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 第1页 [古装迷情] 《金枝》作者:檐上雪【完结+番外】 文案: 一位眼高于顶的金枝玉叶,一位光风霁月的市井隐士。机关算计,千山暮雪,不过是以真心为引,成就一场情深意重。 内容版简介:备受帝宠的景阳公主对准驸马强取豪夺的辛酸历程,结局he。 内容标籤: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景阳,舒望 ┃ 配角:江辛夷,胭华,皇帝,昭阳 ┃ 其它: 第1章 景阳 二月早春,天空仍飘着小雪,晋阳城最繁华的酒肆二楼却不对外迎客,雕花的红木窗户从里被人推开,是双白净骨节分明的手。 一双女子的手。 “开什么窗,不觉得冷么?”出声的亦是一位女子,身段极高挑,眉目间英气十足。感受到窗外袭来的一股子凉意,用手拢了拢厚实的披风。 “胭华郡主十岁开始习武,若让郡王得知你如今连这等寒气都无法受住,估计是要将你再扔去军营里练个十年八载的。”窗边的女子未曾回头,语气带着三分揶揄,只是对旁边女子的称谓便可推测屋中二人皆是贵客。 胭华瞧她纤长的手指露在袖口外,仿佛不觉得冷,双眸直直盯着窗外,似是看到了有趣的玩意儿。 “公主瞧什么呢?”一语毕,也忍不住凑过去。 虽是春寒,天气比起寒冬腊月要暖和许多,街上人声鼎沸,东边的空地上来了两个耍杂耍的外地人,那一处聚集得人最多,也显得更热闹,然景阳公主的目光未曾被分走一星半点,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只盯住窗对面的那一处。 是一个贩卖木刻的摊子,整整齐齐得码着各式各样的木刻小人,人身用颜料绘出衣带及饰物,吸引的大多是女客。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手握一个木刻的簪花仕女站在摊前吆喝,他身旁坐着一位年轻人,一身衣衫明显被反覆洗过,在这冷风阵阵的天气里显得单薄。他看起来不怕冷,只认真拿着锉刀在一块未成形的木头上仔细雕琢。 胭华凝神望去,暗地里称赞景阳的眼光,“长得倒是不错,公主是想将他收做面首么?” 京中风气豪迈,并不提倡女子养在深闺,最初昭阳公主网罗天下俊美男子收作面首本是密闻,此先例一开,今上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形同默认,剩余几位公主纷纷效仿,唯独这景阳公主对面首从不上心,府中亦无入幕之宾,十分清净,比起其余公主府显得冷清了许多。 “一群庸脂俗粉。”景阳向来对昭阳及其余公主府的面首极为不屑,早前昭阳大摇大摆的将最受宠的一位面首带入宫中,景阳就曾见过一面。那男子身着绿衫,身上的香粉气息比景阳一女子还要浓烈,半点阳刚之气也无,昭阳这挑人的眼光也着实低劣。 “那你瞧他做什么?招入公主府当驸马吗?”景阳公主府也确实缺一位驸马。 景阳回首,轻挑了挑下巴,“有何不可?” 胭华诧异,“你不会真的认为陛下会允许一个如此粗鄙的下等百姓入主景阳公主府吧?你能做主?” “本宫当然可以。”景阳公主神情倨傲,眸光流转间透出一丝坚毅光芒,“当朝八位公主,个个尊贵如斯,能自主择取驸马的,却只有我一人。” 啧!真狂。胭华不屑地在心底嘆了一声,却也不得不承认景阳所言非虚。 可不只有她能自主决定这婚姻之事么!今朝八位公主,均为先皇所出,仅眼前这位,是当今天子一母同出的胞妹,先皇未曾驾崩之时就已经得万千宠爱,如今更是手可摘星! 不过景阳对于自己尊贵卓然的地位倒是不甚在意,整个人趴伏在雕花窗户前,盯着木刻摊子那一处,眸色浅淡,语气也淡淡的。“所以说啊,人这辈子千万不要欠帐,否则就只能拿剩下的几十年来还,每日每夜都要惦记着。” “景阳”,胭华急急喝止,前一刻还执着酒杯,一副闲散慵懒的模样,骤然间,似是听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面色疾风劲雨,显得异常严肃。 景阳低笑了一声,没有回头,胭华知她想起了旧事,语气放缓,“今日当着我的面说了便说了,以后可不能再说。你与陛下一母同胞,他对你万般宠爱,皆是因为手足情深。” 景阳不以为然,转过头看她,眸间依旧是灿若星辰,唇边的笑意却隐隐含着讽刺,“帝王之家的手足情深,你信么?” 继续劝解的话被尽数噎回喉咙里,胭华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历朝历代,骨肉倾轧的事情难道还发生得少吗?何况这位荣宠万千的景阳公主可是结结实实经历过一场宫变的。 景阳扭头继续看向窗外,继续笑道,“你看,连你都不信。” 摊子前已经吸引了好几道有意无意的视线,卖木刻的青年仍然还是原来那副样子,低着头,目不斜视,仿佛对于他来说,手下的木雕可比来来往往的大家小姐们好看多了。景阳看得有趣,胭华沉默半晌后,才低声开口,“别人我说不好,可是陛下对你,一定是有几分真心的。” 景阳呼吸一窒,不想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对候在一旁的侍女命令道:“紫苏,去将那位公子的木刻全部买下来,让他上来见我,就说有笔大生意等着他,价钱好商量。”
第2页 “是”名为紫苏的侍女低头应了,莲步款款地推开门走了出去,一派大家之姿。 胭华嘆了口气,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对于景阳的脾性十分她能摸准八分,不想谈的事连敷衍都不愿意。胭华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言语里融进了几分好奇,“天下男子长得好看得成千上万,我瞧那公子虽也是长得剑眉星目,但值得你亲自差紫苏去引,这阵势也太大了吧?” 景阳眨了眨眼睛,唇角牵出一丝意味莫名的笑意,“这人曾经拿我做过挡箭牌,拿剑威胁过我,我长这么大,何时受过这种气,岂能与他甘休?” “他什么时候……”,胭华语带疑惑,一句话未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你说得是刚入晋阳城那天?那黑衣人是他?” “不确定,这会儿离得太远,等他来了就知道是不是了。”景阳走回桌前,紫苏不在身前伺候,她就自己倒了一杯热茶,雾蒙蒙的热气腾腾上升,飘到她细密的眼睫上,凝结成了雾。 想到那天的事,胭华蹙了蹙眉头。她与景阳到达晋阳城那晚,就遇到了城中守卫缉拿罪犯,那名黑衣人明显受了重伤,眼见即将被守卫追到,黑衣人当机立断越上马车拿匕首抵在景阳喉间,事发突然,胭华和武婢还来不及反应之前,景阳的命就被黑衣人握住,几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听得出来,黑衣人的声音有些虚弱,但握着刀柄的手却很稳,“我无意伤小姐性命,若小姐能助我躲开后面的追兵,我便立刻放了小姐。” 景阳受制于人,也没露出半点恐惧之色,她目光下垂,雪亮的白芒正好晃到眼前。“整条巷子里就只有我们一辆马车,我跟他们说我没见过你,他们难道就会信了?” 黑衣人也没想过景阳会这般镇定,但这世上,不怕死的人是少之又少。他将刀刃又向前移了小半寸,两滴细小的血珠从景阳白皙的脖子上蹦了出来,“那就只能看小姐惜不惜命了。” 车内剩余几人的心脏都被他这举动揪紧了,胭华更是紧张,刚欲开口喝止,就听景阳冷冷的声音响起来,“我警告你,若我安然无恙你还有侥幸逃跑的机会,若我有个三长两短,即便你逃得出晋阳城,你的后半生也别想安生。好生奉劝公子一句,在这世上不是所有女子都是你能惹得起的。” 在这当口胭华差点被景阳逗笑了,说得这般义正言辞,还不是因为颈部皮肤被人划了一道,估计这会儿都还在担心以后会不会留疤。 车内气氛肃然,追兵却在这时候追了上来,为首的追兵头子喝停了马车。 景阳嘴上强硬,心里却并没有面上看起来那么有底气。刀口舔血之人,还能真怕了她几句恫吓?识时务者为女中英豪,留着命,还能等来秋后算帐那一天,于是景阳也不再继续口出狂言,向胭华使了个眼色。 胭华很快就接收到了她想传递的讯息,撩开车帘下车斡旋,正是夜深人静之际,车外的动静车里人听得一清二楚,黑衣人警惕得望着车帘,他其实并没报多大希望,不曾想,一盏茶的功夫,胭华就赶走了追兵重新上了马车。 “事出有因,得罪姑娘之处还望见谅。”待得马车驶出了整条巷子,黑衣人才遵守承诺将匕首从景阳颈部移开,话音一落,人就跃出了马车,胭华的武婢刚想追出去,被景阳喝住了。 “让他走,今日就当本公主行一桩积德行善之事,若让我再遇见,新帐旧帐一同清算,到时候就怨不得我了。” 胭华想起那一日景阳说得这句话,就知道,这一次,景阳怕是不肯善罢甘休。若真是那晚的黑衣人,那景阳此番的反常举动便也能解释得通了。 胭华瞥见她颈部那道尚还明显的结痂,打趣道,“就不知道这位公子此行,是福是祸了。” 景阳冷了眼眸,心下怨气难平,“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气。” 胭华看她面上的生动表情,忍不住笑起来,“这才是我认识的景阳公主嘛!那日大发慈悲放他离开,怕也不是为了什么劳什子的积德行善吧!毕竟在这之前,景阳公主也没受过奔波劳顿之苦,紧赶慢赶才赶到宛城,怕是心早就飞到了落脚的客栈里去了吧?” 眼见心事被说中,景阳斜睨了她一眼,嗔怒道,“看破不说破,你这张嘴怎么这么讨厌?” 胭华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刚欲再接话,紫苏便带着男子还有同他一起的孩童上来了,景阳丝毫不避讳大大方方地打量他,眼前男子瘦削干净,爽朗清举,确实和昭阳府上的庸脂俗粉不是一个路数。 景阳被男子色相迷了眼,差点儿忘了可能在他手里吃过亏,反而先心底赞赏了一声,男子该当如此之风。 舒望甫一进门就留意到了景阳颈上的疤痕,那晚光线太暗,他其实并没有好好打量过景阳。 一眼间,从穿着便可猜道眼前女子非富即贵,舒望本不预接这单生意,只是再过两日便是姐姐生辰,早前相中琼轩斋的胭脂作为生辰之礼,奈何价格高昂,一盒胭脂可抵去姐弟三人两月口粮,这个当口迎来这样一位贵客,这生意没有不做之理。 舒望不预惹事,心下有些后悔这个决定,但事已至此,若是表露出明显的退意反而露了端倪,他微微低头,眼神克制,“不知小姐召我来此,是有何生意可做?”
第3页 景阳看他始终回避着自己,微微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舒望从容应对,“在下和小姐一面之交,在商言商,这名字不知也罢!” 景阳微微挑眉,那就是不愿意说了。 “不说也罢,只是你不看我,这生意便是做不成了。” 舒望无奈,抬起头直视景阳,“小姐请说。” 见他终于肯直面自己,景阳盯着他的眼睛,反而来了兴趣,“这位公子的眼睛让我好生熟悉,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那夜的黑衣人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景阳特地留意过那双眼睛,目光冷硬,黑白分明的眼瞳里似有万点寒星坠落。 舒望的眼神有一瞬的闪烁,不过时间太短,短得谁都没有留意。“没有,今天之前,我从未见过小姐。” 见他咬死不承认,景阳也不坚持,偏头看了看包袱裹着的木刻,用下巴点了点那个方向,“十个小人值多少银子。” 木刻的价钱舒望瞭然于心,即刻便回,“二十文。” 景阳笑了笑,拿着一个空了的白瓷杯在手中摩挲,“好,我给你二十两银子,照着我的模子,刻十个不同神情的小人送到临沂客栈。” 景阳站起来,向他逼近一步,靠近他耳畔柔声道:“记得,你亲自送过来。” 舒望没有立刻答应,他想拒绝,只是担忧当即拒绝反而会引来这女子怀疑,那日他没有露脸,即便是怀疑也只是没有证实的猜测,而后,再想到这轻松挣来的二十两银子,又不由有些犹豫。余光晃过对面女子的一对白玉耳坠,二十两,还不及这对耳坠的零头,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好”。良久,他应下了。 待舒望领着孩童走后,景阳目光沉沉,吩咐紫苏:“去,给我查清楚,他住哪儿?家里有什么人?” “是”,紫苏恭顺应道。 第2章 舒望 “舒望,今日怎不见你用晚饭?”江辛夷见屋中光线已暗,便自觉点亮了蜡烛。 舒望回到家后,嘱咐小岑不要打扰,将自己关在屋中马不停蹄的赶制景阳要的木刻,连天色已暗都未曾察觉,此刻江辛夷出声提醒,才抬头看了看屋外。“姐姐。” 江辛夷眼神掠过木桌上已经雕好的两个木刻,问道:“怎么这么快就要赶制新的了?” 舒望微笑着望向她,烛光映照下,女子姣好的侧脸更显生动,这等丽色舒望从未在别处见过,眼里不由升起几分复杂的神色。女子姓江,舒望却承舒姓,他叫她“姐姐”,只因江辛夷大他两岁,二人并非姐弟。 “今日遇到一贵客,买走了全部的木刻,又额外定了十个。”舒望如实答道。 江辛夷神色惊喜,一笑就带出嘴角两处浅浅的梨涡,舒望只觉这笑容实在醉人,天地无声无息,却仿佛有花在缓缓绽放。 舒望赶紧收回目光,不敢再看她。“姐姐早些休息吧!” 见舒望已经出言赶她了,江辛夷才想起来自己来这趟是想问问他身上的伤的,“昨天还劝你在家休养两天,今儿一早就又出去卖木刻了,伤口可有再出血?” 舒望心知那晚的事定是让江辛夷担心不已,于是开口安抚,“姐姐放心,只是小伤,已经无碍了。” 前几日街上来了一伙泼皮收保护费,要价奇高,普通老百姓也只是靠卖点小东西维持生计,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那泼皮认钱不认理,不给钱就掀摊子打人,坏事做尽,街上有家二顺包子,店主是个老实巴交的生意人,平时对谁都笑眯眯的,和气得很。对人也大方,一次傍晚,小岑过去买包子,忘记带钱,店主面上仍是和和气气,见马上快收摊了,就将剩下的两个包子都包给了小岑,一分钱都没要。小岑回来说了以后,第二天舒望就拿着钱过去给店主赔礼,店主面上笑呵呵的,说是本就剩下的,小孩子吃了就吃了,不要钱。 就是这样一个对谁都和气的人,却因着没钱交保护费,被泼皮打断了两根肋骨,自此卧床不起,以后都怕是再起不来了。 那泼皮惹得民怨沸腾,平日给官府塞了钱,官府不管,老百姓们也都敢怒不敢言,舒望听了朱二顺的遭遇后,心里血气翻涌,再想到一家子的生计都靠他卖木刻得来,留着那泼皮,必定后患无穷,于是趁着城中未宵禁前,伪装一番后偷偷潜入泼皮家里一剑抹了泼皮的脖子。从泼皮家出来时却是万分不凑巧,遇上了巡夜的守卫。 普通守卫舒望倒也不惧,那日领队的却是个武艺高强之人,打斗间左肩胛骨被那人一剑洞穿,伤口到现在,稍不注意就会往外渗血。 江辛夷也知道他有心安慰,嘆息一声,“那好,晚饭热在灶上了,你记得去吃。” 舒望极轻得点了点头,“好。” 知他在雕木刻时,不喜人打扰,话一说完,江辛夷便退出屋外,舒望目送她离开,屋里一灯如豆,微弱的烛光映出她窈窕端方的身影,这仪态却非寻常人家可以修得。 舒望连夜制好了这批木刻,第二日小心得用包袱装了,朝约定的临沂客栈走去。 这一日,景阳醒得格外早,换上桃粉色的束身衣裙,差紫苏挽了凌云髻,簪一支双蝶戏云白玉钗,不同于昨日的英气,这一身虽简单,却将她衬得娇俏灵动。
第4页 待她梳洗毕,舒望已经在外等了一盏茶的功夫。 景阳缓缓走到桌边,裙摆似风过微动,步步生莲。她在宫中向来不守这些规矩,自小习得的礼仪用在此刻,却是在故意撩人心弦了。 “这么快就做好了?”景阳坐在雕花椅上,慵懒得撑着下巴,眼里嘴角都是笑意,笑容里透着几分不正经。 舒望将包袱解下来放于红木桌上,十个小人同等高低,仪态神情各不相同,每个小人眉目之间的傲气却是如出一辙。景阳一眼扫过去,不知是否是自己多心,这小人身上隐隐透露出些许蛮横,心情变得郁卒,在眼前这个人心里,自己就是一个欺男霸女的形象? “你叫什么名字?”这是景阳第二次问,确是第一次这么有耐心得放下身段纠缠一个伤害过她的人。她堂堂公主,富贵权势在手,想要什么都是人巴心巴肝得呈上来,只有眼前这个男人,第一次见面拿剑抵在她的脖子上威胁她帮他逃命,第二次她花钱买他的木刻,却从头到尾没拿正眼看过她一眼。 不说身份,光是论容貌,景阳就没被人这么忽视过。 舒望固执地低着头不看她,摆明了不想回答。 好得很!景阳就不信治不了他。 “不说?那这银子我便不给了。”只有紫苏等熟悉景阳的人知道,公主这是动怒了。 舒望脸上泛起薄怒,他默不作声地将木刻装回包袱,熟练地栓上绳结,转身的同时,景阳出声轻斥:“站住!”他脚步不停,景阳不顾礼仪冲到门口拦下了他。 “你到底想怎样?”舒望彻底怒了,扬起脸直视景阳,眼里都是星星怒火。 景阳丝毫不畏惧他的怒气,又上前一步贴靠他,舒望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你的东西不想要了吗?”她的指尖多了一枚打了穗子的玉佩,景阳早前跟进宫演出的杂耍师傅学过一招顺手牵羊,这枚玉佩便是景阳靠近舒望的时候,偷偷摸来的。 “还给我!”舒望眼底已经汇聚起一层薄霜,反手想要夺回来,景阳却快一步将玉佩塞进了腰带,微微挑眉,神色娇媚,“来拿呀!” 舒望紧吸了口气,握了握拳,复又松开,冷静下来,问道:“你想要什么?” 景阳又靠近一步,贴进他的耳垂轻轻吐气,“今晚子时,还是在这里,我告诉你啊!”。说完笑着朝舒望眨了眨眼,侧身退开把路让了出来。 舒望神色冷峻,自知现下拿回玉佩无望,冷冷瞥了景阳一眼,大步走了出去。景阳深深看着他挺拔如松的背影,想到他第二次见到自己时,十分懂分寸地没有看她一眼,心下升起了一丝疑惑:这样的人,只是出生于市井? “公主。”紫苏早被这位公主惊出了一身冷汗,这自小于宫中教习的礼仪,恐早被她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景阳只当是没听见,借着晨光打量手里的玉佩,此玉佩碧绿通透,晨光映照下,内里有绿色光华流转,绝非凡品。 “这玉佩倒是像在哪里见过。”良久,景阳沉吟道。 第3章 江辛夷 午时,景阳同胭华携侍女闲逛,按道理一位公主一位郡主,稀奇的东西见多了,能入眼的也就少了。而此时,两位侍女手里抱了十几个包装好的盒子,连视线都给挡了,显然都是两位主子搜罗的小物。 “你说你,什么稀奇物件没有见过,犯得着跟我抢那瓷人吗?”胭华口中的瓷人,是一套陶瓷烧制的瓷娃娃,总共十二个,有男有女,用颜料绘制了十二套不同的衣物,个个娇憨可人,却只剩了这一套,胭华先看中,最后被景阳眼疾手快的买下了。 似是想到了什么,景阳促狭一笑,眼神灵动,“昭阳喜欢。” “哟!看不出,你们姐妹俩什么时候感情就这样好了?”胭华知道两人不对付,故意讥讽她。 “昭阳最近得了一颗珠子,正好拿瓷娃娃跟她换。”景阳神采奕奕,很高兴地大步走到前面去了。 胭华僵在原地,昭阳公主那颗珠子她有幸见过一面,中间嵌刻着游龙戏水的图案,听闻此珠夜间会泛起莹润白光,那游龙便在其中穿梭游玩仿若活物,市面上早已价值千金,如今更是有价无市,那瓷娃娃不过二两银子而已,拿一套瓷娃娃去框这样的宝贝,亏景阳想得出来。 景阳与胭华自小习得宫中礼仪,气质芳华,一言一行间,自与这寻常出生的女子不同,在街上引来一两个登徒子也不觉得稀奇,今日遇到的是此地县令的公子,平日跋扈惯了,强抢民女的事也干得不少,今日却让景阳一行人不幸撞上了。 “瞧这小娘子,模样生得可真俊。”县令公子平日里见得最多的还是醉红楼里的庸脂俗粉,乍见景阳与胭华的容貌身段,兴奋得两眼放光。说着伸手就要去摸景阳的脸,景阳不动声色,面上浮起一抹娇媚的笑,却听“啪”的一巴掌,县令公子的脸上就多了五个手掌印。 “我不仅模样俊,脾气也不怎么好。” 景阳心下一阵噁心,不想再与之周旋,退后一步扭头望了一眼胭华,胭华堂堂郡主,断然是不会舍下身段亲自教训这个登徒子,便唤了会武的侍女上前。 两名侍女的武艺不算拔尖,但对付县令公子这样的酒囊饭袋倒也是绰绰有余,得了主子首肯,下手也毫不留情,两下就把县令公子打得哇哇叫唤。这样大的动静,引来了一堆看热闹的人,碍着县令公子的身份,围观的人群都想笑不敢笑,心里却都在暗爽,老天开眼,终于有人来为民除害了。
第5页 舒望陪着上街採买的江辛夷混在人群里,见江辛夷看到这一幕竟然隐隐发起抖来,以为是因为江辛夷见到曾经骚扰过他的县令公子心生了畏惧,于是温言安慰道:“姐姐别怕,我在这里,他断然不敢动你分毫。” 江辛夷模样生得好,年前被县令公子撞见后,三番五次过来骚扰,均被舒望给打回去了。刚刚见这位登徒子迎面走来,江辛夷有意避开,碰巧遇到这样一幕,只是,见到景阳的时候,她脸色骤然惨白,急急转身避到人群之中。 舒望顷刻间察觉,只道是因为那位县令公子,才有了刚才那一袭安慰之语。 “舒望,我们走吧!”江辛夷定定看着景阳的背景,神思有些恍惚,眼里盈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惧,舒望同她一起生活一年,即便是初次被县令公子骚扰时,也从未见她如此慌乱过,扶着她转身的同时,舒望侧头望了望景阳离开的方向。 想起那晚景阳威胁他的话,这世上不是所有女人都是他得罪的起的,那位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江辛夷为何这般惧怕她? 教训完登徒子后,景阳大好的心情被败坏一大半,逛街的兴致也没了,靠近胭华说,“我不想逛了,先回客栈了。” 胭华是个心大的,完全不受刚才那一幕影响,还有半条街没逛,她自是不甘心打道回府,“你先回去,我还要再逛逛,我把无霜留给你。” “也好。”景阳出门也不愿意乔装打扮,从发簪到贴身的衣服都不是凡品,所谓人靠衣装,本就生得好,收拾一番以后更是挑眼,凭着这招摇的一身,不带武婢在身边确实不妥当。 景阳转过身,带着紫苏和无霜慢悠悠晃回客栈,忽然想起之前紫苏回禀的话:这位公子姓舒,名舒望,现同一位姑娘和上次见到的孩童住在一处,是一年前来的晋阳城,时值寒冬,差点被冻死在那位姑娘门外,后来被那位姑娘收留,那姑娘我刚远远见了一面,有些眼熟,不知是否在哪里见过。 “紫苏,那位舒公子的住处可有打听清楚?”景阳看着时辰尚早,心下有了计较。 紫苏恭敬回道,“打听清楚了,奴婢亲自去过一趟。” “好,你带我过去。”景阳脚尖一顿,凤眸中闪过一丝凌厉。 不仅是舒望,紫苏口中的那位姑娘,她也有了兴趣。 远处,舒望一袭白色布衣,携着一名白衣女子向着竹屋的方向走过来,这间窗明几净的竹舍清雅异常,处处透着主人的雅致,景阳和紫苏早他们一步,藏在屋后的一丛翠竹后,待舒望同女子进到屋里才从竹子后方走出。此刻,景阳眼神幽深,森冷寒意布满她姣好的容颜,斜向探出的竹枝挡住了她半边侧脸,沉默了良久,最终从她口中吐出了一个人名。 “江辛夷。” 第4章 子时 回到客栈之时,景阳敏锐得察觉到这间屋子有人来过,床上的被褥虽然置放整齐,却还是让景阳察觉到了细微的不同。 景阳从床头退开一步,侧头对紫苏吩咐,“紫苏,你瞧瞧,那床铺的,是你的手笔吗?” 原定在晋阳再多待几日,这房间自是不打算退,紫苏不放心其他人碰公主的东西,于是这屋中的一被一物均由她亲自操持,不假手于人。 紫苏上前仔细查探,床沿处有细微的压痕,宫中的主子都是金枝玉叶,跟前伺候的侍女都是由资历年久的嬷嬷亲自教习过,整理睡塌的最后一步便是将床帐上的褶子抚压平整,这等细节亦是半点也出不得差错。 “被褥的朝向同离开前并无差别,只是这床沿处有几许压痕。”紫苏恭敬回道。 景阳摸出腰间的玉佩,用指腹摩挲边缘的祥云图案,若有所思,半晌后,她嘴边绽开一抹瞭然的笑容,“这临沂客栈在这晋阳城中已是数一数二的大客栈,平日里入住的皆是衣着讲究的富贵人家,为保障这来客安全,自是有人守卫,也不是一般人想来就可以来的,这位舒公子,明显是会武的。种种迹象都对得上,那晚挟持我的黑衣人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公主”,紫苏忍不住担忧,她家公主千金之体若有闪失,便是株连了她的九族也是赔不起的。 “他今晚会来。”景阳走到窗前,向外望去,远处连绵的山峦被昏黄的光线笼罩,整座晋阳城都随着黄昏将至一点一点得静谧下来。从舒望腰间牵来的玉佩在景阳的手里打了个转,景阳想起舒望得知玉佩在她手里时的阴沉模样,微微愣了愣神。 这玉佩贵重,到底是身外之物,值得这位舒公子这般紧张,想必玉佩于他还有更重要的价值。 日影西移,等夕阳西沉,离子时也就不远了。 这夜月色极好,景阳遣退了紫苏,独自在窗边饮酒,桂花酿香气袭人,二月桃李花开,却能在这样的天气里嗅到属于金秋的冷香,景阳迷醉地眯了眯眼。 子时一到,敲门声准时响起,客栈早就窗门紧闭,这时候过来,还不曾惊动任何人,如她所料,这舒望果真就是那晚那个会武的黑衣人。 景阳扭头看他,只见他立于门前,周身萦绕着早春夜里的寒气。见他拄成一尊面色阴冷的门神,景阳轻轻笑了起来。“这月色怡人,酒亦是好酒,可惜没有对饮之人,委实遗憾。”
第6页 景阳一边说,一边执着酒壶一步一步朝他走去,步子极小极慢。在如水的温柔月光里,像是踏水而来的凌波仙子,只可惜眼前人不是普通的肉眼凡胎,一心一意只惦记着一枚死物,见着如斯美人,连眼波都不曾动一下。“恳请小姐将玉佩归还于我,舒望不胜感激。” 当初这么执着的问他姓名,他稳住不告知,如今上来就自报了家门,是因为懒得再与她周旋吗?景阳并没有被他这副样子逼退,反而笑得更加妩媚动人,斟满一杯桂花酿递与他,“能请得动本姑娘亲自斟酒的,你大概是当今世上第一人了。” 舒望目光隐忍,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景阳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眼尾上挑,柔媚中带了一丝丝狐狸般的狡黠。“那晚在巷道里初见,舒公子拿剑对着我想让我助你逃脱官兵追捕时,可没有如今这般生分。” 舒望眉峰几不可查得动了动,即便是蒙了面,竟还是被眼前女子认了出来。“事出从权,冒犯姑娘之处还望海涵。” “海涵?”景阳握着酒杯斜睨他一眼,低头轻轻嗅了嗅杯中的酒,侧脸浸在月光里,为她此时的动作渡上一层缥缈之感。“亏得舒公子那一剑,我脖子上这道疤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够消掉,女子重容色,男子也不能免俗,你们男人恨不能将天下貌美女子皆纳进家中,我这脖子上多了这么一道,舒公子,你叫我以后可怎么嫁人?” 舒望自小习武,身上的疤痕数都数不过来,当日心急压根没想到此处去,景阳这番话把他问得哑口无言。 景阳在心底里偷笑,面上却丝毫未显,只是执着得望着舒望,仿佛执意要他给个说法。 舒望偏开目光,“姑娘想要舒望怎么做才能弥补那一道疤的过错?” 贝齿在下唇轻轻咬了一下,一丝揶揄从眼底很快闪过,景阳笑着问,“若是我让你娶我呢?” 舒望倏然抬头,眼里有隐忍之色,“这个条件,恕舒望不能答应。” 景阳早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垂着凤眸假意问道,“为什么?” “舒望有心仪之人,不愿迎娶姑娘。” 景阳眼里的揶揄悉数退去,留下一抹亮光,却是被气的。堂堂公主,却被一个市井莽夫拒婚,说出去够上京那帮大家闺秀笑上好几年的。 心仪之人,想必就是江辛夷了,景阳在心里冷哼一声,慢条斯理得垂首理了理衣袖,再扬起头时,眼中笑意更盛,语调却不急不缓,“舒望,你有没有想过,你姐姐倾城之姿,多少人觊觎她的美貌。你以为,在这晋阳城中,凭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便可以护她周全了?” 舒望难以置信的看向她盈满笑意的眼,怒色一点一点爬上一双冷若寒星的黑眸。“你跟踪我?” 景阳却不正面回答,也丝毫不惧怕他满身的怒气,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会武,或许身手还很好。只是,这晋阳城多少士兵多少护卫,你可以以一敌十,你可以以一敌百吗?” “不劳你操心,请将玉佩还给我。”舒望不得不承认她刚才那一番话已在他心上激起了千层浪,然而,他只能强将心绪稳下去,至少不能在眼前这位面前露了端倪。 景阳不再为难他,乖巧地掏出玉佩放在他手心里,在他来不及合拢手心之前快速摸了一把,退开一步,仰头看着他微笑。“这晋阳城我还会再待几日,你想要富贵或者功名我都可以给你,想通了记得来找我。” 景阳却似累了,右手抽出发髻间的白玉簪,顿时,乌黑长发如云锦披散而下。她转身走向床榻,步子极轻极缓,“我累了,你走吧!” 第5章 算计(1) 春寒料峭之时,空中小雨夹雪,这冷气一入肺腑,瞬间凉得人眼前清明。路上行人寥落,平日里人声鼎沸的街道上,仅剩了十余个苦于生计的摊贩。县衙之中,却迎来了一名贵客。 景阳拂落大红的风帽,身段窈窕,盈盈立于府衙宴客的偏厅中央。光线阴暗的偏厅,却仿佛因了她的到来慢慢亮了起来。 公主出行隐秘,一路暗卫随行,为保万无一失,都会在当地郡守处立下文书,这以后公主的安危便与此地息息相关了。县令接过文书,诚惶诚恐地下跪行礼:“不知公主此行,有何吩咐,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为公主分忧解难。” “分忧解难?”景阳讥笑一声。“本宫初到晋阳,就遇到不长眼的登徒子,幸得胭华郡主的侍女出手才保得一时清白,经多方打听方才得知,那不长眼的登徒子”,景阳适时停顿,似笑非笑,“是县令公子。” 听得此言,县令已是汗湿里衣,便是连话都快要说不清楚。“公主……恕……恕罪!下官……下官即刻让那不争气的登徒子前来请……请罪,恳请公主……饶……饶他性命。”说完,又是两个响头。 “再来污本宫的眼吗?”景阳不屑,拂了拂衣袖,坐于红木太师椅上,受了此等大礼。 县令为官多年,仍是不愠不火的一个小官,没有滔天的本领,也没有多余的野心,胆子更是还没有他那泼皮儿子大,听闻景阳语气严肃的一番话,已是心如死灰,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第7页 景阳将县令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知眼下那胆子只有针眼大的地方官已是肝胆欲裂,于是冷冷得笑了笑。“本宫这里倒是可以给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不知大人要不要?” 事情忽生了转机,救命稻草再细,也是一丝生机,县令将它揪得紧紧的,对着景阳再叩一个响头,为显诚意,故意加重了几分力道。“但凭公主吩咐。” “公主想要那位舒公子,何苦这般费力。”出得县衙府邸,联想到公主近日来的举动,紫苏忍不住发问。 雪花如飞絮飘落,景阳伸手接了一片置于手中,很快便同雨水相融。“强扭的瓜不甜,他若是心甘情愿来到我身边,岂不更好?” 这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机心与算计,太过轻易得到的,反而让人觉得不真实,纵然身份尊贵如她,想要的也是要亲自去挣的。 第二日,县令公子携带四十名官兵围住了舒望三人所在的竹屋,所有人都知道县令公子肖想这屋中的姑娘已经好些时日,只是那舒望武力强劲,这才未曾得手。这一次这么大阵仗,怕是要破釜沉舟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了。 舒望武力再高,也经不住四十人轮番突围,很快便体力不支,身上也已经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他用剑支撑在地,勉力稳住身形,再看向包围圈外县令公子得意的嘴脸,眼里俱是骇人血色。 便是折在此地,也要让那欺男霸女的登徒子陪葬。 “怎么样了?”雪还未停,景阳立于窗前,她恍然忆起旧事,那一年冬至,也是冬雪之日,她这一双养尊处优的手第一次沾了血。 紫苏将打听到的消息一字不漏说给景阳听,“县令公子被斩杀当场,县令大怒,以死罪将舒公子打入牢中。” 景阳没有回头,将窗子又推得开了些,凌厉的冷风裹挟着飞雪强势灌入屋内。此刻,她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正是因为这样,才显得她的面色更加冷若冰霜,始终缺了一分属于尘世的烟火气息。 紫苏安静地立于一旁,没有出声打扰。景阳忽然笑了起来,若知结局如此,不知那位县令还会不会轻易答应这笔交易。再过两日便要回归上京,她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只能速战速决,逼得舒望退无可退。 景阳目光倏然冷了下去,同时没有退路的,还有江辛夷。 第6章 算计(2) 城郊的一方竹舍之中,如今只剩下江辛夷和那名叫小岑的孩童。八九岁的孩子,从未见过血光,白日里发生的那一幕几欲吓破了胆。平日里不爱说话却温煦和气的舒哥哥,红着眼满身是血的一剑捅破了县令公子的心脏。这一幕反覆出现在脑海里,他很害怕,双肩一直在抖。辛夷姐姐!孩童终于想起屋中还有一人。 江辛夷没有同往常一般,安慰这个极其宠爱的弟弟。她方才换了一件衣裳,正坐在铜镜前梳头,眼睛直直得盯着镜中的自己。 这样的世道,无权无势便如低贱草芥一般,任谁都可以肆意践踏。她知道,在这晋阳城中,此时能够救舒望的就只剩了倍受皇宠权大势大的景阳公主。 “让她进来。”小雪过后,夜空中出现了寥落的几颗星子,景阳盯着星光微弱的那一处,听到紫苏汇报也不曾回头。 江辛夷青衫布裙,发髻之间着一支半旧的木簪子。昔日上京风光无限,各世家踏破门槛也要求娶的左丞相千金,如今除了一身风骨可窥得当日的半分风华,光芒却是暗了不少。 “辛夷参见公主殿下。” 隐世五年,这规矩倒是没忘。 “多年不见,辛夷姐姐怎就这般生分了。”话毕,景阳亲自上前扶她起身。 故人相见,江辛夷却没有心思同她礼貌周旋,一句话直入正题。 “舍弟身陷囹圄,辛夷自知人微言轻,如今却已是求救无门,恳请公主出手相救。”说完,便是弯腰一拜。 人微言轻!罪臣之女倒也当得起这四个字。景阳面色不显,并没有命紫苏上去扶江辛夷一把,复杂的光芒从眼中一闪而过,她笑了笑,对江辛夷客套道,“皇兄若是知道辛夷姐姐还活着定然会很高兴。” 本是故人寒碜的一句客套话,却不知道为什么,江辛夷听后秀丽脸庞血色尽失。若是寻根究底,可能是因为这个故人并非是她想见的亲密旧友,反而更像是令她避如蛇蝎的洪水猛兽,光是一个名字,就能让她闻之色变。 景阳知道自己已然戳中了她的痛处,继续往下说,语气未起半分波澜,“五年前左相心思缜密,做了两手打算,事发之前先将你暗中送出城,如若事成,便再差人接你回来,立时,皇后之位在手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果事败,也能够为江家留下一条血脉。可惜最终牵连满门,只你一人逃出生天。只是我不明白,既已保下一条命也决心远离朝堂纷争,今日为何又来求我,反正不是亲弟,这条命没了就没了,你心一狠,眼一闭,待他处置以后,大可继续过你的平淡日子。” 景阳的每一句话,先是入了江辛夷的耳朵里,再沉甸甸压在她的心上,仿佛有一把钝刀正一刀一刀的将她的心凌迟。 “请公主援手给我弟弟一条活路,辛夷任凭处置。”江辛夷强忍下翻江倒海的痛楚,重重叩下一个响头,再抬头时见她眼里已漫出坚毅之色。
第8页 五年前的悲剧已经难以挽回,五年之后她没办法再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命在旦夕而毫无作为,为保舒望周全便是舍掉性命又有何惧? 景阳见她颠覆以往的柔弱形象,呈现一派美人风骨,就知道她已经决心牺牲自己保全舒望,只可惜她死了,只会徒增不必要的麻烦,而她这条命只有活着才会更有用处。 “姐姐言重了,只是这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更何论我等皇室女眷了。” 这拒绝十分明显,江辛夷自知再无转圜余地,福了福身,当是全了礼节,绝望地退了出去。 “公主早晚要救,何不承了她的情。”紫苏不明景阳此举。 “不急。”监牢那边景阳已派人施压,舒望暂无性命之虞,只是他心里的白月光她一定要趁此机会一举摘干净,彻底了断这二人的缘分。 “上京那方已下了三道暗旨,催公主回京了。” “再等等”,普天之下敢公然抗旨的怕只有眼前这位了,紫苏觉得她这条贱命早晚要交代在这位主子手里。只是不明白,这时机已成熟,主子还在等什么呢? 第7章 算计(3) “景阳,记住这张脸,日后它会夜夜出现在你的梦里,让你夜夜不得安宁。”梦里一张狰狞男子的脸,不断向她靠近,她想大声呼救,脖子像被人扼住,发不出声来。 不要怕!不要怕!很快就会醒来了。在梦里,她仿佛一直保持着清醒,想是这个梦境出现了太多次,每一次,只要她在梦里默念这句话,要不了多久便能成功醒来。 “景阳!景阳!”胭华焦急地摇晃她的肩膀想藉此将她摇醒,这一次,梦魇得太久,景阳醒来后用手抚着脖子大口喘气,半晌才渐渐平复。 “景阳,你还好吧!”胭华脸上尚有担忧之色,紧紧拉住她的手没有放开。 “没事”,景阳摇了摇头,“我没事!” 胭华静静看着她惨白的脸,自五年前的那场宫变过后,她这位童年玩伴恐怕是再没睡过一场好觉。接过紫苏递过来的茶水,凑到景阳嘴边,想要亲自餵她喝下去。景阳听话得凑过去,轻轻泯了一口。 “不如我替你走一趟太虚观,听闻太虚道长修为深厚,不如请他到府中为你做法?”胭华本从不信道教玄风,只是景阳月月宣太医诊脉,都只道是殚思极虑,肝气郁结,是心病。梦境反反覆覆,五年来一直纠缠着景阳,大抵人都是这样,药石罔效便会寄希望于神明,渴望藉助看不见的力量帮自己走出困境。 “不必,这么多年,也习惯了。”突然想起什么,景阳唤紫苏问道:“京中可又有密旨传来?” “还没有”,紫苏如实答道。 “我等的人就快要来了。”景阳面带疲色,不由揉了揉眉心,下眼睑一片乌青,本以为远离上京便可睡几日好觉,不想昨晚又梦见了那可怖的场景,当真是阴魂不散。 胭华觉得莫名其妙,“你说谁要来了。” “我皇兄啊!”让当今圣上亲自来接,这景阳公主的架子也忒大了。 景阳一行人在琼轩酒楼包场用午饭之时,紫苏引来一劲装男子,来人低眉顺目,见到二位主子当即下跪行礼,“参见公主!参见郡主!主子楼上有请。” 整个酒楼被人包场,楼道出口有侍卫守护,戒备森严,来的自当是大人物。当今天子,九五之尊,可不就是大人物吗?景阳由侍卫领至房间门口,轻轻叩了叩门,里面无人应答,门未上锁,景阳只好自行推开,前脚踏入一步,一茶杯破空而来,在她脚边碎成几瓣。 她小心越过一地碎裂的陶瓷,看一眼桌边脸色铁青的男子,屈尊行礼,“景阳参见皇兄,皇兄万福。” 景行气得青筋直冒,疾言厉色,“你如今倒是胆子大了,也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皇兄”,似是被这语气吓到,景阳委委屈屈唤了一声,眼里浸满了泪,泪珠将落不落,着实惹人心疼。“景阳昨晚又做噩梦了。” 景行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看着跪在地上瘦削单薄的胞妹,心肠再硬不起来。“起来吧!” 景阳盈盈起身,不经意地理了理衣裙的下摆,今日这一身是昨日才做好送来的,一袭修身的月白色罗裙,裙摆处用芙蓉色的丝线绣出辛夷花的形状当做点缀,衬得景阳腰如若素,淡上铅华。皇帝陛下日理万机,一般来说哪里会注意景阳的穿着,此时却盯着裙摆处的几朵辛夷花愣神。 “早前听闻这晋阳城中最多的便是辛夷花,早春三月,城南山坡上的辛夷花次第开放,满山花树灿若云锦,即便在上京之中,也见不到这等景致。前几日路过一处干净雅致的竹舍,门口便种了两株辛夷花,只可惜这春寒料峭,花期未至,回京之前便是看不到它开花了。” 景行回过神,斜一眼站在对面的景阳,这兜兜转转说了这么多,真是难为她的九转玲珑心了。“想说什么便说,少来这些花花肠子,弯弯绕绕的。” “景阳有求于陛下,亦想为皇兄分忧。”这句话玄机暗藏,景阳偷偷耍了一点小聪明——求人之时是亲疏君臣,分忧之时是手足至亲,纵然已经另闢公主府邸,但在波谲云诡的深宫中长大,景阳自然是知道骨肉兄长和九五之尊两个身份之间的微妙区别。景阳心下雪亮:只要拿捏好这两个身份之间的平衡,在不触碰帝王威严的情形下,她犯再大的错,景行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9页 偏偏景行对景阳,又比对其他公主多了几分宽容。除了亲生兄妹这一身份的牵绊,还受五年前那桩谁也不愿再提及的旧事掣肘,对于一母同胞的妹妹,景行终究还是心存愧疚的。 第8章 回京 “说吧!所求何事?”景行问道。 景阳不着急回答,只说,“皇兄日日惦记之人,如今就在城中,皇兄自去与她相见,她必然心甘情愿同皇兄回去。” 景行目光沉沉,青瓷茶杯握于掌中,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他极力克制,复又回想景阳方才的话。“你说的竹屋现在何处?” 果然,只要是和那人扯上关系的事情,在兄长眼里就是重中之重的大事。 嘉和帝五年前承袭帝位,辛劳勤政,是民间百姓众口相传的明君。后宫比起历代皇帝就显得寂寞许多,如今后位空悬,剩下的不过一妃三嫔。 都道是当今圣上勤政爱民,这才疏忽了绵延子嗣之事。事实却是,纵使这后宫囊括三千佳丽,嘉庆帝亦都不屑一顾。而他心属之人在五年前就不知去向。 “往南行二里路,穿过阡陌巷道,便是竹屋所在之地。”觉察到兄长的情绪变化,景阳心下怜悯。五年前江辛夷不愿留在他身边,在心有所属的五年之后,怕是更不愿随他回到上京。 更何况上京之中,处处富贵,处处荣华,在经历家族变故后的江辛夷眼里却是左丞相一家三十八口人命堆积的血泪。这二人之间隔的不仅仅是曾经沧海,更是无法逾越的骨肉天堑。 景行此刻内心挣扎,久久没有动作。异地他乡徒增近乡情怯之感,而晋阳城非是故乡,如此踌躇不前,仅是因为这城中有一位故人罢了。 城郊竹舍外,辛夷花树间隐约可见两朵小小的花苞,青衣公子锦袍玉冠,痴痴凝望着花苞所在那处,温润得不像一位杀伐决断的一国之主。 天上正飘着绵绵细雨,江辛夷举着八股油纸伞远远走来,在离着花树十步外的距离处停下脚步,等她看清楚树下之人时,目光倏然变得复杂隐忍。 景行知道她回来了,却不曾回头,“正阳宫中也曾种过一颗,还是你告诉我它的名字叫做辛夷。” “前尘旧事,辛夷都已经忘了。”江辛夷眼中已蓄满泪光,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起,她想忘记旧事好好生活,眼前这人却偏不放过她。 “辛夷,我知道你恨我,这一次我却是一定要带你回去。但我不逼你,我要你心甘情愿随我走。”景行从树上收回目光,转身面对江辛夷而立,顷刻之间,他的目光变了,从方才的温润公子变成了执掌天下权势的九五至尊。 他找了五年,终于再看到她站在自己面前,又怎么肯轻易放手。 江辛夷此刻想的却是另一个男人。如若不是这场变故连累舒望深陷牢狱,她便是死也不愿再回到他身边去。她面色惨白,心知自己已无退路,只有眼前这人,才能给舒望一条活路。沉默良久,江辛夷重整心绪,心下已有了决定。“你帮我救一个人,我便心甘情愿随你回去。” 景行细眼一眯,强忍下心底冒出的一抹杀意,现下却只能依她所求救出那人,等救出之后,他的命却是不能再留了。 关押死囚的大牢里,景阳公主携圣上亲笔御旨命狱吏开锁放人。门上传来铁链碰撞的声响,一双白丝金莲绣鞋出现在舒望眼前,抬头就见景阳似笑非笑得望着他。 景阳俯身抬起舒望下巴,借着狱中微弱的光线细细打量,眼前这张脸上满是血污,几道鞭痕印在双颊两侧,若不是一身风骨犹存,几乎要认不出他本来的样子。“这帮不长眼的,下手这么重。”复又侧过另一侧脸部,“不过不要紧,传闻医中圣手张行之对去腐生肌之道颇为精通,想必恢复也不是难事。” “我可以走了吗?”舒望连受了几天极刑,早已是疲惫不堪。 景阳蹲下来,平视他,“我知道你想回去见你姐姐,只是她现下应该已经远离晋阳城,随我皇兄回归上京了。” “你说什么?”舒望满脸不可置信。 景阳站直身子,往后退了一小步。“你姐姐是我皇兄的一位旧识,待回京之后,便可位归嫔妃之列。”见舒望神色灰败,复又加了一句:“你想知道其中缘由,不如随我回上京公主府,或许还有机会见她一面。” “我弟弟也要一起。”舒望当然想知道真相,也知这是最短最快的一条路。景阳见他犹豫,原想继续加一句重料,不想还未开口就等来了他的首肯。 “好。”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回京的车马被一队刺客拦下,只听马儿惊慌的嘶鸣一声,胭华的武婢迅速翻下马车,做出备战的架势。那队刺客仿佛忌惮着车内的人,迟迟不肯动手。 景阳撩开车帘,认出为首的黑衣刺客是景行近前的一名暗卫,顷刻猜到皇兄是不打算让舒望活着离开晋阳城了。 清亮的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景阳沖为首的刺客怒斥道:“伤了本宫你这条贱命也保不了,回去回禀你家主子,马车里的人是本宫选中的准驸马,冒犯之处,本宫自会请罪。” 听闻此语,刺客首领当即做出权衡,屈膝半跪行完一礼,便携其余数人消失在树林深处。
第10页 第9章 画眉 景阳公主自及笄后,当今圣上便下令为她在宫外另闢府邸。景阳盼了这么多年,终于得以离开深宫那座金丝牢笼,这宫外的阳光仿佛都比宫内暖和许多。舒望被景阳带回公主府,在府上精心调养了许久,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 这一日,舒望被景阳按在日常梳妆用的妆奁前,从镜中看见景阳正端了一盒药膏仔细沿着伤口涂抹,他不习惯这种亲昵,下意识侧了侧身,想要避开景阳的手。 “别动。”景阳凑得更近了些,饶是舒望皮糙肉厚也忍不住红了脸。只是任景阳如何撩拨,他都升不起半点心思,只是觉得这公主实在是太过折腾了一些。 没劲透了! 看舒望万蚁噬心的难受样,景阳气就不打一处来。盛着药膏的锦盒随手一扔,锦盒和桌面相撞发出“咚”得一声响。这几日算是受够了冷遇,她堂堂公主连亲自上药这等丢份的事情都抢着做了,这人却只晓得礼貌致谢,连个微笑都吝于给她。 知道自己又惹怒了她,舒望致歉道,“公主千金贵体,这上药之事还是舒望自己来吧。” 景阳鼓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瞪他,似怒还嗔。“本宫于你也算是有救命的恩情了,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公主恩情,舒望铭感肺腑。” 又来了!成天不是致谢就是致歉,来来回回就是几句话,连敷衍都不愿意。景阳深吸一口气,“那你给我笑一个。” 舒望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景阳也学他面无表情,心下道:江辛夷这几年眼光是越发不行了,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不解风情的锯嘴葫芦。二人僵持了半晌,舒望问:“公主,舒望何时能够见到我姐姐?” 景阳回到公主府已经有些时日,宫里那位迟迟未差人召见,不知是佳人在抱没空搭理她,还是因自己忤逆了他的旨意在使气。 “这事急不来,如让皇兄现在见到你,你有十条命也不够我保的。”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宫里那位爷还不是一般的官,想要一个平民百姓的命,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景阳觉得自己为他真是操碎了心,也不见他给个好脸色。 山不就她,还不许她去就山吗?这男人不好美色还能叫男人吗?想通了这一层,景阳又打起十二分精神。只见她縴手执起妆奁上的螺子黛,平举至舒望身前,“今日这眉毛仿佛淡了些,你替我添上两笔。” 给极受帝宠的景阳公主描眉,换做其他男子定就当做一桩美差了,更何况还是个美人。 “好。”舒望显得极好说话,接过螺子黛,顺着景阳眉毛轮廓一笔一笔地描画,神情专注,唯有平日执刻刀在木头上雕出纹路时的状态可比拟。景阳水光潋滟的眼睛盈盈望着他的侧脸,更觉得自己眼光实在不错。 “好了。”舒望放下炭笔,体贴地将妆镜移到景阳面前。 景阳满脸娇羞侧头看向镜中,看清镜中人的模样以后,脸色由红泛白再变紫,巴掌大小的鹅蛋脸上,一对粗重的眉毛斜插入鬓,似下一刻就要直插云霄,更像是乡野樵夫惯用的眉形。 “舒望手拙,只能画到如此地步,还望公主多多包涵。”舒望一脸无辜,眼神似笑非笑,分明就是故意的。 景阳紧吸一口气,生生压下翻腾的怒气,咬牙唤来紫苏,“去给本宫打盆水来。”最终还是按捺不住,朝舒望狠狠瞪过去,“既然自知技拙,这熟能生巧,日后便由你日日为本宫画眉。” 他不是不耐烦见她吗?她偏就要日日叨扰,让他烦不胜烦。 舒望做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承蒙公主不嫌弃,舒望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舒望此时却在想,能够日日见到她,便日日有机会打探消息,也不是坏事。 景阳若知他心中所想,指不定要气得吐出一口血来。 第10章 昭阳 近日,豢养鸟雀的习气风靡上京,景阳在民间寻来一只红嘴相思鸟和一只爱学舌的绿毛鹦鹉,平日里喜欢得不得了。今日天气晴好,景阳拿着一根竹枝逗弄笼子里的鹦鹉,小东西在笼子里上蹿下跳,一边跳一边学人说话,“舒望是个小混蛋,舒望是个小混蛋。” 舒望莞尔一笑,“这鹦鹉肉不知道是烤着好吃,还是炸着好吃?索性一半放于火上烤,一半放于油锅炸吧?” 绿毛鹦鹉颇通人性,只道是说了两句驸马的坏话就要小命不保,即刻倒在笼子里装死。任景阳怎么逗都没有反应。景阳瞥了瞥嘴,骂了句:“贪生怕死的蠢货。” “公主,昭阳公主来了。” “不见。”听完紫苏禀报,景阳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 “哟!这齣去一道,架子也大了。” 未见其人,便闻其声。来人正是大喇喇闯进来的昭阳公主。 人既然已经来到了跟前,景阳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迎客,“皇姐哪里话,景阳不过是今日精神不济,本想休息好了以后亲自过府上拜见的。” 婢女们都知道,这二位主子历来不对付,每次见面必先唇枪舌剑分个输赢,最后均是不欢而散。 昭阳眼尖,视线被袖手立于一旁的舒望吸引,不顾景阳在旁,就轻浮地要去摸他的脸,被舒望不着痕迹避开了。昭阳也不生气,语气轻佻道:“这便是皇妹带回来的男子了,模样倒生得挺俊,倒不知这床笫之间的本事如何?”
第11页 景阳咬了咬牙,“这是景阳选中的驸马。”方才昭阳毫不避讳的轻浮,让她大为光火。 昭阳讥笑一声,丝毫不将她的话放在眼里,“陛下尚未下明旨,便做不得数。” 于是你就打算强抢了吗?景阳瞬间黑了脸。 眼看二位公主眼神之间火花四溅,紫苏忙站出来打圆场,“公主殿下。”紫苏先行一礼,“我家公主此次游历见一套彩瓷娃娃颇为可人,知道昭阳公主喜欢,这不就带了回来。” 景阳按捺住火气,强扯出一笑,接下紫苏的话,“是有这么回事,皇姐想不想见?” 昭阳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心绪早已跑马,嘴上却强装镇定,“既是皇妹心意,哪有不见之理?” 果真是好这口的,景阳心下冷哼一声。昭阳公主喜爱搜罗民间珍奇玩意,对彩瓷最是中意,平日世家为讨得公主欢心,送上的大多都是价值连城的彩釉花瓶之类,昭阳见得多了,便也不觉得稀奇。而晋阳城中觅得的那套彩瓷娃娃,景阳有五成把握能够讨她欢心。 命紫苏取来装有彩瓷娃娃的锦盒,景阳亲自打开,昭阳一眼望去便有些耐不住,十二个瓷娃娃,着十二套不同颜色的衣裙,有男有女,神情各异,个个憨态可掬,实在是讨人喜欢。 “景阳城中人人都道闻人大师技艺超群,一年只出十窑彩瓷,景阳去得巧,刚好就剩了今年的最后一窑。”舒望立于一旁,闻后侧头看去,立马分辨出这几个娃娃是街头普通艺人的手笔。当真是睁眼瞎话随口就来,还不见脸红。 “妹妹有心了。”昭阳忍不住就要拿起一个把玩,景阳却比她更快,迅速压下了锦盒的盖子。 昭阳恼怒,景阳丝毫不顾她的怒气,“景阳知道皇姐从不白拿别人东西,为一套娃娃让皇姐破例也实在过意不去。” 昭阳是个极好面子的,不耐烦道,“想要什么直说便罢,我昭阳公主府最不缺的便是珍奇异宝,我若玩腻了,赏给你也是可以的。” 呸!就你昭阳公主府家大业大。景阳心下不屑,当即也不同她客气。“前些日子皇姐得了一颗稀奇珠子,想来过了这么多日子,皇姐也必是玩腻了。” 这便宜占得!昭阳轻嗤一声,唤来贴身侍女,“巧言,你差人走趟晋阳城,让那匠人再赶制一批,他若不从,就给我砍了。” 景阳早就猜到昭阳必会有此举,不动声色,继续道,“皇妹见这小人实在可爱得紧,也曾威胁让他加制一批,可惜这人硬气得很,说是宁死也不坏了规矩。”景阳眼里盈满笑意,继续说道:“想是皇姐还未觅得新欢,对那珠子也算是长情,景阳便不好再勉强了。”话毕,扭头示意紫苏将东西收起来。 景阳,你好样的!昭阳恨得牙痒痒,想直接拂袖离去,又实在捨不得那十二个彩瓷娃娃,咬牙吩咐侍女:“去,把珠子给景阳公主送来”,完后大步上前,气沖沖抱了盒子就走。 半个时辰后,那颗游龙戏水夜光珠如约送到公主府上,景阳用两根手指捏着举在阳光下细看,忍不住得意笑出声来,居然这么轻易就给框来了。 舒望看了一齣好戏,从头到尾未吭一声。景阳捏着珠子细看之时,他也顺道看了一眼。那珠子必定价格不菲,而那套彩瓷顶破天二两银子,眼前这位诓人的本领若放在他的木刻摊子上,生意定会节节攀升。想到景阳站在木刻摊前对人瞎邹的场景,舒望不由轻笑。 “你笑什么?”景阳很是莫名,这人之前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此次笑得很让人意外。 “没什么。”舒望断不会说出心中所想。 第11章 共寝(1) 漫脱春衣浣酒红,江南二月最多风。梨花雪后酴醾雪,人在重帘浅梦中。 上京的春天白日阳光和煦,便是有风拂过也不觉得冷,只是这到了夜里气温便会骤降,透出三分寒意。景阳夜里睡得不踏实,从梦里醒来,怔怔望着帐顶愣神,再无法入睡。索性也睡不着,她没有惊动守夜的紫苏,轻轻下床披发裸足走入园子里。 天空之中,一轮钩月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景阳仅着里衣,在月光下仰头,露出圆润下颌,像夜里一颗发光的珠玉。 景阳想了想,往冷竹轩走去。冷竹轩位于公主府的西南角,离她的院子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她觉得这冷竹二字十分衬舒望的气质,就赏了他作为居所。 景阳推门之时,舒望就已经醒了,武力练就的耳聪目明,让他在夜里都十分警觉。 “公主睡不着吗?” “是啊!”景阳没想到他醒得这么快,当下有些心虚,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向他走去。 舒望只好下床点亮蜡烛,屋中有了烛光,他才看清楚她竟然是光脚走过来的。“这夜里气温尚低,不穿鞋袜容易受凉。” 景阳低下头,眼神有些许迷茫,这才发现自己出来没有穿鞋。 “今晚我想和你睡。” “不可。”舒望虽不是大家子弟,但基本的礼仪廉耻是懂的。白日里昭阳公主说起闺中之事可以说是毫不掩饰也毫不在意,晚上景阳公主又突然偷入他房里说想和他睡,这皇家公主莫非都是这么不拘小节的?
第12页 而景阳觉得,这人本来就是带回来做驸马的,皇兄不召见她,过两日她便亲自入宫亲自去求。既是未婚夫妻,这同床共枕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需要扭捏。 只是裸足而来,这脚掌心定然沾了脏污,她素来爱洁,不肯就这样上到床上去。“我得先洗脚!”不等舒望有所反应,就听见她“咚咚咚”跑到内室的浴池边。 这觉自是睡不成了,舒望披上外袍跟着走到了浴池。 景阳的脚泡在洁净的池水里,从水中倒影中看到她与舒望的影子。这夜她有些多愁善感,觉也不肯睡了,就想找人说话。 “你家中有哥哥姐姐吗?”景阳一直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家中仅有一位兄长!”舒望见她仅着里衣,不仅没有穿鞋,外面也不曾罩一件保暖的衣物,转身步进内室取来一件披风替她披上。 她将披风拢得更紧了些,继续道,“你兄长对你好吗?” 舒望没有回答,景阳久等不来下文,回过头去看他。 “兄长他待人和善,以前就一直对我说我可以自由选择想要走的路,该尽的孝道该背的责任都有他扛着。” 不知道为什么,舒望回忆起兄长的时候,言语间多了丝悲伤的味道,而他在与景阳对视之时眼神转而深沉,像一汪深井,表面平静,底下藏着看不见的急流暗涌。 “那他是位好哥哥!”景阳将头转向水面,松开披风,改用双手抱紧膝盖,下颌垫在膝盖上,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可怜! “我哥哥也对我很好的,只是那是以前了。”此时的景阳周身带着几分孩子气,只说了这一句就不肯再说了。 “夜很深了,公主该去睡觉了。”见她再不言语,舒望打算结束这一场对话。 第12章 共寝(2) “今晚我想挨着你睡。” 景阳夜里被噩梦惊醒后,内心都会变得异常脆弱,和对着外人冷漠威严的模样大相迳庭。舒望不禁怀疑,莫非这位公主本来就是这幅性子,人前的公主之尊才是她装出来掩人耳目的。 此刻的景阳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小鹿直直得盯着他,“我已经很久没睡过好觉了,一闭上眼就梦到恐怖的场景,很快就又醒来了。” “你是我亲选的驸马,夫妻之间本就要睡一起的。” 景阳接连说了好几句,舒望都没有松动的迹象。“昭阳公主说了,陛下未下明旨,算不得夫妻。” “我保证只乖乖挨着你睡,一定不对你做越矩的事。” 景阳为何突然转变了态度?那是因为景阳在回京后的相处了解中逐渐了悟,跟舒望来硬的,他定会做出大不了一死的架势。只能转变路线,以退为进,瞅准时机慢慢攻破。 她很久没有这样亲近一个人了,晋阳城里见到他拼死回护江辛夷,就希望也能有个人能够死心塌地得护着她。 “公主去床上睡吧!” “那你呢?” 舒望嘆了口气,“我睡地上。” 景阳还想再说什么,看着他取来被褥铺在地上,心知再说什么都是无用了。 “我没有穿鞋,你先抱我过去。”景阳微微扬起头,伸出双手。舒望走过来抱起她,将她轻轻放在床上。他身上有榆木的香气,极轻极淡,丝丝绕绕地传入鼻间。 “睡吧!公主。” “嗯!”她喜欢这样的温柔,也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最后在床铺中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慢慢合上了眼。 夜深以后,迷迷糊糊间,舒望觉得一股暖和的气息在一点一点靠近他,睁开眼睛看清楚是谁后,不由深深吸了口气。景阳生怕被他推开,在他睁眼的那一刻一把抱住他的胳膊。 “我保证只挨着你睡,什么事情都不会做。” 无赖行径! 舒望在沉沉的黑夜里再次深吸了口气,良久,他不再试图推开她。微微抬起半边身子去够床上的锦被,拽住锦被的一角随即利落抽出盖在景阳身上。 “公主若有不当举止,就勿怪舒望将公主扔到屋外同春风共寝了。” 景阳知道舒望不怕她,也从不将她的身份放在眼里。这话若换个人来说,早不知去了几条命,但是景阳不觉得生气,因为她敏锐发现舒望最近的话变多了,和她之间的距离也似乎更近了一些,这些都是好徵兆,哪里需要生气呢? “嗯!”头抵着他的胳膊,嘴角扯出一抹弧度,她是真心感到高兴。二人都不再说话,没过多久景阳就沉入了梦乡。 “哥哥救我!” 舒望醒来,景阳仍抱着他的胳膊没有松开,从外面的天色看,大概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才会天亮。透过月光见她闭着眼睛低语,声音伴着不安和惶恐,额角也起了一层细汗,应该是做了不好的梦。 “哥哥救我!”她反覆念着这句话,在梦里越来越激动,舒望扶着她的胳膊轻轻晃动,见她还是没有醒来的徵兆不得不加了些力气。 “公主……公主……”连喊了好几声,才将她从梦中喊醒。 景阳睁眼,捂着胸口半坐起身。 “做噩梦了?”舒望摸黑为她倒了杯茶水,景阳接过喝了一大口,心上不安的情绪才被压下去了些。
第13页 “对不起,吵醒你了。” 房间内一片漆黑,夜还深沉。 “还要睡吗?”舒望低声问道。 “嗯!”景阳拥着被子躺下,轻轻地合上了眼,仿佛刚刚那场噩梦极其平常,用不了多久功夫就能再次睡着。舒望不得不猜测,过去的几年里景阳都在遭受噩梦困扰,所谓梦由心生,金银富贵之下,掩盖的又是多么不堪回忆的过往? 第13章 召见 紫苏已经要急得嘴角冒泡了,宫中来人召景阳公主入宫,可是一大早起来这位主子就遍寻不见。大大小小的角落都已找遍,就差把整个公主府翻过来了。 待冷静下来,紫苏突然想到还有最近来的客人那处未曾去过,于是迅速带着侍婢匆匆转向冷竹轩。 “舒公子。”紫苏打断正在晨练的舒望,虽是公主带回来的人,陛下未给封号,叫驸马爷不太妥当。 舒望看紫苏一脸焦急,便猜到了她的来意。“公主在里面,现在应该还没起。” “谢公子。”紫苏压根没时间去猜测公主怎么会在舒公子寝居,她连为公主梳妆的婢女都带上了,只等找到她就在短时间内将她收拾好出去接旨。 景阳这一觉睡得极沉,后半夜挨着舒望睡得舒坦,清晨难得赖床。迷迷糊糊间听到紫苏的声音:“公主,你快醒醒,宫中有旨意传来,召你入宫。” 入宫? 一下子清醒过来,“什么时候的事?” “传话的公公已经来了半个时辰了,现在正在偏厅等候。”紫苏一边说一边拧干了帕子捧到景阳面前,景阳接过,在脸上细细擦拭过后,便张开手臂由紫苏服侍她穿衣洗漱。 为节约这一来一去的时间,紫苏彰显了得力侍婢的心细利落,安排了梳妆的侍女一起过来。 舒望在外间听到“入宫”两个字,心下已经按捺不住,还是在外等待了片刻,恰好是景阳由紫苏服侍穿衣的时间。待他入到里间,侍女正在为她挽发髻。 “烦请公主带我一同入宫。”他说得极笃定,下定决心非去不可,二人目光在铜镜中交汇,景阳心思转了几转,点头同意了。 “你坚持要去,我不拦你。只是江辛夷如今已是陛下亲封的正妃,你若在宫里同她纠缠,惹得皇兄震怒,不仅你会送命,她也不会有好下场。”触及宫中之事,景阳脑子转得极快也极镇定。 “公主放心,我远远见她一眼,见她安好我便心安。” 舒望自然知道景阳声色俱厉的一番话并非威胁,皇城之中,无法容纳任何一次的行差踏错。这条命即便是留不住,也不能是在此时。 景阳见他极好说话,接着嘱咐道:“还有,皇兄生性多疑,你必须让他相信你与江辛夷是单纯的姐弟之情,所以,驸马之位便也就由不得你不想做了。” 景阳一番话说得极具心机,只要他应下,江辛夷就是他名义上的兄嫂,二人之间受亲情人伦捆绑,这情爱之事就再无可能。 舒望内心此时极其煎熬,只可惜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唯有顺应天时,等待时机。 “好,我先去换套衣衫。”他冷静得过了头,仿佛放弃的不是此生挚爱,而只是喜欢的一个物件,别人想要,他就捨得给。 很快他就出来了,白衣白靴,长发用玉冠高高束起,与世家公子无差别,显得异常精神。“可以走了。” 马车从正道上缓缓驰过,车厢之中仅有三人,分别是景阳、舒望和紫苏,紫苏为方便伺候挨着景阳坐,舒望坐于他们对面。三人久久无话,还是舒望出声打破沉默,“舒望听闻宫中规矩繁多,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还请公主指点”。 景阳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带着三分疑惑。自从入京以后,这人的情绪就未见多大的起伏,宫中规矩繁多,里面的人也大多心思各异,一时不察很可能就吃了大亏。他即将入宫,却从未表露出丝毫的慌乱,镇定地好似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 “到时候你跟着我,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谢公主。”他坦荡回视她。 景阳收回目光,转头撩开帘子看向窗外。清晨的集市正渐渐沸腾,天香酒楼的小二搬开木板开始迎客,不远处的菜摊子上,摊贩将新鲜的果蔬有秩序地码好,热情地吆喝起来。夜里的沉寂被尽数叫醒,又是新的一天。 日头从东边缓慢升起,几缕云丝丝落落的散在天边,日光一寸寸移上车厢,又移到景阳指尖,她张开五指,在半空中不停翻转,看着昏黄的光线在指尖流转,她孩子气得笑了起来。 景阳勿自玩得开心,没有发现舒望正在看她,眼光沉沉。 马车很快就驶到皇宫门口,紫苏替景阳理了理衣襟,她周身散发出肃穆的气息,眼神变得威严凌厉,仿佛方才马车里孩子气地与日光嬉戏的景阳公主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由宫人引入干元殿的途中,遇到了请安归来的昭阳公主。 昭阳从上到下将景阳打量一通,捂着嘴偷笑,“皇妹气色不好,是新晋的驸马昨夜伺候不周吗?” 景阳总是怀疑,昭阳教习礼仪的嬷嬷是不是曾经给她偷塞过《春宫怨》一类的香艷书籍,否则堂堂公主怎么就能把荤话说得浑然天成,像文人墨客吟诗一样自然。而二人口舌相争也不是一日两日,引经据典的讽刺景阳在行,但只要昭阳每次拿这类闺房之事堵她,就能噎得她半晌无话。景阳觉得没什么好丢人的,本来嘛!没人家经验丰富,被揶揄也只能受着了。
第14页 舒望突然上前一步同她并肩而立,深情款款凝视着她。 “都怪舒望昨夜太不克制,这才累着公主了。”景阳听闻后却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青天白日的,皇妹就和驸马打情骂俏起来,被人瞧见了,定会觉得我皇室公主不够庄重。” 到底是谁不够庄重?景阳都快忍不住翻起白眼了。猪八戒倒打一耙,昭阳这脸皮厚的实在是让人无法招架。 “皇兄还在内殿等候,景阳先行一步。”再不走不知道又要冒出什么荤言荤语来! 老远就见着景阳公主领着一男子前来,苏会贤满是褶子的脸上就快要笑出一朵花来。“奴才给公主请安!” “苏公公快快请起,皇兄可在里面?”景阳也笑得热络。 “陛下可等候多时了,公主快进去吧!” 苏会贤是天子近前的太监总管,平日里见着谁都是笑吟吟的样子,偏巧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揣度圣意的功夫却是登峰造极,皇帝对他也极为倚仗。在景阳眼里他更像是一张晴雨表,通过他的脸色便可猜测皇帝今日心情是晴是雨。 “你先在殿外等候。”她吩咐站在身后的舒望,看舒望点头应允过后才仪态端庄地向殿内走去。 “景阳给皇兄请安。”景阳立在白玉阶下,屈身行礼。 嘉和帝正提笔批阅一封奏摺,看也不看她。“景阳公主如今架子是越发大了,还得朕亲自下旨才能见上一面。” 这语气无波无澜,景阳也看不透景行是否在生气,试探着唤了一声“皇兄!” 从小就惯会撒娇耍赖!景行手上动作不停,打定主意要治一治她。 “景阳想着皇兄日理万机,在晋阳城耽搁几日,想必奏摺已堆积成山,便也不好打扰,这才没来请安。”景阳摸不准状况,攥着袖子有些紧张。 理由倒是充分!嘉和帝终于捨得从奏摺里抬起头,干元殿是皇帝日常办公审阅奏摺的地方,向阳而建光线充足,把室内的各个角落都照得极为亮堂。景行站在案桌前,顺着光线打量阶下的景阳,巴掌大的脸近来又清减了,一身宫服也显得宽大,幸而身段修长,否则就要让人怀疑定是年纪尚小还未长开。好好一位公主,弄得像是吃不饱饭的贫穷孤女一样。 景行忍不住问:“公主府是穷得要揭不开锅了吗?怎么把你养得这幅样子。” 不这幅样子来见你,不知要受你多大的气,景阳在心下也没好气,不过嘴上是不敢这样说的。“最近晚上总睡不安生,连带着食慾也不好了。” 景行的心不由软了几分,关切地问道:“近来可有宣太医为你诊脉?” “前几日宣宋太医入府请过平安脉,说得与之前也没有什么分别。”景阳如实回答,心下惦记着驸马的事,见景行绕过来绕过去都在关心她的身体,只好自己岔开话题, “前些日子胭华过府看望景阳,还在好奇景阳择选驸马之事,景阳心里没底,想着当日在晋阳城皇兄既然应下此事,只好对她说这帝王之尊金口玉言,必定是算数的。” 景行闻后,一脸高深莫测,更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哦?有这回事?朕最近确实是为政事劳累,记性也有些不好,当日朕答应什么了?” 景阳被堵得差点说不出来话,“皇兄当日应允景阳可自己做主择取驸马。”她咬了咬牙,直接说明来意。 “我的景阳长大了,懂得以退为进了。”景行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从小疼到大的妹妹,脸色微沉,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被生生压了下去。 景阳退后一大步,突然跪了下去,两手交叠平举至额头,弯腰下叩,恭敬得行了一个大礼。“景阳择取的驸马已在殿外等候,万望皇兄成全。” 当朝已经婚配的公主,均由皇帝指定驸马,连平素嚣张跋扈的昭阳公主都免不了被指婚的命运。可以想像此先例一开,朝野上下必定譁然,甚至有心人会认为景阳公主势已中天,连九五之尊都必须顺其意而行之。 “五年来景阳夜夜被噩梦纠缠,昨夜寝于驸马榻前,居然一夜好眠至天明。景阳也想像正常人一样夜夜枕着香甜好梦入眠,再不想回到那样的梦里去,望皇兄成全。”说完,又是一拜。 第14章 亲封 “五年前的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你还在怪朕。”景行一张脸在光影中乍明乍暗,这些年景阳表面温顺,心中对他始终存了一分芥蒂,不复从前对他的依赖。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一切变化全来源于五年前的那场旧事。 前尘往事一幕一幕掠过脑海,景阳痛苦隐忍得闭了闭眼,忍下心中强烈翻腾的情绪,回道:“当日皇兄对我说,人在高位便要有所牺牲。普天之下,寸寸疆土皆是将士们提缰纵马染血护来的,景阳女辈之流,所食所用皆是民脂民膏,断没有只知享受而不懂付出的道理。当日皇兄承诺景阳承诺天下的事,皇兄做得很好,景阳岂有怪罪之理?” 景行心中五味杂陈,纵使自己有心弥补,他们兄妹之间的那道裂痕也再无法完好如初,记忆中那个粉妆玉琢对他全心信赖的妹妹亦是永远无法再回来了。 “苏会贤,把人传进来。”景行长吁了一口气,做出了妥协。
第15页 舒望由苏会贤引进大殿,下跪行礼,“草民舒望叩见陛下。” “起来吧!”见景阳还跪着,朝她道:“你也起来。” “是!”二人同时起身。 舒望看向景行,眼里浮过冷凝之色,不易察觉,亦无人察觉。景阳低着头立于原地,尚未从方才的对话里走出来,也并没有看他一眼。 “听闻舒公子是最近才到的上京?不知现在居于何处?”景行问道。 “是!”接着又道,“承蒙公主好心收留,居于公主府。” 景行又问:“之前听景阳说,舒公子还有一位姐姐?”景阳闻后,才看了眼舒望,心下忐忑,生怕他回答有失,触了皇帝逆鳞。 “去年舒望因家乡饥荒逃难至晋阳城,为一好心女子所救,舒望感念其恩情,又觉得她与家姐十分相似,年纪又要大上两岁,才如此称呼,并非亲姐。”如此一来,便就摘掉了与江辛夷有私情的嫌疑,景阳偷偷松了口气。 “倒是位重情重义的好男儿。”景阳一面点头,一面看了景阳一眼。“景阳公主心悦你,请求朕为你们赐婚,只是我朝公主个个位份尊贵,从未有下嫁普通百姓的先例。” “舒望不求名分,只求能够长伴公主左右,望陛下成全。”为表诚意,舒望再次下跪行一次大礼。 景行微微一笑,“景阳公主难得求朕一次,让你无名无分的入到公主府,难免会伤她的心。这驸马之位并非没有转圜余地,你姐姐现已是朕亲封的贵妃,你就是贵妃义弟,身份不能和从前同日而语,朕赐你一官半职,便能水到渠成地封了悠悠众口。” 终究还是顺了她的意,景阳也屈膝下跪,行了一礼:“谢皇兄成全。” 景行思索良久道:“三省六部之中,五品以上官职,仅刑部尚有空缺,朕任命你为刑部员外郎,随后颁布诏书,明日你便携朕御令去刑部报导吧!” 朝中分设三省六部,三省为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六部为吏部、户部、礼部、工部、刑部、兵部,其中邢部掌天下司法邢狱。刑部员外郎,从五品,掌官吏改正、功赏捕亡等事。 “舒望叩谢陛下。” 怪道是京中各府都把女儿往宫中送,有的人劳劳碌碌半辈子也奔不来一官半职,倒不如生个女儿从小教养,长大送进宫中,运气好一朝封妃,给皇帝吹个枕边风什么的,就能让父兄官升几级。“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的就是这个理。 “至于这婚事……朕会差钦天监择一良辰吉日,不日便完婚如何?”问的是景阳,景阳稍稍愣了一下,立时回神领旨谢恩。 待景阳二人出到殿外,景行召唤苏会贤:“朕命你去找的东西找到没有?” “回禀陛下,东西已经找到,派出去的人也在回京途中。”苏会贤恭恭敬敬地道。 “好。”景行神色微动,看一眼景阳离开的方向,“在她成婚那天,就当是朕送她的一份特殊的大礼吧!” 天气已渐渐回暖,园子里的迎春花竟然都已经开了,微小的叶片之间冒出星星点点的黄色花朵,再过不久,这园中的春花争相绽放,适时奼紫嫣红开遍,景致会更好。 “这刑部员外郎听着好听,实际上是个累人差事,幸得你有一身武艺。”景阳独自走在前,舒望默默垂首跟在其后,闻言道:“一般人只怕是要经历千挑万选才能走到这个位置,舒望已是万分幸运,不敢再求其他。” “现在只剩了你姐姐的事情,记得我给你说过的话,想让你活着,想让她过得好,就一定收好你的心思。”话毕,侧头朝紫苏示意。到底在公主跟前服侍了多年,不需言语紫苏便已领会,福了福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舒望沉沉看着她的背影,二人之间再无任何言语,空气突然静默,景阳不自在的回头看了他一眼,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时竟都不知道说些什么。这时,紫苏回来了,附身在景阳耳边说了一句,景阳点了点头,对舒望说:“跟我走吧,马上你就能见到她了。” 穿过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再穿过一道红木长廊,就见到江辛夷站在亭中,盯着盈盈的一汪湖水发呆。只见她着一套绣有合欢花色的水色曳地长裙,青丝用一支双蝶戏花步摇高高挽起,这一身虽然素净,却找回了七八分旧日的荣光,本就是个美人。 景阳看一眼身后的舒望,果然见他怔怔看向那一处,如今一位是陛下宠妃,一位是亲封的驸马,纵使心心相知,也敌不过情深缘浅。 “几日未见,皇嫂别来无恙。”江辛夷本是罪臣之女,身份无法宣之于众。昔日上京才女中的翘楚,见过她的人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于是景行只对外宣称她是御驾出行时被皇帝一眼看中带回宫中封了贵妃。外人只道当今陛下九五之尊,却是个情种,那贵妃娘娘与当年的左相千金至少七分相似,陛下定是难忘旧情才找了一个如此相似的女子带回了宫中。 江辛夷闻声转过身来,见到立于景阳身后的舒望,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舒望此时也是心绪不定,默默深吸了口气,上前行礼,“舒望拜见贵妃娘娘。”
第16页 “弟弟快请起。”江辛夷上前去扶他,仿佛已经隔了山海万重,相见尤疑在梦中。 景阳本想让二人单独相处,避到一边还他们清净,只是嘉和帝定然已经派了人在暗处监视,放他们二人单独叙旧,也是不妥。 “舒望一直惦念姐姐安危,如今见姐姐一切安好,便也就放心了。” 江辛夷秀眉一蹙,眼角带泪:“弟弟不必忧心,这宫中样样不缺,也不用再为生计担忧。”突然又想到被扔在晋阳城的弟弟,“小岑,他还好吗?” 舒望刚想回答,景阳先他一步接过了话头:“皇嫂放心,那孩子现在公主府里,府中侍婢定会好好照料。” 三人又寒碜了一会儿,见快到午间,景阳不想留在宫中用膳,带着舒望辞别了江辛夷就出了宫。 “想见的人也见了,这下你可以心甘情愿做我的驸马了?”马车里景阳笑盈盈的望着舒望。 舒望目光灼灼,眼里带了几分审视:“公主玲珑心思,早已安排好了一切,舒望还有得选吗?” 他话里有话,似乎猜到了什么。景阳收起嘴角的笑意,直直得望着他,丝毫不惧他的审视。“你不必讽刺本宫,我皇兄与江辛夷认识早在你之前,她要怪就只能怪命运捉弄,你要怪就只能怪你二人情深缘浅。而我也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因为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公主这样,不觉得累吗?”惊讶于他言语之间的坦荡,知道说再多也是无用。 景阳双眸之间覆上冰雪之色,只觉听了天大的笑话,“日日生活在人心险恶之中,为了活着只能小心翼翼的越过刀尖火海,走错一步便是无底深渊,换做是你,还会觉得累吗?” “舒望相信的是你若以机心待人,人必以此心待你。公主,这世间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我理解你的处境,但也不想时时被你算计。若公主学不会真心待人,那我二人之间即便行了大礼,也只能做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他也坦荡回视,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 被他的话语震撼到说不出话,她很早就知道,朝权倾轧带来的权利与利益之间,最无用的便是真心。可是这一刻,冰封心防渐渐松动,她忍不住问:“若我以真心待你,你能做到以真心待我吗?像对待你姐姐那样?” 他久久没有言语,目光也未曾挪开。景阳冷笑一声,想收回刚才那句天真的话,却听他说道:“可以。” 第15章 祁裕 第二日一早,舒望就携皇上手谕前往刑部报到。 刑部昨日就接到了通知,右侍郎亲自出来接见,“大人今日来得甚早。” 舒望回了一礼,“右侍郎大人公务繁忙,还要空出时间亲自接见,舒望实在是过意不去。” “大人哪里的话”,一番寒碜过后,右侍郎带着舒望走了上任的过场,又将其带到办公的地方,唤来随侍带其熟悉环境。 “刑部历年的案宗都在这里了吗?”右侍郎借着公务之由早早告辞,舒望一边仔细辨认书架上的木牌,一边问道。 “是的,大人。”随侍恭敬答道。 这一处居室是刑部的档案室,收录历年的刑法卷宗,柜架按年代久远区分,用木牌标註,越往上的卷宗年代越久远。舒望走到左边屋角的柜架前停下,凑上前去细看,指尖点到的木牌上写着:顺康元年,顺康是当朝的年号,嘉和帝登基五年,那这一处卷宗正好记录的是五年前的事件。 “想必右侍郎还有吩咐,这一处我自己熟悉熟悉便是。”舒望转头对随侍道。 待随侍行礼退出后,舒望才将案宗一卷一卷抽出,看得极为专注,直到有人朝这处走来。 “这位兄弟有些面生,是新来的吧?”来人玉冠束发,气质高华,没有半点刑部中人的肃杀之气。 舒望放下卷宗,笑道:“舒望今日方才上任,大人瞧着眼生也是应该。” “哦?想必是新上任的刑部员外郎了,昨日便听人说了,在下祁裕。”他笑起来的时候眉毛上挑,一双桃花眼极为勾人。“员外郎方才看的是刑部卷宗吗?” “大人叫我舒望便是,我初来乍到,对这刑部之时也是极为生疏,只好先看历年案宗熟悉熟悉。大人也是来查找卷宗的?” “既要我直称名讳,又何必跟我这般客气,叫我祁裕即可。”祁裕显得极好说话,让人十分亲近。又听他道:“我刚接下的案子,正好和前些年的旧案有所牵扯,这才打算找找案宗,看能否找到几分线索。” 舒望跟着笑道:“这一处是顺康元年的案宗,不知道祁兄找的是否是这一年的旧案。” 屋内案架置放得十分紧凑,故屋子里光线极差,便是白日里也觉得阴暗封闭。就有几丝日光从窗外透进来,祁裕这才看清楚了舒望的眉眼,一双桃花眼瞬间幽沉,不复方才清明,“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员外郎极像祁裕的一位故人。”说完,又加了一句,“眼睛尤其像。” 舒望不动声色,只当他是认错了人,“这世间凡人千千万,有长相相似的也不无可能,倒是舒望来了兴趣,不知能否见见这位故人?”
第17页 祁裕眼中又有了笑意,“这可难为祁裕了,因为这位故人已经不在了。” 舒望惋惜道:“可惜了。” “祁裕还有正事要办,舒兄是要接着看吗?” “不知祁兄找的是哪一年的卷宗,索性舒某无事,还可以帮着找找,不然真成了闲散人员了。” 祁裕见他不像京中那些闲散惯了的世家公子,对他的印象又好了一些。 “前两日礼部尚书的公子在醉酒途中被人杀害,刑部查了几日将真凶逮捕归案,严刑审查后,那人才交代是前任左丞相家臣之子,回来为父报仇的。” “左丞相?可是五年前因谋逆罪被抄家的那一位?”舒望疑惑得问道。 “舒兄竟然也知当年之事?” 舒望点了点头,“罪臣谋逆是大案,这风声哪有不走漏的。” “也是!”祁裕苦笑一声,刚要再说点什么,被通报的小厮打断:“驸马,公主现下到处找你呢?” 祁裕对小厮嘱咐了几句,便要告辞离去,“看来今日是查不成了,员外郎可要一同出去?” 时值正午,景阳公主也派人来寻舒望回去用午膳,笑道:“那便一路吧!” 二人说说笑笑行至刑部大门外,景阳的马车已经在外等候,马车外栓了公主出行惯用的香包,荼芜香的味道扑鼻而来,令人一阵清爽。景阳撩开帘子,由紫苏牵着从马车走下,见着舒望身边的祁裕,微微笑道:“景阳来寻我家驸马,不想祁驸马也在此处。” 皇帝赐婚的旨意已下,下个月二人便要完婚,此时称舒望为“驸马”也不觉得突兀。 祁裕这才反应过来舒望的另一层身份,似笑非笑地看了舒望一眼,随即回道:“今日回刑部办事,正巧遇到舒驸马上任。我家公主前些日子得了一套彩瓷娃娃,成日里拿着把玩捨不得放开,后来才知道是景阳公主游历时带回来的,公主有心了。” 景阳听后心里都要乐开花了,昭阳若知道她家驸马为这事跟她道谢估计要气得撒泼了。 “祁驸马言重了,只要皇姐喜欢景阳便也心安了。” 舒望见景阳面上十分规矩懂事,便知她心里不知道已经乐成什么样子了。 “昭阳还在家中等我,祁裕先告辞了。”语毕,转身向马车走去。 舒望还站在原地,她仰着头瞪他,等着他走下来。昨日回到府里,二人就未再见面,舒望想到昨晚景阳的流氓行径,晚间入到屋子里就将门窗都锁的死死的,景阳扑了个空,早上起来时舒望已经出门了。 “公主等很久了?”舒望从阶梯上走到她身边。 “哼!”昨晚将她拒之门外,今日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坦荡荡的言行真让人不忿。 她瞪人的样子十分孩子气,舒望不由失笑,“这是生舒望的气了?” “昨夜为什么锁门?”不问个缘由,景阳不甘心。 “昨夜?”舒望故做疑惑,“昨夜舒望睡得早,这夜间锁门难道不是应当的吗?” 民间百姓若是夜里不锁门,第二天起来怕是只能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哭了。 这人平日里看着一本正经,四两拨千斤的功夫却是炉火纯青,景阳可没这么好打发,“那好,昨晚便罢了,今晚你不许锁门”。 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的,舒望苦笑道,“公主,大礼未成,同塌而眠于理不合。” 只可惜,景阳就不是个懂礼的人,“管这个做什么,我们都已经睡过了。” 二人站在刑部门口谈论这闺中之事,引来路人侧目,舒望却是丢不起这人的。“不是要用午膳吗?我们回去吧。” 景阳却不上马车,逼问道:“那你是答应了?” 舒望在心里嘆了口气,妥协道:“好。” 景阳莞尔一笑,像只狡猾的小狐狸,率先钻进了马车。待马车行驶在官道之时,舒望开口问道:“这祁公子是昭阳公主府的驸马?” “是啊,他也任职于刑部,职位是刑部左侍郎。”舒望点点头,又听她接着道:“昭阳那个不靠谱的,父皇在位时指了个芝兰玉秀的驸马给她,也是偏心得紧了,只可惜了祁驸马的天人之姿。”景阳惋惜得嘆了口气。 昭阳成亲前府上养了一堆面首,奇怪的是成亲过后却没有新人再入府,以前的面首也不曾被遣散。景阳不知道的是:昭阳见驸马长得十分讨喜,祁裕过府后,将几个面首打扮成女子模样全部赏赐给了祁裕,祁裕不仅收下了,还将几个面首调/教得十分温顺,日日在面前端茶送水揉肩。昭阳觉得这礼送的深得夫心,十分得意。这端茶送水的个个都赏心悦目,这茶喝着也要香些不是? “公主好像十分喜欢祁公子?”祁裕确实有个好皮囊,看景阳如此惋惜,怕是曾经也动过心思。 “长得好的谁不喜欢?”景阳坐到他身边,捏着他的下巴促狭一笑,“我现在只喜欢你。” 这是赤/裸裸的调戏了!马车突然转弯,景阳一时不稳扑倒在他怀里,顺势搂紧他的腰,舒望哭笑不得,“公主,你先起来,你这样像什么话?”
第18页 “驸马,你的腰好细。”舒望长期练武,腰间肌肉紧实,景阳心下嘆道:手感真好。 舒望满头黑线:“……”。 第16章 面首 景阳与舒望坐在桌前一起用午膳,今日的菜色很是丰富,大多都是景阳喜欢的。 景阳拿起筷子,想起来还未问过舒望喜好,偏着头对他道:“不知道你都喜欢什么菜,如果不合胃口我再叫膳房准备。” 黑漆彭牙圆桌之上,摆放了七八盘菜餚,都有:八宝野鸭、姜汁鱼片、五香仔鸽、杏仁豆腐、砂锅煨鹿筋、白扒鱼唇、佛跳墙、翡翠芹香虾饺皇,素菜仅有一道,看来景阳是天生爱食肉,长得却是瘦骨伶仃。原本以为上京女子都以瘦为美,为保持身材每顿吃得节制也是可能的,这景阳公主好像不在此列,因为还没等舒望回答,她已将紫苏布在碗里的菜吃了个干干净净,胃口大好。 景阳已经吃过一轮,想起舒望还没动筷子,极为不好意思地放下了筷子,关心问道:“都不合胃口?” 舒望倒也不客气,“也还好,只是几道菜餚当中仅有一道素菜,舒望平日食素习惯了,肉食太多不知怎么下筷。” “赶紧让膳房加做几道素菜,饿着驸马怎么能行?”景阳连忙吩咐紫苏。 紫苏福了福身,憋笑道:“是!” 有人在一旁盯着吃饭的滋味真是十分难受,这是继续吃也不是,不吃又饿得慌。 舒望温言笑道:“公主接着吃啊!” 看着他眼里泛起揶揄的笑意,景阳嘆了口气,这叫她怎么好意思继续吃。只好岔开话题,“今日上任第一天,可还适应?” 舒望刚要回答,被前来禀报的侍女打断,“公主,昭阳公主府派人过来了,说是要送公主一份新婚的大礼。” 我这饭还没吃饱呢!景阳在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让她进来吧!” “给公主请安!”来的是昭阳的贴身婢女巧言。 “快请起!”景阳笑意盈盈地迎了出去。 “我家公主听闻陛下已为公主赐得良缘,差奴婢特意走一趟亲自送上这份大礼。”这巧言同景阳跟前的紫苏一样,都是极为得力的贴身侍婢,平日里也都带着走家窜户,见过大世面,言谈举止自与一般侍婢不一样。 “昭阳公主有心了。”说完看向阶下,只见七个女里女气的妙龄男子恭恭敬敬地站成一排,脂粉气息熏的景阳倒吸了口气,衣衫更是色彩艷丽,集齐了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个颜色,是准备召唤彩虹吗? 巧言微笑着朝几人示意,几人都十分机敏,接收到了巧言眼色,乖巧地跪下请安。“这几人容姿美如冠玉,皆是经过我家公主千挑万选,公主说礼物尚不贵重,就当是聊表心意,还望公主务必不要嫌弃。” 我已经开始嫌弃了怎么办?景阳心下腹诽,皮笑肉不笑的对巧言道:“皇姐真是有心了,还望巧言姑娘务必将我的谢意传到。” 巧言走后,舒望才从里出来,看了看几位男子,笑着道:“昭阳公主当真是一妙人。” 景阳实在受不了七人身上的脂粉气息,朝后退了一大步,唤来侍女吩咐道:“先带几人下去沐浴更衣,然后……然后将他们带到张叔那里,以后便由张叔教他们侍弄花草吧。” 几位面首见刚来就被嫌弃了,皆有些愤然,却都不敢说什么,谢了恩就跟着侍女向外走去。“当然妙了,知道我不喜欢这些庸脂俗粉,还非要送来占我公主府的口粮。”景阳没好气的瞟了舒望一眼,走到桌边拿起筷子又搁下了,刚才还觉得飢肠辘辘,被这么一搅,饭也不想吃了。衣衫仿佛沾到了几个男子的脂粉气,景阳捂着嘴打了大大的一个喷嚏。“不行,我得先去沐个浴。” 看着景阳匆匆而去的背影,舒望不由笑了出来,正好膳房加的素菜端了上来,他拿起筷子自顾自的开始吃饭。 皇帝对景阳公主大婚之事极为重视,御旨一下就派了人过来布置公主府,景阳反而当起了闲散懒人,此刻正带着紫苏在园中散步消食。舒望用完午膳,正准备出门,被景阳叫住:“这是又要出去吗?” “今日上任第一天,还有很多事情没有了解,舒望正准备去刑部。”其实,依舒望的身份是不必时时刻刻待在刑部的,可他是个对自己要求极高的人,既然承了这份差事,总要为百姓为朝廷做些实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不想被外人说是靠着景阳公主的关系坐上了这个位置,还成日游手好闲不顾正事。 景阳对他恪尽职守的性格大为赞赏,走上前替他抚平前襟的褶子,“那你快去吧,记得早点回来用晚膳。” 在她靠过来的时候,舒望身子有片刻的僵硬,景阳察觉到了,“你要学会适应,再过不久行了大礼,你我二人便就是夫妻了,这等亲近之事,都是寻常,我……”,她停顿了一下,仿佛有些难以启齿。 舒望好奇她后面的话:“怎么?” 景阳抬起头看他的眼睛,神色之间有几分紧张,努力深吸了口气,才继续说道:“我不想和你做貌合神离的夫妻。” 那日在宫门之外,争执之间他对她说:若是不能以真心相待,二人便只能做貌合神离的夫妻。又想到常为她请脉的御医说“公主豆蔻年华,日后的岁月还长,何必日日困扰在旧事当中,公主若学不会自救,这药石也罔效。”,再想到皇兄一度的妥协退让,景阳觉得是时候向前看了。一直以来身边的人对她都关爱有加,希望她能早日放下前尘旧事,是她自己一直放不下罢了。
第19页 这一句声如蚊吶,舒望还是听到了,他抽出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言语温柔,“好。” 一字虽轻,听在景阳耳中却是重如泰山的承诺。她退后一步,向他甜甜笑道:“快去吧。” 舒望行至刑部之时,碰到了用完午膳归来的祁裕,祁裕朝他抱拳:“出门时听到巧言跟昭阳回话,才知道我家公主送了七名面首去到景阳公主府上,冒犯之处还望见谅,这昭阳实在是太不知轻重了。” 虽是怪罪的话,言语之间满含宠溺,舒望抱拳回礼:“昭阳公主性情直爽,一片好意,舒望又怎么会介意,倒叫祁兄操心了。” 想起家中那位,祁裕抚额苦笑:“是够操心的。” 二人又多说了几句,并肩向刑部走去。 “上午翻看卷宗之时,发现柜架之上的案宗记录的仿佛都是寻常百姓或是普通官吏的犯案明细,其余官员为何都未包含在内?”舒望神情自然,好奇问道。 祁裕脚步一顿,见到他神色坦然,也未多心,“舒兄当真是心细如发,今日那处叫凌翰阁,放得都是寻常百姓及底层官吏的案史卷宗,高等官员的案宗都置于腾言阁。” 舒望不欲细问,在心底记下了这个名字。“原来还有这等讲究。” “腾言阁有专人看管,想要进去须持盖有尚书大人印鑑的文书,看守才会放行。”祁裕表情讳莫如深,却在暗中观察舒望的神情变化。 舒望侧头正好对上祁裕审视的眼神,不动声色笑了笑,“舒某初来乍到,想是没有资格看这个级别的案宗。” “舒兄官拜员外郎,平日里经手的都是五品以上官员的罪案,自是有机会。”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走了一段距离,此时是一天当中阳气最盛之时,前方的凌翰阁却反常得透出森森寒意,舒望在前推开一扇兽面紫檀木门,却不踏入,而是回首对祁裕笑道:“祁兄请!” 舒望笑起来的时候习惯性的眉毛上扬,剑眉英挺,一双眼却深邃得犹如古井深潭。 祁裕直直看进他的眼睛里,怔忪片刻,“舒兄的这双眼睛让祁裕极为怀念。”忆起他曾经说的与他长相相似的那位故人,舒望收起了温和的笑意,与祁裕对视良久,才吐出一句:“祁兄是个长情之人。” 刑部的庭院里突然颳起了一阵风,角落里种了一棵金叶刺槐,叶片随风抖动,碎落一地斑驳的阳光。祁裕听到风吹叶动的声音,想起记忆里那人纵马提缰南征北战,最喜欢的竟然是小巧柔弱的槐花。花开之时香飘万里,他总是嘲笑那人:“这味道熏得人头疼,京中贵女成日里拿它作些酸诗,也亏得你喜欢”。而那人却总是好脾气地笑笑,仰头看着那一串串的雪白花簇随风晃动,一双眼睛深邃迷离,独自沉默半晌。 “祁兄。”舒望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庭院的那棵金叶刺愧,凝视了片刻,见他仍旧沉浸在回忆里,似乎忘了正事,不得不出声提醒。 思绪被这个声音拉扯回来,祁裕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重整了神色,对舒望笑道:“祁裕手中案子的受害者是尚书公子,陛下对此十分重视,舒兄若无其他事情,便烦劳与我一同查找牵扯的旧案卷宗,这多一人帮忙,祁裕也少出一份力,就不知舒兄肯不肯帮这个忙了。” “索性也无事,帮个小忙又有何妨,祁兄请吧。”说着,二人一前一后走入屋内。 第17章 大婚 景阳公主大婚这天,御赐的送嫁车辆绵延京城十里,随行侍婢不时抛出红封惹来百姓哄抢,一时盛况无俩。百姓众口相传:“之子于归,百两御之,良田百亩不及红妆十里”。 嘉和帝自即位以来厉行节俭,倡导大臣俭以养德,戒除骄奢淫逸,这宫中妃嫔衣食用度都有定额,如今公主出嫁,御赐的嫁妆却罕见丰厚,其对景阳公主的疼爱程度可见一斑。 公主府中高朋满座,嘉宾满席。到了晚间,又是锣鼓喧天,礼炮轰鸣。新婚礼毕,新娘被侍女牵入洞房,留大红喜服的驸马在外挨桌敬酒。敬到昭阳公主这一桌,祁裕笑着打趣:“古人云人生有四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舒兄年纪尚轻,却已经实现了其一,实在是可喜可贺。” 昭阳端起酒杯站起来对舒望笑道:“恭贺新婚,前日差人给景阳送来一本古籍,她一个人看也是没趣,待驸马爷入了洞房之后记得拿出来研读研读,这书要二人共赏方才有趣。”看昭阳眉宇之间的狡黠神色,就知道一定不是什么正经书籍了,舒望还是礼貌谢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祁裕暗中拽了拽昭阳衣袖,嘴上笑意不减,眼神暗含警告。昭阳大喇喇地瞪他一眼,丝毫不怕他。舒望察觉到二人的小动作,笑着摇了摇头,端起酒杯去往下一桌。 而此时,婚房里的景阳兀自摘了盖头,唤来紫苏:“驸马还没回来吗?” 白日里梳妆打扮花费了不少时间,未进主食,一天下来不由觉得飢肠辘辘。 紫苏摇头,“今日宾客较多,驸马一时半会大抵是回不来的。” “那你去给我找点东西来吃,想吃杏仁佛手。”脑中想着美食,光那场面就让人食指大动。
第20页 “公主,喝完合衾酒才算行完大礼。”紫苏提醒道。 那杏仁佛手确实味道太重,况且大礼过后就要行那不可描述之事,万一熏着她的驸马可怎么办?为了不破坏气氛,景阳只好忍了,“那你去给我找点糕点来吃,茯苓糕、玫瑰酥、金丝燕窝各来一点。” 紫苏当然清楚主子食慾,不敢饿着她,“现成的有茯苓糕,不如紫苏去找来先给主子垫一垫?” “也好,明日早膳就准备这些,对了,再加一碗珍珠翡翠汤圆。”说完,便差紫苏出去了。 一时无事,想起昭阳前日送来的一本图册,昭阳千叮咛万嘱咐要新婚之夜才能打开。景阳翻出来盘腿坐在床上看,每翻一页脸颊两旁就要印上一朵红云,多翻两页就已经面红耳赤。婚前有专门的教习嬷嬷单独来教闺中之事,只是这听和看始终不是一回事,这看和做定然又是另一回事。画册里涵盖了多种姿势,景阳还是红着脸看到了最后,完全是妖精打架图解,书在送到公主府之前就已经翻到半旧,也不知道昭阳反覆看了多少遍。 “公主,你的脸怎么这么红?”紫苏已经端着一个白玉碟子回来了,景阳迫不及待拿了一块茯苓糕塞到嘴里,待咽下去以后才回道:“这女子新婚之夜害羞脸红是正常之事,有什么可稀奇的。” “怕是想到这床帏之事脸红的吧?”紫苏一面笑话她,一面倒了茶水端给她。 景阳端过来一口饮下,“我倒是想起回事,你长我一岁,如今也是适婚年龄,等我空了就给你挑个好夫婿,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公主。”紫苏到底是脸皮薄,听了这话瞬间红了脸,伸出手欲收回茶杯,眼睛扫到枕畔的画册。“这是前日昭阳公主送过来的画册吧?” “是啊!”景阳瞥了眼画册,沖紫苏眨了眨眼:“这可是昭阳的不传之秘。” 主僕二人笑笑闹闹时间也就过去了,听外面传来脚步声,景阳拿过床头的大红盖头重新盖在头上,调整了仪态,看起来十分端庄。舒望敬酒归来,看到他家公主正正经经的坐在床上,桌边白瓷碟子里盛着一两块吃剩了的茯苓糕,想是已经吃饱了。 “驸马回来了。”紫苏已经备好了合衾酒,站在景阳身边。 舒望温言笑道:“你先下去吧!” 紫苏依言行礼退下。 舒望拿起盘中的喜称挑开景阳头上的大红盖头,景阳抬起头满脸娇羞。 舒望意有所指的看一眼桌上的白瓷碟子,笑问道:“公主还饿吗?” 景阳这才发现紫苏忘记了把吃剩的茯苓糕收走,知道舒望有心打趣,瞪了他一眼:“驸马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景阳却被饿了一天了。” 舒望敬了一晚上的酒,没吃什么东西,也不觉得饿,听完景阳的话苦笑一声,也不同她计较,侧身端起锦盘里的合衾酒递给景阳。“合衾酒,红酥手,执子与共誓言久。” 景阳脸上绽放甜甜笑意,让舒望又醉了几分,景阳接过合衾酒,却不急着喝下,反而将酒杯凑到舒望唇畔,“驸马,合衾酒是互相餵着喝的。” 舒望满眼笑意,就着她的手喝尽了杯中酒。不待他反应,景阳端起另一杯草草饮下后,急不可耐地拽他的喜服。舒望扯开她的手握在手心,另外一只手捂住腰带,“公主这般心急做什么?” 这世间男子急色,佳人在旁早扑了过去,到这二人身上却好似反了过来,景阳烦他这个时候还一本正经,挣脱了手改去扒他的衣领,又被舒望制止。她极为不满地瞪他,手上还保持着拉扯的动作。 “公主,我自己来。”舒望一反常态,抽出了腰带,自己脱去外袍。 景阳只当他是害羞,凑上前去帮他脱里衣,“驸马不要怕,我知你是第一次,没有关系,我也是第一次,你我二人共同探索共同进步就是。”话刚说完,又被舒望拉住了双手。 这人是怎么回事?景阳已经失去了耐性,抬眼狠狠瞪他。 舒望按住她不规矩的手,让她没法动作,“方才敬酒之时,昭阳公主说前日给公主送了一本古籍,还说要我二人在新婚之夜共同研读才有乐趣,有没有这回事?” 景阳这才想起还有这个宝贝,急忙趴到床上拿出藏在枕头下的妖精图册。“是有这回事,我已经看过了,确实是本好书,驸马也该看看。” 舒望接过图册,翻开第一页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这果然是本春宫图,书角已有磨损,明显被人反覆翻过,他用余光瞟了景阳一眼,见她神色正常,脸上无半点害羞之态,再想到送书的昭阳公主,不由怀疑:这吃皇粮长大的公主是不是都这么与众不同? 看他停在其中一页便不曾往下翻,景阳以为他中意图上的姿势,又主动凑上去解他的里衣,“原来驸马喜欢这个姿势,虽然看着有些难做到,不过试一试也无妨。” 这时,门上传来敲门声打断了一室旖旎,景阳好事被打断,深深吸了口气,咬牙切齿地问:“什么事?” 紫苏在门外徘徊了半天才鼓起勇气敲门,听景阳这语气就知道她家公主生气了,“公主,宫里的苏公公求见。”说完又赶紧加了一句,“就等在偏厅。”
第21页 景阳停下动作,微微思量,道:“你先去招呼苏公公,我换身衣服就过来。” “苏公公说此次是带着陛下送的大礼过来的,他送过就走,不劳烦公主迎接。” “东西在哪儿?”景阳一边说一边打开门,紫苏正抱着一个锦盒站在门外,见到景阳出来,立马递了过去。“奴婢已经送来了。” “好,你去给苏公公回个话,说本宫谢过陛下好意。” “是。”紫苏微微一福,转身走了。 景阳接过锦盒,关了门朝里走,今日嘉和帝未曾出席景阳婚礼,景阳以为之前的十里红妆就是他为她准备的嫁妆,不想晚间又托人送来这个锦盒。景阳将锦盒置于桌上,打开盒盖,看清楚里面的东西后有片刻的怔忪,一时竟没有了动作。 舒望见她对着锦盒发呆,起身走到她身边,“这么晚陛下又送了什么过来?” 听到他的声音,景阳回过神,小心翼翼的拿起锦盒装着的东西。是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中间有一匹木刻的小马,用手晃动球身,小马就仿佛活了一般奔跑起来。水晶球产于西域,纵使在西域会制作的匠人都在少数,极为罕见。 “是水晶球。”景阳眼角湿热,思绪回到很久以前。“我十三岁的时候,皇兄还只是一名皇子,被父皇派到边关历练。那是个极寒极苦之地,有一日皇兄在街上遇到一个西域匠人,见他手里拿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球身之中有匹小马悬在中央,皇兄猜到我会喜欢,央求匠人将水晶球卖给他。后来回到宫里,他将这水晶球送给我的时候我果然喜欢得紧,连睡觉都要抱着睡才安心。有一天夜里,我睡觉之时不小心松开了水晶球,它顺着床沿滚到地上摔碎了。我难过了很久,皇兄束手无策,因为他也没有办法再找到一个一模一样的水晶球。” 一滴泪滴落在水晶球上,景阳伸手去摸湿润的眼角,不知不觉竟然流泪了。“其实他以前真的很宠我,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时间又过去太久,我都快忘记他宠我时的样子了”。 舒望用手覆上她的手背,“曾经有个人告诉我,好的回忆是不会被忘记的,它只是被藏起来了。有一天它想出来的时候,你自然而然就会再度记起来。” “嗯。”景阳温柔地看着球中的那匹小马,微微笑了。 第18章 玳瑁簪 景阳反覆摩挲着手中的水晶球,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她还是个垂髫少女,日日缠着兄长为她讲民间趣事。那时候景行极为疼爱这个粉装玉琢的小人,教她射箭、蹴踘、下棋,时常被她笨拙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 后来,人心如潮汐,变幻起落都在顷刻之间。她亲眼看到朝权更替带来的流血与牺牲,第一次发现平日对她疼爱有加的哥哥变得陌生起来。景阳从回忆里回过神,正欲收起锦盒好生安放,却不小心打翻了桌子上的茶杯,舒望就站在桌子旁边,被打翻的茶水浸湿了里衣的袖口。 景阳赶紧放下锦盒,想去帮他擦拭,被他伸手拦下,“无妨,我去换一身就好了。” 此处是日后两人共同的寝居,二人日常换洗的衣物也都安放在屋中的柜子里,舒望打开矮柜,抽出一件白色里衣,有什么东西“当”地一声掉落在地,景阳率先走上前捡起来。是一支簪子,簪身近似黑色,没有珠子绢花装饰,显得极为朴素灰暗。看清了簪子的那一刻,舒望眼神中有一丝慌乱,被他很快的掩盖下去,“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簪子,不好看也不值钱,烦请公主还给我吧!” 景阳哼笑一声,“舒望,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吗?以为随便找一个理由,我就相信了。”从他的神情中看得出来,他在担心她扣下这支簪子。 这簪子造型朴素颜色暗淡,放在上京之中,扔在路上都不会有人去捡,可是景阳却是知道它来历的。 “何以结相思,双珠玳瑁簪。”吟完一句诗,景阳睁大眼睛直直看着他,强扯了一抹笑出来,“在商泽当地的风俗里,玳瑁簪是新婚之时送给发妻的信物,你我二人既然大礼已成,我拿着也没有什么不对。” 《异域志》上有记载,南方有一座城,名商泽,百姓竭泽而居,大多以捕鱼为生。商泽城的海里产一种海龟,名玳瑁,而玳瑁簪缘起于很久以前。商泽城里物种稀少,簪子还未盛行之时,城中有一位少年,家中赤贫如洗,为讨心爱的女子欢心,就敲碎了玳瑁的壳做成了一只装饰簪子赠予心爱之人。玳瑁簪自此流传了下来,后来,城中匠人以珠玉饰之,衍生出各种样式,并形成风俗:男子成亲之前都要亲自制作一支玳瑁簪,娶妻之时将玳瑁簪簪于新娘发上,意指恩爱白头。 舒望紧盯着她手里的簪子,神色冷凝,最近时常挂在脸上的笑意也不见了踪迹。商泽城里确实有这样一种风俗,一起学艺的师兄弟都是商泽人,练功闲暇就见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将玳瑁壳放在手里细心打磨。舒望并非商泽人,一时好奇问起缘由,师兄闻后笑得极不正经,答道:“这不磨不行啊,洞房之夜没有这个,新娘子肯定不会上你的床。” 最初是为了打发时间才学着做了一个,那时候年纪还小,听闻玳瑁簪的来历后,就想以后也要找一个心仪之人携手终身,新婚之夜亲手替她簪上这支玳瑁簪。
第22页 一时之间两人竟然都没有话说,景阳一脸倔强,把簪子捏得紧紧的,丝毫不退让。 “公主喜欢就留着吧。”舒望不欲与她争,但明显动了气,将里衣重新塞回柜子,转身出了门。烛台上的龙凤喜烛爆开一个灯花,烛光忽明忽灭,景阳看在眼里甚是讽刺。原来宫门外说的愿意以真心待她的话都是哄人的,在她以为二人关系又进一步的时候,猝不及防的被他泼了一盆冷水,那时她以为的温柔,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做不得数。 外面宾客已经走了大半,还剩了几个打算听墙角的。昭阳知道祁裕定会拦她,趁他不注意偷偷摸到了寝居的院子里,正巧碰到了从洞房里出来的舒望。“这洞房花烛夜是还没开始,还是已经结束了?” 昭阳看到舒望仅着贴身里衣,面上并没有新婚夜该有的喜色,在脑补了几种可能后,好奇问道。 舒望被夜里的冷风一吹,慢慢冷静下来,忙答道:“公主不小心泼湿了舒望的衣袖,房中没有更换的衣物,我正想回原来的住处找一身换上。” 紫苏送走苏会贤后,折回院子的的途中碰巧听到了舒望的话。“这等事驸马爷吩咐一声就可以,不需要亲自去取,况且屋中的矮木柜里就装有驸马的衣物。”紫苏解释道。 “那正好,免得我白跑一趟了,紫苏,你送昭阳公主出去吧!祁驸马大概已经等急了。”嘱咐完紫苏,又同昭阳见过礼,舒望转身往回走。 景阳没料到舒望还会回来,她正坐在镜子前取发髻间的发饰,这等事情通常都是紫苏在做,加上新娘子的发饰又比平日里多上许多,她取得极为费力。因为动作不够熟练,一不小心就会缠上一两根发丝,扯得头皮生疼。听到门开合的声音,她没有回头,仅从镜子里看一眼,没有理他,专心地对付头上的发饰。 舒望见她动作笨拙,嘆了口气,走到她身后接过一根拔了一半的金钗,接着又将剩下的珠翠一样一样取下,等最后一支发饰落到盘里以后,景阳终于觉得发间轻松了许多。 她攥紧袖子,极力克制着想要爆发的情绪。舒望一直站在她背后,从镜子里看她的脸,始终未发一言。感受到她身子紧绷,试图用手覆上她的手背,察觉到她手上的动作,又改握住她的手腕,然后用另一只手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扯出来握在手心里。 “我曾经答应过你要真心对待你,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你我相识不过月余,互相了解的时间太短,我们慢慢来好吗?” 听到他的话,景阳转过头直视他的眼睛,“如果不是因为江辛夷,你是不是宁愿死也不会娶我?” 真实的答案舒望说不出口,而他的沉默让景阳自嘲地笑了笑,“回答不了是吗?没关系,你没有说违心的话我已经很感激了。” 她没有立场怪他,她接近他,算计他,现在还奢求他能在心里为她留一个位置,确实是贪心了。“我累了,今晚你回你自己院子里去睡吧!” 她想抽回手,他却紧握着不松开,一直看着她。“我们慢慢来好吗?”他居然又重复了一遍相同的话,手上力道很大,执拗得想让她答应。 看着她露出受伤的眼神,几丝数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瞬间席捲了舒望的大脑和心口,情不自禁之下说出了刚刚那句话。景阳不可思议地仰头看他,极力说服自己再相信他一次,目光移到他握住她的那只手上,轻轻点了点头。“那今晚你是回去睡还是在这里睡?” 舒望默不作声,抽出手扯下她的云纹腰带,又将她的大红喜袍脱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一层里衣,犹疑一瞬,双手一路向上覆上领口,景阳突然伸手按住他的手,他停下动作疑惑看她。 “昭阳说夫妻之事还是要心心相印水到渠成才能体会到其中乐趣。我们……我们慢慢来。”言语之间竟然有几丝紧张,跟平日里威严懂礼的样子大相迳庭。 此时气氛温馨,舒望一句“好”字还未出口,景阳就故态复萌朝他伸出双手,“你抱我过去。” 舒望依言弯腰将人抱了起来,绷着脸道:“晚上若是动手动脚,我还是会把你扔下床的。” 景阳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入他颈窝,吐气如兰:“指不定谁对谁动手动脚呢?” 舒望有冲动现在就把她扔到地上去,最后扔是没扔,只是腾出手在她的腰上掐了一把,“老实点!” 景阳没料到他来这一手,痛得“嘶”了一声后,也不甘示弱,往上拱了拱身子轻咬他的耳垂,从妆奁到床榻之间本来也就没几步路,此时舒望已抱着景阳走到了床沿,耳垂突然被她咬到,一下子吃痛几乎是将她扔到床上去的。 “哎哟!”景阳呻/吟一声,舒望以为摔着她了,连忙俯身查看,“怎么了?” “有东西膈到我的腰了,你快抱我起来。”舒望只好又将她抱到桌子旁边的雕花高腰凳上,反身回到床边,才发现刚刚膈着景阳的东西是几颗桂圆莲子。新人大婚之时,都会由侍女在床上洒下桂圆红枣莲子花生之类,寓意早生贵子。舒望将被褥一拢,桂圆红枣也裹做一团,然后连同被褥一起扔到桌子上,看到景阳藏在枕头下的那本春宫图,又一把抄起扔到地上。
第23页 “诶!诶!诶!你干嘛扔我的书。”景阳跳下凳子弯腰捡起,爱惜地拍了拍封面,生怕沾染了灰尘。 舒望看到她紧张的样子很是无语,“纸上谈兵的东西有什么可看的。” 景阳却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腆着脸笑道:“我明白我明白,纸上得来终觉浅,须知此事要躬行,还是驸马想得长远。” 舒望瞪她一眼,走到矮柜旁边,打开柜门在里面翻出一条崭新的被褥铺到床榻上,烛台那方传来“啪”的响声,蜡烛之上突然爆开了一朵灯花。 景阳也被爆灯花的声响吸引了目光,低声道:“今宵画烛银台下,并蒂双芯爆灯花,是吉祥之召”。舒望转头对上她的眼睛,见她一双亮如星辰的眸子里满满都是笑意。 他吹熄了蜡烛,摸黑将她抱到床上,然后躺到她身边,“睡吧!” 景阳钻到他怀里抱住他的腰,额头抵在他的心窝上,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趁你睡着就占你便宜的。” 舒望咬牙切齿掐了她一把,“再不睡,我就把你扔出去。” 景阳心满意足地合上了双眼。 第19章 斗花起风波 景阳婚后的日子跟从前无甚分别,昭阳仍会时不时的拿些荤段子来刺她,她再不像从前被怼得面红耳赤还无法吭声。通常昭阳说:“皇妹今日气色不大好,想是昨晚驸马没有伺候好”,她会故作惊讶摸摸脸,然后才娇嗔道:“驸马昨日也太卖力了些,害我都没有睡好。” 一来二去,昭阳得了没趣,也懒得再说了。没吃过猪肉还不许看猪跑路吗?虽然与驸马之间还未走到水到渠成的那一步,拐弯抹角吃吃豆腐占占便宜也是可以的,怎么可能还跟没嫁人的时候一样,拉个手都要脸红半天。 不过她貌似占舒望便宜都占得理所当然,第二次见面就摸了他的手,也没见脸红。 上京发生了几件棘手的大案,舒望整日整夜的抓捕审案,陪她的时间不多,她只能自己找乐子消磨时间。 转眼到了草长莺飞百花争妍斗艳的五月。 “五月五日,四民并塌百草,又有斗百草之戏”,说的就是春日斗花的风俗。斗花草又有文武之分,上京士女多方物色奇花异草植于庭苑中,以备春时之斗,戴插以奇花多着为胜,视为文斗。所谓武斗,比的是花草的韧性,将花草打结,双方互套,互相拉扯,花草未断的一方即为胜者。 景阳在前几日就已经接到礼部侍郎千金命人送来的邀帖。上京之中有一个“才女榜”,柳琴言一直居于前十,善诗词通琴曲,是个真正的名门闺秀。今年由她坐庄开设“百花宴”,下帖召京中贵女过府赏花谈诗,或猜谜结对子,总之行的都是风雅之事。 景阳在受邀之列,五月五日一大早紫苏就叫来梳妆侍女为她挽发髻,挽好以后又拿出好几个簪子在她头上比划,似都不满意,摇摇头又放回了妆盒。 “前几日不是得了一支宝蓝点翠朱钗么?就那个吧。”景阳起得早,对着妆奁昏昏欲睡,见紫苏举棋不定的样子也觉得头昏,就自己拍板做主,省得再折腾。 每年设立的各种名头的赏花宴,实则是贵女们借着由头行争奇斗艳之事。上京贵女们最爱在衣冠首饰上做文章,紫苏不求主子能艷压群芳,至少也不能失了身份。 景阳着一袭月白蝶纹束衣,腰间束上一根金色织锦腰带,眉似新月,荣耀秋菊。紫苏找出那一只宝蓝点翠朱钗插入她的发髻里,只见镜子里的人气若幽兰,灼若芙蕖出渌波,她家主子最适合的还是清雅素净的装扮。 今日胭华也在受邀之列,二人许久没见,再见之时又添了几许亲切。胭华见着景阳面带喜色,过去拉着她左看右看,笑着打趣道:“让我仔细瞧瞧,这嫁了人以后气色都要好上许多。” 景阳也跟着笑:“我倒是没觉得有多大变化,倒是你,悄无声息的消失了这么久,又去了哪些地方游历?” 胭华幼年丧母,郡王一直觉得女儿家成日里躲在闺中弹琴作诗附庸风雅,始终缺了点血性,所以胭华自小就被当成是男儿教养,长大以后也只懂得舞枪弄剑,一学琴作画就脑仁疼。郡王担心这女儿再这么下去就嫁不出去没人要了,便开始着手替她物色适龄男子,胭华被扰得烦不胜烦,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偷偷熘出去四处游历,这才错过了景阳的婚宴。 一谈到游历途中的趣闻,胭华就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说得停不下来,拉着景阳走走停停,没多时就走到了宴会正厅,不少贵女都自带了珍稀花草,打算在文斗之中一较高低,只有景阳胭华二人特立独行,手中空空如也。 胭华附在景阳耳边偷偷抱怨:“这风雅之事最费脑子,不如你等会去见个脸,然后我们俩找个酒楼喝一盅。” 景阳也烦这等附庸风雅之事,当下就答应了。 景阳和胭华身份显赫,即便站在原地什么也不做也能吸引二三贵女上前攀谈,景阳只好打起精神应付。过了好一会,贵女们结束了斗花开始解谜猜对子,气氛更加火热。这时,突然响起一句不和谐的话,“你们净对些酸熘熘的诗,听得本宫头疼。本宫最近倒是读了一句好诗”。
第24页 却是昭阳公主,这位公主出现在这种宴会上,真是怎么看怎么违和。 不知道哪一位贵女起先奉承,跟着一片耸动昭阳对诗的漂亮话。昭阳神情倨傲,扬起下巴,“廉颇老矣,尚能举否”!一句终了,顿时鸦雀无声,在场的贵女都是一副被雷噼焦了的表情,只有景阳和胭华相视一笑,对昭阳的惊人之语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杀人了杀人了”,惊慌失措的呼喊声从湖边传来,赏花之地设在露天的空地里,不远处就是未名湖,按照往年的惯例,斗花之后可以吟诗作对,也可以结伴游湖。听到呼叫,景阳和胭华对视一眼,匆匆向那个方向赶去。 未名湖上建有一处亭子,春和景明之时,站在亭子上望出去皆是浮光掠金,一碧万顷,可谓是风光独好。 闻声赶过来的人都没有心思去欣赏这等美景,目光集于一处,一名粉衫女子躺倒在血泊之中,脖子上一道半寸左右的伤口正是她毙命的原因,有人认出这名女子是吏部左侍郎之女,上月已经定下婚事,男方连聘礼都送上了,只等中秋过门,却不想惨死在此,脸上还残留着不可置信的神情,估计到死都未曾明白怎么突然之间就遭此横祸。 尸体旁边蹲着一名女子,手里还拿着一把滴血的匕首,这个案子根本无须追查,因为凶手就在旁边,并没有逃跑的迹象。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景阳和胭华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胭华会武,下意识将景阳推到后面护着,持刀的女子却没有其他的动作。 “你是谁?为什么要杀她?”景阳率先冷静下来,指尖尚在颤抖。 那名女子闻声慢慢转过身子,一双喋血的眸子直直看着景阳,景阳被这眼神吓到,惊慌失措地退后一步。眼前女子的脸极为生疏,景阳瞬间分辨出这名女子并非是哪家大臣的家眷,神思不属之间,那名女子站起身向她走来,人群中传来一声尖叫,贵女们乱了阵脚纷纷后退。 转瞬的功夫胭华迅速窜出,一脚踢翻了她手中的匕首,反手将她制住。 从头到尾,那名女子都没有做出反抗的动作,她抬起头阴冷一笑,却是向着景阳的方向。“人是我杀的。”她说得极为平静,仿佛只是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蚂蚁。 然而,越是平静才越让人恐惧,一股森然寒气从嵴背升起,景阳有感觉,这个人是沖她来的。 一串脚步声传来,刑部左侍郎祁裕腰缠配刀带领一队属下鱼贯而入,“我是左丞相家臣之女,回来报仇的。”她再次阴森森笑了起来,趁胭华不查,迅速躲过她的手,扑到地上捡起那炳还滴着血的匕首反手刺进了心口。 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祁裕也没有料到她会突然自裁,蹲下身子去探女子的鼻息,已经没有了呼吸。景阳骇得说不出话来,那名女子制造了这么大的骚动,甚至伤了一条人命,就只为了说出这句话? 祁裕脸色肃然,看了一眼吏部左侍郎女儿的尸身,竟然又死了一名大臣之女。昭阳也被吓得不轻,条件反射就往祁裕身边靠,祁裕伸出手偷偷捏了下她的手又迅速松开,昭阳沖驸马点了点头,懂事地退到一旁站着。 祁裕问清楚状况后,向属下命令道:“把这二人尸身都带回刑部。” 除了景阳、胭华、昭阳外,亭中还余了几个胆大的贵女,尸体被带走后地上留下了一滩血迹,景阳紧紧看着那一处,再次回顾了一遍方才那名女子的神情和她死前说的那句话。她说的应该是五年前因谋逆罪被灭满门的左丞相:江辛夷之父,在场的都是大臣之女,偏偏要当着她们的面说上这样一句话,是为了造成恐慌?还是为了翻出五年前那场谋逆的旧案?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一切针对的并不是她,而是当今天子。 五年前左丞相辅佐三皇子谋逆篡位,最终事败满门被诛,一同被牵连的还有忠烈将军府。嘉和帝即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处决参与谋逆的大臣,上百条人命一夜被杀殆尽,在上京掀起惊涛骇浪,一时之间,百姓噤若寒蝉,上京半空都似笼罩了一层薄薄血色。 而今五年已过,即便有人再谈起那场旧案,也都只当是寻常,百姓们为柴米油盐殚精竭虑尚且来不及,哪有这么多时间来操心国事。在人将忘不忘之际,昔日往事再度被翻出,是有人想借五年前的旧案在京中制造一场骚动,即便无法撼动嘉和帝的至尊地位也要让他在百姓心中落下一个嗜血残暴的形象。 想通了这一关节,景阳看向波光粼粼水天相接的湖面,眸光里风云变幻。胜者为王败者寇,三皇子谋逆的证据在五年前就已经被坐实,便不算枉杀,左右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又能翻起多大的浪? 第20章 追捕 景阳回到公主府,舒望已经等在门口,“怎么才回来?” 舒望面无表情,隐约带了一丝怒气,景阳觉得莫名其妙,早上醒来时,舒望就已经出门了,今日二人都没有碰面,怎么一回来就像是要兴师问罪一样。 其实,舒望并非是生气,公干回到刑部,祁裕就将“百花宴”变故的前因后果复述了一遍,当得知景阳也在宴会中时,忍不住担忧她的安危,匆匆同祁裕告别后就直奔未名湖,不想景阳等人早已经散了。舒望扑了个空,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一条街一条街的找下去太费事,还不一定能够等到景阳的人,不如先回公主府,反正景阳早晚是要回来的。
第25页 谁知道一等就是两个时辰,舒望心下已经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打定主意若是景阳再不回来就上街去碰碰运气。 着急太久,见到景阳就给出好脸色几乎是不可能的,景阳停在公主府的阶梯下,没敢往上走,因为舒望一副恨不得捏死她的样子让她一阵胆寒。 “去哪里了?”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回答,舒望又继续问。 “受邀去参加百花宴了。”景阳越想越奇怪,平日里她东奔西走也没见舒望管过她。 “知道未名湖出了血案,为什么不立刻回公主府?”祁裕怀疑这起案件和前些日子礼部侍郎独子被杀一案有牵连,两起案件死的都是重臣家眷,又想起景阳的身份,他当下就坐不住亲自出来寻了。 知道他是担心自己,景阳这才暗中松了口气,提起裙子跨上阶梯,站到舒望身旁去。“我被吓到了,你又不在府里,我就想着不如在街上逛一逛,人多也安全一些。” 未名湖的命案不也是人多的时候发生的?平日里一副精明的样子,关键时刻脑子就不够用,舒望知她心神未定,不欲继续说下去,靠近一步握紧了她的手,摸到了满手的凉意。“你手怎么这么冰?” “我一直气血不足,平日里都是这样的”。当下舒望也不再追问,牵起她的手往府里走。 “明日我要去趟凉州城”,舒望一边走一边说道。 景阳停了脚步,“怎么突然要去这么远?” “前年凉州城发大水,朝中拨下重饷加固河道,谁知前些天连下几夜暴雨,河堤被大水沖跨淹了附近的村落,有百姓举报凉州的户部郎中吞了前年拨下的饷银,故而加固后的河堤才如此不堪一击。那郎中知道东窗事发,竟然携带家眷出逃,尚书下令由我亲自去一趟凉州城将其抓捕归案。”舒望不想她担心,只好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历来都是天灾无情,人祸无义,总有些无良官员食民之禄,却不忠民之事,不知道又有多少难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这郎中也确实该杀。 舒望虽然有武艺傍身,却是第一次出任务,大概也没有同亡命之徒对战的经验,想到这一层,景阳又怎么可能不担心,眼看二人关系渐入佳境,这任务一下要分别几日暂且不说,这其中要面临的危险也未可知。 “放宽心,只是抓捕一个手无寸铁的郎中,不会有事。”见她低下头久久不语,舒望不得不再说些话来宽慰她。 “我也要去。”景阳以前从没有想过千里追夫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是,日日在公主府里担惊受怕却没有他的消息,她也是不愿意的。 舒望知道她的倔脾气又上来了,皱了皱眉:“此次我是去办案,时间紧迫顾不上你,若是你有半点差池,我怎么同陛下交待?” 景阳知道他说的句句在理,也不再坚持。舒望却十分疑惑,居然这么轻易将她说动了,总觉得她并没有这么好打发。不得不说,舒望的预感十分准,对景阳的了解也十分到位,头一晚景阳亲自替他整理包袱,早上起来却不见了她的人。 出发在即,舒望没空想这么多,刚走出门就见景阳做小厮打扮已经等在了门口,也不知等了多久。 “我发誓到了外面都听你的,你办案的时候我就乖乖待在客栈什么也不会做!”怕舒望不许,立刻将手上举,一副苍天在上,我景阳句句属实的样子。舒望独自出门办案,为了图快,自然选择骑马出行,景阳现在一副小厮打扮,二人共乘一骑,像什么样子! 景阳将他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又是保证又是发誓:“我会骑马,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眼看侍从已经为他牵了匹马等在门前,景阳怕他拍马而去,当即死死抱住他的手臂,像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舒望哭笑不得,“公主,你这样像什么话?” “两个选择,要么你带我走,要么我跟你走。”堂堂公主赖皮到这个程度也是闻所未闻,舒望没有挣脱她,只看着她不说话。“昨日才发生了血案,据说又都是针对王公贵族的,我一个人待在公主府,也是害怕得紧。”景阳向来知道抓蛇抓七寸的道理,看舒望昨天那副担心的样子,当下改了主意,这软硬皆施,不怕他不同意。 舒望没再坚持,只与她约法三章,要听话!不乱跑!景阳点头如捣蒜,只要他答应,一切都好说。原本舒望打算抄就近的小路,至少能够省下一日的时间,现下带了景阳在身边,便只能以她的安全为先,思索过后,当即决定从官道下凉州。 景阳没有骗人,她的确是会骑马,只是这御马的技术就十分堪忧了。还未走出上京舒望就开始后悔,若是知道是现在这种状况,定然绑也要把她绑在公主府。好几次险些从马上跌下来,舒望策马在后紧跟着她,一颗心忽上忽下的,待出了上京,当机立断弃了一匹马,将她抱在身前,二人同乘一批。 景阳做男子打扮,出了上京就无人再识得她,一路行来收穫了不少异样的眼神。景阳坐在马上不时回头偷瞟他,舒望一直专心赶路,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如果忽略掉他一脸铁青的话。 景阳没有出过这种露天席地的远门,不知道是不是频繁日晒中了暑,小腹那处仿佛被看不见的手紧攥住,疼得她脸色苍白,她知道舒望急着赶路,怕给他添麻烦,忍着一直不吭声。
第26页 还是舒望先察觉到不对,一路上景阳跟一只重获自由的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从今早开始就显得异常沉默。 “公主,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拉停了疾驰的快马,空出一只手覆上景阳的额头,却摸到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当即将她的身子转过来,景阳瓷白的脸色添了一层惨白。他们此时在一处密林里,舒望估摸了一下大概还要行上半个时辰的路才能找到一间医馆,当即不再耽误,朝另一条道上驶去。 景阳想安慰他,肚子一直不争气得抽疼让她使不上力气。“公主,到底是哪里不舒服?”舒望已是满脸急色。 “就……就……肚子……有点……疼”,仿佛说这样一句话就已经费了极大的力,逼得她冷汗直冒。 舒望夹腿瞪了下马肚,立时马儿加快了速度,待走到正街上时,景阳已经痛得晕了过去。舒望抓到一个路人,问清医馆的位置,就抱着景阳向医馆奔去。 景阳再次醒来的时候,舒望已经餵她喝下一碗煎好的药,症状终于得以缓解,二人都大舒了一口气。“我已经好很多了,我们继续赶路吧!”说着就要坐起来,又被舒望按躺下去,“不急,今日你先好好休息一晚,明日我们再赶路。” 景阳捏着被角,小心翼翼地看他,“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距离凉州城还剩一日的路程,如果不是受她拖累,舒望可能已经抵达了凉州城中。 “耽误一日没关系,你的身体最要紧。”连日里风餐露宿,她千金之躯哪里吃过这种苦,在景阳为着被她拖累担心舒望责怪时,舒望却是满心的内疚。 景阳怔怔得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要我抱着你睡?”看着她的一张小脸渐渐恢复血色,舒望心里是软了又软。 简直是意外之喜了,景阳眼里都是喜色,顺从地点了点头。 舒望脱去靴子,再除去外袍,躺上床挨着她的那一刻,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将她抱在怀里,成亲之后的每个夜里,他都是以同样的姿势抱着景阳睡的。 景阳在他怀里昏昏欲睡,多日以来持续赶路,夜里烧了火堆宿在野地里,她的身体确实已经吃不消。快要睡着之时,舒望突然说:“明日傍晚大概能够抵达凉州城,我给你寻一处安全之地你先住下,切忌不要乱跑,乖乖等我,嗯?” “嗯。”景阳这次是私下出行,连景行那边都没有得到消息。 “最好隐瞒身份,先不要去凉州府立文书”,景阳心思敏捷,立刻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犯案的是凉州郎中,正五品,也不知在城中的关系网蔓延到了如何地步。若被他知道景阳公主在城中,那她就是现成的活靶子,不排除抓她当人质的可能,还是小心为上,先隐瞒身份,危险程度可能还会小一些。 第21章 人质 舒望选了位于凉州城闹市的一间客栈安置景阳,二人一致认为最热闹的地方反而最安全,一来不引人注目,二来遇到危险大声呼救引来援助的机会也更大。 景阳在客栈中待了一日,换上舒望为她置备的当地女子的日常装束,打算去到街上透口气。门刚由内打开,一柄白刃利剑横在景阳眼前,来的有两人,一名是拦住景阳的黑衣剑客,一名做普通百姓打扮,景阳见过凉州郎中的画像,当即认出眼前的就是舒望此番要抓捕归案的人。 “公主,得罪了。”景阳被长剑逼退至房内,几步路的距离心思瞬间转了几道,她在赌这二人对她的身份只是猜测,并没有实锤,毕竟凉州离上京路途遥遥,见过她的机率应该不大。 “这位大人,您……您认错人了,我并非公主。”景阳努力装出惊惧的样子,肩膀瑟瑟发抖。 “上京派来的大人日日与你共乘一骑,这大人身兼员外郎一职,另一层身份便是当今驸马,天下谁不知景阳公主最得帝宠,驸马怕也不敢明目张胆贴身带着其他女子出行。事已至此,公主又何必再装下去。” 明显这位凉州郎中已经将舒望的来历打听得一清二楚,言下句句试探,怕是个不好忽悠的主。只是从他方才的话里透出来的意思看,应该也仅是听说过景阳,而未曾亲眼得见,那么一切都还有转机。 “大人,奴家是驸马养在外面的侍妾,在上京迫于公主淫威,不敢频繁往来,正好遇到外出公干的机会才带上了奴家。” 上京中驸马包养外室也不是一日两日的新奇事,这个说辞并不怕惹来怀疑。景阳恐他从她的眼神里观察出什么来,始终低着头装作不敢看他。 “大人,看来公主确实不在城中,眼前这个干脆杀了了事”。剑客应该是江湖中人,言语之间可见鲁莽草率的江湖习气,见景阳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不耐烦得建议道。 凉州郎中沉默不语,景阳猜他在等她知道性命不保后就会立刻亮明身份,侍妾杀了无事,这公主性命却不能轻易伤了,毕竟景阳是他手里的一张保命符,留着命用处更大。 “大……大人,求您留我一命,奴家给您磕头了”,景阳上一刻被吓得瘫倒在地,听到会伤她性命时即刻表现出极大的求生欲,爬上前跪下叩了重重的响头。
第27页 剑客眼看就要动手,景阳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凉州郎中及时出声制止:“勿伤及无辜”,然后对景阳道,“你走吧,今日之事不可说出去,否则,你是知道后果的。” 景阳连连答应,站起来时是真的有些腿软,再走两步就能脱险,她硬着头皮忍住腿部的酥麻朝前走,“公主”,听到这个称呼景阳下意识顿了脚步,心道“不好”,当即头也不回拼命向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呼救。一声救命还没有喊完,就被那名剑客拖进了房内。 而此时,舒望站在凉州的府衙当中,一位官员正对他禀报案件相关的一些细枝末节。 “你说,郎中千金现身染恶疾?” 舒望已经搜过郎中府邸,这名郎中贪下巨额饷银,家中却能够称之为寒酸,没有珍稀古玩,甚至没有值钱的物件,在他这个层级的官员当中实属少见。 郎中的通缉画像已于大街城门四处张贴,城门戒严,他又带着一个身染恶疾需要汤药吊命的女眷,想必当下还未出城。 “对城中各大客栈的搜捕不要停,另外,增添一列人手沿着附近的村落挨家搜捕,打听是否哪家突然来了重病的客人”,舒望命令道。 官员按着舒望的命令搜捕,果真在一民妇家里搜到了凉州郎中重病的女儿。舒望赶到妇人家中,见到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正躺在床上捂着嘴咳得停不下来,下一刻竟然吐了一大口血,触目惊心的血污染红了被角,应该已是病入肌理,华佗难救了。 “带走”,舒望见此情此景,有片刻不忍,只是法不容情,这郎中犯的是贪污大案,被压回京中也免不了抄家问斩的命运。 “站住”,三人出现在门口,景阳被那名剑客反剪了双手,推在最前方,剑客手中的匕首就抵在她的咽喉命脉。 见景阳受制于人,舒望强忍下胸口浮上的暴戾情绪,镇静说道:“他若伤公主一根汗毛,你女儿就只能去给她陪葬了。” 凉州郎中突然跪倒在舒望面前,叩下重重一个响头,抬起头时额头已有一处青色印记,“大人,我知我罪孽深重,难逃法网,只望大人放过我女儿,罪臣自愿回京领罪。” 病榻上的少女见父亲走到绝路,当下气血翻涌,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大人,父亲受民女拖累才犯下这等糊涂事,求大人法外开恩”,说着强行撑起身子,最终体力不支跌倒在地,挣扎着向舒望爬去。“大人,民女病入沉疴,每三日就须服用一只极品灵芝续命,那灵芝一颗就价值千金,便是腰缠万贯也要被拖累得家徒四壁,父亲为保我一命才走了这条险路。” 凉州郎中见女儿跌倒在地,心痛得无以复加,连忙将她扶起,本是父女天伦,不想落了这般结局。 那病重少女突然退后向父亲叩了一个响头,眼中含泪,“是女儿不孝,拖累爹爹至此,女儿只希望下辈子还能做爹爹的女儿,侍奉您平安终老。”说完,扑向最近一名侍卫的剑锋,当场毙命。 凉州郎中欲要阻止却已是来不及,抱着女儿的尸身绝望地沉下了头颅,也不再反抗,爱女惨痛离世,便连最后一丝挣扎在这世间的希望都已经失去,死亡对于他来说又有何所惧。 景阳亲眼目睹了这一幕悲剧,眼中一片悲戚之色。 同行的官员嘆息:“郎中初上任的时候也是勤政爱民的好官,可惜了!” 挟持景阳的那名剑客眼见郎中为爱女失了神魂,悲愤道:“大人一生为民,却落了这样一个下场,反正也活不了,索性就让这皇家公主为大人陪葬吧!” 这是打算同她玉石俱焚了!景阳敛声屏气,生死一瞬,一个药碗破空飞来,成功转移了剑客的注意力,舒望瞅准机会利刃出鞘,一剑抹偏了横在景阳颈部的匕首,景阳得了机会向一旁侧开,为不再给剑客再次捉住她的机会,也为了却舒望的后顾之忧,转身跑向门外预备寻一个安全之所藏身。 舒望见景阳已脱离了危险,当下无所顾忌,手上动作也变得狠厉,得机扣上剑客手腕命脉反手一折,匕首掉落在地,脚尖用力踢中剑客的膝窝,剑客腿部一麻跪倒在地,两个官兵反应过来,立刻上前帮忙压制,舒望见他被制服,后退一步道:“一生为民?你家大人救女心切这本无可厚非,只是大水里殒命的百姓就可以不必再提了吗?” 舒望担心景阳安危,说完这一句就出门寻她,此时,景阳正躲在屋外一棵大树的背后,她藏身的那棵大树应该活了许多年,树大根深,可宽宽松松掩下一人,忽然阡陌田园之间拂来一阵微风,景阳裙摆露出一角,这才被舒望看见。 景阳察觉有人向她走来,见是她家驸马,当即舒了口气,抬眼遇上舒望沉得能结出冰的眸子。 “我发誓,我真的哪儿也没去”,这两日景阳动辄发誓已成了习惯,这一句几乎是脱口就来。她觉得自己把驸马给惯坏了,自从二人成亲之后,事事被他压了一头不说,他还动不动就给自己甩脸色,搞得她半点天家公主的威严都没有了。只是舒望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关心亦让景阳十分受用,受气也受得心甘情愿。 舒望缓了脸色,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过后,就去拉她的手,“可有受伤?”
第28页 “不曾,他们想利用我威胁你,暂时不会伤害我”,景阳乖乖答道。 舒望这才放心,两人并肩站着,过来一位官兵向舒望汇报,追捕的事情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押解人犯回京。 回京的路上,舒望带着景阳共乘一骑,景阳耷拉着脑袋靠在他的胸膛上,兴致缺缺。 舒望一手控住缰绳,一手搂住景阳的腰,空不出手就只用下巴轻轻点了点她的头顶心,“怎么了?” 景阳极喜欢这份亲昵,调整一下姿势让自己坐得更加舒服,然后才道:“我还在宫中之时,有一日黏在皇兄身边读书,读到“一片冰心在玉壶”一句时,鬼使神差地问皇兄平生可有所愿,皇兄回答仅回答了八个字: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可是你看郎中女儿,就知道光是天下太平是没有用的,药石能医病却无法济世,可见这世事都是不可能尽善尽美的。” 舒望和景阳相处已有一段日子,心知她尊贵威严之下,藏着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陛下心怀天下,便是这份心肠就已是大多当政者所不能及,只是天下可怜人这么多,能救得少数尚且不易,还能奢求救得全部吗?” 舒望自幼离家,这些年去过的地方没有数百也有几十,经历过饥荒也经历过水患,见过太多骨肉诀别亲人离散的惨事,所以才能迅速从郎中一家的惨剧里平复过来,景阳济世救人的祈愿很好,只可惜难于登天。 清晨的天光破除云翳,瑰丽的朝霞染红了天边的云朵,阳光爬上景阳面庞的时候,舒望正好侧头去看她,她却已经在熹微的晨光里伴着马蹄声入了梦乡。 第22章 风吹枣花落 舒望自上任以后手里的案件是一茬接着一茬,说是披星戴月早出晚归也毫不夸张,景阳婚后日日独守空闺,满腔的怨气找不到人发泄,好好的一个公主活活被逼成了空闺怨妇。舒望昨日回得早,景阳总算堵住了他的人。 他刚除去外衫,就见景阳睁大一双杏眼怒瞪着自己,换昭阳来形容,就是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 “怎么?”舒望也知最近公务繁忙疏忽了她,见她这幅样子忍俊不禁,估计这个时候笑出声,腰上会被她掐出两道青紫的印子来。 还好意思问怎么了!景阳眼睛都要喷火了,“驸马爷真是日理万机,简直比我皇兄还要操劳。” 扣了好大一顶高帽,状况貌似有点严重,不哄是不行了,将外衫挂在屏风上就过来搂她,“明日轮到我休沐,在府里好好陪你可以吗?” 景阳气呼呼地在他腰上掐了一把,“这还差不多”。 舒望忍痛受了,景阳最近一生气就爱掐他的腰,还是大婚之夜跟他学来的,他总算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时隔几日,二人终于又在尚还清醒的时候躺在一张床上。好几次舒望夜深归来景阳都已经睡着,等她早上醒来半边床铺早凉了。景阳不满足于拥抱的亲密,手不安分地伸到舒望里衣里,摸到了他胸前的肌肤,再要往下,就被舒望一把拽住扯了出来。 他们成亲这么久了,顶多就是抱一抱,舒望就是不肯再进一步碰她,今晚景阳忍不住爆发:“我们成亲这么久了,你干嘛迟迟不肯圆房”,景阳吼出这一句,脑海里突然蹿起一个念头,“莫非是你那方面不行?” 舒望黑脸,当初是谁说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临阵变卦还振振有词,闺房之事说起来也脸不红心不跳的,舒望觉得他家公主跟着昭阳公主学坏了,得寻个机会劝解下景阳少跟那位公主来往。 景阳见他不回答,以为说中了他的心事,是个男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不举,刚刚怎么就这么口无遮拦问出来了呢?她暗自懊恼,当下缓了语气,“没关系,我不嫌弃你的,正好你明日得空,召太医来看一看,听闻宫中的宋太医颇谙此道,明日我就宣他过府帮你看一看,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说出去坏你名声。”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舒望忽然翻身覆在她身上紧紧贴着她,凑到她锁骨上轻轻咬了一口,“既然公主这么想要,那今晚就把这事办了吧!” 被咬的那一处传来过电一般的酥麻感,景阳紧张得蹦紧脚尖。舒望腾出一只手抽出她的腰带,另一支手迅捷地拨开她的外衫,景阳从未和人这般亲近过,立时脸颊显现两抹红晕,身上也渐渐泛起桃色。 突然被他下身贴着的那一处传来一股熟悉的湿热,竟然是葵水来了,景阳欲哭无泪,真真是好事多磨。 “等……等一下”,她抓住脖颈背后正解着她肚兜的手。 “怎么了?”舒望喘息着问,眸子里沾染了满满的欲/望。 景阳很不好意思地道:“我葵水来了。” 舒望黑着脸僵了一下,没有立刻离开,伏在景阳颈窝大口喘气,手上动作却已经停下。景阳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等身上的燥意得以平复,舒望咬牙切齿道:“真想掐死你。” 人家也不愿意的好吗?景阳也很委屈。 这晚舒望没有抱着她睡,她也不敢死皮赖脸凑上去,听说次数多了会被逼得不举,还是不要刺激他好了,二人各据一方,一晚相安无事。 第二日一早,景阳在床上翻了个身,手又摸了个空,登时就醒了,一股脑蹭起来跳下床榻,“紫苏”。
第29页 “怎么了?怎么了?”紫苏听到主人火急火燎地叫她,匆匆冲进了屋内。 “驸马呢?”好不容易得来一天休息,不会是被她气得离家出走了吧? 见不是大不了的事,紫苏这才松了口气,“驸马今日起得早,方才在院子里晨练,只是不知这会还在不在。” “先给我梳妆。”侍女已送来了漱口水,景阳灌了一大口,又嘟嚷着吐在唾盂里。 外面晨光已大亮,她最近是嗜睡了一些。昨夜是自己不争气,今日可要好好哄一哄,景阳给自己打气。 舒望不在院子里,也没人见他出门,景阳只好挨个问过去,最后在公主府的后墙找到他。 公主府的后院有两株枣树,如今已长得枝繁叶茂高过后墙,枣树结果的时候,景阳喜欢拿根长约两尺的竹竿敲打枝干,滚圆的青皮枣子“扑通扑通”地砸在景阳头上,又滚下去铺了一地,景阳也不嫌脏,捡起一个就往嘴里塞,吃够了就拿裙子兜住带回房里。 桃花杏花开过就是枣花开,微小的花苞里透出细微的嫩绿,和风吹过就如细雪纷扬洒下,舒望靠着枣树坐在后墙上,肩上已落了细碎的几粒枣花。 “嘿,驸马”,舒望转头,景阳嘴角含笑,一双眼清透明亮,像是揉进了漫天的璀璨星光。 “我要挨着你坐,你快来抱我上去。”景阳扬起下巴,朝他伸出双手,舒望被她婴孩求抱的举止给逗笑,居高临下地笑着道:“自己上来。” 景阳立刻收敛了笑意,恨恨地大声吼道:“紫苏,去给本宫找把梯子来。” 紫苏抱来一架木梯,景阳提着裙脚吭哧吭哧往上爬,爬到顶了又扶着舒望的胳膊迈过墙头,学他靠在树上。舒望怕她不小心摔下去,手腕环在她盈盈一握的细腰上,景阳坐在高处看得更远更阔,大大伸了一个懒腰:“此情此景让我想到一句诗。” “什么诗?” “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支红杏出墙来,若穿我那件水红的纱裙就更应景了。” 舒望狠狠瞪了她一眼,景阳不甘示弱又狠狠瞪了回去。 又有两粒枣花随风落下,安静得躺在舒望的衣襟上,景阳忍不住伸手帮他拂落。 “以前我读到“簌簌衣巾落枣花”这句诗就觉得那样的场景很美”,景阳将细小的花粒捏在指尖,眼眸温柔如水,轻轻一吹,枣花就顺着风飘下了墙头。 “景阳!” “嗯?”景阳闻声转头,被他带着丝丝凉意的嘴唇堵住了呼吸,舒望捏着她的下巴撬开她的牙齿,舌头长驱直入。 景阳闭上眼睛,凑上前紧捏着他印着梅花纹路的襟口,试着回应这个吻。 良久,两人分开,舒望贴着她的额头,复又在她的唇角印下轻轻一吻。 “舒望,你刚刚叫我名字了。”景阳脸颊泛起两朵红云,嘴边的笑意却是收也收不住。 “嗯!”有两缕发丝飘到额前,舒望替她撩到耳后。 “你喜欢我吗?” “嗯!” 景阳笑了,西南方向颳起一阵微风,树梢的枣花落得更快更欢,扬扬洒洒覆了二人满头满身,有几朵淘气的不肯随风落于尘土,悄悄躲进景阳的乌发里,一时寂寂无声,两个人都心生欢喜。 很久以后,景阳独自站在庭院里回忆起这一幕,竟微笑着落了泪。 阵阵春意皆成酒,可惜年少负花期。 第23章 花楼遇袭 上京闹市之中有一处风月里弄,秦楼楚馆鳞次栉比,到了夜晚数百盏纱灯挂在屋檐下,一时灯红酒绿不知天上人间,是纨绔子弟梦里的温柔乡。 “最近潇湘阁来了一批样貌出众的小倌,你陪我去瞧瞧!”胭华坐在公主府的雕花凳子上,捏起一颗青豆抛到口中。 “这不大好吧?”要是被她家驸马知道了指不定又要冷她个三天五天了。 “怕什么?你又不是没去过。况且你家驸马不是外出就是待在刑部,你不说我不说他会知道?”胭华毫不客气地拆穿她的假正经。 也是!那就去看一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又不行那孟浪之事,顶多是眼睛吃两口豆腐,即便是她家驸马知道了,应该也是可以理解的。昭阳养了一屋子的面首在府上,祁驸马不也是没说什么吗?男人就是应该大度一点。 景阳很快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招来紫苏找两套男装,和胭华一起换上后两人相携出了门。 纵是白日里风月里弄也是人群如梭,景阳摇着扇子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如果不细看,也就觉得她二人只是俊秀的风流公子富贵郎。 “二位公子”,鸨母见二人穿着不凡,极为热络地迎上来,娇笑道:“我们阁中姑娘美小倌俊,总有一款合二位口味。” 胭华自腰间摸出一锭白银扔给鸨母,“听闻最近阁里来了不少合眼的小倌,去找一个懂音律的,然后再送一坛杏花酒上来。” 鸨母接过银子,连连称是,又把景阳二人引到二楼的包厢等候。 风月之地按道理屋内装饰都是大同小异,景阳和胭华所在的包厢却是与众不同,门匾上水墨写就:松竹阁,进门就见对面的墙上挂了一副竹林七贤图,屏风上有工笔绘制的苍山流云,品位实属不凡。
第30页 景阳和胭华等了一会,就有一名小倌抱着古琴推门而入,腰间环佩叮咚,一身素雅的青袍让景阳眼前一亮。 “二位公子久等了”,他向坐下的景阳和胭华福了一礼,缓缓走向琴台,景阳心折于他清冷的声线,越看越觉得合意。 待行至琴台旁的矮凳坐下,那名小倌小心翼翼将手中的琴放在琴台上,拿起旁边的绢布细细擦拭乌黑的琴身,显得极为爱惜。琴身擦拭完毕后,他又给香炉里添了块香饼,氤氲的烟气逐渐瀰漫散开,景阳立刻分辨出那是百濯香的气味。 “二位公子想听什么”,他低着头轻拨琴弦调试琴音。 胭华不懂音律,只好看向景阳,景阳嫣然一笑:“公子随便弹就是。” “是”,白皙修长的指节在琴弦上轻拢慢挑,他弹得是一首广陵散。胭华听得昏昏欲睡,景阳却是一脸陶醉。 “二位公子”,屋外传来叩门声,胭华突然醒了,“什么事?” “有人寻胭华公子,现正等在门外。” 这个时候会有谁来寻她?胭华一脸疑惑。 景阳烦她打断她听曲,不耐烦地挥手赶人:“你赶紧出去看看”。 胭华出去后,景阳端起桌上的杏花酒放于唇间泯了一口,顿时酒香扑鼻香气四溢,她不由又喝了一大口,放下酒杯示意小倌继续。 一曲即将终了,景阳忽然觉得头晕沉沉的,眼前幻化出两道重影,她先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喝醉了,很快又被推翻,一来桂花酒度数浅不醉人,二来她酒量不错,断不会一杯就被放倒,二者皆不是,那就是酒里被人动了手脚。 她将指尖放在口中狠狠咬了一口,脑子恢复了半点清明。复又想到胭华已经不在身边,知道这个弹琴的小倌来者不善,她只能暂时装作不明真相。胭华可能很快回来,对方一定是准备趁这个间隙速战速决,以防生变,她必须尽快想到应对之策,否则只能做这潇湘阁的一个风流鬼了。 古琴的最后一个音落,那名男子果然立身向她走来。 对了!古琴!看他坐下时擦拭琴身的神色,必定是个爱琴之人。 “公子琴艺高超,美中不足的地方就在于方才弹奏的广陵散错了一个音。” 高山流水,难觅知音,不知道她能不能靠这把琴躲过一劫。 “姑娘竟是个懂琴之人。”他在潇湘阁里埋伏一月有余,日日都会接待一些被他相貌吸引过来的听琴人,说是听琴,却都不懂琴,个个只会装腔作势附庸风雅。 方才弹的琴曲,他练习不久,仅仅勉强算作熟练,中间确实错了一个音,却不想被景阳听出来了。 胭华怎么还不回来?景阳命悬一线,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 舒望正走出刑部大门,一个八九岁的男童跑到他跟前递给他一封信,信上只有九个字:公主有难,城中潇湘阁。 昏昏沉沉间,景阳感受到一把冰凉的匕首抵上她的颈部,“可惜了”,她听那人惋惜得说道。 “叮”地一声,男子手中的匕首被凭空飞来的一锭碎银打落,胭华和舒望同时飞身闪入,景阳大喜,这下有救了。 胭华和舒望武功都不弱,三人缠斗在一处,景阳怕自己被误伤,现在又动弹不得,奋力端起酒盅打开盖子,壶中酒噼头淋下,总算得了几分清明。她扶着桌子站起来,寻了个安全的空隙钻了出去,不久打斗声渐渐弱下去,景阳稍稍冒了个头扒在门上往里看,那名刺客已被二人合力降服。 景阳走进去,问:“为什么杀我?” 男子被舒望制住,抬眼的一瞬,景阳从他眼里看到捨身赴死的悲壮,终于他开口道:“公主生活安逸富足,怕是早已忘记五年前左丞相一家皆是因你而死了吧?” 又是左丞相!明明是左丞相为虎作伥谋逆犯上才被牵连了满门,偏偏要把这个屎盆子扣到她头上,景阳偏头问胭华:“他武功如何?” 胭华答:“不弱”,若不是有驸马相助,她一个人没有胜算。 景阳突然想到另一层,若他的意思是五年前三皇子一行人谋逆事败与她有关,那他知道的内情可能比她想像得还要多。 “昔日左丞相座下桃李成蹊,门生遍布天下,却都是识文断句的文人。他居之高位总要有所避讳,断不会去招揽武士。” 刺客沉默不答。 景阳接着说:“而当年朝中却有另一位重臣府邸为招揽可用将才,广结四方名士,那便是忠烈将军府。所以,你并非是左丞相府上的文客,而是忠烈将军门下的武士。” 刺客见身份被拆穿,也不再挣扎,“忠烈将军府一生戎马卫国,满门忠烈,却落了个株连九族的下场,这世间哪里还有天道与公义?” “满门忠烈”,景阳嗤笑一声,“只可惜他忠的不是皇室正统,而是谋逆犯上的乱臣贼子。” 景阳的全幅注意力都在刺客身上,没有发现舒望眉头微动,几不可查地握了下手。 “我此番而来只为报将军赏识之恩,俯仰无愧于天地,既已落到你们手里,要杀要剐就请动手吧!” “放他走吧!”这一句是对着舒望说的。 “你疯了,刚刚他差点要了你的命。”胭华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第31页 “士为知己者所用,国士遇我,国士报之,公子无愧于天地,景阳站在属于自己立场上也无愧于心,你走吧!” 舒望撤了剑,地上那名男子却迟迟不肯起身。景阳走向琴台,抱过古琴放在他手中,“公子是个爱琴之人,琴亦是把好琴,把它也带走吧”,男子看一眼古琴,又深深看了景阳一眼,抱着琴走了出去。 从头到尾舒望都未发一言,景阳回过身,才发现舒望正直直看着她,一双眼里包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景阳以为他气自己在勾栏之地找小倌,急忙撇清:“是胭华硬拖我来的,你知道她武功不错,我肯定是拗不过她的”。 好啊!撇得挺清楚啊!是当我死了吗?胭华咬紧后槽牙,眼睛里刀光血影,已将景阳凌迟了数回。景阳吓得打了个哆嗦,将脸埋在舒望怀里不敢看她。 奇怪的是舒望竟然轻轻推开了她,“公主既然已无危险,舒望刑部还有事,先走一步。” 景阳呆呆看着他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楼梯转角,方才他对她的称呼带了三分冷漠七分疏离,景阳敏锐地感觉到他们日渐亲近的关系,仿佛白玉瓷的碗底多了一道细纹,表面完好如初,细看之下却已非当初。 “景阳”。胭华见她独自站在门口发呆,出声叫她。 景阳这才回神:“怎么了?” “该我问你怎么了吧?你一个人在那里发什么呆?” “在想一些事情。” 至于想什么胭华也不追问,眼下她有更好奇的事情要问。“你放走那名刺客,除了因为敬仰他的风骨以外,是不是还因为他是个爱琴之人?” 上京之中,名门闺秀大多掌握两项以上的技能,琴棋书画各沾一点,却都不精通。景阳从十岁开始,就醉心于古琴,日日埋头苦练,终有小成。十五岁先皇寿诞之时,以一曲“平沙落雁”技精四座,名声大噪。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景阳仿佛是变了一个人,对心爱的古琴更是碰也不碰,胭华问过其中缘由,景阳都避而不谈,仿佛是一段极为痛苦的回忆。 “高山仰止,曲水流觞。胭华,你说行言现在怎么样了呢?” 听她突然提到幼时一同于国子监受教的同窗,胭华心下瞭然。萧行言是前太傅之子,声乐上的造诣颇高,景阳习琴亦是受他影响,五年前萧行言受三皇子谋逆一案牵连,被嘉和帝流放至苦寒之地。昔日翩翩公子,谦谦君子,爽朗清举,风姿卓越,多少人为他惋惜。 见着景阳黯然神伤,胭华走到她身后按上她的肩,“他如今还活着,已经是陛下看在你的面子上法外开恩了,昨日之事已死,景阳,你要学会向前看。” 景阳静静立于窗前,远处山顶的寺庙传来阵阵钟声,给这秦楼楚馆都平添了几分禅意。 第24章 梦魇 “公主,夜深了,早些睡吧!”紫苏拿过一件外衣给景阳披上。 景阳倚靠在寝居房檐下的柱子上,已经沉默了好一阵子。自潇湘阁回来以后,舒望总是藉口公务繁忙,夜里回来得很晚,要么就在刑部将就一晚,他们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好好说上一句话。景阳直觉是潇湘阁那一日得罪了他,才换来这番冷遇,仔细想一想,舒望并非是小肚鸡肠的人,不会为了逛花楼就气了这么久,毕竟,在这之前,她还做过更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舒望也没跟她一般见识。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 “公主”紫苏知道她在等驸马,心下不忍,想要再劝些什么,不想余下的话还没说出口,景阳就出声应允了,“不等了,我也困了”。 紫苏服侍她睡下,熄了蜡烛,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纵使心底有事,困意袭来,景阳也很快就睡着了。 “公主,陛下方才梦到惠妃,醒了却是怎么也不肯睡了,念叨着要见公主一面,烦请公主跟老奴走一趟吧!” 屋外寒气逼人,此时应该是戌时。太后寿辰,保和殿现下应是载歌载舞热闹非凡,她本来已经梳妆打扮准备前去赴宴,不知为什么头忽然有些晕,紫苏说尚未到时辰,不如先休憩片刻,不想一睡就睡到了现在。 “烦请公公等一下,景阳换身衣服就来。”约是病重的父皇思念母妃,这才想起召见跟母妃长得极为相像的自己,景阳如是想。 皇帝的贴身太监提着灯笼在前引路,路上竟连一个守卫都没有遇到,长廊的檐角下每隔两米就挂着一只牡丹宫灯,傍晚下了一场大雪,突然刮过一阵雪风,宫灯随风晃动,地上光影绰绰显得格外渗人。 突然场景一转景阳看见自己手里拿了一个沾血的烛台,被刺中的那人不可思议地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满是恨意。 她想逃,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那人满目狰狞,她吓破了胆,大声呼救:“哥哥救我!”那人身上戾气更重,牢牢掐紧了她的脖子。 舒望在刑部理了一日卷宗,此时是又乏又累,走到房屋门口突然听到景阳的呼救声,以为她遭遇了危险,赶忙推门而入。屋里没有其他人,景阳独自睡在床榻里侧,闭着眼睛颤抖得厉害,嘴里不停的喊着:“哥哥救我”。 舒望三两步走到塌前,她在梦里受惊过度,眼角沾染了泪痕,却还在梦中无知无觉。
第32页 “景阳”,舒望俯身摇晃她的双肩,见她仍未醒转,手上又加了两分力气。 景阳突然睁开了眼睛,一双眼愣愣地盯着舒望,平日里璀璨明亮的杏眼此时感受不到半点神采。 “做噩梦了?”舒望温声道。 景阳清醒过来,半坐起来用手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一动不动。“他没有来。” “谁没有来?”舒望被弄得很是莫名,想去抱她,她又一直做出戒备的姿势。 “我哥哥”,景阳迷茫地转头看他,“我哥哥他没有来”。 刚成亲那几日,景阳夜里都睡不踏实,后来渐渐好一些,极少出现被噩梦吓醒的情形,不想今晚又被噩梦缠身,让舒望最惊诧的是每次景阳梦魇叫的都是同一句话,她说的哥哥应该就是如今的嘉和帝,那么当初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让景阳夜夜困扰于同一个梦境,一直走不出来。 不用猜,这对景阳来说是一段十分痛苦的回忆,舒望虽然好奇,但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追问,不想让她在梦中经历一次这样的恐惧,醒来还要被逼着再经历一次。 “景阳,来,看着我”,他强行转过她的身子,让她和他面对面,“别怕,都过去了,继续睡好不好?我陪你一起。” “嗯”,两人脸贴得很近,舒望这才看到景阳的额头上冒了密密麻麻的细汗,他提起袖子帮她擦拭,又温柔地扶她躺下,再除去外衣,陪她一起躺到床上。 景阳枕在他的臂弯里,居然很快又睡着了。 第二日,舒望早早把景阳摇醒,唤来紫苏伺候。景阳白日里无事喜欢赖床,没有特殊的事情需要早起都会睡到日上三竿,睡饱了以后要么拉着胭华上街闲逛,要么约几位公主过府陪她打马吊,日子过得潇潇洒洒从不无聊寂寞。 昨夜为了等他本来就睡得晚,一大早又被唤醒扰了清梦,景阳起床气飙得老高,半分好脸色都不肯给他。 “今日送厌离国来使出京,你换一套小厮服饰,跟在我身边,待我办完正事带你去燕回镇逛一逛。” 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驸马居然会主动要求陪她逛一逛了,冷落她这么多天,这是迟来的补偿吗?景阳哈欠连天,还是乖乖坐着让侍女帮忙梳妆,既然是做小厮打扮,胭脂水粉也不必抹了,头发盘上去戴个丑毙了的白色褥巾就可以出门了。 景阳一直低着头混在车队之中,厌离国国主与嘉和帝邦交良好,年年都会派使臣亲自前往上京,送上珍稀丝帛玛瑙香料等贡品。舒望此次领护卫之职,按常理只需将来使送往上京二十里开外便可带着车马返回。离上京二十里处刚好是燕回镇,燕回镇是远近闻名的水乡,每年七月镇上会举行花灯会,吸引四方来客前来赏灯戏水,算起来,就是这两日。 待使臣与舒望客气告别并约定明年再会之期后,他对近卫下了回城的命令,带着景阳二人驱马赶往燕回镇。 “我说大人,你我二人共乘一骑被人看到不大好吧?”景阳不唤名字,也不称呼驸马,阴阳怪气地学其他官员唤他大人,是因为怒气尚未消散,这人也不见好好哄哄,借着公务带她到邻镇游玩一趟就打算轻飘飘地把她打发了,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 “也是”,舒望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公主不会骑马,这马让给你也是无用,不如放你下来自己走,我先骑马到燕回镇等你。” 景阳没料到会被他反将一军,加上舒望从来都是让着她,不在口舌上灭她威风,对这个回答她毫无准备,可景阳是谁啊?跟昭阳唇枪舌战这么多年,早就练得皮糙肉厚,当即回道:“也好,只是用走的多累啊,途经的马车这么多,不少俊秀公子哥的车架,我去拦一辆载我一程不就可以了?运气好碰到一个容色极为出众的,不仅省了力气,还可以藉机揩油,简直不要太合算。” 舒望成功被气到,在她腰间重重捏了一把,景阳吃痛差点没坐稳,反手又在他腰上狠狠揪了一把,二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谁也不甘示弱。 舒望需要操纵马匹,率先收回了目光,心下在想:“现在让你傲,晚上再收拾你。” 与来使分别之地本来也就离燕回镇不远,他们到的时候是下午,天气晴好,阳光照在身上还有些灼人,依傍小镇而建的清明渠畔游人如织,卖莲子卖手工饰品卖草鞋的商贩一处挨着一处。渠水清澈透亮,仅漫过成人腿肚,三两少女结伴站在水中嬉闹戏水,欢歌笑语连成一片。景阳早耐不住,利索得脱了鞋袜往旁边一扔,就要踩进水中,被舒望一把拉了回来,又重新把鞋袜套回脚上。 “你干什么?”景阳死活不肯穿鞋,小腿悬在半空乱蹬,脚被舒望握得死死的,总算穿好,景阳已气得脸色铁青,哪知他家驸马一张脸更黑。 “你看你看,两个大男人光天化日就这么无所顾忌,真是要不得”,旁边围上两个路人站在一旁指指点点,景阳这才反应过来,怕是被人误会成断袖了。 男风盛行已久,本来不是稀奇事,风月里弄里的男倌不在少数,只是从来没人将这事摊到明面上来,更没有青天白日就公然调情的,舒望向来克己奉公洁身自好,自是受不得这种侮辱,难怪脸色黑成那样。
第33页 换好鞋袜,景阳被他一把拽起,向街头闹市走去,走到一家成衣店停了下来,原来是要给她换身女装。 景阳相中一套浅粉纱裙,白色绫罗里衬,腰间系白色软烟罗束腰,俏皮不失大方,舒望见了后却摇摇头,从衣堆里捡起一件素色罗裙,没刺绣没花色,要多朴素就有多朴素,景阳使性子不干,舒望取下钱袋握在手里,意思就是要买自己付钱,没钱就乖乖换上我选的。 景阳咬了咬牙,拿上素色罗裙去里间换了,又将头发打散,用手梳顺了在脑后拧了个最普通的圆髻,紫苏对挽发不在行,但是难度不大的凌云髻飞天髻还是会的。这次装作小厮为掩人耳目就没带紫苏在身边,就只能她自己动手了。 景阳换好出来,舒望眼里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二人再次回到清明渠,景阳忍不住走到渠边临水自照,看到水中倒影当即沉了脸,活脱脱一个端庄的道姑。 忍不住抱怨,“我说相公,你这是什么品位,哪个男人不是把夫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带出去脸上也有光不是,你让我穿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道姑还了俗,嫁了个傻大个。” 怕惹来麻烦,景阳只好学民间女子称舒望为相公。对着这身装束,她越看越来气,舒望见她嘴唇高高撅起,知道她心下不乐意,安抚道:“穿这么花哨做什么?你都嫁人了还指望去招蜂引蝶?我看这套就很好,你身份不便,低调点总是没错的。” 景阳忍了又忍,扔下一声“哼”,转身走了。 第25章 戏水 清明渠中人越来越多,先是不远处的两个稚子端着木盆互泼,后来人群分作两拨,中间隔出一条道,当是划了阵营,不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抄起盆就往对面泼,盆中水泼尽了又快速弯腰舀水,一来二去,此时站在水渠中的人都淋得透湿,无一幸免。 景阳才脱了鞋袜站进水里,一时不查,一盆水从对面泼来,淋了个结结实实,她也是个爱玩的性子,拎着舒望给她买来的木盆风风火火加入了阵营。 待一战告捷,景阳浑身上下已经找不出一处干的地方,额发被水浸湿,滴滴答答滴个不停。 舒望看她玩得差不多,又怕她受凉,想将她拉到岸上用锦帕擦干,刚递出手就被她浇了满头满脸,景阳一击即中,不知死活地放声大笑。 舒望突然上前一把抄起她的腿弯半抱在怀里,俯身佯装要将她扔她下水,“还闹不闹了?” “不闹了不闹了,你快放我下来”,景阳一叠声求饶,生怕被扔进水里。 “以后还去不去风月里弄了?” 搞半天在这儿等着她呢? “之前一直憋着不问,瞅准机会打算秋后算帐是吧?”景阳分心望了望水面。 “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回答。” 景阳紧紧拽住他的衣领,一边害怕他抱不稳失手将她摔到水里,一边又担心她家驸马是个敢说敢做的,最后咬了咬牙,声如蚊吶,“不去了”。 她新买的衣裳紧贴在身上衬出玲珑曲线,盈盈秋水兜了满眼,恰似一朵出水芙蕖。最要命的是她一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换个男人肯定就心软了,舒望却不解风情地又问了句:“说什么呢?没听见!” 好汉不吃眼前亏,景阳狠心闭了闭眼,大声吼道:“不去了不去了不去了,舒望你个混蛋,快放我下来。” 舒望忍不住笑出声,守诺放下她,景阳脚刚沾地,蹦起来拽住他的衣领就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她动作太大,四周水花乱溅,舒望“啧”地一声将她从身上扯下来,捂着被她咬出印子的那一处,没好气地道:“你属狗的吗?” 景阳刚要反驳,余光瞟到不远处,一个老人正将一个竹编背篓放到地上,里面杂乱无章地装了一背篓碧绿喜人的莲蓬,令人望而生津。舒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自觉走过去买了四五个抓在手里,景阳伸手去捞被他轻巧避过,“先把鞋袜穿上,当心着凉。” 她依言穿好鞋袜,又要去够他手上的莲蓬,舒望递了一个给她,景阳拿在手里却不知道要怎么剥,舒望复又重新拿回来,撕开碧绿的皮,将包裹在里边的莲子一粒一粒抠出来,又细心去了莲子心,才递给景阳。 景阳放一粒在嘴里嚼,莲子独特的清甜香气在口中蔓延,舒望剥的速度不及她吃得快,她吃完后就眼巴巴地盯着他的手瞧,很快买来的莲蓬已经全部入了景阳的五脏庙,她还没吃够,央着舒望再去买,“这一路上有许多小吃,等你吃饱了等会就吃不下了。” 舒望果真没有骗她,灯盏糕、杏仁糕、糖人、莲子羹、灌藕饼,一路上各式各样的小吃目不暇接。景阳走在前面,东瞅瞅西望望,她身后跟着舒望,拎着一大堆东西,竟然全是甜点小吃类的吃食,见景阳又凑到一处卖煎白肠的摊子上,忍不住开口:“你已经买了很多了,吃得完吗?” “吃得完,我胃口好”,景阳毫不在意,又在他腰间摸出铜钱买下一碗煎白肠。 胃口好也不见多长几两肉,还不是瘦得跟竹竿一样,抱着都膈手。舒望见她独自在前吃得欢畅,也不再说她。 “对了,你不用回刑部复命的吗?” 按说护卫来使关系两国邦交,半点马虎不得,这来使一走舒望没有立刻回京复命,反而先领着她上燕回镇,实在是说不过去。
第34页 “尚书大人说若是来使平安返回,着近卫回刑部复命即可,又说附近有个燕回镇,最近会举办花灯节,要我带你来逛逛。” 就说榆木脑袋怎么开了窍呢?这风花雪月的□□,连年过半百的尚书大人都比他懂得多。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他能够懂得一星半点的情趣,也不会和江辛夷住上一年都还没把那层摇摇欲坠的窗户纸给捅破,更不会平白被她盯上还得了手,她也是知书懂礼的人,断然不会强抢有妇之夫。 景阳正咬着一块杏仁糕,吃完一块就发现胸前的衣襟上沾了点点的碎屑,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拍开。 身上穿的是在成衣店里最初看中的那套浅粉纱裙,上一套素衣罗裙湿得都能拧出水来,舒望自是不会再让她继续穿,带着她到先前的成衣店打算重新选一套。 景阳一进去就把浅粉纱裙抱在手里,又一阵风沖入里间换上,换好后在原地转了一圈,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舒望面无表情看着她,她腆着脸凑到他跟前牢牢抱着他的胳膊,“你要是不买我就不走了。” 掌柜也在一旁煽风点火,这姑娘一看就是穿惯绫罗绸缎的,一摸就知道身上这件料子考究,价格必然也更贵,放着生意哪有不做的道理?于是同景阳二人你一句我一句逼得舒望不买也是不得了。 出了店铺,景阳一会捏着裙摆转圈一会抖动袖子在空中比划,活像一只高兴地找不到北的花蝴蝶,直到嘴里塞满吃的才安分了下来。 舒望总算是又见识到景阳公主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若是被京中熟识的人见到这一幕,只怕是要惊掉下巴半天合不上。 “对了,潇湘阁那一日,你怎么知道我有危险的?” 最初怀疑是胭华派人去知会的,可是从刑部赶到潇湘阁至少需要半个时辰,而舒望与胭华是同一时刻破门而入的,也就是说舒望当时要么在附近办事,要么早就接到消息才能够及时赶到。 “一个七八岁的孩童送了一封信给我,信上写明你会于潇湘阁遇难,当时急着赶过去,所以来不及问送信人是谁?” “那就奇了怪了,明显送信人事先就知道我会遇袭,而且知晓时间知晓地点,你说有没有可能杀我的和救我的人是认识的,可能交情还不浅?” 舒望点了点头,“必定是认识的,通知我的人时间抓得很准,若是提前一天告知,刑部必然布下天罗地网也要保证你毫发无伤,这个人却只提前了半个时辰,很明显是他既不愿走漏风声也不愿看到你遇害。” 总归是逃过一劫,比起百花宴上被杀害的那名贵女,她的运气可谓是好到家了。还有个问题,她一直想问,又犹犹豫豫不知道怎么开口,今日舒望的态度好上许多,仿佛那一日二人并没有因为莫名的理由生出嫌隙。景阳想了想,最终作罢,还是没有问出来。 燕回镇不大,二人走走停停就逛完了一圈,大多数人都是慕花灯会的名声而来,怕晚上人多,舒望已经提前订好了客栈,景阳走得有些累了,舒望便领着她回客栈休息。 两人的房间在二楼,开窗就是清明渠,夜晚凉风会夹着江面的湿气透进来,若是月上中天气氛就更妙了,只是有景无酒,岂不浪费? “等晚上参加完花灯会,记得买壶杏花酒。” 太阳还未落山,还可以睡上半个时辰,景阳又怕把新买的纱裙压皱了,抽了腰带脱掉粉色的外衫,只留一件白色里衬才躺上床去。舒望看见她露在襟口外的一截锁骨,身体传来一阵燥热,偏了头将视线放到窗外,过了好一会,等呼吸变得顺畅一些才开口问:“想喝酒了?” “上个月在潇湘阁喝了一杯杏花酒,那酒酿得真不错,若不是掺了迷药,兴许我能喝完一盅”,景阳已经躺到床上,屋内十分闷热,她用手扇着风,懊恼方才怎么没有买一把扇子上来。 “若是掺了度数高的白酒,喝的时候被杏花的香气盖住了酒味,后劲却很大,你就不怕喝醉?”还是在那种地方。 景阳侧身沖他眨了眨眼睛,“喝醉了好,我喝醉之后最喜欢扒人衣服,而且非要扒个精光才会停手。” 知道她又开始不正经,舒望眼中含笑,让景阳接收到一丝不怀好意的威胁,她识时务地转向里侧,不敢再招惹他。 舒望也脱了外衣跟着躺上床,胸膛紧贴着景阳的后背,靠近她耳边说:“一壶怎么够?至少两壶才行,有些事情就是需要喝酒助兴,滋味更好!” 他说话的时候灼热的呼吸喷在她敏感的耳垂上,景阳不由缩了缩身子。原想藉机调戏调戏她家驸马,不想听了他的话就开始想入非非,反被他挑逗得面红耳赤。景阳只有一个感悟:驸马跟人学坏了。 第26章 焰火 景阳小睡了半个时辰,舒望把她从床上叫起来的时候天已擦黑,客栈的屋角下已经亮起两盏灯笼,街道之上明灯高悬,夜市特有的小吃摊子也陆陆续续摆出,景阳走出门看到的就是一副人头攒动的景象。 拉着舒望袖子指着不远处一个卖莲花灯的摊子兴奋道:“你看,好多卖花灯的摊子,听闻在花灯上写上心中祈愿放到河里,若是河神看到了你的花灯,愿望就能够成真呢?我们也去买一盏来放。”
第35页 民间传说大多跟神灵分不开,先人杜撰出来,又一代传一代,因为寄予了美好光明的寓意,人们也都乐得相信,心中有信仰总归要幸福一些。 坊间不乏心灵手巧的制灯艺人,小小的摊子上摆放了各式各样的花灯,灯身上用斑斓的色彩描绘出牡丹、芍药、芙蕖等花样,也有绘制山水虫鱼的。景阳挑了一盏四角宫灯,白色的纱绢上彩绘一对追逐打闹的童男童女,玉雪可爱的女童手执一个草编竹蜻蜓笑吟吟得跑在前面,扎着沖天髻的男童在后追逐,似要抢夺女童手里的竹蜻蜓。制灯的主人画技高超,两个孩童古灵精怪的眉眼都勾勒得活灵活现,十分讨人喜爱。 景阳执起描金细笔想在纯白的一面灯身上写些什么,仰头想了想,最终写下两行字:相濡以沫,恩爱白头。 然后拿着灯牵着舒望的袖子,欢欢喜喜走到清明渠畔的一棵柳树下,平静无波的水面上,数十盏形态各异的花灯随着水流微微晃荡,灯身里的烛火在空寂的夜色里明明灭灭。景阳蹲在渠畔用手将刚刚放到水面上的花灯刨得更远一些,舒望负手倚在柳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水波倒映出二人的影子,景阳微微一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刚欲说什么,空中突然传来“嘭嘭嘭”地巨大声响。 剎那间景阳脸色惨白,惊慌地捂住耳朵躲进了舒望怀里,舒望下意识地将她搂住,“是点燃炮仗的声音,吓着了?” 景阳仰头看他,眼里竟已蓄满泪花,像一头悽惶的小鹿。 那年冬至,恰逢太后寿诞,晚宴后宫人在庭中放起了焰火。而先帝塌前,三皇子不可置信的回头,只听“嘭”地一声响,焰火映得天空亮如白昼,也照得三皇子一双眼更加恐怖狠厉。而他后背正中,一根烛台整根没入,鲜血宛如一朵花儿开放,迅速染红了他背后的衣襟。 自那以后景阳再也没有看过焰火。 “怎么了?” 她从往事中回过神,舒望正帮她擦去眼角的泪水,眼中一片担忧之色。 “无事,只是被吓到了。”她放下捂着耳朵的手,勉强扯出一抹微笑。 “来”,舒望将她转过去背朝自己,两只手覆上她的耳朵,温热的手心替她隔绝了一切声响。景阳微微仰头,半空之中几朵烟花同时炸开,七彩光芒幻成罗网铺开,最后化作灰烬向着地上洒落。 她静静看着半空,感受到耳畔传来的暖意,面庞之上几道焰火的光华流转,舒望低下头恰好看到了这一幕,情不自禁地扳过她的身子,又捏住她圆润的下巴在唇畔印下浅浅一吻。 景阳一直保持着微仰着头的姿势,舒望退开之时,一朵烟花升上半空,炸开的一瞬恰好印在她透亮的眼眸里,她嘴边扬起甜甜笑意,梨涡清浅,温婉动人。 舒望目光移到她小巧的锁骨之上,傍晚在客栈之中的那抹燥意又迅速席捲全身,他低哑着声音说:“回去了?” 旁边一个两三岁的孩童窝在母亲的怀里,看到烟花绽开,激动得欢呼鼓掌。身后一名女子执着花灯还没来得及放进水里就被焰火引去了全部的心神,前方一位梳着妇人髻的女子捂着耳朵躲进了夫君怀里,世间所有的喧嚣与美好尽归于这平凡热闹的一夜,景阳摇了摇头,复又倚回他怀里。 二人挤在拥挤的人群里,顺着人流艰难地挪着步子,走到一处酒坊,舒望想起客栈里景阳说的话,拖着她走进酒坊宽敞的厅堂里,景阳早就被挤得呼吸不顺,突然站到了空地上,大口吸了口气方才缓过来。 掌柜竟是一名芳龄少女,笑盈盈地迎了上来。 “二位想买什么酒?” 厅堂左侧整整齐齐码了两排酒罈,高矮大小一致,瓶身的封条上印着“梨花陈酿”四个大字,景阳好奇:“姑娘,你这一地的梨花陈酿,是你们店里的招牌吗?” “夫人所言极是,梨花陈酿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已经几十年了,工艺复杂,一年只得五十坛,都是还在酒窖里封存的时候就被人定下了”,少女微笑解释道。 景阳来了兴致,看了看地上的两排梨花酿,估计都已经有主了,“我和夫君从上京赶来参加花灯会,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劳烦姑娘的务必卖一坛给我们,不知会不会太为难?” 少女见二人气度不凡,这位夫人言语之间又极为端庄大方,顿时好感倍增:“那有何难,琴遇知音,酒遇知己,我与夫人甚是投缘,送一坛给夫人又有何妨?” 景阳平白占人便宜,十分不好意思,又客气了几句,这位少女都委婉拒绝了她的报酬。景阳取下腕上的一条紫玉珠串给少女戴上,“珠玉有价,情谊无价,万望姑娘不要推辞。” 这条紫玉珠串是厌离国上供的珍品,虽称紫玉,色泽却是淡粉,玲珑剔透,甚是喜人。嘉和帝一向宠爱景阳,在一个宫宴上当着众人赏赐给了她,昭阳眼红了好久,景阳都捂得牢牢的不肯给。若是昭阳得知景阳轻易就送了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估计要气到吐血。 少女虽然不懂珠玉,却一眼看出这串手鍊价值连城,她生性高洁并非贪财之人,硬是不肯受,景阳握着她的手笑道,“平生难遇知己,听说酒越陈越香,若姑娘实在过意不去,就亲手为我酿造两坛梨花酿,你我若是有缘,相遇之时秉烛夜谈把酒言欢岂不更好?”
第36页 少女听后不再推辞,微微一福,“临安盼相遇之期”。 景阳还礼,“青山不改,有缘再见。” 舒望也颔首示意,拎着酒罈和景阳告辞离开。 “你倒是大方”,舒望见景阳一副喜得知己的高兴样,笑着打趣。 “那位姑娘原来叫临安,真是个好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景阳偏头想了想,大脑一片混沌,却是什么都没有想出来。 买酒耽误一阵,街上的人也渐渐少了起来,舒望左手拎着酒罈,右手牵起景阳的手,往客栈走去。 “这酒好香”,回到客栈景阳已经迫不及待打开了盖子,夹杂着花香的酒气扑鼻而来,景阳闭着眼感受,十分陶醉。 舒望招来小二送上两个酒碗,先给景阳倒了一碗,景阳端起一口饮尽,贊了一句:“好酒”。碗空了舒望就立马续上,不知不觉一坛梨花酿已经见了底,他却是一滴未沾,全入了景阳的肚子。景阳初时还清醒,酒劲一上,就摇摇晃晃连路都走不稳。 舒望站近了扶她,她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仰头看到他的两瓣嘴唇凑上去轻轻舔了一口,觉得不够过瘾,又在下唇上轻轻咬了一口,被她咬的那一处又酥又麻,舒望早被她撩的心头急躁,见窗子还大开着,烦躁地一把推上,把景阳狠狠压在墙壁上,对着她鲜艷欲滴的红唇狠狠吻了下去。 景阳的酒彻底醒了,入眼处是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陌生的摆件,舒望的手还在作乱,景阳被他揉得云里雾里,用了点力气挣开他。 她背倚在墙上,见他又靠上前,急忙伸出手撑住他的胸膛,娇喘道:“这地方不知道多少人住过,我不习惯在这里,等回到公主府再继续好不好?” 舒望一双眼忍得通红,又把她捞进怀里狠狠亲了两下才放开,转身打开窗子轻巧跃了下去,景阳目瞪口呆:这是把她家驸马气得跳窗了? 第27章 嫌隙 第二日,舒望先送景阳回公主府后,直接去了刑部。 紫苏远远迎了出来“公主回来啦?” 景阳颔首,“去准备一下,我想要沐个浴”。 紫苏低声应了,跟在她身后回到寝居。昨晚舒望出去后景阳等了半个时辰,才等到一身水汽翻窗而归的驸马,又折腾了许久两人才睡下。景阳在外面睡不踏实,早上醒得早,这会觉得有些睏倦,打算沐浴后再补个瞌睡。 “对了,我离开这一日,皇兄可有传唤我?” “刚要给您说呢,今日宫里举办晚宴,陛下今早特意差人来通知了,马上到晌午,公主不妨先用膳,午休过后再梳妆打扮,时间刚刚好。” “也好,你差人去刑部通知驸马,让他下午早些回来。” “是”,紫苏打散景阳的发髻,拿起木梳轻轻梳顺,引着景阳走向内室。 等景阳吃饱睡足,舒望也从刑部回来了。 “马上就要赴宴了,怎么还在吃?” 景阳手里端了一叠绿豆糕,吃得只剩下两块,嘴畔沾了糕屑也未曾察觉。 “宫里的宴席哪里吃得饱,等你饿的时候,说不定皇兄才开了个场,跟宫里人说话最费脑子,吃饱了才有力气应付他们。” 舒望啼笑皆非,人前景阳端足了公主的势头,谨慎而言三思而行,跟私下里可谓差距极大,不像是同一个人。 “明天开始,是不是又要忙了?” 马车平稳行驶在官道上,景阳靠在舒望肩上,突然问道。 “恩!”舒望揉揉她的头发,简短回道。 景阳嘆气,“唉!感觉成了婚过得同以前无甚分别!” “你从前的日子就已经过得风生水起了,不需要再锦上添花。” 景阳眉眼弯弯,不再说话。比起从前的日子,不是锦上添花是什么? 宫宴设在干元殿前的庭院里,院子两侧探出无规律弯曲的花枝,枝干上绣球花蓝白相间,亲密凑在一处,花团纵向绵延几米,梨花木矮桌左右各置放一列,大多受邀的官员及家眷都已陆续入座。 主席坐的是嘉和帝,江辛夷妃位最高,落座于他右手边的矮桌,其次是余下的三位贵妃。 声乐起,一列粉衣舞婢款款入场,纤腰舒展,楚楚动人。 右丞相带头向嘉和帝敬酒,一时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坐在景阳旁边的是右丞相千金,趁着君臣饮酒的间隙一直拉着景阳说话,景阳打起精神应对,这位右丞相千金却仿佛越说越来劲,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图。 景阳借着饮酒的由头,默默吐了口气,附在舒望耳边悄声说,“吵得我头疼,一会你寻个机会先去御花园等我,我稍后就来,我们出去透透气。” “好!” 舒望失笑,也觉得这样的宴席太过无趣,当即应下了。 二人在这旁交头接耳,宴席募然安静下来,右丞相千金抱着一方古琴缓缓走向庭院中央的琴台,原来是这位贵女自荐弹琴助兴,席中人交相鼓掌捧场,景阳也跟着拍了两下。 熟悉的琴音流淌开来,景阳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血色尽失,右丞相千金弹的是名曲平沙落雁,也是这首曲子,让十五岁的景阳在上京声名大噪。 一曲终结,右丞相千金走到景行身前微微福身,“臣女献丑了”。
第37页 景行罕见得走了神,下意识看向景阳坐的位置,舒望已藉机离席,只剩景阳一个人坐在桌前,低着头,不发一言。 突然,景行斜上方的花丛里传来一声巨响,□□味扩散开来,底下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宴席乱成一团,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护驾”。 立刻有侍卫上前查探,江辛夷离爆炸之处最近,轰鸣响起时,景行瞬间冲下去将她护在怀里。 景阳四处寻舒望的影子,却见他远远行来,脚步匆匆神色焦急,以为他是向着她的方向而来,刚起身去迎,舒望却越过她在离江辛夷两米远的距离站定,见她安然无恙的躲在景行怀中暗暗松了口气。 回过头正好对上了景阳怔然的目光,和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景阳立在原地,浑身血液都渐渐冷了下去。她忽然明白,对于皇兄她是可以被利用被牺牲的棋子,对于舒望她是万般逼迫下不得已的选择。 舒望紧张得攥起手心,一步步向景阳走去,他走得很慢,仿佛没想好怎样面对此时绝望的景阳,走到近前想去拉景阳的手,景阳退后一步躲开了。 嘉和帝盛怒,当即下令彻查此事,侍卫清点人数简单盘查后,人群散开,各归各府。 缓慢行驶的马车里,景阳和舒望各据一方,皆沉默不语,气氛冷得令人尴尬。 马车驰出宫门,再向前走二里路,行到街道上,景阳掀帘而出,紫苏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去扶她,她就迳自跳下了马车。 “本宫想自己走走,不必跟来。” 平日里喧嚣吵闹的街道,到了这时不见半个人影,景阳心里憋了口气,走得快而急,舒望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动作粗鲁地扯过她的手腕,一脸铁青道,“不要闹,有什么话回府再说。” 景阳一把抽出手臂,冷笑道,“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是公主脾气上来了,你就当我无理取闹,别管我就是。” 说完转身要走,手臂却被人紧紧握住,回头就见舒望一脸冷色,景阳用了力气抽回手,“她救过你的命,你们在晋阳城中朝夕相对一年多,方才你情难自持我也不知道要怪你什么,我只是不甘心,她江辛夷不过是一个罪臣之女,若不是我皇兄喜欢她,即便逃了死罪也免不得被充为官妓,再清高也只是人尽可夫的妓子,凭什么你们一个二个都要以她为先。” “给我住口”,舒望脸色更冷,不自觉握紧了拳头,仿佛下一刻就恨不得将她撕得粉碎。 景阳仍骄傲得扬起下巴,眼神倔强,她并没有觉得刚才的一席话说错了,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舒望闭了闭眼,强忍下心中翻腾的戾气,再待在这里怕做出不可控制的事情,当下不再同景阳纠缠,朝反方向走去。 转过一道弯走到街角,舒望终于冷静下来,近日上京不太平,放景阳一个人漫无目的的瞎走,实在太过危险,折身去寻,哪里还有景阳的影子,一张俊脸不由浮现焦急之色。 景阳刚穿到另一条巷子,就被人持剑拦住了去路。 “得罪了”,截住她的黑衣蒙面人转头向同伴确认逃跑路线。 景阳真是有苦难言,心情不好出来散个心也能遇上刺客。 “官兵马上就会追上来,委屈姑娘助我们离开。” 话毕,剑尖朝前送了一寸,堪堪抵住景阳的脖子,旁边另一个黑衣人却出手挡了一下,持剑挟持景阳的刺客蹙了眉头,“你干什么?” 那人不答,看着同伴的眼睛摇了摇头,景阳这才注意到他,同样蒙着面,一双如坠深井的眼睛渐渐同她记忆里的一双眼睛重合,只是记忆里那双眼睛没有这般深邃,更多的是少年意气的飞扬洒脱。景阳鬼使神差地想去扯下他的面巾,被他倒退一步躲开。 “给我老实点”,另一名刺客以为景阳欲揭露他们的身份,情急之下,加了三分力,锋利的刀锋划破景阳的肌肤,冒出一串血珠。 景阳崩紧身子不敢再乱动,只是脖子上平白被划了一道,无名火猛窜,厉声道,“我知你无意伤人,如果你们想活着离开最好管住你的剑,我身上若是再多添一道伤口,就只好拿你的命来赔了。” 黑衣刺客没想到她会这么横,待要再威胁两句,旁边的同伴拉了他一下,眼神示意逃命要紧。 后面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是抓捕他们的两队官兵追上来了。 黑衣刺客一把扯过景阳挡在身前,近距离之下景阳才闻到刺客身上的血腥气,应该是先前已经和追兵交了一次手,不慎受了伤。 “都给我站住,再上前一步,就要她的命。” 为首的官兵一眼认出被挟持的是景阳公主,心下一紧:若是轻举妄动逼得刺客狗急跳墙伤了公主,诛他九族怕都不够平息嘉和帝的雷霆之怒。 “放了公主尚且留你一命,你二人若再负隅顽抗休怪刀剑无眼。” 景阳默默嘆息,这下好了,身份公之于众,她就成了一张明晃晃的保命符,想脱身就难了。 舒望追着响动而来,看到这一幕,瞳孔紧缩,探手入腰带,景阳见识过他隔空打物的本事,当然知道他现在准备做什么,急声喝令为首的官兵,“都给我退下,若伤了本宫,你们的脑袋也不必再留着了。”
第38页 舒望将还未拿出来的碎银塞了回去,目光却一直锁住景阳没有收回。 见舒望不再动作,景阳用只有她和刺客听得到的声音说,“挟持我走到街角,剩下的交给我。” 黑衣刺客犹豫,似乎在掂量景阳的话是否可靠,身边的同伴按住他的肩头,点了点头。 “都站在原地”,为首的官兵正要开口,黑衣刺客威胁道,“别跟我讨价还价,我耐心有限。” 舒望脸色阴沉,始终未发一言,景阳顾不上他,对官兵命令道,“听他的,站在原地不许动。” 黑衣刺客挟着景阳走到街角,一把推开她,转身奔入了夜色里。官兵首领见公主终于脱离了危险,无声嘘了口气,上前慰问两句,就要带着属下去追刺客。 “站住”,两队官兵被景阳弄得云里雾里,不明白公主为何突然叫住他们。 “一群蠢货,万一刺客暗中返回,再要本宫当一回活靶子吗?” 景阳端起公主架子时,说话不自觉地带有掌权者的威严,把官兵们唬得不敢动也不敢追。 “那怎么办?”领头的官兵被为难得苦不堪言,只好开口让景阳拿主意。 “分成两队,一队护我安危,一队继续追踪。” 确实是个两全的主意,领头的官兵照做,安排一队护送公主回府,带着剩下的下属去追刺客。 “公……公主,这……这边请”,站在队伍最前方的一名官兵大概从没有和景阳这种身份的人说过话,短短的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极为艰难。 “你们继续去追刺客,公主由我护送。” 官兵中有知晓舒望身份的,连声应下。等脚步声走远时,舒望才开口问道:“刚刚公主有意放走他们,为什么?” “本宫心情不好,不乐意看到他们被抓。” 景阳看到他,之前的不甘与怒气重新涌上心头,多年来的隐忍与委屈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在她开始相信皇权之外,皇兄仍然重视她这个妹妹的时候,在她开始相信舒望心里也为她留了一席之地的时候,这二人却联手一巴掌拍醒了她。 “既然并非公主有意相护,我这就去将他们抓捕归案,其中一人受了刀伤,定然跑不远。” 舒望也在心里忍了一口气,若非晋阳城中她咬死纠缠,他的辛夷姐姐也不必被困死在九重宫阙之中。事到如今,这位金枝玉叶却是半分悔过之心也没有,终究,他二人成不了同路人。 舒望的背影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夜色里。 景阳一直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张开手心,白嫩的手掌上五道指甲印清晰入目。良久,她冷哧一声,左右不过是再回到从前的境地里,那些虚情假意的关心,不要也罢! 第28章 龙舟竞渡遇故人 宫宴离开皇宫后,景阳半途下车并下了命令不许跟,看着驸马跟着跳下马车紫苏才放下心来。她知道公主一旦下令便不许人忤逆,只能遣车夫先回公主府,她没有立即进门,而是站在门口等,两个时辰后终于等来了失魂落魄的公主,驸马却不知所踪,接连几日都以公务繁忙为由宿在刑部。 景阳足不出户,日日把自己关在屋里。最初那日,婢女端进去的饭菜都是完完整整被送出来的,紫苏看不过去,又怕把公主饿出病来,下膳房吩咐厨娘准备几样公主最爱的吃食,用锦盒装了送过去。紫苏费尽心思的劝了半晌,景阳才动了几筷子。 听闻澜妃娘娘那夜受了惊吓,连着几日缠绵于病榻,嘉和帝衣不解带亲自侍奉汤药,大概也忘记了派人来公主府问个平安。 可是,在以前,公主身体稍有不适,哪怕只是不值一提的小病小痛,嘉和帝都会放下堆积的奏摺,立刻过府上探视。 “公主,苏公公求见。” 景阳坐在寝居的桌子前,握着杯子一动不动,平静得渗人。听到紫苏传话,突然起身走到矮柜前,翻出大婚那晚景行送她的水晶球,狠狠掷在地上,晶莹的水晶碎裂成几瓣,本来旋在半空的小马在地上弹跳几下最终落地,一动不动地躺在白花花的碎渣之中。 “让他滚!” 紫苏听到屋内的声响,怕公主伤着,急急推门进去,景阳呆愣愣地盯着那一片木制的小马,一双眼红得吓人。 “公主,您不想见苏公公,奴婢就打发他走,奴婢求您千万莫要伤了自己”,紫苏红了眼,颤声说道。 紫苏是真心心疼这位主子。 她十岁入宫就伺候在景阳跟前,那时候景阳才九岁,长得玉雪可爱,总是瞪着一双神采奕奕的杏眼追逐着哥哥的背影。九岁的景阳还很淘气,夏天知了嚷得震天响,她就拢起裙摆在前打一个结,拿起景行为她做的网兜两下就爬上了树,网到一只知了就偷偷用手捏住藏在袖子里,等昭阳公主走过来时,眼疾手快地掀开昭阳公主的衣领,一把将知了扔进去,昭阳公主被衣服里知了的叫声吓到,哭得惊天动地,她家公主就不顾形象得躺在地上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公主的母妃去世得早,她最依赖一母同胞的嘉和帝,从不肯学别的公主老老实实的叫一声皇兄,总是哥哥前哥哥后的。得知哥哥即将远赴边关,就泪汪汪地抱着哥哥的腿,赖着不让走。到底是什么时候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就变成了如今这副猜忌多疑的样子呢?
第39页 景阳避开玻璃球的碎渣,慢慢走到床榻前,没有脱鞋,直接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我今天不想见人,去回了苏公公,就说我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紫苏走过去替她除了鞋袜,仔细掩好帏帐,又亲自清理了地上的碎渣,挨着角落检查一遍,确认没有遗漏才开门出去。 关上门前她看了看隐在帏帐中的景阳,约是因为白日的光线太过晃眼,她将手背搭在眼睛上,似是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她梦到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女,少年长了一张极为讨喜的俊脸,眉尾微微上翘,一双凤眼滴熘熘转个不停,藉机打发车夫去买杏仁糕后,拖着身后的少女轻巧得跳下马车,在前拨开人群给少女开了道,两个小小的身影瞬间就隐没在人群里,车夫浑然不觉,等回来时,已经遍寻不见两位小祖宗的身影。 “景阳,快跟上,我知道附近有个荷塘,这两日荷花开得正好,带你去看啊。” 少年放开了她的手,在前跳得跟只猴子一样,景阳跟得气喘吁吁,扯着嗓子喊:“行言,你个混小子,你跑慢些,等等我。” 被称作“行言”的少年终于停了下来,景阳弯腰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快看。”行言一手指着前方,侧头招呼景阳。 数十里荷塘一碧万顷,粉白相间的荷花亭亭立于宽大的碧色荷叶之中,湖风吹过,花叶晃动,像一群粉嫩的小姑娘站在荷叶上摇头晃脑,分外娇憨。 “哇塞!”景阳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荷塘,欢呼雀跃地跳了起来。 行言笑骂她,“被你皇兄看到你这幅样子指不定又要说你不庄重了。” 听行言提到她最喜欢的哥哥,景阳巴掌大的小脸皱得紧紧的,“哥哥最近老是压着我练习平沙落雁,我弹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古人为习好一首琴曲练上几年也是有的,你看你才练了多久就叫苦连天。” “哼”,景阳知道他说得很对,就是嘴硬不肯承认。 行言脱了鞋跳下水摘了几个绿盈盈的莲蓬提在手里,景阳拿着不知道怎么剥,行言看不下去,戳了下她的额头骂:“笨死了”,又收回手三两下剥出了莲子。 两人在荷塘流连了良久,天色渐渐暗下去,行太傅的家僕带着一队人寻了过来。 “我的小祖宗啊,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管家急忙走上来按着行言从上到下扫视了一圈,见小主子安然无恙,心中大石才落了下来。回头见到景阳怯生生揪着衣角,才想起这儿还有位大祖宗。 景阳跟着行言回到太傅府,门前已经停好一辆马车,景阳一步一步挪到马车前,踩着马镫爬了上去。掀开帘子就看到脸色阴沉的景行,“哥哥,景阳知错了。” 景行手里拿了一副戒尺,这把戒尺是平日里惩戒犯错的景阳用的,故景阳一看到它就乖乖摊出了掌心。 连日里被逼着练琴,终于寻着机会出来放风,一高兴就忘了时间,景阳看着哥哥不打不骂,越是委屈,眼中包了一汪清泪,下一刻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景行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听她越哭越大声,终于伸手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哪有你这样的,在外面鬼混一整天,也不知道派人回来送个信,哥哥也是会担心的,好了好了,不哭了。” 景行看着她哭得惨不忍睹的一张脸,心疼地替她擦拭。 “公主”,紫苏在门上叩了两声,景阳立刻从梦里醒来,感受到眼角一片湿意,她迷茫得用手去摸,梦里的自己哭得伤心,不想现实里的自己也跟着流泪了吗? “什么事?”景阳偏头看了看窗外,日头比她刚睡下的时候只上移了约莫一寸,她顶多睡了半个时辰。 “胭华郡主来了,说是今日镜泽湖举办龙舟竞渡,邀你一同去看呢”,紫苏盼着她家公主能够答应下来,再这么憋闷下去迟早要憋出病来。 “你先去回胭华郡主,让她在偏厅等我,然后安排人来给我梳妆。” 紫苏在门外应了,转身向着偏厅走去。 “你今日气色怎么这么差?跟街头那家扎的纸娃娃一个样。” 胭华说的是一家卖冥器的铺子,换成从前景阳早怼回去了,今日却安静的反常。她穿得很是素净,面上也没有胭脂点缀,一张脸惨白惨白的,一点血色也没有。 “这几日没有睡好”,景阳随便捡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二人并肩沿着湖边慢慢走,湖畔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都是被这场热闹赛事吸引过来的。竞渡之风始于前朝,最初只在端午节时举办,上京之中供女子消遣的节庆习俗居多,男子喜好的反而寥寥无几。后龙舟竞渡之风益盛,上京男子不满足于一年仅举办一次,每到烈日炎炎的夏日,就有好事者带头举办龙舟会,一年三至五次不等。 龙舟上,两队赛手额上围着昭示各队身份的红蓝长巾,个个精神饱满神采奕奕,结实有力的臂膀紧握住船桨,卖力低头朝前划动,不知谁先起头唱起民歌,接着附和声一片,龙舟两侧,水花乱溅,湖畔观者如云,嚣声震天。 “快看红队为首的那名男子,长得可真好看。”人群中两位少女拉着手窃窃私语。
第40页 胭华带着景阳挤到人群前方,景阳总算被热烈的赛事分去了两分心神,一瞥眼,红队为首的那名男子最为显眼,卯足了力气挥动船桨,别的男子做这个动作时都显得五大三粗十分不雅,而那名男子硬是把船桨挥出了舞剑的飘逸。 那男子忽然侧头招呼身后的同伴,看清他的长相后,景阳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拨开前方刚凑过来的两名男子,站到最前方想要看得更清楚。 “胭华胭华,你看,那是不是行言?” 景阳的声音里不自觉带上三分急切,七分期盼,仿佛不敢相信,非要拉上胭华一起辨认。 胭华定睛看去,立刻认出为首的男子就是昔日上京芝兰玉树的前太傅之子,这么多年过去,饥寒之地仍没有折损他半分风华,哪怕站在人群中,他也是最显眼的一枝独秀。 “他怎么回来了?”胭华喃喃道,更多的是不解,按道理说这辈子他都无法再踏入上京一步。如今他不仅回来了,还在龙舟会上招摇过市,引人注目,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景阳更激动,不顾礼仪穿行在拥挤的人群里,只是这人群太过于密集,她挤得汗流浃背也没挤出多远,再往那边看时,红队拔得头筹,赛手争相上岸,嘻嘻笑笑走远了。 第29章 醉酒 景阳好不容易挤开人群奔到赛事终点,余下三两个红队赛手还未离开,行言早已不知去向。景阳拉着其中一个人问,“这位公子,请问赛舟时位于红队最前面的那位公子他住在哪里?” “你说他呀?他是第一次参加龙舟会,今日我们队里一兄弟吃坏了肚子空出一个位置,他自己报名顶替的,之前也没人见过他。” 说话的汉子脱下最外层的红大褂,反手交替拧干,只当景阳是行言的爱慕者,毕竟那小子确实生得不错。 景阳道了谢,拉着胭华向人少的地方走去。 “景阳,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景阳自看到行言开始就紧张过了头,让胭华隐隐不安。 “你跟我客套什么?有话就说”,前方是一方石梯,景阳低下头攥起一部分裙子的布料,怕上石梯时拖在地上弄脏了。 “一来你已经和驸马行了大礼,从前年纪小就不说了,如今若是还和萧公子走得太近恐怕惹人非议。二来即便你不在意众人眼光,萧太傅谋逆犯上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纵然现下回了上京,被陛下知道你二人走得太近,总归是不妥。” 景阳被胭华点醒,她是关心则乱,眼下连行言突然回京的缘由都还没有弄明白,就这么大张旗鼓的打听他,如果行言是秘密回京,岂不是给他带来不可避免的麻烦? “我知道了”,对面走来两个佩刀官员,穿的是刑部的制服,景阳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胭华敏感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问道:“你和驸马最近是不是闹矛盾了?” “夫妻之间吵个嘴不是正常的吗?” 景阳不欲多说,怕胭华担心,避重就轻一笔揭过,胭华点了点头,不再细问。 “今日午膳我们就在外面吃,你也不需回府了,你不是一直惦记醉仙楼的八宝珍鸭吗?今日我们就去那里吃。” 醉仙楼居于上京以北,过三条街,穿东西两巷,一来一回要耗费至少一个时辰,虽然地势不占便宜,但是慕名而来的客人从未间断,可谓是门庭若市。醉仙阁楼高三层,大红刺绣旗旆迎风招摇,胭华拉着景阳跳下马车,立刻就有小二搭着巾子上来招呼,“二位客官里面请!” 胭华边走边报菜名,“八宝珍鸭、五香仔鸽、杏仁豆腐、再来两壶醉仙酒”,小二应下欲走,又被胭华叫住,“再来一碗红枣血燕给我旁边这位姑娘补补身子。” “补什么身子?我还需要补吗?”景阳没好气的接口。 “看看你这张脸,白得都可以入土了。” 胭华今日三番两次拿不详之话咒她,景阳听得来气,在她腰上狠狠拧了一把。 “哎哟!” 胭华吃痛立马跳开,“你这是跟谁学的?改掉改掉。” 想起那个人,景阳又暗了脸色,“谁稀罕跟他学”,扭头向包厢走去。 上京男女老少皆爱饮酒,这醉仙酒也是上京一绝,酿酒之时酒香飘出几里,引得人垂涎三尺、口舌生津。最妙的是醉酒之人会梦到几位白衣仙女在若隐若现的仙台瑶池中闻歌起舞,一时醉生梦死飘飘欲仙,不知今夕何夕,故此酒名“醉仙”。多少嗜酒之人趋之若鹜,哪怕是从醉仙楼路过也要下车买两坛回家。 景阳喝醉过,却从没梦到什么瑶池仙女,所以这多半只是吸引客人的噱头,不足为信。 胭华嫌弃酒杯喝着不尽兴,吩咐小二送上酒碗,先给景阳倒了一碗,景阳端起酒碗饮上一大口,顿时胸中烦闷一扫而空。用完午膳胭华结了帐,拉着景阳上了马车,“走,换个地方喝去。” 马车之中,四小坛醉仙酒静静立于角落,景阳怕马车颠簸打翻酒罈,伸出一条腿拦住。马车摇摇晃晃行到望江楼,景阳和胭华一人拎两坛酒,两步一踩爬上望江楼最高层。 望江楼左临锦泽湖,天清气爽之时游人相伴登高远眺,风光独好,景阳提了一把裙角,背靠红漆栏杆盘腿坐下,坐了一会又觉得这个姿势不够舒展,换左腿曲起,右腿直直伸出,豪迈得令人咋舌。
第41页 胭华也学她坐下,拔开酒塞,和景阳碰了碰,放到唇边喝了一大口,盛赞道:“好景!好酒!” “大人,那不是景阳公主和胭华郡主吗?” 刑部一小吏指着饮酒正欢的胭华和景阳,一副白日见鬼的表情。舒望和祁裕纷纷向那个方向望去,舒望面无表情,祁裕感嘆到:“这二位当真是女中英杰。” 在人来人往的望江楼当众饮酒,姿势还如此豪迈,怕是连男子都没有勇气做到,何况这二位还是受过严格宫廷礼仪教养的皇亲贵胄。 坛中酒很快见底,四个空坛随意倒在地上,景阳已经喝得微醺,胭华酒量更好现在还十分清醒。时值夕阳西下,鸟雀归巢,镜泽湖上渐渐升腾一层薄雾,仿若置身朦胧仙境,胭华见二人都喝得差不多,起身拖起景阳,景阳一个趔趄,将摔未摔之际及时伸出一只手臂扶住了她的腰。 景阳满面通红,打了个酒嗝,“谢谢啊!” “舒驸马”,胭华理了理皱巴巴的裙摆,跟舒望打招呼。 “驸马?什么驸马?” 景阳抚着额头,头昏脑涨一时没有转过弯。 舒望没有理她,对胭华道:“今日到附近公干,祁驸马说这望江楼风光独好,邀我一同过来赏景,不想公主和郡主也在此,天色已晚,不如我先送郡主回府。” “不用不用”,胭华立即摆手回绝,“景阳今日喝得不少,就劳烦驸马送她回府了,我自己僱车回去即可。” 语罢,转身熘之大吉。 “公主,还能走吗?” 听到这个声音,景阳回复了片刻清明,口齿不清地道:“能……能走”。 舒望放开她,景阳摇摇晃晃眼看又要摔倒,舒望只好再度伸手去扶,她却快速敏捷地拉住了旁边的栏杆,望江楼楼高九层,现在他们位处第九层,景阳这个样子要下到最底层怕是要费上一番功夫。舒望心下嘆了口气,真是片刻都不让人省心。 景阳扶着栏杆跌跌撞撞朝前走,舒望在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实际上此时的景阳不甚清醒,并没有反应过来身后之人是她家驸马,只当是紫苏像往常一样跟着她,开口说道:“紫苏,明日你派人去打听下行言的住处,做得隐秘些,不要太引人注目。” 舒望身子一僵,她却并没有觉出什么不对,景阳见紫苏没有回应,不耐烦的转过头,看清身后人是谁后,大惊失色:“怎么是你?” “你说的行言是那晚你故意放走的人?” 舒望脸色冷了下来,胸上翻腾起一股戾气,虽然不愿承认,但是他心知肚明,对这个叫行言的人他该死的在意。 景阳堵气不回答,二人互相瞪着对方,以前舒望会提前败下阵率先收回目光,今日却异常执着,仿佛得不到答案绝不甘休。 景阳趁着夕照余光细细打量他,他逆光站在微黄的光线里,一身玄色长袍,腰系佩刀,鼻樑硬挺,随着光影忽明忽暗的一双眼睛却凌厉非常。 呸!我又不是你待审的犯人。 景阳转身就走,细细的手腕却被身后这个人紧紧拽住,她吃痛想要抽出手,那人却握得死死的,估计她雪白细嫩的肌肤上已经被拽出了两道红印。 “我今日喝多了不大清醒,你就当我胡说的吧!” “公主目色清明,想必酒已经醒了大半。” 舒望不吃她这套,景阳见路人纷纷侧目,她与舒望身份都不比常人,这民间百姓说风就是雨的,以讹传讹指不定要传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来。 “行言是我儿时的一位故友,白日胭华拉我去看龙舟竞渡,碰巧在赛手之中看到他,便想邀紫苏去查一查他是否是回上京了。” 这查便查了,还要藏着掖着不予示人,要说只是儿时的故人实在说不过去。 “公主不妨给我说说这位旧友的长相来历,舒望虽然入得刑部不久,这查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不用”,景阳矢口拒绝。 舒望更加断定二人必定关系匪浅,偏巧景阳还画蛇添足添了一句,“驸马平日公务繁忙,这等小事就不劳烦你了。” 她景阳公主何时怕劳烦过他?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舒望将目光移到镜泽湖的一汪碧水之上,眸色晦暗莫名。景阳腿都站麻了,见那人站得笔直,周身冷寒之气围绕,询问道:“回去了?” 舒望斜睨她一眼,迳自大步走在前面,景阳不忿,跟在后面慢悠悠地走,终于磨到底楼,舒望已经等在马车外。 两人对坐着,眼神没有交流,各自看向窗外,一路无话。 紫苏见公主与驸马联袂回府,顿时喜上眉梢,以为这二人总算言归于好,高兴不到片刻,就见驸马绕过公主住的滴翠轩,往婚前居住的冷竹轩走去。 “公主”,紫苏赔着小心暗中观察景阳的神色。 “随他去”,景阳走到门口一把推开房门,进到屋里先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对紫苏吩咐道,“去把昭阳公主之前送来的几位面首叫来,让他们少打点香粉,就说我召见他们过来跳舞唱曲。” “是”,紫苏福了福身子。 几位面首在府中待了多日,明里暗里跟人打听公主的兴趣喜好。想是已经摸清楚了景阳好哪口,弃了花红柳绿的薄纱轻衫,改换上青色外袍白色里衬,一头乌发高高束起,颇有几分俊朗出尘的气质。
第42页 看几位都穿得极为正常,要他们唱淫词艷曲反而折辱了这身打扮,景阳招手要他们过来,“有会弹琴吹箫的吗?” 其中两位站了出来,景阳大手一挥,“那就挑一曲你们拿手的,来一曲琴箫合奏吧!” 这一夜,公主府中难得闭门酣歌,琴音不绝,有的人却是註定无法入眠了。 第30章 行言 景阳睡眼惺忪得站在屏风前张开手臂,连打了几个哈欠,紫苏一面替她系上腰带一面道:“公主您昨晚到底是几时才睡的?这都日上三竿了您都还没睡醒。” 昨晚几位面首里有两个擅琴箫知音律的,换成胭华估计当作催眠曲睡上好几觉了,可是景阳本身就是个喜好声乐的人,白日喝了酒,夜里不觉得困,反而越听越来劲,琴箫奏过几曲,景阳又心血来潮想要看人跳舞,擅舞的两位面首见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舞得也极为卖力,景阳这才觉出昭阳送的这份大礼的好处来。 至于几时收的场景阳也没太在意,反正第二日也不用早起。 “今日驸马出门比平时晚,想是没有睡好,一张脸沉得跟黑炭一样”,紫苏抚平景阳衣领上的几处褶皱,状似随意,实际暗含试探,她很是好奇公主与驸马之间的关系究竟已经差到什么程度了。 景阳被她这个比喻逗笑,“你家驸马三日不睡都比我精神,不需在意他,前几日裕和亲王下了帖子,邀我今日参加他的寿辰,之前让你寻的寿礼准备好了吗?” “这等重要的事紫苏怎敢怠慢,公主要寻的金针紫毫已用锦盒装好放在桌上了。” 景阳一看,桌上果然有一个包装精美的锦盒,裕和亲王的书法在群英汇聚的上京之中亦是鼎鼎有名的,以他的身份可能有世人熘须拍马的成分在,但景阳看过他的草书,飘逸灵动大家之风,他擅长的写意山水画更是妙笔生花。去年景阳以三寸不烂之舌框了他一副汉宫春晓图,极为珍惜的收藏在书房里,最初得到之时每天都要赏个三四遍才觉得解了心底的相思,恨不得日日都带在身上才好。 裕和亲王对书法及画作可谓痴迷得魔怔了,好好的安逸日子不过,不辞辛苦遍访名山大川,再回到京中时,已是蓬头垢面,手中仅拿了一副已经完成的锦绣河山图。所以,生辰时送上一支珍稀紫毫,也算是投其所好了。 “打扮得素净些”,舞文弄墨的文人向来自恃清高,肯定看不上花枝招展的打扮,但景阳今日穿一身月白如意云纹束衣,感觉又太素净了。 “将我的碧玉滕花玉佩系在腰间,细节见真章嘛,至于簪子,就用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即可”,景阳沉吟道。 紫苏一一照做,半个时辰后,马车已等在府邸门口,景阳提着裙摆踩上马凳,突然回头对送她出门的管家道:“驸马回府若问起我的去向,就说不知道。” 管家连连允诺,紫苏心里嘆了口气。 上京大臣家宴一向规矩繁多,幸而裕和亲王自己就是个不重规矩的,所以景阳也乐得轻松。景阳自从成年另闢公主府后,大小家宴也参加了不少,带着假笑混在贵女中应付一阵,就轻车熟路地携着紫苏避到后院里,后院之中有一处亭台水榭,曲径回廊清幽雅致,宴席过后少有人来,正合了她的意。 忽然之间,一阵悠扬清越的琴声入耳,景阳脑中豁然开朗,“这人弹得一手好琴吶!” 于是,带着紫苏追着琴声寻去。琴声骤然停下,水榭之中一群世家子弟挡在弹琴之人前面,其中一人讥诮道:“哟,这不是前太傅公子吗?” 听到这个称谓,景阳僵在原地,她紧紧抿住双唇,想要走上前去,手脚仿佛都不听使唤,一步也挪不出去。 “这琴弹得真不错,还真没遇到几个能出其左右的。” “怎么没有?倚红楼的头牌姑娘,叫什么来着?” 那人做出冥思苦想的姿态,旁边一人接口:“云翠”。 “哦,对,就是云翠。云翠姑娘的琴技也是上京一绝啊!不如我抽个好日子,让云翠姑娘也来跟萧公子切磋切磋。” 竟然将行言与那勾栏之地的烟花女子相提并论!景阳看到这一幕,顿时怒不可歇,气得指尖颤抖。 行言年少成名,天资卓绝,琴中圣手温白月一次偶然听到十岁的行言弹琴,对知交好友贊道:“此子琴声行云流水,颇有几分寂寂松寒的清冷之意,若勤加苦练,来日必成大器。” 只是因为家逢变故才落得此情此景,倒惹来这些世家公子肆意耻笑,这群酒囊饭袋,他们也配? “李侍郎呕心沥血望子成龙,向皇兄求了宫里最好的琴师亲自教习李公子琴艺,不想琴师日日教习最终嘆气而归,若让李侍郎得知李公子苦练琴艺多年,却连个烟花女子都不如,怕是要气得心疾发作。” 那李公子跋扈惯了,哪里受过这等侮辱,登时勃然大怒,“谁?” 紫苏厉声喝道:“景阳公主在此,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对公主不敬。” 李公子吓得腿都软了,跪倒在地连声请罪,身后几位世家公子也躬身行礼。 “不知公主凤驾在此,冒犯之处还请公主恕罪。” 景阳却连看他一眼都觉得是污了眼,紫苏也看不惯这些公子哥的嚣张行径,替景阳发话,“还不快滚。”
第43页 几位世家公子一迭声应下,走得极为狼狈,总算是还了这水榭一方清净。紫苏知他二人有话需单独讲,躬身退到几米开外。 景阳没再走近,停在石阶下仰头看他良久,才道,“行言,为什么回来?” 行言一双波澜不惊的凤眼里,却看不出半点情绪,让人捉摸不透,最后温言笑道,“自然是奉了陛下旨意”。 这是自然,若非奉诏,罪臣萧行言这一生都没有办法再踏入上京一步。 “几年未见,你似乎清瘦许多。” 许多话如鲠在喉,景阳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他的眉目没有太大变化,一身温和的气质却让景阳觉得生分疏离。 年少的萧行言人前知书识礼温文尔雅,唯有在亲近之人面前才会表现出活泼好动的少年心性。少时一同受教于国子监,萧行言最爱干的事情就是裹上四五个纸团,趁老师埋头读诗时一把砸到景阳头上,在景阳抬起头前又飞快低下头,装作埋首苦读的样子。 那时候两人都是好玩的性子,除胭华外景阳就和他走得最近,下学后行言会拉着她到御花园里捉金牛捉蛐蛐。 行言虽是男儿,却十指活络心灵手巧,按着话本自己描绘图案,黏上支架,做出一支颜色艷丽肖似关公的纸鸢,春时就拉着景阳偷熘出宫,找一处空地教她如何让纸鸢飞得更高。景阳不迷五大三粗的关云长,她喜欢的是艷冠群芳的小乔,行言耐不住她缠,又亲自描了小乔的图案新做一支纸鸢送给她。 儿时的嬉笑怒骂历历在目,记忆里鲜艷的浓墨重彩渐渐褪成陈旧的昏黄,隔了山水万重却是恍如隔世了。 “公主倒是未曾变过”,行言复低下头,轻挑一枚琴弦,清越之音从他灵活的指尖溢出,熟悉的琴音让景阳红了眼。 怎么会没有变过?在五年前的那场宫变过后,他不再是当年的意气儿郎,她也非当年的天真少女,他们一起经历了朝权更替,昔日亲密无间的旧友只因立场不同,选择了相反的两个方向,最终越行越远。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嘆,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琴声未绝,行言吟完一首诗,笑道,“还记得这首曲子吗?我第一次弹给你听的时候你问我:这曲子哀怨缠绵,可有典故?我那时刚练熟悉,只知道它叫长相思,哪里会知道什么典故。” 指尖最后一个音落,他继续说道,“正巧之前读过一首诗,是西汉苏武出征前为发妻所做,最后一句贴合曲名,就把这首诗的典故讲给你听了,哪知道你哭得停都停不下来,把你带到街上买了根糖人哄你你才不哭了。” 景阳当然记得,母妃去世后,宫里的嬷嬷大多势利,都留着心思去讨其他主子欢心,反而不怎么管她。她得了机会就喜欢往太傅府上跑,那是她第一次听人弹琴,行言年纪虽小,在古琴上的天赋却甩同龄人好几条街,一首琴曲被他弹得凄悽惨惨,摧人心肝,听他讲了其中典故过后,更觉得古琴是十分有趣的乐器,自那以后,她也醉心习琴,虽不及行言的琴声高逸,也还算小有所成。 “儿时旧事了,不想你记得这么清楚”,景阳笑了笑,“还是你勤快,这五年来我疏于练习,这琴谱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有一次在宫里遇到老师,非要我弹奏一曲,最后被我气得吐血,回回见了我都绕道而行。” 景阳口中的老师是国子监教习他们古琴的琴师,这位老师是温白月的师兄,琴技放到天下来说都可以算作是数一数二。 景阳和行言是他的得意门生,逢人就要夸上两句。有一次景阳入宫,在国子监门口遇到他教课出来,硬是把她按到琴桌前要考她功课,景阳被逼无奈就捡了一首广陵散弹,谁曾想他听完以后脸上由白到红,又由红转青,最后吹鬍子瞪眼,扭头就走。景阳追在后面唤他半天,硬是没有理她。估计也是被景阳气得狠了,此后回回见她从对面走来,不等景阳跟他打招呼就转向另外一条道,这大概就是俗话中的眼不见心不烦吧! 行言不由失笑,之前的气氛总算有所缓和,景阳建议道,“行言,若是下午没有事,就跟我去个地方吧!春喧池里的荷花开得正艷,不如随我去逛一逛。” 行言点头应允,旧友重逢,景阳喜上眉梢,很快就忘了二人之间那些不愉快的过去。这一逛就逛到月上梢头,景阳见天色已晚,索性吃完晚饭再回,席间又和行言把酒言欢,紫苏却是等得心下焦急:若被驸马知道公主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待了一天,指不定要怎么黑脸呢? “公主,已经很晚了,萧公子在上京又不是只待一日两日,来日方长,总有时间再聚的。” 眼看景阳又要再开一壶酒,紫苏及时出声制止。行言也觉不妥,跟着附和道,“确实是很晚了,公主先回府,过两日再寻机会好好聚上一聚”。 景阳为方便和行言说话,就在天香酒楼包下一个雅间,闻言转头看了看窗外,一轮圆月高高挂起,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她点了点头,“也好。”
第44页 第31章 吃醋解心结 直到夜色深沉景阳才回到府上,滴翠轩漆黑一片,她刚推开门,只见舒望直直挺坐在桌前,景阳被吓了一跳,顺了顺胸口道:“怎么不点灯?” 自宫宴那晚过后,二人都是分房而居,白日里也极少见面,夜归之后在房里见到他让景阳感到十分诧异。 “去哪里了?” 漆黑浓密的夜色里辩不出他此时的表情,也听不出他此时的情绪。 景阳摸出火折点亮蜡烛,舒望一双眼睛在烛光里忽明忽暗,她开始紧张,从前不是没有晚归过,舒望也从未像今晚一样等在房中质问她。 “今日裕和亲王寿辰,见胭华也在,宴席过后我同她去天香楼听曲,不知不觉就待到这么晚了。” 景阳也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说谎,只是看清楚舒望的神情以后,之前坦白和行言待一起的话就自发被咽了回去。 “我先去沐浴”,不等舒望再说话,她已经拿着里衣匆匆奔向内室。 总觉得今晚的舒望不同于寻常,景阳忐忑不安,在内室待了许久才出来,舒望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你今晚在这里睡吗?” 不知道为什么,景阳今夜不想和他同塌而眠,巴望他能回到冷竹轩去。 舒望久久不回答,景阳也不再问,翻身上了床,侧身面向墙壁,身后那道灼人的视线盯得她极不自在。 舒望吹熄了桌边的蜡烛,景阳身子一紧,感觉他向着床榻方向走来了。 黑暗中舒望的一举一动都让她感受得非常清晰,他面朝自己脱了鞋除了外衫,躺到了她的身侧。 景阳身子又往里拱了拱,一双温热的手将她揽靠在火热的胸膛前,她只好揪紧了被角一点点向墙内侧移,他却不依不饶得缠了上来。 感受到那双手覆到她身前欲拉下她的里衣,慌忙之中,景阳紧紧拽住他的手,喘息道:“今日我有些不舒服,我们下次……下次好吗?” 舒望听后怒气更甚,一把翻过她的身子,撑在她上方,“若我非要在今晚要你呢?” 整个身子都被他牢牢压制住,景阳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坚定道,“我不愿意,你不能强迫我。” 耳边突然响起裂帛声,景阳肩上的布料竟然被他撕了下来,景阳终于开始像样的挣扎,颤着身子喊道,“舒望,我说我不愿意,你听到没有。” 景阳提起脚去踢他,不想却加剧了他的燥意,下了力气将她禁锢在身下。她知道今晚是躲不过了,声音都哭哑了,他才放过她,看她一脸泪痕极为可怜,舒望心疼得俯身去亲她,待冷静下来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强迫她做了什么。 “对不起,弄疼你了是不是?”他羞愧问道。 景阳想骂他混蛋,却被他折腾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眼泪却是停也停不下来。 “我抱你去洗一洗好不好?” 舒望心中有愧,言语之间也极为温柔体贴,抱着她往内室走去。 待沐浴完毕,舒望又将她抱回床上,景阳恨恨看着他,他避开了她的目光,“抱歉,刚刚是我情难自禁。” 景阳卯尽全身力气在他腰间掐了一把,舒望自知理亏,忍痛受了。 景阳还是不解气,一时也拿他没有办法,这混蛋说是抱她去沐浴,谁想在浴池里狂性大发,把按在池壁上又折腾了一回。 舒望找来一套干净里衣帮她换上,景阳憋着一口气,贴着墙壁就是不让他靠近,舒望厚着脸皮把她捞到怀里,“刚刚是我不好,跟你道歉好不好?” “哼。” “下次保证不弄疼你了。” 不知悔改的混蛋,景阳大怒,在他脖子上咬了一个深深的牙印。 舒望捂着脖子笑出了声,在她眉心轻轻一吻,“以后离别的男人远一点,你已经嫁人了,不许再四处拈花惹草。” 景阳正摸索着触碰他脖子上的牙印,听到他的话乐不可支,“千年老醋发酵,好浓的酸味哟!” 舒望黑了脸,在她臀部上轻拍一巴掌,“快睡!” 这算是雨过天晴了吧! 第二天景阳早早就被饿醒,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她家驸马大概又上刑部了。 景阳连打三个哈欠,“紫苏,快准备早膳,我要饿死了。” 紫苏进来一眼就看到凌乱的床塌,捂着嘴偷笑,“公主快过去吧!驸马都已经等你好久了。” 走到前厅,舒望果然已经用完膳笔直地坐在凳子上等她了。 景阳眉毛上挑,“今日不用去刑部吗?” “不急,等会再过去,你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紫苏识趣退到门口伺候,舒望替她盛了一碗小米粥,“等会让小厨房替你熬一碗红枣燕窝,补补血。” 天黑的时候没有发现,今早上起来才看到床榻上沾了一小块血迹。 景阳端起碗瞪他一眼,“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昨晚做了什么好事是吧?” 舒望摸了摸鼻子,不再说下去。 “你刚刚要说什么?” 景阳抿了一口小米粥,软糯的小米入口即化,她昨晚耗费了大量的体力,这会是饿得狠了,很快就解决完一碗。舒望接过,帮她又盛了一碗。
第45页 “我想说的是我姐姐的事情。” 景阳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他。那晚的争执二人都避而不谈,可是舒望知道,若不说开,这事情势必要成为二人的心结,夫妻之间感情再好都免不了为些小事起争执,说得好听点是夫妻情趣,床头吵架床尾和,倒并不是多大的事情。只是这件事,却不能再成为他们争执的导/火/索。 舒望在脑海里措了措词,才道:“我与她确实是一年前的冬天认识的,那时到处冰天雪地,我赶路摔伤了腿无法动弹,见到远处有一处民居,就撑了最后一分力气爬了过去,不等敲门求助就晕了过去,起来就在温暖的被子里了。” 景阳深吸了口气,示意他继续。 “我与她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一年,最初是因为她救了我存了一分感激之情,后来,确实生了其他的情绪,我并不想瞒你。” 景阳放下碗,心里憋得难受,舒望拉过她的手握在手里,继续道:“景阳,那晚听到爆炸的响动,我第一时间跑去关心她,并非就是对你不在意。你也知道,她在景阳城过得并不太平,保护她已经成了习惯,所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现在,在我心里,没有人比你更重要。日后我们会生儿育女,还有一辈子要过,我不想与你因为这件事生了嫌隙。” 听到他说生儿育女,景阳脸罕见得红了红,一脸认真道:“那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舒望哑然,不明白怎么话题突然扯到了生子上,下意识道:“男孩女孩都好。” 景阳笑意盈盈,还要继续说,被舒望截断了话头,“这件事我们稍后再论。” “好,你接着说”,景阳乖巧得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姐姐她也是个可怜人,所以日后不要再说这样伤人的话。” 实际上,景阳对江辛夷的感情极为复杂,少年时察觉到皇兄对江辛夷的心意,她心里十分委屈,每当景行与江辛夷单独相处时她都要突然冒出搞破坏。那时候年纪小,只是觉得多一个人分走皇兄的关心,她得到的就要少一点,小孩子的气性很大,景行意识到她在跟江辛夷争风吃醋时也是无可奈何。 这件事她一直记在心里,以至于懂事后,对江辛夷都存了几分怨气,有意无意疏远她。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又得知这人心里喜欢的是江辛夷,景阳新仇旧恨叠加,就越发不甘心,才有了那日那袭伤人的话。 “那日的事情,是我不好”,景阳并非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人,当意识到自己不对亦会主动承认错误,“只是我不喜欢你什么事都以她为先,如果是习惯,我希望你可以改掉,这点你能不能够做到。” 舒望松了口气,站起来将她揽在怀里抱住,低声道:“小气!” 景阳掐了他一下,“你还没说做不做得到呢?不许转移话题。” 舒望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声笑道:“好。” 景阳心满意足地又埋头喝粥,“对了,既然江辛夷的事情咱们说开了,那我与行言的事情我也同你说一说,免得你再像昨晚一样死命折腾我。” 昨晚舒望说的那句满含醋意的话让景阳反应过来:他所有的反常大概都来自于行言。 舒望不作声,她就接着说,“我与行言幼时就相识了,萧太傅膝下就他一个儿子,所以他自小就希望有个妹妹,后来认识了我就一直把我当做妹妹带着。行言在琴艺上的天分颇高,我最初学琴也是受他影响,五年前那场宫变想必你也听说过。” 舒望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三皇子事败,皇兄即位后就下令彻查三皇子一派的党羽,不曾想萧太傅也在其中。萧太傅自知瞒不住,在刑部派人捉拿的前一夜携夫人双双自刎于家中,死前留下血书一封,希望皇兄放过他唯一的血脉。后来皇兄开恩,并没有杀行言,只是将他发配到苦寒之地,不得圣命永世不得入京,不知道如今又为什么突然把他召回来了。” 景阳没有说的是:萧太傅留下血书后,嘉和帝仍旧不肯放过萧行言,是景阳在大雪之中跪了两天两夜,才求到了发配的恩典,保了他一命。 景阳凑到舒望唇角印下一吻,“我与行言仅是青梅竹马的情谊,所以你也不需吃醋,因为,我心里只有你。” 鼻息相闻间舒望想加深这一吻,被景阳险险躲开,景阳眨了眨眼睛,“后日,我与行言约好泛舟赏湖,我尽量早些回来,你不许吃醋。” 舒望黑了脸,瞪了她许久,利落起身转身走了。景阳看着他的背影嘆了口气,心里知道这是又把她家驸马惹生气了,今晚得好好哄哄,免得再受皮肉之苦。这人若是在床上发狠,她只有被折腾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份。 第32章 闲散一日 景阳捏着一把鱼食洒到水池里,数十条锦鲤张着嘴挤在一处哄抢。 “最近怎么不见昭阳出来晃了?” 皇室的几位公主里,昭阳对她尤其青睐,搜罗到好东西也是首先拿到她府里臭显摆,即便找不到由头也要三不五时拿话刺她一番才开心,毕竟这上京里脸厚程度能和昭阳一较高下的也只剩了景阳。平日里景阳对她是能避则避,等到昭阳真不来招惹她反而不适应了。
第46页 “公主不知道吗?昭阳公主身怀有孕,现在应是在府里养胎。” 听了这个消息,景阳先是惊讶,然后才笑道:“真难想像昭阳当了母亲是什么样子?” 很快景阳就知道了答案。 昭阳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另外两名公主,她高声道:“紫苏,赶紧去找副马吊过来,我们四个人,正好凑一桌。” 和从前无甚分别,一样的中气十足,一样的神采熠熠。 景阳上前同三位公主一一见礼,笑吟吟道:“今日倒是个好日子,我们姐妹四人多久没聚在一处了。” 远阳公主也跟着笑道:“还不是昭阳,最近可快把她给憋坏了。” 紫苏已取来马吊,今日阴风阵阵,是个罕见的阴天,于是就在院子里摆上一桌,昭阳等不及道:“来来来,好不容易等到我家驸马出门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抓紧时间抓紧时间。” 祁裕得知她怀有身孕的消息后,并没有表现出欣喜若狂的神情,相反极为平静,细细问了太医孕妇需要注意的吃食,太医说前三个月落胎不稳,最好卧床休息,不要四处走动,祁裕听了很镇定得点了点头,哪知道这是昭阳无聊生活的开始。 祁裕日日把她拘在府里,昭阳最怕的就是他家驸马从刑部回来的时候,白日里虽然不能出门,在府里乱转的自由还是有的。等祁裕回来,不仅要把她拘在府里,还强硬要求她必须卧床休息,昭阳闲散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么憋屈的日子。 四位公主各据一方,才打了三局,紫苏就来汇报说祁驸马来寻昭阳公主了。 祁裕是和舒望一起进来的,二人同样就职于刑部,想必都是才公干回来。 昭阳顿时蔫成一只霜打的茄子。 祁裕同其余几人分别见礼,就带着昭阳离开了。 几人都笑着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前面两人的对话被风送过来,一个声音温柔宠溺,一个声音委屈愤懑。 “今日可有哪里不舒服!” “我说祁驸马,这话你每日要问上十多遍,我很好,我好得很,你再这样天天把我关在府里,很快就要不好了。” 昭阳忍耐了好多日,难得寻着机会偷熘出来玩,这么快就又被抓回去,她委屈得不得了。 二人渐渐走远,祁裕再说什么也是听不见了。 “昭阳闹腾得跟只猴子一样,祁驸马不放心也是应当的”,等几位公主都告辞离去后,景阳才对舒望说道。 “若生的是个女儿,日后随了公主的性子,祁驸马大概要头疼一双了”,舒望拉着景阳朝里走,景阳和诸位公主打马吊的石桌旁种着一树紫薇,微风拂过带落一地紫色花瓣,景阳发髻之上不小心沾染一抹浅紫,舒望捻在手里,转而簪到了她的鬓发上。 景阳用手扶了扶,嬉笑一声,“驸马也并非不懂风情之人嘛。” 既然谈论到昭阳有孕,景阳突然想起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昨日被舒望打断,敷衍说稍后再议,哪知道稍后就被她气跑了,等晚间用膳时景阳也没能想起来。 “日后若我有了身孕,你可不能把我拘在府里。” “这事我可答应不了,你自己就是个爱惹事的,再不管管岂不是要翻了天去。” “那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吧!” 景阳不依,“你们男人都是一个样,都喜欢儿子。” “不是说儿子大多肖父,女儿大多肖母,再生个像你这么会折腾的女儿,我怕我招架不住。” 景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眼看又要掐过来,舒望手快一步,把她牢牢抱在怀里囚得死死的,景阳使劲推他,这人的手就跟钢筋铁杵似的,半分动不得。 景阳又想用脚踢他,被舒望飞快格开,贴在她耳边说道,“再乱踢乱动,扒光了扔床上去,今天都别想下床了。” “你流氓”,景阳面红耳赤。 舒望轻轻咬了下她小巧的耳垂,低声笑道,“真不禁逗,耳朵都红了。不是想给我生女儿吗?光晓得说不晓得做,光踢两脚女儿就生出来了?” 景阳不忿,跟她比谁更会耍流氓是吗? 她斜睨舒望一眼,踮起脚像小猫一样在他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小口,果然听到舒望呼吸加重心跳如雷。 景阳媚眼如丝,粉嫩的薄唇似张微张,青葱玉手抵到舒望胸膛,从上至下轻轻划过,极尽魅惑之态。 突然加重呼吸,轻轻喘息,道:“你不也一样!光嘴上调戏调戏我这儿子就生出来了?” 舒望看了看亮堂堂的天色,又看了眼不知死活的景阳,景阳见他眼神幽深,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吞进肚子里,当下就知道玩笑开过了,情/事上舒望向来都是武力镇压,落到实质,偏偏她还光天白日的诱惑他,也不想想,真把他惹得混身起火,被折腾的不还是自己吗? 景阳悄悄退后一大步,调头就要跑,被舒望一把擒住,“跑什么,你刚才做的我喜欢极了,这里不好发挥,不妨到床上去再做一次,我一定好好捧场。” 当舒望一脸餍足从她身上翻下去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了,景阳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却也从此得了教训:千万不要得罪刚开荤的男人,没圆房之前舒望随时随地都是一幅清心寡欲的样子,圆房以后,刑部的铁血作风一路沿袭到床上,这两晚都把她折腾到后半夜才给睡。景阳真是有苦难言,有苦难言啊!
第47页 滴翠轩云收雨歇,春色无痕。皇宫里却有一个影子无声掠过屋瓦房檐最终停在干元殿前,来人是嘉和帝的一名暗卫。 “如何?”景行搁下硃笔,眼神落于单膝跪在丹墀下的护卫身上。 “回禀陛下,并无异动。” “继续监视。” “是。”暗卫恭身退出,一袭黑衣很快溶于浓郁的夜色之中。 “陛下,为何明知萧公子有问题,还将他召回上京,岂不是更危险?”苏会贤一面磨墨,一面不解地问道。 景行专心在一封奏摺上写下批语,并没有抬头,但还是回答了苏会贤的疑惑。 “他在苦寒之地都能将手伸到上京来,不如把他调到身边,届时他按耐不住,提早有了动作,快刀斩乱麻总比钝刀子割肉强,他只要敢动手,就不愁抓不到把柄。” 苏会贤暗暗心惊,陛下上位后这心机跟野心都一日强过一日。 “只是公主那里恐怕……”。 苏会贤说出心中担忧,话虽未全,景行又怎会听不出他言下之意。 景行眼里凝聚起一层霜色,“五年前她就做了选择,如今便由不得她回头了。” 第33章 心结 景阳与萧行言的游湖之约足足拖了五日才成行,幸得这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镜泽湖之上天清云淡碧空万里,时而不时拂过一阵微风裹挟着水汽,扑到人面上顿觉一阵清爽。 经历了巨变,五年以来也不知行言的喜好变没变,景阳吃不准,大着胆子包下了一只乌篷船,比起周围色彩艷丽美轮美奂的画舫楼船,这只乌篷船却是显得寒碜多了。 萧行言看到乌篷船的第一眼,极有礼貌地笑了笑,夸赞了一句:“甚好”。 景阳走出船舱,在船首处坐下,湖水清澈透亮,让人忍不住想除了鞋袜将脚浸进去。五年前的景阳,在五年前的萧行言面前从不忌讳这些恼人的规矩,只是对如今的萧行言,景阳始终是存了几分距离,平时与他交流间都是说的儿时的趣事,便是有再多的趣事,挨着桩桩件件都拿出来说一说,也顶多一天就能说个七七八八,除了旧事之外,却是找不到其他的话题可聊。 行言在她身边盘腿坐下,景阳侧过头去看他,同样的剑眉同样的凤眼,不同的是习惯挂在嘴边的笑容。从前的行言高兴了会放声大笑,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每一个笑容都如春风拂柳,却始终让人觉得这样的微笑里多了一丝戒备少了一分真诚,更像是在用笑容掩盖心底那些不能示人的情绪。 “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行言俯下身子,伸手在水中轻轻划动,然后微微仰起头,正对上景阳的目光。 “是有话要说,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说。” 行言直起身子,和她面对面,景阳被他坦荡荡的目光刺到,下意识就想把头侧开,最终忍住了,因为她知道她永远不会认错行言的眼睛。 “你想问那晚你见到的其中一名黑衣刺客是不是我?” 另一层身份被拆穿,行言淡定得像一个局外人,景阳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为什么?” “你可能误会了,重臣亲眷接连出事我也有耳闻,但确实与我无关。”他脸上那层笑意从没有变过半分,无论是同景阳回忆儿时趣事,还是面对景阳认真的质问,他都是一副谈笑风生的淡定模样。 “那晚挟持你的刺客,是我在上京时认识的一个江湖上的朋友,他有一名义弟,脾气火爆乖张,上月在酒楼喝多了几杯,和户部左侍郎的公子起了争执,这位侍郎公子历来嚣张跋扈,当下就命人打断了他义弟的一条腿。我这位朋友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当晚就潜入侍郎府邸想为义弟报仇,不想踢翻了府中的花盆,惊动了护院,出逃时又遇上了官兵寻街,我不放心他才一直跟在后面,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萧行言不知道的是,他解释了这么多,景阳却一句都没听进去。 “行言”,景阳低声唤他。 “嗯?” “你在流放之地同人说话时都是这样笑的吗?” 景阳直直看着他的眼睛,萧行言常年示人的笑容终于一点一点消融,景阳在他眼里看到转瞬即逝的痛苦神色,他不笑的时候依旧让她觉得陌生,他身上的气息仿佛正在变冷,这一刻景阳看到的一个冷静内敛的萧行言。 他们对视了许久,萧行言先将目光别开,嘆了口气,“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从前的我,你也不是从前的你,这样相处不是更好吗?为什么非要问个清楚明白?” 景阳眼里隐隐有了泪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想到从前那个阳光飒爽的萧行言我就难过得透不过气来。” 萧行言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他想像从前一样揉一揉她的头发以示安慰,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他闭了闭眼,“景阳,过去的事情都忘了吧,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一滴泪从眼睛里滚落灼痛了景阳的肌肤,胸口传来更为明显的刺痛,她艰难地问:“非要这样吗?” “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回不了头,那就闭着眼睛往前走吧!” 是啊!还能怎么样呢?在他们共同的回忆里,半程欢歌半程哀曲,行到最后是一大片抹也抹不掉的浓烈血色,他们没有反目成仇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第48页 “回去吧!我想回去了。” 纵然已知结局如此,她还是不想面对这样的行言。 船靠岸的时候,景阳不小心踩滑,萧行言伸出手扶了一把,待她站定又飞快收回了手。景阳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不再留恋。 “景阳。” 景阳闻声回头,不解的问:“怎么?” “没能参加你的婚宴”,他顿了顿,又道:“恭喜了!” “谢谢!” 景阳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暗中吸了一口气,强扯了一抹微笑,转身的时候又被萧行言叫住。 “还有事?” 萧行言轻轻嘆气,“景阳,五年前你被逼着做了选择,五年后为什么又让自己陷入了这样两难的境地里?” “什么意思?”景阳笑容僵在脸上,一丝不安划过心底,脸色越来越白,虽然知道他不会说,她还是问了。 萧行言果然没有再回答,只是摇了摇头,朝着反方向离去。 景阳没有动,看着他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远。直觉告诉她行言的话中有话必是和舒望相关,她想抓住他问个明白,又害怕自己得知真相后接受不了。 书童行书等在不远处,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真真切切,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方才何必提醒,说不定公主还认为是你有意挑拨呢?” “不管她怎么想,我只是尽一个朋友的本分罢了。” “可是公子你……”,行书欲言又止。 萧行言好奇相问:“我怎么?” “你喜欢公主啊!”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萧行言哑然失笑,点了点他的脑袋,“你是话本看多了吧!我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就非得生出男女之情吗?彼此依赖互相欣赏,这样的情感难道不比男女之情更为可贵?以后休要再说这样的话。” 行书似懂非懂,然而事实确实是这样。萧行言与景阳从小一起长大,行言没有妹妹,初见景阳觉得这粉妆玉琢的小人着实可爱,就当做妹妹宠爱日日带在身后。等他们都长大以后,从书里读到歌颂男女忠贞情感的诗词就更不会把二人之间感情弄混。他与景阳有至交之情,有知己之谊,独独没有男女之爱。 方才道的那句“恭喜”还夹杂了莫名的遗憾在,他曾经与景阳讨论过日后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共度余生,景阳眉宇间还有几分情窦初开的天真,她小声得说,“我想找一个能喜欢我一生一世的人。” 萧行言被她的少女情态逗笑,揉了揉她的头发,“你成婚之前记得先把人带来给我过目一下,我替你把把关,免得你被人骗了还傻呵呵的。” 萧行言从回忆里回过神,转头去看不远处的一汪碧水,阳光揉碎在湖面上,折射出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 景阳走到公主府的大门口,不小心踩空了一梯石阶扭伤了脚,立刻有看门的侍卫叫来婢女把她扶进滴翠轩。紫苏见着她家公主走路一瘸一拐,赶紧迎上来扶她,“公主,您出去一趟还非不让我跟着,怎么搞成这样了?” “在门口扭伤了脚”,景阳皱眉,在自家门口被扭到,今年真是命犯水逆。 紫苏唤人拿来了两个冰袋,捂住景阳的脚脖子,幸好只是轻微的红肿,应该没有伤到骨头。 “公主,您伤成这样,明日的宫宴就不去了吧!” 景阳问道:“什么宫宴?” 紫苏这才想起还未跟公主说她出门时宫里来了旨意,“您出去的时候宫里就来了人,说是明晚陛下在宫中设宴为萧公子接风洗尘。” “为行言接风洗尘?”景阳心下狐疑,皇兄召人回京已经够让人诧异了,现在还在宫里为流放归来的行言大办宴席?确实太奇怪了,景阳想不通其中的原因,从行言回京的那一刻开始,就一丝若隐若现的不安从心底滋生,现在更有慢慢扩大蔓延的趋势。 她反手在脑门上一拍,自言自语道:“不要乱想,一定没事的。” 紫苏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笑出了声来。 景阳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今日驸马出门时特意叮嘱紫苏,若是午时公主还未回府,就让紫苏去寻您回来,还说这是公主昨晚答应好的。” 听到最后一句景阳就恨得牙痒痒,她那是心甘情愿答应的吗?还不是被迫的。 景阳用完了午饭,舒望这个时候却从刑部回来了。 “你今日怎么回得这么早?可有用午膳?” “已经用过了”,舒望在矮柜里拿出两件换洗衣服,用包袱包了,“我等会要去趟临县,大概后日回来。” 应该又是去执行任务,既然不能跟着去,景阳干脆就不细问,省得自己在公主府担心地抓心抓肝的。 舒望背上包袱,拿上佩剑就要出门,景阳依依不捨在后面跟着,他苦笑道:“我只是去两天而已,不必送。” 景阳刚刚看他整理行李的背影,突然就想起行言的话来,悲伤的情绪抑制不住,她走上前搂住舒望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里。 “怎么了?”察觉到她情绪低落,舒望揉了揉她的头发。 “真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
第49页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景阳说这句话的时候,舒望总有种不祥的感觉。他放下佩剑,将景阳紧紧搂在怀里,两人在静谧安宁的午后亲密相拥,仿佛下一刻面临的就是生离。 第34章 变故 景阳一大早起来左眼就跳个不停,下床洗漱时又不慎打翻了一个白瓷玉雕。 “公主,您就站在原地不要动。” 紫苏见景阳对着一地的碎瓷片发愣,生怕她一脚踏上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是忽上忽下的。” 景阳不想把心底的不安归结于今晚为接待行言举办的夜宴,只是此刻她心乱如麻,躺也不是坐也不是,越想驱逐心中这份不安定,就越是慌乱。 紫苏安慰道:“昨晚驸马不在,公主想必是没有睡好。” 自从和舒望同床过后,一直困扰她的噩梦渐渐梦见得少了,紫苏以为是昨晚驸马外出公干不在府中,公主大概是又做了不好的梦,才会如此神思不属。 “大概是吧!”景阳点点头,舀了一勺酒酿汤圆送进嘴里,她心情不佳时就喜欢吃甜食,清香软糯的圆子入口,心底的燥意好像也被压了下去。再过两月,院子里的金桂开花,适时芳香满园,揪几颗桂花粒和酒酿汤圆一起煮,光是那股子清香就诱人得很。 想到还要两月才能吃上桂花酒酿圆子,景阳就惆怅得很,“今年夏天可真长。” 紫苏噗嗤一笑,调侃道:“哪里是夏天太长,是公主肚子里的馋虫饿得太久。” 这丫头越发没大没小了,景阳斜眼瞪她,鼻腔里“哼”了一声,紫苏笑得更欢畅,转身去替景阳准备参加夜宴的衣饰。 一转眼就到了晚上,景阳误了时辰姗姗来迟,入座时行言在对面对她微笑,景阳两个手肘撑在梨木桌上,也回报促狭一笑。景阳脸上不设防的笑容让萧行言有一剎那的呆愣,眼底浮现一抹愧色,继而转头躲开了。 席间的皇亲大臣面上虽不显,对陛下的心思却是各自都在心底揣测,先是嘉和帝亲自举杯敬了行言一杯酒,底下的大臣们个个得了眼色也纷纷举杯,行言脸上还是挂着那抹万年不变的温和笑意,景阳却是越来越不安。 萧行言轻拂白袍,白瓷酒杯斟满一杯,举着酒杯悠悠然走到了嘉和帝面前,一抹匕首的雪刃光芒从袖间滑过,景阳还没有反应过来,景行已经扣住了行言的手腕将他摁倒在桌前。先前还热热闹闹的你来我往,此时是一片死一样的沉寂,静可听针落。 景阳满脸不可置信:行言不会这么傻,即便是要行刺应该会想出更为高明的手段,一定不会是这守卫森严的宴席上,更不会傻得亲自对上行伍出身的皇兄。 “愣着干什么,护驾!”,苏会贤尖锐的呼喊声打破沉寂的氛围,萧行言却惨烈得笑了,景阳顿时明白,他今晚决心前来赴死,为的不是杀掉嘉和帝,而仅是为了弥补心底对已逝之人的愧疚,给黄泉之下的父母一个交待。 萧行言的头颅被按在骯脏的尘土里,白玉束冠滚落在地,满头青丝覆了满脸,景阳想去扶他,却被身旁的两名侍卫拦住,最终只悽惨得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行言!” 听到这声呼喊,萧行言疯狂大笑起来,按住他的侍卫松了力道,他勉强抬起头来看她,只一眼,就仿佛道破了生死,在同她遥遥诀别。 直到行言被压下去以后,景阳像是体力不支,终于跌跪在地。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昨日行言还同她一起游湖,跟她道了恭喜,方才行言坐在她对面还对着她微笑,怎么转瞬之间事情就发展成这个样子了呢? 待一切平息下来,景行才饮下那杯还来不及喝的酒,偏头对苏会贤道:“公主呢?” 苏会贤全幅心神都在皇帝身上,哪里还分得了神去关注景阳公主。 景行面上神情变幻莫测,那处已经荒废的宫殿,从五年前开始,她应该就再也没有踏入过一步了吧! 景阳失魂落魄地走了很远,在一处荒草丛生的宫殿旁停下来,浓稠的夜色把这座破旧的寝殿衬得鬼气森森,景阳熟悉地穿过及膝的野草,再往前走三十米就是母妃的寝居,穿过寝居的回廊就是一个狭小的院子,院子的西南角里有一方水井,水井之上压着一个爬满青苔的石盖,这个地方她闭着眼睛都不会迷路。 “嬷嬷,景阳来看你了”。 她跪坐在地上,轻轻拂去井盖上的灰尘。这一方爬满青苔落满灰尘的古井之下,藏有一具白骨,那是景阳幼时除了哥哥外最依赖亲近的人。 虽然尸骨早已派人收敛安葬,但是景阳觉得奶娘的魂魄一定还盘旋在这座废弃的清泉宫中没有离去。 对于倾国倾城宠冠六宫的母妃景阳其实是没有多大印象的,依稀记得母妃爱美,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是殿里的菱花镜,如果哪一天发现眼尾多了一条皱纹就急得睡不好觉。 母妃去世后,景阳夜夜无法安睡,奶娘就会把她整夜整夜的抱在怀里哄。清泉宫从前有多热闹繁华,母妃去后就有多清静荒凉,帝王之爱大多薄幸,任你身前多得宠,身后源源不断的新人被选入宫中,从此宠冠六宫的蝶妃就只是个逝去的名号了。 那些曾经费尽心思讨好景阳的宫人,很快就另择了高枝,偌大的清泉宫最后也仅仅只剩了一个看着景阳长大的奶娘。
第50页 那一日,一向默默无闻的景行,在父皇询问众皇子功课之时,突然冒出惊人一语,先帝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历来少言寡语的儿子,当着众皇子的面大肆夸赞,最终惹来景贤嫉恨。 景贤的母妃如今正得宠,景贤仗着母妃撑腰日渐狠毒暴戾,当天下午就领了一队宫人气势汹汹沖入了清泉宫,景行听到响动,拉着景阳躲进了后院的一方枯草丛里。 景贤没有找到人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为了泄愤一把拽起跪在地上求情的奶娘推入井中,命人堵死了井口,断了奶娘最后的生路。景阳惊惧得睁大了眼睛,大滴大滴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景行为防她叫出来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 景阳想,如果知道奶娘后面会遭受这么大的劫难,那么当年她即使撒泼耍赖也要把她撵走,至少她还能好好活着。 那年景阳十岁,其实她没有告诉行言的是:她苦心习琴并不是完全因为他。蝶妃娘娘精通琴艺,每当父皇驾临清泉宫时宫中都是琴声绕樑笙歌不断。 奶娘死的那一天,景阳趴在井盖上哭够了,突然匆匆跑向母妃最喜欢的菱花镜,侧对着左脸细细得照,然后问不放心她紧跟其后的景行:“哥哥,我和母妃长得像吗?” 十岁的景阳眉眼之间越来越像逝去多年的蝶妃,从那以后她专心练琴,在先帝饭后闲逛的一个午后,抱着琴等在先帝一定会路过的凤仙亭,她弹的是一曲潇湘水云,因为那是母妃最擅长的曲子。 琴声果然吸引了闻声过来的先帝,先帝看着越来越像蝶妃的景阳也开始怀念从前艷若牡丹的蝶妃,于是对着景阳就多了三分怜惜。 那以后,景阳努力模仿记忆里母妃的一睥一笑,变着法讨先帝欢心,先帝也越来越宠她,连着沉默不言的景行也受起了重视。 那是母妃过世后,他们为数不多的好日子。景阳回忆起这一段,却从来不觉得金银富贵堆砌的繁华有什么好。 微黄的光影破开院子深沉的夜色,风吹灯影动,把地上的影子拖得老长,一直延伸到景阳的脚边,景阳没有回头,只淡淡开口,“从前在清泉宫时,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我兄妹二人会变得如此生分。” 景行目光微凝,握着灯笼的手不自觉紧了一紧。 景阳将脸贴在冰凉的井盖上,小脸惨白,语调中听不出来什么情绪,“大概是那时候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以为自己再任性再胡闹你都会让着我,因为人前人后你都是一副宠溺的样子,我就以为我可以任性妄为随着性子胡来而你也必然不会真的生我的气。” “直到我在意的人一个一个从我身边消失,我才恍然觉悟自己当年有多天真。” “我当年答应过你让他活着离开上京,若非他狼子野心,我又何至于非要杀他。”景行面色已有薄怒,因着对她的愧疚,五年以来他处处忍让从未拂过她的心意,她还想要他怎样? 景阳撑着井盖慢慢站起身,遥遥望着景行,幽幽道:“是我贪心了,对着当今的九五至尊,我确实要求得太多了。是我没有看清楚,那个无条件宠我爱我疼我的哥哥早在我十岁那年就已经死了。” 她声音凄凉,景行有片刻不忍,复杂痛苦的情绪裹挟着往事堵得他喉间一紧,“你明知道我是不得已的。” “不得已?”景阳惨然一笑,“你还记得你当年在这里跟我说过什么?你说“不要怕,哥哥会保护你的”,可是结果呢?为了皇位你转身就把我推了出去。” “你哄着我练平沙落雁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这是已逝的三皇妃最爱弹的曲子。” “你哄着我在父皇为三皇兄设的宴席上穿粉色衣裙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告诉我那是三皇妃最喜欢的颜色?” 景阳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恐惧,身子都在颤抖。宫宴上三皇子看向她的那一眼是景阳这一生最大的噩梦,那仿如寻回至爱珍宝的热切眼神让景阳现在想起来都如坠冰窟。 一连串的质问让景行白了脸,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你让楚公公将我诱到父皇塌前,你想借我的手为你除了心腹大患,因为你知道三皇兄不会对我有所防备。你如愿了,他对我说等他上位后就没人能够阻止我和他在一起,我问他,那我哥哥呢!他当然不肯留你,所以我才下定决心杀了他。” “可笑当时我还等着你来救我,却不曾想从头到尾这就是你步下的一个局,而我只是你局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其实你如果把个中缘由如实告诉我,我未必不会去做,可是呢,你瞒着我走完了一连环的局,末了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不得已,你有想过我吗?你知道被最信任最依赖的哥哥利用背弃有多么痛苦吗?” 景阳紧紧捂住胸口,那一处疼得快要炸开。她努力想忘记那一晚的宫变,想忘记那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想忘记那一场绚烂无比的烟火,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这段不堪回首的回忆会一遍一遍在脑海重演,逼得她不得不反覆去回想。 景行紧紧攥住双手,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景阳说的这一切他都没有办法反驳,因为每一桩控诉都是板上钉钉的真相。他安慰自己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兄妹二人能够活下去,事情过去得越久,这个理由就愈加无法说服自己。要说这个逼不得已设下的局里完全没有对权势的追逐与野心,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第51页 第35章 诀别 景行面色冷冽如冰霜,他从来就不是拘泥于感情的人,否则五年前也不会轮到他活下来登鼎了帝位,帝王之道本就孤绝凄清,想要富贵权势,总要懂得牺牲。 他很快从往事里抽身,恢复了面对百官群臣的清醒威严,或许在他的心中,哪怕是血浓于水的胞妹,也只是一个应该顺从于他的臣子而已,他冷冷地问:“事已至此,你想怎么样?” 景阳彻底冷了心肠,用手抚上眼角拭去了那几道毫无价值的泪痕。景行被她绝望的眼神惊住,她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迈开了步子与他错身而过。 景行隐忍地闭了闭眼,猛得转身,高声唤了一句“景阳!” 景阳仿佛没有听到,连步伐都没有放慢一步,她的身影穿过破旧的长廊,竟然一次也没有回头。 宴席上的变故传得很快,紫苏听到两名宫人把其中细节描述得绘声绘色,久久等不来公主,心下早就焦急成热锅上的蚂蚁。而当景阳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惊异得不敢认,这哪是人前仪态从不出错的景阳公主,分明就是一具失了血肉的行尸走肉。 进宫前婢女精心盘的双刀髻此时已有些许凌乱,一撮发丝垂落在脸旁,精緻的衣料上沾了些许脏污,景阳浑然未觉,一双眼失了神採在寂静的黑夜里更显暗淡。 “公主。”紫苏颤声唤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马车呢?我要回公主府,现在就要回公主府。”景阳情绪忽然激烈起来,这个阴暗冷酷的金丝囚笼张开了血盆大口,她怕再不离开就会被彻底吞噬。 “马车就在外面,公主您别急,我们现在就走。”紫苏急急去扶她,直到马车缓慢平稳的驶动,景阳心里那口憋着的气才终于得以释放。 白日里人声鼎沸的大街上此时是一片死寂,只有马蹄的“嘚嘚”声在空荡荡的半空响起来,景阳脸上是满满的疲色,她斜靠在车壁上,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皇宫离她越来越远,马车转了个弯,终于再看不见那个华贵的金丝囚笼,她心下稍稍安定,闭着眼沉沉睡了过去。 景阳在梦里隐约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她醒过来,赤脚下床,打开门走出去。绵绵雨滴落到瓦片上汇成一股细流滑落,景阳走到院子里茫茫然伸手去接空中的雨滴,接了一手的冰凉。舒望进门看到的就是这个景象,两个大步走过来将她扯到了房檐下,“你这样容易受凉。” 景阳怔怔看了他良久,轻声说道:“你回来了?” 舒望从临县回来以后就直接去了刑部复命,祁裕见了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猜想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是和他有关的,就直接向祁裕问了个清楚明白,祁裕也不再隐瞒,将行言谋刺陛下失败被打入死牢的事情同他一一说了,他当下就站不住,草草道了谢就直奔府中。 舒望看见她肩上一大片被雨水浸透的湿痕,无声的嘆了口气,拉着她走进屋里,找来一件干净里衣替她换上。 “还没用过早饭?” 景阳摇了摇头,“还不饿”。 “我刚刚从刑部回来。”他说完这一句便也不再说了,景阳望着屋外连绵不绝的细雨,道:“你都知道了。” “嗯”,舒望极不适应她这般安静,他知道萧行言对于景阳来说意义非凡,却不想已经重要到了这个地步。 “能让我见他一面吗?” 她眼里终于重新燃起微小的期盼,舒望被她看得一阵难受,但也知道现下并非吃味的时候。 “可以,陛下下了御旨,你随时都可以去见他。” 景阳点点头,转进屋里翻出了一套外出的常服换上,又唤来婢女为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与舒望错身而过的时候,被他一把拉住,她这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一个人,疑惑抬眼,舒望心里很不是滋味,一道难言的怒气被他生生压下,“我跟你一起去。” 换做是往常的景阳,定然已经察觉到他情绪的转变,而这一刻,她一颗心全系在牢里的行言身上,把舒望忽略了个彻底。 封闭的死牢幽暗潮湿,景阳脚底仿佛灌了铅,她走得很慢,从死牢大门到关押行言的刑室之间的距离,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行言死气沉沉的靠在角落,一只老鼠从他脚边窜过他也浑然未觉。 “行言”,景阳低声唤他,他一头青丝披散在脸颊两边,遮盖了全部的表情,风度绝佳的前太傅公子从未像今日这般狼狈过。 萧行言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目光之间毫无焦距,景阳心头绞痛,两手紧握住木栅栏,好像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一点。 “我知道最近几起杀害大臣亲眷的案子你都已经全部认下,当初又为何独独放过了我?” 萧行言侧过头,凄凉的笑了,“五年前既知希望渺茫,为何不惜惹怒你皇兄也要保我一命?” 景阳眼中盈满泪意,她希望她能好好活着,他又何尝不是?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好好活着,五年前萧太傅不抗不辩,自戕于家中,只留下一封血书,也只是希望能够护你一命。” 乍听到父亲的名讳,想起他待人亲切和善,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萧行言沉寂良久嘴边终于扯出了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
第52页 “五年前你能保我一命,现在还能再保我一命吗?”和他笑容相悖的是语气里的森冷寒意,如寒冬腊月里的积雪冻住了两人之间最后的温情。 “我不明白,历朝历代皇位更替,哪有不流血不牺牲的?我皇兄到底有什么错?” “那我父亲母亲呢?他们又有什么错?”萧行言倏然抬头,一双凤眸亮如雪刃。 景阳激动争辩,“你为什么还这样天真?皇权相争,胜者为王败者寇,失败的那方本身就是错!” 萧行言冷冷笑了,重新退到角落,将二人的距离拉得更远,将脸贴在冰冷的墙上,不再看她。 “公主,你走吧!” 景阳深吸了口气,将眼泪逼回眼眶。在这场皇权的逐鹿争斗中,她与行言被迫捲入被迫站了立场,可是他们有什么错呢?向前一步是他们从来不屑的富贵权柄,退后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的万丈深渊,他们甚至连生存的权利都无法选择。 景阳也绝望得退后两步,用力看他最后一眼,决绝地转过了身子。 “景阳”。 一声呼唤里包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她停住了脚步,眼泪再也止不住,从眼眶里簌簌滚落。 “保重!” 这一句平常人互道珍重的祝福之语,却是他做的最后一次告别。那些稀疏平常互相依赖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再回首,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再也无法追回了。 “行言,下一世投生在一个寻常人家,平安终老吧!” 她大步向前走,再也没有回头。 景阳行至死牢大门之时,远处山顶的寺庙之中传来一阵沉重幽长的钟声,她本来就已经在崩溃的边缘,这一声钟响终于扯断了那一根隐忍的心弦,她眼神肃穆,脸上浮现一抹不管不顾的坚毅神色,“紫苏,备马车,我要入宫。” 她疾步越过舒望之时被他一把扯入怀里,她激烈挣扎起来,舒望使了大力狠狠擒住她,“景阳,你冷静一点,他犯得不是寻常的偷盗伤人之罪,而是忤逆犯上的死罪。” 舒望的这一句话彻底得浇醒了她,她不再挣扎,绝望地伏在他怀里捂脸痛哭。 五年前她站在城门之上目送他远行,五年之后,又在这个冰冷幽暗的死牢中送了他最后一程。 看守死牢的两名守卫目睹了这一场惨剧,哪怕痛苦失声的是今上最为宠爱的景阳公主,他们脸上也没有丝毫的情绪变化,仿佛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和从前无甚分别的寻常一日。 第36章 山中岁月长 两日后,萧行言在狱中饮下鸠酒,昔时高山仰止风华绝代的翩翩公子溘然长逝,身后不曾立碑,不接受香火祭拜,来时两袖清风,去时悄然无息,连他的名字也很快被人遗忘。 景阳自那日以后,悲伤郁结于心,接着几日缠绵于病榻,嘉和帝派出贴身总管苏会贤日日到公主府中探望,风雨无阻,皆被景阳以养病为由回绝。 “公主,苏公公又来了。” 紫苏端起药碗吹凉后一勺一勺地送入景阳口中,景阳对于她的话却是充耳不闻,专心喝完药,接过素帕拭去了嘴角的药渍。 “苏公公带来萧公子的遗物,公主要不要看一看?” 景阳眼皮微动,沉默一会道:“送进来吧!” 紫苏领命端着托盘躬身退了出去,一盏茶的功夫,紫苏抱着一具松木古琴推门而来,走到景阳面前,小心翼翼地置于案桌上。 景阳伸出两指在琴弦上随意一拨,悽然苍凉的哀鸣之音响彻屋内,似是为祭奠主人发出的最后一声呜咽。 均匀有力的指节一寸一寸抚过琴身,最后停留在底座下的一处凹凸之处,景阳闭着眼睛,指尖跟着那道凹痕游走。 十年了,这两个字伴着行言走过多少寤寐难安的夜晚,也只剩了它随着岁月流长定格了永恒。 那是十岁的景阳为行言贴身的古琴所取的名字:长安。她与行言这一生的所愿所求,唯有世间清平岁月长安而已。 景阳收回手,走到妆檯边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镜中的朦胧面容,开口道,“把琴好生收起来,然后命人替我梳妆,我这就去见苏公公。” 苏会贤奉了圣命连着几日光顾公主府,却都扑了空,回去复命时嘉和帝阴沉着脸,令人畏而生寒。苏会贤知陛下与公主心结难解,饶是有心劝慰也苦于时机不对,昨日照样是无功而返,嘉和帝埋首于堆积的奏摺里,听闻苏会贤禀报,未曾抬头,只冷冷说道,“继续去,她若还是不见你就守在公主府直到她愿意见你为止。” 苏会贤心里叫苦,却也不敢说什么,正要退出之时被景行叫住,“把萧行言的那方古琴给她送去。” 苏会贤偷偷抬眼打量殿上的九五至尊,他正提笔在奏摺上写下一行批註,要不是他真真切切听到了方才的话,真要怀疑是不是天外之语了。 此时苏会贤站在院子里的紫薇花树下,看着景阳缓缓行来,低眉顺目的脸上终于有了惊喜的神情。 “奴才参见公主。”苏会贤躬身行礼,想是快要了却一桩难办的差事,语气无端上扬了一个调。 “苏公公快请起,这几日景阳身子不爽利,劳烦公公频繁往来,实在是过意不去。”
第53页 对着嘉和帝眼前的红人景阳一向礼数周到。 “公主折煞奴才了,陛下听闻公主病痛缠身,焦急得寝食难安,这才差奴才日日前来叨扰,公主终于好起来,这下陛下也可心安了。” 苏会贤一心想回宫复命,再同景阳客套几句就告辞离开,景阳差紫苏送他出门,转身欲要返回滴翠轩,走到长廊下时忽听阵阵钟声入耳,不由停下了脚步。 几日来景阳汤药不断,舒望身在刑部却总放心不下,同侍郎大人知会了一声,就回了公主府。 远远就见着景阳长身立于廊下,风满襟袖,裙带随风飘舞。精緻的双刀髻上簪了一只步摇,小巧的白玉蝴蝶坠在半空轻轻晃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去。 她对着钟声传来的方向微微扬起下巴,目光澄净幽远,像一只遗世独立的仙山孤鹤。 “在看什么?”舒望靠近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一座雾气缭绕的山峦,虚无缥缈的晨雾饶在山峦四周,衬得它如同人间仙境,正是钟声传来之处。 景阳闻声回头,微微笑道,“那里应该是有一座寺庙,以前竟然从没有留意过。” 舒望静静看着她,面色虽然还有一些苍白,不过既然能够下床走动,想必已经没有大碍了。 他点点头,“那座山叫玉屏山,山上确实有座寺庙,唤作净居寺,虽然有香客供奉,但是由于寺庙建在山顶,一去一还要耽搁半日脚程不说,体力不足的人怕是要累得虚脱,所以香火始终不如建安寺鼎盛。” 建安寺是皇家寺庙,自建立之初已逾百年,平时里香火绵延不绝,新年里的第一柱高香更是千金难求。好好的百年寺院却为声名所累,白日里接待许愿还愿的香客数百,到了夜间才能还庙中僧人一方清静。 “要这般鼎盛做什么?建安寺里供奉的佛祖菩萨日日听些求功名求富贵的庸俗愿望,说不定耳朵都听起老茧了。” 还真敢说!舒望不由失笑,自萧行言出事以来,景阳整日寡言少语,两个人每日说不到十句话,舒望虽然怜惜她伤心过度,却也觉心中憋闷,偏偏又放不下她,晚上必须要抱着她入睡才觉片刻心安。 “天色还早,不如我去简单收拾一下,等会就出发,我们今晚就在净居寺借住一晚。” 钟声传达心底,顿感一阵安静祥和,景阳感念禅音替她扫除心底的千愁万绪,当即就答应了。 “我先去换身衣服。”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月白曳地长裙,裙身上不规则点缀着些许金片,阳光一照,顿时金光闪闪,极为引人注目。既然净居寺位于山顶之上,平日里少有人走,地势又陡峭,还穿这裙子定然行动不便。 她脸上已经回复了八分光泽,今日未曾出门却盛装打扮,也不知为何缘由,舒望在她转身之前一把拉她入怀,轻咬了一下她白嫩的耳垂,哑声道,“自己数数冷落了我多少日,数清楚了记得还给我,少一天都不行。” 光天白日又把她调戏了一回,景阳反常地变得极好说话,她郑重点了点头,“好说,要是能一举生个女儿就更好了!” 舒望开始后悔夜宿净居寺的提议,难得告了个假,景阳也恢复得差不多,最适合关在房里行点亲密无间的事情。青灯古佛之地便要严守清规戒律,总不能在佛祖的眼皮子底下造次,有辱佛门之事他也是做不出来的,奈何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再不愿也只有忍着了。 景阳再出来时已换上一身高腰束裙,头发打散后尽数编在一侧,脸颊上缀着淡淡一层嫣红,整个人清清爽爽的。 “走吧!”她几乎是欢快得蹦到他面前的,舒望看着她如此朝气蓬勃,有瞬间的失神。 上山的路很不好走,山脚处辟出一条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的泥土小道,蜿蜿蜒蜒通往山顶。 道路两旁树木葱郁,三两朵浅粉色野花掩映在葱绿的野草丛中,细风拂过,摇曳生姿。 景阳摘下一朵簪在鬓发之上,舒望看到了,笑她,“一个漂亮的村姑。” 景阳想她家驸马可真不懂风情,山野之间乍见如此清新脱尘的美貌女子,换那文邹邹的书生,定要形容成山中嫡仙了。 她斜睨他一眼,好脾气得不同他计较。 舒望跟在她身后,碰到平滑无法借力的斜坡就推她一把,桃花李花早已谢尽,野桃树上零零星星挂着几个巴掌大的野桃,再往前走几步,是一棵野生梨树,果实比起集市上的个头更小一点,景阳垫起脚摘下两个,一个递给舒望,手中拿起剩下的一个,抓起舒望白色衣袖在梨上抹了一转。 舒望见她在前啃得欢脱,哭笑不得,但也由着她什么都没说。 两人走走停停,景阳见着稀奇的花草就要蹲下来研究半天,腿脚酸了,就坐在凸出的石头上休息。 “山上不是有野生菌子吗?摘几个拿到山上熬汤。”说着景阳就冲到路边,扒开草丛一处一处的看。 舒望被她逗笑,“已经过了时节,哪里还有什么菌子。” 景阳丧气得垂下头,转瞬又被草笼里的一株黄色野花吸引。山中岁月过得缓慢,景阳爬到半山腰处已然力竭,她睁着一双可怜巴巴的水润杏眼,直盯得舒望不得不败下阵来,只好蹲下身子把她背在背上。
第54页 山路本就难走,舒望为自己自小习武感到庆幸,换作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非得被景阳小祖宗折腾死不可。 第37章 朝阳 景阳安安心心伏在舒望的背上,将她背起容易,想要放下就难了。饶是舒望武力强劲,背到山顶时也觉得十分吃力,将景阳放到平地上,他站在原地休息,隐隐有些气喘。 净居寺前的石阶两旁开满白紫相间的紫阳花,花期将过,已现颓势,花色由深入浅,花团密密挨在一起,在这草木扶疏的山间古寺前极为挑眼。 石阶高约百米,花事一路蔓延至山门,景阳乍见此景,化为一匹脱缰的野马,撒欢往寺庙跑去。 可怜舒望背了她半座山,连一句像样的安慰都没得到,他在心底暗暗祈祷,但愿以后生的是一个儿子,再来这么一个娇气的女儿,他真替自己感到担忧。 净居寺亦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古剎庙宇,进到山门一树如火榴花入到视线,朵朵如霞明照眼。 一小沙弥见有香客入得寺中,双手合十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景阳躬身还礼,盈盈一笑,“我与夫君清晨入山,不想在途中误了时辰,眼下天色已晚,小师傅能否行个方便,收留我们一晚。” 小沙弥眉开眼笑,像极了殿中供奉的弥勒佛塑像,只听他温声答道,“平日里少有人来此,若施主不嫌弃,今晚就在后院的客舍中将就一晚吧!”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霞光为天的尽头镀上一道金边,净居寺笼罩在微黄的余光之中,愈加安静祥和。 小沙弥将二人引到后院的客舍,待景阳与舒望同他到过谢,他再道一句“阿弥陀佛”便转身离去。 舒望在前推开屋门,房屋朴素但胜在干净,他解开繫于肩上的包袱,偏头对景阳说:“你以前多半没有住过这么简陋的地方,如今没有更好的选择,只好委屈你将就一晚了。” 景阳莞尔一笑,“有什么住不得的,你可不要小瞧我。” “肚子饿不饿?我们先去用些斋食。” 一路上山舒望消耗了太多体力,然而在刑部少不了要外出执行任务,风餐露宿惯了,饶是腹中已经飢肠辘辘他也还能忍耐。倒是景阳,在公主府里每日糕点不断,这次出门他备了一些不易碎的带在身上,景阳一路走一路吃,眼见还未到山顶就被她消灭了大半,想着明日还要在山中再待半日,舒望不得不没收了剩余的糕点自己保管。 上山的途中景阳摘了不少野果果腹,故而没觉得饿,不过现在正是庙中僧人的饭点,毕竟不是在公主府,也不好摆公主的架子,此时若不吃,等晚些饿的时候又要叨扰厨房重做,景阳也是识大体的,能体谅的也断不会与人为难。 “听方才的小师傅说绕过旁边的大殿就是吃饭的地方了,我们现在过去吧!” 舒望点点头,景阳挽起他的胳膊,二人相携开门走了出去。 景阳在路过旁边那座大殿时,无意往里看了一眼,她轻轻摇了摇舒望的手,道:“这座菩萨不知是哪方的神灵,以前好像没有见过。” 舒望也看了过去,大殿正中供奉的佛像头戴毗卢冠,身披红色袈裟,一手持锡杖,一手持莲花,双目轻阖,安稳肃穆,正是佛家里的地藏菩萨。 舒望携着她步入大殿,靠门左侧的案桌旁,一位素衣僧人点着油灯在抄经卷,见二人入内,双手合十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景阳与舒望以同等姿势还礼,僧人复又执笔继续抄经捲去了。 舒望看着景阳道:“可有听过地藏王的典故?” 景阳摇了摇头。 舒望为她解疑:“地藏菩萨是大乘佛教四尊菩萨之一,《地藏本愿经》里云:地藏菩萨受释加牟尼佛的嘱託,要其在释加佛灭度后弥勒佛降诞前的无佛之世留住世间,教化沉沦于地狱、饿鬼、阿修罗、人、天诸道后的众生。地藏菩萨在佛前立下誓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便是典故的由来。” “你竟然还知道这个。”景阳惊讶。 舒望仰头望着那尊不动如山的佛像,眼神变得宁静幽远,“是兄长讲给我听的。” 这是景阳第二次听他提起兄长,想起他流离失所才被江辛夷收留,她小心翼翼地问,“你兄长不在了吗?” 舒望没有收回目光,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地藏菩萨掌管逝者亡灵,上柱香吧!” 景阳睁着黑麓麓的杏眼,轻轻点了点头,舒望走到灰衣僧人案前,要了六柱香,分了三柱给景阳。 两人半跪在蒲团之上,僧人敲响佛磬,舒望闭上眼睛弯腰拜下,景阳学他叩拜三下,然后起身将燃香插入香炉。 景阳定定看着佛像,“也许在幽冥之地,他们能寻到生前所追求的清平盛世,没有阴谋诡谲,没有机心算计。” 景阳这句话暗指已逝的萧行言,无心用了“他们”而已,惹来舒望富含深意的凝视,她无知无觉,整幅心神都被佛像牵引,古寺中的禅意深深,缓解了她心底的悲伤郁结,良久,她收回目光道:“走吧!” 出到殿外,熟悉的钟声再度传来,萦绕在耳畔听得更加真切,景阳停顿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她挺直背嵴挽着舒望向前走去。
第55页 过了今日,无论是逝去的人,还是逝去的事,都无法再影响到她,她会像现在这样,坚定地一直朝前,再也不会回头。 这一晚景阳倚在舒望怀里,无所哀思无有愁怨,窗外无风,梦中无故人,一夜安眠。 天朦朦亮的时候景阳就被舒望从床上拖起来,她困得睁不开眼,连外衫都是舒望替她换上的。 她被舒望牵着,哈欠连天地走出院子,爬了几道石阶,在地势最高的佛殿前停下来。 佛殿飞檐下挂着一方青色铜铃,山风吹过,铜铃随风而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殿前是一大片空地,用石头砌成围栏围了半圈,舒望拉着她走到围栏旁,一手直指东边,“快看。” 一声鸡鸣叫醒山间的清晨,景阳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天边初时一片平静,随后溢出两道金光染黄了近处的云彩,颜色越来越盛,渐渐蔓延沸腾。突然之间,万道光芒破开云翳,云海之上,霞光万丈。 一轮新日跳出云海,景阳用手在眼前挡了一挡,舒望从背后拥住她,耳边响起他温柔的话语:“景阳,也许你会觉得过去的每一天都是黑暗与绝望,但是当你看到朝阳破出云层的这一刻还是会感到希望与美好,因为从这一刻开始,就是全新的一天。” 眼眶泛起泪意,她靠在他的怀抱里,望着光芒的来处,露出几日来第一抹发自真心的微笑。 第38章 苏临安 大暑过后就是金桂飘香的秋天,霜降过后又迎来了初冬,景阳最是怕冷,屋里早早就燃起了炭火。天气渐渐转寒,早起也变得痛苦许多,景阳掀开锦被,被迎面而来的寒气冻了个哆嗦。正巧紫苏端来热水,景阳就迫不及待将手浸进去,泡了一会儿才恋恋不捨拧了素帕在脸上仔细擦拭。 “公主这一年来气色倒是好了不少,就是怕冷的毛病没有改善。”紫苏拿了件狐裘披在景阳身上,然后接过素帕,端起铜盆走了出去。 景阳对着铜镜左照右照,这气色确实好上许多,与舒望自晋阳城中初见已过了一个寒暑,这么快就已经一年了。 前日舒望接下押解罪臣之女回京受审的任务,随手收了几件衣服就出门了,走前特意嘱咐宛阳城山遥路远,少了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的,要景阳务必照顾好自己。景阳送他出门,他说什么都频频点头,极为乖巧,舒望前脚一走,景阳后脚就去找胭华,二人又换了男装去烟花地听曲了。 此次舒望并非单独出行,一同跟着的还有右侍郎的侄子曹严,沾了叔父的裙带关系捡了正六品的刑部从事来做,对谁都不放在眼里,平日很少出任务,经常同几个邢狱聚在一起赌博,舒望对他不喜,只要没犯到自己身上,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到。 右侍郎对着这个整日无所事事的侄子也是恨铁不成钢,趁着舒望执行任务,派他跟在后面,并嘱咐舒望一路提点提点,舒望不好拒绝,表面应下,但对着这个纨绔始终热络不起来。 当舒望带着一行人在官道上截住携婢女外逃的宛州刺史千金时,他心底惊了一下,眼前之人不正是燕回镇中的那个卖梨花酿的妙龄女子吗?他记得她当时自称临安,而刺史千金名苏临安,名字也对得上。舒望心下一沉,景阳当时极喜欢她,若被她知道这位刺史千金回京之后就难逃死罪,估计又要伤心一段时日了。 “苏小姐,烦请跟舒某走一趟吧!”两名刑吏从他身后一左一右走出,掏出枷锁铐在苏临安腕上。 苏临安不哭不闹,只怔怔看着舒望,更确切的说是望着舒望的眼睛。 “带走!”舒望不忍,转身时下令。曹严看清苏临安长相后,心下沉吟:这么个美人,真是可惜了。 宛阳城依山而建,地势高险,初冬就下了一场雪,此时寒风刺骨,苏临安衣衫单薄,被冻得瑟瑟发抖。舒望起了恻隐之心,途中休息时要了一壶热水给她送去。 苏临安眼中没有惧色,舒望走过来之时,她还是怔怔看着他的眼睛,舒望将水袋递给她她也没有接,“舒公子,那日的梨花酿你有没有喝?” 舒望不知她为何关心这个,还是老实答道:“苏姑娘的梨花酿内子极为喜欢,自己喝完了一壶。” 苏临安面上浮起遗憾之色,“可惜了,早知是这样,应该再多送一壶的。” 舒望记得当日是因为景阳和她十分投缘才送了那壶梨花酿,难不成她真正想要赠的人是自己? 苏临安仿佛想到什么,脸上露出悽美的笑容,“我的未婚夫喜欢饮酒,却从不贪杯,一日我与他到燕回镇游玩,他闻着巷子里浓烈的酒香,就一路寻了过去。他想买一坛来尝尝,可惜那家的梨花陈酿一年只出五十坛,掌柜的只赠有缘人,未来两年的份额已经全被定光。他平日里军务繁忙自是没有机会再来。我见他皱眉极为惋惜的样子,在他回京以后一个人偷偷跑了过来想同掌柜学习酿酒的手艺,我在燕回镇中耽搁了一月,日日上门求艺,掌柜感念我的执着,终于松了口。我酿成功的第一坛梨花酿,在家中的树下埋了一年,待他凯旋归来之时,便是我俩大婚的日子,我想在大婚当晚送给他,却不想等来的是他满门被诛的噩耗,那壶梨花酿他到死都没能喝上一口。” 舒望听后胸口漾起一团燥郁之气,兜兜转转,眼前的女子竟然是兄长的未婚妻,若兄长泉下有知是自己亲自押送她回京受审,不知道会失望成什么样子。
第56页 苏临安没有察觉到他的神色变化,自顾自继续说道:“舒公子,你的眼睛长得和他很像,那日见到你就鬼使神差得想要赠你一壶我自己酿的梨花酿,怕夫人误会才借着赠她的名义,盼望你能够喝上一口。” 既然得知她的身份,舒望就做不到袖手旁观,心想定要寻个机会放她逃走,不想还等到这个机会就出了事。 苏临安虽为罪臣之女,晚间休息时舒望还是将她安顿在单独的房间里,派四名属下轮流看守,见曹严一副色眯眯的神情,怕他起歹意,专门下了死命令不许曹严靠近一步。 曹严色胆包天,加上一直看不惯舒望靠着公主才攀了个正五品的官职,哪里会将他的命令放在眼里。夜间一谋面黑衣人持剑闯入,被舒望挡下,黑衣人见敌众我寡当即跃上房檐几个起落就要跑远,舒望当然不肯放过,携两个属下紧紧追在后面,待追出二里路,突然反应过来,忙令其余属下继续追踪,自己折身往回赶。 门口四名守卫皆被迷倒,舒望一脚踢开房门,苏临安衣衫不整躺在地上,衣领处有撕扯的痕迹,脖颈上一道碎片割伤的划痕,曹严惊慌失措地看着她的尸体,一张脸惨白。晚间支开舒望迷倒守卫后,他偷偷进到屋里欲行不轨,不想苏临安不堪受辱,挣扎中摔碎了桌上的茶盏,竟然自绝当场。 舒望眼里浮起一层一层的血色,宛若地狱归来的修罗,他拔出剑一步一步向曹严走去,曹严大骇,挣扎着后退,突然忠于舒望的一名下属闯入房中挡下了他的剑,看了一眼屋中的景象,对舒望说,“大人,就这样杀了也太便宜了他,苏刺史的案子可是陛下下令亲审的重案,他逼死了陛下要的重囚,待殿前禀明前因后果,引来陛下震怒,不仅他的贱命保不了,他的一家老小也必定会受牵连。” 这名属下一直钦佩舒望的为人,舒望也对他极为倚仗。他心思活络,此刻也更为冷静,舒望知他所言不假,深吸了口气,强自忍下心下的戾气,对曹严冷冷道:“回去跟陛下解释吧,说不定陛下仁慈还能饶过你一家老小。” 曹严脸色灰败,舒望是景阳公主的驸马,景阳公主是当今陛下最为宠爱的亲妹妹,都不需要舒望在陛下面前说什么,景阳公主一句话就能要了他全家性命。 再站在这里舒望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手刃了这个无耻之徒,待要转身,目光被地上的珠玉引去,那是景阳做为回礼送给苏临安的紫玉珠串,慌乱之中绳子被扯断,圆润的珠子纷杂滚了一地,粉色的光华流转,泛起柔柔珠光。想不到她竟然是贴身戴在手上的吗? 他蹲下身子,将珠子一颗颗捡起来,扯下一截布料妥当包好,看一眼失了魂魄的曹严,冷冷走了出去。 曹严逼死苏临安之事还未传达圣听,就被景阳先一步知道。舒望回刑部复命时景阳就得了消息,携着紫苏一直站在门口等,等来的是面色不虞的舒望。 “怎么了?事情不顺利?”景阳上前一步,担忧得问。 舒望没有回答,只是把碎衣料包好的珠子摊开给她看,景阳惊呼:“这不是我送给临安姑娘的紫玉手串吗?怎么在你这儿?” 随即心念电转,“莫非……” 知她已经猜到,舒望点了点头。 “这位临安姑娘,是否姓苏?叫苏临安?” “是。” 难怪初次听到这个名字她这么熟悉,原来这位苏姑娘是忠烈府寇昭寇将军的未婚妻。 “是押送途中发生什么事了吗?珠子怎么断了?” 景阳何等聪慧,不等他说就猜到了一些,舒望将前因后果解释给她听,得知曹严已被刑拘,景阳瞳孔微微一缩,语气比空气更冷,“就这么让他死了,当真是便宜他了,紫苏,备马车,本宫要去趟刑部。” 舒望拉回她,嘴角紧紧抿起,也像是在忍耐什么。 “这曹严虽然罪该万死,但是罪不及家人。” “老幼妇孺可以饶,只是他那不成器的父亲教出了这么下作的儿子,也该杀。” 景阳挣开他,一挥衣袖上了马车。刑部尚书见公主车架,亲自来迎,“公主千金之躯,不知道今日来此有何吩咐” 毕竟是朝中重臣,即使面对的是当今的景阳公主,尚书大人依旧是不卑不亢,在公言公。 景阳挑起帘子,扬着下巴,微微轻笑,眸中满是冷意,“本宫今日来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听闻那曹严色胆包天逼死宛州刺史案的重囚,我皇兄向来厌恶这些下作的事情,到时必定要治大人一个治下不严之罪,本宫也替大人不忿,大人为官三十载,劳苦功高政绩赫赫,却被鼠目寸光之辈污了名声,当真是可惜。” 尚书大人果然暗了脸色,“公主放心,在我手底下犯下这等污秽的事情,下官必定严惩不贷。” “子不教父之过,能教出这样的儿子,也当罪无可恕。” 到了这个地步,景阳也不是善于相处之辈,即便知道其家人无辜,也要连带着一同治罪才能平息心上这口怒气。 尚书大人抱拳道:“是!” 景阳满意放下帘子,待她离去后,刑部尚书一脸怒色,想起这曹严是右侍郎举荐进来的人,唤来下属,扬声道:“去把右侍郎给我叫过来。”
第57页 下属眼见大人一副山雨欲来的表情,心下一惊,恭声答道:“是”。 马车里,景阳沉着脸一直望着窗外,紫苏感慨,公主怕是被气得不轻。 “公主,这位苏姑娘不过与你一面之缘,您为何这般在意。” 景阳眼睑动了动,道:“寇昭将军赤子之心并无谋反之意,当年也只是被其父牵连,你看现在军中,论军事谋略论忠肝赤胆,有几个能及得上寇将军,如今他不在了,他的未亡人却要遭受这等奇耻大辱,我怎能不在意?” 紫苏跟随景阳这么久,自然了解她家公主为人。真把她惹怒了,关键之时,她一定不会心慈手软,这个曹严犯了她的逆鳞,死罪逃不了,活罪必然也少不了他。 第39章 玲珑骰子 等景阳回到府中之时,管家告知舒望已经出门去了,至于去了哪里驸马并未明说。景阳不疑有它,她从不干涉舒望的去向。天气一冷景阳就懒于出门,自刑部回来就在书房里挨着烤炉看书。 舒望直到月上中天,才披了一身寒意归来,在房中没看到景阳,唤来婢女一问才知景阳在归月亭中赏月。 公主府初建时,景阳命人绘出图纸,从山上引了活水,在后院挖了两亩宽的湖泊,又命工匠在湖心建起一座四角方亭,为它取名“归月”。 景阳围了一件白毛狐裘靠红木柱坐着,右腿曲于长椅上,左腿伸直落于平地上,舒望想起来她与胭华郡主在望江楼上饮酒时就是这个姿势。紫苏立在一旁温酒,景阳懒懒递过酒杯,余光瞟到此时已站在亭中的舒望,登时眉眼弯弯。 舒望走到她身边坐下,把她的一双冰凉的小手捂了个严严实实,“天气冷成这样,自己又是个怕冷的,怎么不在房中待着。” “在床上躺了一下午躺乏了,你今天回来得真晚,冷不冷?要不要喝杯热酒。” 紫苏已经识趣退了下去,景阳亲自端起桌上的酒餵到舒望唇边,舒望就着她的手喝了,一阵暖意流入肺腑,他崩了一天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一些。 “我听说你今日去刑部给尚书大人施压,要他严惩曹严?”舒望怕她冷,紧紧贴靠着她坐着。 “倒也没有施压,只是跟尚书大人分析了下利弊,他身在高位,断不会为了一个蛇鼠之辈误了前程,那曹严的日子想必不好过。” 舒望点了点头,“右侍郎大人被降了职,曹严也在狱中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景阳冷冷一笑,“我知道你们刑部惩治人的手段多,可不能让他这么轻易就死了。” 见她狐裘上的带子松了,舒望替她重新结好,迟疑着说,“你与苏姑娘萍水相逢,若她知道你这般惦念她,黄泉之下也必定会很欣慰。” “苏姑娘也是个可怜人,如果没有五年前那场事,想必现在也为人妻为人母了。” 五年前苏家与忠烈将军府结为姻亲,苏临安与寇昭本已交换了八字,将军府的聘礼也抬到了苏府,只等开春就将婚事办了,不想三皇子谋逆事发,忠烈将军府满门被诛,本来景行也不欲放过寇昭这个未过府的未婚妻,是景阳谆谆相劝,以赶尽杀绝必遭百姓口舌为由才断了嘉和帝的杀念。 舒望看向天心的一轮满月,状似无意地问道:“这位苏姑娘的未婚夫,是当年忠烈府的寇昭将军?” 这在当年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景阳以为是他在刑部听到别人议论,才有此一问,所以也没有多心。“当年寇洵将军谋逆之心不假,世人都相信寇昭将军必与其父是一个心思,可是我是不信的。寇昭将军高风亮节铮铮铁骨,定然不是争名逐利之人。” 舒望将目光移到景阳脸上,他此刻面上不显却已是心绪紊乱,默然良久问道:“你长居深宫,不能与寇昭将军频繁往来,就这般相信他的为人?” 景阳靠在他肩上看向湖心月亮的投影,淡淡地笑了笑,“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私心里就是相信他不会是那样的人。” 舒望摸了摸她的发顶,心下道:我也相信他必定不是那样的人。 “对了!”景阳突然直起身子,盯着舒望的眼睛说道:“再过两月便是我的生辰,你想好要送什么寿礼给我了没有?” 这可把舒望问倒了,他们相识一年,他竟然从未问过她的生辰是哪天。 景阳撇了撇嘴,咕哝道:“你看你,一点都没把我放在心上过。” 舒望知道女儿家最是注重这些节日,低下身与她面对面,安抚道:“是我不好,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到时候送给你又怕你不喜欢,不如你直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好不好?” 景阳也不为难他,冥神想了想,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你刀工好,不如就刻个玲珑骰子给我吧,要白玉色泽的那种,最好是能当做装饰挂在身上。” 舒望思忖了一下难易程度,记得一本古书里有对骰子制作方式的记载,普通骰子都是由牛骨制成,色泽灰暗,倒是可以把材质换成菩提,菩提心呈玉色,先将外壳磨去,再将菩提心的四面磨平,中间打上一个圆孔,摘一颗红豆摁进去,编上绳结,在接口处多编一截再套入一颗红豆,接上穗子后就可以挂在腰间。
第58页 舒望应下来,揉了揉她毛茸茸的额发,温柔笑道:“再过两月就又长大一岁了,现已为人妻,到时候便可为人母了。” 景阳笑盈盈的点头,“到时候生个女儿,像我最好了。” 舒望心底嘆了口气,女儿就女儿吧! 接近年关,刑部的事情变得更多,舒望日日早出晚归,陪景阳的时候很少。景阳体谅他的辛苦,从来不抱怨,白日里闲着无事就摆上一桌马吊,邀人过府,或者像今天这样,带着紫苏在街上闲逛。 景阳走街串巷,现昭阳有了身孕,她便四处搜罗稀奇小物供她解闷。 “明年昭阳的孩子出生,你说送什么好呢?玉佩?金项圈?百命锁?那孩子生下来就是个众星捧月的,定然不缺这些。” 昭阳月份越来越大,身子也越来越笨重,祁裕说什么都是不会放她出府乱走,景阳就挑时间过府去探望,昭阳憋得满心怨气无处发泄,见景阳亲自送上来,就一句接一句的刻薄她。二人之前本就是这样相处,景阳也不会因为她是孕妇就处处让着她,昭阳说一句她就顶两句,昭阳说不过她就泼皮耍赖,直嚷嚷“景阳公主欺负孕妇啦”! 今日赶集之人奇多,人群摩肩接踵,甚为热闹。景阳逛到天香酒楼,就携紫苏入内要了个雅间,方便休息。 小二殷勤招呼:“二位客官想要来点什么酒菜?” 景阳随便点了几样,在小二下楼时将他叫住,“再来一份滴酥为花,再烫一壶羊羔儿酒来。” 紫苏嗔道:“天气这么冷怎么还要吃冷冻的甜食?” 滴酥为花是以白酥和红酥为原料制成的甜品,外形形似小山,制成后借冰窖冷冻,是天香楼的一大特色。景阳体质虚寒,每次御医过府诊脉都会嘱咐忌食冰冷食物,故紫苏平日在公主的饮食上特别注重。 景阳见紫苏一脸的不高兴,也不恼她给自己甩脸色,好言好语安抚道:“我就吃这么一次,况且我还叫了羊羔儿酒的。” 天香楼的掌柜是山西汾州人,羊羔酒产自掌柜家乡,最适合景阳这等手脚冰凉的人饮用,别家不会酿,故冬日里天香楼的客人络绎不绝,都是为这两大特色而来。 紫苏缓了脸色,“那公主可要记住了,只吃这一回的哦!” “好!好!好!”,滴酥为花与羊羔儿酒都已经送上桌,景阳连连点头,下一刻就挖了一勺送进嘴里。 直到甜品见了底,她才满足得吐了口冷气,正要喝一口羊羔儿酒,就被紫苏挡了下来,“您才吃了冷的,就喝热的下去,当心闹肚子。” 景阳听话收回手,刚吃了点心垫了肚子,对着桌上的菜餚也没了食慾。红泥小火炉上煨着羊羔儿酒,阵阵暖意袭来,景阳觉得没有方才那么冷了。窗外传来小贩的吆喝声,从未有过的快乐和满足涌上心底,让景阳体会到了现世安稳的乐趣。 天香楼门口的每一处摊子前都是热热闹闹的,就有一个四五十岁的青年男子,安安静静的埋着头雕琢手中的一块玉料,有客人上前询问,他就礼貌为人解说,在周围油腔滑调的生意人中显得像个异类。 景阳想起来晋阳城中初见舒望他也是这个样子,小岑站在他身旁卖力吆喝,八九岁的孩子都比他懂得招揽客人。 想到小岑,那孩子一直寄居在公主府,景阳找来夫子教他识字,最初见到景阳时揪着袖子站立难安,景阳问什么他都答得支支吾吾。等和景阳混熟以后,景阳不逛花楼的日子就带他捕蝶打鸟,经常舒望回府都见着两人衣服上脸上都是疯玩染上的脏污,景阳从小就淘气得让人头疼,小岑交给她带,俨然就成了第二个混世魔王。 舒望说过景阳几次,景阳都是乖乖答了,待他去了刑部就又带着小岑出去疯闹,本来今日也是打算带小岑出来逛逛的,可惜他被舒望禁足在屋中背书识字,舒望拉着景阳出去时,他可怜兮兮得看着景阳,景阳一颗心是软了又软,抬头看向舒望,刚要说话就被舒望一脸严肃地驳回,景阳撅了撅嘴,也不再坚持。 最后一杯热酒入喉,景阳扔下杯子,带着紫苏出了天香楼。 这是一家卖玉石的摊子,一堆刻好的成品整整齐齐的摆成三排,景阳看了一眼,这师傅雕工了得,哪怕是边角处的细緻纹理也被雕得极为到位,没有多出不必要的划痕。只是玉料的材质一般,并非上等。 景阳细细望过去,最里一排末端的两个玉佩,材质明显圆润许多,周身碧绿通透,应是上好的青玉。碧玉边缘刻着瑞气祥云,不同的是正中的图案,一个是传说中的神兽麒麟,一个是神兽白虎,景阳拿起雕有白虎的那一枚仔细打量,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摊主笑着道:“姑娘拿的这一枚玉佩,同旁边的是一对,八年前我还在西凉时,寇昭将军行军路过买下一模一样的一对,他自己留下了刻着麒麟的那枚,另一枚据说是送给了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这是上好的青玉,价格自然高一些,西凉之地的百姓买不起,所以我就再也没有雕过了。据说上京富人多,才又刻了一对。” 当年寇昭行军路过田园巷陌,都不拿平民一单一粟,对百姓礼遇有加,走到哪里都是贊声不绝,这摊主才来上京,所以还不知道寇昭将军已于五年前就不在人世,这才同景阳讲了这段经历。
第59页 景阳听后顿时血色尽失,如坠冰窟。她在晋阳城中偷拿的那枚玉佩,面上的图案就是白虎,当时觉得眼熟,现在才想起来,她曾在寇昭将军的腰间见到过一个八成相似的玉佩。若真如摊主所说,那寇将军口中同父异母的亲弟弟,便就是舒望了。 她颤抖着掏出一锭白银放在摊板上,“不知这些钱买这一对玉佩够不够?” “太多了,这玉只是价格高一些,但还值不了这么多。” 摊主是个老实人,不肯平白占人便宜,景阳心底一团乱,哪里顾得上他说什么,拿起玉佩就跌跌撞撞得跑回了府上,她记得在晋阳城时,舒望都是随身佩戴,到了上京反而收起来置于柜中,景阳急不可耐的推开滴翠轩的门,在他置放衣服的矮柜中翻找,一件外袍被她大力扯出,“咚”地一声,有什么落了地,一张方形素帕下露出青色一角,景阳抖着手捡起来,果真和她方才看到的白虎玉佩一模一样。 她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 第40章 质问 属下汇报了押送苏临安的一些细节,祁裕在听到舒望盛怒之下欲杀曹严的时候,眼光募然幽深。 他点了点头,从黑木凳上站起,向外走去。看到舒望迎面而来,就停下脚步站在廊下等他。 “我遵尚书指令,现去腾言阁查旧案宗,舒驸马可要同去?” 祁裕目光灼灼,一番话满含试探,舒望知他已经有了猜测,也无心辩解,“有劳祁驸马。” 二人一路行至腾言阁,祁裕向守卫之人出示了尚书手书,带着舒望推门而入。 “你要的卷宗在第二排左边第二阁。” 舒望满怀感激,“多谢。” 他穿过紧密排列的案架,因为离真相越来越近,身子不禁激动得颤抖起来。走到祁裕所言的位置,手指点在木牌的四个字上:顺康元年,快速抽出第二阁的卷宗,扯掉塑封之时,他都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祁裕沉沉看着他,没有放过他一丝一毫的情绪转变,“你此番回来,是为了替寇昭复仇吗?” 舒望从案宗中回头,和寇昭极为相似的眼中泛起坚毅之色,“我回来只为寻一个真相,我兄长心性高洁,断不是争权夺利之人。” “他当然不是。”祁裕激动反驳,“寇昭忠君爱国,立志扫平河山还天下一个安宁盛世,可是光有一番志气抱负有什么用?你父亲兵权在手,却耐不住更大的权力诱惑,三皇子投下诱饵,他立时就接下了,你兄长当然不贊同,眼睁睁看你父亲在谋权弒君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他无法助纣为虐,更狠不下心拆穿他们。” “谋权篡位历来都是不容于天地的大罪,事败满门株连,谁会去在意你态度如何?支持的是谁?” 原来事情真相竟然是这样的?小时候的事情他其实很多都记不大清楚了,他是父亲养在关外的妾氏生得孩子,对于父亲,有时候一年见上一面,更多时候一年连一面都见不上,长到十岁的时候对于父亲他已经没有多大印象了。 母亲忙活生计极少管他,平日里他就和邻居家的几个孩子满街跑,有时候就去偷人种在园子里的瓜果,从来就没有人告诉他这样不对。 那是个很稀疏平常的日子,他和玩伴成群结队去偷附近民妇家的一个大西瓜,刚要抱走,就被人揪住衣领提到一旁站好。他小时候脾气很硬,即便犯了错也打死不会认错,所以被人逮个正着他虽然心下惶恐,一双眼睛却倔强得盯着抓他的人,眼前是个比大他四五岁的大哥哥,剑眉星目,一双眼睛深邃得像古井深潭,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兄长。 别的孩子见到这个阵仗早跑得没影了,寇昭蹲下身子替他抚平衣领的褶皱,温声道:“没人告诉你,偷人东西是不对的吗?” 舒望摇了摇头,寇昭又捏起袖子替他擦拭脸上的脏污,“那以后记住了,拿人东西要给报酬,否则就视同于偷,而偷人东西是不对的。” 寇昭从钱袋了拿出一小锭碎银放在草屋门口,对他说:“把西瓜抱着吧,我已经付过钱了。” “你是谁?” 寇昭看着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伸出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微微笑了,“你叫舒望对不对?” “嗯!” 舒望见他眼里都是温和的笑意,胆子也大起来。 “我是你兄长,我叫寇昭,按辈分你要叫我一声大哥。”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兄长的情形,寇昭长到十五岁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战事告捷,就策马连夜赶到关外看他。之后,寇昭一年至少会来看他一次,舒望十岁开始每一年除了过年最期待的日子就是兄长来看他这一天。 寇昭会牵他的手走到市集上,带他看杂技看马戏,也会给他买一些木质的小马草编的蚱蜢,兄长在他眼里一直都是谦谦公子伟岸光明的正面形象,所以,在听到忠烈将军府因弒君篡位株连满门的时候,他如遇晴天霹雳,不敢相信或者是不愿意相信。兄长一直教导他:好男儿顶天立地忠君为国,他一直记在心里,难道兄长就为了权力名声转眼就弃了多年来坚持的信仰吗? 祁裕见他站在原地发呆,良言相劝:“你不要怪陛下,若你父亲不曾谋逆犯上,你兄长现在不仅好好活着,而且平乱边境必定有一番大作为。可是谋逆的罪名,放在历朝历代都是没有皇帝可以忍受的。”
第60页 他是寇昭的发小,亦是当今圣上的臣子,况且他与寇昭本就政见一致,他们从小就知道自己该忠的人是谁。 “祁驸马放心,舒望并不想做什么,我想要的只是一个真相而已。”他的目光再次放到那本案宗上去,指尖都忍不住颤抖。他伸出手指轻轻摩挲案宗上的那排字迹:三皇子持刀弒君,景阳公主为护陛下性命,从背后用烛台刺穿三皇子心脏,三皇子当场毙命。 他本是局外人,此番前来只不过为寻一个真相。而景阳早在五年前或者是更早,就已经陷入夺权的朝局,亲手将她的兄长推上了皇位。只是,这个人为什么就偏偏是她呢? 两人都处在激烈的情绪当中,没有发现角落里多了一个人的身影,悄无声息听完了全部的对话。 舒望踏过沉沉夜色,走进滴翠轩时,景阳已经坐在桌边等了很久。 “紫苏,你去门口守着,谁都不许靠近。” 舒望看到桌上的三枚玉佩,知道已经到了坦诚摊牌的时候。 景阳收敛起所有的情绪,面无表情仰头看他,“初次见你那玉佩就觉得眼熟,后来才想起寇昭将军也曾有一模一样的一块。他必是极喜欢那块玉佩,我见过他的次数不多,他却次次都挂在腰间。你们果真是手足情深。” 舒望坦然回视她,不辩不答。 “开始还奇怪,怎么我去牢里看你时,你这么轻易就答应跟随我回上京,只怕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江辛夷,另外一部分是利用我调查当年那件案子,毕竟嘉和帝亲封的驸马和刑部员外郎这个官位能帮你省下不少事。” 当年将军府与左丞相都是三皇子党派,朝野军中皆已打点妥当,只差先皇鬓天,再捏造圣旨,这皇位便可继承得顺理成章。 他们计划好了所有,谁能想到在最后的当口上,却传来三皇子刺杀先皇反被当场击毙的消息。 “当年的宫变是怎么失败的,三皇子是如何设计被杀的,其中细节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大可直接套我的话,何必费这么大的事。” 舒望最开始便是这般打算,景阳是景行的亲妹妹,至少知道一半的真相。可是在宫门外,她问他若她真心相待,他可愿真心待她。他迟疑了,既然答应了她,他便不再愿意利用她达成目的,哪怕花上比这更久的时间,他也不愿让他们的感情再多一分算计。 “你既已知道真相,接下来就是为你父亲为你兄长复仇了吗?” 景阳已然心如死灰,行言被赐死,与兄长之间心结难解,这些她都挺了过来,舒望的利用才是最致命的一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被至亲至爱的人接二连三的利用背叛。 舒望受的打击不比她少,如今他整颗心都系在她身上,却突然发现忠烈府满门被灭,兄长之死都与她间接相关,他胸中怒气翻腾,冷声质问:“皇位之争是二位皇子之争,成王败寇本来也无须说什么,只是那双推波助澜的手为什么偏偏就是你呢?” 景阳苍凉的笑了,如果有选择,她何苦让自己沾惹上一身的血腥。 “当年的宫变本就是没有退路的万险之局,三皇子若活着登鼎帝位,又怎么会放过我皇兄。如若让我重新选择,我还会那样做。你为保江辛夷甘愿付出性命,我也一样,便是拼掉这条命不要,我也要为我皇兄搏一条生路。” 舒望此时看她的眼神和行言同她诀别的那一眼没有分别,景阳仿佛又听见玉屏山上有钟声响起,再冥神细听,又什么都听不见了。两人在滴翠轩中僵持不下,门上响起弱弱的叩门声。 “公主,陛下有急事召您入宫。” 景阳站起来,稳稳走到他的身旁,毫不避讳地同他对视,“这一年来,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有没有一刻是出于真心的?” 舒望眼下一片坦然,“自宫门外答应你的一刻起,我为你做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皆是出自真心。” 景阳忍住眼泪,欣慰得点了点头,“这件事若是被皇兄知道,他必不会留你性命,你我二人夫妻一场,你走吧!” 她理了理衣襟,走到门口停下了脚步,终究什么也没说,打开门走了出去。 舒望走到桌前,手指越过两枚一模一样的白虎玉佩,转而拿起刻有麒麟图案的那一枚,借着烛光细细打量。兄长将玉佩送给他时,他并不知道这是一对,莹润的青玉色泽覆上指尖,仿佛触碰到了回忆里牵着赏马戏看杂耍的那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 他将三枚玉佩小心收在腰间,走到门外时被景行御前的七名暗卫拦下,他抬头看了看无星无月的天空,黑沉的夜色越来越浓稠,此刻唯一的光芒也只剩了滴翠轩中那一盏未灭的微弱烛光,他平静道:“走吧!” 第41章 寒冬 祁裕正哄着昭阳入睡的时候,门口传来近卫的禀报:“大人,刑部的楚辉大人求见。” 祁裕神色一凛,来的是尚书大人的亲信,莫非是刑部出了大事? 昭阳本来已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听到声音立刻醒了,“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刑部吗?” 祁裕温声道,“我先去看看,你先睡!” 说完下床披了一件外衣就出了门,楚辉已等的心急火燎,见他出来,连客套话都不说了,单刀直入道:“祁大人,尚书大人让我转告你舒大人被打入了昭狱,陛下下令连夜审问连夜处置。”
第61页 祁裕豁然明白过来,是他大意了,以为腾言阁一般人无法进去,激动之下,没有避讳地谈起了当年的事,想必当时阁中还有其他人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这才暴露了舒望的身份。 祁裕急忙问道:“罪名为何?” 楚辉道:“乱臣旧部。” 果然,尚书大人是个惜才之人,平时在刑部就对舒望青眼有佳,更是感念当年寇昭的铮铮铁骨,他不便出面只能暗中派人知会。 “景阳公主呢?”若公主也在场,怎么会让他们轻易带走舒望? 楚辉知他心下存疑,忙解释道:“暗卫到府之前陛下就下令急召公主进宫。” 看来是准备连夜处置,等公主反应过来一切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祁裕做下一揖:“劳楚大人给尚书大人回个话,祁裕必当尽力。” 楚辉回了一礼,快步离开。 祁裕匆匆回到房中,轻轻摇了摇昏昏欲睡的昭阳,严肃道:“昭阳,可能要劳你连夜进宫一趟了。” 昭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道“出了什么事吗?” 个中缘由没有时间细说,祁裕捡重要的道:“舒望是寇昭的亲弟弟,陛下已得知他身份,现在被打入死牢准备连夜提审,景阳公主被陛下召进了宫,尚不知情,眼下能保舒望一命的人也只剩了公主了。” 昭阳登时清醒过来,也不需要祁裕细说,她就猜了个七七八八,萧行言才被赐死,若舒望再出什么事,景阳很可能会撑不下去。 她点了点头,唤贴身婢女巧言进来为她梳妆。 祁裕穿扮妥当从屏风后走出,巧言正在为昭阳盘发,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我得马上去趟刑部,不能送你到宫门外,这么晚也确实委屈你了,你如今有孕在身,千万注意安全。” 昭阳见他满脸愧色,眼珠一转,“你我之间说这些做什么,我日日困在府里,憋得都快发霉了,等过两日了却这桩事,我就带着巧言去街上晃一转,你可不能再不许了。” 这几月确实将她关得狠了,祁裕点点头道:“街上人太多,难免挤着你,你若实在闷得慌,就让巧言陪你去镜泽湖畔转一转,那里人少,我也放心一些。” 只要不拘着她,去哪里她都开心。见他满面急色却迟迟未走,昭阳就知道他是放心不下她,想要亲自送她出门,她对着镜子催促巧言动作再快些。 巧言动作利落,猜到事情紧迫,就只是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两人说话的功夫已经完成了一大半。 昭阳突然道:“原来舒驸马是寇将军的亲弟弟,怪道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长得好呢!” 祁裕黑了脸,昭阳从镜中看到他黑沉的脸色,扑哧笑道:“都多久的事了,你还记这么清楚。” 昭阳在皇家八位公主中是个实打实的异类,朝中大臣之子只要是长得好的就没有没被她调戏过的。先皇赐婚时,昭阳从别人口中得知她未来的驸马芝兰玉树风度翩翩,心下就想:反正早晚都是她的人,早调戏晚调戏都是要调戏的,于是一日带着巧言等在祁府门外,偏生就这么凑巧,寇昭刚从边境回来,过祁府找祁裕叙旧,二人正准备出门找个地方喝上一杯,祁裕有事耽搁了,等出来时昭阳已经把寇昭当成自己未婚夫调戏上了。 寇昭虽然常年征战沙场,但只要换下战袍看起来就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儒生,昭阳初见他的好面相就喜不自禁,走上前色眯眯的从头打量到脚,她一激动就喜欢乱用成语,当即大赞道:公子果真是国色天香秀色可餐。 寇昭憋着笑看从身后出来的祁裕,昭阳也看见了,好死不死来了一句,“这位公子也是沉鱼落雁之姿,当真是好事成双好事成双。” 祁裕的脸色未曾缓和,昭阳不欲惹事,怕他生气之下就反悔了放她去游湖的决定,正好巧言已为她挽好发髻,她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想必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我这就进宫去。” 语毕,风风火火就要出门,步伐利落得哪里像是个大腹便便的孕妇,不想走到石阶上滑了一下,幸而巧言反应快将她稳稳扶住,祁裕被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几个大步走到她身边揽住她仔细打量:“怎么样?有没有被摔到。” “没事没事,我现在必须要走了”,她有要事在身,已经没有时间耽搁了,方才也把她吓个半死,这会乖乖放缓了脚步。 祁裕把她扶上马车,向巧言吩咐道:“要一直扶着公主,不能放她单独走。” 昭阳握了握他的手,柔声道,“不必担心我,你快去刑部吧!” 祁裕这才点了点头,飞身上马,向刑部疾驰而去。 眼下宫门早已落锁,昭阳的车驾在宫门处被拦下,她撩开车帘,对守卫的禁军疾声道:本宫发现刑部有人意欲谋逆,特来告知陛下,事情紧急,还不快开宫门!” 禁军守卫怕惹祸担责,只得先稳下她:“烦劳公主在此等待,我现在就去禀报陛下。” 昭阳都快被急死了,心下腹诽:真等你去禀报了那还不玩儿完! “这是能耽误的事情吗?若你去禀报的功夫就让逆贼逃了你担当得起吗?况且本宫一个身怀六甲的弱女子,带着一个柔柔弱弱的丫鬟还能进宫翻了天不成?你若不信我大可把我的马车搜个底朝天,本宫必不会怪你。”
第62页 昭阳晓以利弊,守卫在心中权衡:若公主此言不实,顶多治他个失察之罪,若反贼谋逆之事是真的,落到他头上的岂能是失察这般轻巧的小罪? 这位守卫也是心细之人,委婉劝昭阳下车搜查,巧言心疼身怀六甲的公主,刚欲喝道,被昭阳制止:“人家秉公办事,骂什么骂?扶我下去。” 两名禁卫上车搜查,未见异样,昭阳稳下脸上的急色,“现在可以放我们进去了吧!” 为首的禁卫谄媚笑道:“得罪之处,还望公主见谅”,然后转头命属下打开宫门放行。 景阳进宫已有两个时辰,景行命苏会贤带她在行宫等候,景阳等了一个时辰,苏会贤又来传话,大意是陛下现有要事处理,让景阳先行歇息,明日再议。 景阳这一晚经受了太多变故,早已疲惫不堪,故苏会贤离去后就让紫苏伺候她梳洗。 昭阳一脚踹开门,她不敢惊动宫人,挺着肚子一路找过来,看着她这个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你家驸马马上就要小命不保了,你还有心情睡觉。” 景阳霍然站起,“你说什么?” 昭阳见她脸色苍白,缓了语气:“你前脚被召进宫,皇兄的七名暗卫后脚就带走了舒驸马,下令连夜提审。” 景阳身子情不自禁颤抖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失望还是愤怒。 昭阳担心问道:“你现在要去见皇兄吗?” 景阳摇了摇头,“他不会见我。” 他有意支开她,现在又怎会见她。 缓过最开始的震惊过后,景阳在脑海里想应对之策,回头询问紫苏:“你方才是不是说澜妃娘娘眼下已有了身孕?” 紫苏点头,“是” 景阳目光坚硬如铁,走到妆镜前坐下,对紫苏道:“替我梳妆,我现在要去见她。” 廊下一盏宫灯在寒风中明明灭灭,近日天气越来越冷,大雪连连续续下了几场,于景阳来说最深沉的寒意并非来自于寒冬,而是源自于内心。 江辛夷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被侍女搀扶着款款走来。 “公主深夜来此所谓何事?” 景阳走上前握住她的手,“舒望被皇兄打入死牢,连夜提审过后恐怕就是立时处决,皇兄不肯见我,景阳确实想不到办法了才不得不求到你这里来。” “你说什么?”江辛夷几乎站不住,被婢女掺了一把才勉强稳住身形,一时半会都没能从这个消息中回神,景阳哪里等得了,对江辛夷的婢女道:“你去见苏公公,就说贵妃娘娘方才摔了一跤,皇嗣有损。” 那婢女看了看江辛夷,得到贵妃首肯后才飞快奔向正阳殿。 景阳继续说:“皇兄应该马上就来,至于怎么说才能保舒望一命,不需要我教皇嫂吧!” 江辛夷点点头,事急从权,景阳虽然知道这样做很可能触怒景行,但也不得不剑走偏锋,即使江辛夷劝不下来,景行得知是她告密,必定会忍不住召见她,只要皇兄肯见她,事情就还有转机。 她本来打算回行宫等消息,走到岔路口又转向干元殿的方向,从景行处理政事的干元殿到江辛夷居住的漪澜宫最近的距离是北穿正阳宫,绕两道回廊。景阳避开正阳宫选了条绕远的路,正好和匆匆赶往漪澜宫的景行错开。 景行一脸怒色从漪澜宫回来时,看见了等在风雪中的景阳,景阳正要迎上去,他冰冷得看了她一眼,挥袖入了干元殿。 “皇兄”,苏会贤挡在门口,温声相劝,“公主还是请回吧!” 景阳看了看紧闭的殿门,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倒退至院中,曲腿跪在雪地里,哀声求道:“苏公公,求你让我见一见皇兄吧!” 苏会贤被这一跪吓了一跳,忙下去扶景阳,“公主使不得,您快起来,当心冻伤了腿。” 景阳泪凝于睫,坚决不肯起来,苏会贤嘆了口气,转身退回干元殿。 “陛下,这天寒地冻的,公主跪着硬是不肯走,身体怕是遭不住啊!” 想起方才江辛夷以死相逼,景行就怒气难平,厉声道:“让她跪,我看她能深情到哪个地步。” 景阳跪在刺骨的雪风里,她还记得当年在这里质问皇兄为何要利用她杀三皇子,皇兄说:“晏城守城将军为保二十万百姓性命,奉上降书,他转身就下了屠城的命令,一夜之间,晏城血流漂杵,没有一个活口走出城门。如若让他登了帝位,这天下必将在他的残暴统治下生灵涂炭,这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那时候的景阳望着变得生疏的兄长,问道:“那哥哥能够保证登顶帝位后,还天下太平,还百姓安康吗?” “能”,景行坚定得点了点头。 杀一人,能保下皇兄一条命,能还百姓民生安泰,所以五年来哪怕日日被噩梦侵扰,她也没有后悔过。 “公主,咱们回去吧。”紫苏撑着伞,声音里已经隐隐有了哭意。 景阳透过白色的八股油纸伞,怔怔看着空中的雪花,多少骨肉恩情就葬在了这一场又一场的漫天风雪里,大雪一过就了无踪迹了呢! 她已经跪了一个时辰,干元殿的大门还是严丝合缝,安静得反常。
第63页 看来皇兄是铁了心要杀舒望了!景阳突然来了力气,站起身气势汹汹的走到殿前一把推开门,景行听到声响蓦然回头,“你是越来越放肆了。” 景阳侧身对苏会贤说道:“苏公公,麻烦你出去一下,我有话需要和皇兄单独说。” “是”,苏会贤得到皇帝眼神示意,退到门外。 “你想说什么?” 殿中烧了炭盆,景阳还是觉得冷,连带着声音都没有一丝温度。 “皇兄似乎忘了,江辛夷是为了谁心甘情愿回到皇宫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景行目光如炬,眼中一丝危险的光一闪而过。 “你如果杀了舒望,她必定会恨你一辈子,她活着你尚且能把她束缚在身边,若她铁了心想死,你还能拦得住吗?” 景行将桌上的奏摺尽数挥落在地,眼里有了嗜血的杀意,“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景阳轻轻笑了,无惧无畏,“皇兄想杀便杀吧,事到如今,景阳难道还会怕死吗?” 景行僵直得站在一旁,殿内寂静无声,对着石阶之下从小宠到大的亲妹妹,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冷。 “你无须再拿从前的事情来要挟我,要怪就只能怪你选错了人。” 景阳慢慢向景行走去,靠近石阶时一把拔下旁边的烛台抵上了咽喉,凄凄说道,“皇兄错了,景阳不是选错了人,只是错生在帝王家罢了。” “你疯了是不是?” 景行大步冲下石阶,就要去夺她手里的烛台,景阳退后一步,将烛台往里送了一分,两滴血珠崩出肌肤,景行惨白了脸,不敢再靠近她。 “皇兄,五年前你利用我登上了皇位,你口中逼不得已的苦衷,其实不过是你权衡下的一个抉择而已,哪怕是这样我也并没有后悔过,可是你呢?你口口声声说疼我宠我,又到底为我做过什么呢?” “你总说我拿五年前的旧事胁迫你妥协,可是,为了从你手下保住我所珍视的人,除了往日的骨肉恩情,我到底还有什么可以倚仗呢?” 此时的景阳已经绝望到极点,眼眶中涌出两行清泪,在这个血浓于水的至亲面前第一次萌生了死意。 景行直直盯着她手中的烛台,想起五年前那一夜,景阳握着沾血的烛台呆呆坐在地上,眼神一片空茫,他走到她身边,她抬起头颤声道:哥哥,我杀人了。 良久,他妥协道:“好,我不杀他,我将他发配到苦寒之地,一生一世都不得在踏入上京半步。” 景阳摇了摇头,她还保留了最后一点冷静,道:“还不够,我要你向天发誓,将他发配后一路护他安全,不得暗中派人追杀。” 景行恨恨看着她,不得不说,景阳对他十分了解,知他只是暂时妥协。 “朕对天发誓,保他性命绝不暗中加害,若违此誓”。 “等一下”,景阳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我要你以一母同胞的血亲发誓,如违此誓,亲妹景阳必受乱箭穿心之苦,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你……”,景阳额头青筋凸起,她竟然这样逼他。 “哥哥,你发誓啊!若违背誓言,景阳此生必定乱箭穿心而死。”景阳双眼含泪,盈盈看着他,不知不觉间用了儿时的称呼。 景行握紧了拳头,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一句重复道:“如违此誓,亲妹景阳必受乱箭穿心之苦,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景阳终于丢下烛台,屈膝下跪,叩下三个响头,“景阳替驸马谢陛下不杀之恩。” 景行叫住欲要走出殿外的景阳,冷硬道:“景阳,你记住,这是朕最后一次为五年前的事情妥协。” 景阳的手触上冰冷的殿门,仿佛使了很大的力才将殿门拉开一条缝,她看到半空中不知何时挂上了一轮钩月,泛着清清冷冷的柔光,她毫不犹豫抬脚走了出去。 紫苏撑着伞过来扶她,她伸出手接住一片纷飞的雪花,轻声道:“上京的冬天好像越来越冷了呢!” 第42章 一世欠安 景行下令发配舒望的圣旨到达刑部时,祁裕和刑部尚书跪地接旨后,对望一眼齐齐松了一口气。 “看来陛下还是念着骨肉亲情的,总之活着就好。” 祁裕看着年愈半百的尚书大人,眼里多了敬畏之色。富贵滔天,权柄在手,多少人在这条路上迷失本心,而无论时局如何变迁,这位大人始终是玉壶冰心,热血难凉,就这一分对世事的洞察与清醒就令人望而畏之。 无论如何,舒望这条命也总算是保了下来,如若寇昭泉下有知,也必定会感到欣慰。祁裕惦记着家中有孕的妻子,正要提步离开,却看到顶着白色风帽的景阳冒着风雪迎面走来。 景阳感念祁裕的恩情,走到近前微微福了一礼,“皇姐身怀有孕,还连夜进宫知会,大恩大德,景阳感念在心。” 想到接下来舒望与景阳公主面临的生离,祁裕在心中嘆了口气,“举手之劳罢了,公主不必太过于在意,狱中我已打点妥当,公主去见他一面吧!” 等祁裕告辞离开,景阳缓缓走进昭狱,不久前她在这里送了行言最后一程,想不到没过多久重新塌入这里,却是来和舒望做最后一次告别。
第64页 守门的狱吏表情木然,因为提前得了命令,所以景阳一路畅通,未有一人阻拦。 舒望知她一定会来,故而在看到她的时候并未表现出半点惊讶。 景阳昨日在雪中跪了一个时辰,回去后就得了风寒,一张小脸白若冰雪,感受不到半点生气。她与舒望面对面站着,中间隔了一道木栅栏,两个人站在山海两端,再也无法彼此靠近。景阳以为再见到他时,会有许多话想说许多话想问,真到了这一刻脑海反而一片茫然。 “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景阳先开口打破沉默,她走进来的时候舒望就察觉她脸色不好,他想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此时此刻,多一分关心就多一分牵挂,事到如今,任何担心除了徒增伤感也不会再有其他意义了。 “请公主将玳瑁簪还给我吧!那对于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 景阳尽量扯出一抹笑,“还有吗?” “不要为难自己,将我忘了吧!” 明明眼眶胀痛得厉害,景阳却哭不出来。她目光落在他脸上,从他幽深的眼一直移到他薄薄的唇上,仿佛想将眼前熟悉的面容篆刻心上,生生世世都不要忘记。 最后她重重点了点头,“玳瑁簪我未带在身上,稍后我会命人送过来,从此以后……你我二人,桥归桥,路归路,死生无干系。” 舒望一怔,随后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藏在袖子下的手因为用力而青筋毕现,他努力克制以防流露更多表情,喉咙烧起了一团火,他艰涩开口,“景阳,保重。” 景阳想笑,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情景,行言也对她说了一模一样的话。眼泪溢出眼眶之前,她豁然转身,大步向狱门走去。 过往的回忆夹杂着雪风呼啸而来,他在归月亭中对她说,再过两月就又长大了一岁,现在已为人妻,到时候便可为人母了。 那时的话仿佛真真切切在耳边回荡,终于她心中大恸,悲伤难抑,蹲地抱臂痛哭。紫苏举着伞为她挡去飞扬的雪片,也跟着红了眼。 她在心里勾勒过无数次他们未来孩子的长相,应该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长着一张和母亲很像的鹅蛋脸,黑碌碌的眼睛和父亲一模一样。 可是,怎么一转身就咫尺天涯了呢? 舒望被流放的前一晚,鹅毛大雪彻夜不停,第二日,上京巍峨的城门前堆起了厚厚一层积雪,一步踩下就会留下一个深深的雪窝,将脚拔/出时要费上更大的力气。 景阳披着大红的风帽立在城楼之上,乌黑的发丝随风飞扬,几缕发丝被吹到面上绞在一处,遮了视线她也未曾发觉,眼睛只是一眨不眨得盯着越行越远的囚车。最后,囚车远得只剩下一个渺小的黑点,那人却一直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公主,人已经走远了,您的病还没好全,还是早些回去吧!” 紫苏觉得这个送别的场景似曾相识,突然想起五年前,也是在这所城楼上,公主亲自送了萧公子一程。她拂去景阳肩上的雪花,又替她紧了紧披风上的系带。 景阳走下城楼,转身往反方向走去,同样的城门同样的大雪,二十岁的景阳又再次经历了一场痛彻心扉的别离,而今大雪茫茫,她孑然一身,从此再也没有归路。 祁裕骑马跟随其后,一直行了十里路。 舒望笑了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驸马回去吧!” 祁裕点了点头,“苦寒之地,万望保重。” 舒望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穿过栅栏递到祁裕手中,“烦请祁驸马将这个锦盒亲自交到公主手上。” 祁裕在接锦盒的过程中,偷偷将一把钥匙塞到他手心里握住,面上表情未变,“听闻到达西凉的途中会经过渝州,那里大雪封山,雁过无痕,舒兄千万小心。这次护送之人亦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野外生存能力极强,你也无须太过于担心。” 这番话暗含的深意太过于丰富,舒望纵使千愁万绪,也不得不感激祁裕的良苦用心,诚恳道了一声“多谢”。 祁裕回到公主府时,昭阳正坐在房檐下烤火,暖炉上温着热茶,巧言端起茶杯递给昭阳,被昭阳嫌弃得推开,“拿开拿开,喝着半点味道都没有,我现在就想要喝酒。” 昭阳自怀孕以后体温就比平常人要高,这么冷的天气竟然只穿了一件厚袄,祁裕皱紧了眉头,脱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责备道:“外面这么大的雪,不在房里待着就罢了,还穿得这么少。” 昭阳乖乖任他为自己系上大氅上的带子,“舒驸马已经走了?” 祁裕点点头,拉起她往屋内走。 “皇兄既然已经答应放他一条生路,为何你还要大费周章安排他中途逃走呢?” “你当陛下还是五年前的陛下吗?多此一虑,总归要保险一些。” 昭阳最烦的就是君臣之间总是猜来猜去,也没有兴趣再问下去,眼看祁裕又要将她拘在床上,立刻来了脾气,噘嘴喊道:“我不要睡觉,我现在看着床就头疼。” 祁裕耐着性子哄,“听话,这几日你都没有睡好。” 昭阳都要哭出来了,“我睡不着,真的睡不着。”
第65页 祁裕继续哄,“好,睡不着就不睡,我陪你躺一会儿,我们说说话。” 在外坐着的时候不觉得困,沾了床困劲就上来了,这话说着说着,昭阳就窝在祁裕怀里睡着了。 相比于昭阳公主府的一室暖意,景阳的滴翠轩就显得冷清许多。 雕花木门大大敞开,一阵比一阵猛烈的寒风呼呼灌入,比起刺骨的冷意景阳更害怕的是满室的沉寂,这间屋子太过于安静,惹得她空空荡荡的心口更加慌乱。 她打开祁裕送过来的锦盒,先前派人送还给舒望的玳瑁簪完完整整的躺在白色的绢布上面,旁边多了一个菩提心做的玲珑骰子,玉白色的骰子里卧了一颗殷红的红豆,景阳自嘲得笑了笑,“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以后无数个孤独的日日夜夜里,她也只能靠着这颗玲珑骰子来寄相思了。 第43章 不寄人间雪满头 江辛夷自那日以后被景行下令禁足漪澜宫,连日里因得不到舒望的消息焦急得寝食难安,最后不知道是得了什么路径派人偷偷给景阳递了消息,希望景阳入宫见她一面。 景阳将书信凑到烛火上,火舌卷上纸张瞬间燃烧殆尽。 紫苏眼见天色已晚,路面积雪厚重,不愿让景阳在此时出门,于是劝道:“今日太晚了,公主明日再进宫吧!” 景阳走到炭盆边将手伸在上面取暖,冷意浸透骨子里半天也没有暖起来,她只觉得这滴翠轩中处处是舒望的气息,心里愈加烦躁,“让人来替我梳妆,趁宫门还没有落锁,现在就进宫去,今晚就宿在宫里了。” 原本她早已心灰意冷,不愿意再踏入皇宫一步,眼下江辛夷如此焦心,推己及人,她对着舒望曾经亲近过的姐姐也再也冷硬不起来。 好在景行只是对江辛夷下了禁令,她出不去,倒也不妨别人进去看她。 景阳刚踏进漪澜宫,江辛夷已经等不及亲自跑了过来,她一直是弱柳扶风秀眉微蹙的冷淡模样,景阳对着她竟有片刻恍惚,若是当初她没有到过晋阳城,没有使计逼她入宫,也许她和舒望都好好的,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 “公主”,景阳神游天外,故江辛夷先前的问话她并没有听到,江辛夷不得不再唤她一声,终于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皇嫂放心,他现下活得好好的,皇兄下令将他发配至西凉,那地方虽然苦了些,但是能够远离京城是非,也是一件好事。” 虽然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办法见到舒望,但她的心思和景阳是一样的,只盼他能在另一个地方好好活着,今生今世都不要再踏入上京一步。 景阳走出漪澜宫的时候院子里寒风肆虐,两株红梅迎风绽放,枝干上覆了细碎的冬雪,殷红的花瓣间透出白若冰霜的冷意,任风雪摧残,它自傲立枝头,景阳觉得大到世间万物生灵,小到一枝覆雪红梅都比她活得通透自由。 她站着看了一会儿,雪花已在她发上覆了薄薄一层,她浑然未觉。 “公主,回房去吧!你发上已经落了一层雪了,仔细日后头疼。”紫苏先是拂去景阳肩上的雪花,又将风帽罩在她头上。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她看着那一树红梅,吟了一句诗。 紫苏没听清,“公主说什么?” 景阳收回目光,“没什么,走吧!” 景阳睡不安生,天蒙蒙亮的时候就醒了,她披上狐裘推门出去,天地寂静无声,一轮钩月半隐在云层里,廊下的腊梅树下堆起了积雪,她双手拢在嘴边,轻轻哈了口寒气。 远处屋檐上越过一个黑影,几个起落翻进了嘉和帝批阅奏摺的干元殿,景阳猜测那应该是景行的暗卫,心中七上八下,鬼使神差跟了过去。 景行看了一眼跪在汉玉白阶下的侍卫,问道:“怒风去了?” 侍卫抱拳复命:“为保万无一失,此次还派了寒玉同去,属下尊圣令取那人性命,必不辱使命。” 景行当然知道七位暗卫的能耐,心下稍安,正要命他退下,殿门“砰”地一下被人大力推开,景阳立身于门外,一地雪光衬得她的脸色苍白若鬼。 “你先退下。”景行命令下属,暗卫依令退出干元殿,顺手带上了殿门。 景阳走到玉阶下站定,仰望景行,“他说的那个人是舒望。” 景行知道再否认也是无用,索性利落承认,“是!” 景阳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说不清是难过还是绝望,她眼中的光一点一点的暗了下去,仿佛一团火燃到了尽头,剩下一地灰烬。 “明知道你不会轻易放过他,我怎么就相信你会真的留他一命呢?” “忠烈将军府满门的性命,他岂会甘休,若他日后有了反意,又羽翼渐丰难道还要再重复一次五年前的宫变吗?” 景行气息不匀,眼下也是动了真怒。 景阳永远堪不破的便是这无休无止的猜疑算计,她微微仰起头,嘴角牵起一抹冷若冰霜的笑意,“五年一过,你已经是如此合格的一个帝王了。” 看着妹妹毫无生气的脸,景行怒火更盛,他走下玉阶,双手紧捏着景阳的双肩,指尖泛白,似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天下男人千千万,你金枝玉叶之尊,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第66页 景阳一把推开他,所有的委屈和绝望都在此刻一举爆发,高声道:“天下红尘岂止千万,皇兄不也就只执着于那一粒吗?” 这一句道尽,景阳不知道还要再说什么才能抑制伤人到极点的绝望,她只有一个念头:去找舒望,哪怕找到的是一具尸体,然后离开这个金丝牢笼,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她退后一大步,屈膝跪下叩了重重的三个响头,“你我二人兄妹情尽,从此以后皇兄便当景阳不在了吧!” “日后山高水远,万望皇兄独自珍重。”她站起来,又退后两步,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景阳”,身后传来景行的声音,她步伐平稳,像是没有听到。 殿外传来宫女洒扫庭院的声响,殿内此刻一片死寂。天光渐渐亮起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透干元殿的雕花窗咎,一点一点透进来,似是被突然而至的光明吓到,景阳抬手在眼前挡了挡。 微热的温度覆上她的手背,她仿佛听到那人站在玉屏山顶,对她说:也许你会觉得过去的每一天都是黑暗与绝望,只是看到太阳破出云层的这一刻还是会感到希望和美好,因为从这一刻开始,就是全新的一天。 一滴泪滴落在手背上,蔓延出灼热的触感。景阳伸手去碰眼角,摸到一片湿意,不知不觉中竟已经泪流满面。 “陛下,驸马所在的那处此时正值冰天雪地,大雪封山,公主大病未愈,怕是……”,苏会贤在旁一片担忧之色。 “让她去,若是……若是她死在苦寒之地,就当这世上再没有景阳公主这个人。” 景行目光狠厉,言语间平静得过了头。他一步一步踏上玉阶,背对着殿门站在朝案前,突然,案上的东西被狠狠拂落,“砰”一声响,砚台摔碎在地。 苏会贤惊惧地跪倒在地,一叠声喊道:陛下息怒! 景行狠狠盯着一地的狼藉,突然绕过砚台碎片,脱力坐在金丝楠木靠椅上,对苏会贤吩咐道:“你下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景行模模糊糊想起了小时候的景阳,母妃一生都在争夺帝宠,直到死的那天,景阳继承了母妃的长相,脾性却和蕙质兰心的母妃全然不像,虽为女儿身,皮起来的时候比男孩还让人操心。 他懂事得早,身后带着一个无比依赖他的跟屁虫,小小年纪就又当爹又当娘,日日都担心妹妹会不会磕着碰着摔伤了手脚。景阳大一点的时候他就把她缚在书房读书陶冶心性,那一日景阳本来和昭阳约好了去扑蝴蝶,心浮气躁下发了好大一场脾气,他再懂事都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少年,惊怒之下把景阳拎到院子里罚跪。 景阳从未见哥哥发过这么大的火,毕竟年纪小,当场就吓哭了,他见妹妹跪在烈日下,额头上已是大滴大滴的汗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立时软了心肠,又将她抱进屋子里一边拿素帕为她擦汗,一边哄道:“好了,怎么这么娇气,吼两句就哭成这样。” 景阳抽噎道:“哥哥从来……从来没……没……生过……这么……这么大的气。” 短短一句话被她说得断断续续,鼻尖哭得通红,他摸着她毛躁的额发道:“哥哥心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生气,景阳乖,不哭了。” 从前的景行见不得妹妹受一点委屈,见她哭就更是一点辙都没有,什么时候起,对着妹妹的眼泪和她绝望的眼神,他竟然也开始无动于衷了呢? 也许并非不在意,只是身在这个位置,就有更多诱惑与选择比骨肉亲情更加重要,就像景阳说的,他眼下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权衡利弊下的抉择罢了! 阳光一寸寸爬上案桌,景行往后退了退,睦然之间,他惊恐发现心底漆黑无光的那一隅,自五年前开始就再也见不得光了。 他如愿成为了天下人的主宰,富贵权势都尽握掌中,再松手时又惊觉手中空无一物,他得到了一切又似乎失去了更多,纵是这一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他却没办法停下脚步,因为从他争权夺位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第44章 结局 大雪已经连下了几天几夜,越过西河境内,温度一日低过一日,人烟稀少的官道上一辆马车冒雪行进,女子隐隐约约的咳嗽声从车厢传出。 车帘被人撩开,一个羊皮水袋被递了进来,木塞已经被人拔开,裊裊的烟雾自瓶口升起,景阳伸出冻僵的手接过来,礼貌致谢,“多谢。” 驾车之人是一个英气十足的女子,话不多,甚至可称之为冷淡,景阳知西凉此时冰天雪地,若鲁莽行事怕是还未到达西凉境内,就已命归西天,她必须找到一个经验丰富的护卫护她安全。 上京以南有个规模巨大的交易市场,有正经做生意的买卖人,也有见不得光的杀人越货之流,景阳见到那名女子时,她背靠着一堵矮墙,手肘搭在曲起的腿上,正用白色的绢布擦拭剑刃上的鲜血。 景阳盯着她绯衣裙角上一小滩暗红的血渍,走上前道:“姑娘,有桩轻便买卖给你做,你愿不愿意接?” 那女子斜眼瞟她一眼,嘴唇边上扯出若有似无的冷血笑意,“要命的不要命的我都敢接,这轻便生意就更是合意,只是这价钱?”
第67页 西凉之地民风彪悍,景阳找的就是不怕死的。那女子不缺胆景阳不缺钱,这生意自是一拍即合水到渠成。 景阳怕冷,这次带出来的两只暖炉都冷冰冰的扔在角落,炭火早已告罄,景阳紧紧拢着狐裘领子,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她聘来的保镖不知去哪里找来的热水,她小小饮下一口,才觉得气顺了一点。 她绝望地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雪原,这一路越来越荒凉,几乎感受不到活物的气息,她在心里暗骂:这破地方,连只鸟都没有。 腹中飢饿,周身的寒意愈加难以忍耐,景阳觉得自己快死在这里了。正当虚弱之际,车帘再次被撩开,这次递进来的是一个绛色的包袱,景阳接过来颤着手打开,金黄诱人的金桔糕整整齐齐的码放在漆木盒子里,给这冷冽的空气都平添了几丝温度。 景阳再次道谢,绯衣女子只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景阳在心里叫苦不迭,早知如此就找个能言善道的,省得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给憋死,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又行了半日,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绯衣女子冰冷的声音响起,“前面有家客店,我们先在此休息半日,等明日风雪小一些再继续走。” 景阳走下马车,寒风裹着雪片吹得她几欲摔倒,前方就是渝州,过了渝州就是西凉,越靠近舒望她就越急躁,眼下连一天都不想等,她坚持要继续前行,不想绯衣女子比她还要强硬,直接拒绝了她的提议。 景阳咬紧了牙,自知对刀头舔血的人威逼利诱起不了作用,她心一横,拿出一锭黄金交到女子手中,“先前答应姑娘的报酬请姑娘收下,这一次交易在此地终结,你我二人就此别过。” 绯衣女子眼中泛起莫名的不忍,还是那副毫无起伏的嗓音,“你这是在送死。” 景阳爬上马车拉起马缰,前方除了密集的风雪再也看不见其他,一阵大风颳过,迷了她的眼睛,她异常坚定,轻轻说道:“若真死在冰清玉洁的雪原之中也是我此生的福报了。” 而此时渝州城的一处客栈里,舒望解下貂皮大氅挂在木架上,小二已经端上来一盆热气腾腾的热水,他拧湿了巾帕擦了擦手,才探手入怀取出海东青送来的密信,在看清楚上面的字以后他瞳孔骤缩,竟连大氅也忘记披上折身出了门。 马车在一处雪坡上打滑,景阳被甩出车外在雪地上滚了几转,马儿受了惊嘶鸣一声往远处跑去,寒风裹袭着雪片席捲而来,打在脸上的每一下都是冰刀刮骨的疼痛。她已经冷得失去了知觉,茫茫大雪无边无际,每一片雪花都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舒望,这苍山负雪,就当成就我一朝情深了吧! 景阳近乎绝望得阂上眼,她看尽朝权侵扎,骨肉离心,手中更是沾染了至亲的鲜血,能葬身在这一片洁白之中,何尝不是她此生的福气。 玉白的骰子从袖中滚出,一颗相思红豆静静躺于骰子之中,景阳却再无力气将它握于手中。 一串马蹄印子在前方山脚处尽数消失,舒望急红了眼,恨不得掘地三尺只求在最短时间内找到景阳。脚踝没入厚重的积雪之内,舒望找了大半日,每一步都是负重前行,他不敢停下来,因为景阳还在等他。 雪片飘进领口,化水浸湿内衫,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冷意,绝望之时前方的雪地里露出一抹正红,舒望呼吸变得急促,迅速上前用手刨开那处雪堆。 他跪在雪地中,动作急切,渐渐一张白若冰霜的脸露了出来,是他穷尽碧落也不想再放开的人。 “景阳”,舒望将她抱在怀里,用脸去贴怀里人的脸,前尘旧事已死,他们竟然蹉跎了这么多时间。 “景阳,听话,睁开眼睛看看我!” 怀中人僵硬得像一块冰锥,舒望俯身亲吻她冰凉的嘴唇,惊喜发现景阳一息尚存,虽然微弱,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当即再不耽误,将景阳抱上马背稳妥地固定在胸前,马不停蹄得朝最近的客栈驶去。 舒望抱着景阳跃下马背,将缰绳扔给小二,吩咐小二准备热水后,三步并作两步将景阳抱入房中。 舒望扯下景阳湿透的披风,顺道连里面的衣服也剥了干净,然后将她抱进备好的热水中。景阳的脸色恢复了一些,人却没有醒来,半夜发起了高热,急得舒望只能背上她去敲医馆的门。服用药物后,景阳的高热总算退去一些,后半夜又开始反覆,接着说起了胡话。 “舒望!舒望!”景阳双眼紧闭,哭得十分伤心,舒望躺到她身边将她揽入怀里。 “别怕,景阳,我在这里!”舒望将手穿过她白皙的颈项,沿着背部一路向下温柔安抚。折腾半晌景阳才窝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舒望舒了口气,盯着简陋的床帐久久无法入睡,直到感受到怀中人平稳的呼吸他才开始后怕。 景阳梦里觉察到脸上阵阵湿热,迷迷糊糊醒了过来,舒望握着被热水浸湿的巾帕替她擦脸,动作缓慢轻柔,景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舒望死死捏着手中的帕子,只觉胸臆中有激烈的情绪翻腾,不觉红了眼,“景阳,为什么要来。” 景阳不想醒来就听到这样一句话,理解为舒望并不想见到她,“我现在就走。” 心中的委屈再也忍不了,她腾地坐起,赤脚下床,连鞋也顾不上穿就要向外走,被舒望从后面搂进怀抱狠狠抱住。
第68页 “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离开我了。” 这一句话里包含了难言的惧怕,景阳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这几日的奔波劳顿比不过心底的冰冷绝望,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再见他,又或者能不能再见到活着的他,哀莫大于心死,就在这一刻,她仿佛觉得自己又重新活了一回。 久别重逢,对着朝思暮想的人景阳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她转过身,垂着眸子揪着舒望的衣领,神色间有些紧张。 舒望挑起她的下巴,贴上她的额头,一时之间二人鼻息相闻,两个人太久没有这么亲密过,景阳目光都不知道要放到哪里。下一刻,她腰间一紧,舒望灼热的呼吸覆上她的嘴唇,他细细啃噬着她的下唇,景阳被他的热情逼得连连后退,他却不依不饶地在她舌尖上轻咬一口,景阳疼得倒吸了口气。 分开时,景阳双手抵在他的胸膛上,嗔骂道:“你是想咬死我。” 舒望将他搂在怀里,眼睛里泛上滴滴点点的暖意,侧头在她的耳后轻吻了一下,“不走了?” 景阳被他的温柔惹得想哭,在他怀里扬起头,轻声问道:“你想我走吗?” 舒望微微一笑,“你想走我都不会再放你走,马上便是你生辰,答应给我生的女儿,也该提上行程了。” 舒望待要与她进一步温存,被她一把推开,“我肚子饿了。” 他很想不管不顾把人抱上床蹂/躏一番,看着她日渐消瘦的小脸,还是心软了。 景阳随着他下到楼下,大厅里已经陆陆续续坐满了人,他们捡了两处空位坐下,舒望听到外面有人在卖梅花糕,想着饭菜上来还有些时候,怕她饿着就想先买些糕点给她垫着肚子,谁曾想回来就看见景阳和旁边一男子聊的热火朝天。 渝州挨着西凉,当地人说话都喜欢直来直往,景阳的容貌放在这苦寒之地那就是天仙女下凡,坐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已经吸引了无数道惊艷的目光,他身边的男子见她还梳着少女髻,满怀希望问道:“姑娘可有婚配?” 景阳笑嘻嘻回道:“不曾!” 听在舒望耳朵里就异常刺耳,当下饭也不吃了,拉起她就往楼上走,一脚踢开门使了大力把她摁在门背上,阴测测道:“还未婚配?” 景阳被他困在逼仄的空间里,他灼热的体温熨帖着周身的寒意,她挑了挑眉嘴硬道:“在诏狱里我就把你给休了,我要再找个对我好的。” 舒望扯下她的狐裘,搂在怀里狠狠的揉,咬牙切齿道:“我对你还不够好?” 景阳被他揉得难受,死命推他想要挣开他的怀抱,不想惹得舒望更加来劲,把她扒得只剩了里衣扔到了床上去。 可怜景阳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滴水未进,肚子里空空荡荡,胃饿得绞痛,这下被舒望压在褥子里狠狠教训了一顿,待云收雨歇之时,她已经被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方才舒望被她气得连最后一点怜惜之心都消失得一干二净,这下吃饱喝足,看她被欺负得惨兮兮的模样也于心不忍,温言说道:“要不先吃点梅花糕垫着,我先打盆热水来给你擦擦身子我们再下去吃饭。” 景阳心里怨极,但是已经饿得愿意为二两饭折腰,听到吃的早已眼冒金光,舒望看得好笑,翻身下床去拿桌上的梅花糕。 冷冽的寒风扑打着窗咎,桌下的炭盆里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星,舒望拿着糕点走到床边,两人对视一眼,眼里双双漾起止也止不住的温暖笑意。 第45章 番外(一) 昭阳公主好男色在上京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被相中的美男子大多都欲拒还迎半推半就,有甚者更是以此为荣,毕竟昭阳公主是个实实在在的美人。 “听说陛下赐婚,将昭阳公主许给了御史府的祁公子。” 另一个贵女搭腔:“上次在丞相府的夜宴上远远见过祁公子一眼,真真是面如冠玉绝代风华。” “只可惜……” 几位贵女齐齐嘆气,至于可惜什么,自然是不言而喻。 等几位贵女离开后,昭阳才摇着扇子从花丛里走出来,对侍女巧言道“若真如他们所说,未来的驸马还是个美男子,走,我们出宫去瞧瞧!” 马车在祁府门口停下来,巧言牵着昭阳走下马车,昭阳暗忖是找个由头进去呢,还是在这里守株待兔碰运气。 大概今日是昭阳的黄道吉日,没等她做决定,她要见的人就自己出来了。 今日昭阳着一身黄衫,亭亭立于祁府的石阶下。鹅蛋脸,樱桃唇,肖似狐狸的眼眸滴熘熘转个不停。 她大大方方把来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看清来人面貌是更是喜上眉梢,她一喜就喜欢乱用成语,笑着夸道:“祁公子果真和传闻中一样国色天香,秀色可餐。” 祁裕因有事耽搁了,走出门时正好听到景阳夸奖寇昭的话。 寇昭耳聪目明,听到他的脚步声,转头憋笑看他一眼,刚欲说话,就听昭阳对祁裕道:“这位公子也是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当真是好事成双,好事成双。” 祁裕面无表情,寇昭忍着笑道:“公主眼色极佳。” 昭阳拍拍胸膛,姿态豪迈,“不过祁公子放心,本宫并非朝三暮四之人,等你过了府就是堂堂正正的正室,一定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第69页 外人若听到昭阳这番豪言壮语,定要觉得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朝三暮四可不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词彙嘛!亏她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的。 巧言偷偷拽了拽昭阳的袖子,耳语道:“公主,后面那位才是祁公子。” 昭阳的笑容僵在脸上,小声回道:“这么说是我认错人了?” 巧言点了点头。 昭阳从小到大做过的蠢事扳着指头都数不过来,巧言早已习惯,当下反应极快,“公主上午不是说还有处地方要去吗?” 至于是哪处,巧言一时半会也胡邹不出来。 昭阳捡着台阶就下,频频点头,“是是是,上午和景阳约好要去逍遥阁的,二位公子请便,昭阳先行一步。” 巧言抚了抚额,逍遥阁是上京最大的风月地,风格迥异的俊美清倌是他家的一大特色,看来未来驸马对公主的第一印象是没办法挽回了。 婚前二人的第一次见面,以昭阳的落荒而逃收场。 昭阳走后,寇昭大笑出声,“你这个未婚妻当真是与众不同。” 祁裕本就不喜这桩婚事,昭阳这么一闹,更是反感到极点,偏巧寇昭还在一旁幸灾乐祸,脸色更加阴郁。 很快,二人在一次狩猎中又碰了面,祁裕喜怒不形于色,礼节又是出了名的周全。昭阳自小就见惯了世家公子的两面三刀,觉察出他礼节之下的冷漠疏离,极为包容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都喜欢温柔贤惠的才女,在外夫妻恩爱,回到府上就相敬如宾。人生如此短暂,我可过不来这种日子!外面的女子个个百媚千娇,肯定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祁公子大可在外胡来,你藏你的阿娇,我寻我的潘安,彼此互不干涉就好。” 昭阳觉得自己甚为大度,自豪得补了一句,“若你娶的是别家公主,可没这等待遇。” 祁裕见惯风浪,闻后八方不动,他客气施礼,“那祁裕先在此谢过公主了。” 稍后巧言过来寻昭阳,昭阳便跟着她先走了,祁裕眼色沉沉,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对昭阳的婚事大家都议论纷纷,但都只是私底下替祁裕惋惜,当然也不乏胆大的非要明目张胆地挑衅。 李将军的千金与祁裕青梅竹马,自小就仰慕这位表兄。皇帝给祁裕配了个臭名昭着的昭阳公主,她自然不忿,想借射箭给昭阳一个下马威。 景阳拈了颗葡萄扔进嘴里,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打着扇子感嘆一句:“自作孽哦!” 紫苏不解,“公主说的人是昭阳公主吗?” 景阳摇了摇头,“我说的自然是那位李家千金。” 昭阳不爱琴棋书画这些文邹邹的东西,反而喜欢蹴踘骑马射箭之类,她人聪明,爱好广泛,却样样都尽得精髓,只不过是没被外人看到而已。 这些人里自然不包含景阳。 李家千金先行下场连射三箭,都靠靶心很近,这个成绩在女子中已经算拿得出手了,她自认为射得不错,隔空遥对昭阳,眼神倨傲。 昭阳懒洋洋得走到场中,抬手稳了稳发上的步摇,才挽弓拉弦,一箭发出,正中靶心。现场一片譁然,都不相信不靠谱的昭阳公主对射弈之技会这般精通。 昭阳抿唇一笑,满意得看向扎进耙心的箭簇。 昭阳公主的容色放在整个上京之中都是上乘,今日她穿一身红色纱裙,梳的是华贵的双刀髻,簪一支金步摇,面若桃花,笑起来更令人心折。她仰头微笑之时,金步摇轻轻晃动,在场的男子都被她这一笑引去了心神。 昭阳扔了弓往回走,见场中的公子们都露出仰慕的神情,挥了挥手,“都别看了,我未来的驸马马上就过门了,你们都没机会了。” 所有人的目光又纷纷扫向祁裕,祁裕温和一笑,道“能娶到公主,是祁裕三生之幸。” 昭阳婚前要泡遍天下美男的凌云壮志婚后都成了过眼云烟! 一日,祁裕的脖子上多了两道淤痕,一半藏在里衣里,一半露在外面,位置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 刑部最八卦的百事通看到以后问起,祁裕意味深长地答了一句:没事,闺房之趣罢了,不值一提。 百事通睁大双眼,难以置信,“莫非公主她……”。 祁裕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仿佛极为难,嘆口气转身走了。 昭阳公主在闺房之事上有特殊癖好的风声不胫而走,在上京传得沸沸扬扬,昭阳每次上街时,适龄男子远远看到她就避如蛇蝎绕道而行,把昭阳弄得一头雾水。 祁裕不费一兵一卒就断了昭阳拈花惹草的路径,昭阳找一个,祁驸马在后不着痕迹地收拾一个,久而久之昭阳也觉得没劲,就懒得在这事上费心思了。 寇昭边境军务繁忙,没能参加祁裕的婚宴,等回来之时,祁裕和昭阳已成婚半年。 对昭阳最近的传闻寇昭也有所耳闻,吃不准是不是祁裕的手笔,试探着问:“你与公主相处得不错,听说现上京男子大多对公主都是避之不及,但也有两个自愿贴上去的。” 祁裕斜靠在窗框上,酒杯举至唇边,一口饮下杯中酒,“这倒没什么,来一个我收拾一个,来一双我收拾一双。” 寇昭微微讶异,祁裕满不在乎的笑了笑,在这场不情不愿的赐婚里,他率先动了心。
第70页 昭阳发现自从有了女儿后,她家驸马就被那只会撒娇卖萌的小女娃摄去了心智,对她也没以前上心了。 逢远阳公主喜得贵子在府上大办百日宴,昭阳与祁裕携女上门道贺,这午宴还未开席,昭阳家的绾绾就把礼部侍郎的小孙子欺负得嗷嗷直哭。 昭阳听到孩子哭声急忙跑过去,绾绾绞着袖子,埋着头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看到母亲过来眼里噙了两道泪花,模样煞是可怜。 众人目光都被哭得伤心的男孩子引去,那男孩比绾绾大个三四岁,白嫩嫩的脸颊上多了一条红印,看一眼站在一旁的绾绾,哭得更加伤心。 奶娘在一旁温言安抚,孩子母亲蹲下身子给他拭去泪花,“你个男孩子家哭成这样,真是丢人。” 小男孩又瞄一眼绾绾,抽噎道:“她摸我脸!” 祁裕闻声而来,听到这话顿时黑了脸,走到男孩母亲面前致歉道:“绾绾太过于淘气,实在是过意不去。” 孩子母亲也是个心大的,在男孩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才回道:“哪里的话,是我们将他教得娇气了些,祁驸马无须放在心上。” 待人群散开后,祁裕抱起女儿,狠狠瞪了昭阳两眼。 平白无故就被冤枉,昭阳也很委屈,“你瞪我做什么?她调戏人又不是我教的。” 昭阳也是有脾气的,这些年她都收敛成这样了,还没来得及风流自在就被祁裕拴得死死的,不由迁怒到祁裕怀里那个粉装玉琢的小人身上,学着祁裕瞪她的样子也狠狠瞪了绾绾两眼,心下腹诽:调戏人都把人调戏哭,完全没有得到为娘的真传。 绾绾搂着祁裕的脖子,吸了吸鼻子,可怜兮兮得道:“娘亲她瞪绾绾!” 祁裕面无表情地扫了昭阳一眼,抱着女儿先走了。 昭阳牙齿都快咬碎了也没能换得她家一个驸马一个回眸,盛怒过后又转为悲伤,她在府中的地位当真是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了。 第46章 番外(二) 景阳与舒望的第一个孩子是在立夏时怀上的,苦寒之地,深秋之时就早早入了寒,初冬时节,景阳已经穿上厚厚的狐裘,戴上了毛绒绒的围脖。 她脚边两盆炭火烧得正旺,手上动作不停,突然秀眉一挑,得意地道了一句:“胡了!” 四个女人,正好能够凑齐一桌马吊! 原道这地方闭塞,吃的玩的自然比不得上京,谁曾想苦寒之地男人豪迈,女人更是彪悍得有趣,不仅引入了马吊的玩法,还能够推陈出新,玩出层出不穷的花样来,景阳对这里的印象瞬间好了许多。 新的一局开始,景阳码好摸到的牌,整齐有致按顺序排列,辨清楚摸到的都是好牌后,顿时喜上眉梢。 此次邀局之人是当地富绅家的夫人,贴身婢女匆匆来报,“夫人,舒夫人的夫君来寻她了。” 前一刻的笑意僵在脸上,景阳不安地瞅了瞅天色,半轮缺月已上柳梢头,她将昨晚和舒望约好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礼貌告辞后,景阳小步小步地往外挪,走出屋门就见舒望立在石阶下,脸色沉得可以滴出水来。 她委委屈屈地唤了一声“相公。” 这是有意认错求和了,往日里景阳从来都是直呼其名的。 舒望不理她,转身大步走去,景阳扶着显怀的肚子跟在后面追。 “相公……相公……” “哎哟!” 这一声嚷得舒望脸色一白,赶紧回身走到她身边,神色焦急,“怎么了?是不是碰到了?” 景阳撇了撇嘴,“你家闺女踢我。” 听到自家闺女,舒望立时缓了脸色。 “给你说了多少次,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了,大夫吩咐要多卧床休息,不能够久坐,你自己想想,你今天又和人打马吊打了多久?” 景阳嗫嚅着:“两个时辰。” 从午时到月上中天,岂止两个时辰,景阳哪里敢说实话。 她扯扯舒望的袖子,语气讨好,“我错了,今晚的灯会还去吗?” 舒望实在不想让她去,这地方不比上京,当地人精神劲足,性子又豪迈奔放,闹起来也是胡天海地图个尽兴。她现在是非常时期,就怕被挤着撞着。但是对着她可怜巴巴的眼神,舒望又实在狠不下心拒绝。 花灯会上,看着嘴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景阳,舒望抚额,他一直很好奇,作为不愁吃不愁穿的金枝玉叶,就怎么就能养出这么个吃货性子,皇家的几位公主里昭阳好色,景阳好吃,其余公主倒是端庄贤淑不出错,舒望又暗自庆幸,幸亏景阳不好色,否则可有得他愁的。 西凉湿气重,当地人食辣,景阳初来乍到本是吃不惯的,后来习惯以后却是戒也戒不掉了。 她刚解决完一碗糟辣子拌面,嘴唇被辣得通红,舒望拿出素帕给她擦嘴,“自你怀孕后辣椒吃得比从前厉害,都道酸儿辣女,这胎应是个女儿没错了。” 景阳嘟起嘴撒娇,“万一真是个女儿,你会不会就疼她比疼我还多了?” 舒望失笑:“左右也是你女儿,你犯得着吃这干醋吗?” 景阳蛮不讲理,“就算是我女儿,也不许你对她比对我还好。”
第71页 舒望只好点头答应,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若是他不说好,景阳一定会缠到他答应为止,况且这些小事上他都习惯性顺着她。 等女儿出生以后,景阳想起花灯节上舒望答应她的事,恨恨地想:男人都是大猪蹄子,誓言说过就忘。 舒望给女儿取了小名叫依依,平日里一得空就抱着她四处转。 转眼,依依已经四岁了,这天,景阳稍不注意,依依就又跟着她的小伙伴出去鬼混了。 再回来时,小裙子兜了十来根胡萝蔔。 景阳眼角一抽,“你哪儿来的。” 依依很高兴,奶声奶气得说,“地里摘得呀!大哥哥和娇娇他们都摘了好多。” 景阳深吸了口气,看着数量,怕是人家一片地里的萝蔔都被这帮小崽子全拔光了。景阳脸色一沉,依依年纪虽小,已经懂得察言观色,眼泪扑哒扑哒落得欢畅。 舒望走进来,“这是怎么了?” 景阳怒道:“你看你女儿干得好事。” 依依抓起衣袖抹了抹泪,看到舒望,眼里掉得更凶,“爹爹。” 舒望心都要化了。 景阳还等着他一起教训女儿,哪知舒望心疼得一塌糊涂,搂过女儿就心肝宝贝得哄起来。 景阳大怒:“舒望,你看你把他宠成什么样了?这次是拔人萝蔔,下次不得入室偷鸡了?” 舒望安抚道:“依依这么小,哪里就会像你说得那般严重了。” 景阳被气得吐血,果然,男人都是大猪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