陪在他身边,照顾他。 “有一天,阿强又喝醉了,阿珍情不自禁,就,就,就抱住了他,亲他,黑灯瞎火的,神志不清的阿强就把阿珍当成了阿花,反守为攻,反客为主。阿珍爱阿强爱得那是眼里流脓,心里滴血啊,她哪能抵得住这种?于是,就,就,就怀孕了。阿珍想利用这个孩子,让阿强和她在一起,但阿强死活不承认这个孩子是他的,那晚的事,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闹得挺不愉快的。” “你们学校这么乱啊?”赵小禹又抿了一口酒。 赵小蛇咳咳两声:“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乱的是人,不是地方,地方表示很无辜,你们在与不在,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们乱,关我屁事!” “你可别胡来噢!”赵小禹沉下脸说。 赵小蛇又咳咳两声:“不喝酒的情况下,我不会,但喝了酒,我就不敢保证了。我这个人情感丰富,得好好控制才行,喝上酒,谁知道能不能控制得住?” 赵小禹用鼻子长长地呼了口气,把那杯酒喝完,把杯子倒扣在桌子上,回头对厨房喊道:“高叔,别弄了,我不想喝了。” “别啊,咱俩还没喝过酒呢,怎么也得喝一回!”高大叔说着,一手端着一盘凉菜,从厨房走了出来。 赵小蛇回到宿舍,舍友们都睡了。 她坐在凳子上,脱下袜子,放在鼻下闻了闻,假装洗过一样地搭在晾衣绳上,然后就爬上床睡了。 却睡不着。 她的脑子里盘旋着三个人的名字,不是阿强、阿珍和阿花,而是赵小禹、陈慧和赵筱雨。 陈慧爱上了老九,但老九却爱着赵筱雨。 赵筱雨死后,老九整日酗酒,陈慧天天陪着他,近水楼台,难保不会趁虚而入。 老天爷啊,这是什么事啊! 小说也不敢这么写,如果真的这么写,那作者一定是个变态。 那么,陈慧为什么不向老九摊牌呢? 很显然,她怕老九接受不了,不仅可能不认那个孩子,还有可能连她也不认。 老九本来生无可恋了,再来这么一次打击,那简直是要命啊! 这可怎么办? 要不要把这一猜测告诉老九? 芳芳怎么办? 芳芳才是最爱老九的人! 她的爱虽然卑微,却纯真、纯净又纯粹。 也许是从小和芳芳睡在一盘炕上长大的缘故,姐妹情深,在几个女孩的情感立场上,赵小蛇始终偏向于芳芳。 然而现在,那个叫赵小鱼的孩子,就像个定时炸弹一样,随时都可能爆炸,炸得所有的人都晕头转向。 赵小禹+赵筱雨=感天动地,终生遗憾。 赵小禹+胡芳芳=欢天喜地,功德圆满。 赵小禹+陈慧=毁天灭地,震碎三观。 妈妈的,好难! “赵小蛇,你又没洗脚是不?”睡在赵小蛇邻铺的一个女孩直起头来喊道。 “谁说我没洗脚?”赵小蛇把一只赤脚抬起来,晃了晃,“你闻闻,香飘十里!” “别晃了,臭死了,你头朝这边睡!” “我喜欢头朝窗户,你头朝那边睡。” “我不喜欢头朝门,我要面向门,不然心里发慌。” “放心吧,没人强奸你,楼门锁了,宿管是阿姨!” 这时,其他人也都坐了起来,一齐指向赵小蛇:“去洗脚!” 第474章 肿瘤 平时洗脚在宿舍,但今天赵小蛇却在水房里洗脚。 她一边洗脚,一边给胡芳芳打电话。 “姐你睡没?” “刚睡下,还没睡着。” “那先别睡了,陪我聊会儿。” “好,你等我一下,我到外面去。” 胡芳芳住在绒衫厂的集体公寓,四人一间房。 过了一会儿,胡芳芳说:“我出来了。” 赵小蛇问:“芳芳,你猜这段时间,谁和我在一起?” 她比胡芳芳小四岁,有时叫她姐,有时叫她姐姐,有时叫她芳,有时叫她芳芳,有时叫她老芳,有时叫她芳姐,有时叫她芳芳姐,有时叫她芳芳姐姐。 她对所有人的称呼都不固定,即使是孙桂香,她也经常叫老孙、孙二娘等。 “谁啊?”胡芳芳问。 “你猜嘛!” “我猜不到。” “他。” “他?他是谁?” “啊呀,老芳,我一说‘他’,你就应该明白是谁吧。” “哦,”胡芳芳果然明白了,“他去你那里了?” “可不嘛,待了一个多月呢,差点把我烦死!” “哦。” 接下来,赵小蛇向胡芳芳讲了赵小禹开饭店的事。 胡芳芳说:“挺好的,你还没毕业,倒已经是老板了。” “现在我不想聊饭店和老板的事,咱们聊聊你和他的事。” “啊,小蛇,你别胡说!” “唉,”赵小蛇长叹一声,“我的芳芳啊,你就别装了,当我是傻子啊!你听我说,老九明天要走,你把他勾引过去,办法嘛,好说,他对你有求必应,只要你给他打电话,说,哥,我这里遇上点麻烦,他百分之二百会去。 “等他去了以后,你就随便编点工作上的难事,请教他,他肯定会给你出谋划策,一来二去,你们不就有故事了吗? “你要表现得主动点,柔情点,脆弱点,需要他爱护的那种,你在他面前,要做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人,不要做什么都不用他操心的大女人,不要当他的丫鬟,更不要当他的妈,你把他照顾得像个大老爷似的,他就不在乎你了。 “还有,胆大点,勇敢点,攻击性强一点,该出嘴时就出嘴,该出手时就出手,该说的说,该做的做,该亲就亲,该那啥就那啥,他一直很怜惜你,不管你犯了什么错,他绝对不会生气的,说不定就成了。 “就算不成,也要让他知道你的心意,凭什么要自己一个人承受这些,让他也难受难受。像你这种偷偷摸摸地苦恋,恋一辈子又有什么用……” “小蛇,你别说了,”胡芳芳打断了她,“你就瞎猜,我对小禹哥没那个意思。” “还装,你苦死我了,受虐狂吗?”赵小蛇又长叹一声,“爱情就应该甜甜蜜蜜,既然这么苦,何必深情?算了,我言尽于此,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打完电话,洗完脚,就回宿舍睡了,这回睡得很香。 舍友们也睡得很香,因为她的脚不臭了。 胡芳芳却睡不着了。 她在床上翻了不知多少次身,天微微亮,就起床了。 洗漱完,下了公寓楼,天还没亮透,她走在街上,时而拿出手机看看,时而在短信里打几个字,但最后都删了。 她把手机装进了衣兜里,深深地呼了口气。 她又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照片,严格来说,那不是照片,是她亲手画的画,只有四寸照片大小。 画上有两个人,一个是自己,一个是他。 画这幅画的时候,她的脸烫了很久。 这幅画没画好,把自己画得面无表情,像僵尸;把他画得不伦不类,因为是凭记忆画的,而他在她脑海中的记忆太凌乱,从小到大,无数张面孔重叠了起来。 这时,她站在街边,低头看着那幅画,两颗晶莹的泪珠落在画纸上,形成两个透明的小球,折射着图案的色彩,仿佛扭曲了一个世界。 她擦了擦眼泪,双手的指甲掐在画纸的边缘,先是轻轻地扭开一个小口,她的眼泪又扑簌簌地往下掉,她的喉头发紧,她听到了自己的哽咽声。 然后她闭上眼,双手错动,画纸在中间形成一道弯曲的裂痕,她和他分开了。 她又把两半纸叠在一起,转了一个方向,又把它们撕开。 二二得四,画纸变成了四块碎片,松手,它们飘落在地上,又被清晨的风吹向远方。 她知道,她不配拥有最好的东西。 她最后擦了一次眼泪,拿出手机,翻出昨天晚上收到的一条短信。 “芳芳,睡了吗?” 她按着键盘,打出一行字:“二哥,我才看到,你有什么事?” 前几天她回家,爸爸和她谈过一次话,主要意思是,想让她嫁给金海。 金海这段时间很开心。 在此之前,他不开心。 不开心是因为,他的情人离开了他。 离开他的原因,要从去年冬天说起。 去年冬天,在定东市做服装生意的张丽要去南方进货,想让金海陪同,金海自然义不容辞。 说义不容辞有点太褒义了,其实他是想过几天完美的性生活。 张丽的老公虽然在黄水县,但黄水县离定东市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行程,还是不安全的,所以两人每次约会,都是偷偷摸摸,总不能尽兴。 出了外地就不同了,不仅不怕张丽的老公,还没有一个认识人,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那几天,两人确实折腾得很到位。 只用了一天时间,张丽就把该进的货选好了,剩下的时间,几乎全部用来折腾。 回到定东市以后,张丽就发觉自己有点不对劲,去医院检查,大夫说是滴虫性阴道炎,因其具有传染性,需要夫妻共同治疗。 治疗了一段时间,金海痊愈了,但张丽却时好时坏。 但两人谁也没当回事,直到有一次张丽和她姐打电话时,她姐说:“这种事能开玩笑吗?你赶快回来,我带你去大地方检查!” 张丽最终回去了,不仅见到了她姐,还见到了她老公,两人带她去省城做了检查,宫颈上有了肿瘤。 为了进一步确诊,三人又去了北京,结果是一样的。 所幸肿瘤是良性的,但是需要手术。 这个时候,金海和张丽发生了分歧。 第475章 丙肝 张丽还没做手术前,又查出患有丙肝,又是传染病。 在北京的张丽,担心着在定东市的金海,于是瞒着老公和姐姐,偷偷给金海打电话,让他也去查一下。 金海不敢怠慢,去医院一查,好在他没感染。 其后两人断联了几天,金海不敢给张丽打电话。 那几天,金海度日如年。 这是到了需要他抉择的痛苦时刻。 张丽出轨这么久,她老公在得知她生病后,却毫不嫌弃,还给她治病,不用说,病治好后,张丽必然要回归家庭。 这似乎是最好的结果,但金海不甘,和张丽在一起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如吸毒者之于毒品。 但不甘又能怎样? 张丽老公不可能把治好病的张丽双手送到他面前,恭敬地说一句:“兄弟,您接着用!” 就算她老公肯,他也没有脸面接受,张丽也不可能继续心安理得地和他在一起。 金海想过,他给张丽治病,也对张丽说过这一想法,但只是想想而已,或者只是说说而已,好让张丽觉得她这几年的付出值得。 实际上,他不能这么做。 第一,他不知道这病得花多少钱,自己有没有能力承担。 第二,如果治不好,张丽最终离开人世,张丽的老公和家人必然不会放过他。 第三,如果治好了,但是没以前那么好用了,或者丧失了此功能,他将何去何从? 第四,就算张丽还和以前一样好用,他也不可能和她结婚。 第五,如果那样,他和张丽的地下关系就曝光了,他的人设就崩了,他在村里人面前就抬不起头来了,面临的风险和问题也很多。 第六,…… 第七,…… 张丽也拒绝了他的好意,说她是有家的,就算夫妻关系名存实亡,但那个家也有她的一份资产。 金海和张丽争论了一番,张丽说:“咱俩就到此为止吧,我不拖你后腿了。” 那几天,金海除了沉浸在分手的痛苦中,还在研究着滴虫性阴道炎和丙肝肝的发病原因。 每天下班,他就坐在单位的电脑前,上网查这两种病的资料。 经研究,得出这两种病都是传染病,不会凭空得的。 他们在外地的那几天,宾馆的卫生条件确实不怎么样,以他们做那事的频率、时长和大开大合的招数来看,被细菌侵入的风险确实很大。 但是,丙肝是怎么得的?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丙肝的传播途径,竟和艾滋病的传播途径完全相同,即母婴传播、血液传播和性传播。 金海不淡定了。 几天后,张丽从北京回来,偷空给金海打了个电话,说她的手术还得等一段时间才能做,让他不要担心。 金海还在为丙肝的事耿耿于怀,但他知道,这时候质问张丽,有点不人道,但他还是想弄清真相,于是拐弯抹角地向张丽说了丙肝的传播途径。 张丽起先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和他共同探讨,直到金海第n次提到艾滋病时,张丽反应了过来:“你是在怀疑我?” 金海支支吾吾地说:“没有,我是就事论事,网上也说,有口腔溃疡的时候,正好和另一个有口腔溃疡的丙肝患者共同进餐,被传染的几率也是很大的。” 但张丽明显不高兴了,两人又说了几句,张丽借口老公回来了,挂掉了电话。 自此以后,张丽再没给金海打过电话,那个一直和金海通话的号码也销号了,qq一直不上线。 金海开始疯狂地思念张丽,每天不停地在qq上留言,运用文科生的语言优势,编写大段大段的真情告白,每天写三五千字,比网文作者都勤奋。 他忽然想通了,他要和她结婚,带她去治病,就算治不好,也要在他的陪伴下死去,几年的相爱,不是只有性。 然而,张丽的头像一直是灰色的,像遗像似的,空间里也再没发过片言只字。 金海消沉了好一阵子,直到胡芳芳突然走进他心里。 胡芳芳来定东市羊绒集团上班后,金海很少和她联系,原因是张丽是个醋坛子,听说金海和胡芳芳不是亲兄妹后,就限制着他们的往来。 那时金海满心满肺全是张丽,装不下别人,倒也心无旁骛,也不觉得张丽的要求苛刻,再说他也不想把业余时间浪费在别人身上。 张丽离开后的一天,金海心烦意乱,就给胡芳芳打了电话,问她晚上有空没,一起吃个饭,其实他是想喝酒,但找不到酒伴,胡芳芳虽然不喝酒,但可以看着他喝。 胡芳芳说可以。 下班后,金海去了羊绒集团楼下,给胡芳芳打电话,胡芳芳说,她手头上还有点工作,估计还得半小时才能完成,听说金海已到了楼下,便让他到她的办公室等她。 这是金海第一次走进羊绒集团的办公楼,说实话,他羡慕这里的工作环境。 他所工作的检测中心,就是一个实验大厅,还有几间实验室,都安装着各种设备,地下堆满了各种送检来的材料,乱糟糟的。 他们没有专门的办公室,就在现场办公,他们在填写原始记录时,实验机器就在身旁轰隆隆地运转着。 建筑实验都比较粗放,除了电气实验室有几台精密的仪器外,其他诸如压试块、拉钢筋用的压力机、万能材料试验机等,都是一些看起来没有一点科技感的,笨重的铁家伙。 他们干的活也少有技术含量,比如把十五公分或十公分的混凝土立方体塞进压力机的压盘下面施压,把一尺多长的钢筋夹在拉力机上拉,把石子或砂子装进振动筛里筛。 进行配合比试验时,则把水泥、砂子、石子、掺合料、外加剂等装进搅拌机里搅。 所以他们在工作的时候,常常伴随着混凝土的爆裂声,钢筋的绷断声,和尘土飞扬。 他们需要戴着掌心里涂着乳胶涂层的线手套,难看又不舒服,以防手被混凝土的裂口、钢筋的毛刺划伤,被漏油的机器弄脏。 还需要穿着像老胡喂猪时才穿的那种耐脏的,土气的蓝大褂。 总之,他们干的活儿,和手工作坊里的工人没多大区别。 他们常常自我解嘲说:“检测中心把女人当成男人使唤,把男人当成毛驴使唤。” 当然,他们挣的钱,是那些工人的好几倍。 而羊绒集团的办公环境,却如都市职场剧里的场景一样豪华和洋气,充满了现代感。 胡芳芳所在的设计部,是一间大房子,每个人都有一间独立的玻璃隔间和一台电脑。 金海想,这才是适合他的地方。 他走进设计部时,屋里只有胡芳芳一个人,她对金海笑了笑,问了声“二哥你来了”,起身接了一纸杯热水,放在旁边隔间的桌子上。 “二哥,不好意思,这个方案明天要上会研究,你还得等我一会儿。” 金海起先没有过多关注胡芳芳的工作,他觉得她的工作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写写画画,在他的印象中,胡芳芳就是个头脑简单的人。 当他开始关注她时,不由大吃一惊。 第476章 最出色的女孩 金海端着水杯,在过道中间走了几个来回,实在百无聊赖,就站在胡芳芳身后看她工作。 当时是春天,胡芳芳穿着一件灰色的线衣,头上盘着一个结,露出一段白皙而修长的脖颈,身体随着操作电脑的双手在轻轻晃动着,时而头一偏,金海能看到她一片温润秀洁的脸。 她的皮肤真好。 这时金海猛然意识到,芳芳长大了。 金海动心了。 这个从小生存在人群后面的女孩,忽然站到人群前面时,是那么的耀眼夺目,没人再能挡得住她的光辉,单是这个背影,就不是身材略胖的张丽可比的。 芳芳身上还散发着一种别的女孩不具备的特质,简单而言就是洋气,和她一比,似乎所有的女孩都是土包子了。 金海往前走了走,站在胡芳芳身侧,胡芳芳抬头笑了笑,继续工作。 她正在用一种金海从没见过的软件制图。 电脑屏幕如同无限深邃的宇宙,上面飘着一些零零碎碎的像天体一样的光点,她拉动鼠标,这些光点由远及近,逐渐变大,原来是一片片衣服的残片,再推动鼠标,这些残片又远去了,屏幕上又出现了一个完整的衣服图案。 她的样子很专注,双手在不停地动,屏幕上的图案在不停地发生着变化。 金海的注意力被那双手吸引住了。 那是一双多么精致又可爱的小手啊! 说小手不是比喻,胡芳芳的手确实很小,似乎比正常人的手小一号,不像其他女孩子的手那样修长,她的手指短而细,却异常灵活。 她的右手不离鼠标,左手操作键盘,需要同时按两个相距很远的键时,她就把左手屈成“六”的手势,用拇指和小指同时按,有时用食指和小指。 她似乎很喜欢用小指,它就像圆心,别的手指根据距离不同默契地配合着它。 她从不低头看键盘,她的手指像长着眼睛一样,总是能准确而快速地找到需要的那个键,像弹奏钢琴一样行云流水。 金海看得痴了。 他知道,芳芳懂美术,给家人画过像,但没想到,她操作电脑的水平也是如此炉火纯青。 在此期间,胡芳芳接了两次电话,说着金海听不懂的专业术语,夹杂着英语单词,让原本就洋气的她,显得更洋气了,简直有点港台剧女主的风韵了。 金海甚至有点崇拜她了,甚至有点自惭形秽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同样是大学生,他和芳芳差得太远了。 他一直以为,芳芳考上大学是个意外,能找到工作只是运气好,现在看来,她凭的是实力,她的实力可不只是给家人画画像而已。 这个从小就笨的女孩,结果却成了这个家最出色的人。 这个最不会读书的女孩,结果却成了这个家唯一凭借着知识改变命运的人。 金海还是当年那个金海,芳芳已不是当年那个芳芳了。 就在这一刻,金海爱上了这个女孩。 众所周知,金海爱上某个人,总是一瞬间的事。 但与之前的李晓霞、白文和张丽不同,金海对胡芳芳更多了几分敬畏,甚至有点畏缩,他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他配不上的女孩。 不过他想到,芳芳之所以能有今天,和他的辅导是分不开的,心里顿觉平衡了许多。 他随便问了一句:“芳芳,你的手怎么那么小?” 胡芳芳笑了,身体向后靠了靠,右手离开了鼠标,用小指把一缕滑下来的头发勾到耳后,左手从键盘上拿起来,说:“二哥你发现了,他们都这么说,但是我一直都不知道。” 她又把左手屈成一个“六”的手势,在键盘上方比划了几下,“我一直就这样按键盘的。” 然后她坐直了身体,继续工作,脸上的笑容还在。 芳芳笑起来好漂亮。 在金海的印象中,芳芳的脸上,常常挂着笑容,但她的笑从来都是无声的,不像许清涯那样叽叽嘎嘎。 胡芳芳终于完成了工作,两人一起出去吃饭。 原本烦躁的金海,心情瞬间豁然开朗了,所有的不快一扫而空。 他没有喝酒,他忽然想在芳芳面前表现得绅士一点,当好她的老师,当好她的二哥,当好她的……保护神。 晚餐是在愉快的氛围中进行的,虽然没有和张丽在一起时的那种甜言蜜语和激情澎湃,但有一种恬淡的温馨,一种生活化的浪漫,如涓涓细流般,一缕一缕地滑到金海的心间。 金海想结婚了。 这回是真的,是纯的,不带欲望的那种。 【读者大大们,这本书的字数已达百万,按照惯例该进行第二次书名测试了,但作者冥思苦想了很久,没有想到一个更好的书名,在此向大家征集书名,书名测试完,成为最优书名的,作者将予以一定的奖励(原书名不算)。另外,作者之所以在正文中发布这些内容,一是因为“作者有话说”字数有限定,二是因为发布在那里,没人看,所以,我不是在水字数,水字数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们的。】 第477章 追芳计划 暗恋赵筱雨和陈慧,那是青春期躁动;追求李晓霞,那是荷尔蒙作祟;和白文春风一度,那是酒后乱性;迷恋张丽,只是性依赖,只有爱上胡芳芳,是动了真情。 金海把自己的内心深刻地剖析了一遍,决定追求胡芳芳。 这次他是用了心的,按住小头,用起了大头,甚至定了个计划。 他深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过早地暴露自己的意图,会吓跑她的。 对于胡芳芳这种慢性子的女孩,一定要慢工出细活,润物细无声,循序渐进,一步一步来。 金海最初想过求助赵小禹,只要那小子肯帮他,必会马到成功。 但也存在着很大的风险,如果赵小禹不同意,那他就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毕竟自己的所有黑历史,那小子最清楚。 另外,那小子刚失去未婚妻,忽然接近芳芳,难保芳芳不会对他动心,那就等于是给自己找了个竞争对手。 综合各方面的条件,自己斗不过那小子,原本就是鬼子赵,现在又成了“情种赵”,别说女的了,自己一个男人也有点喜欢他了。 金海定了个两年计划,如果两年追不到芳芳,他就放弃她,然后撮合芳芳和赵小禹在一起,做个顺水人情,不教肥水流入外人田,自家的种子,要在自家的地里发芽生长开花结果。 但是现阶段,无论如何不能让那小子插手,所以赵小禹再给他打电话,问家里的情况时,他非常懂事地说:“哥,家里有我呢,你就放心吧!” 言外之意是,等我结婚时,你再回来,别打得我措手不及。 金海不仅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以前他周末常不回家,现在是每周末都要回家。 一是因为胡芳芳每周末都回家,这是两人最好的相处机会。 二是回家后拼命干活,讨好老胡。 芳芳听话,只要搞定老胡,芳芳就跑不了。 三是免得赵小禹担心家里的事,突然跑回来。 一直对家务事不感兴趣的金海,现在也是经常和老胡请教养猪之道,老胡要干活时,他总是抢着干。 老胡不让他干,他便说:“胡叔,以前总是你们在付出,现在你们年纪大了,该是我们付出的时候了。” 孙桂香欣慰地说:“这孩子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金海说:“老大不在家,家里总得有个挑大梁的!” 他换上旧衣服,去地里割草,学会了开四轮车,拉着玉米到乡里的加工厂磨成粉,提起铁锹,跳进猪圈里,哼哧哼哧地清理猪粪…… 他渐渐发现,他其实并不特别讨厌干粗活,把自己搞得一身臭汗,再泡个热水澡,浑身舒畅无比,内心充实无比,睡觉也格外香,和家人之间也相处得无比融洽,家里的每一点微小的进步,都和自己挂上了钩,有一种说不出成就感。 过去他认为的那些俗事,一旦投入其中,原来也很有趣味。 也许,一直以来,赵小禹的风头太大了,他自知,无论自己怎么干,都抢不过他的风头,索性自暴自弃了,在别的方面寻求满足。 赵小禹的消沉,正好促成了他的崛起。 他按部就班地执行着“追芳计划”,不敢拖延,也不敢冒进,每周和芳芳见两次,周末回家见一次,中途约她吃一次饭。 他不敢操之过急,毕竟芳芳和其他女孩不同,这里面牵扯的人太多,人物关系太复杂,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还有巨大的风险,鬼子赵不会放过他的,“孙二娘”也不会给他好果子吃,他在家里的地位将一落千丈。 所以,他谨小慎微,在芳芳面前维持着谦谦君子的人设,言语不敢放肆,行为不敢造次,大不了每晚睡前和她用短信聊几句天。 他越靠近芳芳,就越喜欢她。 芳芳太好了,性子柔柔的,说话柔柔的,连眼神都是柔柔的,但她却不柔弱,不任性,不矫情,不用哄,善解人意。 尽管金海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迫切情感,但还是被芳芳看出了苗头,每当金海痴痴地注视她时,她就有点不自在。 孙桂香和胡明乐也看出了苗头。 一天晚上,两人睡下后,孙桂香问:“你看没看出来,金海和芳芳好像在找对象呢?” 胡明乐说:“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孙桂香问:“这种行吗?感觉像换亲,你拿闺女换了个老婆,村里的人又要说闲话。” 胡明乐说:“行啊,亲上加亲,当年我和老爷子、小禹还差点结拜呢。管他闲话不闲话,只要民政局给登记就行。” 孙桂香说:“那咱们得给他们加把劲,金海眼看三十了,就因为胆小,现在还没找过对象呢。我看芳芳也是胆小的。两个人相互喜欢,但谁也不敢主动说。” 胡明乐问:“怎么加把劲?” 孙桂香说:“你问问芳芳,我问问金海,如果两人都有那个意思,咱们就把这门亲事定下哇,我是急等着想抱孙子呢。小禹暂时没指望了,只能指望金海了。” 胡明乐说:“好。” 又一个周末,金海和芳芳回到家,孙桂香走进金海的房间,问:“你现在还没恋爱吗?” 金海红着脸说没。 孙桂香又问:“咋不谈?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儿的?” 金海吭哧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想找个什么样儿的,能过日子就行呗。” 孙桂香问:“你是谈过谈崩了,还是从来没谈过?” 金海心虚地说:“从来没谈过。” 孙桂香没注意到他的心虚,想了想,再问:“你和芳芳是不是正在谈?” 金海遮掩着说:“没有。” 心想,我倒是想谈。 孙桂香问:“你是不是对芳芳有意思了?” 金海咬咬牙,红着脸说:“我是挺喜欢她的。” 他不仅承认了,还用上了“挺”这个程度副词。 “那你和她说过没?” “没,不敢。” “怕什么?” 金海不说话了。 “胆小鬼!”孙桂香嗔怪道,“脑子那么好,那么会念书,咋就不会找对象呢?快打光棍哇!” 金海尴尬地笑笑。 孙桂香说:“我去替你问问,行就行,不行就不行,问个话,有那么费劲吗?” “妈——”金海想阻止母亲,但又期待母亲真的能帮到他,“我怕,怕配不上她。” “哪点配不上?”孙桂香不高兴了,“她是大学生,你也是大学生,你可是全河浦乡第一位大学生!芳芳能考上大学,也全是你的功劳。” 这话让金海很受用,他便没再说什么。 第478章 小禹怎么样 孙桂香把金海喜欢芳芳这一情报说给了胡明乐。 胡明乐说:“好,我去探探芳芳的意思。” 于是胡明乐走进了女儿的房间,和她谈心。 他先就这个家对他们父女的关怀和帮助,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高度的评价,达成共识,引起共鸣后,他接着谈这个家当前面临的严峻问题。 “芳芳,咱们家一共四个孩子,都不小了,最大的奔三了,最小的也二十了,你们都该成个家了。” 芳芳羞涩地笑笑,低下了头。 “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以事业为重,这是没错的,但也不能完全不考虑婚姻大事吧?我和你妈为了你们的婚事都愁白了头,”胡明乐说着,用手扒拉了几下额前的头发,果然有不少白头发,“看见了吧?你妈的白头发更多,染过好几回呢。” 胡芳芳点点头。 “你看看村里,像小禹和金海那么大的小伙子,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可你的这两个哥哥,一个倒是找对象找得早,谁料到出了那事,被打击得几年缓不过来;一个是纯粹不会找对象,你说我们能不愁吗?” 胡芳芳又点了点头。 “还有你,芳芳,马上二十五了,也不谈个恋爱,你们到底心里在盘算什么?” 胡芳芳笑笑:“也没盘算什么,就是顺其自然吧。” “不过,”胡明乐话锋一转,“你要是真谈恋爱了,我还有点不放心呢,你心眼儿太好了,太皮实了,容易吃亏受骗,所以我觉得,你还是嫁个知根知底的人比较好,最好就是身边的人,我和你妈都了解的。” 胡芳芳的脸刷地一下红了,直红到耳根,她看不到自己脸红,只是觉得很烫,像发高烧,烧得她脑袋嗡嗡的,心也怦怦乱跳。 “跟爸说实话,你现在没谈恋爱吧?”胡明乐问。 胡芳芳摇摇头。 “那你觉得小禹怎么样?”胡明乐又问。 胡芳芳的脸更烫了,心跳得更厉害了,身体甚至有点颤抖,她回答不出这个问题,脑子里反而还出现了另一个问题:真的可以吗? 胡明乐说:“小禹重情重义,这个家能有今天,我们能有今天,离不开小禹,可惜这个孩子,谈了一场恋爱,把魂都丢了,但他的心,还在这个家里,前几天他给我打电话,问起了你,问你工作怎么样,找对象没?” 胡芳芳滚烫的脸更加滚烫了,烧得她都有点神志不清了;一颗狂跳的心,跳得更厉害了,简直要突破胸腔喷薄而出了。 胡明乐接着说:“小禹也很关心弟弟妹妹的婚事,他问我,胡叔,你觉得芳芳和金海合适不?我一想,嘿,还真说不定有这个可能!金海是我看着长大的,是和你一起长大的,也算是青梅竹马,他的为人和品性,咱们都是很了解的,是个好孩子,脑子也好,就是有点胆小,不会找对象,要不也不至于现在还单着。” 芳芳滚烫的脸骤然变得冰凉,狂乱的心骤然停止了跳动,整个人似乎都被冻结了,丧失了思想和语言能力。 胡明乐没注意到芳芳的表情变化,继续自顾自地说着,声调也变得热烈起来。 “我和你妈还是老了,看不懂你们年轻人的心思,小禹一提醒,可不是嘛,金海辅导了你那么久的功课,成天在一起,哪能处不出感情呢?于是我们问了金海,果不其然,他说他很喜欢你,就是不敢说,哈哈,胆小鬼!你俩个啊,都太胆小了,谈个恋爱还得让我们老年人帮忙。你俩是真的合适啊,都是大学生,有共同话题,性格也合拍。” 胡芳芳一颗冰冻的心正在一点一点地碎裂,一点一点地从身体上剥落,疼得她神经错乱。 她想拒绝,可就是张不开口。 从小到大,她从没拒绝过爸爸的任何要求,也从没拒绝过这个家所有人的所有要求。 “也真是奇怪,咱们家的四个孩子,老大和老小是一个性子,都爱调皮捣蛋;中间两个又是一个性子,都是文文静静的,连对象都不会找。我和你妈从不担心老大和老小的婚姻问题,他们要是喜欢谁,天王老子也拦不住,就愁你和金海,这回好了,都解决了,挺好。” “爸,”胡芳芳终于说出了话,“可他是我二哥啊!” “啊呀,芳芳,”胡明乐嗔怪道,“那只是一个称呼而已,没有血缘关系的,我们老年人都能想得通,你们年轻人,还都是大学生,在乎这个干什么?你们好好相处相处,别再拖了,别再让我和你妈操心了。” 说完出了胡芳芳的房间。 眼泪滑出了女孩的眼眶。 胡明乐告诉孙桂香:“芳芳有点害羞,但八成也有那个意思。” 孙桂香告诉金海:“芳芳好像也喜欢你,你可得抓紧点!” 大学生金海领悟到的意思是,原来芳芳一直在暗恋我,我真是错过了一个黄金时代。 皆大欢喜。 只有设计师胡芳芳黯然神伤。 她能设计出别人穿的衣服,却设计不出自己的人生。 她能画出具象的锦绣山川,却画不出抽象的爱情。 她在画布上涂的颜色有多鲜艳,她的人生就有多黯淡,一如她给自己挑选的衣服,一律的黑白灰风格,她喜欢黑白灰。 尤其喜欢灰,因为村里人都说:那个灰小子。 【作者求助,继续想几个书名,这个非常重要,要直接一点的,简单粗暴一些的,不要太文艺,但要符合出版物或影视剧的名字。另外,番茄要查重,不能和以往书名同名。拜托!如选用,必有酬谢!】 第479章 姓福和幸福 日子在无声无息中游走,时间敲开了2010年的大门,春节的脚步临近。 北方正是漫天搅雪的时候,但这个南方小镇却仍是生机盎然,漫山遍野一片绿色,最多的植物是竹子,所以这个镇名叫绿筱镇。 赵小禹问过当地人才知,“筱”就是竹子的意思,而在此之前,他从未研究过这个字。 此地风景秀丽,气候宜人,常有人来此度假,但因其知名度不高,且交通不便,来的人不多,恰到好处地远离了穷山恶水和繁华之地,仿佛一个被世人遗忘的角落。 赵小禹觉得筱筱喜欢这里,就留了下来。 镇上有个集市,但来此的人大多住在镇子边缘的民宿里。 镇上的人,都把自家的空房子收拾出来,开成民宿,可日租,可月租,可年租,如果客人不嫌弃,也可以出点钱,和主家一起吃饭,免去了一日三餐的烦恼。 赵小禹寄居的人家,男人姓赵,女人姓福,都七十多岁了,满头银发,赵小禹叫他们赵大爷和福大娘。 赵小禹问:“还有姓福的吗?” 赵大爷说:“有啊,百家姓最后一个姓。我们两个,一个开始,一个结束,有始有终。” 赵小禹一语双关地说:“挺幸福的。” 心中却苦涩地想,两个姓赵的,是不就是有始无终? 是不是只有坚持到最后,才能“姓福”? 老两口确实挺幸福的,赵小禹能明显地感受到,他们的幸福掩饰不住。 他们开着几分地,种着一些蔬菜,他们常常结伴到菜地里松土拔草。 但他们最常做的事,是到山上采药。 他们采药不是为了贩卖,而是自己吃,或煲汤,或泡水,或直接入口。 他们采的或许不是药,只是各种稀奇的植物。 他们经常叫赵小禹去他们屋里品尝这些植物,或煮,或冲,或泡,或只是过过水,味道是赵小禹生平从未尝过的,却极爽口。 赵小禹问:“这些东西到底是药,还是茶,还是朽了的干蘑菇?” 赵大爷说:“管它呢,名字是人们赋予它们的,它们自己都不知道。” “不怕有毒吗?” “没有毒。” “您是怎么看出来的,教教我,我也上山采点去。” “这个,”赵大爷拿起一根黑虫子一样的植物说,“我也说不出来,但我就是知道,它没有毒,人生经验吧,七十多年不是白活的。” 老两口的身体很硬朗,除了满头银发外,一点也不显老,气色红润,神采飞扬,赵小禹向他们请教保养之道,福大娘想了想,说:“我们活得慢。” “这,有点不理解。”赵小禹说。 “有啥不理解的?”赵大爷插话道,“慢工出细活。” 老两口虽然已是垂暮之年,但还是像热恋中的情侣一样腻腻歪歪,走路经常牵着手,说话时总是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 福大娘爱说话,有点老年人的唠叨,赵大爷却不爱说话,在福大娘唠叨的时候,他总是含笑看着她,仿佛觉得这个唠叨的老婆子可爱至极。 这个小院里,有两间出租房,除了赵小禹,还住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 赵小禹没问过女孩的名字,女孩也不知道赵小禹的名字,两人基本没什么交流,但女孩每天出门和回来时,假如赵小禹在院子里,总要和他打声招呼。 “哥,我出去了。” “哥,我回来了。” 女孩爱好绘画,每天背着画板上山去写生。 有一天,女孩说:“大爷,大娘,哥,我给你们每人画幅像吧,我要走了。” 女孩画得很像,像是用照相机照出来的一样。 直到女孩走后,赵小禹才在画的右下角看到了作者署名:胡芳芳。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揉眼睛再看,没错,就是“胡芳芳”。 缘分真是奇妙啊,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一个爱画画的胡芳芳,居然还让赵小禹遇见了。 赵小禹笑了,心想,如果芳芳听说了这事,一定不会相信的。 他把画像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收藏进行李箱里。 女孩因为是先来的,住着宽敞明亮的正房;赵小禹是后来的,住的则是又暗又小的侧房,女孩走后,福大娘让赵小禹搬到正房去住,赵小禹说:“不用了,我都住习惯了。” 福大娘说:“换换吧,还是那个价钱,人要往亮处走,心里亮了,路就宽了。” 赵小禹不忍辜负老人的好意,便搬到了正房。 有一天,福大娘进赵小禹的房间时没开门,看到了放在床头柜上的骨灰盒,赵小禹以为大娘要生气,然而她没有,只是轻轻叹息一声,没说一句话,转身出去了。 有一天黄昏时分,赵小禹站在房后的竹林前看竹子,这种植物让他想起了大西北的红柳,它们同样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同样在人们的冷落、践踏、砍伐下倔强地活着。 不知何时,福大娘站在他身后,像是对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竹子在出土前,一直在地下生长,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一般需要三到五年的时间,但一旦出土后,它们的生长速度却快得惊人,一个多月,就能长到十几米高,所以它们躲在泥土下面,不是偷懒,而是在扎根,就像人一样,站稳了,才能顶天立地。” 她的声音平缓温柔,娓娓道来,让人很舒服,如沐春风。 赵小禹回头,看到福大娘站在夕阳下,满头银发笼罩着一层缥缈的光晕,竟是美不胜收。 “孩子,”福大娘又说,“难过了,就来看看竹子,仔细看,它们很美,你一定能发现它们的美;听它们生长的声音,用心听,很动听,你一定能听到它们的心声,它们会告诉你,你该怎么往前走,它们通晓人世间的一切智慧。” 赵小禹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盯住最高的一棵竹子看。 “对,就这样,什么都不用想。”福大娘的目光也投到那棵竹子上,“一节一节看,不要着急转移目光,当你觉得这一节很熟悉了,你能在这片竹林中清晰地辨认出它来,再看上面一节,一直往上看,看完这棵,再去看下一棵;看完这片,再去看下一片。” 赵小禹觉得福大娘说得过于玄乎,这漫山遍野的竹子,除了高低粗细不同,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别说辨认出某一节,就是辨认出某一棵,都是极难的事。 福大娘似乎明白赵小禹的心意,又说:“人看竹子,就如竹子看人,在竹子眼里,所有的人也都是一个样,它们也许会有这样的疑问,人是怎么在茫茫人海中,认出他们的亲人、爱人和朋友的?当你把世界万物当成自己的亲人、爱人和朋友,你同样能认出它们。” 第480章 灵魂无处不在 其后几天,赵小禹的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竹林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按照福大娘的说法,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一棵竹子,试图找出它的特别之处,一看就是大半天。 这个工作很枯燥,但对于现在的赵小禹来说,却大有益处。 这三年来,他的头脑常常是昏昏沉沉的,头上像戴着一个沉重的无形头盔,紧绷绷的,甩都甩不掉,每当他集中注意力观察竹子时,这个头盔就慢慢地消解了,身心渐渐变得清朗起来。 他迷上了这项无聊的工作。 有一天吃晚饭时,赵小禹问大爷和大娘:“你们的孩子多大了?在哪工作?” 大爷和大娘对视了一眼,赵大爷说:“都不在了。” 赵小禹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他似乎明白了“不在了”的含义。 “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赵大爷说,“女儿是大的,是个医生,03年非典时没的,不到四十岁;儿子是小的,是消防员,08年执行任务时没的,二十七岁,中年得子,晚年失子。” 赵小禹的心骤然疼了一下,倒吸了口凉气,用拳头顶住了嘴,嘴角抽搐了几下,刚吃进嘴里的饭卡在喉间,费了好大的劲才咽下去。 “都过去了,”福大娘看了看赵大爷,又看着赵小禹,“孩子们都很优秀,他们为我们换来了好日子,我们就要好好活着,不然不是辜负他们了吗?我们活好,他们才值得。” 她脸上带着笑,眼眶里却汪着一团泪水。 赵小禹的眼泪先流了下来,忽然之间,一股强大的悲伤袭击了他,他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回去吧。”福大娘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伸过一只手,拍拍赵小禹的手,“你还年轻,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眼前就是风景,何必舍近求远?灵魂无处不在,肉身何必漂泊,让她入土为安吧,她知道你这么爱她,这辈子就没白活。” 赵小禹哭得更汹涌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放肆地哭过。 春节前夕,赵小禹回了家。 当那辆满身划痕和凹坑的黑色桑塔纳2000驶进村里时,村民们纷纷站在自家的院门口看,有的胸怀悲悯,有的眼含悲戚,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嗤之以鼻:“混了这么多年,还开着这辆破车!” 不怪村里的人狗眼看人低,这几年农村的变化确实也很大,一些提前富起来的人也买了车,尽管一年也开不了一千公里,买它只是为了天天擦它。 正站在猪圈墙外看猪的孙桂香望见了那辆车,顿时激动得流下眼泪,片刻后,跑到大门口喊道:“出来,都出来,小禹回来了!” 当那辆车驶到院门口时,全家人都站在门口迎接。 赵小禹的目光扫过这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孔,孙桂香、胡明乐、金海、胡芳芳、赵小蛇,还有那对雇来的夫妻,人数是够的,可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落寞。 孙桂香走到他面前,摸着他满脸的胡茬问:“回来了?” 赵小禹点点头:“嗯,回来了,不走了。” 孙桂香笑了,咧着嘴,吸着气,眼泪哗哗地流着。 赵小蛇跑过来,挽住赵小禹的胳膊:“欢迎王者归来!” 赵小禹打趣她:“你咋舍得回来了?” “我知道你要回家过年,所以特意回来看看你。” “今天嘴上抹蜜了?” 赵小蛇嘻嘻一笑:“我现在是你唯一的妹妹,当然要对你好点了。” 赵小禹没听出她的话外之音,问道:“上个月怎么没给我打钱?” “这个,”赵小蛇咳咳两声,“我给他们发了点年终奖。” “他们的工资可以了,不用发那么多吧。” “嗯,我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千,”赵小蛇心虚地说,“剩下的,我不得买两身新衣服嘛,不然怎么配得上我的ceo身份?也给你丢脸不是?” “什么衣服能花一万八?” “咱们不说这个好吧?”赵小蛇放开赵小禹,又过去挽住孙桂香的胳膊,“妈,晚上吃什么呀?” 吃晚饭的时候,胡明乐拿出一瓶酒,正要给赵小禹倒时,赵小禹推辞道:“你们喝吧,我戒了。” “都别喝了!”孙桂香一把抢过胡明乐手中的酒瓶,拧好盖,放进橱柜里,“清清醒醒说说话多好,喝得酒气熏天的,有什么意思?” 赵小禹回家,本是一件喜事,但这顿饭吃得却很沉闷。 原本是个话篓子的赵小禹,现在变成了不出气的烟锅子,总是问他一句,他答一句。 全家人都在乎他的感受,把焦点放在他身上,也不好撇开他谈论其他话题。 按理说,一个远游归来的人,应该有说不完的新鲜事,但他不主动说,别人也不好问他,怕哪句话伤着他。 赵小禹终于发现了气氛不对劲,说:“你们别管我,该说什么说什么,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们,我又没立下什么汗马功劳,需要你们这样端着,咱们是一家人。” 一句话说得大家又伤感了,气氛还是起不来。 赵小禹便开始点名了,“小蛇,你那饭店开得怎么样?” 赵小蛇顿时来了精神,把之前向家人炫耀过无数遍的“经商之道”,再添油加醋地讲一遍,期间被金海打断几次:“你上次不是这样说的。” 赵小蛇说:“不要在乎这些小节了,我说的是道理。” 又说:“你都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连个场面都看不开?这些重要吗?现在最重要的是开心!” 又模仿tvb腔说了一遍:“做人呢,最重要是开心嘛!” 第481章 喜事将近 慢慢地,气氛活跃了起来。 金海也趁机讲了两个真实的笑话。 一个是关于文盲的故事。 金海说,去他们检测中心送样的一个包工头不识字,就带了一个识字的。 这个识字的填写委托单时,在委托人一栏里填了“李青三”三个字。 那个不识字的包工头,显然认识自己的名字,纠正道:“不是这个三,是大山的山。” 定东市口音,“山”和“三”同音。 那个识字的显然识字不多,争辩道:“这个就是大写三,小写三是这样的。” 说着在委托单的空白处写了个阿拉伯数字“3”。 另一个是关于大学生的故事。 金海说,他们检测中心今年招了一批大学生,由他带着,这些大学生什么都不懂,连伸长率、含水率都不会算,都需要他手把手教,让他们看书自学,他们还看不懂,也懒得看。 有一天,实验室主任要考考这些大学生,有一个女大学生突然跑到金海面前,着急地说:“金工,五千克等于多少克?” 金海有点懵:“五千克就等于五千克啊!” 那个女大学生急得直跺脚:“金工,别逗我了,快点告诉我,马上就轮到我了!” 金海思索了半天,终于明白了,拿起笔,在纸上写下“5kg=5000g”,那个女大学生这才恍然大悟。 众人哄堂大笑。 金海说:“去我们那里送样的包工头,有很多是文盲,但是很有钱,不是开着霸道,就是开着路虎,你说气人不?” 赵小蛇说:“可我觉得,那个女大学生还不如文盲呢!” 赵小禹却觉得,这两个故事,一点也不好笑,反而还有点悲哀。 前段时间,崔建国给他打电话,让他快点回来,说酒业集团现在更名为房宇集团了,主打房地产,挣钱像捡钱一样容易,可别错过了这个好机会。 崔建国现在调离了老酒公司,当上了房宇建筑公司的总经理。 赵小禹对房地产丝毫不感兴趣,除了恨屋及乌,还有理智的分析,他认为定东市房地产业必死无疑,辉煌不了多久的。 小小的黄水县,人口不足五万;小小的定东市,人口不足五十万,哪有那么大的购房需求? 单是人工河南岸那片密密麻麻的如森林一样的高层住宅小区,就能装下至少三十万人。 (作者注:这里的人口,只是城区人口,不包括下面农村的。) 当然,搞房地产的可以趁机狠捞一把,盖房子的也可以趁机小赚一笔,但赵小禹不想趟这趟浑水,不想和他们同流合污,不想充当这场大型收割的刽子手。 客厅里没人,电视开着,正在播放着黄水新闻,声音从开着的门传到餐厅里来。 “……近日,钟明副县长视察了全县的冬施工地,和各工地负责人进行了亲切友好地交谈,他指出,要大力推进房地产建设和棚户区改造工程,确保……” 赵小禹攥紧了拳头,身体有些发抖,但这会儿大家正在回味金海刚才讲的那两个笑话,赵小蛇接住这个话茬,也讲起了笑话,没人注意到他。 胡芳芳起身去客厅关了电视。 趁着气氛不错,胡明乐向赵小禹说了家中即将发生的喜事。 “小禹,咱们家喜事将近,正好你回来了,就由你主持大局。” “什么喜事?” “这不金海和芳芳谈恋爱了嘛,”胡明乐看了一眼金海和胡芳芳,“我和你妈想早点给他们办了,岁数都不小了,你是什么意见?” 赵小禹愣了一下,看向胡芳芳,胡芳芳低着头;又看向金海,金海难为情地笑笑。 弟弟和妹妹要成家了,赵小禹自然是高兴的,但他想知道的是,两人是否真心相爱,是芳芳自愿的,还是老胡的霸道要求,金海的那些毛病改没改。 但这些问题不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出来,便不好表态,只哦了一声。 胡明乐又说:“我们想,正月大家都在,先给他们订个婚,结婚再往后拖一拖。” 赵小禹又哦了一声:“你们决定了就好。” 吃完饭,孙桂香给赵小禹理了发,刮了胡子,大家又聊到十来点钟,各自回房休息了。 赵小禹刚进自己的房间,金海就跟了进来,手里提着一杆玻璃胶枪,走到窗户前,把另一只手搭在玻璃缝上感受了一下,说:“不严实,往进灌风呢,得打点胶。” 拿起胶枪,给玻璃缝上打胶,打得很仔细,没打均匀的地方,又用手指抹。 赵小禹坐在椅子上,冷眼看着他。 金海打了一遍胶,自觉满意了,又去摸了摸暖气,说:“不太热,我去添把火,再拿把钳子,给暖气放放气。” 正要走,赵小禹叫住了他:“等等,把窗帘拉上。” “怎么了?”金海忐忑不安地问。 “拉上!” 金海只得过去把窗帘拉上。 “把门插上!” “这——” “插上!” 金海战战兢兢地过去插上了门,转回身,诚惶诚恐地望着赵小禹。 以前赵小禹是“笑面虎”的时候,金海就怕他,何况他现在变成了“冷面狼”。 他大致猜到了他要干什么。 “把那个枪放下,过来坐下!”赵小禹又说。 金海犹豫了一下,说:“要不咱们出去说吧。” 他预感到赵小禹今天要动手,躲是躲不过去了,只能换个地方,假如在这里动起手来,惊动了家人,赵小禹把他的黑历史抖出来,丢面子事小,和芳芳的婚事也要泡汤。 “外面冷,就在家里说吧。”赵小禹沉声说。 他似乎很平静,但这种平静,让金海感到了一种可怕的杀气。 他把胶枪立在墙根,过来坐在赵小禹对面的床沿上。 赵小禹却迟迟不说话,点起一支烟抽着。 金海不敢问他,双手互搓着沾在手指上的玻璃胶。 好一会儿,赵小禹才问:“搓干净没?” “搓干净了。”金海把双手放在腿上,坐直了身体,做好准备聆听教诲。 “抽自己几个耳光!”赵小禹说。 “什么?”金海没明白他的意思。 “抽自己几个耳光!” “哥,这——” “抽!” 第482章 审判 好吧,抽就抽吧,自己抽总比让他抽舒服点,动静小点,不至于惊动家人。 但这太屈辱了。 电视剧中,只有那些奸诈小人,或者宫廷里的太监,才会自扇耳光。 好吧,屈辱就屈辱吧。 想娶胡芳芳,就必须忍受他的“审判”,因为他随时都可能把这桩婚事搅黄。 啪——,金海举起一只手,赌气似的,用尽全力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他的泪水奔腾而出。 “再抽!”赵小禹似乎并不可怜他。 金海索性自暴自弃了,双手左右开弓,不停地扇着自己的耳光,脸上火辣辣地痛。 赵小禹一直没有叫停,是金海自己停下来的。 这几个耳光,像一剂猛烈的毒药,把他内心深处的尊严、傲气、委屈和自卑,全部逼了出来,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如果不是在家里的话。 他的眼泪横流,喉间发出压抑的哽咽声。 “手和脸,哪个疼?”赵小禹问。 金海没回答,只是抽咽。 “最疼的,是被你伤害过的那几个女人,”赵小禹的声音依旧缓慢而低沉,“你只是疼一会儿,她们可能要疼一辈子。李晓霞嫁了人,你有没有想过,她的后半生都要背着这个包袱过,都要因为这点事,被自己的男人永远看不起?” 金海抽咽得更厉害了,甚至发出了呜咽声。 “还有白文,她死了,自杀的,开车飞进了人工河,你有没有想过,她可能正是因为你的伤害,破罐子破摔,最后才走上了那条不归路的?” 白文的事,是陈慧打电话告诉赵小禹的,陈慧自然是听陈子荣和赵丁旺说的,她不知道金海和白文之间的爱恨情仇,只知道白文是陈子荣的外甥女,也就是她和赵小禹的外甥女。 金海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停止了哭泣,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脸色惨白。 这对他来说,太震惊了。 “还有张丽,被你破坏了家庭,搞丢了工作,登上了公司文件,坏了名声,你有没有想过,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她的老公还会不会接受她?会不会虐待她?” 赵小禹对张丽和金海的事知道的并不多,以为他们被酒厂开除后,就不再来往了,毕竟金海那么胆小,被人家老公捉了奸,躲还来不及呢,哪还敢再往上凑? 提到张丽,金海最后的心理防线终于土崩瓦解了。 暂不论胡芳芳,张丽是他最爱的女人,也是他自觉最对不起的女人。 自从张丽失踪后,金海一直在担心着她,担心她的病情,她是不是已经死了,假如她丧失了那个功能,她老公不再爱她,她将何去何从? 金海的身体像失去了支撑一样,屁股离开了床,两条腿跪在了地上,没用赵小禹命令,自己扇起了自己的脸,啪啪作响。 赵小禹并不打算放过他,对他发出了一连串的质问。 “这些女人,为你付出这么多,你为她们做过什么?” “你把她们害成这样,有过一点点的愧疚没?” “白文死了,她有没有给你托过梦?” “你觉得我放不放心把芳芳交给你?” …… 这一场“审判”,让金海感觉像活剥了一层皮,不,连内脏都挖了出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原来这么坏,而在这之前,他觉得这是本事。 “好了,你起来吧,”赵小禹终于结束了审判,“揉揉脸,消消肿,别让妈妈看见。” 金海停止了哭泣,起身坐到床沿上,擦了擦眼泪,双手搓着脸。 赵小禹的最后一句话给了他希望,“别让妈妈看见”,说明他不打算把自己的事说给家人,他对自己留情了。 他一激动,深情地叫了一声:“哥——” 赵小禹点起一支烟抽着,吐了一口烟,叹了一口气,眼睑低垂,一副疲惫的样子;一头乱发被孙桂香推成不足一厘米长的毛茬,显得面容越发消瘦,神情落寞,像个刚刑满释放的囚犯。 金海趁机讨好他:“哥,我错了,我保证改!” 赵小禹问:“你和芳芳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什么程度也没。” “老实说!” “真的没,我都没向她表白过,”金海说,“有一次我拉她的手,被她抽开了,她很保守,我也想好了,在结婚之前坚决不碰她。我们的婚事,全是妈妈和老胡做的主,妈妈说,芳芳也喜欢我。” “真是理解不了。”赵小禹摇摇头,“从小在一个家里长大的,没有血缘也胜似血缘了,怎么就能产生那种情感呢?我这脑子,跟不上你们的节奏,你们前卫,我out了。” 停顿了一会儿,问:“那你决定了,非芳芳不娶?还是觉得年龄大了,不好找,就打起了家里人的主意?” “我是真的喜欢她。”金海说。 赵小禹皱起了眉头:“我记得,你一直挺讨厌芳芳的,你的东西,从来不让她碰;上小学时,她去你班里找你,你都不让,嫌她坐红椅子给你丢脸,怎么说喜欢就喜欢上了呢?” 金海惭愧地低下头,局促地搓着双手,吞吞吐吐地说:“那时,我其实不是讨厌她,是讨厌所有的外人,尤其是她,因为她爸和妈妈,总感觉不清不白的,村里的人也乱传闲话……可能就是因为我一直把她当外人了,现在才会对她动男女之情吧。” 赵小禹叹了口气,把语气调整成温柔模式:“海,我直言不讳地讲,芳芳之所以变成这种逆来顺受的性格,和你小时候嫌弃她有很大的关系,你让她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总觉得要对这个家的人感恩戴德,当然,老胡更难辞其咎,他是罪魁祸首。我印象当中,芳芳刚来这个家时,不是这样的,也是很伶俐的,她撕过我的作文,在我的作业本上乱涂乱画过;她在外面更不是这样的,她很独立,很有主见,一回到这个家,就仿佛欠咱们所有的人一样,现在你们利用她这一点,强行给她安排一门亲事,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可是,可是,”金海又快哭了,这回是急得,“妈妈说,芳芳也喜欢我。” 第483章 约法3章 “为什么是妈妈说,而不是芳芳自己说?”赵小禹反问道,“这是她的婚姻大事,她有权利做主!妈妈说的,八成是老胡鬼嚼牙叉骨呢!这么多年,老胡坑得芳芳还少吗?” 金海的一颗心沉了下去,他原以为芳芳是喜欢他的。 赵小禹又说:“退一步讲,就算芳芳喜欢你,那也是因为她不知道你的那些事,等于是你骗了她。” “哥,”金海最怕的就是这个,“我觉得,这是过去的事了,没必要让芳芳知道。” “为什么不让芳芳知道?她和你是要过一辈子的,有这个知情权!你这很明显是虚假宣传,如果你是一个店家,已经涉嫌商业欺诈了,以次充好,以假乱真,拿二手三手货当一手货卖。将心比自心,何必问旁人,当初白文让你娶她,你为什么不愿意?” 金海噎住了。 这是实情,无法狡辩。 当初他爱死白文了,春风一度后,发现白文是非处之身,马上就退缩了,为了甩掉她,甚至请赵小禹出面。 “订婚的事先缓一缓吧。”沉默了一会儿,赵小禹说,“你自己和妈妈他们说去,理由你自己想,你是大学生,口才比我好。” “我——” “你不说?好,那就我来说!”赵小禹威胁道,“我说的话,就只能兜你的老底了,我这个人实在,不会说假话。” “好,我说。”金海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我不干涉你追求爱情,也不干涉你追求芳芳,”赵小禹伸出三根手指,“但是我和你约法三章,你能做到,就继续;做不到,就趁早死了那条心。” “什么约法三章?” “第一,把你的黑历史告诉芳芳。” “这,哥——” “你不告诉她,那就我告诉她,你说的版本,和我说的版本,应该是天差地别的,你说就是才子佳人,风花雪月;我说就是奸夫淫妇,龌龊肮脏。” 金海哭丧着一张脸,嘟囔道:“谈个恋爱咋这么难啊,一步一个坎!” “我不逼你,但你和芳芳确立恋爱关系之前,她必须要知道你的那些事。如果你打算放弃芳芳了,可以不说,你自己考虑。”赵小禹掐灭一支烟,又点起一支,他似乎烟瘾很大,“第二,在结婚之前,不能把你对其他女人的那一套,用在芳芳身上,除非芳芳主动。” 金海点点头:“这你放心,我不会的。” “第三,辞掉你现在的工作。” “这,为什么啊?”金海不解。 “那个工作不适合你。” “怎么不适合我?”金海急了,“你不是一直说我不脚踏实地吗?我现在干的工作,别说有多么脚踏实地了,拿着回弹仪,爬着梯子弹楼板;扛着拉力计,一根一根地拔钢筋;还有,用水钻在混凝土墙上打孔,在压瓷实的硬土上刨坑灌砂,打环刀,基本全是体力活。我就是想从基层干起,不想好高骛远……” “别扯了,你们那些工作,我很了解的,我辞职之前,也搞过几天工程。”赵小禹打断了他,“我也有好多搞工程的朋友,他们告诉我,检测中心的人到工地上做回弹,没有三千的好处费,别想过关,说的就是你吧。” “哥,这你就不懂了,”金海脸红了,解释道,“回弹标准是早些年颁布的,那时还没有泵送混凝土呢,早就滞后了,照那个标准回弹,只要碳化深度超过一毫米,用标准差一修正,就不可能有合格的,标准和实际完全是两张皮,省质检站的高主任也提出过这个问题……” “别给我显摆你那些专业术语了,”赵小禹又打断了他,“海,听哥的话,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很了解你,你没有那个定力!你觉得那三千块钱挣得轻松,可是一旦出了事,是要拿你的脑袋来换的!咱们家这点政治资本,支撑不起你胡作非为。再说,你也搞不到多少钱,不值得。” “哥,你不懂,说的完全是外行话……” “这个没商量!”赵小禹摆摆手,“不管你追求不追求芳芳,我都必须让你辞职!” “你是不是有点太霸道了?”金海不满地嘟囔道。 “对,我就是霸道。”赵小禹坚决地说,“正月上班后,你就去辞职,不然你的事,将会人尽皆知,你照样在那个单位混不下去!” 金海动了几下嘴唇,没发出声来。 赵小禹站起来,按住金海的肩膀:“海,你知道你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金海这么说,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优点很多,不知该说哪一点。 赵小禹说:“你最大的优点,就是有一副好脑子,这也是你唯一的优点。” 金海没说话,心中不忿。 赵小禹转而又说:“不过这个优点,超过了大部分人,够你吃一辈子的了。你是河浦乡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河浦乡有多少人?一万有吧?你不折不扣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啊!” 金海依旧没说话,不过心里大为受用。 “可是你这副好脑子白长了,你从来不用它。”赵小禹叹口气,“这么说吧,假如你有十个心眼,九个是厉害的,也是正经的,可是你偏偏不用,非要用那一个不厉害又不正经的心眼。人和人的差距,就是这么来的。” 停顿了一下,“听我的话,那个单位真的不适合你,没有前途,委屈了你的好脑子,那些工作,毫无技术含量,只适合那些不知道五千克等于多少克的傻子。咱们家不富有,但也不穷,就算你几年不上班,也能养得起你,你挣那两个钱,说实话,我根本没看在眼里。你仔细想想,在那样的岗位上,你能做出多大的成绩?你能干到什么时候?好好给自己规划一下吧,找一条适合自己的路,这个家是你的后盾,你比同龄人幸福多了,你没有生存压力。我就说这些,你认真地想想吧,别只盯着眼前,往长远想,五年,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又拍了拍金海的肩膀,拉开自己的行李箱,拿了一沓黄纸,出去了。 他开门的时候,带回来一股冷风,让刚流完泪又出了一身汗的金海打了个冷战。 金海也出了屋,看到赵小禹打开院门,背着手,向远处走去了,黑暗吞噬了他的背影。 金海一转头,看到胡芳芳站在她的房间门口,两人对视了一眼,胡芳芳转身回了屋。 第484章 梦中相会 天上无月,只有碎如米粒的星星,夜很黑,无风,倒是不冷。 乡村沉睡了,静静的,连狗也不叫一声。 远处偶尔升起一朵烟花,像逆行的流星,在天际悄然绽放。 芸芸众生中,有人怨时光匆匆,总想拒绝未来的到来;有人却嫌岁月太漫长,提前庆祝新的一年。 对他们来说,新年就是新生,就是希望,不管前一年多么不堪,多么艰难,放几枚烟花,仿佛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 星光下,乡村的房屋影影绰绰,乡村的道路隐隐约约,仿佛一条灰色的布带,一头系着乡土,一头系着世界。 游走在世界边缘的赵小禹,被这条布带扯了回来。 世界再大,终究不是家。 玩再多的琴棋书画,终究要回归到吃喝拉撒。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就算他已不是从前的他,家还是那个从前的家。 此时,他又被这条布带扯上了村南的渠坝,扯到了远处的红柳林。 黄纸烧了起来,明亮的火苗在黑暗中跳动,两个坟口,在火焰中像两张巨大的人脸。 烧完纸,陪爷爷和爸爸说了会儿话,赵小禹又返回到村里。 这些年,村里的变化很大,最大的变化是,原来的荒地都变成了农田,道路被压榨得很窄,两辆车会车时,需要十分小心。 追求利益最大化的时代,人们都忽略了留白,每一寸土地都赋予了经济价值。 好在村口的那个土堆还在,那是留在赵小禹内心深处最难忘的记忆。 他爬上土堆,坐在冰冷的土地上。 曾几何时,他就孤独地坐在这里,等着去公社办年货的爸爸回来,清脆的自行车铃,那是最动听的音乐。 曾几何时,他就孤独地坐在这里,每当有村里的女子经过时,他就跑过去问人家:“你能给我当妈妈不?” 曾几何时,他就孤独地坐在这里,看羊倌老汉赶着羊群经过这里,听他唱那些自编的歌曲,听到吆喝那声不知所谓的“嗷号,嘶——”。 曾几何时,他就孤独地坐在这里,眼巴巴地望着放学回来的学生。 …… 黑暗中,赵小禹似乎真的看到了这一幕幕场景。 村子活了起来,各种人,牛马羊,无声地从下面的路上经过,只有两个声音在夜空中回荡,自行车铃声,和一个小女孩嘻嘻哈哈的笑声。 赵小禹一时兴起,跑到下面的田地里,抱了一抱葵花杆上来,点了堆篝火。 坐在篝火旁边,他想起了在武家场面上放的那两把大火。 他自失地笑了。 篝火熏得他犯了困,不知什么时候,他伏在自己的膝盖上睡着了。 睡梦中,听到一阵自行车铃声,他蓦然惊醒,循着铃声望去,夜色下,只见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的背影。 时隔二十年,那个背影仍是那么熟悉。 他起身追了过去。 自行车骑得不快,但赵小禹总是追不上他,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来。 不大一会儿,自行车到了后山脚下,顺着一个山口骑了进去。 赵小禹不及细想,提口气,追进了山口。 自行车却不见了。 然而车铃声还在耳畔回响。 细听来,却又不是车铃声,而是钢琴声,叮叮咚咚。 一阵前奏后,一个女声开始唱歌。 “捏一个你哟,捏一个我,一个妹妹一个哥哥,打碎了你哟,也打碎了我,加些水儿把泥重和……” 歌词很熟悉,嗓音很熟悉,是她! 赵小禹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峰回路转,眼前豁然开朗,山谷变成了平原,山峦变成了草地。 一弯新月挂在天边,月亮下,一个女孩在弹着钢琴唱着歌。 “再捏一个你哟,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 平地上点着一堆篝火,照亮了她的脸。 赵小禹喊了一声:“筱筱!” 却没有声音。 两间茅舍前,两个穿军装的老头儿在下棋,其中一个,胳膊搂着一把手工制作的步枪。 赵小禹又喊了一声:“爷爷!” 仍没有声音。 一个中年男人正在从自行车上卸货,一整箱高粱白,一整箱带鱼罐头,还有花红柳绿的衣服,还有一长串红彤彤的鞭炮…… 赵小禹喊:“爸爸!” 还是没有声音。 一个满头银发,穿着红棉袄的老太太蹲在河边洗衣服,赵小禹知道自己发不出声音,便在心里叫了一声:“姥姥!” 他向他们走去。 然而无论他怎么走,总是和他们保持着不变的距离。 他接受了这个现实,他虽然走不到他们身边,但他们却会陪在他左右,他不再走了,静静地望着他们。 忽然,不远处的黑暗中,出现了几个面目不清的黑影,鬼鬼祟祟地向五人靠近。 赵小禹急得大喊:“危险!有坏人!” 然而还是发不出声音。 琴声不断,歌声依然。 筱筱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摇摇头,腾出一只手,指指那两个下棋的老头儿,仿佛在说:别怕,有爷爷和姥爷在呢! 果然,爷爷像是长了后眼似的,在下棋的空当,端起赵小禹亲手制作的那把步枪,朝那几个黑影开了几枪。 那几个黑影倒下了,消散了。 爷爷把枪收回来,继续用胳膊搂着,拿起一枚棋子,走了一步,呵呵笑道:“将军!老个泡,还不认输!” 赵小禹欣慰地望着他们,脸上带着笑,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那幅场景渐渐模糊,终于融合成一团白色的光影,隐没在黑暗中了。 赵小禹醒了,还坐在村口的那个土堆上,篝火还在烧着。 “……打碎了你哟,也打碎了我,加些水儿把泥重和……” 歌声又响了起来,就在身边,赵小禹急忙转头,看到了胡芳芳。 胡芳芳也坐在土地上,是她在唱歌,唱得专心致志。 她没察觉到赵小禹醒来,还在轻声哼唱着,微仰着头,半边脸被篝火照得红彤彤的。 “……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 第485章 给你点颜色 赵小禹没有打扰她,趁着这个空当,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胡芳芳唱完了,一转头,羞涩地笑了。 “哥,你醒了?” “嗯,你怎么在这儿?” “我出来上厕所,看见这里有火光,我就过来了。”胡芳芳站起来,拿起一根葵花杆,用脚踩着,撅成几截,扔进火堆里,“那会儿我见你出去了,猜到是你点的火。” “哦,几点了?”赵小禹问。 胡芳芳拿出手机看了看:“哥,一点半了。” “我睡了多久?”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睡着的,我来了也就十几分钟吧。” 赵小禹哦了一声,觉得身上有点冷,就站了起来。 胡芳芳用两根较粗的葵花杆把火堆移开一段距离,用脚将原来的地方扫平,用手摸了摸,说:“哥,坐这儿吧,可暖呢。” 赵小禹本想回去,见胡芳芳这样,不忍辜负了她的好意,便坐了下来。 被火烤过的地面果然暖呼呼的,像铺着电褥子。 胡芳芳又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坐在赵小禹旁边。 胡芳芳不爱说话,赵小禹现在也不爱说话,两人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哥,”胡芳芳打破了沉默,“你不要难过了好吗?你刚才睡着的时候哭了。” “嗯,不难过了。”赵小禹说,“我刚才梦见他们了,他们都挺好的,我知道,他们也希望我好。” “嗯。” “好了,不说这个了。”赵小禹饶地兴味地看着胡芳芳,“我从来没听过你唱歌,真好听,没想到你会唱这首歌。” “以前赵爷爷很爱听这首歌,我就学会了,但我唱得不好,五音不全。”胡芳芳不好意思地笑了,“上大学时,我们宿舍老四是个才女,吉他弹得可好呢,还会自己写歌,我要拜她为师,她说我的手太小,弹不成吉他。” 说着伸出两只手,展示给赵小禹看。 “人家一根食指,能按住六根弦,我要按六根弦,得用整把手。” “是够小的,感觉像小孩儿手。”赵小禹也笑了,忽然抓起胡芳芳的一只手,看那些指甲。 指甲是涂成灰白色的,上面画着一些黑色线条的菱形碎格,好看是好看,但那种灰白,让赵小禹想到了骨灰。 “怎么涂这个色?”他问。 “我的审美是不是很奇怪啊?”胡芳芳又笑了,“我喜欢比较清淡一些的色,不过这都是假指甲,粘上去的。” 赵小禹打量了一遍胡芳芳,发现她整个人都很素,盘着头,上衣是一件灰色的大褂,从翻领处看到里面穿着黑色的毛衣,唯一的首饰就是一副蝴蝶结形状的耳钉,也是黑色的,还是哑光黑。 “你怎么这样打扮?”他不可思议地说,“浑身上下没一点彩色。” “我喜欢黑白灰风格。”胡芳芳难为情地拢了拢头发。 赵小禹又说:“我发现你一直盘着头,从没变过发型。” 胡芳芳说:“这样不影响干活儿。” “你睡觉的时候也盘着头吗?” “不是啊,睡觉的时候就散开了。” “那你出来上个厕所,还要把头发盘起来吗?” 胡芳芳又笑了,没有回答。 她从上初中时就开始盘发了,因为有一次她无意盘了发,赵小禹看到了,对孙桂香说:“妈,你看芳芳盘起头来多漂亮!”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夸她漂亮。 以后胡芳芳就尽量盘发。 今晚,她根本不是出来上厕所看见火光才过来的,她一直就没睡。 和她同屋的赵小蛇早早地睡着了,孙桂香怕刚回来的赵小禹冻着,给暖气炉里添塞了一炉子炭,屋里憋着一团热气,她有点闷,就站在门口吹风。 她看见赵小禹从屋里出来,开了大门,向野外走去了,正要问他去哪,金海也从屋里出来了,她便回了屋。 平时不见,也就不惦记了,今天见了赵小禹,她又是担心,又是心疼,尤其是他走出院子时那落魄的背影,让她的心久久难以平静。 她估摸着金海回屋了,就又出来了,走到院门口,一直看着那个背影走出村子,走上南面的渠坝,走向那片红柳林。 又等着他从那片红柳林里走出来,走上村口的那个土堆,并点起一堆火。 她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赵小禹并没有追究这个问题,叹了口气,说:“芳,这个家对你和你爸有恩是不假,毕竟你爸瘫痪的那些年,是我妈一把屎一把尿在照顾他……” “还有你,哥,你每周都要给他洗澡,换衣服,还给他买了那么多好玩的东西,还经常陪他说话,逗他开心,还把慧慧姐叫来教他织毛衣。”胡芳芳插话道。 赵小禹点点头:“但是,你和你爸为这个家付出的,早已超过了这个情分,那套院子是你爸一砖一瓦盖起来的,现在又办起了养猪场,除了瘫痪的那几年,他是一刻也没闲过。还有你,十来岁就跟着大人跑到场面上攒场,被埋在麦汁子里,喊都喊不住,在家里,更是像个丫鬟,只要有客来,你连坐都不敢坐。” 胡芳芳静静地听着,她记得,每次她站在一边,看着大家聊天时,赵小禹就会拍拍身边的位置,说一声:“芳芳,来哥这儿坐!” 被人在乎,被人关怀的感觉真好。 “够了,真的够了,再大的恩情也还清了。”赵小禹接着说,“或者说,咱们就是一家人,无所谓恩情不恩情的,没有谁欠谁的,就好比是一个人,你是胳膊我是腿,少一件就是残废。芳,你要记住,你是个独立的人,不是谁的附庸品,不用迁就任何人,该争取的争取,该拒绝的拒绝。” 胡芳芳点点头。 “我不知道你对金海的感觉,如果喜欢,我就不说了;如果不喜欢,就要说出来,这是终身大事,不能委屈了自己。” “嗯,哥,我知道了。”胡芳芳又点了点头。 赵小禹又说:“其实你心里还是缺少阳光的,不然你不会喜欢这样单调的穿着,你是设计师,首先要把自己的色彩丰富起来。” “嗯,我知道了。”胡芳芳笑看着赵小禹,“哥,你不也一样吗?一身黑白灰。” “我是男人,披红挂绿像什么样子?再说我身上的色彩可多呢!”赵小禹说着,挽起一只袖子,露出胳膊上的手镯,“这是七彩的!” “啊,好漂亮啊!”胡芳芳赞叹道,“是什么材质的?” 那是一只窄边平面手镯,底色是炫紫色,上面用不同颜色画着五线谱,和一些音符。 “银的,我在湘西买的,那里的人格外钟情银质首饰,说银是世界上最有灵性的金属。” 赵小禹说着,把手指插入手镯和手腕中间的空隙,把手镯撑大,取了下来。 “芳,手来,哥给你点颜色瞧瞧!” 第486章 有缘无分 胡芳芳一时慌了,呆呆地望着那只手镯,不知所措。 “怎么,不要啊?” “要,我要!”胡芳芳说着,急切地将两只手伸到赵小禹面前。 “男左女右。”赵小禹抓住胡芳芳的右手,把手镯戴在她的手腕上,又往小捏了捏,举起她的手摇了摇,“嗯,还是有点颜色好看,不然委屈了这可爱的小手手。” 胡芳芳激动得不知所以,却只是笑,无声地笑,嘴形不停地变换着。 “瞧把你乐的,”赵小禹打趣道,“不值多少钱。” 又说:“记住啊,以后多打扮自己,善待自己,自私一点,外人的在乎,永远不如自己的在乎来得实惠。” 胡芳芳重重地点点头,还只是笑,把右手拿到眼前反复地端详,眼中满是爱惜,时而用左手摸一下。 “走吧,回家吧。”赵小禹站起来,用脚扫着土,往火堆上覆盖。 往回走的路上,赵小禹说:“我给你说一件事,你绝对不相信。” “什么事?” “我在一个小镇上寄居,同院住着一个姑娘,是学绘画的,每天到山上写生,临走时还给我和房东每人画了一幅画,你猜她叫什么?” “叫什么?” “叫胡芳芳,她走了以后,我才从画纸上看到了她的名字,不然一定要留个电话,介绍你和她认识,真是缘分啊!” “真的吗?”胡芳芳有点不相信。 “真的,我骗你干嘛?”赵小禹往前指了指,“回了家,我给你看那幅画。” 两人回到院里,家人们早睡了,年底的月亮姗姗来迟,弯弯地挂在树梢。 两人进了赵小禹的房间,赵小禹打开行李箱,翻找那幅画。 然而,他把所有的东西全翻出来,把衣服又抖了一遍,仍是没找到那幅画。 “尴尬了,”赵小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可能让我弄丢了,但是我没骗你,是真的。” 胡芳芳笑了笑,心中一阵苦涩,小禹哥自然不会骗她的,她想到一个词:有缘无分。 “不过没关系,咱们家就有画家,完了你给我画一幅,画得肯定比她好。”赵小禹说。 胡芳芳嗯了一声,帮赵小禹整理行李箱。 整理完行李箱,胡芳芳正要说,哥,我现在给你画,赵小禹先说话了。 “那早点睡吧,晚安,明天见!” “晚安,明天见,哥!” 从赵小禹屋里出来,胡芳芳颇感失落,虽然那幅丢失的画不是她画的,但她总觉得和自己有着密切的联系。 不过,她马上又开心起来,她走到自己的屋门口,又在黑暗中观摩了一会儿那只手镯,这才意犹未尽地进了屋。 赵小蛇睡得很沉,发着均匀的鼻息,胡芳芳摸黑上了炕,脱衣服,躺下,盖上被子,左手还在摸着右手腕上的手镯。 她甜蜜地闭上双眼。 一只热乎乎的手钻进被子里来,在她的胸脯上挠了一把,她吓得大叫一声,听到赵小蛇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她并没睡着。 “小蛇,你干嘛呀?吓死我了!” “我摸摸你是热的,还是冰的,外面那么冷,不穿衣服一定冻坏了吧?” “说什么呢,我就是上了个厕所。” “你便秘啊,上那么久,生孩子也没这么费劲吧?” “我就出去了一小会儿,是你睡迷糊了。”胡芳芳心虚地说。 赵小蛇又把手伸进来,猛不防在胡芳芳的屁股上摸了一把,胡芳芳啊呀一声,急忙躲开。 赵小蛇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完,煞有介事地分析道:“你的胸脯是冰的,符合长时间在外面的特征,可是你的屁股却是热的,说明你根本没去上厕所。上厕所需要脱裤子吧,屁股怎么还能是热的呢?咦,不对啊,就算你没上厕所,屁股也应该和胸脯是一个温度才对,不可能比胸脯的温度高,莫非是摩擦起电?哎呦呦,你们竟然……” 胡芳芳一阵脸热心跳,嗔怪道:“小蛇,你胡说什么呢?” “别装了,我都看见了,篝火晚会,挺浪漫的啊!”赵小蛇索性用胳膊支起了上半身,“说一说,发展到哪一步了?” 胡芳芳见遮掩不住,便只得“实话实说”:“哪有哪一步啊?我上厕所时望见了他,就过去陪他坐了一会儿。” “做了一会儿?做什么?做爱啊?” “啊呀,小蛇,”胡芳芳埋怨道,“你别跟我说这些,我真的听不了这些。” 赵小蛇哼了一声:“对于你这种呆瓜,我就得矫枉过正,你以为男人娶老婆,只是为了看啊?” “不要说了,睡吧。”胡芳芳恳求道。 “那你们聊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聊,我要睡了。”胡芳芳用被子蒙住了头,不再理她了。 赵小蛇躺平身体,自言自语道:“你心里装着他,却要嫁给老海,你心里苦,对老海也是不公平的,夫妻最怕同床异梦,倒不如你向老九表明心意,大不了被他拒绝了,你也就不奢望了,轻轻松松地嫁人……” 声音渐渐含糊不清,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胡芳芳把头从被子里钻出来,又在黑暗中观摩那只七彩手镯,听到赵小蛇嗤嗤地笑了起来,她急忙把双手缩回被子里。 听到赵小蛇说:“我笑那周瑜无谋,诸葛亮少智……” 胡芳芳哭笑不得,真是古灵精怪,这是在梦游三国呢。 赵小蛇又说:“我还笑那赵小禹迂腐,胡芳芳懦弱……” 第487章 修墓 过完春节,赵小禹去了黄水县,和赵丁旺、陈慧一起,把赵筱雨的骨灰安放进了墓园,和她姥姥、姥爷住在一起。 短短一年,小小的黄水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效仿定东市开发了新区,盖起了够黄水人民几代人住的楼房,但似乎仍供不应求。 黄水酒业集团更名为房宇集团,不再以酒业为主,而是以房地产开发为主,不仅在县城开发,还在市区开发。 赵丁旺越发老了,不过比起之前的颓废,现在更多了几分慈祥。 陈慧仍以集团二把手的身份主持着工作,她的胆子很大,步子迈得也很大,很多项目齐头并进。 一直淡定的她,似乎有点不淡定了,总是说:“我们和别人的差距太大了,必须要奋起直追!” 为此,她成立了金融公司,专门为公司吸收资金。 她现在俨然是个成功人士了,开着一百多万的红路虎,每天到处跑,人脉扩展到了县里和市里的上层领导。 她给几个哥哥基本都安排了工作,全在工地上,有的是库管,有的是材料员,因为武玉凤和她关系不错,她更是让二哥陈子光承包了一个工地的食堂,吃尽了油水。 但是没给老三和老四安排,老三媳妇李霞和老四媳妇周秀先是讨好她,无效,后来就满村子骂她,给她泼脏水,说她领养的那个孩子是她亲生的,她也无所谓,只要不是当着她面说就行。 陈慧也要给老八安排工作,但老八拒绝了,老八的理由是,他喜欢自由,不想被束缚,但是陈慧猜测,应与金海和李晓霞有关,因为他俩,不在酒厂上班的老八,却成了酒厂有名的“泥头”,便也不勉强他。 安葬完赵筱雨的骨灰,赵小禹和陈慧回了家——那套一百八十平米的大房子。 陈永文来了,一个人来的,赵小禹和陈慧进门时,陈永文正在逗着外孙子小鱼儿。 沾了女儿的光,七十来岁的陈永文焕发了第二春,穿着一身体面的黑西装,里面是羊绒集团生产的高档羊绒衫,头发染得黑亮黑亮的,和他那张满脸褶子的脸很不协调。 陈永文笑着问候了一声:“慧慧回来了?” 目光转向赵小禹时,笑容却立马收住了,淡淡地问了声:“小禹也回来了?” 没等赵小禹回答,就继续逗外孙,一边吩咐保姆:“去买点羊肉吧,中午炖羊肉吃,要本地山羊肉,贵就贵点,好吃!绵羊肉没吃头,尤其是小尾寒羊肉,那就不是人吃的!” 赵小禹现在没有工作,没有职务,在老陈眼里,又变得一文不值了。 赵小禹没说话,过去抱起小鱼儿,“跟小舅舅玩去喽!”回了卧室,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赵小禹初见小鱼儿时,很讨厌他,好好的妹妹,连家也没成,连男朋友也没找过,就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儿子,可是相处了几天,他就喜欢上了这个孩子。小家伙快满一周岁了,正是牙牙学语,姗姗学步的时候,这个时候最惹人爱,这几天赵小禹一有空就陪他玩,教他说话,扮鬼脸逗他。 不得不说,这个小东西给赵小禹空落落的心里增添了不少乐趣,他仿佛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在一点一点地修复着赵小禹那颗支离破碎的心。 但赵小禹缺少耐性,孩子一哭,他就把他扔给陈慧,等陈慧哄到不哭,再把他逗哭,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有一天,陈慧下班回来,保姆不在家,赵小禹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小鱼儿盘腿坐在地下的爬爬毯上,屁股下压着一堆屎,他正拿着一块屎往嘴里塞,吃得津津有味。 陈慧把赵小禹拉起来,气呼呼地嚷道:“你就是这么给我看孩子的?” 赵小禹睡眼朦胧间,看到小鱼儿吃屎的样子,笑得前仰后翻,说:“自己拉下的不嫌臭,自产自销。” 陈慧看到九哥开心的样子,满肚子的气一下子全消了,只是在给孩子洗澡时指桑骂槐地说:“养儿像外舅,你小舅舅小时候肯定经常吃粑粑,咱们不学小舅舅,咱们吃饭饭。” 此刻,赵小禹把小鱼儿扔在床上,自己侧躺在他身边陪他玩,给他讲故事。 客厅里,陈慧正在和陈永文说着话。 陈慧发达了以后,给父母在农村盖了砖房,陈家彻底脱贫致富了,一跃成为村里的首富,但是陈永文还不满足,活着时候的问题解决了,死后的问题还没解决,他今天来,就是让陈慧解决这个问题的。 他让陈慧给他和丁俊仙修一座墓葬。 陈永文说:“要全砖砌的,一进两开的,中间是过道,两边各有一间墓室,我和你妈每人一间,我们活着的时候经常吵架,死后怕也不和气。” “爸,你这简直是胡闹!”陈慧哭笑不得,“你说你头发白了,想染,那就染吧;你说你想吃营养品,想返老还童,那就吃吧,说到底,你不想老,想永远年轻,可是怎么突然想起修墓子的事来?是嫌寿命太长,不想活了?” “我现在吃的穿的都有了,但总觉得比村里人强不了多少,咱们能吃到的东西,他们也能吃到,咱们有的,他们也有,唉,没意思!”陈永文用拳头砸了一下另一只手的掌心,“我忽然就想起修墓子来,他们有本事也跟着学!” 陈慧明白了,这明着是修墓葬,实际上是为了活着的时候炫富用的。 她也懒得劝了,不耐烦地说:“那你自己修吧,你要多少砖,多少人,我给你送去!” 各位大大久等了,作者尽量不断更,望大大们继续支持? 第488章 新职业 羊肉炖熟了。 吃饭的时候,陈永文要喝酒,陈慧便从酒柜里找了一瓶黄水老酒。 陈永文看看酒瓶,又看看酒柜,拧开盖,倒了一杯,小小地抿了一口,苦着一张脸,咂咂嘴说:“这酒,太难喝了吧?” 陈慧没好气地说:“你自己找去!” 陈永文便自己去酒柜里找,最后拿了一瓶黄水玉液。 没办法,家里最好的酒就是黄水玉液。 赵小禹买下这套房,基本没住过,陈慧也没往家里买过酒。 陈永文问:“小禹,你喝不?” 赵小禹摇摇头,没看他。 陈永文便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干掉,刚才的苦瓜脸立马变成了笑脸,陶醉地吸了口气:“还是这酒够味儿!” 陈慧问:“比那个酒好喝?” “好喝多了,没法比!”说话间,又喝了一杯。 “切!”陈慧笑了笑,“两种酒是一种酒浆。” “胡说!”陈永文不信,“价格也差得多呢!” 陈慧嘟囔了一句:“我管的酒厂,还不比你清楚?” 酒足饭饱,陈永文让陈慧开上车带他在城里逛逛,陈慧推说公司有事,陈永文又看向赵小禹,赵小禹抱起小鱼儿回卧室去了。 陈永文无奈,只得自己走了。 陈慧去上班了,赵小禹搂着小鱼儿正在午休,被手机铃声吵醒,是陈慧打来的。 “九哥,跟我去趟派出所。” “怎么了?”赵小禹吃了一惊。 “啊呀,走吧,去了你就知道了。” 赵小禹起床洗了把脸,给保姆安顿了几句,下了楼,陈慧已开着路虎等在那里了。 询问了半天,陈慧才支支吾吾地说,陈永文嫖娼被抓了,警察让她去派出所取《拘留通知书》,她一个女的,不好意思单独去,便让赵小禹陪她。 赵小禹忽然嗤嗤地笑了起来:“应该通知他老婆啊。” 陈慧苦笑:“所以,九哥,你现在应该相信了吧,你根本就不是陈家的人,陈家没有好鸟,我也不是好鸟。” 赵小禹瞪了一眼陈慧:“不准这么说自己,你是我妹妹,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但他感觉到,他和这个妹妹越走越远了。 这次回来,他发现九妹的变化很大,让他有点陌生。 按理说,九妹是凭着自己的实力,辛苦打拼,一步一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的,应该有很深的思想积淀才对,然而,九妹似乎和那些穷人乍富的定东市人一样,变得浮躁且浮夸,张扬又霸道。 有一次,九妹请赵小禹去定东市新区的“鼎盛涮坊”吃饭,那里的菜品价格贵得令赵小禹咂舌,最贵的羊肉竟要999元一盘。 九妹说:“这羊是喝着矿泉水,吃着有机蔬菜,听着世界名曲长大的。” 还有一次,九妹要去参加个饭局,想让赵小禹陪同,赵小禹问在哪,九妹说,在北京,赵小禹以为她顺便去北京办事,细问下才知,她去北京只是为了吃一顿饭。 更不可思议的是,请九妹吃饭的人,也是定东市人,一个做融资放贷生意的女老板,她们坐上飞机飞行八九百公里去北京,吃完饭再飞回来。 但赵小禹只是劝了九妹几句,没敢强制干涉她。 当初就是因为他的强制干涉,致使筱筱没能飞跃风哨口,留下了终生遗憾。 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规则并不是掌握在某个人手中的。 两人去了派出所,见到陈永文,陈永文哭着恳求陈慧,让她托托关系,别让警察拘留他。 陈慧说:“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乖乖地在里面待着吧,以后别干这种事了,等你死了,我给你粘一堆女人烧了,让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重样!” 领了《拘留通知书》,交了罚款,两人走出派出所。 陈慧晃晃手中的车钥匙:“九哥,你要开开路虎吗?” 赵小禹说:“没兴趣!” 两人坐上车,陈慧又问:“九哥,你喜欢什么车?我给你买。” 赵小禹沉默了一会儿,说:“慧,哥什么车也不喜欢,哥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睡不着觉的时候,多想想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别随波逐流,浪大水深,容易淹死。” “嗯,我知道了,九哥。”陈慧点点头,心里却苦涩地想,我想要的,你能给吗?“ 金海到底怕赵小禹兜他的老底,跟孙桂香说,他想换一份工作,现在这份工作没前途,等安定下来以后,再考虑订婚的事。 孙桂香建议他跟着老胡养猪,事业爱情两不误。 金海说:“我还是想到外面闯一闯。” 为了追求胡芳芳,他可以养几天猪,但养一辈子猪,他还没做好这个准备。 再说,胡芳芳在市里上班,如果他留在农村,一周才能见她一次,如果留在市里,则随时想见就能见。 这几年定东市人才缺口大,辞了职的金海很快找到了新工作,是梅荣集团旗下一家商混站的实验室主任,工资比上一份工作高不少,当然只是指表面收入。 这可不是托了赵小禹的关系,是金海凭借着自己的真才实学找到的工作。 可巧这家商混站的原实验室主任刚跳槽,金海便顶了这个空缺。 商混站的实验项目,比检测中心少多了,只有砂、石、水泥、粉煤灰、矿粉等原材料的检验,和混凝土的抗压、抗渗等指标的检验,以及混凝土的配合比实验这些,金海自然是轻车熟路。 当然,混凝土的配制,更着重于实践,这是金海的弱项。 金海的手下有两个年轻的女实验员,一个漂亮一个丑,丑的已有了男朋友,漂亮的还待字闺中。 但金海经过一番对比后,还是觉得芳芳更好,所以暂时收起了那颗博爱之心。 商混站上班不计考勤,没有上下班之说,吃住全在站里,只要不耽误工作,倒是自由得很。 当上实验室主任的金海,大部分的实验不用亲手做,只有在进行配合比实验时,他要亲自挂帅,关键步骤要亲自操作。 但配合比实验很少做,一般只有在原材料发生改变,或者出现了质量问题时才做。 所以,他很清闲。 他每天的工作,无非就是查查实验数据,确认新进厂的原材料是否符合要求,混凝土强度是否达标,坍落度、流动性等指标是否满足泵送要求。 有时坐上罐车,去甲方的工地看看施工情况。 他对这份工作还算满意,不仅不用干活,还有了一个“金主任”的称谓,也受到了别人的尊敬。 美中不足的是,不像过去那么来钱快。 他知道这家商混站是陈子荣的,但陈子荣从没来过这里,他所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商混公司的总经理和总工。 前面说过,梅荣集团旗下有八家混凝土搅拌站,合起来就是商混公司,每个站都有站长,金海的职位还在站长之下,在陈子荣那里连个牌位都没有。 读者大大们,明天起恢复更新,下月计划每日三到四更,请大大们继续支持。 第489章 粘土矿 春夏交替的时候,赵小禹买下一个高岭土矿。 高岭土俗称粘土,是定东市四大资源之一,但比起其他三大资源(羊绒、煤炭、天然气)来说,就显得很鸡肋了,虽然用途广泛,但多用于工业,与老百姓的生活扯不上关系。 而定东市这座资源型城市,除了羊绒衫,几乎没有工业,所以很少有人做高岭土的生意,更很少有人能把这个生意做大做强,多数的本地人甚至不知道高岭土为何物。 煤矿老板和高岭土矿老板,就好比是省长和村长的区别。 事实上,赵小禹这个矿长连村长都不如,村长至少还管着几千号人,走到那里都有人前呼后拥,他这个矿长,就是个光杆司令,他的矿更是在一个名叫红泥沟的山沟沟里,有几间破烂的平房,一台挖掘机,一台铲车,方圆五里地,看不见一户人家,距离定东市区也有二十多公里的路程,交通倒是还算便利,紧邻省道。 赵小禹在黄水县住了一段时间后,就来到了定东市,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姓贾的老板。 贾老板正要出手一个高岭土矿,赵小禹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就买下了,总价二百来万,他的钱不够,找陈慧凑了点。 陈慧不太赞成他做这种冷门生意,说现在定东市遍地黄金,何苦要去土里刨吃的? 就算他不想回房宇集团上班,凭他的人脉和能力,在当地找个高大上的工作易如反掌。 但赵小禹有自己的考虑。 像羊绒集团、煤炭集团这样的上市公司和大国企,体制健全,用人要求严格,除了招一些应届大学生下放到基层外,上面的岗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后面还有一大堆人论资排辈等着晋升,哪能轮得到他? 而除此之外,定东市有点规模的企业,似乎只剩下房地产企业了,他不想从事房地产,甚至与其相关的行业,他都极度排斥。 开家小型的羊绒衫厂用不了多少钱,但赵小禹自知没有胡芳芳那样的审美水平,再说羊绒衫厂做不起一定的规模来,比打工强不了多少,还得带头干活,带头卖货。 开家饭店,他又自知没有赵小蛇那样敏感的味蕾,能应付他的厨师,未必能应付得了挑剔的顾客,迟早得干黄。 各种权衡之下,赵小禹最终选择了高岭土这个冷门行业。 定东市工业落后,但与之比毗邻的临黄市,却是一座老牌的工业城市。 临黄市是全省第二大城市,市区人口超过了省城,与定东市距离一百来公里,应该可以消化掉他这座高岭土矿的产出。 他觉得,冷门行业竞争小,或许可以弯道超车。 但这回,赵小禹失算了。 也许他尚未从爱人去世的打击中彻底回过神来,鬼子赵的处理器尚未恢复正常运转;也许消沉了三年,让他的头脑退化了,且太过于急于求成;也许他太过于依赖筱筱给他的直觉,让他丧失了理性思考能力,他的深思熟虑,却偏偏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环。 这一环,就是市场。 严格来说,也不是市场,是他的土不行,杂质太多,土层中夹着大量的砂岩和煤矸石。 他被那个贾老板坑了。 赵小禹痛心疾首,是啊,如果是好土的话,人家干嘛要低价卖给他啊? 他开着那辆破旧的桑塔纳2000,拿着土样,去了临黄市,走遍了那里所有能用得到高岭土的厂家,人家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这是废土,白送他们也不要。 他联系到了贾老板,要求退款,贾老板说,土是有点不好用,但它确实是高岭土,如果不是因为土不好用,他也不可能低价转让,都是成年人了,投资有风险的道理都懂得的,打这种官司就没意思了。 但赵小禹还是打了这场官司,把贾老板起诉到了法院。 为此,他特意把外地的张律师请过来。 张律师现在已是一名成熟的律师了,他的律所扩大了规模,在当地业内小有名气。 然而,精明的鬼子赵,联合起精明的张大“讼棍”,最终还是败给了不太精明的贾老板。 贾老板只是卖给赵小禹一个高岭土矿,矿上确实有高岭土,至于好不好用,能不能卖出去,能卖到多高的价钱,他们并没有签订相关协议,所以贾老板不用为赵小禹的亏损负责。 几个人走出法院,贾老板对赵小禹说:“赵总,沈甸镇有一家电瓷厂,开了不多年,长年用高岭土,你可以去那里试试,我以前也给他们供过土。” 赵小禹问:“那后来为什么不供了?” 贾老板干笑了两声:“这个,嘿嘿,我把他们得罪了,他们故意给我小鞋穿,你给他们送点,没问题能用。” 赵小禹正要细问,贾老板已开着用赵小禹的钱新买的霸道扬长而去了。 赵小禹把张律师请到一家饭馆吃了饭,要给他结律师费时,张律师摆摆手说:“算了,你现在日子不好过,算是法律援助吧。” 赵小禹这才想起,张律师这回并没有一来就要求办委托,交定金,便打趣他:“怎么变得这么大方了?” 张律师说:“我现在也是有孩子的人了,真心佩服你老婆,为了保护孩子不惜牺牲自己。” 赵小禹心中一痛,问:“你怎么知道的?” “苏大记者,哦不,苏大作家不就在定东市吗?她打电话告诉我的。” “哦,你成家了?” “废话,孩子都有了,你说成没成家?” “那可说不定,”赵小禹忽然想起九妹来,他原本想让九妹嫁给张律师,看来是不可能了,“立场一点也不坚定,叛变得真快,当初爱得死去活来,海没枯,石没烂,你就爱上了别人!” “我靠,我都快四十了!”张律师说,“我喜欢的人名花有主,莫非我还要为她守身如玉一辈子吗?” 送走张律师,赵小禹驱车去了沈甸镇。 他虽然不太相信贾老板的话,但还是决定去那里碰碰运气,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第490章 推销 沈甸镇的开发已接近尾声,大部分的工地都竣工了,市政府已经倒在了这里,所以这里的配套设施很齐全,街道很宽,很干净,穿着黄马甲的环卫工人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一幢幢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太阳光,闪闪发亮。 唯一的缺点是街上很空,行人不及环卫工人多。 赵小禹驾车走在宽阔的街道上,有一种穿越之感,仿佛穿越到了史前文明,他感觉到很不真实,心里总是慌慌的,总担心哪里会跑出来一头远古巨兽,把他一口吞掉。 但红绿灯还在一丝不苟地发挥着作用,仿佛满街的红绿灯只为他一人服务,搞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每次停下车,都要对红绿灯点头致意一下,仿佛在说:“您辛苦了!” 这三年来,赵小禹走过数不清的城市,还是第一次领略到这种空城的魅力,闭着眼睛开车,都不怕撞到人;男女环卫工打情骂俏,都不怕被人看到。 电瓷厂的门禁不严,赵小禹的车开到大门口,按了下喇叭,电动门便徐徐地打开了,门卫也没出来问他,反倒搞得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厂区占地面积很大,但建筑面积仅占很小的一部分,从大门进来,沿路是一座二三百米长的大厂房,前后开着两扇大门,可见里面的工人正在忙碌。 与厂房相对的,是一座四层楼房,应是办公楼,赵小禹便把车开到楼房前停下。 他提着一大包土样进了楼门,问了一个人,得知负责原材料采购的科室叫做供应科。 在二楼供应科的办公室,赵小禹见到了供应科的张科长。 张科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小个子男人,他抓了一把赵小禹的土捏了捏,看了看,闻了闻,说:“你是贾旭矿上的吧?” 贾旭就是贾老板,看来他以前确实给这家厂供过土。 赵小禹连忙说:“贾老板把矿卖给我了。” 张科长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笑了一下:“你还真敢买啊?花了多少钱?” “二百来万。” “那你就做好亏的准备吧。”张科长直接给这土判了死刑。 赵小禹心头一紧,问道:“怎么,这土不能用吗?” 张科长摆摆手:“用不成!” 他又抓起一把土,“你看看,这是砂岩,这是煤矸石,都是废料,别说生产电瓷了,就连日用瓷也生产不了,而且我知道,贾旭那个矿很奇怪,一层粘土,一层砂岩,粘土中夹着煤矸石,你都没法开采。” “可是,”赵小禹还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贾老板说,他以前给你们供过土。” “他他妈的还敢说!”一提起这个,张科长立马生气了,骂开了粗话,“灰个泡,带来的土样是从别处拿的,给我们供的是他矿上的土,就是这种土。我们那时技术力量薄弱,管理也不规范,也没人去他的矿上实地考察过,结果我们铆足劲生产了半年的废品,差点把公司干倒闭了。后来从南京请来专家,停止使用这个土,生产才恢复正常。” 赵小禹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一直套路别人的鬼子赵,第一次尝到了被人套路的滋味,着实不好受,有气没处撒,有仇没处报。 他厚着脸皮恳求道:“张科长,通融一下吧,为了买这个矿,我把家底子全掏空了,还欠了一屁股外债,价格便宜点也行。” “通融不了!”张科长坚决地说,“你来我们公司之前,肯定去临黄市推销过吧?那里有两家玻化砖厂,他们肯定也不用你这土吧?” 赵小禹默然。 “你想想,玻化砖那种扁平状制品都用不成这种土,我们的产品,都是这么大的实心疙瘩,”张科长双手比划出一个脸盆大小的圆形,“结构又复杂,最厚的部位超过二十公分,你说能用成不?推进窑里,全得烧炸了!以前我们用这种土时,一窑车装一百多个产品,出来也就能挑出三五个囫囵的,更别说满足绝缘性能和机械性能了。” 这时,两个科员起身出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赵小禹和张科长两人,赵小禹压低声音说:“张科长下班后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吧,交个朋友。” “没空没空!”张科长不耐烦地摆着手。 赵小禹又问:“张科长家住在哪?” “你问这个干嘛?”张科长立马警觉起来。 赵小禹笑了笑:“没别的意思,晚上想去你家做个客。” 张科长显然明白“做客”的含义,也许他觉得赵小禹“懂事”,也许觉得他可怜,态度缓和了一些,但还是拒绝了他的好意:“小赵,你别打歪主意了,没用,不是我不肯帮忙,是你那土实在不行,上次因为用这个土,闹出那么大的质量事故来,老板差点开了我。原料和一般的耗材不同,生产不出合格产品来就不行,想蒙混过关,那是不可能的事!” 赵小禹笑笑,点点头,表示理解张科长的苦衷。 张科长又说:“再说,贾旭那个矿,已经被我们列入黑名单了,就算现在换了老板,土还是那个土;就算不是那个土,新供应商都要进行评审的,进入合格供方名录才能合作。评审是一群人参加的,李总主持,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我就是个买东西的。” “李总是你们的老板?”赵小禹问。 “不是,我们老板姓张,李总是分管技术的副总,原料进厂,都得他拍板。”张科长说,“不过你找他也没用,他也不可能用不合格的原料生产出合格的产品来。贾旭就是个牲口,坑人没深浅,你要么把那个矿给他退回去,要么就自认倒霉吧。” 转而又说:“不过那片地挺大的,说不定以后能升值。” 转而又说:“可那里的地,升值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市区规划确定了是向东,可那片地正好在西面,就是块废地,种庄稼也够呛,土质不行。” 赵小禹长出了一口气:“草都不长,哪能长出庄稼来?” 告辞了张科长,赵小禹又上了四楼,敲开了李总办公室的门。 李总的说辞和张科长一样,这个土用不成,不过当赵小禹说到要去李总家做客时,李总给了赵小禹一个建议:“我虽然是分管技术的,但并不太懂技术,这个土是研发室的许主任停掉的,只要她同意,咱们再考虑下一步。” 意思很明显,锅我不背,但好处不能少了我的。 第491章 一块手表 赵小禹下到一楼,找到最里面的研发室主任办公室,敲了半天门,里面没人回应;拧了拧门把手,锁了,拧不动。 从旁边一间实验室里走出来一个女孩说:“许主任下班了。” 赵小禹问:“他的手机号是多少?” 那个女孩支吾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她的手机号,你明天再来吧。” 赵小禹知道这是托辞,下属哪有不知道上级手机号的,但人家不说,他也不好强要,有求于人,还是规矩点吧。 离开电瓷厂,赵小禹开着车在街上溜达,忽然想起了胡芳芳,就给她打了个电话。 胡芳芳说,她正准备下班。 赵小禹说:“那你在单位等我一会儿,我去接你,咱们一起去吃饭。” 开车去了羊绒集团楼下,胡芳芳已站在路边等着了。 这个季节的定东市,乍暖还寒,胡芳芳仍旧穿着一件灰色的风衣,下身是一条黑裤子,仍旧盘着发,不过她的脖子上围了块红纱巾,看起来秀丽端庄。 她手里提着一个手提袋,上了车,说:“哥,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不用,我请,咱们把金海叫上。”赵小禹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给金海打电话。 打完电话,他说:“走吧,顺便去他的搅拌站看看。” 胡芳芳哦了一声,嘴唇紧抿着,神色有点失望。 赵小禹开动车子向前驶去。 胡芳芳似有心事,嘴唇张了几次,但没说出话来。 赵小禹发现了她的不对劲,问:“你怎么了?” “哥,”胡芳芳羞涩地叫了一声,低下头,忽然又抬起来,双手把那个手提袋举起来,“送给你!” “什么啊?” 胡芳芳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红盒子,按了一下按钮,弹开盖,递在赵小禹面前。 那是一块男式手表,赵小禹见过这个牌子的表,价格不菲。 他吃惊地问:“为什么要送我手表?” “你不也送我手镯了吗?”胡芳芳笑着说,脸红扑扑的。 “我那手镯才多少钱啊,几百块钱的东西!” “这个也不贵。” “别哄我,这块表我见别人戴过,少说也得三四万。”赵小禹有点生气,芳芳的工资,也就三千多块,这个手表要花掉她一年的工资,“赶快退了,自己把钱存起来!” 胡芳芳收敛了笑容,说:“特价的,退不了。” “那你就留着吧,以后送给你男朋友,”赵小禹的语气变得柔和了许多,“哥用不着这么贵的表,哥是个粗人,碰坏了多可惜。” 见胡芳芳不语,语气更柔和了,“乖,听话噢,最好还是退了吧,你挣点钱多不容易啊!你的心意,哥领了。快收起来,哥明天帮你退。” 胡芳芳的双手还在举着,神色凄然,说:“哥,我都买下了嘛。” 赵小禹一转头,看到胡芳芳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中颇为不忍,说:“那好吧,以后可不许再破费了,自家人,送什么东西啊?我送你手镯,是觉得你打扮得太素了。” “嗯。”胡芳芳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开心地笑了。 赵小禹又打量了一下胡芳芳:“呀,围了块红纱巾,耳钉也换成红的了,不错,还是这样漂亮,青春就该是姹紫嫣红的。” 胡芳芳羞涩地捏了扞自己的耳钉,向赵小禹伸出一只手:“哥,手来,我给你戴上!” 赵小禹左手把着方向盘,把右手伸了过去。 “哥,男左女右。” 赵小禹坐在胡芳芳的左边,他比划了几下,最后从右胳膊底下把左胳膊伸过去,与握着方向盘的右手交错而过,样子有点滑稽。 胡芳芳也觉得好笑,便笑得更开心了。 她把手表取出来,小心翼翼地给赵小禹戴在手腕上,调整好表链的松紧度,这才松开了他的手。 赵小禹把左手腕拿起来看了看,笑道:“好,不错,你哥现在也是土豪了!” 胡芳芳开心得像个孩子似的,两只手无处安处,不时地划动着头发。 但当她听说赵小禹的粘土卖不出去时,又不由担心起他来。 赵小禹说:“没关系,明天如果还卖不出去,我就不卖了,在那里打口井,开几亩地,种地也挺好的。” “不是说那里种不成庄稼吗?” “大部分的地确实是种不成庄稼,”赵小禹说,“但是在那么大一片地上,开个几亩,或者几十亩,还是没问题的。我想搞个托管式种植的农业基地。” “什么是托管式种植?”胡芳芳问。 赵小禹说:“就是把地分割成一小片一小片,承包给那些有钱人,全种有机蔬菜。” “是他们种,还是你种?” “他们想玩,想带着家人来体验一下农村生活,那就来,我给他们提供装备;他们不在的时候,就托管给我。我负责替他们种,替他们管理经营,将来菜吃不了,负责替他们卖,我收取承包费和提成。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拉到这样的客户。” “没问题的,肯定能拉到。”胡芳芳兴致勃勃地说,“周六日我也过去,一定很好玩。” “好!”赵小禹点点头,“实在不行,就把你爸的养猪厂倒过去,再往大开,还可以养其他的,养牛养羊养毛驴,养鸡鸭鹅狗猫,日子总得过,怎么过也是过,实在过不去就揭过,要么略过,一笑而过,老天不让我死,我就好好活着。” “嗯,哥,你总是有办法,我还怕你难过呢。”胡芳芳欣慰地说。 “这有什么难过的,不就是二百万吗?”赵小禹爽朗地一笑,“最难过的时候,我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挺不过去的?放心吧,现在没有任何困难能打倒你哥!” “嗯。”胡芳芳激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天色黑了下来,街灯亮了,她的心里也是一片明亮。 第492章 巧遇 做为新区的沈甸镇形同一座空城,而旧区的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较之以前更加繁华。 正是下班高峰期,车流如织。 这几年定东市人富了,豪车遍地,最多见的就是丰田霸道,这是定东市男人的最爱,此外还有路虎、悍马、凌志570、奔驰大g等;女人则是奥迪q系列、保时捷卡宴、英菲尼迪等,总之,多是些高底盘、大体积、大排量的车型,这大概和西北人粗放的性格有关吧。 赵小禹的桑塔纳2000被这些“大车”包围在中间,像迷失在大人群中的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左顾右盼,找不到出路。 这些“大车”的司机往往也很霸道,见缝插针地抢道,随心所欲地变道,从来不打转向灯,管你是实线还是虚线,抢黄灯、借道行驶是常规操作,有时甚至闯红灯,交通规则在他们眼中,就是一纸空文。 每逢抢道的车,赵小禹就刹车避让,有时避让得慢了,对方就通过鸣笛来表示不满,或者放下玻璃,瞪赵小禹一眼。 胡芳芳替赵小禹打抱不平:“分明是他违规变道嘛!” “没关系,”赵小禹笑了,“我年轻时也是这样开车的,得理不饶人,无理争三分,有空就钻,没空硬挤,所以现在他们用喇叭凶我,用白眼瞪我,我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还觉得挺有意思的。反正咱们不着急,让他们着急的先走。” 胡芳芳想想也是,我着什么急啊,一直堵在这里才好呢。 一直以来,她和赵小禹单独相处的时候很少,一般都是赵小禹站在最亮处,她躲在最暗处,印象最深的两次单独相处,一是她上大学时,他去送她;一是那晚在村口的土堆上,两人坐在篝火旁聊天,每每回忆起来,总是无尽的甜蜜。 今天她本以为他是单独约她的,就把早已买好却不敢送他的手表拿上了,计划在吃饭的时候送他,没想到他又约了金海。 所以,今晚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就只剩下路上这点时间了。 那么,就让时间静止吧,让路无限延长吧,永远不要到终点。 正走着,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从后面追了上来,赵小禹见另一边有空隙,便向那边让了让,然而那车并不趁机超车,而是放下了玻璃,不停地按着喇叭。 胡芳芳说:“哥,他好像认识你。” 赵小禹也放下玻璃,却不认识那个司机,正要升起车窗,那辆车的后窗也放下了,赵小禹认出来了,是陈子荣。 陈子荣指指路牙上面:“咱们停下车说!” 然后让司机把车开上了路牙。 赵小禹也只得把车开上了路牙。 他的车底盘低,刮得刺啦啦地响,不过他早习惯了,旅居了三年,什么路况没见过? 这辆车上的伤痕累累,就是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见证。 两人下了车,站在那里聊。 得知金海就在梅荣集团的搅拌站上班,陈子荣埋怨道:“你怎么不跟我说?我好给他安排个好一点岗位。” 赵小禹说:“我觉得他那岗位就挺好的,他虽然是个文科生,但比较适合搞技术。” 陈子荣要请赵小禹吃饭,赵小禹说他约了弟弟妹妹,陈子荣说:“那就一起吃吧,你的弟弟妹妹,也是我的弟弟妹妹。” 找好地方,赵小禹给金海打电话,让他自己打车过来,金海说:“这里太偏,打不上车,你还是来接我一趟吧。” 陈子荣拿过电话,说了一句:“我是陈子荣!” 金海瞬间懵了,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好的,陈总,我马上过去!”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赵小禹和陈子荣已经有了明显的隔阂,加上赵小禹现在不爱说话,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对方不主动说,他从来不问,气氛显得有点沉闷。 胡芳芳本来话就少,在这样的场合下,自然肩负起了端茶倒水的任务,从不参与话题。 金海虽然之前见过陈子荣,但那时的陈子荣只是个小包工头,现在却是梅荣集团的老板,于他而言,就是天神一样的存在,自然不敢造次。 他几次尝试引起话题,陈子荣似乎不感兴趣。 还有陈子荣的司机,和芳芳一样,不爱说话,或者说他很识趣,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该多说话,他也充当着服务员的角色。 陈子荣问赵小禹最近忙什么,赵小禹照实说了,陈子荣并未提出建设性的意见,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赔就赔了吧,还好只是二百来万,吃一亏长一智,以后多点心眼。” 又问赵小禹:“没兴趣来我们公司?” 赵小禹摇摇头:“我还是想自己干。” 陈子荣没再勉强他。 吃到中途,陈子荣忽然问了一句:“小禹,你见你大嫂没?” 赵小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没见。” 他撒了谎,上次喝醉酒闹事,遇见了魏巧梅,并住在她家,魏巧梅嘱咐过他,不要告诉陈子荣,他见过她,他觉得应该尊重魏巧梅的选择。 另外,他现在没心情管这些闲事。 陈子荣怅然若失,感叹道:“一个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赵小禹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然而又没说,觉得没必要了。 他后来虽然没见过魏巧梅,但经常从她的二手房交易中心路过,招牌上分明写着“巧梅二手房”几个字,而且她的店正在市区的繁华地段,常在街上走的人,很难避开,但在大哥的认知里,她却失踪了。 临散场的时候,陈子荣问金海:“想去行政部门不?” 金海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赵小禹替他回答:“大哥,不用了,他现在的工作就挺适合他,他干不了行政工作。” 陈子荣坐上他的凌志570一走,金海就埋怨道:“我怎么就干不了行政工作?” 赵小禹说:“你就是干不了。” 把金海送回搅拌站,把胡芳芳送回绒衫厂公寓,赵小禹开着车又去了沈甸镇。 他怕自己睡懒觉,早上起得迟,遇上市区堵车,又错过了许主任,所以打算在沈甸镇找个宾馆住下,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矿上的工棚里。 夜间的沈甸镇更是空旷,街灯幽幽地亮着,起风了,刮来了黄沙,悬浮在路表面,轻轻地荡漾,街道犹如黄泉路;楼群黑兀兀的,隐藏在夜色中,宛若远古时代的城堡,偶尔亮起一两盏灯,仿佛墓地里的鬼火。 他这时才深刻体会到外地人形容定东市那个词的含义:鬼城。 第493章 许主任 次日早晨,赵小禹又去了电瓷厂。 他提着那包被万人唾弃的土样,直奔办公楼一楼最里面的研发室主任办公室。 然而和昨天一样,敲了半天门,仍是没人应声。 不过今天门没锁,拧了一下门把手,门就向里打开了,里面没人在,摆着两张桌子;靠窗的衣架上,挂着一件碎方格子的女式外衣。 门开着,就说明许主任在单位,但赵小禹不敢贸然进去,只站在门口等。 这时,昨天那个女孩又走了过来,狐疑地看了赵小禹一眼,问:“你是找许主任的吧?” “对,他不在吗?” “她在成型室呢!”女孩朝后指了指,然后进了办公室。 赵小禹冲着门口说了声谢谢,一路找过去。 每间房间的门上都挂着牌子,写着字,有“煤气分析室”、“化学实验室”、“陈腐室”、“烧成室”等,一直找到楼道的另一头,才找到了成型室。 双扇门开着一扇,赵小禹便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子,靠墙放着各种设备,体积都不大,却很精致,几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年轻男女正在从一台机器里往出提着圆圆的泥饼。 泥饼有脸盆大小,上面布满了像树木年轮一样一圈一圈的纹络,这让赵小禹不由想起了母亲烙的糖饼。 “看看看,又包浆了吧,我们本来是要做混糖饼的,结果做成了包馅儿饼!”一个女声忽然响起。 赵小禹不禁好奇,怎么泥饼还有混糖的和包馅儿的? 这时他注意到了说话的那个女子,正背对他蹲着,同样穿着蓝色的工作服,不太长的长发披在肩上,她的面前放着一块泥饼,她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在泥饼上划出一条一条的口子,泥糊糊便从那些口子中涌了出来,果然像极了孙桂香用糖菜糖浆做的糖烙饼。 这个女子的背影好熟悉,赵小禹不由心中一动,更熟悉的是,她说话的声音。 她说的是普通话,夹杂着定东市口音,咬字格外用力,像打字机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显得元气满满。 赵小禹问:“请问哪位是许主任?” 那个蹲着的女子回头瞅了一眼,然后她愣住了,然后她站了起来,然后她笑了。 “赵小禹,我没认错人吧?” “许老师,许主任居然是你?” 昨天李总没告诉赵小禹,许主任是男是女,赵小禹理所当然地认为是男的,所以就没往许清涯身上联想,在他的记忆中,许清涯先去了大连,后来又去了南京,再后来就联系不上了。 这三年来,赵小禹过得浑浑噩噩,也没给许国庆打过电话,问问许清涯的下落。 儿时的玩伴,分分合合,聚少离多,没想到峰回路转,又在这样一种场合,以这样一种方式遇见了。 “你还好吗?”许清涯虽然还在笑着,但眼眶里闪出了泪花。 赵小禹的眼窝也有点发涩,点点头:“还好,你呢?” “我啊,就那样,”许清涯按按眼角,“没心没肺,嘻嘻哈哈。” 两年前,她在登机的那一刻,还是决定要留下来。 她辞去了南京电瓷厂的工作,这边的厂里让她当了研发室主任。 赵小禹环顾了一圈房间,说:“你这工作挺不错的。” “还好吧,就是玩泥巴,”许清涯也环顾了一圈房间,“整个一层,全是我们研发室的地盘,除了没有煤气发生炉,其他设备都有,车间有什么,我们就有什么,不过都是微缩的。你呢,现在干什么?” “你玩泥,我卖土,”赵小禹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手里的土样包往高提了提,“想请许主任鉴定一下,这土能不能用?” “是吗,这么巧?”许清涯从赵小禹的包里抓了一把土,搓了搓,眉头皱了起来,正要说什么,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她便打住了话头。 赵小禹认识这个男人,就是昨天见过的李总,便问候了一声:“李总!” 李总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说话,问许清涯:“娃哈哈,你是不是变配方了?” 赵小禹一愣:“娃哈哈?” 许清涯本来正要回答李总的话,听到赵小禹的问话,顿时笑得说不出话来。 但在领导面前,她不能笑得太放肆,便绷紧嘴,一手叉着腰,笑声还是从喉间发了出来。 她强忍住笑意说:“没变,就是把两种粘土的用量稍微调整了一下,问题不大。” 李总哦了一声,离开了。 许清涯这才彻底笑了出来,说:“他们给我起的外号,没想到当着你的面叫了出来,羞死了。走吧,去我办公室说。” 往办公室走的时候,许清涯的笑就完全收住了,反而还显得忧心忡忡,一边走,一边搓着手里的土样。 进了办公室,许清涯让赵小禹坐下,给他倒了杯水,她撑开赵小禹的土样包,用手扒拉着细看。 她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赵小禹问:“怎么样,能用吗?” 许清涯似乎没听见,没回答,又看了一会儿,拍了拍双手,去墙角的脸盆里洗了手,坐到赵小禹的对面,问:“你这土是哪来的?” “我买了个粘土矿。” “贾老板的矿吧?” “嗯。” 许清涯吸了口气:“咱俩这么多年不见,今天好不容易见了,却是一个不太乐观的局面。这个土,用不成,没有一点可塑性。” 赵小禹点点头:“我知道了,不为难你了。” “确实也为难不了,”许清涯直言不讳地说,“如果用了这个土,公司就得倒闭。” 又进一步解释道:“按理说,砂岩的主要成分是硅,也是陶瓷生产的必备原料;煤矸石做为废物利用,也可以参入到陶瓷原料中,但它们已经以一个不恰当的比例混合在一起了,无法将它们分开进行二次配比。贾老板那个矿,我去现场看过,层状结构,间距很窄,机械无法筛选,人工筛选就没有意义了,费用比你的土价还高。你明白我说的意思不?” “嗯,明白。”赵小禹说,又轻松地一笑,“别搞得这么沉重,小事情,李总昨天说完,我就没抱太大的希望。” “那你打算怎么办?”许清涯问。 赵小禹思索了一会儿,郑重地说:“种地!” 许清涯凄然地点点头:“嗯,我想,生活是难不倒你的。” 也故作轻松地一笑,“那中午我请你吃饭吧,去我家吃,我给你炖——” 她转着眼珠想了一会儿,最后竖起食指,“鱼!” “好,尝尝你的手艺!”赵小禹爽快地答应了,“别给我炒鸡蛋壳就行。” 一句话又把许清涯逗笑了。 第494章 请叫我赵小禹 许清涯在市区买了房,一百二十平米的电梯楼,两居室的;也买了车,一辆红色的卡罗拉,不过都是贷款买的。 还没下班,许清涯就坐上赵小禹的车去了菜市场,买了一条黄河鲤鱼,又买了一些蔬菜。 许清涯说:“鲤鱼代表着运气。” 赵小禹说:“是吗?” 许清涯说:“是啊,所以我从小到大,运气都特别好。” 赵小禹问:“你爱吃鲤鱼?” 许清涯想了一会儿,很认真地回答:“嗯,很爱吃!” 两人回了家,许清涯让赵小禹看电视,她开始做饭,赵小禹要帮忙,许清涯说:“放心吧,不会给你炒鸡蛋壳的!” 虽然多年不见,但赵小禹对许清涯没有一点陌生感,和她在一起倍感轻松,他也没征得许清涯同意,就参观了几个房间。 看得出,许清涯确实喜欢鲤鱼,其中一间卧室床头的墙上,一面画着一幅裱了框的剪纸画,一面是一片大枫叶,一面是一条大鲤鱼,遥遥相对。 也看得出她很喜欢做手工,书架上,写字桌上,窗台上,到处摆放着各种颜色的瓷制品,显然都是自制的,有的是用手捏的,有的是用刀刻的,有的精致,有的粗糙,形状各异,人物动物,花鸟虫鱼,什么都有;红橙黄绿青蓝紫,七彩缤纷。 更多的是一些长方形的小薄片,每个薄片上都刻着一首小诗,有“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有“红叶最多情,一语寄相思”,有“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 从字迹上判断,应是许清涯自己刻的,是釉下彩,表面上摸不到。 赵小禹不得不对许清涯改变了一些看法,从小到大,他都觉得许清涯是个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傻子”,没想到她的心思竟如此细腻,还有这些情调。 他忽然想起那首《捏泥人》的歌曲,许清涯利用职务之便,索性捏起了瓷人。 筱筱说过,许清涯其实是个很内向的人,看来没说错。 赵小禹最后把注意力停留在床头柜上的一只瓷猪身上。 那头猪很丑,很滑稽,但也很可爱,看得出也是手工捏的,因为有些地方留着指痕,而且捏得四不像,有点像猪,有点像象,还有点像大熊猫,甚至有点像人,嬉皮笑脸,龇牙咧嘴,每个部位的颜色都不一样,上釉不均匀,也不规则,像是随意涂抹的。 赵小禹来了兴趣,把那头猪抱了起来,很沉,原来是实心的,差点失手摔在地上。 正看着,许清涯忽然闯了进来,一把抢过那头猪,紧紧地抱在怀里,笑道:“不许看,太丑了!” “看看嘛,丑是丑,但挺有意思的。”赵小禹说,“你捏的?” “嗯。”许清涯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不是,我买的。” “那为什么不能看?” “你看别的吧,这个不要看了。”许清涯抱着猪就要走。 她的反常表现,反倒更激起了赵小禹的好奇心,一把拽住了她。 许清涯没有他力气大,被他一拽,手松开了,好在赵小禹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那头猪,但许清涯还在抢夺。 两人一边要抢夺,一边还要防止猪掉地,赵小禹几乎是从后面抱着许清涯,许清涯又笑又扭又跺脚,赵小禹反正不让她脱身。 除了筱筱,赵小禹还从未和别的女孩这么亲近过,假如对方想和他玩这种抢夺游戏,他就索性不要了,标准的大直男作风。 但许清涯是个例外,他自然而然地和她进行着这一场游戏,仿佛这种游戏两人已经做过好多次了。 主要是,许清涯的激烈反应,让他认定这头猪身上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许清涯停止了挣扎,止住了笑,说:“你先答应我,看了不生气,我就让你看。” “好,我不生气。”听到这话,赵小禹更想看了,意思是这头猪还和自己有关系。 “真的不生气?” “真的。” 许清涯松了手,赵小禹得到了猪,放开了许清涯。 许清涯站在旁边,还在笑着。 赵小禹拿起那头猪,仔细端详,终于在底部看到一行字:请叫我赵小禹。 他也笑了,说:“你是有多恨我啊,把我捏成这样?” “没有没有。”许清涯笑着解释道,“我在捏这头猪的时候,越捏越觉得它可笑,就想起你小时候做过的那些可笑的事来,我心想,它和你具有同样的搞笑功能,就刻了这行字。” 赵小禹“冷冷”地看着她:“所以你就把它放在床头柜上辟邪?” 听到“辟邪”两字,许清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不是不是,你别误会,我每天早晨看它一眼,就能,就能,哈哈,就能开心一整天,逗死了……” 吃饭的时候,赵小禹问:“怎么还不成家?” 许清涯说:“这些年到处跑,把男朋友丢在路上了,现在买了房,算是安定下来了,如果遇上个合适的,就成。” 吃完饭,赵小禹把许清涯送到单位,便回矿上去了。 他在矿上的居住环境很差,一间走风漏气的破房子,一张吱吱响的破木床,一台二十一寸的老式彩电,但他现在根本不在乎这些,而且芳芳给他买了一套崭新的床品,睡着还算舒适。 土是确定卖不掉了,得另外想法子开发这片地。 一下午,赵小禹在这片地上走了好几个来回,扛着一把铁锹,边走边盘算,有想法的时候,就用铁锹铲几锹土,在某个地方做个标记。 晚上泡了包方便面吃了,看了一会儿电视,便睡了。 正在睡梦中,被一阵敲门声吵醒,赵小禹睁开眼,天已大亮,太阳光从没拉窗帘的窗户上照进来,铺了一地灿烂。 他还没彻底睡醒,不情愿地坐起来,心想是谁啊,这段时间,土卖不出去,他把几个工人和司机都打发回家了,只剩下一个下夜的老汉。 他下了地,穿着三角裤衩,光着上身过去开了门,看了一眼,啊了一声,又啪地把门关上,急忙返回到床边,快速地穿戴整齐,重新过去开了门。 “不好意思,我以为是下夜老汉呢。” 来人是许清涯,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 许清涯笑着摆摆手:“没看见,我是近视眼,可别把你吓出心理阴影来。” 赵小禹问:“你怎么来了?” 许清涯说:“我再来看看,多采点土样回去。” 又介绍那个女孩:“小李,我们单位的,李彩衣。” 第495章 尽力了 许清涯让赵小禹刨一个有垂直截面的大坑,赵小禹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司机不在,便亲自开着挖掘机,选了个地方,刨起了坑。 许清涯站在车下喊:“你还会开这个呀?” 她说话爱在句尾用“呀”字,但不是轻声,而是一声,听起来像“鸭”。 赵小禹说:“这不是鸭,这是机,挖掘机的机。” “讨厌!”许清涯笑得弯腰跺脚,“不要笑我说话,我就这口音嘛,你教我呀!” 赵小禹说:“你是许老师,我可教不了你。” 挖掘机轰隆隆一阵响,很快挖了个两米深的大坑,一面是齐齐整整的垂直断面,一面留着坡道。 三人顺着坡道下到坑里。 从断面上看,果然是一层粘土,一层砂岩,很均匀,形成一道一道的条纹。 李彩衣说:“就这,连他那土样都不如呢!” 许清涯没说话,面色凝重。 赵小禹开玩笑说:“多漂亮,三明治,奥利奥,夹心饼干,肉夹馍,千层饼,五花肉,看着就很有食欲。” 许清涯说:“你心可真大!” 赵小禹说:“你的心更大,咱们彼此彼此。” 许清涯拿出一把小铲子来,从各个标高取土下来,捏一捏,搓一搓,眉头越皱越紧。 赵小禹说:“你们这工作挺有意思的,像考古。” 李彩衣说:“我们平时可没这个耐性,过来随便看一眼,就知道能不能用。” 又对许清涯说:“许主任,算了吧,就这土,天王老子来了也没办法。” 许清涯将手中的土扔掉,拍了拍手,长舒了一口气,顺着坡道,爬到上面去。 赵小禹和李彩衣也爬了上去。 许清涯望向市区的方向,视线却被层峦叠嶂的丘陵遮挡。 半晌,她问:“这里离市区多远?” 赵小禹说:“也不远,二十多公里吧。” 许清涯说:“市区有没有可能开发到这里来?” 赵小禹明白她的意思,等于是再一次给他的土判了死刑,所以希冀开发征地回本,说:“可能性不大,市区已经开发得没边没沿了,再说,这边全是这种地貌,开发成本太高了吧,除非真的要把首都搬过来。” 许清涯定夺了一会儿,说:“小李,取样吧。” 李彩衣说:“许主任,没这个必要了吧。” 许清涯郑重地说:“取吧,多取点,分层取,混合起来再取。” 说着又下到坑里。 三个人取了一上午的土,装了十几个编织袋,许清涯的车后备箱里装不下,又往赵小禹的车后备箱里装了些。 李彩衣说:“这不是取样,这就是上货,别说是做实验了,就是吃,也够吃几年的。” 三个人开着两辆车回到市区,赵小禹请两位女士吃了饭,又把土样送回电瓷厂。 许清涯喊出研发室的人,把土样搬了回去。 人们都大吃一惊:许主任这是干嘛,要盖房嘛? 赵小禹临走时,许清涯说:“老同学,我尽力,但希望渺茫,你要提前有这个心理准备。” 赵小禹说:“我早做好准备了,你也别太把它当回事。” 其后十来天,赵小禹一直没联系许清涯,怕给她造成心理负担。 他在矿上待得闷了,就回了农村,顺便和老胡商量一下,把养猪场倒到那个地方。 老胡倒是没意见,存在的问题是,他的养猪场有多一半的猪,是代附近的村民养殖的,即使要搬,也至少要等到明年。 某天夜里,很晚了,许清涯终于给赵小禹打来了电话。 “赵小禹,对不起,”她的声音沙哑无力,仿佛大病初愈,和她平时元气满满的说话腔调判若两人,“我没能帮到你,我就这么大点能耐,我……” “没事没事,已经很感谢你了。”赵小禹听到她说得很艰难,便打断了她,“你又不是神仙,我知道你很尽力了,这几天我已经在计划着开养猪场和农场了,祝我成功吧!” “嗯,祝我成功!” “啊呀我的娃哈哈,”赵小禹假意恼怒地说,“是祝我成功,不是祝你成功,这么心不在焉吗?” 正在情绪低落的许清涯,听到这话,哈哈地笑了起来:“对不起,说错了,祝你成功!” “这么晚了,你还在单位吗?”赵小禹问。 “咦,你怎么知道?”许清涯止住了笑。 赵小禹说:“我听到了桌子的响声。” 许清涯又笑了起来。 “赶快回去睡吧。” “嗯,就回。”又过了十来天,赵小禹来到市里,就算明年倒养猪场,今年也该着手计划了,要建多大的猪舍,在哪里建? 没有固定客户,猪肉往哪里销? 还有农场,免不了要请个专家,选几块适宜种庄稼的地,具体种什么,用不用盖大棚? 钱全投在那个废矿上面了,还要筹备资金,是找人合伙,还是跑银行贷款? 事情多得很,得抓紧干。 赵小禹白天去了红泥沟的矿上,研究了一天,晚上回到市里,想请许清涯吃个饭,感谢她的帮助。 可是给许清涯打电话,却是一个男人接了起来。 第496章 红鲤鱼 原来,那个手机是那个男人捡到的,他正在等着机主打过电话来。 赵小禹说:“我是她朋友,你把手机交给我吧,完了我给她。” 那个男人说:“我也认识她,她经常来我们店里吃饭,今天晚上吃完饭,把手机落下了,再没过来,我不知道她家住在哪,没法给她送。” 赵小禹说:“我知道她家住在哪,我给她送去吧。” 那个男人犹豫了一会儿,说:“我还是亲手交给她吧,她要是今晚不过来,我明天送到她单位去,今天她估计下班了。” 赵小禹问:“你们是什么饭店?” 那个男人说:“吴小二烩菜馆,在沈甸镇。” 赵小禹一愣:“这么说,你是白,白,白斌?” 对方说:“是,我是白斌,你是?” “赵小禹。” “啊,是小舅啊!”白斌高兴地说,“这真是大水冲了龙五庙啊!主要是她这手机上来电显示不是你的名字啊,不然也不会闹出这笑话来。” “不是我的名字?那是什么?” “是,我看看,是红鲤鱼,这名字,是小舅的外号吗?” 赵小禹心中莫名一动,眼前忽然闪现出小时候在村南渠里抓鱼的情景来,接着又闪现出一个梳着像莲藕一样一节一节的大辫子,爱穿花格子衣裳,走路总是扇着两条胳膊,蹦蹦跳跳,东张西望的小女孩的画面来。 “小舅,”白斌热情地说,“那你过来吧,你想吃什么,我马上安排厨房做。” 赵小禹回过神来,说:“等会儿再说吧,我先联系到许——主任。” 挂了电话,赵小禹直奔吴小二烩菜馆。 白斌和吴小异见到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小舅舅,很是激动,两人一边一个拉着赵小禹的胳膊,把他让到一张空着的桌子前坐下,又是倒米汤,又是递烟,反倒让赵小禹难为情起来,说:“上次喝多了,不好意思,我大体上记得一些,但记不全了,如果有失礼的地方,你们多担待点!” “没有没有,”吴小异说,“那天我们都感动哭了,后来听苏姐说了你的各种好,一直想再见你,可你就是不来。” “苏姐?” “哦,就是苏记者,她现在是大作家了。”白斌说。 赵小禹哦了一声:“感觉有好多年不见这个人了。” 言下颇有沧桑之感。 这时,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从二楼跑下来,跑到三人面前,指着赵小禹问白斌:“二舅,这是谁啊?” “别指人,多不礼貌!”白斌打了一下小女孩的手,“这是——应该叫老舅舅吧?” 他不确定,用征询的目光看向吴小异。 吴小异笑了,说:“我也不知道,舅舅的舅舅,就是老舅舅吧?要么就是舅姥爷,或者舅爷爷?但好像咱们这地方的人,不这么叫,就叫老舅舅吧,差不多。” 赵小禹哑然失笑,没想到自己已是爷爷辈的人了,难怪老感觉自己已是老年人了。 那个小女孩脆生生地问候了一声:“老舅舅好!” “好,好!”赵小禹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正要从包里掏钱,给孩子一个见面礼,小女孩已经跑开了,边跑边说:“老舅舅,寡溜溜,亲不过的姑舅,香不过的猪肉,姑舅来了,猪肉埋了……” 赵小禹问:“这是?” 白斌说:“我姐的孩子。” 赵小禹一怔:“你姐?就是白——文?” “对,白文,已经挂在墙上了,活着的话,”白斌算了算,“今年三十了。” 赵小禹悲悯地哦了一声,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对付白文的情景来,在市区通往沈甸镇的公路上,他和金海把白文逼得欲哭无泪。 忽然他又想起,后来金海说过,白文怀孕了,想让他背锅。 不知是不是这个心理暗示的作用,赵小禹忽然觉得那个小女孩真有点像金海小时候,只是没有金海文静,很调皮,蹦蹦跳跳地在饭桌中间穿梭,也不怕生人,对哪个顾客感兴趣了,就站在那里盯住人家看一会儿。 “孩子是你们带着吗?”赵小禹问。 “嗯。”白斌说,“我姐夫养着一个车队,平时比较忙,顾不上带她,就是抽空回来看看她,或者带她去游乐场玩玩。” 犹豫了一下,又说:“再说,孩子不是我姐夫亲生的,也不好意思给人家添累赘,我们也希望我姐夫能重新成个家。” 赵小禹不解地望着白斌。 白斌苦笑一声:“我姐夫和我姐结婚时,这孩子已经快一周岁了,小舅,你也不是外人,我也就不隐瞒了,我姐是大姑娘生娃娃,对外人说是孩子是捡的,其实外人早就猜到了。” 赵小禹莫名紧张起来,想问问孩子的亲生父亲是谁,又觉得这是人家的隐私,人家主动说,他就听听;人家不说,他也不好问。 “她叫什么名字?”他换了一种问法。 “跟我姐夫姓,叫郑小异。” “小异?”赵小禹好奇地看向吴小异。 吴小异甜蜜地一笑,挽住白斌的胳膊说:“是他起的,那时我在南方打工,他喜欢我,不敢说,就给孩子起了这个名字,这样他就可以天天小异小异地叫了。” 白斌脸红了,遮掩道:“其实是真真起的。” 赵小禹笑道:“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青春年少,追求爱情,天经地义。” “就是嘛!”吴小异白了白斌一眼,又问赵小禹,“小舅,许主任是不是喜欢你啊?” “没有的事,”赵小禹不自然地说,“我俩是小学同学,后来她回老家了,基本没怎么联系。” “那为什么她的手机里,你的名字是红鲤鱼?” “不知道,我完了问问她。” “我知道——因为她喜欢吃鱼。”吴小异一语双关地说。 赵小禹切了一声:“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别瞎猜!” “谁小孩子家家了,我都成家了,懂得不比你少!”吴小异调皮地看着赵小禹,“那你晚上给人家打电话干嘛?” “有正事。” “什么正事?谈恋爱也是正事啊!” 赵小禹便将自己买矿前后的事说了一遍,白斌和吴小异表示惋惜。 白斌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姐夫认识电瓷厂的李总,让他跟李总说说。” 赵小禹摇摇头:“没用,我那土确实不行。” 吴小异愤愤地说:“为什么好人总是没好报?” 白斌说:“会有的。” 第497章 加班 赵小禹没吃饭,拿了许清涯的手机,离开了吴小二烩菜馆,开车去了许清涯住的小区。 坐电梯上了楼,敲了半天许清涯家的门,没人来开门。 他便坐在楼梯上等。 他想,许清涯吃过晚饭了,估计在街上溜达一会儿就会回家。 枯坐无聊,便拿出手机给许清涯的手机打了个电话,许清涯的手机上果然显示是“红鲤鱼”三个字。 赵小禹笑了,心想,自己笑点低,还爱制造笑点。 一时心血来潮,把自己手机上许清涯的名字改成了“小傻子”,想了想,又改成“娃哈哈”。 他忽然想起一首儿歌,便不由自主地哼了出来:“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娃哈哈,娃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不知不觉,等了一个多小时,许清涯还是没回来,赵小禹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他的睡眠极好,只要给他一席之地,他就能睡到天荒地老。 尤其是筱筱去世以后,他在任何环境下,采用任何姿势,都能睡着。 或许这不是睡,只是人生没有了激情,灵魂没有了依靠,万念俱灰了。 也有可能是从风哨口的悬崖上摔下去时,伤了大脑神经,脑袋总是昏昏沉沉的,总想睡觉,睡着了总会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醒来也总是头晕脑胀的,不像过去那么神清气爽了。 赵小禹是被冷醒的,现在虽已进入夏季,但西北高原的夜间还是挺冷的。 他咳嗽了一声,楼道的声控灯亮了,他懵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在许清涯的家门口,他是在等她。 站起来去敲门,仍是没人开,料到许清涯还没回来。 是啊,她如果回来,应该会叫醒自己的。 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多。 赵小禹不由担心起来,她去了哪里? 莫非出事了? 不,不能再有人出事! 赵小禹瞬间清醒了,拔腿就往楼下跑。 一口气跑到楼下,跑得气喘吁吁,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清醒,这个小区是有电梯的。 也顾不上责怪自己了,又一口气跑出小区,开上车,向电瓷厂飞驰而去。 电瓷厂的大门紧闭,一侧的小门也关着,下了车走过去,发现小门并没有上锁,只是插上了锁销。 赵小禹打开小门,又一口气跑进了办公楼。 办公楼一楼的楼道黑黑的,只是从一个房间的门缝中透出一缕光亮来。 赵小禹向那个房间跑去,随着他的跑动,反应迟钝的声控灯这才亮了起来。 他一头撞开那个房间的门,见一个女孩正坐在桌子前写着什么,桌子上摆着一些玻璃仪器,开门声让她吓了一跳,手中的笔掉在地上。 她猛地站起来,把椅子挡在身前,警觉地问:“你找谁?” “许清涯在吗?”赵小禹喘着气问。 那个女孩缓了口气,说:“许主任好像在烧成室呢,这是煤气分析室。” 赵小禹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又问:“你们还上夜班吗?” “我们煤气分析员上夜班,隔两个小时就要去煤气站和窑炉上采一次样。”女孩不知道赵小禹的身份,显然怕他是新来的领导,认真地解释道,“其他人都不上夜班,但是许主任这段时间一直在搞什么研究,每天都住在单位,一个来月了。” “好的,谢谢你了。”赵小禹转身离开,在楼道中部找到了烧成室。 轻轻推开门,房间里亮着灯,见许清涯坐在椅子上,上身伏在工作台上睡着了。 工作台上放着三台四方形的笨重的铁家伙,应该是窑炉,仪表灯都亮着,显示着温度,有几百度的,有一千来度的。 赵小禹没叫醒许清涯,轻轻地掩上房门,轻轻地走过去,见许清涯的旁边摆放着一个厚厚的记录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他拿起记录本,坐在另一把椅子上,随手翻看着,翻到封面,见上面写着“红泥沟粘土实验记录”几个字,这是自己的矿,立刻来了兴趣,便认真地看起来。 记录做得很详细,实验的项目很多,每次都标有日期和时间,从中可以看到,许清涯在这一个月间,做了无数次实验,即使是在她向赵小禹宣布自己无能为力以后,还在做着,几乎每天晚上都有实验记录。 看着看着,赵小禹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人生充满了艰辛和苦难,甚至随时都有天灾人祸发生,但总有一些感动,一些温情,能够解冻一颗冰冷的心。 睡梦中的许清涯哆嗦了一下,但没醒来,赵小禹起身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地披在她的肩上。 正要离开,许清涯醒了,正要往起站,赵小禹的双手按住了她的双肩。 “是我,别怕。” 许清抬起头,问:“你怎么来了?” “谢谢你!”赵小禹没回答她的问题,“这个情,我领了,但是,别搞了,身体要紧,这么劳累,很快就会垮的。” “没事。”许清涯笑了,“我反正闲着无聊,做做实验,搜集点数据,好写论文。我又不是天天晚上加班,是今天炉里烧着东西,炉子不能停,我就没回。” “别装了,你一个月没回家了。” “谁告诉你的?别听他们胡说。” “那个本子会胡说吗?”赵小禹有点生气,大声说,“你别告诉我,那上面的记录,是你半夜梦游时来记的!” 许清涯见瞒不住了,嘻嘻一笑,站起来,将赵小禹的外衣往上拉了拉,问:“你怎么半夜不睡觉,跑这儿来了?” 赵小禹反问:“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啊,你给我打电话了?”许清涯看了看工作台,没看到手机;又摸了摸身上,也没摸到,“咦,我手机呢?一定是落在办公室了,不好意思啊,这半天我没去办公室,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 说着跑了出去。 赵小禹笑了,这个傻子,手机丢了这么长时间,她竟然不知道。 第498章 男女授受不亲 赵小禹站在烧成室门口,望着许清涯跑进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又风风火火地跑出来,跑到煤气分析室门口,推开门问了一声:“小杨,你见我手机没?” 得到“没见”的回答,便垂头丧气地向这边走来。 走到赵小禹面前,说:“我手机找不到了,奇怪,我哪也没去呀!” 两人回了烧成室,许清涯还在到处找着手机。 赵小禹掏出她的手机,晃了晃:“这是哪个狗的手机?” 许清涯停止了翻找,仔细端详了一下赵小禹手里的手机,认了出来,冲过来一把抢过,喊道:“为什么要藏我手机?” “你别狗咬吕洞宾好不?”赵小禹气笑了,“谁藏你手机了?我是捡到的,好心给你送过来!” “捡到的?”许清涯疑惑地挠挠头,“在哪捡到的?我哪也没去啊?” “真的哪也没去?” “真的呀!”许清涯忽然想到了什么,指着赵小禹说,“好你个赵小禹,你就在这间房里捡的是吧?” 又指指工作台,“是不是在那里捡的?你可真会捡!” “我简直是秀才遇见兵了!”赵小禹哭笑不得,“你真的哪也没去?” “没去呀!” “你保证?” “保证!” “现在几点了?” “两点十七分。”许清涯看了看手机,“怎么了?” “那么,你上次吃饭是几点。” “噢,”许清涯想起来了,“我出去吃饭了,吃的烩菜,你是说,我的手机丢在烩菜馆了?” “你以为呢?” “哪有那么巧的事?”许清涯还是不信,“当时烩菜馆里有很多人,我如果把手机丢在那里,应该早被别人捡走了吧;如果你那时也在那里,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赵小禹只得把“捡”到手机的详细过程说了一遍,许清涯这回信了,知道冤枉了赵小禹,绷着嘴,憋着笑。 赵小禹说:“笑出来吧,憋坏呀!” 许清涯便笑了出来,说:“对不起,原谅我吧,我这脑子不好使。” “你呀,哪天把心丢了也不知道。”赵小禹白了她一眼。 “我的心早丢了,不然怎么没心没肺呢?” “丢在哪了?” 许清涯想了一会儿,说:“不知道,大概是丢到一个蛮荒之地了吧,不然这么多年,它怎么不回来呢?” 解决了手机的问题,两人又讨论起了实验的问题。 赵小禹让许清涯马上停止这项徒劳的工作,许清涯说,这几天她有了新突破,虽然还存在诸多问题,但毕竟进了一大步。 她说了一大堆专业术语,赵小禹没太听懂,总之的意思是,现在有可能让他的土,和现在使用的两种土,混合使用。 许清涯说:“其实现在,你的土也可以添加,但是用量太少了,对你没有任何意义,我想逐步增加用量,至少三种土各占三分之一,这样你就能一点一点地回本。” “算了吧,你太辛苦了。”赵小禹否决了她的方案,“赔了钱不要紧,不能把身体搭进去。” 上次他见许清涯时,她还是那个神采奕奕,仙气飘飘的许主任,今天一见,她则变成了一个不修边幅,头发乱糟糟,眼圈发黑,满面烟火色的普通家庭妇女了。 莫名地,他有点心疼她。 “咱们再试一个月,好吗?”许清涯期待地望着赵小禹,“如果还不行,我就放弃了。”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非得你这样天天熬夜吗?”赵小禹说,“你不是主任吗?你下面有好多人啊,他们不能帮忙吗?” 许清涯说:“这个还就得我亲自来,变量太多,我要随时调整参数,观察数据,当然这些工作,他们也能做,但是我总不放心。” “这个实验难做吗?” “其实是不难的,别的实验不用连续运行,所以白天做就行,只有烧成这一块,中途不能停,晚上就得留人看着,记录数据,还要按照既定曲线升温和降温。” 许清涯指了指工作台上的三台窑炉。 “这三台马弗炉,是用电的,很容易控制温度,如果让别人看着,他们晚上可能睡觉了,第二天编些数据给我,或者不按曲线控制温度,最后实验数据毫无意义。我必须要得到真实的数据。我的实验项目太多了,我采用最笨的办法,排列出几百组配比来,逐个试验,我恨不得有一百台炉子同时烧,所以这三台炉子,基本上不停。车间的窑炉里,每天也有我烧的试条,我想,只要数据足够多,一定能得出一个最佳的配比。” 一说起专业知识来,许清涯就滔滔不绝。 “车间是用发生炉煤气烧的,有一氧化碳的还原气氛,实验室是用电烧,不能烧出还原气氛,还是有所不同的,但有些实验,还就得在实验室做,最后再拿到车间去验证……” “不用说那么多了,我听不懂,你就告诉我,我能做吗?”赵小禹问。 “当然可以啊,很简单的。” “好,我答应你,让你再搞一个月,但晚上我来看着,你教给我怎么做。” “这——”许清涯愣住了,“你晚上不休息行吗?” “那你晚上不休息行吗?”赵小禹反问道。 “我很自由的,”许清涯笑了,“我虽然有时候晚上加班,可是白天可以跑回家补觉。” “我比你更自由!就这么定了,行就行,不行就拉倒,这个实验不要做了!”赵小禹霸道地说。 许清涯考虑了一会儿,说:“好吧,那就这么定了。” 又问:“那你在市区有住的地方吗?” “没地方,有时住宾馆,有时在矿上住。” “那就住在我那里吧。” “男女授受不亲。”赵小禹笑了。 许清涯也笑了,没说话。 赵小禹说:“今天为了给你送手机,我连饭都没吃,你得请我吃饭。” “现在吗?” “当然是现在,我都快饿死了。” “这都几点了,哪有开的饭馆呀?” “我不管,反正我饿了,你回家给我做。” ”你想吃什么?” “鱼!红鲤鱼!”赵小禹说。 第499章 咱们家 赵小禹住在了许清涯的家里,开始在电瓷厂上班。 主要上夜班。 他的工作很简单,每隔一小时记录一次三台马弗炉的温度,并且按照既定的曲线升温或降温。 马弗炉本身具有自动控温功能,但不会控制时间,比如你调节到某一温度,它便拼命往这个温度上靠,而烧成曲线要求在规定的时间内达到某一温度,快了不行,慢了也不行。 这就需要不停地手动设定,把整个烧成过程划分成若干区间,一夜的时间也就被切分成了若干段,不需要调节的时候,就设定好闹钟,抓紧时间睡一觉。 可想而知,这一个月来,许清涯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好在赵小禹睡眠好,倒头便能睡着。 不用上夜班的许清涯,气色好了许多,恢复到了元气满满的样子。 赵小禹每天白天补会儿觉,剩下的时间用来钻研菜谱。 活了三十来年,他最讨厌做饭,也曾应付差事地做过几顿,但仅仅是熟了而已,色香味一样没有,然而现在,他却喜欢上了做饭。 任何工作,只要认真投入了,就都能找到乐趣。 许清涯为了早点接替他,每天五六点钟就去了单位,赵小禹回家睡三四个小时,然后翻开菜谱,选定一两道菜,把所需食材、调料等记录在纸上,就开车去了菜市场。 买回东西来,就开始做饭,往往从半上午做到中午,因为他很难一次性做成功,要么味道不行,要么色泽难看,每道菜都需要做两三遍才勉强像个样子。 做废的菜,装进垃圾袋里,在许清涯回来之前,扔到楼下的垃圾筒里,如此就能得到许清涯几句衷心的赞美。 有时睡过了头,时间来不及,难免偷奸耍滑,跑到外面的饭馆打两份菜回来,倒进锅里,假装炒一遍。 当然,要把一次性餐盒、塑料袋及时地扔到楼下去,毁灭一切证据。 有一天,赵小禹又睡过了头,下楼买了菜上来,正在往锅里倒的时候,听到许清涯问了一声:“你在干嘛?” 一转头,许清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厨房门口。 “我,我……”他一时窘得说不出话来。 许清涯似乎明白了,一下子笑了出来,扶着门框,弯下了腰。 赵小禹红着脸解释:“今天睡过头了,来不及做饭,我就买了两个菜。” “我知道呀,”许清涯边笑边说,“我刚才在沙发上坐着,看见你回来了,我是说,你刚打的菜,怎么又往锅里倒?没冷吧,都冒着热气呢!” 赵小禹羞得无地自容,暗骂一声该死,她早回来了,自己进门时怎么没看见? 太着急了,一进门就钻进了厨房。 鬼子赵的脑子果然大不如从前了,这时其实只需说一句“不太热了”,就能蒙混过关,然而他说的却是:“今天是买的,以前都是我做的。” 许清涯听到这话,笑得更厉害了,手放开了门框,索性蹲在了地下,一边说:“我没说你以前是买的呀……” “真的,我没骗你,以前都是我做的,”赵小禹急了,走到厨房门口,“只买过两三回。” “我相信,”许清涯站起来,还在笑着,“你那么认真干嘛?你越认真,我越觉得可笑……” “你肯定不相信!”赵小禹恼了,委屈地说,这回不是假装委屈,是真的委屈。 “相信,相信,”许清涯连连说,“你可爱死了……” “你看你还在笑!”赵小禹瞪起了眼睛。 “好了,不笑了,”许清涯擦了擦眼泪,“可累死我了,我知道我为什么吃不胖了,笑太消耗体力了。” 吃饭的时候,赵小禹一本正经,连话也不说,有点“恼羞成怒”的样子。 沉默了一会儿,他赌气说:“明天你回来以后我再做饭,你根本不相信我!” 许清涯又笑了起来。 赵小禹瞪她。 许清涯说:“你搞笑的时候很搞笑,你认真的时候更搞笑,和你在一起,开心死了。” 第二天中午,许清涯提前回家了,说:“我要吃鱼香肉丝。” 赵小禹爽快地答应了,屁颠屁颠地跑进厨房。 因为这道菜他最拿手,比饭店里做的都香。 这段日子过得很恬淡,赵小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他有时候错把这里当成自己家,跟许清涯说话时也常常是“咱们家如何如何”,比如说,“娃哈哈,咱们家的锅铲哪去了?” 受了许清涯的感染,他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许清涯从来不会生气,反倒是赵小禹爱耍点小脾气,每当这时,许清涯就笑个不住,说:“没想到你还会撒娇。” 她把赵小禹的耍脾气认为是撒娇,赵小禹仔细回味一下,好像自己确实是在撒娇,就有点脸红,这时许清涯就会爆发一阵大笑,她一笑,赵小禹也跟着笑了。 两人相处得无比融洽,不用刻意去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仿佛由来如此。 每天吃完饭,两人就坐在沙发上聊天,许清涯一边修剪着指甲,给自己修完,再给赵小禹修;修完手指甲,再修脚指甲,谁都不会觉得别扭或暧昧,就像进行着一项常规的工作。 有一天,实验室的炉子没烧东西,两人在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赵小禹不停地打盹,许清涯说:“瞌睡回屋睡吧。” 赵小禹说:“懒得动。” 许清涯拍拍自己的大腿,赵小禹自然而然地枕在她的腿上睡着了。 一觉睡到后半夜,电视关了,灯还亮着,许清涯就这么坐着睡着了,赵小禹把她抱进卧室,放下她的时候怕惊醒她,就自己也躺下了,让他枕着自己的胳膊睡觉。 第二天早晨,她上班走了,给他盖上了被子。 中午两人见面时,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仿佛“前半夜他枕她的腿,后半夜她枕他的胳膊”是他们的日常。 赵小禹忽然发现,自己的睡眠又恢复到从前那样了,睡着了不再做梦了,睡起来神清气爽的,像许清涯一样元气满满。 他还发现,自己爱打扮了,仿佛是出于本能,每当他对着镜子修饰自己的面容时,脸就有点发烫,他大受挫折,觉得对不起筱筱,他只能自欺欺人地想,他和许清涯,不过是比别人亲近一些的普通朋友而已。 他们不可能的。 然而他分明那么喜欢和她在一起,那种踏实感,平静感,温暖感,是从来没有过的。 也许,那天晚上,他不回屋里睡觉,并不是懒得动,只是不想离得她太远。 第500章 实验失败 一晃又一个多月过去了。 按照之前的约定,如果仍试验不出理想的结果,就要终止这项工作了。 一直绵柔的许清涯逐渐变得急躁起来,晚上在家睡不住,就跑到单位,和赵小禹一起看炉子。 她把很多计划都提前了,她让赵小禹从矿上拉了一车土,把还不完善的配方投入到生产线上小试。 结果不如人意。 原料是按三百个双伞悬式绝缘子准备的,经过粉磨、过筛除铁、榨泥、陈腐、真空练泥、旋坯、修坯,到了阴干和干燥后,就剩下一百三十多个了,剩下的不是开裂,就是炸裂。 再施釉、装车、进窑,经过五十多个小时的高温烧成,出窑时,只拣出五十多个完整的产品。 再经过瓷检,剔除起泡、桔釉、色差等缺陷产品,就只剩下二十几个了。 全过程合格率不足百分之十。 李总大为恼火,倒不是因为浪费了时间和精力,而是这些产品大多数是爆炸性的炸裂,有的炸得四分五裂,有的炸成一堆碎渣,这些碎渣飞溅到了前后两车的好产品上,有的粘到了窑车的碳化硅棚板上,损失着实不小。 李总站在瓷检场上,叉着腰骂骂咧咧地说:“你想搞实验,我不阻止,可别动不动就往窑里塞,造成这么多的废品算谁的?算在烧成工段,拉低人家的合格率,影响人家工资,人家不愿意;核减的话,又要开会评审,张总又是个骂。” 许清涯惭愧不语。 赵小禹说:“算我的!” 李总呛道:“你是哪的人?怎么给你算?” 赵小禹说:“两车产品多少钱,我买了!” “说话算话不?”李总恼了,“两车三百多件瓷,每件四百块钱,十二万,拿出来!” “拿就拿,恶心死了!”赵小禹不甘示弱。 虽然他现在已身无分文,但气势上不能输,大不了去借点钱。 从小到大,他一看到许清涯受委屈,心里就难受得不行,比自己受委屈都难受,完全是出于本能。 “赵小禹,你就少说两句吧。”许清涯制止了他,又向李总说,“对不起李总,这次确实是我的问题,有点草率了。” 李总显然还是给许清涯面子的,叹了口气,说:“这点损失咱们还是能承担起的,实验嘛,免不了要付出成本,但是,如果炸烂的瓷,卡在窑里,卡塌窑车,那个损失可就太大了,一窑产品全废了,还得停产好几天,搞不好又得烧伤几个人。” “我知道,对不起。”许清涯只是认错。 李总愤愤地走开了。 “走吧,咱们回家吧。”赵小禹搂着许清涯的肩膀说。 许清涯的情绪很低落,也无心上班了,就跟着赵小禹回了家。 进了门,许清涯站在地上,不说话,眼泪慢慢地滑出眼眶,滑过面颊,掉落到地板上。 赵小禹忽然想起小时候,许清涯被武耀宗打得站不起来,他蹲在她身边,边哭边骂边给她揉肚子的情形,那种心疼,无法形容。 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别难过了,你技术那么好,又不是没地方上班,咱们不伺候了,换个单位,再回南京,或者大连,或者我给你找个其他工作,咱不玩泥了,咱玩点高级的,咱做都市白领。” “我不是难过这个,公司也不会把我怎么样。”许清涯哽咽道,“我是难过,我总是帮不到你,你真没用,好无能……” “别说了。”赵小禹心中一阵激流涌过,不由自主地将许清涯揽入怀中,抱着她,把下巴压在她的肩膀上,“你很厉害了,是我的土不行,这就好比,给你一块石头,非得让你把它炼成黄金,纯粹是强人所难嘛。这样也好,我安安心心地开我的养殖场和农场。好了,别难过了。” “嗯。”许清涯也用双手抱住了赵小禹的腰。 两人就这么拥抱着,谁也不说话。 许清涯给赵小禹的感觉就是软,不是比喻,是真的软,好像没有骨头似的,抱着很舒服。 半晌,许清涯说:“那我给你做饭吧,你想吃什么?” 赵小禹说:“吃红鲤鱼,喝娃哈哈。” 许清涯的眼泪还没干,就笑了起来,身体在赵小禹的怀里扭动着,让赵小禹一阵意乱情迷。 他多想就这么一直抱着她啊,甚至亲吻她,但他克制住了。 他放开了她。 “走,咱们去菜市场买鱼去!” “好的,”许清涯又变得开心起来,擦了擦眼泪,“今天必须我做饭,你已经做了这么久了。” 两人开车去了菜市场,买了鱼,赵小禹还专门买了一扎娃哈哈矿泉水,惹得许清涯又是一阵大笑。 不知道许清涯有没有研究过菜谱,反正厨艺比赵小禹强多了,她红烧的鲤鱼,色彩鲜艳,口感劲道,味道鲜美。 两人吃得很开心,边吃边说笑着。 许清涯说,南方人是不吃鲤鱼的,因为南方水产资源丰富,更好吃的鱼类多了去了,鲤鱼肉质疏松,没有弹性,还有一股土腥味,又没有海鲜该有的鲜味。 “那你现在怎么吃开了?” “这不来了北方了嘛,入乡随俗。” “那你怎么不回南方去?” “因为北方有鲤鱼。” “自相矛盾。” “人生本来就是个自相矛盾的过程,把果当成因,因就是果;把因当成果,果就是因。” 吃完饭,赵小禹说:“你下午必须去上班吗?有没有兴趣玩他一下午?” 许清涯说:“正有此意!” 两人连盘碗都没收拾,就开车出去玩了。 去游乐场坐过山车,去水世界游泳,去附近的几个景区观光,眼看天黑了,两人才意犹未尽地走进一家餐馆。 吃饭的时候,赵小禹说:“我明天要回矿上了。” 许清涯点点头:“嗯。” 赵小禹将许清涯的家门钥匙给了她,许清涯捏着钥匙,神色凄然,但最后还是把钥匙装进包里。 第501章 二选一 夏天天长,吃饭的时候,就已经八点多了,吃完饭已快十一点了。 两人出了饭馆,坐进赵小禹的桑塔纳里,赵小禹却迟迟不着车。 他在想着,是现在就回矿上,还是在许清涯那里睡一夜,明天再走。 不能再耽误了,前前后后做了两个多月无用功,再耽误下去,养猪场明年也倒不过去。 许清涯说:“看场电影怎么样?” “好!”赵小禹几乎是脱口而出,啪地打着了车。 到了影院,在等待检票的时候,赵小禹看见一排自动售货机,上面写着“幸运宝箱”字样,有几个人围在那里。 赵小禹指着那些机器说:“这应该就是白斌的,咱们去碰碰运气。” 两人走过去,透过售货机的玻璃,看到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很多精致的小木盒。 许清涯建议道:“咱俩这样,你买的送我,我买的送你。” 赵小禹说:“好主意!” 许清涯先挑了一个,往机器里塞入二十块钱,在键盘上输入编号,从下面的出口弹出一个木盒来。 正要开盖,赵小禹喊道:“等会儿,咱们一齐开!” 然后他开始挑选。 他挑得很仔细,把几台机器都看了一遍,时而还用手指掐算掐算,口中念念有词。 许清涯大笑:“你别逗了,神神叨叨的,莫非还能算出来?” 听到广播里提醒检票时,赵小禹才挑好一个。 两人互换了盒子,面对面站着,虔诚的样子像是在举行着什么仪式。 赵小禹数道:“一,二,三,开!” 两人同时按下了木盒的按钮,赵小禹的心脏一阵狂跳,因为盒子里装着一颗红彤彤的心形吊坠,知道价格很便宜,但做工倒也精致,体积还不小,有鹌鹑蛋那么大,难得还是立体的。 “呀,你送我一颗心!”许清涯叫道,把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竟然和赵小禹的盒子里是同一款心形吊坠,“我买的是什么?” 赵小禹小心翼翼地抓住链子,将吊坠拿出来。 “这么巧?”许清涯转头望望售货机,“不会全是一样的东西吧?” 这时,一对情侣走到售货机前,每人买了一个盒子,一个开出一串钥匙链,一个开出一面小圆镜。 许清涯笑了,将吊坠挂在脖子上,赵小禹也将吊坠挂在了脖子上,两人手拉着手走进影厅。 电影很长,也许精彩,因为影厅里的人时不时地讨论几句剧情,但赵小禹一直不知道演的什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时而打个哈欠。 许清涯说:“瞌睡了?那咱们回吧。” 赵小禹低声说:“我不想回。” 许清涯把两人中间的隔挡扶起,拍拍自己的腿:“那睡会儿吧。” 他们坐着的这排座位上,只有他们俩,赵小禹把几个座位中间的隔挡扶起,头枕着许清涯的腿,躺了下来。 他侧躺着身体,脸贴着许清涯的小腹,一股芳香冲入鼻孔,然而他的眼泪却忍不住流下来。 他的心如止水,但就是泪流不止。 这样睡着很舒服,仿佛漂泊的孩子,终于回到了家。 大脑渐渐迷糊,他睡着了。 银幕上出字幕的时候,许清涯叫醒了他。 走出影院,坐进车里,赵小禹说:“把你送回家,我就去矿上了,后会有期。” 许清涯嗯了一声:“后会有期。” 已是后半夜了,原本繁华的旧区也变成了一座空城。 街灯亮着,昏昏暗暗,给城市增加了一丝凄凉和美丽。 车窗开着,夜风吹进来,吹在两个人的脸上,两人谁也不说话,空气中流淌着别离的伤感。 到了许清涯住的小区,许清涯说:“这么晚了,要不明天再走吧。” 赵小禹说:“也行。” 两人上了楼,进了屋,赵小禹道了声晚安,就回自己的卧室去了。 卫生间传来了哗哗的水声,仿佛浇在了赵小禹的心上,让他的心尖颤啊颤。 过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声传来,卧室的门开了,穿着睡衣的许清涯站在门口。 赵小禹躺下了,但还没关灯,他抬起头疑惑地望着她。 许清涯嘻嘻一笑,过来坐在床沿上,脱掉拖鞋,将两条腿放上来,然后平躺在赵小禹的身旁,和他隔着二尺的距离。 沉默了一会儿,许清涯问:“你在想什么?” 赵小禹说:“我在想西沙窝的沙枣树,好多年不去那里了,不知道那些树还在不在。” 许清涯笑了,说:“我也在想这个。” 小时候,两人经常去西沙窝打沙枣,打下一堆来,两人就并排平躺在沙丘上,边吃沙枣边说话,这个情景曾无数次地在赵小禹的梦里出现过。 赵小禹也笑了,将一条胳膊伸展,许清涯挪动的身体躺过来,枕着赵小禹的胳膊,把头埋在他的臂弯。 两人谁也不说话。 赵小禹将毯子拉过来,盖在两人身上,抬起另一手,关了灯。 前半夜他枕她的腿,后半夜她枕他的胳膊。 赵小禹睡得很香,醒来时天已大亮,许清涯不在身旁。 下了地,去几个房间找了找,没找到许清涯,心头一阵莫名的失落。 最后在餐桌上看到一张便笺,便笺上压着一把钥匙,还有昨晚从影院买的那个心形吊坠。 赵小禹: 我去上班了,锅里有红薯粥,烤箱里有面包,记得吃。 你今天要走了吧?知道你忙,我就不留你了。你拿着钥匙吧,要经常回来哟,因为这是“咱们家”,嘻嘻,和我永远别见外。 你如果不拿走钥匙,就把“你的心”带走吧,心丢了的感觉不好受,二选一,哈哈。 祝好! 许清涯即日。 赵小禹去厨房盛了一碗红薯粥,拿了一块面包,慢慢地吃着,边吃边看着那把钥匙和那个吊坠。 吃完,洗了碗,坐在餐桌边,将钥匙和吊坠摆在两边,用手指来回点着两个物件,嘴里念念有词:“公鸡头,母鸡头,不是这头就那头。” 这是乡间儿童常用来做选择的一个游戏,最后一个字落到哪个选项上,就选哪个。 当赵小禹念完了最后一个“头”字时,手指停留在吊坠上。 他有点沮丧,其实这个游戏,在只有两个选项时,是可控结局的,但他开始得有点随意了。 他拿起笔,在便笺的空白处写了回复。 许清涯: 感谢你这段时间为我做的一切,钥匙我就不拿了,不然哪天你领男朋友回来,我突然闯进来,那多尴尬啊! 我走了。 祝好! 老同学即日。 拿起吊坠刚走到门口,忽然又站住了,心想,刚才我定的规则好像是选中哪个,留下哪个,而不是带走哪个。 对,就是这样的。 他得意地笑了,返回到餐桌边,将吊坠放下,将钥匙和信笺拿走了。 外面是个艳阳天。 第502章 新计划 赵小禹托人从农林局请了一个技术员,让他选几片适宜种庄稼的地。 可这个技术员除了夸夸其谈,似乎并没有多少真才实学。 在他眼里,这一千来亩地,好像随处都可以种庄稼,但需要改良土壤,当问他如何改良时,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搬出一堆化学元素,似是而非地说一通。 浪荡了几天,一筹莫展。 赵小禹觉得还得靠自己,他在农村种过好多年地,经验还是有的。 他凭借着经验选了十几亩地,把农村的母亲接上来,让她参谋。 孙桂香看后说:“也就你选的这几块地像个地,只要把石子清理清理,水充足,就没问题。” 赵小禹说,这里不比黄水县,是高原地区,浇不上黄河水,但附近有个很大的坑,蓄着不少雨水,他把那个坑简单地修一修,做成水库,用水泵往地里抽水,只要不是旱年,浇水应该不成问题。 他还和环卫局达成了合作协议,他投资一台吸污车,从市区化粪池里抽水,拉到这里浇地,用粪水滋养半年地,明年开春就能种。 到时候再把养猪场倒过来,有条件的话,再养些鸡鸭什么的。 城里人只需花一笔钱,就不仅能吃到放心菜,放心肉,还能经常带着家人来体验生活,度假,野炊,聚餐,开篝火晚会什么的。 赵小禹说:“鼎盛涮坊说他们的羊是吃有机蔬菜,喝矿泉水,听世界名曲长大的,我给咱们的猪吃冬虫夏草,吃人参,喝啤酒,喝茅台五粮液,听摇滚,听交响乐……” 他还想往水库里投放一些鱼苗,等鱼长大了,一来可以卖鱼,二来可以开个垂钓园。 孙桂香问:“雨水可以养鱼吗?” 赵小禹说:“我找人化验过水质,可以养鱼,再打几口机井,经常给水库里补水。” 孙桂香最后说:“行,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和你胡叔永远支持你!” 又惋惜地说:“可是这么大一块地,你才能用多点啊?” 赵小禹说:“管他呢,反正这地是咱家的,等你儿子有钱了,给你盖一座皇宫,让你当女皇,我当太子,金海是贝勒,芳芳和小蛇就是公主,老胡是总管……” 孙桂香在市里住了几天,赵小禹给她在宾馆开了个房间。 临走的前一天,赵小禹开着车,带着孙桂香在街上逛了一天,给她买了一堆吃的用的。 孙桂香埋怨道:“你每个礼拜都回家,又不是多远的亲戚,破费这些干什么?” 赵小禹说:“我回家,是你亲我;来了这儿,是我亲你,不一样的。” 晚上,赵小禹请孙桂香吃大餐,叫了金海和芳芳。 又给许清涯打了电话,许清涯说,她这段时间很忙,走不开。 赵小禹失望地哦了一声,说:“那你忙吧?” “生气了?”许清涯问。 “没有。” “你就是生气了,小气鬼!”许清涯嗔怪道,“可是我真的很忙,过段时间,我回村里看你妈去。” 因为是数伏天,天气很热,赵小禹穿着半袖衫,芳芳送他的那块表就张扬地露在外面,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孙桂香看见了,一把抓住赵小禹的手腕,说:“我还没注意,多会儿买的表?这是金表吧?” “是金表。”赵小禹指了指胡芳芳 ,“是芳芳这个椽女子给我买的,妈,她一个月才挣三四千,这块表你猜多少钱?四万多!我当总经理的时候,都没舍得买这么贵的表,一块表都能换一辆车了。”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都不自在起来。 芳芳更是羞涩地低下了头,下意识地按住了手腕上的手镯,好在赵小禹并没有提起手镯的事。 孙桂香哦了一声:“你妹妹亲你嘛。” 赵小禹说:“我当然知道啊,可这也太贵了吧,我现在睡觉都不敢往下取,就怕家里来了贼偷走呢。” 金海的心里像针扎一样疼痛,感情丰富的他,自然不会简单地认为这是“你妹妹亲你”。 女生送男生手表,分明就是爱的意思,天天见,时时见,分分秒秒陪伴你。 表是什么?表是钟,就是钟情于你;送表就是送钟,是要和你生死相依,共度百年。 何况那么贵,一年的工资,天老爷的,这得爱到什么程度啊! 金海仿佛听到了表针的啧啧声,像一支支利箭,将他的心脏扎得千疮百孔。 在他的视线里,赵小禹那张笑脸,顿时变得龌龊、恶心、丑陋不堪;而胡芳芳那张原本美丽的脸,也变得轻浮、矫揉造作、奇丑无比。 他几乎想要逃离了。 吃到中途的时候,赵小禹忽然扭扭捏捏地说:“妈,许清涯说她过段时间去看你。” 孙桂香哦了一声:“她最终还是没帮到你吧?” “她已经很尽力了,是我那土实在不行。”赵小禹解释道,“妈,她其实可厉害呢,是她们单位的技术大拿。当初她们单位生产不出合格产品来,差点倒闭了,最后从南京把她请过来才起死回生。她们单位的副总、老板对她可尊敬呢,她瞪一下眼,他们就不敢说话了。她管着三四十号人,还全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 他说得神采飞扬,仿佛在歌颂着一位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似的。 孙桂香笑了,说:“我怎么也想不出来许清涯瞪人的样子。” 赵小禹尴尬地笑笑:“她是不会瞪人,我说的就是那个意思。” “谈恋爱了?”孙桂香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没有没有。”赵小禹连忙否定,脸却红了,“我就是想说,她真的可多帮我了,为了那点土,加了两个多月的班,二十四小时连轴转。” 他的脸上又现出一抹柔情和怜惜来。 孙桂香又笑了,心里哼了一声,狗都能看出你的心思来了,还装! 而此时的许清涯正在车间里加班,她坐在一堆垒起来的瓷瓶子上,指挥并监督着几个工人干活。 工人们正在维修着一座小型的抽屉窑。 这座窑是建厂时安装的,能放两个窑车,是专门做小试用的,因为使用的是瓶装液化气,成本太高,后来改成了使用发生炉煤气,喷嘴进行了改装,但又因为这座窑没有强制鼓风和抽风系统,煤气的热值和压力达不到烧成要求,上下温差太大,且无法再改回去,便废弃了。 前几天,许清涯向公司领导打了个报告,申请启用这座抽屉窑,并承诺她可以调试成功,公司领导同意了,派了几个工人对其进行维修。 这样,她就不用在一百多米长的隧道窑上做小试了,想怎么烧就怎么烧,再也不用担心出质量事故和安全事故了。 第503章 九妹来访 赵小禹召回了铲车司机,又从房宇集团的工地上请来一名技术员,让他拿着水准仪测绘和找平土地。 技术员问:“赵总,你这是要建什么?” 赵小禹说:“种地。” 技术员说:“赵总你太牛了吧,种地都这么精益求精的。” 赵小禹说:“用工业的手段种地,这就叫做农业现代化,我将来还要用飞机飞播,搞人工降雨。” “真的假的?”技术员有点不信。 赵小禹也笑了。 不过,精益求精,倒确实是他的要求。 土质不好,水资源紧缺,他要尽可能地把地搞得平整和水平,以使每棵庄稼都能雨露均沾,得到雨水和粪水的滋润。 辛苦了半个来月,种的地和盖猪舍、盖房子的地基都搞好了,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搞钱,买一台吸污车,请工程队,购置生产原材料。 赵小禹正蹲在山头盘算的时候,山路上出现了一辆红色的汽车,随着起伏的山路忽隐忽现,宛若一团跳动的火焰。 片刻后,一辆红色的路虎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笑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正在打盹,就有人送来枕头了。 他早已计划好了,用商品混凝土建猪舍和房子,省时省力又耐用,随便去哪家搅拌站赊几车混凝土,三两天就完工了。 这几年,定东市前前后后建起了几十家商混站,甚至还专门搞了个商混园区,混凝土的价格一降再降,早已不是陈子荣当年开商混站时那种供不应求的局面了,赊账买卖到处有。 盖猪舍用c15或c20混凝土就足够,中间穿插几根细钢筋,实在花不了多少钱,大费用是在施工上。 赵小禹正在纠结,是请大哥帮忙,还是和外人合作。 请大哥帮忙不是为了占便宜,是免得大哥以后埋怨他见外。 但请大哥帮忙,也挺麻烦的,这么点小工程,对于财大气粗的大哥来说,就是九牛一毛,不,连一毛都算不上,就是放了个屁,吐了口痰。 大哥一出手,估计又是大手笔,不经他同意,就把正规的工程队派来了,把高标号的混凝送来了,本来一块钱的营生,非得干成五块钱的。 给他钱吧,自己没有,也没那个必要;不给他钱吧,又不想欠他这么大的人情。 这回好了,九妹来了,自家人好用。 这段时间,赵小禹竟把九妹给忘了,九妹现在也是大人物啊! 住在许清涯家里那段时间,陈慧给他打过几次电话,要约他吃饭,他拒绝了,并下了命令:“这段时间,不要打扰我,我要专心搞实验!” 陈慧满面笑容地从车上下来,进入三十岁的她,体态越发丰腴了,梳着大波浪卷发,穿着一件大红的连衣裙。 “九哥,你不回家了?”她边走边问。 “这就是我的家,”赵小禹站起来,指了一圈这片地,“我的家无边无际,海阔天空,海阔凭我跃,天高任我飞。” “可是太荒凉了,你不孤独吗?”陈慧走到赵小禹面前站定,放眼望着远远近近的丘陵,她的红裙子和长发在风中飘舞。 赵小禹说:“心中若有桃花园,何处不是水云间,我没觉得孤独,反而还挺喜欢这里的。前段时间刮大风,那种感觉超爽,外面刮的风越大,我在屋里睡得越香。” 犹豫了一下,又说:“九妹啊,你在酒池肉林中,被人前呼后拥,自然体会不到这种空旷的意境。” 转而又说:“再说明年我把养猪场搬过来,人欢猪叫,怎么会孤独?只怕太吵了。” “唉,你宁愿和猪在一起,也不肯和我在一起。”陈慧酸酸地嘟囔道。 “这话说的,什么叫我和猪在一起?”赵小禹嗔怪道,“我搬的可不只是一个养猪场,整个家都要搬过来,我妈、老胡、金海、芳芳、小蛇,都要来这儿,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我们就告别了。” 接下来,赵小禹向陈慧详细讲了自己的设想,带着她参观了这片地,最后回到赵小禹住的那间破烂的工棚里。 工棚确实够破烂的,是用单层红砖盖的,墙面没刮白,只用水泥砂浆抹了一遍,显然有些年头了,到处开着一指宽的裂缝。 屋顶挂着一盏白炽灯泡,上面积满了污垢。 地下铺着红砖,但积了厚厚一层泥土,坑坑洼洼的。 陈设更是简陋,墙角摆着一张木质的单人床,床头破损严重,斑斑驳驳;下面的床箱还开着一个洞。 还有一张写字桌,同样是破破烂烂,一条腿断了,用红砖支着,桌上摆着一台老式的电视机。 当地安着一个炭炉子,当肚上开着裂,火筒已薄如纸,到处是砂眼。 陈慧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心疼地说:“九哥,你就住在这儿?” “是啊,”赵小禹没注意到她的表情,“我的安乐小窝。” 走过去坐在床沿上,拍拍崭新的床单,不无炫耀地说:“芳芳买的,都是高档货,有个妹妹可真好啊!来,九妹,过来坐!” 陈慧无心坐,把屋子打量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忍不住说:“这环境也太差了吧?” “我没觉得啊!”赵小禹爽朗地一笑,“比不上你给你爸妈盖的新居,但比他们的旧居,还是绰绰有余的,起码不用十来个男女挤在一盘破炕上。” “那倒是。”陈慧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干笑了一下,收起了嫌弃的表情,走过去坐到床沿上,拉起赵小禹的一只手,“九哥,那我能不能也来这儿,你要我不?” 第504章 九妹高论 然而,赵小禹并没有听出九妹的话外之音:“我当然要你啊,可是你能放下现在的荣华富贵吗?” 陈慧在心里说,我什么都能放得下,只是你说的“要”,和我说的“要”,是不一样的,笑了笑,调侃道:“那你给我什么职位啊?” “我这里没有职位,所有的人全是一家人,形同一体,你是胳膊我是腿,没有谁高谁低,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赵小禹定定地看着陈慧,语气变得郑重起来,“慧,哥倒真的希望你能放下,来这儿和哥一起干,咱们同甘共苦,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肯定不如你现在挣钱多,但是安心。” 陈慧咬咬嘴唇:“我暂时还是保持现状吧,先帮你把这个庄园搞起来再说。” 她今天的成就来之不易,就此放下着实不甘。 这两年,她充分体会到了钱的妙用,不敢说,钱是万能的,也敢说,钱是九千九百九十九能的,剩下那一个不能,也是因为钱不够多。 钱就是地位,就是权力,就是背景,就是荣耀,可以改变自己的身份,可以改变家人的生活,可以让原来站在你头上拉屎撒尿的人对你点头哈腰,可以气死像三嫂四嫂那样的势利小人。 当然,最实惠的是,在九哥危难之时,可以毫不犹豫地慷慨解囊。 前半生,陈家人活得太窝囊了,在后半生都要找回来。 再说,九哥有了新的爱人,自己只能远离,留在他身边,天天看着他们郎情妾意,不是自找罪受吗? 前段时间,她给九哥打电话,九哥正在许清涯家做饭,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和九哥生活了那么长时间,也没见九哥做过饭;九哥深爱的筱雨,也从没吃过他做的饭。 当时陈慧酸了一句:“这是找到真爱了吧,整个人都大变样儿了。” 九哥没好气地说:“别胡说!她太辛苦了,我不能住在她家,用她帮忙,还让她伺候着。” 这话就像刀子一样扎在陈慧的心口。 从二十岁开始,到二十七岁,整整七年,自己累死累活,也要把九哥当成皇帝一样供着,有时还要忍受他的各种嫌弃,许清涯只凭两个月的付出,就轻易夺走了他的心。 临挂电话时,九哥甚至说:“以后没事别打扰我,我要专心搞实验。” 到底在专心搞什么,就只有天知地知了。 但不管怎么说,九哥能从筱雨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就是最好的事,也是她最大的心愿。 今天看到他的气色和精神都不错,也就放心了。 她只有祝福他们。 她从不后悔为九哥付出的一切,因为九哥对她的付出,值得她用生命偿还。 赵小禹切了一声:“你太小看你哥了,你以为不用你帮忙,你哥就没办法了吗?不瞒你说,搞这么点小项目,我不用花一分钱就能搞定,空手套白狼是我的基本功。” “那是,九哥哪有干不成的事?”陈慧奉承道。 赵小禹话锋一转:“不过,既然你今天来了,我就不舍近求远了,这个项目就交给你了。” “哈哈,你这是既想占我的便宜,又不想领我的情是吧?”陈慧笑了。 赵小禹也笑了,说:“不过,咱们公是公,私是私,一码归一码,你们房宇集团也基本是在垫资施工吧?我也是赊账买卖,你该怎么算账就怎么算账,我不占你便宜。” 他起身走到写字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几张图纸,一张一张给陈慧讲解,猪舍盖什么样的,房子盖什么样的,用什么材料。 陈慧忽然说:“九哥,你干脆一步到位,搞个大四合院,你们家人可以住,也可以给那些来度假的人住,这里又有蔬菜,又有牲畜,还有水产,你完全可以搞一些特色美食,反正全是你的地,空着也没成本。” 赵小禹思考了一会儿,说:“这些我也想过,只是不敢把步子迈得太大,先把地种好,把养猪场搞好,等盈了利,再一步一步来。” “你别一步一步来了,直接来吧!”陈慧胸有成竹地说,“现在本地人的消费观,和外地人完全不同,你搞得越大,他越喜欢;你搞得越新奇,他越来劲,只要你敢立个庙,就有人来烧香;你敢挖个坑,就有人来下葬,抓紧这个时机,正好猛赚一把,再过几年,本地人的消费观理性了,反倒不好做了。” 对于这点,赵小禹也深有同感。 定东市像陈慧这样吃一顿饭,做个头发,买个包包,都要跑到北京的人多了去了,陈慧也只是拾人牙慧而已。 他认识一个做房地产的,隔三差五换车,他选车不考量性能,不问价格,唯一的标准是,定东市还没出现过的车型,一旦出现了第二辆,立马换,每换一辆新车,就得意地说:“老子又能沙和儿(舒服)几天!” 但赵小禹还是想稳打稳扎:“九妹,我现在都担心这点地,和这些猪都承包不出去,你的计划,还是放在下一步吧。” “九哥,”陈慧说,“这两年你都在外面跑了,不了解本地的情况,听我的,没错!你小打小闹,倒有可能赔;你闹大了,反而赔不了。这是定东市特色。就你那十几亩地,几十头猪,真要是绿色无公害的,不用你出马,九妹就给你承包出去,现在本地人就好这个,懂不懂且不说,先装一装再说。九哥,我承认你脑子好,可是现在的定东市,赚钱不靠脑子,有胆子就行了。九哥,你可是有点out了,消沉了三年,跟不上时代步伐了。” “可是我没那么大的实力啊!”赵小禹还是有点为难。 陈慧思索了一会儿,说:“基建部分,我们房宇集团包了;其他投资,我从金融公司给你搞点无息贷款,用不了多少钱,小意思。大哥欠我们两千多万,多少年了,一直没还,你这点钱算什么?” 赵小禹盘算了一会儿,终于横下一条心,一拍桌子:“行!假如赔了的话,就这个矿,加上这些产业,全顶给你们——那我重新规划一下。” 陈慧临走的时候,赵小禹问:“小鱼儿呢?” 陈慧嫣然一笑:“我明天给你带过来。” 今日第三更,明天的更新在白天,请读者大大们不要等了。 第505章 鲤鱼和草鱼 第二天,陈慧又来了,不仅带来了小鱼儿,还带来一个设计院的设计员。 陈慧说:“九哥,你画的图太难懂,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干吧。” 小鱼儿已经一周岁半了,走路很利索,就是说话有点秃舌,叫舅舅是丢丢(四声)。 赵小禹这个丢丢很喜欢这个外甥,只要他乖,就抱着他,还说:“养孩子比养狗有意思多了,赶明儿我也养一个。” 一句话说得陈慧心中很不是滋味。 不过,当小鱼儿哭闹磨人时,赵小禹又说:“还是养狗吧,狗多听话呀,不哭不闹,还能看门。” 陈慧说:“养儿像外舅,你小时候就不听话嘛,又哭又闹。” 赵小禹说:“切,我才不会哭呢,我是善于把别人弄哭。” 赵小禹问及陈慧的婚事,陈慧说:“就这么单着呀,儿子都有了,结什么婚啊?爱情太折磨人了!” 赵小禹苦笑,她倒和当年的爷爷和爸爸有共同思想,省去结婚一环,直接领养后代。 他劝陈慧:“还是成个家吧,总这么飘着,像个孤魂野鬼似的,有什么意思?” 陈慧想说,我爱的人不能娶我,同床异梦的夫妻又有什么意思? 又想说,假如有一天,你知道了真相,而且愿意接受我,我还得离婚呢,多麻烦啊! 还想说,孩子只能有一个爸爸。 更想说,九哥,咱们才是一家三口啊! 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说:“我伺候你伺候出心理阴影来了,不想再伺候别人了,累死了。” 她心里的声音却是,九哥,我只伺候你一个人,从身到心。 赵小禹当然听不见她心里的声音,不好意思地笑笑:“九妹,我这个人就是马大哈,从来没想过让谁伺候,可能就是习惯成自然了吧,你别计较我了,也别把天下男人都想成我这样的,我只是个少数。” 陈慧笑了,一语双关地说:“你何止是少数,简直是独一无二的!” 陈慧很忙,手机时不时地响起,她每每接起,干练地说几句话,或者来一句:“淡定,淡定,这么点事嘛,就把你着急成这样!” 然后巴拉巴拉说一顿,仿佛再大的事,在她那里都是芝麻小事;再难的事,只要她这个女诸葛一出手,都会迎刃而解。 赵小禹看着,心里很欣慰,九妹确实长大了,虽然有点张扬,但也许她有张扬的资本吧,自己一个平头老百姓,似乎没资格对她指手画脚。 他唯一可做的是,在九妹打电话时,不要让小鱼儿打扰她。 忙到中午,设计员把大院的外形和尺寸基本确定了,里面的细节,就是凭经验和想象,以及赵小禹的要求,自由发挥了,等出了图,再进一步敲定。 赵小禹要请两人去市区吃饭,陈慧说:“九哥,别开你那辆破车了,吃完饭我把你送回来。” 赵小禹摩挲着桑塔纳的顶棚,说:“我和它有感情了,只要它还会喘气,我就不离不弃。” 陈慧说:“守财奴!” 设计员说:“陈总,我觉得赵总是念旧。” 大小四个人,开着两辆车回到市区,又去了沈甸新区,停在吴小二烩菜馆门前。 四人一进门,吴小异就热情地迎上来招呼,赵小禹向吴小异介绍了陈慧和小鱼儿,不过只是说小鱼儿是陈慧的儿子,并没有详细说这个儿子是哪来的。 吴小异激动地说:“原来是小姨啊!” 跑到楼梯口,朝上面喊道:“白斌,快下来,小舅来了,还有小姨,还有个小弟弟!” 又说:“小舅,小姨,咱们上二楼包厢坐吧。” 赵小禹扫了一圈饭厅,就餐的高峰期已经过了,剩下三五桌客人,服务员正在清理着空桌上的盘碗,便说:“就在下面吧,多敞亮。” 陈慧说:“有包厢还是去包厢吧,孩子跳的。” 吴小异诡异地笑了笑,说:“小舅想在下面,那就在下面吧,把两张桌子拼起来!” “满共四个人,拼什么桌子?”赵小禹说着,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点起一支烟抽着,“小异,今天你一定要收钱,不然我以后不来你这儿吃饭了。” 吴小异想了想说:“那就五折吧。” “行,你不亏就行!”赵小禹看向墙壁上的菜谱图,开始点菜。 其实他最想吃的是现成的烩酸菜,但陈慧和那个设计员忙了一上午,不能太寒酸了,母亲常说,过日子不得不仔细,请人不得不大方。 他点了两个热菜,一个凉菜,又问:“小异,有鱼吗?” “有。” “有什么鱼?”“鲤鱼和草鱼。” “那就,”赵小禹想了想,“来一条草鱼吧。” 吴小异疑惑:“许主任不是爱吃鲤鱼吗?” “没,没她的事。”赵小禹的脸瞬间红了,“我们吃,没叫她。” 吴小异又诡异地一笑:“许主任这段时间天天来这儿吃饭,不过她的时间不固定,要么早,要么晚,今天还没来呢,按往常的时间,应该快了,说不定能来场偶遇呢。” “小异,你别老开长辈的玩笑。”赵小禹无奈地说。 其实他心里也是这么希望着,尽管觉得偶遇的概率不会大。 他之所以要草鱼,是因为许清涯那天说,她以前其实是不吃鲤鱼的。 忽然又心往下一沉,这家伙怎么不在家吃饭,又在加班吗? 迟疑了一下,问吴小异:“她天天在这儿吃饭?” “嗯,她说她每天加班,没时间回家做饭,在这儿随便对付一口,就跑到单位去了。” 果然是,赵小禹在心里埋怨道,如果你加班还是为了研究那个土,我保证把你个娃哈哈打成哇哇哇,三十岁的人了,怎么一点也不听话? 他不由望向窗外,窗外是一片灿烂的阳光,刺得他眼晕。 白斌从楼上下来了,和陈慧认了亲,说:“还是去二楼包厢吧,咱们喝点。” 赵小禹说:“我戒酒了。” “那也上二楼吧,包厢里清静。”白斌还在邀请着。 吴小异把白斌拉在一边,咬着他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白斌嘿嘿一笑:“好,那就在一楼!” 又说:“其实在二楼也行,许主任来了,咱们把她叫上去就好了。” 陈慧酸酸地说了一句:“相请不如偶遇,择日不如撞日,不然哪来的缘分呢?” “走走走,上二楼,”赵小禹脸上挂不住了,“你们这帮人,干嘛老拿我开玩笑?” 第506章 南方风格的小二楼 最后还是没上二楼,就在一楼拼了两张桌。 在等饭途中,赵小禹和设计员商讨了一会儿设计方案,白斌、吴小异和陈慧不时地发表一些建议。 设计师问:“赵总,那顶是平顶,还是来点造型。” 赵小禹想了想,说:“稍微搞点造型,不要太张扬。” 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正房盖成二层,成本要高多少?” 陈慧说:“高不了多少,地基不用加强,平房上面摞一层平房就行,只是空地那么多,为什么要盖二楼?盖成二楼,就没有田园的感觉了。” 赵小禹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一个房子的形状,说:“我不是要把整排正房都盖成二楼,只是想在某个地方,加个小二楼,不是咱们当地的这种小二楼,就是那种,我在瓷都见过,那种南方风格的小二楼,四面种些花花草草,牵牛花爬满墙的那种感觉。” 陈慧笑了,对设计员说:“我知道了,我完了从网上找张图片给你。” “好的,”设计师说,“那么,这个二楼是加在哪里?加在正房的哪个部位?” 陈慧从赵小禹手中拿过笔,在纸上画了个“凸”字的形状,指了指凸出的那个地方,说:“不用加在原来的房子上面,在这儿给赵老板搞个小庭院。” “九妹,还得是你,最懂我!”赵小禹向陈慧竖起了大拇指。 陈慧笑而不语。 赵小禹忽然想到自己刚才无意说了“瓷都”,脸一下子烫了起来。 【作者在这里稍微地注那么一下,这里的“瓷都”,不是景德镇,也不是其他现实中的地方,只是一个虚构的地方,就像很多小说里的“魔都”并不是现实中的上海一样。另外,本书中,凡是没有出现真实地名的地方,均为虚构。定东市就是定东市,与任何地方无关。】 饭菜上来了,吴小异望向门口,看了看表,说:“许主任怎么还不来?今天不加班了吗?” 陈慧笑了笑:“某些人的如意算盘,怕是要打空喽!” 赵小禹瞪了她一眼:“快吃饭吧,滚饭还烫不住你那张嘴?” 陈慧便逗小鱼儿:“小舅舅恼羞成怒喽!” 这时,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进店里来,都穿着胸前绣着“定东电瓷”字样的蓝色工作服,要了两人份现成的烩菜,边吃边聊着。 一个说:“娃哈哈很辛苦啊,一天二十四小时在小窑跟前守着。” 另一个切了一声:“她能烧出个屁来!抽屉窑改成用煤气以后,陈工都宣布无能为力了,她比陈工还牛逼?陈工搞了四五十年热工,某电公司的很多专家都是他的学生。研发室那帮人也就是理论知识强点,强也就强在配方上,烧窑全靠经验,得会看火才行,不然为什么把烧窑工叫做‘看火工’呢?” 前一个笑笑说:“石段长,你也烧不了吗?” 被叫做石段长的男人说:“我跟你说,那个抽屉窑原来用的是高压喷嘴,液化气的压力本身就比咱们的煤气压力大得多,就不是一个数量级的,整个窑没有一台风机,全靠高压喷嘴,把火焰喷上去,再压下来,均衡上下温差。后来改成用煤气,高压喷嘴都喷不出去,煤气压力太小了。又把喷嘴改成四分钢管,火焰只有二尺高,还软绵绵的,能烧成才有鬼了。” 前一个说:“可是娃哈哈的第二窑,就比第一窑强多了,基本没开裂的。” 石段长又切了一声:“强在哪了?没开裂是因为配方调整了,跟烧窑有什么关系?你没见上面的瓷,全过烧了,都烧成金黄色的了,下面的还是白白的吗?上下温差至少差三百度。” “不知道这第三窑会是什么情况?” “那还用想吗?”石段长显然也很懂技术,说起专业知识来一套一套的,“娃哈哈和陈工探讨,说她想在达到烧结温度之前,把火调到最小,甚至关掉部分喷嘴,以保温的方式,均衡上下温差,陈工当时为什么只笑不说话?是笑话她呢,她说的全是外行话!但凡初中物理学得好一点,就不会说出这种话来。还有,咱们隧道窑上急冷用的是急冷气幕,是鼓风机往里灌冷风呢,她直接打开窑门冷却,笑死人了,那能一样吗?” “是啊,真不理解她,好好的一个姑娘,搞她的配方多好,非要跑到车间烧窑,上次开窑门时,把头发都烧了……” 他俩说话时,赵小禹他们都停止了说话,静静地听着,听到这里时,赵小禹再也忍不住了。 “你说什么?你说许涯涯把头发烧了?” “噢,你们认识许主任啊?”那人尴尬地笑了笑,“烧窑烧到最高温度,停了火,要马上进行冷却,抽屉窑上没有急冷风机,许主任就打开窑门冷却,当时里面的温度一千三百多度,一片通红,她没注意,就把头发烧了,就烧了一点点。” 说着捏了捏自己的头发。 石段长补充道:“不碍事,当时已经停了火,窑里是负压,热气出不来,她是靠得太近了,被高温辐射到了。就第一次,她不知道,以后就我们替她开窑门了。” 赵小禹强作镇定地问:“她现在还在烧窑吗?” 石段长说:“是的,我俩刚才从车间出来时,他还在小窑跟前。我们叫她一起去吃饭,她说产品快出窑了,她想先看看产品再吃饭。” 赵小禹骂了一句傻子,拿出手机,给许清涯打电话。 通了半天,没人接。 一连打了好几次,都不接。 赵小禹顿时紧张起来,站起来就往外跑,碰倒一把椅子,他也没顾上扶。 跑到外面,开上车就向电瓷厂飞驰而去。 中途又打了一次电话,许清涯仍没接。 赵小禹急得大骂,姑奶奶,你千万别给老子出事! 第507章 一刀两断 桑塔纳开到电瓷厂的办公楼门前停下,赵小禹下了车,跑进楼里,一头撞开许清涯办公室的门,见手机在她办公桌上放着,拿起来按亮屏幕,上面有好几个未接电话。 这时他才想起,许清涯在车间,他急糊涂了。 他拿着许清涯的手机跑出办公室,喊了一嗓子:“许清涯!” 可能还没上班吧,楼道里空空的,回应他的只有回音,这让他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他跑出办公楼,以百米冲刺速度跑进了车间。 他跑到隧道窑跟前,没看见许清涯,只看见一个小伙子,拿着一根铁钩子,一个一个打开窑墙上小孔的铁盖,那些小孔里便窜出一拃长的蓝色火苗。 赵小禹跑过去,一把扯住那个小伙子问:“许清涯呢?” 小伙子被他扯得莫名其妙,用铁钩子指指远处:“她一直在烧小窑。” 赵小禹望向那边,只见距离隧道窑窑尾不远处,有个包着雪花铁皮的四方房子,想必就是所谓的抽屉窑吧,却不见许清涯。 “哪呢?”赵小禹急问。 小伙子咦了一声:“前一会儿我还见她了,是不是出去吃饭了?” 赵小禹又跑到那个四方房子跟前,转着“房子”找了一遍,没见许清涯。 车间里温度很高,片刻工夫,他已是汗流浃背。 他大声喊道:“许清涯!” 远处施釉线上的几个工人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又四处望了望,没理他。 “赵小禹?”一个如同天籁之音一般的声音,在赵小禹身后响起。 赵小禹急速回头,穿着白半袖的许清涯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胸前的心形吊坠闪着红光,他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身体也仿佛瘫软了,一点力气也没有。 “你怎么来了?”许清涯走过来问。 赵小禹喘着气,咬着牙,瞪着许清涯,拿起许清涯的手机晃了晃,吼道:“能不能把这个破玩意儿带在身上?这是手机,不是座机!” 许清涯被他喊蒙了,一脸的不解。 车间里的工人一齐把目光投向这边,有的大概猜到了两人的关系,带着笑窃窃私语。 许清涯认出了自己的手机,从赵小禹手中拿过来,不好意思地说:“又丢了?这回丢在哪了?奇怪啊,我今天是真的哪也没去,你又是在哪捡到的?” 赵小禹没回答她的问题,喘匀了气,指着许清涯咬牙切齿地说:“许清涯,从现在开始,我和你一刀两断,我不喜欢你,你别白费力气了!” 说完转身就走。 许清涯啊了一声:“这,这,这是哪跟哪呀?” 见赵小禹已经快走到车间门口了,便喊了一声“赵小禹”,追了过去。 赵小禹没理他,走得更快了。 许清涯在办公楼门前才追住赵小禹,赵小禹打开车门,正要往车里坐,许清涯拉住了他:“你怎么了?” 赵小禹狠狠地甩开她,坐进驾驶室,挂了倒档,调了个头,正要走,许清涯站在车窗前敲着玻璃。 赵小禹放下玻璃,许清涯着急地说:“你到底咋了?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咱们是朋友啊!是不是听别人说什么了?” 赵小禹冷冷地说:“许清涯,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但到为止吧,就算你实验成功了,我也不会把土卖给你们的,我已经有了很好的项目,请不要再干扰我的计划,咱们不再是朋友了。” 许清涯噢了一声:“原来是因为这个呀!” 心虚地看了赵小禹一眼,“我也不是为了你卖土,就是实验做了这么久,也取得了重大突破,有点放不下了,原谅我吧,理工女就这副德性。我觉得快成功了,上一窑产品全没裂,是我不太会烧,烧坏了,这一窑应该有很大的改观。”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我走了,后会无期!”赵小禹说完,开着车向前驶去。 许清涯追了两步,追不上,就站住了。 车开出好长一段距离,许清涯又喊了一声:“赵——小——禹——” 这个拉长音调的,一字一顿的,拐着弯的,很用力的,元气满满声音,一下子把赵小禹拉回到童年那个除夕的早晨。 爸爸去世了,他拿着扫把扫院,扫到很远的地方,他要把爸爸的坟扫进院子里来。 她端着一条炖好的鲤鱼,提着半布袋包好的饺子,站在门口喊他,就是这样的腔调。 这个声音,经常在赵小禹的记忆中响起,让他面对再大的苦难,也有好好活着的勇气和动力。 他猛地刹住了车,从反光镜中看到许清涯因为喊得用力弯下了腰。 许清涯看到车停下了,单手叉着腰向这边走来。 赵小禹挂了倒档,把车倒到许清涯的身旁停下。 他下了车,站在她的面前,盯住她看了一会儿,猛地抱住了她。 她软软的,被他抱得变了形,下巴支在他的胸口,头也动不了,但她没有说话。 半晌,他放开了她,摸她额前的头发。 “怎么了?”她问。 “不是烧了吗?”他反问。 “啊,你咋知道的?” “你的一举一动,全在我的掌握之中。” “我的头发多,处理了一下,看不出来。”许清涯揪揪自己的头发,“快说,你到底是咋知道的?” “我有天眼,什么事也别想瞒我。” “哼,一定是你去了我办公室,听别人说的吧?”许清涯得意地说,“手机也是你从我办公室拿的吧?” “脸没烧坏吧?” “你检查检查。”许清涯把头发拢到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侧着头调皮地望着赵小禹。 赵小禹在她的额头上拍了一下:“脸皮烧厚了。” “我哪是脸皮厚呀,我是没皮没脸。” “有什么区别吗?” 许清涯笑了起来,一边说:“真还没有区别,我爸常说我没皮没脸,不知道羞,但其实我是知道的,就是不会脸红。” “走吧,”赵小禹指指车,“去吃饭吧,工作狂,连命都不要了!” “产品马上就要出窑了,我哪有心思吃饭呀?”许清涯央求道,“再等会儿,咱们去看了产品,再去吃饭。” “好吧,”赵小禹无奈地说:“烧完这窑,马上停止这项实验。” 许清涯说:“不想停也没办法了,你拉来那车土,全用完了,这是最后一批。” 第508章 理工女的魅力 两人把车重新停到办公楼门前,一起去了车间,到了抽屉窑跟前。 赵小禹问:“一会儿出窑,是不是又要开窑门?” “那肯定要开窑门呀,不然窑车怎么往出拉?不过温度早降下来了,只有几十度。”许清涯说着,指指墙上的仪表,果然显示着87c。 赵小禹问:“他们说,在一千多度开窑门是怎么回事?” 许清涯说:“停了火,没有了还原介质,低价铁就会被重新氧化为高价铁,也会出现液相析晶和晶粒长大的情况,这样就会降低瓷体的机械强度和釉面光泽度,所以需要从最高温度快速冷却到850度以下,然后再缓冷,另外,莫来石晶形转变,体积会膨胀……” 说着说着,忽然停住了,因为她看见赵小禹正在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她。 她笑了起来,说:“理工女很无趣吧?” “嗯,确实是,”赵小禹点点头,“满肚子化学公式,一点情调也没有。” 指指抽屉窑,“这就得你操作吗?” 许清涯咂咂嘴:“这个还就得我操作,别人不行,你也不行,因为这套烧成方法,是我发明的,书上没有,老师没讲过,专家说我是想当然,领导骂我蛮干。” 她走到抽屉窑后面,蹲下来。 赵小禹跟过去,也蹲下来,见窑体下方有个长方形的孔,里面塞着两块砖。 许清涯指着这两块砖说:“接近最高烧成温度时,关闭一部分喷嘴,把火焰调到最小,我唯一的控制手段,就是用这两块破砖,调节烟道抽力,一要保证温度不能继续上升,二要保证窑里始终是正压,外面的冷空气不能钻进窑里去,让上面的温度硬生生地往下面转移。烟道是自然抽风,和咱们农村家里的烟囱是一样的,受着外面的气温、风力和风向的影响,啊,那个时候好难呀,要不停地调,调得我都快崩溃了……” 她又住口了,因为赵小禹又目不转睛地盯住着她看。 “好了好了,不说了,哈哈,烦死你!”许清涯笑着站起来,“我带你参观一下我们的车间吧,转一圈回来,差不多就能开窑了。” “不烦,我很爱听,尽管我听不懂。”赵小禹也站起来,跟着许清涯往别处去了。 他此刻的心,就如同窑炉一样,燃烧着通红的火焰。 他很好奇,这个嘻嘻哈哈的小傻子,连红领巾都不会系,削铅笔总是削到手,是怎么学会这些枯燥的知识的? 女人真是一种高深莫测的动物。 不过,她刚才说话的样子真的很迷人,神情专注,咬字清晰,每个字都像雨点一样,像美妙的钢琴曲一样,叮叮咚咚地敲打在赵小禹的心上,让他的心一阵阵颤动。 他不由想起筱筱来,她和许清涯何其相似啊,一个把摩托车玩得炉火纯青,一个把泥玩得出神入化。 他脱口说了一句:“你这智商可以啊,修飞机也没问题!” “修飞机?”许清涯哈哈一笑,“不知道,没修过,不过应该很有意思,适合我这个理工女。” 两人参观了一圈车间,返回到抽屉窑跟前。 路过瓷场时,见李总正在那里看瓷,许清涯便招呼了一声:“李总,我要开窑了,一起去看看吧。” “看不看没用,你还是消停点吧,别再蛮干了。”李总虽然这么说,但还是跟了过去。 他又打电话给石段长,让他带两个工人过来。 石段长过来时,除了带着两个工人,还带着一个花白头发的清瘦老头儿。 李总问那个老头儿:“陈工,你说许主任这次能烧成不?” 那个老头儿摇摇头,摆摆手,说:“我不知道,呵呵。” 许清涯看了看仪表,说:“开吧。” 两个工人将窑门上的锁紧阀拧开,拉开了窑门,一股热气扑出来。 许清涯正要上前,被赵小禹一把拉住:“小心烫着,着急什么?” 许清涯哈哈笑道:“胆小鬼,早就不烫了。” 几个人凑到窑口去看,齐呼了一声:“好啊!” 赵小禹看不懂,但可见靠近窑口的像大蘑菇一样的瓷件没有开裂的,发着青光,像一件件精美的玉器,就是不知道里面的产品怎么样。 “拉出来!”许清涯急切地说。 “再晾凉吧。”李总说。 “不用晾了,我等不及了。”许清涯笑道。 两个工人把摆渡车固定好,用两根大铁钩,勾住窑车底部的金属框,一齐发力,将窑车拉到摆渡车上,再转移到一旁的的轨道上。 随后又将第二辆窑车拉了出来。 窑车虽然不烫了,但还是散发着热量,周围的空气被蒸得微微荡漾。 大家忍受着高温,围过去看,从碳化硅棚板的空隙中可以看到,上下左右前后里外的产品,都是清一色的漂亮。 赵小禹问许清涯:“这回怎么样?” 许清涯只是笑,不住地点头。 李总松了口气,向大家说:“总算能给张总交差了。许清涯打报告,信誓旦旦地说,她能调好这个窑,把张总忽悠得专门批了笔费用,维修了这座窑,又腾出半条生产线做她的产品,前两窑烧成那样,我以为没救了,正盘算咋向张总解释呢,这回好了!我就说嘛,许清涯一直挺靠谱的,从来不说大话。” 又向石段长说:“小石,叫点人,赶快卸车,让瓷检员检一检。” 平时卸车,要等到窑车和产品彻底冷却到室温以后,但大家都想马上看到结果,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几个工人过来,带着厚厚的手焖子,将还有五六十度高温的瓷件卸到瓷检场地,五六个瓷检员开始对其进行外观检验,合格的产品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边,不合格的丢在另一边。 每出现一个不合格的产品,许清涯就会跑过去细看,当确定不是技术原因外,就如释重负地松口气,拍拍胸口,笑一笑。 抽屉窑的窑车小,两车装了不到二百个产品,检出十几个废品来,全是缺釉、装车碰损、棚板落渣、粘钵等人为因素造成的缺陷。 瓷检班长最后将一张瓷检报表送到李总手里,李总看后说:“娃哈哈,你牛了,烧成合成率百分之百,就是不知道性能怎么样。” 许清涯打电话叫来研发室的人,让他们砸了几只废品瓷件,拿了几个碎块做虹吸实验。 七十多岁的老专家陈工拿起一块碎瓷片,眯着眼睛瞅了一会儿,说:“烧好了,没问题,就看拉伸和电检能不能过关。” 赵小禹心潮澎湃,不知说什么好,陈慧打来电话询问情况,他激动地说:“让白斌和小异把他们饭店最好的菜给我准备好,一定要有鱼!” 第509章 陡波试验 电瓷的最后检验,要等到胶装好钢脚和钢帽,再经过蒸汽养护和水养护后才能进行。 定东市的夏天很短,转眼又进入了秋天。 对于某些人来说,秋天是个万物凋零的季节;对于另一些人来说,秋天则是个硕果累累的季节;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秋天就是个普通的季节,和另外三个季节没多大区别,不过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中微不足道的一环。 这天,许清涯邀请赵小禹观摩那窑产品的机电性能实验。 在此期间,赵小禹也没闲着,在陈慧的帮助下,他的农场和养猪场已初具规模。 田地里灌满了粪水,猪舍已竣工,大院的主体工程也已经完工;那座南方风格的小二楼,在空旷的旷野上更显灵气,接下来就是装修,招工,宣传,推销,只等来年春暖花开,迎接春意盎然的生机。 接到许清涯的电话,赵小禹不敢怠慢,开着他的“生死兄弟”桑塔纳2000直奔电瓷厂。 许清涯负责的研发室只管配方,涉及到成品检验的工作,由另一个叫做“检查科”的科室进行,所以许清涯也是旁观者。 同时旁观的,还有车间负责人、公司领导等。 赵小禹什么也不懂,像个傻子似的跟着大家看热闹,看着十几只产品连成一长串,放在拉力机上拉伸,然后逐个放在输送皮带上,进入一个四面围着玻璃的大房子里。 房子里的半空中,横着两根钢管,发出一条条丝状的蓝色电波,噼里啪啦地击打在每个瓷件上,有点吓人,又感觉好神奇。 赵小禹看得瞠目结舌,有时电波强了,或者声音大了,他就不自觉地哆嗦一下,或者缩一下脖颈。 许清涯忽然笑得直跺脚,赵小禹问咋了,许清涯说:“你的样子,就像《古今大战秦俑情》里面,蒙天放刚从古墓里出来,看见飞机时的表情。” 最后的检验结果是,所有产品的例行拉伸全部通过,电检无一击穿。 最为可喜的是,机械破坏试验的数据分散性极小,这批七吨的产品,破坏值均在九吨左右。 李总说,以前的产品,机械破坏值分散性很大,比如七吨的产品,能拉到十几吨,高的甚至能拉到二十几吨,他们以为这个数值越高越好,每每对外界吹嘘自己的产品质量好。 后来某电公司的专家来说,七吨的产品,超过七吨就合格了,主要看分散性,分散性越小越好,说明产品质量是可控的。 如果数据是七高八低,就算是合格了,内行人一看数据,就不敢买你的产品,因为破坏试验不是例行试验,七吨的产品出现了十几吨,甚至二十几吨的,那就也有可能会出现低于七吨的。 后来许清涯来了以后,进行过各种调整,这个问题有所改观,但只是比过去强点,从没有像这批产品这么均匀的数据。 通过这些试验,也就等于把赵小禹的土从死刑场上拉了回来,可以投入生产了,他的矿有救了,可以变成钱了。 但许清涯似乎还不满意,对李总说:“咱们再做做陡波试验吧。” 李总讪然一笑:“想多了吧,以前做过多少次,没有一次成功的。” 许清涯说:“试试呗,反正咱们有设备。” 李总考虑了一会儿,最后同意了,让检查科的科长调试设备。 在调试设备的过程中,许清涯告诉赵小禹,陡波试验并不是电瓷产品的一项必过指标,是前几年刚提出来的,开始是一些大厂,为了证明自己的产品比别人的产品出众,就研究出了这项试验。 后来引入这项试验的厂家越来越多,就逐步形成了相关的标准和试验机构,人们也慢慢地形成了一种认识:虽然没通过陡波试验的产品,未必是不合格的产品,但通过陡波试验的产品,一定是质量信得过的产品,在市场竞争中自然是占据绝对优势的。 定东电瓷厂的老板张总在早些年就想让自家的产品通过陡波试验,结果花了大笔费用,投入大量精力,把一批批产品送到外地的试验机构,却无一次能通过,数据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连试验机构的人都笑话他们:“这样的产品,就别送来了,不如省点钱给员工涨涨工资。” 大受打击的张总,又打击下面的人,主管技术的李总自然是被打击的头号人物。 李总找了个理由为自己开脱,说:“通过陡波试验的厂家,人家都有自己的试验设备,先在自己的厂里试验成功后,再拿出去试验,那样通过的几率就大多了。” 张总一发狠:“不就是一台设备嘛,买!” 于是斥资买了一台陡波试验机,专门建了一个陡波试验室,倒是不用出去被人笑话了,自己笑话自己就行了。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尝试,张总终于放弃了这项试验,那台设备也就弃之不用了,又质问李总:“你不是说买回设备,你就能试验成功吗?” 李总这回没话说了,只能低头挨训。 所以这项试验,他不敢轻易尝试,怕张总听到风声,询问结果,一准不做了,张总也就死心了,他也就能少挨几次训。 赵小禹问:“你也不行吗?” 许清涯笑道:“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啊?不过我来了以后,一直没做过这个试验。” 陡波试验室,在远离车间东面的一个彩钢房里,那台试验机看上去很简单,像个绞刑架似的耸立在那里。 经过一阵调试后,试验员将一个瓷件置于“绞刑架”下面的空地上,钢脚上连接好电线,等围观者都撤到安全围栏之外,试验人员按下按钮。 忽然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赵小禹吓得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惹得众人哄堂大笑,许清涯更是笑得东倒西歪。 试验员说:“第一次,没击穿!” 李总啊呀了一声:“看来娃哈哈这批产品还行,咱们以前的产品,连一次高压都扛不住!” 第510章 咱们家农庄 赵小禹看不懂试验,但能看得懂人们的表情,随着那震耳欲聋的电击声一次次地响起,人们脸上的肌肉由绷紧变得松弛,继而再绷紧,再松弛,脸上的笑容一阵比一阵灿烂。 最终结果,这批产品通过了陡波试验。 “咱们鼓个掌吧!”李总带头鼓起了掌。 等大家鼓完掌,他又说:“通过了陡波试验,标志着咱们厂又迈上了一个新台阶。” 他很高兴,当即拿出手机给张总汇报了情况,打完电话说:“张总晚上要请客,工段长以上的干部都参加。” 看到李总高兴,赵小禹走过去道歉:“李总,对不起,那天我喝了点酒,有点冲动,我这个人酒风不好,你别见怪。” 那天他赌气说要赔偿电瓷厂的损失,事后并没赔偿,李总也没追着要,但见到他时,总是视而不见,故意把目光偏向别处;如果正在笑着,就立刻把笑容收起来,像川剧变脸一样快。 毕竟是一厂副总,一个之下,三四百人之上,挨领导训也就罢了,被一个供应商,还是一个进入黑名单的供应商,当众怼在脸上教训,就有点无法忍受了,好在他肚量大,不然连厂区大门都不让他进。 这时李总正在笑着,听到赵小禹的话,笑容又收住了,说了一句:“我记得那天是上午吧,上早朝啊!” 当地人把喝醉酒的状态叫做“潮”,“潮汉”就是醉鬼,随之又衍生出“上早朝(潮)”这个词语来,用来取笑一大早喝酒的人。 当地人在早晨少有人喝酒的,逢年过节除外,平时一大早就把自己灌醉的人,绝对是可圈可点,可歌可泣的,其任性和潇洒程度,与皇帝有得一拼,故有“上早朝”的说法,正好潮和朝是同音。 那天赵小禹并没有喝酒,只是这么说,好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男人最懂男人,除非他不喝酒,没想到被李总点破,就有点尴尬了。 许清涯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你不用怕他,以后他得怕你,你给他断了粮,他就生产不成了,你的土可是独一无二的。” 赵小禹认真地端详着许清涯的脸,嘴里啧了一声,双手抱住她的头摇了两下,说:“这个小脑瓜子,摇着也不响啊,咋就装着这么多东西呢?” “你是说,我的脑子里有水吗?”许清涯有点懵。 这回她没笑,把赵小禹逗笑了,片刻她反应过来,笑得直不起腰,双手叉着腰在地上转圈。 赵小禹又说:“我听人说过,满脑子和没脑子一样,都转不动,只有半脑子才能摇得哗哗响,像进了水似的。” “半脑子”是本地方言,和“愣头青”的意思差不多。 许清涯好不容易止住笑,听到这话,又大笑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她身上,她害羞了,一手捂着脸,一手摆动着:“不要看,不要看……” 赵小禹的土,终于卖出去了,因为只有他的土,才能生产出能够通过陡波试验的电瓷产品,所以卖价还很高,还是先款后货,还不用对厂方领导低三下四。 虽然陡波试验只是个认证,并不需要所有的产品都通过,但电瓷厂的张总下了死命令:“就用这个配方,咱们要真真正正地把产品质量提上来,土能花了多少钱?” 许清涯的努力,不仅让赵小禹扭亏为盈,还让他占了点小便宜,他当初可是按低价买下那座矿的。 筱筱给他的直觉没错,带他走出来了人生的最低谷,带他重新踏上一条崭新的康庄大道。 这段时间,是他这三年以来最快乐的时光,整个人都充满了活力、激情和柔情,时时刻刻都能体会到温情和感动,让他远离悲戚戚,拥抱“娃哈哈”。 红泥沟高岭土矿热闹了起来,挖掘机挖呀挖,翻斗车拉呀拉,那边的大院正在装修,水库正在筑坝,国道的路口树起路牌,上面写着“咱们家农庄”。 给农场取名字,赵小禹是费了一番工夫的,他起初也想像陈子荣那样,利用自己的名字做文章,但觉得文绉绉的,他不喜欢。 他请教过很多人,可没人能取出一个令他满意的名字。 胡明乐和孙桂香建议叫“大禹农庄”,大气又霸气,但赵小禹觉得过于空洞,又有点张扬,也和农庄的风格不符,他主打一个亲子、家庭、和谐、美满的烟火气。 陈慧建议就叫“小鱼儿农庄”,亲切又灵动;金海建议叫“爱情农庄”,温馨又浪漫;胡芳芳建议叫“陌上开花农庄”,有意境,有诗意;赵小蛇建议叫“赵老九庄园”,简单粗暴,都被赵小禹否决了。 有一天,赵小禹去了许清涯家,向许清涯讨主意,许清涯冥思苦想了半天,说:“取名这种细活儿,我属实干不了,你还是问别人吧。” 赵小禹把她逼在沙发角落,让她必须想一个,她便随口说:“那就叫铁钴镍科技农庄吧。” “什么意思?”赵小禹不懂。 许清涯边笑边说:“我也不懂,但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她笑得说不下去了。 赵小禹瞪起了眼:“你搁这儿水字数呢!” 许清涯笑得在沙发上打滚,赵小禹忽然脑际灵光一闪,有了,就叫娃哈哈,完全符合亲子、家庭、和谐、美满的烟火气。 但他去注册公司时,人家告诉他,这个名字是着名商标,已被注册,让他重填一个。 他有点沮丧,随手填了三个字:咱们家。 当把路牌立起来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这个名字最贴切。 第511章 金海的新篇章 在读者大大们的强烈反对下,金海决定终止“追芳计划”。 事实上是,那天吃饭时,金海得知芳芳送给赵小禹一块价值四万多元的手表,就决定要放弃芳芳了。 金海无法确定芳芳是不是处女身,但已确定她已非处女心,她的心早给了别人,把她娶回家,心里这个疙瘩永远解不开。 再说,赵小禹阴魂不散,很有可能杀他个回马枪,给他精心编织一顶绿油油的大草帽,将来生个儿子也有可能是小鬼子赵。 金海的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决定放下芳芳的那一刻,他就不爱芳芳了,也觉得芳芳不美了,咋看咋普通,甚至还有点难看,比如那只手,正常人哪有那么小的手?分明就是畸形。 还有她的打扮,老土又老气,年纪轻轻就盘着发,春夏秋冬一张皮,一身灰不溜秋。 最大的原因是,金海有了新目标。 话从头说起。 市领导搞园区上了瘾,搞了一个又一个,从大的“装备基地”到小的“凉粉产业园区”(其实就是开着十来家卖凉粉的小店),搞无可搞之后,忽然看见,为了建设这些园区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混凝土搅拌站,灵机一动,何不搞了个商混园区? 说搞就搞,在市区南面的荒野上铲平一块地,以行政干预、招商引资等方式搞进来四十多家商混站。 这些商混站有新开的,也有老牌商混站倒过来的,比如梅荣集团的商混站。 前文说过,梅荣集团旗下有八家商混站,合并成为商混公司,其中两家在定东市区,其他六家在省城和下面的县城。 定东市区的两家,其中一家是商混公司的总部,金海偏巧在另一家,所以他很少能见到商混公司的总经理,更别说梅荣集团的总裁陈子荣了。 这次梅荣集团在商混园区建的新站规格颇高,不仅把金海所在的那个商混站倒了过来,还把商混公司的总部也倒了过来,金海就能经常见到商混公司的总经理了。 他的仕途开始了新篇章。 再往前说一说,陈子荣那次请赵小禹吃饭,顺便请了金海和胡芳芳,当时金海想让赵小禹来站里接他,赵小禹让他打车自己去,陈子荣拿过赵小禹的手机说了声“我是陈子荣”,吓得金海赶忙答应。 在不耽误工作的前提下,金海离开搅拌站是不用请假的,但是那天金海专门去向站长请了假,说:“陈总请我吃饭。” 站长问:“哪个陈总?” 金海扭扭捏捏地说:“就是梅荣集团的陈总啊,还有哪个陈总?” 站长笑了笑,说:“你想走,走就行了,这理由编的。” 因为这里不再是那个小搅拌站了,而是商混公司的总部,陈子荣偶尔也会来一回,有一次就遇见了金海。 当时站长在,商混公司的总经理也在,陈子荣发表完重要讲话后,看了一眼金海,问:“干得怎么样?” 金海搓搓手,羞赧地说:“还行吧。” 商混公司的总经理问:“陈总,你认识小金?” 陈子荣说:“拉挂起来,他还是我的弟弟。” 陈子荣走后,商混公司的总经理对金海就转变了态度,常常把他叫到办公室询问一下工作,联络一下感情。 不久后,金海便被提拔为商混公司的副总工,就商混公司来说,他是三把手,除了总经理和总工,下来就是他,比各站长还要高半级,吓得那个不相信陈子荣请他吃饭的站长一见他就对他点头哈腰。 金海的作息时间,由不分昼夜,变成了正常班。 金海的宿舍,由四人间倒在了配备独立卫生间的单人间。 金海的办公室,由一楼倒在了二楼。 二楼有四间办公室,一是总经理办公室,二是总工办公室,三是综合办公室,四是财务室。 金海虽然没有单独的办公室,只能屈居在综合办公室,但在这间屋里,他是最大的官儿,所有的人都很尊敬他。 说是所有的人,其实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综合办公室主任,一个是普通科员。 主任是男的,姓韩,不知叫什么,因其年龄只有二十多岁,金海便叫他小韩。 科员是女的,姓周,叫周若敏,因其年龄也只有二十多岁,本应该叫她小周,但金海叫她若敏,不这样不足以彰显他平易近人、关怀下属的领导风范。 若敏清瘦秀丽,满脸傲气,又带着点超越她年龄的忧郁,不像胡芳芳那样,脸上总是挂着那种讨好别人的,程式化的,僵尸一样的,毫无感情的微笑。 最重要的是,若敏长发披肩,不像胡芳芳那样总是盘着发,死气沉沉,老气横秋。 商混园区距离市区十七公里,没车的话,只能住宿舍。 总经理和总工自然都有车,小韩主任虽然职位不高,收入普通,但因为家里有钱,也早已买了车,他们每天下班就回家了。 金海和周若敏都没车,都住在三楼的宿舍里。 不同的是,金海住的是单人宿舍,周若敏住的是客房,也是单人间,条件更好,和宾馆一样,有电视,有电脑,有席梦思床。 宿舍区和客房区同在三楼,中间隔着一道双扇门,门一关,客房区的人可以打开,宿舍区的人却打不开,除非有钥匙。 金海一直好奇,周若敏一个普通科员,为什么住得比他好,几经调查,得知她是陈子荣的亲戚,之前在集团公司总裁办公室任职,因为喝酒闹事,被放了下来,但商混公司的总经理还是很在意她的身份,便分配给她一间长年没人住的客房。 金海虽然觉得周若敏比芳芳更好,但不敢轻举妄动,得罪了陈子荣,就等于是捅破了天。 然而他还是隐隐地有所期待,娶她为妻,就等于是绑定了梅荣集团。 赵小禹已靠不上,不仅靠不上,还成了他人生的绊脚石,必须要另谋出路,另找靠山。 某天晚上,金海无聊,就在办公室里玩电脑,正玩着,门开了,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披头散发的周若敏直挺挺地,面无表情地走进来,站在金海面前。 金海马上肃然起敬了,端正了坐姿,放下了鼠标,掸了掸衣服。 “金工,怎么样才能睡着?”周若敏有气无力地问。 第512章 来,喝酒 金海有点受宠若惊,因为在此之前,周若敏和他说话,从来不带称呼。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片刻,便得出一个比较绅士,且不失幽默,又具有历史渊源和文学价值的答案来。 “我一出生,我爸就去世了,我妈家里地里两头忙,根本没空管我,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就不停地摇头,摇得天旋地转,脑子懵了,就睡着了,你不妨也试试。” 这不是编的,小时候他常用这种方法哄自己睡觉,所以他忽然有点伤感,想流泪。 “这主意听起来不错。”周若敏便站在原地摇起头来,长发飘飘洒洒。 金海看得痴了,文科生对于这种个性十足的女孩,总是缺乏抵抗力。 小时候看《射雕英雄传》,小伙伴们大多喜欢黄蓉,有的喜欢华筝,也有喜欢穆念慈的,金海却十分钟爱梅超风,喜欢她披头散发,喜欢她目中无人,酷酷的表情,喜欢她没有眼球的黑灰色的眼眶。 此刻的周若敏,很有几分梅超风的风韵。 她摇了几下头,停了下来,说:“感觉没什么用,还有什么办法?” 金海想了想:“喝点酒。” 在此之前他听说,周若敏酷爱喝酒,他这么说也算是投其所好。 “好。”周若敏说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了。 金海望着敞开的门失神了一会儿,继续玩电脑。 过不多时,周若敏又进来了,手里提着一瓶白酒,在金海愕然的眼神中,拉了把椅子,坐在桌子一侧,把酒瓶往桌子上一蹾:“来,喝酒!” 金海有点惶恐,正不知该说什么时,周若敏已拧开瓶盖,大大地喝了一口,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唇,把酒瓶递向金海。 金海犹豫了一下,接过酒瓶,也喝了一口,心想,这算不算是和她接吻了? 但他还是起身去饮水机上拿了两个纸杯。 周若敏又喝了一口,给金海面前的纸杯中倒满酒,自己却没倒,就用瓶喝。 她自顾自地喝,也不管金海喝不喝,金海看见她喝,便也端起杯子喝一口。 金海试图挑起话题,周若敏似乎不感兴趣,有时简单地回答一句,有时答非所问,有时索性不回答。 “若敏,你和陈总是什么亲戚?” “不知道,他好像是我老舅,他是我白叔叔的舅舅。” “若敏,你今年多大了,有二十五没?” “我比我白叔叔小一岁,和我婶婶同岁。” “你白叔叔也在梅荣集团吗?” “……” “若敏,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哼哼,我高考考了二百多分,他妹妹是全省状元。” “你说的这个他,是谁?” “……” “若敏,你来单位几年了?” “……” “若敏,你爸妈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时周若敏的眼神中出现了一抹痛苦的神色,继而是仇恨,嘴角抽搐了几下,想哭却笑了,不过笑得很恶意。 金海不敢追问了。 他拉开抽屉,想找些零食出来下酒,没找到,便起身去接了两杯温水。 “若敏,喝点水吧,少喝点酒,酒大伤身。” 可是若敏并不喝水,只喝酒。 金海想问问她在总裁办喝酒闹事是怎么回事,又没敢,再说问了她也未必肯说。 金海担心她在这儿喝完酒也会闹事,想让她回房睡觉,或者自己借口抽身离开,但又不忍辜负这从天而降的艳福。 没有下酒菜,金海便用语言为她下酒,好在他是文科生,文学功底过硬。 “你平时看书吗?我最喜欢看《水浒》,喜欢那帮粗人的生活态度,两个人不管在哪遇见了,都要找家酒铺大吃大喝一顿。” 这时,他便模仿几句书里的台词。 “店家,好酒好菜上来!——休要多问,大碗只顾筛来!哈哈……” 他把自己逗笑了,见周若敏不笑,有点尴尬,便转换了一种比较文雅的腔调。 “《水浒》里的英雄好汉,喝酒是当水喝的,所以他们一说就是‘来碗酒解解渴’,不过那时的酒度数不高,类似于咱们喝的啤酒,确实可以解渴。店家也慷慨,什么牛肉、羊头、熟鹅尽皆搬来,书里常用‘搬’这个字,很传神,说明东西多。看《水浒》容易勾起酒瘾,我一看到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时,就忍不住想买瓶酒,买个猪肘子,大快朵颐。” 他这么说,是想证明,他也是个爱酒人士,至少自己不排斥酒。 但他这会儿喝得很慢,初次和周若敏近距离接触,他怕喝多了,言语和行为出格。 周若敏却喝得很快,她也不管金海喝不喝,只顾自己喝,也许金海的语言真的能下酒,她放松了许多,脸上的傲气和忧郁渐渐变淡了。 她给金海倒了一纸杯,大概三两左右,剩下的全自己喝了。 金海的杯中还有三分之一,她的酒瓶已经空了。 她把酒瓶口朝下控了控,再也控不出一滴来,咚地一声,把酒瓶重重地放在桌上,托着桌子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她走到门口时,因为地砖铺得不平,里外接口处有台阶,卡了一下她的脚尖,她差点摔倒,金海急忙过去扶住她。 金海见她对自己的搀扶并不介意,便搀扶着她上楼去了。 楼里没安电梯,楼道东西两头各有一道步梯,从二楼到三楼,从东边的步梯上去,就到了宿舍区;从西边的步梯上去,就到了客房区。 金海走惯了,就扶着周若敏从东边的步梯上去了。 上了三楼,看见楼道中间那道紧闭的铁门时,金海才意识到走错了。 他提醒了一下周若敏,周若敏没理他,直直地往前走。 金海放开周若敏,几步跑到那道门跟前,拉了拉,拉不动,便又折转身跑回到周若敏身边,扶住她的胳膊。 “若敏,这里过不去,咱们下楼从那边走吧。” 周若敏站住了,转动头部,前后左右看看,继续向前走,金海只得陪她走。 经过金海的宿舍门口时,金海鼓了鼓勇气说:“要不先回我宿舍歇会儿吧。” 周若敏又站住了,问:“你宿舍在哪?” 金海指指自己的宿舍门:“就这间。” 周若敏走过去,伸手拧着门把手。 金海的心脏狂跳起来,颤抖的手从身上摸出钥匙,开了门。 他把周若敏扶到自己的床边,说:“坐下歇会儿,我给你倒杯水。” 周若敏忽然身体一软,一屁股坐在床上,然后又躺了下来。 第513章 脸往哪搁? 金海心跳得更厉害了,过去把门关上,转身望着周若敏。 周若敏的上半身在床上,两条腿耷拉在地下,很快睡着了。 金海定夺了好一会儿,咽了口口水,走过去,蹲下来,给周若敏脱了鞋。 他看到两只精致的小脚,穿着白色的袜子,脚背上有两小朵鲜艳红梅,好像滴了两点血。 金海忽然想起《水浒》里潘金莲的三寸金莲来。 他一忍再忍,到底没忍住,学着西门庆,在一只小脚上轻轻地捏了捏。 按照剧情发展,这时周若敏应该说:“官人休要罗唣!你真个要勾搭我?” 然而,周若敏并没有这么说,那只脚敏感地抖了抖,又甩了甩,把金海的手甩开。 金海不敢造次,迟疑了片刻,将周若敏的两条腿扶上了床。 周若敏翻了个身,半爬半卧,双腿一曲一直,一只手压在胸口。 “若敏,”金海说,“平躺下睡,这样睡出不上气来,容易出危险。” 周若敏哼唧了两声,没说话。 金海便动手调整周若敏的睡姿。 他想,我是出于好心。 他一边调整一边说:“以前有个人,喝醉了,打了辆出租车,坐在后面,窝在车门上,窝死了。” 他用手扳着周若敏的身体,周若敏似乎有点抗拒,金海不得不把手伸到她的胸口。 周若敏惊醒了,翻转身,用肘子顶开金海的手,骂了句:“滚!” 金海来气了,你来了我宿舍,还这么霸道?讲不讲理啊?要滚也是你滚啊!便说:“若敏……” 没说下去,因为周若敏又骂了一句:“滚!滚出去!”抬起手臂指向门口。 金海无奈,只得出了宿舍。 带上门的那一刻,金海忽然想起,刚才开门后,把钥匙随手挂在门后的粘勾上了。 他敲了几下门,里面没回应。 他便靠门坐在地板上等。 他想,等周若敏睡醒了,知道不是在自己屋里,开门看见他时,一定会很感动,从此开启了男欢女爱的新篇章,港台爱情剧里,常有这样的情节。 至于金海后来有没有把周若敏感动,现在还不得而知,现在的情况是,金海刚才的敲门声,把隔壁宿舍的人感动了,哦不,是惊动了。 一个男人打开门,探出头来问:“金工,咋在这儿坐着?把钥匙丢了?” 金海哦了一声,站起来,假装拧了拧门把手。 那人问:“没备用钥匙?” 金海摇摇头。 那人又说:“那来我们宿舍对付一夜吧,正好有个人回家了,空着一张床。” “不用。”金海说着,向楼梯处走去。 金海回到二楼办公室,继续玩电脑,心里愤愤地说,等你明天见了我,看你的脸往哪搁? 玩到凌晨,实在太困,就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早晨醒来,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漱了漱口,返回办公室刚坐下,周若敏就进来了。 显然,金海的担心纯属多余,周若敏的脸端端正正地在脖子上搁着呢,只是显得有点憔悴,头发也有点凌乱。 她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向金海走来。 金海的心提了起来,莫非她要找自己算账? 虽然昨晚自己是出于好心,但也确有非礼之嫌,她要蛮不讲理地闹腾起来,这个屁股还没坐热的副总工,怕是保不住了。 他惶恐地叫了一声:“若敏。” 周若敏不说话,走到距离他还有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了,手一扬,往桌子上扔下一件东西,转身出了办公室。 金海松了口气,见办公桌上多了一串钥匙,就是他昨晚挂在宿舍门后的那串钥匙。 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脸有点发烫,嘴角扯出一丝甜蜜的微笑。 金海以为,经过昨晚的小插曲,他和周若敏的关系应该有质的飞跃,然而并没有,周若敏还是像从前那样高傲,高傲中带着忧郁,除了工作以外的事,绝不和他多说一个字。 两人几乎没有工作上的交集,金海负责各搅拌站的技术,周若敏在办公室整理一些与生产无关的资料,也就等于说,周若敏几乎不和金海说话。 但为了有备无患,金海还是买了一些女孩爱吃的零食,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宿舍里也备了一些;还买了四只玻璃小酒杯,办公室和宿舍各放着两只。 皇天不负有心人,大约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金海正躺在宿舍的床上看着一本在地摊上买的,被摊主称作“超级牛逼的书”,周若敏提着一瓶牛栏山二锅头,敲开了门,说要让金海陪她喝酒。 那些零食终于派上了用场,金海把它们全部拿出来,摊开在床头柜上,顺便把那本“超级牛逼的书”偷偷地扔到床和墙的旮旯里。 然而周若敏似乎并不想占金海的便宜,什么也不吃,只喝自己带来的酒。 金海剥开一颗巧克力,递在周若敏面前,说:“你吃这个,有惊喜!” 周若敏迟疑了一会儿,接过巧克力,咬了一口,笑了,说:“竟然有酒。” 那是金海特意买的,叫做“酒心巧克力”,外面一层是巧克力,里面装着酒,形状也很特别,像一颗小心脏,不过不是一颗红心,而是棕色的,像失血的猪心。 周若敏的这一笑,让金海的心跳指数直接上升到峰值。 这一笑,暴露了她的年龄,很纯真,带着点天真无邪,甜甜的,比巧克力都甜;很醉人,比牛栏山二锅头都醉人。 这一次,金海和周若敏喝了同样多的酒,两人一递一杯喝,但不知是酒的度数比上回高,还是酒心巧克力的推波助澜作用,周若敏醉得比上次厉害,酒一喝完,就跌倒在了床上。 但她并没有很快睡着,不知是胃难受,还是心受难,在床上翻来覆去,哼哼唧唧,哭哭啼啼。 金海一边安慰她,一边用热毛巾给她擦脸。 他也喝多了,脑子昏昏沉沉,嘴里胡言乱语,说着“我爱你”一类的话,在周若敏的半推半就、欲拒还迎中,为她宽衣解带,然后为自己解带宽衣,亮出了家传宝锤,以盘古开天辟地之神力,捶开了天地不分的混沌世界。 之后两人沉沉地睡去了。 睡到半夜,金海被周若敏的尖叫声惊醒。 他坐起来,灯没关,他看到周若敏围着被子坐着,盯着床单上的斑斑红点,惊慌失措,面色惨白。 第514章 善后 周若敏还要叫,被金海捂住了嘴。 “不要喊,隔壁有人!”金海轻声喝道。 周若敏惊恐地望着他。 “你是自愿的,喊什么?”金海又说。 “你胡说,唔——”周若敏从金海的指缝间发出声音来。 金海不得不加大力气,同时用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摁在床头上,让她动弹不得。 他有点慌,一时难以确定,周若敏今晚是不是自愿的。 按照他的标准认定,周若敏肯定是自愿的,两人在进行时,还有过几次深吻,尽管每次都被周若敏中断。 而且,她昨晚说了好几句“我喜欢你”,尽管也说了好几句“我恨你”。 她昨晚几乎没反抗,甚至有时候还有点主动,只是她很奇怪,感觉金海是她的一个既爱且恨的人。 但看周若敏此时的反应,她似乎忘记了昨晚的事。 这就说不清了。 她如果声张起来,或者报警,自己就算不死,也要被活剥一层皮。 “你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了吗?”金海提醒她,仍是紧紧地按着她的嘴。 周若敏拼命摇头,呜呜声从指缝间发出来。 金海以极快的语速给她解释:“昨天晚上你拿着一瓶酒,让我陪你喝,我们都喝多了,就发生了这事……” “你放开我……”周若敏的声音隔着手掌传出来。 金海说:“你不叫,我就放开你。” 周若敏点点头。 金海慢慢地拿开捂着周若敏嘴的手掌。 周若敏没再喊叫,把被子往高提了提,围住了整个身体,只露出一个脑袋,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看得出,她的身体在发抖,像刚从冰天雪地里回来的一样。 金海放下心来。 为了不使周若敏难堪,他穿上了内衣内裤,然后坐在床沿上,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想安慰她几句,又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他心里挺欣慰的,没想到周若敏这样漂亮又爱喝酒的女生,竟然还保留着第一次。 这回好了,可以结婚了。 第一次和周若敏喝酒之后,金海查过周若敏的档案,她比自己小七岁,比芳芳还要小三岁,老天待他不薄,把最好的留在了最后面。 正在默默设计着美好未来时,听到周若敏喃喃地说了一句:“你强迫了我。” “你看你又来了,”金海急了,跳下床,指着床头柜上吃剩的零食,“我们昨天就在这儿喝的酒。” 又拿起空酒瓶,“这酒是你拿来的!” 又坐在床头柜另一侧的椅子上,“我就坐在这儿,你坐在床沿上,这你记得不?喝完了酒,我说我送你回去吧,你没说话,躺下就睡了,这你记得不?你说你难受,我用热毛巾给你敷脸,然后你就抱住了我……” 他最后一句说了假话,场景没变,情景没变,不过把主语和宾语颠倒了一下。 “你说你喜欢我,又说你恨我,还说你如果不是喜欢我,早就杀了我了……这些话,都是你说的,你一点也不记得了吗?你还说你喜欢听我讲座,当时你以为我是专门给你讲的,想拯救你,后来发现不是……” 这些话他没编,昨晚周若敏确实是这么说的。 但是他想不通,周若敏为什么既喜欢他又恨他? 喜欢他情有可原,毕竟他的身份在那摆着呢,商混公司三个领导,数他最年轻,而且只有他是单身,可是恨从何说起呢? 还有那几天的讲座,那是总经理安排的,那几天站里没任务,总经理让金海给全员讲讲混凝土配合比知识,怎么可能是专门给周若敏一人讲的呢? 况且她又听不懂。 难道就因为这个恨他吗? 金海最后把这些想不通,统归为小孩子心性,是啊,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女孩,爱情观太纯粹了,把一切想得太美好了。 听到这些话时,周若敏的眼睛骤然睁大,眼泪刷刷地下来了,发出了抽咽声。 “这回想起来了吧?”金海说。 “你强迫了我。”周若敏又喃喃地说了一句。 “这咋还说不清了?”金海哭笑不得,不过周若敏并没有大喊大叫,他不那么紧张了,“你仔细回忆一下,是不是你主动的?” 周若敏不说话了,也不抽咽了,面如死灰。 金海也不说话了,以免打断周若敏的思路。 已是后半夜了,四周静静的,偶尔听到园区的街道上驶过一台工程车。 屋里的灯管亮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精和荷尔蒙的混合气味,不知是不是金海的心理作用,他似乎还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他又有点蠢蠢欲动了。 他想,如果还能来一次,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你走!”周若敏忽然说。 “这是我的宿舍,你让我去哪?”金海坐着没动。 “你走开!”周若敏提高了声音,“我要穿衣服!” 金海微微有点失望,看来再来一次的愿望是无法实现了,不过听她的语气,应该不会追究这事了,便起身躲进了卫生间。 坐在马桶盖上,一直等到一阵脚步声传来,他才站起来,试探着打开门,看到了周若敏的背影,然后她走了,咣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过了十几秒,金海轻轻打开房门,看到周若敏的背影从楼梯口消失了。 天还没亮,金海睡不着了。 他既担心周若敏明天要闹事,又希望能和她继续交往下去,毕竟在这年头,处女都活在小说和电影里,现实中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不保证膜是不是修复的。 熬到天亮,金海洗漱完,穿戴整齐,战战兢兢地去了办公室,小韩主任来了,周若敏还没来,问过小韩主任,才知周若敏请假了。 整整一天,金海过得胆战心惊,他不确定周若敏请假,是不是去报警了,他昨晚的行为算不算强奸,警察会听谁的。 当上副总工的金海,也是电话不断,但今天的电话铃声,不亚于催命的午夜凶铃,每次响起,都让他浑身哆嗦一下,当看到来电显示是认识人时,才长舒一口气。 他坐在办公桌后,眼睛时不时望向窗外,公司大院每有白色的车进来时,他就不由一阵紧张,直到看到车顶上没有警灯才放松下来。 后来连其他颜色的车也害怕起来,难保他们不会乔装来抓人。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一阵急促的警笛声从远处传来。 第515章 同款手表 金海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心跳得几乎让他晕厥,顷刻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条件反射地站起来,还没确定逃不逃走,已是气喘吁吁。 这时小韩主任从外面进来了,疑惑地望了一眼金海,去自己的办公桌上翻找东西。 金海强自镇定了一下,问:“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警车响个不停?” 小韩主任说:“两辆罐车撞架了,呵,真是会开车,那么宽的路,就他们两辆车,还撞了个端端正正。” 金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便多问了几句,以此掩饰自己刚才的不安。 “撞得严重吗?” “挺严重的,一辆用车头,怼在另一辆的侧帮子上,怼翻了。” “啊,人怎么样?” “人应该没事,自己从车里出来了。” “不是咱们单位的车吧?” “不是,是东建和元胜的车。” 这一天,总算熬过去了。 第二天,金海就没那么紧张了,也确定周若敏没报警,但周若敏仍没来上班,他又开始担心她了,小女孩初经人事,别想不开寻了短见。 他给周若敏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周若敏的妈妈,她告诉金海,周若敏生病了。 第三天,周若敏总算来上班了。 她还和过去一样,不爱说话,只是脸上的傲气消散了,忧郁却加重了。 她并没有找金海的麻烦,金海几次想和她说话,但始终没敢。 这么过了几天,某天黄昏,金海吃完饭,坐在办公室里玩电脑,周若敏走了进来。 她走到金海面前说:“你要对我负责。” “哦,你说,怎么负责?”金海的心头一紧。 “我们结婚。”周若敏思索了一会儿,缓缓地吐出四个字。 金海顿时心花怒放,从那天的第二天,周若敏请了两天病假,之后见了他总是横眉冷对的情形来看,他和周若敏没戏了,没想到她今天竟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金海站了起来,双手搭在周若敏的肩头,深情地说:“就算那天我错了,也是因为我喜欢你,这个责,我太想负了,我接受这个惩罚。” 他自以为说得很幽默,没想到周若敏却反感地打开他的手,激动地喊道:“别碰我!” 金海知趣地后退了两步,讷讷地说:“好,好,我不碰你。” 周若敏平静了一会儿,情绪恢复正常,说:“以后也别碰我,否则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好,好,我不碰你。”金海连连应承。 他知道,一个小女孩,刚在醉酒中经历了那事,情绪有点反常是正常的,这只能说明她很纯情。 好饭不怕晚,心急吃不上热豆腐。 他问:“什么时候结婚?” “我再考虑考虑。”周若敏说完,转身出去了。 以后周若敏对金海的态度,仍和从前一样,似乎并没打算和他谈情说爱,金海也不敢靠得她太近。 金海每天察言观色,根据周若敏的表情,判断她的心情。 有一天,周若敏似乎很开心,上班时跟小韩主任聊起一个话题,笑得嘻嘻哈哈。 小韩主任下班走后,周若敏也正要去食堂吃饭,金海叫住了她。 “若敏,”他拿出钥匙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红盒子,走到周若敏面前,“这个,送给你,算是向你表达歉意。” 那是一块金表,而且和胡芳芳送给赵小禹的那块表是同款的,也就是说,那是一对情侣表,只是胡芳芳只买了男式的。 金海只买了女式的,体积和分量比男式的差很多,但也价值不菲。 他在商场专柜看到这块表的第一眼,就决定要买它了。 他买这块表,本是要送给周若敏的,然而当他结了账,拿到表时,却对着面前由氮气、氧气、二氧化碳组成的胡芳芳,发狠地说了一句:“后悔了吧?” 这时,金海把红盒子的盖子打开,把里面的金表展示给周若敏看,以为周若敏必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奖励他一个深情的拥抱或热吻,谁知周若敏不屑一顾地冷笑一声,说了声“小儿科”,扭头就走。 金海不识趣,一把拉住周若敏的胳膊:“来,我给你戴上!” 他尚未将表从盒子中取出,周若敏喊了一句“别碰我”,甩开他,用力过猛,他猝不及防,手中的红盒子就从他手中飞了出去,在空中画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嘭地一声摔在地板上。 金表从盒子中蹦出,撞在墙上,又弹落到金海脚下。 周若敏怒气冲冲地瞪着金海,金海低下头心疼地望着金表,点点头:“好,我不碰你,对不起,我冒失了。” 当他抬起头时,周若敏已走了。 金海又花了两千多元钱将表修好,再没敢给周若敏送。 有一天,赵小禹来商混园区看望金海,金海便把那块表拿出来,给赵小禹推销,并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赵小禹。 金海说,他买这块表,原本是想送给芳芳的,得知芳芳已早一步送给赵小禹同样一块表,所以他认定,芳芳喜欢赵小禹,他便决定不再追求芳芳了,让赵小禹把这块表买去,做为给芳芳的还礼。 “原价,我一天也没戴。”金海拿出了发票。 赵小禹骂道:“鬼嚼牙叉骨,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专吃窝边草?芳芳送我表,只是亲我,别动不动就喜欢!我还送给妈妈好几副手镯呢,还有项链,钻戒也送过,意思是我想娶妈妈当老婆?” 一句话怼得金海哑口无言。 某天下午,小韩主任不在办公室,周若敏走到金海面前说:“表呢,给我!” 金海忙不迭地将那块表从抽屉里拿出来,要给周若敏戴,周若敏又喊了一声:“别碰我!” 然后她自己戴上了,又说:“今天跟我回家,见我妈!” 第516章 未来的丈母娘 周若敏家也算是有钱人家,他爸以前是做蔬菜批发生意的,在市区买了一套平房,还在沈甸镇盖了三四套平房,和一幢小二楼,前年都拆迁了,她家利用拆迁款,在市区买了一套一百九十平的新楼房。 只是中途被骗子骗了一回,所幸后来要回来大部分,亏损了差不多一百来万。 她家也有车,不过基本没人开。 周若敏的母亲泪眼婆娑地说:“那车是若敏她爸生前给我买的,一开它我就想起她爸了,难过得不行,再说我老眼昏花的,手脚也不利索,不适合开车了。” 周若敏的母亲名叫郑玉萍,年龄其实还不到五十,但看上去像六十多,头发已花白,思想和行动都有点迟钝,眼睛也有点老花,看手机需要拿开很远的距离。 郑玉萍又说:“若愚和若敏要开,可他们总是喝酒,我不敢让他们开。” 若愚是若敏的哥哥,金海去的时候,他不在家,听郑玉萍说,他没有固定工作,到处浪荡,缺钱花了,就找点零工做几天,挣两钱儿接着浪荡。 郑玉萍说:“家里的情况,我都不瞒你,好的坏的都给你说清楚,能瞒一时,瞒不了一世,这就好比是债,欠人家的,就趁早还,不然总有一天,你会让人家吃干抹净,连骨头渣都不剩,像她妗妗那样,最后用命来还。不过这两孩子本性不坏,就是他们的爸爸去世得太早,他们受不了这个打击,性子变了,都随了我,说好听点,就是重感情,说不好听点,就是一根筋,不成熟。我也是这两年才明白了一些事情,以前也是很任性,有他爸宠着,唯我独尊,他爸走了,我才知道,世界上有很多险恶和善意,需要我亲自去识别。活着,就是一个识别和选择的过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金海直觉郑玉萍的文化水平不低,她看似絮絮叨叨的话语中,充满了人生智慧,初次见面,金海就对这个未来的丈母娘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郑玉萍和自己的母亲正好相反,前者弱,后者强。 母亲和赵小禹很相似,不知他俩是谁向谁学的,都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动不动就发脾气,动不动就揭人的短,从不考虑对方的感受,郑玉萍则带着一种柔和的穿透力和包容心,让人感觉很舒服,如沐春风。 金海猜测这个家发生过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比如若敏她爸的死,还有个她妗妗,好像也死了,但初次见面,他不便细问。 郑玉萍对金海这个准女婿也很满意,问完他的工作和家庭情况后,说:“你有一个好妈妈,她把一群外姓人合成了一个家,我却把一个好好的家,搞得四分五裂,鸡飞狗跳。你有这样一个妈,你再差也差不到哪,你俩要是相互喜欢,就找吧,我同意的,不过我刚才也给你说清楚了,我家就是这么个情况,若敏身上的毛病很多,你能担待,她就是你的老婆;你忍受不了,就给我原封不动地放下,嫁不出去,我养着,我死了,她也该长大了。” 因为对未来丈母娘有好感,金海更加喜欢周若敏了,就是那句话,有这样的妈,女儿再差也差不到哪。 他深情地望了一眼周若敏,说:“姨姨,我觉得若敏也没什么毛病啊,年轻人嘛,难免有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不奇怪。” 这时周若敏凑到郑玉萍跟前,把一条手臂伸过去,炫耀她的新金表:“妈,你看,这是老金送给我的,纯金的!” 郑玉萍嗔怪道:“人家是比你大几岁,那也不至于叫老金吧。” “妈,这是我们之间的昵称,这么叫才显得亲热。”周若敏撒娇道。 周若敏的态度突然转变,让金海受宠若惊,赶忙说:“叫老金挺好的,我喜欢这个称呼,我妹妹就一直叫我老海。” 郑玉萍噢了一声,呵呵笑道:“你们开心就好,不过钱这个东西,有就多花点,没就少花点,金表银表,也就是看个时间,我不在乎这些,我在乎的是人,人好就行。” 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将来你俩结婚,不嫌弃我这个老太婆的话,就和我一起住,这套房有四间卧室,我一间,你哥一间,你们小两口一间,还剩下一间,人多热闹,自从她爸没了以后,这个家就没有人气了。不过你哥年龄不小了,成了家,就让他搬出去。房子过户给你们,车也给你们。要是你们实在不愿意,想自己买房,我也能给你们补贴点,但不会补贴太多,我还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呢。” 说到这里,她满脸期待地望着金海,“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和我一起住,若敏的性子,我有点不放心她。” 金海都要感动哭了,老婆有了,还是处的;房子有了,还是新的,面积又这么大;车子也有了,还是……关键是都不用花钱,这运气无敌了。 “姨姨,”他激动得差点叫妈,“我怎么都行,主要是看若敏是什么意见。” 他看向周若敏,周若敏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腕上的金表,随口说:“我也怎么都行。” 这时三人已吃过晚饭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正聊着,房门开了,一个满头乱发,满脸胡茬,难以看出年龄的男人走了进来。 郑玉萍向金海介绍道:“这就是若敏她哥。” 金海连忙站起,点头哈腰地问候了一声:“哥!” 郑玉萍又叫道:“若愚你过来,这是你妹妹的对象小金。” 周若愚并没过来,只是经过客厅时,停顿了一下,瞟了一眼金海,没说话,就进厨房去了,片刻后端了一盘菜和一碗米饭出来,放在餐桌上自顾自地吃着。 郑玉萍说:“放在微波炉里热热,冷饭伤胃!” 显然周若愚不怕伤胃,吃得狼吞虎咽,吃到中途,还从身上摸出一瓶“喝点小酒”,拧开盖,滋溜滋溜地喝了起来。 从郑玉萍家出来,金海心情愉快,虽然大舅哥的性子有点古怪,但似乎对他并无恶意,反倒让他轻松过了一关,不然遇到一个像赵小禹那样的大舅哥,非得把你盘问到绝望。 郑玉萍本想挽留金海和周若敏在家住一晚,金海也有此意,但周若敏说她早晨起不来,执意要回搅拌站去住。 两人挽着胳膊,甜甜蜜蜜地走出家门时,金海乐得差点笑出声来,他以为周若敏完全接受了他,以为今晚会是一个激情的夜晚,也许是在自己的宿舍,也许是在周若敏的客房。 他的心已迫不及待,他的欲望已翻江倒海,他的锤已饥渴难耐,横冲直撞,左冲右突,打开了他的任督二脉。 然而这个幻想,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两人走到街边,周若敏回身望了一眼,就把金海狠狠地甩开了,又把那块表甩给了他:“难受死了,硌得手腕疼!” 金海拿着表,诚惶诚恐地说:“这个可调松紧的……” 正要往周若敏跟前靠,被周若敏一声断喝制止住了。 “你别碰我!”她指着金海,半晚上的柔情蜜意,瞬间化为苦大仇深。 第517章 复杂的人物关系 赵小禹正在推导着周若敏和金海的关系。 他坐在许清涯家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在茶几上的一张白纸上写画着。 电灯亮着,电视开着,却是静音。 茶几上放着一个瓷质的烟灰缸,显然是自制的,捏得很丑,四不像,长着两个犄角,上面涂了各种颜色的釉。 烟灰缸里躺着三个烟头,最近赵小禹的烟量减少了许多,闲时抽两口,忙时就忘了。 已进入冬天,煤炭资源丰富的定东市早早地供上了暖气,烧得热乎乎的,客厅开着一扇窗,吹得窗帘微微动,像是有个调皮的孩子躲在那里。 赵小禹的上身只穿着一件白背心,裸露的肩膀处有两道伤疤,那是飞跃风哨口时受的伤,共缝了十几针。 他写几个字,就停下来思考一会儿,时不时地拿起烟盒看看,然后又扔下。 “抽吧,我一个烧窑的,还怕你抽烟?” 说话的是许清涯,她穿着一身兰花点的睡衣,坐在赵小禹的旁边,头发乱披着,显得有些慵懒。 赵小禹嘿嘿一笑,拿起烟盒,抽出一支,咂咂嘴,又塞回去,合上盒盖,扔得远远的。 许清涯伸手探过烟盒,抽出一支烟。 “抽吧,我给你点上。” 含在嘴里,拿起打火机点燃,抽了一口,咳嗽了两声,把烟递给赵小禹。 赵小禹又嘿嘿一笑,接过烟,叼在嘴里,唇间有点甜腻腻的感觉,不由转头看向许清涯,许清涯冲他笑了笑,靠过来,把双手搭在他的肩头,看他写字。 赵小禹拿起那张纸,说:“周若敏是郑玉萍的女儿,郑玉萍是郑建强的堂姐,郑建强是白斌的姐夫,也就是白文的丈夫,白斌和白文是陈丽梅的继子和继女,陈丽梅是陈子荣——也就是我大哥——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姐姐,我是金海的哥哥,那么请问,金海应该管周若敏叫什么?” 许清涯说:“你都推导了半晚上了,还理不清,这么复杂的人物关系,我听得两眼发黑,你就别为难我了。” “你脑子好嘛。” “好个鬼呀,我从小就是个傻子。” “快点,帮我理理,十万火急,”赵小禹说,“他俩马上要结婚了,别闹出笑话来。我跟白斌算过,白斌说,什么关系也没,吴小异还骂我脑子不够用;我跟我妈算过,我妈说,八杆子也打不到的关系,还说照我这么算,全国各族人民都是亲戚。可是,我怎么觉得,他们的关系很近呢?” 许清涯无奈地拿过那张纸,放在茶几上,又拿过笔,在赵小禹写好的各种人物关系上打了两个叉。 “白斌和陈丽梅这儿,已经没关系了,你和金海是重组家庭,也没关系,这就断了两次,所以,金海和周若敏确实没有任何关系。” 赵小禹不同意她的观点:“白文是周若敏的妗妗,我是白文的舅舅,金海是我的弟弟,论起来,周若敏不得叫金海老舅或者姥爷吗?金海是爷爷辈的人了。” “啊呀,这扯得多远了,照你这么论,我说不定还是你的姑姑呢。”许清涯笑着握紧双拳,在赵小禹的肩膀上怼了一下。 “你是我的姑奶奶。”赵小禹说。 许清涯笑得跌靠在沙发靠背上,笑了一会儿说:“你真是的,金海好不容易找到了真爱,你是非得要拆散人家是吧?哥们儿,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的事吧。” 赵小禹长出了一口气,心里乱极了。 他其实知道金海和周若敏没有任何关系,只是金海之前和白文有过一夜情缘,现在又要娶人家老公的外甥女,总觉得有点不道德,所以就想找个理由阻止这场婚事。 不得不说,金海这颗花心是真的光芒四射啊,把他身边的人挨住爱了一遍,九妹、筱筱、芳芳,甚至还惦记过几天许清涯。 也不得不承认,金海在找女人方面确实是天赋异禀,在县城跟他住了几天,把李晓霞挑了;在市里上了几年学,把白文挑了;在酒厂上了几天班,又手起刀落,把张丽斩于马下;在梅荣集团上了几天班,又把孙子辈的周若敏拿下了。 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如果不是大锤拽着,估计早上天了。 阻止金海和周若敏的婚事,办法是有的,可是按照金海的品性,两人已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应该早把该做的和不该做的都做过了,拆散他们,这世界上必然又多了一个无辜女孩。 再说几个孩子都不成家,母亲快急死了,自己的婚事遥遥无期,金海这门婚事再黄了,母亲还不得气死? 算了,不管了,各人走各人的路,福自享,祸自受。 “瞌睡不?”许清涯伸了个懒腰。 “瞌睡,但是我没有枕头,睡不着。” “嘻嘻,那我不睡了,你睡吧,我当你枕头。”许清涯坐直了身体,并拢双腿,拍拍自己的腿。 “好,那前半夜我睡你,后半夜你睡我。”赵小禹一本正经地说。 “噢,我的天呐,你说什么呀?”许清涯笑得又跌靠在沙发背靠上,一手捂着脸,一手捶着赵小禹的背,双腿蹬得茶几吱吱地摩擦着地板。 赵小禹回头看着许清涯,仍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我的意思是,前半夜我枕着你的腿睡,后半夜你枕着我的胳膊睡,你想到哪了?” 许清涯笑得更厉害了,房间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这段时间,赵小禹的“咱们家农庄”已一切就绪,报纸、电视上都做了广告,传单发了几十万张,还利用伪机站把全城的手机扫荡了一遍,加上自己和九妹的人脉,招商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 十几亩农田,一百多头猪已全部承包了出去,直接和他合作的客户已达三百多人,交易额近二百万。 以后饭庄、鱼庄、住宿等,都有收入,全家人的生活有保障了。照这个情形发展下去,明年还得扩大规模,还得增加新产业。 这回听九妹的,听对了,定东市果然是个不讲道理的地方。 赵小禹还是很忙,因为今年不开业,为了节约成本,他雇的人手不多,很多事情需要亲力亲为,晚上有时住在农庄,有时住在许清涯家里。 许清涯也今非昔比了,因为她让公司的产品顺利通过了不可高攀的陡波试验,功勋卓着,被提拔为副总了,虽然只是挂职,实际工作还是研发室那一摊,但收入提高了,身份不一样了,谁再叫她娃哈哈,就要掂量掂量了。 【作者注:伪基站在那时还不属于违法,至少在定东市是没人管的。】 第518章 操办婚事 下了一场雪,新年的脚步就近了。 孙桂香这几天乐得合不拢嘴。 这个六十岁的农村女人,即将迎娶第一位儿媳妇。 真是折磨人啊! 村里的同龄人,孙子都上学了。 李寡妇结婚早,她闺女又结婚早,四十刚出头就抱上了外孙,不短命的话,重孙也能抱上,一辈子活得值了。 同样是寡妇,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唉,谁怪自己费男人呢? 在前三个男人身上消磨掉七八年,和金大锤生金海时,孙桂香已经三十一了。 她不敢劝小禹快点成家,劝了几次金海,金海都反感了,开始呛她了。 真是时代不一样了,娶老婆这么好玩的事,孩子们怎么就不喜欢呢? 啊,大半辈子活下来了,终于媳妇熬成婆了。 虽然这个儿媳妇感觉有点怪,有点闷,不如筱雨那么活泼,陈慧那么大方,芳芳那么贤淑,许清涯那么开朗,但大体上还行吧。 主要是年龄很小,过了年才二十三。 要知道,孙桂香已经考虑给金海介绍农村的小寡妇了。 而且,遇上了一个好亲家,通情达理,城里人就是不一样,不像农村人那样,嫁闺女就像卖闺女似的,有的没的拼命要,还各种嫌弃,好像她家闺女即使嫁给县委书记,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这个郑亲家虽然家里很有钱,但一点架子也没,直夸金海好,直说自己女儿不懂事,让孙桂香多担待着点。 关键是人家什么也不要,还给倒贴。 “孙大姐,我算是活明白了,人这一辈子,什么都不重要,有个完整的家才最重要。送出去的是恩,要回来的是债,迟早得还,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也跑不了。” 听听人家这觉悟,这要在农村,不得当个乡长吗? 孙桂香每天早早地起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昨天的日历撕掉,刺啦一声,开始新的一天,扳着手指头算算日子。 按理说,手机上有日期,还能设置什么备忘录,到时候会响铃提醒,但孙桂香还是喜欢手撕日历。 随着那刺啦一声响,往日的所有辛酸、委屈、艰难,甚至天灾人祸,统统翻篇了,像她的前四任丈夫一样,都被埋进黄土里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就有三百六十五次新生。 日子如流水,那就一杯一杯慢慢品尝,酸甜苦辣,都是活着的滋味。 猪全杀完了,肉也送给主家了,剩下的无主猪肉,都卖给肉联厂了,孙桂香清闲了。 但她闲不住,总要到处找活干,打扫打扫院子或者猪圈,整理整理凉房,准备准备明年的生产资料什么的。 赵小禹有时回来看见了,就埋怨一句:“妈,明年就不在这儿住了,你还收拾那些干什么?” 孙桂香每每白他一眼:“现在不是还在这儿住着吗?住一天,就要像一天的样子!” 赵小禹无奈,就和她一起干。 然而孙桂香又总是不专心,正在干着活,忽然想到了金海婚事上的某个细节,就神经质地跑回屋里,记在小本子上。 假如赵小禹在家的话,她就跑去找赵小禹;假如赵小禹不在家的话,她就打电话,告诉赵小禹,还有什么什么没准备。 赵小禹每每说:“妈,你就别操心了,我都准备好了。” 赵小禹见母亲这么开心,也就彻底打消了阻止这门婚事的念头,肩负起家长的责任来,为婚事跑前忙后。 他听说郑玉萍想让金海两口子和她一起住,就建议金海接受这个建议,他觉得有丈母娘和妻哥管着,金海不敢胡来。 但金海在征询了周若敏的意见以后,还是要自己住。 郑玉萍说话算话,慷慨地给金海的新房子付了首付,贷款由他们两口子自己还,两人都上着班,负担不算重,在他们实在为难的时候,再适应地帮扶一把。 她还要把那辆半新的车过户给金海,孙桂香死活不同意,一是觉得人家够大方的了,她不能逮住人家当傻子,没完没完地瓜分;二是觉得新房新车,才能配得上新人;三是出于私心考虑,因为那辆车是郑玉萍的老公生前开过的,孙桂香总觉得有点不得劲。 所以,孙桂香给他们买了一辆十多万的新车。 赵小禹送了新房的装修,白斌两口子送了全套家具,郑建强送了全套家电。 金海自己等于是分文没出,即将还能收一笔礼金。 他和周若敏还是像过去那样的相处方式,见双方父母和家人时,就表现得相亲相爱,单独相处时,周若敏仍是冷若冰霜,不让金海碰她。 所以,当单位同事收到两人的请柬时,均大感意外,没见这两人谈恋爱啊,怎么突然就要结婚了呢? 金海知道,周若敏对他有气,等结婚以后,她尝到了大锤的美妙滋味,就甩都甩不掉了。 这天上午,赵小禹那辆破旧的桑塔纳2000出现在商混公司的大院里。 他把车停在金海的新车旁边,下了车,照着金海新车的轮胎狠狠地踹了两脚,踹得警报器响个不停。 金海从二楼窗户上探出头来喊道:“你踢它干嘛?和它有仇吗?” 赵小禹说:“你下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金海问:“又要送我什么?” 赵小禹给金海装修新房时,每次买材料,都要把金海和周若敏叫上,让他们选,选好了他付账,所以金海这时以为,赵小禹又要送他东西。 “等会儿,我把若敏叫上!” “不用叫她,你一个人下来就行了!” “这么神秘?”金海很快下来了,指指自己的新车,“去哪?开我的车走吧。” 赵小禹切了一声,坐进自己的车。 金海不甘地望着自己的车,但最后还是上了赵小禹的车。 车开出商混公司大院,金海问:“是不是要买戒指啊?” 赵小禹没说话。 “戒指我还没买呢,不知道若敏喜欢什么样的,叫她陪我一起去,她说:戒指是在举行婚礼时,她才能看的,要保持神秘感。” 金海说到这里,心里有点沮丧,其实是周若敏不愿意和他单独去逛街。 他总不能让赵小禹给周若敏买戒指吧? 当然,赵小禹替他买,那就另当别论了。 赵小禹哼了一声:“长得丑,想得倒美。” “那到底要送我什么呀?”金海问。 赵小禹沉吟了一会儿,拍拍方向盘:“送你一句忠告!” 第519章 见一个人 金海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不满地说:“你那些说教,我听过n遍了,耳朵都起茧了,能不能来点新花样儿?” 赵小禹没理他,开着车出了商混园区,向市区驶去。 金海嘟嘟囔囔地说:“我承认我错了,但你也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考虑,你是红人人,自带主角光环,走到哪也有人喜欢,我喜欢过的女孩,几乎都喜欢你,你是不愁娶老婆,可以在女人堆里随便挑,我呢?我只能由别人挑。当初找李晓霞时,我是真心想娶她的,纠结了好长时间,是她的性格,我实在受不了,和她一辈子在一起,毋宁死。白文我也是奔着结婚的目的去追她的,是她当时脚踩两条船,自己有男朋友,还想往你那条船上踩。后来的张丽,那确实是我错了,但那种情况,有几个男人能忍住?”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停顿了片刻,等赵小禹回应,可是赵小禹仍然没说话。 他便继续说:“你是不是想说,你能忍住?是的,我承认你有那个定力,但那是因为你只要想吃,就随时能吃到,吃的还全是人间美味,当然看不下一般女人了。可我没有你那么大的魅力,所以我要抓住每一个机会。我觉得,跟现在的大多数男人比,我还挺专情的,只要有个女人,我就绝不去招惹别的女人,想想是另外一码事。现在出轨劈腿的男人多了去了,你不去管他们,为什么老盯住我不放啊?” “因为你是我弟弟。”赵小禹终于说话了,“别人跟我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他们就算捅破了天,自有女娲补,你捅破了天,你补不住,就得我补,得妈妈补。” “好好好,谢谢你的好意了。”金海双手合十,“但是我马上要结婚了,你就别再闹这些幺蛾子了,大哥,大爷,手下留情吧,我求求你了!我和芳芳让你搅黄了,一般人早恨死你了,我不恨你,我感谢你,不是你,我可能早就结婚了,就不会再有若敏了。不用你教训,我自己保证,我保证以后好好地对若敏,一心一意,全心全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小禹说:“我今天不教训你,我只是带你去见一个人。” “见谁?”金海立马慌了,“李晓霞还是张丽?” “你见了就知道了。” “不会是陈子义和张丽的老公吧?”金海的脸白了。 “别猜了,你猜不到的。”赵小禹说,“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搅黄你的婚事的。” 叹了口气,“让你多用大头,你总是不用,你用你的大头想想,我如果想搅黄你的婚事,还为什么这么卖力地操办你的婚事?” 金海放下心来,最坏的结果排除了,但还是有点胆战心惊。 车上了外环路,赵小禹却没有从出口下去回市区,而是沿着外环路一路向东行。 金海问:“要去你的农庄吗?” 赵小禹没回答。 到了一个并不是正式出口的豁口处,他把车速降下来,拐出外环路,驶上一条土路。 金海不知道这是哪里,只看见豁口处立着一个简易的牌子,上面写着“福园”两个字。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赵小禹仍是不说话。 这一带荒无人烟,连绵起伏的丘陵上,只有这条坑坑洼洼的土路通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这几年,市里的绿化工程搞得不错,丘陵上到处是新种的树林,使得这条路弯弯曲曲。 爬上一个大坡,拐过一片树林,金海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因为前方有个牌子上写着“福园公墓”四字。 那会儿看到“福园”的路牌时,他就觉得耳熟,好像在哪听过,现在看到福园后面的“公墓”两个字时,他马上想起来了,白文就葬在这里。 他一下子瘫软了,大声喊道:“不要,不要去,停车,快停车……”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脸像纸一样白,身体发着抖。 赵小禹停下了车,望了一会儿前方,又转头看向金海,缓缓地说:“如果世上没鬼,你不用怕;如果世上有鬼,你就是去了天涯海角也躲不过。去吧,给她烧点纸,上炷香,道个歉,这样你也能安心,毕竟若敏是她的外甥女。” “不,我不去……”金海喃喃地说,脸上全是水,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赵小禹没再说话,开动车子继续向前驶去。 “我不去,我怕……”金海还在低声呢喃。 车停在了墓园前面,赵小禹下了车,把软成一团的金海从副驾上拉下来,半推半扶着他向墓园深处走去。 寒风萧瑟,荒草萋萋。 大概有新葬的人吧,荒草间可见一些白花花的纸火,宛若立在麦田里的稻草人,在荒草间若隐若现,调皮又诡异地旁观着人间。 到了白文的墓前,看到墓碑上那张白文的照片,金海不自觉地跪了下去,大声嚎啕了起来。 “白文,我对不起你啊……” 墓碑前放着一束新鲜的玫瑰花,显然有人来过不长时间。 赵小禹奇怪,上坟还有送玫瑰花的吗? 可能是老郑送的吧,听白斌说,老郑以前极度宠爱白文。 赵小禹将一个方布包扔在地上,拉开拉链,将里面的的黄纸和香拿出来,递给金海。 “烧吧,这是你欠她的,就像若敏她妈说的,欠下的,终究要还。” 又递给他一个打火机。 金海哆嗦着双手接过,费了好半天工夫才将黄纸点燃。 赵小禹又拿出一块干净的白布,一丝不苟地擦着白文的墓碑,一边说:“白文,我和金海来看你了,希望你不要计较我们了,不管谁对谁错,都放下吧,死亡就是超度,你已经站在了高处,自然比我们更能想得开……” 第520章 新婚 擦完了白文的碑,看到旁边的一个碑时,赵小禹愣了一下,碑上的照片神似九妹。 再看名字,原来是陈丽梅,大哥的双胞胎姐姐。 赵小禹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大姐没什么感情,但在这里见到她,还是免不了一阵悲悯。 他默哀片刻,拿起布擦起了墓碑。 擦完陈丽梅的,又顺便擦了白斌生母韩玲的,和白伟志的。 白伟志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肌肉感十足,两只眼睛分外大,向外鼓着,透着一股狠劲,尽管只是一张照片,也让人望而生畏。 赵小禹拍拍墓碑:“老白,瞑目吧,你有个好儿子,也有个好儿媳,你死得早,也算是积德。” 转头看到金海还在烧着纸,身体兀自发着抖,不时地擦把眼泪。 “金海,你俩好好聊会儿,我去那边等你。” “不要……” 赵小禹已向远处走去了。 十几分钟后,金海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过来,脸上泪痕未干,没有一点血色。 开上车往回走的时候,赵小禹问:“你们聊什么了?” 金海不说话,抽噎了起来。 “你向她道歉没?”赵小禹又问。 金海点点头,呜呜地哭出声来,不知是悲伤,还是害怕。 “哭吧,”赵小禹一手搭在金海的肩膀上,“哭出来,心里就干净了,以后不要再做伤害别人的事,她会祝福你的。” 金海的婚礼如期举行,也没搞娶聘那一套,男方和女方合在一起办的。 地点在定东大酒店,出席婚礼的人有:赵小禹,孙桂香(女),郑玉萍(女)、周若愚、郑建强、白斌、吴小异(女)、陈慧(女)、陈子荣、鄂佛歌(蒙古族)…… 哈哈,开玩笑的,俺是汉族的。 还有两位新人的同学和同事。 总共十来桌,还算热闹。 晚上,两位新人的同学又到新房里闹洞房。 金海今天开心极了,除了婚礼本身的开心外,还有一直不让他碰的周若敏,今天终于让他碰了。 婚礼上,年轻人爱玩一些成人化的游戏,比如“老虎搜山”、“高山流水”、“酸甜苦辣”、“金蛇入洞”等,周若敏都配合他玩了,而且看得出她很开心。 晚上同学们闹洞房时,周若敏也放得开,该抱就抱,该亲就亲,搞得长期不近女色的金海,时不时地金锤独立,只能弯腰掩饰窘态。 今晚,将是一个无比销魂的夜晚。 终于有个可亲可爱的男同学提议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别耽误人家两口子的好事了,共同喝了这杯,散了吧!” 金海在心里把这个同学感谢了七十二遍。 大家说说笑笑,推推搡搡,终于都走了。 意气风发的金海,和笑颜如花的周若敏,把大家送出门外,向他们挥手致意。 门关上了,周若敏的笑容开关也关上了,她指着餐桌和茶几上的一摊狼藉说:“把那些收拾收拾,招苍蝇!” 金海想说,冬天哪来的苍蝇? 他还想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但为了讨好周若敏,他愉快地答应一声,屁颠屁颠地跑去收拾了。 等他收拾完,跑进卫生间,以最快的速度冲了一澡,又跑到卧室门前时,发现门朝里锁了。 他敲了几下门,周若敏一直没来开门。 金海想,她可能睡着了吧,今天太累了,又喝了那么多酒,还是不要打扰她了。 于是,他去另一间卧室睡了。 这种滋味不好受啊! 洞房花烛,却独守空房。 金海在心里苦笑,果然是无比销魂,不仅“无比”,而且黯然销魂。 虽然一晚上没睡好,但第二天金海还是早早地起床了。 他试着去推了推那间卧室的门,还锁着,无奈,只能“硬等”。 为了消磨时间,他又认真把家收拾了一遍。 冬天夜长,太阳照进屋里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周若敏这才起床。 她穿着睡衣从卧室里出来,没看金海一眼,径直去了卫生间。 洗漱完出来,又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金海终于忍不住了,过去推了推门,这回没锁,推开了,可是周若敏已经换上了一身正装,正在对着化妆台上的镜子画口红。 “若敏,你要去哪?”金海小心翼翼地问。 “上班啊!”周若敏抬起眼皮,瞟了一眼镜子中的金海,没好气地说。 “咱们有七天婚假啊!”金海提醒道。 平时的婚假一般是三天,但现在临近过年,大多数工地都停工了,商混站没什么活儿,领导便给了两人七天假期。 “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单位里还有事呢。”周若敏画完口红,起身过来,把挡在门口的金海一把推开,顺手关上了卧室门,走到门口换了鞋,出去了。 咣的一声,防盗门关上的那一刻,金海刚捶开的新世界的大门,也随之关上了。 他拧了拧卧室的门把手,又锁上了。 金海郁闷了半天,最后还是想开了,她的气还没消,过上两天应该会改变的,只是辛苦了他的绝世宝锤,又要“硬等”了。 中午,金海精心烹制了两个菜,可是周若敏迟迟不回来,他给她打电话,她说在单位食堂吃过了,中午不回家了,要加班。 下午周若敏倒回来得挺早,天还没黑,她就进门了。 金海激动不已,问周若敏想吃什么,周若敏说:“随便!” 金海于是又精心烹制了两个菜,战战兢兢地等着周若敏品鉴。周若敏面无表情地走到餐桌跟前坐下,面无表情地吃着,对饭菜没发表任何意见。 金海讨好地问了她几句话,她都三言两语地回答。 吃完饭,周若敏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金海洗完锅碗,也过去坐下了。 周若敏说:“咱们现在是一家人了,要有一个管事的,你的工资卡,还有你这些年存下的钱,都由我管,我会给你零花钱的。” “对对,你说得对!”金海顿时心花怒放,她终于承认他们是一家人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跑到门口的衣架旁,从自己的衣服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又跑过来,双手给周若敏奉上。 “密码是你的生日,年月日各两位。” 这是他前几天专门去银行改的密码。 周若敏接过,装进自己的小包里,然后站起来向卧室走去。 金海偷偷地一笑,急忙跟了过去。 周若敏前脚进门,金海后脚也进去了,从后面抱住了她。 “不要碰我!”周若敏暴躁地甩开金海,转过身来,指着金海的鼻子吼道。 第521章 金氏九招 金海局促地搓着手,讷讷地说:“若敏,我们现在是夫妻了。” “夫妻又怎么样?我说过让你不要碰我!”周若敏横眉立眼地瞪着金海。 金海无奈地吸了口气:“那什么时候能?” “什么时候都不能,我早就说过了!” “这,这算什么夫妻?”金海似哭而笑。 “管他是什么夫妻,反正就是不能!”周若敏一把将金海推出卧室,关上了门。 金海再去推门时,门又锁上了。 金海以为,只要他真心对她好,总有一天,她会被感化的。 然而事实证明,这个总有的一天,不知是猴年马月。 周若敏倒没有什么大的缺点,只要金海不碰她,两人倒完全能和平共处。 金海给她做饭,她就吃,也不嫌弃饭菜不好,对口味就多吃点,不对口味就少吃点;不给她做饭,她就不吃,要么自己出去吃。 别的家务活,金海想干就干,她不领情;不想干就不干,她也很少指使,不像和李晓霞同居的那段时间,被要求n个不准和n个必须。 周若敏也收拾家,也洗衣服,不过只洗自己的。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两人更像是合租室友。 金海采取了九种策略,想扭转这种局面,均告失败。 第一招,把你当成宝,拼命对你好。 比如,每天变着花样儿给周若敏做好吃的,把家里收拾得可以用“井然有序、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来形容,像小学生作文里写的那样。 比如早请示,晚汇报,早起说早安,睡前道晚安,就差半夜守在她的房门外做保安了。 比如,经常利用极其有限的零花钱,给周若敏买点小礼物,制造点小惊喜…… 然而,没什么用。 周若敏对这些毫无兴趣,他送给她的东西,她都随手丢了。 第二招,巧施美男计,拼命勾引你。 比如,只穿着一条三角裤衩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挺胸凸肚地炫耀自己鼓囊囊的大锤,冲击周若敏视的觉。 比如,打开卫生间的门,使出吃奶的劲撒尿,让尿液冲击得马桶哗啦啦地响,冲击周若敏的听觉。 比如,把那本从地摊上买来的,被摊主誉为“超级牛逼的书”随手丢在沙发或茶几上;还买来一些外包装人模狗样,内容却男盗女娼的dvd碟片,置于显眼位置;下载一些少儿不宜的影片,放在电脑桌面上……冲击周若敏的心理防线。 然而,还是无效。 周若敏的物质生活简单,精神生活更枯燥,似乎除了喝酒,再没什么爱好。 第三招,投其所好,给你下套。 没用。 结婚以后,周若敏竟然戒酒了。 有好几次,金海买回酒,邀请周若敏共饮,周若敏都拒绝了。 第四招,糖衣炮弹,让你就范。 比如,吃饭时,看电视时,不停地赞美周若敏,表达爱意,用琼瑶小说里的台词、心灵鸡汤、爱情语录等,对周若敏进行狂轰滥炸…… 为此,他背会了很多情诗,尤其是现代诗人舒婷的《致橡树》,更是倒背如流,张口即来: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 然而,同样没用。 他每每嬉皮笑脸地,或者道貌岸然地,忍着一身鸡皮疙瘩,滔滔不绝说半天,周若敏的表情,往往变都不变化一下,好像没听见似的,更别说回应他了。 第五招,搞点幽默,开心一刻。 还是白费力气。 比如,每天都要给周若敏发点搞笑短信,周若敏一条也没回过。 比如,夜里敲敲周若敏的房门,说一句:“起来尿一泡再睡,不然尿床呀!” 依然得不到回应。 有一次,两人开着车去上班时,金海故意把车开得很慢很慢,周若敏催促他快点,他便神情黯然地说:“只有在车上,我们的距离才能稍微近点,我不想让时间过得太快。” 第二天,周若敏坐到了后面。 第六招,持续冷战,给你难看。 比如,不和她说话,不给她做饭,只要她在客厅,他就躲回卧室。 比如,整夜不回家,住在单位宿舍…… 还是没用。 而且这似乎正中了周若敏的下怀,周若敏对他,不就是一直在冷战吗? 他还请了几天假,没跟周若敏打招呼,回农村老家住了几天,期间没给周若敏打过一次电话,周若敏也没给他打过一次电话。 终于耐不住母亲的追问,他返回城里,回到家,周若敏正在客厅里跳着舞,唱着歌,把音箱音量调到最大,一个人尽情地嗨皮。 看得出来,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她过得无比快乐。 第七招,玩玩苦肉计,跳楼吓吓你。 金海时不时地向周若敏流露出“活得没意思”的想法,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就在一天夜里,喝了半斤酒,爬上了小区的十七层楼顶,在呼呼风声中,嚎啕大哭地给周若敏打电话,伤心欲绝地向她诉说了自己的痛苦,最后道了声永别,纵身跳了下去。 周若敏只说了一句:“好,这回清静了。” 好在金海只是从女儿墙上跳到了楼顶,脚后跟蹾得生疼。 那天,已是2011年的春天,他在楼顶冻了一夜,周若敏没上来找他,也没报警。 这一策略又宣布流产。 第八招,讲道理,争权益。 金海不再拐弯抹角了,向周若敏直接提出了性要求,说这是双方的权利,也是双方的义务,理直气壮,铿锵有力…… 连讲了几天,周若敏无动于衷。 第九招,去他妈的,干就完了! 那天晚上,金海买了一瓶酒,喝了多半瓶,借着酒劲,敲了半天周若敏的房门,周若敏不开,他便一脚踹开了门。 第522章 后悔 周若敏正在床上躺着,耳朵里塞着mp3的耳机,看到金海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一骨碌下了床,站到床的另一边,与金海隔空对峙。 “你想干嘛?” “想干你!”金海两眼通红,拍着胸脯吼道,“老子是你的老公,这是老子的权利!” 说着绕到床的另一边,欲采取强攻。 然而,他尚未靠近她,周若敏一弯腰,就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不怕死就过来!” 那把菜刀,金海从没有在家里见到过,不锈钢的,长条形的,有尖尖的头,更像是农村杀猪用的屠刀,比普通菜刀更让人望而生畏。 他不敢动了。 他万没有想到,周若敏防他如防虎,身边竟然藏着刀。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流下了眼泪,心中除了害怕,更多的是悲伤和绝望。 周若敏恨恨地说:“你做过的事,就要付出代价!” “我说过多少次了,那天是你自愿的……” “放你妈的狗屁!”周若敏打断了他,“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凭你,还想让我自愿,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分明就是你趁人之危!” “好吧,”金海只能服软,“我是有点趁人之危,那也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在那种时候……” “你爱我?”周若敏忽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下来,一屁股坐在床头柜上,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明知道我醉得神志不清,你还那样对我,那么不当回事地夺走了我的清白,这就是你爱我?你知道那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吗?它比我的生命都重要!你这种人,根本不懂爱,根本没资格谈爱。” “我——”金海理亏了。 “我来告诉你,什么叫爱,如果你爱我,就会在我喝醉的时候保护我,还会打跑那些想欺负我的人,而不是和那些人一样欺负我;如果你爱我,就会无私地为我付出,而不是一天到晚惦记着我的身体;如果你爱我,就不会在我完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做那种事,就不会只图自己的享受,而不顾及我的感受……” 周若敏抽泣起来,似乎想起了伤心的往事。 “自从我爸去世以后,我早就不想活了,但是我一直保留着我的贞操,那是我的梦,是留在我心里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它让觉得自己还有爱别人的资格,你把这个资格给我剥夺了,居然还假惺惺地说爱我……” 她大哭起来,哭得伤心欲绝。 “若敏,我,”金海见周若敏没有了敌意,往前走了两步,“你骂得对,骂得好,但这是无可挽回的事实,以后我会像你说的那样,无私地为你付出,拼命对你好的……” 周若敏止住了哭声,摇摇头:“我不会再相信你了,你伤害了我,给我留下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你所谓的对我好,就是为了继续蹂躏这个伤疤,在这个伤疤上发泄你的兽欲,是不是?” “对不起。”金海惭愧地低下了头。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对我是无私付出过,一个是我爸,一个是……”周若敏忽然顿住了,痛哭到无声,眼泪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整个面颊。 “嗯,这我承认,只有父母对子女的付出是无私的。”金海又往走了走,眼睛盯着周若敏手里的刀。 那把刀已经失去了警戒的作用,软软地下垂着。 金海突然出手,抓向周若敏握刀的手腕。 周若敏反应了过来,手里的刀重新发挥起了作用,刷地一下向金海砍去。 金海本能地后退两步,但刀尖还是划破了衣服。 幸好他前一会儿下楼买酒时穿上了外衣,回来一直没脱,不然非得受伤不可。 “不要碰我!”周若敏恢复到战斗状态。 “好,好,我不碰你。”金海双手做投降状,又后退了两步,低头看了看胸腹间衣服的裂口,吓出一身冷汗。 他原本以为,周若敏拿刀只是吓唬他,所以想夺下她的刀,和她心平气和地谈一次,任她打骂,让她出了这口气,没想到她竟然来真的。 “你既然这么恨我,当时为什么不报警?”他问。 “我怕警察定不了你的罪,就算警察能定了你的罪,也难解我心头之恨,我说过,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最后几个字,周若敏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出口的。 忽然脸色又松弛了下来,眼眶中又注满了泪水。 “我对很多人说过这句话,但他们对我真心好,我下不了手。” “那你准备惩罚我多久?”金海又问。 “永久!”周若敏擦了擦眼泪,脸上的悲伤转变为仇恨,“你别做梦了,我是不会让你再次得手的,除非你杀了我,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正好你给了我死的勇气。” “我们已经结婚四个多月了,一百多天,我度日如年,难道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金海痛苦地说。 “你自找的,”周若敏面色平静,语调冷漠,“你把最美好的东西,变成了最丑陋的,也许你不那样对我,我慢慢地会喜欢上你的,但现在,和以后,你不再有任何机会了。” 金海抽泣了几声,如哭似笑:“在我们结婚前,我那么讨好你,关心你,你都无动于衷,对我除了冷漠,就是冷漠,现在跟我说这个,你不觉得是在自欺欺人吗?” 周若敏也笑了起来,不过是嘲笑:“那是因为你只盯着我的下半身,所以才察觉不到我对你的态度,早已发生了转变,不然我为什么两次让你陪我喝酒?为什么敢住在你的宿舍?为什么不去找别人?那是因为我信任你,你却利用了我的信任。” 金海哑口无言了。 是的,自从两人第一次喝完酒以后,周若敏对他的态度确实发生了很大的转变,虽然还是冷漠,但有时也会主动地靠近他一下。 那天晚上,周若敏把他赶出宿舍,他忘了拿钥匙,第二天周若敏帮他把钥匙拿了出来,说明她还是有心的,并不是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 还有一次,周若敏吃糖的时候,往他的办公桌上扔了一块,他当时只想着给家传宝锤找栖身之地了,没有拿出一颗真心去追求她。 第二次周若敏找他喝酒,索性去了他的宿舍,就是傻子也能看明白,她对他有好感了,照此发展下去,不可能没有结果。 他忽然有点明白,赵小禹为什么那么讨女孩子喜欢了。 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李晓霞那么软弱,白文那么随便,张丽那么淫荡,还有像周若敏这样把贞操视作生命的人。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读者大大们,不好意思,昨天少更了,以后再不会犯这样的错误,除非写不出来。少更的会在以后补上,如果没补上,当我没说。今天还有一更,请大家耐心等待。另外,这本书开始了第二次书测,请大大们给点力,书评,段评,猛猛地来,好吧,主要是作者不给力。】 第523章 举家搬迁 孙桂香家要离开新建队了,要举家搬到定东市的咱们家农庄去了。 说是搬家,其实也没搬什么东西,家具都是十几年的老家具了,没有搬的价值了。 正好那对雇来的老夫妻要承包孙桂香家的地,孙桂香便把这套院子让他们住了。 房子住不坏,一旦没人住,没人打扫,没人踩踏,没有了烟火气,地基就会慢慢地恢复原始结构,草木生长,虫蚁松土,几年就坍塌了。 虽然没搬什么东西,但除了赵小蛇在外地上大学,其他人都回来了。 金海和周若敏是自己开车来的,两人看上去感情很好,周若敏时时挽着金海的手臂,亲热地叫孙桂香“妈”,叫赵小禹“哥”。 金海显得老成了许多,不像过去那样夸夸其谈了。 赵小禹打趣他:“看来娶个老婆还是有用的,整个儿变了一个人。” 又说:“那边给你们留了房间,你们周末好回去住。” 金海笑笑:“你有心了,谢谢你,哥!” 赵小禹亲热地搂着金海的肩膀:“不过那里只是个单间,给你们配了张双人床,没有你们那房子大,夫妻俩想捉个迷藏什么的,估计是玩不开。” 又说:“不过外面的地方大,一道道梁来一道道沟,就怕你们捉迷藏找不到回家的路,哈哈。” 又说:“咱们在一起吃饭,不用自己做饭,有食堂呢。” 又满脸憧憬地说:“到了夏天,庄稼长起来,还有大棚,猪也长大了,还有来钓鱼的人,来吃饭、度假的人,热闹得很。” 金海也是满心的憧憬,倒不是憧憬这诗情画意的田园风光,而是憧憬那张双人床。 他第一次觉得,赵小禹这么贴心。 赵小禹又对胡芳芳说:“芳,赶快考驾照,哥给你买车。” “哥,”胡芳芳笑了,“我上大学时就考了驾照,但是不用你买车,我自己买呀。” 赵小禹把手腕上的金表亮出来:“你的钱都在这上面呢,拿什么买?” 胡芳芳抿抿嘴说:“我过几年再买,再说我住公寓,上班几步路,用不着车。” 赵小禹说:“趁着没嫁人之前,还是自由身,多回家住住吧,以后成了家,就得经常往婆家跑了。还是哥给你买吧,你自己先选一下,十来万的。” 想了想,又说:“二十万以里的都行,两个月的卖土钱。” 胡芳芳没再说话,脸上泛起一抹红潮。 一辆厢式货车,两辆小轿车,沐着暮春的晨阳,带着美好的向往,带着对故土的不舍,在村民的围观下,缓缓地驶向远方。 赵小禹的车里坐着孙桂香、胡明乐和胡芳芳。 出了村子,胡明乐慨叹一声:“可惜没看到武家人遭报应!” 孙桂香淡淡地说:“武树林死得那么惨,武家这些年过得一塌糊涂,兄弟姐妹都互不来往了,武飞龙坐牢了,也算是遭了报应,不然你还想怎么样?把武耀宗杀了?他毕竟有个闺女,是芳芳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她说的是武慧芳,是王翠萍和武耀宗生的,而王翠萍的真实身份是胡明乐的前妻梁兰,她和胡明乐生了胡芳芳。 武慧芳今年也二十来岁了,在临黄市上大学,是武家唯一出息的孩子。 武飞龙当年上了职高,毕业后在定东市一家农机公司当电焊工,本来也算安安稳稳,有天晚上,和几个男同事去ktv唱歌,叫了几个公主,他想摸其中的一个公主,人家不让他摸,他就把人家按倒在沙发上,脱人家的衣服,被同事们拉开了。 那个公主报了警,警察来了,把武飞龙抓了,以强奸未遂判了九个月的刑期。 赵小禹心里一阵苦笑,老胡和武家的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不仅有仇有恨,还居然有亲情和爱情。 唉,还笑话老胡呢,自己身上的各种关系不也是乱七八糟的吗? 二嫂爱着母亲的丈夫,弟弟和外甥女的外甥女过成了一家。 爸爸买了叶春梅,没忍心下手,最后大哥替他完成了遗愿。 反正兜兜转转,都出不了这个圈。 “胡叔,要不这样吧,”赵小禹忍不住开玩笑道,“咱们把武家的男人全杀了,把女人都抢过来。” “你要那些女人干什么?”孙桂香呛了一句。 赵小禹哈哈大笑道:“该当闺女的当闺女,该当老婆的当老婆。” “这个椽小子,越说越没影儿了。”孙桂香骂道。 赵小禹笑得更厉害了,胡明乐脸上却是一阵红一阵白,赶忙转头看向窗外。 另一辆车里,金海试探着问周若敏:“咱们以后中午在单位食堂吃饭,晚上就回农庄吧,省得自己做饭。” 见周若敏不语,又说:“虽然稍微远一点,但是路好走,从南外环拐上省道,最多二三十分钟就去了,咱们每天回家也不得走个二三十分钟吗?商混园区到市区十七公里,街上堵车又那么厉害。” “随便。”周若敏说,“反正你别想打我的主意。” “不,不打。”金海当然不敢再瞎打主意,除非他和周若敏一样不想活了。 但他还是高兴了起来,至少在家人面前,他和她可以有一些亲近的举动,像个夫妻的样子,虽然是假装的,但那种感觉却是真实的。 再说,睡在一张床上,说不定她慢慢地会接受自己。 长大后就不再恋家的他,忽然好想住在那个家里不走。 想了想,又说:“妈妈,我是说你妈,她不是嫌家里冷清吗?让她去农庄住,也能和我妈说说话。还有你哥,不是一直没有固定工作吗?让赵小禹在农庄给他找个活儿。” “随便,不是我的事情,不要问我。”周若敏说。 停顿了一下,问:“你妹妹喜欢你哥?” “你是说胡芳芳和赵小禹?” “嗯。” “可能吧。”金海说,“我们都是重组家庭,只有小蛇是我的亲妹妹,赵小禹和谁都不是亲的,他是抱养的。” 周若敏冷笑一声:“是啊,好男人谁都喜欢,排着队抢。” 金海羞愧地低下了头。 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白叔叔好像要在农庄那边开工厂,这段时间正在和赵小禹谈。” 周若敏没说话,望向窗外,麦田像韭菜一样覆盖了田野。 她的脸沐浴着阳光,出现了一抹温柔之光。 第524章 舅甥合作 红泥沟高岭土矿上,一台挖掘机正在挖着土,挖出来的土,堆成一座小山。 远处的山坡上,一片一片的庄稼出了苗,几座塑料大棚,鼓着半圆的顶,像一座座战士的营房。 这些地被划分成一畦一畦的,从半分到二分不等,每一畦代表着一户人家。 地里种的都是本地人常吃的蔬菜,茄子、西红柿、青椒、尖椒、黄瓜、豆角、甘蓝、小白菜、蜜瓜等,都是不用农药和化肥的纯绿色蔬菜。 大棚里的情况也是一样的,只是托管价格要略高一些。 今天是周日,来了一些“地主”(赵小禹对客户的称呼),带着孩子,在地里劳作。 孩子们的农具都是特制的,小小的,也不锋利,更像是玩具。 远处的一个坡顶上,是猪舍。 猪舍就显得比较冷清了,主家最多来看一眼,就离开了。 不过,猪崽子们跑得很欢,全然不知道他们只能享年一到两岁。 下面是水库,几个山沟的豁口处筑了混凝土坝,一根碗口粗的管子,从地里伸出来,往水库里注着水。 水库的前面是农庄,一个四五亩大的四合院,正房略高一些,是起脊顶;东西房和南房是平顶,做了些镂空的造型。 正房没有门牌,是办公和赵小禹的家人住的地方。 东西房是客房,用定东市各县名命名,比如黄水、双家等。 南房挂着一个大招牌,写着“咱们家大食堂”。 如果走进四合院,就会发现,正房的中间有个门洞,从门洞进去,里面是个小小的庭院,花花草草中间,簇拥着一幢南方复古风格的小二楼。 白斌和吴小异把整个农庄参观完,进了四合院,进了后面的那个小庭院,却进不了小二楼,因为上着锁。 透过擦得透亮的玻璃,看到里面的陈设古朴精致。 吴小异说:“这一定是小舅给许主任盖的,他们好浪漫啊!” 白斌说:“是啊,真希望吃到他们的喜糖。” 吴小异嘻嘻一笑:“你这么年轻,应该能吃到。” 白斌屈起手指,在吴小异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吴小异叫了一声:“肺!” 这是方言,有知道意思的大大们解释一下。 两人又去了南房大食堂,坐下来,白斌让服务员炖了十斤羊肉。 他来之前给赵小禹打过电话,确定他们是六个人,加上他和吴小异,是八个人,本地人吃炖羊肉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人头一斤。 前面说过,白斌开了一家羊绒衫网店,自己的品牌,由一家小工厂代生产。 做了两年,挣到一些钱,网店的等级也在提高,销量日渐增大,他就想自己开个工厂,一来可以多挣些钱,二来可以生产更多的品种,自由度更高一些。 这段时间,白斌和赵小禹商量,他想向赵小禹买块地,盖个小车间,这样一次性投资,省得出房租。 毕竟这里偏远,地价要便宜得多,而市区房子的租金随着房价水涨船高,很多做生意的,都被高房租拖得做不下去了,生意好的,一半的收入给了房东;生意不好的,连房租都挣不回来。 原来和他合作的那家小工厂,本来给他的供货价很低,但这两年由于房租的提高,一次一次地加价,而网店越开越多,人们打起了价格战,他的卖价也是一降再降,照此下去,他都没钱赚了。 而赵小禹的意思是,他要保证他的“领土”的完整性,舍不得把地卖给白斌,除非出价很高。 他提出了另一种合作方式,他以土地和基建入股,把工厂搞大些。 舅甥俩都精得很,一个想空手套白狼,一个想小钱办大事,来往了几个回合,不分胜负。 于是,白斌今天又来了。 快中午的时候,赵小禹一行回到了咱们家农庄。 赵小禹让金海叫上几个工人(其实是农民和饲养员)卸货,他自己和白斌、吴小异谈起了事。 谈了半天,还是谈不拢。 赵小禹的要价太高,一亩地竟要三十万。 白斌苦着脸说:“小舅,你这是捉冤大头呢,你一千亩地花了二百多万,平均一亩一千多,我给你一万,你就赚翻了。” 赵小禹说:“账不能这么算,我买这座矿的时候,是废矿,现在这矿值钱了,今非昔比了。” “那也值不了这么多吧,说到底,就是点土嘛,剥几层就没了,再说了,又不是到处都是能用的土。照你这么算,你这资产都过亿了。” “过亿只是起步,等我的农庄做大了,这里红火起来,市中心都得倒在这儿。” “小舅,你吹起牛来,比我都厉害,我都脸红呢。” 两人谈到羊肉炖熟,全家人都过来吃时,还在谈着。 赵小禹最后发表了一通讲话。 “白斌,其实吧,我是看中你这个后生,和你这点营生了,想和你合作一把,但你搞得太小,我不好瓜分,不如一步到位搞大点,地我出,基建我负责,你买设备,然后就能轻轻松松做个大老板了。” 他指指胡芳芳,“让我妹妹当你的设计总监,她的水平可不一般,是羊绒集团的设计总监。” 胡芳芳笑了,纠正道:“哥,我可不是设计总监,就是个小小的设计员。” “我说的是将来。” “将来也不可能。” “瞧你这孩子,我说可能就可能!” “小舅,”吴小异插话道,“我原以为只有白斌会空手套白狼,没想到你比他更会,一分钱没出,就想和我们平分利润。” “小异,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怎么就一分钱没出?就算地不要钱,基建不得花钱吗?” “基建交给我慧姨做就行了。” “交给谁做,都得花钱吧?”赵小禹说,“再说,我和你们平分利润,这个前提是,厂子搞大了,挣得也多了吧,小家子气!难怪白斌缩头缩尾的,全是你这个老婆教的!白斌,休了她!” 孙桂香嗔怪道:“小禹,有你这样说外甥媳妇的吗?” “就是,哼!”吴小异撅起了嘴。 赵小禹说:“这丫头伶牙俐齿的,先得把她的嘴堵住才行。” 吃完饭,白斌做出决定:“小舅,我和你合作,但我还是不想搞得太大,我没那么多钱。” 赵小禹说:“咱们先把厂房搞起来,有多少钱,添多少设备,将来想扩大规模,直接填充设备就行了。” 第525章 天伦之乐 赵小禹的考虑是,土迟早会挖完,就算挖不完,仅给电瓷厂一家供货,也不会有太大的出息。 农场、养猪场、垂钓园这些,也是小打小闹,以他现在这种精细化的经营模式,成本高,利润薄,来钱不会太快。 他搞这些,其实就是为了给母亲和老胡创造一个养老的环境。 母亲年龄大了,开始步入老年,不适宜过多地操劳,但她又闲不住,有这么个消遣的地方,每天溜溜达达,干点小活儿,晚年也不孤独。 赵小禹在外面浪荡了三年,觉得亏欠母亲太多了,所以在母亲的余生时光,他要陪她度过。 他最初想过要回农村,和老胡一起养猪,等到他们百年之后,再出来打拼,但那样似乎又对自己不负责。 自己毕竟年轻,还迷恋着外面的花花世界,还有许多梦想没有实现。 况且,待在农村久了,慢慢地就会与大时代脱节,他不想随波逐流,但也不想得过且过。 后来他又想过,让母亲和老胡把养猪场关了,把他们接到城里来生活,买套房子,和他们一起住。 但母亲在农村待了大半辈子,来城里肯定会有诸多不适应,左邻右舍没个认识人,又没有个好工作让他们做,反而还不如在农村。 他们需要的不仅是钱,不仅是衣食无忧的生活,不仅是几句暖心的话,还需要一个有利于身心健康的环境,一个能体现个人价值的圈子。 总之,年轻人需要什么,他们就需要什么,因为他们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 所以,当贾老板向赵小禹推销他的高岭土矿时,他来看了一趟,就迫不及待地买下了。 这里离市区不远,和农村差不多,却没有市区的拥挤和喧闹,也没有农村的荒芜和沉闷,重活儿有工人干,他们也就是溜溜达达,吼喊吼喊,在奔忙和消遣中安享晚年。 最重要的是,金海和芳芳都在市区上班,一家人就可以经常在一起了。 将来小蛇大学毕业,如果想回来,就让她管理农庄的大食堂。 这也许就叫做天伦之乐吧。 解决了老人的养老问题,和家人的后顾之忧,赵小禹还是想做点更大的事业。 搏风击浪,才是他的乐趣。 正在盘算着再做点什么时,白斌就来了,要买他的地,盖厂房,开绒衫厂。 这个小伙子,他十分欣赏,白手起家,亲人无靠,凭着坚强的意志,勤劳的双手,优良的人品和精明的头脑,一个人在定东市这种混乱纷杂的环境中,硬生生地杀出一条血路来,开了饭馆,开了网店,还在市区十二家影院,都投放了自动售货机,买了三层底商,娶了老婆,着实不一般。 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赵小禹发现,白斌的思想很开阔,很先进,无论做什么,都能早一步抢占先机,做的都是小本暴利的生意。 比如,在定东市的大部分人尚不知网店为何物的时候,他就只用了一间办公室开起了网店,注册了商标,打出了自己的品牌。 这一点,赵小禹自觉不如他。 自己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都是在老赵的基础上发展。 但他觉得,白斌还是有点放不开手脚,这或许和他的经历有关吧,他是从捡菜卖菜起家的,干什么都得精打细算,虽然开了公司,但还是个体户思维。 而自己的起点比他高得多,又是一直给别人打工,有老板兜底,没有后顾之忧,自然可以肆意妄为。 白斌起先只是想买一亩地,盖几间房做工厂,赵小禹觉得,这样的工厂不如不做,事事得亲力亲为,累人不说,还挣不到多少钱。 只有把规模搞大了,自己才能解放双手;解放了双手,才能解放思想,才能做更大的事。 小有小的好处,比如投入少,风险低,转型容易。 但小的弊病也有很多,比如产品结构单调,生产十件羊绒衫,不可能就有十个款式,虽说市场决定生产,但同时生产也在为市场导向,没有强大的生产能力,竞争力缺乏,销售处处掣肘,形成恶性循环的局面,没有雄厚的资金支持,很难扭转。 还比如,抗风险能力差,稍微遇上点困难,就举步维艰,坚持不下来。 大就不同了,达到一定的规模,就算经营陷入困境,也能引入投资或贷款,寻求更多的出路和机会。 正好自己有不要钱的土地,有九妹这个现成的资源可以利用,正是大显身手的好时机。 经过一中午的谈判,白斌终于同意和赵小禹合作了。 两人分头忙,白斌选购设备,赵小禹和九妹建设厂房,其实也是一套平房院子,只是比白斌当初的设想大得多。 对于如今的九妹来说,这点小工程,洒洒水啦。 冬天正是羊绒衫的销售旺季,白斌的缤异羊绒衫厂正式投产,机器转了起来,招回一群年轻女工,都住集体宿舍,一有空,就三五成群漫山遍野地玩耍,每天叽叽喳喳的,使得冷清的旷野变得喧闹和多彩起来。 赵小蛇年底回来,看到这一情形,感慨道:“老九这是要开后宫啊!” 在赵小禹的建议下,胡芳芳辞去了羊绒集团的工作,成为了缤异羊绒衫厂的设计总监。 说是总监,其实只带着一个徒弟。 不过她很喜欢这份工作,她比较擅长做具体工作,要是当个真正的总监,她还干不了呢,从小伺候人伺候惯了,管人是她的最弱项。 相比在羊绒集团,这里没有那么多的领导指指点点,她能更自由地发挥出她的设计天赋。 最实际的好处是,收入提高了,可以给许清涯买表了。 送给赵小禹的那块金表,本是一对情侣表的男款,女款她一直没买,钱不够,也觉得没必要,更舍不得。 搬家的时候,赵小禹让她选车,她一直没选,只说自己用不着车,赵小禹急了,就把她拉到汽车4s店,花了近二十万,给她买了一辆红色的狮跑。 胡芳芳过意不去,就想替他把那对情侣表的女款买回来,送给许清涯。 第526章 饯行宴 许清涯也常在周末来咱们家农庄做客,不过从来不住,晚上就回去了。 那套南方风格的小庭院,一直空着。 全家人有时去庭院里弄弄花草,去屋里坐坐,但到了睡觉的时候,就各回各屋了。 赵小禹让孙桂香和胡明乐住,孙桂香说:“南方的房子,你还是让南方人住吧,我一个北方人住不惯。” 赵小禹说:“胡叔不是南方人吗?” 孙桂香说:“他早就是北方人了,再说他腿脚不太好,上下楼梯别摔着,再摔瘫了,怕是这辈子也起不来了。” 全家人谁都知道,小庭院是为谁盖的,但谁也不说。 如果放在从前,孙桂香一定会替儿子助把力的,但现在中间隔着一个去世的筱雨,孙桂香也有点把握不准他的心思,也就不敢乱点鸳鸯谱,怕惹得他难过。 他们不说,赵小禹就当他们不知道。 孙桂香让赵小禹搬进小庭院,说你是这里的老板,就应该住在最好的地方。 赵小禹说,你们都不住,我哪敢住啊? 还是周若敏一语道破天机:“人家那是新房,一定要等到一个特别的时候,才会搬进去。” 一句话说得金海羞愧难当,他自然明白她说的“特别的时候”,指的是什么时候。 不过,对于赵小蛇来说,从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时候”,有她在的时候,就是特别的时候。 年底赵小蛇回来,听说小二楼没人住,就喧宾夺主地住了进去。 她还想拉胡芳芳一起去住,胡芳芳没去。 她像个女皇似的,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走出庭院,站在门洞口,伸个懒腰,做个深呼吸,装腔作势地喊一嗓子:“众爱卿,上早朝了!” 每晚回去的时候,也要说一句:“朕要回宫!” 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她给家里每个人都取了新的外号,孙桂香是母后,胡芳芳是答应,金海是小海子,赵小禹是九千岁,就差给死去的赵大顺追封个谥号了。 许清涯在年底有十来天假期,她要回南方老家去过年。 临行前一天,她给赵小禹打电话,向他道别,赵小禹让她来农庄,说要设宴为她饯行。 这次家宴很热闹,人很全,还有白斌,还有郑玉萍和周若愚。 白斌因为要管理羊绒衫厂,经常来这里。 周若愚目前在矿上学开挖掘机,顺便帮赵小禹招呼一下工人。 郑玉萍无业,常来看看儿子,跟亲家两口子聊聊天,消磨消磨时间,今天正好也在这里。 这时赵小禹才明白,难怪周若愚和周若敏嗜酒如命,郑玉萍就是个酒场老手,喝酒像喝水似的,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白斌悄悄地告诉赵小禹,以前周哥(郑玉萍的老公)在世的时候,两口子经常小酌几杯,浪漫得很。 赵小禹本已戒了酒,但看着大家高兴,也就跟着喝了点。 按亲戚关系论,白斌应该和白文一样,叫郑玉萍姐姐,但因为白斌和周哥是早些年的交情,一直叫郑玉萍嫂子,后来白文嫁给郑建强后,白斌也就没改口。 姐姐和嫂子是同辈,这没什么问题。 有问题的是,郑玉萍应该和白斌一样,叫赵小禹舅舅或叔叔才对,但郑玉萍又是孙桂香的亲家,这就麻烦了,所以赵小禹也就只能顾一头了,叫郑玉萍姨姨,一下子降了两辈。 这个问题还不算大,毕竟赵小禹和郑玉萍关系比较远,叫什么其实无所谓。 有所谓的是,白斌叫赵小禹小舅,而他的弟弟金海却叫白斌叔叔。 赵小禹实在别扭得不行,忽然说:“金海,别叫我哥了,叫我名字吧,要么叫老九。” 场上五个男人,四个男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只有周若愚一言不发,别人提议喝酒时,他不喝;他想喝的时候,端起来就喝,也不管别人,和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大家也渐渐地把他边缘化了,把他当成一个会动的物体。 郑玉萍说:“若敏出嫁了以后,就变得成熟了许多,就这个小子,还是这副德性,但愿他也能早点成个家吧,有个老婆管着,兴许会好点。” 看向孙桂香和胡明乐,“亲家,你们要是遇见个和若愚合适的,给撮合撮合。” “好,我们留意留意。” 郑玉萍又看向胡芳芳:“芳芳是个好姑娘,绵绵善善的,人又漂亮。” 胡芳芳不好意思地笑笑:“谢谢阿姨!” 郑玉萍又说:“我这人的眼光可好呢,以前就看上个吴小异,结果让白斌抢走了,这段时间,就看上个芳芳,我要是能有这样一个儿媳妇,倾家荡产也愿意,我银行里还存着二百多万,全拿出来,唉,可惜若愚不配……” 尽管她说了“若愚不配”,但赵小禹还是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心中颇感不快,你还真敢想啊,一个一事无成的烂酒鬼,一个优秀的服装设计师,你是一点也不考虑他们的差距是吧?你以为你那二百多万很值钱吗?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 “有什么配不配的?”胡明乐大手一挥,“就是文化低点嘛,但也上过高中吧,小禹连高中都没上过,现在不比谁强?孩子因为他爸去世,伤心到现在,说明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这不是坏毛病。小禹不也消沉了三年吗?现在振作起来了,从头起步,又做成这么大的事业。亲家,没事没事,等孩子自己缓过劲来,以后真还说不定能出人头地。” 赵小禹心中大骂,老胡你个老个泡,合着我在你心目中,连个酒鬼都不如是吧? “这么说,亲家你觉得若愚还行?”郑玉萍欣喜地问道。 “行啊,他才多大点啊,好像比芳芳还小一岁吧,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这才哪到哪啊?”胡明乐说着,看了一眼胡芳芳,“芳芳马上二十七了,也是不谈恋爱不成家,要是两个孩子能相互看上,我们就再结一回亲,亲上加亲。” 这时,正在埋头吃饭的周若愚抬起头来,直视着胡芳芳,他的眼睛因为长年酗酒,显得痴呆无神,看上去有点怕人。 胡芳芳不安地低下了头。 【今晚不更新了,大家别等了,明天白天尽量一次性更新三章。】 第527章 要挟 赵小禹忍不住了。 “老胡,你这姓真没选错,一天到晚就知道胡说!要说瘫痪了几年,脑子坏掉了吧,嘴倒挺利索的,这说着说着,咋还扯上换亲了呢?” 他尽量拿出一副开玩笑的腔调。 “这关系已经够乱了,你就别再添乱了,闹得谁叫谁都不知道该叫什么了。” “这有什么?”胡明乐不以为然。 “咋没什么?就像当年陈家人想用慧慧换武玉凤,幸好没换成,如果换成的话,武耀辰是不是得叫我九哥呢?那么,他二哥武耀宗是不是也得叫我九哥呢?武耀宗的老婆是不是也得叫我九哥呢?他老婆就是你老婆,那么你是不是也得叫我九哥呢?后来你又娶了我妈,那我妈是不是还得叫我九哥呢?我和我妈既是母子,又是兄妹,你说搞笑不?” 赵小禹的语速很快,像说绕口令,但大家都听明白了,都笑了起来。 胡明乐听到武玉凤,怕赵小禹当众把那事说出来,乖乖地闭嘴了,干咳了两声,神情有点不自然。 孙桂香恼怒地白了赵小禹一眼:“这个椽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怎么开起你妈的玩笑来了?” 她虽然觉得赵小禹,在这种场合提起胡明乐死去的妻子,有点不合适,但也很赞同他的话,她也看不上周若愚,让芳芳嫁给这个酒篓子,不是害了她吗? 但她碍于亲家的面子,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幸好小禹替她拒绝了,所以她并没有真生气。 她和小禹,向来善于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配合默契。 “妈,这不是玩笑,如果成了真的,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咱们再说武玉凤,武玉凤的儿子叫陈明远,陈明远现在叫我九爹,要是当年换了亲,他就也得叫我九哥了,叫芳芳的话,得叫姐姐。” 赵小禹说到“姐姐”时,故意加重了语气。 又看向胡明乐,“胡叔你说对不?” “哦,对对,这么论的话,你说的对,我考虑得不周全。”胡明乐把拳头按在嘴上,咳嗽了两声。 他并不是考虑得不周全,这些关系,他早就理清了。 他只是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却不谈恋爱,不成家,有点着急,觉得郑玉萍这个亲家非常不错,人家又能看上芳芳,就想促成这门亲事。 现在小禹话里话外用他和武玉凤的事要挟他,说明小禹反对这门亲事,那就算了吧。 他忽然又想到,是不是小禹喜欢芳芳? 啊,那可就太好了! 真是的,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 是啊,从小到大,小禹和芳芳的感情就很特别,小禹敢骂他,敢怼孙桂香,敢教育金海,敢打赵小蛇,就是对芳芳格外和气。 是不是两人早就谈上了? 怪不得芳芳要送小禹手表,小禹要送芳芳车呢。 怪不得当初金海和芳芳眼看要订婚了,小禹突然回来,这门亲事就黄了。 那么,许清涯又是怎么回事? 他不由看向坐在赵小禹身旁的许清涯,她正在笑着。 对,一定是许清涯一厢情愿。 “胡叔,”赵小禹的话把他从沉思中拉回来,“年轻人的事,就让年轻人自己处理吧,反正你自己已经有老婆了,还有三个。” 一句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胡明乐却心头一紧,小禹啊,你今天是不准备放过我了是吧? “哪来的三个?”孙桂香问。 “噢,两个,我说错了。”赵小禹说着,吃了一口菜。 胡明乐放松了下来,不敢再提这个话题了,这小子从小就报复心强,招惹了他,等于是自寻死路。 “不管了,不管了,听小禹的,年轻人的事,就让年轻人自己处理吧,”他端起酒杯,“咱们还是喝酒吧,高兴才是硬道理。” 喝酒的人都端起了酒杯,不喝酒的人都端起了茶杯。 周若愚却不端酒杯,也不端茶杯,仍是旁若无人地盯着胡芳芳看。 赵小禹有点生气了,正要发作,周若愚转移开了目光,说了句:“配不上。” 赵小禹心想,还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周若愚又补充了一句:“太丑了!” 站起身,没和大家打招呼,直直地出了门。 大家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胡芳芳配不上他。 “废了。”郑玉萍面如死灰地叹了口气,“芳芳,他就那样,你别介意,他是真的配不上你。” “阿姨我不介意,”胡芳芳笑着划了一下头发,“我本来就挺丑的。” 吃完饭,许清涯要走,赵小禹把她送到院门口,大家都识趣,没去打扰他们。 两人站在院门口说了一会儿话,许清涯坐进车里,又放下玻璃。 “明年见。” “好,明年见。” “你怎么了?”许清涯看到赵小禹的眼神有点奇怪,很像刚才周若愚看胡芳芳时那样,直勾勾的。 赵小禹扭扭捏捏地说:“一说明年见,感觉时间很漫长似的,还有点不舍呢。” “你快别假惺惺了。”许清涯笑了,“以前我在这儿的时候,也没见你经常去找我。” “好,”赵小禹点点头,“争取明年频繁地去找你,给你来个频繁的世界。” 许清涯笑了起来:“哈哈,你可真会张冠李戴,频繁的世界,亏你能想得到,逗死了。” 笑完又说:“那就不说明年见了,十天后见。” “十天后见。” 许清涯正要升起车窗,听到有人叫了一声:“清涯姐,你等等!” 赵小禹回头,见胡芳芳从院里跑了出来。 胡芳芳跑到许清涯的车跟前,双手将一个红盒子递到许清涯面前。 “清涯姐,送给你的!” “什么啊?”许清涯奇怪。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许清涯打开盒子,看到是一只女式手表。 “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我哥安排的,”胡芳芳狡黠地一笑,给赵小禹栽了一“赃”,“和他那块是一对,情侣款。” 说完,转身跑回了院子。 许清涯看了看手里的表,又看了看赵小禹手腕上的表:“到底是谁送的?” “你管他呢,送给你,你收下就是了。”赵小禹并没有拆穿妹妹的把戏。 “这是纯金的吧,太贵了。” “不管怎么说,送你这么点小东西,都是应该的,你帮我解决了那么大的问题,不然这个矿,怕是到现在还废着呢。” “好,虽然受之有愧,但是却之不恭,嗯,那我就收下了。”许清涯将表盒合住,放在副驾座上“那我走了。” “嗯。” 许清涯伸起玻璃,向前驶去了。 赵小禹望着远去的车尾灯,看了看自己腕上的手表,心中一阵怅然若失。 听到一声喇叭响,看到许清涯的车在前方二三十米的地方停下了。 他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向前走了过去,走了几步,又跑了起来。 第528章 养心殿议事 赵小禹跑到车跟前,想问问许清涯怎么了,可是许清涯并没有放下玻璃,夜间天黑,玻璃贴了膜,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只听到“咔嗒”一声响,是车门开锁的声音。 赵小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镇定了一下,绕过车头,拉开副驾的门,坐了进去。 许清涯没看赵小禹,目视前方,绷着嘴,忍着笑,开动车子,向前驶去。 仪表盘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好像红了。 赵小禹也没说话,只是心跳得一阵比一阵狂,脸一阵比一阵烫。 胡芳芳回到大院里,听到大食堂里传出来大家的欢笑声,但她没有回食堂,向正房走去。 她的心不平静,怕大家看出她的异常。 大院里亮着几盏灯,光线正好,柔和又带着点暖意。 快走到正房跟前时,见赵小蛇站在门洞口,披着一件黑色的大衣。 “女王陛下怎么在这儿?”胡芳芳开玩笑道。 “等你啊!” “等我?” “去朕的养心殿议事。”赵小蛇说了一句,转身进了小庭院。 胡芳芳料到,刚才自己送许清涯手表时,赵小蛇一定看到了,估计又要给自己发表她的爱情高论了,有心不去,但感觉赵小蛇今晚似乎不同寻常,语气很郑重,不容置疑,便跟着她进了小庭院,进了那套南方风格的小二楼。 赵小蛇冲了一杯咖啡,转身问胡芳芳:“你要吗?” “不要,我可没你那么讲究。”胡芳芳摇摇头,坐在沙发上。 这套房子的装修风格也比较复古,沙皮扶手是木质的,四四方方,那边墙下还摆着一把藤条编的吊椅,难怪被赵小蛇称为养心殿。 赵小蛇端着咖啡杯坐在吊椅里,边吹边喝,边抬起眼皮看着胡芳芳,看一眼,吸溜一口。 “怎么了?”胡芳芳有点心虚。 赵小蛇又喝了两口咖啡,咳咳两声:“我觉得,你嫁给那个周什么愚的挺好的。” “小蛇,你发什么神经啊?”胡芳芳嗔怪道。 赵小蛇用勺子搅动着杯里的咖啡,一边说:“你看啊,愚和禹是谐音,从文学角度来说,这叫替身文学;从数学角度来说,这叫等量代换;从化学角度来说,这叫相似相融;从心理学角度来说,这叫错位满足;从历史学角度来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胡芳芳脸红了,打断了她。 “芳芳,我语重心长地告诉你,你真的不用这样,你这样,搞得所有人都很难做。” “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赵小蛇从藤椅里下来,端着咖啡杯走过来,坐在沙发对面的一把椅子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惨兮兮的怨女,一心只为他好,一心为他付出,哪怕是他有了爱的人,你也打心眼儿里高兴,是不是?” 胡芳芳默然,不过她觉得自己不是伪装的,而是真心的。 “但是呢,”赵小蛇接着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越是这样,给他的负担就越重?假如有一天,他知道了你的这份心意,一定会觉得,他欠了你很多,他凭空多了一份莫须有的债,还没法还,你说他难受不难受?如果你再为了他孤独终老,那他岂不是十恶不赦了?” “他不欠我的。”胡芳芳低声说。 “就是嘛,他欠你什么了?”赵小蛇喝了一口咖啡,“你给了他最无私的爱情,他还给你最无私的亲情;你送他两块表,他还给你一辆车,那车比表贵多了吧?” 说到这里,赵小蛇啧了几下嘴,吸了口气。 “说起这个来,我就来气,老九太偏心了,送你车,却什么也不送我,一样的妹妹两看待。我辛辛苦苦给他经营着饭店,他不给我挣工资不说,还月月催着我上交营业款。放了寒假,学生们都回家了,饭店生意不好,我凑不够两万块钱,他也不放过我,逼得我到处拉客。” “那是因为小禹哥觉得你有那个能力。”胡芳芳笑了。 “屁的能力,他就是觉得我软弱,好欺负,你是不知道,一到了时候,他的电话是一个接一个打,催命似的,半夜也吵得我好睡不成,迟给一天都不行。” 赵小蛇撒了一顿气,语气又变得柔和了,“跑题了,咱们今天不聊这个,聊你。” “也别聊我了,你放心吧,我不会破坏他们的。” “你如果有胆量破坏,和许哈哈公平竞争,我倒放心了。”赵小蛇恨铁不成钢地说,“可是你这样,我看着难受死了!你把他当爱人,他却把你当亲人,这是不对等的,所以感觉好像是他欠了你的,事实上他并不欠你的,他的付出比你多得多。老芳,听我一句话,好好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要是让许哈哈看出点什么来,多别扭啊!” 胡芳芳脸红着点点头。 赵小蛇又说:“那时候老九像个孤魂野鬼似的满世界疯跑,我让你向他表明心意,给他点温暖,给他个归宿,你是不敢,躲得远远的,连电话都不敢打一个。现在人家两个眼看要成一家人了,你却跑上去凑热闹,这不添乱吗?” “我……”胡芳芳无言以对了。 “唉,”赵小蛇将杯里的咖啡喝完,站起来,在地板上踱着步,“老芳啊,不是我说你,在这方面,你真的不如那个许哈哈,你看看人家,该躲开的时候,躲到天南海北去;该靠近的时候,就贴到身边来,这才叫真爱!原来我以为最爱老九的人是你,其实并不是,你并没有真正地为他着想过,你只是沉溺在自己虚构的世界里自怜自艾。” 她踱到楼梯处,朝后摆了摆手,“朕乏了,跪安吧!” 望着赵小蛇走上楼梯的背影,胡芳芳呆若木鸡,两行眼泪滑出眼眶。 第529章 指引 走了两公里的山路,许清涯的卡罗拉驶上了省道,夜间车少,车速提了起来。 许清涯这时才开始说了第一句话:“我这属不属于绑架?” 赵小禹说:“属于,明目张胆的绑架。” “哈哈,那你逃不掉了,我这儿有天罗地网。” “我不逃,我是自投罗网。” “我想想,该敲诈你多少钱。” “别想了,没人愿意出这个钱的。” “那我就撕票。” “撕吧,撕碎吃了。” “我可不吃,据说人肉是酸的。” “我的肉是甜的。” “为什么?” “因为我吃了七块糖。” “哈哈,你还记得呀?” “记得,不敢忘,怕你让我还。” 许清涯买的房子在新区,在市区的大东头,从红泥沟煤矿到她家,等于是贯穿了整个市区。 在省道上还好,到了街上,虽然这个点儿,街上几乎没车了,但红绿灯还在发挥着作用,一个接着一个,车速提不起来。 许清涯开着车走走停停,空调把车里的空气调节到了一个适合睡眠的温度,喝了酒的赵小禹,在和许清涯聊天的途中打起了盹,许清涯便不说话了,赵小禹很快睡着了。 忽然一阵大功率发动机的轰鸣声惊醒了他,他坐直了身体,透过车窗向外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黑色机车服,戴着大头盔的小巧的身影,骑着一辆250摩托车超过了卡罗拉,向前驶去了。 赵小禹呆住了。 他转头看向驾驶座,许清涯却不在了,卡罗拉停在了街边。 他推开车门下了车,街道上空无一人,街灯还亮着,半空中弥漫着一层蓝色的雾霭,一幢幢大楼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宛若海市蜃楼。 四周静静的,250摩托车的声音听不到了,赵小禹不禁怆然泪下。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一会儿,无意放眼一望,那个身影还在,骑在摩托车上,停在路边。 他跑了过去,站在那人的旁边。 那人转过头来,果然是她。 虽然她没摘头盔,但透明玻璃罩上映出了她的笑容。 他看着她,泪流不止。 她看着他,笑靥如花。 就这样默默对视了不知多久,她放开车把,双手在胸前比划着,打着哑语。 他竟然看懂了,她说的是:我很好,你一定要幸福,开始新生活。 他泪如雨下,不停地点头。 她已骑上摩托车走了,雾霭吞噬了她。 猛地一激灵,赵小禹醒了,原来是一场梦。 他还在卡罗拉的副驾上坐着,车还在走着,许清涯还在开着车。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擦了擦脸上的泪。 许清涯从档杆前面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递给他。 他说了声“谢谢”,接过纸巾擦眼泪。 “走到哪了?”他问。 “还得一会儿。”她说。 回到许清涯家,墙壁上的挂钟已指向十二点,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许清涯猜到赵小禹的心情不好,没和他多说话,从衣柜里拿出一身崭新的睡衣给他。 “要不要洗个澡?” “好。” 赵小禹接过睡衣,进了卫生间。 出来的时候,他换上了睡衣,和许清涯道了声晚安,便回“自己”的卧室去了。 开了灯,躺在床上想着路上的那个梦。 卫生间的水声响了一阵停止了,一阵轻碎的脚步声过后,许清涯出现在门口。 “要聊会儿吗?” “你瞌睡吗?” “还好吧,明天可以晚起,火车是中午的。” “行,那就聊会儿。” 许清涯走进来,上了床,平躺在赵小禹身边。 一阵沉默。 许清涯问:“你梦到她了?” “嗯。” “她和你说什么了?” “说她很好,让我一定要幸福。” “这么说,你是彻底走出来了?” “也许吧。” “那——什么时候,准备开始下一段感情?” “随缘吧。” “那——我先挂个号,排上队,叫号的时候,别漏了我。” 赵小禹转头看着许清涯,许清涯也转头看着他。 “看什么看,就你那句话,行就推倒,不行就拉倒。”许清涯把自己逗得大笑起来,双手捂着脸,用脚蹬着床,“羞死了……” “不用排队,就是你!”赵小禹说着,把许清涯紧紧地搂在怀里。 许清涯停止了笑,被他的身体挤得嘤咛了一声。 声音如她的人一样,软软的。 “可是我什么也不会,你教我。”她喃喃地说。 “我也不太会,咱们共同学习,共同进步,你追我赶,勇夺第一!”赵小禹说着,亲吻着许清涯的脸。 那张脸瞬间布满了泪水,仿佛不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而是所有的毛孔,都在分泌着眼泪。 这是一个温暖又醉人的冬夜。 2007年,初春,大连老虎滩。 几个身强力壮的老头子刚从海里游泳出来,各自提着一桶淡水往身上浇。 几个大妈站在海滩上,捡起一团一团被海浪带出来的海带,往编织袋里装。 许清涯坐在沙滩上,望着留着短发,穿着黑半袖,戴着墨镜,卷起裤管,站在海水里的赵筱雨。 赵筱雨玩了一会儿,从海水里走出来,坐在许清涯的旁边,摘下墨镜,在手指上打着转。 “我真的想飞,计划了很久了,假如我死了……” “别假如了,你也别找我,这么大的事,哪能随便想说就说呢?” “你嫁给他吧,我知道你喜欢他,也只有你,能让他重新快乐起来。” “别逼我了,我的赵大千金,再逼我,我就要逃跑了。” “你想往哪跑?” “跑到一个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不想看你们年轻人的爱情游戏,干嘛呀这是,动不动就死呀活的!” “哼,跑了和尚你跑不了庙!” …… 2007年,初夏,南京秦淮河畔。 华灯初上,步行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摩肩擦踵,笑声,叫卖声,充斥在人的耳朵里。 在一间清静的茶吧里,许清涯和赵筱雨相对而对,赵筱雨满脸得意的表情,许清涯却苦着一张脸。 “其实我不如你更爱他,我这双眼睛能看到人的骨头里……” “你别胡说了,也别瞎跑了,乖乖地回去,和赵小禹结婚吧,他那么喜欢你。” “我觉得危险性不大,我是说万一……” “没有万一!你再逼我,我又跑了。” “跑什么嘛,从大连跑到南京,还不是被我逮住了?嘿嘿。” “姑奶奶,你为难死我了,你要做那么危险的事,还不让我告诉赵小禹,我能不跑吗?我要再跑,你绝对找不到,我不从事这个行业了。” “那你也跑不掉,假如我死了,我会指引老九找到你的。” “我的妈呀,说得我头皮都发麻了。” “哈哈,胆小鬼……” 第530章 白血病 次日中午,赵小禹把许清涯送到火车站,开着许清涯的车回到咱们家农庄。 他把车开进了大院,停在一个角落,全家人都从屋里出来,站在各自的屋门口,看着他。 他没好意思和他们打招呼,假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目不斜视地通过门洞,进了小庭院。 孙桂香高兴地说:“我就说嘛,昨晚他肯定是跟着许清涯走了,这么大个人,还能丢了?” 昨晚赵小禹出去送许清涯,一直没回来,也没给家人打个电话。 胡明乐有点担心赵小禹,要给他打电话,孙桂香说:“人家两口子在一起,你骚扰什么?” 胡明乐却笃定地说:“不可能,小禹不喜欢许清涯。” 孙桂香说:“你懂个屁,人家都好得分不开了!” 胡明乐仍是很笃定:“他们就是同学,关系比普通人近一些。” 这时见赵小禹开着许清涯的车回来,鬼鬼祟祟地进了小庭院,胡明乐便不敢笃定了,望向女儿,女儿绽放着笑容的脸上,飘着两朵幸福的红晕。 胡明乐摇摇头,不懂了,不懂了,年轻人真是太复杂了。 小二楼的门没锁,赵小禹推门进去,上了二楼,把正在午休的女皇赵小蛇拉起来,不容分说推下楼,推出了门外,把她的东西,连同几双没洗的臭袜子,一起扔了出去。 然后开始打扫卫生,这丫头把屋里弄成个猪窝。 睡眼惺忪的赵小蛇抱着自己的东西,走出小庭院,望着一字排开站在正房门前的家人,不解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大家不说话,只是笑。 胡芳芳打趣她:“陛下被赶出宫来了?” 赵小蛇没理她,撇撇嘴,朝着小庭院的门口呸了一口,骂了一句“见色忘义”,向自己的“行宫”走去了。 “行宫”就是赵小禹为她分配的单间,但她从来没住过。 赵小禹和许清涯正式谈起了恋爱,也不避人了,公然秀恩爱。 但许清涯似乎有点不配合,每每笑着打开赵小禹,说:“这么多人在场呢,也不嫌害臊!” 赵小禹更像个女人,又黏又腻,酸言醋语说得令人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许清涯更像个男人,大大咧咧,也很宠赵小禹这个“小妖精”,给他修指甲,掏耳朵,挠痒痒,洗头,由着他把自己的头发扎成像莲藕一样一节一节的辫子,哪怕扎得很难看…… 孙桂香醋意大发,每每感慨道:“难怪人们说,有了媳妇忘了娘,他这是有了新娘了,新娘亲娘,原来是这么回事。” 2012年初夏的一天,赵小禹去白斌的羊绒衫厂视察工作。 他不太懂羊绒衫的生产工艺,所谓视察,不过是学习学习,找白斌聊聊天。 这是一套大院子,地上铺着渗水砖,车间就是一排外墙涂了涂料的平房,还有几间宿舍。 车间是整体打通的,摆着各种设备,陈列了几排。 车间里有三间办公室,一间是总经理和车间主任合用,一间是设计师和核算、收发、保全等合用,还有一间是财务室。 车间主任是吴小异的嫂嫂,名叫胡凤娇,三十岁左右,以前在羊绒集团的车间做过挡车工,后来又托了郑建强的关系,进电瓷厂当了车间核算员,业余还在吴小二烩菜馆打工。 开了这家羊绒衫厂后,白斌就让她过来当车间主任了,毕竟她有羊绒衫厂的工作经验。 白斌大多数的时间要忙网店,不能天天来这里,销售与生产一样重要。 另外据说吴小异是个醋坛子,其吃醋程度“令人发指”,当然不会放心把白斌这个小帅哥扔在花堆里。 还据说,以前胡凤娇追求过白斌,吴小异趁机让胡凤娇变成了自己的嫂子。 这些不是本文的重点,所以简要说明一下即可,欲知细节,请阅读作者的前一本小说《债》,已完结,一口气看到大结局。 赵小禹走进车间,发现有点不对劲,站在那里看了一阵,才看出不对劲在哪里。 原来的车间干净整洁,工人们也都兢兢业业地各司其职,今天的车间却显得很乱,地上到处散落着碎掉的羊绒纱,地板也好像长时间不拖了,留着一滩一滩的污痕;工人们也比较散漫,干着活,说笑着,打闹着,连工作服也不穿了。 虽说工人们是计件工资,就算她们不守纪律,也不会耽误工作,但赵小禹还是觉得不舒服,这毕竟是工厂,不是作坊,干什么就该有个什么样。 这小子怎么了,这不是他的风格啊,赵小禹想着,正要去找白斌询问情况,看见胡芳芳从办公室出来了。 现在的胡芳芳,在厂里起着关键作用。 按理说,像这种小厂,设计的活儿不多,甚至根本不需要设计师,用现成的模板生产就行了,但胡芳芳是个闲不住的人,每天就是设计设计再设计,不停地设计。 以前在羊绒集团时,她就从不偷懒,别人没活干时,就喝茶聊天看报纸,她则正好利用这点自由时间,把脑子里各种新奇的想法展现出来,尽管这些想法得不到上级的认可。 来到这里,她的这些想法,却逐步变成了产品,反正厂子不大,品种转变灵活,随时可调整。 随着成本的提高,市场竞争越来越大,白斌的网店进入了瓶颈期,他早想求新求变了,奈何以前和他合作的厂家,思想比较保守,产品多是陈旧的款式。 有了胡芳芳,白斌如鱼得水,如获至宝,胡芳芳的电脑里,存着上百套图纸,而且她还在不停地设计着新款。 这些款式个性十足,颜色搭配总是令人耳目一新,初看太过突兀,细看却又很自然,往往都是市场上的孤版或绝版,竞争压力小,卖价自然要高许多。 缺点是比较小众,但架不住款式多啊,而且,隔段时间就推陈出新。 白斌的“缤异”品牌,很快以款式新颖且领先市场,打出了知名度。 有些商家看到这些款式卖得好,争相效仿,白斌却又换了更新的款式。 胡芳芳源源不断地输出,就是他的底气。 赵小禹喊了一声:“芳芳!” 胡芳芳看见了他,走了过来。 赵小禹指了一圈车间:“怎么乱成这样?” 这些本不在胡芳芳的职责范围之内,但她还是说:“我一会儿跟胡姐说说。” “白斌呢?” “白总家里出事了,快一个月不来厂里了。” “出了什么事?”赵小禹一惊,难怪好长时间不见白斌了。 他虽然隔个十来八天,就要来厂里转一遭,但每次看见白斌不在,就走了,也懒得给白斌打电话,他现在有点时间都花在许清涯身上了。 两人好得快粘在一起了,有机会就在一起,没有机会就煲电话粥。 山上信号不好,人们经常能见到赵小禹漫山遍野找信号,有时站在烈日下的山顶,说得青红不顾。 胡芳芳说:“我听胡姐说,白总他姐的孩子住院了,是白血病,在北京呢。” 第531章 生父不是他 赵小禹去车间找到胡凤娇。 听胡凤娇说,郑小异在学校上体育课时,跑步摔了一跤,摔倒就没起来,送去医院一检查,是白血病。 白斌和郑建强又带她去北京复诊,确诊是白血病。 目前郑小异的情况时好时坏,离不开医院,要想治好的话,必须要进行骨髓移植,但现在找不到合适的配型。 白文去世了,郑建强又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白斌、白真和白双都匹配不成功。 甚至连无血缘关系的郑建强、吴小异和她哥吴大同、胡凤娇等人都做过配型,都匹配不上。 赵小禹给白斌打电话,白斌说的和胡凤娇差不多。 赵小禹问:“那现在怎么办?” 白斌说:“没办法,等着呗,没有血缘关系,匹配概率很低。” 赵小禹又问:“你们没找找孩子的亲生爸爸吗?” 白斌叹了口气:“一言难尽啊,家里的情况,乱得超出了我的想象。” 赵小禹细问,白斌不想细说。 赵小禹去了市区的吴小二烩菜馆。 吴小异正在犯愁,说白斌受了几年非人的苦,好不容易把日子过得好点,又遇上了这事。 赵小禹安慰她:“别丧气,咱们一起想办法!” 为了更进一步了解情况,赵小禹专程去了一趟北京。 在北京某医院,他见到了疲惫不堪的白斌和郑建强,以及脸色惨白,虚弱无力的郑小异。 郑小异今年八岁了,上小学二年级。 郑建强原本养着一台铲车,没雇司机,自己干,每年也能挣个十几万。 后来在沈甸镇的房子拆迁,又获得了近百万的补偿。 然而这些钱,全被白文拿出去放了高利贷,结果被骗了。 所幸白文在临死前,把这些钱收了回来。 郑建强想开了,不再那么辛苦了,又买了几台机械,自己当起了老板,在这几年的大环境下,倒也没少挣钱,住上了楼房,开上了霸道,就是一直没再婚。 郑建强的人品和性格都没得说,重情义,讲义气,人缘好,朋友遍天下,虽然郑小异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也在努力尽着一个父亲的责任,有空就陪她,该花钱就花钱,从不吝啬。 白文去世以后,他和白斌家的关系仍像过去一样亲密无间。 在医院的走廊里,赵小禹再一次问起那个问题:找没找过郑小异的亲生父亲? 白斌苦笑着摇摇头:“小舅,别问了,没用。” 郑建强忽然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笑话,真是笑话,天大的笑话啊,呵呵。” 白斌劝道:“郑哥,我姐已经去世了,不管她以前如何对不起你,都一笔勾销吧。” 在赵小禹的盘问下,白斌还是讲了实情。 原来,在所有的人和郑小异配型失败后,郑建强托了派出所一个朋友的关系,找到白文的前男友米乐平。 米乐平现已成家,孩子都五岁了,他不承认郑小异是他亲生的,说日子对不上,不跟着郑建强来北京。 郑建强救人心切,在一天夜里,买了一个皮锤,在一条逼仄的胡同里,一锤子把米乐平敲晕,带到野外,又打到他同意来北京。 结果还是配型失败。 米乐平原本对郑小异不是他的女儿只是心存些许怀疑,这个结果就让他更怀疑了,一定要和郑小异做个亲子鉴定。 鉴定报告显示,他和郑小异不存在亲子关系。 这回米乐平得理不饶人了,报了警,说郑建强绑架他。 警方鉴于事出有因,白斌又给米乐平道了歉,并给予了一定的经济赔偿,取得了米乐平的谅解,所以没追究郑建强的刑事责任,按一般打架斗殴处理了,拘留了他五天了事。 所以说,郑小异的亲生父亲,没人知道是谁。 回程的飞机上,赵小禹的心像飞机一样悬在半空,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虽然目前还不能确定郑小异就是金海的亲生闺女,但也八九不离十了,毕竟在那个时段,金海在白文的田里播过种,而且白文当时认定孩子就是金海的。 这个龟儿子,百发百中啊! 下了飞机,赵小禹开上车,先去了电瓷厂,和许清涯说明了情况,但没说他的怀疑,只是说,他最近可能要忙,不能像过去那样陪她和打电话了。 许清涯笑道:“早烦你了,我整天耳机不离耳朵,同事们都笑话我,羞得我都没处钻。快去吧,需要帮忙的时候说话,别跟我见外!” 赵小禹回到咱们家农庄大院,和孙桂香、胡明乐聊了一会儿,就去了绒衫厂。 他把全体员工召集起来,开了一个会,强调了一下工厂纪律,制定了一些奖罚制度。 又批评了胡凤娇,说他管理太松散。 胡凤娇说,白斌不在,工人们不听她的话。 赵小禹没好气地说:“那你就别干了,什么事都得白斌干,要你这个车间主任干什么吃的?车间主任,就是管车间的,你整天蹲在办公室里,连工人也见不上几面,人家谁听你的?” 胡凤娇不敢再争辩了。 开完会,赵小禹把胡芳芳单独留下来,问她最近忙不忙,胡芳芳说,她就是设计和制图,再没别的事,这段时间比较清闲。 “好,”赵小禹交代说,“芳芳,你心细,又会照顾人,你去趟北京吧,把白斌替回来,这个厂,没他不行,销售那边更不能耽误。” 第532章 挣扎 金海有段日子没去农庄了。 他和周若敏还在维持着名义上的夫妻。 关于郑小异患上白血病的事,金海是知道的。 有天晚上,郑玉萍来他家做客,聊天中说起了这事,金海听得胆战心惊。 最令金海震惊的是,白文的前男友米乐平,竟然不是郑小异的亲生父亲。 郑玉萍说起这个,气不打一处来,一气白文把郑建强坑得惨;二气郑建强里外不分,自己戴了绿帽子,还要为了一个野种疲于奔命。 郑玉萍走后,金海一直提心吊胆。 郑玉萍和母亲走得近,母亲如果知道了这事,自然会告诉赵小禹,赵小禹知道了,一定会找他的麻烦。 所以,金海不敢去农庄。 只是隔几天给孙桂香打个电话,乱七八糟地聊几句,最后总要问一句:“若敏妈妈最近去农庄没?” 所幸郑玉萍好长时间没去农庄了,也没给孙桂香打过电话。 这一个月来,金海度日如年,身心倍受折磨。 他一方面担心他和白文的风流韵事露馅,一方面又担心着孩子的病情,没来由地,他忽然觉得那个孩子就是自己的。 其实这种感觉,他早就有了,从第一眼见到郑小异,并得知她是白文的女儿时,心里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样,总觉得那孩子和自己存在着某种联系。 他不停地说服自己,这只是心理作用,没有那么巧的事,然而还是常感不安。 所以,他从来不去吴小二烩菜馆,尽管在他和周若敏结婚时,白斌两口子给他们送了全套家具。 好在周若敏从不要求他去。 他只是每次在农庄遇见白斌时,口头向他表示一下感谢。 赵小禹一直没来,也没给他打过电话,说明他并不知道这事。 但,早晚会知道。 而且,不会太晚。 前后左右就这么几个人,谁能瞒得了谁? 除非,那个孩子在赵小禹知道这事之前死去,死无对证。 每念及此,金海就如五雷轰顶,大骂自己禽兽,用拳头拼命地捶击着自己的脑袋。 然而,除此之外,自己还有救吗? 所有的人,都将知道这一切。 他的人设,将彻底崩塌。 所有的人,都将远离他,鄙视他,厌恶他,痛恨他,将他视作一个坏人的榜样。 他当然更希望,在赵小禹知道这事之前,那个孩子能找到合适的配型,康复痊愈,皆大欢喜,或者是医院误诊。 他在煎熬中等待,等着一个好消息,或者一个坏消息。 每天夜里,他都会被噩梦惊醒,梦见浑身水淋淋的白文,声泪俱下地控诉他,诅咒他。 有时会跪在他面前,哭着求他救救孩子。 金海在苦海中拼命挣扎,迟迟望不见岸,确定不了前进的方向。 忽然有一天,他看到了那辆破旧的桑塔纳2000,它像一个索命的冤魂一样,出现在梅荣商混公司的大院里。 他知道,审判的时刻到了。 赵小禹没上楼,金海垂头丧气地下了楼,站在他面前。 在商混园区南面的空地上,赵小禹和金海坐在铺着渗水砖的地上。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按理说,商混园区,那时有四十多家搅拌站在同时生产,几百辆罐车在不停地运输,每天剩下的混凝土难以计数,只能瞒着相关部门悄悄地倾倒在远处的山沟沟里,以免获得一个“随意处置建筑垃圾”的罪名。 而商混园区的所有硬化工程,却由另一个相关部门来负责,修柏油马路,铺设强度远低于混凝土的渗水砖,甚至为了节约成本,某些地方铺了红砖。 赵小禹和金海没兴趣研究这个问题,这不是一个平头老百姓所能研究明白的。 赵小禹抽着烟,脚下已有了五六个烟头。 金海拿着一根树枝在渗水砖上画着圈。 商混园区在2009年下半年开始建设,2010年上半年全面投入运行。 那时,这里繁华似锦,灯红酒绿,不亚于闹市,横竖七八条街道上,除了分布着搅拌站,还有酒店、宾馆、饭店、超市、ktv、洗浴城、洗头房、足疗馆…… 每到夜间,街上随处可见衣着暴露,扭着丰乳肥臀的妙龄女郎招摇过市,惹得那些老婆不在身边的工人、司机垂涎欲滴,疯狂地吹着口哨,做着各种下流的动作。 然而,仅仅两年过后,十有八九的搅拌站因没有生意而关停,员工放假,机构解散,只剩下一些下夜的老汉和狗,那些像森林一样的金属储料罐,锈迹斑斑,仿佛是一张张笑脸,在耻笑着愚蠢的人类。 那些娱乐场所全部关门闭户,别说妙龄女郎了,偶尔见个活人,都以为是鬼,连环卫工人也撤走了,满街散落着各种垃圾,旋风在街道上横行,俨然一座废弃的荒城。 梅荣集团也没生意了,不过底子厚,在别处还有工程,还在撑着,搅拌站已停工,行政人员还在按部就班地上下班。 事实上,今年年初,定东市的四大房地产集团均以资不抵债为由申请破产,都被驳回。 梅荣集团更是欠债高达二十亿,但这丝毫不影响陈子荣登上富豪排行榜。 没人为此负责。 然而,金海却要为他的所作所为负责,因为他只是个平头老百姓。 “跟我走吧,”赵小禹在抽完不知第几根烟后说,“一条命,比什么都重要。我的目的是救人,不是整你,只要能救人,我不会说出你和白文之间的事。这次,我不强求你,我只告诉你,做为一个人,应该怎么做。郑建强被白文欺骗了一次又一次,伤害了一次又一次,可以说,任何男人都忍不了的事,他都忍了。他为了让米乐平去北京配型,甚至绑架他,差点进了监狱。假如是我,我也在无意之中生了个儿子或女儿,我会承认错误,请求大家原谅,然后做我该做的事,因为这是躲不过的。” “你犯了错误,他们都会原谅,可他们不会原谅我。”金海喃喃地说。 “所以说,人要积德,德行这东西,看似没用,往往会在最关键的时候,救你一命,抵消你犯下的错。” 第533章 路费 这个重大决定,赵小禹想让金海自己来做。 这对他来说,也是一次锤炼和洗礼。 也许正是因为以前自己帮他做了太多的决定,才造就了他的不负责任。 仿佛他做的每个选择,都是被迫的,都是委屈求全的,从没有认真反思过自己。 赵小禹说完就走了,没有强制带走金海,让他反思几天再说。 金海确实在反思了。 如果那个孩子真的是他的,却因为他没去救她而死去,他的下半辈子,无疑将活在生不如死的痛苦之中。 当然,如果他不去验证这个问题,也就不会有这个痛苦了。 然而,真的不会有吗? 当初白文痛哭流涕又言之凿凿地认定孩子就是他的,那些话,至今声声刺耳。 周若敏现在对他的态度缓和了许多,比如有时会主动和他说话,有时会因为某件开心的事,无意放弃了对他的敌意,绽放出少女般纯真的笑容;有时会笨手笨脚地学做饭,如果这事爆发,她还会原谅自己吗? 金海甚至想去福园公墓,给白文烧点纸,祈求她保佑孩子平安无恙,但到底没敢,车一从南外环路上的那个豁口开出去,他就吓得调头回来了。 一天晚上,在家里吃饭时,金海吞吞吐吐地对周若敏说:“我想去趟北京,给小异做配型,虽然,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成功率不大,但试一试,总没坏处,宁教碰了,也不要让误了,怎么说,我也是孩子的姐夫。” 周若敏没说话。 金海又说:“我从网上查过,骨髓移植,对捐献者的伤害不大,或者说没有伤害,休息一段时间就恢复过来了。” 周若敏说话了,“你想做任何事,都不用和我商量,我都不会管,你也别拿这个讨好我,她只是姓郑,和我舅舅没有任何关系,她是死是活,我从来没有关心过。” 第二天晚上,金海正在看电视时,周若敏从她的卧室出来,走到金海面前,往他面前的茶几上放了一叠钱。 “若敏,这是?”金海吃惊地望着她。 两人结婚后,钱都由周若敏管着,每个月给金海的零花钱,不过五六百,还包括买菜钱。 而这叠钱,目测至少五千。 “你不是要去北京吗?这是路费!”周若敏说完,转身回了卧室,啪地一下关上了门。 金海捧着这叠钱的双手,颤抖不已,眼泪流得止不住,真是悔不当初啊! 在飞往北京的飞机上,金海向赵小禹提出一个请求,如果他和孩子配型成功,他愿意捐献骨髓,但请不要向外人透露他和白文的关系。 赵小禹没表态。 胡芳芳在赵小禹说过的第二天就去了北京。 下了飞机,开了手机,短信提示音滴滴地响了起来,连续来了好几条。 点开一看,几条是漏电提醒,都是一个号码。 这个号码还发了一条手编短信。 “小胡,我在机场等你,下了飞机给我打电话。” 打过去,原来是郑建强。 在郑建强的电话指引下,胡芳芳在一个出口找到了他。 郑建强是开着他的霸道来的,胡芳芳看了看车牌,问:“这是你从定东市开过来的?” 郑建强说:“嗯,那时孩子的病情严重,坐飞机怕受不了,坐火车太受罪,我就开车送她过来了,中途我还用这车绑架过一个人。” “绑架?”胡芳芳不解。 郑建强呵呵一笑,没解释。 坐上车,驶出机场立交,郑建强说:“听白斌说,我应该叫你姨姨,快算了吧,辈分早乱了,要从若敏和金海那里论,你还得叫我叔叔呢,一来一去,扯平了,咱们谁也别叫谁了。你就叫我老郑吧。” “我叫你郑总吧。”胡芳芳觉得“老郑”有点不礼貌,毕竟人家不是个普通人,“再说你看上去也不老。” “老了。”郑建强默默算了算,在《债》的第169章提到过我的岁数,比白文大五岁,那么,“我比白斌大整整十岁,三十五了,你多大?” “我85年的,二十七的老阿姨了。” “你比白斌还大两岁?”郑建强貌似不相信。 “是呢。”胡芳芳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们都年轻有为,我这么大了还一事无成。” “我可算不上年轻有为,半辈子都下来了,也没什么作为。”郑建强神色黯然地拍了一下方向盘,“这些都是用辛苦和命换来的。” 胡芳芳察言观色,看出郑建强心情不好,便没接话。 郑建强舒了口气:“人家白斌那才叫年轻有为,一个人撑起一个破家,帮他爸还了二百多万的饥荒,那年代的二百万啊,都能买回几十条人命来了!现在事业又做得那么大,同龄人里面,算是数一数二的了。一般人白手起家,拼到四五十岁,能做出点成绩来,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他可是负债起家的,比白手起家都难,今年才二十五岁,就这么成功了,也就是小说和电影里才会出现这样的牛人。” “嗯,确实是,我也听说过白总的奋斗史。” “不过,”郑建强话锋一转,“他能有今天,小吴的功劳也很大,白斌撑着那个家,小吴撑着他,这么多年,要不是小吴,白斌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没人替他出头,气都气死了。” 胡芳芳点点头,忽然想到了赵小禹,因为爱人去世,他放弃了自己三年,不然的话,他现在应该更成功。 爱情的力量真的很强大。 “不过,”郑建强话锋又一转,“后来白斌成熟些,就拼上命对小吴好,唉,所以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夫妻不同心,累死累活,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胡芳芳默然,想起了爸爸和妈妈(孙桂香),如果不是妈妈,爸爸瘫痪那几年,她就只能推个平板车,带着他讨吃要饭了。 郑建强又说:“你也很厉害了,听白斌说,你是缤异绒衫厂的灵魂。” “我可没那么厉害。”胡芳芳笑了。 去了医院,白斌说:“姨姨,你们其实不用来的,我们家的事,不能老麻烦你们。” 他现在是胡芳芳的老板,但一直叫胡芳芳姨姨,胡芳芳让他叫名字就行了,况且还有金海和若敏那层关系,白斌说,除了金海,你家的其他人,我该叫什么还叫什么。 白斌向胡芳芳交代了一些事,第二天就离开北京,回定东市去了。 第534章 配型成功 赵小禹让胡芳芳来北京,果然是选对了人。 胡芳芳在照顾人方面,确实比一般人强,很细心,又有耐心。 这段时间,白斌和郑建强两个大老爷们儿被郑小异操磨得身心疲惫,分别暴瘦了十斤和二十斤。 郑小异的情况好一阵歹一阵,好的时候不消停,爱闹腾;不好的时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点精神也没有,搞得白斌和郑建强时时紧盯着心电监测仪,生怕她突然停止了心跳。 胡芳芳来了以后,郑小异的状态好转了许多。 胡芳芳拿出画板,教郑小异画画,或者郑小异口述她脑子里想象的画面,让胡芳芳画,胡芳芳每每都能让她喜笑颜开。 胡芳芳还用笔记本电脑绘制各种3d图像,像实物一样,可以旋转,移动,甚至能做出一些简单的动画,郑小异直呼太神奇了。 郑小异很喜欢胡芳芳,有时胡芳芳离开病房时间久了,她就让郑建强去找她,郑建强不去找,她就冲着他喊叫。 也许是心情好了,郑小异的病情也有所好转。 护士和大夫也喜欢和胡芳芳交流孩子的病情,胡芳芳毕竟上过大学,接触过很多专业名词,理解能力也强,对方一说,她就能明白,而且她的普通话说得也很标准,与人交流顺畅。 郑建强从小父母双亡,亲人无靠,没上几天学,虽然善于交际,口才很不错,但还延续着旧农村的一些说话方式,比如说鞋是“孩”,说一个人很厉害、很有能耐是“无聊”,说得劲、舒心是“挺惬的”…… 这些词语,如果不是和当地人说,极易产生歧意,往往闹出笑话来。 刚来医院那天,白斌让郑建强打壶开水,郑建强平时也说开水,但多数时候说“滚水”,他提着暖壶,在楼道里问护士:“哪能打上滚水?” 护士以为他要打“汞水”,便奇怪地问:“你是要水银吗?水银是管制类危化品,你想干什么?” 【注,定东市方言里,gong和gun不分。】 郑建强又来了一句:“爆滚水嘛,什么水银?” 护士更听不明白了,郑建强急得说话声音就大了,像吵架似的。 白斌在病房里听到,笑得差点跌倒,走到门口喊了一句:“郑哥,你就不能说个开水吗?” 郑建强噢了一声,连忙向护士道歉:“不好意思,忙得脑子护了,是开水。” “护”也是定东市方言,意即“糊涂”。 自从胡芳芳来了以后,大夫和护士就懒得和郑建强说话了,每每进来,见胡芳芳不在,便问一句:“那个女的呢?” 郑建强便屁颠屁颠地出去找胡芳芳,或者给她打电话。 这天,赵小禹和金海来到北京,郑建强开着他的霸道,把他们接到医院。 得知金海想尝试和郑小异配型,郑建强十分感动,拍着金海的肩膀说:“这么多年,我最大的收获就是,交了两家好人家,一个是白斌家,一个是你们家,这份恩情,我郑建强记一辈子。” 金海心中有愧,讷讷地说:“舅舅,我们结婚的时候,你送了我们全套家电,你现在遇上了难事,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不是?就怕配不上,让你失望。” “配上配不上,我都感谢你,情义无价!”郑建强动情地说。 赵小禹心中苦笑,如果你知道,他对你老婆做过什么,你就不会感谢他了。 他对郑建强也是有愧意的,当初金海结婚,郑建强要送家电,赵小禹和金海都曾阻止过,但郑建强自作主张地把东西买了回来,说:“我不管你们喜欢不喜欢了,外甥女出嫁,我不付出点,实在不像话。” 一句话说得赵小禹无地自容,把人家老婆搞了,又娶了人家外甥女,这才他妈的是真正的不像话。 但他不能把实情告诉郑建强,这对他来说,太残忍了,而且会闹出天大的乱子来,所以常觉得愧对他。 赵小禹马上叫来大夫,让他给金海和郑小异做配型。 配型结果对郑建强来说,意外又惊喜,而对于金海来说,惊吓又绝望,看来,他是躲不过这一劫了。 拿到这个结果时,大家都很高兴,胡芳芳更是激动得流下了眼泪,笑出了声。 赵小禹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不像一般女子的笑声那般尖细,像人在水里,吐出一长串气泡。 只有金海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 一旁的大夫鼓励他:“不用紧张,骨髓移植已经很成熟了,没有危险的。” 金海只能咧开嘴,强颜欢笑,说:“我不是紧张,是激动,激动,激动得都发抖了……” 大夫说:“是该激动,太幸运了,在全国范围内征集不到一个能匹配上的志愿者,没想到认识人里面竟然找到一个,这个概率不亚于彗星撞地球啊,这得多大的缘分啊!” “是啊,是啊……”金海“笑”得更厉害了。 郑建强泪光闪闪,紧紧地搂住金海的肩膀,咂了几下嘴,说:“我什么也不说了,你既然是自己来的,肯定做好准备了,谢谢你了,好兄弟!” 他激动得忘了辈分,竟和外甥女婿称起了兄弟。 金海听到这些话,却是无尽的恐惧。 他听郑玉萍说过,郑建强脾气暴躁,年轻的时候,为了替周若敏他爸出头,用一把铁勺子,人一个恶霸的下巴上活生生地挖下一大块肉来,想想就让人毛骨悚然。 还有,米乐平骗了白文的钱,还不承认孩子是自己的,郑建强开上铲车差点活埋了他。 如果他得知实情,会怎样对付自己呢? 自己只是付出一点骨髓,他却付出了八年的养育,还有高昂的医药费。 第535章 手术 金海以为,骨髓移植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轻松,把两人往手术室里一推,画面一转,大夫就兴冲冲地跑出来,告诉患者家属:“手术很成功!” 然后所有的人就都漫步在鸟语花香的原野上共襄盛举了。 事实上,整个过程繁琐得很。 前期还要进行各种化验,血抽了一管又一管,像软刀刀割肉,虽不疼痛,但对于和患者存在特殊关系的金海来说,心理却倍受煎熬。 他有时希望,中间出现什么差错,证明他不具备捐献资格。 最好能出现一项数据,一票否决他和郑小异的亲子关系。 有时又希望,是杀是剐,给老子来个痛快。 大夫每天絮絮叨叨地卖弄着他的专业,说什么骨髓移植在无血缘关系的人之间,匹配成功率不足万分之一;说什么现在大多数人都是独生子女,父母已成为骨髓移植的首选供体;说什么金海和郑小异的骨髓相合程度出奇地高,就差直接告诉金海,他就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了。 大夫见金海紧张,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专业术语,大意是,现在的骨髓移植已经不用采取骨髓穿刺了,只需要把血液抽出来,用什么机器将干细胞提取出来,再回流到体内,所以没有穿刺的痛苦,让金海放松点。 金海要向公司请假,赵小禹直接给陈子荣打电话说明了情况,获得了一年的带薪休假。 各种化验完毕后,还得等一个多月才能手术,金海想回定东市去,赵小禹说:“别回去了,哥带你玩玩。” 于是,赵小禹便开上郑建强的霸道,带着金海到处游玩。 赵小禹忽然变得温柔和善解人意起来,每到一处,他总是虚心向金海请教:“海,这个地方有什么历史?” 金海便凭着有限的历史知识,和无限的想象,似是而非地讲解一通,难免张冠李戴,却每每令赵小禹叹服不已:“海啊,大学果然没白上!” 赵小禹每天还要带金海吃各种营养食物,就像喂猪一样,保证在宰杀之前不掉膘,还要心情愉快,以免肉质的鲜美程度受到影响。 签署捐献协议时,金海突然紧张了起来。 这个过程,大概耗时一个小时。 大夫第一次,以一种严肃的口吻,庄重的表情,官方而冷漠的辞令,向他详细阐述了这个手术的风险性,致残致瘫致死,皆有可能,和之前说的“没什么风险”全然不同。 无论金海问什么,大夫总是说“不保证”;问这些风险的概率有多大,大夫还是说“不保证”。 在经过一番痛苦地抉择后,大汗淋漓的金海,用颤抖的手,在捐献协议上签了字。 终于到了手术那一天,金海含泪和赵小禹、胡芳芳、郑建强告别,说了许多悲壮的话,诸如“假如我有个三长两短,我妈和若敏就交给你们了”之类。 然而手术过程,却一点也不悲壮,可惜了他的那些台词。 他甚至没有被麻醉,全程清醒,也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和郑小异隔空相望,自然也就看不到郑小异感激的泪水。 护士先给他注射了动员剂,据说是为了细胞在采集的时间段相对活跃,便于提取。 总共注射了两剂,第一剂没什么反应,第二剂注射完后,他有点头晕脑胀,浑身酸软无力,像中暑了一样,不过还不至于无法忍受。 他以为这就完了,可是大夫告诉他,还没正式开始呢,接下来,他还要休养几天,每天都要吃钙片。 四天后,才开始正式手术。 金海躺在手术床上,看着护士在他身上插了很多管子,护士向他一一介绍,有输血的,有输抗凝剂的,有输生理盐水的,有输钙溶液的。 最粗的两根管子,则是从他的一条胳膊上抽血,血浆通过一台机器提取后,再输入他的另一条胳膊。 他倒没觉得多么难受,就是接受输入血浆的那条胳膊有点胀,有点麻。 他从小胆小,见不得血,明知道他的血没少,但心里还是异常不舒服,感觉整个身体被掏空,随时都可能死去。 听大夫说,从他的血浆中提取出来的干细胞,要移植到郑小异的身体里,那里才是手术的主战场,他这里不过是个后勤补给基地。 忽然想到,在另一间手术室里的郑小异,极大概率是自己的女儿,金海莫名想哭,好想见到她,亲亲她,抱抱她,和她说说话,告诉她不要害怕。 然而,在此之前见到郑小异时,他却是那么地反感她,嫌弃她。 他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想起了童年,和赵小禹携手去上学。 想起建团渠的担担,赵小禹每天背着他过担担,他的背,那么温暖,那么舒坦。 想起全村的人都不待见他俩,他俩成了伙伴,他送给他炮,他送给他鱼。 想起了母亲、胡芳芳、小蛇、老胡、芳芳…… 想起了李晓霞、白文、张丽…… 还有给他拿了路费,让他来北京的妻子若敏。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忍不住,像洪水似的,他甚至发出了哽咽声。 护士问他:“哪里不舒服?” 他说:“没有不舒服,你们尽管抽,哪怕把我抽死了,也要把她救活!” 这个过程持续了四个多小时,中途不能翻身,两条胳膊不能弯曲,不能随便上厕所,结束的时候,他整个人都麻木了。 他的身上还留着留置管,大夫说,如果数量不够,明天接着抽。 他走出手术室,赵小禹和郑建强在外面等着他,他俩一左一右搂着他的肩膀。 此外,他还看到了周若敏。 “感觉怎么样?”周若敏问。 “没事。”金海转着脑袋看了一圈走廊,“孩子呢,怎么样?手术成功了吗?” 郑建强说:“她的手术马上开始,白斌和小胡正陪着她呢。” “带我去看她!”金海说着,眼泪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今天又喝多了,喝完酒回来更新的,脑子有些不好用,写的又是比较专业的知识,不知有没有错误,欢迎专业人士提出批评,但请不要进行人格侮辱,毕竟咱们是平等的。】 第536章 建议 飞机在努力爬升,引擎的轰鸣声,隔着厚实的舱壁传进来,闷闷的,像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金海的身体还有点虚,机身的每一次微小的起伏,都让他感到不适,仿佛身体在空中飘着,心脏在胸腔里飘着。 坐在旁边的赵小禹问:“很难受吗?” “还好。”金海惨然一笑。 赵小禹拉开随身的包,从里面摸出两颗糖,送给金海一颗,自己吃了一颗。 那是一种很古老的水果糖,粉色的糖纸油油的,像是涂了一层蜡,上面画着一个扎着小辫子,跳跳绳的小姑娘。 这种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画风,和这个时代很不搭调。 金海把糖块嘬进嘴里,把糖纸拿在手里把玩着。 “你这是考古考出来的吗?” “是我七岁那年,别人送给我的,一直保存到现在。” “那不过期了吗?” “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过期。” “切!”金海自然不会相信,也就心安理得地吃着糖。 这糖的包装虽然做了旧,但口感很一般,和小时候过年吃的糖相比,总感觉少了某种味道。 这糖其实是赵小禹昨天买的。 他昨天一个人逛街,想给某人带点礼物回去,经过一家名为“时光小屋”的小店时,被它古朴的招牌吸引,便走了进去。 店里的小商品,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全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物件,除了这种水果糖,还有一小勺一小勺挖着吃的酸梅粉,五颜六色的汽水,各种小人书,四方瓶的红花油,左轮炸片枪…… 这些东西一下子把赵小禹带回那个苦难、孤独,又多姿多彩的童年。 他如饥似渴地挑选了一大堆东西,结账时,却只拿了一些水果糖。 有些事物,该放下就要放下,而有些东西,却值得一辈子铭记。 做完手术,得知手术很成功,等郑小异出了无菌舱,身体状况良好,白斌和周若敏就回定东市去了。 其实金海也能回去了,回家养着就行,但赵小禹担心他留下什么后遗症,又让他留院观察了几天,今天才走。 金海也有点不想走,他忽然好想陪陪郑小异,就算以前两人没有血缘关系,一场手术,也把他们拉到了一起,她的身体里,已经有了他的基因,永远无法剥离了。 郑小异还得住一段时间的院,胡芳芳和郑建强陪着她。 “老大,”飞机平飞了以后,金海的状态恢复了过来,“我觉得,万分之一的概率,也是有概率的,能配上,不见得一定就是存在着血缘关系,对吧?” 赵小禹没说话,从包里拿出一本对折的小册子,递给金海。 “这是什么?”金海狐疑地接过小册子,展开来,见上面写着“亲子鉴定报告”六个字,脸一下子白了。 颤抖的手翻开报告,无心研究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据,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见最后一行写着:经过我中心鉴定,样本一和样本二存在着亲子关系。 金海的脸更白了,手更抖了。 他又把报告翻到第一页,并没有找到自己和郑小异的名字。 “这是谁的?你从哪搞来的?”金海嘴软地说,“不是我的吧,没有我的名字。” 赵小禹说:“我闲得慌吗?拿别人的亲子报告干什么?我没征得你同意,大夫说,只能做成匿名报告,不具备法律效力。” 金海无力地合上报告,闭上了眼睛,一颗豆大的泪珠,滴落在报告封面上。 赵小禹又说:“我不要求你怎么做,你自己决定吧。” 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个建议。你以后多和孩子处处,等到时机成熟,你就和老郑说,你和孩子有感情了,所以你想让他把孩子过继给你。” “这,乱了辈分了吧,她是若敏的妹妹,我的小姨子。”金海擦擦眼泪,喃喃地说。 赵小禹缓缓地说:“乱吧,反正已经够乱的了,还能乱到哪去?再说,她跟老郑和若敏的关系是假的,和你的关系才是真的,要说乱,也是以前乱,现在物归原主,反倒摆顺了。” 金海低着头,眼泪又出来了。 停顿了片刻,赵小禹接着说:“白斌两口子为了照顾小异,结婚三年多了,一直没要孩子。老郑为了不让孩子被后妈黑眼,这么多年,连个家都没成,像他那样的条件和人品,主动往他身上贴的大姑娘多的是,每个人都在为你付出,你是不是也该为孩子做点什么了?把孩子过继给你,她有了妈,尽管是后妈。后妈有什么不好?我就有个比亲妈还好的后妈。最重要的是,她有个亲爹。” “可是,这,怎么开口?我是她的姐夫,现在要做她的爸爸。”金海为难地说。 “理由嘛,多的是。”赵小禹边想边说,“第一,你和孩子处出了感情;第二,你给孩子捐了骨髓,某种程度上讲,你们已经有了血缘关系;第三,老郑忙,没老婆,没时间,又不会带孩子,孩子等于是没有家;第四,白斌和吴小异也很忙,正好你清闲,帮他们分担一些负担。你那脑子,随便动一动,就能想出千万条理由来,就看你用不用心。” “若敏怕是不会同意。”金海又提出了难处。 赵小禹说:“若敏不同意很正常,因为她不是孩子的妈,可你是孩子的爹,你首先得同意,只有你同意了,才会千方百计地排除各种困难,你自己都瞻前顾后,三心二意的,当然觉得难了。我觉得若敏挺好的,脾气虽然有点古怪,但也没什么缺点,岁数小嘛,其实就是比较单纯,前几天,人家不是还专程来看你了吗?说明她也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我就说这么多,你仔细想想吧。”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飞行,飞机在定东市机场落了地。 两人下了机,去转盘上取了托运的行李,刚走出出口,就看见白斌、吴小异、孙桂香、胡明乐、许清涯和周若敏等在那里了。 机场距离市区八十多公里,孙桂香担心着儿子的身体,已等不上他回家了,就让未来的儿媳妇开上车把她和胡明乐送了过来。 她一个箭步冲到金海面前,一边捏着他的胳膊,一边端详着他的脸,眼泪就下来了,埋怨道:“这是抽了多少啊,咋瘦成这样?” 又骂赵小禹:“也不好好照顾一下你弟弟,自己倒吃得满面红光,肥头大耳的……” 她粗声大气地说个不停,惹得经过的旅客纷纷侧目。 赵小禹嘿嘿一笑,没解释,走到许清涯面前,说:“你婆婆疯了,你快管住点。” 第537章 庆功宴 白斌在吴小二烩菜馆设宴,庆祝孩子重获新生,欢迎金海凯旋归来。 金海宛若一位打了胜仗的将军,被大家排着队赞美。 白斌和吴小异特意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有肉类,有蔬菜水果,还有海鲜,还有一盆剔掉肉的大骨头,专门为金海补充骨髓。 白斌说:“我问过大夫,吃什么补什么没有科学依据,但我觉得还是有一定道理的,金海多吃点,肯定有好处。” 吴小异说:“这骨头可不是别人啃剩下的,都是新鲜的羊棒骨,一刀一刀剔完肉,放进锅里熬熟的。” 赵小禹把那盆大骨头拉到自己面前,一根一根地敲断,将骨髓倒进一个空碗里,让金海吃,一边说:“你可是大功臣啊,得好好伺候上。” 金海喜欢这种被人当成主角的感觉,喜欢这种家庭氛围,趁着这个兴致,他向大家提出了想领养郑小异的想法,采用了在飞机上赵小禹教给他的那套说辞。 他想,当众说出来,如果多数人反对,他也就心安了,不然鬼鬼祟祟地容易让人怀疑。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愣住了。 赵小禹觉得金海有点操之过急了,心想,我是让你先和孩子多接触接触,等你和孩子培养出感情来,孩子也喜欢和你在一起,一切就水到渠成了,你倒干脆,直接就想把人家养了八年的闺女占为己有,也不怕人家怀疑你。 但他还是首先表了态:“难得金海有这份心,我觉得挺好,孩子有了家,白斌两口子少了负担,老郑也能利利索索地成个家。” 吴小异马上附和:“我也觉得挺好。” 白斌沉吟片刻,说:“差辈了吧?” 赵小禹连连摆手:“别管这些了,我家娃哈哈说得对,要是非要像咱们这样细究,全世界的人都沾着亲呢,她还是我的姑奶奶呢。” 许清涯笑着打了一拳他的胳膊:“去你的,我可没说过。” 白斌奇怪地望着赵小禹:“小舅,我记得你好像挺在乎辈分的,上次若敏妈妈想让芳芳姨和若愚处对象,你给大家掰扯了好半天辈分,今天怎么改变观点了?” 赵小禹说:“彼一时,此一时,人在成长,思想在进步,想法当然会改变了。” 搂住身旁的许清涯的肩膀,“跟着你妗妗混,思想总不能一直落后吧,人家可是大城市里来的人。” 许清涯笑着往开推他:“别什么事都拿我当挡箭牌。” 赵小禹接着说:“咱们先别论辈分了,论岁数吧,老一辈的,就是叔叔姨姨,年轻一辈的,就是兄弟姐妹,有些关系,还是摘开吧,实在摘不开的,就各叫各的。” 白斌笑了笑:“小舅,我明白了,同样一件事,你如果赞成,就正着说;你如果反对,就反着说,怎么说都是你有理。不过这事,我做不了主,得问郑哥的意见。” 赵小禹拐了个弯子又说:“其实领养不领养无所谓,反正孩子是最小的,既能给老郑当闺女,也能给金海和若敏当闺女,还能给白斌和小吴当闺女,她是咱们共同的孩子,既然金海喜欢她,就让他多带带也好,也别考虑权属什么的了,孩子又不是物品。” 转问金海:“海,你觉得怎么样?你要是实在喜欢,就先收她做个干女儿。” 金海点点头:“行,我其实就是随口一说。” 他刚才见大家都愣住了,就知道自己草率了,暗自捏着一把汗。 “若敏,你愿意给孩子当干妈吗?”赵小禹又问。 “行啊,我没意见。”周若敏说。 “妈,你觉得我这个安排怎么样?”赵小禹又问。 “唉,”孙桂香叹口气,“抱不上亲孙子,抱个干孙女也行,好歹有人叫我一声奶奶,你们自己看哇,我和你们年轻人想不到一块儿去。” 赵小禹碰了碰许清涯胳膊:“听见没,我妈着急要抱孙子呢,给点力。” 许清涯愣了一下,忽然笑得爬到桌子上,用胳膊肘打着赵小禹,一边说:“你坏死了,老让我丢丑。” 吴小异调侃赵小禹道:“这事好像得你给力吧?莫非每次都是许主任主动的?” 许清涯刚抬起头来,听到这话,又羞得爬到桌子上,只是不知是真羞,还是假羞,反正笑是真的,身体像安装了马达似的,不停地耸动。 赵小禹咬着牙,指着吴小异,气愤地说:“吴小异,我对你是彻底无语了,什么话都敢说,真怀疑你是不是个女人,连你舅舅的玩笑都敢开。” 吴小异哈哈大笑:“什么舅舅?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咱们不论辈分了。” “白斌,把你那个灰老婆管住点!”赵小禹说。 白斌笑了,用宠溺的眼神望着吴小异,那眼神分明在说:我就喜欢这种的。 “瞧你那个没出息的样儿吧!”赵小禹白了白斌一眼。 金海看着两对情侣相亲相爱的样子,心中羡慕不已,无论是赵小禹和许清涯,还是白斌和吴小异,人家这才叫爱情,才叫两口子,再想想自己,不由苦涩起来。 做为长辈的孙桂香和胡明乐尴尬得不敢抬头。 吃到中途,赵小禹接到陈子荣的电话,问他孩子的病情,白斌照实说了,陈子荣埋怨道:“你们回来怎么不告我一声?我好歹也是孩子的老舅啊!” 白斌和郑建强不愿意麻烦别人,孩子生病以后,基本上谁也没告诉,赵小禹也是无意得知的,更不会告诉陈子荣,毕竟人家现在身份高贵,不是普通人能随便见到的。 在北京时,赵小禹向陈子荣打电话,替金海请假,才把这事透露给了他。 当时陈子荣也很关心孩子的病情,并爽快地给了金海一年的假期。 过不多时,陈子荣和司机来到了吴小二烩菜馆,和大家喝了几杯酒,聊了一会儿天。 最后把注意力投到周若敏身上,问:“小周现在还喝酒吗?” 周若敏摇摇头。 金海说:“她戒酒了。” 周若敏原本在白斌的网店打工,有一次陈子荣和赵丁旺来到店里,正遇上周若敏和白斌闹脾气,说要调换工种,赵丁旺问她愿不愿意去酒厂,周若敏听说在黄水县,就拒绝了,后来陈子荣要走了她,直接安排在梅荣集团的总裁办。 然而周若敏没上几天班,就醉酒闹事,被陈子荣放在了下面。 “那你还想回总裁办吗?”陈子荣问。 “还能回去吗?”周若敏反问。 “我安排一下,但是你以后千万不能再犯那样的错误了。” 第538章 接受 金海和周若敏回到家,两人结束了人前的表演,进入了合租室友模式,各自回卧室睡觉。 金海刚睡下不久,周若敏给他发来一条短信。 “你过这边来吧。” 金海感动得差点流泪。 他跳下床,穿着背心和裤衩,跑出自己的卧室,跑到周若敏的卧室门前。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抚抚胸口,抑制住剧烈的心跳,尽量让自己表现得绅士一点,轻轻推开门。 卧室里没开灯,但能隐约看见周若敏睡在床的里边,外面的一半空着,放着一套被子。 金海踅摸到床边,上床躺下,到底没敢钻进周若敏的被子里,那套新拿出来的被子,证明了她的态度——同床不共枕。 这是个伟大的进步,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任何差错,心急吃不上热豆腐。 他拉开那套新被子,盖在身上。 但他还是有点不甘心,有点迫不及待,他已经禁欲两年了,严格来说,是不近女色两年了。 周若敏脸朝那边侧躺着,金海平躺着,他的手终于忍不住,像个躁动的爬虫似的,爬出自己的被子,试图钻进周若敏的被子里,去碰触那个青春的躯体。 周若敏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阴谋,翻转身,平躺了下来,顺便把被角往紧掖了掖。 定东市号称“宜居城市”,不是没道理的,冬天暖气供得好,睡觉反而不用盖被子,有块薄毯子就足够;夏天气温不高,室内温度反而不如冬天高,睡觉需要盖被子。 金海不敢动了,把那只爬虫召唤了回来。 他想向周若敏说点什么,可是一时组织不起应景的语句,讲混凝土配合比显然是不合适的,讲历史知识好像也有点不是时候。 说点什么吗?他搜肠刮肚地想。 他还没想出来,周若敏开口了。 “大夫说,你暂时不能从事危重劳动,休养上一段时间再说。” 金海哦了一声,心中一阵狂喜,这等于是说,周若敏准备接受她了。 但他还是有点躁动不安。 他虽然有点乏力,但觉得自己还行,况且那事算不上是危重劳动。 经过一阵天人交战后,他鼓起勇气说了一句:“轻点,不会有问题的。” 周若敏呼地一下翻了个身,把后背甩给他,带着厌恶的语气说了一句:“你这样很猥琐的,你知道不?” 金海泄气了,也只能放弃了,再不敢贸然尝试了,刚取得的成果,可别断送了。 但他睡不着,这比睡在那间卧室更折磨人。 周若敏却很快睡着了,发出了均匀的鼻息声。 睡着了的她,就放弃了对金海的警戒,时而翻个身,不停地变换睡姿,时而平躺,时而侧卧。 不管是什么睡姿,对于精通男女之道和想象力丰富的金海来说,都具有十足的诱惑力。 周若敏几次蹬开被子,都是金海给她盖的。 不喝酒的她,睡觉不沉,金海给他盖被子,无意碰到她,她都会醒,睁开眼睛看着金海。 每当这时,金海就会解释一句:“我给你盖被子。” 直到金海乖乖地躺下,她才闭上眼接着睡。 在第n次给她盖被子时,金海发现盖不上,因为被子被她压在了身下,当褥子铺着,她冷得蜷缩着身体。 金海于是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把自己热乎乎的被子给她盖上。 当然,他也要盖被子,于是两人就顺理成章地合盖了一块被子。 但金海主动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防她突然醒来,质疑自己的动机。 大概是周若敏觉得金海这边热乎,在睡梦中就靠了过来,下意识地钻进金海怀里,金海下意识地搂住了她,她的身体很冰冷。 这时周若敏醒了,金海正要解释,没想到周若敏并没有挣扎,反而又往他身上靠了靠,和他贴得更紧了。 金海乃是名将之后,携一柄家传宝锤征战沙场,所向无敌,何曾受过此等挑衅? 他把周若敏搂得更紧了,并尝试亲吻她的头发。 周若敏没拒绝,也没迎合,只是身体抖了几下。 金海接着亲吻她的额头,脸颊,直到吻到她的嘴时,周若敏开始躲闪,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但她仍然没生气,没抗议,没拒绝,没逃避。 金海经过了一番努力,终于吻住了她的嘴。 “你真的能行吗?没危险?”周若敏含糊其辞地问了一句。 这句话,俨然一道死刑特赦令,让金海顿时血脉贲张。 他一翻身,把周若敏压到身下。 “没问题,其实我在北京就养好了。” 周若敏没再拒绝,只是一直在抖,中途本能地阻止了几次,但旋即又放弃了。 金海很快沉沉地睡去了。 醒来时,天已大亮,周若敏不在身边。 他没着急起床,躺在被窝里,慢慢回味着昨晚的激情。 忽然觉得这些年发生的事,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开始分明是这样的,可结果却是那样的,以为是福,结果却是祸;以为是祸,结果却是福。 他没敢赖床太久,感慨了几分钟,就起床了。 穿衣,叠被,下地,开门,看见周若敏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一本小册子看着。 小册子的封皮上写着:亲子鉴定报告。 第539章 从头再来 几分钟的时间内,金海的大脑中是一片空白。 恢复了思考能力后,他第一个疑问就是,这份报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飞机上的一段记忆是模糊的,当时他看完报告,赵小禹没拿走,他一直在手里拿着,其后就想不起来了。 那时他的脑子很混乱,一定是下飞机时,随手把报告塞进了包里。 这些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周若敏看到了报告,一切全完了。 薛定谔的猫,最终在揭开盒子的那一刻,固定了答案,无论是福是祸,都统一为祸了,而且是泼天大祸,再也没有更改的余地。 金海面如死灰,心亦如死灰。 周若敏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嘴巴咧开,却发不出声音来,身体在发着抖。 报告从她的手中滑落,落到白斌买的大理石茶几上,然后像条鲶鱼一样,滑到了赵小禹装修的地板砖上。 郑建强买的54寸液晶彩电正在播放着关于2012年的末日预言,一位专家正在发表着观点,说这是谣言,请民众不要恐慌。 这时金海明白,谣言之所以会引起恐慌,正是因为它是谣言,一旦成真,就没人再恐慌了,比如此刻的他,到了真正的末日,就一点也不恐慌了。 恐慌是因为还有希望。 有那么一瞬间,金海曾试图狡辩,报告上没有名字,可以解释说是在医院看到的,觉得有意思,就随手拿了,但马上又放弃了。 还有那么一瞬间,他怪赵小禹多事,但也马上不怪了,天在做,人在看,就算天地无眼,福园公墓里的白文还在监视着他呢。 早晚是死,早死早超生。 周若敏抬起头,看到了金海,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敌意,没有仇恨,只有无尽的绝望。 金海没等周若敏开始审判,就主动开始坦白。 他坦白并不想得到从宽的待遇,只是想认罪伏法。 “是的,九年前我犯的错误,小异是我的女儿,我最近才知道。我见过白文不多几面,并没有和她谈过恋爱,是在一次酒后发生的意外。03年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她,后来她的事,包括她的死,我全不知道。我和你认识时,并不知道她是你的妗妗。就这些。” 金海说完,等待着周若敏爆发。 然而周若敏只是咧着嘴,哭不出声来。 “若敏,”金海往前走了两步,“我接受一切惩罚,你可以骂我,打我,甚至杀了我,还可以把你舅舅叫来收拾我,把我的事告诉所有人,让全世界的人都鄙视我,唾弃我,也可以和我离婚……” “滚!”周若敏终于发出声音来,第一声很微弱,第二声几乎是最高分贝,“滚!你滚!” 她从茶几上抓起电视机遥控器,朝着金海砸去,扔偏了方向,砸到了挂墙壁上的,胡芳芳给他们画的油画。 油画框跌了下来,砸到了摆在电视柜上的,许清涯为给他们捏得一对连体瓷娃娃身上。 瓷娃娃滚落了下去,在放在墙根下的,赵小蛇送的一盆盆裁沿上磕了一下,摔在地板上,裂成了两瓣。 遥控器也摔到了地板上,后盖打开了,两块电池飞了出去。 “好,我滚!”金海再没说什么,看了看周若敏,转身出去了。 开车去了单位,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给北京的胡芳芳打电话问了问郑小异的情况,然后打开电脑,点开一个文档,在屏幕上敲出一行字:离婚协议书。 男方:金海。 女方:周若敏。 双方因感情破裂,自愿离婚,经协商,达成如下协议: 1、双方在婚姻期内,购置有房产一套,轿车一辆,另有存款若干(银行卡由女方保管,金额未知),自离婚之日起,男方放弃财产分配权,以上财产均归女方所有。 2、本协议一式三份,双方各执一份,民政部门留存一份。 3、本协议自双方签字之日起生效。 写完,打印出来,又复印了两份,分别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把文档上的文字删掉,又开始打《辞职申请》。 “因本人另有职业……” 删掉了。 “因本人不能胜任这份工作……” 也删掉了。 “因本人个人原因……” 又删掉了。 编了若干理由,总觉得没意义。 最后只打了三个大大的字:我辞职! 打印出来,签上名字和日期,放在桌子上,离开了办公室。 赵小禹正蹲在大院的台阶上抽烟,看见金海的车开进了大院。 车停下,金海下了车,站在原地望着赵小禹。 赵小禹站起身,他从金海的神态中似乎看出点什么。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赵小禹指指大院的大门,然后向外面走去。 两人坐在一道山梁上,各自沉思。 刚才,赵小禹得知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事态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昨天在飞机上,他拿出那份亲子鉴定报告,只是想让金海看看,让他心里有个底,没想到忘了要回来,金海还把它装进自己的包里带回家,还让周若敏看到。 “也好。”赵小禹点起一支烟抽着,“这就是最坏的结果了,面对吧,省得一天担惊受怕的。说到底,你只是犯了一个道德上的错误,你不用去偿命,不用去坐牢,这也是幸运。只要你真心改过,就能挺起脊梁,堂堂正正地活着。这是一道坎,跨过去,就能欣赏山那边的风景;跨不过去,就只能在这边眼红那边的人。” 金海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你为什么要离婚?”赵小禹看着金海,好大一会儿才继续说,“你以后真心对她,说不定她会原谅你。就算离婚,也要等她提出来。还有,为什么要辞职?现在的定东市,企业排着队在倒闭,都在裁员,找份工作多不容易啊,尤其像你们这样的技术人员,满大街都是。慧慧那边也遇到了困难,新楼卖不出去,旧楼没钱继续施工,债主天天逼债。能跑的都跑了,跑不了的,就只能听天由命。” 半晌,金海幽幽地说:“若敏是个好女孩,是我辜负了她,我没脸再求她原谅。那套房子的首付,是她妈付的,家电是小异她爸买的,家具是白斌买的,装修是你装修的,没有我的任何东西,我没有资格拿。至于车,那是妈妈买的,留给若敏,就算是我弥补她的吧。至于工作,既然要重新开始,就彻底重来。” “好,只是,妈妈又得伤心了,唉——”赵小禹忧心忡忡地说。 “走一步说一步吧。”金海说。 第540章 离婚 日头升到了当空,正是仲夏时节,对于夏天很短的定东市来说,这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空气被烈日晒得形成了波纹,远处的菜地在波纹中抖动,没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劳作,况且今天不是休息日,漫山遍野死气沉沉。 水库里投放的鱼苗长大了,堤坝上有几个垂钓的人,有的戴着大草帽,有的在身边栽起一把遮阳伞。 金海望着光秃秃的丘陵,问:“为什么不种点树?” 赵小禹说:“这是采矿用地,属于建设用地,经过审批后,可以建房、建厂、养殖、种大棚,不过也只能小规模搞点。种树的话,要改变土地性质,我这点能力,怕是办不到。而且,上面的政策越来越紧了,上次办羊绒衫厂的手续就费了很大的劲。我还想把农庄往大搞搞,不给批了。就这样吧,农庄和养猪厂虽然本大利小,规模小了赚不到多少钱,但其乐无穷,活着嘛,除了吃苦,也得适当地找点乐子。”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转向金海。 “但也不能只找乐子不吃苦,吃苦在前,找乐子在后,也不是什么乐子都能找。” 金海明白他所指,惭愧地低下了头。 赵小禹不想在这种时候多教训他了,便把话题收回来,指着前面的山野说:“要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话,我就养几百只羊,让它们在山上尽情撒欢,尽情吃那些灌木、野草、地表植物。想吃它们的肉,就该让他们在活着的时候过得舒服一点,一报还一报。山羊山羊,就得在山上跑。” 他指着一个方向,眉飞色舞地说:“你看那里,地椒、沙嵩、太阳花、紫茉莉……让它们吃个够!这样养出来的羊,怎么也得卖四十块钱一斤吧!” “这是你的地啊,不应该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金海问。 “我买的只是十年的采矿权,不然能那么便宜?”赵小禹说。 “那十年以后呢?” “看情况,要重新进行评估,要么被收回去,要么办理延期,还得花钱。” “只有十年啊,这么短。” “对,只有十年。”赵小禹停顿了一下,“其实十年的时间很多了,能干成很多事,人一辈子才能有几个十年?拆分成天数的话,就是三千六百五十天;拆分成小时的话,就是,就是……” “别算了,”金海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叹了口气,“好想回到童年啊,回到新建队,虽然苦,但没有这么多的麻烦。” “别傻了,”赵小禹搂住金海的肩膀,“回不去的,老天只给我们一次生命的机会,就是让我们少犯错误,多进步;少浪费时间,多做正经事。人生不是游戏,不能在关键时候储存进度,挂了以后也不能重来,但人生比游戏好的地方是,自由度很高,有千万条道路供你选择,也有千万种结局。李小龙只活了三十来岁,但依然很精彩。你不需要多活,只要还能再活三十年,就能像他一样精彩。走吧,快开饭了。” 两人回到大院,见孙桂香站在她的屋门口,手里提着一把笤帚,气呼呼地骂着,脸阴得黢黑。 赵小蛇站在当院,双手合十道着歉:“妈,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顺嘴了……” 赵小蛇大学毕业了,前几天刚回来,说是要开连锁饭店,到处找人借钱。 “妈,”赵小禹笑了,“这是咋了,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打?” 孙桂香指着赵小蛇骂道:“她要不是二十多岁,我还不打呢,越活越不像话了。” “到底咋了?” “她想问我借钱,磨了半天,我答应借给她了,结果给我来了一句,好了,你跪安吧。”孙桂香瞪着赵小蛇,“来,我给你跪,看你能受得起不?” “受不起,受不起,我错了,我错了,妈,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赵小蛇一个劲地说好话。 赵小禹笑道:“妈,她的脸皮比城墙都厚,骂几声,打几下,根本不顶事,听说的,你别给她借钱,一下就把她治住了。” 孙桂香哼了一声,转身回了屋。 “妈,别听老九的,咱们说好了的,咱们才是亲母女,老九是外人……”赵小蛇嚷着,跑进了孙桂香的房间。 赵小禹笑道:“一回来就闹得鸡飞狗跳的,倒是能解闷。” 金海说:“是啊,活宝一个。” 赵小禹收起了笑容,望向孙桂香的房间,表情郑重了起来:“她可不是活宝,她将来比咱们任何人都强!” 周若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金海净身出户。 这件事在两人的认识人中间引起了轩然大波。 孙桂香、胡明乐和郑玉萍三个长辈,把赵小禹、白斌等人,以及两个当事人,召集到农庄大院的小二楼,对两人进行“审查”。 这到底是怎么了?两人的感情明明挺好的,两家的关系也明明挺好的,金海还给周若敏的外甥女捐了骨髓,身体还没恢复,怎么突然之间就闹起了离婚呢? 周若敏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冷着一张脸。 郑玉萍急得团团转,在她的印象中,金海一直是个听话、懂事、皮实、顾家、负责、上进的好孩子,所以她觉得,问题一定出在女儿身上。 “若敏,你到底做了什么?”她质问女儿,“是不是金海去北京的这段时间,你做下对不起他的事了?” 周若敏依旧不说话,狠狠地瞪着金海。 金海只得承认:“妈,不怪若敏,是我出轨了,我对不起她。” “你出轨了?”这回孙桂香急了,“这不是鬼嚼牙叉骨嘛,你在北京待了一个多月,咋就出轨了?在北京出的?遇上老同学了?” 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拍大腿,啊呀一声:“不会是和芳芳吧?” 第541章 到此为止吧 赵小禹说:“妈,你别瞎猜了,怎么会是芳芳?那个人你不认识。” 孙桂香扑过去,双手抓住赵小禹的肩膀:“这么说,你是知道的?” 赵小禹只得点头。 孙桂香拼命地摇晃着赵小禹的肩膀,绝望地吼道:“赵小禹啊赵小禹,你把我儿带出去,就干了这么些事?你是怎么当哥的,你是怎么看着他的?” 赵小禹解释道:“妈,不是最近的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妈,你就别问那么多了,反正是金海对不起若敏,若敏没有任何过错。” “那么是以前的事?”郑玉萍似乎不想放弃这桩婚姻,看了看金海,又看向女儿,“若敏,是不是在你们结婚以前的事?那就不能算出轨,现在这个年代,找对象哪有那么干净的?” 周若敏还是不说话。 郑玉萍又问赵小禹:“小赵,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小禹实在不知道怎么说,如果那人不是白文,金海确实算不上对不起周若敏,可那人偏偏是白文,这事就难以启齿了,牵扯的人也太多了。 已经化作一堆白骨的白文,就像人际枢纽一样,把所有的人都联系了起来,而且是以一种见不得光的方式。 “婚内。”金海自己说了。 “婚内?”郑玉萍有点不相信,“金海,你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金海沉默了。 赵小禹补充了一句:“一个意外,都喝醉了。” “这么说,是真的?”孙桂香面如死灰,放开了赵小禹,身体软软地向后跌出两步。 已经六十二岁的她,本来就老得快,就在这片刻功夫,仿佛又老了许多,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下来,堆积成一道一道的皱纹。 赵小禹过去搀住她:“妈,这些事,你们长辈就别管了,我们会处理好的。” “别管了,别管了,我让你别管了!”孙桂香咬牙切齿说着,甩开赵小禹,反手给他来了一个耳光,“你是老大,我一直只管你,不管别人,我以为把老大管好了,老大会把弟弟妹妹们管好的,你就是这么给我管的?” “妈——” 啪——又一个耳光。 “妈——” 啪啪——又是两个耳光。 赵小禹脸上不知挨了多少巴掌,脸火辣辣地疼,但更疼的是心。 母亲一把年纪了,还要承受这些。 金海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自己确实难辞其咎,从李晓霞开始,他就应该好好地管教他,不给他任何机会。 尤其是和白文的事,那时他和金海都在定东市上大学,而且他也认识白文,金海居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犯了那么大的错误。 白斌把孙桂香拉开,孙桂香甩开他,左右看看,去墙角找来扫把,走到金海面前,用扫把的铁管子抽打着金海的胳膊。 每抽一下,就骂一句。 “本事没学会,毛病倒一样不少,吃喝嫖赌,样样俱全!” “还给我出轨,你咋不出国呢?” “你妈找了五个男人,你是不是也要找五个女人?” …… 金海不解释,不躲闪,不喊痛,只是铁管子落在胳膊上时,本能地瑟缩一下身体。 “亲家,别打了。”郑玉萍劝道,但口气并不好,“事情已经出了,该咋办就咋办吧,你把他打死,反而给我们添罪过。” 孙桂香住了手,佝偻着身体,哭了起来。 嘭地一声,小二楼的门被踹开了,周若愚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一个箭步冲过来,飞起一脚,将金海踹翻在地,骑在身上就是一顿捶打,被赵小禹和白斌拉开。 周若愚指着金海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老子早晚弄死你!”被两人推搡了出去。 金海在被踹倒时,碰翻了一只椅子,头上受了伤,汩汩地流着血。 赵小禹又开始心疼他了,把他扶起来,对郑玉萍说:“郑姨,我看就这样吧,打闹成这样,也没法过了。金海对不起你们,他净身出户,没什么可说的,我再代他向你们磕个头,赔个罪。” 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郑姨,你是长辈,我跪你不亏,婚姻是缘分,不是仇恨,咱们以后该怎么来往,还怎么来往,我还把你当成姨姨来尊敬,希望你还能常来我家做客,你家如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办到的,在所不辞!恩怨总会过去,真情才是永恒的!” 说着,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上顿时出现了一片红肿。 站起身,转了个方向,又给周若敏跪下了。 “若敏,按道理,我没必要给你下跪磕头,但金海确实给你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希望这一跪,这三个头,能让你和金海的恩怨,一笔勾销。若敏,你是个好姑娘,金海配不上你,就到为止吧,祝你幸福!” 同样磕了三个响头。 他不是腿软,但这事只能到此为止了,希望周若敏能高抬贵手,一旦把白文牵扯进来,就不是离婚这么简单了,对谁都不好。 当然,如果他们不怕事大,想闹个天翻地覆,他也不惧,奉陪到底。 周若敏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手往前伸了伸,又缩了回去,不过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 “小舅,你这是干什么?”白斌过来将赵小禹搀起来。 赵小禹把一只手按在周若敏的肩头,诚恳地说:“若敏,对不住了,到此为止吧。” 他故意把“到此为止”加重了语气,希望周若敏能明白他的用心。 周若敏轻轻地点点头。 赵小禹说:“金海,你也来!” 金海嗯了一声,依次给郑玉萍和周若敏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不过没说话。 第542章 求职受挫 金海恢复了单身,还辞了职,成为一名“无家、无业、无子女、无收入”的四无人员。 赵小禹让他跟着自己干,他执意要出去找工作。 原以为,凭着他的学历和工作经验,找个工作不成问题,真正开始找时,才发现没那么容易。 先上网浏览了一下招聘信息,本地用工岗位,除了饭店的服务员、商场的导购,就是售楼部的所谓置业顾问、保险公司的所谓保险顾问。 还有一些动辄年薪百万的岗位,一看就是骗人的。 整个定东市变了天,晴空万里变成了乌云密布。 街上骤然变得冷清了许多,豪车少了许多,工地大面积停工,民工大规模撤走。 那些暴发户的存款,都进入了民间借贷机构,进一步投入到各大房地产公司,最后变成了成片成片用钢筋混凝土组合起来烂尾楼。 普通平民没钱了,各种借贷机构也没钱了,房地产公司更没钱了,银行亏损了,个人背着小债,集体背着大债,至于钱去了哪里,就是一个世纪之谜了。 人们街谈巷议的话题,由“你挣了多少”变成了“你被割了多少”,因此被限高、监视居住、收监、判刑的人接二连三。 最出名的两个人,一个是女的,和陈慧关系不错,陈慧去北京弄个头发、吃顿饭的浮夸作风就是得了她的真传。 此人无实业,仅凭着一颗超大的胆,和一张灵巧的嘴,就成为了定东市家喻户晓的风云人物,负债十五亿,目前已被收监,正在调查、取证,等候审判。 另一个是男的,他有实业,名下有好几家公司,他负债并不多,让他出名的是,附近有一个很出名的得道高僧,给他放了三千万,最后血本无归。 这位高僧成了当地的一个笑话,从此没人再信他,没人再给他供奉香火了,你连自己的前途都预测不准,凭什么给别人指点迷津? 这些不是金海所关心的,金海唯一关心的,是自己的工作问题。 他从网上找到线下,他本来有点社恐,但为了证明自己重新开始的决心,他还是壮起了胆,走进一家又一家还在运营的搅拌站。 这些年他都和混凝土打交道了,拿到了中级职称,除此之外,别无所长。 大学学过的知识忘得差不多了,况且也没有合适的岗位。 然而,这些苟延残喘的搅拌站,都在裁人,哪还有空置的岗位? 有一家搅拌站的办公室主任对他说:“老板让我再裁五个人,我头疼死了,你如果能帮我裁掉,我这个主任给你当。” 金海奔波了半个多月,还是没把自己推销出去。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当初离职的决定有点草率了,原来自己这么无能。 他听旧同事说,他的前妻周若敏调到了梅荣集团的总裁办,就更觉得自己无能了。 是的,这个时候女的比男的更好找工作,且不说那些销售员、服务员之类要求必须是女的,就是一般的办公室文员也尽量要女的。 但当赵小禹让他留在农庄时,他还是咬咬牙说:“不了。” 金海和周若敏离婚后,郑玉萍再没来过农庄,周若愚也辞职了。 郑建强、胡芳芳和郑小异从北京回来了。 郑小异的情况良好,但身体还未完全康复,需要人照顾,还要在当地医院定期做检查。 郑建强把女儿安顿在白斌那里,就开着霸道,载着胡芳芳,来到了咱们家农庄。 当时金海正好在,他站在房门前,看到那辆霸道,就不由头皮发怵,及至郑建强下了车,大踏步地向他走来时,他几乎要逃走了。 然而他没逃走,他知道逃不走。 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了一下,准备迎接新一轮的打击。 当他看到他的脸上并无敌意时,神经才稍微放松了一下。 郑建强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又把另一只手也握了上去。 他的手很有力,握得金海的手微微疼痛。 郑建强说:“辛苦了!孩子很好!感谢感谢!” 赵小禹设宴招待郑建强和胡芳芳,家人也参加了。 赵小禹和孙桂香就金海和周若敏的婚姻问题,向郑建强表示了歉意。 郑建强倒很豁达,说:“我听我姐说了,不用道歉,年轻人离个婚,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离婚法》写出来,就是允许人们离婚的,国家都允许,咱们能管得着吗?金海出轨是不对,但我也不护短,若敏那性格不行,也好,让他们都反思反思,一辈子长着呢,说不定哪天又走到一起了。” 他听说金海辞了职,又不想留在农庄干,便建议他:“跟着我干吧,我那活儿自由,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吼喊吼喊司机,管理管理车队。完了我把若愚也带上。若愚这孩子也是不行,以前跟着白斌干,找了个女朋友把白斌坑了,后来跟着我干,嫌我骂他,自己跑了。” 郑建强是个简单的人,大大咧咧,很少与人计较,又仗义疏财,会社交,做事不藏私,处事公正,说话公道,所以人缘极好,结识了不少各行各业的朋友。 他看着房地产行业渐渐不景气了,他又带着车队转战煤矿,即使是定东市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金融危机,他一年四季也是马不停蹄地忙。 除了婚姻失败外,也算是顺风顺水。 “跟我干,学不到大本事,也赚不到大钱,当不了大官,但一辈子吃穿不愁,过个小康生活,还是没问题的。我不像人家白斌和赵总一样,干什么都要做个计划,我没那么多想法,干就完了。农村人讲话了,地不冲,紧着种,我是人不行,忙不停……” 他很健谈,一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还不让人烦。 金海还没表态,孙桂香抢着说:“小郑,算了吧,因为离婚那事,若愚恨着金海呢,上次差点把金海打死,他们两个再搅和在一块,还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他敢!”郑建强一瞪眼,“上次算是替他妹妹出气,咱就不计较他了,现在人家已经离婚了,他凭什么还跟人家闹?他要是再没完没了,我饶不了他!放心吧姨姨,若愚从小胆小,我喊一句他就乖乖的了。我脸色不好看点,他靠都不敢靠近我。这两年胆子大了点,不怕白斌了,但还怕我。” 想了想,又说:“不想跟着我干,去煤矿也行,我给你安排,咱们这地方的煤矿可安全呢,大部分是露天矿,考个安全员,一年下来十来万。坐办公室也行,就是工资低多了。” 孙桂香这段时间见儿子找不到工作,也是着急,便问道:“你能安排进去吗?” “我这个人,大本事没有,这么点小事,还是能办到的,白斌的妻哥、妻嫂,还有若愚,以前的工作,全是我安排的。” 孙桂香哦了一声,问金海:“你去煤矿不?就坐办公室吧,挣的少就少吧。” 金海笑笑,摇摇头:“不了,谢谢舅……” 和周若敏离了婚,他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郑建强了。 郑建强摆摆手:“不要叫舅舅了,叫我郑哥就行,老郑也行,我还想让你给小异当干爹呢,文明人讲话了,她的身体里流着你的血,哈哈。” 一句话说得金海如坐针毡。 第543章 搬离农庄 如果周若敏没看到那份亲子鉴定报告,金海倒极想给郑小异当干爹,倒不是想对她负责,是自己想多亲近亲近她。 以前不知道她是自己的孩子,倒没什么感觉,知道了以后,就经常惦记她,怕她没人管,冻着了,饿着了,上学被人欺负了。 这段时间,他隔几天就要给胡芳芳打个电话,问问孩子的情况,担心她旧病复发。 但现在周若敏看到了那份报告,他就有点不敢了。 他没表态,郑建强也没再提起这个话头。 金海还在找着工作,还是找不到。 他试着去几个煤矿碰了碰运气,别说坐办公室了,就是连井下看机器的都不要他。 当地大环境影响,就业形势严峻,用人单位变得挑三拣四起来,就算是挖煤的,人家也要身体强壮的,老实听话的,吃苦肯干的,像金海这种文质彬彬的大学生,反而不招人待见,不知郑建强是真有那个能耐,还是在吹牛。 赵小禹建议金海去电瓷厂应聘,有许清涯帮忙,应该没问题。 金海拒绝了。 一是因为,觉得那样还是托了赵小禹的关系,和留在农庄干没什么区别,算不上重新开始,辞职就毫无意思了。 二是因为,他和许清涯是小学同学,人家许现在是副总,两人在一个单位上班,他觉得有点丢人。 三是因为,许清涯是赵小禹的女朋友,三人小时候又常在一起玩耍,他去了那里,和许清涯的接触必会很频繁,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 他现在只想凭着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哪怕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捡垃圾也行。 金海的车送给了周若敏,每天去市区转悠,交通是个大问题。 出去的时候,可以搭矿上的拉土车;回来的时候,只能打车,一趟需要二三十,太费钱了。 他想借赵小禹的车开开,可是赵小禹最近也很忙,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黄水县,有时住在那里,连着几天不回来。 房宇集团出事了,牵扯到了陈慧,赵小禹又在那里挂职了。 所以,金海想搬出去住。 有一天,他打电话向赵小禹说了这个想法,赵小禹考虑了一会儿说:“也好,你现在还年轻,吃点苦有好处,我给你转点钱,你租房用。” 赵小禹又给他安顿了若干事项,核心思想是,对待感情,不要再那么随便了。 金海苦笑着说:“我现在哪还有资格谈感情啊?” 这是他的真实想法,不立业,不谈感情。 再说,他还要养女儿呢。 他不能让女儿知道,他是个只会玩女人的废物。 说服了孙桂香和胡明乐,金海搬到了市区。 其实也不是说服的,严格来说是骗了他们,他说他在市区找到了新工作,等挣够钱,买了车以后就搬回来住。 胡明乐和孙桂香跑到汽车4s店买了一辆五万冒头的手动档车,让金海开,金海没开,说他开不了手动档的车,开上怕出危险。 金海住进了市区一幢公寓楼里,他的房间只有二十平米左右,一进门就是卫生间,卫生间对面就是橱柜和炉灶,吃饭和拉屎的地方,仅有一米多的距离。 无所谓了,好在租金是月付。 赵小禹给金海转了很少的钱,也就够两个月的房租。 金海明白他的用意,是逼着自己尽快找到工作,也可能怕自己钱多,饱暖思淫欲,再去找女人。 金海还打了一个欠条,用手机拍了照,通过qq发给了赵小禹。 赵小禹回复了一个龇牙和一个大拇指的表情。 隔了很长时间,又发了一个抱抱的表情。 金海没再回复,嘟囔了一句:“假惺惺!” 不过他现在不讨厌赵小禹了。 自从母亲嫁给赵大顺以后,他就莫名讨厌赵小禹,越长大就越讨厌,尤其是当赵小禹成为那个家的核心人物以后。 反倒是赵小禹消沉的那三年,他不仅不讨厌他,还有点同情他,甚至希望他一直消沉下去,不再抢他的风头,挡他的光芒,不再总是站在道德的至高点审判他、教训他、贬低他、挖苦他。 郑小异生病后,金海的心理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加上事情的急迫,他不再对赵小禹抱有抵触心理了。 心态的转变,他才慢慢地感受到,赵小禹对他和那个家的付出,是真心的,不是假仁假义,不是装样子给别人看,不是强者对弱者“碾压式”的帮助和施舍。 尤其是当赵小禹给郑玉萍和周若敏下跪磕头时,他被感动了,也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那一句“到此为止吧”,天知地知,他们三人知。 很显然,赵小禹的这一举动起到了作用,不然以周若敏的性子,岂会善罢甘休? 赵小禹的骨头硬,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金海是很了解的,不值得他跪的人,他宁愿被打死也绝不跪。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的膝下,是一片赤诚的兄弟之情。 金海一直想成为人上人,成为一个强者,这时他忽然明白,真正的强者,从不嫉妒更强者,只会把更强者当成自己的学习榜样。 第544章 电视锅 胡明乐开着他新买的五万冒头的手动档国产小车,和孙桂香一起给金海搬了家。 其实也没搬什么东西,除了铺盖,衣物,锅碗瓢盆外,还有一台电视机。 电视机是农庄投入运营后新买的,54寸的液晶屏。 金海说:“我不用电视机,你们看吧。” 孙桂香说:“我们还有旧的呢,不然你一个人住在那里孤死了。” 一路上孙桂香唠叨个不停,金海说:“妈,你就放心吧,我以前也过过单身生活。” 胡明乐说:“以前你是孩子,就是那么个过法,现在不一样了,你已经成过一次家了。自从你离婚后,你妈偷悄悄地哭了不知多少鼻子,一看到电视里有人离婚,她就哭开了。” 金海的鼻子有点发酸,想说点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话,甜言蜜语,他从来没对母亲说过;豪言壮语,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就是莫大的讽刺。 房子很新,就是这几年新交工的,显然上一届租客搬走不久,留着一些新鲜的生活印迹。 孙桂香找来抹布,把里里外外,角角落落,仔细地擦洗了一遍。 房间里有基本的生活设施,橱柜,燃气灶,一张床,一张三人沙发,一个茶几,一个电视柜,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单身生活足够了。 忙完,快中午了,金海说:“你们回去吧。” 孙桂香说:“吃个饭再走吧。” 三人下了楼,找了一家小饭馆,要了两热一凉三个菜。 孙桂香吃着饭,眼泪吧嗒吧嗒地往碗里掉,一会儿给金海安顿几句什么,一会儿埋怨几句周若敏,说就算你犯了错,知错认错就行了,干嘛非要闹到离婚?现在的男人,哪个不在外面沾点花花草草?况且你还救过她外甥女一命。离就离吧,还把所有东西都要走,房子虽说是她妈付的首付,可贷款是你自己还的,你哥装修还花了十几万,用的全是高档材料。 金海想替周若敏说几句话,但实在不好说,便作罢了。 孙桂香最后恨恨地说:“她离了你,就能找到一个更好的?我看够呛!性子古古怪怪的,那时是你喜欢她,不然我才不会同意这门婚事呢。” 过了一会儿又说:“金海,对象你不要着急,这回认认真真找个好的,哪怕寡妇也行,带着孩子的也行,就是不要找那些不干净的女人,染上那些坏病就麻烦了。” 金海心中苦笑,原来母亲天天催他结婚,现在又不让他着急,唉,怪谁呢? 他笑了笑:“放心吧,妈,不会的。” 孙桂香又说:“我们撒开人马给你找老婆,我和你胡叔去绒衫厂打问打问,让你哥他们也多留意的。” 然而隔一会儿又说:“你和若敏真的挽回不了了?你好好向她认个错,把婚复了吧,一夜夫妻百日恩呐。” 金海说:“好,我考虑考虑。” 吃完饭,孙桂香和胡明乐回农庄去了,孙桂香临上车时,还在抹着眼泪。 金海心中一阵难受。 但他没看见的是,车一驶出他的视线范围,孙桂香就哇哇地大哭起来。 金海回到公寓,打开窗通了通风,在地板上踱了一会儿步,对这个小窝还算满意。 坐在椅子上,喝了一杯水,盘算了一会儿今后的日子,开始摆弄电视机,以后的漫漫长夜,就只有它陪伴了。 插上电源,连接上有线,却仍是蓝屏,写着“无信号”三个字,摆弄了半天,还是搜不出台来。 金海给房东打电话,房东说,有线还没通,让他去楼道里找个安锅子的电话号码,让人来安个锅子看吧。 无奈,金海只得去了楼道。 楼道的墙壁上,随处可见安锅子的电话,他用手机拨了一个。 对方是个女的,说是有两种锅子,一种是180的,一种是550的,后者是正版的,比盗版的多几个台,需要用手机卡激活,还有本地台,主要是有电影频道。 金海和对方讲了半天价,最后以150元成交,定了个盗版的。 二十多分钟后,对方来了,金海开门时,愣了一下,原来是个女人,穿着绒衫厂的蓝色工作服,盘着头发,戴着口罩,看不清面目,但从肤色和身形上判断,应该年龄不大,肩上挎着一个大帆布包,手里拎着一个炒锅大小的电视锅。 “你接的电话?”金海问。 “是啊。”女人说。 “我以为是接线员呢。” “呵,受苦营生再雇个接线员?” 那个女人走了进来,径直走到阳台上,那个帆布包似乎很重,拽着她走起路来很吃力。 她向外看了看,说:“你这种的,一百五不行,得一百八。” “咱们电话里说好的。” “我以为你窗户上有护栏呢,可以把锅子绑在护栏上,谁知你这没护栏,得打膨胀螺栓呢。”女人比划着说。 “那我再找别人吧。” “你找谁也一样,在外面打膨胀螺栓,很危险的,掉下去就是一条命。”女人不高兴地说,“受苦人挣点钱,你就别抠了!” “好吧,一百八。”金海同意了。 女人把锅子和帆布包放在地板上,先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机顶盒,放在一边,又掏出一个手电钻,还有一个连接着一团线的插排。 将插排插上电,手电钻安好钻头,打开一扇窗户,站在窗口,上半身探出去,用电钻在外面的窗台上打孔。 打了三个孔,又从帆布包里拿取一个用四分方管焊接起来的架子,说:“我忘说了,这个架子还得收二十。” “你没完了是不?”金海哭笑不得,180讲成了150,转眼又恢复到180,再一转眼又加了20。 “没办法。”女人向窗外看了看,“窗台太窄,放不下锅子,必须要安装这个架子,都一样的,架子就收的个成本。” “那你电话里怎么不说?”金海有点不高兴了,“你走吧,我再叫别人吧。” “三十。”女人摘了一只手的手套,手向金海伸过来,“我打了三个孔呢,一个孔十块。” 第545章 新生意 那只手很嫩,带着点稚气。 天生对女人敏感的金海瞬间被触动了,他将其称为善良,古人谓之怜香惜玉。 他摆摆手说:“安吧安吧。” 女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得意,开始安装。 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女人将那个铁架子,用三道膨胀螺栓,固定在外面的窗台上,再用长杆的套筒板手拧紧,又将锅子安了上去。 接下来是穿线。 女人又拿起了手电钻,说:“还得打个孔,我就不收你钱了。” 她从窗框下面钻了个孔,把线穿了出去。 然后是连接机顶盒,调试电视机。 刚连上线时,也是没信号,女人把一只手探出窗外,轻轻地将锅子动了动,图像出来了,女人又用套筒扳手将螺丝拧紧。 “好了。”女人摘下手套,拍了拍手,“能用用你家卫生间吗?” 金海指指门口,女人进了卫生间,金海坐在床沿上,按着遥控器,台很多,只是没有定东电视台和电影频道。 女人从卫生间出来,甩着两只湿手,也洗了脸,口罩摘下来了。 原来女人只是个女孩,很小的一个女孩,比周若敏还小,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 女孩走过来,从金海手中拿过遥控器,将里面的两节电池抠出来,装进衣兜里,说:“结下账吧。” 金海盯着女孩的衣兜:“电池你得给我吧。” “电池是南孚的,四块呢,是我自己的。”女孩说着,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电池掏了出来,放在金海手里。 金海将电池重新安回遥控器里,开始掏钱,一边问:“你这活儿挺挣钱啊,不到半小时,二百块钱就到手了。” “挣点辛苦费罢了,锅子不要钱啊?”女孩接过金海递来的两张钞票,对着窗户照了照,装进衣兜里,又戴上口罩,开始收拾自己的工具。 “一个锅子多少钱?”金海问。 他忽然想,反正现在找不到工作,干这个也挺好,工皮一穿,口罩一带,谁也认不出来,最起码暂时能养活自己。 “一百多。”女孩说。 “一百多少?” “一百二三。” “需要技术不?” “当然需要了,我学了三个月呢。”女孩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说。 “在哪学的?” “北京,学费交了好几千。”女孩收拾好工具,指指窗外的电视锅,“没事别动它,一般是不会出问题的。有时刮大风,刮得方向不对了,你稍微调调就好了,就这个方向,向南,稍偏西,倾斜的角度是厂家调好的,不要动。” “锅子是在哪买的?”金海又问。 “干嘛?” “我也想干这个。” “别逗了,这又不是什么好活儿。”女孩将帆布包挎在肩上,向门口走去。 “真的。”金海诚恳地说,“只要能挣钱,干什么不行?你就告诉我,锅子是在哪买的?定东市这么大,安锅子的人又这么多,多我一个,又抢不了你的生意。” 他当然不会相信,安个锅子还要交几千块钱的学费,去北京学一回。 他想,只要找到卖锅子的地方,人家肯定会教他咋安。 女孩已拉开了门,听到这话,停下了脚步。 “你真的想安?” “当然了,这两年定东市金融危机,饿不死就是幸运了,每天安个锅子,最起码能挣顿饭钱。” “市场上不卖的,厂家直发,”女孩说,“但是人家要求一百套起批。” 金海失望地哦了一声,没想到干这么点小活儿,还得投资一万多,再说,一百套锅子也没处放,只得放弃了。 女孩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从厂家批发是一百一套,你要是实在想干的话,先出去贴广告,等有了生意,从我这里拿货,我多收你十块钱,你不用囤货,也不用垫钱。” “安一个锅子能挣多少钱?”金海顿时来了兴趣。 “这就看你的要价了,你这种锅子,价高点能挣一百多点,正版锅子能挣二百多。” “正版锅和盗版锅区别大吗?” “正版锅多几个台,盗版锅有时可能被锁。” “被锁是什么意思?” “人家把信号锁死了,看不上了。” “正版锅子从你那里拿货多少钱?” 女孩默算了一会儿:“二百八,哦,给你加十块,二百九。” “你一天能安几个?”金海又问。 “不一定,最多的一天,我安了三十多个,但有的时候,一个也安不出去,不过这种时候很少,一般来说,每天怎么也能安十来八个,就看你的广告贴得多不多了。” 金海盘算了一会儿,终于决定要干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好,你的库房在哪?我到时候去哪取货?” “到时候打电话吧。”女孩说,“你过来,我给你说,咋贴广告。” 金海走到门口。 女孩指着楼道两面墙上的各种涂鸦说:“那种拿笔写的,看上去挺大的,但写得太慢了,写得多了,脑子僵了,容易写错号码;盖章子那种不太好用,有时用得力气小了,电话号码就可能盖不全,再者说也不显眼。你就像我那么贴,印点背胶纸,一张纸能印五条,你自己用小刀划开来,到时候一搓,就撕下来了,贴得很快。” 她对这项工作似乎颇为精通,说得头头是道。 “像这种公寓楼,你在楼道里多贴几张,最起码站在这里,能看到那里有一张。一般的住宅楼,每层贴一张就行了。如果是电梯楼,你坐上电梯,直接上到顶层,然后走步梯下楼,一边下楼一边贴,贴在显眼的位置。老旧小区就别贴了,八成都安装了有线,新小区大部分都没安装。你到了一个小区,先在外面看看,假如有人家在外面安了锅子,就说明这个小区没装有线,就能贴。你提个漂亮点的手提袋,把广告装进袋子里,别让物业的人看见。” 停顿了一下,“还有,我的不传之秘,你贴广告的时候,拿一支记号笔,把别人的号码随便涂改一下,生意就全是你的了……” 正说着,电话来了,女孩接起,又是要安锅子的,商量完价钱,问了地址,挂了电话,女孩说:“其实这个活儿,比上班强多了,说辛苦也不辛苦,安一个锅子最多半小时,关键是自由。” 她的脸上露出一抹稚气的得意,拍拍自己的胳膊,“这是绒衫厂的工皮,我以前在那里上过班,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多少钱——不说了,又得忙了。” 她把帆布包从肩上摘下来,放在地上。 “我给你说说,你需要准备些什么工具。” “等等,我找个笔记一下。”金海忙不迭地跑到书桌旁,拉开抽屉,拿了一支笔和一个小本子,又跑了过来。 第546章 不敢 女孩临走的时候,告诉金海她姓王,金海便把她的手机号码存成了“安锅子的王师傅”。 下午,金海去印了广告。 印了一百张,花了八十块钱,不过文印店的店员很会排版,一张印了十条广告,从中间分开,左右各五条。 这样算下来,一条广告的成本是八分钱。 回来时,路过一家文具店,买了一把尺子和一把裁纸刀。 回家后,就开始裁纸。 裁纸时,他什么都没想,心情很愉快,一边裁一边哼着小曲儿。 裁得也很用心,裁几张,就检查一下是否裁通裁透了。 裁完后,却犯起愁来。 愁倒不是因为他吃不下这个苦,这点苦算不了什么。 愁的是,没有胆量去贴这些广告。 遇见熟人怎么办? 被小区保安驱赶怎么办? 一个大学生,梅荣集团商混公司的副总工,竟然贴起了小广告。 贴就贴吧,贴的还是安锅子这种低级广告。 或是为了拖延时间,或是为了给自己增加动力,金海坐下定夺了一会儿,去楼下的五金店买了一把钳子和改锥,开始研究那个锅子。 他不相信自己安不了,只是安个卫星锅,又不是造卫星呢。 他开始没敢大动干戈,只是将卫生锅下面的螺丝拧松,轻轻挪动了一下方向,果然,电视屏幕立马变成蓝屏,并显示“无信号”。 再稍微动动,图像又出来了。 他索性将卫星锅拆下来,重新安装,十分钟轻松搞定,方向也不是那么难调。 这不像农村的室外天线,一个人在外转杆子,一个人在屋里看着电视,信号由弱到强,图像由模糊到清晰,一个台清晰了,另一个台又模糊了,需要各台兼顾,这个只要调好一个台,所有的台就都好了,而且没有清晰和模糊一说,只有“有信号”和“无信号”的区别。 他甚至把王师傅说的“倾斜角度不能动”的禁令也打破了,这个更好调,只须把后面的支撑螺丝拧松,上下活动锅子,等电视有了信号,再拧紧螺丝就可以了。 这也叫技术? 只要不是傻子,估计没人不会吧,还用交几千块钱学费去北京学三个月? 这活儿最大的难度恐怕就是用冲击钻打那三个孔吧? 当然,对他来说,这不是事,他在做工程检测的时候,经常钻芯取样,安装水钻也要打孔。 再说,冲击钻又叫什么?叫电锤,论玩锤,他可是天赋异禀,师出名门。 这点得意感,让金海的自信心大增,将广告装进一个手提袋里,出了门。 不用往远走,本小区就没安装有线。 然而,金海在这个小区来来回回转了几遭,终究没有勇气去贴广告,并没有保安驱赶他,也没有遇见认识人,但他就是不敢贴。 这个小区,靠外一圈是底商和公寓,里面有十来幢高层住宅楼,入住率挺高,中间的活动广场上,有不少老头儿老太太在玩健身器材。 他走进一幢楼的一个单元,坐电梯上了顶楼,犹豫了一会儿,手在手提袋里摸了一会儿,到底没有贴。 从步梯下到下一层,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敢贴。 就这样,每下到一层,他都要进行一番艰苦卓绝的思想斗争,最终均以失败告终。 磨蹭到天黑,到外面的小饭馆吃了点饭,回到家里看电视,看得心不在焉,他有点想放弃了。 转眼之间,他就找出若干条放弃的理由,比如,这个工作毫无技术含量,没前途,又危险,还低级,收入不稳定,只适合那些没文化的中年男人干…… 然而,不做这个,他还能做什么呢? 工作辞了,话说出去了,决心表得坚如磐石,再灰溜溜地跑去求助赵小禹,就算他不取笑,自己心里这道坎也过不去,自己在他面前,还是低人一等。 咬咬牙,明天一定去贴! 次日早晨起床时,金海还信心满满;洗脸刷牙时,还跃跃欲试,然而,当他提着手提袋即将出门时,却又没有勇气了。 他知道被保安驱赶的概率很小,遇到熟人的概率也很小,但就是没有勇气,他不知道他在怕什么。 刚打开的门,又无力地关上了,他坐在床沿上,暗骂自己无用。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心理建设,他想到一个“妙招”,先把工具买回来,对了,还需要一辆电动车,破釜沉舟,这样就可以逼着自己干了。 可是他的钱不够,于是又给赵小禹打电话。 赵小禹似乎刚睡醒,说话有点含含糊糊。 金海吞吞吐吐地向赵小禹说了自己的想法,赵小禹立马来了精神,声音也变得清亮起来。 “挺好的,我早就说过,你如果跟着妈妈卖几年酿皮,干什么都没问题了。人们都看不起这些活儿,但是这些活儿,可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这可不是简单的体力活儿,这是生意,从进货到宣传、促销,再到安装、售后,靠的全是脑子。我支持你,别说是安电视锅,就是通下水,我也支持你!你的脑子是万里挑一的,你不需要比别人多努力,你只需要和别人一样努力,你这个人就是万里挑一的了。我原本以为你放不下面子干这些,所以想让你留在农庄干,既然你想通了,那么我告诉你,干这个活儿比你留在农庄的前途光明得多了,你干一年下来,绝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 金海又吞吞吐吐地说:“我想买点工具,还想买辆电动车……” “要钱是吧,你报个数,一会儿我给你转过去。” 第547章 防不胜防 金海在买了工具和电动车之后,终于贴出了第一张广告。 其实这活儿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只需把背胶纸印的广告,从手提袋里拿出来,微微屈一下,裁开的缝就会自动裂开,撕下一张,啪地往墙上一贴就完活了。 一秒钟的事情,他却非要和自己较半天的劲。 他开始贴的时候,总是鬼鬼祟祟的,假如有人看见了,他就有点慌,事实上,根本没人理会他,都挺忙的,看他一眼就走了。 有时遇上一些爱管闲事的老头儿老太太,大不了骂骂咧咧嘟囔几句,也不干涉他。 贴了一天,贴了五六个小区,第二天就有人打过电话来了。 金海故意把价格往高报了报,盗版锅子要了220元,留下讲价的余地,人家却没讲价,就是让他快点。 这是第一桩生意,金海不敢怠慢,连忙联系“安锅子的王师傅”,两人约好在街上见面。 王师傅将一套锅子交给他时说:“你如果不会,就我去安吧,我给你提五十块钱。” 金海笑笑说:“不用,我会。” 他发现自己真的变化了,变得斤斤计较起来,如果在往常,面对如此年轻秀丽的一位女孩,他巴不得卖个人情呢,提什么五十,一分不要,你让我跟着你学技术就行,完了我再向你传授点技术。 骑上崭新的电动车,金海赶到那户人家,安装的时候,也学着王师傅那样,临时涨价,涨得比王师傅还狠,说那个铁架子要三十。 他想,如果主家嫌贵,不用他安了,他就再“勉为其难”地免费送他一个架子。 然而主家并没说什么,只是不耐烦地噢噢两声。 很快将锅子安好,调试出图像来,主家付钱时,有点不高兴,说:“你这个人真是的,你要不要个二百六,要不要个二百四,二百五难听死了!” 金海连忙陪笑道:“那就二百四吧。” 尽管如此,他也挣了一百三。 离开那户人家,骑着电动车走到街上,金海心里美极了,感觉空气都是甜的。 按理说,他以前做工程检测时,哪次下工地不挣个三四千?还得让工地上的人车接车送,还得提前预约,还得陪着笑脸讨好他,完了还得请他大吃海喝一顿,但是这一百四,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这是他没依靠任何人的帮助,没依靠职权,凭着自己的辛苦和智慧挣来的第一笔钱。 金海继续贴着广告,一边安着锅子。 他没有王师傅那么厉害,他一天最多安过五个,平时就是两三个,但也很不错了,这才刚开始,等他的广告覆盖了全城,生意一定更多。 他贴广告的时候也不再鬼鬼祟祟了,戴着耳机听着音乐,嚼着口香糖,闲庭信步,轻松自在,像是领导在视察工作。 遇见人也不慌了,假如有人站住了看他的广告,他还给人家介绍一番。 他甚至获得了一位中年美妇的称赞。 那位美妇大概看出金海和普通安锅子的人不一样吧,见他贴广告时,就笑着凑过来说:“定东市还是有好男人了,没做的出来给人安锅子,看看我们家那位,被人割了二百来万,下了岗,天天蹲在家里,什么也不做,要不就混上一帮人喝酒,打麻将,骂社会,整个废了。” 金海趁机吹嘘了一下:“唉,没办法,以前定东市是全民放贷,现在是全民要债,我干这个也是经历过一番思想斗争的,开始抹不开面子,但总不能一直闲下去吧。” “有什么抹不开面子的?这又不丢人!我就喜欢这样的,钱多咱干大事,钱少咱干小事,没钱咱就凭辛苦吃饭……” 直到金海离开时,那个美妇还在发着感叹。 有一天,有人要安正版的锅子,讲好价格是520,金海约见了王师傅,拿到了锅子,锅子是一样的,只是机顶盒略有区别,正版的看上去更精致一些。 王师傅说:“这种锅子你安不了,需要用联通手机卡激活。” 金海说:“那你教教我。” 王师傅说:“一时半会儿哪能教会呢?我去安吧,给你提成八十。” 金海想了想说:“行,但我要跟着你一起去安。” 王师傅推托不过,只得同意了。 到了地方,王师傅让金海钻孔、穿线、安装,安法和盗版的锅子完全一样,只是最后调试时,王师傅让金海去调调锅子,她在机顶盒上操作着,似乎怕金海看到,故意站在电视机前,挡着金海的视线。 但金海还是看到了,就是把手机卡插进机顶盒里,按照屏幕上的汉语提示,用遥控器一直点“下一步”,最后把手机卡取出来,手机卡只是用来做个登记,类似于实名认证。 金海心中苦笑,这小丫头年龄不大,心眼倒不少,只是这也太幼稚了吧。 安完锅子出来,金海故意问:“你操作了半天什么?” 王师傅说:“给你说不清,得编程呢,一家和一家不一样,定位经纬度,数据需要临时计算。” 金海没有拆穿她,哦了一声:“听起来怪难的。” 有一天,金海去菜市场,前面说过,定东市的菜市场不只卖菜,什么都卖,东西又便宜,他在一家五金店无意看到了那种电视锅,便问老板:“锅子多少钱?” “普通的五十,正版的九十。” 金海意识到被小丫头骗了,但不确定这锅子能不能用,便问:“负责安装吗?” “安装得加钱。” “加多少?” “五十。” 金海吸了口气,加上安装费也没有小姑娘给他卖的贵,再问:“买多了能便宜吗?” “你要多少?” “各要十套。” “各便宜十块,不过店里没那么多货,你得等两天。” 金海不放心这么便宜的锅子能不能用,没敢多买,只买了一个普通的。 回家试了试,和小姑娘二百块钱卖给他的锅子一样样的,质量似乎还好一些。 金海细算了一下,小姑娘至少从他身上赚了两千块钱,这也太黑了吧。 他妈的,又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真是防不胜防啊! 第548章 芦苇 金海不再从王师傅那里拿货了,从菜市场把正版和盗版的电视锅各买了十套放在家里,这回就赚得更多了,尤其是正版的,价格高的话,能赚三百多。 幸亏发现得早,不然要被这家伙坑死,难怪她那么积极。 有一天,王师傅打电话问金海:“你怎么不跟我拿货了?” 金海说:“没生意。” 王师傅说:“是啊,真是奇怪,我的生意也好像不如从前了,按理说,定东市的小区多一半是新的,都没安装有钱,怎么回事呀?” 金海说:“你是师傅还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 然而他在心里冷笑,你的生意会一天不如一天的,这刚刚是个开始。 以前王师傅向金海传授经验,让他在张贴广告时,带一支记号表,顺手把别人的广告涂改掉,但金海一直没有这么做,自从发现王师傅坑他以后,他就开始这么做了。 你坑我,我也坑你。 他不处理别人的广告,专门处理王师傅的广告,只要看到她的广告,就顺手用自己的广告覆盖了,贴广告和报仇两不误。 金海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最好的一天,安装了十二个,还有四个正版的,纯利润接近三千。 虽然不是天天生意这么好,但平均下来,一个月也有一两万的收入,他在梅荣集团当副总工时,工资加奖金,一年也就十二三万。 金海干得热火朝天,每天早早地起床,先去贴广告,途中有人打电话,就跑去安装,安装完继续贴。 他贴得很仔细,一个小区一个小区过,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 期间确实被保安驱赶过,但他无所谓了,你赶我,我就走,你不赶我,我就贴,有时还会选择在夜间贴,夜间贴更轻松,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每天走路成了习惯,不出去贴几张广告,还有点不舒服。 只是,从菜市场买的电视锅没有那个铁架子,需要自己去电焊铺做,十块钱一个。 正当金海快要忘记王师傅的时候,有天下午,王师傅打来了电话。 看到来电显示,金海有点心虚,不过他很快想好了应对的说辞,这么多年以来,他怕天怕地怕领导,唯独不怕女人,当然周若敏除外。 “老金,”这是王师傅对金海的称呼,她比金海小十二岁,今年只有十九岁,她果然是一副兴师问罪的语气,“你什么意思啊?” “什么什么意思?”金海明知故问。 “你为什么要把你的广告盖在我的广告上面?” “有吗?” “你自己过来看!” “哦,那可能是没注意吧,不好意思啊!” “放屁,你就是故意的!”王师傅带着哭腔喊道,“全给我盖住了,一个也没剩下,我说我最近怎么没生意,你太过分了!” “我过分?有你过分吗?”金海不装了,“四十块钱的锅子,你给我卖一百一;八十块钱的锅子,你给我卖二百九,到底是谁过分?” “那是你自己求着我给你供货的,我请你了吗?你又不是我爹,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在哪里拿货?你从我手里拿货,我凭什么不能赚钱?我还教给你怎么贴广告呢,还有那个架子,是我自己设计的。他们那种架子,安装起来很费事,要从外墙上打孔,人得出去,我觉得不安全,才设计了这种用三道螺栓在窗台上固定的架子。你太坏了,坏透了,天下第一坏,良心让狗吃了……” 王师傅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金海想说,你不坏,为什么教我损坏别人的广告?你不教我,我还不会呢。 但听到她的哭声里,包含着一种绝望的悲伤,便没忍心说。 女孩哭了一阵,改为了抽噎:“我爸妈都死了,我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才不干这种活儿呢,你为什么还要欺负我?再怎么说,也是我把你带进这一行的……” 金海心中不由一痛,他凭直觉,相信了女孩的话,她才只有十九岁,比自己的女儿仅仅大十来岁,还是个孩子,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儿,和她计较干嘛? 再说,她说得没错,确实是她把他带进这一行的,他应该感谢她才对。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以后不会了,咱们就这样扯平好吗……”他抱歉地说。 王师傅再没说话,挂了电话。 几天后,金海走进一家文印店印广告,店员排好版,正要点击打印时,金海说了一声:“等等,后面再加个号码。” 他从手机通讯里翻出“安锅子的王师傅”,让店员把她的号码写在他的号码下面。 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金海从外面回到公寓,刚洗了手和脸,将脏衣服脱下,正盘算着晚上吃什么时,手机响了,是王师傅打来的。 听得出王师傅的兴致很高,得知金海在家时,说:“那你下来吧,我在你家楼下,我请你吃饭。” 最近她的生意又好了起来,今天出去安锅子时,看到了金海替她贴的广告,所以想向金海表示感谢。 吃饭的时候,金海第一次知道了王师傅的名字。 她其实并不姓王,而是姓芦,叫芦苇,果然是处处耍心眼。 一九九三年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一个女孩出生,她的妈妈难产而死,她的爸爸将妈妈的死归咎于她,所以恨她,骂她是妨主货,扫把星,从小待她不好,非骂即打,从没有好脸色。 她爸爸姓芦,便随口给她取了个名字叫芦苇。 她爸爸天天酗酒,终于有一天把自己喝死了,她十六岁就出来打工了。 开始在饭店端盘子,后来饭店倒闭了。 她又跑到一家小型的羊绒衫厂打工,后来也倒闭了。 “我爸说得没错,”芦苇自暴自弃地说,“我就是个妨主货,扫把星,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算了,不去打工了,省得把人家干倒闭了,就安锅子吧,哪天把自己跌死算了。” 想起自己母亲的经历,金海感同身受,眼窝一阵酸涩。 “老金你怕我不?”芦苇问。 “怕你什么?” “怕我妨你啊!” “不怕,那全是封建迷信。”金海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是王母娘娘下凡,被芦苇划破了小腿肚,大怒,于是命令随从,把芦苇的根挖出来,想让它绝种,结果挖了七七四十九天也没挖出来。王母娘娘只得放弃了,但又气得不行,就在芦苇叶子上咬了三个牙印子。所以说,芦苇这种草,连神仙也奈何不得。小芦,你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第549章 河西鬼 “哈哈,”芦苇开心地大笑起来,“老金,原来芦苇叶子上的三个牙印是这么来的,太有意思了!我跟你说,我家紧靠着一条河,叫乌加河,河面上到处是芦苇和蒲,我很小的时候,经常揪芦苇叶子看,我那时一直以为,芦苇叶子上的牙印是我爸咬的,因为他恨我……” “乌加河?”金海愣了一下。 “是啊,可宽的一条河,就在我们村西面。” “你家是哪的?十三连?” “啊,你怎么知道的?”芦苇吃惊地望着金海。 “嗐!”金海说,“我家在农村时,就住在乌加河西面,河对面就是十三连。” “那你也是双家县的?”芦苇问。 “不是,”金海解释道,“河东属于双家县,河西就是黄水县了。” 芦苇噢了一声:“没想到我们两家住的这么近啊!” “就是嘛,”金海高兴地说,“划船几分钟就过去了。” “可是两个村的人从来不来往,那地方的人,大多不会游泳,不敢划船。” “是啊,我小时候还敢划船,长大后就不敢了,人越老,胆子就越小了。小时候还敢在水里刨几下,现在见了水就晕。”为了引起共同话题,金海把赵小禹小时候的经历嫁接到了自己身上,“我们村通电迟,十三连通电早,我小时候经常划船去十三连看电视,赖在人家里不走。” “不会吧?”芦苇叫道,“那个人就是你?” “哪个人?” “哈哈,太有意思了!”芦苇大笑起来,“我听我爸说,我还没出生那会儿,河西经常有个小孩子划船去我们村看电视,没人见得他,走到谁家都被人家赶出来,后来他去了我家。那时我妈还活着,我妈可喜欢那个孩子呢,就允许他在我家看电视,那孩子每次都要把电视看到没台了才走,连最后的天气预报都不放过。原来,那孩子就是你啊,哈哈……” 金海干笑了两声:“可能是吧,你爸妈当时没问他叫什么?” 芦苇说:“不知道问没问,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是河西的,就叫他河西鬼。” “那可能不是我,我没有过这样的外号。”金海本想承认下这个外号,以便拉近两人的关系,但想想还是算了吧,那孩子估计是赵小禹,假如以后三人见了,被赵小禹揭穿,多尴尬啊,“那后来呢?” 芦苇说:“听我爸说,那家伙后来要拐走我妈,我爸就气得把他赶走了,再不让他去我家。” “拐走你妈?什么意思?” “孩子嘛,就是口无遮拦,胡说呢,因为我妈对他好,我爸又天天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那孩子就对我妈说,你男人有老婆还天天喝酒,不如嫁给我爸吧,我爸是个光棍,从来不喝酒,烟也不抽。我爸气得把他揍了一顿,让他不要再来,他就再没来。” 金海确认,这个河西鬼,必是赵小禹无疑。 又问:“你不是说,你妈没了以后,你爸才开始酗酒的吗?” 芦苇叹了口气:“我其实还有个哥哥呢,比我大十三岁,可惜刚出生不久,就被人偷走了,从那时起,我爸就天天喝酒。” “啊,怎么回事?” 芦苇告诉金海—— 我爸和我妈最早生了一个男孩,满月后的不多天,村里来了一个羊皮贩子,明着是收羊皮,其实就是想偷小孩,别人给他卖羊皮,他随便看一眼就说看不上,贵贱不要,然后向人们打听谁家生了小孩。 后来打听到我妈生了孩子,就来我家,说他想用五百斤麦子换孩子,我爸把他揍了一顿,他再没来。 那时是春天,有一天,我爸给队里的人开春耕动员会,我妈和孩子在家,我妈出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就发现孩子不见了,连被褥都被人抱走了。 我妈急得去找我爸,我爸动员起全队的人找,最终也没找到。 我爸是队长,孩子丢了,就把队长的职务辞了,骑上自行车满世界找孩子。 找了三年,也没找到。 自那以后,我爸就天天喝酒,喝醉了就骂我妈,嫌她没用,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我妈也骂我爸,说就是因为我爸揍了那个羊皮贩子一顿,羊皮贩子怀恨在心,才把孩子偷走的。 我爸说,那个羊皮贩子就是人贩子假扮的,他的脸黑得像锅底,很明显就是涂了一层锅底灰,又用猪皮擦出来的,怕人认出他来。 两人相互怪怨,感情一直不好,所以直到九三年才有了我,结果我妈生我时难产死了,我爸就更爱喝酒了,喝醉了就骂我是妨主货,把一个好好的家妨得死的死散的散。 说到这里,芦苇擦了擦眼泪,长长地叹了口气。 金海也很伤感,替芦苇打抱不平:“你爸也真是的,这关你什么事啊?” 芦苇又叹了口气:“我也不怪他,一个男人,儿子丢了,老婆死了,谁能受得了?听队里的人说,我爸年轻的时候可厉害呢,又鬼又精,会种地,又会来事,在大集体的时候,其他队的人都吃不饱,就我们队的粮食吃不了。有人眼红我爸,向上面举报他,说他私藏粮食,上面的人来检查我爸,我爸可会应付呢,嬉皮笑脸地就把那些人打发走了,大不了背个落后典型的名声。后来我爸不当队长了,队里的人还想让他当,说只有他才会真正地替大伙儿着想。” 金海听完,唏嘘不已,没想到这个女孩这么大点,就经历过这么多的苦难,更难得的是,她没走歪路。 “小芦,别难过了,都过去了,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相信我!”金海的的嗓音微微有些颤抖,感觉到自己的眼泪都要下来了,“以后你不用贴广告了,我顺便替你贴了,反正也不耽误我的事。” 这是发自他真心的话,没有任何目的,就是想关心一下这个孩子。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私欲地关心一个异性。 第550章 d电影 金海和芦苇和好了。 两人继续安电视锅。 金海还在贴着写有两个人电话号码的广告,他知道这会让他损失一部分顾客,但他仍坚持这么做。 不过他的号码在上面,顾客一般还是愿意给他打电话。 有一天,金海接到一个电话,让他去一个小区安锅子。 他很奇怪,那个小区他没贴过广告,去了才看见,楼道里贴着一张二寸宽的背胶贴,写着“安锅子”三个字,上面是芦苇的手机号,下面是他的手机号,显然是芦苇贴的。 安完锅子,金海给芦苇打电话,向她表示感谢。 芦苇说:“不用谢,礼尚往来嘛!” 又建议道:“以后咱俩出来贴广告前,先打个电话,别贴重了。咱俩争取把全市的小区全贴满,让全市人民都能看上电视。” 金海说:“好!” 以后两人每天都要通好几次电话,不管是谁,走进某个小区时,都要向对方汇报一下小区名字。 虽然广告上留着两人的号码,但上下位置不同,效果还是有区别的,所以两人都不敢偷懒,都想自己贴的比对方更多,这样才能招揽更多的买卖。 买卖是不均衡的,有时一天也没个电话,有时几个电话在同一时间段打来,跑都跑不过来,这时候,一方就让另一方帮忙,只是帮忙,不挣钱,谁接下的活儿,钱归谁。 当地人称这种合作方式为“变工”,意即“以工易工”。 这样一来,两人的活儿就更多了,广告是双倍的,也不会因为忙,顾客等不上而再叫别人。 有时一方想请另一方吃个饭,也不事先联系,知道对方在哪个小区,突然就出现在对方面前。 他们把全市所有的小区都贴完了,就返回头来再贴一遍,毕竟广告不能留存那么久,物业有时会清理。 有一天,金海去一户人家安锅子时,那家主人问他:“电视上的3d功能怎么用?” 金海说:“没用,电视台播放的都是2d节目,你得有3d片源才行。” “你有吗?” “没有,你去卖电视的地方问问。” 给这家安完锅子后,金海忽然有了个新想法,如果能找到一些3d片源,一定能卖出去,而且不用投资,反复拷贝就行了。 那几年,3d电视刚流行开,商场的电视专柜,总是用几台电视机反复播放一段两个女孩一边跳舞一边吹肥皂泡的视频。 假如你经过那里,导购就会让你戴上3d眼镜体验一下,然后那些七彩的肥皂泡泡,就从屏幕里飞了出来,仿佛触手可及。 那两个女孩挥一挥手,让你感觉打到了你的脸,本能地躲闪一下。 凭借这个功能,商场里卖出很多电视机。 同一品牌,同样尺寸,就因为有3d功能,价格往往要高出几百。 等你买回家,却发现,你把遥控器按烂,也按不出3d效果来。 所以,所谓的3d电视,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就是个鸡肋,最多能吹吹牛:“我家的电视是3d的!” 金海住处的电视机,是咱们家农庄开业时新买的,也有3d功能。 赵小禹当时把全家人,以及农庄的雇工,全部召集起来,请大家“见证奇迹”,结果却见证了他的笑话。 金海把说明书研究了半天,才知道3d功能是怎么回事,最后从网上下载了一个十几秒的片段,让家人体验了一下。 这时金海想,如果能从网上下载完整的3d影片,一定会很抢手,真正地实现了坐在家里看3d的梦想。 他坐不住了,洗了把脸就跑到楼下,去了附近的网吧。 一番搜索后,只找到几个小片段,最长的也就一分多钟。 了解了一番才知,3d影片都超级大,动辄几十g,传上网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正准备放弃时,看到有个人在网上做广告,售卖3d片源,金海便记下了那个电话号码。 离开网吧回到家,给那人打电话,那人说,3d影片没法通过邮箱传输,只能用移动硬盘邮寄,u盘不行,容量太小,连一部影片也放不下。 如果金海有移动硬盘,可以邮寄到他那里,他拷完后,再给金海寄回来,每部影片十块钱;如果金海没有移动硬盘,就直接从他那里购买移动硬盘,都是拷满的。 他让金海先给他打过钱去,金海怕他是骗子,就让他先寄东西,他收到货后,再给他打钱,可是对方也担心金海收到东西不给钱,最后折中了一下,对方让金海给他先打二百块钱,剩下的钱,验货后再打。 金海咬了咬牙,同意了。 对方问他要什么影片,金海说,各种影片分别拷一些。 第二天,金海去银行给对方打了钱。 几天后,包裹来了,当场验货,确实是移动硬盘,像一块方砖似的,带着数据线。 这时他还在担心,怕是个空盘,或者就是普通的2d影片,等到他把硬盘插到电视机的u口上后,打开一个影片,发现屏幕上同时出现了两个同样的画面。 他顿时激动起来,用遥控器选择了“左右格式”,找出3d眼镜,戴上一看,果然是3d效果,片头的字幕,从屏幕里飞出来,直飞到他的眼前。 看了一会儿,退出这部影片,浏览影片菜单,每部影片的文件名上都标着电影名和格式,有的是左右格式,有的是上下格式,大多是国外的。 浏览到最后,有几部影片的名字却不像电影名字,都是“你懂得”,只是为了不同名,有“你懂得(1)”、“你懂得(2)”…… 既然是“你懂得”,金海岂有不懂之理? 他的心狂跳起来,犹豫了一会儿,打开了其中一部“你懂得”电影。 果然,和他脑海中想象的画面一样,简直如真人在他面前表演,那个女的在向他飞了个媚眼,仿佛在说:“帅哥,要一起吗?” 这种刺激太强烈了,金海感到浑身的血液瞬间奔腾了起来,脑海中不由闪过芦苇那张略显稚气的脸。 突然,他“熬”地叫了一声,用拳头猛击了几下太阳穴,从床沿上跳起来,几乎是用尽全力按了几下遥控器,将影片退了出来。 拔下硬盘,一口气跑到外面的网吧。 将硬盘插上电脑,数了数影片,一共三十多部。 他用鼠标框选了后面几部“你懂得”,犹豫了好一会儿,右击鼠标调出菜单,又犹豫了好一会儿,点了删除,弹出“你确认要把此文件放入回收站吗?”,鼠标在“是”和“否”两个选项间来回飘动了半天,最后咬牙选择了“是”。 随着删除文件的碎纸音效响过,金海心中的一些龌龊的东西也被撕碎了,他顿感一身轻松。 他没敢再在网吧逗留,怕自己忍不住,再从回收站里,把那些“你懂得”找回来,当即关了电脑,起身离开。 网吧的电脑安装了自动还原系统,只要一关机,临时下载的东西就全部删除了。 走在冬夜的大街上,金海拨通了芦苇的电话。 “小芦,有点新买卖,你有兴趣没?” 第551章 广告上的留言 可怜的小芦,在此之前,尚不知3d电影为何物,当她戴上3d眼镜,面对着电视屏幕时,全然是一副乡下人第一次进城的样子,嘴半张着,满脸的不可思议,身体时不时地随着画面的变化躲闪一下,有时发出一声惊叫。 金海和她说话,她置之不理。 等到情节转变为柔和的人物对话时,出屏效果不明显了,她才转头问金海:“你刚才说什么?” 金海说:“我想卖这种影片,你觉得行不?” 芦苇说:“我是爱看的,这太神奇了,那些汽车都要撞我,吓死了!就是我不会安装。” 金海说:“这个不用安装,把移动硬盘往电视上一插就好了,比安锅子省事多了,到时候我教你。” 芦苇声音“好,”继续把注意力投到电视上面。 金海见她无心和自己说话,便不打扰她了,自己坐在书桌前,起草3d片源的广告。 这是新事物,不是二指宽的条条能说清的,他尽量浓缩语言,也写了小一百字。 他将广告拿给芦苇看,芦苇瞟了一眼说:“行呢,你是文化人,比我懂,就是我印的时候,要把我的电话放在前面,还是按以前那样算账。” 她看完一部影片,不会换另一部,金海便从头教了她一遍,如何看出电视机有没有3d功能,移动硬盘往哪插,如何播放,如何选用格式…… 这些操作很简单,芦苇一会儿就学会了,忽然凄然地说:“现在的科技这么先进,我们这种文化不高的人,这辈子恐怕也就这样了。” 金海宽慰道:“别这么说,我哥初中毕业,现在是大老板,我倒是大学生,呵……” “那你怎么不跟着你哥一起干?是他不要你吗?” “一言难尽,以后慢慢说吧。” “你这么有文化,人又这么好,他为什么不要你?”芦苇为金海抱不平。 “不是他不要我,是我不想跟着他干。”金海囫囵吞枣地解释了一句。 “一定是他太抠门,不给你多挣钱,有钱人都是一个德性!就是,别给他干,咱安锅子比上班强多了。”芦苇埋怨了一通素未谋面的赵小禹,便又接着看电视。 这回她学会了,频繁地快进和更换影片,专挑惊险的镜头看。 看到很晚,金海催了她几次,她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临走时说:“我住的地方连电视也没有,安电视锅的人,连电视也看不上,有句诗咋说来着?” “淘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金海说着,把芦苇送到门口,“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以后就来这边看电视。” “好!” “这么晚了,我送你吧。” “好!” 金海和芦苇又增添了一项新业务,卖3d电影片源。 他们要贴两种广告,除了安锅子的背胶贴,还有半张a4纸大小的3d电影广告。 买卖很快就有了。 一部分顾客是主动打电话的,一部分是安锅子的时候,顺便向主家推销的。 给金海卖电影的那人片源很全,除了院线在播的电影没有,其他电影都有,很多国内没有引进的国际大片,他那里也有,配了字幕,金海全买了回来,价格很便宜,实际上人家主要是为了卖移动硬盘。 为了拷贝方便,金海让电脑门市部组装了一台高性能的电脑,还加装了容量为3t的固定硬盘,全部储存着3d电影。 大部分的家庭没有移动硬盘,所以金海和芦苇还给他们卖移动硬盘,每张盘挣一二百。 这桩买卖,没有金海预想的那么火爆,毕竟那时的移动硬盘价格不菲,但整体也可以,毕竟是新事物,且全市只有他俩在卖,没有竞争。 有不少酷爱3d电影的人反复购买,隔段时间就要拷贝新影片。 有一天,金海给一个男人推销3d电影时,那人问他:“有那种影片吗?” 金海问:“哪种影片?” 那人说:“你懂得。” 金海心中苦笑,果然全世界的人都懂。 见金海犹豫,那人又说:“我可以出高价,一百元一部怎么样?但是时长要长些的。” 金海知道,如果卖那种影片,很有可能在短时间内狂赚一笔,毕竟所谓的3d,不过就是追求个感官刺激,在3d电影尚未普及的当时,那种视觉冲击力绝对能让有此癖好者慷慨解囊,甚至为此节衣缩食。 但他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说:“没有,搞不到。” 这不是说他有多么高尚,只是怕犯法,从白文身上,他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自食其果,什么叫在劫难逃,什么叫报应不爽。 他还给芦苇交代,如果有人要那种影片,直接拒绝。 芦苇几乎每晚都要来金海这里看电视或电影,或者让金海教她玩电脑,很晚才回,金海每次都把她送回家。 所谓送,不过是各骑各的电动车。 看得出来,文化不高的芦苇,很崇拜大学生金海,常常说:“你怎么什么都会呀?” 金海尽量在家里做饭,和周若敏生活了两年,锻炼了他非常不错的厨艺。 芦苇不会做饭,就和他一起吃,有时买些菜或肉什么的,金海给了她一把家门钥匙,她可以随便出入。 左邻右舍误以为他们是夫妻,他们的情形也确实像夫妻。 有一天,芦苇给金海买了一双运动鞋,她说穿运动鞋最舒服,在此之前,金海因为不爱运动,从没穿过运动鞋。 又有一天,芦苇给金海买了一件羊绒衫。 还有一天,金海在安锅子时,看到芦苇贴的广告上,手写了一行字:“老金,如果你看到这行字的话,就说明你想请我吃大餐了。” 那一刻,金海心跳加速。 平静了一会儿,金海给芦苇打了电话。 “满足你的愿望。” “什么愿望?” “你不是要吃大餐吗?” “哈哈,你看到了,说明我们还是很有缘分的,我就写了那一张。” 又有一天,金海又在一张广告上看到了一行字:“老金,我喜欢你!” 第552章 前妻召唤 这行字,让金海流下了眼泪。 实话说,他不是没对芦苇动过心,她真的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勤劳,坚韧,阳光,通情达理,知冷知热,机灵,聪明,尽管有时候耍一些幼稚的小心眼儿,让人一眼就看穿。 但金海很纠结,这是他第一次在一个异性主动靠近他的时候纠结。 她太好了,他不想让她受到伤害,毕竟郑小异的事随时都可能爆发,谁能料到性情乖张的周若敏还会采取什么报复行动。 他现在还没有逃出生天,还在周若敏的掌控之中,他不能连累纯真的芦苇。 他和芦苇说过自己是离婚人士,不过没说离婚原因,如果她知道这些原因的话,还会喜欢自己吗? 他不想骗她,所以不能爱她,爱她就是害她,他不想再害人了。 她已经有了女儿,要为女儿积德。 赵小禹说的没错,他犯了错误,人们都能原谅,是因为他积了德。 如果自己以前也像现在这样的话,可能早就有女孩主动靠近他了。 再说,芦苇对自己的喜欢未必是爱,从小在父亲的打骂中长大,没享受过亲人的关怀,没见过世面,却感受到了世态炎凉,所以被他道貌岸然的表象迷惑了。 也许是因为自己有了女儿,常对她像女儿一样关怀,让她产生了依赖。 一个刚成年的小丫头,懂什么爱呀? 放过她吧,你这个恶魔!金海默默地对自己说。 他蹲在地上痛哭了一场,拿出笔,在芦苇的那行字下面添了两个字:收到。 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 几天后,金海路过那个小区时,专门去看了一下那张广告,只见下面又多了一行字。 “哈哈,幸亏你没上当,不然我还得对你负责呢,再不逗你了。” 金海感到些许失落,长长地叹息一声,没再往广告上添字。 这场游戏,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 或许芦苇真的只是试探他,以确认和他在一起是否安全。 两人还像从前那样相处,白天各忙各的,晚上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完了金海将芦苇送回她的住处。 有天晚上,周若敏给金海打电话,让他回家一趟,语气很冷漠,金海没问她有什么事,只是淡淡地说了一个字:“好。” 金海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想,一定是周若敏将郑小异的身世透露给了郑建强,郑建强此刻正在那里等着他呢,他必将面临一场正义的审判。 他感到了一丝恐慌,但同时也有一丝解脱,还有一丝期望,他和女儿终于可以相认了。 看了看正在玩电脑的芦苇,他说:“小芦,我前妻让我回去一趟,你玩得迟了,就在这儿住着吧,把门反锁了。” 芦苇转头看着他:“你晚上不回来了?” 金海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他知道,今晚的审判,不管是什么结果,他都不会全身而退,可能要被送去医院,也可能要被送去火葬场,不管是哪种,他都不能回来了。 “好的。”芦苇说。 现在已是2013年的元月份,昨天是腊八节,今日大寒,气温骤降。 街道似被冻结,死气沉沉的,连路灯的光芒,都仿佛带着刺骨的寒冷。 刚过九点,街上就几乎没人了,车辆也很少,然而一些卖小吃的小商贩还坚守在街头。 他们穿着厚实又油腻的棉大衣,站在各自的小吃车跟前,双手捅在袖筒里,嘴里喷着白气,缩着脖颈,双脚不停地踮着。 这是属于他们的时间,文明城市在白天容不下他们。 金海骑着电动车,行进在凄清的街道上,速度快一阵慢一阵,快时恨不得飞起来,慢时比步行快不了多少,和他此刻的内心一样,充满了矛盾,既不想面对,又想早点面对。 他想,那些即将执行死刑的囚犯,应该和他现在是一样的心理,不想死,却逃不掉,活着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不如早死。 电动车骑进了那个久违的小区,金海的心狂跳起来,跳得他浑身发虚。 有那么一刻,他想调头逃离,逃出定东市,逃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不再回来,像死了一样,把臭名声留在人间,就像历史上那些坏人一样,生时快活,何惧遗臭万年? 然而他没有逃,他没有死的勇气,也没有遗臭万年的勇气。 他把电动车停下,支好,走到曾经的自家单元门口,手放在楼门的把手上,却迟迟不敢拉开。 他离开了,钻进了一侧的自行车棚,躲进黑暗里,拿出手机,拨出了赵小禹的电话。 电话刚接通,他又敏感地挂断。 算了,还是自己处理吧。 正要把手机装进兜里,铃声响起,赵小禹反打了过来。 “什么毛病?怎么扰了一声就挂了?” “哦,我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随便聊聊,又怕你忙。” “这会儿不忙,聊吧。” “陈慧的事情严重吗?” “很严重,可能要坐牢,别的好说,就是她们金融公司的事最大,那全是她一个手操作的,全是民间融资,这种债,摊上就是死路一条。这家伙,太大胆了。” “那得判几年?” “一年也不能判,一天也不能判!”赵小禹忽然变得激动起来,“咱们家的人,一个也不能少!” “那你有办法吗?” “正在操作,形势不乐观。” “那她欠了多少钱?” “说出来吓你一跳,”赵小禹沉默了好一会儿,“七个亿。” “啊,多少?”金海以为自己听错了。 “九位数,第一位是七,自己扳手指头算吧。” 金海倒吸了口凉气,他知道陈慧这几年铺排得很大,但没想到这么大,大到一个让普通人听了感到恐怖的程度。 他原本还想和赵小禹说说自己的事,他以为自己的事已经够大了,和陈慧一比,他的事就是个屁,还是个无声无味的屁,当众放出来都没人嫌弃。 别说七个亿,就是有七百万,哪怕只有一百万,他就有了底气。 “那不打扰你了,哥,你也多注意点,别把自己陷进去。” 金海挂了电话,心里的疙瘩瞬间解开了,这么大的一场金融风暴,全市那么多的底层民众都卷了进去,所幸自己至今仍置身事外,自己还是幸运的。 调整了一下心态,整理了一下衣服,拉开单元门,坐电梯上了楼。 楼道的声控灯,被电梯开门时的“滴咚”提示音叫亮了,还是那道熟悉的门,门上的春联,过了一年仍鲜艳如新,那是金海特意挑选的一副对联。 “幸福家庭无俗气,书香门弟有奇才。” 和一般人家的富贵吉祥,千篇一律的词句相比,更有辨识度。 金海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来,但他没犹豫,伸出手敲了两下门。 第553章 复婚 开门的是周若敏。 她穿着那身她平时很爱穿的粉红色的睡衣,头发乱乱的,眼圈发黑,脸色憔悴,状态看上去不太好。 目光下移,金海看到她的肚子高高地隆起,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 周若敏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转身回去了。 金海进了门。 家还是那个家,只是比以前更冷清了,墙壁上的装饰画,凡是涉及到和两人有关的,或者和爱情有关的,包括他们的婚纱照,都撤了下去,无形之中,房子面积仿佛拓展了许多。 周若敏坐在三人沙发上,金海坐在一侧的单人沙发上。 金海盯住周若敏看了一会儿,又扫了一眼几个房间,确保没有“埋伏”,问:“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早告诉你?”周若敏反问。 金海笑笑,心想,那你叫我回来做什么? “你妈知道吗?”他又问。 周若敏摇摇头:“没人知道,五个月头上,肚子开始大了,我就再没见我妈,她每次给我打电话,我都说很忙,一直在单位加班。” 金海想问,你为什么不打掉? 但没问。 说实话,周若敏能把这个孩子留下来,他心里挺感动的,只是惊叹自己的准头,简直百发百中,那么轻轻的一下,又种上了。 这回好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还谈什么爱情啊,努力挣钱吧。 沉默了一会儿,周若敏说:“我们复婚吧。” “好。” “我是说假复婚,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再假离婚。” “好,明天去领证。” “说的是假复婚嘛,领什么证?”周若敏不悦地说。 “好。”金海坐直了身体,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你说吧,我该怎么做?” 周若敏说,两人不必领证,只是对外宣称复婚了,应对双方的父母和家人,等孩子出生以后,两人再对外宣称离婚了。 在此期间,金海可以在家里住,但两人仍保持着过去的关系,各睡各的屋,即合租室友关系,互不干涉私生活。 金海全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金海和周若敏先去见了郑玉萍,郑玉萍虽感意外,但也很高兴,批评了一顿金海,这事也就过去了。 然后,他们又去见了孙桂香胡明乐,孙桂香更高兴,眼泪都下来了,拉着周若敏的手说了半天下情话,骂了半天金海。 这事,在亲戚圈里很快传开了,纷纷向他们打来贺电,对他们放下成见,不计前嫌的精神给予了高度的赞赏,和充分的肯定,就共创美好未来交换了意见。 郑建强更是领着郑小异亲自登门祝贺,大包小包拎了好几个。 郑小异的身体基本康复,但还没有去上学,郑建强说,让她休一年学,明年秋天跟班复读。 郑建强不仅批评了金海,还批评了周若敏,每一句话都让金海羞愧不安。 唯独赵小禹对他们的婚姻不看好,但当听说周若敏怀孕了,也就没再说什么。 两人又假装过在了一起。 周若敏提前请了产假。 金海继续安电视锅和卖3d电影,晚上回家给周若敏做饭。 那套公寓他没退,充当库房和他的办公室。 他对芦苇说:“你如果不想在那边住,就搬来这边吧,不用你出房租。” 芦苇没搬来,但每天晚上还是去公寓看会儿电视。 金海还增加了一项工作,就是看书。 每天吃过晚饭,洗过锅碗,收拾完家,周若敏就早早地回卧室去了,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出来。 金海知道,她是不想看见自己,他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于是他对周若敏说:“你不用躲,以后我尽量少在你面前出现,别让孩子受憋屈。” 以后每天回家忙完,金海就回了卧室,关上了门,营造一种他不在家的氛围,把大空间让给周若敏,她正在怀孕期,需要更好的环境,况且这原本是她的家。 果然,周若敏从卧室里出来了,看看电视,听听音乐,散散步,做做孕妇操。 有天晚上,金海去卫生间,看到周若敏坐在沙发上,双手轻轻地拍着自己的大肚子,一边说着话:“别踢妈妈,别踢妈妈,小坏蛋……” 她的脸红扑扑的,洋溢着一种母性的温柔,尽管她自己也像一个孩子。 这是金海第一次见她如此开心,他的心不由一阵刺痛,原本一切都是美好的,是他让这一切变得丑陋。 周若敏发现了他,立马停止了和孩子互动,收起了笑容,脸上笼罩下寒霜来。 就在这一阶段,金海迷上了看书,一整套《明朝那些事》让他爱不释手。 这套书是赵小禹送给他的,送给他的时候说:“这个人很厉害,你也是学历史的,说不定对你有帮助,闲的时候多看看。” 金海一直把它搁在书架上,从未翻过一页。 最近闷在卧室里难受,就随手翻开这套书看看。 他是学历史的,但学得没这套书这么详细,也没这么有意思和深刻,他感觉上了四年大学,不如看这套书收获更多。 熬了十来个夜晚,他终于把这套书看完了,仿佛经历了一场洗礼,跟着那一个个历史人物,穿越了明朝近三百年的历史。 他想,为什么人家能写出这么好的书,而自己却不行? 这么多年,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 十几年的求学生涯到底给了他什么? 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研究一段历史,像这套书的作者一样,也写一部惊天动地的作品出来,这是积德的事,造福了无数人,即使百年以后,还有人因此受益。 金海经过了一番分析论证,决定要研究五代十国史,大朝代都有人研究过了,且知识量太大,就研究一个小时代吧。 第二天,金海买了一堆五代十国的历史书回来,吃过晚饭后,就开始伏案阅读。 他读得很详细,不停地做着标注和笔记,给每个历史人物做一份台账,从他出生开始,到他死亡结束,期间经历过哪些事,遇到过哪些人…… 他觉得还不晚,毕竟自己刚过三十,还有学习能力。 【下一章开始赵小禹的剧情】 第554章 讨债 有一天,芦苇对金海说:“老金,明天我要去黄水县要账,如果我有活儿,麻烦你替我做一下,我给你记个工,完了还你。” “黄水县?”金海疑惑,“你不是说你家是双家县的吗?怎么黄水县有人欠你钱?” 说起这个来,芦苇就一肚子气。 原来,芦苇这几年攒下五万元钱,存在银行利息太低,就想效仿定东市人的做法,把钱放出去生儿子,但她不敢给个人放,她的房东告诉她,房宇集团旗下的金融公司在收钱,二分利,按月结息,随时可退本,于是她在去年春天,把钱放在了那里。 那时她想得可美呢,月利二分,一年就是一万二,四年就翻本。 可是到了一个月头上,芦苇几次跑到银行查询卡上余额,一分钱也没打过来。 她急了,赶忙跑到房宇金融公司询问,才知他们没钱了,别说利息,连本金也要不回来了。 当时要账的人很多,办公室里、楼道里,挤得满满的。 房宇集团的负责人告诉债主们,他们正在多方筹措资金,很快就会有钱的,请大家耐心等待。 那时芦苇还抱着希望,听话地回家等消息,等了一个多月,还是没动静,她再次跑到房宇金融公司,那里已人去楼空,只在玻璃门上贴了一张告示,说公司搬回黄水县总公司了。 芦苇又坐上班车跑到黄水县,还是没要上,人家让她继续等。 “我真倒霉,这么多年省吃俭用,就攒下这么点钱,全让那帮坏人割了。”芦苇气呼呼地说,“他们以前放的,早收回本金了,没全收回来,也收回大部分来了,我是一放进去就没动静了,连个水花花也没溅起来。” 金海哭笑不得,世界真是太小了,这都能遇到一起。 他虽然对房宇集团的事知之不多,但以前从赵小禹和陈慧打电话的过程中了解到,把金融公司从定东市搬到黄水县,就是赵小禹的主意,目的就是为了给债权人增加要债成本,让他们少去几趟。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把实情告诉芦苇。 “收你钱的人是不是姓陈?”他问。 “不是,陈慧好像是个挺大的领导,收我钱的人是个姓郭的女的,是金融公司的业务经理。” 芦苇掏出一张收据,把下面的经手人名字指给金海看。 “就是这个郭俊祥,是个毛驴,我听说,他们公司前年年底就结不开利息了,陈慧告诉过郭毛驴,让她不要再收钱了,但郭毛驴还在收,收来的钱给别人结本金,那些人都给她抽提成。现在陈慧亲自管上了,但还是给不了钱。” 金海迟疑了一下,说:“这个陈慧,是我哥的妹妹。” “什么意思?”芦苇不解,“你哥的妹妹,不就是你的姐姐或妹妹吗?” 金海解释道:“我哥是抱养的,我和我哥是重组家庭,陈慧是我哥的亲妹妹,和我没关系。” “啊,那太好了!”芦苇高兴地跳了起来,“那你跟我去要账,要回来我分你,分你——请你吃大餐,喝茅台!” 金海有点为难:“这不太好吧?我给我哥带个债主过去,他那脾气,非得骂死我不可,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吧,行就行,不行我也没办法。” 说着掏出了手机。 “打什么电话呀?你打电话,他肯定说不行,咱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打他个措手不及,他说不定就把钱给了。”芦苇按住金海的手机,“跟我去吧,老金,求你了,五万块呢,我都不值五万块。” 金海定夺了一会儿,咬咬牙:“好吧,骂就骂吧,我跟你走,我先给我老婆打个电话。” 他于是给周若敏打电话请假,周若敏倒很通情达理,说:“你爱上哪上哪去,我们又不是真夫妻!” 金海说:“我从楼下的餐馆里抄了一份菜单,下面有他们的电话,你如果不想下去吃饭,就让他们送到楼上去。菜单在餐桌上放着呢。” 周若敏说:“嗯。” “你对你老婆可真好!”见金海挂了电话,芦苇称赞道。 “她怀孕了。”金海说,“我跟你去要账,耽误了很多事,你得赔我误工费。” “只要能要回钱来,什么都好说。” 当即两人骑着电动车,去了汽车站,坐上班车往黄水县去了。 赵小禹没想到九妹玩得那么大,连他这个胆大包天的人都被吓得半天缓不劲来。 在那之前,他给九妹结农庄建设的工程款时,就觉得九妹有点不对劲,人很消沉,对他这个九哥也不热情了,只是淡淡地说:“不用结了,你那点小工程,都算在项目部了。” 当时赵小禹并没在意,和九妹聊了一会儿,觉得她心不在焉的,便告辞离开了,心想着以后再弥补她吧。 不是他想占九妹的便宜,只是九妹既然说了,那笔账算在了项目部,他就不能去财务部查账,毕竟他那点小工程,放在房宇集团当时任何一个项目部,都是小菜一碟,而房宇集团的人如果知道九妹利用公司资源干私活儿,虽不是多大的罪过,但也影响不好。 后来有一天,赵小禹给九妹打电话,她没接,过了两天才回过来,说她最近很忙,电话太多,她当时没注意。 后来又一天,赵小禹去了黄水县,去了九妹住他的那套楼房里,家里只有小鱼儿和保姆在,据保姆说,九妹最近在市里,好几天没回家了。 赵小禹陪小鱼儿住了一晚,第二天返回定东市,到底不放心,还是去房宇集团在市里的分公司看了看,才知房宇集团出事了。 房宇集团在市区的工程很多,但没有盖办公楼,只是租了一层写字楼做为办公室。 以土木工程为主业的公司,本就不需要多大的办公场所,大部分的事务都在项目部,一层楼二十几间办公室已经很奢侈了,所以那层楼平时很冷清。 但赵小禹那次去的时候,那层楼却热闹得很,楼道里,电梯前面的休息区,天井的栏杆旁,到处是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像个旅游景区似的。 这些人没一个他认识的,而且看上去都不像搞工程的,有很多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走路都颤颤巍巍的。 赵小禹预感到不祥,快步去了九妹的办公室。 九妹的办公室很大,平时很空旷,坐在办公桌后的九妹,和坐在会客区的来访者说话,需要用很大的声音。 然而今天却一点也不空旷,满屋子全是人,满地全是烟头,混混吵吵,烟雾缭绕。 九妹坐在办公桌后,神情落寞,两个男人正在拍着桌子大声叫嚣,九妹时不时地冲他们笑一下,笑得比哭都苦,满含着歉意、卑微、讨好、求饶的意味。 赵小禹走了过去,问:“九妹,怎么了?” 陈慧愣了一下,轻呼了一声“九哥”,眼泪流了下来。 第555章 我不认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谁说不给你们还钱了?是暂时没有哇!你们给我们放钱,都是为了挣钱;我们收你们的钱,也是为了挣更多的钱,说到底,咱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现在公司遇到了困难,你们宽容我们一下,我们努力一下,只有把公司盘活了,你们才能拿到钱。你们把公司逼得破了产,上哪要钱去?喝西北风去吧!这两年西北风也不好好刮了。” “是公司欠你钱了,不是个人欠你钱了,知道什么叫有限责任公司不?老板负的是有限责任,不是无限责任,再说老板都是棺材瓤子了,你能拿他怎么办?” “报警?你尽管报!我们早就想撂挑子了,是上面不让啊!上面也不想让你们的钱打了水漂,所以才不关停我们公司,你以为我们不想破产啊?” “破产对你们有什么好处?我告诉你们,一破产,一清算,就算公司有钱,也没钱了,比如说这张桌子,它值一百块,我们自己处理,就可能处理掉二百的债务,一破产,它就最多值十块钱,还轮不到你们。” “我们怎么还账,上面都在监控,每一笔钱,哪怕一分钱,怎么分配,上面都知道,不允许我们乱分。” “这间办公室,你们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摄像头,直通公安局,要是有闹事的,不用我们报警,他们自己就来了。” “我们还有办法,办法多得是,只是有点措手不及,现在正在各方寻求合作,已经和外地几家大公司初步达成了意向,只要他们接手我们的楼盘,我们就能拿到钱。” “一旦运转起来,别说本金,利息也有可能给大家补上,经历了这一场大劫难,咱们也算是风雨同舟了一程,但前提是,大家得配合我们,每天来这么多人堵门,公司都没法开展工作了。” …… 那段时间,赵小禹每天都要重复几遍上面的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软软硬硬,曲曲直直,面对不同的讨债者,采取不同的辞令,多以安抚、劝导、画大饼为主;遇上闹事的,则以硬对硬,对峙上一会儿,也就没事了。 那时他还没决定接手这个烂摊子,只是给陈慧帮几天忙。 等他把房宇集团的实际情况了解得透彻了以后,他不得不接手了,否则九妹在劫难逃。 当然,他也无法保证让九妹全身而退,只是多撑一时罢了。 实际的情况是,房宇集团的账上早就没钱了,好几个楼盘因资金链断裂烂尾了,公司完全是个空壳子,这样的烂摊子,哪会有大公司和他们合作? 定东市打非办早就找赵丁旺和陈慧谈过话了,说他们暂时不会对房宇集团采取行动,让他们自己先处理,别闹出太大的乱子来。 这得益于这两年定东市的大气候,几乎所有的房企都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只是有的严重,有的不严重而已,如果集中处理,必会引起大乱,再说也处理不过来。 目前打非办只处理个人非法集资,有实业的公司暂时不管,只是监测着他们的资金流。 赵小禹也和打非办的人聊过,得知陈慧的问题比赵丁旺还严重,房宇金融公司从成立到出事,所有的事务全是陈慧一手操办,而且她是法人代表,甚至很多事情赵丁旺都不知情,他被陈慧完全架空了。 不仅是金融公司,即使是整个房宇集团,也成了陈慧的一言堂。 赵丁旺已年过七十,以前他保养得好,面相和精神比实际年龄小十岁,自从女儿去世后,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七十岁的他,看上去像八十了,满头白发,满脸褶子,眼睛无神,有时鼻涕流下那么长都不知道擦。 尤其是前段时间被诊断为“腔歇性脑梗塞”后,脑子都有些糊涂了,经常理解不了别人的意思,他说的话别人又理解不了,总是前言不搭后语,驴唇不对马嘴。 赵小禹有一次去看他,他竟把赵小禹认成了陈子荣,赵小禹给他提醒了几次,他最后才反应过来,可是两人聊着聊着,他又把赵小禹当成了陈子荣。 赵小禹教训他:“慧慧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她那样胡搞,你就不能拦着她点儿?” 赵丁旺一脸无辜地说:“怎么了?慧慧搞得挺好啊!以前我搞酒厂,搞了那么多年,也没让年产值过亿;你鬼子赵又搞了几年,也没让年产值过亿,人家慧慧来来往往都是几十亿的流水,女中豪杰,巾帼英雄,比咱俩都强。” 赵小禹哭笑不得:“强个屁啊!她是只管拉不管擦,搞什么城市之巅,楼顶全是直升机停机坪,这是一个有脑子的人能搞出来的吗?” 赵丁旺这才反应过来,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噢,打非办的人找过我了,不过小禹你放心,无论出了什么事,都有我顶着,挨枪子也是我挨,和慧慧无关。” “那能无关吗?”赵小禹叹口气,“爸,你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咋就这么糊涂呢?” 赵丁旺沉默了半晌,说:“不是我糊涂了,全定东市的人,哪个不糊涂?做食品的老张,十几岁从农村上来,每天四点起来蒸馒头,蒸了几十年,蒸出了千万家产,这次不也跌进去了吗?做服装的齐莲花,从一家裁缝铺做起,做成了家喻户晓的莲花制衣,这次不也跌进去了吗?还有做眼镜的老钱……唉,一个人咳嗽,可能是感冒了;十个人咳嗽,可能是流行感冒,所有的人都咳嗽,还是感冒的问题吗?唉——认栽吧,这是社会法则。” “我不认!”赵小禹坚决地说。 第556章 重回公司 赵小禹让陈慧把分公司解散了,全部搬回黄水县总公司去,一来可以节约开支,二来让要债的人多跑些路,省得他们天天来。 陈慧不同意,说只要分公司存在着,债主们就有希望,就不会闹得太大,只要不出乱子,打非办的人就不会干涉,事情就可能会有转机。 赵小禹问,转机在哪? 陈慧说不出来了。 赵小禹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转机个屁!哪还有转机?分明已经没希望了,你还有必要让他们看到希望吗? 这一层楼的租金多贵呀,不如把钱省下来,给他们结点账来得实惠,这才能减轻你的罪过! 你还没看清形势吗?打非办现在不理你,是顾不上理你,在这一阶段,债主们就是闹出点乱子来,也牵扯不到你的事,这是地方定的大政策,这个政策现在等于是在保护你,但不会解救你,你必须要自救! 这个政策迟早要变,不然这么多人的钱没了,没人为这个事负责,那才是个天大的乱子知道不? 你不趁着这个机会转变思路,寻求出路,坐在这里等死吗? 再说,接待债权人这种小事,交给下面的人做就行了,你一个公司的实际操盘手,和他们这样耗着有意义吗?你能耗一辈子吗?就算你想耗,他们同意陪你耗吗? 陈慧说,我觉得这样更有诚意,也怕他们闹事,交给别人不放心,再说我也没什么事做,公司现在的情况,银行不给贷款,更不可能拉到投资,只能等奇迹出现了。 赵小禹说,诚意多少钱一斤?你有多少诚意?把你的诚意全给了他们,能还清债不?我告诉你,这笔债必须还,不然你必须得进去,你别抱幻想了。 陈慧最终接受了赵小禹的建议,把分公司关闭,所有的人都撤回到黄水县酒厂,赵小禹重新在酒厂任了职,名义上是副总,实际上是一把手。 陈慧这几年拼命融资,拼命扩张,在出事之前,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公司的财务状况。 一个农家女乍然登上人生巅峰,面对着无数光环和称赞,早已迷失了方向,以为自己会辉煌到天荒地老。 公司早已是一盘散沙,各为己利,各自为战,趁乱捞取好处,早已赚得是盆满钵满了。 他们对于赵小禹出任公司一把手似有不服,赵小禹专门召开了一次会议,一是要裁员,二是要降薪,三是大家要齐心协力共度难关。 又出台了若干举措,对公债务能顶住就顶,顶不住的就以物抵账,或者以账抵账。 酒厂生产一批豪华包装的酒,专门用来抵账。 没售出的房子,也可以用来抵账。 存在三角或多角债务关系的,多方联系,多方协商,尽量勾平。 总之,对公债务不能动用现金。 别的公司欠房宇集团的钱,也要尽快收回来,谁欠下的,就由谁来讨要。 要回来的钱,以及酒厂销售的钱,不能擅自动用,尽量给那些家境困难的,家中有人生了大病的小额债主结点欠款。 大额债主尽量抵东西。 剩下的钱,除了维持酒厂的基本运营和员工工资外,按比例结给债主。 逢年过节,去大草原上搞批牛羊肉,或者别的什么便宜东西回来,遵从双方自愿的原则,给债主们按比例分配。 有人不同意了,有的说,某某公司是咱们多年的合作伙伴,这种做法太伤感情了。 有的说,别的好说,账不好要,现在谁都挺难的,再说咱们公司的窟窿太大,拿回那么点钱来于事无补,反而还失去了好多优秀的合作商,以后都没法运营了。 有的说,加价抵账,这种做法坑人害人,上面也不允许。 有的说,那个谁谁,给咱们放了六百多万,都抵东西的话,说不过去,人家的钱也是融来的。 有的直言不讳地对赵小禹的所有举措提出了质疑,说他这么多年不在公司,对公司的情况不了解,这些办法不适合目前的公司。 …… 赵小禹冷眼看着众人,等他们说累了,自己停下来,他才说:“就算我不在,公司的情况我也比谁都了解;就算我睡着了,也比任何醒着的人都清醒,谁屁股底下压着屎,自己心知肚明,别想着把主要负责人送进去,其他人皆大欢喜。那我告诉你们,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存在问题的,谁都跑不了,就算赵厂长和陈慧都进去了,我也要追究到底,该追偿的追偿,该清算的清算,该起诉的起诉,该送进去的送进去,绝不含糊!” 众人不说话了,很多人的表情不自然起来。 赵小禹停顿了好一会儿,缓和了一下语气继续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必须要采取非常手段,所有的欠账必须要全部要回来,能起多大的作用,就起多大的作用,再大的窟窿,也是一点一点填起来的。 “至于为什么不给大额债主结现金,那是因为他们干这行不是一天两天了,本着往息抵本的原则,他们其实亏损得并不多。再说,大额债主毕竟少,好攻关,拿下一个就能解决很大的问题。假如有一百万,结给十万的债主,能处理掉十个人;结给千万债主的话,刚够十分之一,哪个更有利?再说,大额债主对我们公司破产的后果最清楚不过,给他们抵东西,他们最起码也能收回不少,如果我们破产的话,除了把人送进去,他们连个屁都闻不到。再说,大额债主能抵房子,小额债主怎么抵?都干了多少年了,连这么点道理都不懂吗?” 所有的人都不再反对了,至于心里反不反对,就不是赵小禹所能控制的了。 第557章 开个酒店 酒厂专门腾出一间办公室,做为债务清算办公室,由金融公司的业务经理郭俊祥负责。 所谓负责,就是接待来要账的人。 赵小禹对这个女人恨之入骨,她明知道公司的财务状况堪忧,而且陈慧已经告诉她不要再收钱了,她却还在收,虽然那之后收来的钱并不多,但足可见其人品卑劣。 赵小禹听到过一些传闻,说郭俊祥收来钱,马上通知和她暗中勾结的债主,让他们来结款,她从中抽取提成,无形之中,又把站在悬崖边上的陈慧狠狠地推了一把。 这些传闻,赵小禹虽然无法证实,但想来必是真实的,不然郭俊祥完全没理由这样做。 赵小禹刚接手公司后,郭俊祥提出辞职,赵小禹没同意,说:“你吃进去的,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吐出来,吐不干净别想走!” 他反正就是一个意思,如果救不了陈慧,所有对这件事推波助澜而损公肥私的人,一个也别想跑。 尤其是当下,陈慧做为非法集资的主要责任人,上面要综合评估她的问题,暂时不会因为一件小事而对她动手,而别的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只要有问题,随时可能被带走。 当然,这属于企业内部矛盾,只要赵小禹不追究,上面也不管。 这个时候,陈慧反倒比其他人安全。 “从2011年年底,到现在,金融公司收的所有钱,结出去的所有款,我都会一笔一笔仔细查,谁也别想蒙混过关!”赵小禹又补充说。 郭俊祥没再坚持辞职,被赵小禹安排到债务清算办公室。 她干得倒也兢兢业业,陪着笑脸,说着好话,任由债主们抱怨、喝骂,每天不管多晚,都要等到最后一个债主离开她才回家。 清闲了几年的赵小禹,又开始忙碌了,每天早出晚归,一回家倒头就睡。 三十三岁的他,显得更加成熟老练,又多了几分阴狠。 当然,为了工作需要,他有时不得不放下身段,丝毫不顾形象地点头哈腰,卑躬屈膝,或者耍无赖,杠脸皮,让和他打交道的人恨得牙痒痒,恨不得给他脸上来一拳。 有一次他向一个人要账,连要了三天,寸步不离地跟在人家屁股后头,人家去哪他去哪,人家干啥他干啥,人家抽烟他点火,人家喝茶他沏茶,甚至人家上厕所,他也跟在厕所里,盯着人家拉屎撒尿。 人家去开会,他也跟着,人家说:“你跟着干什么?” 他嘿嘿一笑:“你开你的,我不影响你。” 人家要开车回家,他抢先一步坐上人家的车。 人家恼了,喊他,骂他,他也不恼,也不讲道理,就是一个劲地戴高帽,说好话,低声下气地说着自己的难处。 那人被缠得无法,只得到处筹集资金结了他的账。 他又把那人请到饭店吃喝了一顿,说了无数的好话,让人家千万理解一下他,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也不管人家尴尬不尴尬。 有一次,他去要账,缠得人家烦了,那人的手下领会了领导的意图,把他按在墙角狂揍了一顿,揍得他鼻青脸肿,鼻血直流,他从头到尾没还手,直到对方打累了,住了手,他才站起来,也不趁机讹人家,仍是一副笑脸,抹一把鼻血:“这回能给了吧?” 那人没办法了,说:“鬼子赵,我算是服你了,不过我现在是真的没钱,我马上给你凑。” 这半年来,赵小禹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有时是人,有时是鬼,有时是皇帝,有时是奴才,他整个人都快精神分裂了,本来脾气渐渐变好的他,又变得暴躁起来。 他和陈慧住在一起,每天回到家,总不给陈慧好脸色,和她说话,总是呛着说,要么就抬杠。 陈慧几次让他放弃,他都没理他。 倒是小鱼儿,能调动起赵小禹的一缕柔情来。 小鱼儿已经四岁了,上了幼儿园,每天由保姆接送,赵小禹每天晚上陪他玩半天。 有一天,小鱼儿对赵小禹说:“小舅,小朋友们都有爸爸,就我没爸爸,你做我的爸爸好不?” 赵小禹瞠目结舌。 小鱼儿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差点吐血。 “小舅,我妈好笨啊,连个老公都找不到,我要替她找个老公。” 每天晚上睡下后,赵小禹都要和许清涯打会儿电话,这个时候,他就放下了所有的糟心事,仿佛穿越到了一个没有麻烦,没有纷争的世外桃源,他的身心都能获得暂时的放松和休憩。 有时实在太累了,他就去许清涯那里住一晚,枕着她的腿睡一觉,疲倦一扫而空,他又变得元气满满了。 今天一早,赵小禹召集起几个副总和所有的中层干部开会。 他想在定东市开一家酒店,一方面可以增加公司的收入,另一方面可以化解一部分债务。 凡是给金融公司放钱的债主,本着自愿的原则,都可以把自己的账全部或部分转化为酒店的消费卡。 酒店的规格要高一些,所以消费也要高一些,利润自然也要高一些。 赵小禹把地点都选好了,在定东市北面那片商用楼上,甲方为了把那里做起来,前三年免租金,政府也给了许多优惠政策,那里已经开起了不少娱乐场所。 “所以,咱们投入资金,装修一下就能开业了。”赵小禹说,“酒店的利润很大,咱们的定位又是高消费,这样,也许只需投入一百万,就能化解掉一千万的债务。” 大家纷纷表示同意。 然而当赵小禹提出要让大家投资时,众人都闭嘴了。 赵小禹说:“咱们公司目前的情况,大家都了解,账上几乎没钱,咱们必须要把好钢用在刀刃上,现金不能随便动。我敢保证,这家酒店不会赔,为什么?那么多的债主,肯定会有很多人愿意把债务转化成消费卡,他们也担心公司破产,他们什么也捞不着,倒不如换成消费卡,平时请个客,婚丧嫁娶等等,省去了一笔现钱。这么多的人一定能把酒店的人气带动起来,人气一旦起来,生意必然火爆。”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赵小禹继续说:“大家总觉得,酒店营收再多,也都抵了债,股东好像拿不到分红。是的,开这家酒店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化债,但咱们的分红方式不同,比如说,假如是股东去消费,全是成本价;假如你介绍朋友去消费,所有的利润全归你,回本很容易,当然还有很多保障股东收益的措施。投资没有限额,人数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尽可能多。大家不要着急给我答复,认真地想一想,有想法的私下里和我谈。” 第558章 芦小苇 自从辞职以后,金海这是第一次重回酒厂。 临进大门时,他忽然退缩了。 当年他和张丽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甚至登上了红头文件,他实在没勇气面对那里的人。 “小芦,”他站住了,“我就不进去了,你自己进去吧,上楼找赵小禹,就说你认识我,他如果能给你办,就给你办了,如果不能给你办,我去了也没用。” “别啊!都来了,你就和我进去吧。你在面前,和你不在面前,肯定不一样啊!”芦苇拉着金海的胳膊。 金海只是摆手摇头,死活不进去。 “唉,你这人好没意思!”芦苇放开金海,自己进去了。 她即将上楼时,金海又喊了一声:“等等,还是我和你去吧。” “这才像个男人嘛!”芦苇笑了。 其实金海想的是,如果不在跟前,酒厂的人听到芦苇是他的朋友,指不定会说出什么来呢;他在面前,他们就不敢乱说话了。 两人上了四楼,敲了半天赵小禹办公室的门,里面没人回应,拧了拧门把手,拧不动,这时企管部的乔姐从楼梯上上来,认出了金海,招呼了一声:“是小金啊,你怎么来了?” 金海明知道乔姐不会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但还是莫名地心虚起来,脸也有点发烫,说:“我找我哥有点事。” “你哥?噢,赵总是吧,他在会议室开会呢。”乔姐指指楼道最里面的双扇门。 “陈慧呢?” “陈总也在开会,所有的领导全在开会。” 金海和芦苇便向会议室走去,和乔姐打了个照面,乔姐把芦苇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脸上带着一种内涵丰富的笑。 两人走到会议室门前,金海从门缝中向里瞅了瞅,见主席台上的一排桌子后,只坐着赵小禹一个人,他正抽着烟,一边说着话。 所有的人,包括赵丁旺、陈慧等几个副总,都坐在下面。 金海心想,这小子就是有点能耐呢,这才刚来了几天,就把老赵赶下台去了。 “咋不进去?”芦苇低声问。 “人家开会呢,咱们进去干什么?”金海怕再遇见旧同事,就下楼去了。 下到二楼,芦苇说:“等等,我去会会郭毛驴!” 金海只得跟她去了债务清算办公室。 办公室里除了坐在办公桌后的郭俊祥,还有两个男人,正坐在茶几前喝茶抽烟。 郭俊祥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脸色白净,体态丰满。 她是在房宇集团成立后进公司的,且一直在市区上班,并不认识金海,至于听没听说过他的风流韵事,就不得而知了。 她以为金海和芦苇也是一般的讨债人,站起来笑着招呼道:“来了?坐下喝点水。” 芦苇气鼓鼓地瞪着郭俊祥:“你为什么要坑我?” 郭俊祥干笑了两声,指指前方:“坐下喝点水吧。” 她经手的债主太多,不一定能认出每个人来,但对方既然这样说,她自然知道因为什么,自觉理亏,无法解释,只能陪笑。 芦苇和金海过去坐到一排木头椅子上,郭俊祥接了两纸杯水,端过去放在两人面前的茶几上,又返回到办公桌后面坐下。 来的人都是讨债的,所以她不需要问人家有什么事,人家自己会说的。 然而芦苇却没和她说话,而是向那两个男人说:“这个人可坏呢,坏透了!” 说着指了指郭俊祥,“陈总在2011年年底就停止收钱了,她还在悄悄地收着,收完钱就给了她的认识人,让人家给她提成。” 郭俊祥面色难堪,说:“没有的事,都是人们瞎传的。” “什么没有?上次陈总告诉我了!”芦苇拿出欠条,“我这个钱是在2012年4月份放进来的,还狡辩!” 郭俊祥解释道:“那是个失误,当时陈总只是口头上跟我说了一句,我没当回事。” 这时,其中一个男人说:“他们纯粹瞎球闹呢,什么产业也没有,就敢到处融资,就是个骗子公司。” 另一个男人说:“就看赵总能不能扭转乾坤了。” 前一个男人说:“赵总也一球黑紫,咱们这钱估计是没戏了。” 楼道里传来嘈杂声,金海猜到是开完会了,便说:“小芦,咱们走吧。” 两人又上了四楼,果然是开完会了,会议室的门大开着,人都走完了。 赵小禹正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和一个人说着话,说完话,他一转头,看见了金海,也看见了芦苇。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芦苇看了好一会儿,看得芦苇都有点慌张了,他才掏出钥匙,开了办公室的门,进去了。 金海和芦苇跟了进去。 被赵小禹那么盯住看了好一会儿,芦苇有点拘谨,正襟危坐在单人沙发上,背都不敢靠到靠背上,也不敢和坐在办公桌后的赵小禹目光对视。 赵小禹坐下后,又看了一眼芦苇,转问金海:“你又犯错了?” 金海尴尬地笑笑,介绍道:“她叫芦苇,和我一起安锅子的,是我的师傅,她在房宇集团也放了点钱,去年放的,一分利息也没吃过,哥你看,能不能把她的本金退了?她挺不容易的,父母都不在了。” 他从芦苇手里拿过收据,起身过去,放到赵小禹面前。 赵小禹拿起收据看了看:“芦苇,这名字有点意思,不过感觉干巴巴的,改成芦小苇就好听多了。” 第559章 芦队长 芦苇紧张地抿抿嘴,往前探探身子,说:“赵总,我挣点钱是很难的,安一个锅子才挣几十块钱,五万块钱,我得安两千多个锅子,还得到处贴广告,挣的是辛苦钱,求你给我退了吧。我真亏啊,连一分钱的利息都没拿到,一放进来就没动静了,别人好歹也尝到过甜头。” 赵小禹凝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咂咂嘴:“情况都差不多,但凡拿个三五万过来放的,都是困难户,但我们公司的情况比较麻烦,怎么结账,都是要报上面审批的。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们最近要统一结一次账,到时候会有人通知你的。” 芦苇不甘心,搓了一会儿手,问:“什么时候?” “最近吧,我们一直在想办法。” “那能结多少?” “这个,尽量多结吧。” “赵总,”芦苇不再紧张了,挺了挺胸脯,“哪天给不定,给多少也不定,你是不是有点太把我当小孩儿了?我那么远跑来一趟,就是为了听你这句话的吗?” 赵小禹笑了笑:“就是这么个情况,我确实无法给你保证,保证了也兑现不了不是?你以后也不用亲自跑过来,经常打电话问问就行了。” “我过来你们都不给,打电话会给吗?你们那电话我打过无数次了,要么没人接,要么就说没钱。”芦苇气呼呼地说。 赵小禹抽抽嘴角,拿起笔,在芦苇的收据背面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上了自己的名字。 “你可以直接给我打,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你写下了。” 起身过去,把收据递给芦苇。 芦苇却不接,横眉竖眼地看着赵小禹,一副英勇不屈的样子:“我今天拿不到钱,坚决不走!” “小丫头挺厉害的嘛。”赵小禹笑了,“这样吧,我个人给你拿一千,你给我打个收条,公司确实没法给你结,这是有规定的。” 说着回到办公桌前,拿起上面的包,从里面掏出一叠钱,开始数。 芦苇嚷道:“我要全部!” 赵小禹停止了数钱:“你这孩子咋不听话呢?” “凭什么让我听话?你们坑了我的钱,我来要钱,又不理亏!”芦苇据理力争。 “那给你两千吧。”赵小禹重新开始数钱。 “我说过了,我要全部!”芦苇不依不饶。 金海赶忙打圆场:“小芦,两千就两千吧,要回一点是一点。” 他知道赵小禹的脾气,再逼他,他非发作不可,那样就不好看了。 他今天一再让步,已是难能可贵了,当然,这是自己的面子发挥了作用。 今天的赵小禹,脾气似乎格外好,看了芦苇一会儿,稍作犹豫,又让了一步,和气地说:“那就三千,再给你拿点羊肉,再拿上一件羊绒衫。” “我不吃羊肉,也不穿羊绒衫,我就要钱!”芦苇见赵小禹脾气随和,便有点得寸进尺了。 金海暗暗叫苦,小丫头,见好就收吧,不然一会儿你什么都拿不到了,还得连累我挨骂。 没想到赵小禹仍然没生气,笑着说:“我们的羊肉不膻,可香呢,大草原上的羊肉,鲜嫩无比,你拿回去尝尝,保管你吃了还想吃;羊绒衫是缤异羊绒衫,款式特别漂亮,非常适合你穿。” 芦苇却不买账:“我说了我不要,我对羊身上的所有东西都过敏。” 赵小禹为难了,这可咋办?这小姑娘真不好对付啊! 其实也不是不好对付,平时有人直接来找他要账,他总有办法不用出一分钱,就能把对方打发走,今天却使不出任何招数来。 自从见了这个小姑娘,他的心情就分外晴朗,所以他还开了个玩笑:“那你对钱过敏不?” “不过!”芦苇噘着嘴说。 金海也奇怪今天的赵小禹,莫非他看上芦苇了? 不会吧,他和许哈哈爱得难舍难分的,这就移情别恋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哥,你是不是有个外号叫河西鬼?” 赵小禹愣住了,审视着金海:“你咋知道的?” 芦苇也愣住了。 金海笑道:“我忘说了,小芦就是十三连的,你小时候还经常去她家看电视呢。” 赵小禹又愣了一会儿,看向芦苇:“你家是十三连的?” “是啊。”芦苇还是有点懵。 “噢,对对对,”赵小禹拍拍自己的额头,“你姓芦,那芦队长是你什么人?” 芦苇这时才反应了过来:“是我爸,不过那会儿他已经不是队长了,只是村里的人还那么叫他。” “你爸还喝酒吗?” “不喝了。” “不喝了好,他那种喝法,太吓人了,酒精中毒了。”赵小禹一边搜索着记忆,一边说,“他的眼睛一直是迷糊的,像蒙着一层塑料膜,有时连你妈都认不出来。” “不过,”芦苇凄然地补充说,“逢年过节,我还是会在他的坟头洒上半瓶。” 赵小禹怔了片刻,又问:“那你妈呢?还在十三连吗?” “嗯,还在十三连,和我爸埋在一起了。”芦苇说着,眼眶中闪出泪花。 赵小禹不自觉地浑身哆嗦了一下,脸上现出一抹悲悯的神色,思索片刻,把钱装回包里,把包扔在桌子上,走到门口,喊了一声:“让郭俊祥来我办公室一趟!” 金海看了一眼芦苇,两人露出了会心的微笑,知道这钱有希望要回来了。 不大一会儿,郭俊祥来了。 赵小禹将芦苇的收据递给郭俊祥:“把这点钱给结了。” “全部?” “全部!” “这,”郭俊祥有点为难,“赵总,这样结,没法做账。” 赵小禹坐回到办公桌后,双手按在桌子上,一字一顿地说:“我是说,用你个人的钱,给她结一下!” “赵总,这,这——”郭俊祥似笑又似哭。 赵小禹缓和了一下语气:“你先垫上,以后会补给你的,不会让你吃亏。” “赵总,”郭俊祥正了正神色,“我是一时失误,给公司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可是你这样对我,怕是不太合适吧?个人给单位贴钱,走到哪也说不过去吧,再说我也贴不起。既然这样,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她索性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 “郭经理,”赵小禹哼哼两声,“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是不?你以为我抓不住你的把柄是不?你黑心地收人家百分之十五的提成,还想让人家为你守口如瓶吗?” 郭俊祥的脸一下子白了,身体微微发抖。 “去吧,是垫钱,不是贴钱。”赵小禹又转换为柔和的语气说。 郭俊祥再没反驳,低声对芦苇说了一声“走吧”,出了办公室。 “谢谢赵总!”芦苇站在当地,激动地向赵小禹鞠了一躬,跑了出去。 第560章 没娘孩儿 1988年的夕阳映红了乌加河面,羊群在河槽里吃草,在夏天来说,这是它们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暑气退去,不用再攒堆避暑了,可以尽情地撒欢。 羊倌糖山红站在远处的坝上唱着歌。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的路上想死个你;光棍做新郎,寡妇做新娘,咋不见我那亲爹和亲娘?亲娘断了肠,亲爹瞎了眼,咋就认不出亲儿在眼前……” 一个夏天没下几场雨,黄河水位下降,几条排水干渠时常干涸,竹笈做的退水闸很久没打开过了,乌加河没有新水补充,河面缩回几米,小木船搁浅了。 八岁的赵小禹哧哼哧地推着小木船,试图将它重新推回河里。 他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去河东看电视了,但估计这是最后一次,因为爸爸说,秋天让他去上学,他晚上要写作业,没时间看电视了。 去河东看电视,只能选择在夏天和秋天,河那边没有拴缆绳的木桩,他要下水把船推到岸边,让它的一部分触底,春天河水太冰,下水容易腿肚子转筋。 冬天河水结了冰,但有时冻不结实,中间水太深,他不敢走。 小木船陷进淤泥里,赵小禹推不动,就冲着远处的羊倌喊道:“糖山红,别瞎球唱了,过来帮帮忙!” “嗷号,嘶——”糖山红发出一声“羊语”,用放羊铲铲起一块土坷垃,向赵小禹扔过来。 赵小禹眼瞅着土坷垃在空中划了条弧线,向他飞来,左躲右躲,还是没躲开,土坷垃正中他的屁股蛋,疼得他直叫唤,一边大骂:“老个泡,你不帮就不帮,干嘛打爷?” “来,我看看我这个爷爷!”糖山红说着,把放羊铲扛在肩上,大踏步走过来。 赵小禹知道他虚张声势,所以并不怕他。 以前他偷来坟头的供品和糖山红共享,糖山红得知实情后,大病了一个月,病好后,把赵小禹拦在路上,要揍他,最后不过挥起巴掌吓了吓他,骂了声“小个泡”,就走了。 糖山红快走近赵小禹时,将放羊铲高高地抡起,气势汹汹的。 赵小禹双手扶在船沿上,把屁股高高地撅起,喊道:“来,打!” 糖山红像上次一样,没有打他,哼了一声,把放羊铲扎在地上,从船舱里拿出船桨,蹭到船底,向前一扳,船便轻松地移动起来,几下便将船推进了水里,把船桨递给赵小禹,骂了句:“笨球!” 赵小禹踩着泥水跳上船,用船桨在泥里搠了几下,船便完全飘在水面上了。 “糖山红,你唱得挺好听,再给爷唱一个!”他喊道。 糖山红抄起放羊铲,铲了一块泥,向他打来。 船舱狭小,且中间有几条木隔挡,这回他无处可躲了,却没被打中,泥块落入船下的水里,溅了他一身水。 糖山红不再理他,背着放羊铲,转身向远处走去,一边唱道:“路不远,水不宽,死的死,散的散,一辈子啊,长不长,短不短,说走就走,说完就完……” 赵小禹大怒,骂道:“老个泡,你咒谁死呢,你才要死,老子会水,死不了!” “最后一面,再不相见,下次相见,你在里面,我在外面……”糖山红不理他,兀自唱着,渐渐走远了,歌词听不清了。 赵小禹往水里呸呸几声,暗骂了几句,使出力气,向对岸划去。 这次他是有目标的,就是河东的芦队长家。 前文说过,乌加河两岸以前都有驻兵,河西是十二连,河东是十三连。 十二连剩下几座兵营,住进了新建队的村民,十二连这个名字也就没人再提起了,除了新建队的人,外人都不知道。 十三连的名字却一直沿用了下来,虽然它的书面名字是某村某社,但人们口头上说起,还是十三连,不管是本队的人,还是外队的人。 那时的赵小禹对十三连那个“光明的世界”十分向往,一到晚上,新建队黑咕隆咚,十三连却亮起了电灯,隔河相望,宛若落在天边的星辰。 终于有一天,赵小禹的力气能撼动那条小木船了,他就划上它去了河对面。 他记得第一次划船,不懂要领,船在水面上转圈,却不向前走。 他拼尽全力划到对面,对面的人家早都睡了,变成了像新建队一样黑咕隆咚。 他又拼尽全力划回来,新建队却又亮了,是太阳升起来了。 找了他一夜的爷爷和爸爸,把他狠揍了一顿,锁进了黑布隆冬的西房,关了他两天禁闭。 后来赵小禹学会了划船,就经常去河东看电视。 他开始并不在芦队长家看,张家看两天,被嫌弃了,就倒在李家;在李家看三天,被黑眼了,又转战到王家。 人家不让他在炕上坐,他就盘腿坐到地下,将两只鞋垫在屁股下面。 有一天,天还没黑,他就去了十三连,电视还没开,他就在村里乱转悠,无意看见一只母鸡蹲在鸡窝里下蛋,母鸡叫着咯咯哒刚起身,他就跑过去拿起那颗蛋。 从没吃过鸡蛋的他,对着热乎乎的生鸡蛋吞咽了一口口水,正在考虑是把它拿回家煮着吃,还是在野外点把火烧着吃,还是就这么生喝,他听说过鸡蛋是可以生喝的;还是给主家送回去时,主家出来了,一个中年女人,拎着一根红柳条向他跑来。 “球大个东西,竟敢偷老娘鸡蛋!” 赵小禹解释道:“我没偷,正要给你家送回去!” “哄鬼!”那个女人冲过来,挥起红柳条,在赵小禹的大腿上抽了一下,“我说我家鸡最近咋不下蛋了,原来是被你这个小个泡偷了!” 赵小禹痛得直跳,大怒,骂了一句“烂女人,不识好人心”,将鸡蛋甩在女人胸口,转身就跑。 鸡蛋破了,在女人胸脯上铺展开一幅青黄相间的地图,女人更气了,拎着红柳条追了上来,一边追一边骂:“没娘孩儿,没教养,老娘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没娘孩儿”是乡间的骂人语,“孩儿”连起来读,意思是“不是人养的”。 赵小禹边跑边喊:“老子有娘呢,我娘叫叶春梅!” 那时叶春梅刚被他放走,他情急之下,就想到了这个名字。 他虽然没娘,但不愿意被人骂作“没娘孩儿”。 第561章 芦家的 那个女人损失了一颗鸡蛋,脏了一身衣裳,势必要抓住赵小禹,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在后面紧追不舍。 赵小禹虽然跑得快,但毕竟跑不过一个成年人,望见一棵大树,正要跑过去爬树,猛不防被一个人一把提住。 那也是个女人,三十来岁,她从院子里出来,看到女人追着赵小禹,就替女人把赵小禹抓住了,问道:“王婶,这是咋了?” 王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日爹操娘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王婶称呼那个女人为“芦家的”,“芦家的”听完,问赵小禹:“你咋偷人家鸡蛋呢?” 赵小禹争辩:“我没偷,我正要给她家送回去,她先打我,我才扔了她家鸡蛋的,以前也没偷过。” 王婶嚷道:“没偷个鬼,我家鸡以前每天下一颗蛋,现在三天也下不了一颗蛋。” 赵小禹说:“不下蛋,那是公鸡没踩,你让公鸡踩一踩,它就下蛋了。” 他其实并不懂这些,只是听队里的人常说,队里的人还据此发明了“公鸡踩蛋,强迫手段”的说法。 “你听听,你听听,这才多大点啊,就说这些不正经的话,长大了还不得耍流氓?”王婶指着赵小禹骂道。 “芦家的”笑了,她也不好评判,只好和稀泥:“王婶,以前偷没偷,你没看见,就不好追究了,今天这颗鸡蛋,我替他赔了吧,我家没养鸡,你跟我回来,我给你挖两碗白面,顺便把你的衣裳洗了。” 王婶消了些气,说:“芦家的,既然你这么说,我还能说什么呢?一颗鸡蛋值什么?当年芦队长对队里的人是有恩的,算了算了,那就放过他吧。” 赵小禹松了一口气,从此对“芦家的”有了好感,也知道了她男人是队长。 “芦家的”问赵小禹:“你叫什么名字?” 赵小禹怕王婶以后找到新建队,让爷爷和爸爸赔鸡蛋,他又免不了一顿揍,就随口扯了个谎:“我叫何西贵。” 他的知识有限,编不出个好听的名字来,说慢了怕对方怀疑,就用了“河西”两个字,加上了金海他爸的名。 金海他爸原名金贵,绰号“金大锤”。 “我看你就是河西鬼,偷鸡蛋的鬼!”王婶说。 从此,十三连的人就叫赵小禹“河西鬼”。 王婶和“芦家的”聊了一会儿,就走了。 “芦家的”问赵小禹:“你家住在哪?” 赵小禹说:“在河西。” “离这儿远吗?” “不远,”赵小禹又撒了谎,向西南方向指了指,“建设林场。” “芦家的”朝那个方向望了望:“那也挺远的,走几十里才能绕过乌加河。” 赵小禹说:“不远,我划船。” “你还会划船?”“芦家的”大感意外。 那时那地的农村人,虽然紧邻黄河,但十有八九不会游泳,也不会划船。 那时的黄河水太猛,到了汛期,水势如万马奔腾,每个村都要安排一群男人轮班防洪,以免洪水冲破堤坝,淹了庄稼。 无论是灌溉渠,还是排水渠,每年都要吞掉几个孩子的性命,家长们便严防死守着自家孩子玩水,发现一次痛揍一顿,揍到你听到“游泳”两字就浑身发抖。 赵小禹是个例外,因为没人管他。 他拍拍胸脯得意地说:“当然了,我划得可快呢,一会儿就能打个来回。” 新建队原本是没船的,是一家河北人过来,在乌加河里扎了“鱼包”打鱼,请木匠打了一艘船。 后来没人买他的鱼,他家就搬走了。 如果不划船,从新建队到十三连其实很远的,如果不知道地名,绕半天过去,也未必能准确对应到某个地点。 “芦家的”又问:“你跑来我们村干什么?” “来这儿看电视,我们村还没通电。”这回赵小禹没撒谎。 “你爸妈不管你吗?”“芦家的”又问。 “我家十个娃娃,他们管不过来,每天晚上睡下,我爸我妈要数好几遍才能数清。”赵小禹又撒谎了,又把自己的“罪名”嫁接到了武家人身上,让王婶去找武家人算账吧。 “芦家的”笑了,说:“你看完电视,那么晚了,敢回家吗?” 赵小禹说:“敢啊,只要能看见路,我就敢回去,怕什么?我还敢吃坟头的供品呢,还敢从墓窟里掏死人脑袋耍呢!” “芦家的”显然被吓着了,缩了一下脖颈,说:“你还是早点回去吧,不然你爸妈该担心你了。” 赵小禹噢了一声,转身正要走,“芦家的”又叫住了他:“你要是敢回家,就来我家看电视吧,我家也有电视。” 赵小禹大喜,屁颠屁颠地跟着“芦家的”去了她家。 以后,赵小禹经常去十三连芦队长家里看电视。 说是经常,其实也就是数得见的几次,毕竟他要跟着爷爷和爸爸下地里干活,干到太阳落,差不多八九点钟了,吃了饭,也就该睡觉了。 赵小禹的印象中,芦队长没和他说过几次话,每次见到他,他总在喝酒,把家里喝得酒气熏天的。 赵小禹讨厌这种味道,因而讨厌芦队长,也有点怕他,他的死鱼似的眼睛,总让赵小禹觉得他是个死人。 不过他喜欢“芦家的”,喜欢她家的电视。 “芦家的”让赵小禹坐在炕棱上看电视,有时还拿点吃的给他,只要赵小禹不走,她就不铺炕,芦队长也不抱怨,他只管自己喝酒,喝多了就随便往炕上一躺就睡了。 赵小禹第一天去芦家,芦队长用他死鱼似的眼睛盯着赵小禹看,看得赵小禹胆战心惊。 看了一会儿,芦队长问他妻子:“这是谁家的娃娃?” “芦家的”没好气地说:“你管人家是谁家的娃娃,眼睛都快瞎了,脑子都不清醒了,说给你,你也记不住。” 芦队长问赵小禹:“你几岁了?” 赵小禹说:“六岁。” 其实那年他七岁,但为了防止王婶找他麻烦,就故意少说了一岁,说成了武飞龙的岁数。 芦队长没再理他。 有一次,芦队长拿出酒瓶,“芦家的”埋怨道:“别喝了,喝死呀,明天不干活了?” 芦队长长叹一声:“我难受啊!” “芦家的”说:“难受顶什么用?赶快把身体养好,再要一个。” “那能一样吗?球也不懂!你妈的,老子出去喝!”芦队长说着,拎着酒瓶出去了。 赵小禹直觉芦队长夫妻俩感情不好,两人几乎不说话,芦队长一开口就是粗话,“芦家的”往往不愿意搭理他。 赵小禹心里,自然偏向于“芦家的”,但“芦家的”也不怎么说话,往往盯着电视机,眼珠子半天不转一下,只是在赵小禹要走时,她嘱咐一句:“你慢点,注意安全!” 赵小禹也不怎么主动和这对夫妻说话,他的注意力全在电视上面。 第562章 小人贩子 今晚,八岁的赵小禹再次划船去了十三连。 他走到芦队长家的院门口,正好“芦家的”从院里出来倒水。 赵小禹说:“姨姨,我马要去上学了。” “那好啊!”“芦家的”笑了笑,过来摸摸他的头,“这几天好像演着一个武打片,你爱看的。” 芦队长已经喝醉了,躺在炕上呼呼大睡,屋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他家的房子很破旧,墙皮斑驳,腰墙的破损处,贴着报纸,顶上没打氧层,裸露着的椽檩上结满了乌梁尘。 赵小禹没敢说话,乖乖地坐在炕棱上。 “芦家的”打开电视机,果然是武打片,已经开演了。 她说了声“看哇”,就去了外屋。 外屋传来了锅铲摩擦锅底的声音,飘来了夹着瓜子香的烟气,惹得赵小禹不住地吞咽口水。 过了一会儿,“芦家的”端着一盘炒熟的瓜子进来,放在炕棱上,对赵小禹说:“吃哇。” 赵小禹心花怒放,有武打片看,有熟瓜子嗑,这享受简直无与伦比了,要知道,他家过年也不炒瓜子,他只能吃生瓜子。 他激动地抓起一把,瓜子刚出锅,有点烫手,他在手里来回掂着,这时芦队长猛地坐起来,他吓了一跳,一把瓜子全撒了。 芦队长问:“这是明年的种子吧,你不过了?” “芦家的”冷笑一声:“你还知道自己是个种地的?” 芦队长瞪起死鱼眼,看了一会儿“芦家的”,又咚地一声跌倒在炕上,不再说话了。 “芦家的”对赵小禹说:“吃吧,别管他,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赵小禹犹豫了一下,一边看着躺在炕上的芦队长,一边战战兢兢地抓起一把瓜子,确定芦队长不管他时,才放进嘴里磕了起来。 熟瓜子的香气,充满了口腔的角角落落,他开心地笑了。 “芦家的”也笑了,摸了摸他的头,也坐上了炕棱,背靠着墙。 那天晚上,不知是那个武打片不好看,还是没追着看,前后情节连贯不起来,有点看不懂,抑或是瓜子的香味干扰了赵小禹的大脑,他看得心不在焉,总是时不时地偷看一眼“芦家的”。 他觉得她好美,比任何他以前见过的女人都美。 他甚至有种想抱抱她的冲动,如果不是芦队长脾气不好,他都想住在这里不走了。 芦队长睡着了,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赵小禹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对“芦家的”说:“姨姨,你给我当妈吧!” “芦家的”愣了一会儿,问:“你不是有妈吗?” 赵小禹真情流动,忘了之前撒过的谎,这时只能顺着以前的谎言往下说了。 “我妈,”他“悲伤”地抹了抹“眼泪”,“死了,今年春天死的。” “芦家的”哦了一声,脸上也现出一丝悲伤。 赵小禹跳下炕,指着呼呼大睡的芦队长说:“他就知道天天喝酒,对你也不好,他不配你!你嫁给我爸吧,我爸可好呢,不抽烟,不喝酒,不耍赌……” 他想,只要“芦家的”嫁给他爸,他爸的那些坏毛病肯定会改的。 “芦家的”还没反应过来,熟睡中的芦队长忽然坐了起来,两条腿一蹬,跳下地,照着赵小禹就是一脚。 赵小禹当肚挨了一脚,跌倒在墙角,差点晕过去。 “你妈个逼,原来是个小人贩子,老子宰了你……”芦队长大骂着,又要扑过去。 “你疯了,娃娃开个玩笑,你也当真!”“芦家的”跳下炕,拦住了芦队长,“姓芦的,你现在都不是人了,简直禽兽不如了,那么大点儿的孩子,下那么重的手……” 他一边往后推着芦队长,一边骂着,好在芦队长并没对她动手。 “芦家的”眼看挡不住芦队长了,转头喊道:“小鬼你快跑!” 赵小禹挣扎着站起来,连鞋也没顾上穿,捂着肚子逃走了。 因为肚子疼,因为没穿鞋,他跑得跌跌撞撞,但他不敢停留。 他跑出很远,见芦队长并没有追上来,这才蹲在地上休息。 休息了一会儿,肚子不太痛了,起身向河边走去。 刚走了几步,听到“芦家的”在喊他:“小鬼,你等等——”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去,月光下,“芦家的”向这边跑来。 她跑到他跟前,看了一下他,问:“你没事吧?” 赵小禹摇摇头,说没事。 “芦家的”把手里的一双鞋扔在地上:“穿上鞋,赶快走吧,再别来了,他已经神志不清了,真敢弄死你呢。” 赵小禹穿上鞋,问:“那你怎么不离开他?他会打死你的!” “芦家的”摇摇头:“他不会打我的,他对我很好,他是个好人,他只打坏人,他今天把你当成坏人了。” 说着,又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瓜子。 “来,把兜子撑开,把这点瓜子带上。” 赵小禹将裤兜撑开,“芦家的”把瓜子装了进去。 “去吧,晚上划船,注意安全。” “嗯。”赵小禹正要走,又止步了,将挂在脖子上的一颗系着红绳子的子弹壳取下来,“这是我爷爷给我做的,说是戴上这个,神鬼都怕。这是真子弹,不过没火药了。” “行,谢谢你爷爷!”“芦家的”接过那颗子弹,撑开红绳子,戴在了脖子上:“去吧!” 赵小禹抠起鞋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第563章 一枚子弹 赵小禹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转头望向窗外,窗外是一片灿烂的阳光。 难怪他第一眼看到芦苇时,就觉得那么熟悉和亲切,原来她是芦队长的女儿,只是不知芦队长和“芦家的”为什么那么早就离世,莫非是芦队长酒后神志不清杀了他妻子? 不不不,这太扯了!赵小禹摇摇头,自失地笑了笑。 转回头来,看到金海还在那里坐着,这才想起,芦苇跟着郭俊祥转账去了。 “海,”赵小禹放下用来佯装埋头工作的笔,“你和若敏怎么样?” “还好吧。”金海笑笑。 “快生了吧?” “快了。” “好。”赵小禹点点头,“既然若敏肯接受你,你们也有了孩子,就尽量过下去吧。若敏年龄小,说实话,还只是个孩子,你又有那些事,她对你发些脾气是正常的,慢慢地,她把你的事忘得差不多了,年龄也大些,会好的。” “嗯,我知道。” “这个姑娘,”赵小禹望着门口,“你千万别害人家,她已经那么惨了。” “嗯,不会的,你放心吧。”金海惭愧地笑笑,“其实你也不用把我想得那么坏,以前的事,我不想解释,最起码,我没有骗她们,没有脚踩过两只船,就是不道德,也是双方自愿的,没有伤害第三人。” “嗯,你不坏。”赵小禹点点头。 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郭俊祥和芦苇进来了,前者垂头丧气,后者笑颜如花。 赵小禹问:“结了?” 芦苇点点头:“嗯,结清了。” “收据拿来!” “郭经理拿着呢。” 郭俊祥走上前去,把芦苇的收据放在赵小禹面前。 “来,小苇,”赵小禹把笔拿起来,“过来给我写行字。” “写什么?”芦苇接过笔问。 赵小禹把收据翻到背面,说:“写:本人自愿放弃此笔债务,签上你的大名,日期,按个手印。” 芦苇写完,按了手印,赵小禹把收据转交给郭俊祥:“你把她的账销了,保存好这张收据,自己做个账,以后公司缓过来,给你报销。去吧。” 郭俊祥拿着收据走了。 她只能在心里暗骂赵小禹奸诈,已经“自愿放弃”的收据,失去了法律效力,以后给不给,就是他一句话的事了。 赵小禹拿起笔,抽过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一些字,从办公桌后出来,站在芦苇面前:“拿着这张条子,让金海领着你,去我们库房领一件羊绒衫和二十斤羊肉。” “这,”芦苇愣住了,“我的钱全结清了,五万,一分不少。” “不是还有利息吗?” “利息的话,那也不够啊!” “哈呀,你还得寸进尺了!”赵小禹假意绷起了脸。 芦苇笑了,接过那张纸:“谢谢赵总!” “你不是对羊身上的东西过敏吗?”赵小禹揶揄道。 芦苇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赵小禹看到芦苇脖子上挂着一条黑色的带子,下端通进毛衣领里,毛衣上隐约凸出一个子弹的形状,心中一动,手也动了,一根手指把那条黑色带子勾起来,把毛衣里面的东西拉出来,果然是一枚子弹。 芦苇本能地想躲,却没躲开,只能不动了,脸红红的,害羞地看着赵小禹。 “这是真子弹吧?”赵小禹问。 芦苇说:“我不知道,听我爸说,我妈死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叨着‘西房的柜子’、‘子弹’什么的,后来我爸真的在西房的柜子里找到了这颗子弹,就给我了,他也不知道这是哪来的。” 往事一幕幕涌上赵小禹的心头,他想向芦苇解释一下这颗子弹的来历,又觉得没必要了,匆匆过客,相识一场已是缘分,还能怎么样呢? 他看了一会儿那颗子弹,把它塞回到芦苇的毛衣里面,说:“那你们去领吧,金海知道库房在哪,让他带你去。库房如果不给领,给我打电话。” 两人正要走,又被赵小禹叫住了。 “小苇,你想去羊绒衫厂上班不?我和别人合伙开了一家羊绒衫厂。” “给多少工资啊?”芦苇转回头,试探着问。 “这两年的行情,就是两三千吧。” “那还是算了吧,”芦苇摇摇头,“我安锅子一个月还能挣一万多呢。” “呵,那你一个月得安好几百个锅子吧。”赵小禹笑了。 他记得芦苇说过,安一个锅子只能挣几十元钱。 芦苇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也笑了,说了声“赵总再见”,出了办公室。 两人下了楼,芦苇说:“你哥感觉怪怪的。” “是啊,我也觉得他今天挺奇怪的,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性子。”金海说,“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啊?”芦苇脸红了,“人家那么大的领导,怎么会看上我?” “不过他有女朋友了,他女朋友是高压电瓷厂的副总。”金海又补充说。 芦苇噢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 赵小禹继续马不停蹄地忙。 他动员公司副总和中层干部入股开酒店,响应者不多,副总一个个地悄然无声,倒是有几个中层干部先后找过赵小禹,说愿意投资一些,说他们相信赵小禹能带着大家挣钱。 不过投资的不多,多则三五万,少则一两万。 这好理解,公司副总和各项目负责人,这几年早就捞够了油水,不想再趟这趟浑水,投资多了怕亏,投资少了,他们看不上。 说实话,投资这家酒店的风险挺大的,不是因为没有顾客,而是因为利润会被大量涌入的债权人稀释掉,亏损是正常的,盈利才是意外的。 所以,赵小禹必须把这家酒店打造成为全市数一数二的大规模、高规格的酒店,这样才能对得起它的高消费,才能在化债的同时实现盈利,才能保证股东的利益。 无奈,他只能逐个说服那些副总和项目负责人,这些人最终也都出了血,不过每人只是拿出一二十万,亏了就当捐赠了。 赵小禹知道,陈慧那几个哥哥,这些年没少挣,他们虽然职位低下,但全是大油水的岗位,少说一年也能捞个百十来万,所以赵小禹想让陈慧问她几个哥搞点钱。 陈慧说:“算了吧,自从我出事后,他们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 第564章 分娩 周若敏要生了。 那天天快明时,正在熟睡中的金海,被周若敏的叫声吵醒了。 他跑到周若敏的房门前,敲不开门,周若敏可能无法下地给他开门吧,他便一脚踹开门,只见周若敏按着肚子在床上翻滚,满头大汗,嘴里直喊痛,直骂金海王八蛋,说她要死了。 金海安慰她,说日子差不多了,应该是要生了,疼一会儿就过去了。 在此之前,他从网上学习了大量的孕育知识,而且他和周若敏婚后的性行为只有这一次,基本能准确计算出是哪一天。 昨晚临睡前,他就想,这几天该生了。 果然,说生就要生了。 金海挺高兴的,不用做dna,这孩子百分百是他的。 等到周若敏疼过这一阵,金海扶着她下了楼。 他怕自己开车没人照顾周若敏,便打了个车。 到了医院,大夫给周若敏做了检查,让她住了院。 金海连忙通知孙桂香和郑玉萍,两人很快赶到医院,胡明乐也来了。 周若敏在医院待了一天,没有生的迹象,肚子隔一会儿就疼,一疼起来她就大骂金海,有时还骂郑玉萍和孙桂香,说生孩子这么疼,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早知道我就打掉它了! 金海能看出周若敏是真的疼,一疼开来,胳膊上顿时起一层鸡皮疙瘩,脸上的汗唰地一下就全出来了。 金海跑去问护士,我老婆是不是不正常? 护士说,一切正常。 金海说,可是她太疼了。 护士说,那是生孩子呢,你以为是母鸡下蛋呢! 金海说,能不能吃止痛药? 护士说,不能! 金海说,她疼得都快昏过去了! 那个护士显然有生孩子的经验,切了一声,说,快昏过去了?我告诉你,疼得厉害的时候,恨不得去死呢,女人生一次孩子,相当于和黑白无常打了个照面。 金海无言以对了。 原来生孩子和小说里写的不一样,不是一句话那么轻松;和电视里演的也不一样,不是十几秒女人嗷嗷叫的镜头,然后镜头一转,护士就抱着孩子出来,说一句母子平安。 护士让金海扶着周若敏在楼道里多走动,说这样到时候好分娩。 楼道里挂着电子显示屏,显示着日期和时间,对金海来说,每分每秒都是煎熬,周若敏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疼开了。 每次一疼开,金海就拦住经过的护士,说他觉得不对劲,用不用再好好地检查检查,护士往往用一句“生孩子哪有不疼的”把他打发了。 有时护士耐不住金海的纠缠,叫来护士给周若敏检查,检查完说,一切正常。 金海不由想起白文来,她生孩子时,肯定也是这么疼,然而她的男人却不在身边。 一个女人,无论好与坏,做为母亲,都是无比伟大的。 “一切正常”的背后,是无数次死去活来的疼痛。 一个孩子呱呱坠地的喜悦,是母亲生与死的博弈。 孙桂香向郑玉萍讲述着自己生孩子时的情景:“现在条件好了,生孩子都要来医院,我们那时,就在家里生,连接生婆都不请。我第一胎生金海时,是我婆婆接的生,那次是真的疼,疼得晕头转向的,血水满炕流。我就看见我婆婆拿块抹布不停地擦着炕,又把炉灰铺在炕上,盖住血水,我就想说啊,婆婆,你别管你家炕了,先管我的命哇……” 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第二胎就好生多了,那天家里来了两个男人,一直不走,我感觉到我要生了,娃娃头都要下来了,可是不敢说,就硬夹着。那两个男人问我咋了,我说没事,还硬着头皮和人家说着话。要是放到现在,直接告诉他们,‘我要生了,你们走吧’,不就行了?可那时的人脸皮薄,觉得这种事和男人说太丢脸。那两个男人好不容易走了,他们一出门,我就往床上爬,刚爬到床上,裤子还没脱下来,我家小蛇就哇哇地哭开了,哈哈,把小东西生在裤裆里了……” 郑玉萍问:“你家小蛇现在怎么样?” 孙桂香说:“不知道,从小就爱闹腾,天天到处跑,在她妈肚里的时候就不安分,着急得往出跑。去年大学毕业,回来没住几天,跟众人借了一笔钱又跑了,说是创业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过一趟,这个女子算是白养了。” 郑玉萍叹口气:“倒也省事的。” 中午,金海出去打了饭,给躺在病床上的周若敏喂,周若敏流着泪瞪着金海:“再也不让你碰了!” 金海心想,你以前让我碰过吗? 直到晚上七点多,周若敏才有了要生的迹象,被送进了产房。 其后的七十分钟,对金海来说,简直惊心动魄。 他在产房门口,时而听到周若敏撕心裂肺的嚎叫声,时而又半天没动静。 每当在一阵嚎叫声过后,骤然归于沉寂,金海的心就悬了起来,不会出事吧? 护士或助产士进进出出,每当她们出来,金海就以为她们会带来一个或好或坏的消息,然而人家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有一回金海拉住一名双手沾着鲜血的护士问:“是不是难产?” 护士奇怪地看着他:“有你这样的男人吗?咋还咒你老婆呢?大惊小怪的,吓死人了!” 甩开他,进产房去了。 孙桂香和郑玉萍倒是很平静,两人背靠着楼道的窗台聊天,只是郑玉萍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不时地看一眼产房紧闭的门。 胡明乐一直在楼道里走来走去,偶尔过来抚慰金海几句。 与小说和电视剧里情节还有一点不同,就是金海一直没听到孩子哭。 快九点时,产房的双扇门终于全打开了,护士推着病床出来了,金海迎上去,只见周若敏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头发都被汗水湿透了。 后面的护士抱着一个襁褓。 孙桂香跑过去问:“插头还是插座?” 护士说:“插头。” 护士把周若敏移到病房的床上,周若敏仍不说一句话,两眼茫然,金海蹲在床前问她话,她一句不答。 过了好一会儿,周若敏忽然问:“小子女子?” 金海说:“小子。” “讨厌。”周若敏有气无力地说,“又是个害人虫。” 金海尴尬地笑笑。 周若敏又说:“我想要女孩呢,我要给她打扮,扎小辫,小子一点也不好玩。” 金海心想,女孩也有呢,就看你愿不愿意给她打扮,扎小辫。 晚上,金海给赵小禹打电话报喜。 赵小禹吃惊地问:“怎么突然就生了?” 金海说:“咋就突然了?计算的预产期,就是这两天嘛,顺产,一切正常。” “唉,我是说,等我的酒店开业了再生啊,好歹给我送一桩生意。” “去你的!”金海笑道,“我都快被折腾死了,你还想着你的生意!” 第565章 墓葬风波 陈永文死了。 死得很突然,却死得其所。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死在了自己的豪华墓穴里。 陈慧发达了以后,陈永文让她给自己修了一座“一进两开”式的墓葬,窝囊了一辈子的他,从此在前进四队扬眉吐气了。 在地上他比别人强,在地下也没人比得过他。 其实在农村修这么一座墓葬花不了多少钱,就是挖个坑,用红砖砌出来,上面盖个顶,做个造型,立块碑,既然是所谓的“一进两开”,也不过是能放下两个棺材而已,中间留条过道,不可能像地上盖房子那么大的。 然而却意义非凡,凭着这座墓葬,陈永文当之无愧地成为了前进四队的首富,活着的人是没胆量和他较这个劲了,都甘拜下风了。 那座墓的碑很大,尚未刻字,陈永文说,等他死后,正面要刻上他的名字,背面还要刻碑文,像考古节目里演的那样,刻上他的生平事迹和丰功伟业,以备后世的学者考据。 年过七十的陈永文,越活越年轻了,西装一穿,领带一扎,大背头一梳,头发染得黑油明亮,像个大领导似的。 弯曲了一辈子的腰杆挺起来了,被人打死也不敢吭一声的好脾气变暴躁了,从来不敢当众说一句粗话,现在一句话至少要带个“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彰显他的身份特殊。 他经常昂首阔步,耀武扬威地走在村路上,无论遇见什么人,碰到什么事,都要指手画脚地发表几句高明的见解。 陈慧这些年给过他不少钱,他都存进了银行,或者锁进了柜里,自己要花钱时,依然和陈慧要。 当然,去城里的洗浴城消费时,花的是自己的钱。 上次嫖娼被抓,陈永文仍不死心,反倒觉得无所谓了,隔三差五往城里跑。 这回他不去那种黑咕隆咚的小旅馆了,而是去那些证件齐全的高档洗浴城。 他慢慢摸清了一个规律,越是高级的地方,那种服务越全,也越安全,难怪人们都想变成有钱人呢。 他每次进城回来,村里的年轻后生就缠着他问城里的新鲜事。 其实这个年代,谁没进过城,他们感兴趣的是,陈永文又去享受了什么级别的服务。 陈永文起先扭扭捏捏不肯说,后来经不住人们的撺掇,就说开了,堂而皇之地和年轻人交流起了经验,北方的妹子力气大,南方的妹子水灵,胖的耐力强,瘦的花样多。 听众为了激发他的讲述热情,有时故意和他争辩,说那种方式不行,他骂一声“懂个球”,然后详细阐述那种方式的可行性,加以事例佐证,直到对方心服口服为止。 在听众心驰神往和满含羡慕的眼神中,他在肉体满足之后,又获得了精神上的快乐。 丁俊仙气得说他:“你想干什么,我不管你,就是不要满村子乱说了,给后辈儿孙积点德吧!” 陈永文说一句“怕个球”,依然我行我素。 陈慧出事后,丁俊仙说,把家里的钱给陈慧吧,帮她度过难关。 陈永文说,她欠下好几亿呢,咱们是救不了她了,这点钱扔给她,她最后还是得进去,该判多少年,还得判多少年,倒不如留下来,等她出来以后再给她,她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呢。 前几天,村里死了个老人,家里请来阴阳先生择墓地,阴阳先生转着村子绕了一圈,最后指着陈永文的那座墓葬说:“这里最好!” 那个老人的儿女们都很孝顺,也有点本事,都在城里买了房,安了家,他们大概是不想大兴土木吧,便想把陈永文的墓葬买下来,反正陈永文活蹦乱跳的,起码还有十几年的活头。 丁俊仙倒挺乐意,试着要价十万元,给对方留下一些讲价的余地,没想到几个子女合计了一下,直接答应了下来。 正要交易时,陈永文回来了,死活不让,还把人家赶了出去。 那个老人的子女不死心,第二天又登门来商量,把价格抬到了二十万元。 那天偏巧陈永文又去城里了,丁俊仙就自作主张把墓地卖了,到村部办了手续。 她把钱藏了起来,心想过几天去城里给陈慧。 晚上陈永文回来,听说自己的墓葬被卖了,大动肝火,去找老人的子女,说不卖了,人家说,手续都办了,明天就要下葬,不能反悔了。 陈永文说,要卖可以,五十万。 人家自然不会同意,把他推搡了出来。 当晚,陈永文扒开墓门,抱了一床褥子,提了一瓶酒,住了进去。 他想,明天你们要么再给我三十万,要么就把墓葬还给我。 那时已过了五一,马上立夏了,天气热了起来,火力旺的年轻人甚至穿上了半袖衫,可就在这样的季节里,竟然下了一场大雪,下了一整夜,地上铺了一尺多厚。 墓葬因为是在地下,留着一条斜坡墓道,以便把棺材放进去,那条墓道,让雪盖得严严实实。 不知是不是在黑暗中,陈永文找不到扒开的那个口子,反正他自始至终没爬出来,被活活地憋死了。 他的身上留着好多抓痕,脸上,脖子上,到处都是,可见死时的痛苦。 那家老人的子女无奈,只得请阴阳先生重新选地方。 阴阳先生说:“那么大的地方,你们为什么偏要和他家争?前后左右都可以啊!” 子女们说:“您还是再找个地方吧,我们不愿意让我爸和那种人做邻居。” 第567章 最糊涂的人 昨夜的大雪,仿佛一场梦,早晨起来还白雪皑皑,不到中午就全化了,整个世界湿漉漉的。 城乡公路上,一辆红色的路虎在奔驰。 陈慧开着车,赵小禹坐在旁边,两人是回去奔丧的。 这段时间,赵小禹正在筹集开酒店的钱,陈慧要将路虎卖掉,老赵也要将别墅卖掉,被赵小禹制止了,这些东西将来都是要抵账的,卖掉太大材小用了,价值至少缩水一半。 赵丁旺本是第一个要入股酒店的,赵小禹拒绝了,说你的钱多,要在最关键的时候再拿出来,暂时不能动。 赵小禹筹了一圈钱,还是没筹够,他想让酒店尽快启动,迫不得已,昨天他接受了赵丁旺的入股。 赵小禹自坐上车,就没说过一句话,路程过了一半,他才缓缓地开口:“慧慧,昨天老赵把他的存款全给我了,三百多万,加上之前筹到的,酒店那块没问题了。” 陈慧的神经一直在紧绷着,这段时间,她随时做好准备接受九哥的批评,尤其是今天,陈永文的死法,让她觉得身在这个家简直是一种耻辱。 听到赵小禹说这个,她松了口气:“那太好了,老赵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 “你没觉得很奇怪吗?”赵小禹问。 “奇怪?你是说老赵吗?” “嗯。” “唉,他奇怪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得了病以后,脑子就糊涂了。” “不,他很清醒,我不是说这个。” “那九哥你是指?” “我是指老赵入股酒店这事,你没觉得奇怪吗?” 陈慧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没觉得啊,你不是说,他早就想入股了,是你不让吗?” “慧慧啊,”赵小禹长叹一声,“还说老赵糊涂,其实他不糊涂,你才是最糊涂的人啊!” 陈慧不敢说话了,九哥这段时间的脾气,一点就着,不点也会自燃,还是保持沉默吧。 “老赵的存款,只有三百多万,你不觉得奇怪吗?”赵小禹终于直说了。 “很奇怪吗?”陈慧还是有点懵。 “梅荣集团负债二十多亿,陈子荣登上了富豪榜,房宇集团负债七个亿,老赵却只存下三百多万,这难道不奇怪吗?”赵小禹暴躁地拍打着面前的台子,“你的那些哥哥们,这些年挣的,应该也不止三百万吧?” 陈慧僵住了,自知理亏,沉默了一会儿,不安地看了赵小禹一眼,说:“他们没挣那么多,据我估计,每人也就搞了百八十万而已。” “百八十万,那叫而已?还据你估计!据你估计的话,房禹集团早就是世界五百强了。” “对不起,九哥,是我疏忽了。”陈慧只能虚心认错。 赵小禹疲惫地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老赵,对不起筱筱。我难以想象,做为房宇集团的一把手,老赵是怎么在这么多年只挣到三百万的,他连个工地的材料员都不如吗?连个承包食堂的都不如吗?” “他的钱,都在账上挂着呢,没给他打。”陈慧解释道。 “为什么要挂他的账?” “九哥,你知道的,咱们公司一直缺钱,不然我也不会到处融资,我寻思着,反正老赵也用不着钱,公司又是他的,公司的钱将来全是他的,存在公司账户上,和存在他个人账户上,没多大区别,谁想到是今天这样的结局。” “那别人为什么不挂账?你为什么不挂账?” 陈慧不说话了。 “是因为老赵糊涂了,不争了,你们想咋欺负就咋欺负是不?” “九哥,我的钱后来也全返回公司了,别人的钱,我管不了,就算是我分配有问题,那也是人家个人的钱。” “废话,你当然要返了,你自己挖的坑,自己不填让谁填?”赵小禹的情绪又激动起来,“老赵艰苦奋斗了这么多年,创下这么大的事业,拱手让给你,你没让他得一点好处,还把他拉下水,你没觉得你最对不起的人是老赵吗?如果这时候,老赵个人名下有几千万,你知道能顶多大的用吗?那就彻底扭转乾坤了!你等于是把老赵坑得最惨!他好歹是我的岳父,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也不应该这么对他!这就是你当年说的,要拼尽全力报答我吗?” “对不起,”陈慧流下了眼泪,哽咽道,“九哥,你放弃我吧,我罪有应得,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那老赵呢,我也放弃吗?”赵小禹吼道,“老赵都七十多了,我再让他死在监狱里,我怎么向筱筱交代?我就是这样对自己岳父的?如果我这条命,能换回你俩,尽管拿去,问题是不行啊!” “对不起,对不起……”陈慧无言以对,只是哭着说对不起。 过了一会儿,赵小禹的情绪平复了些,说:“别哭了,好好开车吧,现在哭完,一会儿没哭的了。” 一辆黑色的轿车追上来,打着左转向要超车,陈慧往边上让了让,黑色轿车快速驶到路虎的左侧,却没急着超越,车窗放下来,露出了陈子光那张油腻的胖脸。 这些年陈子光一直承包着房宇集团工地上的食堂,最初的本钱还是向陈慧借的,然而后来房宇集团资金链断裂,工地上欠下他几万元钱还不了,他却一点也不留情面,像催命似的,甚至堵了工地的大门,最后陈慧为了息事宁人,还是一分不少地给了他。 陈子光后来离开工地,去临黄市开了一家饭店,据说生意还不错。 陈慧本不想和他说话,但在路上遇见了,面子上还是要应付一下的,于是也放下了车窗。 陈子光问:“老家伙到底是咋死的?” “妈妈没和你说?” “没。” “我也不知道,也没和我说。” 其实,今天一早,丁俊仙给陈慧打电话时,把事情的经过全说了。 昨晚陈永文和丁俊仙吵了一架,就提了一瓶酒,抱了一床褥子走了,说是要为自己守坟去,丁俊仙也没管他。 半夜下大雪,丁俊仙也知道,但也没出去找他,以为他冷了会自己回来,如果不回来,肯定又是去哪里鬼混去了。 这两年,陈永文不只去城里鬼混,附近村里也混了几个寡妇。 丁俊仙最后哭着说:“老个泡死在坟里,人家不要了,这二十万得退给人家,妈帮不上你了……” 陈慧正要升起玻璃,陈子光车的后车窗放了下来,后面坐着武玉凤和陈明远。 武玉凤问:“慧慧,你一个人?” 陈慧说:“还有我九哥。” 武玉凤还想说什么,陈子光一踩油门,车轰地一声超过了路虎,向前飞奔而去。 “还是奔驰呢,”赵小禹看到了黑车的车标,“这车是只挣了百八十万的人能买得起的?” 陈慧没说话,轻轻地叹息一声。 第568章 葬礼 今天的前进四队热闹非凡,一前一后死了两个人,鼓匠像比赛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 陈家的几个子女,除了留在农村的老三和老四,以及一直不愿意接受陈慧帮助的老八,剩下的人都发达了,都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 几个在外的,怪怨了一顿留在农村的丁俊仙和老三、老四,也就接受了陈永文“驾崩”的事实,揪揪扯扯地穿上了孝服,歪歪扭扭地戴上了孝帽子,站在院子外,围成一个圈,热火朝天地互拍着马屁。 “老二,还得是你,又换新车了,这车一百多个吧。” “上路一百六,唉,没办法,将就着开吧。” “老六,厉害啊,住上别墅了!” “黄水城盖个小二楼,算球个别墅,你又不是盖不起。” …… 老八是一个人回来的,在城里混的陈家人里,数他最差,他参与不了大家的话题,便和不想参与话题的赵小禹聊了一会儿。 老八现在在定东市做改水电的活,自己揽活自己干,一年也能打闹个十来万,买了一辆破旧的二手面包车,还没买房。 他和李晓霞有了一个儿子,两岁了。 李晓霞这几年一直没有固定工作,这里干两天,那里干三天,有了孩子后,就不出去工作了,在家里专职带孩子。 老八望着几个意气风发的哥哥,神情有点沮丧。 赵小禹安慰他:“别羡慕他们,他们是蛀虫,你比他们强多了,一年能挣十来万,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又问了老八的婚姻状况,老八说:“就那样,不好也不坏,反正就是不,不能给她好颜色,每天喊着骂着,她就乖了;一给她点好颜色,她就蹬鼻子上,上脸了。” 老八还是口吃,不过比过去一句话结巴三次强多了,他说他要和主家讨价还价,慢慢地把嘴皮子练溜了。 陈子荣是最后一个来的,他是不屑于参与兄弟们的话题,只和赵小禹说了一会儿话。 他见赵小禹没戴孝,便问他:“他们没给你们准备孝布?” 赵小禹说:“准备了,是我看了一个神官,让我今天不要穿戴白的,还是注意点好。” 其实他并没有看神官,只是不想戴。 十五岁那年,他来到前进四队,替陈慧退婚,那时看到陈永文的样子,还觉得有点可怜,这次听说了他的“光荣事迹”,觉得他这种人,就该一直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天生的贱骨头,给他个皇帝当,他也是个卖国贼。 直立行走的智慧生物,并不全是人。 给他戴孝,赵小禹心里恶心,况且自己又不欠他的。 陈子荣说:“那些都是迷信,不想戴全孝,随便披挂点也好看,起码过过世人眼,说实话,我对那老汉也没什么感情。” 赵小禹说:“这么说的话,戴孝也是迷信。” 陈子荣便不再强求他了。 赵小禹问:“房宇集团那两千万,你什么时候能结一下?” 陈子荣说:“你和下面的人商量就行了,我也不能过多干涉,毕竟是公司之间的债务。” 赵小禹之前向陈子荣要过账,陈子荣就是这番话,几乎一字不差。 赵小禹又去找他们公司财务,财务说没钱。 赵小禹不可能像对待一般债主那样耍赖,只能走司法程序,结果法院不予受理,说是上面的意思。 这两年,定东市很多经济官司立不了案,别问为什么,问就是上面有规定,所以定东市法院的安检比机场都严格,手机、照相机、录音笔等取证工具,休想带进去。 其实赵小禹知道,官方、企业、债权人,大多存在着三角债务的关系,债权人逼企业,企业就逼官方,官方索性斩断债权人这条线,手段就是“不予立案”。 丁俊仙把赵小禹拉到一个无人处,问他:“为什么老大欠那么多钱没事,慧慧欠钱就要被抓呢?” 赵小禹说:“老大是对公债务,属于企业正常亏损,慧慧是向不特定人群融资,属于非吸;如果她没公司的话,就属于诈骗了,不一样的,给你说不清。” 丁俊仙左右看看,忽然跪在赵小禹面前,声泪俱下地哭道:“小禹,你千万要救救慧慧啊,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我和老陈对不起你,可是慧慧没有对不起你啊,她最亲的人就是你啊,你们可是双胞胎啊……” 在她的哭声响起的时候,那边的陈氏兄弟们不知听到了一个什么笑话,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赵小禹虽然没听到那个笑话,但也突然很想笑。 参加完陈永文的葬礼,回到县城,赵小禹去了赵丁旺的办公室。 在办公室的会客区,赵小禹一边喝茶,一边向赵丁旺汇报了近期的工作。 赵丁旺似乎没全听懂,说:“你随便搞吧,我都支持你,就是你自己要注意点,不能惹祸上身,不然我没法向筱雨交代。” “放心吧,爸,我有分寸的。”赵小禹说。 “我这把年纪了,今天死,明天死,都一样。”赵丁旺又说,“我倒有个新想法,你不如放弃这笔债务,看看有什么办法,能脱开慧慧的责任,哪怕把我的刑期加重,直接判成死刑也行。你脑子活,主意多,说不定能办成。” 赵小禹说:“脱不开的,别想了,就算能脱开,我也不会那么做的,不然我也没法向筱筱交代。” “唉,把你害了。”赵丁旺抓住赵小禹的一只手,轻轻地揉捏着。 赵小禹看着赵丁旺的那只手,几乎瘦得皮包骨头,形同鸡爪子了,手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老年斑,心中不由一阵酸楚。 他绕过茶几,坐在赵丁旺的身旁,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算算咱俩认识多久了?十五年了吧,从那时起,咱俩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分不开了。” “够了,你对得起筱雨了,是我对不起你们,我不应该阻止你们在一起,更不应该让她去那个学校教书……”赵丁旺一时情绪激动,老泪纵横。 赵小禹索性搂住了他的肩膀,两人像一对相依相偎的情侣。 过了半晌,赵丁旺问:“你和许家的丫头处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 “什么时候结婚?” “唉,”赵小禹沮丧地说,“原计划早点结,可是现在又遇上了这事,我哪还有心思考虑婚事呢?” 赵丁旺说:“结吧,结婚能耽误多少时间?那丫头挺好的,能配上你,只要你幸福,我想筱雨也会很开心的。” “再说吧。”赵小禹不想进行这个伤感的话题了,“爸,你知道我今天去哪了?” “去哪了?” “去你的老情人家里,参加你情敌的葬礼去了,话说你的老情人死了男人,没抽空和你约个会?” 赵丁旺骂了一声“滚”,推开赵小禹。 赵小禹哈哈大笑。 第569章 芳芳要嫁人了 房宇集团的酒店,经过半年多的装修,终于开业了,取名为“房禹宴会城”。 不出赵小禹所料,生意异常火爆。 当然,有三分之二的顾客是债主,吃饭刷卡不给现钱。 剩下三分之一的自然客源,所产生的收益,除了维持酒店正常运营外,还能剩下一些微薄的利润,做为股东们的分红。 股东太多,平摊到每个人的头上,寥寥无几,形同于无,所幸没有出现亏损。 赵小禹顿觉轻松了许多,起码在债主来讨债时,他有数不尽的饭卡可以抵账。 一张小小的磁卡,想往里面存多少钱就存多少钱,只要酒店不倒,你就能吃到天荒地老,将来继承给子孙后代也不是不可能。 但还有很大一部分债主不愿意要卡,多数是一些小额债主,酒店的消费太高了,普通家庭消费不起。 这些债主,赵小禹除了给他们抵一些实际的物资外,再不定期地给他们结少许的现金。 可是债主实在太多了,拿出一百万来,分到每个人头上,实在少得可怜。 如果把所有的债比做一座大山,那么,每次分到每个债主手里的钱,就相当于是一颗小石子,或一粒砂。 有时还有突发情况,比如债主或他们的家人患了重病,一下子就要拿去很多。 赵小禹的原则是,让所有的人,都能经常见到钱,让所有的人都活着。 他有一次问白斌:“你当年那二百万是咋还的?” 白斌说:“挣钱还。” 可是赵小禹不能这么还,且不说他以后能不能挣到这么多钱,就算能挣到,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没人会给他太长的时间。 白斌当年的债,可认可不认,可还可不还,不仅法律不管,连道德也涉及不到,但房宇集团这笔钱必须还,而且不能拖太久。 打非办经常把赵丁旺和陈慧叫过去谈话,不断给他们施加压力,已经对两人做出了若干限制命令,比如限制离开定东市,迫不得已要离开时,必须要事先向打非办申请,否则他们立马抓人。 还要求房宇集团定期向他们汇报债务的处置情况,这项工作一般由赵小禹来做。 打非办的人告诉赵小禹,像这种非吸的案子,毫无争议,放在外地,早就抓人了,但定东市的领导英明善良,还是想让企业先自行解决,一方面不能把企业家们一棍子打死,另一方面,尽量不让受害人的财产受到损失。 但现在不抓,不代表着以后不抓,钱是必须要还的。 截止2013年年底,赵小禹带领房宇集团,化解掉了三亿多元的债务。 当然,所有的资源也基本用尽了,接下来的难度将提高几个数量级。 时光的脚步亘古不变,但对于赵小禹来说,却是瞬息万变的。 他有时觉得日子太难熬,有时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忙忙碌碌中,浑浑噩噩中,没有和家人聚几次会,没有和女朋友卿卿我我,日历就哗哗地翻过一页又一页。 转眼到了2014年的夏天,郑建强和胡芳芳要举行婚礼了。 婚礼是在房宇宴会城举行的,因为生意太火爆,排了好几天队。 郑建强想给赵小禹增加点营收,坚持要按原价订桌,但赵小禹还是知会酒店方面,给了他一个很低的折扣。 说起这场婚姻,还是赵小禹促成的。 严格来说,他只是当了个信使。 他回了几趟农庄,发现胡芳芳的变化很大。 首先是着装有了变化,不再是黑白灰风格了,多了些许彩色。 其次是性子也发生了变化,开朗了许多。 当然,胡芳芳的性格其实一直很开朗,只是在家里时,显得有点谨慎,现在在家里也很开朗,甚至学会了开玩笑。 因为白斌给赵小禹嘱咐过,让他每次回定东市,都要通知他。 赵小禹隔三差五就要来定东市,不过都是处理公事,根本无暇通知他,甚至连农庄也没时间回,连女朋友都没时间见。 有时回农庄时,就给白斌打个电话,白斌两口子就开车来到农庄。 他俩每次来时,都要叫上郑建强。 赵小禹慢慢发现,胡芳芳在郑建强面前特别放得开,经常开他的玩笑,甚至会有一些暧昧的举动,比如打一下他的胳膊,这在从前,赵小禹是从来没见过的。 郑建强呢,正好反了过来,对别人时,特别放得开,哪怕是个陌生人,他也会在片刻工夫和人家熟络起来。 而每当面对胡芳芳时,就变笨了,舌头僵了,话也不会说了,手脚也不利索了,举止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脸皮也变薄了,动不动就脸红。 赵小禹开始以为两人早就谈起了恋爱,毕竟他们在北京单独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又是朝夕相处。 芳芳会照顾人,少有男人不动心。 郑建强诚实又有钱,又仗义,据白斌说,郑建强还做的一手好饭,以前家庭聚会,全是他操刀,正是女人的理想伴侣。 两人虽有一点年龄差,但不算大,只大八岁,不超过十岁,就不会有代沟,金海还比周若敏大七岁呢。 可是一问白斌,白斌说,老郑好像是喜欢胡芳芳,但老郑从来不承认,他和吴小异一提起这个,老郑就跟他们急。 第570章 提亲 有天晚上,在农庄吃完饭,把白斌、吴小异和郑建强送走后,赵小禹来到胡芳芳的房间。 他没话找话地和胡芳芳聊了一会儿,然后问:“你觉得老郑这人怎么样?” 胡芳芳立刻脸红了,低下头,低声说:“挺好的啊。” 赵小禹一看有戏,直接问:“你是不是喜欢他?” 胡芳芳把头低得更低了,好半天才说:“我挺喜欢他女儿的。” 赵小禹继续追问:“他喜欢你吗?” 胡芳芳说:“他没说过。” 赵小禹不想干涉他们的感情,但基本确定芳芳对郑建强有好感,或者可说,有那么一点意思。 于是,他又专门去找了一趟郑建强,问他:“老郑,你喜欢我家芳芳不?” 郑建强扭扭捏捏地说:“喜欢是喜欢,好女孩谁不喜欢?只是……主要是小异喜欢她。” 赵小禹问:“那你怎么不追她?” 郑建强的神色变得沮丧起来,半天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都多大了,那不是老牛吃嫩草吗?” 赵小禹笑道:“只要牙口好,该吃还得吃,再说你也不老,三十多岁,正当年。” 郑建强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还是算了吧,被人家拒绝,多尴尬呀!” 赵小禹说:“那有什么尴尬的?大不了以后少见她几面就是了。” 郑建强嘿嘿一笑:“问题是我还想多见她几面呢。” 赵小禹哈哈大笑。 在他的鼓励和怂恿下,郑建强“勉为其难”地说好吧,他试试看。 赵小禹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看把你愁的,好像我逼你似的,算了吧,我改变主意了,就算你同意,就算芳芳同意,我也不同意了!” 郑建强又是嘿嘿一笑,连忙给赵小禹敬上一支烟,给他点上。 过了几天,郑建强打电话告诉赵小禹,说芳芳好像同意了。 赵小禹哭笑不得:“这咋还来了个好像?” 郑建强说,赵小禹和他谈完话的第二天中午,他就给胡芳芳打了电话,约她吃饭,胡芳芳同意了,自己开车从红泥沟来到市区赴约。 郑建强本来是想表白的,可是鼓了半天勇气,没敢,吃完饭,两人就各回各家了。 第三天中午,郑建强又约胡芳芳吃饭,胡芳芳又去了,但郑建强做了一番心理斗争后,还是没敢表白。 第四天中午,郑建强又约了胡芳芳,还是没敢表白。 第五天…… 赵小禹不耐烦地打断他:“照你这样,打一辈子光棍也是活该!人家天天赴约,就很说明问题了,略过过程,直接说结果。” 郑建强说,第六天晚上,他又约了胡芳芳吃饭,吃完饭又去看了个电影,看完电影,胡芳芳正要上自己的车,他终于胆大了一回。 他叫住胡芳芳,几步走到她面前,趁着天黑,对方看不清的表情,一口气把话说完。 “小胡,我老郑是个粗人,不会谈恋爱,也不会说情话,我就直接点吧,我挺喜欢你的,小异也挺喜欢你的。本来我这辈子不准备成家了,认识你以后,忽然又想成了。你要是觉得合适,咱俩就在一起吧;要是觉得不合适,咱们以后还是朋友。” 胡芳芳低头不语。 郑建强又说:“知道你不好意思答复我,咱们摇头不算点头算,省得我晚上睡不着觉。” 胡芳芳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上了车,开走了。 “赵总,这算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她没摇头也没点头啊。”郑建强在电话里说。 赵小禹恨不得通过电话揍他一顿:“老郑,你快打光棍算球了!人家还要咋表态呢,已经‘嗯’了一声了,意思还不明显吗?人家还会英语呢,再给你来‘yes,i do’的话,还不得把你搞得神经错乱啊!” 郑建强说:“yes,i do,我倒知道,就是我愿意嘛,可是‘嗯’这么一声,我总觉得,她的意思是,她听见我的话了。” “那你就慢慢想吧,我不给你解释了。”赵小禹说完,挂了电话。 有一天晚上,郑建强开着霸道,拎着大包小包,来农庄提亲了,委托了他的前小舅子白斌为媒人。 据说白斌很会当媒人,当年他妻哥和胡凤娇,就是他一手撮合成功的。 两人来之前,给赵小禹打了电话,赵小禹从黄水县赶了回来。 当白斌向胡明乐、孙桂香、胡芳芳表明来意,胡芳芳羞得起身就走,赵小禹一把拉住她:“你是主角,你跑了咋办?要你的意见呢!” 胡芳芳羞羞答答地说:“你们看吧。” 赵小禹说:“我们没法看啊,老郑龇牙咧嘴的,也不好看啊,还得你自己看!” 胡芳芳于是又坐下了,只是很不自在,眼神飘忽不定,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不看郑建强。 白斌笑道:“小舅,你还说郑哥笨呢,你也聪明不到哪去?芳芳说,‘你们看’,言外之意就是,‘我没意见’。” 喝了一顿酒,郑建强和胡芳芳的婚事就算定下来了。 赵小蛇是在婚礼前两天才回来的。 二十五岁的赵小蛇,俨然是一副大姐大的风范,戴着墨镜,甩着长发,白衬衫向两边裂开,里面的黑背心鼓着两个肉包,下身是一件黑色的半腿裤,拖着行李箱,两条大长腿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耀武扬威地走进农庄大院。 家人们从屋里出来,认了半天,才认出来。 赵小蛇的连锁饭店开起了十几家,已经围绕着她的老根据地夏中市,辐射了两个省份,不过规模都不大,都开在大学跟前,招募一些大学生做为联络员,生意还不错。 赵小蛇每天的工作,就是游走在几个城市之间,视察这十几家饭店。 她已经整整一年没回家了,去年走时,几乎向家里所有的人都借了钱,她一回家,大家都向她要钱,她马上放下大姐大的身段,向大家赔礼,说好话,说自己的难处,反正就是不给钱,让大家再宽限些时日。 再要得紧,她就索性来一句:“我凭真本事借的钱,为什么要还?” 第571章 云彩 晚上,赵小蛇不回自己屋睡,和胡芳芳挤在一张床上。 赵小蛇问:“你真的决定要嫁给老郑了吗?” 胡芳芳不回答。 赵小蛇又问:“你不准备嫁给老九了?” 胡芳芳好一会儿才说:“小蛇,其实你不了解我,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和小禹哥在一起,他就是我的梦,我也知道是不可能的,那时我唯一的奢望就是,有一张和他的合影,或者给他画幅画,保存到我出嫁的那一天。我有时恬不知耻地想,假如他主动追求我,我该不该答应他,或许会逃离,感觉他就像天上的云彩,在天上时,他是美丽的,忽然他掉在我面前,偌大的一团,我就不敢接近了,所以为什么,他一谈恋爱,我就很开心,就能放得开,敢在他面前出现,给他女朋友送礼物;他一不谈恋爱,我就不敢靠近他了,就怕那朵云彩忽然会掉下来,我该不该接,能不能接得住,接住了又该怎么样,往哪放。我对他又期许又害怕,不敢拿起又不甘放下,想被他爱却又怕被他爱。小蛇,我对他的感情很奇怪的,你无法理解,我自己都理解不了。” 她从来没有说过如此多的话,也从来没有如此勇敢而直白地直面自己的内心,说完这番话,仿佛那朵云彩咚地一声落了下来,然后被风吹散了,无影无踪,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好半天,她又说:“那年我十六岁,我一个人跑到定东市逃避中考,在商场里看到一颗漂亮的水晶球,球里装着两颗心,它们飘啊飘,飘着飘着就会撞在一起,就像撞在了我的心上,那时我想到了他,我很害怕,我分明可以买得起那颗水晶球的,但是我逃走了。” “我很理解,芳芳,我很理解。”赵小蛇终于开口了,“他在你的心里,就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所以,如果你和他生活在一起,可能会幸福,但未必快乐,快活就更谈不上了,夫妻两个,不亵不玩,还有什么劲?” “小蛇,你又说这些。”胡芳芳嗔怪道。 赵小蛇哈哈大笑道:“丑话就是实话,我不像你,说个话都要像写诗一样,什么云彩啊,什么梦啊,我就讲究实用,照你这么说,老九对你的实用价值并不高,你对他的实用价值虽然不小,但他最需要的,你也许真的给不了,你充其量就是个小丫鬟,就是个答应,把他伺候成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爷,你们在一起是不平等的。他给你的压力太大了,他就像一座大山一样,沉沉地压在你身上,让你喘不过气来,哈哈,我说的是精神上的压迫感,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压……” “啊呀,小蛇……” “哈哈,说得难听点,你俩假如过成夫妻,你想过个性生活,可能都不敢主动提出来,而他想过,不管何时何地,只要一招手:芳芳,过来,哥哥要睡你,你马上就会宽衣解带,不管自己需不需要,哪怕身体不舒服,哪怕你不喜欢那种姿势……” “小蛇,再说这些,我就不理你了。”胡芳芳生气了。 “好,不说了,不说了。”赵小蛇止住笑,“我原本以为,你和老九很适合,其实只是担心你怕被别的男人欺负,老九也许永远不会欺负你,会永远对你好,但此种好,和彼种好,天壤之别。我明白了,好的,我支持你!说吧,结婚想要什么,十万以里的,我替老九送给你!” “为什么是你替小禹哥送,而不是你自己送?”胡芳芳开玩笑道。 “我是妹妹,你是姐姐,向来都是大的给小的送东西,小的就该被大的宠着。”赵小蛇说着,话锋一转,“我其实想说的是,老九可能什么都不会送你,他现在遇上那么大的事,所以你不要失望。” “我失望什么?她以前给我送车了。” “好,你能理解就好,不过,做为老九的妹妹,我还是代他尽一下家长的责任吧,说吧,十万以里的,想要什么?” “你有钱干嘛不还给他们?” “我的钱有用啊!” “你这话说的,谁的钱没用?” “哈哈……” 第二天,大家都在忙碌着操办婚礼上的事,赵小蛇却拿着个照相机,这拍拍,那拍拍,还要拉住家人和胡芳芳合影。 胶卷时代早已过去,赵小蛇拿的自然是一台数码相机,总算不用等到相片洗出来才能看效果了,当时就能看,也不怕不过卷,更不怕曝光。 她把赵小禹和胡芳芳的合影调出来给胡芳芳看,问她满不满意,不满意再拍。 胡芳芳笑了,说挺好的。 赵小蛇说:“不管怎么样,在你出嫁以前,我帮你把这个愿望实现了,别留下遗憾,一会儿我就打印出来给你。” 胡芳芳说:“谢谢你,小蛇。” 她现在也许不需要这张照片了,但是赵小蛇的做法很让她感到温暖。 赵小蛇又从屋里搬出一把椅子,让家人们依次坐下来,让胡芳芳给他们画像。 孙桂香埋怨道:“小蛇,都忙得什么也似的,你不帮忙就算了,添什么乱?” 赵小蛇说:“珍惜机会吧,等大画家出嫁了,你求着人家给你画,人家还得看心情呢!” 她不容分说,把赵小禹拉到椅子上坐下:“老九,你先来!” 对于这门婚事,除了评论区的部分大大们不赞成外,还有一个人不太赞成,那就是郑玉萍。 她和孙桂香原本是亲家,这么一闹,她成了孙桂香的晚辈。 但是没办法啊,谁让弟弟喜欢呢? 郑建强出手阔绰,把这场婚礼办得很隆重,请了专门的礼仪公司策划。 他的朋友多,动用了二十几辆奥迪a6,组成迎亲车队,还专门安排了一个人,拎着一个包,里面装满了喜糖、香烟、红包等,逢人就发,一路畅通无阻。 他还专门给小姨子赵小蛇准备了一个两万元的红包,激动得赵小蛇当即跳了起来:“姐夫,爱死你了,你和芳芳离婚后,就娶我吧,我等你哦!” 一对新人在亲友们的簇拥下走出大门的那一刻,胡芳芳忽然泪流满面,停顿了一下,转回身向孙桂香跪下,深情地喊了一声:“妈!” 郑建强愣了一下,也跪了下去,陪着胡芳芳一起磕头。 第572章 农家女的前世今生 赵小禹继续投身到化债的工作当中。 工作越来越艰难,赵丁旺的三层别墅抵出去了,他搬进了后面的平房。 他本来想把平房也抵出去,赵小禹死活没让。 陈慧的路虎也抵出去了,开了几年,抵的价格比原价还高。 赵小禹让他买辆二手的小型轿车代步,陈慧没买,索性蹬起了自行车。 她的那些奢侈品,金银首饰,高档皮草,名牌包包等,能卖的卖,能抵账的抵账。 她穿上了几十块钱一身的普通粗衣便装,不再化妆,素颜朝天;也不再花巨资做发型了,就那么乱乱地披着,或者扎个简单的刷子,不复往日的高贵雍容,又恢复到当年那个农家女的寒酸模样了。 然而,真的能回到当年吗? 日夜的操劳,巨大的压力,无尽的精神折磨,让三十四岁的她,显得老气横秋,脸色灰暗,头上竟然出现了白发,今天一根,明天两根,日渐多了起来,看上去触目惊心。 赵小禹看到她这副样子,反倒又心疼起来,尽量多给她一些温柔,不再骂她了。 他认可了赵丁旺的说法,那么多白手起家的大人物,都在这趟浑水中淹得七七八八,何必要苛求一个农村女孩有多么高的觉悟呢? 相比陈慧,赵小禹的状态好许多,毕竟事情不是出在他身上,他的压力要小得多。 他的性格,他的经历,让他在大风大浪面前仍能保持超强的战斗力。 他可以通过发脾气,唠叨,骂人,暂时逃避,深度睡眠来释放压力,而陈慧却不能。 她不仅要对债主们低三下四,在赵小禹面前也是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甚至面对公司里的人时,也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权力和身份的外衣剥去,她不再骄傲,倒仿佛成了那个让公司陷入绝境的罪人。 最重要的是,赵小禹有家人,有爱人,家人是他坚强的后盾,爱人是他休憩的港湾。 许清涯的善解人意,让他受再多的苦与累,再多的委屈,也能在瞬间冰雪消融。 岁月仿佛遗忘了这个理工女,许清涯也已经三十四岁了,却仿佛一直没长大,还是像少女一样嘻嘻哈哈,笑点还是那么低,随便一件事就能让她笑得东倒西歪。 她总能完美地契合赵小禹的思想节奏,有时傻乎乎的,又呆又萌,有时却聪明得不像话,赵小禹只需说几个关键词,她就能领会他的意思。 有一次,赵小禹向许清涯表示了抱歉,说自己太忙,陪她的时间太少,许清涯随口说:“夫妻之间哪有那么多的抱歉?我说过了,永远别和我见外。” 赵小禹一愣:“夫妻?”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许清涯说着,忽然反应了过来,“哈哈,羞死了,我们还没结婚呢,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们已经是一家了。” 赵小禹也有同感,他经常觉得,他和许清涯早就结婚了,甚至脑海中隐约存在着他们婚礼的记忆,只是细想时,却又渺茫了。 总之,和许清涯在一起,赵小禹是最放松的。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向她诉苦,而她总是一下子就能知道他需要怎样的安慰。 然而陈慧,什么也没有。 曾经吃她肉喝她血的几个哥哥,现在避她唯恐不及,唯一心疼她的母亲,却什么忙也帮不到,还整天给她打电话,让她逃跑,说跑掉就没事了,让她不堪其扰。 曾经的女强人,现在连个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 好在赵小禹现在对她改变了态度,经常安慰她:“别担心,哥肯定能保住你!” 话是这么说,但赵小禹心中没一点谱,随着化债工作的难度逐日增加,他越来越对自己没有了信心。 这项工作就像铁匠打铁,开始的一块铁,杂质含量较高,几锤子下去,就缩成一个小团,直到杂质消除殆尽时,即使是千锤百炼,也只是能改变它的形状,而改变不了它的体积。 慢慢地,赵小禹开始动用自己的钱,从一千,到一万,再到十万,他自己记的账,从一行,到一页,再到十页,开始他还计算,后来就不算了。 他知道这些钱十有八九要打水漂,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保住九妹和老赵比什么都重要,就算最后保不住,他也不会留下遗憾,也能去筱筱的坟头上说一句:我尽力了。 终于有一天,他要将县城那套一百八十平米的房子抵出去了。 县城的房价不高,那套房子的市场价,也就五十万左右,他和一个难缠的债主协商到一百五十万的抵债价,包括全套家具和家电,按理说还算划算,但他很不舍,那毕竟是他和筱筱的婚房,家具和家电是老赵买的。 他和对方正要去过户时,陈慧赶来阻止了,她哭着说:“九哥,这是你给筱雨买的房,你就留下吧,不然我宁愿去死……” 看着难过的九妹,赵小禹最终没把这套房抵出去,又说了无数好话,把那名债主打发走。 陈慧把保姆辞了,自己带孩子。 小鱼儿五岁了,还在上幼儿园,早晚要接送,一般都是陈慧接送。 赵小禹如果起得早,或者下午没事,偶尔也接送一下,周六日出去办事,有时也领着他。 小鱼儿很调皮捣蛋,像有多动症似的,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消停,不是害这害那,就是到处乱跑,赵小禹骂他不管用,只能采取爷爷和爸爸当初对待他的手段——打。 被打得哇哇大哭的小鱼儿兀自不服软:“等你老了,我也要打你…… 有一天,金海忽然给赵小禹打电话,惊慌失措地说,芦苇在安锅子的时候,从三楼摔了下去,送进了医院,现在人事不省。 第573章 选择 赵小禹开着那辆接近报废的桑塔纳2000,奔驰在从黄水县到定东市的油路上。 他不知道车速是多少,因为他一直没看迈速表,只听到发动机在轰隆隆地响,仿佛对他发出抗议。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着急,如此心痛,为什么泪流不止。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芦家的”那张温柔可亲又美丽的笑脸来,口腔中泛起糖果的甜味,瓜子的香味,然而把这甜味和香味咽进肚子里,心中却是一团化不开的苦涩。 “芦家的”死了,芦队长也死了,他们的女儿生死未卜。 赵小禹一边开车一边计算着三层楼的高度,三层其实是两层,六米多一点,估摸着芦苇有一百斤的体重,初始速度是多少,加上重力加速度,落地速度是多少,受到的冲击力是多大,这些问题,或许许清涯能算清,他无能为力。 他只能发动起形象思维来想象,像警匪片里演的那样,二层一定有个软质材料的遮雨棚,地下堆着一堆空纸箱,在遮雨棚上缓冲一下,最后落到纸箱堆里,只是擦破了点皮,吓晕了而已。 然而,当他赶到医院,听到的情况却不是这样的。 在手术室门口的走廊里,赵小禹见到了金海,以及芦苇安锅子的那户人家的男主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告诉赵小禹,芦苇去他家安锅子时,发现他家阳台外面的窗台是斜坡,不能直接在窗台上打孔,需要在下面的墙壁上打孔,为此芦苇临时增加了五十元的费用。 他家阳台安的是落地窗,窗口比较低,芦苇骑上去,双腿弯曲着,她比划了一下距离,觉得能够得着,便将冲击钻通上电,开始打孔。 当时中年男人还提醒过她,要注意安全,不行的话就算了,芦苇说没问题,她是专业的。 打孔需要双手持钻,所以芦苇全靠两条腿夹着窗框保持身体平衡,大半个身体在外面悬空着。 这样打了两个孔,打第三个孔时,手没抓稳,手电钻发生了旋转,芦苇一慌,两腿一松,就摔了下去,摔在了硬化的地面上,当时就人事不省了。 中年男人打了急救电话,又报了警。 芦苇被送进了医院,警察调取了小区监控,了解完情况,因为无法联系到芦苇的家人,就从她的手机里翻出一个最近常联系的号码,把金海叫来了。 赵小禹问:“她的情况怎么样?” 中年男人说:“不知道,当时身体没见出血,送进手术室就一直没出来。” 然后他又骂骂咧咧地说:“他妈的我就想看个电视,咋还摊上这事了呢?” 手术室里终于出来两个人,一个大夫和一个护士。 大夫问:“谁是病人家属?” 赵小禹、金海和那个中年男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 护士粗声大气地喊道:“谁是病人家属?快点,需要签字呢,十万火急!” 金海说:“我们谁也不是病人家属,她爸妈都死了,我们只是她的朋友。” “那可怎么办?没人签字,手术没法进行啊!”大夫说。 “我是!”赵小禹走上前去,“我来签!” 大夫打量了一下赵小禹:“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哥!” “好,跟我来。”大夫说着,朝前走去了,赵小禹急忙跟上。 金海和中年男人愣在了那里。 中年男人问:“他是她哥?” 金海喃喃地说:“他是我哥。” 赵小禹跟着大夫去了护士站,大夫让赵小禹坐下,然后详细地给他讲解了芦苇目前的情况。 芦苇在摔下楼时,折断了一根肋骨,肋骨刺进了心脏,造成了内出血,目前虽然止住了血,也给她补充了血浆,但仍未脱离危险期。 接下来还需要进行进一步手术,有三种方案:第一种是利用本院的医疗资源就地手术;第二种是在本院的协助下,送往北京的医院手术;第三种是请北京的专家来本院手术。 赵小禹问:“哪种方案风险最小?” 大夫说:“很难判定。第一种方案,毕竟我们的医疗资源不如北京的医院,我们承认这一点,但有个好处是,马上就能做。病人的情况很危急,多拖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而且,这个方案花费最低。” “第二种呢?” “单就手术过程来说,第二种方案,应该是风险最小的,人家那可是国际上知名的医院,但问题是,我们不在北京啊,送往北京的过程中,肯定比在医院危险得多,而且花费也多。” “第三种。” “第三种,用北京的人,我们的设备,就手术过程来说,比第一种风险小一些,但是比第三种风险大,最大的问题是,需要排队,至于排几天,就不好说了,这样风险又大了,花费也不会少。” 赵小禹紧紧地攥着双拳,手心里攥出了汗。 大夫又说:“综合考虑,三种方案的风险差不多,各有利弊。” 这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啊! 赵小禹求助地望着大夫:“大夫,如果是你,你会选择哪一个方案?” 大夫摇摇头:“不好说,我没法给你建议。” “成功率有多大?”赵小禹换了一种问法。 大夫吸了口气,咂咂嘴:“不会太大,可以说是很渺茫,你要做好这个心理准备,往常像这种的,送医稍微不及时点,早就没救了。” 也就是说,二十一岁的芦苇极有可能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赵小禹痛苦地想。 大夫问:“她有医保吗?” “她应该没有,我有,我的医保能给她用吗?” “不能,必须是本人。”大夫拍拍赵小禹的肩膀,“你好好考虑一下,我先去趟手术室。” 说完离开了护士站。 赵小禹知道,大夫问芦苇有没有医保,其实是变相地帮他做决定,那么就是第一种方案了。 然而他实在不放心本地医生的医术。 前段时间他重感冒,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来这里想检查了一下肺,站在x光机前面照了半天,大夫开始填结果,他穿上衣服过去看,看到大夫写的是“两肺清晰,未见异常”,便说:“我还担心我的肺有问题呢,这几天咳嗽得特别厉害。” 大夫停止了填写,问他:“你抽烟吗?” 赵小禹说:“抽,烟火很重,每天差不多两包。” 大夫哦了一声:“我说嘛,刚才有点没看清。” 他又眯着眼睛瞅了一会儿电脑上的成像图片,然后将刚才填好的内容删掉,改为“左肺可见微量阴影……”。 本地医院就是个迷,本该是望闻问切的大夫,却给你开张单子,让你到各种仪器上照;操作仪器的大夫,却凭借着望闻问切给你填写结果。 赵小禹随手从桌上扯过一张纸,撕下三小块,分别写上“一”、“二”、“三”,揉成团,闭上眼睛,静思了一会儿,睁开眼,做了个深呼吸,虔诚地捏起一个,正要展开,手却颤抖了起来。 一抬头,只见金海和那个中年男人站在护士站前台,疑惑地望着他。 金海说:“老大,这么大的事,你真敢往下揽?” 第574章 芦小禹 赵小禹站起来,走出护士站后面的办公室,走到金海面前,问他:“小苇还有什么亲人?” 金海摇摇头:“不知道,她没和我说过,我和她只是合作关系。老大,咱们别管了,这事和咱们没关系,派出所的人会管的,他们会找到她的亲属的,再说你又不是她家属,你签的字也不管用啊,而且这是要花钱的。我刚才听护士说,情况很严重,咱们负不起这个责,也花不起这个钱,你现在本来就够难了。” 赵小禹怒道:“那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我,”金海噎了一下,嘟囔道,“我被他们叫来,当时也是懵的,也担心她,但不知该怎么办,就给你打了个电话,谁知你真的来了。” 赵小禹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一二三,选一个!” 他其实并没有生金海的气,任何人遇到这样的事,十有八九是和金海的想法一样的,但他真的不想看到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没人管,也许是因为童年时期那段特殊的经历吧,他总觉得和这个小丫头存在着某种扯不断的联系。 他烦得不行,只能针对金海。 “什么意思?”金海一脸茫然。 “快点,选一个!”赵小禹吼道。 “那就选一吧。”金海随便说了个答案。 赵小禹无力地叹了口气,真没用,这是他已经排除了的答案。 这时,两个警察走了过来,问道:“芦苇的亲属还没联系到吗?” 金海说:“没。” 赵小禹问:“如果找不到他的亲属,手术签字谁来签?” 警察说:“这个医院方面有规定呢,在没有合适签字人的情况下,好像朋友也行。” 警察又询问了一些情况,带着那个中年男人走了,说是还要向他了解一些情况。 金海虽然刚才被赵小禹骂了,但还是劝他:“咱们走吧,不要再惹事了,这可是一条命啊,妈妈也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 赵小禹正在迟疑间,刚才那个大夫走了过来,问:“怎么样,考虑好没?” 赵小禹问:“哪个方案,花钱最多?” 大夫想了想说:“第一个方案最省钱,第二、第三,费用都比较大,相对来说,第三个方案,费用应该更大一些,要请就请最好的专家,这样成功的几率更大些。” “好。”赵小禹终于做出决定,“那就第三种方案!” 对医学一窍不通的他,只能秉承着“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的原则做选择了。 金海瞠目结舌。 “那跟我进来吧。”大夫说着,进了后面的办公室。 赵小禹和金海对视了一眼,没管金海的摇头示意,走了进去。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大夫打印出两张《手术知情同意书》,逐条给赵小禹讲解,讲解完,给他递来一支笔,让他签字。 赵小禹写下“赵”字的一横,停住了,思索片刻,在一横上加了两点,变成了草字头,下面添了个“户”字,把自己的名字写成了“芦小禹”。 虽然警察说,在没有合适签字人的情况下,朋友也可以签字的,但想必要费一番解释或周折,倒不如直接姓芦,省得大夫盘问,电视剧里签这种字时,好像大夫并不查验身份证。 这回,电视剧没骗他,大夫接过签好字的通知书,看了看,就随手放进抽屉里,说:“那去交费吧,交完费,我们马上安排。” “多少钱?”赵小禹问。 大夫指指桌上的电脑:“我传过去了。” “大概多少?” “先交二十万吧。” 这笔钱对于曾经的赵小禹来说,并不算多,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却是很大的一笔。 他咬着牙吸了口气:“能少交些吗?” 大夫说:“我说的是先交,这么大的手术,二十万肯定是不够的,考虑到你妹没有医保,我已经在尽量压缩了。专家费是要预付的。” 赵小禹再没说什么,先交也好,后交也罢,既然已经揽下了,咬紧牙关也要挺住。 他走出护士站,金海还在那里等着。 “你签了?” “嗯。”赵小禹拦住一个路过的护士,问了一下交费处的位置,便向楼梯处走去。 金海跟在后面。 下了一楼,天已经黑了,药房和各门诊已下班了,大厅里很空旷。 金海追上赵小禹:“老大,你别胡闹了,快去跟大夫说你反悔了,让他们找派出所去。不是还有芦苇给安锅子的那家人家吗?他是雇主,也是要负责的。” 赵小禹不说话,只顾走。 “你不救陈慧了吗?你每天为了两个钱愁成那样,现在却把钱花给一个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你到底在抽什么风啊?” 赵小禹仍不说话。 “我就纳闷了,这姑娘到底是你什么人啊?你真的喜欢上她了?你不要许哈哈了?” “海,”赵小禹站住了,“那年武家场面着火,我开着四轮车拉水灭火,家里的人都反对,妈妈骂我溜沟子舔眼子,只有你支持我,你说,恩怨归恩怨,是非归是非,对事不对人。那时的你,哪去了?” 金海噎住了。 赵小禹走到交费处,报了芦苇的病历号,将一张银行卡递进去。 收费员刷了一下卡,抬起头来说:“余额不足了。” 第575章 你都是对的 这段时间,赵小禹一直在给公司垫钱,起初每天晚上看一下账本,后来就懒得看了,越看越心烦,没想到自己现在连二十万也拿不出来了。 “有多少?”他问。 “七万多。” “好,全刷了。” 金海凑上前来,带着点幸灾乐祸的语气说:“终于把自己搞垮了吧?” 赵小禹向他伸出一只手:“借点钱。” “行,我的赵大善人!”金海犹豫了一下,赌气地掏出一张卡,重重地拍在柜台上,“舍命陪君子,一起疯!” 赵小禹把那张卡弹回到里面。 马上又听收费员说:“还是不够啊,这张卡有三万多。” 赵小禹看着金海:“你不是做那个挺挣钱的吗?” 金海说:“我和若敏离婚那段时间,确实挣了点钱,但没法和你比,而且还要消费啊,还买了电脑,我俩复婚以后,我挣的钱就全给她了。” “妻管严!”赵小禹白了他一眼。 金海搓搓手:“我只能帮你这些了,我总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向若敏要钱吧?” “好,谢谢你了。”赵小禹拍拍金海的肩膀。 他在大厅里走了几个来回后,掏出手机,拨出了赵小蛇的电话。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没钱,没钱,没钱,不是不给你,你催命啊,你黑白无常啊!”赵小蛇一接起电话就烦躁地说。 最近一段时间,赵小禹一给她打电话,准是要账。 “这回不要账,给我借点钱。”赵小禹心平气和地说。 “啊呀我的好哥哥,你那坑太深,我可没那么多钱给你借,就算把我剁成饺子馅,一粒一粒当黄金卖,也无济于事啊!你找别人吧,听话噢,乖!姐挂了。” “别,这回是救命!” “救命?”赵小蛇停顿了一下,“你搞出人命来了?许哈哈怀孕了?打胎需要很多钱吗?” “我不跟你磨嘴皮子!”赵小禹发怒了,“明天上午之前给我打来十万,有人要做手术,十万火急!” “到底是十万块钱,还是十万火急?”赵小蛇问。 赵小禹挂了电话。 两人返回到心外科病区的护士站,那个大夫还在,赵小禹和大夫说,他的钱不够,先交了一部分,正在向别人周转,剩下的明天交,影不影响手术进程,大夫说不影响,但是尽量早点。 金海回家去了,赵小禹坐在走廊里的排椅上发愁。 他想,如果明天赵小蛇不给他打钱,他只能求助许清涯了。 然而许清涯这些年一直在还房贷和车贷,也没存下多少钱。 坐着睡了一夜,天亮了,医院又忙碌了起来。 赵小禹的手机上收到一条银行卡入账信息,后面跟着赵小蛇的短信。 “钱还给你了,抠门货,小气鬼,无情无义,吃里扒外,从此以后,咱俩断绝关系了!别再管我妈叫妈,她没生你,找你自己的妈去!哼!” 赵小禹笑了,眼眶中不自觉地泛起了泪花。 三天后,芦苇做了手术。 据大夫说,手术很成功,但芦苇仍需在重症监护室住几天。 赵小禹问,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大夫说,如果恢复得不错的话,不会的,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赵小禹松了口气,这几天盘旋在他心头的那种患得患失感也随之消失了。 做为病人的“家属”,他白天要留在医院,以便大夫随时找他交流病人的病情,晚上就没事了,重症监护室有专人看管,也不允许他进去。 他就去了许清涯那里。 许清涯还没下班,赵小禹尽管疲惫极了,但还是振作起精神来做饭。 炒了两个菜,一个是鱼香肉丝,一个是宫保鸡丁,这是前几年,许清涯加班研究红泥沟矿上的土,赵小禹住在这里时,苦心钻研学会的手艺。 也许是地域关系吧,许清涯善于烹饪素菜和水产鱼类,赵小禹却不行,他做的素菜总是有一股泔水味;做的鱼,无论放多少调料,都消除不了那股膻腥气,但做的肉菜还是不错的。 宫保鸡丁的做法和饭店差不多,鱼香肉丝却是赵小禹改良过的。 好吧,其实是他学不会菜谱上的做法,省了很多步骤。 肉不过油,切成丝,在凉水里泡一下,攥掉血水,沥净,用食用油、酱油、料酒腌制几分钟,再用酱油、醋、白糖、姜末、葱花、蒜末、淀粉和水调半碗汁。 热锅里下油,下肉丝煸炒,炒至变色,加入汤汁,再加入提前备好的木耳、萝卜丝,翻炒一分钟,即可出锅。 这样炒出来的鱼香肉丝,色泽比不上饭店里的好看,味道和口感却不错,不腻,很下饭,许清涯很爱吃,让赵小禹教她,赵小禹一直没教,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赵小禹正在专心致志地炒菜,没注意到许清涯早已回来,站在了他身后。 许清涯有一种走路无声的本领,不仅是走路无声,她做很多事情都能做到无声,比如开门,难怪孙桂香说她太仙,和妖里妖气的赵筱雨正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怎么了?” 许清突然说话,让赵小禹吓了一跳。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怎么啊?你下班了?” “嗯。” 吃饭的时候,许清涯又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赵小禹仍说没事。 吃完饭后,洗完锅碗,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赵小禹才吞吞吐吐地说:“我做了一件事,你可能会生气,但是我必须要告诉你,我可能有点冲动了。” “什么事?”许清涯拿起遥控器,将电视机按了静音,“我就知道你有事。” 赵小禹便将他冒充芦苇的哥哥,给芦苇花钱做手术的事说了一遍。 “还有呢?”许清涯问。 “没有了,就这些。”赵小禹紧张地搓着手,“我知道我有点过分,但当时真的很想救她,就没想那么多。对不起。” “过分?对不起?为什么要这么说?”许清涯笑了,“这不挺好的嘛,你和你爸一样,都是侠肝义胆。” “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花了那么多的钱。” “好吧,”许清涯说,“是有点心疼,不过比起一条命来说,没什么了。因为这个生气,还犯不着。假如我当时在场,我也许也会支持你这么做。” 赵小禹心头一热,伸过手去,把许清涯搂在怀里。 “我说过,和你在一起,我开心死了,天天只会笑,都笑成傻子了,哪还顾得上生气呀?”许清涯自嘲道。 “你不吃醋?” “你喜欢她?” “没有,我和她就见过一次面,她是金海安锅子的师傅,以前我去她家看电视时,她还没出生呢。” “那我吃什么醋呀?”许清涯双手抱住赵小禹的腰,“从小到大,无论你做什么,我都认为是对的,打架,放火,做好事,做坏事,都是没错的。” 她说的“醋呀”,听起来像“醋鸭”,如果在平时,赵小禹肯定又要取笑她半天,但此刻,他一点笑意也没,他只是把她搂得更紧了。 第576章 失散多年的哥哥 金海最近在写小说,小说名叫《五代十国那些狗血剧》。 众所周知,五代十国是个大混乱、大破坏的历史时期,可挖掘的素材数不胜数。 历来文史不分家,学历史的金海写起小说来,自然是轻车熟路,至于写得好不好,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写得很慢,每天一两千字。 不过比起本书作者来,速度还是快许多。 毕竟他白天要安锅子,卖3d电影,晚上回家要照顾儿子,还要一边学习一边写。 本书作者则是专职写作,而且胡编乱造,没有限制,每天应付六千字的更新都叫苦连天,隔三差五就出去喝点小酒,置读者催更于不顾。 金海的儿子名叫金镶玉,取的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之意,暗合自己怀才不遇。 这句话的后面还有一句,叫做“无情难奏凤求凰”,暗指自己和周若敏有名无实的婚姻,希望借此点醒周若敏。 但他给周若敏解释时,却不是这样说的。 他说:“若敏,一个人的名字很重要,像我这个名字,太俗太普通,根本没人记得住,这根本就不能算是个名字,王海、李海、赵海到处都是。你的名字就很好听,有特色,有意境,有美感,一听就能猜到这个人,必是一个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兰心蕙质的好女人。咱们的儿子叫金镶玉,保管别人听一遍就能记住,想忘都忘不了。” 周若敏切了一声:“什么破名字!” 但她没有干涉金海给儿子取名。 金镶玉名字霸气,人却一点也不霸气,酷爱哭,一哭就把脸憋得黑紫,半天才能缓过来,每每搞得金海惊慌失措,以为孩子要过去了。 郑玉萍说:“随他妈了,若敏小时候就那样,气性太大。” 本地四月份停暖,十月份供暖,停暖之后和供暖之前,有段日子很冷,人钻进被子里都冷得不行,金镶玉就成夜成夜地哭,必须让人抱着睡觉,屁股一沾床就醒了,就哭闹。 从小养尊处优的周若敏自是不愿意受这个累的,几乎每天晚上,金海都要抱着儿子到凌晨三四点才能放下,他才能睡觉。 金海的精力是真的好,每天睡四五个小时,第二天干起活来,仍是精神抖擞的。 以前他和张丽在一起时就这样,晚上基本不睡觉,第二天什么事也不耽误。 可惜周若敏不懂“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道理,致使“大锤不度玉门关”。 郑玉萍这个岳母很称职,每天白天过来带孩子,给周若敏做饭,有时包一堆饺子,煮一锅羊杂碎,冻在冰柜里,以便金海和周若敏不想做饭的时候煮着吃。 她常在金海面前奚落周若敏:“女人总被男人宠着,是福也是祸,物极必反,福享尽的时候,祸就来了。以前你爸一直宠着我,我以为天是王大我是王二,你爸一走,我连王八也不是,连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半辈子下来了,才开始学着做人,晚了。” 金海每每说:“妈,若敏以前什么都做的,生完孩子后,我才让她休息的。” 心里却想,她只要跟我做一件事,我伺候她一辈子也愿意。 郑玉萍很识趣,白天在女儿女婿家待一天,晚上就回去了,以免影响小两口缠绵,周若敏每每让她住下,她从来不住。 郑玉萍一走,金海和周若敏就恢复到了合租舍友的关系。 每天吃完晚饭后,到睡觉前,孩子由周若敏带着。 周若敏恨着金海,却很爱和金海生的这个儿子,这似乎并不矛盾。 金海便利用这段空闲时间学习和写作。 他只是写,并没有往网上发,一是他的写作速度赶不上读者的阅读速度,二是他写的毕竟是历史小说,中间难免有错,所以他想在全部写完后,仔细核对一下再发。 随着文字一天天增多,由一千到一万,再到十万,他内心的成就感,也就油然而生,进而转化为他继续学习和写作的动力。 芦苇住院后,金海又增加了一项新工作,给芦苇陪床。 赵小禹忙,不可能天天陪在芦苇身边,就让许清涯和金海抽空去医院照料一下。 做完手术的芦苇,身子很虚,脸色灰白,说话有气无力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她问金海:“赵总有女朋友了,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 金海说:“那你怎么不问他?” 芦苇说:“我不敢和他多说话,他严肃起来的样子,很像我爸,我有点怕他。他也很忙,不停地打电话和接电话,根本没空理我。不过他笑起来的样子,更像我爸,让人感觉很亲近。我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但他不常笑,严肃的时候多。我喜欢他的眼睛,不过是笑起来时的眼睛,就像家长看孩子的那种眼神,我爸不喝酒的时候,心情好的时候,就那样看我。我甚至觉得,他长得也很像我爸。我喜欢被他拍头,可是他每次走时才会拍我的头,拍完头他就走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缺少血色的脸上偶尔会飘过一朵红云,表情在不停地切换着,时而开心,时而失落,时而憧憬,时而娇羞。 凭着多年的阅女经验,金海看出这个小丫头是动了春心了。 他虽然没想和她怎么样,但心里还是酸酸的,以前你还说过喜欢我呢,怎么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芦苇说:“我也喜欢许姐姐,很爱笑,像我妈。” 金海奇怪:“你不是没见过你妈吗?” 芦苇说:“我爸说,我妈年轻时很爱笑,笑起来很好看,他就是因为喜欢我妈笑起来的样子,才开始追求她的。那时我妈已经和村里的一个后生订婚了,我爸找到那个后生,让他和我妈退婚,否则就举报他骂过一位大领导,给他定个大罪。那个后生其实没骂过,但我爸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表情和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连那个后生的父母都有点信了,求我爸不要说出去,他们愿意退婚。后来我妈嫁给了我爸,我妈说,她其实一直喜欢我爸,但是不敢说,那桩婚事是父母安排的。我爸和我妈的感情可好呢,所以我妈生我时死了,我爸才那么恨我,那么难过,一直喝酒,一直喝酒,终于把自己喝死了。” 金海忽然想到,当年赵筱雨雨死后,赵小禹就喝了几年酒,和芦苇她爸还真像啊,便开玩笑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赵小禹就是你那个失散多年的哥哥?” 第577章 不能恩将仇报 芦苇失望地摇摇头:“我倒想啊,可是我爸说,河西鬼比我哥哥小一岁,而且他家有十个孩子,没必要偷孩子,更没必要从人贩子手里买孩子。” 她说的是,当年河西鬼告诉过她妈,他家有十个孩子,金海以为她说的是,赵小禹的原生家庭陈家,正好也有十个孩子,便没多想。 芦苇又酸酸地说:“他对他妹妹真好,他妹妹闯下那么大的祸,他都拼命去帮,做他妹妹真是幸福死了!” 金海笑笑:“他对你也很好啊。” “就是啊,我不是他妹妹,他都对我这么好,如果我是他妹妹,他不知道要对我多好呢,想想就激动死了,唉,可是我这个扫把星,没有这样的福气……”芦苇说着,眼眶中闪着泪光。 金海转移了话题:“医院总共花了多少钱?” 芦苇说:“起初赵总交了二十万,还没用完,那家人家给我赔了八万,我给赵总了,医院里不知还剩下多少,我这几年挣的钱,不知道够不够给赵总还。唉,真愁人啊!” 金海心中一阵懊悔和羞愧,当时他极力阻止赵小禹给医院交钱,其实赵小禹最后也没付出多少,却做了这么大一个人情。 如果芦苇以后知道自己劝过赵小禹放弃,还不得恨死自己? 芦苇说:“赵总说,等我好了以后,不能安锅子了,让我去他和他外甥开的羊绒衫厂,要么去房宇宴会城,要么去酒厂,要么去许姐姐的电瓷厂,我其实还是想安锅子,这回把钱赔完了,我得好好挣钱,上班工资太低了。” “还是听话点吧,那活儿不适合你干。”金海说。 “我觉得我倒霉一次行了吧,总不能摔下来两次吧?我摔了一次,有经验了,肯定再不会摔了。我必须要把这次损失的钱全挣回来,不然不是白摔了吗?” “他的钱尽瞎花了,也不在乎你这点,你暂时别给他还了,还了他也是拿去填坑。” 金海想,除去那户人家赔偿的八万,赵小禹总共花了十二万,其中包括自己的三万多,自己是不准备要这点钱了,算是对芦苇的歉意和当初她当自己师傅的答谢吧,赵小禹应该也能舍得起。 芦苇却说:“哪能不还呢?你们救了我一命,已经让我感激不尽了,再欠着你们钱不还,那不是恩将仇报吗?再说,除了医药费,你们天天来陪我,给我买饭,那都不是钱吗?你们都是好人,赵总,许姐姐,还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了。” 一席话,说得金海无地自容。 一个月后,芦苇出院了,虽然医生说不会留下后遗症,但她还是觉得身体乏力,走路快一点就会大喘气,医生说,近几年尽量不要从事重体力劳动,和术前说的“和正常人没有区别”又不同了。 芦苇把自己的存款全取了出来,要给赵小禹还,赵小禹没要,说:“先存在你那里吧,等我要的时候,你再给我。” 赵小禹把芦苇安排在房宇宴会城前台工作,管吃管住,芦苇接受了他的建议。 这一年,房宇集团化解掉债务七千多万元,速度远不如从前了。 赵小禹知道,明年将更难。 他已身无分文,绒衫厂的分红,卖土的钱,房宇集团的工资,酒厂的利润,也都陆续投入到化债当中去了。 他已麻木,无所谓了,只要有一点钱,就赶快换来低价的东西,再高价抵出去。 最合算的是买二手车,花一两万从大城市买一辆跑了十几万公里的二手车,最后原价抵出去,往往能抵将近十倍的价钱。 这无关乎道德,这是游戏规则,是两厢情愿的事。 有些债主担心最后血本无归,给什么要什么,捡到篮子里都是菜,问题的重点不是债主们要不要东西,而是赵小禹能不能搞回来东西,一切有价资产都变得无比珍贵。 赵小禹始终没对咱们家农庄动手,那是他给母亲和老胡留的养老之地,现在却不得不动手了。 2015年的春节前夕,下了一场大雪,红泥沟周围的山野,白茫茫一片,空旷的农田,腾空的猪舍,冰封的鱼塘,山顶上的野树,被白雪点缀得如梦幻般美丽。 一大早,孙桂香领着胡明乐、金海和周若敏清扫院里的积雪。 新年的喜悦,让他们忘记了寒冷,他们一边扫,一边说笑着,嘴里喷吐着白气。 孙桂香让周若敏回屋里哄孩子去,顺便把赵小蛇喊出来。 赵小蛇是前两天回来的,每天睡到自然醒,家里的事,什么都不管,什么活儿都不干,还各种嫌弃,说家里的饭菜不如她饭店里的好吃,闲得慌,就和众人抬抬杠,延续着女王作风,一天被孙桂香骂七十二次,她也不生气,反而更来劲了,仿佛以挨骂为乐。 周若敏说:“小玉还没醒呢,再说他都多大了,不用人哄了。” 时光如梭,金镶玉马上两周岁了,会走路,也会说话了,不过还是那么爱哭。 周若敏又说:“我可不敢惊扰了女王的美梦。” 孙桂香扔下扫帚,去了赵小蛇的房门前,无论她敲门,踹门,还是拍打玻璃,或者喊叫,大骂,赵小蛇就是不应声,气得孙桂香骂道:“死了!” 当她走开,拿起扫帚继续扫雪时,赵小蛇的声音隔着玻璃传出来:“孙爱卿,竟敢咒朕死,胡总管,掌她的嘴!” 赵小禹开着推土机铲路上的雪,一直铲到国道上,又来回碾压了几遍。 铲完雪,他又从工具房里拿了把铁镐出来,扛在肩上往外走。 孙桂香问:“小禹你干嘛去?” 赵小禹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给鱼放放气。” 赵小禹出了院子,孙桂香嘟囔道:“这孩子今天不对劲。” 胡明乐说:“摊上这么大的事,不对劲很正常,这也是他,一般人早垮了。” 孙桂香说:“不是,他今天和平时不一样。” 赵小禹沿着起伏的山路,小心翼翼地下到鱼塘的冰面上来,用脚扫开一片积雪,便挥起铁镐砸起了冰。 圆圆地砸一个圈,砸到一定深度,用铁镐的平面往圈里使劲一蹾,那块圆圆的冰盘,便和整体分离了开来,下面的水涌了出来。 赵小禹确实不对劲,水淹在他的鞋上,仍浑然未觉,直到脚觉得冰冷了,他才挪了一下地方。 用铁镐勾起冰盘,只见有几只鱼儿游了过来,有的鱼大概闷得太难受了吧,索性把嘴巴露出水面,一张一翕地吸着气。 一口气砸了十几个冰窟窿,赵小禹出了一身汗,衣服裹在身上,异样难受。 他忽然感到累极了,就把铁镐随手一丢,一屁股坐在覆盖着积雪的冰面上,点起一支烟,神思不属地抽着。 第578章 鬼子赵怕了 前段时间,有个六百万的债主逼得紧,问题不在于逼得紧,在于他看上了咱们家农庄。 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赵小禹有这么一份私人产业,就来考察了一番,然后跟赵小禹商量,他想要这个农庄,可以抵一百万的账。 赵小禹说,这是他父母的产业,不抵账。 那个人又将抵账价格加到了二百万。 按理说,这个农庄,包括那套大院,农田,大棚,猪舍,鱼塘,如果卖的话,这个价格已经虚高了,毕竟这里远离市区,又是采矿用地,农庄的生意也不温不火,而且本大利小,实在没什么卖点。 但赵小禹不想把它抵账出去,这是他的底线。 为了让那人死心,他说:“你实在想要的话,就你那六百万。” 那人说了一句“太黑了”,愤然离去。 过了几天,那人给赵小禹打电话,把价格提高到三百万,赵小禹还是没同意。 其后一段时间,那人给赵小禹打过好几次电话,每次都提高一点价格。 直到有一天,那个发狠地说:“六百万就六百万,再不要,连根球毛都没了。” 这下把赵小禹撑住了。 话已经说出去,不好再收回来了。 其实,不考虑个人感情的话,这个账抵得太划算了。 一般十几万的账好抵,债主愿意接受,横竖就是这么点钱,亏也亏不到哪里。 几百万就不好抵了,毕竟这样的大债主不多,也没有这么大的标的。 当时赵小禹下不了这个决定,就推辞说,农庄的手续存在点问题,等他把手续理顺了再说。 那人当即生气了,不客气地说:“鬼子赵,你不是又要给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吧?这回要是闪了我,我保证让你后悔!十世善人,也有发威的时候,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咱们谁也别把谁逼急了,你也是有家人的人,不是只有你一条命!” 赵小禹以前在处理酒厂的债务时,遇见过各种式各样的人,其中不乏像这种拿家人威胁他的,那时他年轻气盛,从来没怕过。 然而现在,他怕了。 年龄的增长,让他认识到了人性的复杂,怕死,那是因为觉得活着比死了好,当感到生不如死时,死就只剩下一个简单概念了。 这个对赌,风险太大了。 现在他接触的债主,是当年的几十倍,这么多人中,想和他同归于尽的大有人在,那些被坑得倾家荡产的,妻离子散的,随时都有拼命的胆量,他们可不管他无辜不无辜,他们只知道他是房宇集团的人,是坑他们的人。 忽然感到额头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一团雪雾在眼前散了开来,一抬头,见一个女孩站在前面的冰滩上,披着头发,穿着一件黑白相间的机车服,戴着一顶白帽子,双手攥着一个雪球。 他一时神思恍惚,僵住了。 女孩说:“跟你说话呢,怎么连个声都不吭?” 赵小禹这才认出那是赵小蛇。 他没生气,拍拍头上的雪渣,抹了把脸,问:“你怎么穿这样的衣服?” “怎么了?”赵小蛇旋转了一圈身体,“多酷啊!” 赵小禹想站起来,却因为坐得太久,双腿麻木了,半天站不起来。 赵小蛇打着出溜过来,双手拉住赵小禹的胳膊,哈哈大笑道:“老九真的成了老九了,老得都站不起来了。” 她吃力地把赵小禹扶起来,“你老人家可别倒下,你不是只有陈慧一个妹妹,还有我和芳芳呢,还有金海弟弟呢,还有妈妈呢,还有你的九世情人许哈哈呢。” 赵小禹跺了跺脚,活动了几下腿脚,板起了脸孔:“你每月给我上交的两万块钱,怎么现在不给了?” 赵小蛇躲躲闪闪地说:“老九,咱们得讲道理不是?你当初只投入了十五万,我每年给你交二十四万,我上大学好几年,给你创造了多少利润?你咋这么没良心呢?” “你没赚钱吗?”赵小禹瞪了她一眼。 “你要是这么说,我还真和你细算细算。”赵小蛇立马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就那么个小饭馆,就算生意再好,它一年能挣几个钱?除去成本、员工工资、水电费,一年两个假期,四五个月生意不好,再除去给你交的二十四万,最后落到我手里的,还有几个子儿?老九,我白白给你打了三年工,你如果良心没坏,就说不出这种话来!” 这么一说,赵小禹反倒理亏了。 他当初接手夏中大学旁边的学子快餐店时,一是为了让石头和宣宣有个落脚点,二是为了给整天无所事事的赵小蛇找点活儿干,防止她一天到晚乱跑和谈恋爱,顺便锻炼一下她的社会能力,从没想过让她挣钱。 他测算的两万元钱抽成,确实没给赵小蛇剩下多大的利润空间,原想着等她撑不下去的时候,再降低自己的抽成,没想到被自己一逼,这家伙倒是厉害得很,硬是把那家饭店经营了起来,现在又开成了连锁店。 这个他喊进骂出的妹妹,倒成了最省事的一个。 但他仍没给她好脸色,哼了一声:“那也是你自愿的,以后还得交!” “我给你交个屁啊,反正营业执照是我的,你有种去法院告我去!”赵小蛇说着,一个出溜,打向远方,腾起一团雪雾。 她回头又大声说:“老九,你的眼睛白长了,看不清好赖人,好好把你的眼睛用消毒液消消毒吧,别到时候,坑了对你好的人,成全了坑你的人!” 第579章 丫鬟熬成正宫娘娘 农庄的雇工全放假了,孙桂香和郑建强下厨给大家准备年夜饭。 郑建强一家三口是下午来的。 孙桂香问郑建强:“你姐怎么不来?” 郑建强呵呵一笑:“我们中午全在白斌那里了,我姐说她累了,回家去了,其实她是怕尴尬。” 孙桂香问:“有什么尴尬的?” 郑建强说:“她本来和你是亲家,现在我叫你妈,她不知道该叫你什么了。” 孙桂香说:“真是的,这有什么,各叫各的啊,我又不用她也叫我妈。” 郑建强问:“赵总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孙桂香说:“我也觉得他今天不对劲。” 郑建强果然很会做饭,街上饭店里有的,他基本都能做出来,色香味俱全,而且做得速度快,农庄大食堂设施齐全,大锅小灶好几套,为他提供了施展本领的舞台,小锅里炒着,大锅里炖着,中锅里焖着,齐头并进。 他的刀功更是一绝,切块,切片,切丝,切末,都切得快而匀称;剥皮,剔骨,开口,抽筋,动作行云流水,停顿的间隙,总要潇洒地耍几下菜刀,呼呼生风。 孙桂香埋怨道:“你切就好好切,耍那个菜刀干嘛?多危险啊!” 郑建强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年轻时耍惯了,一不注意就耍起来了。” 结了婚的胡芳芳,平添了几分少妇的妖娆,看得出来,她过得很滋润,心情很愉快,脸色红润,神采飞扬,好像吃胖了些,那张没有尖下巴的圆脸更圆了,原本瘦削的身材也丰满了起来,十根指头镶着长长的红指甲。 也看得出来,她和郑建强父女俩相处得很好,郑小异已经十一岁了,还是时时黏在胡芳芳身边,妈妈长妈妈短地撒着娇。 郑小异向大家说:“我爸可酸呢,经常说,他要把我妈伺候成女皇,还要把她当成观音菩萨一样供着。” 赵小蛇感慨道:“媳妇熬成婆,和尚熬成佛,丫鬟也熬成正宫娘娘了。” 周若敏也一语双关地感慨了一句:“不是亲的,胜似亲的。” 然后再问金海一句:“老金,我说的对不?” 金海连声说对,紧张得连头也不敢抬。 赵小蛇双手按着胡芳芳的两个脸蛋说:“别吃了,这才几天就胖成这样了,再胖就不好看了。” 胡芳芳笑着说:“他就每天做好吃的嘛,我想不胖都难。” 言语之间难掩幸福甜蜜。 赵小蛇说:“完了完了,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嫁了男人也一样,妈妈养活了你几十年,几天就让男人把魂勾走了。” 赵小蛇跑进厨房,跟郑建强要新年红包,郑建强说:“早就准备好了!” 他擦擦手,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厚厚的红包给了她,赵小蛇免不了又要说几句“爱死你了”的混账话。 孙桂香骂她,她振振有词:“我替芳芳试探一下他,看他能不能过我这道美人关。” 赵小禹一直躺在自己屋里的床上,抽了不知多少支烟,床头柜上的烟灰缸满了,他也懒得去倒,烟头滚落了下来,烟灰撒得到处都是。 他终于抽完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拿起手机。 先给赵丁旺打电话。 “爸,你在家?” “嗯,你也在家吧?” “嗯,你一个人吗?” “嗯,你那里人挺多吧?” “嗯,全家人都在。爸,今天我本来想去黄水,把你接上来和我们一起过年的,没想到下雪了,那段路封了,明后天我去给你拜年。”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正好这几天放假,你好好休息休息。” “爸,你一个人不要喝酒,我去了陪你喝。” “好,我不喝酒。” …… 挂了赵丁旺的电话,赵小禹又拨出了许清涯的号码,许清涯前几天回南方老家过年去了。 “清涯,你好吗?” “这么正规的吗?哈哈,小禹,我很好,我们全家人在一起呢,我爸,我妈,还有我的两个哥哥,两个嫂嫂,一个侄儿,一个侄女,就我一个单身狗,哈哈……” “等这件事完了,我们就结婚。” “哈哈,我没有逼婚的意思啊!” “嗯,我知道,清涯,有一件事,我想征询一下你的意见。” “什么事?” “有个债主,看上了农庄,抵的价格挺高的。” “所以你想把农庄抵出去?” “嗯。” “我不太懂你的事,但我说过了,我永远认定,你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你自己决定吧。我相信,山越高,山那边的世界越精彩,我们努力爬过去,就是一次重生。这么大的困难,你都能挺过去,以后还有什么能打倒你的呢?” “对不起。” “又来,又是这三个字,就不能换三个字吗?” “谢谢你。” “这三个字你也说过无数遍了。” “我爱你。” “哈哈,也没少说,我的意思是说,今天是新年,你就不能说句新年好吗?” “调皮。” “那就正经点,我也爱你,哈哈,我真的不适合谈恋爱,这么严肃的话,怎么到了我嘴里,就成了儿戏?” …… 春节联欢晚会开了,却没人看,打开电视,只是为了听听那些喜庆的音乐和欢笑声。 赵小蛇的观点向来雷人:“要我说,别办什么春晚了,录制点歌声、笑声和掌声,滚动播放就行了,尤其是那些相声小品,全改成外语的。” 胡芳芳打趣道:“你还能听懂外语啊?” 赵小蛇说:“我是听不懂啊,但是我看到观众们都在笑,都在鼓掌,我最起码也能跟上傻乐一会儿。听懂了才叫受罪,鸡皮疙瘩掉一地,哎呦呦,感觉我就是一条鱼,被人按住刮鳞片,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 孙桂香斥道:“不想看就不要看,没人逼你看!” 赵小蛇说:“那倒是,人家本来就不是给咱们演的,咱们有幸能看到,就感恩戴德吧。” 赵小禹勉力振作起精神,陪大家说笑,以免扫了大家的兴,但还是有点心不在焉。 郑建强的控场能力很强,无论是正面讲话,还是插科打诨,他都能很好地把气氛活跃起来,尽管带着一点世俗气。 他的说辞一套一套的,夹杂着乡间俗语,听起来趣味十足。 孙桂香终于忍不住问赵小禹:“小禹,你遇到了什么难事?” 赵小禹笑笑:“就那些事,还能有什么?” 孙桂香说:“不是,你今天不对劲,肯定还有别的事,我是你妈,你骗不了我。” 胡明乐也说:“小禹,说说吧,我们不一定能帮到你,但也能给你出出主意,宽宽心。” 第580章 妈替你做这个主 赵小禹终于将他想用农庄抵账的想法说了出来,心里顿觉畅快了许多。 他并不奢望能获得家人的理解和支持,只是想让家人帮他做个决定。 众人一时失声。 半晌,胡明乐第一个开口:“按理说,这农庄是你的,当初建的时候,也全是慧慧出的力,只是,慧慧那么大的坑,真的能填起来吗?如果把农庄搭进去,能救了慧慧,咱们二话没有,问题是能吗?别到时候,人没保住,东西也没了。” 一直不说话的金海附和道:“就是啊,这个农庄虽然是陈慧盖的,但也就是个几十万的小工程,再说也不是花的她自己的钱,你这几年给她解了那么的债,超出她付出的几百倍了,仁至义尽了。” 赵小蛇阴阳怪气地说:“人家是亲妹妹,和咱们能一样呢?” 她故意把“亲”字加重了语气。 “别放屁!”孙桂香板起了脸,“那是你没出事,你出了事,你哥照样拼上命救你!什么亲不亲的,这有什么眼红的?” 赵小蛇撇撇嘴,低声嘟囔了一句:“你根本就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孙桂香扫视了一圈众人,掷地有声地说:“那就抵吧,再怎么说,人比钱值钱!” 众人都不说话了。 孙桂香接着说:“慧慧那丫头,前几年是有点飘了,可是那几年没飘的有几个?没飘的是飘不动,没那个本事。你们如果处在她那个位置,飘得比她还高呢,都得飘到星星月亮上去。慧慧对咱们家够意思,从十几岁开始,就住在咱们家,地里的活儿拼命干,家里的活儿抢着干,勤勤恳恳,皮皮实实,像个长工似的,指在哪做在哪,骂死骂活不吭声。小禹不在家的那三年,慧慧至少每个礼拜去看我和老胡一趟,你们哪个又比她强了?别说几十万的小工程,还有羊绒衫厂呢,那也是慧慧盖的,咱们人没出人,钱没出钱,料没出料,还要怎么样啊?现在哪还有这么实心的人啊?你们给我找出第二个来!那时慧慧比咱们家强百倍,人家用得着巴结咱们吗?人家为什么要给咱们家付出,不就是看中咱们家这点人了吗?不就是把咱们家当成自己家了吗?现在她落难了,需要咱们帮助,咱们不管还算是人吗?” 金海反驳道:“妈,咱们也不是没帮她啊?这几年老大不是一直在帮她吗?超出她付出的几百倍了!” 孙桂香叹口气:“金海,你要是这么算计的话,就别活人了。春播一粒种,秋收万颗子,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金海不说话了。 胡明乐马上转变了立场:“对对对,就是这么个道理,情义无价,不能计算,一计算,就全没意思了。当年我瘫痪,谁能料到我有一天会站起来,你们也没料到吧?但你们还是照顾了我那么多年,你们图什么?我又不是亿万富翁,以后能让你们继承遗产,你们到底图什么啊?好了,就这么定了,农庄让小禹抵出去,你们年轻一辈,自己有房有车有事业,我和你妈也不用你们管,我们回农村继续养猪。” 郑建强说:“爸,瞧你这话说的,像是我们这些当儿女的不孝顺似的,你二老去我家住,我家房子可大呢,再给你们雇个保姆,你们什么也不用做,安享晚年就好了。” 又对赵小禹说:“赵总,做大事业,就得缺大德,这话不假,但咱们这种人,天生就不是缺德的人,这是没办法的事,娘胎里带出来的,那咱们就做个有情有义的普通人吧。我老郑钱不多,但只要你张口,我绝不推辞,有多少给你拿多少。” 赵小禹感激地说:“谢谢你老郑!” 郑建强又对大家说:“就是一个小小的农庄,一套破院子,几亩破田,几间破大棚,能抵那么多钱,这买卖不亏,我估计那家伙一接手就后悔了,放下这么大一片矿山不要,要了这么点没用的东西,哈哈……” 赵小禹说:“矿山不能抵出去,我现在的收入,全靠矿山卖土,和羊绒衫厂的分红,这些都是一本万利的生意。我是觉得农庄每年投入太多,收益太少,正好有人看中了,用它解一笔债,只是可惜了这套院子……” 说到这里,他哽咽了,“我妈和胡叔年纪这么大了,最后连个家都没有了。” “小禹,”孙桂香擦擦眼泪,“不可惜,就建强那话,这就是一套破院子,它不是家,它什么都不是,只要咱们这帮人还在,咱们家就在,再说,咱们农村还有房子呢,有什么可惜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妈,”赵小禹瞬间泪流满面,“这件事不仅牵扯到慧慧,还有老赵,自从筱筱走后,我就把他当成家人了,他七十多了,我不能让他死在监狱里。我爷爷没了,我爸没了,筱筱没了,我不想让咱们家的人再少一个……” “小禹,妈知道,”孙桂香哭着说,“妈知道你不忍心做这个主,妈就替你做了。” 赵小禹离开座位,往远走了两步,转回身来,身体摇晃了几下,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咚咚咚地磕起了头。 “妈,儿子不孝,让你受苦了!” 那个除夕夜的后半夜,赵小禹打开那幢南方小二楼的门,上了二楼,推开一扇窗,望着市区上空璀璨的烟花,迎着新年的寒风,反复哼唱着几句歌词。 他不记得那首歌的歌名叫什么了,歌词大部分也忘记了,只记得最后一句: 我只能给你一间小小的阁楼,一扇朝北的窗,让你望见星斗。 第581章 继续养猪 春天的时候,孙桂香和胡明乐搬离了咱们家农庄,搬回到黄水县河浦乡建设村新建队。 郑建强和胡芳芳极力要求,让两人去他们家住,两人拒绝了。 这对于新建队的人来说,是个值得庆贺的大新闻。 他们庆贺,并不是欢迎二位荣归故里,而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两人肯定是在城里混不下去了,或者是被子女赶了回来。 他们争相传播着这件事,争相发表着各自的见解,争相来到孙桂香家里求证。 孙桂香也不细说,只是说:“想回来就回来嘛,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们本来就是这地方的人。” 原来那对工夫妻,孙桂香和胡明乐上次搬走时,把地承包给了他们,让他们免费住着这套院子,现在两人回来,也没有收回他们的地,房子还让他们免费住,似乎一切没变。 只是那对夫妻要种地,顾不上养猪了,胡明乐和孙桂香就只能自己养。 两人把猪圈打扫了一遍,和了些泥水,把破损处修补好,就去捉了几十头小猪崽,扔进猪圈里。 胡明乐原本以为,还能像以前那样,把这些猪崽预售出去,收回一些钱和玉米,然而村民们却都不买账了。 有的说,他家已经喂上猪了。 有的说,他家现在买猪肉吃,吃多少,买多少,什么时候想吃,什么时候时候买,一年四季吃现肉。 有的甚至说,他家现在不吃猪肉了。 胡明乐奇怪,这个季节,农村还没开始喂猪呢,即使是说了已经喂上猪的人家,他看到猪圈里也是空的,他的猪怎么就预售不出去呢? 孙桂香说:“他们看到咱们家落魄了,是想看咱们笑话呢!” 胡明乐咬咬牙:“去他妈的,咱们的猪肉又不是卖不出去,肉联厂长年收猪肉呢!” 他为了和村民赌气,又去捉了十几头猪崽子回来。 有一天,一辆霸道开进了村里,郑建强和胡芳芳来了,他们还带来了两个工人,是郑建强雇的,胡明乐问工钱多少,郑建强说:“爸,你别管了,我跟他们说好了,工钱跟我要,不好好干,我辞了他们,你们尽管指使!” 郑建强向村民们收玉米,村民们集体把价格抬高了不少。 这个季节的玉米,都是陈年的旧玉米,是村民们错过了好行情,又不舍得低价出手,最后没卖出去,压在了粮仓里,这种玉米,价格应该比市场价低才对。 孙桂香说:“旧玉米哪能卖到这个价格,比新玉米的价都高了。” 村民们说:“现在就是这个价,爱要不要!” 郑建强说:“现钱买东西,还有买不到的?” 他摇着了孙桂香家的四轮车,哒哒哒地开出了村子。 早晨出去,傍晚回来,拉了满满一车斗玉米,都倒进了粮仓里。 以后,每逢周末,郑建强就和胡芳芳回来一趟,郑建强开着四轮车,到附近的村子里收一车玉米回来。 村民们很快改变了态度,纷纷跑来推销他家的玉米,郑建强却端起了架子,不要了,直到村民们把价格压到和别处的价格一样低时,他才“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其实喂猪对玉米没什么要求,但郑建强偏要没事找事地各种挑刺,籽粒不饱满了,品种不优良了,发霉了,受潮了,杂质多了,挑出毛病来,就让对方降价,要么不给现钱,或赊账,或折价换成冬天的猪肉。 赵小禹现在有四个住处,一是陈慧那里,一是许清涯那里,一是红泥沟矿上的工棚,一是房宇宴会城的客房,他像个游魂一样,飘到哪里,就住在哪里。 他又开了一家美容美发院,一家洗浴中心,又给债主们抵了一批消费卡。 他每天依然很忙,到处需要他,大事需要他拍板,小事需要他调解,他整天像个陀螺一样旋转不停,被一条无形的皮鞭抽着,没有周末,没有休假,有时连晚上的时间都被剥夺。 他现在很少回家,有一次他回家,发现院里的人,他都不认识,直到从那个小庭院中走出一人,问候了他一声“赵总”,他才意识到,这个“家”,已经易主。 他走错地方了,来到了咱们家农庄。 有一次,他回到新建队的家,发现酿皮房里冒出白气来,他走到门口,见孙桂香正在大锅上蒸着酿皮,用筷子扒拉着铁皮旋子,炉台上的案板上,摞着厚厚一摞做好的酿皮,地下的大盆里,盛着半盆洗好的面糊糊。 孙桂香的头发已花白,凝结着水珠。 “妈,你又干嘛?”赵小禹生气地喊了一声。 孙桂香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转过身来,见是赵小禹,神色变得慌张起来。 “呵,他们几个忽然想吃酿皮了,我就做点。” “你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赵小禹指了指案板上做好的酿皮,又指了指地下盆里的面糊糊,“你们几个人啊,要吃这么多?喂猪都得剩下吧!妈,你又卖酿皮了?” 孙桂香见骗不过了,只得承认:“建强不是雇来两个人帮忙嘛,我每天什么做的也没,闲得难受,就做点酿皮卖卖,就是图个消遣,老年人不能闲着,闲着病多。” “你比以前做的都多,这叫消遣?”赵小禹暴躁地喊道,“且不说做这么多酿皮,得费多少工夫,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敢骑摩托车吗?就不怕跌断腿吗?这么多酿皮压在摩托车上,一旦跌倒,你能扶起来吗?” “没事,妈的身体,硬朗着呢,那个小摩托,妈还是能骑得了的。” “妈,你挣这两个钱,根本没多大用,你这不是让我难受吗?”赵小禹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可是,”孙桂香一忍再忍,终于哭出声来,“可是,妈帮不到你,妈也难受啊!妈寻思着,积少成多嘛,挣点钱,攒起来,说不定你什么时候就能用着了……” 赵小禹还想说什么,可是说不出来,他上前两步,将母亲紧紧抱住,失声痛哭。 第582章 金海的心路历程 金海的小说,历时两年半,终于写完了,整整一百万字。 他又从头读了一遍,修正了几个重大错误,细节处也认真做了润色,自觉无可挑剔,堪比《红楼梦》了。 说是小说,其实也不是,所有的人物和情节,没有半点虚构。 他在写作的时候,经常会遇到某个情节,如果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写,可读性更强一些,逻辑更通顺一些,人物形象更统一一些,写得也更爽一些,但他还是克制住了“篡改历史”的冲动,最后一丝不苟地按照史实来写。 人生如历史,处处有遗憾,处处存在着不合理,充满了偶然性,狗血情节天天上演。 比如某个好人,突然之间就坏了;某个坏人,莫名其妙地就变好了。 好人也会恃强凌弱,坏人也会扶危济困。 某个忠臣,为国为民无私奉献了一辈子,最后却含冤而死;某个奸臣,一生祸国殃民最后却寿终正寝,死后还被追封了若干高大上的谥号。 某件事眼看要成功了,最后却因为一点小疏忽而失败了;某件事从开始就像个闹剧,形同小孩子过家家,最后却因为契合了某位帝王的特殊心理,毫无征兆地成功了。 这样的历史确实让人看着不爽,但这就是历史。 金海在写作初期,也曾想放飞自我,保持一个大框架,内容随心所欲地填充,反正这是小说,大文豪罗贯中都敢把三国写成演义,报纸杂志上的人物通讯、报告文学,都在明目张胆地捏造事实,他有什么可顾虑的? 但最后,金海还是决定要尊重历史,把自己的身份由作家切换成为历史学家。 这得益于一次他和女儿的谈话。 女儿自然说的是郑小异。 自从金海捐骨髓救了郑小异以后,郑建强就经常带着女儿来金海家做客,让女儿不能忘了金海的恩情。 和胡芳芳结婚后,他们一家三口来得更勤了,每次来都要带一大堆礼物。 有天晚上,他们又来了。 吃完饭,两家人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聊天。 当时电视里正在播放着一部抗战神剧,完全就是一部武侠片,我军战士个个武艺超群,神功盖世,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子弹打不中,刀剑砍不伤,徒手接子弹,跑步追飞刀,种种桥段,确实看点十足。 四个大人正在聊天,注意力不在电视上,金镶玉还小,看不懂剧情,就是看个红火热闹,只有郑小异看得浑然忘我,坐在茶几前面的皮墩上一动不动,别人和她说话,她都不理。 郑建强苦笑道:“小家伙可爱看这种片呢,家里的电视机就是她的,根本轮不到我和芳芳看,这个台看完,换个台继续看,有的片都看过好几遍了。” 金海想卖弄一下历史知识,便说:“这种片就是瞎拍的,当年的敌人是很坏,但也很厉害,绝不是软蛋。” 这时正好一节电视剧播完了,到了广告时间,郑小异便回过头来反驳道:“你胡说!他们就是软蛋,别看他们有飞机大炮,全没用,他们的枪法太差劲了,我们的人从他们队伍面前跑来跑去,他们把所有机枪和手榴弹都用上,都打不中,一群笨蛋!” 金海笑笑说:“电视剧是这么拍的,但历史不是这样的,他们确实很厉害,也很残暴,又奸诈,屠杀了我们几十万同胞,到现在还有人不肯承认。” 郑小异愣了一会儿,忽然大声喊道:“你骗人!没有的事!” 金海说:“真的有,不信你明天去学校问你们老师。” 郑建强和胡芳芳也说:“确实有,这都是历史!” 郑小异又愣了一会儿,忽然跳起来,哇地一声哭开了,边哭边喊道:“你们合伙起来骗我!我们的人那么厉害,怎么可能被他们杀掉?那么多人里面,怎么也有几个会武功的,他们一出来,就能把所有的敌人全干掉!你们骗人!你们这群卖国贼,给国家抹黑……” “好好好,你说得对。”郑建强不想与小孩子争论。 那天晚上,那个小女孩再无心看电视了,哭得很伤心,几个大人搅碎了他的奇侠梦。 几天后,郑建强一家三口又来做客,郑小异得意地告诉金海:“我问过我们老师了,老师说,我说得对,没有那段历史!” 后来胡芳芳告诉金海,其实是郑小异哭着喊着和老师争辩,最后老师烦了,就随口说了一句:“好好好,你说得对,我们的人天下无敌,敌人全是软蛋加笨蛋!” 金海悲哀地想,还想让别人承认,我们自己的人都快不承认了。 从那以后,金海就彻底放弃了“篡改历史”的打算,决心要把真实的历史呈现给后代看,这是一个历史学家的使命! 金海这么想着,精神境界瞬间拔高了几个等级,仿佛自己已经是一位成名已久的历史学家了。 写完这本书,金海收获满满。 且不说这本书能不能给他带来名和利,单是这两年半对这段历史的研究,就让他自认为无愧“历史学家”这一称号,尽管只是个精通五代十国73年历史的“历史学家。” 研究和写作的过程是枯燥的,但也是充满乐趣的,随着精神世界的充实,生理欲望渐渐压了下去,脑子清静了许多,不像过去,一看见漂亮女人就“锤”死挣扎。 途中他出现过好几次放弃的念头,觉得这样的生活真没意思,不过总算坚持了下来。 当书稿完成的那一刻,他感谢自己没有放弃,不然这两年半,他最多不过看几本乡村小说,意淫几个想象中的村姑和寡妇,在漫漫长夜中,用双手糟蹋着自己的身体。 自从写作开始,这个坏习惯就戒掉了。 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精气神都提了起来,每天早晨照镜子,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红光满面,神采飞扬,眼睛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那种成就感无与伦比。 还有他的声音,由过去的软绵绵,变得浑厚有力,男人味十足。 尤其是他的腰,摸着并不粗,但他总感觉那里很粗很壮,仿佛箍着一圈结实的钢板,刀枪不入似的,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力气,赛如一头公牛。 正当他得意自己的腰时,他的岳母郑玉萍的腰,却出现了问题。 第583章 尿毒症 郑玉萍的腰,其实不是最近才出现问题的。 早在几年前,那时金海和周若敏刚结婚,郑玉萍就常喊腰痛,孙桂香建议她去医院查查,她总是说,人老了,疼疼痛痛正常的。 其实她并不老,在老一辈人中,数她最年轻,刚到五十岁,但数她最显老,白头发也数她最多,而且还掉发。 她原本有工作,工作还不错,一家大型国企的行政人员,自从男人周密死后,她就彻底自暴自弃了,子女不管了,好好的班也不上了,消沉了好多年,好在周密给她留下了几百万的遗产,不上班也饿不死。 后来眼见着一对儿女变成了一对酒鬼,她才勉强振作起精神来,肩负起了家长的职责。 因为长年不干活,没有男人,晚上也不用加班,她腰部的问题一直没有暴露出来,偶尔疼几天,她也从不当回事,只以为是身体机能退化了,或者是着凉了,疼得厉害了,就用热水袋敷敷。 女儿生了孩子后,她每天去给女儿做饭,做各种速食,洗衣服,洗尿布,收拾家,腰疼就更频繁了,身体也常感乏力,但她仍没在意。 一直到2016年春天的一天,她在女儿家里上了个厕所,就站不起来了,只得把女儿叫进来扶起她。 周若敏当即打电话把在外面安锅子的金海叫回来,两人把郑玉萍送到医院,一查,是尿毒症。 治疗方法有两个,一个是透析,包括血液透析和腹膜透析,另一个就是换肾。 周若敏犹如五雷轰顶,以前没有好好孝顺母亲,自从有了孩子后,体会到了做母亲的辛苦,刚要开始对母亲好时,母亲就成了这样。 她果断拒绝了透析,因为前几年白斌的继母陈丽梅就是尿毒症,一直做透析到死,在腹部穿了个孔,植入一根塑料管,拧着螺丝帽,每天要进行四五次,每次半个多小时,那种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她把哥哥周若愚、舅舅郑建强拉到医院给母亲做配型,几个人都没配上,自己也没配上。 她让金海也做一次,金海无所谓,你们直系亲属都配不上,我一个外人更不可能了,就跟着去了。 没想到,竟然配型成功了。 得到这个结果的那一刻,金海整个人都懵了,莫非自己和郑玉萍之间还存在着血缘关系? 大夫说,肾配型在非血缘关系之间的成功率是很高的,不足为奇,有很多夫妻,一方给另一方捐肾的成功案例。 好吧,金海懂了,和郑小异骨髓配型成功是必然的,和郑玉萍肾配型成功是偶然的,必然的和偶然的,都让他碰到了。 他这命啊,真是比黄连都苦,简直是咬破苦胆了。 作者真是恶毒,竟然在一本小说里,让他捐两次器官,这得和他有多大的仇啊! 他深知肾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和骨髓不同,骨髓具有再生功能,而肾没有,缺一个肾的人,其实就是个半残废。 他的肾力强劲,倒是从来没有肾虚过,但是张丽有过。 张丽虽然性功能强大,但肾功能比起他来说,还是略逊一筹,他常把她弄到肾虚。 据张丽说,肾虚的感受很不好,浑身使不上劲,蹲在地上站起来,都可能把腰闪了,整个人变得格外脆弱。 这个英雄,金海不想当。 他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况且,他和周若敏的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她对他进行了几年的性封锁,现在却要摘走他一个肾,这是不公平的。 坚决不能! 金海在愣了一会儿神之后,果断做出了决定。 他知道,周若敏可能会用他和郑小异的关系要挟他,要挟就要挟吧,大不了身败名裂,一个普通老百姓,不身败名裂又能如何? 大不了离婚,离婚就离婚,这样的婚姻,和打光棍有什么区别? 大不了被郑建强打成残废,残废就残废,比缺一个肾的半残废也坏不到哪去! 好在大夫建议说:“其实也没必要非得换肾,损坏一个健康人的身体,拼凑出两个不健康的身体,而且未必会成功,排异反应严重的话,可是要人命的。透析也挺好的,就是麻烦点,有的尿毒症患者,做三四十年透析,一直做到七八十岁,习惯了就好了,除了不能过性生活,身体弱一点,需要长年吃药外,基本上和一个正常人差不多。” 金海在心里说,大夫,你就是我的亲爹啊! 然而周若敏却说:“我见过做透析的病人,和正常人差多了,就换肾!” 那天晚上,金海和周若敏回到家,金海万念俱灰地坐在沙发上,周若敏笨手笨脚地去做饭。 吃饭的时候,周若敏第一次给金海夹菜,而在以前,即使是金海给她夹点菜,也都被她扒拉到餐桌上。 周若敏还不时地和三岁的儿子说话,话题总在金海身上。 “这是肉肉,给爸爸吃。” “你叫金镶玉,是爸爸给你起的名字,好听吗?有眼不识金镶玉。” “爸爸还是作家,还是历史学家,你以后一定要向爸爸学习。” 金海的眼泪扑簌簌地掉进饭碗里,这他妈的叫什么事?难道这辈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交代了吗? 一直到睡觉时,金海也没说一句话。 他躺在床上,拿着手机,不停地切换着赵小禹和母亲的号码,但一直没拨出去。 他想求助他们,但又怕他们“鼓励”他去捐肾,他们善于“大公无私”,那就等于把自己架到“孝子”的高位上下不来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他抬起头,看到周若敏穿着睡衣走进卧室,头发湿漉漉的,双目含情,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金海没说话。 周若敏坐在床沿上,伸出一只手,抚摸着金海的脸,轻声说:“对不起,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金海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他确实很委屈,在这个道貌岸然的社会中,他的委屈,无人能懂。 【最近老是头疼,一写作脑子就成浆糊了,所以暂时降为每日两更,希望大大们谅解。】 第584章 应得的和应给的 周若敏俯下身体,亲吻着金海的脸,从他的额头亲起,一直亲到他的嘴唇,试图和他接吻。 然而金海无动于衷,牙关紧闭,加上周若敏技术生疏,功力浅薄,不能挑起金海的火,她就放弃了。 继续向下,亲吻他的脖子。 解开他的衣扣,亲吻他的胸膛。 金海不知是来了感觉,还是要释放胸中闷气,还是要补回这些年的亏空,忽然狼腰款扭,虎躯一翻,两人便颠倒了位置,场上形势立变,金海占了上风。 若敏虽使出浑身解数,但不消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 稍事休息,重整旗鼓再战,仍是不敌,便问道:“汝是何人?本领为何如此之强?” 金海笑曰:“说出吾名,吓汝一跳,吾乃黄水上将军金大锤之子是也!” 好吧,反正就是这些情节,大家自行脑补,虽然作者很想写,想必大家也很想看,但是番茄不允许。 第二天,周若敏早早地起床,摇晃着身体,扭着双腿,扶着墙,去厨房做了早点,叫起金海来吃。 金海虽有些困意,但吃完早点后,元气很快恢复,背起工具包,拎着装满广告的手提袋,要去工作。 周若敏说:“这段时间,你好好休息吧,不要去干活了。” 金海没理他,开门走了。 不用干活,养好身体,你们好割老子的腰子是吧? 做梦去吧! 晚上金海回来时,周若敏已做好了饭菜,炖猪骨头,还开了一瓶酒,竟然是茅台,看来这次她是舍了血本的。 周若敏讨好地说:“好长时间不喝酒了,今天喝点吧。” 金海环顾了一圈房间,没看见儿子,问道:“小玉呢?” 周若敏羞涩地说:“我送到舅舅家去了。” 意外之意大概是,今晚这个家,就是咱俩的战场,你想咋折腾就折腾。 金海再不说话,坐下来,一个劲地吃,一个劲地喝。 周若敏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喝酒吗?现在想想,其实也挺美好的。” 金海心中冷笑,就因为那次喝酒,老子欠下了一辈子的债,美好个屁! 他吃饱喝足,就去看电视了。 周若敏洗完锅碗,拿着一盘光碟过来,在金海面前晃了晃,羞羞答答地说:“这个你看过吗?好看吗?我也想看。” 那个光盘表面印着一对外国的裸体男女,金海认了出来,那是他当年企图勾引周若敏买的光盘,是“金氏九招”之一,可惜一直没派上用场,不知周若敏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金海没说话。 周若敏便走到电视机前,鼓捣着dvd影碟机。 这种东西现在很少有人用了,金海家更是不用,他有那么多的3d电影,看都看不完,谁还用这种老古董。 不知是机器闲置太久了,还是光盘质量有问题,周若敏鼓捣了半天,只听到光驱呲呲地旋转,一直读不出碟来。 周若敏回头向金海求助,金海走过去,却没有操作影碟机,而是将周若敏拦腰抱起来,向卧室走去。 连续几天都是这样,周若敏大概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弥补对金海的亏欠吧,尽管她已明显力不从心,经常用手扶着腰。 有天晚上,两人在恩爱时,周若敏咬着金海的耳朵,柔声说:“海,下半辈子我好好对你,假如你身体不好,就不要出去工作了,我养你,你在家写作就好了。” 金海的肾尚未被割去,心先被挖去了,这场交易好残忍啊! “我上网查了,一个肾也能做那事,以后你想什么时候做,就什么时候做,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金海想,老子剩下半条命了,还怎么做? 有天早晨,金海要去工作,周若敏拦住了他,跪在他面前,双手抱着他的腿哭道:“我知道我以前错了,对不起你,但求你救救我妈吧!那几年我不懂事,让我妈操了太多的心,不然我妈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金海冷笑道:“我也知道我错了,我也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一家子,但也求你放过我吧,我今年才三十五岁,我不想变成个半残废!” “不,你没有对不起我,全是我的错,是我太矫情……”周若敏泣不成声。 “我和白文的事,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她怀了我的孩子,更不知道,她还把孩子生了下来。你舅舅是后来才认识白文的,他娶白文,是自愿的,白文也没有骗他,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对不起他,也没有对不起你,可是你用这个把柄控制了我多少年?这么多年,我挣的钱全给了你,房子车子也全给了你,供着你,伺候你,可就是温暖不了你的那颗心,你的心得有多硬啊!” 金海说着,勾动起心中的委屈,眼泪也流了下来,声音带着哽咽。 “我和你那次,就算是你喝醉了,我趁人之危,那也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你不洁身自好怪谁呢?我告诉你,那天你正好遇上了我这个胆小鬼,怕你报警,才对你负责,如果换作是别人,尿都不尿你,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了!你嫁给人家,却让人家在家里打了这么多年的光棍,还由着你使唤,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还得强颜欢笑,陪你应付你的家人,全世界恐怕只有我这个傻逼才会这么纵容你吧!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当年被被判了刑,现在也早他妈的刑满释放了,最起码不会莫名其妙地少一个腰子!” “对不起,对不起,我醒悟得迟了,让你受苦了……”周若敏紧紧地抱着金海的腿,眼泪渗透了裤子,金海只觉得腿上一阵滚烫。 “对不起,好可笑,如果你妈没生病,如果我的肾和你妈配不上,你还会说这些话吗?你摸着良心好想想,你对我有多大的恩情,需要我拿出一颗肾来回报你?” 金海平静了一下情绪,抹了把眼泪。 “至于这几天,就算是我这几年的付出,获得的一些回报吧,这是我应得的,也是你应给的!” 说完,扒拉开周若敏,开门走了。 刚出小区,一个人拦住了他,是周若愚。 第585章 狗血剧情 该来的还是来了。 来吧,老子不怕! 妈的,你们越想要,老子越不给! 金海略微紧张了一下,便坦然迎了上去,伸出一只手:“哥!” 该有的礼貌还得有,该叫的称呼还得叫。 周若愚今年只有三十岁,但因为长年酗酒抽烟,满脸的风尘色,又不修边幅,又缺少活力,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许多。 他也伸出一只手,和金海握手,把另一只手搭在金海的肩头:“找个地方聊会儿吧。” 金海迟疑了一下,说:“好,不过一大早,没个地方可去,就去我车上吧。” 车是周若敏的车,但周若敏生完孩子后,就没去上班,车就一直闲放在小区外的空地上,金海有时也开开。 金海将工具包和手提袋扔进车后备箱里,两人坐了进去。 金海发着了车,开到一个隐蔽处停下。 “说吧。”他没有看周若愚,目光盯着车前方一幢大楼的墙壁。 他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又不是没挨过,但他们如果想通过武力让他屈服,那还是洗洗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周若愚掏出一包烟,弹出一支,叼在嘴上,点燃,抽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缭绕。 他按下车窗,用手在脸前扇了扇,将烟雾赶了出去。 烟抽到一半时,他才开口:“小异是你的女儿吧?” 金海吃了一惊,他怎么会知道的? 不过细想一下,便明白了,还用问吗?一定是周若敏告诉他的,她可能也告诉了郑建强。 这是他们的套路,先由周若敏用柔情蜜意感化他,感化不了,再由周若愚出面恐吓他,恐吓不成,最后郑建强亲自出马,总之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来吧,躲不开的! 金海沉默了半晌,他感觉到周若愚在看着他,但他仍目视前方。 终于,他说:“对,你妹妹知道这事。” 承认这个事实之前,他的心是悬着的,想问问周若愚是听谁说的,想抵赖一下,最后再做一番垂死挣扎。 承认了这个事实后,他的心就彻底放下了,像一块石头一样,沉在了深深的井底。 周若愚将烟头扔出窗外,又点起一支,又抽掉半根,才说:“她也是我的女儿。” 金海终于把目光收回来,不解地望着周若愚。 周若愚反而不看他了,看向前方,一颗泪珠从他布满胡茬的侧脸上流了下来。 金海越发不解了,但没问他。 周若愚又抽了几口烟,缓缓地说:“说她是你的女儿,是因为她是你的种,有你的基因。我这个人是个傻逼,但总算聪明了一回,比别人还聪明,别人没猜到,我突然就猜到了,而且我觉得我没猜错,你和小异骨髓配型成功时,我就猜到了,若敏是前两天才告诉我的,不过她并不是想用这个来威胁你,只是跟我说,想把小异认做女儿,让你们父女团聚,说她以前亏欠你太多,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弥补你,我这才知道你们夫妻,原来一直有名无实。” “好吧。”金海点点头,不管是猜到的,还是听到的,反正是知道了。 周若愚接着说:“说她是我的女儿,是因为,她是我——妗妗的女儿。” 金海懵了,这是什么逻辑? 你妗妗的女儿,不该是你的表妹吗? “不懂是吧?”周若愚自嘲地一笑,“我和白文相爱过,这回懂了没?” 金海瞠目结舌,一时转不过弯来。 “所以,咱们其实是三兄弟。”周若愚又说。 “三兄弟?” “是啊,”周若愚似哭似笑,“你,我舅,我,咱们都在同一个战壕里战斗过,不是三兄弟是什么?好像叫战友更合适,是吧?你是老大,我舅是老二,我是老三。” “老三?” “是啊,我和白文相爱的时候,她已经是我妗妗了,对,她出轨了,对象是我。按出场先后顺序来排,我是老三;按年龄来排,我也是老三;按身份来排,我是小三。” 金海的三观彻底被震碎了。 他还是不敢相信。 “我是个渣男,比你渣得多。”周若愚继续说,“我以前很胆小,还没脑子,被一个贱货骗了好多年,她骗了我的感情,骗走了我家里的所有钱,还撺掇着我爬上了白文的床,那时我就是一头畜牲。但是我后来真的很爱白文,没人比我更爱她,我可以为她牺牲一切,可以为她死。我相信她也很爱我,她最后和骗子们同归于尽了,死前把我家被骗的钱,全部要了回来。我们都是不正常的人,但我们曾经都很深情。白文说她也被人骗过,骗得好惨,那时她家里刚出事,正需要钱,她却把家里所剩不多的钱,全给了那个骗子,还为了他偷绒衫厂的羊绒纱。我以为那个骗子就是你,后来想想,不是你,那个人叫米乐平。白文不是从一开始就坏的,是后来她不再相信男人了,男人玩她,她也玩男人,玩着玩着,就伤及无辜了,把我舅伤了,她以为我舅娶她,只是垂涎她的美色,占有她的身体,后来发现,我舅是真的对她好,直到最后一刻她才醒悟,已经还不清了,只能用命来还。” 他说到这里,趴在前面的台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金海无语了。 他原以为,他先睡白文,后娶周若敏的桥段,就已经够狗血的了,没想到周若愚的故事,才是狗血之王,比五代十国更狗血,更混乱。 “可是,”他不安地问,“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周若愚止住了哭,坐直了身体,抹抹眼泪:“不为什么,是这些事压在心里,不知道该找谁说,你是最好的倾诉对象,毕竟我们共同耕耘过同一片土地,有阶级感情,能守得住阶级秘密。” “你不是来让我捐肾的?”金海问。 “有这个想法。”周若愚终于扯到了正题,“我希望你捐,自从我爸死后,我和我妹太混账,我妈没过一天安生日子,但我希望你是自愿的,我把我和白文的事说给你,就是这个目的,我们谁也控制不了谁。我们这一家人,除了我爸,都是几个糊涂蛋,一根筋,恋爱脑,以为那是深情,其实就是傻逼,包括我妈。我爸死后,我妈就什么也管了,整天沉浸在痛苦之中。我就更不用说了。我想我妹也是一样的,我猜她肯定深爱着一个人,就算那个人不爱她,她也愿意为他守身一辈子,所以你们酒后发生了那件事,她就一直恨你,才会那么对你。现在我们都醒悟了,希望还不算晚。肾是你的,谁也强迫不了你。当然,如果你愿意,我和若敏,后半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我们家人,除了我爸,都没心眼。” 如果他态度强硬,金海是坚决不会同意的,然而他这么一说,金海反倒有点动摇了。 第586章 蹩脚的小说家 郑玉萍还在中心医院住着院,住着所谓的温馨病房,是个套间,里面一间是病房,外面一间是家属休息区,有床位,有沙发,每天的费用三百多元。 中心医院只有少量几间这样的病房,一般人住不上,需要预定,需要托关系,郑建强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关系,什么地方都能插一脚,就给堂姐定了这间病房。 金海走进病房时,胡芳芳正坐在外屋的沙发上,操作着电脑,她刚要站起来,金海说:“你忙你的,我坐会儿就走。” 胡芳芳还是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问:“二哥,那个人还不同意吗?” 金海一愣:“哪个人?” 胡芳芳咦了一声:“你不知道?若敏不是说,她妈找到合适的供体了吗?你们不是一直在做那人的思想工作吗?” 金海哦了一声,原来这件事,别人还不知道。 他笑笑说:“他还在考虑中。” 坐下来,问:“如果是你,你会同意吗?” 胡芳芳愣了一会儿神,说:“我不知道,想象不出来那种情况。” “哦,那你忙吧。” “嗯。”胡芳芳指指里屋的门,“刚输上液,今天五瓶。” 说完继续操作电脑。 金海并没有回里屋,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看着胡芳芳工作。 他忽然发现,他所认识的人,都比他成功,都比他幸福,赵小禹、芳芳、小蛇、许清涯,他们有稳定的事业,有正常的生活,有人爱着,有丰富的社交圈,陈慧虽然现在落了难,但也曾经辉煌过,曾经人见有爱过。 而自己呢? 家庭名存实亡,事业风雨飘摇,三十多岁了,还爬上爬下地贴广告,安锅子,厚着脸皮向人推销3d电影。 当初他辞职,为的是重新开始,安锅子只是权宜之计,没想到稀里糊涂,浑浑噩噩地竟过了这么多年。 他一直在开始,一直没发展,更没有高潮,却猝不及防地要黯然谢幕了。 他的人生,就像被一个蹩脚的小说家操控了一样,不停地撕掉重写,所有的设定反复推倒重置,然而小说家似乎忘记了重置他的年龄,他已经三十五岁了。 古人尚能三十而立,而他眼看四十了,还是一事无成,一无所有,一无是处。 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他优异的成绩让老师认定,他将来必会出人头地,他也一直自以为天赋异禀,异于常人,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异”。 他就像一个游离于尘世边缘的奇怪生物,与人类社会已无法和平共处,动物世界又不肯收他,自己怎么活成了这样,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随着智能手机的出现,人们的注意力逐渐由电视向手机转移,安锅子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3d电影也越来越不好卖了。 前两年,他又增加了售卖网络机顶盒的业务,刚开始还行,后来人们都从网上买机顶盒了,比他卖的便宜得多。 接下来,还能干点什么呢? 去年年底,他无意从网上看到一种叫做“虚拟现实”的新项目,各地的生意火爆,定东市还没出现,他原本想开一家虚拟现实体验馆,可是他没钱,和周若敏商量了一下,周若敏未置可否,大意是,你想干什么尽管干,我不管你,但是别想问我要钱。 “金海,”郑玉萍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你来了吗?” 金海答应了一声,回了里屋。 穿着病号服的郑玉萍躺在病床上,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堆在枕头上,那张苍老的脸微微有点浮肿,她头顶的支架上,挂着大大小小五个塑料瓶,其中一瓶装着黄色的液体,酷像尿液。 金海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 “金海,”郑玉萍把身体往上窜了窜,直起上半身,靠在床头上,“你们还在说服人家捐肾吗?” 金海含糊地嗯了一声。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郑玉萍说,“若愚和若敏就是胡闹呢,做透析就挺好的,我以前见过白斌给他继母做透析,简单的,我自己就能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听他俩说,那个人还挺年轻的,咱就别害人家了,我都五十多了,就算死了,也无所谓了。老周死后,我就没打算多活,将就着喘口气,哪天死了算哪天。” 金海想说,那个人就是我,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平心而论,周家的人,就这个岳母让他感到了温暖,她从没嫌弃过自己年龄大,没本事,反而还夸自己实在,稳重,除了他“出轨”那次,她从没骂过自己,反倒经常教训周若敏,让她对他好点。 金镶玉出生后,郑玉萍更是像个保姆一样,每天早早地来,迟迟地回,照顾他们一家三口。 “好,我劝劝他俩。”金海说。 金海离开病房的时候,胡芳芳还在操作着笔记本,她和金海说了一句什么,金海没听清。 金海走出医院时,手机上来了一条微信,是周若敏发来的语音。 “老金,我记得你好像说过要开什么虚拟现实体验馆,那你开吧,以后咱们家的钱由你管,钱不够的话,我妈那里还有。我跟白叔叔说了一下,白叔叔说,在影院开应该生意不错,市区十二家影院的经理,他都认识,完了你们商量商量。” 金海没回复,抬头望向天空,白花花的阳光,让他感到一阵目眩神迷,他的灵魂仿佛飞到天外了。 傍晚时分,赵小禹离开办公楼,正要上自己的车,看到一个穿着黑西装,背着黑布包的人站在不远处,眯着眼睛瞅了一会儿,认出是金海。 “你怎么来了?” “想请你吃个饭,赏不赏脸?” 两人走进附近一家小餐馆,赵小禹拿起菜单正要点菜,金海喊道:“服务员,一个爆炒腰花,一个红烧猪腰子,一个清炖猪腰子……” 服务员绷起嘴,忍着笑。 “你骚气不骚气啊?”赵小禹埋怨道,“怎么,又虚了?” 金海笑笑:“我们每个人都要爱护自己的腰子,你也补补,别亏待了许哈哈。” “滚蛋吧你!”赵小禹狠狠地将菜单盖在金海的头上。 金海抱着头笑道:“你们那种时候,许哈哈是不是也笑得像个跳蛋一样。” “还说,还说,我让你说!”赵小禹这回真的恼了,手里的菜单啪啪地抽打着金海的脑袋,金海一边躲闪,一边哈哈大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忽然很想说这种不着调的荤话,很想做个生冷不忌的流氓。 也许,他的人生太没意思了吧。 第587章 书稿 赵小禹最终没点关于腰子的菜,随便点了一荤一素两个菜,又点了一盘花生米,问金海:“喝酒吗?喝酒就回不去了,去我那里住吧。” “喝,怕球!” “哈呀,胆肥了啊,不怕老婆了?” “呵,我老婆现在对我可好呢!”金海也说不清,自己是在炫耀,还是在自嘲,拿出手机,发了一条语音微信,“我在黄水,和赵小禹喝酒,晚上不回去了。” 片刻后,周若敏回过微信来,也是语音:“那你钱够吗?我给你转过去一千,别让人家请客。” 后面果然跟着一条转账信息。 赵小禹不可思议地望着金海:“厉害了我的哥,有什么诀窍,给我教教。” 这两年微信逐渐开始普及,但他一直没用,说是不会,其实是怕债主通过微信骚扰他。 金海拍拍自己的腰:“无他,唯腰强尔。” “说人话!” “就是腰好嘛,把她伺候爽了,她自然就心情愉快了,心情一愉快,自然就对我好了,爱是做出来的,不然怎么说无法自拔呢?”金海用一种小混混的腔调调侃道,故意加重了“拔”字的语气。 赵小禹又挥起菜单,作势欲打,骂道:“再说这种话就滚吧!” 金海缩了缩脖颈,嘟囔道:“本来嘛,无法自拔的意思,就是拔不出来嘛,换成成语就高大上了,还不是橛子和窟子的事?” 赵小禹的菜单终于抽了下去,抽得金海连声求饶:“不说了,不说了……” 赵小禹扔下菜单,气愤地说:“三句不离本行,受到的教训还不够吗?亲兄弟两个,坐在一起聊这个,你让外人咋想呢?没有正经话了吗?没正经话就滚吧!” “那就说点正经的吧。”金海从包里掏出半尺多厚的一本书册,推到赵小禹面前,“这是我写的小说。” 赵小禹惊讶地望着金海,望了一会儿,把目光收回来,投到书册上。 书册是装订好的,蓝色的封皮,上面写着“五史十国那些狗血剧”几个大字,下面写着“金海着”,字号略小一些。 翻开来,一股油墨的清香扑面而来,前四页是章节目录,每一章节的题目是一行字,几行组成一首长短不一的古词,在后面标着词牌名。 赵小禹不懂古诗词的格律,单从字面意思来看,就觉得文采斐然,反正他是写不出来。 比如有一首《西江月》是这样写的: 一代帝王将相 两方儿女情长 三分春色独空芳 四海英雄惆怅 五岳空山寂寂 六合残雪茫茫 七弦琴断韵沧桑 八面凯歌嘹亮 “不学无术”的赵小禹还妄图给金海挑毛病,他指着“凯歌”两字说:“我觉得改成号角更好一些,八面号角嘹亮,多霸气,有古代战场的那种肃杀之感。” 金海取笑道:“还肃杀之感,《西江月》最后一句的韵律是,中仄中平中仄,号角的角是仄声,不能用在这里。” 赵小禹拍拍自己的嘴巴:“冒失了,我哪知道这些啊?” 然而他不甘寂寞,又提出意见:“你既然写的是五代十国的事,就不应该用古词做为目录,那时还没有古词吧,词是宋朝才出现的吧,唐诗宋词嘛,我记得五代十国好像是夹在唐和宋之间的,我觉得用诗比较好,比如《薛仁贵征东》里的第一回:薛仁贵奉旨入京城,李道宗设计害忠良,朗朗上口。” 这是他小时候看过的小人书,那时记忆力好,看完就记住了,尤其是里面的四六句,张口就能来两句,反而是现在看书,书一合上,就全忘了,有时甚至连主角名字都记不住。 金海又取笑道:“格律词早就有了,南北朝时期就出现了,五代时期已经很成熟了,比如李煜,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你上学时没学过吗?” “李煜不是唐朝的吗?”赵小禹问。 “什么唐朝的?他是南唐后主,正是五代十国时期的人,非常出名的词人。” 赵小禹笑了,说:“跟你讨论这个,我不是找虐吗?” “再说,”金海说,“你说的那种回目,就是比较顺口的两句话而已,根本算不上诗,平仄韵律完全不按规范。” 赵小禹不敢再班门弄斧了,老老实实地看起了书稿。 他翻过章节目录,看里面的内容,满纸都是密密麻麻的字,随便看了几行,还没有接触到正式情节,但感觉文笔不逊色那些名着。 每页纸的下方标着页码,翻到最后一页,竟有一千多页。 “多少字?”赵小禹合上书稿问。 “一百万字。” “我操,你也太牛了吧!”赵小禹叫道,“悄悄咪咪地干了这么大一件事,咱们家出人才了!” 看得出来,他是真高兴,不是装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他爱惜地抚摸着书稿的封面,眼角闪着亮光。 “海,你真的让我大吃了一惊,我都找不到形容词了,我虽然知道你的脑子好,将来必成大器,但你今天还是让我重新认识了一回。好,真好,太好了,你真的改变了,脱胎换骨了!” 金海的神色却变得沮丧起来,说:“我投给几家出版社,都被退稿了,他们说,书写得很好,但他们没有相关的立项,只能‘忍痛割爱’了,呵呵。” “不给出就不给出,怕他个球!”赵小禹一激动,拍了一下桌子,说起了粗话,“那些人,尿也不要尿他们,一群瞎眼狗!哥给你出,不就是花钱吗?出了给债主们抵账,奶奶的,让他们也接受一下文化熏陶,不然只会闹事。” 金海摇摇头:“我不想自费出,写书就够辛苦的了,再花钱出书,那不是犯贱吗?我一直觉得,自费出书就是一个文人的耻辱。出几本书,就能混进作协,那作协评什么书啊,直接评谁有钱不就得了吗?” “行,你说咋办就咋办。”赵小禹把书稿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可是,这么好的书,不出版,多可惜啊!” 金海说:“我再投投看,不行的话,就在网上发。对了,老大,你不是认识一个女作家吗?” “女作家?” “叫苏影,《城记》的作者,在本地挺出名的,获过一次文学大奖。” “噢,”赵小禹拍拍额头,“想起来了,我快一百年不见她了,她还送给我一本书呢。” 第588章 钱和命是不一样的 金海的意思是,如果苏影能给他向出版社推荐一下最好,如果没这个渠道,就帮他看看,提点意见,毕竟她是专业的。 赵小禹满口答应了下来,说他明天就去找苏影。 接下来,兄弟俩基本就聊这本书了。 赵小禹不懂历史,也不懂文学,他只是很好奇金海怎么能写出这么厚一本书,还写得这么好。 金海随便说了说自己写书的过程,赵小禹啧啧称奇,直呼人不可貌相,说他如果有这个本事,就不用每天忙得焦头烂额了。 金海则暗暗羡慕赵小禹,我要有你那本事,我才不写什么狗屁小说呢! 一瓶酒即将喝完时,赵小禹才想起了郑玉萍的病情:“我听芳芳说,你丈母娘要换肾?” 金海犹豫了一会儿,没有把实情说出来:“嗯,正在说服人家。” 又试探着问:“你觉得人家能不能答应?” 赵小禹说:“不好说,换做是我,肯定不答应,除非你们给我很多钱,而我正需要这笔钱救我自己的命,或者救一个很重要的人的命。我总觉得,再多的钱,也没有命重要,但是命和命之间,就不能这么对比了,谁的命不是命?” “假如你身边有人得了这种病,偏巧你和他配型合适,你会不会捐?”金海又问。 赵小禹果断地摆摆手:“这个世界上,值得我捐出一个腰子的人,也就那么两三个,除了这两三个,别人休想!” “那么,”金海换了一种问法,“你现在不是正需要钱吗?假如你的肾可以卖十亿,你卖不卖?” “不卖,我的肾是无价的,十亿也就能买走我几根毛,要的话,我现在给你拔。” “你不救陈慧了吗?” “这和陈慧有什么关系?” “假如你有了十亿,她不就不用坐牢了吗?” 赵小禹想了一会儿,说:“坐牢和死是两回事啊,陈慧的情况,够不到死刑,估计也就判个十来年。” “我是说假如。” “没有这个假如,她的那个朋友,没有任何实业,诈骗了十五亿,在本地法院判了死刑,上诉被驳回,在省院二审也判了死刑,但是高院没核准,改判成无期了。陈慧不算是诈骗,属于非吸,没有个人占有的主观意愿,比那个人的情节要轻得多。” “说的就是假如嘛,你非要和我掰扯这个。”金海不满地说。 赵小禹又想了一会儿,说:“那也不行,钱和命不一样,我可以倾家荡产救她,哪怕讨吃要饭也行,别说十亿,就是一百亿,一千亿,只要我有,我也会拿出来的,但是要我的命,要牺牲我的健康,那我就得考虑考虑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我自己更在乎我的人。这个给你说不清,不是算计出来的,是品出来的,你非要算计这个,我只能说你心眼太小了。”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愣怔地望着金海。 “你不会想让我给你丈母娘捐肾吧?我去,怪不得这么好心,老远跑来看我,还要给我吃腰子,我告诉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先不说配上配不上,我就不可能去和她配!” “你的想象力可真够丰富的,这都能想出来。”金海哭笑不得。 赵小禹的表情忽然僵住了,审视着金海:“莫非,你和她配上了?” 金海迟疑了一下,笑笑说:“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也许是不想让别人帮他做这个决定吧,也许是他的内心深处,还在飘摇不定,并没有坚决拒绝的决心吧。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落入了自己的悲情陷阱之中。 是的,是他自己给自己下了套,与周若敏和周若愚无关,从他策马扬鞭,在周若敏身上发泄欲望的时候开始,从他声泪俱下,哭诉自己这些年受的委屈的时候开始,他就掉入了自己的陷阱,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他每次不知怜香惜玉地蹂躏周若敏时,表面上是在发泄这些年的郁闷,实际上是在给自己增加罪恶,是在渡劫。 当这些罪恶累加到足够大时,他就会脱胎换骨,要么成魔,要么成佛。 他希望周若敏拒绝他,反抗他,甚至像过去那样拿菜刀砍他,然而她没有,她无条件配合,咬牙坚持,拼命讨好他。 他希望周若愚和郑建强打他,打得他鼻青脸肿,缺胳膊少腿,然而他们也没有。 赵小禹又问:“你们没让芳芳和她配吧?” 金海说:“没。” 两人吃饱喝足,去了赵小禹在黄水县的住处。 金海见到陈慧时,差点没认出来,她完全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妇女。 不,她连普通也算不上。 就算是一个普通女人,在这个年龄段也是风华正茂,风情万种的,而陈慧,只是一身的落魄,她的丰满紧绷的身材,也变得松松垮垮了,头上有了白发,脸上有了皱纹,那种自信和骄傲的神情,也早已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卑微和懦弱。 第二天,赵小禹和金海各开各的车,去了定东市,联系到苏影,去了她家一趟。 苏影也不复当年的青春靓丽了,大概和她的职业有关吧,她整个人显得慵懒又随便,穿着也很朴素,不施粉黛,素面朝天。 赵小禹向苏影介绍了金海,并把金海的书稿给她看,苏影表示,她会尽快看完,如果合适的话,会向出版社推荐。 离开苏影的家,两人分手,赵小禹办事去了,金海却没回家,也没有去工作,开着车在街上溜达了半天。 中午在饭馆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进了一家洗浴城。 第589章 齐人之福 淋浴,泡澡,低温池泡着不过瘾,又进了高温池。 坐着不过瘾,又半躺着,双手托在池底,屁股悬空,只留着一颗脑袋在外面。 水压挤压着金海的胸口和腹部,分外舒爽,大概和他心中的压力正好相互抵销了吧。 他就这么悬空躺在水里,水的浮力让他并不感到吃力,只是这样躺着太舒服了,几次差点睡着,喝了几口洗澡水。 他就想这样一直躺下去,泡下去,永远。 但他还是走出了泡澡池,躺在搓澡区的水案上,任由一个五大三粗的搓澡工,呼哧呼哧地搓他的身体。 他忽然想起了农村杀猪时的情景,此情此景,和彼情彼景,何其相似,人又何尝比猪高等多少,做头猪,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搓完澡敲背,敲完背修脚,修完脚打盐,之后进了桑拿室。 金海进去的时候,桑拿房里有好几个人,祼着或胖或瘦的身体,胯间吊着或大或小的肉锤,空间里散发着一股人肉的气息,温度很高。 金海适应了一会儿温度,找了个空处坐下来。 他身旁的墙壁上,正好安装着喷水的触摸开关,他便摸了一下,那边的火炭堆上,一股水喷了上去,瞬间汽化,房间里更热了。 金海却觉得还不过瘾,又摸了一下开关,水汽刚蒸腾起来,他再次摸了一下。 他隔一会儿就要摸一次开关,桑拿房里的温度迅速飙升,终于有两个人耐不住高温,逃出去了。 外面有个人要进来,刚拉开门,叫了一声:“操,这么热!”转身又走了。 金海却突然感到一种变态的快感。 然而他确实觉得还不过瘾。 有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同样耐不住高温了,却又不想出去,便不悦地对金海说:“哥们儿,行了吧,照顾一下别人,这他妈的都快蒸熟了!” “怕球,蒸桑拿,不就是为了热吗?怕热出去!”平时胆小懦弱的金海,几乎脱口而出就来了一句,说着又摸了一下开关。 中年男人怒视着金海,金海虽然没有怒视,却也不惧,又摸了一下开关。 他想象着中年男人将要如何收拾他。 一般打架,先要提领口,可是他没穿衣服,没有领口可提。 那么,可能会揪大锤,揪就揪吧,反正没用了,揪掉了省事,那就是个祸根。 也可能会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下。 他看了一眼地下,没铺木地板,铺的是玻化砖,应该很烫,那就烫掉一层皮吧,正好,两场手术一起做。 中年男人并没有动手,骂了一句“神经病”,开门出去了。 金海用不怕热和不怕挨打的大无畏精神,夺取了桑拿房的独占权。 半天没人进来,金海反倒觉得索然无味了,就出去了。 去更衣室换衣服时,掏出手机看了看,有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周若敏打来的。 还有一条未读微信,也是周若敏发来的。 “老公,你今晚要回来吗?我有惊喜给你!” 金海在家庭中地位逐日提升,由陌生人变成了“海”,又变成了“老金”,今天干脆变成了“老公”。 活了三十五年,金海这是第一次获得“老公”这个称谓。 以前和张丽如胶似漆,也只是宝宝贝贝地相互称呼,从没称呼过老公老婆。 金海本不想理,但还是好奇周若敏还能耍出什么新花样,便回了一个字:回。 推开家门,见餐桌上摆着各种准备好的食材,还有一瓶红酒。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两个女人,一个是周若敏,另一个金海却不认识,也是个女人,二十多岁,很漂亮,皮肤很白,穿着也很时髦,浓妆艳抹的,柳眉翘上天,嘴唇红如血。 周若敏站起来笑道:“你回来了?” 又介绍道:“这是我的高中同学柳叶,你就叫她小叶吧。” 金海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换上拖鞋,走了过去。 柳叶站起来,笑道:“久闻作家大名,很荣幸见到你!” 她说着普通话,腔调有点嗲。 “金海,你和小叶坐会儿,我去做饭。”周若敏说着,进了厨房。 曾经的金海,一见到漂亮女人,眼珠子就转不动,脚步也挪不动,今天却对这个妖艳的女人异常反感,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香水味,这是金海极其厌恶的。 柳叶倒不见外,不停地询问金海的小说,做出一副虚心求教的表情,口口声声金老师长金老师短的,恨不得马上磕头拜师。 金海无心应付她,就去了厨房,帮助周若敏做饭。 周若敏忽然凑近他的耳边低声说:“我同学漂亮吧?她可是我们班的班花呢!” 金海含糊地说了一句:“没仔细看。” “我跟她说,你是作家,她很崇拜你,她一直很喜欢写作,但就是写不好。”周若敏的声音更低了,“她和她老公感情不好,分居两年了,嘻嘻,我们一会儿喝红酒。” 金海愣住了,她和她老公感情不好,和我们一会儿喝红酒,存在什么必然联系吗? 旋即明白了,这就是周若敏为他准备的所谓惊喜,果然是煞费苦心,机关算尽。 曾几何时,金海也曾幻想过这样的情节,享齐人之福,不辜负他的绝世定锤,现在美梦即将成真,他却觉得好恶心,好悲哀。 从一进门开始,他就觉得那个叫柳叶的女人不是个正经货色,她如果真的是周若敏的高中同学,就不会是那种口音,而应该像许清涯那样,说着带着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听起来萌萌哒,她一定是周若敏花钱雇来的小姐。 金海虽然欲望强烈,但从未找过小姐,即使是被周若敏实行性封锁的这几年也没找过,倒不是因为没钱,也不是觉得不卫生,只是他有心理障碍,他不喜欢金钱交易的性行为。 当然这不是说,如果那个女人不是小姐,他就会同意,至少今天的他,对此毫无兴趣。 周若敏又说:“我做饭就行,你去客厅坐着吧,把我同学一个人扔在那里不合适,嘿嘿,说不定你俩还能培养出感情来呢。” 金海突然抄起菜刀,狠狠地向下一甩,扎在灶台上的案板上,轻喝一声:“让她滚!” 周若敏吓得浑身一激灵,害怕地望着金海,可怜巴巴地说:“海,我只是想弥补你,再说我一个人应付不了你,你太厉害了。” “我不是畜牲。”金海的语气放缓和一些,“让她走吧,我答应你,给你妈捐肾。” 周若敏瞬间泪流满面,扑过来,踮起脚尖,亲吻了一下金海的嘴,说了声“谢谢你”,抹了一把眼泪,出了厨房。 不大一会儿后,听到防盗门开了又关上,那个叫柳叶的女人走了。 金海终于决定要捐肾了,反正留着也没用。 他自我安慰地想,他之所以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和这两个强壮的腰子不无关系,如果早捐了,心无杂念,或许他的人生就不会如此失败了。 武侠小说里常有“欲练此功,引刀自宫”的说法,大概就是为了断掉欲念,好一心一意地练功吧。 第590章 小高 苏影给赵小禹打电话,说了金海书稿的情况。 她觉得这本书的文笔无可挑剔,思想也很深刻,足可与一些名作家的书媲美,不足之处是,故事情节较为混乱,没有主线,各种人物走马灯似的出场和退场,有些人物完全没必要出现。 如果做为一本历史着作来看,或有参与价值,但做为小说,则缺乏可读性,出版恐怕很困难。 她提出几点建议,要么从中挑选某一段精彩的故事,铺开来写,适当加入虚构情节,形成一本二十万字左右的书,她可以向出版社推荐一下。 一百万字的体量,出版社是不大愿意冒这个险的,除非作者很有名,或者有庞大且稳定的粉丝基础。 如果不想删减,那就只能在网上发表了,倒可以继续扩充,给重点人物再加点戏;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物,尽可能地和主要人物扯上关系,使整篇故事看起来没有割裂感。 挂了电话,赵小禹将苏影说的话默念了一遍,以免遗漏,然后给金海打电话。 金海的情绪不高,得知自己的书不能出版,只说了一句“那以后再说吧”,就要挂电话。 赵小禹急忙说:“等等挂,趁我现在还记得,赶快给你说了,不然以后全忘了,她是正经的作家,她的意见很重要,你要虚心接受批评。” 金海懒懒地说:“等我回去再说,忘就忘了吧。” “你回去?你现在在哪?” “在北京。” “你丈母娘要做手术了?” “嗯。” “那人同意给她捐肾了?” “嗯。” “你们什么时候过去的?” “昨天。” “你们去了几个人?” “好几个。” “哦,那你先忙吧,我先把那些话录在手机里,到时候给你听。” “嗯。” 挂了电话,赵小禹总觉得不对劲,金海似乎有什么心事,说话支支吾吾的。 想了想,又给金海打过去,那边掐掉了。 他更觉得不对劲了,又拨出了郑建强的号码。 “老郑,你在北京吗?” “没在啊,怎么了?” “你姐不是要做手术了吗?” “什么时候?我这段时间忙,没去医院,芳芳有时去,我不知道我姐要做手术啊,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们现在在北京呢,应该马上要做了吧,我也是刚听金海说的。” “这两个愣头青,咋不告诉我?” 赵小禹又给胡芳芳打了电话,胡芳芳说,她也好几天没去医院了,周若愚陪着他妈呢。 赵小禹问,你知道给郑玉萍捐肾的那个人是谁吗? 胡芳芳说,不知道。 赵小禹越想越觉得奇怪,做个手术,怎么还偷偷摸摸的? 郑建强是个热心人,外人的事情都乐于帮忙,怎么自己的姐姐做手术,却没人告诉他? 这不符合常理,金海他们一定有事瞒着众人。 突然,赵小禹想起那天金海来黄水县看他时的情景,又要吃腰子,又说了那些奇奇怪怪的荤话,感觉像变了个人似的,只是他这几年的脑子,天天想着要债、抵账、化债这些东西,常常心不在焉,那天他又一直关心着金海的书稿,就忽略了金海的反常表现。 这个傻子,一定是他要给郑玉萍捐肾。 赵小禹又给金海打电话,金海没接。 他想给周若敏和周若愚打,可是翻遍手机通讯录,却没存他们的号码。 又拨出孙桂香的电话,还未接通,又挂掉了。 他顾不上录苏影的那段话了,给金海发了条短信:“手术等我去了再做,我有重要的事情给你说!” 跑下楼,开上车,离开了酒厂。 他一边开车,一边给票务中心打电话。 那边的接线员查询后告诉他,从定东市到北京的飞机是明天早晨的,从临黄市到北京,今天下午倒是有趟飞机,他果断订了一张,提起车速,驶出市区,驶上了去往临黄市的高速。 郑玉萍一直不知道,那个将要为她捐肾的人是谁,只知道那是个年轻男子,是个外地人,是医院从数据库里找到的。 医院方面也遵从捐献者的意愿,没把实情告诉她。 预约好了北京的医院,郑玉萍又开始打退堂鼓了,说不能祸害人家年轻人,她就算换了肾,也没几年活头了,人家年轻人还有一辈子要活呢,人家肯定是急用钱,才肯答应你们,咱们不能趁人之危,做这种缺德的事! 她的态度很坚决,说什么也不去北京,周若敏和周若愚劝了半天无用。 郑玉萍还说,你们如果再强迫我,我就连透析也不做了,等死算了。 这时金海的聪明大脑发挥了作用,对郑玉萍说:“那个人得了心脏病,估计马上不行了,他也想在自己死后,让身上的器官以另外一种方式活着。” 不愧是写小说的,如此一说,狗血的剧情,立马升华成为感人肺腑的催泪大剧了,剧名也由《性的交易》改为《爱的传递》。 郑玉萍起初不信,在金海煞有介事的渲染和周氏兄妹的佐证下,终于信了,她知道了那个人姓高,于是称呼他为小高。 当时最感动的,非周若敏莫属,她用一双充满感激和深情的泪眼望着金海,若不是有妈妈和哥哥在场,她必会宽衣解带,结结实实犒劳金海一次。 临出发前,郑玉萍问:“小高怎么不跟咱们一起走?” 金海说:“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小高也在北京住院呢,你去了北京,就能见到他了。” 到了北京的医院,郑玉萍提出要见小高,金海装模作样地打了一通电话,然后说:“他在另一家医院住院,住的是无菌房,不能接触人,等你们都好了,咱们再去见他。” 至此,郑玉萍总算彻底安下心来,准备接受“小高”的捐献。 金海也彻底被绑在了绞刑架上,等待着斩向他腰部的屠刀。 郑玉萍住进了医院,进行术前最后的检查。 与此同时,金海也做着各项检查。 不同的是,郑玉萍做检查时,有儿子、女儿和女婿陪着,金海做检查时,却是一个人。 第591章 小大夫为难了 接到赵小禹的电话,谈起自己的书稿,金海心中顿时燃起了希望,然而结果却令他失望,不能出版。 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敷衍了赵小禹几句,就挂了电话,赵小禹又打来,他直接掐了。 看来老天并不眷顾好人,他原本还想着在出版序言里,写上给丈母娘捐肾的这段经历和感受,想必能赚取读者几滴眼泪。 不大一会儿,他又收到了赵小禹一条短信,让手术等他过去再做,想必鬼子赵已猜到了一切。 他没回复,只是忽然好想大哭一场,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这边的医院再次对两人做了配型,结果很理想,金海完全具备给郑玉萍捐肾的条件。 今天下午,金海要做肾脏彩超,医生要确定他肾脏的位置、大小、形状等,以便制定出严谨的手术方案。 这家医院生意火爆。说生意似乎不合适,然而确实是生意,而且确实很火爆。 放射科的等候区,坐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病人,楼道口摆着一张桌子做为闸口,被叫到号的人,就通过这道闸口进入楼道。 等了一个多小时,金海才被叫到,进了楼道才发现,还轮不到他,只是换了个地方排队。 又排了一个多小时,金海才进了一间b超室,没想到还得排队。 b超室不大,被一道蓝布屏风隔成两个区域,外边是病人,里面是做b超的地方。 一般的小病,人们是不来这家医院的,来这家医院的,都是重病号,身体虚弱,满脸病容,都由家属陪同,有的是一个家属,有的是多个家属,没有病且没有家属陪同的金海,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他也觉得很别扭。 又等了不知多少时候,蓝布屏风那边终于有人叫了金海的号。 金海走到那边,看到只有一个年轻男大夫,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台电脑,旁边是一张铺着白布的窄床,这让他不由想到了澡堂里的搓澡案。 但看到这张床,他的心不由怦怦地狂跳起来,他知道这只是做检查,并不是要动刀,但就是由不住紧张。 “躺下,把腰部露出来!”年轻男大夫命令道。 金海平静了一下心情,把上衣撩到腋下的位置,卷起来,躺到了床上。 大夫让他侧躺着,在他的腰间抹着什么东西,又冰又滑,让他总觉得,大夫会猛不防给他来一刀,所以那种东西一接触到他的皮肤,他就不由哆嗦一下。 “别动!”大夫说。 “有点痒痒。”金海掩饰道。 “有脚底板怕痒的,有咯吱窝怕痒的,还没听过有腰部怕痒的。”大夫抹完了那种东西,拿起一个刮胡刀形状的东西,在他腰间来回游走着,“配合一下,很快就完。” 金海又哆嗦了起来。 “别动,你这么动,我看不清啊!” 金海做了个深呼吸,刻意转移了一下注意力,尽量做到不动,但那里的肌肉,还是不听使唤地,时不时地抖动一下。 也许是他的抖动,影响了大夫的速度,或者只是心理作用,金海觉得时间无比漫长。 没进来之前,他见别的病人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他感觉自己的时间,比他们要长好几倍。 大夫看完这边,又看那边,看完那边,又看这边,反反复复,金海不知调整了多少次睡姿。 屏风口有两个人探进头来,一个说:“咋这么慢啊?” 另一个说:“是啊,照这个速度,一下午也做不了几个,外面还排着一堆人呢。” 原来并不只有金海一个人觉得慢。 大夫盯着电脑屏幕看一会儿,就停下来,拍拍脑门,揉揉眼睛,接着看,牙齿间不停地吸着气,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不对啊,”他终于说话了,“你以前做过肾脏b超没?” “我忘了,我很少生病,以前做过一些常规体检,好像没做过这个。”金海说。 大夫拿起金海的诊断书看了看:“你是要给人捐肾是吧?” “嗯。” “那你们来这儿之前,没做过肾脏彩超?” “没,就是抽了一顿血。”金海说着,心中不由欢喜了一下,莫非自己的肾脏有问题,不能捐献? “有问题吗?”他问。 大夫回答他,说:“来,再做一次。” 于是又做了一次。 大夫还是紧锁着眉头,打印了一张彩超单,忽然站起来,说了声“你等会儿我”,就匆匆离开了。 外面有人探进头来问:“什么情况?咋这么长时间?” 金海说:“我也不清楚。” “大夫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 金海有点慌了,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以至于让大夫都如此为难? 好大一会儿,那个年轻大夫领着一个胖乎乎的,五十多岁的男大夫匆匆走了进来。 这个老大夫,是金海的主治医师,姓刘。 刘大夫没和金海说话,坐在电脑前,亲自给金海做b超。 姜还是老的辣,他只看了几眼,就下了结论:“这边没问题。” 然后又让金海换个方向侧躺,检查另一边,忽然激动地叫道:“这边有两个,太不可思议了,总共三个肾,还是三个完美无缺的肾!” 金海一下子懵了。 刘大夫又仔细地给金海做了一次b超,最终确认,金海有三个肾。 金海喃喃地问:“这种是不是不正常?” 刘大夫说:“当然不正常啊,这属于先天畸形,这个概率大概是一千五百分之一。” “那有什么后果?” “因人而异,有的人,多一个肾,反而是负担,会引发很多疾病,有的人就没事,能起到正面作用,比如肾气足,身体强壮。”刘大夫盯着电脑屏幕,“你这个多余的肾,发育得很完美,完全是一颗健康独立的肾,嗯,换一部最新的苹果手机没问题。” 他开了个玩笑,又徒手捏着金海的腰,“你平时没什么不舒服吧?” “没有,就是小便多,一喝水就小便。”金海说。 “那是正常的。”刘大夫站起来,“这回好了,摘掉一个,还有两个,生活完全不受影响,不摘的话,反倒怕以后出现病变,牵连到那两个肾。” 那个年轻大夫挠挠头笑道:“我就说嘛,看得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以为是仪器出了问题,听说过这种情况,从来没见过。” 第592章 把戏被拆穿 通过一个多小时的飞行,赵小禹在北京落了地。 倒了两次地铁,打了一趟出租车,又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去了郑玉萍做手术的那家医院。 之前他听金海说过,郑玉萍的手术,计划在这家医院做,这是国内数一数二肾病专科医院。 给金海打电话,金海没接。 去住院部查到了郑玉萍的病房号,一路找了过去,快下班了,正是探视时间,倒是一路畅通无阻。 医院的病床紧张,郑玉萍没能住进单间病房,住着一个六人间,六张床全住了人,加上病人家属,此时病房里有十几个人,空间倒是很大,床和床的间距很宽。 郑玉萍还在感谢着捐献者“小高”的恩德,让儿女们一定要尽最大力量帮助人家。 她忽然问:“金海呢,怎么一下午没见他?” 周若愚说:“去交费了,人多,要排队。” 郑玉萍倒没多想。 周若敏却有点奇怪,从昨天到今天,金海都是一个人去做检查的,她要陪他,金海来了一句:“怎么,怕我跑啊?” 母亲这边也需要她,也怕自己离开时间久了,这边只剩下哥哥一个人,母亲会起疑心,她便同意金海一个人去了。 之前金海每做完一项检查,总要来病房一趟,今天下午却一直没来。 周若敏离开病房,在楼道里给金海打电话,金海直接掐掉了。 她又给他发了一条微信,金海也没回。 正要回病房,看见楼道口有个人急匆匆地走过来,看着很熟悉,等走近一些,认出是赵小禹,她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 赵小禹走到周若敏面前,问:“手术做了吗?” 周若敏摇摇头:“还没。” 赵小禹又问:“捐肾的那个人,在医院吗?” 周若敏心虚地说:“他在另一家医院,在那边摘完肾,送到这边来。” “哪家医院?” “阜外医院。”这是三个人早已编好的地方。 赵小禹不信任地看了周若敏一眼,指指病房的门:“是这间吗?” 周若敏点头嗯了一声。 赵小禹推开门,走进去,一眼看见了躺在左边中铺上的郑玉萍。 “姨姨,怎么样啊?” “小赵,你怎么来了?”郑玉萍诧异地坐了起来。 “姨姨,你做这么大的手术,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唉,有什么可说的?我又不是立下汗马功劳了。” 赵小禹再次询问了手术的细节,然后说:“咱们还是见见那个小高吧,他在无菌病房,见不成人,他的家属总能见人吧?人家给咱们捐了一颗肾,咱们不当面感谢一下,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郑玉萍连忙附和道:“对的对的,还是小赵想得周到,我疏忽了,是啊,咱们见见小高的家属也行啊!” 说着就要下地,被周若愚拦住了。 “妈,我们和他们说好了,手术完了,会给他们一笔钱做为补偿的。” “手术后是手术后的事,手术前,该走的礼数还得走,做买卖还得讲个人情呢,对吧?”赵小禹拍拍自己的包,“我准备了一点小钱,先给人家塞个红包,至于你们和他们是怎么商量的,该给多少,最后还给人家多少,一切不变。补偿是补偿,礼数是礼数,不一样的,都不能缺。” “对的,小赵,你说的对,”郑玉萍表示赞成,“不过不用你出钱,你能跑这么远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红包我们自己准备,你现在也不宽裕。若敏,你去问问大夫,我现在能不能离开医院?” “好像,不能。”周若敏闪烁其辞地说。 周若愚说:“妈,我去看过小高的家人了,红包也给过了,你就别瞎操心了。” “你多会儿去看的?我咋不知道?” “昨天晚上,那会儿你睡着了。” “对对,”周若敏附和道,“妈,我哥昨晚去过阜外医院了,忘跟你说了。” 兄妹俩的表现,进一步验证了赵小禹的猜测,但他仍不动声色,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再去看看吧,礼多人不怪,金海是我弟弟,他的丈母娘,和我的妈是一样样的,我也应该多少付出点。若愚,小高住在阜外医院什么科?哪个病区?哪间病房?” “这个,”周若愚不敢直视赵小禹的眼睛,“我昨天查到了,但是现在忘了。” “他叫什么名字,我自己去查吧。” “高,高,高什么来着?”周若愚“冥思苦想”着。 “别装了!”赵小禹终于忍不下去了,“你们跟人家商量了那么久,你现在给我说,你忘了他的名字,你说我会信吗?” “我——”周若愚低下了头。 “若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郑玉萍懵了,看看儿子,再看看女儿,“若敏,你们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周若愚和周若敏都不说话。 病房里的病人和家属都停止了说话,一齐看向这边。 赵小禹烦躁地摸出烟盒,抽出一支,正要往嘴里塞,才意识到这是医院,又把烟盒装起,在病房里踱着步。 又给金海打了个电话,金海仍不接。 “你俩说话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给我捐的肾?”郑玉萍生气了,大声喊道,因为身体虚弱,气息不足,声音变了调。 赵小禹走了一会儿,忽然停住,转过身,直视着周若敏,问:“是不是金海的肾?现在割了没?” 郑玉萍的脸瞬间白了,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不敢相信地看着儿子和女儿:“你们让金海给我捐的肾?” “是他自己愿意的。”周若敏只得承认了。 “愿意也不行!”郑玉萍气得下了床,指着一对儿女,声泪俱下地骂道,“你们这对糊涂蛋,别说我透析还能活,就算马上就死,我也不能用金海的肾啊,你们知道肾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多么重要吗?” 忽然想到了什么,“我说怎么一下午不见金海,是不是已经被割了肾了?” 说着就要往外走。 周若敏劝住了他:“没有,你们的手术要同时做,他去做检查了。” 她把郑玉萍扶到床上坐下,郑玉萍喊道:“快把金海给我找回来!” 周若敏拿出手机打电话,说:“他不接。” 一场即将开始的手术,被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搅黄了,周若愚生气了,他满脸敌意地看着赵小禹:“赵总,金海是主动要给我妈捐肾的,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宽了?” 第593章 你老婆和你妈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赵小禹也气愤极了,想到那天金海去黄水县看他时的状态,就猜出他不是心甘情愿要捐肾的,一定是这对狗兄妹用白文的事威胁他了。 他当即回怼道:“他主动的怎么了?他主动的,我就不能劝劝他了?他是我弟弟!你妹妹主动给人捐肾,你莫非就双手赞成吗?你就不怕她是被人骗了吗?不怕她是被人恐吓了吗?我告诉你,假如我妈需要我的肾,别说一个,两个我都愿意捐,但不像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你们一个亲儿子,一个亲闺女,都在跟前,你们怎么不捐?” “我们配不上啊!”周若愚嚷道。 “别吵了,别吵了,我死也不会要这个肾……”郑玉萍嚎啕大哭起来。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走过来,对赵小禹说:“小伙子,我听明白了,这是女婿孝顺,想救丈母娘呢,又怕你们阻拦,所以才没告诉你们,别生气了,都是好孩子。” “孝顺?”赵小禹冷笑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少一件就是最大的不孝,还孝顺?这事能瞒得住吗?割了肾以后,身体不行,老婆不要他,也只有他那个可怜的亲娘,伺候他下半辈子了!到那时,他就知道什么叫孝顺了。大娘,我们家的事你不懂,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咱们各念各的吧。” 周若敏插话道:“哥,我不会不要他的,就算他躺在床上起不来,我也会照顾他一辈子的。” 赵小禹真想骂她几句,连自己的枕边人都不爱惜,还在这儿装什么大尾巴狼? 将心比心,如果是自己的亲爹亲娘得了这种病,自己可以捐出一颗肾救他们,但自己的爱人坚决不可以这么做。 爹娘是前半辈子的恩人,爱人是后半辈子的恩人,同等重要。 那个问“你妈和你老婆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哪个”的人,就是个傻逼,当然是同时救了,没这个本事,还娶什么老婆啊? 当然,这里说的爹娘,不是指陈永文和丁俊仙。 但他忍住了,用一种平和的语气说:“若敏,他是自愿的也好,被迫的也罢,我做为他的哥哥,问问他总是应该的吧?如果他觉得值,我二话没有,他是成年人了,有自己的决断能力。” “哥,你的意思是说,我妈不值得他捐肾来救是吗?”周若敏的语气十分不好。 “值不值得,他自己最清楚,我不知道,也许你也不知道。” “那不就结了吗?金海自己愿意,说明他认为值啊……” “别说了,我不要金海的肾!”郑玉萍停止了哭,大声喊道,“快点把金海叫回来,把刘大夫也叫过来,我不相信,我不同意,你们还能把这个肾,强制给我安在身上!” 赵小禹对周若敏说:“去把金海找回来吧。” 周若敏又拿出手机打了一次:“还是不接。” “他在哪做检查呢?” “我也不清楚他今天下午做哪些项目。” 赵小禹正要自己出去找,病房的门开了,进来四个人,三个穿白大褂的,其中一个是刘大夫,金海跟在最后面。 金海看见赵小禹,叫了一声“哥”,声音就哽咽了,眼泪夺眶而出。 “好消息啊,不用隐瞒了!”刘大夫走到郑玉萍的病床前,“老太太,实话告诉你吧,给你捐肾的人,就是你女婿!” 他其实和郑玉萍年龄差不多,只是郑玉萍最近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颜容憔悴,特别显老,很像个老太太。 “我不治了,给我办出院手续吧,”郑玉萍一见刘大夫就来气,“哪有你们这样的,偷悄悄地割我女婿的肾……” “老太太,你这话说得有问题,这不叫偷悄悄,”刘大夫似乎很高兴,坐在病床边,拍了拍郑玉萍的腿,“捐助者不愿意向患者提供真实身份,这是允许的,符合规定,这是孩子的一片孝心嘛,怕你不同意。” “我就是不同意,怎么,你们还想强迫我?” “强迫不了。”刘大夫丝毫不生气,“你听我把话说完,你女婿是个奇人,他有三个肾,听明白了吗?老太太你有福了,你女婿有三个肾!” 他抬起一只手,屈回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三”。 “比正常人多一个肾,这个肾,你如果不要,我们可就要割掉,拿去换苹果手机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都不相信,刘大夫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大家才勉强相信。 周若敏激动得泪流满面,抱住金海哭个不停。 赵小禹还是觉得可疑,怎么刚揭穿了他们的把戏,事情就出现了反转? 莫非医院也和他们串通好了? 他走上前去,问:“大夫,人怎么可能有三个肾呢?是不是你们弄错了?” 刘大夫收起了满面笑容,指着赵小禹说:“如果不是我今天高兴,非得骂你不可,你这是质疑我们的医院?质疑我们的先进仪器?质疑我们的技术水平?” “没有没有,只是觉得太,太,”赵小禹想说“太扯了”,又怕惹恼了大夫,于是改成了“太不可思议了”。 刘大夫又耐着性子给赵小禹讲解了一番,从三个肾的形成原因,讲到几个相似的案例,又拿出b超单讲解,最后说:“这个概率不算太低,我们医院碰到过几个,还有四个肾的呢,那家伙,力大无穷。” 赵小禹还是半信半疑,金海从小小如鼠,连架也不敢打,农活也没干过,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力大无穷”来。 不过,金海搞女人确实有点能耐,莫非和三个肾有关? 他把金海拉到一边,悄声问道:“真的假的?” “真的。”金海说。 “海,”赵小禹搂着金海的肩膀,把声音压得更低,“有什么事,跟哥说,你那点事,他们控制不了你,老郑那里我来解决,再说老郑娶了芳芳,现在幸福得欲仙欲死的,估计也不会计较以前的事了。” “是真的,我确实有三个肾。” “那割掉一个,对身体有什么影响?” “刘大夫说,没有影响,反而还有好处,如果年龄大了,这个多余的肾发生病变,反而对身体有害。” 刘大夫又安顿了一些事,和几个穿白大褂的高高兴兴地走了。 临走时说:“明天手术!” 第594章 值不值 晚上九点多,郑建强来了,他是开着车来的。 他首先把周家兄妹痛骂了一顿,说人命关天的事,怎么能这么不当回事呢? 也批评了金海,怨他太草率,就算他是自愿的,也应该通知家人,不然在手术过程中发生了意外,他们如何向他家人交代? 不过听说金海有三个肾后,他的气消了许多,拍着金海的肩膀说:“别说你有三个肾,就算你有十个肾,那也是你的,你给我们是情分,不给我们是本分,加上小异,我们郑家欠你两条命,这个恩情,老郑我没齿不忘!老郑这条命,以后就是你的了!” 金海想,我不要你的命,只要咱们两清了就好。 郑玉萍说得对,有些债,可以用钱来偿还,而有些债,却只能用命来偿还。 他给白文播了种,生下了郑小异,郑小异没放过他,让他上了一回手术台。 郑建强替他抚养了十几年女儿,也没放过他,他的姐姐又要让他上一回手术台,他的外甥女也折磨了他这么多年。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操控着人世间的平衡。 第二天上午,手术正式开始。 金海虽然是第二次进手术室,但还是紧张得不行,浑身发着抖,怎么也控制不住。 相比上次,这次更害怕,毕竟上次只是抽血和输血,这次却要像杀猪一样开膛破肚。 上次他全程清醒,始终知道身体的感受,而这次却要全身麻醉,一切将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出了意外,死都不知道咋死的,连遗言都没空留。 或者,他们剖开他的肚,才发现,他并没有三个肾,而只有一个肾,他们不敢声张,悄悄地把这个肾也割掉了。 或者,他们在割他肾的时候,把他的肠子肚子都割破了。 或者,他们最后忘了缝合伤口,他的血像洪水一样流,充满了手术室,流到外面去,吓得满医院的人惊惶逃窜,以为末日来临。 或者,…… 往手术室走的时候,赵小禹、郑建强和周家兄妹簇拥着他,大家的表情凝重,跟在穿着一身白的护士后面,宛若送葬队伍。 他就不只是抖了,眼泪也流了下来。 他知道这样很没出息,不像个男人,更不像历史上那些慷慨就义的英雄,但就是忍不住。 到了地方,家属止步,门里的金海望着门外的四人,感觉已被他们抛弃。 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金海一脚跨了出来。 他问赵小禹:“我那本书到底怎么样?” “苏老师说,整体不错,细节上需要改改。” “那能出版吗?” “应该能。” “假如我死了,麻烦你帮我改改,把它出版了吧。” “去你的!”赵小禹在金海的肩膀上捣了一拳,“我可没那水平!你如果死了,我就把书稿给你烧了,你到下面出版去,听说下面的文字环境,比上面宽松得多。” “你咋知道的?你去过下面?” “没去过也能想到吧,在上面放个屁都得看风向,不然就把哪个领导熏着了。” “唉,我是不是特没出息?”金海的声音带着哭腔,“屁大点事,整得像上战场似的。” “没觉得,这事本来就不小。” “假如是你,你怕吗?” “怕啊,不过我和你的表现不一样,我会大喊大叫,大哭大闹,扳住门框不进去。” “你说手术风险大吗?” “大啊,昨天大夫都说了,这是三级手术,算是大手术了。”赵小禹没有刻意安慰他,“如果你后悔,我觉得还来得及。” 这是他的真心话,直到现在,他还没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如果金海真的有什么闪失,母亲还不得难过死。 “其实,你不用考虑那么多的,遵从你的本心即可,没必要为了维系一种关系委屈自己。” 他还是不太愿意让金海做这个手术,至于那个多余的肾,以后会出现病变,那也是以后的事,那时金海说不定已经七老八十了,无所谓了。 现在他还很年轻,不能为了将来一个不确定的隐患,不顾当下的风险。 “我有个初中同学,他妈病了,没钱治,向很多同学借过钱,没人给他借。他家境不好,工作也不稳定,同学们怕他还不起。我给他借了,他一直没还。我现在遇到困难了,跟他要,他不给我,反而和我成了仇人。那些当年没给他借钱的人,他反倒对他们很好,经常请他们吃饭,喝酒,k歌。” 赵小禹说的,真假参半。 他确实有这样一个同学,不过后来,他和他翻了脸,总算把钱要回来了,但那个同学和他反目成仇倒是真的,到处说他的坏话。 “所以说,人要懂得拒绝,拒绝时,可能会让对方感到一阵不舒服,但你不拒绝,对方会让你一辈子感到不舒服。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昨天晚上,在医院一楼大厅的休息区,金海向赵小禹说了自己和周若敏的婚姻状况,说得涕泪交加,泣不成声。 赵小禹第一次知道了金海这些年,原来过得这么痛苦,被周若敏惨无人道地折磨了这么多年,而现在他却要拿出一颗肾,去救她的妈妈。 如果不是因为金海多一颗肾,不是因为郑建强人不错,他昨晚就拉上金海离开北京了。 “嗯,明白。”金海点点头,看向周若敏。 周若敏也正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向前走了两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金海没等她开口,转向赵小禹:“那你为什么要拼命救陈慧?” 赵小禹说:“她是我亲妹妹,这是第一;第二,她并没有要求我做什么,是我自愿的。她几次和打非办的人说,把她抓起来吧,但是人家目前还不收她,只让她还钱。我从十五岁认识陈慧,二十年了,她为我付出了很多,值得我和她并肩作战。至于你值不值得,你自己权衡。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没错,但前提是,你受过那个滴水之恩吗?” 这时,里面的护士叫道:“金海,快点,等着你呢!” 金海看了一眼赵小禹,又看了一眼周若敏,做了个深呼吸,转身进了手术室。 第595章 等待的煎熬 护士催促金海快点,金海进去后,他们却一点也不着急,反复向金海核验信息,反复检查手术器具,反复消毒。 戴着手术帽和口罩的刘大夫让金海躺在手术床上,反复向同样装束的助理及护士讲解着手术过程,对照着b超图片,在金海的身上比划着,在哪里开刀,开多大的口,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该怎么应对等等,比上次手术庄重得多,也复杂得多。 还没正式开始手术,金海就被这样的场景整得快要崩溃了。 他胸脯憋闷,呼吸不畅,身体乏力,感觉随时都会死去。 然而大夫和护士们丝毫不顾及他的感受,不紧不慢地做着准备工作,没人安慰他。 他们只是通过心电检测仪来判定他的身体是否正常,而不管他的心理是否正常。 墙壁上的电子表过了一个多小时,一个护士才拿着一个注射器走过来。 金海本能地问:“这是什么?” “麻醉剂!” 金海一下子紧张到了极点,他们终于要动手了。 他心里有点抗拒,那种即将对自己身体失去控制权的不安全感,几乎令他想跳下手术床逃离,但他躺着没动,也没发出声音来,眼睁睁地看着护士将一管液体注射进他的体内。 他的身体渐渐开始麻木,一点一点地,很快蔓延至全身,他感觉不到自己存在,脑袋也昏昏沉沉的,眼皮子很重。 在这一刻,他感到了恐惧,想到了一个词:注射死刑。 他无声地喊了一句“不要”,就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大脑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时而感觉到自己在手术室,时而又感觉到自己在天上飘着。 他仍旧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看不到自己的形体,但他却看到了许多美景,一望无际的花海,荒凉的旷野,连绵起伏的沙漠,浩瀚的海洋,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 全世界没有一个建筑物,没有一块砖,没有一片瓦,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只动物。 他没有时间概念,也没有空间概念,天永远是明亮的,七彩的,璀璨的,光芒万丈的,却不见太阳。 他听到几个陌生的声音在不停地呼唤他:“金海,金海,金海……” 有男声,有女声。 但他却看不到那些人。 隔壁的一间手术室,郑玉萍也已准备就绪,等金海的肾摘下来,移植到她的体内。 手术室外,赵小禹、郑建强和周家兄妹在焦灼地等待着。 郑建强和周若愚比较平静,一直坐在排椅上。 赵小禹和周若敏则显得比较狂躁,不停地在楼道里走动。 周若敏时不时地扒在手术室的门缝上朝里瞅,奈何手术室的门关得很严实,什么也瞅不见。 赵小禹不知抽了多少支烟,当然只能去卫生间抽。 其实卫生间也是不允许抽烟的,被保洁大爷看到会挨骂,或者被罚款。 但他实在控制不住烟瘾,于是就躲在隔间里抽,把门上了闩。 然而他抽烟的时候又不专心,总觉得在这几分钟里,手术室那边会出什么大事,狠狠地抽上几口,就又跑过去看,结果那里一切正常,他的烟瘾就又来了。 其实,当金海走进手术室,手术室的门关上的那一刻,赵小禹就有点后悔了。 他应该坚决阻止金海捐肾的,最起码不能这么草率,怎么也得和家人商量商量,上网查查这种手术的风险,不能全听大夫的。 大夫都是大忽悠,在你决定手术之前,他们口口声声没事没事,说他们经验丰富,设备先进,医术精湛,而在你决定了手术之后,准备签字时,他却拿出了另一套说词,说得无比吓人,好像拔根毛都能要人命似的。 总之是既想挣钱,又不想负责,好的坏的,有的没的,全让他们说了。 金海是母亲唯一的亲生儿子,如果出点事,自己这个当哥的,罪过就太大了。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手术室的门还在紧闭着,门头上的状态灯仍然显示着“手术中”。 忽然,门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旋即又关上了,一个护士跑了出来。 赵小禹赶忙迎上去,未及询问,护士就向远处跑去了。 她跑得很快,让赵小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过去推了推手术室的门,推不动,门上安装着密码指纹锁。 周若敏跑过来问:“护士说什么了?” 赵小禹没好气地说:“我哪知道啊?”过了一会儿,那个护士又跑了过来,手里提着个四方形的塑料袋子,里面装着鲜红的液体。 赵小禹的脑袋嗡地一声,一把拽住护士:“他怎么样了?” “还在手术!”护士说了一句,甩开赵小禹,跑到手术室门口,输入密码,打开门,进去了。 赵小禹追上去,门又从里面锁上了。 他自然认得那两个袋子里的东西,在医院使用的红色液体,不可能是功能饮料,只能是血浆。 那么就是说,金海需要输血。 昨晚金海在签手术同意书时,赵小禹也在场,刘大夫说,摘除肾脏,只需要切一个三到五厘米的小口。 这么大点的口子,应该不会出太多的血,怎么突然需要输血呢? 是不是手术出了意外? 赵小禹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他想敲开门看个究竟,又怕影响了手术。 周若敏嘴一扁,哭了出来:“金海会不会有事啊?” 赵小禹狠狠地说:“他最好没事,不然老子饶不了你!妈了个x,虐待了金海这么多年,现在又要他的命!” 他嘴里说着狠话,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昨晚听了金海讲述他的婚姻,赵小禹才意识到,自己这个哥哥当得太失职了,一直高高在上,好为人师,充当着一个教育者的角色,对金海又是打击,又是嘲笑,又是鄙视,从来没有真正地把他当朋友,当弟弟,尝试走进他的内心,以至于他有什么心事,都不肯和自己说,选择独自承受。 上了三年高中,被班主任那个婊子欺负了三年;结了婚,又让周若敏这个祸水欺负了这么多年,以为他行走在花丛中,风光无限,没想到他活得比谁都窝囊。 郑建强和周若愚跑了过来。 郑建强安慰道:“不会有事的,要是有事,大夫会出来,向咱们说明情况的,咱们有知情权,大夫不出来,就说明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做手术,输个血,正常的。” 赵小禹没理他,心想,不是你弟弟,你自然不在乎了。 但在这件事上,郑建强没错,他不能把气撒在他身上,便指着周若愚说:“还有你,你也跑不了,什么玩意儿!” 周若愚说:“你放心,金海如果有事,我以死谢罪!” “啊呀,别死呀活的,”郑建强埋怨道,“这手术还没做完呢,你们这一个个的,是想干什么啊?” 第596章 谁更厉害 金海确实出意外了。 刘大夫给赵小禹解释了半天,赵小禹没太听明白。 总之的意思是,这个意外,和金海特殊的身体构造有关,和他的心理素质有关,不属于医疗技术问题。 涉及到医疗技术问题的是,在意外出现之后,刘大夫当机立断,及时采取了有效的补救措施,带领他的团队,把金海从黑白无常手里抢了回来。 刘大夫不无炫耀地说:“不管是什么手术,哪怕它是孙猴子,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说着,伸出一个巴掌,凭空攥了几下,很有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意思。 郑玉萍的手术倒没出现差错,如果不出现排异反应,或安全度过排异期的话,她以后便是一个健康的人了,不仅可以和一个正常人一样过生活,还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过性生活。 她拉住周若敏的手,哭哭啼啼地说:“你以后一定要对金海好。” 周若敏含泪点头。 周若愚说:“她要是对金海不好,我第一个不答应!” 金海终于醒了过来,赵小禹进病房探视他。 两人对视良久,金海说:“你们还有没有需要器官的,随时打招呼,反正我就是个器官供体中心。” 赵小禹调整了半天嘴角的形状,最终没笑出来。 孙桂香还是知道了金海捐肾的事,是赵小禹在金海醒来后,打电话告诉她的,隐瞒了手术时出现的危险,说金海有三个肾,这次手术的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摘除他那个多余的肾,手术很成功,一切顺利,让她不用担心,他们很快就会回去。 从来没出过远门,没坐过飞机的孙桂香,因为胡明乐走不开,她便一个人搭上班车,去了定东市,又打车去了机场,坐上了飞往北京的飞机,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赵小禹和金海面前。 赵小禹免不了又挨了一顿训,孙桂香怪他篡了她的家长权,罔顾民主理念,实行独裁主义,擅自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 不过这次孙桂香并不是很生气,她不知道过程的惊心动魄,只知道结局皆大欢喜,儿子没用的肾被顺利摘除了,没浪费,安在了亲家的身上,一举两得。 但她又觉得可疑,事情巧合得有点不真实。 当初郑小异得了白血病,全世界征集不到匹配的志愿者,偏巧金海就和她配型成功了。 现在郑玉萍需要一个肾,亲生儿女和堂弟都匹配不上,又偏偏是金海和她匹配上了,而且还多了一个肾。 那么,以后如果再有人得了心脏病、肝病,是不是还得从金海的肚子里挖? 是不是金海根本没有多余的第三个肾,是他们故意这么说的? 为了打消孙桂香的疑虑,赵小禹把她拉到刘大夫面前,刘大夫拿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领,搬出若干专业知识,给她讲解了半天,她如听天书。 最后刘大夫说:“我保证,此时此刻,你儿子的身体里有两个肾,不信咱们再拉开来看看。” 孙桂香终于信了。 赵小禹搂着孙桂香的肩膀低声问:“妈,金海他爸是不是也有三个肾?” 孙桂香说:“我哪知道啊?我又没划开他的肚子看过。” 赵小禹问:“感觉不出来吗?” 孙桂香说:“这哪能感觉出来,那么厚的肉,又摸不到。” 赵小禹说:“三个肾,应该比两个肾厉害吧,他和我爸,还有老胡比,谁更厉害?” 孙桂香这才反应过来,臊得满面通红,大骂赵小禹大逆不道,六十多岁的她,满楼道追着要打赵小禹。 金海比郑玉萍早出院。 年轻人的身体,恢复能力强,而且他只是摘除了一个肾,不存在排异一说,只要伤口痊愈,就完全和正常人一样了。 周若敏本想让金海一直住在医院,等郑玉萍康复以后,一起出院,但是医院床位紧张,不住地催他们出院。 周若敏有点为难,医院里的妈妈需要人照顾,出院了的金海也需要人照顾,她顾不了两头。 周若愚说:“妈妈有我照顾就行了,你和金海回去吧。” 郑玉萍也让她回去,她便和金海、赵小禹、孙桂香、郑建强一起离开了北京,回到了定东市的家里。 孙桂香在金海家住了十多天,觉得金海无大碍了,便回了农村。 赵小禹带着金海,去拜访了苏影。 苏影又把那番修改意见给金海说了一遍,金海表面上虚心接受,一离开苏影家,他却对赵小禹说:“以为她多牛呢,原来不过如此!” 赵小禹批评他:“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多听听别人意见,总没坏处。” 金海说:“我这是历史小说,完全是从历史书上扒下来的,哪能随便增删情节呢?” 赵小禹没再试图说服他,对于文学历史什么的,他就是一个凉壶。 金海用一个肾,换来了在家庭中的地位,周若敏确实对他好了许多,不仅伺候着他的饮食起居,还时时处处讨好他,照顾他的心情,早请示,晚汇报。 至于性事,周若敏说:“我问过大夫,最好等到三个月以后。” 真是难为了她,一直有点性冷淡的她,居然因为这事请教大夫。 而且,她去上班了。 生孩子时,她请了产假,生完孩子后,她就再没去上班。 她去了梅荣集团,那里的人告诉她,她一直不来上班,人家以为她自动离职了,早就没有她的岗位了。 她去找了一次陈子荣,陈子荣看了她一会儿,说:“那就上吧,还在总裁办。” 周若敏把车交给了金海,她上下班骑金海的电动车。 她学历低,能力低,性情古怪,不合群,一言不合就和人吵架,以前能入职梅荣集团总裁办,完全是托了陈子荣的关系。 实际上等于说,她就是在那里养老的,领导知道她的身份特殊,只要她不闹事,从不管她。 这次重新入职,她却像变了个人一样,虽然还是能力低下,但她尽力去学,虚心地向同事们请教,每件工作都认真去做,做不好就早出晚归地加班,不再敷衍了事,不再吊儿郎当。 性格也变得随和了,甚至可说是谦卑了,和同事们说话时,总是陪着笑脸,柔声细语,有时同事们嫌她笨,出言不逊,她也不再顶撞了。 她似乎明白了一个事实,她从来就没有骄傲的资本。 儿子上了幼儿园,也是她接送,不给金海添麻烦。 为了晚上能按时回家,给金海做饭,她尽量选择在早晨加班,天还没亮,她就骑着电动车去单位了,临走时,给还在熟睡中的金海做好早点,放在保温箱里。 晚上一定要加班时,就事先给金海打电话,语气极其卑微低下。 “对不起,我晚上又要加班了,你如果饿得不行,就去外面吃吧,我尽量早点回去。” 第597章 福星和祸水 婚姻就像跷跷板,夫妻两个坐在两头,这头压下去,那头就翘上来,此消彼长。 完美的夫妻,会恰到好处地掌握一个力度,让跷跷板保持在空中不动,不上不下。 智慧的夫妻,会不停地上上下下,维持着一个动态平衡。 糟糕的夫妻,不仅保持不了在空中静止,也维持不了动态平衡,总是一方高高在上,一方低低在下,一方仰望,一方俯视或鄙视,无疑,金海和周若敏就是这样的夫妻。 以前金海是奴才,周若敏是女皇,一场手术,让周若敏变成了奴才,金海并没有趁机修好两人的关系,嗖地一下登上了皇位,夫妻身份,发生了对调。 面对周若敏的主动讨好,金海似乎毫无兴趣,除了孙桂香住在他家的那几天,他和周若敏依旧保持着分居状态。 孙桂香走后的当天晚上,金海就搬回到他的卧室去住了。 周若敏说:“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金海说:“不敢,我只是一个人睡惯了,身边有个人,总觉得不得劲。” 除了睡觉各睡各的,日常的交往中,金海也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周若敏每次陪着笑脸和他说话时,他想说就说上两句,不想说就保持沉默,要么就躲回自己的卧室。 金海暂时不能出去工作,就在家里修改着书稿,没有按照苏影的意见修改,只是在保持情节不变的前提下,增删了一些内容,调整了一下叙述顺序和节奏,进一步润色了文字。 觉得满意了,就开始在读书网上发,每天发一万字。 按照那家读书网的规矩,一般两万字内,编辑如果看上这本书,就会通过站内短信通知作者签约。 达到两万字,仍没收到编辑短信的,就说明这本书被编辑判定为没有吸引力,已经放弃了。 达到十万字时,作者可以向编辑主动申请签约,其实已经没有必要了,就算签了,编辑也不会给推荐的,没有推荐,读者就不会看到,再好的书,也是一本死书。 那时还没有大番茄,也没有像大番茄这样具有强大且公平公正又宽容的ai推荐功能的读书网站,编辑的喜好,决定了一本书的生死。 然而金海还是在十万字的时候,主动申请了签约,结果被拒了,理由是:您的书尚未达到和我站签约的资格,您可以在二十万字、三十万字、四十万字……再次申请,继续努力! 在三十万字时,金海第三次申请签约,这回通过了。 在准备签约资料的时候,金海踌躇满志,然而当合同寄出去后,他又后悔了。 自己辛苦了两年半,精心打磨出一百万文字,如果编辑不给推荐,所有的辛苦都将付之东流,还丧失了版权。 战战兢兢地发到了六十万字,果不其然,没有推荐,只有一个收藏,还是他自己点的,评论区一尘不染,连根卷卷毛都没有。 金海问编辑要推荐,编辑说:“推荐过两次,没效果,你接着写吧,写到百万字以上,我再给你安排一次。” 也许真的推荐过,但金海没看到,估计是在某个不重要的时段,在某个犄角旮旯里,推荐了个把小时吧。 金海彻底绝望了,但事已至此,他也无法可想,只能继续往上发剩下的篇章。 他觉得身体完全没问题了,就准备出去找工作,安锅子和3d电影是做不下去了。 周若敏说:“你不是想开虚拟现实体验馆吗?去开吧,我和我妈说了,你想做生意,她给你拿一百万。” 金海说:“不想开了。” 其实不是他不想开了,是他到街上转了一圈,发现在这一年间,市区开了十几家虚拟现实体育馆,生意普遍不行。 在一家商场,金海看到了自己起初想买的那种两座蛋壳式体验机,过去玩了两把,又和老板聊了一会儿。 老板说,他是定东市最早开虚拟现实体验馆的,那时生意火爆得一塌糊涂,就凭着这个两座蛋壳机,一个月能赚五六万。 到了周末,机器几乎一刻不停地转,学校的小朋友专程跑来玩,队伍排成了长龙,他收钱收得都手忙脚乱。 后来人们争相效仿,不计后果地到处开,而且搞价格战,他是三十块钱玩一次,别人把价格降到了二十,十五,十块,五块……最后搞得谁也没生意。 老板气骂骂咧咧地说:“一群傻逼,这种东西就是玩得个新奇,又不能当饭吃,价格高点,人们才愿意玩,玩一次三十,有点没玩够,玩两次六十,有点舍不得,下次来了,又想玩。你把价格降到那么低,人家一次就玩腻了,玩吐了,那是真的吐了,吐得哇哇的,再经过时还要说一句:我再也不玩这个东西了。他妈的,好好的生意被搅了。” 金海说:“这个蛋壳机,新的也就是五万多,那你也没少赚吧?” 老板说:“开始那几个月,确实是赚了,我赚了二十来万,现在也就能维持我一个人的工资,除去商场的租金,每月搞个三五千。” 金海深感惋惜,这二十来万,原本是属于他的,就算现在生意不行了,也起码有个正经活干,不至于像现在这么惨。 女人啊,是福星,也是祸水,能成就一个男人,也能毁掉一个男人。 第598章 一百天 历时一百天,金海的书终于发完了,直到他申请完结的时候,他的书也没能达到上架的资格。 不上架,就没钱可挣,他的呕心沥血,最后只是填充了网站的书库,他还倒贴了十元邮寄合同的费用,和二十元做书封的费用。 他从qq上问编辑:“你不是说上了一百万字有推荐吗?” 编辑不高兴地说:“你都申请了完结,还推荐个毛啊!” 金海也不高兴地说:“我都上不了架,不完结还等个毛啊!” 编辑说:“收藏五百你达到了吗?没达到标准,我怎么给你上架?” 金海说:“你不给推荐,哪来的收藏?” 编辑停顿了好长时间,发来很长一段话,大意是,所有的书都是一点一点推,从最小的推荐开始,如果效果好,就加大推荐力度,字推、图推、频道推、首页推等,你的书推荐了两次,一点效果也没有,你总不能一直占用网站资源吧,那么多的作者,那么多的书,网站总是要有所取舍的,总是要把最好的资源,让给那些吸量的书,不然网站靠什么赚钱…… 金海质问:“那你为什么让我签约?这不是坑人吗?” 编辑说:“靠!你申请了三次,三十万字都签不了,我再不给你通过,太没人性了吧?我以为你就是为爱发电呢!” 金海怒了,发了一句:“老子要的是钱,不是爱,爱他妈的最不值钱!” 编辑发来一个懵圈的表情,再没解释,金海也没再说话。 这天晚上,周若敏下厨炒了好几个菜。 她的心情似乎极好,把自己打扮得妖艳动人,脸红扑扑的,说话也温温柔柔的,时不时地撒个娇,吃饭的时候,时不时地看金海一眼,眼神含情脉脉。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金海尽管早已恢复了元气,宝锤早已蠢蠢欲动,按捺不住,但他就是不愿意回应周若敏的挑逗,他似乎从心里开始排斥她了。 金海刚把两年半的心血免费送给网站充书库,心情烦躁得很,一点胃口也没,随便夹了几筷子菜,刨完一碗米饭,就回卧室去了。 他躺在床上,没有精神,也没有睡意,两眼盯着屋顶的灯。 他的人生,也像跷跷板一样,一边是婚姻,一边是事业,保持不了静态平衡,也维持不了动态平衡。 他需要周若敏的时候,周若敏是一座冰山,当周若敏化成了水,他却觉得不需要她了。 当然这不是说,他不需要女人,这是两回事。 虽然摘掉了一个肾,金海的欲望依旧很强烈,随时随地都在一级战备状态,但他就是对周若敏提不起兴趣,宁愿忍着,宁愿用手,他甚至想,只要不是周若敏,只要是个女人,不管老少美丑,他都愿意和她们共赴云山雾雨,关了灯一样样的。 隔着门板,听到周若敏在洗锅刷碗,她今天没把儿子接回家,可能送到郑玉萍那里了,也可能送到胡芳芳那里了,金海也没问。 卧室的门开了,周若敏站在门口。 “今天一百天了,你去那边睡吧。” “算了吧,在这边睡惯了。” 周若敏哦了一声,犹豫了一下,走了进来,关上门,走到床边,在金海的旁边躺了下来。 她先是平躺着,过了一会儿,见金海没反应,便侧起身体,一只手轻轻地摸着金海的脸。 金海烦躁地扒拉开她的手,下了床,出了卧室,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周若敏跟了出来,站在金海面前,看了他一会儿,说:“我到底要怎样做,你才肯原谅我?” 金海连眼睛也没睁,说:“你没必要这样,你不需要我原谅,你没错,一直以来都是我错了。我忽然觉得,我们以前那种合租室友的关系挺好的,我很怀念那时候,我这个人,可能就是贱骨头吧。” “可是我需要你。” “需要我什么?需要我给你性生活?”金海的腔调,带着点玩世不恭,“那不好意思,我可能让你失望了。做完了手术,我就没那方面的需要了,一点也没,你说奇怪不?” “你骗人!你有!”周若敏带着哭腔说,“我打扫你房间的时候,在床头柜的旮旯里,发现了两团卫生纸。” 自己的私密生活被发现,金海觉得很没面子,呵呵两声:“你懂得倒挺多,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的,那几天我犯鼻炎,擤鼻子用的。” “不是,我闻了,有你的味道!” 金海不解释了,双手抱在胸前,貌似睡得很安稳。 周若敏又站了一会儿,转身回了自己的卧室。 金海躺了一会儿,也回到自己的卧室。 他坐在电脑前,打开那个读书网站,点开自己的小说,意外之喜,竟然收到了一条评论。 评论很长,对金海的书大加褒扬,说这本书无论是文笔,情节,人物,叙述节奏,还是对历史的还原度,都无可挑剔,完全可以媲美一些文学名着,建议大家都认真地读一读。 还说他本人也是学历史的,但对于这段历史的了解程度,他和金海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他还给这本书打赏了九十九元钱。 钱虽然不多,但这是金海收到的第一笔稿费,尽管还要和网站五五分成。 金海感动热泪盈眶,恨不得立刻找到这位仁兄,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不过他也有疑惑,莫非编辑给他推荐了? 翻到网站首页,有个屁推荐,只不过是编辑通过了他的完结申请,他的书出现在“最新完结”一栏里,只有一行字。 第二天早晨,金海又打开读书网站,他的书已被顶出了“最新完结”一栏,又多了几条评论,都不长,全是昨晚那个读者留的,显然他一直在看。 金海经过一番思索,还是决定放弃写作,同时也放弃了这本书,提着手提袋,又去贴广告了。 锅子没人安了,3d电影倒是还能卖出一些,尽管价格比以前低多了,要的人也比以前少多了。 这天,金海正在贴广告,来了一个外地号码的电话。 接起,对方是个女的,自称是金海那本书的编辑浪子,问他怎么一直不上qq。 金海知道他的编辑叫浪子,但一直以为是男的。 金海淡淡地说:“嗯,一直没上,什么事?” 浪子说:“赶快把你的书,从二十万字开始往后,设置成收费章节,我给你开通权限了。” 第599章 一夜成名 原来,金海的书完结后,浪子手里正好有个推荐名额,就给了他,以彻底让他死心,不是推荐不推荐的问题,是他的书的问题。 几个小时后,金海的书被撤下了推荐位,这时浪子发现,这本书一下子多了几百个收藏,和几十条评论,都盛赞这本书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她又试着给了这本书一个频道字推,效果更令她喜出望外,又来了一批读者,收藏直接飙升到三千多,评论也破千了。 浪子想,这可能确实是本好书,最早的那两次推荐,可能是选择的时机不对。 于是接着推,字推完图推,频道推完首页推。 几天工夫,这本书冲上了历史类小说的榜单,无一差评,有留言弃书的,也只是说这本书不适合他读,但承认这本书确实很有优秀。 挂了电话,心情激动的金海当即跑回家,打开网站,登陆上自己的用户名,看到自己的书果然在首页,历史类题材第一名,而且更换了封面,大概是网站担心版权问题,给他换了一个无版权纠纷的封面吧。 站内短信显示99+,有提示他的书最新状态的系统消息,也有读者点赞、评论、打赏的消息,还有读者发来的私信。 这本书自完结后,就对金海关闭了操作权限,此时他打开后台,果然又可以操作了。 他一鼓作气把二十万字以后的所有章节设置为收费章节,总共三百多章,点得他的手都僵了,但他还在不停地点着,逐条看那些评论,逐条回复。 他终于意识到,这项工作太艰巨,因为评论太多了,全部回复完的话,又得写百万字。 他停止了回复,只阅读和点赞,那也太多了,看了两个多小时,还没看完。 算了,不看了。 他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感叹人生真美好。 他成功了,猝不及防地成功了。 这是一个难眠的夜晚,金海睡一会儿,就起来看一会儿电脑,评论区出现了不和谐的论调,大多是吐槽这本书突然开始收费的,说这本书免费看看还行,付费还是算了吧。 金海诚惶诚恐,患得患失,想在评论区解释一下,又怕激起公愤。 熬到天亮,网站八点更新数据,金海战战兢兢地点开后台,点开稿酬收入一栏,一个数字,让他差点跳起来。 735! 半天的收入,竟然有这么多! 此时他再看评论区那些说要弃书的,就觉得无所谓了,还是有很多人支持他的,他们不说话,但是肯出钱。 又过了一天,他看到了自己全天的收入,一千八百多,这个收入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那天,他开着车,转遍了定东市的大街小巷,最后又把车开到郊外,他爬上一个土堆,迎风站立,觉得自己就是一位凯旋而归的将军。 已进入冬季,寒风凛冽,他却浑身冒着热汗,他对着西沉的太阳大笑,笑着笑着,又大哭起来。 那本书设置了收费以后,网站又给了好多大的推荐,收入与日俱增,最多的一天,竟有九千多。 浪子和金海要了一张照片,这张衣冠楚楚神情俊朗的照片,就和几个俊男靓女,出现在网站首页的“新晋大神”专栏里。 金海虽然已对周若敏没有了性趣,但还是想让她知道自己的成绩,又不想直接告诉她,就经常把电脑打开,让屏幕保留在那家读书网的首页上,故意拉到“新晋大神”的位置,只要眼不瞎,就能看到他的照片。 他们家只有一台电脑,有时周若敏也用。 果然,有天晚上吃饭时,周若敏含笑对金海说:“你真厉害,都成大神了。” 金海佯装不知:“什么大神?” 周若敏说:“网站的大神啊,我看到了,还有你的照片呢,真帅!” 金海心里得意,嘴上却不屑地切了一声:“狗屁大神,码字机器而已!” 周若敏说:“那也很了不起了,我就知道,你会成功的。” 郑玉萍也很快得到了这一消息,专程来到女儿女婿家,向金海表示了祝贺。 得了金海一颗年轻的腰子,郑玉萍这台老旧的机器又重新焕发了生机,身上的浮肿消失了,脸色变得红润了,头发也变黑了,或许是染的。 她原本就很看重金海这个女婿,金海给她捐了腰子后,就更看重他了,现在金海又成了大神作家,她就更觉得这个女婿了不起了。 她对女儿说:“我说什么来着,金海的大学不会白念的。” 以前周若敏常常比山说水,说现在的大学一无是处,连人家初中生也不如,郑玉萍每每批评她,说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学进肚里的知识,迟早会发挥出作用的。 周若敏在房宇宴会城,为金海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庆功宴,请了两家所有的亲朋好友。 听说金海的书大卖,众人哗然,一直处在人群边缘的金海,原来并不是没本事,而是在韬光养晦,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席间,郑玉萍、郑建强等人就金海为郑家所做的贡献,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和诚挚的感谢,对金海在文史方面取得的骄人成绩,表示了衷心的竹贺,并就郑、金、孙、赵、胡、白几家的睦邻友好关系,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与会人员情绪高涨,纷纷畅所欲言,提出了若干切实可行的新思路和新举措,最后宴会在高亢激昂的《明天会更好》的合唱声中结束。 回到村里的孙桂香,多了一句口头禅:“我儿子是大作家呢!” 金海还是不让周若敏近他的身,但他却热衷打扮了,手术后,周若敏就把他的银行卡还给了他,他时不时买件新衣服,耀武扬威地在家里试穿。 研究历史的他,从来没有研究过自己的心理,他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总喜欢在周若敏面前卖弄风骚,然后享受她崇拜和爱慕的眼神。 他以前骂赵小禹,说他总是把漂亮女孩领到他面前,还不让他找,就像一个人拿块糖饼,在狗面前显摆,把狗勾得馋水直流,他却自己把糖饼吃进了嘴里。 现在的金海,就好比是那个拿糖饼的人,周若敏就好比是那条可怜的狗。 第600章 你要出轨 浪子不停地催促金海快开新书,金海说他研究五代十国史,已经把自己掏空了,实在不想再研究别的历史了。 浪子说:“谁让你研究别的历史了,就五代十国的历史,摘出几个人物,一段故事,随便编就好了,什么重生啊,穿越啊,都可以写的,这也属于历史题材。趁着这么高的热度,你甩开膀子干几年,下半辈子就好好享受吧!快点写,再不写,我就去你家住下不走了!” 金海经过一番酝酿后,开了一本新书。 写作是一项枯燥的工作,整天昏天黑地的,连人都见不上,当兴趣成为职业后,乐趣就不存在了,如果搬砖和写作一样挣钱,金海宁愿去搬砖。 好在浪子很贴心,每天都要陪他聊会儿天,给他打鸡血,为他解闷。 为了聊天更方便,两人互加了微信。 天长日久,两人的聊天就成了习惯,聊天内容不限于写作,还有家庭琐事。 金海向浪子诉说了自己失败的婚姻,和自己的苦闷。 浪子性格开朗,说话豪放,这时她开玩笑说:“你好好写,只要你不断更,我送上门让你睡,这还是个事情吗?” 有天晚上,周若敏轻轻地推开金海的卧室门,轻轻地走到床边,轻轻地坐在床沿上,隔着被子,轻轻地摸着金海的身体。 金海的睡眠浅,其实在周若敏开门时,他就醒了,但他仍在装睡。 他以为周若敏待一会儿就走,没想到她摸了自己一会儿,竟然掀起他的被子,想钻进来。 金海“吓”得猛地坐起来,摸到床头上的开关,开了灯,一手按着并不疼痛的腰,一手按着并不慌乱的心,不高兴地说:“你干嘛呀,吓出人心脏病来了!” 他的口气很夸张,动作也很夸张,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从语言到行动,向周若敏的半夜突袭表示抗议。 周若敏站起来,面对着金海,眼泪流了下来,问:“你要出轨吗?” “半夜三更的,别没事找事!”金海反感地说。 “那个女编辑什么时候来?”周若敏又问。 “你偷看我手机?”金海恼了。 “我没有偷看,是你把手机落在餐桌上,我随便翻了翻。” “随你怎么想吧。” “你这是在报复我。”周若敏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了,声音里没有气愤,只有悲伤和绝望,“我知道我错了,但我从没有背叛过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切,你心里装着一个男人,为了他守身如玉,不和我睡觉,让我打了六年光棍,现在跟我说过个,你不觉得脸红吗?”金海反唇相讥。 周若敏不说话了,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一天下午,浪子忽然给金海打电话,说她来到定东市了,金海以为她在诓他,当她说出她所在的饭店名字时,金海不得不信了。 这一刻,金海的心是激动的,也是忐忑的,更是纠结的。 之前两人聊过几次成人向的话题,虽然都是以开玩笑方式聊的,但她既然送“货”上门,玩笑变成真,似乎已毫无悬念了。 金海知道浪子三十来岁,已有老公,但当今这个时代,有配偶的男女往往更放得开。 在购物中心楼下一家西餐厅里,金海见到了浪子。 浪子的外貌整体不错,身材苗条,穿着时尚,唯一的缺点就是嘴有点大,嘴唇很薄,不过仔细端详,她的大嘴其实并不难看,反而还有点可爱,和周若敏的小嘴形成鲜明对比。 两人要了一份两人套餐,边吃边聊,聊得都是关于文学的正经话题。 浪子说,《五代十国那些狗血剧》照现在的热度来看,下一步可能要出版了,这令金海激动万分,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挣钱当然是必要的,能出书才是最终的梦想。 但浪子建议金海,接下来写的系列,没必要按照出版的标准来写,没必要那么精益求精,还是要以赚钱为主,让剧情再紧凑一些,再狗血一点,不怕被读者骂,就怕没热度,更新也要再快点。 浪子说,文人讲情怀没问题,但前提是要吃饱饭。 最高深的学问是哲学,但哲学养活不了人。 十个学哲学的人,七个在啃老,两个疯了,一个饿死了。 哲学家要解决“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网文作者则只需解决“我要写什么书,给谁看,能挣多少钱”的问题。 别动不动就想着获诺贝尔文学奖那么遥远的事,先要保证数量,但凡成名的作家,写作量都是惊人的。 即使是鲁迅那样的文学大家,写的又是那样一字千金的文章,一生也写了七百多万字,你连数量都不及人家,何谈取得人家那样的成就? 浪子说:“比起鲁迅,比起大部分的作者,你已经很幸运了。” 浪子又说:“当然,你没有鄂佛歌那家伙幸运,关键是他有一群无比可亲可爱可敬的读者,要不是这帮读者,他恐怕得饿死,你比他强百倍,你凭的是实力。” 金海受益匪浅。 谈到很晚,餐厅里几乎没人了,两人才意犹未尽地离开西餐厅。 浪子说,她住的宾馆离这儿不远,两人便一路步行过去,又聊了一路。 到了宾馆楼下,浪子说:“那就这样吧,我明天上午就走了,后会有期。” 金海说:“后会有期,那你早点睡吧,明天走时打电话,我去送送你。” 浪子并没有着急进去,在原地踱了两步,吞吞吐吐地说:“要不,上去再聊会儿?” 激动人心的一刻终于来了,金海差点脱口而出“好的”,但他并没说。 他说的是:“这么晚了,还是算了吧,晚安!” 这一刻,他想起了张丽,那个有夫之妇,那个抛弃老公,和他相爱三年,最后染上病,现在生死未卜的女人。 他说完就逃也似的走了。 浪子耸耸肩,转身回了宾馆。 坐电梯上了楼,用房卡刷开自己房间的门,将蒙在被子里呼呼大睡的一个女孩拉起来。 “快起来,你倒自在,不等我就睡了!” “怎么了,天亮了?”赵小蛇睁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说。 第601章 炒作 几个月前,赵小禹给金海打电话,问他的书稿怎么样了。 当时金海刚把书稿全部上传到网上,没人阅读,正自悲观,便实言相告,并自暴自弃地说,我就不是那块料,我只适合安锅子,再球也栾不成。 赵小禹说,你不妨按照苏老师的建议修改一下。 金海自暴自弃地说,版权都白给人家了,还改个屁! 挂了电话,赵小禹登陆了那家网站,找到金海的书,果然没人看,连一条评论也没有,而那些热门书,评论都是成千上万的。 由此可见,网站不缺流量,是金海的书确实不行,或者说不适合这家网站。 为了鼓励一下金海,赵小禹从别的历史书下面复制了一段评论,修改了一下,发到金海的书下面。 同时打赏了九十九元钱。 每过一会儿,他就上网看看,再从金海的书中复制一段他认为不错的话,加上一句“精辟”,或者“写得好”之类的奉承之语,发到评论区。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金海竟然没察觉到,发这些评论的人,其实根本没看过他的书。 过了一晚,赵小禹再次登上那家读书网,金海的书已石沉大海,不见了踪影,他昨晚忘了收藏,竟找不到了,通过书名搜索才找出来,发现评论区还是自己昨晚发的那几条评论。 他虽然不懂文学,但第一次拿到金海的书稿时看过部分段落,感觉写得不错,而且苏影也说了,这本书的文笔无可挑剔,思想也很深刻,足以和一些名作媲美了。 赵小禹不想让这样的好书被埋没,也不想让金海两年半的心血白费,他不相信,金海上了四年大学,加上两年半的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东西竟没人看,便想帮帮他。 但他不懂网上这些东西,也没有精力和时间投入其中,便把这事交给了赵小蛇,让她炒作一下,并嘱咐她,不能让金海知道,不然他脆弱的小心灵又要受到打击了。 他相信,小蛇能把这事干得很漂亮。 这个妹妹,是他唯一没有操心过的妹妹,能力非凡,就是比较懒散,需要人在后面逼着,所以这么多年,他从没给过她好脸色。 他其实很疼爱这个小妹妹的,毕竟她是家里最小的,他知道,她能看出自己对她的霸道蛮横,是另一种方式的疼爱,所以从来不担心她会心灵受伤。 再说,她的心是铁打的,一般人根本伤不了她。 赵小禹原本只是想让金海的书,不至于那么门庭冷落,金海也不至于那么孤独,更不能被打击得一蹶不振,从此丧失了信心。 至于后来的火爆,倒是意料之外的事,可见把这个任务交给小蛇,是最好的选择。 赵小蛇先是各种推诿,说她从来不看书,能把大学那几本书看完,就已经难能可贵了,关于书的事,还是另请高明吧。 赵小禹威胁她,如果她不帮这个忙,他就把她所有的债主联合起来,向她逼债。 赵小蛇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向赵小禹要钱:“没有钱,我拿什么炒?” 赵小禹让她自己想办法。 其实,这只是兄妹俩的日常斗嘴,赵小禹是不可能把债主联合起来向赵小蛇逼债的,他也联合不起来。 赵小蛇所谓的债主,无非就是家里那几个人,不是哥哥,就是姐姐,要么是妈妈,谁忍心向她逼债,不过是赞助她罢了。 事实上,在胡芳芳结婚时,赵小蛇送她一套奢侈品,价值已经超过胡芳芳当时借她的钱了。 赵小禹给芦苇交手术费时,赵小蛇给他“借”了十万元,也还清当时的债了。 赵小禹知道,这个妹妹平时干什么都不积极,挑三拣四,拈轻怕重,但到了关键时候,她是一点也不含糊的,只是嘴上从来不饶人。 赵小蛇接了任务,先是发动起同学和朋友阅读、收藏、点赞、评论金海的书,接着雇佣水军刷数据,到贴吧里发广告。 别看她平时小气抠门,恨不得把所有人的钱,都乾坤大挪移到自己的兜子里去,但到了真要用钱时,却很舍得,一掷千金。 那些年的读书网站,后台数据监控不完善,不少作者通过给自己的书刷礼物登上榜单,一般的作者也就刷个千二八百,赵小蛇一出手就是十万,用不同账号,分多次刷,几天工夫,就把金海的书刷到首页的打赏榜上。 这十万,按照礼物三七分成的原则,其中有七万最后会回到金海手中,另外三万,就属于风险投资了。 这时候,看这本书的人,就不只是熟人和水军了,还有不少真正的读者。 赵小蛇又联系到了这本书的编辑浪子,亲自去了一趟浪子所在的城市,运用三寸不烂之舌,把浪子约出来,向她哭诉了金海的不容易,给岳母捐肾,身体受损,干不成重活,只能写小说为生,他老婆无业,他岳父死得早,岳母和他一样,也只剩下了半条命,孩子未成年,偌大的一个家,全凭他一个人撑着,说得感天动地。 浪子的作者多,当时已把金海和他的书完全忘了,这时拿出笔记本,打开网站看了看,发现金海的书上了榜,且有那么多的评论,很是纳闷。 她问:“这么好的成绩,为什么一直不上架啊?” 赵小蛇趁机说:“那本书本来就很好,我哥写了六年半,增删了几十次,比曹雪芹都红楼梦了,连着名作家苏影都说他的书无可挑剔。苏影你知道吧,我们定东市的人,她写的《城记》获过矛盾文学奖。苏影向出版社推荐了,出版社也准备要出版,但给的稿费太低,我哥为了挣更多的钱,谁知,唉,听我哥说,当时他的书达不到上架条件,还丧失了版权,连出版都出版不成了,他就再没管,拖着病体,去工地上搬砖去了,呜呜呜……” 苏影的《城记》并没有获矛盾文学奖,而是获了另外一个知名奖项,赵小蛇没记住,就随口说了她唯一知道的文学奖项,反正获这个奖的作家很多,想必浪子也不会逐一核实。 浪子思虑再三,说:“按理说,连载完了的书还没达到上架标准,以后就没有上架的机会了,不过这个情况特殊,这本书的成绩又这么好,我向主编申请一下吧。” 于是,金海的书获得了一波推荐,赵小蛇又在后面使了一把力,推荐效果十分好。 于是连连推荐,一直推到历史榜第一。 当然,关键是金海的书,确实写得好,经得起读者推敲。 第602章 试探 金海的书火了。 金海这个人,在编辑浪子心目中,就由待理不理的普通作者,晋升成为尊贵的vip作者了,成为网站的捞金机器之一,浪子对他的态度今非昔比,每天督促他,鼓励他,取悦他,和他共同探讨剧情。 赵小蛇的使命完成,就忙自己的事去了,一直和浪子保持着联系,有空就去浪子所在的城市,两人一起吃个饭,逛个街什么的,久而久之,两人竟处成了好朋友。 有一天,浪子在微信上和赵小蛇聊天。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赦你无罪,但说无妨。 ——你哥好像不是你说的那样。 ——那是哪样的? ——你说你哥捐了肾,身体很差,但我看他的意思,他好像一点也不差。 ——嘿嘿,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他捐肾是事实吧?他的书很火是事实吧?他提高了你的收入也是事实吧?这是商业炒作,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差不差,是和他以前的情况比,不是和普通人比,我们家没有普通人。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 ——怎么说呢,你哥和你嫂的关系好像不太妙,他们一直在分居。 ——靠!你们都聊到这种程度了吗?快说说,什么情况? 浪子给赵小蛇发了几张她和金海的聊天截图,赵小蛇逐条看了,才知道金海和周若敏的夫妻关系一直名存实亡。 但她并不完全相信,她猜测,一定是金海想红杏出墙,故意这么说的。 这是已婚男士的惯用伎俩,先诉说自己的婚姻不幸,引起对方同情,再打开对方心结,扫除其心理障碍,两人逐渐惺惺相惜,或说狼狈为奸,最后心安理得地滚到一张床上。 老海,看不出来啊,原来你还是个闷骚男! 赵小蛇决定给金海一点惩罚。 于是和浪子定计,如此这般。 浪子为难地说:“这不太好吧?我是有家庭的人。” 赵小蛇说:“只是让你试探试探他,又不是让你来真的。你把他约到宾馆,我自会收拾他!” 于是,赵小蛇和浪子今天就来到了定东市。 正在睡梦中的赵小蛇被浪子拉起来,揉了揉眼睛,抹了一把脸,清醒了些,看了看浪子身后,问:“他呢?” “没上来,我邀请他了,他说太晚了。”浪子说。 赵小蛇坐在床上,半闭着眼睛,定夺了一会儿,拿过手机,看看时间,已是十二点多了,抬起头,审视的目光望着浪子,忽然一把把她扯到自己面前,拱着鼻子,在她身上嗅来嗅去。 “你干嘛?”浪子推开她。 赵小蛇说:“老实交代,你们是不是另开房间了,红火完了你才回来的?” 浪子不高兴地说:“你说什么呢?什么另开房间,什么红火?他回家了。” “那怎么这么晚?” “一直在聊小说嘛,编辑和作者,坐在一起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赵小蛇下了床,热了壶水,冲了杯速溶咖啡,坐在椅子上喝着,一边说:“这么说,他并不是想勾引你,难道他和他老婆真的是那样的?一起过了六七年,还生了个儿子,居然只是舍友关系?” 浪子说:“男人说话嘛,哪有个靠谱的?别管他们了,本来没什么事,你这样试来试去,非得出事不可。” “我也想清静啊,”赵小蛇叹口气,“老大这几年忙,顾不上家里的事,把老二交给我,我得对他负责啊!” “老大?老二?”浪子奇怪地问,“老大不是金海吗?老二又是谁?哦对了,你还常说的一个老九,你家到底有多少兄弟姐妹?” 赵小蛇说:“不多,总共四个,老大就是老九,老二就是老海。老海和我同母异父,是我妈生的老大,是全家的老二;我是我妈生的老二,是全家的老小。老九是抱养的,是他家的老九,是我家的老大。老九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有同一个爸爸,所以我们都姓赵。老海和我有血缘关系,却和我是两个爸爸,所以我们各姓各的。还有一个芳芳,姓胡,她爸是我妈的老公……” “打住打住,越说越糊涂了。”浪子打断了她。 赵丁旺住院了。 冬天里的一天,赵小禹接到赵丁旺家保姆张姨的电话,说赵丁旺在院子里摔了一跤,就站不起来了,她叫来救护车,把他送到了县医院。 赵丁旺家那栋像古堡一样的三层别墅抵了账,赵丁旺和张姨搬进了后面胡同的旧院里。 赵丁旺本想辞去张姨,以节省开支,但赵小禹还是让她留下了。 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不然赵丁旺摔倒后没人管,正是寒冬时节,恐怕明天就被冻硬了。 赵小禹驱车赶到医院,赵丁旺正在输液,睡着了。 听大夫说,赵丁旺还是老毛病,就是脑梗,再没别的病。 赵小禹问,有没有彻底治愈的办法? 大夫说,治愈的可能性不大,不过可以在血管中放支架,撑开被阻塞的血管,恢复脑部供血。 但他不建议这么做,赵丁旺已经七十六了,身体机能严重衰退,手术后未必比现在强多少。 而且手术存在一定的风险,老人的脑血管比较脆弱,如果在手术期间血管破裂,或痉挛,造成大出血,马上会危及生命。 还有术后维护也比较麻烦,支架会对血管造成刺激,引起血管收缩,另外支架也有脱落的可能,形成血栓,反而会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赵小禹回到赵丁旺的病房,望着病床上沧然老去的赵丁旺,不由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他一直没忘,他第一次走进赵丁旺的办公室,这个神似演员陈道明的老帅哥,在得知了他搞过传销又做了大量的反传工作后,对他大加褒扬,并给了他一份稳定的工作。 他一直没忘,赵丁旺赋予他诸多特权,把他推到风口浪尖,让他完成一件又一件艰难的工作,逼得他马不停蹄地跑,他仍嫌他跑得太慢。 两人时而为友,时而为敌,时而并肩作战,时而各怀鬼胎,时而是阴险的老狐狸和狡猾的小狐狸,时而是严厉的父亲和不听话的儿子。 赵丁旺对他有知遇之恩,是他的人生导师。 不是他的刻意压制,自己也许早已嚣张得不知自己是谁了。 不是他的精心培养,自己也许早已误入歧途。 他像个蹒跚学步的幼儿,一路走来,跌跌撞撞,而赵丁旺,在后面不停地催促他,鞭策他,在他跌倒的时候,拉他一把;在他迷失的时候,给他指明方向。 岁月不像涓涓细流,更像滔天巨浪,仿佛转眼之间,一切便已埋葬。 该走的,留不住。 该来的,挡不住。 第603章 你是谁啊 黄水县医院属于二级甲等医院,很多手术不具备资质和条件开展,比如脑血管支架手术,他们就做不了,这或许也是大夫不建议赵丁旺做手术的原因吧,一做手术,他就须转院。 事实上,即使是他们能做的手术,病人们也很少选择在这里做。 所以,黄水县医院,与其说是医院,倒不如说是疗养院或养老院。 说它是疗养院,是因为这里的治疗手段极其有限,基本就是输液。 说它是养老院,是因为来这里的病人,大部分是老人。 这些老人大多来自农村,大多由老伴陪着,早上来,看完病,连口饭也舍不得吃,就走了,能不住院的,尽量不住院,他们的收入,不足以让他们享受疗养和养老的待遇。 所以,医院的住院楼很清静。 赵丁旺住的病房,本是个三人间,其实就住着他一个人,有独立卫生间。 医院的服务倒很不错,每班有三四名护士,有事一按呼叫铃,用不了两分钟,她们准到。 天黑了下来,张姨说,她要回家拿点洗漱用品,赵小禹让她去了。 赵丁旺还没醒,护士进来换了药,让赵小禹把他的氧气管一直插上,说费用是按天开的,吸不吸都是那个价钱,对于一个脑梗患者来说,吸氧比输液更有好处。 赵丁旺很不配合吸氧,睡梦中的他,总是不自觉地摇晃着脑袋,直到把氧气管从鼻孔中甩开才安稳,赵小禹便坐在旁边按着氧气管。 输完最后一瓶液,赵丁旺终于醒了,他茫然地望着赵小禹,问:“你是谁啊?” 赵小禹心中一痛,他竟然糊涂得认不出自己了。 “爸,我是小禹啊!” “胡说吧,”赵丁旺笑了,是一种很陌生的笑,“筱雨是我女儿,你是男的。” 赵小禹心中又一痛,差点流下眼泪来,他想起筱筱了,筱筱就死在这家医院。 赵小禹起身开了灯,以便让赵丁旺认清自己。 “还认不出来我是谁吗?”他走到病床前,俯下身体,把脸凑到赵丁旺眼前。 赵丁旺摇头,旋即说:“你是不是前院那家的小子?” 赵小禹无语了,我还后院的呢。 赵丁旺想小便,但身体动不了,赵小禹把他扶进卫生间。 他站在马桶前,解开裤带,说:“后生,你出去吧。” 赵小禹说:“你尿哇,我怕你摔倒。” 大夫给他安顿过,脑梗患者最怕摔跤。 赵丁旺却有点不好意思,说:“你还是出去吧,你看着,我尿不出来。” “谁看你那个玩意啊,我又不是没有。” 赵丁旺无奈,只得努力挪动脚步,往马桶跟前靠了靠,开始小便了。 赵小禹恶作剧地朝下瞅了瞅,却什么也没瞅到,关键部位被赵丁旺用手挡住了,心里冷笑道,朽成一个小蘑菇了,有什么害臊的? 但他又感到一阵悲哀,因为赵丁旺的手抖个不停,尿得也软弱无力,尿在手上和裤子上不少,谁能想到,这个人曾是本县的着名企业家。 人这一生,多么的渺茫和不真实。 赵丁旺小便完,赵小禹扶着他洗了手,帮他系好裤带,把他扶到床上躺下,给他按摩腿。 他的两条腿松得没有一点肉,都没法按,只能捏。 “后生,谢谢你了。”赵丁旺还是认不出赵小禹。 听护士说,开始输液那会儿,赵丁旺不消停,吵着要回家,护士只好给他服了两颗安定片,估计是安定片发挥作用了吧,他很快又沉沉地睡去了。 张姨来了,带来了她和赵丁旺的洗漱用品,还有脸盆、水杯、保温饭盒等。 夜晚的医院空荡荡的,楼道里甚至熄了灯,水房的门开着,从里面洒出一片诡异的灯光。 赵小禹下了楼,去外面吃了点饭,回到医院,穿过门诊楼时,他的心骤然揪紧了。 一楼的大厅两侧有两条通道,一条通向各科大夫的诊室,一条通向急救室,光线昏暗,但赵小禹仍能看到急救室门头上那三个血红的大字。 仿佛时光逆转,他恍惚看到,一个男人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孩跑进医院,女孩放在手术床上,被十几个大夫和护士推进了急救室…… 不自觉间,他已是泪流满面。 一晚上,赵丁旺一直在睡觉,连饭也没吃,中途上了两次厕所。 赵小禹每次扶他上厕所时,都要问他认不认得自己,他还是认不出来。 三张病床正好三个人睡,赵小禹却一直没敢睡,直到天快明时,才匆匆补了一觉。 早晨起来,赵小禹出去吃了饭,给赵丁旺带回一碗面条。 赵丁旺看上去状态不错,除了不能独立走路,别的方面都挺好,胃口也不错,一鼓作气把一碗面条吃了个精光,神志也清醒了,能认出赵小禹来了。 “你认得我不?” “认得啊,你是小禹嘛。” “我是你什么人?” “你是我女婿啊,真把我当傻子了。” “那你昨晚咋说不认得我?” “胡说吧,你一早来的嘛。” 赵小禹以为赵丁旺的情况会有好转,问了大夫,大夫也说输几天液就好了。 整个上午,赵丁旺都在输液,中途还和赵小禹聊天,逻辑清晰,一点也不糊涂。 赵小禹问他摔跤的过程,碰到哪个部位了,他也都能说清。 可是输到最后一瓶时,他又开始糊涂了,又认不得赵小禹了,说着奇奇怪怪的话。 比如,他忽然指着赵小禹问:“这是个什么东西?” 第604章 让他留下吧 赵小禹颇感不爽,就算你认不得我,也不至于把我等同于东西吧。 但他很快发现,赵丁旺的眼神不对劲,有点恍惚,有点迷离,还带着点恐惧,他也并不是在指赵小禹,而是指着他的身后。 赵小禹回头,当时张姨不在,病房里只有他和赵丁旺两个人,他身后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空着的,铺着白布的床。 赵丁旺还在指着那个方向:“那是躺着一头猪?正在退毛吗?什么时候杀的?” 赵小禹又回头看了一眼,苦笑道:“爸,你是故意的吧?哪有什么猪呢?” “那么肥,不是猪?”赵丁旺眯着眼睛瞅了一会儿,“哦,不是猪,是个人,一个胖子,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赵小禹顿感头皮发麻,脊背也凉飕飕的。 好在赵丁旺转移了注意力,不再追究那张床上躺着的是人是猪还是鬼。 整个下午,赵丁旺一直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不仅认不得赵小禹,也认不得张姨,不停地说着别人听不懂的阵年往事。 赵小禹把大夫叫来,大夫和赵丁旺聊了一会儿,赵丁旺也说得颠三倒四,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医院,不知道和他交谈的是大夫,好像穿越了一样,眼中所见也与正常人不同,别人眼里的玻璃水杯,在他眼里就成了马灯;别人眼里的卫生间,在他眼里就成了凉房。 他甚至问大夫:“你为什么要戴孝?你家谁没了?” 气得赵小禹真想揍他。 好在大夫并没有生气,至少没有表现出来,耐着性子解释,这不是孝服,这是白大褂,是医院的工作服。 大夫最后对赵小禹说:“问题不大,就是有点糊涂,过几天就好了。” 赵小禹问:“用不用转院?” 大夫说:“该做的检查,这里都给他做了,转去别的医院,也是这顿检查,就是脑梗,再没别的病,晚上不要给他吃安定了,安定伤脑子。” 黄昏时候,病房里还没开灯,吃完晚饭的赵丁旺,躺在床上胡言乱语,东说一句,西扯一句,赵小禹起先应和两句,后来就保持沉默了,由着他说。 出去打了几个电话回来,见张姨站在窗台下的病床前,呆呆地望着这边床上的赵丁旺,神色恐惧不安。 赵小禹问:“怎么了?” 张姨指指赵丁旺:“赵厂长说得我有点瘆。” 赵小禹走到赵丁旺床前,见赵丁旺的眼中含着泪水,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在和什么人对话。 与之前的胡言乱语不同,这次他说得条理分明,清清楚楚地叫着两个人的名字。 “筱雨……” “舜然……” 然后是“我也想你们”、“咱们马上要团聚了”之类的话。 仿佛她们两个人,就在他面前。 赵小禹一时心潮澎湃,百感交集,眼泪瞬间充满了眼眶。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对着眼前一团虚无的空气哽咽道:“筱筱,妈,你们如果在天有知的话,就暂时让我爸留下吧,我还想多孝敬他几年,我愿意把我的寿命加在他身上……” 说着,身体趴伏在地上,一个头磕了下去。 张姨更觉得害怕了,她以为赵小禹也看到了什么,急忙跑到门口,按亮了灯。 赵丁旺不说话了。 赵小禹站起来,擦了把眼泪,看见赵丁旺也在擦着眼泪。 张姨过来说:“赵总,我家里有事,想请几天假。” 赵小禹从她的脸色上看出,她并不是家里有事,只是害怕赵丁旺现在的样子。 想了想,说:“张姨,要不这样吧,以后你白天来,晚上就回去。” 张姨考虑了一会儿,答应了,又吞吞吐吐地说:“赵总,家里最近急用钱,能不能给我结点工资?” 赵小禹问:“差你多少钱工资?” 张姨说:“三个月的,一万二,还有给医院交了五千押金,我一直没好意思要,最近家里实在困难。” “好,我出去给你取。”赵小禹走到病房门口,又转回头来,“你要是害怕,就在楼道里待会儿,其实没什么好怕的,如果真的有鬼的话,天下早就太平了。” 赵小禹开着车,在街上找了个自动取款机,插入卡,才发现余额只有几百。 他拿出手机,考虑了半天,打给了许清涯。 正要张口借钱时,他却忍住了。 许清涯也不宽裕,车贷虽然还清了,还有房贷呢,况且她已经帮过自己那么多了,把一座废矿变成了宝山,不能再“剥削”她了。 主要是,向现女友借钱,花在前女友的爸爸身上,怎么说也有点不厚道。 他只是把赵丁旺的病情简要地说了一下,然后说:“抱歉,我总是不能陪你。” “陪什么呀?”许清涯开朗地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需要人喂奶呢……” 说到这里,她把自己逗笑了。 “啊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嘴笨的,你别笑话呀!” 赵小禹听到许清涯的笑声,仿佛面前出现了她的样子,一时激情涌动,便开了一句带着情色意味的玩笑:“你是不需要人喂奶,因为你自己就有,可是我需要啊!” 许清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嗔怪道:“讨厌,你怎么也这么流氓……” 等她笑完,赵小禹问:“我为前女友做这些,你不会生气吧?” “生什么气呀?”许清涯说,“你对前女友都那么好,对现女友应该更好吧,我干嘛较这个劲呀?你忙你的就行,不用管我,需要帮忙的时候说话,钱不多,人一个,全是你的,啊呀,我怎么这么酸呀……” 她又大笑起来。 挂了许清涯的电话,赵小禹又给金海打了电话。 但他并没有和金海说话,而是让周若敏接电话。 金海奇怪,问他有什么事。 赵小禹说:“别废话,让她接就行了。” 他以为金海家的钱,还由周若敏管着,怕金海为难,就直接向周若敏开口。 过了片刻,周若敏接过电话,语气有点战战兢兢:“哥,有事吗?” “嗯,有事,借点钱。”赵小禹的口气很生硬。 自从知道了金海和周若敏的婚姻问题后,他就对这个女人极度反感,就算是借钱,也不想向她低声下气。 “借多少?” 赵小禹不知道老赵下一步需不需要手术,手术需要多少钱,总之多借点没坏处,便说:“借二十万吧。” “好的,我明天给你取,你要现金,还是转账?” 周若敏答应得很爽快,倒令赵小禹颇感意外。 “转账吧,现在就转,急用。” “现在?银行都下班了,atm机好像最多能转两万。” “那就先转两万,剩下的明天转。” “好的,我现在出去转。”周若敏记下了赵小禹的银行卡账号,“哥,你以后借钱,直接找金海就行,我没意见。” 挂了电话,赵小禹心想,不,就向你借,你有意见,也得给我憋回去! 第605章 狂躁的老赵 赵小禹每天上午出去办事,下午去医院陪赵丁旺。 赵丁旺的情况,还是那样,上午像个正常人一样,与人交谈思路清晰,一到下午就糊涂了,不认得人了,满口胡言乱语,神神叨叨。 而且发作得很准时,赵小禹刻意测算了一下,大概是从下午一点到两点之间开始,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恢复正常,以至于让赵小禹觉得,他就是没病装病。 不过可喜的是,在大夫的建议下,每天下午,赵小禹和张姨扶着他到处走,做康复锻炼,两天后,他自己能下床行走了,用赵小禹的话来形容就是:“进化成高等动物了。” 大夫说,在保证不摔跤的前提下,尽量让病人自己行动,脑梗患者,要不停地动,最怕一直躺下去。 病床上有可活动的护栏,赵丁旺可以扳着护栏,让自己坐起来,再一点一点挪到床边,下地,穿鞋,一步一步地挪到轮椅上,自己扒拉着轮椅的轮子,在楼道里转悠。 他也可以扶着楼道两侧的长扶手,直立行走。 楼道里还有不少正在学习直立行走的人,一个个表情呆滞,他们本来不认识,但他们以为认识,相互端详半天,搜寻着混乱的记忆。 有时赵丁旺会指着一个陌生人问赵小禹:“那是谁?” 赵小禹说:“我哪认识啊?都是来看病的人。” 赵丁旺每每很生气:“不想说算球了,还你不认识,一个村里的人,还有不认识的?” 赵小禹哭笑不得,有时便随口答一句:“张三。” “哪个张三?” “电工张三。” “噢,是他,呵呵,是这个个泡。”赵丁旺若有所思地发会儿呆,仿佛真的想起了一个名叫张三的电工,竟还能说起一两件电工张三的事。 当然,赵小禹若说那人是李四,他也认识,也能说起关于李四的一两件事。 此时的赵丁旺,原本认识的人,他不认识了;原本不认识的人,他反倒全认识。 赵丁旺也可以不扶任何人或物体行走,只是身体掌握不了平衡,走着走着,身体前倾,为了保持平衡,两条腿就需加快速度,就不由跑了起来,而且刹不住,越跑越快。 如果前面没有可扶的东西,他就只能扑倒在地上了。 每当这时,赵小禹就抢先一步,跑到他前面,把他拦腰抱住。 这么折腾一天下来,赵小禹既累又紧张,搞得心力交瘁。 最大的麻烦是在晚上。 自从学会了“直立行走”,晚上的赵丁旺,精神极度狂躁,亢奋,像喝醉了酒一样,一刻也不消停,跌跌撞撞地满楼道疯跑,见房间就进,见门就开,门锁着他也要硬开。 这个时候,他谁也不认识,谁要劝他,他就骂谁,指着赵小禹日爹操娘地骂。 他一会儿说,要去撇个树叉做弹弓;一会儿又说,要砍根树枝做弓箭,他把所有的房间都当成了生产队的凉房,到处找工具,嘴里骂骂咧咧。 赵小禹必须紧跟在他身后,以防他跌跤,也防他从步梯上摔下去。 他们的病房在三楼,有电梯,也有步梯,赵丁旺每次走到步梯前,就要下去。 七十六岁的企业家,竟然不认识电梯了,他觉得那个四方形的铁盒子,就是火葬厂的炉子,极度排斥,死活不进去。 一到了晚上,赵丁旺就坚决不相信这是在医院,也坚决不相信现在是晚上。 如果他只是闹腾一会儿,还好对付,他是一直闹腾,闹腾到半夜两三点不睡觉。 赵小禹真是纳闷,一个脑梗患者,哪来这么旺盛的精力? 他闹得其他病房的人都有了意见,护士让赵小禹给他吃安定片,赵小禹拒绝了,大夫说过,安定片尽量不要吃。 有天晚上,赵丁旺让赵小禹给他去找把镰刀,他要去割麦子。 赵小禹说,现在是晚上,明天一早我给你找。 赵丁旺指着房顶的灯管说,太阳亮堂堂的,咋能是晚上呢?尽胡球说!说着就要自己去找。 赵小禹无奈,扶着他下了楼,到了院子里,指着天上的一弯残月问:“那是什么?” “月亮。” “白天有月亮吗?” “哦,这么说,现在就是晚上。”赵丁旺似乎反应了过来。 然而又说:“都怪你,懒得筋疼,一直拖,硬拖到了晚上。” 有天半夜,赵丁旺不睡觉,又闹腾个没完,赵小禹气极了,吼道:“我不管球你了,你爱球咋闹咋闹吧!”说完摔门而去。 他并没有离开,只是坐在楼梯处,把这个最危险的地方拦住。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赵丁旺那轻一下重一下的脚步声传来,赵小禹回头,见赵丁旺向这边走来。 他没理他,只是做好了随时扶他的准备。 赵丁旺走过来,扶着墙壁坐在赵小禹身边,吭吭哧哧半天,说:“我就是糊涂了,这几天我还纳闷呢,你是谁啊,怎么天天陪着我?噢,原来你是我的女婿嘛,筱雨的对象啊,唉,老了,脑子彻底坏掉了。” 赵小禹又觉可气又觉好笑,双手掐住赵丁旺的脖子,骂道:“你要么一直糊涂下去,我把你掐死扔进黄河里算球了;要么就一直清醒着,像个人一样,行不?你个老东西,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折腾不死我不罢休!” 赵丁旺嘿嘿地傻笑,连声说对不起。 然而,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子荣,你能陪着爸,爸就是现在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赵小禹愣了一下,突然暴躁地跳了起来,喊道:“你快死吧!我拼上命,也换不回你一点好,别人尿也不尿你,你倒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