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寻道》 伊人身影(1) 苏州府嘉兴县,自有唐一代便是江南富庶之地,素有“嘉禾一穰,江淮为之康;嘉禾一歉,江淮为之俭”之誉。转眼两百余年过去,嘉兴仍是嘉兴, 大唐却已不是大唐。 天佑四年,朱温篡位,一时群雄割据,神州大地分崩离析。吴王钱镠上表称臣,封吴越王,两浙之地得以偏安一隅。时光荏苒,到如今已近十年。 夕阳西斜。 江南多水少山,难有西山落日之景。但红日渐入地,赤霞烧满天,却也别有一番磅礴气象。 “唉。”岑含长叹一口气,却无心看落日,摆了一日摊,收获寥寥,腹中早已震天响,叫人不得不沮丧。岑含望着没卖掉的菜,无奈地摇了摇头,弯腰收拾起余下的物事,准备打道回府。 “喂,卖菜的!”扁担刚上肩头,忽然耳畔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岑含忍不住微微一愣,只觉这声音十分悦耳动听,忍不住转过头去看来人是谁,这一看之下不由呆住。 岑含长这么大,却从未见过有这般容貌的女子。 只见眼前这少女约莫十五岁上下,与自己当是一般大小。但眉眼胜画,肤白如雪,一袭白衣之下,清瘦的身影中透着一股子出尘脱俗的仙气,直叫人一瞧之下再也挪不开目光。 少女见他怔怔出神,颇有些不耐,秀眉微蹙,轻喝道:“瞧什么呢!” 岑含被她一喝顿时回过神来,当时面红过耳,嗫嚅道:“没...没什么,姑娘是在...叫...我...么?” “不叫你叫谁?这里还有哪个卖菜的?”少女看他木讷,越发不悦。 岑含环顾四周,此刻确实也只有他一个卖菜的,不由地讪讪傻笑。 “你这些剩下的菜我都要了,总共多少钱?”少女指着剩下的一筐菜道。 岑含自惭形秽,不敢看她眼睛,结巴道:“十.....十五文钱......我给姑娘送过去罢?” 少女瞧了他一眼,忽然摇头笑道:“你太慢了。”这一笑如芍药吐蕊,说不尽的娇艳动人,岑含不由看得痴了。 少女给他瞧得微觉尴尬,俏脸红了一红,丢下一串铜钱道:“我还有事,钱给你,多的不用找了,就当这筐子的钱。”说着一手抓起菜筐,转身便走,去得奇快,眨眼消失在道路尽头。岑含的菜筐子虽小,但一筐菜少说也有个六七十斤,拿在她手里却像是纸糊的。 良久,一丝微风拂面,岑含一激灵,如梦初醒。 莫非这真是一场梦? 望着地上那串铜钱,岑含忍不住苦笑摇头,脑中一团乱麻。这姑娘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是莫名其妙,直如一阵风,叫人捉摸不透,而且那筐菜,换了自己别说单手,便是双手拿起来也颇费劲,但她…… 难道是仙女,知道自己这几天揭不开锅,特地来周济自己?岑含不由自嘲:“看来这几日没饿坏肚子,倒饿坏脑子了,尽想些没头没脑的事,还是赶紧回去要紧。”想着弯腰收拾完余下的东西,匆匆自南门而出,一路往东而去。天色渐黑,回到村子时已是明月当空,月光如白纱铺了一地。 家中无米,岑含有甚么吃甚么,胡乱扒拉了一顿,便上床歇息。辗转反侧却是一夜无眠,脑中尽是那白衣胜雪的影子。 她究竟从何处来?又住在哪里?这般美貌的姑娘想必会有个极美的名字罢?不知下次还能不能再遇着她?若遇见了,该怎么跟她说话,她又是不是还记得自己?想到此处,岑含不由心中苦涩:这姑娘神仙般的人物,不厌恶自己已是莫大的福分,又岂能奢望她还能记得。 自己不过是一个不知哪里捡来的孤儿,要家世没家世,要学识没学识,要长相也没长相,哪里又有半点能让人记住的地方? ? “烟儿么?进来罢。”红衣女子双目微闭,忽有所觉,对着门外说道,“你这丫头,让你出去买几味药,怎的耽搁了这么久才回来?” “师父!”白衣少女轻轻推开门,又随即合上,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道:“我是瞧‘赤龙’和‘雪玉’最近有些消瘦,所以去给它们找点儿吃的。” “恩。”红衣女子应了一声,缓缓道:“草料买回来了?” “我没找着卖草料的地儿,所以......”少女眼神闪烁,笑容中带着些不自然。 “所以甚么?”红衣女子睁开双眼,uu看书 .uukanshu 微感疑惑,望着她道。 少女被她这一瞧,头就低下了头去:“所以我见南门外有个小子在卖菜,便买了他一筐菜来当草料。” “胡闹!”红衣女子口气中带着责备,“眼下世道兵荒马乱,不知多少老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你却拿这些粮食喂畜生?” “徒儿知错,下次不敢了!这不跟您请罪来了么……”少女知她脾性,赶忙认错,随即岔开话题,“师父,您买这些药是要做什么?” 红衣女子瞪她一眼,有些无可奈何:“咱们这一路下来救了不少人,天罡九转丹已然告罄。这几味药调制出来的药丸虽无九转丹神效,却也是个十分有效的方子,备在身边可防不测。” 少女“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红衣女子转头看她,目光中忽然多了些复杂意味,叹道:“你在我门下已有数年了,武艺在众弟子中不算最高,但天分却是独一无二,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只是眼下太过小儿心性,沉不住性子,这次带你出来也是为了让你见识历练一番,来日方可承我衣钵。我这一番苦心,你可明白?” 少女毕竟年纪尚小,一番话之下难免有些慌乱,低着头不敢说话。 红衣女子察言观色,心知这徒儿毕竟年纪尚小,也不宜操之过急,沉默片刻后道:“你先去歇息罢,屈指算来咱们出谷也三月有余,也差不多了。这一路下来你颇为辛苦,此间江南之地尚无战火波及,倒是不错的修养之地,咱们姑且再逗留三日。三日后,便启程回谷罢。” 伊人身影(2) 那日的白衣姑娘似乎为岑含带来了好运。 这两日生意颇好,晨间挑到东门集市的两筐菜,未过晌午便已告罄,岑含喜上眉梢,中午破天荒去吃面,一碗青菜肉丝面,连汤喝了个干净,然后收了一应物事,慢慢踱回家。 此时已是初秋时节,不似夏日酷暑难耐,一路凉风习习,十分惬意。行至离村十里处,岑含稍感疲累,便就近靠在一棵树下歇脚,不远处有一株野桂树,花香夹在风中,幽幽而来沁人心脾,岑含闭上双眼,说不清是醉是醒。 忽然耳边隐隐传来喝骂声,岑含讶然睁眼,环顾四周却不见人,但那叫骂之声却越发清晰起来,似是有人斗殴。 岑含心中好奇,循声找去,果见不远处河边正有两拨人。只见一边是六七个男子,身着汉人服饰,发饰却又不似汉人,颇有些不伦不类,嘴里叽里咕噜喝骂更是半句也听不懂。另一边却是个三十上下的女子,一身红衣,风姿绰约,甚是好看,中间一黑一白两条人影斗在一起,黑影魁梧,招招势大力沉;白影婀娜,却如蝴蝶穿花,那黑影无论如何快法,终是打他不着。 岑含躲在稍远一处草垛后偷瞧,见二人斗了一阵,忽然各自跳开,只听那黑衣的冷笑道:“姑娘好俊的功夫!我师兄弟自入中原以来,还没遇上一个能捱十招的,如今斗了这么久竟还胜不得你,萧逸倒是输得不冤。”这番话说得不快,却是汉文。 那白衣的却只是一声冷哼,声如莺啼,竟是个少女,但见白衣胜雪,白衣下的人儿娇靥如花。 岑含蓦地脑中“嗡”得一声,如入梦境。 那日匆匆一面,本以为再无相见之日,不想老天垂怜,竟让自己又见到这神仙一般的人物。手中扁担无声滑落,“咣”地一声掉到地上。 忽地河边众人俱往草垛望来,岑含心一慌,未及转念,猛然间眼前一暗,一个人影如大鸟般扑到头顶,叉开五指往自己头顶抓来,一时劲风锐啸,慑人心魄。岑含哪见过这等声势,当时腿便软了,只瞧着抓来的五指发怔。 忽然身子一轻,压力骤减,岑含一激灵,陡然发现自己已在河边,身边却是那红衣女子,少女站在自己身前,与那七人对峙,其中一个灰衣人正脸色阴鸷地望着自己。岑含心头一跳,慌忙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白衣少女转过身来,一脸诧异:“卖菜的?你怎的在这里?” 岑含大窘,嗫嚅道:“我...我卖菜回家,正...正好路过...” 红衣女子微微皱眉,问道:“烟儿,你认识他?” 白衣少女点头道:“那日我在城东集市买菜,便是从他这里买的。” 红衣女子顿时了然,转而转头望那灰衣人,淡淡说道:“足下对一不会武功之人竟痛下杀手,难道没有半点羞耻之心么?” 灰衣男子心中既惊且怒,自己方才那一抓身法角度均拿捏得恰到好处,纵是一流好手也避不得,但这红衣女子仍悄无声息从自己爪下把人救了下来,功夫之高当真是惊人。只是她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内,也无疑是奇耻大辱,当下冷冷说道:“我契丹子民是太阳之子,大漠上的苍狼,杀一个汉人贱民算什么?你若要充英雄,便连你一起杀了。” 红衣女子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冷笑道:“好大的口气!”转头对白衣少女道:“卸他一条手臂下来。” 灰衣人长声大笑,忽地身形急掠,窜到少女跟前,双手连动,直奔关元,膻中,神阙三大要穴。 少女见他爪至,并无半分慌乱,脚下一变,如飞鸟穿林,猛地从他爪影中穿了过去,转瞬间滑到他身后,三指如鸟啄,疾点他背上肾俞穴。 灰衣人心中一凛,知遇劲敌,当下气息一沉,身形疾转,右爪随身后扫,去抓她小臂。这一招使得潇洒如意,便是红衣女子也暗暗点头。少女看他身法快,也不敢轻敌,脚下再变,又穿到左侧,双手所指,却是左臂曲池,合谷二穴。 二人以快打快,转眼拆了四十余招,不分胜负。灰衣人越打越惊,自己在这“太阴擒龙爪”上浸淫多年,往日与人动手,对方不是三招两式间筋断骨折便是早早俯首认输,不料今日在这妙龄少女面前竟然施展不开。只觉对方身法邪门,每每爪至皆在方寸窜到自己身后,且指劲锋利,专攻穴位实是刁钻至极。如此下去,只怕自己反而落了下风,凶多吉少。 又斗十数招,灰衣人渐感不支,越发焦躁起来,眼见败局已定,忽然心一横,脚下一点身子往后疾退,少女见他后退,步子一动便即追上。灰衣人见她果然追来,蓦地一声大喝变退为进,双手齐出,直奔她胸腹要害,这一招“二仙传道”,却是硬碰硬的杀招,此时迎上去打,其声势之快捷凶猛,更是惊人。 少女反应极快,脚下一动便轻巧避开,滑到左边,左手一探,“啪”的一下打中他左臂手三里。灰衣人不为所动,几乎同时上前一步,右手正好抓住她左小臂,猛地五指运劲,原来竟是故意以负伤去赚她一条左臂。少女猛觉小臂剧痛,本能地一声娇叱,霎时指影翻飞,竟比之前快了一倍。灰衣人只觉眼前一花,继而右臂剧痛,一惊之下慌忙后退,待得站定时,赫然发觉一条右臂已无知觉,只软软垂在身侧。 少女侥幸获胜,禁不住一身冷汗,方才那手“疾风骤雨”是她两路“烈雀手”里的杀招,一连二十八击,一下快过一下,前招方出,后招追影。以她眼下功力本可一气打出十四招,但左臂受制,全力之下也只能连出七招,亏得自己早已觉出此人内劲阴柔,“烈雀手”专打经脉,这七下尽数落在手三阴要穴上,重伤了三条经脉,才破了他的劲。以后右臂再也无法运劲,与废了也没什么两样了。 灰衣人面色惨白,手三阴经络内连心,肺,心包络;今日之伤早已远非一臂,实是殃及脏腑,只怕终身都要落下顽疾。 少女正自庆幸,猛然惊觉一股掌力若有似无已到肩头,急忙运转步法,向右闪避,不料步法甫动,对方掌力已在右侧等候,竟是料敌机先。少女腾挪不及,只得右掌迎上,uu看书.uukansh 硬拼一掌借力飘开丈余,正要看来者是谁,不料脚下尚未停,掌力又至,方才她硬接一掌已是气血翻涌,这一掌若再硬接,势必受到重创,眼见绝境骤临,这一掌却是万万避不过去了。 奇变陡生,红衣女子待要救援,却被对方剩余五人围在重心,一时半会儿竟腾不出手了,心中大急。 蓝衫少年飘然如仙,已将少女逼入绝境。他功夫远高于灰衣男子,是七人之首,且素来心高气傲,容不得旁人半点不敬,一见灰衣男子落败,便已决定出手。几人一对眼色,那五人拖住红衣女子,他却直取白衣少女,眼见少女眼中俱是惊惶,心中正得意,猛地黑影一闪,一个不知甚么东西猛往自己鼻梁扫来。蓝衫少年一惊,忙侧步避开,左掌一拨,那东西便飞了开去,却无甚劲力,只见岑含一个踉跄,神情痛苦,却是虎口已爆裂了,那被掌力击飞之物却是一杆秤。少女得了这一阻,死里逃生,一刹间连退三丈有余。 蓝衫少年虽被阻了一组,却不死心,身子一晃,窜到少女身前五尺,右掌一拍,顿时磅礴掌力浩荡而来。忽然“嘭”得一声,掌到中途已被接下,少年全身剧震,五脏六腑如被烈火焚烧,定睛一看,却是红衣女子突出合围赶到。他知盘算已落空,心中极怒,蓦地斜开一步,一掌扫向岑含,却是要拿他泄愤。这一下毫无征兆,红衣女子仓促间只将他掌力挑偏数寸,他本已负伤,加之出手一偏,掌力落到岑含身上不过两成而已,饶是如此,这一掌还是将岑含打得飞出丈余,口吐鲜血,待得少女细看时,已然昏死过去。 4象桃源(1) 少女心中大急,方才命悬一线不及转念,现在回想起来,这少年手无缚鸡之力,却为了救自己,全然将性命置之度外。此刻见他生死未卜,心中不禁一团乱,又是感激,又是担忧,又是愧疚。 红衣女子却无暇顾及她这些小心思,只察看岑含伤势,发觉他伤势虽不轻,却一时并不危及性命,心下略定,回头道:“天山门下好大的煞气!今日念在是小辈,不为难你们,都请便罢!”语气中已有几分凛冽。方才她情急出手,动用了“离火劲”,连同这蓝衫少年,与他动手的六人个个伤得不轻。若不是思忖岑含重伤拖延不得,依着她的性子,今日势必要让这些狂徒全部交代在这里。 蓝衫少年面沉如水,他虽已负伤,却着实咽不下这口气。自己师兄弟八人分头自幽州南下中原,不想才过黄河便有一人重伤,七人一路查探追踪,才在这江南烟雨之地找到伤人的白衣少女,本以为能轻易拿下,不想到头来却是这番光景。眼前这红衣女子显然已从交手中看出自己武功来历,却仍是镇定自若,显是没将自己的师门放在眼里,他生平以师门为傲,此刻被人轻看,不由地极为恼怒,当下冷笑道:“前辈既知我等是天山门下,还敢伤我师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些。” 红衣女子目光从他身上扫过,缓缓道:“令师弟好色成性,在洛阳城中见到小徒起了歹意,明欺不成又施暗算,结果反为我徒儿所伤,实是咎由自取。耶律玄一代宗师,号称“法通阴阳”,门下弟子却是如此疏于管教,不免惹人耻笑。” 蓝衫少年面色涨得通红,自己那师弟风流成性他又岂会不知,只是不料招惹了如此棘手的人物,心下暗忖道:“今日只怕讨不了好。这女子武功如此高强,却不曾听师父提起过,不知是何方神圣?”当下朗声道:“前辈武艺高深莫测,晚辈实是佩服得紧,恨不知是何方高人,不免心中遗憾。不知前辈可否留下尊姓大名?我也好向师父禀报,以便来日登门求教。” 红衣女子眉头微皱。这少年看似客气,但话中威胁之意却是再明白不过,饶是她无意惹事,也不禁无名火起,冷冷道:“山野之人,不足挂齿,尊师若问起,就说鄙人忝居朱雀阁便是。” 少年遽然一惊,暗道:“原来是她!江湖传言‘火烈神女’辛月影常着一袭红衫,身法快如鬼魅,果真名不虚传。只是素闻这人下手从不容情,如此看来她今日罢手已是给足了面子,眼下唯有先将此间事禀明师父,来日再图找回这个场子。”心下计较已定,便躬身道:“原来是朱雀阁主辛前辈,晚辈耶律潜有眼不识泰山,望前辈恕罪。我等这就告辞,来日再向前辈请益,家师若知我们得了前辈指教,想必也是十分欢喜的。”说罢转身离去,余下几人各自相扶紧随其后,不多时已不见人影。 辛月影见他离去,心下暗暗发愁。这少年功夫脱俗,心狠手辣之余又沉得住气,不逞一时之勇,来日必是极难缠的一号人物。其师耶律玄一代大宗匠,位列“诸子六仙”,眼高于顶,又极为护短,此间事只怕难以善了。回头看去,只见少女正在给岑含喂疗伤丹药,方才一番激斗,她原本以为这少年吓破了胆,不想生死关头,反是他舍命救下了自己这个徒弟。一念及此,心中不由多了几分赞赏。 岑含脑中昏昏沉沉,只觉周围一片漆黑,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有光亮,很是刺眼,忽然发现自己是躺着的,依稀有两个人影正瞧着自己,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岑含极力睁开双眼,终于两个身影渐渐清晰,白者白衣胜雪,红着红衣似霞。少女一双清澈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眼中满是欢喜之意,红衣女子站在少女身后,也是点头微笑。 岑含自打懂事以来从未有女子如此关切自己,心下不由有些慌乱,想要挣起身来,忽地胸口剧痛,“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眼前一黑差点又晕过去。 少女赶紧将他扶住,嗔道:“你这人真是,才刚醒便要乱动。” 岑含脸一红,说不出话来。不知为何每次见到这少女,自己都成了哑巴,心中本有千言万语,但话到嘴边,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辛月影示意他躺着莫动,微笑道:“小哥仗义出手,救了我徒儿一命,在下感激不尽。” 岑含听她说得恳切,摇头道:“姐姐说笑了。我一个乡下穷小子,并不会什么功夫,怎么救得了这位姑娘?是姑娘福报好。” 少女插口笑道:“叫姐姐多甜呐,uu看书w. 怎么到我这儿变成姑娘了?”岑含被她一说,老脸又是一红。 辛月影听他这一声“姐姐”,也不禁莞尔,道:“在下姓辛,名月影。小哥若不嫌弃,可以叫一声姑姑。”又指着少女道:“这位是小徒,姓洛,名飞烟。前日若非小哥仗义出手,只怕她便命丧当场了,实是感激不尽。” 岑含听她一说,忽地眼里有了些雾气,辛月影觉出他神色有异,便问道:“怎么了?” 岑含心中微觉慌乱,强笑道:“没甚么,突然有了亲人,心里高兴。” 辛月影脱口问道:“小哥无亲人在世么?”一言方出,便已后悔,这少年既说突然有了亲人,自是已举目无亲,自己何必多此一问。 岑含却不以为意,笑道:“姑姑以后叫我岑含便是,不必小哥小哥的,听着也不大自在。我是孤儿,小时候爷爷在路边捡到我,才得以活命,但三年前爷爷去世,便只剩下了我一人。如今平日里靠着爷爷留下的一点地种些菜来卖,农忙时去给村里吴老爷家打打短工,也算还能混个温饱。” 辛月影心中暗叹,这少年也是个可怜人,洛飞烟在一边也是怜意大起,却听岑含道:“姑姑不必在意,如今虽活得苦些,却也算老天眷顾了,否则没有爷爷将我捡回来,世上便也没有岑含了。唯一有些遗憾的,只不知生身父母是何人。” 辛月影心中唏嘘不已,这少年生世可怜,却不自暴自弃,且禀性纯良,为救人不惜一己性命,诚系可造之才,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岑含,你父母可曾留下甚么物事?以便他日相认?” 4象桃源(2) 岑含经她提醒,想起确有个物事,也不避讳,道:“是有一块玉,上面刻了一只不知甚么鸟,十分好看。但爷爷从不让我戴,也不让我拿去卖了,说这玉值钱,被人瞧见了要起歹心,须藏起来,以后或可凭它找到我亲身父母。但天下这般大,只凭一只鸟儿,却又如何找得到?” 辛月影点点头,笑道:“岑含,你可愿习武?”她此番出谷游历,一则锤炼弟子,二则寻品性纯良之辈入谷习艺,一路下来已有五人,已自安排入谷,如今岑含便是这第六个。 岑含闻言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涩声道:“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说着便要强行起身行叩拜之礼,这一下胸口又是剧痛,险些又晕过去。 洛飞烟忙将他扶住,嗔道:“有你这么心急的吗?”岑含看着她妙目中尽是笑意,顿时一张脸又红成了猴屁股,只好讪讪躺下。 却听辛月影道:“你拜谁为师却是看你自己,我桃源一脉武学以心性养内气,得何种真气,便入何门下,丝毫强为不得。到时你若修得丙火真气,我便亲来收你为徒,在此之前,便以师伯相称吧。至于飞烟,今日起便是你师姐了。” 岑含听得云里雾里,却不敢违拗,只道:“弟子见过师伯,师姐。” 辛月影颔首道:“今日你便先休息吧。你受伤不轻,需将养几日方能上路,明日我亲自去找些药材,调制丹药,以便你早日恢复。你师姐便在此处照料。” 岑含心中感激,道:“有劳师伯,师姐,弟子感激不尽。” 辛月影起身出门。洛飞烟跟在后面,转身掩门前忽地俏生生地朝他做了一个鬼脸,眼中带着三分笑意,岑含尚未反应,佳人已消失在门外,唯有木门虚掩。岑含望着门,心中俱是暖意,想想能博佳人一笑,自己这一掌便捱得值了,更何况自己终有所依,不必再孤苦一人。 次日岑含醒转时,辛月影已抓药回到客栈,吩咐店家煎药已毕,便回房中,留下洛飞烟照料岑含伤势。洛飞烟感念他救命之恩,颇为尽心照料,偶尔言语调笑,逗得他面红耳赤。如此过了三日,辛月影医术深湛,所配药物治疗内伤颇具奇效,三日之后,岑含伤势痊愈大半,已能下地行走。三人商量,决定及早动身回谷,辛月影令岑含回家收拾行囊,自己与洛飞烟雇车夫置备马车。她二人原有两匹快马,如今岑含伤势未愈,骑不得马,只好用二马拉车回谷,不一日,马车已置备完毕,车夫也已雇好,只待第二日动身。 岑含回到家,换了身干净衣服,收拾了平时的换洗衣物,便坐在门口发呆,忽地想起一事,转身回屋翻出了珍藏多年的玉佩,走到门口又看到岑老头牌位,心中凄凉,忖道:“我今日一去不知何日能回来,爷爷无人照顾,岂非大大不孝?”便到隔壁王家托老王头打理屋子,叫老王头想吃什么菜,可自行去菜园里摘,若想种些什么,也可自行在岑老头地里栽种。老王头是老实人,不愿占人田地,只说有空帮忙打理下屋子。岑含便劝道:“王叔,我此去出远门,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田地无人打理也是荒废,您就当帮我打理田地。”如此再三,老王头才勉强答应,说等岑含回来便交还,还送了岑含一些自家打的年糕。岑含回到屋子略作些打扫,晚上煮了饭,去菜园子就地取材炒了几个菜,算是给自己送行。又将剩下的米送去老王头家,然后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收拾停当,跪在门口向着岑老头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便锁了门,将钥匙交了老王头,往东门与辛月影师徒会和。 三人这一路北上,用了将近一个月。因岑含伤势未愈,辛月影一面叮嘱车夫不宜驱车过疾,以免路途颠簸牵动伤势;一面以自己调制的丹药为岑含疗伤,是以一路上虽说不上游山玩水,却也并不辛苦,待得行至祁连山下,正好是二十九天。辛月影打发车夫离开,便自行驱车入山。岑含正疑惑不解,却听洛飞烟笑道;“咱们桃源谷是隐世之地,与世无争,所以不便让外人知晓所在,故而谷中弟子回来,都是入山前便避开外人。” 马车在山中行了小半日,便至一处茅草屋,辛月影令洛飞烟,岑含下车,进了草屋。草屋中早已有人出来卸了马车,不多时,又端了些吃食出来,却是些烤了的山中野味,三人小憩片刻,饱餐了一顿,便牵着两匹马儿继续前行。山路崎岖,行了半柱香时分,到了一处山洞,洞口不大,正好可容一人一马通行,里面无光,岑含一下变成了瞎子,u看书ww.ukahu.om 不由有些心慌,脚下一绊,摔了个狗啃屎。洛飞烟赶忙扶他起来,却听辛月影道:“我倒忘了,你尚未习武,并无暗中视物的眼力。”岑含眼前一亮,却是辛月影拿了半截蜡烛在手里。辛月影将蜡烛递于他,三人继续前行,烛影晃动,洞中似另有出口通风,想必出口处别有洞天,不料走了片刻,辛月影忽地停下脚步,道:“到了。”岑含不明所以,只见辛月影轻推左侧洞壁,忽地一丝光亮透出,竟是一座石门,三人循门而出,霎时花香扑鼻,岑含定睛一看,却是一片桃花林,落英满地,清香沁人心脾,说不出的闲适自在,好似人间仙境。 岑含回头看那石门,约有三尺厚,一人高;心中凛然,寻常人便是能找到这入口,只怕也开不得这石门。 不多时,三人便出了桃花林,眼前良田农舍,鸡犬之声入耳,颇是自在闲适。远处田中似有人耕作,见这边有人,便奔过来三四人,片刻即到,岑含一看,却是三男一女,不过十八上下,皆是农户打扮。为首一人丰神俊朗,眉宇之间更是英气十足。只见那人笑道:“辛师叔回来啦,您老这一去四月有余,可想死师侄们了,没您指点,功夫进境都慢了。”转头又对洛飞烟道:“师妹辛苦了。”洛飞烟嫣然一笑,道:“谢谢师兄关心。”辛月影白了他一眼,啐道:“柳师兄功夫高妙,他的徒弟哪用得着我指点。”说虽如此说,眼中却满是赞赏之意。四月不见,这小子身法又进步不小,龙游身法已然驾轻就熟,论天资颖悟,只怕自己这个天才徒弟都要逊上一筹。 4象桃源(3) 少年转头看向岑含,微笑道:“想必这位也是新入谷的师弟吧?”岑含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却听辛月影道:“此番出谷颇多是非,亏得这孩子救了你师妹一命,烟儿才得无恙,算起来,这孩子于我朱雀阁有恩。” 少年望了洛飞烟一眼,恍然道:“看来是我眼拙了,原来师弟身怀绝技。” 却见岑含摇摇头,道:“我不会武功。” 少年愕然不解。辛月影接过话头道:“此事说来话长,来日再说。”转首对岑含道:“入了我桃源谷,你便是我谷中弟子,这几位便是你师兄师姐,以后要和睦相处,互爱互助。” 岑含应道“是。”转身对三人躬身一揖道:“岑含见过几位师兄,师姐。” 三人回了一揖,少年道:“岑师弟客气了,我叫谢青山,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来青龙台找我便是。” 辛月影微笑颔首,转头问谢青山道:“青山,你白师伯可在谷中?” 谢青山道:“谷主师伯一直在白虎殿,并未出谷。” 辛月影点了点头,道:“你们几个先去忙把,我有事找白师兄,就不与你们闲聊了。” 四人躬身道:“是。”便转身回去耕作,又是片刻回到原地。 岑含跟随辛月影一路穿过村落稻田,一路听洛飞烟述说,才知此处为祁连山中一幽谷,名桃源谷。桃花林后村落乃是谷中弟子居所,村后有一小湖,名忘忧湖,湖心有小岛,曰四象岛,是弟子们习武之地。 不多时,已至湖边,只见一座长木桥直通湖心岛。三人把马拴了便上了桥,片刻到了岛上。岛上景致天然,三人一路穿过岛正中大堂,又折往西行,便至一大殿前,殿门上有一匾,上有三个白色大字,字字棱角分明,颇有些肃杀之气。岑含不识字,便问洛飞烟匾上写的什么。洛飞烟低声到:“此地是谷主师伯所在白虎宗习武之地,上面写的,便是‘白虎殿’三字了。” 二人细声对话之间已入了白虎殿,大殿十分宽阔,可容近百人习武。只见殿内尽是些青年男女,一拳一脚,极有法度。殿正中一男子身形魁伟,约四十来岁,着一身白袍,面上虽无表情,眼中却自有一股威严之势,叫人不敢直视。 白衣男子见是辛月影,不禁眉头微皱,平日里四象宗主极少擅离各自居所,即便有事商量,也是令弟子代为相邀,而后四人齐聚大堂商议。况且辛月影出谷近四月,他这师妹号称“火烈神女”,一向心高气傲,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必有伤亡,此番一回谷连派个弟子都顾不得,便自己亲自前来,只怕出的事还不小。只是平日里不管多大的事都难不倒这朱雀阁主,此番会是何事? 辛月影见他神情,心中微窘,略一迟疑便道:“白师兄,小妹有要事相商。” 白衣男子点头道:“好,随我去偏殿。” 辛月影却不动步,摇头道:“此次事关重大,还是派人去请一下柳师兄和迟师弟,四象宗主共同商议为好。” 二人对话声虽不大,殿中之人却恰好都能听见,众弟子纷纷侧目。白衣男子扫了一眼大殿,淡淡道:“加练半个时辰。”众弟子不禁大悔,顾不得再看,赶忙加紧练习。 白衣男子见无人再看这边,方道:“梁旭,秦通,去请你们柳师叔和迟师叔去大堂议事。”他平时授徒极严,不容任何分心懈怠,是以白虎殿门下弟子大多功夫极为扎实。二弟子领命各自去请另外二人。辛月影对洛飞烟,岑含道:“你二人也来。”见白衣男子神情不解,便道:“此事与他二人有关。”白衣男子点点头,便出了大厅,辛月影与二人紧随其后,径直来到大堂。不多时便进来二人,当先一人一袭青衫,眸若清泉,年纪约莫三十上下,面目十分俊朗,顾盼之间潇洒随意,令人如沐春风;后面一人更年轻一些,一身黑色道袍,头上挽一个道髻,面目虽不出众,却自有一股淡然之气,岑含不由自惭形秽。 只听那青衣男子道:“白师兄这么急着召我二人前来,所为何事?” 白衣男子目视辛月影道:“此事原委我也不知,只是辛师妹甫一回谷便来找我召集二位师弟,想必是有大事商议。 青衣男子与黑衣男子均是一脸诧异。辛月影便将洛阳城内洛飞烟遭天山门下调戏,而后出手伤了对方,又被对方一路追踪至江南,乃至岑含舍命救护,最后自己出手伤了六人种种详述。说到凶险处,其余三人皆是皱眉。 言罢良久,辛月影叹道:“小妹虽生性急躁些,却也不是惹是生非之人。此次与耶律玄结下梁子实属无奈,这人功夫极高,此事只怕难以善了,事关重大,小妹不敢擅自做主,故而请诸位师兄弟前来共同商议应对之策。uu看书ukasu.o ” 黑衣男子沉吟道:“不想天山门下小辈竟有此等人物,论功夫心计,俱是一等一的人才。来日怕是少不得为难我谷中弟子,我谷中小辈,只有柳师兄门下的谢师侄方能与之比肩,此事确实棘手。” 青衫男子悠然道:“迟师弟过誉了,若以师妹所述,那个耶律潜只怕比青山还强些。但我桃源谷入口隐秘,更有弟子在附近扮作猎户巡视,要找上门来,也不是易事,只要出入谨慎,想必对方难觅踪迹。我桃源一脉四象武学自天罡祖师以来不乏绝顶高手,如今我四人修为皆入‘太虚境’,更是创派以来未有,若真找上门来,那耶律玄虽号称‘法通阴阳’,也未必讨得了好,此事对方无理在先,我等理直气壮,怕他作甚?” 黑衣男子苦笑道:“话虽如此,那耶律玄是出了名的护短,只怕此刻已在筹划如何报复我桃源谷,我等虽不惧,但谷中弟子在外间稍有不慎,只怕难逃毒手。” 白衣男子点头道:“确是如此。也罢,今日起,凡谷中小辈不可擅自出谷,否则一律逐出门墙。出谷须有本门师长陪同出行,一次不可多于三人,凡遇契丹人一律回避。” “至于岑含,”白衣男子目视辛月影道:“辛师妹既已引他入谷,便是我谷中弟子,还是由师妹你来安排他在谷中的一切事宜。好了,大家各自散去罢。” 白衣男子与黑衣男子相继散去。青衫男子驻足门前良久,忽地回头看岑含,眼中竟有几分怜悯怅然之意,摇头笑道:“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说完漫步而去,只留下三人愣在原地。 天罡正脉(1) 旭日东升。此时已是初秋,若在外间,大清早已是有几分凉意;这谷中却是四季如春,偶有微风,也是如轻纱拂面,让人有说不出的惬意与闲适。 岑含对着太阳伸了一个大懒腰,这一个月下来虽说有辛月影师徒照顾,不至于太过疲惫;但毕竟舟车劳顿,不如在屋里睡得舒适,一夜下来,疲劳尽去,精神随之一振。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岑含不由低吟起昨日青衫男子之语。他不识字,不知那人所言为何,却记得其眼中萧索之意,一时竟有些呆了。 “啪!”一只手掌拍在肩头,岑含惊醒回头,却是何青。这人和自己一样,也是新入谷的弟子,只是比自己早入谷两月。谷中弟子大都四人同住一屋,除他二人外,尚有另外两人,一人叫郭龙,一人叫王墨。郭龙与何青岑含皆是新入谷弟子,王墨则是已在谷中习武多年。岑含一脸不解,却见何青笑着往不远处努力努嘴,岑含顺着方向看去,一袭红衣再是眼熟不过。 辛月影看着岑含,眼中却有几分愁意,昨日青衫男子一语惊众人,却是令她恍然明白许多事,不由暗叹:“柳师兄好细的心思!我早该想到这孩子对烟儿倾心,换作他人,若无情意,心肠再好,又岂会舍命相救!只是烟儿和青山青梅竹马,早已心有所属。这孩子用情太深,须得想法子点醒,否则只怕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一念间岑含已到跟前,躬身道:“师伯。”辛月影笑道:“可曾住得习惯?” 岑含挠挠头,笑道:“吃得好,睡得好,不用担心饿肚子,比起外面,可算是福地了。” 辛月影点头道:“好,今日起,你便可开始习武,我已关照有无堂的马师叔用心教你,你须认真勤勉,莫要辜负我一番好意。” 岑含正色道:“弟子谨记。” 辛月影挥手道:“去吧,跟着新入谷的师兄弟一起便可到有无堂。”却见岑含并不动身,神色有些踌躇,皱眉道:“怎么?” 岑含又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只是想问师伯两件事,也不是甚么大事。” 辛月影看他这模样,心里已经猜到八九分,道:“你是想问你师姐今天怎么不在吧?谷中弟子回谷后便是轮流劳作习武,你师姐自是在朱雀阁用功。还有什么想问的?” 岑含一听,心中不禁失落,又怕被她看出,只装作若无其事道:“也不是甚么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好奇昨日那位青衫师伯说的那两句是甚么意思?弟子不识字,所以只能请教师伯了。”他昨日听辛月影称那青衫男子为师兄,自然那位也是师伯了。 辛月影见果不其然,心中长叹,又听他问及昨日青衫男子之语,心中忽动,暗道:“何不借此点拨他一番?”一念及此,便道:“此语出自战国时楚国辞赋大家宋玉所作《神女赋》,讲的乃是那楚襄王爱慕巫山神女美貌,欲结连理,却不料神女并无此意,反而以礼自持,楚襄王垂泪苦守一夜却终难如愿,唯有抱憾终生。”见岑含低头不语,叹道:“可见情之一物,终须你情我愿,否则徒然自苦而已。” 岑含听她如此说,心中隐隐不安,只得强笑道:“不想背后竟有这样一段故事,弟子鲁钝,没念过甚么书,却让师伯见笑了。” 辛月影见他岔开话题,也不便说得太过,只是道:“不妨事,谷中弟子除却习武劳作,也有先生教读书写字,日子久了,自然学问也见长。去吧,莫要误了时辰。” 岑含应了一声便进了屋,匆匆用过早饭,便跟着同何青等三人入四象岛习武。行至湖边,却见不少弟子并不走木桥,却是分四列在湖上行走,步法奇特,各有不同。岑含正看得出神,只见王墨也入了其中一列,不禁一愣。却听何青笑道:“这是谷中规矩,只有咱们这些在有无堂习武的弟子才可走木桥上岛,其余的师兄师姐们则依据习武之处不同各自走不同的木桩,这也是练功,王师兄去的是白虎殿,自然也要走木桩。”话说间,三人已上了木桥,却听“扑通”一声,桥左第一列木桩上有人落了水,甚是狼狈。岑含不禁头皮发麻,自己这只正宗江南旱鸭子只怕以后少不得要当几回落水狗。 未及转念,忽地那边木桩上白影连动,轻灵如雀,几个起落间便已到人落水之处,将那人提起,那人重新站上木桩,又小心翼翼依步法前行。原来每一处木桩均是两列并排,一列弟子入岛用,另一列却是用来救人的。岑含望着白影竟有些痴了,白衣胜雪,不是洛飞烟还能是谁?只见那白影朝这边轻轻挥了挥手,便转身而去,几个起落又入了岛。 岑含兀自发愣,冷不防何青一掌拍在脑门上,怪叫道:“好小子,洛师姐可是咱们谷里出了名的冷美人,你是如何认识的?” 岑含被他一掌拍回三魂七魄,uu看书.ukanshu揉着脑门道:“也没啥,就是她买了我一筐菜,便认识了。” 何青怪道:“不能啊,买你一筐菜就能记住你?这买的是菜还是你?” 郭龙笑道:“这小子八成有甚么没交代,从实招来!” 岑含看他二人一眼,笑道:“你们想知道?” 二人点头。 岑含笑道:“那我偏不说。”说罢独自前行。二人一时气结,却也想不出甚么反驳他,只好悻悻作罢。 入了岛,转眼便到昨日议事之大堂,昨日不曾细看,这大堂门上也有一匾额,上书三字,想必便是“有无堂”了。只不过昨日议事之处是大堂上阁楼里,今日习武确是在大堂之中了。岑含仔细一数,人也不多,不过三十余。不多时大堂中进来三个中年人,当先一人长髯是一长髯老者,面目慈祥;左首一人圆脸细眼,下颚一撮小胡须,却有股子精悍之气;右首一人则是面白无须,长得颇为方正,眉间带着三分笑意。这三人一进屋,众弟子一时全都静了下来。 只听那长髯老者道:“新入谷弟子居堂左,其余弟子居堂右,开始罢。”言毕,众弟子立时分为两拨,岑含与何青郭龙都站到大堂左侧等候,细细数来只有不足十人,偷眼瞧去,那边二十余人已然开始练功。 长髯老者示意几人席地而坐,继而道:“你们都是初入我桃源谷,我姓李,名奇阳。大家以后称呼师伯便可;那边两位,短须者是你们娄昆师叔,无须者是你们马夕师叔,以后你们习武,便是跟着他们二位。” 天罡正脉(2) 李奇阳顿了顿,又道:“我桃源一脉,始自前朝贞观年间道门高人袁天罡祖师,传至今日已近百年。天罡祖师所传拳术暗合天道,乃属道艺,故凡习我门中技艺者,一不可为非作歹,二不可谋世俗权位,三不可向外人泄露我桃源谷所在。犯此三条者,废其功夫,终生不得出谷。你们可听明白了?” 众弟子点头称是。 李奇阳又道:“谷中弟子一旦入谷,皆如兄弟姐妹,须互爱互助,除却四位宗主以及年老长辈,其余弟子皆是轮流习武劳作,各人都须出力,不可心生不满。”说罢目视众人。 众弟子又点头称是。 李奇阳笑道:“好,既是习武,那便要知道自己练的什么。我桃源武学乃无中生有,四象归一之术。凡初学弟子,先需在这有无堂学练‘道一势’,‘道一势’共计四个大式,暗合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之道,自成循环;每一大式又有四小式,暗含基本攻守之道。你们莫要轻视动作简单,这‘道一势’乃是我桃源武学筑基之功,除却基本攻守,还可强健筋骨,引动内气。所谓‘道一’,乃取‘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意,此势之功,在于引动合于心性之内气,无中生有,各人依据心性不同,可化生木,火,金,水四大真气,各归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宗,真气一出,便是你们离开此处之时。” 岑含暗自感叹这武学之道如此神奇,无怪辛月影,洛飞烟师徒本事大得离谱,心道:“却不知洛师姐和辛师伯是哪一宗?听师伯说洛师姐在朱雀阁用功,想来必是朱雀宗了,我若能练出和洛师姐一样的真气,岂不是能天天和师姐在一处习武?”想着不由心中大为振奋。 李奇阳将该讲的都讲了,便示意众弟子起身,换了马夕来教这些新弟子。他资历较老,平日只是主持这有无堂的事务,教拳之事,大都由马娄二人负责。马夕为人热忱,教拳声情并茂,不多时,这几人便有模有样地比划开来。几人之中,何青郭龙二人资质平平,两个月下来拳式虽已大致掌握,却是有形无神,颇有些不得要领,反倒是岑含,一天下来,已能打出大概。马夕心里啧啧称奇,忖道:“之前听辛师姐所说,此子不过是一根器寻常的普通少年,如今看来,这孩子在武学上倒是有些天赋,却不知为何似有些心不在焉?且看他以后进境如何。”他却不知,此时岑含心里只有洛飞烟,学得快,也不过是心存希冀,希望能早日与洛飞烟同处习武罢了;走神,自也是心中挂念之故。若知原委如此,只怕要大皱眉头。 众弟子堪堪习练到酉时,便各自散去,谷中弟子各居农舍,一应米面肉食菜蔬均由谷中调配支取,但煮饭做菜却是要自己来。岑含独自生活多年,煮饭做菜自是不在话下,加之王墨也颇有一手,一顿下来,虽不比山珍海味,却也甚是可口。几人本就腹中饥馁,不多时,一桌饭菜席卷一空,竟连一粒饭没剩下。 饭后各自休息,王墨郭龙睡一间,岑含何青睡一间。岑含练武余兴未尽,便向何青请教“道一势”,不料何青还记着晨间之事,兴致高涨,反缠着岑含询问是如何认识的洛飞烟。岑含被缠得没法,暗忖并无不可言之处,便将前前后后俱都说了,语到凶险处,听得何青咋舌不已。一番境遇说完,何青又恢复平日里嬉皮笑脸,笑道:“这么说,你是瞎猫打死耗子,成了洛师姐救命恩人。无怪她早上还朝你挥手示意来着,这洛师姐可是辛师伯最得意的弟子,平日里言语不多,是咱们谷里出了名的冷美人,我都没跟她说上过话。” 岑含奇道:“那你是如何进谷来的?” 何青怪道:“咱们今日一起习武的新弟子都是辛师伯出谷遇上,托人送回来的,你不知么?” 岑含摇头。 何青道:“也是,我也是入谷后听王师兄说的。谷中长辈有时会带得意弟子到江湖上走走,一来锤炼弟子,二来行医济世,这三来么,便是找些品性纯良的孤苦少年入谷习艺。” 岑含怪道:“这就奇了,你和师姐朝夕相处,她岂能与你一句话都没有?” 何青白他一眼道:“你道我们都跟你一样救过她命?这洛师姐虽然平日里十分随和,心气却极高,是朱雀阁里少有的练武奇才,动起手来,有些长辈都比不上。谷中男弟子她瞧得上眼的,只怕也只有青龙台的谢师兄了,咱们这些凡夫俗子只有干瞪眼的命。不过话说回来,这谢师兄和洛师姐平日去岛上习武倒也时常一起,依我看也确实般配……” 岑含心里“咯噔”一下,怔怔失神,任由何青在一旁滔滔不绝,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何青见他发愣,笑道:“想媳妇儿呢?” 岑含被他戳中心事,一时语塞,强笑道:“是啊,赶明儿你给介绍个?” 何青听得一愣,斜眼觑他,贱笑道:“常言道‘十八怀春’,你小子瞅着还没到年纪罢,倒是熟得挺快……” 岑含怕他又没完没了地胡侃,便截口道:“这事儿放一放,你说的那个谢师兄莫不是叫谢青山?” 何青奇道:“你知道?” 岑含道:“只是昨日入谷时闲聊过几句,并不熟悉。” 何青道:“谢师兄是青龙台柳师伯的得意弟子,也是咱们这一辈里功夫最高的,听王师兄说,论天赋,就是洛师姐,也要逊上一筹。不过这谢师哥为人十分和气,半点架子没有,论人缘那是极好的。这青龙台以后多半是他接手,只怕下一任的谷主也是他喽。” 岑含听得心中不是滋味,便岔开话题道:“咱们谷里都有那些厉害人物?” 何青挠头道:“我也知晓不多,这‘道一势’的事儿也是今天跟你一起听的。这两个月缠着王师兄也就套出了那么一丁点儿,说是咱谷里功夫最强的是四位宗主师伯,已然超迈前代,青出于蓝了。” 岑含心中一动,问道:“哪四位?” 何青皱眉道:“除了辛师伯,其他三位师伯我也没见过。青龙台的柳师伯,大号柳吟风,常穿青衫,据说十分潇洒俊朗,看书ww.uukshcm 但谷中弟子没人见过他动手,高深莫测;白虎殿的白师伯,大号白杭,是咱们谷的谷主,常穿白袍,据说十分严厉;玄武观的迟师伯,大号迟守,经常是一身黑道袍的道士打扮,性子平和,据说很好相处。剩下的便是咱们的辛师伯了,大号辛月影,据说是咱们谷里唯一一个在外面有名头的宗主,好像叫什么‘火烈神女’。其他的便真不知啦。” 岑含心中了然,昨日与辛月影商议的那三人想必就是那三位宗主,只是不知柳吟风留下那句话是何意,加之晨间辛月影似乎也是话里有话,莫非是在提点自己?提点自己…… 岑含猛地摇摇头,不愿意再往下想。 何青见他又是发愣,又是摇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伸手朝他面前晃了几晃。 岑含拨开他手,皱眉道:“你做甚么?” 何青笑道:“看你有没有中邪。” 岑含白他一眼道:“你他娘才中邪,好啦,白日里那‘道一势’我还有些生疏,我打打,你看看哪里不对。”说者便自顾自打起来,一趟下来,何青叹道:“真是奇了,你才刚学一天,怎的记这么快?想当初这‘道一势’我花了五天才划拉下来,你不过一日就像模像样,倒是厉害。” 岑含笑道:“想必你是在想哪家的姑娘,没认真练吧?” 何青冷不防被他倒打一耙,一时语塞。暗悔方才提甚么媳妇儿,十八怀春;当真是自掘坟墓,一不留神儿就把自己埋了。这小子牙尖嘴利不输自己,以后还是留点神,别把自个儿绕进去。两人再无话题,便各自睡了。 流水落花(1) 次日,岑含早早起床,在屋外练开了“道一势”。王墨起得稍晚,见岑含已在独自练习,微微有些惊讶,便站在一旁观看,不时指点其中错漏之处,令岑含颇受裨益。等到何郭二人起时,岑含已练得微微起汗,王墨也走了几趟拳。 四人生火做饭,用了早饭便去有无堂习拳,练至午间便在岛上用饭,岛上除却四象宗主和有无堂主,多是些谷中主持事务的长辈,剩下的便是一些杂役,这些杂役大都是谷中之人出游之时救回来的一些无家可归之人,既无心武学,便留在谷中做些杂役,或与弟子们一同劳作,均是一视同仁,吃得饱,穿得暖,有地方住,比之在外间流离失所却是强得多了。午饭过后休息片刻,便继续练习,直至酉时,而后各归住处。 每天的日子大致如此,或是轮到劳作,便和师兄弟们一同去田间干些农活,虽然不轻松,却是有说有笑。每日里岑含最盼晨间入岛之时,循木桥而过,总会有些人落水,四排木桩上人影翻飞,岑含眼中却只有那一袭白衣,纵是进退起落,亦是宛若仙子。见了,难免叹息惊鸿一瞥看不真,不见,却是牵肠挂肚,终日失神。时日久了,何青便瞧出了他心思,每每调笑,弄得岑含哑口无言。岑含心中更加惦记洛飞烟,更是加倍用功,每日起早练拳,晚饭过后又是独自用功,如此一来,进展极快,两个月下来,拳势张弛有度,攻守进退渐有随心所欲之势,马夕三人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称奇。更不用说郭龙何青,已然被他甩开一截,郭龙为人粗枝大叶,只是佩服岑含天分高,何青却是知道个中缘由,不知道是该替他高兴,还是该替他叹息。谢洛二人青梅竹马,谷中弟子人尽皆知,岑含用情至深,只怕到头来一蹶不振。 如此又过了两月,众人的“道一势”都大致掌握,功深者已然熟极而流,功浅者也能循规蹈矩,不逾法度。马娄二人见这些新弟子架子已走熟,便开始教授双人对练之法,教授弟子以拳中致用之道对攻。各人心性不同,攻守间进退取舍也自然不同,此时以对练为媒,可进一步以心性成其内气劲力,化生四象。每日上午众弟子各自盘架自悟,下午便是二人一组的对练,每次两组,由马娄二人各自看护,以免拳脚无眼,误造伤残。 这一日下午,又是对练之时,马娄二人各自随机点名弟子到中间对练。众弟子习武时日相近,大都一时难分胜负。几轮缠斗后,郭龙何青各自下场。郭龙为人豪爽直接,不屑与对手周旋,每每出手,都是一些硬碰硬的招式;守必截打,攻必直进,气势颇大,加之根基扎实,一轮强攻下来,对手气力不济,已呈败象,果不其然,两三个回合后,对手一时站立不稳,被郭龙一个贴身追靠,打飞出圈。娄坤上步轻托,卸了劲力,将那人扶住。这一轮下来,二人都无大恙,只是有些淤青,晚上回去擦了药酒,第二日便能恢复。 这边何青却是另一番光景。对手人高马大,相比起来,何青便显得有些弱不禁风,但每每对方逼近之时,总能凭借步法灵活避开锋芒,绕到对手身侧,攻一个措手不及。何青气力不占优势,出手却极为刁钻,且一动便是四五下连打,一沾即走,往往打得对手手忙脚乱。待得反应过来,他早已遁往另一边。如此斗下来,对手体力不支,脚步渐乱。何青觑一个空儿,上步又是一轮抢攻,正感得势,不料对手拼着挨几下,突然双手扣住他两肩,结结实实将他摔在地上,直摔得何青眼冒金星。未及反应,对手合身一扑将他骑在身下,一拳直往脸上落下。何青心中暗呼完蛋,这下要开花了,不料拳到眼前却停住了,却是马夕抓住了那拳。看着二人到一遍休息,马夕心中暗暗摇头,这两人一个心思敏捷却功力太浅,失于浮躁;一个虽有大气魄,打法却着实太笨,反应太慢。都是可造之才,却又都是半吊子,须得多加引导,方能扬长避短。 马夕心念一动,心道:“不知这二人交起手来如何?”转身对众人道:“岑含,段奇下场。”二人同时一愣,又相视一笑,同时下场。原来这阵子对练下来成绩最好的便是这两人,与其他人颇有差距,每每对练均是轻易取胜;恰巧两人人也尚未交过手,马夕有心检验二人进展,是以心血来潮让这两人打一场。有无堂一时鸦雀无声,娄昆那边也停下来,三十几双眼睛俱都停在两人身上。 二人相对而立,段奇轻轻踱步,只是暗暗观察岑含破绽,并不急于出手,岑含随之方位变化微微转动,收摄心神,不敢大意。uu看书 ww.uukanshu.cm 二人均见识过对手打法,不敢贸然出击。两人距离越拉越近,段奇忽然脚步一动,闪到左侧,顺势一掌切向岑含右颊,同时右脚一起,蹬向岑含右肋。这一手上下齐施,颇为凌厉,岑含不慌不忙,顺势右转,两手左上右下拨开他拳脚,倏忽间一错,变为右上左下,左手护身,右手反撩他右颈,转眼便要打上;却见段奇右脚落地时左手一动拍开了他手,左脚迅疾上步,左扣右摆,贴身转到岑含左后,右手一甩直劈岑含左颊。岑含旋即撤右步,顺势回右手贴左脸而过,截下了这一掌,左肘随身左转,一肘凿向段奇右肋,恰逢段奇左掌肋下穿出,打的也是肋骨。两人结结实实拼了一招,岑含以肘对掌占了便宜,段奇借力退开两步,稍一错步,又是一掌攻来。 马夕娄昆对视一眼,都有些心惊。这二人悟性奇佳,攻守间以“道一势”为基,却已然不拘泥于其中,诸多变化已非“道一势”本有,区区数月之间,竟隐隐有打破藩篱之势。二人风格迥异,段奇身法潇洒,指东打西,忽左忽右,如行云流水。岑含以静制动,方寸间截拨对手攻势,往往守中带攻,绵里藏针,转眼拆了数十招,众弟子都看得呆了。两人初时均不愿冒险,一时难分轩轾,但毕竟习武时日有限,根基不深,又拆了数十招,气力消耗渐剧,身上破绽越来越多。蓦然间,段奇率先变招,身法骤快,岑含心中一凛,几乎同时变招;段奇越打越快,贴身闪转,身法愈发飘忽不定。岑含目光追不上他身子,手脚也越发沉重,心中却畅快无比,一时心无杂念,攻守变化渐渐全凭本能。 流水落花(2) 段奇心中也是大为震动,心知二人气力俱已所剩无几,是以方才当机立断,猝然发难,眼见岑含渐有应对不暇之势,却不知怎的就是攻不进去。心中一发狠,身形猛然一变,贴身转到右后直打后心,岑含以肘拨肘,还未碰上,陡然间一掌已罩上面门。岑含身子一侧,堪堪避过,忽地小腿一痛,却不知道段奇何时伏身打上了自己的胫骨,脚下一踉跄,暗叫不妙,段奇手随身起,右掌微微一收,猛然一吐,一掌打在岑含丹田上。马夕娄昆齐齐心中一沉,这一掌用了全力,换做他二人,内气护体自是毫不在意;但岑含内气未出,硬挨这一掌却是大大不妙,运气好些,躺上一两个月;运气不好,只怕落下病根,这辈子难再练武。二人心中不由大悔,方才一时看得入神,竟不及出手阻拦。 岑含小腹剧震,眼前发黑,痛得几乎全身失去知觉,忽地丹田一空,打到肚子上的拳劲瞬时无影无踪。岑含心中灵机一闪,丹田内一股劲力陡然弹出,电光火石间将段奇弹出了圈。段奇心中惊诧莫名,方才那一掌他已然忘我,劲力之大难以再现。眼见打实,不料一刹间如泥牛入海,竟好似打在棉花上,待得自己察觉,一股奇劲澎湃如潮,已然透掌而入,直打到脚跟,将自己掀出了圈,端的是匪夷所思。 “壬水真气?!”马夕娄昆对视一眼,心中大呼万幸。本以为这小子必受重创,不想在这个危急关头竟然出了内劲,不早不晚化险为夷,也算这小子命大。眼见二人一个躺在圈外,一个在圈内也是摇摇欲坠,赶忙上前扶住。 娄昆看了一眼岑含,又看了一眼段奇,点头道:“好!”言语间竟有几分激动。 马夕看他一眼,点头笑道:“两个都打得不错,你二人能在短短几月间到此地步,也算可造之才,假以时日,或可与青山,飞烟媲美。岑含明日跟我去玄武观,段奇也莫气馁,你离开这有无堂的日子也不远啦。你二人切记莫要懈怠,当多下苦功,方能有所成就。好了,先去一旁休息,看看其他师兄弟切磋。”早有其他弟子上前,将二人扶到一旁,换另外四人下场。 段奇转头看岑含,笑道:“岑师弟好功夫,佩服。”他方才气力耗尽,此时已然有气无力。 岑含也是浑身酸软,动弹不得。苦笑道:“哪里。师兄身法端得飘忽,到最后小弟都已经看不清了,落得这个局面实属侥幸。” 二人相视一笑,均是打心底里佩服对方,这一轮比斗,谁输谁赢,已然无关紧要了。剩下的对练,虽偶有闪光,却远不及二人这一场来得精彩,几场下来,已是酉时。众弟子各自散去,木桥之上兀自交头接耳谈论,意犹未尽。岑含手脚无一丝气力,举步维艰,由何青郭龙一左一右扶着,才一步一步挪回茅舍。 王墨早在屋内准备晚饭,见岑含这副模样,大为惊讶。三人将岑含扶到凳子上坐定,王墨诧异道:“这怎么弄的?” 何青笑道:“王师兄你是没看到,今儿个他跟段奇两个对练,打得天昏地暗啊。” 王墨狐疑道:“段奇是谁?你俩一场对练能打成这样?” 岑含苦笑道:“让师兄见笑了。” 王墨越发惊疑不定,何青便将下午二人对练的情形详细说了,二人这一场打得本就精彩,加之他眉飞色舞地添油加醋了一番,直听得王墨心惊肉跳。最后又说道马夕让岑含明日去玄武观,王墨看岑含的眼神已有些异样的光芒,笑道:“好小子!才学两个月就从有无堂出来了!真给咱们长脸呐!今儿个你就老实坐着,我这个做师兄的露一手,好好吃一顿!郭龙何青帮忙!” 一顿饭下来,岑含气力已恢复一些,王墨笑道:“没想到你小子真行,咱们这一辈三个月内能从有无堂出来的,加上你,也就五个。” 郭龙奇道:“那另外两个是谁?” 王墨笑而不语 何青接口笑道:“想必谢师兄和洛师姐必然在其中了,却不知另外两个是谁?” 王墨笑道:“算你小子机灵,另外两人,一个是白虎殿的梁旭师兄,乃是谷中师伯座下大弟子,至于这最后一人么,且容我卖个关子。不过论天分,这二人比起谢师弟和洛师妹来,却稍有不及。” 王墨微笑看着岑含,道:“不过岑师弟出有无堂的时日,却是和谢师弟,洛师妹差不多,来日成就只怕不逊于那两位。” 何青,郭龙看岑含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岑含被三人看得心里发毛,摆手苦笑道:“如今我在那二位手下,只怕三招都走不过去。” 王墨含笑接道:“所以你才要去玄武观。” 第二日马夕便带着岑含来到了玄武观。与白虎殿不同,白虎殿棱角分明,威严中带着几分肃杀气;玄武观却是另一番景象:乍一看平淡无奇,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道观,走得近了,却能感到一种无形的力量,如水一般,渗透皮肤,润泽人心。 进了门便是一片空地,随意生长一些花草,专供平日里弟子们习武,若是雨天,便是在正屋练功房;观内长辈则是住两侧厢房,马夕岑含进去时,已有些弟子陆陆续续开始练武,一招一式似乎平淡无奇;观内长辈各自指点弟子,各人心无旁骛,均是看都不往这边看一眼。 马夕让岑含等候片刻,自己进了正屋,不多时便出来,身边多了一人,一身浅黑色道袍岑含再熟悉不过,正是玄武观主迟守。 马夕笑道:“此子以后便有劳师兄了。” 迟守点头道:“好说。” 马夕转头对岑含道:“这位便是你迟师伯,也是这玄武观的观主。以后他便是你师父了。” 岑含躬身道:“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说罢纳头便拜,不料膝上忽有一股大力,如有实质,凝而不散,这一拜竟没有拜下去。 岑含心中大震,却听迟守道:“俗理便免了,你我既有师徒之缘,还望你用功勤勉,便是不辜负为师了。” 岑含躬身道:“徒儿谨记。” 马夕笑道:“这师也拜成了,徒弟也收了,我便告辞了。”说罢拱手告辞,径自去了。 岑含不知迟守性情,只是躬身不语,一旁静候。迟守看了他片刻,忽道:“你本不愿来此罢?” 岑含心里一惊,一时无言以对。 迟守见他不语,又道:“你本想去朱雀阁,却不料到了此处,可知为何?”言语中却无悲喜。 岑含心下惴惴,u看书 .uanshu 仍是不敢言语。 迟守道:“只因二字:心性。你本性极内敛,凡事藏于心。一个藏字,暗合我玄武要旨,指引你到此处。凡事当随本心,不可强求。” 岑含抬头看他半响,忽地笑道:“多谢师父指点。” 迟守笑问:“真的懂了?” 岑含道:“真的懂了。” 既知他藏,当然便知他藏的什么。岑含心中惊佩,自己这个师父高深莫测,似能看穿人心,从中提点。自己心中虽放不下洛飞烟,却已轻松许多,在不在朱雀阁习武,当然也就更无需介怀。 迟守笑道:“既然心事已去,便打一趟‘道一势’我看看罢。” 岑含躬身道:“还请师父指点。”说罢便一招一式走起来,不知为何,拳脚挥洒处,心中却十分安定。一趟下来,迟守点头道:“练得还不错,你且放手攻我试试。” 岑含一愣,只是不动手。 迟守见他模样,恍然失笑道:“想不到你这小子还挺贼。只管尽力来攻,我不还手便是。” 岑含见他如此说,疑虑尽去,迈开一步,转眼一掌打到迟守胸口,却见他不招不架,顿时一愣,待拳打到身上,不禁脸色一变。立时变招,片刻间换了八个方位,迟守仍是不招不架,以身子受了这八下。岑含停下手脚,苦笑道:“弟子拜服。” 迟守道:“服什么?” 岑含道:“弟子出了六拳三掌,却没有一下打到实处。” 迟守道:“这便是‘藏’。” 岑含又一愣,忽地面有喜色,道:“谢师父提点。” 流水落花(3) 迟守点头道:“好。观外尚有人等你,你先去罢。” 岑含独自一人出了玄武观,便看到两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红衣如霞,白衣胜雪。 辛月影望着眼前这少年,也不禁有些另眼相看。两个月前这孩子还只是个木讷少年,凭借一时热血上头,舍命救下了自己的宝贝徒弟。自己心存感激,且怜其孤苦,便带回谷中,一来有所安置,二来也可学些武艺强身健体,不想短短两个月,这孩子竟已出了有无堂,练出壬水真气,天分之高,比之自己的宝贝徒弟也不遑多让。 转念间岑含已走到跟前,躬身道:“师伯。” 辛月影含笑道:“你的事我已听你马师叔说了,我倒也看走眼了,不想你天分不输你师姐。” 岑含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偷偷看了一眼洛飞烟,挠头道:“只是巧合而已,昨日千钧一发,段师兄那下若是打实了,弟子只怕是废了。” 辛月影点头道:“确是如此,按你马师叔所说,若非危机关头出了壬水真气,你只怕真要落个终身残疾。你二人功力相仿,想必段奇出这有无堂也用不了多久。” 岑含点头道:“马师叔也是如此说。” 辛月影微笑道:“见过你师父了?” 岑含道:“见过了。” 辛月影道:“你师父深藏不露,功夫比我只高不低。我好不容易才说动他试试你功夫,也是你造化,看来此番他也是颇为中意,日后你功夫必不下于你师姐。” 岑含躬身道:“谢谢师伯,弟子感激不尽。”忍不住又瞧了一眼洛飞烟。洛飞烟嫣然一笑,笑靥如花。 辛月影一摆手,道:“你也莫客气了,说来我也只能劝你师父试试,最终他能收下你,却是因你自己。” 辛月影看看岑含,又看看洛飞烟,忽地叹了口气,心道:“看来这孩子终究是在烟儿身上过不去了,罢了,且看他自己造化罢。”自觉意兴阑珊,道:“烟儿,你且陪你师弟聊会儿,为师先回朱雀阁。” 洛飞烟躬身道:“是。” 辛月影再不理会二人,径自转身去了。 岑含忽得紧张起来,自打认识洛飞烟以来,虽也有过朝夕相处,但此时此刻只有二人却是头一遭,不由僵在那里,不知说甚么好。 洛飞烟见他一脸憨相,不禁“噗哧”一笑,调笑道:“发甚么愣!怕我吃了你不成?” 岑含结巴道:“不……不是,那个……师姐……”直觉嘴巴不听话,脑中一片空白。 洛飞烟笑道:“好啦,不逗你了,咱们去湖边聊聊,莫打扰了这边师兄弟们练功。” 岑含道:“好。” 两人漫步湖边,红花绿柳,微风拂面,颇是醉人。湖面如镜,偶有鱼儿戏水,荡开一圈圈波纹,映着日光,一闪一闪,甚是好看。岑含只觉身入梦境,只盼这一路走下去,不要停才好,便是走上一辈子,也不觉腻烦。 两人寻了一株柳树,挨着树坐下。洛飞烟轻抚云鬓,望着湖面,青丝过处,白衣随风摆动,岑含不由看得痴了。 洛飞烟浑然不觉,望着湖面轻笑道:“那一日你傻头傻脑的,我还以为遇见傻子了呢。” 岑含猛地惊醒,苦笑道:“倒让师姐见笑了。” 洛飞烟忽地转头过来,试探道:“没生气罢?” 岑含摇头笑道:“没。” 洛飞烟笑道:“我当日万万想不到,这么个傻小子,不过短短两个月,竟能被迟师叔收为弟子,岑师弟,你可真厉害。” 岑含脸一红,转头看别处道:“只是运气好些罢了。” 洛飞烟摇头道:“你有所不知,这么多年来,迟师叔虽执掌玄武观,却从未收过徒弟,玄武观的师兄弟都是其他师叔伯的弟子。” 岑含惊讶道:“这是为何?” 洛飞烟道:“听师父说,迟师叔眼光极高,若弟子悟不到他所讲,便不收徒。这么多年了,一直未有中意人选,今日才有你这么个徒弟。平日里玄武观的师兄弟但凡得他指点一二,功夫便是突飞猛进,你如今已是他亲传弟子,这下一任的玄武观主已是非你莫属了。” 岑含心中一惊,双手乱摇,道:“这怎么使得,我功夫低微,如何能服众?何况这玄武观主想必是要出家的吧?我这俗人一个,入不得道统,怎当得起这一观之主?” 洛飞烟失笑道:“功夫低可以练嘛,你是迟师叔弟子,以后必能鹤立鸡群。这玄武观主嘛,虽说是观主,却并非一定要出家的,迟师叔之所以出家,是一心求道,并非每一任的玄武观主都是如此。不过……你这么怕出家,莫非已有心上人?” 岑含一愣,朝湖面看半天,忽地笑道:“也算有罢。” 洛飞烟一愣,道:“哦?改日让我见一下?” 岑含朝她笑笑,心道:“这人你天天都见的。” 洛飞烟见他不答,也不便多说。忽道:“那日真是多谢你,要不是你出手,只怕……” 岑含笑道:“师姐莫放在心上,换做别人也必不会无动于衷,何况我当日半点功夫不会,能凑巧帮到师姐也是师姐福大命大。” 洛飞烟明眸流转,盯着他看了半晌,低头道:“那日见你便觉十分亲切,我平日朋友不多,有件事我对你说,你莫对旁人说。” 岑含拍胸脯道:“师姐但说无妨,岑含一定守口如瓶。” 洛飞烟望着天空幽幽道:“有个人,我从小便看着他,他天分极好,九岁便被柳师伯收为弟子,十二岁同辈中已无对手,如今更已是青龙宗排得上名次的高手。uu看书 .uukanscm 以前,我总觉得他高不可攀,于是便拼命练功,慢慢地,我的功夫好了,甚至师父说,我的功夫已然不比他差。可是不知怎的,每次见他,他都没怎么和我说话,你说……” 洛飞烟眸子清亮,转头看他道:“你说,他是不是不愿意理我?还是……还是我做的还不够好,他没有看到呢?” 岑含如同挨了一记闷棍,盯着她一时呆了。 洛飞烟见他不说话,不悦道:“我好不容易将这件事说出来,你却没在听么?” 岑含猛地惊醒,涩声道:“这人是谢师兄吧?” 洛飞烟一愣,顿时面红过耳,只是轻轻点头,便不再言语。 岑含静静地瞧着他,忽地强笑道:“师姐多虑了,像你这神仙般的人物,那个男子见了不动心?谢师兄想必也是怕你觉得他轻浮,是以不敢多话。” 洛飞烟抬头看他,眼中多了几分希冀,道:“你说的是真的。” 岑含笑道:“自然是真的。” 洛飞烟忽地站起身来,嫣然笑道:“今日真是多谢你啦,这下心里畅快多啦。” 岑含笑道:“师姐开心就好。” 洛飞烟抬头看看天色,道:“要下雨了,我先回朱雀阁啦,改日再聊,你也先回去罢。” 岑含点头道:“好。” 眼见白衣远去,岑含却纹丝未动,只是静静看着湖面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惊醒时已然浑身透湿。乌云虽已不在天上,却似盘踞心头。岑含咬了咬牙,将眼里那股热气挡了回去,便拖着身子,一步一步朝玄武观走去。 虎啸龙吟(1) 迟守见他一身透湿得回来,却不询问,只道:“先去里屋把衣服烤干。”岑含应了一声,便自顾自转进了里屋。待得烤干了衣裤出来,已是午时。众弟子俱在一旁休息,吃些干粮,不论长辈晚辈,吃的俱是些红薯窝头一类。岑含拿了两个窝头,就着刚倒的热水饱了腹,饭后众人歇息一刻,便又开始练拳。 迟守将岑含叫到一旁,只道:“先练十趟‘道一势’。”岑含不敢违拗,拉开架子一招一式练起来,十趟下来,直练出一身透汗,气息却丝毫不乱。 迟守微笑道:“可曾畅快些?” 岑含一愣,笑道:“畅快许多了,谢师父。” 迟守点头道:“既然畅快了,便开始学拳罢。” 岑含躬身道:“是。” 迟守道:“但凡我谷中弟子,出了有无堂,便依据内劲不同,习练不同拳法。入青龙台者,习太虚九龙掌;入白虎殿者,习虎啸坤元掌;入朱雀阁者,习两路烈雀手;入我玄武观者,习练的便是这套大巧若拙拳。四象拳道拳中藏功,这大巧若拙拳中暗藏九宫步,天隐甲,玄武针;九宫步方寸间拿捏进退腾挪,乃是左右逢源之术;天隐甲藏气藏劲,空人劲力于不知不觉;玄武针以劲成针,透体而入,伤人脏腑于无形。此三者,均系拳中之功,刻意强求而不可得,平日里只需谨守拳中规矩,下功夫苦练。功到自然成。” 岑含不敢怠慢,忙道:“弟子记下了。” 迟守点头道:“好。”便再不多言,开始将拳中式子逐一传授。岑含天分不低,迟守授徒更严,加之拳中细节本多,半天下来,一套大巧若拙拳仅仅能打出前三个式子,还是迟守放低要求方才勉强过关。岑含看着日头渐西,不禁既有些无奈,又有些兴奋。无奈者,自己半日功夫,竟是三个式子也拿不下;兴奋者,自己这个师父故意以最严的要求磨砺自己,只要坚持下来,功力突飞猛进自是不在话下。 匆匆回到住处,王墨,何青,郭龙早已在屋里等候,见岑含进门,王墨笑道:“第一日学得如何?” 岑含苦笑道:“半日只学了三个式子。” 王墨眼睛一亮道:“以你的天分,迟师叔只教了三个式子?” 岑含笑得有些无可奈何:“若按师父所说,这三个式子都还没学下来。” 王墨叹道:“迟师叔这么个教法,只怕要不了多久,我也不是你对手。” 岑含看着他半晌,突然笑道:“只怕是难得很。” 郭龙听得一头雾水,皱眉道:“你俩说啥?” 岑含与王墨对视一眼,均是笑而不语。 何青接口笑道:“平日里说你是头蛮牛不动脑子你还不信,谷中师兄弟都知道迟师伯多年来从未收过徒弟,这回收岑含多半是当传人教了,教得越慢,便是教得越细。假以时日,岑含功夫必然高出咱们一大截,不过,王师兄在谷中多年,也是白虎殿数得上数的小辈高手,岑含要练到能与王师兄一较高下,只怕也不易。” 王墨笑道:“我功夫稀松平常,假以时日,让你三人追上也不足为奇。” 岑含笑道:“师兄若是稀松平常,叫我们这几只三脚猫情何以堪?” 何青看看王墨,又看看岑含,叹道:“你们俩一个稀松平常,一个三脚猫。看来我和老郭只能去找个地方一头撞死了。”四人大笑,当晚各自睡下不提。 岑含从此入玄武观习武,迟守常言武医不分家,授拳之余,也传授些岐黄之术,岑含天分不低,每有所悟,往往举一反三,令迟守颇为赞许。习武日久,岑含方知忘忧湖上那八列木桩另有深意,乃是为练步法所设,拳中步法藏于桩内,每日里一来一回,便不知不觉练了功。日积月累,步法身法必有精进,自然起初时也免不了要当几回落水狗,所幸有功力深者看护,纵是旱鸭子,也最多是多喝几口湖水,并无大碍。 不觉岁月荏苒,堪堪过了三年。三年间郭龙,何青先后出了有无堂,郭龙入了白虎殿,反倒是何青入了朱雀阁,与洛飞烟同处习武。段奇在岑含之后半月也入了青龙台,被柳吟风收为弟子。至于洛飞烟与谢青山,三年间岑含无数次见到二人出双入对,也说不清是习惯抑或麻木,只知道脑海中出现洛飞烟的影子时,自己便会一个人找块空地练拳,沉浸拳中时便不会想起这些事。这是师父教给自己的法子,这套拳规矩极细,细到一练拳便无暇他顾。 这个法子一直十分管用。 只是岑含心中却知道,这并不是真正解决问题的法子。 真正的法子是甚么?岑含自己也并不知道。 这一日岑含照旧在观内练拳。三年来,一套大巧若拙拳已然烂熟于心,uu看书 wuukanu.c 却愈发自觉根基浅薄,拳中学问深如大海,怕是毕生也难尽其妙。迟守仍是在一旁观看,不置可否,只是在岑含不合规矩时便出言指点,往往令岑含茅塞顿开。但拳术终究是体悟之道,心知之后便是身知,身知别无他法,唯有一个练字。 岑含正细细咀嚼拳中之意,这几日又有所领悟,正是趁热打铁之时。忽听观外有敲门声,早有弟子上去开门,岑含一看,却是王墨。只见王墨径直走到迟守跟前,躬身一揖道:“师父令我通知迟师叔,七日之后,便是‘桃林演道’之期,还请师叔如期而至。” 迟守微微皱眉,道:“入内室说,岑含也来。” 三人入了内室,迟守坐定,道:“这演道之事已搁置了三年,怎的如今突然要办?” 王墨躬身道:“此事是柳,辛二位师叔与师父商定,师父说那人三年未找上门来,想必是无迹可寻,已然作罢。谷中弟子也需在外间受些历练,方能成大器,故而这演道之举不宜再搁置。” 迟守叹道:“已然作罢?只怕未必。” 王墨道:“师父还让我告知师叔,此次演道胜出者,师长并不随行。” 迟守微微变色道:“此举有些欠妥了……” 王墨一愣,道:“那师叔……” 迟守苦笑道:“你师父既已决定,我自无二话,你去回禀你师父,就说我到时必去,只是烦你转告你师父,师长不随行一举,还请三思。” 王墨松了一口气,又是躬身一揖,道:“那我先去回禀师父,师叔师弟留步。”说罢径自去了。 虎啸龙吟(2) 迟守又叹了一口气,转头问岑含道:“你可知我为何要你一同进来?” 岑含沉吟道:“三年之前,是徒儿入谷之时,莫非师父所说那人,便是当日与辛师伯结下梁子之人么?” 迟守点头道:“正是如此。” 岑含疑惑道:“以徒儿所见,当日那七人,除却一人重伤,剩余六人功夫虽高,但都不能与辛师伯相提并论……” 迟守摇头道:“那七个小辈自是不足惧,能令我桃源谷如临大敌者,乃是他们的师父。” 岑含道:“他们的师父?” 迟守道:“不错。当今天下,有六位能人,于武学一道有绝顶造诣,可称一代宗师;又因这六人之武学合于先秦诸子要义,故又并称‘诸子六仙’。其中,有一人得阴阳家神意,号称‘法通阴阳’,此人名耶律玄,居于天山,乃是契丹人。” 岑含道:“契丹人?” 迟守道:“这人少年时有奇遇,练就了一身奇功。适逢契丹崛起,他便欲以一身武艺横扫华夏武林。起初确是所向披靡,后来遇到一位高人,相较之下耶律玄输了半招,一气之下遁入天山,据说是为了潜心练武。这人二三十年前便已少有敌手,如今功夫如何,委实难以想象。” 岑含倒抽一口凉气,道:“如此说来,我桃源门下若与之遭遇,岂非凶多吉少?” 迟守摇头道:“怕是有死无生。此人极为护短,睚眦必报。早年据说他徒弟与人比武受创,本是公平比武,不想他单枪匹马将对方所有高手打成残废。你辛师伯三年前重伤了他七个徒弟,天山门下自创派以来横行跋扈,何曾吃过这样的大亏?那耶律玄想必已经动了杀机。” 岑含皱眉道:“莫非……王师兄所说的演道是要出谷么?” 迟守道:“所谓‘桃林演道’乃是谷中旧俗,一年一度,各宗弟子中经师长认可功夫过关者参加,以比武决胜负,最终胜者随长辈出谷游历,增长见识,也可历练一番。上一次胜出者,是三年前你辛师伯门下弟子洛飞烟。” 岑含动容道:“洛师姐么?” “那孩子功夫本就不弱,天赋也是上佳。且那时比他强的几个弟子也早已外出游历过一番,是以演道之争上她并无对手。”迟守笑容一敛,道:“只是此次大不相同。” 岑含恍然道:“此次长辈并不随行!” 迟守叹道:“孤身出谷,强敌在外,无异于羊入虎口。” 岑含道:“那师父为何不出言阻止?” 迟守苦笑道:“谷中之事均由谷主决断,如今谷主乃是你白师伯,他既已着人通知我,自是已有主张。何况你柳,辛二位师伯也无异议,此事怕是已成定局。我所虑者,已让王墨转告你白师伯,至于结果如何,只能看天意。” 岑含沉吟道:“那此次演道,我玄武观当如何应对?” 迟守淡然道:“只比武,不出谷。也正好看看你这三年来究竟练得如何。” 岑含点头道:“是。只是……” 迟守看出他眉间忧虑之意,叹道:“大可放心,此次师长不随行,对谁都是头一遭,谷中小辈高手尽出,洛飞烟功夫虽不弱,却并无胜算。”说罢起身走出屋外,留岑含一人僵在原地。 七日之期转瞬即至。 桃林中春意甚浓,花瓣轻落,溅起一地芬芳。树下间或有些野草,颜色鲜绿,生机盎然,似欲透体而出。岑含看着周围一株株桃树,思绪万千。来时自己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少年,弹指三年,竟已学得一身武艺,想来当真是恍如隔世。 桃林之中,四象宗主各着青红白黑服色,带门下弟子数人。林中人虽不多,加上一些长辈,也不过二三十人,却也不显冷清。岑含心下了然,这“桃林演道”门槛当真不低,能参与者竟只这寥寥一二十人,自己若不是玄武观主的亲传弟子,只怕也是无缘到此处。 正沉思间,忽听有人笑道:“今日桃林演道,乃依旧俗,仍是我三人裁决胜负,诸位可有异议?”笑声苍劲中自带三分儒雅,岑含抬头看去,说话者正是李奇阳,马夕娄昆仍是一左一右在侧。 四象宗主同时拱手一揖道:“劳烦李师兄和两位师弟。” 李奇阳含笑道:“四位宗主既无异议,那事不宜迟,不知哪一位少年高手先下场?”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人下场。岑含转头看迟守,迟守双目微闭,uu看书wwuuknshu.co 仿佛毫无所觉。 辛月影忽笑道:“既是演道,总要有人下场,也罢,我朱雀阁先打一头阵献献丑。”转头对身后一少年道:“燕然,你去。”那名叫燕然的少年应声一纵,轻轻落到场中间。 柳吟风点头道:“燕师侄好轻功,段奇,下去请你燕师兄指点几招。”柳吟风说罢身后转出一少年,步子一动,三两下转到场中间,正是段奇。 岑含早就见他,却未及打招呼,不想他第一个便上了,一时盯着场内目不转睛。只见段奇拱手道:“燕师兄手下留情。” 燕然微笑道:“师弟谦虚了,进招罢。” 段奇步子一动,轻轻一掌拍向燕然胸前,“太虚九龙掌”一掌数重劲,威力奇大,燕然不敢大意,脚底一滑,倏忽间闪到段奇背后,正是当日洛飞烟所用身法。却见段奇手上未动,脚下一转,一掌稍加变化,竟仍是打向他胸口。燕然双眉一挑,三指如喙,直接迎上他掌心劳宫穴,这一下打穴散劲,乃是“烈雀手”中专破掌法的招数。段奇心中一凛,手掌随即一斜,切向段奇右颈。 二人身法都不慢,一个疾进疾退,一个贴身换步。电光火石间已拆了二三十招。 辛月影忽点头道:“柳师兄,这孩子便是三年前你收的小徒弟罢?短短三年已练出‘游龙身法’,潇洒写意,了不起。” 柳吟风道:“这孩子天分不比青山逊色多少,只是时日尚短,不比燕师侄的‘扶摇穿林身’娴熟自如,功力也略有不如。我本意让他锻炼一番,若能斗个百招以上,算是不枉他这一身天分了。” 虎啸龙吟(3) 两人对话间,场下又已斗了数十招,果然段奇渐处劣势,燕然身法越发飘忽不定,段奇本身不慢,当日斗岑含,倚仗的便是身法,不想今日对手如鬼魅一般,进退了无痕迹,不由心中渐有困兽之感。忽地瞥见岑含,蓦地脑中清明,身法一变,忽快忽慢,一改之前与对手比快的路子,掌法威力渐渐显现,一时挥洒自如,打得燕然攻势一滞。燕然步子一变,攻势已不如先前凌厉,却仍是不落下风,“扶摇穿林身”最擅腾挪趋避,身法展开,对方招式到处,往往已不见人影。段奇越打越自如,忍不住纵身长啸,双掌时快时慢不离燕然前后左右。忽地左掌斜打燕然右肩,燕然随之一闪又到身后,不料段奇右掌后穿,随势转身,如影随形拍到小腹,燕然身子再闪,脚下急退两丈,甫一站定,段奇又是一掌跟到面门,竟是后发先至。眼见就要打上,段奇忽地半身发麻,这一掌竟打不下去!对方一指不知什么时候已点上他肩井穴!燕然手上不停,三指一刹间点了他膻中,三阴交,太阳三处大穴,都是一沾即走,并不吐劲,随即飘开五尺,站定微笑看他。 段奇一怔,随即苦笑道:“多谢师兄手下留情,小弟佩服。” 燕然摇头笑道:“师弟无需气馁,再过两年,只怕为兄便打不赢你了。” 段奇沉默不语,忽听辛月影道:“正好一百五十招。” 柳吟风点头道:“还算不错,比预想得强。你也无需懊恼,你燕师兄练到今天这份上,下的功夫比你只多不少。师兄弟切磋输赢本是次要,从中受益方为第一要务。” 段奇心中一惊,顿时释然,躬身道:“是。”便退回原地。 李奇阳见胜负已定,便笑道:“好,第一战朱雀阁燕然胜,下一位请下场罢。”话音方落,又一人应声下场,却是玄武观的弟子。 燕然功底扎实,身法利落,打法刁钻,上去的弟子未过多久便败下阵来;接着又有弟子再上,又再败下阵来。一连上了四人,均是未撑过百招。 迟守点头道:“师姐你这徒弟好俊的功夫,只怕在朱雀阁,也是仅次于洛师侄吧。” 辛月影点头微笑道:“倒让师弟见笑了,此子天分虽不十分高,却胜在极下功夫,练到如此,颇是不易。我今日也不过是让他多受一番锻炼,也好再进一步;至于要胜出,却还是力有不逮。” 柳吟风忽道:“迟师弟,我听说你那徒弟才不过两月便出了有无堂,入了你门下。何不让他出来与燕师侄切磋一番,看看这三年练得如何?” 迟守淡然道:“我正有此意。”转头对岑含道:“下去请燕师兄指点指点罢。” 岑含长吐一口气,缓步下场,朝燕然拱手一揖道:“燕师兄请。” 燕然点头道:“岑师弟小心了。”说罢身子一闪,三指已点到岑含左胸气户穴。岑含身子微转,这一指堪堪从胸口划过。燕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脚下再动,指尖所及,已是后背肺俞穴,不料岑含背后宛如长了眼睛,身子微转,这一指又划空。燕然招式再变,却不知怎的,将及未及之际,只见对方微微一动,自己招式又打空,反是自己,空门大开。燕然惊诧莫名,步法转动,变化越来越快。 柳吟风与辛月影对视一眼,目中均有讶意。白杭眉头微皱,忽道:“迟师弟,你是如何教他的?” 迟守仍是波澜不惊,道:“也无甚出奇之处,不过一天只让他练一式而已。” 柳吟风摇头道:“不止如此,这孩子功力已在燕然之上,一日只练一式,我青龙台也不乏其人。光是如此,天分再高也练不到此等程度。” 迟守瞧着他,忽笑道:“柳师兄好眼力。” 柳吟风莞尔道:“若是不瞎,只怕很难瞧不出来。” 迟守不置可否,目视场中,缓缓道:“只是最近一年,每日午时至酉时,我随时随地便会出手攻他,要他务必都接下罢了。” 迟守微微一笑,道:“自然也不用全力。” 三人面面相觑,柳吟风忽然长笑道:“好你个迟守!好你个玄武观主!这法子也只有你能用啊!” 辛月影沉吟道:“他如今能接你几成功力?” 迟守淡淡道:“勉强五成罢。” 三人遽然而惊,辛月影摇头叹道:“难怪燕然一动手便落下风。” 话音方落,场中打斗已停,u看书 .uukah 岑含一拳轻落在燕然胸口,微笑道:“燕师兄,承让了。” 燕然怔了怔,随即摇头苦笑道:“多谢师弟手下留情。交手三招即知不如你,却不想你功夫高深如斯。此等天赋委实罕见。” 岑含瞧着他,忽道:“小弟不才,虽不及师兄习拳之久,但练功所流汗水,想来不比师兄少多少。” 燕然一愣,展颜笑道:“是了,是我失言。师弟功夫下到此等程度,我输得不冤。”随即信步而回。方才他虽身在场中,柳吟风几人对答仍是听得一清二楚,此刻心中终于释然,再不介怀。 李奇阳见胜负已定,便道:“此战玄武观岑含胜,下一位谁来?” 众弟子一时踌躇不前。方才岑含轻描淡写败下燕然,除却少部分人,多数人自忖与燕然相比,均在伯仲之间,甚至颇有不如,上去绝无胜理。 忽听有人轻笑道:“既然无人上场,便由我来领教岑师弟功夫如何?”岑含循声望去,瞳孔猛然一缩,说话者赫然是谢青山。 这两年来,岑含下的功夫虽不是寻常弟子能想象,但谢青山已几乎是公认的小辈弟子之首,青龙台长辈中也有大半已不是其对手。岑含虽轻松胜了燕然,却仍然没有半点放松的理由。 谢青山缓步走到场中,与岑含相对而立。二人面色如常,场边众弟子心中却渐有压抑之感,气氛为之一滞。 如此气氛下,本没有人能说得出一句话的。因为这一触即发的氛围已压得人喘不过气。 可是却偏偏有人说话了,而且没有人能想到说话的是他。 虎啸龙吟(4) “岑师弟,这一战可否让我来?”王墨脸上依旧带着笑意,仿佛唯独自己没有感觉到任何压力。 谢青山眉头微皱,道:“王师兄若要指教,不妨等我二人分出胜负。” 王墨微笑道:“谢师弟自忖与岑师弟斗过后,尚有余力与我再战?” 谢青山悠然道:“何不试试。” 王墨摇头道:“如此对你太不公平。” 岑含忽笑道:“王师兄想必等这一战已然很久了罢?” 王墨一愣,笑道:“倒让师弟见笑了。” 岑含眼神清亮,笑道:“既然如此,小弟便成人之美。三掌如何?我接谢师兄三掌,想必不耗他多少气力。” 王墨微微沉吟,道:“也罢,三掌正好活动筋骨。师弟自便。” 岑含转头看谢青山,道:“谢师兄意下如何?” 谢青山皱眉道:“师弟难道不想拔得头筹?” 岑含摇头道:“不想。今日不过印证所学。” 谢青山叹道:“好气度。你真要接我三掌?” 岑含淡然道:“师兄不妨试试。” 谢青山笑道;“好,若再犹豫,反倒是我狂妄了。” 二人不再言语,谢青山微微踏出一步,长袖无风而起。岑含双手低垂,身上却似全无一丝劲力。 谢青山见他架势,暗暗点头,笑道:“师弟小心,第一掌来了。”言语间掌随身动,直打中门。 岑含轻笑道:“师兄不必提醒,只管出掌便是。”右臂一翻一裹,这一掌已然滑开。 谢青山目中微露讶意,笑道:“好功夫。”突然身法转疾。岑含只觉对方身如游龙,一不小心,便有些站立不稳。转念之间,掌力已从左后汹涌而来。当下不敢大意,脚踏奇步,右掌以横破直,又将这一掌拍开。只觉对方掌力如潮,一浪高过一浪,这区区一掌,居然内含六重劲力!硬生生将自己震退一步。岑含撤步调身,甫一站稳,对方掌力又至,却听谢青山轻喝道:“第三掌!” 这一掌时机极妙,避无可避,游龙身法挟无俦掌力奔涌而来,直压得岑含胸骨格格作响。岑含脑中清明,不退不避,忽地一拳直出,竟也是直奔胸口。 谢青山剑眉一挑,掌力骤吐。忽然面色一变,手掌急转,千钧一发之际弹开岑含打向胸口的一拳。 岑含长吐一口气,笑道:“谢师兄功夫高妙,小弟甘拜下风。”方才对方一掌打空之际竟还能一瞬间弹开他的拳,功夫委实高得不像话。同是太虚九龙掌,段奇在这人面前,反像个小孩子。 谢青山瞧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忽正色道:“岑师弟,方才谢某失言,还请你见谅。若连战你二人,我无胜算。” 岑含摇头道:“艺高人胆大,无妨。” 谢青山拱手笑道:“多谢。九宫步,天隐甲,两年练到如此,再过两年,胜负难料。” 岑含淡然笑道:“承蒙师兄看得起。”说罢便不在言语,径自走入人群。 谢青山悠然转身,目视王墨,微笑道:“王师兄请。” 王墨兀自瞧着岑含,摇头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与岑师弟也勉强算是朝夕相处,还是万万想不到他功夫竟练到这步田地。” 谢青山缓缓道:“世事本多难料,王师兄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小弟尚有一事不明。” 王墨转过头来瞧他,笑道:“何事?” 谢青山道:“三年前演道之时,师兄为何蛰伏不出? 王墨叹了一口气,似沉浸在回忆中,苦笑道:“当日梁师兄也不是你对手,我自忖功夫比之梁师兄还略又不如,又何必多此一举?” 谢青山道:“那两年前.....” 王墨摆手道:“自那日亲见你与梁师兄一战,我所期望者,不过有朝一日与你放手切磋一回。出不出谷,无关紧要。” 谢青山曼声道:“如今师兄已有把握?” 王墨笑道:“或可一战,尽力而为。” 谢青山拱手道:“师兄请。” 王墨竖掌胸前,淡然道:“师弟先请。” 青山何处(1) 谢青山微一沉吟,笑道:“小弟却之不恭。”右掌稍抬,虚虚向王墨罩去。这一掌劲力凝而不吐,看似不快,实则对手周身皆在掌力笼罩之下。 王墨眼中似有精芒闪动,轻喝道:“来得好!”右掌骤然而出,不偏不倚,正好迎上这一掌。两人身躯均是一震,王墨长吐一口气,道:“一掌出七劲,果然好掌力。” 谢青山微露讶色,这一掌他已出全力,不想竟是势均力敌,身形一变,“游龙身法”展动,腾挪闪转之际立生一股牵引之力,如游龙缠身而动。王墨心中一惊,脚跟竟欲被掀起,忙沉气稳住身形,左掌随即当胸而出,罡风呼啸,竟隐有虎吼之声。“虎啸坤元掌”刚猛无伦,动辄伤筋断骨,饶是谢青山的“太虚九龙掌”已修至一掌七劲之境,掌劲浑厚,也不敢直缨其锋。身子一转,已闪开这一掌,左掌斜拍王墨肋下。 场中二人斗得难解难分,辛月影叹道:“白虎殿果然人才济济,前有梁旭师侄,现有王师侄,均是一等一的人才,可谓双杰。” 白杭皱眉道:“王墨只怕比梁旭还强些,这孩子想必背地里下了不少功夫。今日光景,也是出乎我意料。” 柳吟风道:“如此说来,此子原本功夫并未至此地步?” 白杭并未答话,却是默认了。 唯有迟守并无讶意,柳吟风心知他必有见解,便道:“迟师弟以为如何?” 迟守并不答话,只道:“诸位师兄师姐可知每日丑时忘忧湖的景色?”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所指为何。却听迟守淡然道:“王师侄必是知道的。” 白杭仍是默然不语,眼中却已有赞许之色。 柳吟风点头道:“小辈弟子亦多藏龙卧虎之辈,我对青山,终是太过松懈。” 辛月影苦笑道:“只怕飞烟也是如此。” 忽然场中啸声大作,众弟子一听这啸声,均是面色凝重。岑含不明所以,忽听迟守道:“赶紧运功收慑心神,此乃‘九霄龙吟’,可乱人心智,伤及脏腑。”岑含依言抱元守一,澄澈心神,双眼却仍是看着场中。只见谢青山身如游龙,掌法极是飘逸潇洒,加之啸声清越,真个宛然如仙;岑含知他掌力浑厚,心中更是佩服。反观王墨,掌势虽依旧刚猛,却已有些疲于应付,对方掌力虚虚实实,加之身法,啸声威力均不容小视,可谓是一心三用。岑含心中暗暗点头,早知此人深藏不露,果不其然,换做自己,只怕早已不支。只是如此下去,终是难免落败。 正自沉思,忽听王墨大笑道:“好个‘九霄龙吟’,痛快!”气势猛然一变,掌力竟似又强了几分。谢青山面色微变,掌势更是变幻莫测,啸声却似减弱了几分。岑含只觉王墨气势生出一股异样变化,却又难以诉诸言语。忽听迟守道:“这是‘虎啸坤元掌’中的‘夺神势’,双目摄人心魄,有百兽王者气象。”岑含心中大为震动,两人此番较量,委实令他大开眼界,不想四象道艺,精妙如斯。暗想自己不知何日能至二人今日之境,不禁心向往之。 场中二人仍是难解难分,堪堪已近千招,却仍未有一人能占得上风,二人俱是尽出全力,眼见如此下去,即便有人胜出,也是惨胜;如此莫说近几日要出谷,就是要下地都难,实是大为初衷。白杭柳吟风对视一眼,均是点了点头。忽听白杭喝道:“且住!”声如金铁交鸣,直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二人闻声住手,均是一脸诧异。 白杭道:“你二人功力相近,如此斗下去,即便分出胜负,也是两败俱伤,怕是近日谁都出不了谷。” 柳吟风微微沉吟,道:“只是如此一来,胜负未分,此次演道究竟谁出谷?” 迟守忽道:“我有一提议,不知可行否?” 白杭道:“你且说来。” 迟守点头道:“演道既已恢复,自今日起便仍是一年一度。何不将一人定为此次人选,另一人定为来年出谷人选?诸位以为如何?” 辛月影点头道:“这提议颇好,却不知谁先谁后?” 迟守淡笑道:“何不让他二人自行决定?”一时众人目光均是聚在两人身上。 谢青山目视王墨道:“师长既已如此决定,不知王师兄以为如何?” 王墨笑道:“我早已说过,出不出谷无关紧要,只可惜胜负未分,谢师弟功夫高妙,你我二人下次切磋却不知是何年月了。” 谢青山默然片刻道:“今日能与师兄交手,小弟荣幸之至。此次便由小弟去见识外面这大千世界,来年再由师兄出谷,你我二人均历练一番,两年之后,再于此处酣畅淋漓地斗他一场,师兄意下如何?” 王墨拍手笑道:“妙极!那便依师弟所言。” 谢青山笑道:“多谢师兄!”转身对白柳二人道:“还望师伯与师尊成全。” 白杭点头道:“也罢,你二人既已定下,我也不便阻止。只是拳脚无眼,你二人不可私下比斗,到时须有我与你师父在场,方能不生意外。” 二人躬身道:“是。”便各自退回人群。岑含目视二人,只觉热血沸腾。迟守知他心意,淡然道:“你若能如他二人一般下功夫,练到此地步自也不在话下。”岑含霍然惊醒,暗忖自己这“大巧若拙拳”若穷究其奥妙,不知会有多少神奇之处?想到此处心中不禁多出几分期待。 三日后,谢青山出谷游历。 四象宗主均未出现,但都派出弟子相送。众人一路送至桃林,眼见桃花依旧,均不由想起三日前那场龙争虎斗。燕然叹道:“此次演道,实是近年少有,谢师兄功夫卓然,真是令人望尘莫及。” 谢青山微笑道:“师弟过誉了,青山愧不敢当。” 王墨笑道:“谢师弟如此可有些矫情了,小辈弟子谁人不知你谢青山,说是鹤立鸡群也不为过。” 谢青山朝他看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可不敢。倒是王师兄,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洛飞烟接口笑道:“只怕是白师伯也不曾想自己这徒弟如此了得罢。” 王墨啧啧摇头道:“你小两口还没成亲便如此一唱一和消遣师兄,以后还了得。” 洛飞烟登时面红过耳。谢青山干咳一声道:“师兄莫要取笑。” 王墨笑道:“好啦,不为难你们。此次一别大半年不得见,怕是回来时已被你甩开十万八千里啦。我还是加紧练功去,免得到时候出丑。” 谢青山笑道:“哪里话来,到时候我怕是只有让师兄指点的份。”忽地想起一事,笑道:“倒忘了另一位大人物。” 王墨一拍脑袋,笑道:“也是。”转头道:“岑师弟,不说两句么?” 岑含一愣,苦笑道:“可当不得这三个字。” 谢青山微笑道:“你也莫谦虚。两年练到这等地步,说起来已是骇人听闻了。岑师弟不论天分,还是苦功,均可称得上是第一等人才。” 岑含摇头道:“不敢。” 洛飞烟笑道:“莫说武功,岑师弟这性子,都跟迟师叔学了七八分。” 王墨大笑道:“这话倒真不假。” 岑含一愣,一时无言以对。 谢青山笑道:“不过我四象武学以心性入武,倒是真应了那四个字,人以群分。” 众人皆称是。 转眼行至石门前。谢青山目视岑含,眼中忽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道:“岑师弟若不嫌弃,三年以后,你我也切磋一场如何?” 岑含默然不语,无意间望了一眼洛飞烟,见她神色怪异,却猜不透是何缘由;反是自己不知怎的,胸中燃起一股争雄之意,微一定神,微笑道:“既是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还望师兄到时手下留情。” 谢青山笑道:“客气。” 洛飞烟望望谢青山,又看岑含神色,心中不禁有些百味杂陈。 谢青山抱拳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诸位师兄弟且请留步,待青山游历归来,再与诸位一叙。”便接过洛飞烟手中包裹推门去了。 王墨叹道:“谢师弟此次一去,回来时只怕当真要化龙了。” 燕然道:“是啊,谢师兄功夫本就高深,此次游历可谓如虎添翼。” 王墨笑道:“是如龙入海。” 燕然笑道:“王师兄妙语。” 洛飞烟望着石门,心中既是欢喜,又是不舍。转眼瞧见岑含,却见他望着石门若有所思,眼中似有几分忧色。uu看书ww.uukansu.cm 众人纷纷散去。岑含回到玄武观,却不练拳,径自入了内室,只见迟守端坐蒲团之上,双目微闭,宛如老僧入定。岑含不敢打扰,只是静候一旁。 不多时,迟守睁眼醒来,忽见岑含,不由讶然道:“找我何事?” 岑含道:“谢师兄方才已出谷去了。” 迟守微一沉吟,道:“你是想问,为何他还是出谷了罢?” 岑含点头。 迟守叹道:“这三日,我已将所虑之事与你三位师伯商议,只可惜你三位师伯皆觉我杞人忧天,并未采纳。” 岑含默然不语,眼中忧虑更甚。 迟守淡然道:“尽人事,听天命;喜固无用,忧亦无用。如今人事已尽,便各安天命罢。” 岑含知他所言非虚,便不再言语,只是躬身道:“是。”便径自出去练拳去了。三趟拳下来,杂念尽除,越发专注起来。 自从三日前接谢青山三掌悟出了“天隐甲”,岑含便觉每日行拳渐渐不同,三日下来,全身竟似有透空之相,自知拳法已迈入新境界,不觉颇为悸动,越发勤练不辍。日复一日,不觉已过了半年,拳法越发圆融无迹,攻守往来,已可应对迟守近七成功力。迟守深感孺子可教,教授越发用心,晚间时常留岑含在玄武观,并告诫岑含随时随地均可出手相攻。这师徒二人俱是武痴,平日里除却吃饭睡觉解手,便是练武,攻守全无征兆,说来便来,只瞧得众弟子目瞪口呆。有道是:“不疯魔,不成活。”如此之下,岑含功夫一日千里,隐隐然竟有几分高手气象。 青山何处(2) 这一日岑含正与一位师兄弟对练喂招,忽见一条人影蹿入玄武观,竟是停也不停,直往内室而去。岑含眉头微皱,身子一晃,便挡在了那人面前,那人猝不及防,险些撞上。岑含一看,竟是段奇。 岑含也是一愣,道:“段师兄为何如此慌张?” 段奇并不答他话,只道:“迟师叔在何处?”语气中甚是惶急。 岑含道:“师父在内室,我带你去。” 忽听一人道:“找我何事?”却是迟守,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前。 段奇颤声道:“青山师兄出事了。” 迟守眼神一利,沉声道:“人在何处?” 段奇道:“在谷口桃林。” 迟守转头对一中年人道:“吴师兄与众弟子留守观内,其余师兄弟和当日参加演道的弟子随我去桃林。”话音方落,十数道人影已掠出,朝桃林方向去了。段奇呆了一呆,忙拔步跟上。 十几人一路飞奔至桃林。只见谷口石门前站了一群人,个个服色怪异,显非中原人。林中一片狼藉,众弟子俱是满脸悲愤,白辛二人面如寒冰,柳吟风低头不语坐在一棵断了枝桃树下,怀中之人赫然是谢青山,一旁洛飞烟早已哭成泪人。 迟守心一沉,一个箭步蹿到柳吟风身侧,伸手一探,却发觉谢青山面色灰败,已然没了气息。 忽听一人朗声笑道:“看来桃源谷不过如此,江湖传闻着实不足为信。依在下今日所见,不过一群蝼蚁之辈。” 这话说得嚣张至极,众人面色皆是一变,岑含转头一看,却是再熟悉不过,说话者赫然是当日将洛飞烟逼入绝境,重伤了自己的契丹少年耶律潜。 耶律潜一眼扫过众人,欲待再开口羞辱几句,忽地心生警兆,身子一俯,一只手三指成喙,划过颈后“风府穴”,耶律潜一见来人,不由心头火起,冷笑道:“来得好,本公子还怕你不来。”身子一闪,已然一爪抓到那人胸口,众弟子都未看清他动作,均是心中一寒。 洛飞烟见对方爪至,眼中杀意越发凌厉,不退不避,右手一翻,三指钉向对方掌背“合谷穴”,耶律潜恍如未见,内劲勃发,将她震开一丈。待要奚落她几句,忽地虎口一痛,竟被方才这一下凿出一个裂口,正自鲜血长流。 耶律潜呆了一呆,忽听洛飞烟冷冷道:“被蝼蚁之辈打伤的滋味如何?” 耶律潜面色一沉,淡淡道:“你找死。”身子一晃,已到洛飞烟跟前,一爪直接抓向咽喉。洛飞烟步子一动,已在他身后,忽听他哼声道:“两年前你便无还手之力,今日还能逃了不成?”洛飞烟心中一凛,但觉身后风起,急忙脚下连错,“扶摇穿林身”展开,人已闪至一旁。不料对方竟如跗骨之蛆,脚下尚未站定,爪影又到喉前。洛飞烟娇喝一声,指影翻飞,二十八招“疾风骤雨”应手而出,指到之处,耶律潜左臂三阴三阳六条筋脉皆在笼罩之下。耶律潜浓眉一挑,双手连动,竟是全数化解,右掌一吐,一股无俦掌力喷薄而出,这一守一攻均是倾刻间完成,身手之快,难以想象。洛飞烟全力无功,心中悲愤已极,蓦地双手一圈,直取对方双目,竟是以命搏命。 耶律潜见她玉石俱焚,心中不禁冷笑连连,蓦地听到自己这边有人大喊:“小心!”耶律潜心中一惊,电光火石间收招斜掠,一拳堪堪擦过后心,余劲所及,仍是震得气血翻涌。耶律潜惊怒交迸,心中杀机更甚,忽听那人冷声道:“看来两年前之事,耶律兄尚未完全记起。” 说话者正是岑含。 耶律潜瞧了他良久,嘿然道:“原来是你,命倒是挺硬。当日你为就这小妖女,险些死在我掌下,不想今日死性不改。这小妖精倒当真是骚得很,只可惜你今日却无这英雄救美的命。” 他一番话说得刻毒无比,一旁洛飞烟直气得面色煞白,浑身发抖。 岑含却似全然没听见,左掌微抬,右掌虚按,淡然道:“一掌之赐,不敢或忘,请。”话语中波澜不惊,眼神却极是冰冷,宛如看死人一般。 耶律潜心中一寒,隐隐然只觉此人不除,自己只怕毕生不得安宁。决心一定,心便静了下来,脑中一片清明,周身松净,渐成一触即发之势。 忽然哭声大作,众人均是一愕。却是柳吟风抱着谢青山尸身嚎啕大哭,旁若无人。桃源谷众人均知谢青山乃是他一手抚养长大,教武习文,视如己出。如今骤失爱徒,端的痛断肝肠,但闻哭声悲切,众人只觉鼻酸难禁,不少人已哭出声来。白杭低头不语,辛月影双目含泪,心下均是一片黯然,却一时不知如何出言相慰;但见他哭得这般声嘶力竭,均不免暗暗担忧:古有阮籍哭母,呕血斗余;柳吟风如此哭下去,只怕也要落个身受内伤,神智失常。 忽听有人淡淡道:“这谷中尽是些哭哭啼啼的人么?”语气虽平静,却隐有一股傲然之意。众人一看,说话的乃是那群胡人中的一个清濯老者,一身灰色长袍,左肩之上却绣着一个太极图,却是中原服式。 迟守目光闪动,道:“这位想必是‘法通阴阳’耶律玄前辈罢?”方才洛飞烟遇险之际,白辛二人双双出手救援,不想却被这老者轻描淡写挡了下来,委实不可思议,若无岑含,只怕洛飞烟必然无幸。 老者嘿然道:“老夫三十年不入中原,倒还有人记得。” 迟守正色道:“却不知耶律前辈远道而来杀我一个谷中弟子,uu看书 ww.ukanshu.om 是何意?” 耶律玄淡然道:“来告知尔等一件事。” 迟守皱眉道:“何事?” 耶律玄语气平淡,道:“欺我天山门下者,鸡犬不留。” 此语一出,众人皆变色。辛月影怒道:“欺人太甚!当初你门下调戏我徒儿在先,而后又以众欺寡欲杀我二人而后快,饶是如此,我尚且不伤他们性命。不想你今日一入谷便杀我谷中弟子,还放此厥词,真道我桃源谷不敢开杀戒不成?” 耶律玄目光看去,冷然道:“女娃儿,你若不想老夫今日踏平此谷后,废了你这一身武功,将你卖到青楼,就莫逞口舌之利。” 迟守忽笑道:“到此地步,前辈莫非还指望我等跪地乞降不成?”耶律玄转眼望去,却见他满目尽是嘲弄之色。 白杭目视一众契丹人,道:“今日诸位若不给一个交代,只怕也出不了这谷。”他平素稳重老成,极少动怒,此时目含杀机,即便谷中弟子,也不敢靠近。一众契丹人,除却耶律玄,均觉寒意彻骨,宛如面对一头嗜血猛虎,稍一动便会死得极其惨烈。 耶律玄点头道:“功夫还不坏,只是在老夫面前,尚且不值一提。” 白杭袍袖劲风鼓动,昂然道:“前辈请。” 忽听有人轻笑道:“白师兄,这一阵可否让与小弟?”这人说话宛如春风拂面,令人难以抗拒。众人又是一阵愕然,说话者正是柳吟风。只见他口角含笑,眉目间神采照人,一身长衫随风轻摆,当真是名士风流,与方才那嚎哭者判若两人。 法通阴阳(1) 辛月影关切道:“柳师兄,你没事么?” 柳吟风洒然笑道:“多谢师妹关心,我无事。” 白杭与迟守对视一眼,见迟守微微点头,默然片刻道:“好!师弟小心,为兄替你掠阵。” 柳吟风拱手一揖道:“多谢师兄。”信步向前,微笑道:“晚辈柳吟风,忝任青龙台主,请教前辈高招。” 耶律玄眼中闪过一丝清亮,淡然道:“至亲死而心不乱,嚎啕以泄悲愤,而后舍命相搏。你这后生倒是个人物。” 柳吟风笑道:“多谢。” 耶律玄摇头道:“只是以你一人尚不成气候,你们一起上罢。” 白,辛,迟三人微微变色,却听柳吟风淡然道:“小徒尚有胆魄与前辈一斗,做师父的岂能落后?一人斗你,是报杀徒之仇;四人斗你,是尽护谷之责。我若不敌,再联手不迟。” 耶律玄忽道:“你怎知你徒弟是死于我手,而非我徒儿?” 柳吟风目视谢青山尸身,轻描淡写道:“你一行人中,若要一掌取小徒性命,旁人尚无此能耐。”谢青山浑身上下只有左胸一处受伤,正是一掌震断心脉而亡。 耶律玄笑意中带着几分冷冽,嘿然道:“倒是自负得紧。” 柳吟风转身朝白杭一点头,白杭会意,沉喝道:“谷中弟子习拳不满六年,且尚未参与演道者,退出桃林外。”他一向令行禁止,众弟子闻言,一时纷纷退出林外,转眼林中小辈弟子只剩二十余人。 柳吟风转过身来,微笑道:“晚辈请教了。”左掌轻拍,已到耶律玄左胸,两人相隔两丈有余,他竟是一步即至。 耶律玄古井不波,只是见招拆招,左臂一翻,将这一掌截下。柳吟风绕身而转,身法过处,带起一阵牵引之力,右掌顺势而出,掌劲挟惊人威势狂卷而至。 耶律玄眉间微露讶意,道:“这掌法是甚么名目?倒有些意思。”身子一闪,却宛如凭空消失一般,掌到时,人已在另一侧。 柳吟风道:“区区‘太虚九龙掌’,不足挂齿。”手上不停,顷刻间又攻出十数招,招招均取要害。二人说话虽轻描淡写,掌上威势却大得异常,站得近的几个弟子被劲风带得站立不稳,纷纷后退。 耶律玄冷笑道:“便是真龙又如何?老夫自有擒龙手段。”忽地章法一变,劲风全消,爪到处不仅毫无声息,更是快逾闪电。柳吟风猝不及防,险些肩头中了一爪,只觉劲力凌厉非常,且有渗劲,伤及筋骨,心中顿时一凛。“太阴擒龙爪”身法极为诡异迅疾,劲力阴柔凌厉,是耶律玄早年得意之作。此番由他本人使出,比之当日那灰衣人,简直天上地下一般,三十余招后,竟生生将柳吟风压制住。 耶律玄笑道:“老夫这一套‘太阴擒龙爪’如何?” 柳吟风一时大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未现败像,忽瞥眼瞅见谢青山尸身,顿时目光冷冽,冷冷道:“真龙岂是凡夫能擒?”蓦地纵声长啸,啸声雄浑无比,直透苍穹。 桃源谷众人齐齐面色一变,纷纷暗自运功相抗。唯有那一众契丹人,不明所以,只见一个黑衣汉子笑道:“这厮忒也窝囊,打不过,便只会大喊大叫,当真滑稽得很……”话未说完,忽然面色一变,脸色异常难看,宛如劈头挨了一棍,张口便一股血箭喷出。耶律潜怒声道:“这啸声能伤人,大家赶紧运功相抗,不可小视。”众契丹人一听他发话,均各自盘膝于地,运动抵御啸声。 耶律玄言语间透出几分失望,叹道:“凭这啸声还伤不得老夫,你若只有这些手段,不如……”忽然心中一动,只觉柳吟风身上生出一股微妙变化,不似先前以身法威势助长掌法威力,反似掌中有股奇特劲力。眼见他一掌拍来,耶律玄眉头微皱,右爪闪电间抓到他手腕,忽觉爪下怪异,这一抓之下竟同时有九股劲力反震,硬生生将这碎筋断骨的一爪震开;且每股劲力如有灵性,反击之时各有所指,其中怪异之处生平未见。 柳吟风“九霄龙吟”,“一掌化九劲”功夫尽出,一时举重若轻,潇洒如意,二十招之间反客为主,终于占得上风,桃源谷众人见此情形均是一振。uu看书ww.h柳吟风见对手变攻为守,心中再无顾忌,攻势越发凌厉,出手之间锋芒毕露。 众契丹人见耶律玄落了下风,一时惊疑不定。唯有耶律潜少数几人,仍是面色如常,其中几人更是面有嘲讽之意。 忽听耶律玄道:“掌法确实不错。然纵是鳞虫之长,于诸天神佛跟前,不过畜生尔。”言语间一拳平送而出,如开天巨斧,至大至刚;又如狂海怒潮,吞噬众生。 柳吟风双眉一挑,一掌迎上。双掌相击宛如响了一记闷雷,只见耶律玄站在原地动也未动,柳吟风身子退出两丈却有余方才勉强拿桩站住,胸中兀自气血翻腾。 柳吟风心中惨然,闭目忖道:“青山徒儿,为师无用,致你大仇难报。今日纵使舍却这一身皮囊,也必在老贼身上留下一点纪念,不枉你我师徒一场。”睁眼时已然平静如常,待要揉身再上,忽听有人朗声道:“桃源谷四象宗主,一齐向耶律前辈请教!”柳吟风一怔,不知何时白杭,辛月影,迟守已站在身侧。 白杭沉声道:“柳师弟,你已尽全力,毋须自责。” 辛月影接口道:“青山若泉下有知,也绝不会怪责师兄。” 柳吟风默然片刻,终于长吐一口气,道:“多谢诸位师兄弟,柳某惭愧。” 耶律玄嘿然道:“既是如此,便都一起上罢。” 迟守目光闪烁,微笑道:“不知前辈方才所用是何拳法?” 耶律玄淡然道:“开天辟地拳。” 迟守悠然道:“今日我等倒是荣幸得很,能领教这开天辟地的手段。” 法通阴阳(2) 耶律玄傲然道:“老夫当年以此挫败高手无数,你等今日能败在此拳之下,也不算冤枉。” 白杭微一点头,道:“前辈请!”双掌一拍,当先出手,劲风呼啸处,宛如猛虎踞于当地,迎风狂吼一般。众契丹人见他这般威势,俱是胆寒。耶律玄长眉微挑,右手一拳缓缓平送,顿时无俦刚猛之劲滚滚而出,顷刻间将那虎吼声压下,一时气氛为之一变。忽觉肋下风起,却是辛月影指如钢喙,疾点而至;耶律玄恍如未见,左手十分奇异地一动,爪如鬼魅一般抓向辛月影手腕,将触未触之际,白杭脚步微动,侧身避过,辛月影却是身子一闪,如飞鸟穿林,直蹿到他身后。耶律玄冷哼一声,左爪化拳,随身右转上击,右拳化爪,疾往下抓;电光火石间便对上了紧接而来的柳迟二人,柳吟风见来势凶猛,掌随身转,如游龙一般绕过拳劲,迟守却是眉头微皱,右拳一抖,直打在他右爪掌心,随即飘开五尺。耶律玄陡觉掌力之劲如惊涛拍岸,且有一丝劲力锐如毫针,直透脏腑而来,不禁暗赞一声,身子猛一震,将之化解。 如此斗了十数招,只觉这四人路数截然不同:柳吟风拳劲生生不息,劲力若有灵性;辛月影凌厉迅疾,沾身如火烧;白杭刚爆肃杀,气势凶猛异常;迟守劲藏无形,似拙实巧。初时虽觉这四人功夫奇特,但仗着功夫精纯,“开天辟地拳”,“太阴擒龙爪”交互为用,刚柔随心,亦是丝毫不落下风。但越斗下去这四人配合却越发巧妙起来,或是白迟二人一刚一柔,或是柳辛二人一沉一轻,两两随意配合,奇正互变,渐有千变万化之势。 四人初时见他攻守往来不落下风,也是暗暗心惊,均觉此人功夫委实惊世骇俗。此刻眼见占据上风,心下稍定,对方身法渐有破绽,虽一时不易拿下,但只需多缠斗片刻,终能将之制住。又斗得二十余招,耶律玄已是有守无攻,桃源谷众人眼见大局已定,均面露喜色;反观一众契丹人,俱是满面愁容,那嚣张少年耶律潜,也是眉头紧锁,目有忧色。 忽听耶律玄曼声道:“天地万物,有变有常;静守中和,动分阴阳。”言语间忽以重手法化开柳迟二人劲力,却以极轻手法震开白辛二人。 四人均是一愕,却不及细想,只是以不变应万变。方才两招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大违常理,明明刚猛招式,劲力却极其柔和;明明招式柔缓,打到实处却如惊涛拍岸,且越打越发怪异,乃至最后每每出招劲力均受克制,不禁大为骇然。形势陡转,四人骤临生死关头,忽地心有灵犀,脚步动处,各自踏定东南西北四方,将耶律玄围在中间。 耶律玄冷哼一声,转瞬之间便一掌劈到迟守眼前,掌劲凌厉无伦。此是他绝学中阴阳相克之法门,对方若功力不如自己,必是土崩瓦解。却见迟守身形微转,避开了这一掌,身形竟似比之前快了几分;同时背后风起,柳辛白三人齐齐而至,劲力所指,竟是他身上三处空门!耶律玄眉头微皱,劲力刚极返柔,一转间三人招式均是擦身而过,不曾伤到他分毫。三人随势一动,又各自踏定四个方位。耶律玄心中闪过一丝狐疑,忽以极柔劲力再攻白杭。 几人这一番攻防却不似方才那般眼花缭乱。只是耶律玄一动,四人便相应而动;一停,四人便站定四方。相邻两人均不过一丈之距。外人看来甚是平淡无奇,唯有局中五人方知其中凶险万分。又斗得二十余招,耶律玄忽地跳出圈子,收手不动,四人见他如此,也不追击。 耶律玄嘿然道:“这桃源谷还有些手段,不知这阵法什么名堂?” 白杭昂然道:“天罡祖师所传‘四象大阵’。” 耶律玄讶然道:“莫非是贞观年间的袁天罡么?” 白杭道:“正是。” 耶律玄点头道:“难怪连老夫也擒不下你四人。只可惜这阵法虽然神妙,却是以静制动之法,老夫虽治不得你等,你们也留不下老夫。” 白杭默然不语。这“四象大阵”本是袁天罡传于弟子的自保之法,一经施展,四人劲力遥相呼应,动静同时,无论身法劲法均强过平日。若由四位“太虚境”高手同使,即便强如“诸子六仙”,也是无可奈何。只有一点,对手若不出手相攻,阵法也是无从运转。耶律玄一代宗师,眼光何其锐利,一语便道破其中玄机。 耶律玄目视远处道:“老夫生平大小数百战,唯有两次不胜,这是第二次。今日起你四人足可名震江湖。”说完便背身朝石门而去,双指一勾,石门应声而开,耶律玄袍袖一挥,一众契丹人相继而入。 白杭沉声道:“却不知前辈神技。” 耶律玄淡然道:“阴阳化一术。” 迟守苦笑道:“好个‘阴阳化一’。” 耶律玄目光扫过众人,道:“若有人想报仇,自认杀得了老夫的;不妨来天山,老夫随时恭候。uu看书 ww.uknshu”说罢转身而去,身影渐渐没入洞中。 这一场变故,来得突然,去得也甚是突兀。 众人恍如置身梦中,但眼见同门惨死,又不禁一片黯然。柳吟风木立良久,忽地抱起谢青山尸身,往青龙台去了。众人望着他背影,均觉萧索凄凉,这师徒二人俱是人中龙凤,可谓传承有序,却不料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令人唏嘘。 第二日,白杭集合谷中弟子,公布谢青山死讯。谢青山平日里人缘极好,功夫又是小辈翘楚,谷中弟子多与之交好。此番骤闻死讯,群情激奋,都要去天山报仇。白杭平日里虽素有威望,竟也一时难以压下,正欲出声喝止,不料柳吟风忽走出人群道:“诸位好意,柳某替青山拜谢,只是对头武功高深莫测,合我四象宗主之力仍是不敌。仇虽要报,但青山若泉下有知,也不愿诸位枉自送了性命。大家若有心,还请勤练功夫,有朝一日练至返真之境,便可与仇人一较高下,到时柳某仰仗诸位。” 众弟子均知这师徒二人情如父子,谢青山之死,最痛之人莫过于柳吟风。他既如此说,便是对头功夫当真奇高。报仇一事非是无心,实是无力为之。众人念及此节,各怀心事,一时均没了言语。 谢青山尸身在青龙台停放了两日,众弟子相继看望,或是暗暗落泪,或是抱头痛哭,权作最后一别。第三日下葬入土,又是哭声遍地,唯有柳吟风只是望着棺木,直到黄土掩实,众人皆已离去,方才慢慢走回青龙台,自始至终未发一言。辛月影见他这般模样,往日风采荡然无存,不禁心中发酸。 法通阴阳(3) 如此又过了七日,正是谢青山头七。白杭,辛月影各遣弟子拜祭,迟守亦吩咐岑含带领几个师兄弟前往。众人伫立坟前良久不语,回想谢青山当日气宇轩昂,如今却作黄土,不禁悲从中来。 王墨含泪道:“想当初桃林演道,谢师弟何等风采;可恨天妒英才,不想这两年之约竟成王某终身之憾。” 燕然恨声道:“要恨当恨那耶律老贼!堂堂一代宗师,竟对小辈下杀手,无耻至极!” 岑含道:“他那徒弟也不是寻常角色,性情嚣张,功夫也高。岑某苦练两年不想还是略逊他一筹。” 段奇讶然道:“你二人并未真正动手,你怎知不如他?” 岑含摇头道:“虽只过了一招,但我出其不意打其后心,换做旁人,纵是有人提醒,也必负伤;不想他竟能强行避过,若非技高一筹,决然难以办到。” 王墨点头道:“确是如此。” 岑含叹道:“只是不想那耶律玄杀心如此之重。如非他出手,纵是他门下弟子齐上,以谢师兄之能,虽然不敌,也绝无性命之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无不为谢青山之死惋惜,提及一众契丹人,也均是咬牙切齿,恨不能手刃仇人,以祭谢青山亡魂。唯有洛飞烟,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望着坟头怔怔出神。众人只道她伤心过度,欲想出言安慰几句,话到嘴边又难以出口。岑含望着她模样,心里忽地闪过一丝不安,却想不出何处异样,只好作罢。 拜祭完后,各自散去。一日匆匆而过,日落月升,便又入了夜。一旁何青鼾声大作,岑含躺在床上了无睡意,这一日颇有些心神不宁,难以专注精神,脑中不时出现洛飞烟白日里神情。无奈之下只好披衣起身,悄悄出了屋子,在门前空地上轻轻盘起拳来。这是他两年来养成的习惯,但凡有事想不明白或心中难受时,便一个人静静练拳;进退开合间,气息流转开来,体内生机勃发,脑中便也逐渐清明。忽地灵光一闪,茅塞顿开,几乎同时,不远处似一条人影掠过。 岑含心中一动,身子一晃便远远跟上,只觉那人身法十分轻快,依稀望去,身影纤细,不似男子。岑含蓦地心跳加快,方才已然回想起白日里异样之处:众人均是眼中悲戚,唯有洛飞烟出神之余目光中闪过一丝决绝,虽不易察觉,却终未逃过他眼睛。 莫非这人是洛飞烟? 二人一前一后,转眼见便已近桃林,那人身子一闪入了林子,岑含不敢大意,步子一疾,也蹿了进去。林子里桃树密布,甫一进入便没了那人影子,岑含微一沉吟,径直往石门处去,片刻便到门前,却发觉石门尚未有被挪动的痕迹。正自疑惑,忽觉背后风起,岑含想也不想,身子微侧便已避开,那人身法极是迅疾,招招不离周身穴位,但又似乎不欲伤人,是以攻势虽厉,却并不击打要害。转眼拆了二十余招,岑含忽地叹了口气,道:“师姐,你这又是何必。” 那人似是一怔,便住了手,眼里透出一股古怪神气。忽得扯下面纱,只见明眉皓目,肤若凝脂,正是洛飞烟。 洛飞烟一双妙目盯着岑含,皱眉道:“你怎知是我?” 岑含心中苦笑,忖道:“我如何不知是你?”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师姐虽有意相瞒,朱雀阁的功夫和身形却是瞒不住的。” 洛飞烟恍然道:“是了。”忽警觉道:“你怎知我今夜会出来?” 岑含摇头道:“我不知。” 洛飞烟一愣,道:“那你大半夜出门做甚?” 岑含苦笑道:“睡不着。” 洛飞烟狐疑道:“睡不着?” 岑含知她心中起疑,沉默片刻,忽地下定决心,将目光迎了上去,道:“白日里便觉师姐有些异样,一直担心,是以睡不着,便悄悄出来练拳。不想正好遇上你。” 洛飞烟又是一愣,低下头道:“担心我作甚?” 岑含忽地长叹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悲凉,笑道:“你又何必问,我又何必答。” 洛飞烟抬头看他,忽道:“你可知我要去何处?” 岑含道:“天山。” 洛飞烟眼神清亮,道:“那你欲如何?在此地将我拦下么?” 岑含点头道:“是。” 洛飞烟银牙一咬,道:“你若如此,我必恨你一辈子。” 岑含苦笑道:“你若是我,又当如何?眼看你去送死么?” 洛飞烟冷笑道:“你怎知我是送死?” 岑含摇头道:“那耶律玄的功夫你也是见识了的。三位师伯加上我师父,以四对一尚且难胜。u看书 w.uukanshu.cm 以你一己之力,无异飞蛾扑火。” 洛飞烟忽得落下两行清泪,嘶声道:“即便如此,师兄的仇我也决计要报,正面斗他不得,便突袭;一次不行,便两次,三次……便是不要这条性命,也要血债血偿!” 岑含心中一痛,却不言语,只是静静看着她。 洛飞烟静静擦了眼泪,抬起头来,正巧与岑含四目相对。二人心中俱是微微慌乱,各自转头看向别处。良久,洛飞烟忽叹道:“你若不放心,便随我一同出谷罢” 岑含皱眉道:“一同出谷?” 洛飞烟咬了咬嘴唇,正色道:“你我二人一同出谷,你若助我报了师兄的仇,我便嫁你为妻,绝不反悔。” 岑含一时愕然,看她神色又不似作伪,不禁心中苦涩,暗道:“若你对岑含有师兄一半深情,今生便也知足了。可惜你真心却在别处。也罢,有朝一日护你而死,也让你记岑含一辈子。” 洛飞烟见他不答,只道他不信,道:“你若不信,我现在便发誓:皇天在上,洛飞烟今日起誓……” 岑含忽摇头道:“我岂能不信。” 洛飞烟皱眉道:“那你方才为何不说话?” 岑含苦笑道:“只是在羡慕。” 洛飞烟诧道:“羡慕甚么?” 岑含望着空中一轮明月道:“羡慕谢师兄好福气。” 洛飞烟不禁身子微颤,低头又落下泪来。岑含瞧她这般模样,心 中不忍,只得叹道:“走罢。”捡了一块碎石,以石为笔在地上写了一行字,便单手推开了石门。 法通阴阳(4) 鸡鸣声中,一缕阳光照进窗棂。 迟守双目微闭,心中闪过一丝异样。平日里,自己这徒儿此时已在屋外练拳,今日却不知怎的没有动静。忽听门外脚步声急,不禁微微皱眉道:“是岑含么?” 门外那人听他说话,忙道:“师叔,我是燕然,师父请您去有无堂,有要事。” 迟守隐觉不妙,开了门见燕然表情甚是惶急,便不再多问,径自赶往有无堂。柳吟风,辛月影早在议事厅等候,不多时白杭也赶到。 白杭道皱眉:“出了甚么事?” 辛月影叹道:“烟儿逃出谷去了。” 柳吟风与迟守对望一眼,道:“怎么回事?” 辛月影摇头道:“我也不知,昨日见她一言不发,我便暗自担心,不想今早便有弟子来报,说她不见踪影,只留了一封书信。”说着便拿出书信与几人传阅。 迟守沉吟道:“依这书信之意,洛师侄必是去了天山。” 白杭拍案道:“胡闹!她有多少能耐,能找耶律玄报仇?” 迟守叹道:“我今日尚未见岑含,只怕他也出谷了。” 三人面面相觑,忽听门外有人道:“师父,王师弟请师父和几位师叔移步桃林。”却是白杭门下弟子梁旭。 白杭沉声道:“甚么事?” 梁旭道:“似是岑师弟在谷口地上留了字。” 迟守苦笑道:“果然如此。” 白杭面色阴沉,道:“去看看。” 四人身法均是极快,片刻便到谷口,见到地上那一行字,不禁都是一愣。柳吟风叹道:“迟师弟,还真是让你料中了。” 地上赫然用石块写着十个字:烟欲出,含难阻,必护周全。 白杭转头问王墨道:“这字你是怎么发现的?” 王墨道:“今日一早便不见岑师弟踪影,徒儿路过有无堂时又恰好遇到燕师弟,闻之师妹已出谷,隐觉事有蹊跷,便拉了梁师兄来谷口看看有甚蛛丝马迹,不想正好见到岑师弟留的字。” 白杭摇头道:“岑含这孩子功夫已在洛师侄之上,怎的阻她不住?即便阻不住,只需纵声长啸,惊动我等,也决计不致如此。” 迟守苦笑道:“岑含本拦不下洛师侄的。” 白杭诧道:“此话怎讲?” 辛月影忽叹道:“这孩子舍命救飞烟时,便已动了真情。前次仇家上门,我等救飞烟不及,又是他出的手。这孩子平素波澜不惊,唯独飞烟遇险之时,便似换了一人,杀机勃发,锋芒毕露。” 白杭回想当日岑含与那契丹少年对峙时形状,一时不禁愕然。 柳吟风沉吟道:“为今之计,我等该当如何?” 白杭微一默然,道:“需有人出谷赶在前头拦下他二人,否则不堪设想。” 柳吟风道:“此事因青山而起,便由我去。” 辛月影接口道:“岑含出谷实是飞烟所致,我当随柳师兄一同前往。” 白杭点头道:“既是如此,便由你二人前去,不论是否寻到,两月之内回谷复命。” 柳吟风正色道:“是。”辛月影亦点头应允。 诸人散尽,辛月影回朱雀阁安排一应事务,而后便去谢青山坟前。这师侄生前与她十分亲近,习武练拳受她指点颇多,且与自己那宝贝徒弟情投意合;本是神仙眷侣,不想遭此横祸。如今洛飞烟为报爱郎之仇擅自出谷,自己带回来的少年却为护她而一同离去,世事光怪陆离,莫过于此。 辛月影轻叹一声,略微加快脚步,穿过农舍,却发现柳吟风早在坟前,青衫依旧,只是人影中透出一股子萧索。 柳吟风却不回身,只是淡淡道:“辛师妹么?” 辛月影缓步上前,道:“师兄。” 柳吟风缓缓道:“青山从小天赋极高,常能举一反三,能人所不能。我本想来日以青龙台相托,不想如今却只能在坟前与他说话。” 辛月影默然半晌,道:“青山之死,是老天妒才。但师兄还需振作,青龙台尚需师兄庇护,如若一味消沉,岂非亲者痛,仇者快?” 柳吟风摆手道:“我岂不知?只是这孩子是我一手抚养长大,可恨我这做师父的无能,竟令他血仇难保,只能含恨九泉。” 辛月影心中一沉,道:“师兄,你……” 柳吟风长叹道:“我能如何?当日交手,高下已判;我纵有心,也是无力,这仇只怕是终生无望。只是青山这一去,痛断肝肠的岂止你我?我只盼此次出谷能将他二人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他二人若有个三长两短,uu看书w.uukanshu.c我有何面目面对你和迟师弟,又有何面目面对青山?” 辛月影摇头道:“师兄何必自责,此事非你之过。若说过错,也当是我,当日若非我心慈手软,岂能有之后仇家上门,以致青山枉死?又怎会生出如今这许多事端?” 柳吟风见她眼中隐有泪光,于心不忍,便道:“我二人在此自责也是无用,还是思量思量如何去找他们,方是补救之法。” 辛月影苦笑道:“也是,岑含这孩子自始至终都与此事无关,却是苦了他了。” 柳吟风轻叹道:“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辛月影怅然道:“世间最煎熬者莫过于这无望之情。当日我虽好意引他入谷,如今想来,却不知是帮他还是害他。” 柳吟风摇头道:“自他第一眼见到飞烟起便已有这无望之情,于你无干。情之一物,本就不问缘由,无迹可循。何况这世上有这无望之苦的又何止他一人?” 辛月影不禁一愣,望着他却不说话。 柳吟风转过头来,眉宇间闪过一丝决断之意,悠悠道:“青山,飞烟,岑含之事,令我猛醒。人生无常,不知何日便阴阳相隔。有些话,当说之时不说,留待将来,兴许便再无开口之日。” 辛月影心中一窒,道:“师兄……” 柳吟风摆手苦笑道:“我知你心中所慕乃是白师兄,自小你便与师兄亲近,习文练拳也多是向他请教。非是柳某无自知之明,今日只想一吐为快。此生此世,无论你何去何从,柳某心中唯有你一人,活着是如此,死了也是如此。” 东都怪客(1) 辛月影默然半响,再抬头时,眼中竟已含泪。 柳吟风一怔,道:“你……” 辛月影两颗泪珠滚下,嫣然道:“二十三年啦,终是还是等到你这句话。” 柳吟风心神大震,双手微微发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辛月影缓缓道:“我八岁入谷时,你便已是少年俊杰。不仅功夫过人,超迈前代;更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词歌赋无一不能。如此人物,又岂会注意到我一个寻常的小丫头?那时谷中小辈,唯有白师兄可与你比肩,我便天天去向师兄请教文武之事,只盼日日苦练,终有一日能让你瞧上我一眼,却不想你误以为我心中之人是师兄,这一误竟是二十三年。” 柳吟风如梦初醒,竟也落下泪来,却是笑道:“今日若不开口,只怕当真是要抱憾终身了。” 二人相视一笑,多年来千言万语,尽在四目相对之中。 良久,柳吟风道:“如今夙愿得了,我二人也当行应行之事。” 辛月影望着他,只觉他眼神和煦如阳光,不禁心头一暖,笑道:“正是。” 柳吟风已恢复往日神采,轻轻挽起他手,柔声道:“走罢。”辛月影面上闪过一丝红晕,却并不挣脱,只是任由他拉着。二人转身离去,穿过农舍,走过小道,终于没入桃林之中。 岑含将烤好的野兔扯下一条后腿递于洛飞烟,洛飞烟接了过来,撕下一块兔肉,放在一口一口咀嚼起来。这兔肉虽无盐佐之,但在长途跋涉腹肌之时,作充饥之用,却也是入口清香,异常美味。 二人离开桃源谷已有多日,却并非往天山。洛飞烟有意避开谷中长辈,是以反其道而行,向东往洛阳而去。 岑含若有所思,忽道:“师姐,到洛阳你后有何打算?” 洛飞烟略一默然,道:“先待上三个月,来年春暖花开之时,便上天山。” 岑含苦笑道:“外间不比谷内,做甚么都是要银子的,你我却去哪里落脚?” 洛飞烟忽冷笑道:“你若觉得辛苦,大可自己回谷去。” 岑含淡然道:“好让你无牵无挂,一人去报仇么?” 洛飞烟被他猜中心事,不禁一愣,只是低头不语。 岑含瞧她模样,不禁暗叹一口气,道:“我是说,我二人需有些活计,方能安然度过这三个月。” 洛飞烟疑惑道:“甚么活计?” 岑含沉思道:“不知师姐除了功夫,还随辛师伯学了些甚么?” 洛飞烟微一沉吟,便道:“除却平日里练功,也只是按师父吩咐,甄选药材,制备些丹药。” 岑含笑道:“这倒巧,我随师父学了些望闻问切与行针之法,我二人或可行医,赚些银子维持生计。这三月倒是无虞了。” 洛飞烟狐疑道:“你行么?” 岑含笑道:“不试怎知行不行?” 洛飞烟心中也无他法,便道:“权且试试罢。” 二人将剩下的兔肉吃了,便各自打坐休息。桃源谷心法奇特,这打坐之法便有两种:其一用于练功,以吐纳为法,吞吐天地,浑然忘我,于练拳之余助长劲力;一种用于休息,以入静为纲,松养身心,保持灵觉,以备在野外歇息之时警觉危险。二人长途赶路,风餐露宿而不致过于疲倦也是依仗此法。只是火候尚欠,难收神效,是以这打坐终是权宜之计;所幸东都洛阳已然近在眼前,不久便可找家客栈好好睡上一觉。 一夜匆匆而过,二人略略活动手脚,便又赶路;又过半日,已能瞧见洛阳城头。为免惊吓路人,便不再施展轻功,只是如常人般缓缓步行,宛如一对游山玩水的小情侣。 古城近在眼前,这洛阳自古以来便是群英荟萃之地,河图洛书皆出于此,先秦诸子也有多家于此地问世。隋朝之时,炀帝将此地定为东都,穷奢极欲,堪称中原最为繁华的去处。之后经有唐一代安史之乱,黄巢起义,乃至如今群雄割据,山河破碎,虽不复昔日盛景,却仍可称得上富庶一方。 岑含自幼生长在江南之地,见惯小桥流水,却不曾感受过如此厚重气息,心中顿生豪迈之感。又行了几里地,来往人流渐多,二人赶路半日,滴水未进,四下张望,只有一露天茶棚中三三两两坐着些人。 岑含自觉腹饥,苦笑道:“如今已近城门,也无处逮个兔子獐子果腹。看来须及早入城想法子赚些银子,才能解这燃眉之急。” 洛飞烟白他一眼道:“我有银子,先去前边茶棚看看有没有吃食,再进城找客栈落脚。” 岑含诧道:“你怎有银子?” 洛飞烟哭笑不得,uu看书 .uukans 道:“你道我跟师父出来都不要银子么?这些都是之前出谷时沿途给那些心善的富商治病时攒下的,我只拿了其中一些。” 岑含恍然道:“也是,你早有准备,怎会没想到这个。” 二人边说边走,忽听有人叫道:“那边二位,能不能帮个忙?” 岑含应声回头,却见路旁石头上坐着一个少年。这人看年纪不过十六上下,长得却十分壮实,且皮肤白皙;眼睛虽不大,眼神却又异常干净,如山泉一般无一丝杂质。此刻正旁若无人地烤着一条剥了皮的野狗,一双眼睛却是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岑含皱眉道:“是叫我么?” 少年笑道:“正是叫你。” 岑含诧道:“何事?” 少年挠了挠头,赔笑道:“方才听二位说要去前头茶棚,那地方只有茶酒花生卤豆干,没啥好吃的。正好小弟酒瘾犯了,不如咱们搭个伙儿,二位请我喝三碗酒,我请两位吃狗肉如何?” 岑含不觉莞尔,转头看洛飞烟。 少年苦着脸道:“二位行行好,若不喝上三碗,只怕肚里的酒虫立时就把小弟咬死了。这狗肉刚刚烤好,正是最香的时候,错过岂不可惜?” 洛飞烟见他一副惫懒样,本无好感,偏偏这人眼神却又如孩童一般天真烂漫,可怜兮兮便似喝不到那三碗酒当真会死一般,不禁“噗哧”一下笑出声来,淡淡道:“过来罢。”这一笑有如春风化雨,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少年大喜过望,提起狗肉,乐呵呵地跟了上去。 东都怪客(2) 三人走到茶棚坐定,伙计上来招呼,洛飞烟淡淡道:“来两碗茶,一碟卤豆干,再来三碗酒。” 少年接口笑道:“再拿个大点的盘子来。”不多时,茶酒豆干盘子俱到,少年自腰间取下一柄匕首,左右连挥,便将烤好的狗肉足足切了一大盘。然后抓起一条狗腿大嚼特嚼起来,不时佐上一口酒,表情甚是陶醉。 岑含也不客气,顺手挑了一块有骨头的,就着茶水吃了起来,笑道:“这狗肉倒是真香。” 少年笑容满面,道:“我就说吧,香着呢,别客气啊。” 洛飞烟看这两人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只觉好笑,从盘子里夹了块小的,轻轻咬一口,发觉确实十分鲜美,再抬头看两人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心中忽有股说不出的舒畅。 三人吃得正香,茶棚里忽进来两个青年人,均是文士打扮,三十上下,身着锦袍,腰间佩玉,一副世家子弟模样。两人也不打招呼,便大喇喇坐到洛飞烟对面。洛飞烟浑若未觉,岑含却是眉头微皱,而那少年却仍是自顾自喝酒吃肉,便似没看见两人一般。 却听其中一个紫衣青年轻笑道:“伙计,给我来两碗茶,三碗酒,一碟卤豆干。” 另一个白衣青年却对洛飞烟拱手一揖,笑道:“这位姑娘有礼了,萍水相逢,小生林长青,这位是我大哥,林若虚。”言语间,那紫衣青年羽扇轻挥,也是微笑一揖。却见对面三人,吃肉的吃肉,喝茶的喝茶,看景的看景,二人这一番风雅,却是做给狗看了。 正好酒菜俱到,白衣青年打个哈哈,两人便自顾自吃喝起来。又过片刻,紫衣青年忽轻声道:“不才粗知相术,方才第一眼看见,便觉姑娘面相贵不可言,是以特意前来告知,近日必有大富贵。” 见洛飞烟仍是无动于衷,正欲再开口,忽听岑含笑道:“先生如此了得,不知能否替我看看?” 紫衣青年面皮一紧,冷声道:“你是甚么东西?也配让我看相?” 岑含若有所悟道:“哦……原来先生冠以东西说人,不知先生是甚么东西?” 紫衣青年不耐烦道:“滚一边去,老子不是东西。” 岑含笑道:“原来先生不是东西,难怪尽说浑话。” 洛飞烟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少年更是一口老酒喷在地上,拍桌子笑得前俯后仰。 紫衣青年一张脸涨得似酱爆猪肝,忽然一掌拍向岑含,哼声道:“今天便叫你看看谁不是东西!” 岑含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无甚表情,眼见一掌拍来,正欲略施小计,让他当众出丑。不料对方掌到中途忽然硬生生刹住,一双手捂着半边脸说不出话来。 众人一时莫名其妙,却听那紫衣青年怒声道:“哪个杂种暗算本公子,给我滚出来!”众人再看,这人脸上已肿出一块,显是被甚么物事打伤。紫衣青年见无人应声,只道是岑含暗中伤人,不禁恼怒更甚,脚步一动,蹿到岑含身侧,左手击眼,右拳奔心,竟是要命的打法。岑含见他下手狠辣,不禁面色一寒,方欲动手,不料对方拳到中途又硬生生刹住,这次却是捂住了另外半边脸。 紫衣青年怒极反笑,冷声道:“哪家的鼠辈,连光都见不得么?是见你爷爷唔……”众人一看,却是不知甚么时候这人嘴里竟被塞了块狗肉。紫衣青年猛抬头,却见那少年笑盈盈地看着自己,道:“狗肉好吃么?” 白衣青年寒声道:“阁下暗算我大哥,若不给个说法,今日只怕难以……啊!”话未说完,便捂着嘴疼得弯下了腰,好一会,才和血吐出了两颗牙与一块骨头。却听少年笑嘻嘻道:“你要甚么说法?” 紫衣青年缓缓起身,一双眼睛却是死死盯着少年,淡淡道:“方才若非我兄弟二人一时大意,岂能让你偷袭得逞,如今,你已绝无胜算,是你自断一臂,还是让我兄弟二人帮你?” 少年笑容满面道:“林家双英功夫盖世,自是不怕偷袭的。至于小弟这双手么,送给二位也没多大用处,不如留着喝酒吃肉,岂不更好?” 二人对话间,那白衣青年林长青也已起身,两人一左一右将少年围在中间。林若虚冷冷道:“足下有这闲心耍泼皮,还不如想想如何自保得好。”二人各自上前一步,渐成左右夹击之势。 却见那少年两手乱摇,道:“慢来慢来!要打架去外边,我身上没带银子,砸坏了地方可赔不起。” 林长青见他这般惫懒,心中愤怒已极,怒喝道:“混账!”身形一掠,如苍鹰搏兔,右爪直击少年天灵盖。这一爪气势凶猛,劲力十足。 只可惜慢了些。 林长青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鼻子上便挨了一拳,带着一溜血箭飞出茶棚外,疼得昏死过去。 少年摇头叹气道:“早说过我没钱,又要打架又得防着砸坏东西,uu看书 ww.uukanshu怎么留得了手呢?” 林若虚面皮一颤,沉默片刻,叹道:“足下好功夫,林某认栽。不知师承何方高人?” 少年笑道:“功夫练得太差,师父不让说,不然要打屁股。” 林若虚道:“既不愿说,那在下也不便多问,来日方长,告辞。”说罢转身走向门外。 众人见他如此轻易便走,一时莫名其妙,少年笑道:“林大侠能屈能伸,小弟佩服……”话未说完,骤见林若虚袖间银光一闪,一蓬银针应手而出,竟是六路奇袭!岑含一惊,暗叫糟糕,却见少年双手连挥,银针瞬间没了踪影。 林若虚面色阴沉,道:“好手段!” 少年笑道:“说来惭愧,不巧只学了怎么收这些玩意,刚好用上。却不知林大侠接下来怎么办?” 林若虚淡淡道:“林某功夫暗器均不如足下,自然只能败退。” 少年笑道:“只怕走不了罢。”说罢随手扯了块狗肉,又一边自顾自嚼起来。 林若虚冷笑道:“何不试试?”言语间两手各扣了一把银针。 少年嘴里叼着狗肉,眼中却满是嘲弄之意。忽见他双手连动,金针陡然飞出,却不是射向他,而是射向岑含与洛飞烟,出手间身形疾掠,转眼便要退出棚外。 少年怪叫一声“不好!”想要救援已然不及,脑子里将林若虚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忽见洛飞烟步子一动,身子疾蹿而出,竟比银针去势还快,霎那间便拦在林若虚身后。那边岑含脚下步子连换,却是闲庭信步一般,方寸间将所有银针避开。 东都怪客(3) 林若虚原以为凭借这一手声东击西,自己想要全身而退绰绰有余。不料奇变陡生,眼见三人已将自己围在中间,不禁一咬牙,忽地一拳向岑含奔出,同时右脚斜打足胫。这是他成名绝技“太乙神鞭手”中的得意招数,奇袭之中颇具神效。方才他见二人施展功夫,洛飞烟身法太快,自己都未看清楚,相比之下,岑含身法平平无奇,只是勉强避开,故而断定岑含功夫最弱,若能奇袭制住,便多几分全身而退的把握。 眼见岑含避无可避,林若虚心中不禁微微得意。不料拳脚到处,宛如无物,林若虚一个踉跄,往前抢出一步;尚未拿桩站住,忽觉一掌轻轻贴在肋下,劲力一吐,又是一个踉跄,朝那少年而去。 少年拍手长笑道:“来得妙!”言语间一拳崩出如箭,砸在林若虚鼻子上,林若虚脑袋一震,带起一溜鼻血,也飞出了茶棚外。 林若虚只觉自己鼻子上开了油酱铺:酸的,咸的,辣的全都滚将出来,直打得神志模糊,眼泪鼻血齐飞。半响回过劲来,却见三人站在对面静静看着自己,洛飞烟面无表情,岑含与那少年俱是面露微笑,尤其是那少年,更是笑得不怀好意。 少年缓缓走到他跟前蹲下,依旧笑如春风,道:“你瞧,我说你走不了罢?” 林若虚一颗心往下沉,咬牙道:“林某不知何时得罪过足下,竟至于如此苦苦相逼?” 少年失笑道:“我哪敢呐,我就是好奇,两位大侠一个月前就到处拐骗貌美女子,且次次都不得手,为何还是锲而不舍,打人家姑娘主意?” 林若虚瞪大双眼道:“原来是你!” 少年笑道:“就是我。” 洛飞烟一脸疑惑。岑含微一沉吟,已猜到大概,想是这二人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不择手段搜罗美女,却被这少年暗中破坏,至于今日么,不用想也知道是看到洛飞烟起了歹心,不禁冷冷道:“林大侠如此行事,不怕天打雷劈么?” 林若虚转过头,忽然冷笑道:“你们若知我是为谁办事,只怕后悔今日没让这姑娘跟我走。”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洛飞烟眼中寒光一闪,连踢了他腿上三处大穴,这几脚俱都落在肾经上,伤了肾气,种下顽疾。林若虚双眼一翻,疼得差点昏死过去,眼中嘲弄尽成恐惧。 少年笑得没心没肺,道:“看到了罢?以后说话需得小心点,不然可没后悔药吃。顺便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若是再干缺德事,我一样打到他鼻子开花。” 林若虚瞪着他,忽然想起一事,失声道:“原来是你!” 少年嬉皮笑脸道:“还是我。” 林若虚长吐一口气,沉声道:“听闻近两个月来,洛阳出了位少年高手,无论多厉害的拳术名家,武林耆宿,都是被一拳打中鼻子昏死过去,没有一个走得过第二招。原来是足下,难怪林某不是对手。” 少年浑不在意,微笑道:“不过打了些沽名钓誉之辈,真正的高人怎么会和我这小孩子计较?” 林若虚颓然低头,不再言语 岑含微微皱眉道:“不知阁下怎么处置这人。” 少年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两位稍后,去去便来。”说罢一手一个,挟起两个人往西去了。 洛飞烟瞧他身形和方才惩治那俩人手段,不禁皱眉道:“这人来历不明,又恁得厉害,若是对我们不利,只怕防不胜防,还是小心为上。” 岑含微一沉默道:“这人目光纯净,我从未见过,或可一交。” 洛飞烟哼声道:“外头的人心不比谷里干净,只怕知人知面不知心。” 岑含微微一笑,不再言语。不知为何,他对这少年有股莫名的信任感,便是自己也说不清楚。不多时,少年便一溜烟回来,只是那林家兄弟已不知去向。见岑含神色中有询问之意,便笑道:“扒干净倒吊在几里外的林子里了,远远瞧去,活像两条白皮猪。” 岑含哈哈大笑,道:“妙!” 洛飞烟脸一红,白了他一眼,也不禁笑出声来。 少年对着二人作了一揖,笑道:“二位功夫我也是佩服得紧,萍水相逢,在下乐心。” 岑含回了一揖,道:“鄙人岑含,这是我师姐洛飞烟。” 乐心道:“二位是初来洛阳么?” 岑含微笑道:“只我是初来,只是不想一来便遇到今日之事,却是摸不着头脑。” 乐心笑道:“换了是我,也是一头雾水。这林家兄弟底细我也不知,只是有天晚上出来尿尿,恰好碰到二人鬼鬼祟祟,便一路跟着,才发现这两头驴不知哪里抓了二十几个貌美女子,询问之下发现竟都是此处清白人家的女儿,我便趁着二人不注意将这些女子俱都放了。u看书 .uuansu 之后,这两人抓一人,我便放一人。这两条驴明知有人暗中阻挠,却仍不肯罢手,仍是每日城里城外游荡,伺机作怪。时日一久,我也玩得腻了。昨夜偷听到这两头驴一早要出城,我便提早在此等候,只等他们出来,引到荒无人烟处,好好教训一番。不想恰巧遇到两位,洛姑娘天生丽质,二贼见了必起歹意,于是我便索幸守株待兔,就地解决了。只是不知两位身怀绝技,反倒多此一举了。” 岑含拱手道:“乐兄高义,岑某佩服。” 乐心摆手道:“别乐兄乐兄的听着别扭,叫乐心就行。” 岑含笑道:“好,那咱们就不俗套了,各以姓名相称罢。” 乐心拍手道:“再好不过。” 岑含忽地想起一事,道:“方才听那林若虚所言,这人似有极厉害的后台,你还是小心些。” 乐心冷笑道:“不妨事,还怕他不来,我正想瞧瞧,这肆无忌惮拐骗民女的勾当,到底出自谁的手笔。” 岑含微一沉吟,道:“此事算我一个,若有用得着之处,绝无二话。”说罢转头看洛飞烟,洛飞烟瞪了他一眼,却是点了点头。 乐心道:“今日真是痛快,既狠揍了那两条驴,又交了两个好朋友。不知二位在何处落脚?” 岑含苦笑道:“初来乍到,尚未找到宿头。” 乐心道:“既然如此,便去城东‘如归’客栈罢,地方虽不大,住着却舒服。到时候找你们也方便些。” 岑含看洛飞烟,洛飞烟点头道:“也罢,先落脚再说。” 落羽惊风(1) 一觉醒来,舒畅无比,岑含坐在客栈大堂,饶有兴致地啃着馒头,桌上放着一碗白水,门外人来人往,洛飞烟正低头喝着小米粥,一切简单惬意。 这客栈不大,不过十来间客房,大堂也只比寻常人家的正屋大些,饭菜谈不上精致,却十分可口,平淡中带着闲适,让岑含想起桃源谷,也想起自己长大的江南,这“如归”二字倒也算当得起。 二人这一顿早饭虽然简单,却吃得十分耐心。乐心一大早便来过,又神秘兮兮地出了门,让二人边吃早饭边等候。经昨日一事,岑含对这人大为欣赏,二人性格迥异,聊得却极是投机,话一多,顿生知己之感。晚间乐心三杯猫尿下肚,竟硬拉着岑含要拜把子,只看得洛飞烟哭笑不得。洛飞烟心中虽尚未完全放松戒备,却也佩服这人真性情,且自打认识岑含以来从未见他如此神采飞扬,不知怎的,心中暖洋洋的,但想到自己报仇之日,岑含必会舍命相护,若害了他性命,自己岂非负疚终生?又不禁多了几分担忧与内疚。 堪堪半个时辰过去,店家早已收了碗筷,乐心却仍是没来。洛飞烟皱眉道:“也不知这小子去作甚。这许久还不见人影。” 岑含摇头笑道:“我也不知他捣什么鬼。” 洛飞烟看门外道:“只怕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来了,如今已安顿下来,你不是要行医么?总不能这么空手在街上站着,咱们还是先去看看需置办哪些物事。此处便让店家留意,乐心来了让他等一等便是。” 岑含微一沉吟道:“也罢,便如此罢。”说完转身去找店家,刚跨出两步,忽转身对门外道:“这小子倒是不早不晚。” 洛飞烟转头看去,正是乐心,手里拿着几块布,一根竹竿和一个包裹,脸上笑得神神秘秘。 岑含一脸无奈道:“我的乐大爷,你到底去哪儿了?” 乐心一扬手道:“去弄这个。”说罢摊开手中物事,几块青布上写着“妙手回春”,“手到病除”等字样,和竹竿一起想必是拿来作幌子,包裹中只有一个木盒,盒中一应针具俱全。 岑含面露感激之色,昨日自己偶然提及行医为生之事,真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小子竟帮自己置办这些物事去了。 乐心笑道:“怎么样?还不错罢?” 岑含展颜道:“倒是难为你了,只是有一样不好。” 乐心疑惑道:“哪里不好?” 岑含皱眉道:“写得俗了些。” 乐心怪道:“这街上治病的不都这么写得么?” 岑含失笑道:“你倒是把我当成那些江湖郎中了。” 乐心道:“那你要写甚么?” 岑含微一沉吟,道:“就写‘行针疗疾,治病救人’。” 乐心瞪眼道:“这不俗?” 岑含细细一想,笑道:“是有些俗,但不胡吹大气。” 乐心倒也干脆,道:“也罢,明儿我给你弄来。” 岑含皱眉道:“你都是哪儿弄的这些东西?” 乐心笑道:“我之前救的那些姑娘里正有家中开布铺,医馆,和教书的。” 岑含眼睛一亮道:“你说有开医馆的?” 乐心不明所以道:“是啊。” 岑含笑道:“或许咱们不用费这许多功夫了,你去问问,可否让我和师姐二人去他医馆帮忙?岂不比咱们自己拿个幌子当江湖郎中好?” 乐心一拍脑门道:“对啊,我却没想到。也罢,这就给你们去问问,你们先在城中逛逛,午后在客栈等我。” 洛飞烟道:“不如一起去,反正我们也无事。” 岑含点头道:“说得是,也省得你来回跑麻烦。” 乐心笑道:“你们既已如此决定,那便同去,咱们这是城西,他家医馆开在城南,你们初来洛阳,也正好一路逛逛。” 三人一路从西门来到南门,这洛阳城端得繁华,百业兴盛,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路边各色店铺,衣食住行,吃喝玩乐,可说是一应俱全,不是江南小城所能比拟。岑含初来乍到,颇有兴致。洛飞烟却是故地重游,当日便是在这城中遭遇天山门徒,动了手,不想世事难料,最后却害谢青山送了性命。一想到谢青山,心中恨意陡生。 岑含见她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悲苦,知她念及旧事,不禁心中长叹。正自唏嘘,忽听乐心轻笑道:“这两只老鼠跟了咱们许久了,u看书 .uuksh.cm 倒是耐心得紧。” 岑含心头一动,暗叫惭愧,自己只顾游玩,却松了防备,眼光扫过西北角,分明有几条人影鬼鬼祟祟。 洛飞烟也回过神来,低声道:“这几人到底是何来路?” 乐心眼珠一转道:“装作无事,径直出南门去,寻个僻静处逮住不就知道了?” 岑含笑道:“正和我意。” 三人不动声色,一路出了南门,由乐心带路,不多时转进一片树林子。那几条人影远远跟着,见三人入了林子,便快步跟上,哪知一进树林却发现连个鸟影都无。 当先一个红衣少年皱眉道:“怎么不见了?” 忽听一人恭声道:“这……那三人功夫不低,想是察觉了。”却是林若虚。 另一个少年冷笑道:“功夫不低?若非你兄弟二人平时游手好闲,练功懈怠,岂会被几个无名小辈打得如此狼狈?”这少年衣着华丽,俨然几人之首,年纪看着不大,眉清目秀,说话却倨傲,林若虚虽被他当面训斥,却只能诺诺称是,不敢有半句顶撞。 忽听有人笑道:“说得好!以前那些被老子打烂鼻子的个个也都这么说。” 锦衣少年面色微变,冷笑道:“古有梁上君子,今有树上鼠辈,倒是一般的牙尖嘴利。”目光所及,却是东南角一棵树上,上面坐着一个人,正是乐心。 乐心笑道:“论牙口,还真不如老弟,一口一个无名小辈,好像自己当了爹似的。”言语间,岑含与洛飞烟从边上一棵树后转出,神色平淡,静静看着几人。 落羽惊风(2) 林长青听他言语惫懒,怒喝道:“黄口小儿!见了杨三少爷还不磕头赔罪!” 乐心见是此人,登时乐了,道:“听林兄说话中气十足,小弟欢喜得紧,想必鼻子已经不疼了。” 林长青面色铁青,一时气结,却是之前那红衣少年冷声道:“你们仗着有点三脚猫功夫,竟欺到杨家的人头上,真是胆大包天。” 乐心饶有兴致地指着林家兄弟道:“这两位是你的人?”问的却是那锦衣少年。 锦衣少年淡然道:“你若诚心,可去城中‘观月楼’备一桌上好酒席,当众与林家昆仲赔罪,我便不再追究此事。” 乐心道:“我若不愿意呢?” 锦衣少年面色一冷,笑道:“我自有让你后悔的法子。” 乐心笑道:“我还是不愿意罢,若给二位办了这一桌酒席赔罪,只怕兄弟我一个月都要吃不下饭。” 红衣少年哼声道:“看来不教训教训你是不成了。” 洛飞烟忽冷声道:“好大的口气。”话一出,红衣少年和锦衣少年俱是一愣,一时看着洛飞烟发怔。洛飞烟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二人惊醒,顿时一脸尴尬。 乐心笑道:“看来二位是顾不上教训我了。” 锦衣少年目光一厉,冷然道:“今日我亲自出手,你莫要后悔。” 乐心轻轻落回地面,道:“据说洛阳杨家有位大人物位列‘诸子六仙’,杨氏一门武学皆出自此人,不知你可认得?” 锦衣少年肃然道:“那是家叔。” 岑含心中一惊,未及多想,忽听乐心道:“好得很,我正想见识杨家妙技,来来来,先打了再说。” 锦衣少年平日里素以家世为傲,虽然功夫不凡,但往往自己一报家门,对方不是服软赔罪便是落荒而逃。唯有乐心混不在意,心中虽然恼怒,却也十分好奇,冷笑道:“只盼你到时莫要跪地求饶。” 乐心笑道:“这个不劳费心。” 锦衣少年抽出背后长剑,淡然道:“杨崇义剑下不欺手无寸铁之辈,你取兵刃罢。” 乐心笑道:“我今日不想用兵刃,你尽管放手打便是。” 杨崇义心中冷笑,剑尖微颤,身随剑走,一剑直指左肩,这一剑走得轻灵顺遂,深得三昧。乐心见他剑来,顺势左转,不退反进,右拳顺势崩出,挟劲风直接奔面而去。岑含本以为他以空手对兵刃,必先避其锋芒,再伺机奇袭,不想甫一出手便是连消带打,反客为主,心中暗赞他这番魄力。杨崇义似也颇有些意外,却并未乱了法度,脚步微变,轻描淡写避了开去,反手一剑撩向乐心右肋。 二人这一番拼斗极是古怪,乐心赤手空拳却招招抢攻,拳法只有一招打鼻子,却偏偏凌厉非常,反观杨崇义却是守多攻少,然而身法独到,间或刺出一剑,隽永之余又不失狠辣,岑含只觉这人步子轻灵曼妙,宛如踏雪而行。正自出神,忽听那红衣少年赞道:“杨兄的‘踏雪寻梅’真是越发潇洒如意了,真是令小弟大开眼界。” 杨崇义神采飞扬,笑道:“雕虫小技,倒是让江兄见笑了。”正自得意,忽听乐心笑道:“名字倒也中听,就是功夫稀松了些。” 杨崇义眼神一厉,冷然道:“是你自己找死,莫怪我。”剑法一变,家传“四君子剑”应手而出,锋刃所指,寒气逼人,一派大气凛冽之象,正是第一路“寒梅剑”。 乐心见他剑势大变,一时疏于防备,被攻了个措手不及,衣服上划破一个大口子,所幸未伤及皮肉,心神一凛,收起调笑之心,十招后又斗了个旗鼓相当。杨崇义见他平平无奇之下竟抵挡住自己这一路“寒梅剑”,不禁多了几分讶异,剑路又一变,冷冽之气尽消,剑影虚虚实实,绵密不断,如兰香幽幽无处不在,却是第二路“幽兰剑”。乐心见他章法又变,一时剑随步动,四面八方俱是剑影,不由暗暗心惊,再无轻敌之心,拳势骤然锐利,进退之间,手臂便如一杆大枪,激起呜呜风声,看得杨崇义,岑含,洛飞烟俱是一惊。 杨崇义心知遇到对手,激起好胜之心,低喝一声:“好!”剑路再变,随乐心来势飘身后退,剑尖轻轻一挑,直削腋下。这一手以退为进正是“碧竹剑”中路数。乐心见对手千变万化,也是斗得兴起。二人渐渐放开全力,拳来剑往,凶险异常,任谁稍有疏漏,便是性命之虞。 岑含万没料到局势发展至此,uu看书 .uashu.co不禁大皱眉头,如此下去,这两人就是不死,也难免两败俱伤。忽瞥见林家兄弟笑容阴险,蓦地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暗叫不妙,不由高声道:“二位请先住手,我有话说。”不想二人斗得火热,全副心神俱已都在对方身上,一时对外物竟是浑然不觉。 岑含一跺脚,身子陡然射出,直奔阵中,忽地后背一寒,心知有人偷袭,身子一侧,一剑堪堪擦肩而过;脚下不停,直蹿到二人中间,右手托肘,左掌横拍,千钧一发间封下二人拳剑,几乎同时身子陡然一转,双掌左右互换,猛拍二人中门,二人骤遇奇袭,都是措手不及,脚下猛退,各自弹开丈余,连同不远处持剑的红衣少年,俱是一脸惊诧。 杨崇义微一定神,冷笑道:“怎么?要二打一么?你杨小爷也不怕!” 岑含微一摆手道:“先容我问一事,问清楚了二位要斗多久在下都无二话。” 乐心面色疑惑,一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杨崇义皱眉道:“何事?” 岑含淡然道:“林家兄弟是为何事请足下出来找这个场子?” 杨崇义冷笑道:“我还道你要问甚么,此事你二人心知肚明,何须问我。” 岑含摇头道:“只怕我等不知,还是明示得好。” 杨崇义一愣,心中闪过一丝疑虑,目视洛飞烟道:“林家昆仲告知我等,你二人在城中劫掠了这位姑娘,并下药迷了神智,让她对你二人言听计从,不料此事正好被他兄弟发现,激斗之下他兄弟负伤不敌,只好来找我除暴安良。” 落羽惊风(3) 乐心冷笑道:“好个除暴安良,两个贼子真是好心计。” 杨崇义冷冷道:“你二人要诬陷好人,也需装得像些,无凭无据出言相伤未免太拙劣。” 岑含笑道:“既是如此,何不找个郎中看看?以杨兄之能,找个名医瞧瞧这位姑娘是否真被下药想必不难罢?更何况,我阻挡二位时林家兄弟早已溜之大吉。” 杨崇义又是一怔,四顾左右,果然林家兄弟早已走得没影。微一沉吟,正色道:“单凭你等一面之词,难以下结论,也罢,城南左家乃医学世家,歧黄之术精绝,当家的左空乃是洛阳第一名医,你等可敢随我前去一验?” 岑含回头笑道:“师姐,你意下如何。” 洛飞烟白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不说话,乐心却是在一边似笑非笑。杨崇义心中疑虑更甚,道:“若无异议,现在便走。” 岑含淡然道:“请。” 一行人一路回到南门,进城未多久,便来到一家医馆。这医馆看似平平无奇,匾额上也并无“妙手回春”,“手到病除”之类字样,却只写着“洛阳左氏”。 几人正欲径直而入,忽听有人道:“各位若要问诊,还请耐心等候,先来后到,各按其顺序,见谅。”说话者文质彬彬,却是一蓝衫青年。 杨崇义正欲开口,忽听乐心笑道:“左大公子,还请劳烦请一下令尊,乐某有些小事叨扰。” 蓝衫少年见是乐心,不禁满脸笑容,道:“原来是恩公,不知找父亲有何事?这几位是恩公的朋友?” 杨崇义见二人认识,不禁有些愕然。洛阳左氏向来清高自许,便是达官贵胄也不瞧在眼里,这左临更是神医左空长子,却不知为何对这人如此恭敬。岑含与洛飞烟对视一眼,心中已猜到大概。 乐心笑道:“与杨三公子起了些小误会,还要烦劳令尊略施手段,一验究竟。” 左临这才认出杨崇义,道:“恩公,杨公子且入内室稍待,我这就去请父亲。” 几人随仆从引入内室坐定,不多时便进来一中年人,白面微须,身穿一件素色袍子,沉稳之余带着几分傲气,却是神医左空。 几人略略寒暄,左空便道:“不知恩公与杨公子前来所谓何事?” 乐心指着岑含与洛飞烟笑道:“也无甚大事,杨公子说我和这位公子给这位姑娘下药迷了神智。我等百口莫辩,只好请左夫子看个究竟。” 左空目视洛飞烟良久,又搭了脉,摇头道:“这位姑娘好得很,绝无被人下药,只是肝肺之气颇有些抑郁,症起于一月之内,想是不久之前方历大悲之事,还请节哀顺变。” 岑含与洛飞烟俱是一惊,此人断病竟能断到此等程度,不可谓不神。却听左空道:“杨公子想必是误会了,恩公为人豪侠仗义,前些日子小女被人所掳,老夫束手无策,全赖恩公出手方才救回。这位公子既是恩公朋友,想必也是坦荡之人。还请公子明鉴。” 杨崇义摇头道:“若是他二人别有图谋,故意将你女儿掳了,又再放回,借以亲近你左家呢?” 左空道:“断然不是。小女当初被掳,那两个贼人虽然黑衣蒙面,身形上却是一个高瘦,一个魁梧;不似二位公子这般。” 岑含含笑道:“一个高瘦,一个魁梧。杨兄还猜不出是谁么?” 杨崇义脱口道:“林家兄弟!” 岑含与乐心对视一眼,笑而不语。 杨崇义忽起身朝二人拱手一揖道:“杨某大意不查,冤枉好人,在此赔罪了。”看得红衣少年连同身后数人均是一愕。 岑含笑道:“杨兄不必如此,你也是受贼人所欺,此番化干戈为玉帛,理当高兴才是,何不交个朋友?” 杨崇义笑道:“说得是,还不知三位高姓大名?” 岑含笑道:“在下岑含,这是我师姐洛飞烟,至于那位么,还是让他自己说罢。“ 乐心笑道:“就你花花肠子多,我叫乐心,喜怒哀乐之乐,心无挂碍之心。” 杨崇义点头道:“好名!”说罢一指身后红衣少年道:“这是城东江家的江天络公子,与我从小便是好友,至于这几位,是我的家仆。” 乐心道:“原来是‘惊鸿一剑’的公子。” 岑含笑道:“江兄剑法果然精妙,若非岑某躲得快,只怕要挂彩。” 江天络脸一红道:“岑兄功夫才是精妙,我那一剑原本志在必得,不想你轻描淡写便避了开去,佩服!还有这位乐兄,莫不是那位前阵子打遍洛阳名宿的少年高手?” 乐兄挠头道:“见笑了。” 杨崇义道:“难怪我听着这名字有些耳熟,uu看书 ww.ukanshu.om 原来如此!乐兄不愧少年高手之名,杨某出尽全力也是奈何你不得。” 乐心笑道:“杨兄说笑了,我也是奈何不得你。‘落羽惊风’果然名下无虚。”见岑洛二人一脸疑惑,便解释道:“杨家这位前辈聪明绝顶,创了无数精妙功夫,武林公认得其一鳞半爪者便足以驰骋天下,人言‘杨门落一羽,惊起百丈风’,便是这‘落羽惊风’的由来。” 岑含点头道:“原来如此。岑某久居山野,倒是让杨兄见笑了,不知这位杨前辈大名?” 杨崇义道:“家叔讳随,字忆之,素以字行。” 洛飞烟道:“六仙之中,除却耶律玄和忆之先生,不知剩下的四位是何方神圣?” 杨崇义见她明眸流转,只觉美艳不可方物,不禁脸微微一红,清了清嗓子道:“除却家叔和天山那位‘法通阴阳’,剩下的,一位是“纯阳神剑”吕道长,一位是‘六道兵圣’晋王李存勖;一位是“墨者仁心”墨大侠;还有一位最为神秘,号称‘神佛皆杀’,江湖人不知其真面目,只知这人姓朱,乃是大梁皇室中人。” 乐心笑道:“可惜无甚机会领教这几位的功夫,不过今日跟杨兄这场架,倒是多少了了些许遗憾。” 杨崇义正色道:“乐兄万不可如此说,崇义功夫不过得我叔父十之二三。家叔曾明言,六仙各有所长,但论功夫,只怕纯阳道长和天山那位高出一线,这两人三十年前便已无敌于江湖,如今更是深不可测。朱家那位太过神秘,剩下二人家叔十年前交过手,不相上下。如今么,却是不得而知。” 落羽惊风(4) 一提及耶律玄,岑含不禁回头瞧了一眼洛飞烟,见她低头不语,心下不禁有些惴惴。忽地想起一事,道:“不知能否劳驾杨兄查查林家兄弟行踪?这俩人此番诡计不成,想必不会善罢甘休,不如先发制人。” 杨崇义冷笑道:“岑兄便是不说,杨某也必追查到底。我倒要看看,这两人拿我杨家消遣,却是问哪个借的胆子?” 岑含点头道:“一切小心。” 杨崇义笑道:“多谢,若有消息,不知如何通知三位?” 乐心笑道:“遣人来此处通知便好。” 杨崇义拱手道:“既是如此,杨某也不便耽搁,先行告辞。”说完连同江天络与一众家仆离去,一时只剩岑含三人与左氏父子。 乐心忽转头道:“左神医,乐心求你件事。” 左空摆手道:“恩公哪里话,但有吩咐直说无妨,老朽怎当得这一个求字。” 乐心笑道:“也罢,我也不矫情。这两位是我朋友,初来洛阳人生地不熟,想在你医馆帮忙求个安身立命之处,不知你意下如何?若不方便,也不强求,你直说便是。” 左空捻须道:“不知二位会些甚么?” 岑含道:“岑某略略学过一些行针之术,我师姐会一些制药之法。” 左空眼睛一亮道:“哦?不知左某可否一试?” 岑含微微躬身道:“还请左夫子指教。” 左空微笑道:“岑公子无需客气,且随我来。恩公和这位姑娘请在此稍候片刻。”说罢命家仆奉茶,自己领着岑含出去了。 乐心道:“不知道这左神医搞甚么名堂?” 洛飞烟略一思忖道:“想必是用外面的病人考较岑含罢。” 乐心笑道:“那可不得了,万一岑含一个失手,岂不砸了他家招牌?” 洛飞烟啐他一口道:“就你乌鸦嘴。我看这左夫子为人颇为谨慎,只怕也不会贸然让岑含下手。” 乐心摸摸鼻子道:“却不知他如何试法。” 洛飞烟抿一口茶,淡然道:“等着不就知道了?” 乐心调笑道:“你这说话口气倒挺像岑含。” 洛飞烟横他一眼,自顾自喝茶。 不多时,左空领着岑含又回到内室。乐心笑道:“结果如何?” 左空点头微笑道:“我以三病人就地考较,岑公子对答如流,而后下针,针到之处无不立现实效。” 岑含微笑道:“所幸这三位均是小疾,故而并未出丑。” 左空道:“岑公子过谦了。行医救人乃关乎他人性命,故老夫不得不考较一番,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岑含摇头道:“将心比心,岑某也必当如此,以后还需多向夫子请益。” 乐心笑道:“如此说来,是通过了?” 左空笑道:“正是。今日我便让家仆腾出一间客房来,二位权且住下。月钱二两,明日便来医馆,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岑洛二人脸一红,岑含干咳一声,道:“多谢夫子,岑某感激不尽,只是烦劳再腾出一间房来,这位姑娘是我师姐,并非……” 左空一愣,笑道:“老夫唐突了,我让家仆收拾两间客房出来。” 自此岑洛二人总算找到落脚之地,第二日岑含便以行针之法给人治病,洛飞烟则配药相辅。岑含针法精到,洛飞烟的所制九转丹也是颇具神效,半月下来,竟也在洛阳城中有了几分名头。时人皆知城中左氏医馆不仅有两位左神医,还有一位银针妙手和一位制药高手。只看得左氏父子都暗暗称奇。岑含更是一有闲暇便向左氏夫子请教,左家家学渊源,见解独到,使岑含大受裨益,不仅医术一道,乃至养生之道,都是耳目一新。左空更是以自身经验将九转丹作了一番改良,改良之后,配制更易,药效却是更进一步。 这一日,医馆中病人不多,岑含闲来无事看医书自娱。正自入神,忽见一个老道扶着一老妇人进来,一经询问方知这老妇人因身染疾患被子女抛弃,以致只能在街边等死,被这道士所救,便先来医馆看病,再作计较,只是身无分文。岑含见状,二话不说便行针治病,直忙了半个时辰方才收针,却见一旁伙计面现难色,微一寻思,便将自己的月钱拿了一些出来以作老妇看病之资,而后又亲自给老妇人配了药。那道士在旁看着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只是目光赞许。 岑含心中担忧,询问如何安置这老妇人。却听老道笑道:“施主宅心仁厚,来日必有福报,贫道先行道贺;至于安置之事,贫道自有叫他家中子女恪守孝道之法,施主无需多虑。uu看书. ”说罢便扶着老妇人走了。岑含回屋细想,只觉此事蹊跷,待欲出门追问,却早已不见那道士和老妇踪影。直到三日后,那老妇领着儿女上门道谢疗疾救命之恩,岑含方才心惊,问及老道士落脚何处,却是无人得知。却听老妇儿女皆称其为老神仙,心知遇到高人,这人若有意隐藏,自己怎么也是寻他不出的,唯有作罢。心想若有缘分,必有再会之日。 如此过了十余日,仍无那老道消息,便也渐渐不去在意,照旧行医治病度日。杨崇义与乐心各自明察暗访月余,对林家兄弟行踪仍是一无所获。几人商议之下,都觉林家兄弟多半已遁出洛阳,若大海捞针,怕是徒耗心力,便提出由杨崇义派人暗中留意察访,各人静观其变。之后日子颇为平静,岑含也趁机随左空深造歧黄之术,得益颇丰,加之乐心不时来医馆,日子一久,渐成莫逆之交。 这一日,乐心照旧一大早便来医馆,却匆匆被左空请了进去,出来时正巧岑含得闲,却见他颇有些愁眉苦脸,不禁诧异,笑道:“你摆个苦瓜脸作甚?有谁欠你钱么?” 乐心眼一瞪,随即就泄了气,道:“若是有谁欠我钱便好了。” 岑含皱眉道:“你缺钱?” 乐心挠头不语,踌躇半天,看看周遭无人,便支支吾吾交代了:原来左家感念他救女之恩已久,左大小姐更是芳心暗许,方才左空将他请进去,竟是欲招赘为婿,乐心一时愕然,半天怔怔说不出一句话,左空只道他脸皮薄,便送他出来,让他考虑几日再作答复。出了门乐心方才反应过来,不禁头大如斗。 纯阳神剑(1) 岑含故作沉思状,喃喃道:“不知这左大小姐长得如何?” 乐心摇头道:“这左大小姐虽不及你师姐,但也是洛阳城中出 了名的美人儿,上门求亲的世家子弟都踏破了门槛,却不知撞了甚么邪看上我这粗人。” 岑含一拍大腿道:“着啊!洛阳名门,又是美女,还不嫌弃你,这等好事都让你撞上,这便宜女婿不做岂不是瞎了眼?” 乐心一时气结,瞪眼道:“那我让给你,你去!” 岑含笑道:“我倒是想啊,可惜人家看上的是你,换了我不灵。” 乐心急道:“平日里当你兄弟,你不帮忙也就罢了,怎在一边说风凉话。” 岑含笑道:“好罢,不逗你便是,我只一点好奇,这事确实不坏,为何你如此不乐意?” 乐心叹口气道:“我也知此事不坏,但我乐心堂堂七尺男儿,二八年华正是建功立业之时,岂可沉迷温柔乡?何况我对那左大小姐也确无男女之情。” 岑含啐道:“前面那是屁话,大可成了亲再去建功立业。后面说的倒还勉强靠谱,这男女之事,确实强扭的瓜不甜。” 乐心连连点头道:“是了是了,正是如此。” 岑含瞟他一眼,皮里阳秋地接道:“不过么,兴许也能日久生情。” 乐心急道:“你到底帮谁!” 岑含摆手笑道:“慢来慢来,我自是帮你。你若打定主意,便推脱说已有妻室,只是在老家不曾出来,等你建功立业回去光宗耀祖便是。只是可怜了左大小姐对你一片痴心,如此做法,有些作孽。” 乐心笑道:“跟你认识这么久,倒不知你有这些花花肠子,此法甚好,便这么办,这左大小姐才貌俱佳,自是不愁找不到如意郎君,何必跟着我这粗人吃苦不是?” 岑含轻轻叹口气,喃喃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乐心皱眉道:“你说甚么?” 岑含道:“说你长得挺俊,不跟这左大小姐配一对真是可惜。” 乐心笑道:“不可惜,找个德才兼备的世家子弟不比我强百倍?何必在我这棵歪脖树上吊死。”忽地想起一事,道:“你师姐呢?今日怎的都不见她人影?” 岑含微微皱眉道:“是有些奇怪,平日里这会儿早应该出来了,莫不是在药房?”二人一路走到药房,却不见洛飞烟,询问之下,伙计却说洛姑娘今日尚未来过。 乐心怪道:“莫不是病了?”岑含心中隐觉不妙,径自转到洛飞烟房前,只见房门禁闭,敲了几下门,却不见里头动静,不禁大声道:“师姐,你在里面么?”如是叫了数次,仍毫无动静,岑含焦躁莫名,按着门的手掌忽一吐劲,将门弹开,只见屋内空无一人,摆设却有些许凌乱,桌上放着一张纸条。岑含拿起一看,不禁心跳加剧,步子一动,箭一般蹿了出去,乐心措手不及,忙拔步追上。 二人一前一后在洛阳城中发足狂奔,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岑含六神无主,心中一团乱麻,脚下却越奔越疾。忽然面前人影一闪,一拳如炮直奔中门,岑含本能之下步子一转,让了开去;来人拳势不停,变冲为钻,顺势打到颌下,这一拳合上先前一拳余意,气势如虹,岑含一惊,心思回归澄澈,左手滚带来人之拳,右脚疾上,右掌随即旋出拍到来人左肋。那人忽觉肋下风起,步子陡然一撤,退到一丈外。岑含待要追击,定睛之下却是一愣,原来这人竟是乐心。 乐心吐出一口气,道:“你总算清醒过来了。” 岑含微微皱眉道:“怎么?” 乐心眼中透出几分诧异,道:“你都不知么?方才你不要命地满大街乱跑,叫都叫不住,我几次拦在你面前,都被你三两步闪过去,你小子功夫还真有些门道,没法子,我只好动粗,好在你醒了,不然怕是要在这西门外打上三天三夜。” 岑含一怔,环顾四周,确实是西门,原来自己惊惶之下竟一路奔出了西门外。 乐心微微皱眉道:“那纸条上究竟写的什么?” 岑含缓过神来,缓缓将纸条递于他,只见上面写着:“美人虽如玉,可笑强出头。一手绣花艺,徒作阶下囚。” 乐心冷笑道:“好大的口气。” 岑含抬头望天,缓缓道:“不管他何方神圣,只要动我师姐一根汗毛,天涯海角,至死方休。” 乐心望着他,忽觉背后蹿起一股凉意。只得岔开话题道:“你说这事是何人所为?” 岑含微一默然道:“此事无论谁做,uu看书uukanhu 都与林家兄弟脱不了干系。前些日子找不着这二人,多半是去搬救兵了,如今他们掳了我师姐,想必是向我二人示威,这两人也必在暗处窥探,要找师姐,还需着落在这二人身上,你去告知杨崇义,此事有他相助,会容易得多。” 乐心摇头道:“杨崇义前些日子出了远门,据江天络所言,没个十天半月恐怕回不来。” 岑含轻吐一口气道:“也罢,这阵子烦劳你佯装出城寻我师姐,然后借机藏匿形迹,暗中察看我周围有无可疑之人。我便如他们所愿,做出一番失魂落魄的样子来。我二人一明一暗,叫他狐狸尾巴露出来。” 乐心心领神会,道:“我今日便出城去。” 岑含抱拳道:“感激不尽。” 乐心洒然一笑道:“甭来这一套,酸倒我牙口。”说罢转身离去,岑含望着他背影,眼中带起一丝湿润。 第二日,岑含以寻洛飞烟为由向左空告假三日,左空深知事态严重,便嘱岑含先行去寻洛飞烟,医馆之事无需操心,寻到再回,又派两个家丁帮忙。三人分头打探,岑含眉头紧锁,终日不发一言,一日下来毫无头绪,如此过了三四日,到得第五日,仍旧一无所获。岑含一颗心往下沉,打发二人回去后,自行来到一家酒馆借酒浇愁,他平素滴酒不沾,一碗下去,火辣辣直呛得眼泪鼻涕齐飞,却兀自一碗一碗往下灌,直灌到心头方才略略舒服了些,才找伙计结了酒帐钱,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医馆,谁知甫一出门,便头重脚轻,不醒人事。 纯阳神剑(2)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凉风吹来,岑含浑身一哆嗦,方才冻醒,只觉头痛欲裂,却见面前一人正蹲在地上望着自己,一张脸白白净净,眼睛不大,却分外清澈,不是乐心是谁? 乐心笑道:“你还要睡多久?” 岑含微微苦笑道:“那两人找到了?” 乐心点点头,神色却有些奇怪,道:“她真是你师姐?” 岑含一愣,道:“怎么?” 乐心叹道:“我来之时你正醉得人事不知,却一直哭到醒。” 岑含低头默然,良久方抬头道:“此事说来话长,但她确实只是我师姐,以后若有机会,再与你细说罢。那两人现在何处?” 乐心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笑道:“你随我来便知。”二人施展身法,左拐右拐一阵,出了西门,又奔了一阵,岑含只觉地面眼熟,仔细一看原来是当初与杨崇义交手的林子,却不知乐心搞什么名堂,正自疑惑,乐心忽地停下了步子,神秘兮兮道:“到了。” 岑含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却见乐心往头上指了一指,抬头一看,只见两个赤条条的汉子,被五花大绑吊在树上,神情恼怒,却叫不出声,显是被人点了哑穴。 这两人自是林家兄弟,而这一番杰作也自是出自乐心手笔了。 乐心笑道:“这二位谨慎的很,憋了几日都不现身,害我好等,直到昨日方肯露面,我便顺手请了来。不过两位大侠贵人多忘事,怕是记不起我,便在这老地方好好招待了一番,想必能让二位记起一点来。”二人望着他,眼里直欲喷出火来,原来早先那一次两人也是被他赤条条吊在此处吹了一晚上凉风。 乐心笑容满面地将二人放下来,又解了哑穴,笑嘻嘻地看着二人。 林家兄弟面色铁青,只是不说话。 乐心欲待再调侃几句,却被岑含摆手止住。岑含目视二人,淡然道:“我师姐现在何处?还请二位告知。” 林家兄弟对视一眼,均是置若罔闻。 岑含眸子一冷,道:“岑某不愿伤人,还请二位好自为之,莫要逼我。” 林长青抬头看他一阵,忽地冷笑道:“你若跪下磕三个响头,兴许爷爷一高兴还能告诉你,否则……呃!”林长青话未说完,已被岑含随手一掌拍昏过去。 林若虚一愕,冷笑道:“好威风!好煞气!” 岑含目光转到他身上,淡淡道:“不敢,林二侠想必耳朵不太好,没听清楚在下问的什么,以致答非所问。我师姐如今在何处?还请林大侠指点。” 林若虚阴笑道:“那位姑娘美若天仙,任是哪个男人见了都免不了动爱慕之心,此刻只怕,嘿嘿……”话未说完,忽觉左手一凉,继而一阵钻心剧痛,低头一看,竟是自己一节小指被削去,林若虚不禁疼得哼出声来,豆大的冷汗一滴一滴从额上滚下。 岑含依旧语调平静道:“还请林大侠明示我师姐现在何处。” 林若虚满目怨毒,咬牙笑道:“想必眼下已经卖到哪家青楼了罢。”话音方落,手上又是一凉,半截无名指又被削去,林若虚冷汗淋漓,险些疼得昏死过去。却听岑含冷冷道:“林大侠想好下一句说什么了么?反正能削的地方多得是,大可说个痛快。” 林若虚骤然抬头,嘶声道:“我若死了,你这辈子也莫想知道她在何处!”岑含静静听他说完,手上一动,又将他半截中指削去。 林若虚肝胆俱裂,只觉岑含眸子冰冷,看自己的眼神宛如看死人一般,不禁头皮发麻,先前一腔怨毒尽成恐惧,只觉眼前这少年不似人间生灵,倒如地狱修罗一般,不禁浑身发抖,身子不自禁往后挪,无奈半步都动不得,一个大男人,竟吓得泣不成声,直看得乐心都有些浑身不自在。 岑含面色却无丝毫变化,只是冷冷道:“林大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林若虚颤声道:“南门外东南五里……有间茅屋……便是关在那里……” 岑含面无表情道:“那便劳烦二位林兄陪我们走一趟,但愿你所言非虚。”林若虚听出他话外之意,不禁后背发冷。却见岑含与乐心对视一眼,一手挟起林长青往南门外飞奔而去。乐心走过来点了他几处穴道止血,uu看书wwukansu 也单手将他挟起追了上去。 林若虚只觉耳畔风声呼啸,心中暗惊两人轻功竟如此之强,忽听乐心叹了口气,苦笑道:“早知如此,我便提前审了你们两个,直接套出洛姑娘所在便是。”林若虚不知他话中之意,乐心亦无心解释,二人各自默不作声,转眼奔出南门,又奔一阵,果然不远处有间茅屋。 岑含随手扔下林长青,当先破门而入。见洛飞烟手脚被缚坐在墙角,未及开口,心中忽生警兆,岑含本能抬手一封,陡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只听得洛飞烟一声惊呼,自己身子便如断线风筝一般飞出门外,连退十余步方才拿桩站住,一时手脚麻木,胸中气血翻腾,站在当地一动不动。 乐心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一惊,赶忙扔下林若虚奔到他身前,急道:“感觉如何?”岑含闭目不语,只是轻轻摆摆手,将胸中气血平复,方才对着茅屋道:“里面高人可否出来一见?” 却听里面那人冷哼一声道:“功夫倒还不错,只是未免不自量力。” 岑含眼中精光闪动,淡淡道:“我功夫虽不如足下,却有一样胜过你。” 那人似乎有一丝好奇,道:“哦?是甚么?” 岑含忽笑道:“鄙人虽非高手,做事却从不学那藏头露尾的鼠辈。” 那人又是一声冷哼道:“无知小辈!我本只想给你二人一点教训,现在却只能怪你不识抬举。”话音方落,茅屋门无风自开,走出一个中年人,面目方正,一身灰衣,浓眉之下一双丹凤眼,隐隐之中透着一股煞气,背上一个长条形包裹,似是兵刃。 纯阳神剑(3) 岑含却视若无睹,只是咀嚼他言中之意,冷冷道:“我二人?不知足下如何处置我师姐?” 灰衣人淡淡道:“她福分不浅,可随我去享荣华富贵。你们两个,却只能祈祷下辈子投个好胎。” 岑含面如沉水,道:“这么说,足下是来掳人的?” 灰衣人冷笑道:“死到临头,还有空关心别人。” 乐心眼睛一眯,道:“前辈今天是要取我们二人性命?” 灰衣人淡然道:“若你二人今日接得下我十招,我便只断你们一手一脚。” 乐心大笑道:“如此说来,我还得多谢足下慈悲为怀,每年初一十五给您老上一炷好香。” 灰衣人听出他话中讥讽之意,面色一沉道:“只怕你两个今日过不了这十招。” 乐心笑道:“打了才知道。”话音未落,拳挟劲风已出,这一拳看似平淡无奇,劲力却极为沉雄,多少名家耆宿一时轻视着了道,被打得鼻血横飞。 灰衣人见他一拳打来,淡淡道:“还有些样子,可惜不成气候。”言语间一拳递出,正好迎着乐心来拳。将触未触之际,乐心上身不动,陡然闪到左侧,后脚一动,比之前快了一倍有余,仍是直击鼻梁。方才他见岑含甫一进门便被打飞出来,已知对手功力胜过己方二人太多,硬拼绝然讨不了好,唯有智取,方能搏出一些胜算。 灰衣人冷哼道:“雕虫小技。”左拳一动,后发先至,转眼打到乐心面前,尚未出劲,忽然左后风起,岑含一掌不知甚么时候正好罩到他这一招的空门上。灰衣人眼中闪过一丝波动,身子忽地消失,岑含乐心俱是一凛,猛觉脚下风起,千钧一发间步子急撤,闪开这一记扫腿,惊出一身冷汗。这一脚无声无息,劲风却锐利如刀,若是扫中,只怕二人双腿尽都折了。 忽听灰衣人冷声道:“第三招!”二人只觉身前气息一窒,身子俱在掌力笼罩之下,这一掌凝而不发,却不知最终落向何处。二人避无可避,岑含忽地左掌印上乐心后背,将他送了出去,几乎同时,右掌轻轻一拍,印向灰衣人左胸。灰衣人点头道:“轻生重义,我倒是有些小看你了,朱某便受你这一掌。”话音方落,两人右掌各自打在对方左胸。岑含面色苍白,连连退出十余步,方才一口血喷出,委顿在地。 灰衣人一招重创岑含,脸上却闪过一丝讶异,暗忖道:“这后辈功夫古怪,竟能化解我半数掌力,且掌劲奇特,不知是何来路?”未及细想,背后风声大起,一声暴喝之下,乐心铁拳已至。原来他方才正欲迎上,不料半路被岑含推了出去,只见二人硬拼,岑含立时重伤生死不知,乐心惊怒莫名,顿时起了拼命之心,气势为之一涨。灰衣人微微动容,不禁心生好奇。乐心拳法全然不似岑含,走的是至纯至刚的路子,拳上动作平平无奇,进退攻防全凭步子变化,乍看之下无过人之处,实则威力奇大,气势惊人;但不论如何凌厉,均被灰衣人轻轻接下。乐心双眼血红,十余招后拳型一变,拳风渐成“呜呜”之声,如利器破空一般,拳劲也越发锋利。灰衣人面色微微一变,冷冷道:“拳利如枪,不错,只是尚欠火候。”言毕左掌正好拍在乐心拳上,乐心身体气血为之一滞,竟然僵在原地,灰衣人复又一掌,径直扫中左肩,乐心左肩一痛,身子倒飞出去,直直撞在一棵大树树干上,兀自站立不倒,嘴角却已渗出血来。 灰衣人冷冷道:“打也打够了,你们两个也该上路了。”岑含勉力挣起,看了一眼乐心。二人均是苦笑,功力相差如此悬殊,唯有闭目待死。 忽听屋内有人喝道:“住手!”声如莺啼,却是洛飞烟。岑含身子一震,转头看屋内,却听洛飞烟道:“你放他们走。” 灰衣人淡淡道:“我为何要放他们走?” 屋内冷声道:“你若杀了他们,我便咬舌自尽。” 灰衣人缓缓道:“我不杀这二人,你便跟我走?” 屋内沉默片刻,道:“是。” 灰衣人面无表情道:“好。但我要断这二人手脚筋。” 洛飞烟急道:“不行!” 灰衣人冷冷道:“只挑筋不取命已是瞧在你面上,你是要两个废人,还是两个死人?” 洛飞烟半响不语,良久方咬牙道:“好!”岑含心如刀割,忽笑道:“师姐,uu看书. 岑含没用,害你遭此大难。” 洛飞烟听他语气有异,惊道:“岑含你莫乱来!” 岑含却不理她,转头对乐心笑道:“乐兄,岑某托你一事,今日之后,烦请你去一趟祁连山桃源谷告知此间之事,感激不尽。” 乐心听得一怔,却见岑含颤巍巍站起来,朝灰衣人走去。 灰衣人淡淡道:“怎么?自己寻死么?” 岑含望了一眼屋内,淡然笑道:“今日之后,只怕再无力寻她,岂非生不如死?” 灰衣人点头道:“好,也算至情至性之人,配死在这‘打神鞭’下。”说罢一抖身后包裹,握在右手,却是一条黑色钢鞭,式样极古,鞭身之下隐隐透着一股血红。 灰衣人曼声道:“这‘打神鞭’当年为一高人所用,鞭下亡魂无数,俱是成名英雄。今日你能死在此鞭之下,也算不枉此生了。”说罢将钢鞭缓缓举起,砸向岑含天灵盖。 岑含暗暗提气,正欲舍命一击,忽听“当”地一声,火星四溅,头上钢鞭竟被震开。岑含循声看去,却是一颗小石子,一时愕然。 灰衣人半边身子麻木,惊怒莫名,声音越发阴冷,道:“哪家的神仙?何不出来一见。” 众人四下张望不见人影,忽听一声轻叹,只见不远处老树后缓缓走出一人,一袭素色道袍,貌不惊人,须发微白,背上插着一柄长剑,却是个老道。 灰衣人凝视半响,缓缓道:“道长方外之人,何必沾染世俗之事?”老道摇头道:“这‘打神鞭’上血腥气已太重,再造杀孽又是何苦?” 纯阳神剑(4) 灰衣人微微变色道:“道长知这‘打神鞭’来历?” 老道淡淡道:“略有耳闻,听说当年用这鞭的人,杀伐之气极重,故而得了个‘神佛皆杀’的名头,只可惜贫道无缘得见。” 灰衣人冷冷道:“道长既知‘神佛皆杀’之名,又何必再惹祸上身?”话未说完,忽听岑含道:“道长!”原来这老道正是当日送老妇人去医馆看病,又让其子女改邪归正的道士。当日一去销声匿迹,岑含心知是高人,失之交臂以为憾事,不想今日竟在此处遇上。 老道捻须微笑道:“贫道早就说过,施主宅心仁厚必有福报,是也不是?只不过对之前那位林施主不免狠毒了些。” 岑含一惊,低头道:“多谢道长教诲,小子谨记。” 灰衣人听这二人对话,心知难以说退这道士,便道:“如此说来,道长是管定这闲事了?” 老道叹道:“施主一身功夫,已可跻身当世一流高手之列,又何必与几个小辈为难。” 灰衣人淡淡道:“好。既是高人出面,我便给你这个面子,且容我回屋中拿些物事便走。” 老道摇头道:“施主这又是何必,里面那位女施主既非诚心随你去,你又如何带得走她。” 灰衣人沉默片刻,忽叹一口气,道:“好,朱某认栽,敢问道长尊号,在何处仙山修行?也好让在下栽个明白。” 老道摇摇头,笑道:“山野闲人,居无定所,实不足道。” 灰衣人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淡淡道:“既是如此,朱某便先告辞。”说完转身缓缓离去,全然不理会众人。 老道见他知难而退,笑道:“能屈能伸,不枉豪杰。”说罢转身走向岑含,道:“我且看看你伤势如何。” 老道缓缓解开岑含胸前衣衫,只见胸前一个暗青色掌印,煞是骇人。老道微微皱眉道:“好毒的掌力。”忽然瞧见岑含胸前所挂那块玉,“咦”的一声,眼中竟都是惊讶之意。岑含不明就理,正欲开口询问,忽地眼前一晃,灰衣人如鬼魅一般出现在老道身后,右臂一动,钢鞭猛砸而下。 这一下奇变骤生,反应过来时钢鞭离老道天灵已不逾尺!出言提醒已然不及,岑含五内俱焚,正欲强行运气将老道扯到一边,忽见老道笑道:“无妨。”左手微微一抬,轻描淡写便化解了这致命一击。 灰衣人本拟在老道转身察看岑含伤势之际,出其不意全力施为,料得必能重创这道士,是以走得甚慢,以便松身蓄劲,眼见这一击时机方向不差一分一毫,势在必得,不料这道士信手一格,自己一身劲力竟如泥牛入海一般无影无踪。灰衣人一惊,回鞭护身,身子骤然后射,竟比来势更快,这一来一回皆在他算计之中,以防老道临死暴起伤人,是以方寸丝毫不乱。 这一下直蹿到三丈开外,灰衣人身子甫定,正欲伺机而动,陡然发觉这道士已在跟前! 老道右手二指成剑诀,缓缓点向灰衣人前额。这一下看似平淡无奇,灰衣人正欲举鞭格挡,忽觉周围生出奇特变化。一时之间,天地万物皆与自己为敌,凡所能见之物,俱随老道双指铺天盖地而来,挡无可挡,避无可避。灰衣人面色惨白,后背冷汗淋漓,饶是他身历大风大浪,也是满目惊惧,万念俱灰,手中钢鞭“当啷”一声掉在地下。 这一下岑含乐心,林家兄弟俱都瞠目结舌。却见老道缓缓放下右手,淡然道:“阁下一身功夫练就不易,还望以后多行善事,天道循环,好自为之。”说罢便不再理他,缓缓走回岑含跟前,点了岑含几处穴道,止住伤势加剧。 灰衣人蓦地打了一个冷战,道:“你究竟是谁?” 老道却未回头,只是道:“阁下既知‘打神鞭’,却不知听说过‘纯阳剑’否?” 灰衣人失声道:“你是吕纯阳?!” 老道淡淡道:“贫道稽首。” 灰衣人长吸一口气,心中翻江倒海,良久方道:“江湖传闻吕道长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晚辈有缘恭睹神技,三生有幸。告辞。”说完缓缓拾起脚下钢鞭,转身离去,终于消失在夜幕深处。 岑含听得这道士竟是“纯阳神剑”,也是呆了,直到看着灰衣人缓缓离去方才回过神来,怔怔道:“岑含何德何能,竟能得道长出手相救,真是三生有幸。”眼中俱是崇敬之情。 吕纯阳微微笑道:“小友宅心仁厚,岂能丧生于此?何况上天有好生之德,贫道出手,uu看书 ww.uuanhu 不过顺应天意。” 乐心伤势较轻,二人对话之际,已跑进茅屋去解洛飞烟身上绑缚,将洛飞烟扶了出来。洛飞烟性子倔强,任是灰衣人如何威吓,都宁死不屈;此番得脱大难,反倒喜极而泣。唯有乐心,始终一言不发。 岑含见他这副模样,不禁怪道:“怎么了?”乐心冷哼一声,并不理他。岑含面色尴尬,一时不知如何言语,转头看向洛飞烟,洛飞烟本也心中有气,但见他伤成这副模样,却怎么也都发不出来,只好叹一口气道:“以后莫要再随意轻生了,你是置之度外,却要我们如何自处?”岑含一愣,随即明白,苦笑道:“是我自作主张,对不住。” 乐心兀自脸色阴沉,冷冷道:“你倒是英雄,偏我贪生怕死,只能给你收尸传信么?” 岑含又是一愣,不知如何应答,只好转头向吕纯阳求助。 吕纯阳微微一笑,却只是轻轻摇头。 岑含无计可施,只好道:“乐兄弟,岑含一时冲动,未及细想,并非当真小瞧于你,向你赔罪了。”说罢便要挣起身来作揖赔罪,乐心见状面色一变,赶忙上前扶住,叹了一口气,正色道:“也罢,这次便饶了你,若下次再将我撇在一旁自己逞能,便是不拿我当兄弟,你我从此绝交。” 岑含心中一暖,连连点头道:“好!” 乐心方展颜道:“但我这气一时半会怕是消不得,需得你伤好之后请上三顿酒才行。” 岑含笑道:“莫说三顿,三十顿也依你。” 乐心笑道:“好!一言为定。”二人相视大笑。 冲天香阵(1) 吕纯阳见二人误会冰释,方捻须笑道:“二位小友如此年纪便能重情义,轻生死,殊为难得。” 乐心笑道:“让道长见笑了,若没你出手,我们两个也就只能耍耍嘴皮子。”他方才见这道士一招之间便败了灰衣人,心中也早已五体投地。 吕纯阳微笑摇头,若有所思。 岑含忽道:“道长可是在想那灰衣人功夫也算卓绝,如此人物,为何要与我们几个为难?” 吕纯阳颔首道:“正是。” 岑含苦笑道:“此事说来我三人也是无从得知,恐怕还需着落在那边那二位林兄身上。”吕纯阳讶然不解,岑含便将当日入城之时如何撞上这两兄弟,如何动的手;之后二人又如何煽动杨崇义与自己三人为难,最后又不知哪里请来这灰衣人掳了洛飞烟之事一并说出;乐心也适时补上二人暗中劫掠良家女子却被自己暗中破坏之事。吕纯阳越听越是皱眉,看向二人的目光已无先前友善,林若虚自始至终均是清醒,见他目光射来,顿觉如入冰窖,不敢直视。 吕纯阳缓缓过去解了二人身上绳索,顺手拍醒了林长青,方道:“二位施主所行非善,盼日后改邪归正,今日之事还请二位明示。”他说得虽客气,林若虚却心知自己并无余地,正欲开口,不料林长青张口冷笑道:“哪来的野道士?爷爷行事还需向你交代?”他方才一直处于昏迷之中,对之前发生之事全无所觉,甫一醒来,只记得自己被乐心吊了大半夜,又被岑含一掌拍晕,心中一股无明之火正无处宣泄,正逢吕岩开口,便忍不住出言讥讽,只听得林若虚冷汗直冒,喝道:“住嘴!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还不赶紧给吕道长赔罪!” 林长青一愣,怔怔道:“吕……道长?” 乐心笑道:“敢当着‘纯阳神剑’的面儿自称爷爷,林兄可真是条汉子。” 岑含接口笑道:“该叫林爷了,林爷这一把年纪瞧着倒不显老。” 林长青被二人挤兑得满脸涨红,忽听吕纯阳干咳一声道:“二位小友莫要说笑。”岑含乐心应声住口,不再揶揄,只听吕纯阳接着道:“还是请两位林先生说清此事原委罢。” 林长青转头看林若虚,只见林若虚长叹一口气道:“既是纯阳仙长相问,晚辈不敢不从。”林长青如同闷头挨了一棍,不敢再多话。吕纯阳一代高人,剑法通神,夺天地造化;其弟子刘海蟾,亦是不世出的奇才,一手“空灵掌”如天外飞仙,鬼神难测,只是已有其师在前,故而不在“诸子六仙”中显名。这等人物既已插手此事,断不是自己二人所能阻挠,倒不如实话实说,还能保全性命,否则莫说这道士会不会为难,单单放手不管把自己二人交到岑乐二人手里,也是大大的堪虞。 林若虚又叹了一口气,方才缓缓道:“林某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若不然,又岂敢做此等大事。” 乐心冷笑道:“好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林大侠倒是仁义。” 林若虚脸一红,道:“林某自知利欲熏心,伤天害理,如今已是悔不当初。” 吕纯阳淡淡道:“却不知足下忠的是哪一位?” 林若虚略一迟疑,道:“大梁建王殿下。” 岑含微微皱眉道:“建王是何人?” 乐心道:“这建王叫朱友徽,乃是大梁太祖第七子,当今大梁皇帝的弟弟。如今看来也不是个东西,方才那灰衣人口口声声去享荣华富贵,想来是那建王要你们为他搜罗美女以供淫乐罢。” 林若虚低头道:“正是。”洛飞烟脸一红,啐一口道:“无耻!” 吕纯阳面色微沉,摇头道:“如此做法,岂非禽兽不如?天道循环,难逃因果。” 乐心失笑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岑含道:“怎么?” 乐心笑道:“他老子朱温可说是千古荒淫第一帝,当年好色成性,不仅欺占臣子妻妾,更是连儿子的媳妇儿都不放过。常借着五花八门的幌子召入宫中过夜,可笑这些贱骨头,非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为了帝位,争相以此献媚争宠,全然不顾伦理,当真是无耻至极。如今皇帝没争到,这**的习性倒是学得不错。” 岑含道:“却不知当初这位建王许了二位林兄什么好处?” 林若虚声音越来越轻,道:“五……五百两黄金,事成后另有酬劳。” 岑含冷冷道:“原来二位的良心也不过值五百两金子。” 吕纯阳轻叹一口气,缓缓走到二人面前。二人瞧不出他神色,心中不禁大为惊惧,林若虚颤声道:“我兄弟二人已知过错,还望仙长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饶我二人性命,uu看书 ww.uukansh以后必改过行善,再不敢做半点恶事。”却见吕纯阳并不理会,右手轻轻拍过二人头顶,二人只觉浑身一阵酥软,却未受伤,不禁面面相觑。 吕纯阳淡淡道:“我已散了你二人一身内劲,从此以后再也不能恃武为恶,今日念在你二人有悔改之意,姑且不取你等性命。但一个人若要行恶,便是没有武功,也一样能成恶人,来日我若见你等故态复萌,你二人便只能在这‘纯阳剑’下忏悔了。” 林家兄弟如蒙大赦,连声道:“多谢仙长不杀之恩,晚辈谨记教训,再不敢为非作歹。”二人挣扎起身,相互搀扶,缓缓出了林子。 林中只剩下吕纯阳与岑含三人,吕纯阳伸手点了乐心几处穴道,一并止了伤势,道:“此处不是久居之地,先回城中罢。” 三人道:“是。”洛飞烟缓缓扶起岑含,乐心也伤得不轻,但较岑含却好许多,尚能自己行走。 方才走出几步,忽听一声轻响,乐心回头道:“怎么?” 岑含淡淡道:“不碍事,掉了一件物事。”说罢弯腰去捡,却是他贴身玉佩掉在地下。岑含抬头忽见吕纯阳神色讶异,不禁怪道:“道长?” 吕纯阳凝视玉佩良久,方道:“此物你是从何处得来?” 岑含道:“这玉佩自我小时候便一直都在,听我爷爷说,是放在我襁褓之中。” 吕纯阳微微皱眉道:“你爷爷?” 岑含淡淡道:“我不是爷爷亲生的,爷爷也从来不提我生身父母是谁。” 吕纯阳忽叹道:“此玉是贫道一位故人之物。” 冲天香阵(2) 岑含眼睛猛然一亮。 吕纯阳微微皱眉道:“你二人伤势拖延不得,否则落下病根,悔之晚矣;我先护送你等回医馆配药治伤;此事说来话长,一时半刻难以尽言,明日详说不迟。” 岑含知他所言不虚,便点了点头。那灰衣人出手端的狠戾,单以今日伤势,自己怕也是要有十天半月动弹不得;眼下能行走自如,全赖吕纯阳手段高明,但如此拖延下去却十分不妙,还是尽早调养。几人回到医馆时,已近凌晨,左家父子见二人伤势大为惊诧,忙着手为二人治伤配药,又为吕岩安排了客房,乐心大致说了始末后笑道:“咱们此次招惹的对头有些大,洛阳毕竟是大梁治下,等我二人伤势好些便走,免得拖累你们。” 左空摇头道:“恩公休提这话,我左家虽非世家大族,却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此事因小女而起,却连累恩公,岑公子和洛姑娘,我左家责无旁贷。皇亲国戚又如何?大不了离开洛阳去山西,他朱家还能拿我怎的?”他对乐心大为心仪,一心欲招赘为婿,竟是连得罪皇亲也不放在心上,直看得左临在一旁微微皱眉。 乐心笑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一个七尺男儿,怎好一直在你家骗吃骗喝。等伤好了,便该去闯他一番了。” 左空还欲再言,岑含点头道:“乐心说得是,如此家业打下不易,若因我等毁于一旦,岂非罪过?” 洛飞烟接口道:“我二人开春后也有要事,也是正好。” 岑含知她仍惦念天山之行,不禁心下黯然,却不想被她瞧出,只强笑道:“师姐说得是,不过如今离开春尚远,还要叨扰些时日。” 左空见这三人心意已决,不禁叹道:“既然三位已有打算,左某也不便强留,此事以后再说,眼下养伤要紧。” 岑含见他仍不死心,似笑非笑地瞧了一眼乐心,直瞧得乐心面皮一颤。 岑含乐心内伤不轻,都各自配了药煎好喝下;洛飞烟只受了些皮外伤,便用了些外敷草药,吕纯阳又察看了一番几人伤势,确认无暗伤,方嘱咐几人回屋歇息。岑含乐心均是精疲力尽,回屋便睡得昏天暗地,直到第三日清晨方才醒来。 乐心伤势较轻,虽还不能动武,却已能下地行走,耐不住性子,便去瞧岑含,却发现洛飞烟早在一旁喂药。 乐心似笑非笑道:“哎呀,一起去救的人,怎的就我没这福气。” 洛飞烟俏脸一红,瞪了他一眼。岑含不咸不淡道:“左大小姐没去给你喂药么?” 乐心被他一呛,好似凭空吃了一颗老鼠屎,立马闭起嘴不说话。洛飞烟莫名其妙,道:“哪个左大小姐?” 岑含见他一脸窘迫,便岔开话题道:“吕道长呢?” 洛飞烟冷哼一声道:“我稀罕么。” 乐心挠挠头道:“我睡醒也没多久,未曾见。” 忽听有人笑道:“二位小友功夫精深,却比贫道预料得要醒得早了。”三人应声看向门外,正是吕岩。 岑含欲言又止道:“道长!” 吕纯阳微笑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缓缓进屋坐下,方道:“你欲询问之事,还需从一个人说起。” 岑含微微皱眉道:“谁?” 吕纯阳略一沉默,缓缓吟道:“待到来年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岑含,乐心,洛飞烟同时一愣。 吕纯阳淡淡道:“诸位可曾听过这诗?” 乐心平日里粗枝大叶,岑含见闻有限,均是茫然摇头。唯有洛飞烟曾随辛月影游历天下,所知颇多,微一转念道:“这是黄巢的诗句。” 吕纯阳点头道:“正是。” 乐心一拍脑袋道:“这人可是三十多年前的大人物。” 岑含点头道:“我也听师父说过,此人当年叱咤风云,搅动天下,动了大唐根基。众人只知朱氏篡唐,却不知给大唐致命一击的,实是黄巢。” 吕纯阳捻须笑道:“此话怎讲?” 岑含继续道:“师父说,黄巢之前,大唐虽有藩镇割据痼疾,但众人各怀鬼胎,谁也不敢做出头鸟;虽有连年宦官专权与朋党之争,却无人敢动让这天下易姓的心思,不过争权夺势。黄巢之于唐,一如陈吴之于秦,张角之于汉,揭竿而起,公然造反;长驱杀入长安,称帝于都,更是甚于两者。此后天下人皆知大唐已无可挽救,不过风中残烛,奄奄待死而已。” 吕纯阳点头叹道:“确实如此。” 岑含疑惑道:“此人与我有关联?” 吕纯阳不置可否道:“是,也不是。黄巢当年却纵横中原,驰骋南北,破洛阳,入长安,号称‘冲天大将军’。你等可知为何?” 三人摇头。 吕纯阳道:“其中自有唐军军心涣散,u看书 .ukanshu.cm 众人各怀鬼胎之故。但除此之外,尚有其他原因。” 乐心道:“甚么?” 吕纯阳转头望门外,似在回忆往事,道:“因为两个人。” 岑含道:“哪两个人?” 吕纯阳摇头道:“其中一人颇为神秘,我也不知真面目。只知这人是黄巢大将朱温麾下,也是姓朱,极推崇严刑峻法,治军严酷,喜戴一铜制面具,此人功夫极高,常一身黑甲来去于百万军中,手上人命无数。后来混出了一个名头,叫‘神佛皆杀’。” 三人闻言俱是一惊。 吕纯阳却似未见,道:“还有一人,现在记得他名头的人怕是不多啦……放眼三十年前,又有几人不知‘鹤仙’孙羽?” 岑含道:“‘鹤仙’?” 吕纯阳点头道:“‘鹤仙’孙羽,白衣羽扇,智计谋略直追当年大唐卫国公李靖,可谓用兵如神。黄巢当年大杀四方,全赖这二人,时人称之‘白仙黑魔’。当年都是万军丧胆的人物。” 乐心道:“如此说来,莫不是这‘鹤仙’与岑含有渊源?” 吕纯阳点头道:“孙羽是贫道故友。岑小友身上这佩玉,便是他当年贴身之物。” 岑含皱眉道:“那他如今身在何处?” 吕纯阳摇头道:“下落不明。” 岑含眼神一黯。 吕纯阳忽道:“你眉宇间颇有几分他当年风采,为人处事也有几分相似,贫道先前只是怀疑,直到那日见到你佩玉,方才断定。‘鹤仙’孙羽,便是你的生身之父。” 冲天香阵(3) 岑含摇头道:“长相与行事相像本就说不清楚,单凭一块玉,难以下定论。” 吕纯阳道:“这玉若真是从小在你身边,便足够了。” 岑含一愣。 吕纯阳道:“孙羽曾亲口说过,除了他,能带着这玉的唯有他的血脉。” 岑含默然,良久方长吐一口气,眼神异常坚定,道:“还望道长告知当年之事。” 吕纯阳道:“当年黄巢得孙羽之助攻入长安,兵锋正盛之时,却不图进取,反而称帝自立。孙羽苦劝不下,只好先建议安抚官员,以收其心,不料黄巢只将四品以下官员留下,其他人皆免了职,不久后更是满街杀人,将那些公卿杀得所剩无几,孙羽大惊忙去劝止,却被驱逐。两年之后黄巢再入长安,更是光天化日之下屠戮百姓,令人发指,孙羽深知民心已失,生了去意,时值贫道落脚太和山,便趁黄巢不留意,携妻儿来找贫道暂避一时。后来唐军反攻之下朱温降唐,白仙遁去,黑魔反戈,黄巢兵败如山倒,下落不明。贫道见一切尘埃落定,稍作安排便出门远游,不料树欲静而风不止。” 洛飞烟道:“怎么?” 吕纯阳叹道:“孙羽本已置身事外,无奈随黄巢征战之时威名太盛。古来枭雄遇大贤,不为左膀右臂,即为心腹大患。朱温降唐后一心招徕孙羽为己用,孙羽深知此人残暴成性,难成大事,故隐匿不出,朱温招徕不成,怕孙羽为他人所用,便起了杀心,几番明察暗访,终于在太和山查到孙羽行踪。之后事贫道无从得知,当日远游回山,唯见一片狼藉,后来在平日打坐的山洞中找到一封书信,是孙羽离去前所留。只说行踪已泄,遭人追杀,为避祸回江南故地去了。之后贫道曾下江南,却再也打听不到半点消息,终成生平憾事。” 岑含怔怔落下两行泪来。乐心与洛飞烟无从开口安慰,只是轻拍他肩膀。 吕纯阳道:“当年你父也是是一等一的高手,一手‘鹤舞九势’几乎破尽天下功夫,不逊贫道的‘纯阳剑’,这‘鹤仙’之名也是因此而得。虽然你母亲不会功夫,你兄长尚且年幼,但以孙羽之能,护你们周全本应不在话下,可从今日情形看来,当年却不得不将你托于他人,朱家军中若说有人能将他逼到如此地步,便只有一个,此人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岑含眼神忽地锐利,一字一顿道:“‘神佛皆杀’。” 吕纯阳颔首道:“这人行事神秘,时至今日尚无人知其真面目,亦不知其所在,武功更是难以揣度,你切莫起上门寻仇之心。他日若有你父亲消息,不论生死,莫要莽撞,可托人到终南山带话,贫道必有计较。” 岑含忽地起身下床,“扑通”一声跪下道:“道长厚恩,终身不忘!”一抬头骤然不见吕纯阳身影,不禁一怔。却见他早已闪在一旁,将这一拜让与天地。 吕纯阳摆手道:“贫道方外之人,受不得这一拜。今日所为,不过为了却一桩因缘。” 岑含躬身道:“是。” 吕纯阳瞧着他道:“你性子沉稳内敛,却为心魔所困。如当日对林家兄弟审讯之时,与灰衣人争斗之时,俱都心浮气躁,戾气缠身,久之必有大害,或牵连他人性命,不可轻视。” 岑含心一沉,道:“晚辈记下了。” 吕纯阳沉吟道:“七日后你去前日那片林子,贫道将‘纯阳剑’传于你,此剑是贫道融生平所学而创,合于丹法,顺于自然,久练可除戾气,助你摆脱心魔。” 岑含愣在当地,纯阳剑乃是吕纯阳赖以成名之神技,多少人做梦都学不到。 乐心笑道:“这福气可当真是叫人流口水。” 岑含猛醒,微一沉吟后却摇头道:“岑含已有师尊,岂可擅作主张?请道长见谅。” 吕纯阳大笑道:“好!贫道没看错人!这剑法便当是贫道送你的见面礼,无需多虑。” 岑含大为感动,却见乐心摇头啧声道:“怎么老大的便宜尽让你捡了。” 吕纯阳微笑转头道:“乐小友独得‘七星合一’绝艺,何需艳羡他人?” 洛飞烟皱眉道:“甚么‘七星合一’?”岑含眼中亦有好奇之色。 乐心笑道:“道长果真好眼力,我这点家底,藏都藏不住。家师曾言,咱这拳法以头,肩,胯,肘,膝,手,足上合北斗七星,练这七处合一之功,辅以本门‘北斗真劲’,功成时可无坚不摧,为至刚至纯之道。只是本门拳法向来一脉单传,却不知道长是如何知道的?” 吕纯阳捋须笑道:“贫道早年遍访道门高人,曾请益于东阳真人。” 乐心讶然道:“那是我师父的师父了,uu看书ww.uukanshu.om便是我也没见过,原来还有这段渊源。” 岑含道:“道长请益之人,想必十分厉害,却不知这门拳法创自哪位高人?” 乐心挠挠头道:“说来我也不甚清楚,只记得师父说过,好像是称作淳风祖师。” 吕纯阳双眉一挑道:“莫不是贞观年间太史令李淳风?” 乐心一拍脑袋道:“对,便是这位淳风祖师!” 岑含洛飞烟对望一眼,俱都展颜。 乐心一愣道:“你们笑甚么?” 岑含笑道:“我笑祖师有灵。” 乐心满眼找不着北的神色,直愣愣看着二人。 岑含眼神明亮,道:“你道我与师姐的功夫传自哪位前辈?” 乐心毫无头绪,只得摇头。 岑含笑道:“大唐国师袁天罡。” 吕纯阳叹道:“想当年,袁李二位前辈乃是忘年知己,同作推背图推演天机。不想如今这二位的后传竟成了生死之交,当真是奇缘。” 洛飞烟笑道:“可不是缘分么。” 乐心望望吕纯阳,又望望岑含,哈哈大笑道:“这话怎么说来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此事当浮一大白!” 洛飞烟白他一眼道:“前两天才受的伤,今天便喝酒,作死么?” 乐心没心没肺道:“开心时便须喝酒,伤才好得快。” 岑含笑道:“我这伤若是沾酒怕是得多躺十天半月,还是留着日后喝罢。” 乐心笑道:“也罢,这帐我记下了,到时候非灌得你满地爬。” 冲天香阵(4) 七日转瞬即过。岑含内功已有根基,加之左空医术精绝,这七日下来竟已好了大半,便是岑含自己也大为意外。这一日早早起了床,练拳之后匆匆用过早饭,便赶往城西林子。吕纯阳久居世外,不耐都市繁华,在左家住了两日便自行离去,临去前嘱岑含莫忘习剑之事,转眼约定之期已至,岑含出了西门,不觉加快步子,一路飞奔,片刻进了树林,却见吕纯阳已在闭目打坐,岑含不敢惊扰,只是恭身立在一边。 也不知过了多久,吕纯阳方缓缓睁眼道:“一个时辰等得可有些不耐?” 岑含摇头。 吕纯阳微笑道:“自你进这林子贫道便已察觉,所以未动者,是看你定力如何。不浮不躁,根基不错。” 岑含微微欠身道:“不敢。” 吕纯阳起身道:“你可看出什么?” 岑含道:“道长打坐时气息悠长,若有似无,晚辈佩服。” 吕纯阳淡然道:“你且说说,打坐是为何?” 岑含微一思索道:“打坐者,松身练气,运转周天;以便休养生息,强身健体,积蓄功力。既是练武,也是摄生。” 吕纯阳颔首道:“此乃大道之基。打坐也罢,练拳也罢,不过是手段。所求者,是以人身悟天道,体而察之,推而演之,乃至无时无刻不顺合之,方能致用而自身受其益。” 岑含喜道:“晚辈受教。” 吕纯阳微笑道:“言归正传罢。”说罢抽出背后长剑,递与岑含。随后右手一拍,竟从身后树上拍下一根枝干,左手轻轻一捋,将岔枝与树叶去尽,便成了一根与剑长短仿佛的小短棍,直看得岑含目瞪口呆。 吕纯阳道:“这纯阳剑乃是贫道融生平所学之剑法与丹法而创,以合天道为根本,以三圆为纲,贯穿六部,九字为要,诸式之用为法。所谓三圆者,乃是‘穿连手圆,屈膝步圆,旋转腰圆’,以求无处不圆融;六部者,肩、肘、手、胯、膝、足也,此六处相合则周身合;九字者,为‘心、意、气、力、动、活、沉、柔、灵’,亦是运剑之要,不可大意。行剑之时,步当轻盈,悬足踩步,有仙鹤之姿;气当沉下,落于丹田,有灵龟之态;此二法效仿万物之寿者,有延年益寿,修身养性之功。”说罢以树枝为剑,一招一式演练起来。岑含只觉他剑走处似是平平无奇,毫无特别之处,然细看之下却又极轻灵,极沉稳,极圆融,隐隐然有大气象,练到入神处,天地万物竟似都随着剑式而动。岑含习武虽有数载,何曾见过这等功夫?不禁为之变色。不觉吕纯阳一趟剑法演完,兀自意犹未尽,只觉余音绕梁,荡气回肠。 吕纯阳缓缓收势道:“如何?” 岑含微微回过神来,苦笑道:“真是望尘莫及。” 吕纯阳微笑道:“凡事循序渐进,不必强求,久之功自成。有师而练功不成者,多是半途而废。只要日日练习,终有一日,你必不逊于贫道。” 岑含心中一震道:“晚辈记下了。” 吕纯阳点头道;“还有一事,练剑务须求自然顺遂。然世人多有误解,以为舒服便是自然,实则大谬。自然者皆在于规矩之中,守得规矩而至无处不合于规矩,方是求得自然顺遂之法门。切记。” 岑含正色道:“是。” 吕纯阳道:“好,且将剑式先学了。”说罢以树枝比划起来,岑含在一旁看得极是细致,然纯阳剑全然不似岑含之前所学,剑法之中并无太多细节,只是规矩极为森严,半点折扣也打不得,岑含初时见他剑法松柔顺遂,不料学起来难如登天。一日下来虽学了十余式,却无一招真正合于规矩,不禁苦笑,颇有些自嘲之意。 吕纯阳看出他心思,哑然失笑道:“有道是‘大匠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若你甫一学剑便能熟练规矩,岂非圣人?练即为师,一日练便有一日功,时日久了自然由熟而巧。” 岑含心中豁然,笑道:“瞧我傻得。” 吕纯阳微笑道:“你这是痴了,痴者必有大成就。” 天色将暗,二人各自散去。岑含望着吕纯阳背影消失于林中,不禁有种奇特感觉,感觉这道人为自己打开了一扇门,但这门后有什么却无从得知,uu看书ww.uuknsh.om 唯有自己亲身探索。伫立良久,终于转身回城。 第二日复又跑到林中学剑,一日下来,又学了十余剑式,如此往复,到得第九日,终于学完。然于规矩而言,不过做到十分之一二,纵是如此,也费了岑含不少气力;而后熟悉诸式用法,又费了几日。 这一日,岑含早早来到林中,见吕纯阳未到,便独自找块空地练起剑来。初时尚显生涩,待走了七八个剑式,便熟练起来,虽谈不上自如,却已能大致守住法度,进退攻守颇为从容,一趟剑走下来,稍有疲累,却是神清气爽,更觉剑法之中似有一种循环不息之神意,令人欲罢不能。正自出神,忽听有人道:“区区十余日,练到如此,已是不易了。”岑含侧身看去,正是吕纯阳,一如平常,只是腰间插了一把伞。 岑含望着他腰间那柄油纸伞,眼中闪过一抹疑惑之色。 吕纯阳微笑道:“这些时日,你的剑法也已学得差不多,贫道已没有什么可教你,往后便看自己啦。” 岑含恍然道:“道长是要走了么?” 吕纯阳轻轻点头道:“你来。”二人缓步走到林边,吕纯阳笑道:“聚散无常,各凭天意。你需记住:恪守规矩,平心静气,乃是此剑修炼之不二法门。他日大成,不仅可除你心魔,更可借天地大势,万物皆为我所用,到此地步,方识大道。今日正好有风,贫道便以这御风之法为临别之礼。”说罢展开油纸伞,适逢北方有风,吕纯阳轻轻一跃借风势而起,那伞便如有灵性一般,微微起伏了两下,便稳稳飘向南方去了。 侠之大者(1) 岑含望着南方不禁苦笑摇头,暗道:“这纯阳道长的能耐当真匪夷所思,若非亲眼所见,谁会相信凡人能在空中飞行?我若勤加练习,不知有朝一日是否能如他一般?”不禁心生憧憬,缓缓进了林子,捡了一根枯枝便一个人走起剑法来。 转眼时近晌午,不觉日已当头。岑含微微歇息片刻,将枯枝扔在一旁,便缓缓踱回医馆。适逢众人在吃午饭,乍一见他回来,不禁有些讶异,乐心一边嚼着条肥鸡腿一边道:“今天怎得这么早便回来了?吕道长呢?” 岑含淡然道:“走了。” 洛飞烟微微叹气道:“怎得说走便走了,却连道声谢都来不及。” 岑含微笑道:“道长心无挂碍,自不以这些事为意,若有缘分,来日定能再见。” 乐心笑道:“你那剑法学完了?” 岑含点头道:“学完了。” 乐心鸡腿骨一扔,道:“来来来,咱出去比划比划,也让我瞧瞧这‘纯阳剑法’的过人之处。” 岑含无语道:“你倒是给我十几日练成一套功夫试试?” 乐心嘟囔道:“这不是吕道长的剑法么,没准学几招就非同凡响了呗。” 岑含哭笑不得,道:“剑法再好那也得人来练,这么些天能练下来便不错了。” 乐心想了想道:“也是。想当年我刚学拳那阵儿,也是连条恶狗都拾掇不下来,跑了几里地还被咬了屁股。” 岑含笑笑道:“你倒是实诚。” 乐心笑道“有道是‘好汉不提当年勇’,我这是‘好汉不避当年怂’。” 岑含淡然点头道:“你是好汉。好汉大爷,我还没吃饭,你去帮我盛一碗罢。” 乐心随手抄起一个空碗,大笑道:“好咧!” 左家以医术持家,极重养生之道,午间众人小憩半个时辰,方继续治病煎药。乐心与岑含原本均对对方功夫好奇,自从得知先辈渊源更是跃跃欲试,如今岑含剑法学完,得了空,饭后略略养了会儿神便悄悄对拆起招来,一番切磋下来不禁大为惊讶,二人拳法虽截然不同,却隐有相合之意,攻守互补,极为融洽。乐心也是个武痴,自此之后便天天到医馆给岑含打下手,空闲之时二人便切磋武艺。每每互相启发而有所得,功夫日新月异,二人惊喜之余不免感叹自己对所习拳法之认知实在过于浅薄,越发兴致盎然,以致最后医馆众人皆习以为常。 不觉时已隆冬,岁末将近。洛阳城内渐有新年气象,医馆生意也渐冷落下来。岑含不觉想起儿时过年情景:每年临近除夕,爷爷便将一年攒下的钱拿了些去换些布料和好菜,找人给他做一身新衣服,然后除夕做四五个好菜,再沽些好酒,便能和和美美地过一个年。那时一年便盼着这么一天,如今想来虽然贫寒,却令人倍觉温暖。想起爷爷,岑含不禁鼻头一酸,暗道:“爷爷坟头想必已是杂草从生了罢?不知家中老屋是否有人打理,王叔王婶是否还好?来日一定要回嘉兴看看。” 左家众人忙着置办年货,乐心童心忽起,硬拉着岑含洛飞烟一起去集市看热闹,岑洛二人正好无事,便随他上街。洛阳本是大城,加之年味渐浓,城中也越发热闹,吃的喝的玩的,一应俱全。几人毕竟年纪不大,一到集市便来了兴头,东逛逛西逛逛,又是到布店买布料,去裁缝店做衣服;又是下馆子吃洛阳菜,看顶大缸耍把式。一天下来,玩得不亦乐乎,不觉傍晚将近,天色渐渐暗下来,三人方慢慢回城南医馆,刚踱到集市口,乐心想起一事,笑道:“你们等我一等。”岑含洛飞烟不明就里,不多时便见他兴致勃勃地回来,手里多了三个小糖人。 洛飞烟一愣,道:“你就是去买这个?” 乐心笑呵呵道:“是啊,小时候过年了别的小孩都有糖人,又能吃又能玩,可羡慕得紧。今天便也来过过瘾。” 洛飞烟皱眉道:“你爹娘不给你买么?” 乐心摇头道:“爹娘死得早,若不是遇到我师父,能不能活着都不好说。” 洛飞烟歉然道:“对不住。” 乐心笑道:“莫往心里去,这兵荒马乱的,孤儿又岂止我一个。你看我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 岑含点头道:“是啊,开心便好。我小时候也吃不到糖人,今天陪你一起过过瘾了。” 洛飞烟道:“说起来我也没吃过这东西。”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会心而笑,像孩子一般舔起糖人来。uu看书.uukansu 忽然“砰”的一下,乐心被撞退两步,手中糖人掉在地上。岑含转头看去,却是个中年人,一身粗布衣裳,面色微微黝黑;看似粗犷,却有股子安详气息,背上斜背着一口长匣子。 那人似未所觉,待得发觉不禁面露歉意,道:“这位小哥对不住,在下实非有意,告罪了。” 乐心手一摆笑道:“不打紧,不过一个糖人而已。” 那人微微一顿,从身上套出一个小木人,递给乐心道:“手艺人家,也没别的东西,这个小玩意便当是赔给小哥的。”说罢将小木人的手臂旋了几下,放在地上,那木人竟自己走了起来。 乐心笑道:“这玩意倒是别致。” 那人笑道:“小哥喜欢便好,告辞。”说罢一抱拳便转身离去。 乐心边把玩那小木人边啧啧道:“确实是能工巧匠。” 洛飞烟点头道:“这机关颇是细致,常人还做不出来。” 乐心斜眼逗她道:“你若叫我三声‘乐大侠’,这玩意便归你了。” 洛飞烟白他一眼道:“叫‘乐大虾’还差不多,谁稀罕。”忽见岑含望着中年人离开的方向出神,不禁皱眉道:“你在想甚么?” 岑含道:“这人不简单。” 乐心好奇道:“怎么?” 岑含反问道:“你平日里跟人碰上,都是旁人被撞得四仰八叉。今日呢?” 乐心恍然道:“是了!”方才他被碰开两步,那人却毫无所觉,可见功夫显然高于自己。 岑含叹道:“这洛阳当真是藏龙卧虎之地。” 侠之大者(2) 乐心笑道:“管他龙啊虎啊的,跟咱们没关系。” 岑含微笑道:“也是,想这许多作甚?” 三人边走边谈笑,不觉已到医馆,却是鸦雀无声,乐心奇道:“今日怎得如此安静,看门的小哥呢?” 洛飞烟道:“莫不是还未回来?” 岑含忽道:“不对。” 乐心转头看他,二人对了个眼色,同时翻墙而入,轻轻落到院内地上。定睛一看,不禁愣住了。 洛飞烟见二人忽然举止异常,连忙腾身跟上。方欲开口询问,猛地看见一个熟悉人影,不禁心头一震,颤声道:“是你!” 灰衣人面无表情,道:“是我。” 岑含定了定神,见左家众人虽神色惊惧,却未有人受伤,心下稍安。 灰衣人仿佛知道他心思,淡淡道:“我只不过是让左大神医提早关了门,陪我喝茶等你们回来而已。” 岑含面露笑意,淡淡道:“你待如何?” 灰衣人徐徐瞧过三人,缓缓道:“只要你们随我去,我自不为难此间众人。” 岑含道:“就这么简单?” 灰衣人道:“你们为何不随我出城,岂非就知道简不简单了?” 岑含扫过左家众人,道:“成交。” 灰衣人冷笑道:“干脆!朱某敬英雄,我在门外相候。”说罢径自走出门外去了,便似没有看到众人。 乐心笑道:“看来又有架打了。” 岑含笑道:“我就知道你手痒,不巧我也手痒得紧。” 洛飞烟沉默片刻,忽笑道:“怎么会有你们这样两个人。” 左空心知三人故意玩笑以宽众人之心,忍不住道:“恩公,岑公子......”话到嘴边,却说不下去。 乐心一脸阳光明媚,道:“好酒好菜准备着。左夫子,咱爷儿俩可还没分出个胜负来,今晚不醉不休。” 岑含笑道:“今晚我做中,管叫你们见个分晓。” 乐心笑道:“这敢情好。”说罢转身出门去了,岑洛二人紧随其后。 左空眼望三人离去,不知怎的心中生出一股悲凉之意,眼角竟有些湿润。左临见他神色,不禁颤声道:“爹。” 左空长吐一口气,忽地提高了声音道:“好酒好菜准备着!去做恩公最喜欢吃的菜!咱们等他们回来!” 灰衣人见三人出来,也不说话,径自往南去,三人只好跟着,一直走到城外一处河边方才停下。灰衣人淡淡道:“你们敢跟来,倒是有胆识。” 乐心叹道:“要不然怎的?让你当着面杀了左家的人?” 灰衣人哂笑道:“你们确实别无选择。”笑得无比难听。 岑含淡然道:“上次前辈来去匆匆,不及请教高姓大名,此次正好再请教。” 灰衣人冷哼道:“上次你们天大的运气,才得吕纯阳出手。我朱麒生平从未失过手,你们能逃脱一次,确实有资格知我姓名。” 乐心笑道:“呵!看来最近运气好得实在有些过分,尽撞上大人物。‘血手阎罗’生平只杀高手,前日一开始没下杀手,想必是不屑。不知今日如何?” 朱麒冷冷道:“今日你们已有资格死在我手中!” 乐心道:“哦?为何?” 朱麒道:“不用谦虚,你们三个还算有些胆气,只可惜太早遇上我。” 朱麒双手渐渐现出殷红之色,夜色之中显得格外诡异。 乐心动容道:“这便是“五行绝命手”么?传闻这功夫因有奇毒而致双掌血红,毒气循经而行,专噬五脏。可沾身毙命。” 岑含皱眉道:“当真是毒得很。” 朱麒淡然道:“你们可以选择逃。” 乐心笑道:“谁说要逃?” 岑含摇头道:“何必要逃?” 二人身子已然直射出去! 朱麒冷冷道:“来得好!”不闪不避,双掌直接往二人身上罩去。将触未触之际,岑含轻巧一拍,转身截下一掌,右掌随势而出,悄无声息击向对手左腹;几乎同时乐心步子一错,与毒掌擦身而过,左拳直奔鼻梁。 朱麒微微冷笑,左右掌互换,以攻为守瞬时破了二人招数。却见二人毫无慌乱之意,岑含“九宫步”展动,倏忽间转到他身后,带动左掌扫向他后脑,乐心闪电般一退一进,拳锋转瞬又至。朱麒不禁微露讶色。这二人不久前尚抗不过自己三招,不想时隔不到一月,竟已脱胎换骨,攻守之间从容不迫;且互为助益,时机往往恰到好处,即便是自己竟也一时半会儿拿不下来。uu看书wwuknshu 洛飞烟本已抱必死之志,不料二人出手竟与这魔头斗了个旗鼓相当,着实吃了一惊。细看之下渐渐看出些门道,二人所用配合之法,正是前些时日切磋所得。岑含的拳法是藏气藏形的功夫,惯于方寸之间无声无息以大巧克敌;乐心则截然不同,退如闪电,进如奔雷,直抒胸臆;打的是一往无前的气势。二人一隐一显,一圆一直,路子迥异,气劲却相互呼应,联手之下极难应付,可见当年袁李二人何等高明。 然而功力终究相差太远,所谓“法不敌功”。又斗了数十招,二人渐处下风,洛飞烟见情况不妙,心中大急。忽听乐心叫道:“洛姑娘!可看明白了?” 洛飞烟微微一愣,只听岑含高声道:“师姐!出手罢!”洛飞烟心领神会,“扶摇穿林身”应机而动,三指成喙,陡然打向朱麒右手“神门”。此穴乃心经原穴,一伤便波及整条筋脉,朱麒面色微变,右手遽然一收,又打向岑含。 “烈雀手”迅疾暴烈,又是穿插往复,上纵下扑,极为灵动。施展开来,四面八方俱是人影,洛飞烟一出手,岑含乐心呼应而动,三人联手气势猛然强了一倍有余,硬生生将劣势掰回。岑乐二人不由心中叫好。 朱麒面沉如水,冷冷道:“看来是小瞧了你们,既已如此,朱某也不留手了。”言语间空气陡然为之一窒,三人骤感压力倍增,暗叫糟糕,忽听得有人道:“我本以为‘血手阎罗’算是个人物,不想徒有虚名,却是个只会欺负小孩子的鼠辈么,当真是叫人失望得紧。” 侠之大者(3) 朱麒心中一凛,步子一动出了圈子,负手而立道:“何方高人指教?何不现身一见?” 话音方落,只见河边芦苇丛中缓缓走出一个中年汉子,浓眉大眼,肤色微黑,看似粗犷,却别有一番气韵。 最显眼的,莫过于背后那口长匣子。 岑含三人面色惊讶,这人正是集市上送乐心小木人的中年男子。早些时候便觉这人是高手,如今看来,这人能在朱麒毫无知觉之下藏匿周围,说是高手只怕还是小瞧他了。 朱麒见来人不是吕纯阳,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冷冷道:“阁下很喜欢管闲事?。” 那人嘴角泛起一股淡淡笑意,道:“我本南门路过,无奈阁下煞气冲天,叫人大老远便浑身不自在,只好过来看看。可惜啊,‘血手阎罗’,呵呵,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朱麒不禁又惊又怒。 高手杀人大都不自觉带有煞气,非旁人所能察觉;即便自己煞气再大,要说南门附近便能知觉,根本是无稽之谈。可此人言语间又不似说笑,若真如此,这人武功未免骇人了些。但他当面羞辱自己,又不免过于目中无人。思忖再三,道:“明人不做暗事,阁下既要插手,还请报上名号。” 那人摇头道:“粗人一个,名字报了你也不知。” 朱麒面色一沉道:“既是如此,这梁子阁下怕是架不起来。” 那人却不正眼看他,只是淡淡道:“我既已来,你便已经动不得他们了。我辈武者立于天地之间,本当以侠义为重。侠之小者,扶危济困,抱打不平;侠之大者,兼爱天下,心怀苍生。你一身功夫可说独树一帜,只可惜心无侠义,以杀为乐;本是人人得而诛之。但念在修行不易,今日给你一次改过的机会,你走罢。” 朱麒面色涨红,强压怒气道:“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那人转头瞧他,眼神里露出几分无奈,忽地取下背后木匣,扔了过去,道:“打开看看。”见他神色迟疑,失笑道:“要不要我帮你打开?” 朱麒被他一挤兑,脸上又是一红,眼中闪过一丝厉芒,暗道:“即便暗器又如何?还真能伤到朱某不成!若这里面的东西不能让朱某退却,今日便叫你挫骨扬灰!”闪念间将木匣打开,只见里面用青布裹着一把剑,比寻常剑长了三分,样式奇特,通体黝黑;看似一把钝剑。 朱麒见到这剑,却禁不住脸色一变,恍然道:“竟然是你!” 中年人目视夜空道:“足下是否已能离去?” 朱麒点头道:“大侠既已开口,我自当离去。”说罢将剑小心翼翼放回木匣,就地一放,竟转身去了。 “慢着。”这回开口的却是岑含。 朱麒微微皱眉,道:“怎么?” 岑含不咸不淡道:“不知前辈下次来是何时?也好叫我们有个准备。” 朱麒面色一僵,只听中年人讶然道:“怎么?还要来?” 乐心笑道:“上次我们两人敌不过朱前辈三招,这次三人正好逼得他出全力,说来惭愧,两次都赖高人相助才捡回小命。但来日方长,下次兴许就胜负难料了。” 朱麒面上闪过一丝青气,却不敢发作。 中年人莞尔道:“上一次是吕纯阳么?” 乐心笑道:“正是。” 中年人道:“既是纯阳真人所救之人,必不是为非作歹之辈。朱老二,给我个面子如何?” 朱麒沉默片刻,冷冷道:“朱某给你们三年时间。三年之内,朱某不动你们分毫,三年之后自求多福罢。” 岑含忽道:“好,三年后还是在此地,我一人向前辈讨教。” 众人皆是微微一愣,朱麒冷笑道:“好,朱某必赴约,还望足下到时能安然无恙,莫让他人取了性命。”说罢将黑剑放回木匣,向着中年人一抱拳,便径自离去。 中年人摇头道:“煞气太重,作茧自缚。” 岑含躬身抱拳道:“多谢前辈搭救。” 中年人皱眉道:“你方才太过鲁莽。这人功夫极强,你虽根基不差,三年内若想胜他,也是难如登天。” 岑含淡然道:“事在人为。何况有些事只有他能告诉我。” 中年人凝视岑含片刻,忽笑道:“你这小子有点儿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岑含微笑道:“晚辈岑含。岑寂之岑,含蓄之含。” 中年人点头道:“好,不错。” 乐心笑道:“不知前辈能不能告知高姓大名?也好让咱们记住这条小命是谁救的。u看书 uukans ” 中年人笑声爽朗,道:“名字早已忘啦,若非要问,就叫黑土罢。” 中年人走过去捡起木匣,对几人道:“我尚有要事,就此别过。”话落处,人已在十余丈开外,不多时便消失在东边夜幕中。 岑含笑道:“我说得不错罢,果然是个高人。” 乐心笑道:“我也说得不错,最近运气确是好得有些过份,尽撞上大人物。” 洛飞烟看看两人,叹道:“看来我说的也不错,世上怎么会有你们这么两个人。” 岑含乐心仰天大笑,洛飞烟也是面露笑意,三人一番死里逃生,趁着夜色赶回城中,一路月明星稀,心中畅快无比。到得医馆门口,只见灯火通明,岑含叹道:“这左夫子真是仗义,明知你我九死一生,却还是这么硬生生等着。” 乐心拍拍肚子道:“我可没你这么多酸腐,这肚里酒虫早就造反啦。”说罢推门而入。左家众人乍一见三人,不免又惊又喜,询问起究竟,乐心便眉飞色舞地胡侃了一番,说到惊险处,惹得众人心惊肉跳,惊叹连连。岑含也告知左空朱麒两年内不会再来生事,宽了众人之心;却只字不提二人约定决战一节。他既有心隐瞒,洛飞烟与乐心也不多说。众人心事一去,气氛也随之轻松,乐心早就酒瘾发作,抱着酒坛子与左空拼起酒来,这一老一少都是好酒之辈,开怀之下,直灌得面色潮红,满嘴胡话。岑含洛飞烟平素虽不好酒,也忍不住各自斟了一小杯浅酌,二人相临而坐,饶有兴致地瞧着众人喝酒猜拳,放浪形骸,一顿饭吃到半夜方才收场。 天山暮雪(1)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一年也渐渐走到头。 岁除之日洛阳下起鹅毛大雪,外头虽天寒地冻,医馆里却是暖意融融,贴门神春联,挂年画红灯,好不热闹。待得日落,一顿上好的年夜饭自是少不了的。左家虽非官宦,但家境殷实,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俱全固不必说,烹饪之时更是别具匠心,食材之间搭配考究,兼有多种药材,加之厨子手艺一流,不仅道道菜品合于医理,色香味俱佳,更有养生祛病,延年益寿之效,堪称一绝。一顿年夜饭,佳酿佐美食,吃得乐心舌头都快掉下来,连说话谈笑都顾不上,岑含洛飞烟看着他一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不禁相顾莞尔。最后一顿饭吃得一筷子菜不胜,乐心笑言自己一顿饭胖十斤,惹得众人开怀大笑。 饭后依旧灯火通明,众人各自回房的回房,闲聊的闲聊,却都并未睡下。除夕夜守岁,又称熬年,或通宵不眠,或守至子时后,是为除病驱邪,辞旧迎新。屋外兀自大雪纷飞,这北方的雪不似江南温柔,下得铺天盖地,万物披银,却带出了更浓的年味。岑含站在廊下闭起眼睛,细细感受周围的风声,雪声,人声,草木声;只觉身心沉静,无比安适。 忽然身边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你在做甚么?” 岑含转过头看洛飞烟,抿嘴道:“听说话。” 洛飞烟笑道:“听谁说话?” 岑含微笑道:“风,雪,草木,和你。” 洛飞烟脸微微一红,转头看别处。 岑含忽道:“说起来你还是我的财神爷。” 洛飞烟转过头,讶道:“什么?” 岑含笑道:“当年亏得你买了我一筐菜,不然我都揭不开锅了。自那日后到再遇见你和师伯,生意可都一直好得很呢。” 洛飞烟失笑道:“那筐菜我原是买来喂马的。” 岑含可惜道:“却是有些暴殄天物了。” 洛飞烟点头道:“师父当时也这么说。” 岑含道:“后来呢?” 洛飞烟道:“后来师父把那框菜给了客栈掌柜,算是给垫了些住店钱。” 岑含微笑道:“那倒是不错。” 二人一时无话,并肩而立静静看雪,岑含一时忘着大雪出神,忽道:“小时候也经常这么看雪。江南的雪没这般大,但飘散得如柳絮一般,很美。” 洛飞烟望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微笑道:“其实你可以回去看看,毕竟已经离开很久啦。” 岑含转过头淡淡道:“你想一个人去天山?” 洛飞烟轻捋鬓间长发,摇头道:“我不想去江南。” 岑含看着她,眉间闪过一丝疑惑。 洛飞烟笑容中掩饰不住悲伤,道:“因为有些事情不愿意再想起啦。” 岑含心里猛抽了一下,别过头去强笑道:“万一在我回江南的时候你一个人去了天山,岂非大大不妙。” 洛飞烟微微摇头道:“我既已与你有约,便不会食言的。此去生死难料,只是希望你能了却一些牵挂。” 岑含沉吟片刻,点头道:“也罢,元宵过后我回去一趟,一月之后便回,可要等我回来。” 洛飞烟嫣然道:“好。” 忽听有人笑道:“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听这声音,自是乐心。洛飞烟面红过耳,瞪了他一眼径自入内室寻左大小姐聊天去了。 岑含唉声叹气道:“真是大煞风景。” 乐心将手上酒坛子放下一个,端起另外一个笑道:“兄弟干一坛子赔罪如何?” 岑含淡然道:“你想得美,该罚你一年滴酒不沾才是。” 乐心苦着脸道:“这不是要我的老命?” 岑含笑骂道:“德行!” 乐心拿起另一个酒坛子,递了过去,岑含微微一愣,皱眉道:“这大过年的要和我拼酒么?我可没你的酒量,半坛子下去就躺了。” 乐心抓起坛子灌了几口,笑道:“这就当是我的践行酒。” 岑含怔了怔道:“要走么?” 乐心望着漫天大雪,眼神中焕发出异样神采,道:“大丈夫行走天下,岂可安于籍籍无名之地?何不干他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好叫后人知晓还有个乐心?” 岑含道:“什么大事?” 乐心眼中越发光彩照人,笑道:“你我生逢乱世,这最大的大事,自然莫过于一统天下。” 岑含动容道:“鏖战沙场可不是儿戏,你欲投奔谁?” 乐心悠然道:“如今虽群雄割据,但有能耐的却不多。朱家暴虐成性,早晚必亡;其他人或是胸无大志,偏安一隅;或是空有大志,实为豚犬之辈。有望让这天下复归一统的,只有一人。” 岑含道:“谁?” 乐心一字一顿道:“晋王李存勖。” 岑含皱眉道:“这人的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乐心笑道:“岂止是耳熟,简直如雷贯耳!‘六道兵圣’李亚子,天下谁人不知!” 岑含恍然道:“原来是他!” 乐心笑道:“否则还有何人配为我乐心之主?”岑含望着他,uu看书 ww.uukanhu.om 胸中忽生出万丈豪情,但想到洛飞烟,一颗心不禁又沉了下去。 乐心转头,眼中颇有几分意味深长,道:“我本欲邀你同行,但你尚有心事未了,你虽不说,我却能知。你我生死兄弟,来日事了,不妨来晋王军中寻我,或托左夫子带个口信,兄弟必来相迎;到时再把酒言欢。今日这一坛,先干为敬!”说完便仰头咕噜咕噜灌起来,不多时一坛陈年好酒便见了底。 岑含眼眶泛红,笑道:“你都干了,我岂能不给面子?只要不死,来日必有再会之期。”说罢拎起坛子,拍开泥封,也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乐心把坛子一放,道:“珍重。” 岑含长吐一口气道:“你何时动身?” 乐心道:“明日。” 岑含意外道:“这么急么?” 乐心道:“初一是一年之中头一天,正是出发的好日子。”忽想起一事,神秘道:“你等等。”大跨步进了屋,不多时便出来,手里多了一刀一剑,笑道:“这是我托左夫子找上好工匠打的,一把刀一把剑,刀留着我自己用,这剑是给你的;没有好兵刃,岂非辜负了吕道长传你的剑法?你且看看称不称手。” 岑含拔剑出鞘,只觉剑刃过处,似有寒光,不禁叹道:“好剑!”微一沉吟,纵身跃到院子中间,笑道:“兄弟身无长物,舞剑权作临别之礼。” 乐心笑道:“一人独舞,岂非无趣?”说罢抽刀而上。 北风。白雪。红灯。美酒。离别之日,刀剑相和。 天山暮雪(2) 枯草蔓千里,雪染连天处。 此时的草原之上,尚无半丝春意,万物萧索,生机尽绝。极目望去,只有遍地的枯草与残雪;远方层峦叠嶂,彷佛连着天一般看不见尽头,俱都覆盖于冰川积雪之中,白得寒冷彻骨。 洛飞烟一袭白衣牵着白马缓步而行,一人一马彷佛草原中随风而动的雪。 这是离开洛阳的第三十日,在岑含回江南半月后动身,跋涉十五日来到这荒无人烟之地。这里的肃杀正适合她要做的事情。 报仇。 草原之上毫无生机,洛飞烟望着眼前群山的眼神也似毫无生机一般。但这大地实是有生机的,远处一高坡之上正坐着一中年道士,相貌清濯,面白无须,虽身穿道袍却又不似一般道士扎道髻,反而披头散发端坐在一块秃石上。原本这样一个人坐在这样一个地方实在是太显眼不过,却偏偏没有人注意到他。 洛飞烟和她的马也没有注意到,但洛飞烟的眼中已全是惊讶。 因为一个人。一个绝不应该于此时出现在此地的人。但他确确实实地就在不远处,在洛飞烟正好能看见又无法回避的距离上,手执长剑,飘然起舞。 剑势圆融,剑气如游龙,剑走连绵不断,剑意淡泊踏虚空。 剑法名纯阳,剑的主人是岑含。 洛飞烟原以为自己选择了最为稳妥的方式。十五日应该正好已经到江南,二人相差十五日路程,纵然岑含立时知晓,亡命赶来,一切也已结束。更何况即便有人报信,甚至飞鸽传书,也决计是要几日的。 可是自己偏偏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会乖乖等一个月。 岑含收了剑,微笑看着白衣白马的方向,很少有人能看到笑容中的那一丝苦涩,自然洛飞烟也看不到。洛飞烟和马儿依旧不紧不慢,但脚步中却藏不住不安的情绪,是因为他终究已经识破,还是因为即将要发生的什么? 二人的距离并不算远,洛飞烟终于走到了岑含面前。 “你来了?”千言万语到嘴边只成了一句简单的问候。 洛飞烟眼眶没来由地一红,涩声道:“你为甚么要来。” 你为甚么要来? 岑含不止一遍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这一切其实和他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也许自己应该成全她,但是每次想到这个举动后会发生的事情,他连动这个念头都不敢动一下。 “因为你会来。”岑含淡淡道。 洛飞烟突然变得冷若冰霜,道:“我去何处与你无关。” 岑含点头道:“是。” 洛飞烟接着道:“我做何事自然也与你无关。” 岑含道:“是。” 洛飞烟道:“既然如此,你何不离开?” 岑含笑了,彷佛早已预料到她说这番话,笑意中依旧带着那一缕熟悉的苦涩,道:“你为何不说看到我觉得恶心,这辈子再也不愿见我,或许我会走的。”尽管他的话中并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洛飞烟沉默。 岑含叹了口气,道:“你终究还是说不出如此恶毒的话,更何况你我有约在先,我怎能让你一人来这凶险之地?” 洛飞烟淡淡道:“多一人又能如何?” 岑含转身望群山,道:“那你又为何来?” 洛飞烟语塞。谢青山身死,自己早已了无生趣;舍命一搏,纵然报不了仇也落个干净。但岑含呢,或许......比自己更傻? 这世间岂非本就有许多傻子。 岑含望着群山的眼神变得难以言说起来,道:“何必想这许多,我拦不下你,你也拦不下我;既然如此,何不继续做该做的事情,兴许能报仇,又兴许我能令你回心转意,不论如何,此事终会了结,不是么?” 洛飞烟抬起头,眼中滚下两滴泪。这炽热的泪珠之中究竟夹杂着何种情感难以言说,也许在某一刻松动了心底的某样东西,但眼下却仍不足以改变什么。 白衣白马仍未停下来,唯一不同的是身后又多了一个人和另外一匹马。 群山轮廓渐渐清晰。山顶上雪积了千万年,冷眼旁观草原上的生灵生老病死。 风中突然传来异样感觉。杀机!岑含和洛飞烟骤然抬头,天上灰影盘旋,俨然是五只巨隼。二人微微回过神来,猛见其中一头俯冲下来,uu看书.uuknsu直奔岑含天灵盖而来。岑含面色微微一沉,身子却不动,眼见利爪抓到,忽然身子向右弹开丈余,千钧一发间那巨隼正好落在左侧,岑含右腿乍起,一脚瞪中那畜生侧身,直踹出两丈有余,却见那畜生扑腾了几下翅膀,又往空中飞去。 岑含不禁暗暗心惊,叫道:“师姐小心,这孽畜力气大得很!”话音方落,另外两头也猛然扎了下来,分奔自己与洛飞烟。二人不敢大意,各自施展身法避开,两只巨隼一抓不中便顺势回到空中伺机而动。如此几个来回,岑含渐渐发觉这些巨隼攻守之间隐有法度,除却第一次贸然攻击,之后往往两两配合,不中便回,毫不拖泥带水;且佯攻直取交替为用,显是训练有素。 正自起疑,忽听洛飞烟冷冷道:“你看那边。”岑含应声侧目,只见不远处四人四骑正望着这边,服色不似汉人,有说有笑便如看戏一般。岑含立时醒悟,不禁暗暗冷笑,眼见两只巨隼又俯冲下来,再不犹豫,利剑出鞘,寒光连闪,那两只孽畜猝不及防,伤了翅膀,勉力扑腾了几下,终于摔落地上。剩下几只巨隼见同伴负伤,顿时不敢贸然攻击,只是盘旋不定,似在寻找空隙,岑含剑尖微垂,冷冷望着远处四人。 那边四人见巨隼受伤,脸色均是一变,其中一人捏唇作哨,空中其他巨隼听到号令,登时不再恋战,纷纷落在边上。几人中一个灰衣汉子策马上前,正欲喝骂,陡然间神色一变,怒道:“臭丫头,原来是你!”左手皮鞭抖手而出,尚未及身,忽听得一声冷哼,寒光闪处,鞭子已然断成五六截。 天山暮雪(3) 灰衣汉子微微一愕,转头看见岑含,眼中似欲喷出火来,冷笑道:“好好好,除了辛月影那个臭婆娘都到齐了!真是老天有眼,让我萧重报当年断臂之仇!”原来此人正是当年在江南被洛飞烟废去一臂的灰衣人。 岑含淡淡道:“原来是萧兄,别来无恙。” 萧重冷冷道:“老子好得很,只怕你们就不好了。” 洛飞烟冷冷道:“我今天是来找耶律玄的,其他人都滚开。” 萧重一愣,正欲开口,忽听身后有人喝道:“黄毛丫头好大的口气!” 洛飞烟眉头微皱,只见开口这人约莫二十上下,头上扎着古里古怪的辫子,一副契丹人打扮,面目白净却一副老气横秋之状,不禁心生厌恶,道:“你待如何?” 那人朗声道:“依方才所言,我师兄的右臂是姑娘伤的。在下萧猛不才,想为我师兄报这一箭之仇。” 洛飞烟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不急不徐道:“那我师兄的仇又如何?耶律老贼杀我师兄,我是不是也该找他报仇?” 萧猛面色一沉道:“你等犯我天山,是咎由自取。” 洛飞烟冷冷道:“说得好,你今日死在此处,也是咎由自取。” 萧猛嘿然道:“那要看你今日有没有这个本事!”话音方落,一脚已然扫到洛飞烟腰侧。眼见得手,忽然面前一花,没了洛飞烟踪影,萧猛陡觉脑后风起,不及细想,反身一脚往背后射去。只见洛飞烟眼神锋锐如刀,身子一侧,右手三指直直钉向他脚背“太冲”穴。此乃肝经原穴,重击之下不仅腿部立时麻痹,更伤及肝脏,极为凶险。萧猛心中一凛,轻敌之心立收。 二人武功走的均是以快打慢,先发制人的路子。不同于“烈雀手”以身法灵动打穴巧妙见长,萧猛这一路“截江断瀑脚”是将出招之快发挥到极致,一经施展,几乎双眼都跟不上,且劲力狠辣,招数绵密。以天山门下武功相较,“开天辟地拳”至大至刚,无坚不摧;“太阴擒龙爪”阴柔诡奇,难以觉察;而这“截江断瀑脚”便是追风逐电,迅猛无匹,此外尚有一路“清风障”专于以慢打快,封闭劲路。 这二人一个如暴雨疾风,一个似蜻蜓点水,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已拆了近五十招。那边三人面色俱都凝重起来,萧重更是心惊,暗忖道:“小猛这几年进展神速,即便我当年未伤,如今只怕也已不如,不想竟还拾掇不下这黄毛丫头,我需得像个法儿,激她一激,助小猛一臂之力。”心下计较已定,不禁冷笑道:“‘朱雀阁’的功夫还有些门道,洛姑娘身法轻灵,在下佩服,却不知这躲躲藏藏的婆娘武功如何克敌制胜?” 话一说完,萧重便听见一声叹息,忍不住道:“阁下有何指教?” 岑含淡然道:“我觉得萧兄真该管管自己这张嘴。” 萧重目光一冷,道:“你不妨来管管。” 岑含瞧他一眼,皱眉道:“若非兄台嘴贱,令师弟倒还能多撑个片刻。” 萧重正待反唇相讥,忽听洛飞烟冷冷道:“你不是要看婆娘武功如何取胜么?睁大眼睛看清楚!”话音方落,只听萧猛一声闷哼,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似是受了极大的痛楚。洛飞烟静静站在一旁,眼神漠然。 岑含叹道:“功夫是好功夫,只可惜汗出得少了些。”转头看了眼洛飞烟,神情颇有些复杂。 拳谚曰“法不敌功”,若功力相差太多,纵有千招万招,也是徒劳。这二人论天赋,洛飞烟稍胜一筹;论武功路数,各有千秋;但论起苦功来,洛飞烟虽不是岑含乐心那种武痴,但谢青山死后练功也是极狠,而萧重自恃天分并未十分刻苦,日积月累之下,差距必然显现。是以方才交手之时,看似不分胜负,实则洛飞烟游刃有余。 洛飞烟原想借机窥探天山门下功夫底细,不料萧重突然出言相激,她本是烈性子,加之为报爱郎之仇而来,一怒之下便毫无犹豫下了重手。“金燕喙”劲如钢锥,连击六穴,威力与寻常点穴手法天上地下,不仅废去萧猛一条腿,更在六处脏腑种下暗伤。若处置不当,只怕日后不仅动不了武,更要终身缠绵病榻。即便能治好了,这条腿却也实实在在废了。 胜负骤分,那边三人一时惊怒莫名。天山门下素来无人敢惹,横行霸道惯了,此番无异于自己门前被人打了脸,真真是奇耻大辱。只听其中一人面色阴鹜,道:“你二人今日便留下吧。” 洛飞烟冷笑道:“就凭你?” 那人道:“今日‘天山四英’齐聚,若让你们在自家门前逃脱,岂非笑话。” 洛飞烟道:“只剩两个了。” 那人面上闪过一丝狠戾,uu看书.ukanshcm邪笑道:“两个已足够了,将你擒下交给萧逸,念着三年前的交情,他想必有的是法子让姑娘欲仙欲死。不过话说回来,他若见到你,只怕骨头就已经先酥了。”说着朗声对后边一人道:“三师弟,你拖住那个小子,我先拿下这丫头,再来助你。” 洛飞烟气得面色发白,内息一沉便要动手,忽听身后有人道:“二位高姓大名?”洛飞烟一怔回头,只见岑含面色如故,眼神却冷得吓人。 那人也是微微一愕,冷笑道:“老子萧雷,我三师弟名萧清;好好记住了,免得到死都不知道落在谁手里。” 岑含恍若未闻,又道:“你二人武功比耶律潜如何?” 萧雷面色狐疑,道:“你认得我二师弟?二师弟颖悟出群,遍习本门武功,自然比我们强得多。” 岑含淡淡道:“联手呢?” 萧雷不明所以,道:“以二师弟的武功,我们自然败多胜少。这与你何干?” 岑含冷冷道:“好。名字我记下了,你们也记住,我叫岑含,免得日后不知道折在谁手里。一起上罢。” 萧雷一张脸涨得通红,喝道:“大言不惭!”身子一纵,拳自腰而出,“开天辟地拳”威势惊人,这一拳怒极而发,劲力之雄足以摧金断玉。岑含不闪不避,“砰”得一声,拳中右胸,萧雷手下一空,面色骤变,还来不及后撤,猛然眼前一花,噼里啪啦挨了十几记耳光。这几下用上了真劲,顿时两边脸肿起老高,还顺带掉了几颗牙。萧雷疼得一机灵,猛退了十几步,只觉鼻子发酸,眼眶发热,眼泪都快掉出来。 天山暮雪(4) 岑含淡然道:“现在还是大言不惭么?”萧雷面色沉得几乎渗出水来,加之两边脸肿起,顿时显得无比狰狞。岑含却不理他,只看着一旁面色平静的萧清。 萧清叹道:“我师兄弟一齐向岑兄请教了。” 萧雷沉声道:“三师弟,你退下。” 萧清摇头道:“大师兄觉得以二敌一更丢人,还是‘天山四英’尽数折在自家门前更丢人?” 萧雷沉默不语。天山门下对其师敬若神明,事关师门威严,一己胜负又能算什么。 萧清平静道:“岑兄拔剑罢,我等以二敌一,你无需客气。” 岑含淡然道:“不用。” 萧清微微一怔,苦笑道:“那我二人便不客气了。”踏开一步,左手慢悠悠一掌探来。岑含不敢大意,双掌上下微错,隐隐护住周身。双掌相触之际,萧清左手突然变掌为抓,扣住岑含手腕,右手随之往往肘上合去,使的乃是不折不扣的擒拿手法。岑含顺势收手贴身,身子一沉,将擒拿之力化于脚下,随之右转,一股奇劲自脚底而起,萧清身子一僵,不由自主往左后腾开三步,禁不住心中一凛,方知对方叫二人齐上并非托大。当下精神一震,朗声道:“师兄助我!”萧雷应声而动,拳势排山倒海而来。 二人一柔一刚将岑含裹在中间,一时密不透风。岑含见招拆招,几十招下来,渐渐熟悉二人路数,萧雷一手“开天辟地拳”本就见过,其势虽大,却无太多后续变化,可见太过追求劲力雄强,反失于笨拙,“大巧若拙拳”以巧打拙,专是此辈克星。反是萧清,看似偏柔,实则每一手中均暗藏极为凌厉的擒拿之法,稍有不慎便分筋错骨,更为高明者,是其封闭劲路之术,往往对手招数尚未使全便被封住。岑含不知,这套武功便是“清风障”,乃是以守为攻的上乘武功,若对方劲力过刚,封闭之下反受其伤,即便劲力柔活,也不免缚手缚脚,大意不得。一旦乱了章法,大势去矣。所幸萧清功夫虽练得精熟,但劲力尚欠一分圆融与厚重,且性子谨慎,并未放开手脚,否则二打一之下全力施为,胜负难料。 岑含心中计较已定,身法顿时一变。“九宫步”展动,四正四隅一步之内皆为我之疆界,移形换影如走马观花。洛飞烟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心中惊叹,桃源四象门下弟子多有切磋,便是自己,也只道这“九宫步”是用于趋避的巧妙步法,不想有如此妙用。眼见岑含在二人之间便如在自家后院散步一般,往往只一两步,便巧妙避开一人攻势,同时攻向另一人要害。闲庭信步间,将二人弄得有劲无处使,狼狈万分。只是如此打法,虽自保有余,却不足以致胜。 洛飞烟正自疑虑,忽见萧清步子一错,陡然跟上岑含,左手三指往颈上扣去。岑含似未料到,腾挪不及,身子一沉勉强避开。萧清变招奇快,岑含身形尚未完全沉下,他右手一晃已打到丹田,岑含情急之下别无他法,只以双手一按将之化解。 不料萧清手一翻变打为拿,往后便带,岑含不得已顺势化解,甫一举步,劲力骤反。“清风障”封人劲路鬼神莫测,岑含被自身劲力所制,未及反应便往后倒飞出去,适逢萧雷迎上,狂笑道:“来得好!死罢!”拳如奔雷应声直直轰在背心,无匹劲力之下岑含倒飞之势立止,双脚离地如钉在空中一般。 洛飞烟心一缩,蓦地脑中一片空白。 萧清到此时神色方才缓下来,正欲开口,忽地瞥见岑含嘴角扯起一丝笑意。萧清心一寒,陡见萧雷面色大变,原本钉在空中的岑含不知何时已蹿入其怀中,右掌无声无息印到“关元穴”。萧雷身子一震,满脸通红,如醉酒一般,噔噔噔往后踉跄了六七步,突然“哇”得一声,呕出一口鲜血,腿一软委顿在地。 萧清呆了一呆,半响方苦笑到:“好算计!” 岑含淡然笑道:“侥幸。” 原来方才岑含以“九宫步”撩拨二人,假意露出破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萧清为人谨慎也还罢了,萧雷却是个霹雳火性,憋了一肚子鸟气无处发,早忘了先前吃的亏,想也不想便是全力一击,岑含有备而来,“天隐甲”空人劲力最是拿手,等到发觉早已不及,猝不及防下挨了一记重手。这一番设计本不复杂,只是做得太过大胆逼真,须知寻常高手合围之下若被打飞空中,也有性命之虞,纵是萧清也万料不到他会卖这么大一个破绽,uu看书ww.ukans.om何况萧雷这种莽夫。如此一来合围之势立破,胜负已然明朗。 这些变故说来话虽长,实则不过眨眼之事。洛飞烟怔怔瞧着岑含,心中大起大落却不下于惊涛骇浪里走了一遭。 那边“天山四英”却是悲喜两重天,两伤一残,只剩下一个萧清。莫说挡两人,便是对付岑含一个也败多胜少。 萧雷咬牙道:“耍滑使诈,算什么英雄好汉。” 岑含闭口不答,眼中却尽是鄙夷。 萧清摇头叹道:“以二敌一,使些手段也无可厚非,这一阵萧某输得心服口服。但两位欲对恩师不利,恕我不能袖手旁观。” 岑含点头道:“好。你我各凭功夫,堂堂正正一战。” 萧重恨声道:“装模作样!若我二师兄在,岂容你猖狂。” 岑含转头瞧他,平静道:“他即便在,也未必能胜。” 萧重冷笑道:“却不知当日是谁被我师兄一掌打得半死不活,又是谁背后偷袭还伤不得我师兄分毫,如此之人,居然有脸说我师兄未必能胜?天山门下‘四英一杰’若是齐聚,你二人此刻早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岑含双眼一眯,正欲开口,忽听有人冷冷道:“输了便是输了。还要丢人现眼么?平日里我是这么教你的?” 萧重听见这声音,顿时面色苍白。 岑洛二人悚然一惊。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老者,清濯之中三分幽冷,鬓间几缕白发,袍子下只罩了一件单衣,左肩上分明地绣着一个太极图。 耶律玄。 散若飞烟(1) 二人心弦顿时绷紧。 萧重一时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低着头不敢说话。 耶律玄并未理他。几年前他被洛飞烟废去右臂,一身修为也随之折损过半,难免心有怨毒。 “你在我门下习武多久了?”这番话问的却是萧雷。 萧雷兀自瘫在地上难以动弹,脸色却刷地惨白,战战兢兢道:“十,十年。” 耶律玄道:“十年不短了,为师还有几个十年能浪费在你身上?” 萧雷如遭雷击,挣扎着起身,无奈身子一软扑在地上,颤声道:“弟子无能,愿以死谢罪。求恩师饶恕,不要逐我出山门。”一个七尺大汉,竟失声痛哭起来。 耶律玄冷声道:“习武十年仍不钻研变化,真是愚钝至极!临敌比武毫无警戒之心,更是蠢笨如猪!以你这般单打独斗也就罢了;若并肩御敌,势必连累同伴性命,哼哼,到时岂是你一死能赎!”一席话说得萧雷冷汗淋漓,噤若寒蝉。 耶律玄峻声道:“罚你五年不得下山,闭门练功。五年后若还不开窍,便在山上待一辈子罢。”萧雷如蒙大赦,脸上慢慢有了血色,喃喃道:“谢恩师...谢恩师....”待要起身磕头,无奈身子不听使唤,扑在地上一动不动,却无人敢扶。 耶律玄环目四顾,目光又停在萧猛身上,淡淡道:“你有甚么要说的?” 萧猛低头道:“弟子学艺不精,有辱师门。” 耶律玄道:“为何不精?是为师教你的功夫不行?” 萧猛惶恐道:“是弟子疏于练功,辜负恩师教诲。” 耶律玄冷笑道:“既然知道,那你要如何?” 萧猛语无伦次道:“弟...弟子日后必勤...勤加练习,不敢有一丝懈怠。” 耶律玄点头道:“好,既然如此,陪你大师兄三年罢。” 萧猛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却不敢有半点违拗,嗫嚅道:“弟子遵命。” 耶律玄眼光一扫,又转到萧清脸上,目光却柔和了些。 萧清恭身道:“徒儿无能,折了师门威严,请恩师责罚。” 耶律玄冷哼道:“你平日里练功颇为刻苦,天赋也尚佳,虽还差了一分火候,却是无可奈何之事。只是过于谨慎,反而有隙可趁。明日起下山去你二师兄处帮忙,权当历练历练罢。” 萧清道:“我四人共同御敌,师兄和师弟都受了责罚,唯独弟子例外,心中难安。还请恩师降罪。” 耶律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道:“你要违抗师命么?” 萧清忙道:“弟子不敢。” 耶律玄目光如刀一般在他身上掠过,淡淡道:“不敢就闭嘴。” 萧清知他脾性,顿时不敢再多说,恭恭敬敬退到一旁。 耶律玄目光一转,终于定在岑洛二人身上,淡然道:“老夫纵横一世,倒没想过真有人敢来这天山脚下寻仇。” 岑含迎上目光,只觉有股难以言说的威势压得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莫说动手,便是抬起一根手指也需要极大勇气。与眼前这人相比,朱麒几乎可以用可爱来形容了。 岑含转头看洛飞烟,见她额上已见汗,显是极为辛苦,只是眼神兀自十分倔强。 耶律玄冷笑道:“就这点出息敢来天山,看来你桃源谷死的人还是太少了。” 洛飞烟咬牙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耶律玄淡然道:“你这丫头还算有些胆气,老夫已有几十年未遇人敢与我见生死。那小子是你的情郎罢?” 那小子,自然说的是谢青山。 洛飞烟眼眶发红,身子已有些颤抖。 这原本是不用回答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此刻让两个人陷入痛苦。 岑含上前一步,道:“桃源谷门下岑含、洛飞烟,领教前辈高招。”这一刻他的心中升起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让他足以无惧眼前之人。 耶律玄只觉眼前这少年气势突然变了。虽然于己而言无关痛痒,但如此气势只会出现在一种人身上。 将死之人。 耶律玄点头道:“难怪雷儿与清儿联手都奈何不了你。单凭此等觉悟,纵是我门下也少有人及。今日冲你这份气度,老夫让你二人十招,十招之内若能伤我半分,我便饶其中一人性命。” 岑含心中一动,却听洛飞烟娇喝道:“废话少说!”只觉眼前一晃,洛飞烟已然蹿出,三指成喙,电光火石间钉向耶律玄“膻中”。这一下出手直接便用上了全力,一招之内“扶摇穿林身”,“金燕喙”,“离火劲”尽出,破空之声尖如鸟哭。其身形之灵动迅捷,劲力之锋锐狠辣,连岑含也不禁动容。当年辛月影只以“离火劲”灌于掌中便重伤了天山众弟子,如今“烈雀手”三功尽出,威力自是不容小觑。 招式应声中的,耶律玄缓缓道:“第一招。”说话声音虽不响,却是中气十足,便是气息也无半分杂乱。洛飞烟微微一怔,往后一退即进,身形穿插,刹那间连出三招,分打“耳门”,“尾闾”,“三阴交”。若说“膻中”为气海,被击者尚能运劲抵御,此三处便是内劲难以聚集之所;且无一不是致命穴位,纵是一流高手重击之下也非死即残,uu看书 ww.uukanshu 寻常高手更有死无活。 却见耶律玄仍是不退不避,任由这三招死手落在身上,神情寂然,似乎毫无所觉。洛飞烟心中渐起绝望之意,忽听岑含道:“我来!”“九宫步”展动,三掌连击,均都落在肋上同一处。“大巧若拙拳”其性若水,拳劲如惊涛拍岸,震荡气血;又如涟漪四散,波及全身。但这三掌劲力却如石沉大海,完全没了踪影,岑含忍不住看了耶律玄一眼,只见他目光微斜,冷冷道:“已经过了七招,你们却连让老夫闪避的能耐都没有么。” 岑含目光一转,掠过洛飞烟,喝道:“打心!”话音方落,人已在耶律玄背后。洛飞烟应声而上,“金燕喙”挟“离火劲”打在耶律玄心口,几乎同时,岑含一掌拍在耶律玄后心。两股劲力前后夹击生出奇特变化,一时如水火交汇风雷乍起,在心口炸裂开来。耶律玄微一皱眉,体内真气流转,立时将之消于无形,正欲开口,忽觉不妥,一股奇劲细如毫针直直蹿入心脉。 这门奇劲正是当日迟守所用“玄武针”,藏匿于拳掌劲力之中,透体而入,最是防不胜防,功夫只要稍差半分,便有性命之虞。不想此刻被岑含出其不意使了出来,若着了道,虽不致重伤,也断然不能安然无恙。耶律玄微感讶异,身子一抖,顿时震散,道:“这一招还算有点样子,还有一......”猛觉眼角处寒光一闪,一点冷芒已到后颈,耶律玄手掌不知从哪里伸出,一掌正好横拍在那冷芒上。岑含陡觉剑上一股大力传来,虎口剧震,长剑竟险些脱手,好不容易稳住,腕子兀自抖个不停。 散若飞烟(2) 洛飞烟身子一闪已蹿到他身侧,关切道:“受伤了么?”岑含苦笑摇头,示意无事。 耶律玄轻哼一声,道:“武功不高,心计倒是不少。方才那一手奇特内劲加上最后这一剑,换了旁人莫说负伤,一条性命也多半被你收了去,只可惜你遇到的是老夫。十招已过,该留下命了。”也不见他如何动的,身子已到二人跟前。 岑含心神一凛,身随剑走,自然而然便是“纯阳剑”的路数,耶律玄长眉陡挑,冷笑道:“原来是吕洞宾那牛鼻子的徒弟,难怪敢来我天山撒野。”屈指一弹,只听“叮”地一声,余音不绝,岑含长剑脱手飞出,虎口爆裂,鲜血长流。未及反应,第二掌已到,岑含本能双手上架,忽见头顶人影一闪,却是洛飞烟早有准备,凌空一击往耶律玄双眼啄去。耶律玄左手快捷无伦,毫无预兆便对上了“金燕喙”,右手却丝毫不停,径自拍在岑含封挡的双臂上。二人同时一声闷哼倒飞出去,直退到几丈开外方才勉强站住。洛飞烟周身气血翻涌,酸麻难禁,岑含更是整个上身几乎失去知觉,口角隐隐渗出血来。 耶律玄冷然道:“你这丫头既然急着送死,老夫便称了你的心。”衣衫一动,已到洛飞烟跟前,“开天辟地拳”拳锋所指,正是避无可避之处。生死关头,岑含没来由地一阵轻松,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如平地飘移一般,一瞬蹿到二人中间,浑然不觉身后滔天拳劲,只是痴痴地瞧着洛飞烟的眸子。 四目相对,却印出了洛飞烟意味深长的一笑。 岑含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人也飞了出去。 “砰”的一声,拳劲应声而中。洛飞烟的身子如断线风筝直直飞出三丈有余,才重重摔落地上。 岑含面色惨白,像个疯子般连滚带爬地奔过去,张着嘴说不出半句话,只是喃喃道:“为甚么?为甚么?” 洛飞烟脸上还留着笑意,气若游丝道:“你这个傻子......” 岑含猛地一激灵,赶忙将她抱起,颤声道:“你怎么样?你莫乱动,也莫说话,我带你去治伤!” 洛飞烟轻轻道:“算啦...我心脉已断...便是神仙也没有法子。” 岑含冷汗淋漓,身子抖个不停,语无伦次道:“不会的!左...左夫子一定会有法子的!他医术精绝!是神医!绝然...绝然有法子医你!你忍忍!我这就带你去!” 洛飞烟叹道:“不用啦...心若死了...活着还有什么滋味...我自那日决意出谷...便早知会有今日...死了倒也干净...只是拖累了你...心中过意不去......” 岑含神情之中已有几分癫狂,粗声喘气道:“我真是这天底下最傻的傻子!那日我若强行将你拦下,你恨我一辈子又有何妨!再不愿见我又有何妨!我为甚么狠不下心来?为甚么狠不下心来?......” 洛飞烟脸上忽地绽开一个笑容,嫣然道:“只因你是这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你明知我说报仇后嫁你是假的...还装作相信陪我出谷...我好生感激...今日我虽报不了仇...却也终于能和师哥团聚啦...你该替我高兴才是......” 岑含望着她如花笑靥,忍不住心如刀绞,极力强笑道:“是了,师兄师姐一个少年英雄,一个绝代佳人,当真是天作之合,这天下的好处都叫你们二人占尽了。桃源谷中风景如画,从今以后花前月下,举案齐眉,再生一堆大胖小子;这般好福气,真是叫我这俗人羡慕得紧。”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洛飞烟听得痴了,忽地眼中落下一滴泪来,吃力抬起手抚着他脸颊道:“你是个好人...只可惜洛飞烟心中装不下两个人...今生只好负你...若有来世...若有来世...你可愿意......”目光渐渐涣散,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没再说下去。 岑含怔怔跪在当地,仿佛石像一般,一动不动。 耶律玄冷眼看着二人,淡然道:“何需来世,今日你二人便能共赴黄泉。”却见岑含仍是毫无反应,叹道:“已然痴傻了么?也罢,与其生不如死,不如老夫送你一程。”衣袂飘飘,已站在岑含身后,右掌微一抬起,轻轻拍向岑含天灵盖。 这一掌刚极返柔,看似清风拂面,打中之后却是头骨尽碎,纵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但这一掌却没有落下去。不知哪里冒出来一只手,轻轻抓住了耶律玄手腕。 耶律玄陡然转头。这一下悄无声息,直如凭空而出,竟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只见一人笑吟吟地站在跟前,说道士不像道士,说文士不似文士;一身道袍之下却是披头散发,凌乱之中又难掩风雅之气。耶律玄手腕一抖,一股大力传来,猛然将那人手掌弹开。这一手暗含炸劲,换作旁人,手腕早已被废,那人却浑若无事,仍是满面笑容。 耶律玄微微皱眉道:“来者何人?” 那人笑道:“方外闲人。” 耶律玄冷哼道:“装模作样。u看书.uuknshu既不愿开口,便由老夫让你的身手来说话罢。”身子一动,拳锋已到那人眼前,尚未及身,耶律玄心头忽然闪过一丝极为古怪的感觉,只觉这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只这微微一愣神,这人早已轻轻闪在一旁。 耶律玄眼神一利,嘿然道:“老夫久居深山,看来是小觑了天下英雄。” 那人摇头笑道:“非也,道门武艺不过是求道之门径,不为显名。前辈自然不知。” 耶律玄双眼微眯道:“如此说来你这方外之人今日插手俗事,又是为何?” 那人微笑道:“这小友与贫道有些缘分,还请前辈高抬贵手。“ 耶律玄冷笑道:“都说出家人心存慈悲,原来也不过如此,只救自己人。” 那人叹道:“非是贫道不愿,只是打坐神游十余日,方才醒转,不想惨剧已成,实是令人痛惜。” 耶律玄微微一惊,如此严寒之下,竟在荒郊野外枯坐十余日浑若无事,此人内功深厚相较自己也不遑多让,不禁冷冷道:“道士,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微笑道:“前辈可识得这小友的剑法?” 耶律玄面色一沉,道:“你想说什么?” 那人淡淡道:“贫道也粗知此剑法。” 耶律玄沉吟道:“据老夫所闻,吕洞宾这几十年来收的弟子不多,这其中有一人姓刘名操,给刘守光做过丞相,年纪应与你不相上下,想必便是你罢?” 那人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摇头笑道:“陈年旧事何必再提,刘操已死,贫道道号海蟾。” 散若飞烟(3) 耶律玄冷笑道:“好个装神弄鬼的臭道士!不想当年那半招竟至于让你们这些后辈都以为我天山是来去自如的地方,真是可笑之极。江湖传闻刘海蟾一手‘空灵掌’不逊‘纯阳剑’,今日老夫便来领教领教如何?”他这一番话说出,脸上虽带笑意,字里行间却是杀机毕露,实已动了真怒。 刘海蟾苦笑道:“贫道曾听纯阳老师言及旧事,谈到与前辈动手实属无奈。当年前辈为壮契丹南侵声势,四处挑战中原武林高手,动辄致人伤残取人性命,以致众多武人无辜受难。纯阳老师于心不忍出面相劝,孰料前辈自恃武力,不仅充耳不闻,更执意与老师动手;适逢老师纯阳剑初成,侥幸胜了半招,事后提及不仅绝无半分沾沾自喜之意,更对前辈高艺多有称道。却不想前辈心中只有胜负,竟一气之下隐遁天山,耿耿于怀至今。” 耶律玄冷哼道:“老夫身为契丹子民,自当为我族大计出力,当年差他半筹,无话可说。然今时不同往日,今日吕洞宾便是亲来,也未必救得下这小子。你要救人,还需看自己本事。” 刘海蟾微一沉吟,道:“贫道得罪。”手掌微抬,衣角掀起,落下时,掌已到耶律玄左肩。这一手使得神出鬼没,却非身法快捷之故,乃是举手投足无不合于自然,气息与万物相融所致,立于人前,而给人凭空消失之感。“空灵掌”闻名天下,便是仗着这份夺天地造化之功,去时遁于无形,来时天外飞仙。耶律玄见他手掌微动,便凝神留意,见他手掌拍来,举掌一迎。双掌相接无声无息,二人身子均是微微一震,刘海蟾岿然不动,却是耶律玄退了两步。 刘海蟾微笑道:“多谢前辈相让。”他身法奇绝,对方若不聚起十二分精神,根本无从捕捉其身形,如此一来不免分心二用,拳法威力便难以完全施展,只有平日六七成。耶律玄心高气傲,自认“开天辟地拳”刚猛无匹,七成拳劲足以应敌。不料刘海蟾身法之外掌劲也浑厚至极,相较之下反是自己落了下风。 耶律玄淡淡道:“老夫小瞧你了。”话音落处,浑身气势为之一变,刚猛浩大尽去,一股深邃难测之意从众人心中油然而生。刘海蟾收起笑容,身形一动,已然出现他左侧,掌影闪动,宛如昙花一现。却见耶律玄信手一挥,竟然轻轻化去,忍不住轻喝道:“好!”身子却不停,话音未落又凭空出现在耶律玄身后,一刹间二人又过了三招。 这一番交手直瞧得萧雷几人目瞪口呆,二人武功已不能用高来形容,其中腾挪变化,若非亲眼所见实难想象。耶律玄暗呼侥幸,这道士掌法太过匪夷所思,自己虽出了全力,却并未有十足把握能应付。所幸“阴阳化一术”穷极变化,内劲激荡之下灵觉异常敏锐,方能在千钧一发间感知其气息,以本能应对。他功力深厚,招式劲力之变化更是无穷无尽,刘海蟾功夫虽奇却也是奈何不得,是以一时势均力敌。 又斗了数十招,二人兀自难分上下,刘海蟾瞥了岑含一眼,只见他仍是一动不动,不禁暗道:“此子如此下去,只怕一蹶不振,我需得想个法子,救他一救。” 耶律玄若有所觉,冷笑道:“心死之人,你救得了么?” 刘海蟾心中一动,缓缓道:“逝者已逝,便是生不如死,又当如何?”言语间漫不经心,但声音却远远送了出去。 岑含闻言一震,身子又抖了起来,双拳紧握却仍停不下,直抖得如筛糠一般。 萧重见他这副形状,忍不住想要讥讽两句,正欲开口,岑含却忽然不抖了。只见他站起身子,缓缓转了过来。 萧重瞬觉脊背发冷,头皮都麻了。 岑含双眼空洞,唯有两行泪顺着脸颊流到下巴,红得诡异无比。 血泪。 所有目光骤然聚到岑含身上,连耶律玄和刘海蟾也罢了手,气氛一时静得渗人。岑含眼睛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到刘海蟾身上,平静道:“大恩不言谢。前辈名讳已记下了,来日若有差遣,虽死不辞。” 刘海蟾心中闪过一丝不祥之感,微微皱眉道:“出家人行事但凭缘分,要谢便谢传你剑法之人罢。”他出言本为点醒这后生,但此时此刻却怎么也欣慰不起来,忍不住隐隐担忧。 果然岑含点了点头后,目光转向耶律玄,一字一顿道:“今日之赐,不敢或忘。血债自需血来偿,u看书.uukansh.om 还望前辈多保重。”语气平静之极,但话中之意却是再清楚不过。 耶律玄眼中闪过一丝锐芒,淡然道:“那老夫今日便斩草除根,也免得留下后患。”身形一晃,已到岑含面前,甫一举掌却被刘海蟾直接接过,忍不住喝道:“臭道士,你非要管闲事么?”刘海蟾笑道:“前辈说笑了,救人自是要救到底。”二人口中说话,手上却不停,三言两语间又斗在一起。 岑含再不理会众人,缓缓抱起洛飞烟尸身,怔怔地瞧了一会,便一步一步往东去了。 萧重再也忍不住,喝道:“走得了么?这天山岂是你想来就来,说走便走的地方!”他们师兄弟几人平日里对其师敬若神明,便是半个字的不敬之语也未曾有过,却不想岑含今日竟然当面挑衅,实是忍无可忍。 岑含头也不回,只是淡淡道:“萧兄不妨动手试试。” 萧重心中恼怒更甚,冷笑道:“强弩之末还敢逞能么!”正欲动手,忽然眼前一晃,一条人影早已挡在眼前,仔细一瞧却是萧清,不禁愣了愣,道:“你干甚么?” 萧清摇头道:“勉强动手无异于送死。” 萧重一怔,冷哼道:“混账话!方才他使诈才伤了大师兄,如今这伎俩已用不上第二次,你我齐上,岂有败理?” 萧清叹道:“若是方才,自是能留住他,此时却是不能了。” 萧重皱眉道:“为甚么?” 萧清正色道:“只因生死现在对他而言已无分别,但对你我而言,分别却大得很。” 二人对话间,岑含已经走远。 呦呦鹿鸣(1) 残阳如血,寒风如刀,草原上一片死寂,唯有一个小黑点缓缓往东而去。 佳人早已冰冷,岑含却恍若未觉。双脚便如不是自己的,只是自顾自地一步接着一步,连岑含自己都不知道要走去何处。恍惚间依稀瞧见当年忘忧湖畔那个对自己诉说心事的白色倩影,和那日的滂沱大雨;当时浑身淋透却浑全然不觉,只因她的话让自己的心放佛死了一般,但今时今日,自己却连心在不在都毫无感觉。想着一晃神,不知怎地又到了谷口桃林,白影变成了黑影,那副凄楚的模样,击溃了自己的刚硬心肠,那日自己亲手开了石门,本想用这条命让她记一辈子,却不想......蓦地眼前一切消散,岑含望着怀中之人,悲痛难当,身子禁不住又抖了起来,眼眶模糊,宛如积了一层雾,雾中依稀又浮现三个人影,似曾相识。 岑含惨然一笑,闭起眼猛然摇了摇头,待得再睁开眼,那三个人影又近了些。岑含心神一凛,眯眼细看,当先一人竟是段奇,待得近了,发现另外二人是何青与郭龙。三人乍见岑含也不禁愕然,他们本只是远远看见有人,便上来打听一二,不想遇上的竟是岑含,尚不及叙旧,何青眼光霍地转到洛飞烟身上,狐疑道:“洛师姐这是......” 岑含平静道:“已经去了。” 三人遽然一惊,段奇伸指探到洛飞烟鼻前,果然没有半丝气息,身子禁不住晃了一下,流泪道:“青山师哥走了才不过数月,没想到师姐便遭了毒手。” 郭龙也是眼含热泪,道:“我们三人奉柳辛二位师叔之命在此处搜寻数月,只盼能够遇到你俩,将你俩劝回去,不想遇虽遇到了,却是晚了。” 何青面色黯然,只是过去拍了拍岑含的肩。岑含身子一颤,涩声道:“我无能,没护住师姐,无脸再回桃源。请三位师兄将师姐带回谷中与谢师哥合葬。” 三人一愣,郭龙道:“你呢?” 岑含长吐一口气,只是轻轻摇头。 何青目中闪过一丝疑虑,问道:“是谁对师姐下的毒手?” 岑含眼神瞬间冰冷,淡淡道:“耶律玄。” 三人与他眼神相交均是心中一寒,段奇道:“你是如何脱险的?” 岑含低头沉吟道:“是一个打扮十分奇特的道士,叫刘海蟾。功夫高得出奇,不比耶律玄逊色。” 三人又是一惊,四象宗主都无可奈何的人物,竟有人能与之旗鼓相当。 段奇目光闪烁,叹道:“这天下当真是高人辈出。”忽地话锋一转,沉声道:“岑师弟不回谷,是要去找那耶律玄报仇么?” 岑含道:“是。” 三人面面相觑,段奇黯然道:“你自认杀得了他么?” 岑含淡然道:“今日不能,未必明日不能。一年不能,便两年;两年不能,便五年;五年不能,便十年;老贼与我,只有一个能活在世上,他若一直活得好好的,便是我不在了。” 三人望着他的眼神忽然变了。 他若歇斯底里,也算人之常情,日子久了,这股恨意或能有所淡化,不至于以命相拼。但这番话说得波澜不惊,便如在叙述一件极为平常之事,若非恨意入骨,绝难从容如斯。 三人对了一个眼色,忽地将他围在中间。 岑含却似全然不见,只是平静道:“三位师兄这是何意?” 段奇叹一口气道:“半年前一役宛如昨日之事。我三人奉二位师长之命负责此处,本期望遇到你们二人,将你们二人劝回去从长计议,却不想师姐还是遭了毒手。岑师弟你是迟师叔门下唯一弟子,谢师兄之死几乎让我师父一蹶不振,我们三人今日若还能眼睁睁让你贸然以身犯险,还有何面目回去见迟师叔?” 岑含脑中“嗡”的一下,蓦地鼻头发酸。洛飞烟香消玉殒,自己何尝还有面目再见辛月影?低头又瞧了一眼怀中之人,见她脸上兀自带着笑意,忽然想起她临去前的几句话。 若有来世,你可愿意? 若有来世。 岑含脑中忽地窜起一股恨意,忍不住身子又有些发颤。良久才慢慢平静下来,岑含缓缓吐出一口气,语音有些模糊,道:“多谢。” 三人神色稍缓,只见岑含走到一旁,将洛飞烟靠在一块大石上,傻傻瞧了一阵,又伸手将她有些凌乱的云鬓理了理,方缓缓起身道:“师姐就拜托三位师兄了。” 三人同时一愣,继而脸色大变,段奇声音又沉了下来,道:“岑师弟非要一意孤行么。” 岑含淡淡道:“还望师兄成全。” 郭龙急道:“师姐活不过来了!你何必再去送死!” 岑含置若罔闻。uu看书ww.uukanshu 何青眼珠子一转,道:“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你一人,练功进境终是有限,莫如先随我们回去。一则与你报个平安,二则有谷中长辈指点,加之你天资颖悟,必然一日千里,来日我们随你一起,报仇胜算岂非大很多。” 岑含苦笑道:“只怕回去了就再也出不得谷了。” 何青摇头叹道:“你对师姐的情意我们都知,若困住你,岂非让你生不如死一辈子?诸位师长如何能忍心,我们这些做师兄弟的又如何能忍心。你只记住我们与你一条心便好,莫让你师父再担心啦,先随我们回去罢,让师姐先入土为安再说。” 岑含静静瞧着他说完,方摇头道:“我若知今日之事,师姐即便恨我一辈子,我也会出手将她拦下,你们又如何骗得了我。四象宗主都落了下风,谷中师长念及众弟子性命,只怕早已失了一斗之心。三位师兄好意心领了,若还念着些往日师兄弟之谊,便帮我求谷主师伯将师姐与谢师兄合葬一处,也算是遂了师姐的心愿。” 三人听得心中不是滋味,何青郭龙三年来与他朝夕相处,知他心中悲苦,忍不住眼眶发热,正欲再开口劝几句,忽见段奇一抹眼泪道:“老子装不下去了!什么师长指点,十年报仇,都他娘屁话!老子就是不想再见你小子去送死,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今日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划下道儿吧!” 何青郭龙听得心中一震,齐齐身子一晃,又将岑含围在中间。 呦呦鹿鸣(2) 岑含愣了愣,强忍眼泪道:“对不住了。” 段奇叹道:“接招罢!”言语间五指箕张,身法转动处,右手已抓到岑含左肩。他深知岑含功夫在小辈之中数一数二,是以一上来便毫无保留,脚下这三两下转动看似毫无出奇之处,实则已在无形中封死了岑含逃遁的线路。一爪下去,虽擒他不下,纠缠一二却是绰绰有余,到时何青郭龙便能应机而动,便有极大把握将他制住。 眼见一切皆在意料之中,忽然岑含步法展动,身子平白无故远了几寸,段奇心中一凛,低喝道:“九宫步!你们小心!莫让他出了圈子!”二人早已看在眼里,段奇话音未落,郭龙掌势已到,岑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脚下却未有迟疑,一念动处,人已在郭龙身后。忽然汗毛倒竖,心中警兆骤生,却是何青冷不防伏身蹿到自己左肋下,三指赫然如喙,悄无声息钉了上来。岑含胸口没来由一窒,微感慌乱,千钧一发间左臂下挂,正挂在何青腕子上,借着反震之力滴溜溜转了一圈,恰巧躲了开去 段奇见三人这一番奇袭武功,猛吐一口气,正要猱身再上。忽听岑含高喝道:“且慢!” 段奇微微一怔,何青郭龙也应声不动,却仍是将岑含围在中间。只听何青展颜道:“怎么?改变主意了么?” 岑含不置可否,只是有些眼神异样地望着三人,半晌方道:“游龙身,扶摇穿林,八步追魂。数月不见,当真是刮目相看。” 三人相视一笑,段奇眼神清亮道:“这是托了你的福,若不能练出点东西来,今日遇上,只怕莫说带你回去,便是拖延片刻也办不到。” 岑含微微皱眉道:“拖延?” 段奇一摆手道:“故而今日怕是不容你由着性子了。”他与岑含原本功夫不相上下,桃林演道之时也已练到一掌四劲,已非寻常青龙台可比,却万万想不到自己苦战尚不能胜的燕然,竟轻描淡写败在岑含手里,之后谢青山身死,震动桃源,岑含又出手斗那武功高得离谱的契丹少年,隐隐然已有几分高手气象,段奇震惊之余更深感自身弱小。再后来,岑洛二人潜逃,激起轩然大波,柳吟风辛月影率先出谷,之后小辈高手尽出,秘密在外寻觅二人踪迹,段奇亦请命,却因功夫尚欠火候而未获白抗准许,心中深以为耻,数月来练功几近疯狂,进境也十分惊人:游龙身驾轻就熟,更练出九霄龙吟,掌力精进至一掌六劲,隐约有赶上当日谢青山之势。白杭惊讶之余,也终于准许他出谷帮忙。 何青与郭龙则是另外一番景象。二人原本都不得要领,一个失于笨重,一个失于浮躁;且极少一同练功。岑含走后,二人不约而同惦念起来,时常去岑含常练拳的地方。日子久了,对练切磋便多了,二人性格互补,一来二去竟双双开了窍,自此颇有一日千里之感,后与段奇一起出谷寻岑含与洛飞烟。 岑含微感无奈,长吐一口气道:“三位与数月前相比确实判若两人,恕我得罪了。” 段奇目光闪烁,道:“我知你功夫高深,但也看得出来你受的伤不轻,否则方才化解何青那一下也不会稍显滞涩。如今三对一,未必请不动你,何况......” 岑含心一沉,随即气息便平静下来,忽然身子一闪,生生从何郭二人中间滑了出去。三人遽然而惊,却见岑含身子突然晃了晃,第二步竟没跨出去,段奇心头一喜,急喝道:“一起上制住他!”三人几乎同时出手,段奇拿右臂,郭龙拿左臂,何青疾点腰间诸穴泄他劲力。眼见得手,岑含突然一转,这一转精妙难言,三人同时手底一空,尚未来得及变招,段奇何青双腿一软,闷哼一声跌坐在地上。郭龙身子疾退,但岑含追得更快,转眼间又交上手,“九宫步”展动,逼得郭龙手忙脚乱,倏忽间不见了岑含身影,郭龙一愣神,终于也双腿一软坐在地上。 段奇摇头苦笑道:“岑师弟好细的心思,你知郭龙耿直,便先制住我与何青,如今我们三人浑身酸软,莫说长啸,便是大喊的力气都没有。没想到数月不见,你竟练出了玄武针。” 岑含淡淡道:“段师兄如此笃定,u看书 .uukanshu.o想来必有师长在附近,我只得冒险一试,也算侥幸。否则你们三人中只要有一人纵声长啸,万事皆休。” 何青黯然道:“我们三人好不容易找到你们,师姐已遭了毒手,难道还要看着你去送死?” 岑含眼中含泪,笑道:“好兄弟,替我向辛师伯赔罪。岑含食了出谷时之言,没能护住师姐,再没脸见她。我心中之结唯有血能解,众位师兄弟厚爱,只能叩首相谢了。”说着不便跪了下去,朝着三人拜了一拜,转身往东而去。 三人望着他背影,只觉萧索难言,郭龙重重一拳击在地上,嘶声道:“终究还是没拦下他。” 何青哽咽道:“或许我们原本便拦不下他的,这些年他心中积的苦,换做旁人只怕早已疯了,他却每日还要装出一副笑脸对着师姐。今日一别之后,不知还有没有下一面。” 段奇懊恼道:“都怪我自作聪明,若方才一动手便出啸声,我师父和辛师叔必能及时赶到将他制住。” 何青摇头苦笑道:“自作聪明的何止你一人?谁能料到他已练出玄武针,且不说这功夫防不胜防,单凭这份阻人气血而未伤脏器的火候,我们三人也无胜算。” 段奇目光清亮,道:“他如今方才死里逃生,万不会立刻再去天山,还不至不可挽回。所幸我们只是被阻了阻气血,至多半个时辰便无碍,到时再通知二位师长想办法。” 三人相望,眼神中均有几分狼狈。良久,何青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天山的雪依旧洁白无瑕,但天空却渐渐地暗了。 呦呦鹿鸣(3) 日落月升,月落日升。 岑含浑浑噩噩,已不知走了几日。草原依旧望不见边际,无论往哪里走,走得多快;映入眼中之物,始终是那一片枯草残雪。 那日他将洛飞烟尸身托付给段奇三人,当着三人之面往东而去,却在半个时辰之后转而向北。半个时辰,正是三人能行动自如之时,但即便当时便能以通知柳辛二人赶到,再出发追时也势必会追错方向。 此时此刻,她应是已在回桃源的路上了罢?岑含这么想着,心似乎又痛了些。她终于和谢青山同穴而眠了,也算了了最后的心愿。 可自己呢?若有来世,真的有来世么?纵有来世,今生又当如何?活着肝肠寸断,便是死了也只会扰了二人的清净,想必她会恨自己罢? 忽然远处传来几声悲鸣,语调极为高亢,却似又带着几分呜咽,闻所未闻,只听得岑含浑身一激灵。接着又传来两声啸声,却是尖锐无比,令人毛骨悚然,却是再分明不过的狼嚎。岑含一怔,身子陡然往啸声传来处直射出去,直奔了片刻,便赶到当场。只见不远处几头狼正与一头白鹿相搏,这鹿生得十分雄壮,一身白毛如雪一般无半分杂色,只是夹杂着点点鲜红,显是负了伤。饶是如此,前撞后蹬,左右后扫,几头狼虽数目占了优势,一时也奈何它不得。不时有被犄角撞中者,飞出去老远,趴在地上起不来。但群狼却未有半分慌乱,仍是攻守有度。 岑含静静瞧了一阵,暗忖道:“奇了,这些狼虽难对付,但这鹿攻守之中也是声势极大,虽不一定能胜,脱身却不难。但它分明是不愿离去,却是为何?”目光一转,忽现它身不远处还有一物,仔细一看却是另一头鹿,也是一样的通身雪白,但头上无角,脑袋也早已歪在一边,鲜血淋漓,显是已死了多时了。岑含心下恍然,喃喃道:“原来你也是失了心爱之人么?”转念间,白鹿身上又多了几处伤,步子也渐渐有些紊乱,又斗了一阵,忽然后蹄一起,将一头灰狼蹬了出去,昂然四顾,剩下五头狼为它威势所摄,一时不敢轻举妄动。白鹿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雌鹿,忽然高嘶一声,语调悲凉至极,接着踉跄走到雌鹿身侧,终于慢慢伏下了身子。 众狼缓缓围上,见它毫无反抗之意,几声低吼之后便要一拥而上。忽然平地里一声暴喝,岑含直直冲了过来,众狼应声散开,两头狼盯着白鹿,剩下三头狼迎面便扑了上去。岑含身子一闪,正好拐到一头狼身侧,腿一起便蹬在肋上,直直踹飞了出去。这狼犬一类天生头骨坚硬不惧击打,腰上却柔弱得很,受不得巨力;岑含虽有“玄武针”绝技,却不愿过多耗费劲力,是以用的也是这侧击之法。这一脚下去,断了数根肋骨,那灰狼一声惨叫摔在地上,已然起不了身。余下四狼见他一脚便解决同伴,轻敌之心立去,一时都围了上来。 那白鹿骤见来了帮手,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便反应过来,猛一起身,走到众狼身后,原本是众狼以四对一,眨眼变成腹背受敌,一时四头狼在中间,两边一人一鹿,端的奇怪无比。就这么静静瞧了一阵,忽然两头狼朝岑含扑来,一头往白鹿而去,剩下中间一头,却忽然昂起了头。岑含心一凛,“九宫步”施展,甫一动步一样东西便飞了出去,却是岑含随手捡的石子,正砸在中间那狼头上,那狼吃痛,叫声便卡在喉头没出来。 岑含在谷中时曾听迟守言及狼之一物最是难缠,极富心计又兼具血性,狼群调度不逊于军队调兵遣将,一旦为敌,更是不死不休。是以动手前便捡了一把碎石,以备这些狼忽然出声召集同伴,果然此时派上了用处。这边岑含两三步避开二狼撕咬,那边白鹿身子一抖,却是将与它相斗的灰狼挑飞了出去,直接对上了中间那一头。三头狼被逼上绝境,立时凶神恶煞,齐齐奔白鹿而去。岑含提气要追,眼前一黑差点栽倒,猛醒自己先前受伤不轻,此刻身子怕是已到极限,微一沉气,全力掷出三颗石子,分别打在那三头狼身上,这下力道极大,打得三头狼齐齐身形一滞惨叫出声。白鹿得了空挡,一下蹿到中间,前撞后蹬,利落无比,三头狼未及反应便飞了出去,是死是活虽不知,却万万出不了声了。 岑含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放声大笑;白鹿一番电闪雷鸣也是斗得脱力,前腿一趔趄却没跪下去,硬是昂然站直了身子。一人一鹿对视了一阵子,uu看书 ww.uukanshucm 岑含体力稍复,缓缓起身往周遭寻了片刻,找到根还算硬的枯枝,便连刨带挖忙活起来,半晌之后终于弄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坑。白鹿初时还有所警惕,见他并无异动,便稍稍放心,却只在一旁静静瞧着。岑含回头望着白鹿,指了指不远处的鹿尸,又指了指眼前的土坑。白鹿怔了怔,似是低头思索,过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岑含便去将那母鹿的尸身扛了过来,安放在土坑里,再慢慢用泥土掩上。那白鹿一直在旁静静瞧着,等到母鹿尸身最后一处被掩埋时,忽然流下泪来。 岑含瞧着它这副模样,轻叹一声便起身离开。刚走了两步,只觉眼前一花,白鹿已拦在自己面前,岑含微感疑惑,未及言语,却见那白鹿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岑含一惊,右手随即轻轻托住,那白鹿便站了起来,岑含苦笑道:“你尚且能为心爱之人报仇雪恨,我却半点奈何仇家不得,实不如你,又怎受得起你这一拜?你我相识一场也算缘分,如今你大仇得报,便好好活下去罢。”说完转身要走,那白鹿又拦住了去路,岑含皱眉道:“你要作甚?”却见白鹿轻轻咬住自己衣袖,往身上蹭了蹭,岑含灵光一闪,道:“莫非你是要我跨到你背上去?”那白鹿静静望着他,恍若未闻,岑含醒悟,暗自自嘲:“我却将它当作常人了。”便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白鹿背上,意示询问,白鹿低鸣一声,点了点头。岑含微一沉吟,道;“也罢,眼下我也无处可去,便随你罢。”说着轻轻跨上鹿背,白鹿又转身望了一眼身后的土坑,便撒开蹄子,往东疾奔而去。 10面狼歌(1) 白鹿一路轻灵迅捷,行如疾风,但岑含坐在背上却无半分颠簸之感,稳如泰山。耳旁兀自风声呜呜,岑含忍不住心下暗暗称奇,这白鹿眼下伤得着实不轻,尚有如此脚力,却不是平日里奔行迅疾至何地步?正感叹间,白鹿已奔进了一片林子,如今隆冬已过,万物复苏,这林间也多了几分生气,白鹿东转西转,又奔了一阵,终于停了下来。岑含定睛一看,却是一处山洞,心中纳闷起来,鹿类生来警觉,便是睡觉也是站着,以防天敌骤然来袭;怎的这白鹿反倒住起山洞来了?正思忖间屁股下猛地一颠,却是那白鹿示意自己下来。 岑含不禁失笑道:“好家伙!”身子一翻下了鹿背,缓缓步入洞中。见里面并无出奇之处,只是一处角落铺着些枯枝枯草,大小正好可容一人卧于其上,旁边则是一小堆焦炭,显是弄过些篝火。顿时恍然,暗道:“想是此处原有人住,只是眼下废置了,被白鹿发觉,便带我来了此地,这白鹿当真是灵物。只是不知此处原先住的是何人?”又细细查看了一番,方才出了山洞,见白鹿还在原地等候,便过去轻抚其背,道:“多谢鹿兄美意。此间能遮风避雨,是个不错的栖身之处,我正好在才此地养伤。” 白鹿低低叫了一声,便转身而去,岑含径自回洞中打坐。不多时白鹿又折回,却不知从哪里衔来两个野果子,岑含顺手接过咬了一口,只觉鲜甜无比,两个果子下去,算是填了肚子。而后又在洞口四周捡了些枯枝,他身无长物,随身长剑也遗在天山,身上的银两在这荒郊野外更是毫无用处,所幸随身带着火折子,正好弄些篝火取暖。篝火一起,洞里便暖了许多,岑含继续在枯草上打坐,白鹿也静静站在一旁,并未出去,不多时便不动了,果然是站着睡的。 一夜无事。第二日岑含早早出了山洞,在附近打了只野兔,拨皮洗净烤得金黄酥脆,大快朵颐;白鹿虽不食肉,却似乎也无憎恶之意,只是在一旁瞧着,瞧了一阵便自行出去了。饱餐过后,岑含在林子里巡视一圈,将何处有活水,何处有野果,何处猛兽出没及各处地势查探了一番,又采了些有用的草药,回到洞中时日已西沉。待白鹿回来,便将一些草药嚼烂了敷在伤口,为其治伤。剩下些于内伤有益的,便就着刚烤的野鸡吃了。白鹿强健,几日过去,伤势已恢复大半,生龙活虎,岑含的内伤却只略有好转。岑含自知这林子毕竟荒郊野外,虽有些药材,然于自己的伤势而言不过杯水车薪,须另想些法子疗伤,苦思冥想多日,忽记起迟守曾教的一套五禽戏。这五禽戏是三国时神医华佗所作的导引之术,导引一途虽与武同源,却无技击之用;然更为柔和,是摄生之道,常用于强身健体,祛病疗疾。常人受重伤,精气亏损,贸然练拳运劲往往牵动伤势,为医家所不取;唯这导引之法,以轻柔为法,效飞禽走兽之势,休养内气,启发自身了良知良能,对伤势恢复极有助益。 打定主意,便开始以这五禽戏辅助疗伤,练了数日忽有所悟,将拳剑放柔缓练习取而代之,练功疗伤合二为一,半月过去,果然伤势恢复不少,且拳劲越发细腻随心,纯阳剑也娴熟不少。 这一日,岑含照例出洞来打些野味果腹。正瞅见一头獐子准备下手,冷不防一声震天响,那獐子一受惊拔腿便是一路狂奔,霎时无影无踪。岑含识得是虎吼之声,不禁心生好奇,循声找去,赫然瞧见一处空地上一头吊睛白额大虫被五只黄鼠狼一般的东西围在中间,斗得正酣。这五只异兽虽形似黄鼬,却大得多,然与大虫相较仍极为瘦小,但老虎怒吼连连,始终拿这五个小东西毫无法子,发而缚手缚脚,落了下风。岑含不禁大为惊诧,又斗了一阵,那白虎暴吼一声,忽地冲出圈子,竟灰溜溜地逃了。岑含一腔惊诧顿时化为震惊,暗道:“孔子曾言不可以貌取人,今日看来,岂止是人!这万千生灵,皆是小觑不得!”忽然灵光一闪,猛一拍脑袋,脱口而出道:“是了!”武技取法飞禽走兽古已有之,春秋时有高士观白猿而悟“通背”威震一时;桃源一脉虽独辟蹊径,uu看书 wwuuanshu 也兼有灵兽神意,妙不可言。如今这一带遍地飞禽走兽,自己何不效而仿之,以万千生灵为师,化入“大巧若拙拳”中,以臻至善? 这一下豁然想通关节,岑含只觉心中舒畅无比,一不留神踩到根枯枝,那几只黄鼬一般的东西立时察觉,齐齐往这边蹿过来。岑含心一凛,自知内伤未愈,手中亦无兵刃,比之方才那白虎还尚有不如,对上这几个小祖宗只怕大大不妙;思忖间步子一动蹿到一棵大树旁,纵身攀上了最低的一根树枝,翻身上了去。那几只异兽虽齿爪锋利,凶猛异常,却唯独不会爬树,望着岑含毫无办法;围着大树转了几圈,始终无可奈何,只好悻悻离去。岑含怕它们去而复返,又在树上待了一阵,确认无事,方才溜了下来,慢慢走回山洞。 才走了几步,右侧树丛忽然传出沙沙之声。岑含精神猛地拎起,暗想这些个小祖宗当真难缠至极,蓦地树丛一动,蹿出的却是一头狼。岑含愣了楞,那狼乍见岑含,也是一愣,随即目光中便露出恨意,猛得退回树丛中,呜得一声长嚎。岑含立时醒悟,拔腿狂奔,那狼见岑含要逃,顿时凶光毕露,发足追了上来,却不知岑含念头转得飞快,冷不防一个回身大跨步蹿到跟前,无声无息一掌落到脑门上。这一掌用上了“玄武针”,狼头了一下被打成一团浆糊,未及反应便软在地上。岑含不敢大意,转身又狂奔,片刻便回到洞中,方喘得一口气,忽然狼嚎之声大作,不多时,白鹿也奔回洞中,一时洞中寂静异常,半点声息也无。 10面狼歌(2) 这一阵狼嚎许久方打住。岑含想起迟守曾言狼之一物不仅狡黠,更加记仇,方才自己遇到的狼,只怕是前阵子伤在自己与白鹿手上的其中之一,眼下狼群骚动,多半是在搜寻自己与白鹿的行迹。这帮畜生鼻子灵得很,找到这山洞不过是迟早的事,自己需得想个法子,引开狼群先让白鹿脱身,方能无后顾之忧,全力周旋。计较已定,岑含凑过去观察洞外情形,见尚无狼群行迹,便轻声退回到白鹿跟前,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洞中,接着指了指白鹿,作了个逃跑的手势。转身刚走出两步,忽然袖口一紧,却是被白鹿拽了回来,岑含不禁怔了怔,方欲开口,见白鹿只是摇头,只好强笑道:“你只管脱身,我自有法子。”白鹿充耳不闻,仍然只是摇头。 岑含微微焦躁,暗道:“这白鹿重情重义,断不会舍我而去,却如何是好?”脑中念头疾转,忽然洞外叽里咕噜有了动静,竟是人声,只是说得都是契丹话,半个字都听不懂。岑含心中一动,忖道:“莫非这狼群竟是有人驱使?”凝神细听之下,只觉其中有个声音分外耳熟,忍不住又靠近洞口窥视,这一看之下顿时瞳孔一缩,原来竟是废了一条右臂的萧重,只见他一身褐色袍子,眼神阴毒狠戾,与那些狼如出一辙,背上则插着一口长剑,这剑岑含熟悉无比,因为这正是他自己的剑。 这厮不仅自寻死路,还送来了割头的剑。 岑含心中霍地平静下来,轻轻走回洞中盘腿坐下,先前焦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清明。他此刻动了杀心,想得已不是如何逃命,而是将对方置于死地,甚至全灭狼群。正思虑间,洞口脚步声起,白鹿眼中敌意大炽,身子一伏便要冲将上去,却见岑含轻轻摇了摇头,便又站在原地不动。外边光透进来,在山壁上映射出影子,来的是狼,有三头,眼中闪着绿光如鬼火一般。忽然风中几声脆响,鬼火应声而灭,三头狼叫声未绝,陡然脑门各挨了一掌,无声无息地软在地上。 萧重听得洞里几声惨叫后便没了声息,禁不住也愣了愣。他自小生长与狼群之中,到十五岁才被耶律玄收为弟子,但即便如此,一年中也有几个月与狼群为伍,是以能与狼交流,当下也仰起头嗷嗷叫了一阵,但里头仍无丝毫动静;萧重面色瞬间沉了下来,心知里面三头狼已然无幸,一时惊怒异常。这山洞本是他之前栖息之地,里面物事再清楚不过,眼下必是鸠占鹊巢了,里面不是猛兽就是高人。他素来不将天山以外的人放在眼内,反倒担心里面有何凶猛异兽,如此一来即便驱使狼群蜂拥而入将之格杀,也抵不上狼群死伤的代价大。踌躇再三,让人对着山洞喊了一阵,见仍无动静,又换成汉语叫了一遍,还是全无半点反应。正无良策,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半月前狼群中曾有七八头狼负伤,其中几处显是人为,均是一击重伤;今日这三头狼进去只一下便没了声息,显然也是一击致命。 世上岂有如此凑巧之事?再凶猛的兽类,又岂有能一下解决三头狼的? 萧重心中一笃定,便没了顾忌,望着洞口冷笑道:“装神弄鬼!识相的自己出来,只废你一双腿;否则死无全尸可莫怨我!”这番话却是用汉语说的,契丹高手俱都聚于天山,此外无能与狼群周旋者,是以这洞中多半是汉人。 里面仍无人应声。 萧重面色越发阴沉,道:“真硬气!却不知等会儿是不是一样硬气!”言语间喉结滚动,又发出几声嗷嗷声,狼群应声而动,七八头狼同时往洞中冲去。才奔到洞口,陡然间火光一亮,一只火把飞出直接砸在前面几头狼脑门上,狼性畏火,加之洞口并不十分宽敞,直接齐刷刷退了出来。只见岑含手执另一支火把,缓缓走到洞口,静静瞧着萧重。 萧重满脸戾气,怒道:“原来是你!” 岑含眼中锋芒一闪而逝,道:“萧兄,别来无恙。” 萧重阴恻恻笑道:“不劳挂心。倒是足下重伤未愈,又被狼群堵在这山洞,只怕不太好了。” 岑含淡然道:“无妨,能再见萧兄,岑某真是心怀感激。” 萧重眯眼道:“哦?” 岑含微笑道:“萧兄不辞辛劳来送人头,我自然是要感激一番的。” 萧重目透杀机,冷冷道:“三师弟忌惮你,我却不惧!今日你插翅难飞,你我只能活一个,不将你生撕喂了狼群,我这气怕是出不得。” 岑含笑如春风,道:“那真是好得很。” 萧重强压怒气道:“我且看你有多少柴可烧,这洞中火一灭,便是你身首异处之时。” 岑含嘴角扯了扯,uu看书.uukashu转身回到洞中,心下却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在自己前些日囤了些枯枝在洞中,眼下虽未脱困,却一时无碍。方才在洞口粗略一数,只怕有近四十头狼,加上之前折在自己和白鹿手里的,这狼群规模实是极大,如今虽有所削弱,但仍是大敌,须得叫它再折损一些。忽瞧见地上那三头死狼,顿时心生一计,对着白鹿指了指洞口一侧,白鹿会意,轻轻走了过去,蓄势待命。 萧重死死守在洞前,一晃半个时辰过去,里面仍是依稀有火光闪烁,且时有窸窣之声。萧重心生疑虑,却不敢轻举妄动,忽然群狼齐齐仰天哀嚎起来,萧重不明所以,不禁愕然,猛地觉出一丝异样,鼻子一耸,脸色大变,暴喝声中长剑出鞘,剑光护住周身,率狼群冲了进去。刚进洞口没几步,风声乍起,却是白鹿双腿从一旁狠狠蹬来,萧重猝不及防,仓促间横起右臂挡在胸前,只见砰的一声,被这一下直直蹬飞撞在石壁上,长剑当啷落地。还未回过神来,又传来阵阵破空声,却是自洞中来,狼群惨叫连连,互相倾轧乱成一团,岑含和白鹿左右夹击,直杀得萧重心惊肉跳,仓皇呼喝狼群退出洞外。只见已然少了十余头,退出来的尚有不少被打瞎双眼,煞是骇人。 岑含静静洞口,捡起落在地上的长剑,望着萧重道:“看来萧兄不会用剑。” 萧重双目赤红,咬牙道:“今日若不将你折磨至死,萧重誓不为人!” 岑含轻轻叹了一声,仿佛自言自语般道:“我却没这闲情折磨你,只不过是想用这剑割了你的头罢了。”说完又转身回洞中去了。 10面狼歌(3) 萧重盯着山洞,眼神越发阴鸷,心却沉了下来。他本非平庸之辈,只因先有洛飞烟三年前废自己一臂,后有岑含以一敌二羞辱自己是兄弟四人,一腔怨毒冲昏了头脑,才有了这急躁冒进之举,以致狼群折损严重,反陷于被动。此刻吃了大亏,轻敌之心尽去,心思终于专注起来,将狼群分出少许前去狩猎,余下大部俱都各据其位守在洞口周围,只要里面这一人一鹿走出山洞,便是插翅难飞。一切布置停当,萧重在旁边山石上盘膝坐下,静静闭目思索。 岑含走回洞中,将烧得焦臭的死狼踢到一旁,方才这一番激将虽重创了狼群,但强弱之势并未易位,自己与白鹿仍处于劣势。且对方吃了这一记辣手,决然不会再生冒进之心,但即便就这么在洞外守着,也是大大堪虞,白鹿尚能扛个几日,自己无粮无水,这么捱着只怕不用等狼群进来便活活渴死饿死了。岑含缓缓坐在枯草堆上,只觉胸口隐隐作痛,心知牵动了伤势,如此一来雪上加霜,加之激斗之余气力消耗颇剧,口干舌燥之感尤为强烈,忍不住微微有些焦躁起来。忽然瞥眼瞧见地上几头半死的狼,脑中倏忽间闪过一个念头,禁不住冷笑,走过去提起其中一头,剑光一闪便割开血脉,仰脖子喝起狼血来。白鹿仍是在一旁静静看着,岑含喝了几口勉强解了渴,转过头见白鹿望着自己,便打了个手势指了指手中汩汩冒血的死狼,不料白鹿竟然点了点头。岑含一怔,忽笑道;“好!今日起你便是我兄弟!”说着将放血的口子凑了上去,白鹿仰起头也咕嘟咕嘟喝了几口,但毕竟不是生来的食肉之性,还是忍不住干呕了几下。 岑含忍俊不禁,不知怎地心里松快了许多,笑道:“既喝了血,也不妨吃肉了。”用剑将放了血的死狼剥皮开膛,去了内脏,架在火上烤了起来,香味传出洞去,洞外又是一阵哀嚎。萧重恨极,心中早已将岑含千刀万剐了无数次,岑含自是全然不放在心上,扯开喉咙大吃特吃。俗话说“狼吞虎咽”,不想今日沦落到别人口中的却恰恰是这狼,当真是讽刺至极。白鹿见怪不怪,还是在一旁瞧着。 忽然一股刺鼻之味袭来。岑含一抬头,只见浓烟滚滚汹涌而来,暗叫不好,将啃了一半的狼腿就地一扔,往地上捞了把石子后一翻身便上了白鹿脊背。 萧重望着不断滚入山洞的浓烟,笑意冷得渗人。 世人只知兽性多畏火,却忘了人自己也是怕火的,再过得一时三刻,里面一人一鹿若还无动静,便只能活活熏死。 这现世报来得实在太快,快到萧重几乎能闻到鲜血的气味。 一旁两个契丹青年还在卖力将烟扇入洞中,萧重兀自冷冷望着山洞。忽然黑影一闪,白鹿如一阵风蹿出,驮着岑含往狼群数量最少的北边疾冲而去;狼群随即反应,萧重几声低嚎之下,纷纷往北方收拢,尚未完全集结,冷不防岑含身子一扭,白鹿前脚离地,顺势骤然转向南方,一个回马枪将狼群大部甩脱。萧重心中冷笑连连,南边一侧的埋伏早就预先设下,等的便是岑含自投罗网。正自得计,不留神岑含一声暴喝,身子陡然离了鹿背,腾空而起,竟是往自己而来;萧重全无防备,竭尽全力勉强避开,利刃贴肉而过,只觉脊背发凉。岑含趁势一轮抢攻,剑锋闪动,招招不离要害,逼得萧重左支右绌,狼狈万分。萧重心惊肉跳,低吼连连呼喝狼群援助,此消彼长之下,白鹿压力大减,趁机一口气冲出合围,几步绕到狼群后,岑含瞧得真切,提气一纵稳稳落到背上。 白鹿叫声清越,猛一发力绝尘而去。 萧重心知着了道,一时怒不可遏,狂吼之下一头体型壮硕的黑狼应声而出,萧重纵身一跃上了狼背,紧跟而去。群狼见状,一丝不落纷纷跟上。 这一阵狂奔风驰电掣,周围风景变换如电,忽然眼前一亮,白鹿奔出了林子。岑含吐了一口长气,回头一看,只见萧重骑着黑狼紧咬在不远处,狼群如狂潮,汹涌在后。岑含嘴角扯起一抹诡异的笑容,左手一挥,石子应声射出,uu看书 .uukans 惨叫声中一头狼滚出狼群,显是猝不及防中打瞎了眼睛。石子激飞之声不断,惨叫之声也不断,眨眼又伤了七八头狼,萧重猛然反应过来,正欲出声指挥狼群退避,忽然嗤嗤有声,两颗石子朝座下黑狼双眼打来。萧重一声冷哼,抽出背上剑鞘将石子挑飞,只觉磕碰之中劲力十分虚浮,一愣之下不禁心头狂喜,原来对方竟已是强弩之末。 岑含见石子被打飞,便不再对黑狼出手,呼呼两声又打瞎了另外两头狼,怀中石子已所剩无几。萧重急忙呼喝出声,狼群应声分流,没受伤折返保护受伤同伴,以防其他猛兽偷袭;剩下一半往后拉开三丈有余远远跟着。岑含见状也不再掷石,双腿微微一夹,白鹿会意,发力加快脚步。 如此又过了一盏茶功夫,白鹿气息渐粗,岑含再回头,只见萧重骑着黑狼与其他十余头狼紧跟在后。至于那些折返的和伤的,已然远远甩在身后,望不见了。岑含眼中又出现了那一抹诡异的笑,但与之前相比,更多了分凛冽。笑意中岑含身子腾空而起,落地微一借力,如离弦之箭直直杀入狼群,寒光连闪,又点瞎了两头狼。白鹿猛然身子一轻,回头见岑含已大开杀戒,调头便猛冲回来,狼群顿时大乱。一人一鹿杀得发了性,宛如魔神临世,转眼间狼尸遍地。萧重见他一再故伎重施,惊怒得无以复加。喉结滚动便要调动后面的狼群,猛觉寒气逼人,一抬眼岑含剑光已然卷到,忙举步闪避;不料剑刃突然极其怪异地一转,萧重只觉左耳下如冷风吹过,继而一阵钻心剧痛,竟是被削掉了半片,一时大惊失色。 10面狼歌(4) 萧重终于感受到彻骨寒意。 剑光冰冷,岑含的眼神更冷。剑光中萧重一颗心往下沉。 忽然剑光一收,萧重陡觉压力大减,一愣之下只见岑含持剑悠然站在对面望着自己;白鹿站在不远处,身边躺着奄奄一息的黑狼,周围狼尸横陈一地。 岑含望着白鹿,忽笑道:“萧兄可知这白鹿为何能杀你的狼?” 萧重脸色阴沉,咬牙道:“你想说什么?” 岑含的眸子变得幽深起来,出神道:“只因你的狼群当着它的面杀死了它的妻子。人也好,禽兽也罢,最痛莫过于至爱死于眼前而无能为力,痛到极处时,便能做出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萧重的嘴紧紧闭着,耳朵上的剧痛已让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 岑含转过头来,笑得有些渗人,道:“如今这白鹿便是我,我便是这白鹿。” 萧重冷冷道:“这么说来,你从一开始便算计着杀我?” 岑含摇头道:“杀你不过是凑巧。怪只怪你自己送上门来。” 萧重道:“哦?” 岑含幽幽道:“我想要杀谁,萧兄难道不知?” 萧重笑了,放佛听到了一件无比滑稽的事情,道:“你杀不了那个人,天底下没有一个人能杀得了他。” 岑含也笑了,笑得难以言喻。无比冷峻,又无比狂热,甚至声音都已有些微微颤抖。 岑含笑道:“我何不试试?说不定今日你的死便是天山衰落的开始,接着是你的师兄弟,然后耶律玄,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你们天山会像一棵慢慢枯死的老树,一点一点腐烂,直到最后在这世上消失,想想岂非很有趣?” 萧重忽然笑不出来了,面容甚至有些扭曲起来。 任何人面对死亡的时候,脸色都不会太好看的。 岑含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怜悯,自言自语道:“或许看在你还有些胆色的份上,我会考虑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三招之内你还没死,我便不杀你了。” 萧重眼中燃起一抹难以察觉的火光,道:“哦?” 岑含笑道:“我从不说谎,何况还是面对一个垂死之人,实在没有必要去费那种心思。” 萧重的脸色又难看起来。仿佛一个输得精光的赌徒,一切只能由他人说了算。 但一个赌徒,不管输得有多惨,都绝对相信自己下一把能翻本。 萧重便是这样一个赌徒。 何况赌的还是命。 一个人,只要还有活下去的希望,总是愿意赌一赌的。 萧重相信,只要自己有所准备,除了耶律玄,没有第二个人能在三招内杀了自己。 岑含武功虽然很高,但也高不过自己的师父;何况还身受重伤,也许此刻已经很勉强。 而且自己手中还有剑鞘,虽然它不及剑刃锋利,但也总算是一件兵器。 三招之内,别说杀了自己,就是要占据上风也几乎不能。 萧重忽然觉得自己的底气足了很多,拿着剑鞘的手也稳了很多。 岑含眼里的笑意还没有褪去,道:“看来是想清楚了。” 萧重仿佛完全没有听见。 他的眼睛捕捉着岑含身上每一处动向,甚至没有放过一个手指的轻微摆动。 他的气息已沉到脚底,仿佛一棵扎了根的老树。 他的身上已蓄满劲力,宛如拉满的强弓。 此刻的萧重,就是草原上注视着猎物的狼。 就在这个时候,岑含动了。 信手一剑。这一剑实在是很慢,慢到萧重几乎不能相信。但当剑刃到达自己身前几寸时,萧重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这一剑的势,已将自己整个人笼罩其中。 四面八方都是死地。 多么凶险的一剑! 但有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萧重也动了。锋芒毕露,直奔胸口而去。 虽然他的手里只是剑鞘,但这一击足以杀人。 快如闪电的一击! 局面瞬间变成了两败俱伤的态势。 忽然剑光回转,岑含的剑贴上了剑鞘,悄无声息地化解了这一击。 萧重笑了。稳操胜券的人总是不愿意冒险的,但这一点已经足以致命。他的剑鞘已经对准了岑含身上唯一一处空隙,而此刻岑含却浑然不觉。他仿佛看到了下一招岑含脸上的慌乱。 但他又错了。剑鞘将出未出之际,发劲的后腿忽然没来由地一软。萧重慌乱中忍不住身子后仰,却看到岑含的剑化成了毒蛇,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恐惧。 剑刃直直贯穿了脖子,uu看书 .uukans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 萧重至死也未想到岑含回剑格带之时有意无意的两腕相触,竟让自己丧了命。玄武针透体而入,神不知鬼不觉散了自己后腿的劲。 岑含望着萧重汩汩冒血的伤口和凝固在脸上的难以置信,没来由地一阵恶心;眼神渐渐黯淡了下来,木然上前取了剑和剑鞘,便转身朝白鹿走去。 白鹿一如既往的安静,岑含轻轻上了鹿背,喘着粗气道:“除恶务尽,否则后患无穷。鹿兄,你我的事还没有做完。” 白鹿似能听懂,高嘶一声,便往之前没追来的狼群奔去。 冬去春来,万物却迟迟不醒。这一年初春,草原上狼尸遍地,一片血腥之气。多年后,人们都说那是因为狼群造的杀孽太多,以致长生天降罪,所以一日之内死绝。 没有人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 转眼过了两个月,万物终于复苏。 山洞外。 岑含闭着双眼,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四周一切寂静无声,又仿佛井然有序。忽然气机一动,岑含睁开双眼,右手应机而起,刚好将一只飞过的云雀抄在手里。那鸟儿骤然遇袭,一惊之下便要飞走,却不知怎的怎么也都飞不出去,只是不停在岑含掌心扑腾翅膀,直扑腾了半炷香时分,终于气力耗尽,乖乖不动了。岑含会心一笑,不再与它闹,轻轻一凸掌心,那鸟儿似有所觉,借力一跃便飞了出去,转眼消失在林子里。 岑含轻轻吐出一口气,两个月的调理休养,这一身内伤终于好得差不多了。 见龙在田(1) 两个月来,岑含除却吃喝拉撒睡,便是日复一日地练拳。这光景宛如当年玄武观中学艺之时,废寝忘食,沉迷其中而不自知,可惜已然物是人非,自己也已回不了头。 但这两个月获益颇丰。首当其冲的便是这将拳剑柔缓练习的法子确有奇效,常言道“武医不分家”,世间武人多以为是言习武者与人较技难免负伤,故而多有几手跌打正骨之艺傍身。如今看来此说不免肤浅,武医之道源远流长,传承到今时今日早已相互渗透,医家创导引之术以全治病之法;武家则以医理化入功架,揉筋搓骨,行气活血,以后天返先天,求自身良知良能,乃至合于自然而成神技;能治内伤自也是不足为奇了。不过区区两个月便复原到这等程度却还是多仗了白鹿之助,这鹿儿极是通灵,时常不知从何处采些珍贵药材回来,多有补气活血之效;加之岑含平日里吃得也是些野果野味,比之自种自养之物自是滋补许多,故而恢复之速方能如此惊人,便是岑含自己也万万没有料到。 其次便是武艺。塞北孤林不比洛阳那等繁华都市,不仅天寒地冻,更有诸多毒蛇猛兽虎视眈眈,是以岑含这两个月疗伤之余,竟也将灵觉练得敏锐异常;且自那日观异兽斗猛虎后,多有启发,遂以万物为师,雀之轻捷,鹰之撕扯,虎之扑纵,熊之惊乍,乃至白鹿之迅疾凌厉,外效其法,内取其意,操而演之,大受裨益。方才那一手“雀不飞”便是受了树叶随风摆动的启发,以纯阳法意驭“天隐甲”之功,辅以这两月练就之灵觉,方能一沾即走,使掌中雀儿无处借力飞起,只能听任处置。 岑含环首四顾,两个月的时光,只觉这林中一花一木都无比亲切。对白鹿也是如此。 白鹿还是站在洞口。 这鹿儿甚是奇特,平日里除却觅食,独爱看岑含练拳,有时候甚至昂首奋蹄要与岑含动手过招,弄得岑含哭笑不得,偶尔童心大起,便陪它玩玩儿,不过也不敢大意,这鹿儿劲儿不小,中一记也够呛。 一场恶战,加之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这鹿儿与自己已可算得上生死之交。 只是终有一别。 岑含自知虽有进益,却仍是杯水车薪。要杀那人,这些许修为还远远不够。如要再进一步,唯有出了这林子,以天下高手为师。 只有效仿当日的乐心,遍寻天下高手,磨砺技艺,升华至善;方有一线机会与那人一决生死。 岑含走过去轻抚白鹿脖子,白鹿转过头来,眼神中似有疑惑之意。 岑含微微一笑,柔声到:“鹿兄啊,这两个月蒙你照料,我这一身内伤方能好得如此之快,真是谢谢你啦。若不是岑某尚有心愿未了,你我在这林中作伴,倒也逍遥自在。只是如今,兄弟要走啦。”白鹿低吟一声,满是不舍之意,两个月的相处,一人一鹿不知不觉已然心灵相同。 岑含眼神一黯,苦笑道:“此去千山万水,人海茫茫。便是我也不知有何种凶险,这条性命又能否保全,你何必跟着我受苦?” 白鹿不应声,只是摇头。岑含无奈,只好径自离去,才走了几步,只听得身后蹄声响,却是白鹿不紧不慢跟在后头。岑含心肠一硬,施展开轻功,转眼蹿出两丈,拔步飞奔而去,只一阵功夫便出了林子,正要回头察看,忽然脑后叫声高亢,岑含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白鹿追了上来。一人一鹿便这么在草原上一路向东疾奔,转眼便是一个多时辰,白鹿兀自紧紧跟着,岑含自忖脚力比不得它,白鹿既然执拗,自己跑下去也是徒劳,只好作罢,放慢了步子缓步而行。他一慢,白鹿也停了下来,仍是不远不近地跟着;这一路一直走了大半日,岑含心知白鹿终究不愿离去,无奈之余也心中感动,暗道:“我自以为前路凶险,不愿连累他人;却怎知这白鹿便是畏死之辈?这鹿儿与我生死之交,易地而处,我又岂会任由它独自犯险?岑含啊岑含,你自认光明磊落,却太也小瞧他人了。”一念转过,不觉仰天喃喃道:“天意么?” 白鹿见他忽然停下不动,只是望着天发呆,一时瞪大了眼睛瞧着他。岑含回过头来见它这副神情,不觉好笑,如释重负道:“我若再强行叫你回去,便是矫情了。鹿兄,是生是死,你便陪岑某走这一遭如何?”白鹿应声向前,与岑含并步而行。走了一阵,示意岑含上后背来,岑含也不客气,轻轻一纵便翻身跃了上去,白鹿一发力,宛如疾风乍起,飞也似得蹿了出去,耳旁风声呼啸,想起此去斗尽天下英雄,岑含不禁心生豪迈,忍不住仰天长啸,啸声清越浑厚,直冲天际,远远传了开去,直一炷香时分方才停歇。白鹿兴奋异常,越奔越快,伴着啸声,一路绝尘而去,消失在草原东方。 一人一鹿奔行两日后转往东南,又过数日,到了武州地界。岑含早有打听,此间高手共二人,乃是西郊断风庄庄主刘一夫与城中弘义镖局大当家张弘义,二人一刀一剑相得益彰,是这武州的武林名宿,凡有大事,多是二人主持。 岑含寻了路人,先问明路径,略一思忖,便往断风庄而来。白鹿脚程快,不多时便到,uu看书 wwuukashu 只见是一处不大不小的庄子,与洛阳城中那些富户虽不能相提并论,但也颇有些气派。大门外一对石狮炯然有神,门上挂着一块匾额,上面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断风庄”。 岑含下了鹿背,上前敲门,不多时便有人来开门,却是个眉清目秀的英俊少年,那人见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不禁一愣,道:“你是谁?” 岑含缓缓道:“在下路经此地,听闻刘庄主大名,特来请教。” 那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岑含衣衫破旧,鄙夷道:“是来拜师的吧?你的引荐贴呢?” 岑含微微皱眉道:“在下并非求师,只是听闻此间有高人,来切磋一二。” 那少年双眉一挑,冷冷道:“哪来的野小子?此处不是你撒野的地方,赶紧滚!” 岑含瞧他一眼,淡淡道:“你是他徒弟?” 少年冷笑道:“怎的?” 岑含忽笑道:“教出这样的徒弟,看来师父也不过如此,不见也罢。”说完转身要走,少年听他口气倨傲,正要发作,忽瞧见他身后白鹿,不禁起了强占之意,淡淡道:“好大的胆子,竟敢挑衅断风庄!今日不给你些教训是不行了,这白鹿便算作赔罪之礼罢。” 岑含静静瞧着他,仿佛看着一个傻子。 少年瞧出他眼中鄙夷,不禁恼羞成怒,厉喝道:“放狗!”门内应声蹿出四头恶犬,停也不停直往岑含扑去。尚未近身,忽然风声大起,却是白鹿冲进圈子,前撞后蹬,左冲右突,几条恶犬躲避不及,惨叫声中纷纷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奄奄一息。 见龙在田(2) 少年一愣,随即大叫道:“好畜生!”脚一蹬便要纵身冲出,冷不防肩上一股巨力,第一步竟没跨出去。少年心一凛,转头只见岑含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侧,右手轻轻放在他左肩,不禁怔住。 只见岑含微笑道:“我这白鹿劲儿大,万一伤到足下可有些不妙。” 少年本有些忌惮,被他这一说,顿时热血上头。正要强挣,忽然门内呼喝声起,转眼赶出一二十人,中间拥着个中年汉子。只见这人生得十分高大,眉目硬朗,丹凤眼中隐隐含着一股子精气神,身上蓝袍虽不精致,却十分干净利落。岑含心中一动,暗道:“想必这人便是刘一夫了。” 中年汉子打量了岑含一眼,眯眼道:“何方高人门下,来我‘断风庄’闹事?” 岑含淡然道:“家师不显名于外,说了前辈也多半不认得。晚辈初来贵地,哪能上门闹事?只是听闻刘庄主武功德行均是人中典范,故而慕名而来,求教一二。” 中年汉子目中精芒闪动,道:“我便是刘一夫。如此说来,足下是来挑战的?” 岑含摇头道:“只是切磋一二,完善技艺,别无他意。前辈若不放心,可入庄中进行,想来我武功再高,也是逃脱不掉的。” 刘一夫冷哼一声,缓缓道:“好一副伶牙俐齿!既然如此,便放了小徒罢。”岑含应声撤了少年肩上的右手。刘一夫大臂一挥,早有人拿来兵刃,却是柄一把环首刀,刀柄甚长,可双手而握。刘一夫单手接过,目光射来,朗声道:“取兵刃罢!” 岑含缓缓抽出背上长剑,左手捏了个剑诀,微笑道:“请前辈赐教!” 刘一夫见他有恃无恐,心中微微来气,喝道:“小心了!”一招“大江东去”直往岑含胸腹交汇之处扎去。他虽有心教训这狂妄后生,然自忖是前辈,故而出招前还是开口提醒,忽见岑含剑刃贴上自己的刀,不知怎的一转,竟往自己头上点来。刘一夫微微愕然,但毕竟混迹江湖几十年,对敌无数,腕子只一转便回刀将剑刃弹开。他这路“撕云断风刀”本以“奇快并重”见长,是以应付怪异招式颇有一手,此刻虽只一招,却试出了深浅,心知这后生深藏不露,若刻意留手,只怕一世英名毁在今日。转念之下再无保留,刀影纷飞,寒光四射,一把环首刀宛如活物,时而左手,时而右手,时而双手共握,游走周身,奇招迭出,直看得一旁俊朗少年咋舌连连。他入师门时日不短,却不曾见过此等妙用,刘一夫虽为一方名宿,但平日里极少动手,更遑论全力施为了。只见岑含如风中一叶,飘来荡去,只随刀势而动,全然落了下风,心知他今日必要栽个大跟头,不禁窃喜;又斗了一阵,更见风雨飘摇。眼看岑含便要落败,忽然刘一夫收了刀,随手扔给身边一个壮汉,面有愧色道:“少侠仁德,刘某佩服。” 这一下断风庄一众人齐刷刷愣住。少年忍不住叫道:“师父!”刘一夫一摆手,道:“少侠可愿进庄一叙?” 岑含还剑入鞘,微笑道:“承蒙庄主看得起,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携手入庄,刘一夫吩咐下人备了酒菜,方抱拳道:“方才多谢手下留情,少侠武艺高深固不必说,如此气度更是少有,若不嫌弃,交个朋友如何?”他平日里颇为清高,此时话中竟俨然有平辈论交之意,一众弟子连同家丁俱都惊了。 刘一夫见众人神情怪异,便道出了其中情形。原来他刀法虽奇,却奈何岑含不得,只是岑含有意窥探刀法全貌,并未出手打断,等他一套刀法使尽,才有所暗示。初时刘一夫全然不觉,待得岑含剑尖第十次点在他肩头同一处,方才猛醒。顿时五体投地。 众人恍然大悟,那少年更是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岑含瞧众人神情,微觉尴尬,苦笑道:“庄主胸怀坦荡,不以胜负为意,倒显得晚辈做作了。” 刘一夫朗声笑道:“哪里的话!刘某虽有些薄名,却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今日难得结交高士,不知少侠可愿告知姓名?” 岑含微微一笑,暗自思忖自己此番闯荡江湖本是弄出些动静来,倘以真名示人,必为谷中同门察觉,若再遇上几位长辈,只怕武艺未成便已报仇无望,便随口道:“晚辈孙乘风。”这名字源于他生父,一羽可乘风,孙是本姓;也算道出了身世,并非欺诈之语。 刘一夫点头道:“原来是孙少侠。你也莫前辈前辈的了,刘某虽虚长几岁,但自愧不如,如若不弃,叫一声大哥如何?”一语既出,众皆哗然,忽然有人大声道:“等等!”岑含循声一看,却是原先那少年。 刘一夫皱眉道:“怎么?” 少年一指岑含道:“师父莫要被这人骗了!方才徒儿与他交手,他手一搭,徒儿竟挪不了步,世上焉有如此武功?想来必是用了什么妖术!此等妖人,u看书 ukansh.om 岂可结交!” 刘一夫不悦道:“这是至为上乘的功夫!你小娃儿才见过多少世面?还不退下!” 少年兀自不服道:“这人瞧着也不过和我一般年纪,却是如何练出来的上乘功夫?他虽十次点中您肩头,却未伤着您,只怕也不见得是手下留情,多是其中有诈!” 刘一夫脸一沉,正要喝骂,冷不防岑含插口道:“这位兄弟既然不信,下场一试如何?”刘一夫一怔,却见他朝自己微笑点头,心知他自有打算,便不再说话。 少年见岑含应声,正求之不得,冷哼道:“好!我就拆穿你的鬼把戏!”屋外正是一处练功场,那少年径自出门往兵器架上取了一杆长枪,往中间一亮架势,朗声道:“来吧!” 岑含一看确有几分功底,微感讶异,笑道:“我本以为这位兄弟用的也是刀,原来枪法也是一般的精湛么?” 刘一夫微笑道:“此子颇有天赋,来我这儿之前已转益多师,身上确有些本领。这枪法是他先前所学,机会难得,孙少侠不妨指点一二。” 岑含淡然道:“好说。” 少年见二人对答,颇不耐烦,大声道:“谁指点谁,还指不定呢!你到底动不动手?” 岑含不禁微微皱眉,这少年虽有些死脑筋,但满腹直肠子颇对自己胃口,只是恼他先前对白鹿起意,是以存心给他些教训。当下随手捡了块碎石,在地上划了一个圈,往里一站;微笑道:“任你长兵短刃,拳打脚踢,只需让我出了这圈子,便是你赢了。如何?” 见龙在田(3) 少年一愣,怒道:“你这是瞧不起人么?” 岑含淡然道:“你打不打?” 少年被他挤兑得满脸涨红,怒喝道:“找死!”长枪一抖,往岑含眉心点来,转眼便到。岑含觑准来势,只信手一拍,枪头顿时偏了数寸,落在左边。少年一击不中,合把就势崩打,岑含见他反应颇快,暗暗赞了一声,又是一拍,却是以快打慢,提前散了他枪上的劲。少年只觉虎口一阵麻,长枪险些落地,禁不住心中一凛,步法展动,抢到左侧,又往岑含肋下搠来。 二人这一番交手快接快打,转眼拆了二三十招。少年见岑含脚都没挪一下,忍不住焦躁起来,又过十招,猛地将长枪就地一插,往兵器架上取了一柄短刀,一个翻身砍到,岑含微一侧身,轻描淡写避了开去。少年刀随身走,绕圈转瞬便是二十余刀,尽数落空,牙一咬,抛刀换了剑,十数招过后仍不凑效,又接连换了流星锤,钢鞭,双拐,双钩,铁叉等诸般兵器,皆是无功;最后扔了兵器,徒手而上,踢打摔拿眼花缭乱,不想无论如何变招劲力皆如泥牛入海,一身解数半分都用不上,不禁有些愣神。 岑含见他神情,道:“如何?” 少年咬着牙,却不说话。 岑含微微摇头,叹道:“想来你还不服。也罢,我再让一步,随你如何出招,我不出圈也不伤你,只把你扔到现在所站之处。要试么?” 少年眼中怒火大炽,暴喝道:“欺人太甚!”身子一弓,后脚蹬起一大片土,眨眼右拳便到。这一击怒极而发,其速其威俱异乎寻常,换作平日决计使不出来。眼见打到,只见岑含肩膀微微一沉,少年蓦地身子一震便被弹飞,不偏不倚正好落到方才所站之处。 这一下连围观众人也禁不住怔了怔。 那少年却是倔强之极,只微一顿,便抢到岑含身后,合身一扑往后心而去,不料一沾身便空了劲,陡然间天旋地转,又被扔回原地。少年不服,转到左侧,二话不说一个扫蹚,岑含左腿微起贴上卸劲,顺其退势加一分劲,只一送又扔了回去。如此反复,每过一招,少年身上的气势便弱了几分,直过了三十余招,那少年终于不再出手,只是站在原地怔怔望着岑含,如痴傻了一般。 岑含瞧他神色,不禁暗起几分悔意。此子所学颇多,想来也是下了不少功夫,今日自己为一时痛快,折他一身锐气,只怕今生就此一蹶不振,岂非造孽。心念一转,淡然道:“艺无高低,人有强弱。今日你无能为力,并非所学无用,不过火候未到,若能勤思勤练,也未必不能成一流高手。” 少年一激灵,目光渐渐清明。岑含见他无碍,随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刘一夫笑道:“打也打完了,却不知酒菜上桌了没有?” 刘一夫大笑道:“孙少侠真是妙人!酒菜早已上桌,只等高贤入座!”笑声中二人并肩入内,却未见少年望着岑含背影的眼神越发清亮。 众人落座,刘一夫举杯道:“孙少侠技艺高妙,刘某钦佩之至,薄酒一杯,聊表敬意。”说罢一饮而尽。 岑含微笑道:“孙某失礼了,还望前辈见谅。”言语间将杯中之酒干了。 刘一夫摆手道:“哪里的话!今日得遇高人,刘某欢喜还来不及。说来惭愧,练武数十年,尚有诸多关窍不明,正要请教;不知少侠可愿盘桓几日?” 岑含见他以前辈身份屈尊求教,不好拒绝,道:“庄主客气了,既然如此,便叨扰两日。” 刘一夫喜道:“好!孙少侠初来武州,若有什么刘某帮得上忙的,不妨直说。” 岑含摇头道:“多谢,只是不麻烦前辈了。” 刘一夫一愣,道:“怎么?” 岑含笑道:“我此番游历是遍寻天下高手,切磋技艺,以增见识修为;稍有处置不当便结下梁子,故只可我一人做,不可牵连旁人。” 刘一夫恍然道:“原来如此!接下来是要去弘义镖局么?” 岑含点头道:“叨扰两日便去。” 刘一夫微微皱眉,道:“张弘义的‘铁骨剑’似柔实刚,风骨特异,还在刘某之上。只是此人对名声看得极重,若当众挑战,只怕不死不休。” 岑含笑道:“无妨,既知他秉性,便不愁没法子。” 刘一夫点头道:“也是。” 话已至此,二人便不再多谈,只顾把酒尽兴。酒足饭饱,众人各自去忙,一众弟子早在练功场上拉开架势,刘一夫也不避讳,与岑含并立一旁,不时纠正练错的弟子。那少年见岑含在,一招一式都练得极为认真,众人歇息时仍在一旁用功,似是有意表现;岑含只作不知。 晚间二人促膝畅谈,刘一夫趁机请教诸多不解之处,岑含也正好一窥其刀法精义,直至深夜方才作罢。之后两日大抵如此,待得第三日用过午饭,岑含起身道:“这两日多承庄主照料,感激不尽,今日便告辞了。” 刘一夫心知留他不住,也不勉强,将他送到门外,笑道:“你我投缘,来日若有闲暇,不妨再来庄中一叙。我必备上好酒好菜,静候大驾光临!” 岑含见他语气诚恳,笑道:“到时定再来讨几杯好酒喝。” 言语间,早有家丁递上一个包裹,刘一夫一把接过递于岑含道:“行走江湖不易,这是些银两,uu看书.uukashu.om虽不多却也是心意,兄弟莫要推辞。” 岑含一愣,苦笑道:“庄主费心了。”言语间将包裹接下,便要转身离去,忽然有人高叫道:“等等!”众人回头,却是之前那俊朗少年兴冲冲赶将出来,兀自喘着粗气。 岑含微微皱眉道:“怎么?还要打?” 那少年见岑含神情,慌忙摆手道:“不不不...我...你...你...” 刘一夫笑骂道:“什么我我你你的,要拜师就干脆点儿!”那少年听他这么一说,如释重负,冲到岑含跟前便要跪下去,不料膝盖处陡然一股奇劲,这一下竟没跪下去,却听岑含道:“这是做甚么?”少年一时不知所措,张口欲言却吐不出半个字,尴尬无比。 刘一夫见状,便道:“兄弟可还记得此子?” 岑含望了少年一眼,道:“自然记得。” 刘一夫笑道:“自你两日前教训了一番,我便看出他已存拜师之 心,只是碍着我的面子不敢开口。此子根骨上佳,跟着刘某成就终是有限,如今正好遇见你这么个明师,便收了他罢。” 岑含摇头道:“若要收徒,须得家师首肯;如今我出门在外,不能自作主张。” 少年急道:“那我便先不拜师,只跟着你闯荡江湖!” 岑含望着他道:“话到此处,我不妨直说。孙某是身负大仇之人,前途未卜,生死难测;即便如此,你也要跟来么?”他这话一出,众人动容,刘一夫正色道:“却不知兄弟的仇家是谁?” 岑含淡然一笑,吐出三个字:“耶律玄。” 见龙在田(4) 刘一夫骇然道:“耶律老怪! 岑含讶然道:“庄主认得他?” 刘一夫咬牙道:“江湖上不认识他的人只怕还不多!这老怪物当年横行天下,残害中原武林同胞,家父也不幸遭其毒手,才留下暗伤中年而逝,刘某只恨学艺不精,不能将他碎尸万段!”忽然怪道:“不对啊,老怪物自当年鼎盛时忽然隐迹天山,三十年来未曾踏足中土,你是如何与他结的仇?” 岑含眼神一黯,惨笑道:“我师姐死在天山。” 刘一夫惊道:“你们上天山做甚?” 岑含长吐一口气,略微平复心绪,道:“此事说来话长,来日再说罢。”又望着那少年道:“如今你是知道我眼下处境,如何?” 少年眼中焕发出异样神采,躬身一揖道:“我原本只道您武艺高超,不想竟是敢与‘法通阴阳’为敌的大人物!呼延擎苍闯荡江湖,只为追随英雄豪杰,既已遇上,如何能放过!” 岑含缓缓道:“我这一路得罪的人怕是不会少,指不定哪日便死于非命,你还是想清楚得好。” 呼延擎苍斩钉截铁道:“大丈夫既已立志,虽死无怨!” 岑含微微一愣,道:“你今年多大?” 呼延擎苍道:“十七。” 岑含忽笑道:“既已决定,便跟来吧。只是先前已与你说明,拜师之事来日方长,不过你也无需泄气,你先前所学杂而不精,若学好了,也足以跻身一流高手之列,我虽暂时不能教你本门功夫,但就你之前所学指点一二却无不可,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就是。” 呼延擎苍大喜道:“是!” 岑含复又回头,笑道:“庄主,你这徒弟我带走了,来日再还你。” 刘一夫大笑道:“尽管带走!这臭小子心在你这儿,我要留也留不住。你只需记住,来日找耶律老怪报仇,算上哥哥。只要你一纸书信,千里万里,哥哥也绝不含糊!” 岑含大声道:“好!后会有期!”说完便转身离去,呼延擎苍在左,白鹿在右,不多时背后人影已模糊,断风庄只剩远远一个轮廓。 潞州,茶肆。 茶是寻常的茶,菜是寻常的菜,甚至卤豆干还有些难吃。 但茶肆却非寻常茶肆。 老板是习武之人,专好结交江湖人士,因而这里便成了江湖客的集散之地。 今日茶肆里颇为热闹,老板自然也是笑逐颜开。 “老板!给大伙儿讲讲近来江湖上可有甚么新鲜事儿!”一个大胡子高声道。 老板一拍手,笑道:“您可是问对人了!要说近来江湖上,还真出了件大事儿!” 这一声之下,原本吃茶的,吃菜的,吃豆干的,都来了精神。 大胡子眼里也放了光,道:“甚么大事儿?说来听听?” 老板扫了一眼众人,道:“近来江湖上突然冒出个少年高手。” 大胡子目光闪动,笑道:“多高?有我高么?”这话一出,早有些看客被逗乐了。 老板瞧了大胡子一眼,不咸不淡道:“只怕比您还高些。” 大胡子一愣,面上顿时有些不好看,冷笑道:“看来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老板微笑道:“您稍安勿躁,想当年‘铁臂虬髯’洪千山一条精铁棍横扫‘黄河三煞’,谁人不知?但这位少年英雄半年来所为,确也当得起‘非同凡响’这四个字。” 洪千山捋了一把自己的大胡子,笑道:“怎么个非同凡响法?” 老板扯了扯嗓子,笑中带着些神秘,道:“这第一件么,便是半年前让那‘铁骨铮铮’张弘义输得心服口服。” 洪千山讶道:“有这等事?” 老板点头道:“正是。” 洪千山失笑道:“想那张老儿面子看得比老命还重,竟然还有服人的时候,可惜老洪我没赶上,不然也开开眼。” 老板双眼扫过众人,见都扯起脖子等着自己说话,颇为满意,接道:“这第二件,是一人连挑川中白云寨三十六员好手,最后破了白凤鸣的‘百花镖’。”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早有人叫道:“这‘百花镖’莫不是号称江湖暗器前五的‘百花镖’?” 老板笑中带着一丝锋芒,道:“正是这‘百花镖’!此人不仅一人压下了整个白云寨,而且从头到尾只用了一招。” 众人一时鸦雀无声。 洪千山的脸上已没了笑容。 老板冷笑道:“诸位现在便吃惊未免还早了些。”话一出口,立时便有人反应过来,uu看书 .uuahu叫道:“难不成还有更了不得的事?” 老板故作神秘道:“您说呢?” 早有人忍不住叫道:“快说!快说!卖什么关子!” 老板见胃口已吊足,方笑道:“那便再说一件。诸位可听过‘狂生’怀空这个名字?” 洪千山皱眉道:“此人近两年崛起甚快,据说是前朝大书家怀素亲族,得了真传,以笔意入剑,奇幻诡谲,号称‘怀三剑’,意即三剑之内必取人性命,据说隐隐然已有追赶‘诸子六仙’之势……”忽然戛然而止,失声道:“莫非‘怀三剑’也败在这少年手里?” 老板微笑道:“正好也是用了三剑。” 洪千山脸色已有些发白,道:“这人究竟是何来头?” 老板摇头道:“无人知其来历!只听说这少年遍寻天下高手较技,一不为名,二不为利,而且每出现一次,便厉害了几分。至于他所求为何,至今仍是个谜。”忽然话锋一转,拱手笑道:“诸位大侠行走江湖可得多留点儿神,没准这少年下一个要找的,便是您了。”众人虽知他是调笑,却不免仍有些惴惴,一时俱都不发一言,良久才复又交头接耳起来。 老板对自己这一番抑扬顿挫显然颇为满意,信步踱至一旁,找了张椅子倒了杯茶,坐下一边小口喝着,一边瞧着满屋子的人窃窃私语。 不多时已近正午,众人各各散去。人群中缓缓走出两个少年,前边的星目剑眉,面如冠玉;后面的虽貌不惊人,但气韵冲和,从容不迫,细看之下双眼似含锐芒。 这二人正是岑含与呼延擎苍。 杀人救人(1) 二人寻了个面店,随便叫了两碗面。 呼延擎苍笑道:“这老板说您的事儿倒是如数家珍。” 岑含扒拉一口面,苦笑道:“倒是把我说成妖魔鬼怪了。” 呼延擎苍饶有兴致地拿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面,道:“不过这人确也真有些手段,白云寨上的事儿还好说些,与那‘怀三剑’的比斗在场的只有您,我,怀空和怀空的书童,却不知他如何能了解得这般清楚。” 岑含不语,有意无意瞥了一眼右后方,继续埋头吃面。 呼延擎苍见他不接话,便岔开道:“听闻此间有个‘神刀将军’,武功之高传得神乎其神,咱们要不要去会一会?” 岑含喝了一口面汤,点头道:“都说此人拳械皆精,似乎走的是精纯至刚的路子,且性子十分豪爽;说来很像一个人,有机会是要去见上一见。不过...”岑含淡淡一笑,道:“眼下咱们还有几只老鼠要收拾。” 呼延擎苍一愣,道:“老鼠?” 岑含拿筷子敲了一下他的碗:“先把面吃了。” 呼延擎苍应了一声,低头麻利将碗里的面收拾干净,一抹嘴笑道:“好了。” 岑含随手将钱搁在桌上,微笑道:“先去转转。”说完转身便走,呼延擎苍也不多问,只跟在后头;二人信步而行,穿过闹市,左拐右拐一阵,道路渐渐狭小,不多时进了一处偏僻巷子,岑含忽然停下脚步,道:“便是此处了。” 呼延擎苍丈一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岑含笑道:“此处无人打扰,正是问话的好地方。” 这巷子静谧异常,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清楚楚。 岑含忽然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你说这年头为什么总有人光明正大的路不走,喜欢偷偷跟在别人身后?” 呼延擎苍又一愣,还没开口,巷口传来一声咳嗽声。 除了自己和岑含之外,第三个人的咳嗽声。 只听那声音叹道:“我都已经十二分的小心翼翼,你居然还能发现,真是没天理。” 声音是个中年人的声音,声音的主人是茶肆老板。 岑含不咸不淡道:“耳朵灵一些总不是坏事。” 老板点头道:“确实不是坏事。” 岑含瞧着他,忽然摇头道:“我不太喜欢你。” 老板笑了,道:“哦?是因为我跟踪你们?也许我只不过是好奇。” 岑含望了他一眼,眯眼道:“好奇?” 老板笑得如阳光一般灿烂:“像我这样一个爱打听的人,对你们这种气质非凡的少年英雄好奇,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岑含忽然笑了:“既然好奇,何不请我们去你的茶肆坐坐?” 老板笑得更开心了:“那是再好不过,我本还怕你们不去的。” 岑含的笑容也灿烂起来,道:“我最喜欢喝茶,怎么能不去?只不过你我站着说话不累,上面拿刀趴着的想必累得很。不如也请他们喝一杯如何?” 老板的笑容一下僵在脸上。 岑含摇头道:“看样子老板是舍不得。” 老板长长吐出一口气,缓缓道:“我还是小瞧你了。” 岑含道:“不敢,我只不过是耳朵灵些。” 老板忽然又笑了:“但你即便发现了,又能如何?” 岑含摸了摸鼻子,道:“你们想要如何?” 老板悠然道:“这么安静的巷子,这么锋利的刀,自然是要杀人。” 岑含皱眉道:“可是我实在想不到你们有甚么理由杀我。” 老板叹息道:“杀人有时候并不需要理由,你总该知道有些人只要给钱,就能去帮你杀人的,况且我们从来不会让客人失望。” 岑含双眉一挑,道:“客人?” 老板笑道:“人是要吃饭的,有些人除了杀人本就什么都不会,总不能饿死。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诚信,所以我们当然也不能告诉你客人是谁 岑含目光闪动,道:“那你们又是谁?” 老板的眼神忽然幽深起来,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我们都是见不得光的人,江湖上管我们叫‘鬼差’,因为跟我们打交道的,只有死人。” 岑含忽然笑道:“但我今日还不想死。” 老板叹息道:“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话音未落,刀影已至,但人影已不见! 岑含不知怎的已在两丈开外,摇头道:“好快的刀!若慢一步,只怕就要归西。” 老板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这些杀手都经由严格训练,一日拔刀不下五千次,刀法之快甚至一流高手都反应不及。但今日竟然会慢一步。 刀,慢一步和慢一百步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杀不了人。 黑影闪动,巷子里又多了六个蒙面人;加上先前六个,正好十二人。 岑含自嘲道:“居然来了这么多,u看书 ww.ukanshu.co 看来我的脑袋确实很值钱。” 老板的声音已然冰冷:“这些都是最好的杀手。我本以为杀你只需要用一半,没想到还是看走了眼。‘冥府十二煞’自入江湖,从未合力杀过人,今日为你破例,单凭这一点足下已可安心闭眼。” 岑含置若罔闻,忽道:“擎苍,你能打几个?” 呼延擎苍略一沉吟,正色道:“三个。” 岑含微笑道:“好!那剩下的归我。九乃纯阳之数,看来我运气不错。” 二人对话间,十二道刀光骤然暴射而出!直对岑含身上十二处死地! 只听呼延擎苍朗声笑道硬生生将其中三人拦下。 其他九人未及反应,忽然其中一人的刀碰上另一人的刀,接着又碰上第三人的,只听当啷之声不绝,九把刀被粘到一处;忽然寒光闪动,剑刃划过一道圆弧,闷哼声中九人兵器掉了一地,各各捂住手腕,竟已全部断了手筋。 岑含淡然收剑,不再瞧这九人,只看呼延擎苍战况。那边呼延擎苍以一敌三,正斗得火热,三人刀法快,他刀法更奇,没多久便占到上风。只见刀如活物,随身游走,越打越是天马行空。忽然一声轻喝,血光飞溅,一人右臂中刀;又过一阵,飞起一脚,将另一人连人带刀蹬在墙上,当即昏死过去;最后一人独木难支,几招后刀法便现乱像,被呼延擎苍出其不意一刀绕颈而过,也当场毙命。 这一下十二个杀手废了九个,伤了两个,死了一个。 岑含轻拍老板右肩,笑道:“我说过我今日还不想死。” 杀人救人(2) 老板低下了头,道:“是。” 岑含悠然道:“那么你现在或许能告诉我客人是谁。” 老板摇头道:“不能。” 岑含道:“即便会死也不能?” 老板冷笑。 岑含皱眉道:“你笑甚么?” 老板眼中带着戏谑,道:“杀了我,便是与整个‘冥府’为敌。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在‘冥府’的追杀中活下来。” 岑含淡淡道:“可是我并没有死。” 老板幽幽道:“虽然你今天躲过了,但明天也许就会死,即便明天躲过了,后天还会有人来杀你,日复一日,无休无止。也许睡着觉头就忽然掉了,也许吃着饭人就忽然死了,方法实在太多,所以我也根本无法想象你死时的惨状。” 岑含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你的话实在是太多了。” 寒光一闪。 老板捂住脖子,瞪大了眼睛,眸子里充满了恐惧和不相信;伴随着喉间含混的声音渐渐蔓延开来。血珠顺着剑尖落下,映衬出岑含模糊得有些诡异的笑容。 我早已是个死人,怎么去怕死? 这是老板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呼延擎苍的脸色有些发白,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岑含杀人。但这样冰冷到令人战栗的眼神却是他此前人生中从未碰触过的。如果真要用一个词去形容,那便是怪物。 有那么一刹那,如同一个只会杀人的死物。 岑含还剑入鞘,一眼扫过还活着的十人,缓缓道:“都走吧。” 那十人一愣,俱都惊疑不定。 岑含见都不动,淡然道:“你们不走,那我们走。”说完转身消失在巷口,呼延擎苍紧随其后,只剩一众蒙面人和两具死尸留在原地。 二人出了巷子,径自往城外而去。此时正是午后时分,阳光明媚,照得人心都仿佛暖了许多,谁能料到这城里刚刚才死过人? 呼延擎苍心中的异样感还未褪去,一路上只是闷声不语,不觉就出了城,稍过一阵便奔到一处荒地。只见岑含拈唇作哨,声音远远传了开去,不多时远处显现一个白影,风驰电掣,几个念头的功夫已奔到二人跟前,正是白鹿。 白鹿三日未见二人,颇有些激动,身子直往岑含身上蹭,直如孩童撒娇;岑含面带笑容,只用手轻抚其背,任它嬉闹了一番。呼延擎苍这一人一鹿,不禁有些出神,冷不防岑含轻叹道:“方才吓着你了罢。” 呼延擎苍一时未回过神来,道:“甚么?” 岑含忍不住失笑道:“呼延大侠闯荡江湖大半年,关乎生死的大场面也不是没有见过,怎么今日这点阵仗就魂飞天外了?” 呼延擎苍老脸一红,瞪眼道:“你才丢魂了!” 岑含见他恢复如常,叹道:“你吃惊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今日是有些异常,上回如此还是第一次下手杀人时。这是我的心魔,要除去唯有用血,仇人的血。” 呼延擎苍动容道:“耶律玄么?” 岑含抬头望天道:“是。” 呼延擎苍道:“他究竟是个甚么样的人?” 岑含幽幽道:“绝世高手,高的不像是人。” 呼延擎苍默然。 岑含微笑道:“你也无需多虑,高人我这辈子已见过不少,都是厉害得不像话的大宗师,但功夫是练出来的,终有一日,那般境界也能触手可及。何况我活着本为报仇,大仇若不报,活着与死了本无区别。” 他这一番话轻描淡写,呼延擎苍却听得既惊且佩,惊得是他杀意之重,佩的是他一腔豪情,微一定神,道:“眼下咱们往何处去?” 岑含眯眼道:“常言道‘礼尚往来’,既有人找上咱们的麻烦,若不回敬,岂非失礼?” 呼延擎苍又皱起了眉头:“敌在暗,我在明,怎么个回敬法?” 岑含沉吟道:“你猜他们眼下在做什么?” 呼延擎苍道:“自然是寻咱们的踪迹,只怕落脚的地方已查得一清二楚。” 岑含道:“查到了又如何?” 呼延擎苍苦笑道:“自是张开渔网,请君入瓮。” 岑含道:“如果咱们今天晚上没有回去呢?” 呼延擎苍一愣,道:“没回去?” 岑含双目清亮,接道:“若是守了一晚没见咱们,自是要重新部署追查,既然要部署,总要有个聚集的时间和地方。见不得光的事当然只能晚上做,至于在聚集之处,咱们何不碰一碰运气?” 呼延擎苍眼睛也亮了:“茶肆?” 岑含笑道:“本就没有证据证明那是个不干净的地方。何况只要杀了我们,那地方还是个秘密。” 呼延擎苍恍然,道:“那现在呢?” 岑含道:“现在我只想好好睡一觉。uu看书 w.uukansuco 你若精神太好,不妨去练练刀。” 呼延擎苍不说话了。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这样的午后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实在是一种享受,但遗憾的是,这样让人享受的时光却总是十分短暂。 日已偏西。 岑含伸了一个十分痛快的懒腰,瞅着一旁烤着兔肉的呼延擎苍笑道:“我本打算去弄点吃的,没想到你走在前头了。” 呼延擎苍眼里闪过一丝无奈,苦笑道:“我也不过是睡不着而已。” 岑含悠然道:“养足了精神才好办事。” 二人就着兔肉饱餐一顿,待入夜暗暗进了城,施展身法赶到茶肆,察探再三确认无人,方才小心翼翼而入,收敛气息伏于梁上。转眼两个多时辰过去,除却些许犬吠,哪有半点动静。呼延擎苍忍不住轻声道:“莫不是咱们寻错地方了?” 岑含双眼微闭,摇头道:“眼下尚不能定论,你若疲累,不妨闭目养养神,但万不可大意。”正言语间,忽然脚步声传来,岑含双眼猛然睁开,只见门开处屋内进来五个蒙面人,俱都一色服饰;之后又进来两个,却不蒙面,只带着鬼面具,服色一黑一白。只听那白衣的开口道:“没想到这两个小子还挺机灵,跑得这么快。”话一出口,岑含呼延擎苍都不禁暗暗皱眉,这人声音尖锐异常,难听至极。 只听那黑衣的接道:“即便再机敏百倍,也是在劫难逃,‘冥府’盯上的人,从来只有死路一条。”这人却是天生沙哑,仿佛说一句话都十分费劲。 杀人救人(3) 白衣人冷笑道:“那是自然。若让老子遇上,便将这俩小子就地开了膛。” 黑衣人缓缓道:“抓到人之前都是屁话。”二人对话间,又进来个蒙面人,似附耳说了几句,只听黑衣人道:“先去城外!老牛老马遇上硬茬了。”言语间已十分郑重。 白衣人怪笑道:“这两个蠢畜生,连个黄毛丫头都拾掇不下,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黑衣人冷冷道:“屁话少说!‘鬼匠三杰’是这么好对付的么!”话说完时人已在门外。 白衣人一愣,跺脚道:“奶奶的!又是这帮孙子,看老子不扒了他们的皮!”骂骂咧咧中已施展身法追了上去,只一瞬也出了屋子。 岑含微一凝神,确认人已离开,方嘱咐道:“这些人功夫不简单,你不是对手;我先追上去,你只可远远跟着,切勿走近。”说完下了房梁,出门跃上屋顶,只见东南方依稀几条人影,便提气跟了上去,待他奔出一阵,呼延擎苍方才远远跟上。 一路兔起鹘落,没多久便出了城。岑含不禁有些自嘲,这一年遇上的净是些半夜三更荒郊野外的事情,几个念头转过,远处隐有兵刃相击之声,再行一阵,画面渐渐清晰,只见两拨人混战一处,俱都蒙着面,一边黑衣,另一边青衣。两个鬼面人二话不说带着部下冲入战阵,原本青衣一众已占尽上风,转眼又变成势均力敌。 岑含只躲在暗处冷眼旁观,不多时呼延擎苍赶到,二人会聚一处暗暗观望。 呼延擎苍轻声道:“这是……?” 岑含淡淡道:“我也不知,姑且先看看,弄清楚状况再动手不迟。” 呼延擎苍听他如此说,便不再多话。二人说话间两拨人兀自厮杀,青衣众渐处劣势,眼见不支,忽然一个声音高喝道:“且住!” 众人应声停手,白衣鬼面人话中带着笑声,道:“刚才不还挺能得么?怎么不打了?” 只见青衣众里走出三人,一般的威武挺拔;为首一人忽然撕掉蒙在面上的青布,冷冷道:“‘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咱们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何必还带着这些破玩意。”其余二人应声也露出真容,三张脸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原来竟是孪生兄弟。 白衣鬼面人阴笑道:“怕你们见了老子的脸,活不过今日。”言语间四人也齐齐摘了面具,那“白无常”果如地狱无常,一张脸白得渗人,无半分血色。剩下三人一个满脸黝黑,眼神锋利如刀,应是“黑无常”;一个脸长如马,怪异无比,自是“马面”了;还有一个国字脸下貌不惊人,身形却极其魁梧,想来当是“牛头”。 只听“黑无常”缓缓道:“归云山,你‘墨宗’再强能救得了天下人么?” 归云山波澜不惊道:“你‘冥府’可能杀尽天下人?” “黑无常”眼含锐芒,道:“‘冥府’只取值钱的人头,只要出得起钱,就没有取不下的头。” 归云山冷笑道:“好煞气!不巧我‘墨宗’要救的人,也没有救不了的。” “黑无常”嘿笑道:“今日‘冥府四使’齐聚,你归氏三杰的‘奇门三才阵’再厉害,只怕也要交代在这儿。” 归云山正欲出言反击,忽听一人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杀我?”岑含微感讶异,原来这开口的竟是个女子,只见青衣众中缓缓走出一人,淡蓝便衣,身形婀娜,眉目虽不如洛飞烟那般出尘脱俗,却也是柔婉端庄,自具韵味;即便手中提着刀,身上多处血迹,仍毫无半分杀气。 岑含又忍不住暗暗自嘲,这人服色本与他人不同,而且还是个女子,自己光顾着留意两拨人打架,竟将她看漏了,岂不是瞎子? “白无常”啧啧摇头道:“好一个楚楚动人的美娇娘!如此人物大爷我怎么舍得杀?只不过是拿你换你义父李嗣昭的人头罢了。” 蓝衣女子面色发白,咬牙道:“施兰今日便是死在此处,也绝不遂你们的心。” 岑含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二人相隔虽远,却不知怎的只觉她眸子里那股子决绝异常清晰。 “黑无常”淡淡道:“只怕到时候生死由不得你。” 归云山面沉如水,缓缓道:“也由不得你们。” “白无常”悠然道:“归家小儿还是莫逞口舌之能的好。你们阵法虽妙,但眼下我们人手齐全,只需三人入你阵中支撑片刻,剩余一人便能由外而破;到时候不仅是这妞儿,你们这些人的生死也不在自己手里。” 归云山凛然一笑,眼中神采越发照人。这白皮怪物说的不假,然“墨宗”弟子本为大义而活,u看书 .uuknshu.om 岂惧一死? 人在大义在,人死大义存。 “白无常”一眼扫过青衣众,怪笑道:“不知死活。”话音方落,忽然有人笑道:“确实是不知死活。”这话一出口,顿时所有人都是一愣,“白无常”怪眼一翻,厉喝道:“何方鼠辈装神弄鬼!” 只听那人道:“何方鼠辈我也不知,我只知这鼠辈是只白皮老鼠。”这话一出口,已经有人忍不住笑出声。 “白无常”面沉如水,冷冷道:“敢现身么?”话音未落,只见右边树丛中缓缓走出两个少年,一个面如冠玉,一个貌不惊人。 众人的眼光一时都聚到俊美少年身上。 唯独归家三兄弟和“冥府”四使却只看着那貌不惊人的少年。 “黑无常”缓缓道:“不管你是何方高人,我都劝你今日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岑含淡淡道:“如果非要插手呢?” 他这一开口,众人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说话的是这不起眼的少年。 “黑无常”眼中杀机一闪而逝,道:“那么不管你走到什么地方,都只有死路一条。” 岑含忽然笑了:“你们本就是要杀我的,插不插手又有什么关系。” “黑无常”皱眉道:“你到底是谁?......” 岑含眯眼道:“二人真是贵人多忘事。方才不是还要拿我开膛么?怎么转眼就忘干净了。” “黑无常”一愣,未及答话,忽然耳畔风起,一条白影早已掠出,只听那人尖声笑道:“现在开膛也不算迟!也省得再去找了!” 杀人救人(4) 动手的正是“白无常”。 岑含早料到他会出手,迎上信手一抽,正打在小臂中间,“叭”得一声脆响,宛如鞭击;“白无常”被凌空抽出五尺,半截袖子竟打成了碎布,只见小臂正中一条长逾三寸的血痕,鲜艳无比。 这一手既非“大巧若拙拳”,亦非“纯阳剑”,乃是岑含效法白猿悟出的“通背鞭手”。顾名思义,其劲如鞭,若非“白无常”功力不弱,这一下早已打得皮开肉绽。 “白无常”暗吃一惊,本以为对方不过是个狂妄少年,不想甫一动手落下风的反是自己。眼中寒光闪过,双手一抖,不知何时多了一条墨绿铁链,尚未见手上动作,便缠向岑含脖颈,却见岑含浅笑中步子陡快,一眨眼便落在别处,迅疾无伦——这一下“鹿行”效仿的却是白鹿。 “白无常”一击落空,身子不停,反手铁链又到。岑含早瞧出这链子有古怪,必非寻常之物,多半淬有剧毒;当下不退反进,身子一纵凌空抓向天灵。“白无常”回势不及,只得就地一滚避开,尚未站稳,猛见岑含小臂打来,匆忙之下只得抬手格挡,只觉身子一震,腾腾腾退出六七步,喉间泛起腥甜,急忙运气压住,一口老血才没喷将出来,脸上却早已是一片通红。 这两下岑含连变“鹰扑”,“熊摇膀”。四招一过,高下立判。 岑含笑道:“还打吗?”话一出口,只听一个沙哑的声音接道:“自然打,‘冥府’没有杀不了的人。” 话说的正是“黑无常”,动手的却还有“牛头”,“马面”。 岑含双眉一挑,冷笑道:“好煞气!” “黑无常”道:“杀手本来就是杀人的,杀不了人再好看也用。” 岑含一瞧三人架势,便收了试艺之心,心知自己创的这些路数已不足以应对,当下气降涌泉,抬手处已是“大巧若拙拳”的架势,淡然道:“三位还要再客气一番么?”话未说完眼前一黑,一个魁梧身影已到,惊人拳风之下直砸锁骨,却是始终不发一言的“牛头”。岑含不敢大意,“九宫步”展动,脚下稍作变化,那拳便如凭空偏了数存,落在一旁;未及还击,脑后忽生警兆,闪念间就势合上左边肩胯,以之为轴倏忽转过半圈,恰好避开了身后偷袭的一掌,余光所及正是“马面”那张怪脸。两招一过,岑含脑中清明一片,余势不断,左挂右砍迎上“黑无常”,行云流水间先发制人;眼看破招,忽见“黑无常”侧过身子避开要害,指尖却直奔双眼而来,岑含看得真切,千钧一发间又变左托右挂,一手挂下双臂,一手反托其下颌,连消带打化了来势。“黑无常”见奇袭无功,立时顺这一托之势倒翻出去,落在两丈开外。 三招一过,岑含心下敞亮,算上方才的“白无常”,这四人确都有两把刷子。“牛头”、“马面”一个拳劲霸道,猛攻猛打;一个掌力绵柔,气息悠长;“白无常”擅毒功,招式奇特;唯有这“黑无常”,看似谨慎,动起手来却是不要命的打法,且隐隐藏着些什么,叫人捉摸不透。若不逼将出来看个究竟,只怕是个隐患。 三人哪知他片刻间已转过这许多念头,微一停顿便又形成合围之势。 岑含长吐一口气,眸子里泛起一丝清冷。 这架势不输当日的天山弟子,但自己却早已不是当日的自己。 念头一起,九宫步动,一时风云突变,移形换影间竟生生将三人压制住。三人本拟循序渐进缩小圈子,最终将他困死,不想三招两式间局势骤变,俱都惊诧莫名;只听一声暴喝,“牛头”拳劲陡强,大开大合宛如金刚;那边厢“马面”虽不吭声,掌力却是一浪强过一浪。二人解数尽出,应对渐渐从容,相较之下“黑无常”招式虽凶悍,却是虚张声势,攻守间仍然破绽百出。 岑含心中冷笑,只逼得他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忽然“啪”得一声,手掌清清脆脆打在他脸上。“黑无常”一个趔趄,猛觉掌上并无甚劲力,未及细想,冷不防脸上一痛,又挨了一记。一时场面怪异至极,岑含以一敌三,却只穷追猛打“黑无常”,且招招打脸,又招招含着劲;时间一久,便是瞎子也瞧出来这是有意羞辱,只不知他为意为何。只听“啪啪”之声不绝,岑含越发挥洒自如,“黑无常”一张脸却早已看不清神色,忽然锐啸声起,众人愣神间只见“黑无常”身法陡变,手臂一展间长袖直扑岑含面门。这一下招式之凌厉,仪态之潇洒,宛如神仙。 岑含眼神清亮,低喝道:“来得好!”掌如飞花,一刹间连出三掌,如蜻蜓点水,俱都落在大袖上,那大袖宛如受了强风,立时被荡开,“黑无常”一进即退,脚下如滑行,借着掌力顺势飘开丈余。岑含正欲追击,忽然“牛头”“马面”袭到,只听两声闷哼,二人脸如金纸,倒飞出去,落在地上时口角俱都渗出血来;却是岑含摸清了二人路数,以“天隐甲”化劲,出其不意下了重手。二人哪料到他还藏着如此奇功,冷不防着了道,内伤不轻。 岑含双眼扫过二人,复又落在“黑无常”身上,淡然道:“好指力,好轻功。” “黑无常”眼神一黯,转身便要离去。忽有人喝道:“你到底是谁?”众人转头,开口的赫然是归云山。 “黑无常”冷冷道:“‘冥府’来的,自然只有恶鬼。” 归云山冷哼道:“‘袖里乾坤’、‘仙人步’,当年‘终南狂生’南宫翎何等傲气,不想今日倒成了鬼祟之徒,当真是可笑。” “黑无常”恍如未闻,缓缓道:“你说的人我不认识。” 归云山冷笑道:“那‘太白剑’公孙牧云你自然也是不认得了,这人临死前托家父带给南宫翎的话想必足下也不会想听。” “黑无常”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归云山瞧他神色,忍不住叹道:“你可知公孙牧云到死都未曾瞑目。” “黑无常”面皮一僵,涩声道:“那是他的报应。u看书 ukanshu” 归云山苦笑道:“看来你总算承认自己是南宫翎了。” “黑无常”冷冷道:“南宫翎已经死了,现在只有‘黑无常’。” 归云山冷笑道:“可惜不管是南宫翎还是‘黑无常’,都是十足的蠢蛋。” “黑无常”一愣,怒道:“你想说什么?” 归云山接着:“当年你南宫翎武功虽强,但相较于‘太白剑’终是逊了一筹,又岂能在十数招内将他重创,逼得他四下逃遁?” “黑无常”淡淡道:“他做了那等事,自然无法面对我。慌乱间露了破绽也并非不可能。” 归云山冷笑道:“他若杀你全家,又岂会对你手软?以他的武功,即便露了破绽,你也未必能重伤他,更遑论自己还分毫无损,岂非天大的笑话?” “黑无常”宛如当头挨了一棍,脸色无比难看。 这诸般疑点他当年事后并非没有想到,只是每每念及背后的可怕事实,便再没有往下追究的勇气。如今由旁人说将出来,不仅验证了当年的疑心,更打破了这十五年来自己勉励维持的微末幻想。 归云山眼中露出怜悯之色,叹道:“公孙牧云托家父带给足下的话,是让足下小心一个叫‘阎王’的人。只是恐怕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这个最好的朋友最终却成了‘冥府’的小鬼。” “黑无常”如遭雷击,扑通一声软在地上,良久方才勉力爬起,抬头时已然满眼浑浊,只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如行尸走肉般踉踉跄跄消失在夜幕深处。 催命判官(1) 岑含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脑中一个人影闪过。 归云山叹道:“此人当年先遭灭门之祸,后又因一时误会错杀好友,当真是可怜之极。” 岑含淡淡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归云山点头道:“少侠说得是,这人当年心高气傲,得罪的人太多;性子又有些偏激,方才酿成如此惨剧。” 岑含不语。 当时当地,若换成自己与乐心又当如何?想来虽不致于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但结果只怕也难说的很。 好在并不是。 岑含一眼扫过众黑衣人,缓缓道:“我今日已无兴致,都滚吧。” “白无常”一张脸已恢复成惨白,怪笑道:“可笑你还不知道‘冥府’的可怕,我们走了,还会有更狠戾的角色,到时你只会后悔没死在这里。” 岑含恍若未闻,道:“你知道茶肆老板为什么会死?” “白无常”冷笑道:“为什么?” 岑含冷冷道:“因为话太多。” 杀手做的事都只为杀人,包括说得每个字,都是为动摇其人内心。但若并无实效,甚至危及自身,那说话就会变成一件愚蠢的事情。 “白无常”显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所以他闭上了嘴。黑衣众缓缓退去,最后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 归云山转身抱拳道:“多谢少侠相救,不敢请教高姓大名。” 岑含微微皱眉道:“你们又是谁?” 归云山道:“我等俱是墨宗弟子,在下姓归,草字云山。”说着指着身后二人道:“这两位是在下的孪生兄弟,二弟云海,三弟云池。” 岑含一愣,道:“墨宗?” 归云山微笑道:“墨宗弟子向来行事隐秘,外人不知不足为怪。少侠只需知道,我等所为均是止戈救人之事,便足够了。” 岑含微微皱眉道:“什么人都救么?” 归云山摇头道:“墨宗有二不救。不救奸恶之人,不救犯我中华之人;除此二者,但有所求,无不相应。” 岑含心下暗暗佩服,颔首道:“如此说来,倒真有些先秦墨家遗风。”忽然心念一动,道:“我曾遇见一人,言‘侠之小者,扶危济困,打抱不平;侠之大者,兼爱天下,心怀苍生’这人自称黑土,如今想来,黑土相加不就是一个‘墨’字么?” 归云山讶然道:“有这等事?” 岑含皱眉道:“这人浓眉大眼,肤色微黑;看似粗犷,却是神采飞扬,叫人心折;且随身带着口木匣,里面似是把怪异长剑。” 归氏三兄弟面面相觑,归云山肃然起敬道:“那是宗主。” 岑含恍然道:“竟是这样么!” 归云山神色恭敬,道:“少侠既与宗主有交,还请随我等一起入李将军府上一叙。”说转头那蓝衣女子,只见那女子温婉一笑,点了点头。 岑含苦笑道:“我不过是寻这些人的晦气,救人是巧合,当不得你们一个谢字。” 归云山道:“不知少侠是如何惹上这伙人的?” 岑含眼中泛起一丝寒光,缓缓道:“个中内情我也不知,只知这伙人要杀我,便够了。” 蓝衣女子轻叹道:“若是‘神刀将军’在,岂容这些贼子猖狂。” 岑含心头忽动,转头对着她道:“施姑娘认得那位‘神刀将军’?” 蓝衣女子一愣,旋即想起方才是自己报的姓名,想是让他躲在暗处听到了,不禁面色微红,点头道:“‘神刀将军’正是家父麾下爱将。” 岑含微微一笑,道:“不瞒姑娘,我本是听说那位将军名号,想会一会切磋一二的。” 施兰展颜道:“既然如此,便请府上一叙罢。将军已出去两月有余,想来也快回了。” 岑含微一沉吟,道:“也罢,反正眼下也无处可去。” 归云山朗笑道:“如此一来皆大欢喜!只是眼下城中宵禁,守城将士只认令牌不认人,我等身无令牌,贸然去叫城门若被当成奸细徒生误会,不如在此稍作歇息,天亮入城;诸位意下如何?” 施兰微笑道:“还是归大哥想得周到,如此甚妥。”说罢望着岑含二人,意示询问。 岑含淡然道:“我二人并无不可,姑娘做主就好。”呼延擎苍也是微笑点头。 众人就地休憩至天亮,方才由南门入了城,一路北行,不多时到一府邸前。施兰上前敲门,片刻便出来个年轻男子,眉眼柔和;乍见施兰愣了一愣,随即展颜道:“三妹你总算是安然回来了!叫我和父亲等得好心焦!” 施兰歉然道:“施兰不孝,让父亲和大哥挂心。” 那男子摇头笑道:“说这些做甚!快进来,父亲正等着呢。”说着向众人点头示意,最终目光落到岑含与呼延擎苍二人身上,道:“这二位看着面生,是三妹的朋友么?” 施兰笑道:“小妹能平安归来,uu看书 wwuukanshu 全仗这二位少侠相助。”随即对二人道:“这是我义父的大公子,大名继俦,字行仁。” 二人抱拳一揖,李继俦回了一礼,道:“诸位都请进罢。”众人相继进门,尚未走得几步,忽听一人喝道:“站住!” 岑含应声回头,却见是一公子,年纪与李继俦相仿;只是面色倨傲,望着自己与呼延擎苍的眼神颇有些不善。 李继俦一见那人,便笑道:“二弟莫要误会,这两位是三妹的救命恩人。”转头又对二人道:“这是我二弟继韬,字留得。” 李继韬却不理他,只反复打量了一番二人,冷笑道:“就凭这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 众人一愣,呼延擎苍正要发作,却见岑含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只好忍住。施兰不悦道:“二哥莫要胡说,此事小妹亲身经历,岂能有假?” 李继韬不以为然,道:“是么?那露两手给我瞧瞧。” 施兰气结,正要跟他论理,却见岑含笑道:“献一下丑倒是无妨,只是不知公子雅兴虽大,胆识是不是也这么大?” 李继韬没料到他会这般直截了当,忍不住脸一黑,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言语间正要动手,忽听一个低沉声音喝道:“胡闹甚么!还不退下!”李继韬身子一震,顿时脸色苍白,只好悻悻退下。 岑含转头往声音传来方向看去,只见大堂门前站着一个中年人,长须及胸,眉目间沉毅冷静;个子虽不高,却隐隐透着一股精悍之气。一眼便知绝非常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嗣昭。 催命判官(2) 李嗣昭扫过一眼众人,淡淡道:“进去说罢。”便又转身入内。施兰歉然道:“父亲不喜多言,二位不要见怪。” 岑含微笑摇头,呼延擎苍亦笑道:“姑娘多虑了。” 施兰脸上微微一红,旋即领着众人进屋,各自坐定,由下人奉了茶,李嗣昭朝众人一抱拳道:“此次小女平安归来,仰仗诸位了。” 归云山笑道:“将军哪里的话,墨宗弟子以救人止戈为任,自是理所应当;不过惭愧得紧,我等学艺不精,险些栽在对头手里,多亏了这二位少侠,方能化险为夷。” 李嗣昭目光诚恳,望着二人道:“多谢!不知二位高姓大名?” 岑含微笑道:“不敢,鄙人姓孙,名乘风;我这位兄弟复姓呼延,名唤擎苍。将军无需客气,我二人本是奔着那拨人去的,救人不过凑巧;不比墨宗诸位心怀大义。” 李嗣昭双眉微挑,道:“此话怎讲?” 岑含道:“具体缘由我也不知,但这拨人已对我二人下手,我等自然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归云山沉吟道:“‘冥府’干的是收钱卖人头的勾当,少侠可有什么对头?” 岑含苦笑道:“要说得罪的人,只怕数不过来。” 归云山微感诧异,道:“怎么?” 岑含摇头道:“说来话长,不说也罢。” 归云山见他不愿明说,也不便多问,只道:“既然如此,如今大家也算同仇敌忾。” 岑含知他心有疑虑,微笑道:“归兄只要明白,我也不做违背良心之事,便足够了。” 归云山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微觉尴尬,道:“冒犯了。” 岑含摇头道:“无妨。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李嗣昭忽道:“足下气度不凡,前途不可限量。” 岑含一愣,却不知怎么接他,只得苦笑:“多谢将军吉言。” 李嗣昭却不客套,他素来性子直截了当,不喜拐弯抹角,索性开门见山道:“孙少侠日后有何打算?” 岑含微微皱眉道:“将军何意?” 李嗣昭目含神光,缓缓道:“正所谓乱世出英雄,如今这世道,正是建功立业之时。足下年纪轻轻,一身好本领,默默无闻岂不可惜?何必随李某驰骋沙场,图个青史留名?你气度不凡,假以时日成就必在李某之上。” 岑含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便是一旁的施兰和归氏兄弟也不禁怔住,只得苦笑道:“将军高看了,些许薄技对付几个鼠辈尚可,若要上战阵怕是要闹笑话;况且战场风云瞬息万变,我这种粗人多半应付不过来的。” 李嗣昭语调越发平稳,道:“论武艺,当年老晋王麾下‘十三太保’里,也只有存孝将军和如今的晋王殿下在你之上;论智谋,眼下虽不明朗,但方才交谈已瞧得出来足下心思敏捷,绝非蛮夫。李某自认尚未老眼昏花,还不致错认英雄。” 岑含心中一凛,猛想起眼前这人也是“十三太保”之一,忍不住暗暗端详起来。“十三太保”当年名扬天下,俱是一等一的人杰,方才未曾留意,此刻细察之下才发觉这人果然气息沉稳悠长,身上无半分浮躁妄动之气,功夫修为着实不浅,只怕与自己还在伯仲之间,不禁暗叫惭愧。 李嗣昭只道他心存犹疑,又道:“足下若来我必重用,绝不食言。” 岑含颇有些感动,微一沉吟,站起来朝他躬身一揖道:“多谢将军盛情,但师门有训不得贪恋名利,孙某不敢违背;还请将军见谅。” 李嗣昭微感失望,道:“既然如此李某也不便强求。但大恩铭记在心,还请盘桓几日,容我设宴相谢。” 岑含微笑道:“将军即便不说,我也是要叨扰几日的。” 李嗣昭讶然道:“哦?” 岑含道:“素闻将军麾下有位‘神刀将’,武艺十分了得,在下本就想与那位将军切磋一二,以增技艺。” 李嗣昭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他尚未回到城中。” 岑含道:“何时回来?” 李嗣昭摇头:“我也不知,不过他说三月内必归,如今已两月有余,想来不会太久。” 岑含“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李嗣昭见众人都有倦态,便着下人收拾客房安排休息。岑含客气两句与众人各自回了屋,却有些心神不宁,只好打坐调息。这一坐便是大半日,晚间李嗣昭为设宴相谢,众人觥筹交错好不尽兴;岑含意兴阑珊,只浅酌一杯在侧,人声喧哗,杯中酒透着灯影人影,不禁想起半年前在左家也是这般热闹,乐心端着酒坛子仰脖子豪饮,洛飞烟映着灯光的低眉浅笑,仿佛都还在眼前;可是一晃神,便只剩下自己。 不觉宴席已散,u看书ww.uukansh.co施兰见他神情恍惚,上来关切了几句。岑含只是微笑,摆了摆手一个人回到屋中,倒在床上越发有些昏沉,朦朦胧胧中,忽听得哭声四起,一回头只见柳吟风抱着谢青山尸身,洛飞烟一张脸梨花带雨,岑含心如刀绞,恨意猛地窜起,纵身便朝耶律玄扑去。怎料身子还未到,一切骤然烟消云散,再看清时却变成荒芜一片,尚未定神,陡然间一个人影如断线风筝从面前飞过,重重摔在远处,只见白衣胜雪,笑容凄楚。岑含心胆欲裂,发了疯一般狂奔过去,却不知怎地,越是拼命跑,那一袭白衣越是遥不可及;唯有洛飞烟那句话异常清晰。 若有来世,你可愿意?若有来世,你可愿意? 岑含蓦地万念俱灰,痛哭失声;双腿一软重重跪在地上。 这一震之下猛然惊醒,原来竟是南柯一梦。 岑含猛地坐起身子,定了定神,披衣下床将窗子推开,只见屋外静谧一片,月光透进窗铺开一地银纱,氤氲着微微凉意;岑含靠窗而立,迎着凉风只觉心又定下许多,便这么闭目静静站着,良久睡意复起,才关了窗又去躺下。 这一觉终于踏实许多,后半夜再无梦,直睡到第一缕阳光透进窗棂。岑含起身穿衣,正要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忽听得屋外人声嘈杂,不禁诧异,推门出去果见一群人聚在院墙边,细看之下竟连李家众人都在,心知一定是出了事。李嗣昭神色凝重,见是岑含也只微微点了点头,便又望着墙面沉思。 岑含顺势看去,只见院墙之上赫然写着一行血红大字。 明夜子时来取人头。 催命判官(3) 良久,李嗣昭方道:“诸位瞧着如何?” 归云山道:“对头既敢如此明目张胆,想必有些手段,不可大意。” 李继俦点头道:“归兄说得是,孩儿也以为需得多加提防才是。” 李继韬忽冷笑道:“我瞧着却没甚么了不得。” 归云山忍不住皱起眉来:“这伙人向来穷凶极恶,二公子切不可小觑。” 李继俦瞅他一眼,笑得有些阴阳怪气:“归兄闯荡江湖多年,怎地越闯胆子还越小了?我瞧着是被打怕了罢。” 归云山心头恼怒,却不便发作,只暗骂他不知死活。 李嗣昭不置可否,忽道:“孙少侠觉得如何?”他这一问,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岑含。 岑含语调异常平静,道:“我瞧着不是坏事。”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李继韬又忍不住怪腔怪调起来,鄙夷道:“装腔作势。” 岑含笑了笑,依旧不咸不淡:“既然如此,还是二公子来说罢。” 李继韬一怔,只见众人俱都望着自己,不禁语塞。 李嗣昭冷冷扫了他一眼,目光又回到岑含身上,道:“愿闻其详。” 岑含笑道:“将军可知这些人意欲何为?” 李嗣昭冷笑道:“自是李某这颗脑袋。” 岑含点头道:“那么今日留这一行字自然也是这个目的。” 李嗣昭若有所思。 岑含接道:“恕我不敬,将军若是留字之人,留这字会是为何?” 李嗣昭一愣,眼中忽透出赞许之色,笑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岑含颔首道:“既知他心思,便不愁应对之策。”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云里雾里。李嗣昭也不解释,只一挥手道:“都散了罢。”命众人依旧各司其职,只留下岑含、呼延擎苍、施兰与归氏昆仲几人商议不提。 转眼一日过去。日落月升,不觉又入了夜。 李府依旧静谧如常,院墙上的血字也早已洗得干干净净,仿佛未曾出现过。风中依旧带着微微凉意,抚弄着门外一树绿叶,也赶走了一日的浮躁之气。夏日的夜晚总显得十分安宁,便是树干上趴着的野猫,也睡得异常深沉,浑然不觉眼前黑影掠过,一晃间已在院墙内。 那黑影看着十分瘦小,身形却极为轻快,几个起落便到一门前,正是李嗣昭的屋子,却不进屋,只从身上取下一筷状物事,将锋锐的一端透窗户纸而入,握着另一端轻轻一吹,便将一阵青烟无声无息送了进去。青烟一入即散,只留下淡淡甜香,若有似无。如此过了半炷香,那人方才轻轻走到窗前,三两下弄开了窗子,正欲进去,忽又迟疑,从腰上解下一小布袋,随手解下扎口的黑绳,轻轻一抖将里面物事逗了进去;只听嘶嘶有声,月光下印出三角头,原来竟是四五条毒蛇。 忽然屋内传出细微声响,那人冷笑中身子后掠,尚未落地,猛见寒光起,一柄长剑已点到面前。千钧一发间那人就势一缩,莫名凭空矮了半截,只见剑锋堪堪头顶掠过,竟是一根汗毛也没伤到;待落地时身子一展,又与常人无异。 这一剑正是岑含刺出。 他本与呼延擎苍埋伏在屋内,只等关门打狗;不想对方极为机警,先下迷烟后放毒蛇。二人仗着内功深厚屏息以对,是以没弄出声响,但那毒蛇不知是何处来的异种,见人便咬,却是避无可避。岑含心知计策已败,当机立断放手抢攻,本拟拖他一拖,待众人围上再合力擒下;未曾想第一招便让他躲过了。 动静一起,伏在四周的墨宗弟子立时窜出,只是对方有备而来,一纵之下已退到院墙边,要拿人却是无能为力了。只见墨宗弟子中缓缓走出两人,为首的赫然是李嗣昭。 那人瞧了瞧院墙,又瞧了瞧众人,忽笑道:“这字倒是洗得挺干净。”声音中竟透着几分儒雅。 李嗣昭缓缓道:“你是何人?” 那人叹道:“鬼差带不走的人,当然只好我这个判官亲自来带。” 岑含忽笑道:“先是‘十二煞’,再是‘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如今又来个判官;照这么看,想必后面还有个‘阎王’罢。” 那人笑道:“小兄弟不仅功夫高强,头脑也是敏捷得很,佩服。” 岑含淡淡道:“说废话可不像你们‘冥府’的做派。” 那人目光闪烁道:“哦?” 岑含道:“所以方才趁着说话的当儿,想必是谋划了甚么罢?” 那人饶有兴致道:“到底谋划了甚么呢?” 岑含也笑道:“试试不就知道了。”言语间长剑递出,直入中门。这一招“清风徐来”当日在天山草原之上也曾用过,看似并不凌厉,实则静中欲动,剑势笼罩遍及周身。如今使来已无当初煞气,却更不着痕迹,藏锐其中,防不胜防。 那人见他剑势,顿时收起笑意,身子一侧便要避过。殊不知“纯阳剑”最擅顺势破敌,这一动之下起了势,剑刃所及,只划过一圆弧便绕到其喉前;那人看出厉害,身子怪异一扭避过,刚一稳住身形,岑含剑尖又点到。这一番交手二人各显其能,一个顺势如附骨,一个姿势怪异不似常人。u看书 ww.uukanhu 堪堪十数招过去,岑含剑刃虽不即不离,却也是伤不得他分毫,暗叹这人缩骨功之精纯当真匪夷所思,自己在“纯阳剑”上浸淫尚浅,十成火候怕是五成也未必到;若单凭这剑法,只怕拿他不下。正思忖间,忽见那人腕子一抖,岑含暗叫不妙,脚下一发力身子立时横飘,只听耳旁传过破空之声,细响中隐约有东西钉在身后不远处木柱上;甫一站定,惊觉那人已在背后,余光中只见他右手后拉左手前抖,又是一把暗器射出。岑含忙回剑护身,猛然汗毛倒竖,心中一点灵光闪过,身子没来由一仰,手腕转动中剑刃如扇,正好将暗器全数挑开;剑势尚未使足,脚下又一震,只见人如飞箭去势如虹,嗤得一声,剑刃到处那人左臂上抹开一道三寸长的口子,立时鲜血汩汩而出,殷红一片。 这一下突如其来,便是岑含自己也有些发怔,只见那人右手捂着伤处,笑道:“果然好功夫。”身子一纵便已在院墙外。归氏三兄弟见他逃遁,立时便要追赶,猛听岑含喝道:“都留下!”三人诧异回头,却见岑含已走到那人先前所站之处,凝神望了一阵,忽伸剑从地上挑起一根细丝,只见通体泛绿,不知材质。岑含缩手入袖,隔着袖子捻住一拉,另一头赫然连着钉在墙上的细针,一样的通体泛绿。 岑含暗呼侥幸,若非方才灵光乍现,自己只怕还一心提防着身后暗器,脑袋被这细线无声无息切了下来也浑然不知;即便不死,这线上的毒沾上一星半点亦是堪虞。回想之下,不禁冒了一背冷汗。 这人不但路数诡异,算计之深更是骇人。 催命判官(4) 归氏兄弟只道他另有计策,见他摸索一阵却只找出这么根细丝,不禁微微来气。归云山皱眉道:“这是何物?” 岑含摇头道:“惭愧得很,我也不知。不过方才差点便交代在这小玩意上了。”见众人均是一脸惊异,便将具体情形略略交代了一番。 归云山变色道:“好厉害的手段!不知少侠是如何看破的?” 岑含苦笑道:“我哪看得破?不过是运气,好侥幸而已。”他却不知,自己这半年用功极苦,所习又是一等一的上乘功夫,加之大小百余战,修为已然趋于圆满,才有的方才那灵光一闪。若是换作旁人,眼下只怕脑袋已经在地上滚了。 话说到这份上,归云山纵然是傻子也明白他方才为何阻止自己。那人伤得本就不重,以他的心计与武功,自己兄弟三人只怕有去无回。 李嗣昭沉声道:“此人是劲敌。” 岑含叹道:“我料到他留字是障眼法,故而将计就计;不想却还是让他逃脱了,真是可惜!” 一言未尽,忽听有人叫道:“你的脸!” 众人应声转头,只见人群中一名墨宗弟子满脸泛青,却兀自浑然不觉;见众人都望着自己,一时莫名其妙。 岑含几人齐齐一惊,正要开口;忽见那人两眼上翻,按着肚子便弯腰呕吐起来,直吐了一地绿水。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便砰的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竟似已咽了气。 这画面诡异至极,众人顿时哗然。李嗣昭猛喝道:“全都退开!拿火把来!”他话中自有一股威严,众人应声退开,不多时有人拿来火把。李嗣昭命人用木棍将地上的墨宗弟子翻过身来,拿火把一照,只见别处均无异常,唯双眼隐有溃烂,当时一张脸就冷了下来。 归云山自来李家,对他的印象一直是沉稳寡言,不动如山;从未见他露出过如此神情,不由开口道:“将军认得这毒?” 李嗣昭冷声道:“这毒名‘青木殇’,专入肝胆二经,能腐肝蚀胆毁人双目,极为厉害;因中毒者往往呕苦水而死,故而又称‘别离苦’,已在江湖绝迹十余年了。” 归云山骇然道:“这不是当年‘夜半鬼哭’唐劫的手段么?” 李嗣昭目含精光,道:“当年唐劫作孽太多,死在存孝将军枪下,我本也以为此毒已跟着绝传,却不想今夜竟然重见天日。” 岑含一直在旁沉默不语,此刻忽然插口道:“此毒特性如何?” 李嗣昭瞧了他一眼,道:“此毒无色无味,可入茶水饭食,也可附于暗器之上;毒性十分霸道,一旦毒发,便是中毒者的身子也沾不得。解法只有施毒者才知,且需半炷香内施用方可,否则神仙难救。” 岑含沉默片刻,道:“这么说来一旦中毒多半有死无生,唯有试试是否可防了。” 李嗣昭一愣,道:“怎么个防法?” 岑含微笑道:“万物相生相克,药物自也不例外。” 李嗣昭讶然道:“孙少侠懂医?” 岑含摇头道:“天下几人当得起一个懂字?只是有幸随高人学过些皮毛罢了。” 李嗣昭正色道:“这毒银针试也不出来,你有几分把握?” 岑含想了想,道:“若说解毒一成也无;但弄个试毒之法出来却简单得多,六七成罢。” 李嗣昭又道:“要多久?” 岑含道:“半日内。” 李嗣昭当机立断道:“既然如此,便有劳了。” 岑含摇摇头,道:“只是在孙某寻出这试毒之法前,得委屈府内上下滴水不进半日。” 李嗣昭道:“这是自然。”随即传下令去,一番调度井然有序,无半分乱象,只瞧得岑含暗暗佩服。 众人随即散去,中毒的墨宗弟子由归云山等带往城外暗中火化,并将骨灰带回,派人送往总坛。墨宗弟子虽为大义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终究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一时上至归氏三兄弟,下至寻常弟子,均是满脸悲壮与恨意。岑含不由地想起当日谢青山死时,桃源谷中也是这般群情激愤;想起那张梨花带雨的俏脸,心中戾气又多了几分。 不觉过去小半日,试毒之法终于制出,李嗣昭随即配齐所需之物,并传令全城守军熟记,不得怠慢。岑含心中忧虑,只稍作歇息便又去找李嗣昭,适逢李嗣昭巡视城防归来,二人聊了几句便着人去请归氏兄弟等人,不多时众人齐聚,却独不见李家几位公子。 岑含微感诧异,道:“几位公子不来么?” 李嗣昭摇头道:“不必。” 他不多说,众人自然不多问。归云山开门见山道:“那人吃了昨日的亏,只怕有所忌惮,眼下不会再来。” 岑含嗯了一声,道:“多半这两日不会再来,却不是因为忌惮咱们。” 李嗣昭缓缓道:“是他身上的伤。” 岑含微微冷笑道:“这点小伤已足够在他取人性命时出现意外,他冒不起这个险。” 呼延擎苍道:“那眼下咱们该如何?” 归云山道:“他的伤若有上好的金创药,三两日便可痊愈。这人心思缜密,极难对付;咱们需趁他养伤之际想个万全之策,uu看书 ww.ukanshu方有胜算。否则打草惊蛇,想再拿他便难上加难了。” 李嗣昭忽道:“他怕是不会安安分分养伤。” 岑含恍然道:“是了,我险些忘了这人是个下毒高手。” 施兰不解道:“咱们不是以备好了试毒的法子?”她虽然心思不慢,却赶不上李嗣昭与岑含举一反三。岑含见她发问,当即微笑道:“既是高手,又岂能只会用一种毒?” 施兰秀眉微蹙道:“那如何是好?” 岑含道:“说来也不难。‘青木殇’本就罕见,如此奇毒有一种已属万幸,多半没有第二种,其他寻常毒物便好对付了,只需一枚银针便能试出。此外若能加派人手暗中守护,同时府内禁止生人进出,则更加稳妥。” 李嗣昭点头道:“此法可行。只是敌暗我明始终防不胜防,若不能引他现身,终究是个大患。” 岑含忽面露喜色,道:“有了!” 李嗣昭讶然道:“哦?” 岑含笑道:“方才施姑娘这一问,倒是让孙某想起一事。” 呼延擎苍忍不住道:“甚么事?” 岑含道:“咱们这一心防范下毒,却是无意中正好给他指了另外一条路。” 归云山纳闷道:“甚么路?” 岑含眼中又泛出寒光:“黄泉路。” 归云山微微一怔,道:“此话怎讲?” 岑含面露微笑,将心中所想细细与众人说了。几人先是一愣,继而纷纷反应过来,李嗣昭当即拍板安排下具体事务,众人随即散去,各自依计行事。 冤家路窄(1) 当晚一夜无事。唯一的动静便是窗外的蝉鸣,这夏日的聒噪反而使人心中安宁,一觉睡得安稳至极,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岑含悄悄起床穿衣,在院落里寻个僻静处便走起拳架来。其时日头未起,尚有些微凉意,却正恰到好处,一口气入肺顿觉神清气爽。岑含神意清明,圆转进退中一趟架子越走越匀,越走越低,到最后几乎贴着地皮,却反而越发从容顺遂绵绵有序,宛如一点灵犀水面游走,只划出一圈圈水纹却不见波澜。打到尽兴处,意不动劲自周流,内里循环不断如涛涛江河,外在静如山岳浑然无迹。正忘我时,忽然身后响起拍掌声,岑含豁然回头,只见李嗣昭站在身后不远处,见自己望着他,便微笑道:“劲收于骨,不露痕迹,好功夫!” 岑含淡然道:“将军气息内敛深沉平和,到身后我却不知,才是真的深藏不露。” 李嗣昭道:“那是你心思都在拳上。换作平日我走第一步时只怕已被你发觉了。”双目到处,貌似漫不经心,神意却已罩上岑含周身。 岑含心一凛,嘴上兀自带着笑意,双目却不动声色迎了上去。四目相对,二人同时气息一沉,却如水中一点墨,坠而后散落于足跟。岑含只觉对方眼神锐利如枪,捉摸不定;当下以一法破万法,意入大地导而化之。这一番交锋无声无息,良久,李嗣昭目光平和下来,笑道:“好个岿然不动,佩服!” 岑含也松下一口气,微笑道:“惭愧!将军神目如电,我是没有别的法子。” 李嗣昭微一沉默,忽叹道:“以足下之才,埋没乡野实在太过可惜。你真不愿随我一同征战天下么?”见岑含仍是不语,又道:“你若顾及师门规矩,便由李某去找尊师商议,如何?” 岑含没料到他又提起这事,不禁苦笑,只得道:“将军盛情感激不尽,话已至此不敢不以实情相告。之前拂了将军美意除却家师教诲之外,实是我尚有心愿未了,无法从命。” 李嗣昭双眉微挑,道:“不知是何心愿?李某或可尽些绵薄之力。” 岑含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杀人。”随即又道:“待了断了这桩恩怨,到那时若家师应允,将军不弃;定来麾下追随。还望将军见谅。” 话已说开,李嗣昭也不便勉强,爱才之人更需敬才,方能得其心。 二人一时俱都沉默,适逢施兰携着一孩童出来。那孩子约莫十岁出头,长得玲珑乖巧,见到李嗣昭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爹爹”,却是李嗣昭的幼子李继远。 李嗣昭见到二人,微感讶异,道:“要出去么?” 施兰微笑道:“六弟这几日闷得慌,我想着正好无事,便带他在城中转转。” 李嗣昭微微皱眉道:“只有你们二人?”言下颇有些不放心。 施兰摇头:“本是约了四弟一起。但他今日有事,便想改约孙大哥与呼延大哥,却不想在这里遇见了。”几日相处下来,她与岑含、呼延擎苍二人也渐渐熟络,称呼也由初时的“少侠”转为“大哥”,但此刻当着李嗣昭的面叫出来,仍禁不住满脸绯红;她武功虽不弱,面子却薄得很。 李嗣昭知她性子,也不多说;望了岑含一眼道:“但有所需,只要不违国法不悖侠义,李某必竭力相助。”说完便径自去了。 施兰望着他背影,奇道:“你们怎的在这里?” 岑含耸了耸肩,故作轻松:“早上练拳碰巧遇上的。” 施兰“哦”了一声,展颜道:“今日风和日丽,却是个散心的好日子。”她虽不如洛飞烟那般出尘脱俗,但眉目含笑如淡香氤氲沁人心脾,别有一番韵味。 这一笑之下,便是岑含的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脱口道:“你应该多笑笑,你一笑,别人都跟着开心起来,多好。” 施兰顿时面红过耳臻首低垂,却见李继远一脸坏笑望着自己,忍不住去掐他小脸,却被那小孩儿咯咯咯笑着逃开,边逃边打趣道:“又不是我说的,捏我做甚么!” 这一下施兰的脸更红了。岑含顿觉方才失言,微觉尴尬,干咳一声岔开话题道:“擎苍呢?你们没见着他么?” 施兰红晕稍褪,摇了摇头。 岑含笑道:“想必在吃早饭罢。正好我也饿了,你们已经吃过了么?” 施兰微笑道:“我和六弟也没有呢,原本是想叫了你们一起的。”她这一笑,岑含又有了方才那种惬意,却不好意思再开口,以免惹她羞臊。 三人缓缓走到正堂,各自寻了位子坐下。李嗣昭出身寻常百姓,加之性格不喜张扬,故而虽身处高位,饮食却仍与寻常百姓无二,只是饭量大吃得多些而已。 一顿早饭匆匆而过,岑含叫上呼延擎苍便随施兰姐弟出了门。适逢天公作美,日头不毒,微风拂面倍觉清爽。李继远小孩心性,上了街便欢呼雀跃起来,兴高采烈地拉着施兰看这看那,施兰眉目含笑,只由着他玩耍。岑含与呼延擎苍缓步在后,u看书.ukshu.cm 不约而同想起几日前尚在这城中窄巷与一群杀手周旋,如今却带着一个大姑娘和一个孩子出来逛街,只觉世事光怪陆离莫过于此,对望一眼忍不住都摇头笑出声来。 施兰回头望见二人神色,一时莫名其妙;二人瞧她一脸娇憨,却笑得更欢了。不觉时至正午,李继远犹未尽兴,岑含料那“判官”光天化日下必有所顾忌,便找了个人多的馆子,加之暗中小心翼翼,一顿饭倒也吃得无虞。午后继续闲逛,兴许是长久没有这般闲适的日子,竟也不觉无趣;又玩了一个多时辰,小孩子终是倦了,便由呼延擎苍背着,慢慢踱回李府。 时日尚早,二人无事,呼延擎苍趁机请岑含指点刀法。二人在院中宽阔处拉开架势,呼延擎苍放手抢攻,岑含有意检验修为,只以顺势化解之法应对。一番切磋下来,竟几次带得他身法不稳,反受制于自身劲力;呼延擎苍不禁愕然,岑含便将其中窍要一一详述。 正说着,施兰安顿好李继远出来,见到二人切磋,便也要岑含指点自己功夫。岑含不觉莞尔,便换她来,施兰取了兵刃,却是一条齐眉短棍。十数招下来,看似迅疾凌厉,却似是而非不得神意。岑含略一思索,顺手添了三路变化,让她熟记;见她不解,便道:“你性子温婉,这棍法却是直截了当,故难尽其妙;如今我稍作修缮,将锐气藏于变化之中,却是合了你性子,假以时日必能顺手,威力也自不可同日而语。”施兰大喜,自到一旁练习,岑含便又与呼延擎苍切磋起来,如此便消磨了半日的时光,直至晚饭时辰方才作罢。 冤家路窄(2) 二人忘却时光,待反应过来时施兰已不在,料得她也不会有甚么事,便径自往正堂去。一进大门,猛然都提起神来,呼延擎苍脱口道:“好香!”忍不住往桌上看去,见菜式并无出奇之处,只多了一锅鸡汤,方才那香气却是这鸡汤散出来的。 李嗣昭见二人神色,微笑道:“既然闻到味儿了,还站着干嘛?这可是兰儿的手艺,平日里我这当爹的都不易尝到,却不知今天刮得是什么风。” 他平时话少,乍来一番调侃连岑含都不禁莞尔。 施兰脸上透着红晕,笑道:“这是谢孙大哥和呼延大哥今日指点武艺。” 岑含与呼延擎苍对视一眼,笑道:“敢情今日是咱们赚了。”二人各自找位子坐下,早有人乘来鸡汤,岑含将鼻子凑到碗边,忍不住赞道:“香!”说着将筷子往桌上顿了一顿,笑道:“不客气了。”言语间便一碗下肚,又赞道:“这汤鲜而不腻,还带着股清香,真是绝了!” 呼延擎苍瞧他神色,也端起来抿了一口,竖起大拇指道:“兰儿姑娘真是好手艺!” 施兰眉目含羞,脸上透着涟漪般的笑意,如幽兰含苞,叫人心中一动。 岑含拿起筷子,往盘子里夹了一块豆干,轻轻放入口中咀嚼,嚼着嚼着忽然双眉一挑,转头笑道:“这也是兰儿姑娘的手艺罢。” 李嗣昭捋须笑道:“今天这一桌都是她做的。” 岑含颔首道:“寻常菜式要做出这味道可不容易。” 施兰脱口道:“孙大哥也懂厨艺么?” 岑含摇头笑道:“我哪懂甚么厨艺。只是小时候和老爷子相依为命,能吃的少,吃腻了自己变着法儿胡乱摆弄而已。” 施兰“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手托香腮只瞧着众人大快朵颐。呼延擎苍见她只看不吃,疑惑道:“你怎的不吃?” 施兰甜笑道:“我瞧着你们吃便好。”对于做菜的人,瞧着别人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做的菜肴,本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呼延擎苍哪懂得她这些心思,只自言自语道:“瞧着我们吃便饱了么?”摇了摇头,自顾自扒起饭来。施兰瞧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抿嘴轻笑起来。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那边岑含揉了揉眼睛,道:“奇了,我今天并未喝酒,怎得头晕起来了?”说罢摇了摇头,眼睛却越发有些睁不开了。 呼延擎苍笑道:“想是这阵子有些劳累......”话未说完,忽然自己上下眼皮也打起架来,再看岑含,竟已趴在桌上起了鼾声。 李嗣昭面色微变,正要开口,忽听筷子落地声不绝,满桌的人纷纷软倒在桌上;猛一转头,只见施兰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一个“你”字方到嘴边,终没来得及说出口,也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施兰瞧着满屋子倒头大睡的人,喃喃道:“怎得都醉倒了?......”说着轻轻往走到门口将门掩上,再回来时眼神却变得难以捉摸起来,戏谑中带着冷冽,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刀。 一把锋利中透着绿芒的短刀。 一把用来割人头的刀。 这把刀已在李嗣昭颈后。 千钧一发之际,李嗣昭忽然动了,猝不及防的一脚如电光一闪! 施兰疾退一丈开外,脚下已有些踉跄。这一脚虽没断了胫骨,却终究还是伤到了。 但这并不是最令人惊讶的事情。 因为此时岑含、呼延擎苍与归氏昆仲已抬起头来,正饶有兴致地望着她,仿佛一群观众望着台上的戏子。 归云山啧啧道:“这也太像了。” 施兰猛一哆嗦,眼神变得有些茫然,道:“你们看我作甚?”忽然望见自己手里的刀,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不禁一愣。呼延擎苍忍不住皱起眉头道:“这.......” 岑含接口道:“这确实太像了。”他这话一出口,众人又齐齐望向他,只见他继续说道:“只可惜还有一处不像。” 施兰满脸不解:“为何你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岑含笑道:“我再说一句,你便听懂了。” 施兰愕然道:“甚么?” 岑含淡然道:“方才避开李将军那一脚时用的缩骨功,真是高明。” 施兰的目光忽然冷冽起来。 岑含继续道:“所以你是不是可以省点力气?毕竟先用缩骨功改变身形隐藏喉结,再戴上人皮面具去假扮一个妙龄少女还是很辛苦的。” “施兰”微一沉默,只听几声轻微骨响,窈窕少女慢慢变成精瘦汉子,右手往脸上一抹,终于露出一张儒雅中透着冷峻的脸,笑道:“我有一问,不知能否解答?” 岑含微笑道:“请讲。” “判官”嘴角微微扯起,道:“我下得并不是毒。” 岑含缓缓道:“我知道。” “判官”道:“你知道?” 岑含道:“我岂非本就只给你留了这条路?” “判官”恍然道:“你诱我下迷药?” 岑含不语。 这本是无需解答的。如果刺杀与下毒变得十分艰难,那迷药岂非就成了最简易可行的法子? “判官”道:“这么说你能识别迷药?但他们又是如何识别的?”——他们,u看书 .uuan 自然指的是其他醒着的人。 岑含又笑了,道:“我岂非已告诉了他们。”说着拿起筷子,在桌上顿了一顿。 “判官”一愣,道:“原来如此!”微一低头,忽笑道:“如今你们已呈合围之势,是不是已经觉得稳操胜券?” 岑含的表情忽然严峻起来。 这屋子里还有无法躲避暗器的人! “判官”双手一动,银针如漫天花雨! 众人各自掣出兵刃,岑含身子猛地横移,一刹间挡在昏迷的李家众公子前,长剑转动打落一地银针,无奈鞭长莫及,只见几点银光赫然往李继远射去! 岑含暗叫糟糕,猛觉人影闪动,紧接着黑影连晃,只听破窗声中“判官”笑道:“好个视死如归!从此天下再无‘奇门三才阵’!” 众人猛然回头,只见归云山左臂上赫然多了近十枚银针,未及众人反应,猝然间寒光一闪,却是归云山拔出随身短剑将一条左臂生生切了下来,冷冷道:“归某不死,‘奇门三才阵’不绝!” 剧变乍起,归云海与归云池齐叫道:“大哥!” 归云山面色已痛得惨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我为救人而失一臂,你们应当高兴!”言语间身子忍不住摇摇欲坠,归云海与归云池赶忙上前扶住为他止血。 岑含满脸煞气,道:“你们都留下!我去!今日不杀此人,誓不罢休!”一句话说完时,人已在窗外。 冤家路窄(3) 呼延擎苍下意识要去追,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了下来。 李嗣昭见他犹豫,道:“你尽管去,这边有我。” 呼延擎苍摸了摸鼻子,笑得有些不自然:“我忘了,这种时候我本是插不上手的。” 月明星稀。 借着月光,岑含正紧咬着不远处依稀可见的黑影。 二人一前一后已奔到城外,相隔不过数丈。但这数丈的距离却始终没有缩小的迹象,若非亲眼所见,岑含很难相信一个腿上负伤的人会有如此轻功。若他没伤,自己追出来岂非就是个笑话。 然而世上并没有如果,这样的局面也不会维持太久——伤势终究会让拖慢他的脚步,在这之前岑含只需要确保他不在视野中消失。 但岑含的视野中却出现了另外一样东西。 一片林子。密林。 只几个念头的功夫,二人便钻了进去。只见“判官”步子一缓,随即左穿右插,顷刻间便拉开丈余,显是十分熟悉地形。岑含心中一动,抽出长剑竖在胸前,身法疾变“鹞穿林”,如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拦路树木皆一侧身而过,脚下却是丝毫不停,一转眼便拉近两丈。 眼见便要追上,忽然“嘣”得一声,却是长剑割断了什么物事。岑含心知必是前几日他拿来暗算自己的怪异丝线,正自冷笑,猛然间黑暗中响起凌乱破空之声,心一沉不及细想往前窜出丈余,尚未站稳忽然脚下一空。岑含多次经历生死关头,越是危险反而越是冷静,当下手腕一抖,剑刃随即拍上右侧一棵树的树干,只这一下借力斜飘开五尺,落在一旁,人未站稳剑光已裹住周身。 果不其然,迎面便是一蓬针雨。来的是极细的竹签子,一个躲避不及就得变成刺猬。 岑含长剑过处密不透风,勉强全部弹开;身形未稳,冷不防后背剧震,被根粗木桩子撞个正着,当即便往前扑跌了出去。踉跄中一个精瘦身影带着儒雅笑容往怀中扑来,岑含寒毛炸起,长剑斜指猛一挣劲,直击他颈侧。 这一下,便是缩骨功练到极致,也躲不开。 “判官”没料到他反应如此之快,身子立时左闪,飞起一脚蹬在他右肋。岑含方才劲力使老,这一脚却是避无可避,直直飞出去两丈有余,撞在一棵树上。 “判官”一脚得手,却不急于追击,只是微笑瞧着他。一来怕他有诈,二来伤势轻重相易,反倒是自己不用急了,拖得越久越有利。 岑含干咳两声,挣扎着靠着树干坐起身子,道:“我有一件事情不太明白,不知道阁下能不能解答?” “判官”悠然道:“足下既然这么有兴致,我又怎么好意思不说。” 岑含喘了两口大气,诧异道:“你怎知我一定会中你的机关?” “判官”眼里蔓延开一丝笑意,道:“对你这样的人总是要多花些心思的;尤其今晚还入了你的局,更证明这么想并不是多虑。我弄的机关虽不算多,却也不少,稍加诱导引你入其中一个本就不难。” 岑含苦笑道:“你究竟布了多少陷阱?” “判官”眯起眼,缓缓道:“方才你所过之处,东西一线大约三个罢,我本以为这其中任意一个加上我自己就能要了你的命,没想过你还是没死,你真是个让我惊讶到害怕的人。”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扯起了嘴角,笑道:“所以你如果有什么遗言,可以尽管说,我也一定帮你带到。” 岑含想了半天,摇头道:“我似乎没有什么要说的。” “判官”叹道:“人之将死,却连一句留给至亲的话也没有,实在是悲哀。” 岑含忽笑道:“无妨,等以后想到再说也不迟。” “判官”的脸色变了变。 岑含接着道:“你没有再多弄些陷阱真是太好了。否则既要面对你这样的用毒高手,又要应付那些淬了毒的机关,我便是再多几条命,只怕也不够死。”说罢缓缓站起身来。 “判官”眼中又透出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淡然道:“我若是你,便会求一个痛快。毕竟老鼠反抗得越激烈,猫就玩得越起劲。” 岑含早已收起笑意,冷冷道:“可惜这回你是老鼠。” “判官”笑道:“你认为上次的奇招还能再凑效?” 岑含不咸不淡道:“试试不就知道了。”言语间回剑入鞘,一步便到“判官”左前,右掌顺势走外弧切向他颈侧血脉,赫然是“大巧若拙拳”的路数。 “判官”瞳孔骤然紧缩,右手一抖间多了根峨眉刺,不招不架,合身直扑岑含中堂。这一下与方才如出一辙,时机之妙更有甚之,岑含暗暗心惊,“九宫步”展开,倏忽间人已在他背后,双手居高临下顺势下拍,只见“判官”身形没来由一矮,峨眉刺从左掖下穿出,却是正对自己左掌心。岑含忌惮他下毒手段,早已将双掌藏于袖中,见状微一错劲,左手变拍为抓,隔着袖子将峨眉刺抓个正着;右手变掌为拳,去势更疾。眼见着身,忽然“判官”左腕一抖,毒针直扑面门,岑含心无杂念,一瞬间撤了劲,步子落处毒针已在身后。 二人走的都是近身缠斗、方寸间决胜负的路子,所倚仗者却截然不同。一边是拳法大巧,步法奇特,化劲高妙;一边却是缩骨精绝,轻功奇异,暗器阴毒。堪堪数十招过去,两人虽各自负伤,仍是斗得险情迭出。岑含久战不下,专注异常,心思也越发澄澈起来,又过二十余招,身上渐渐生出奇异变化,攻守出招劲风越来越小,最后几近悄无声息,不知不觉中用上了晨间练拳时劲敛入骨的神意。u看书 w.uukashu 变化一起,“判官”顿觉力不从心。高手过招多有双目反应不及之时,往往依赖对劲风之感知加以趋避;更有甚者能觉察对手意所指而以本能应对,所谓不闻不见觉而避之,却是非大高手不能为。二人功夫尚未到大高手之境,此时岑含劲风尽去,诸般变化立时防不胜防,又过十数招,“判官”攻势渐少,再二十余招,俨然无力反击,有守无攻。 眼见大局已定,猛然间“判官”一声低喝,不顾周身要害,一把毒针抖手而出。岑含不敢大意,脚下“九宫步”,身子一晃已在左侧,这一闪之下攻势稍懈,“判官”立时抢攻,峨眉刺当胸平刺,仍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岑含冷哼一声,后脚一蹬便要驳招,忽然间听到“呜”地一声,心一沉身子已然先动,侧身中袖箭擦着衣衫而过,惊险无比。 两招失手,“判官”视若无睹,右手微动峨眉刺仍是直奔胸前,左手袖箭却已隐隐对准他小腹。只见岑含合手拍上自己右臂,心中不禁冷笑,正要松手舍了峨眉刺反抓他小臂,猛觉身子莫名一软,五根手指竟张不开。愕然中只见岑含顺势抓住自己右手,峨眉刺倒转,只听“噗”得一声,直直扎入自己左肩。 “判官”呆如木鸡,生硬地转过头望着左肩上的峨眉刺,忽然惨笑道:“没想到你居然留着这么一手。” 岑含松开他手,飘身退开两丈,冷冷道:“你也没料到我的拳法远比剑法强。” 他将“玄武针”留到此时,本是为了这一刻。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冤家路窄(4) “判官”眼中渐渐失去光泽,苦笑道:“我的确是没有料到。我生平杀人无数,到现在才死也不亏,但我死了那人便会来,到时血雨腥风,你们只怕也不会比我好多少,只是这些已与我再无干系了。” 岑含沉声道:“那人是谁?” “判官”僵硬地笑了笑:“比判官大的,自然是阎王。” 岑含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皱眉道:“阎王?” “判官”幽幽道:“‘阎王’心高气傲,寻常人连死在他手上都不配,但你不同......”正说着忽然面上泛起一抹诡异的绿色,忍不住弯腰吐起来,直吐得一地绿水,最后人也倒在绿水中。 峨眉刺是他的兵刃,上面自然也有那摧肝破胆的“青木殇”。 岑含望着地上的尸体,忽然觉得十分悲凉。 在这杀人如麻的人的心里,是否早已渴求一死? 想着他方才所说,忍不住自言自语道:“阎王?这年头真有掌控他人生死的阎王么?”不禁摇了摇头,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高下已判,生死已决。 但事情却远未结束。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长些,岑含又来到那片荒地,唤出了白鹿。 这鹿儿自由惯了,加之本身神骏非凡过于显眼,是以岑含每到一处城池,便将它安顿在城外,倒也没出过事。此刻轻抚其背,白鹿似有所感,挨着他低鸣了几声,岑含听得真切,不禁苦笑道:“看来连你也闻着些不祥的味儿了。”见它望着自己,忍不住皱了皱眉,道:“放心,我大仇未报怎么也不会死。” 一人一鹿就这么怔怔站着。 良久,岑含轻拍白鹿前额,笑道:“你先去罢。”白鹿闻言又低鸣两声,便撒开步子去了,岑含站在空地上又发了一会儿呆,才慢慢往城门方向去。 月光十分明亮。 岑含借着月光回到李府时,李家众人已从昏迷中醒转,见他安然归来,不禁都松下一口气。尘埃落定,李嗣昭随即吩咐众人散去,不多时正堂内只留下二人,李嗣昭见他神色有异,只以为是走脱了“判官”,便淡然道:“人跑了还能再抓,无需在意。” 岑含笑了笑,摇头道:“他已经死了。” 李嗣昭心中一震,没料到他真能杀了“判官”,见他神情之中并无半分快意,不禁疑惑道:“那你如何还是一脸愁容?” 岑含声音有点低沉,道:“他上面还有一个‘阎王’。” 李嗣昭双眉一挑:“‘阎王’?” 岑含缓缓道:“‘阎王’的本事总是要比‘判官’大。” 李嗣昭接道:“一个‘判官’已叫我们费尽周折,再来更厉害的人物必然凶多吉少。这城中兵卒虽多,却奈何不得来去无踪的武林高手;万一动静闹大,只怕还要乱了民心。潞州城本在晋梁交界,若彼时再有梁军来犯,便更不堪设想了,是也不是?” 岑含沉默,沉默便是默认。 李嗣昭微笑道:“既然局势明朗,担忧能济甚事?何不想想如何应对?” 岑含霍然抬头,呆了半晌,忽笑道:“是我迷了。” 李嗣昭转头望着屋外,道:“你不是迷了,只是想得太多。人生在世,所能者也只有做好眼前事,很多事情本是想不清楚的。” 岑含点头道:“是。”忽想起一事,道:“兰儿姑娘可已找到?” 李嗣昭出了一口长气,道:“找到了,所幸那‘判官’还算良心未泯,并未对她下毒。” 岑含又想起“判官”临死前的眼神,这眼神或许自己这辈子也忘不了。 无神之中,既是悲凉,也是解脱。 想着想着不禁有些发怔。 李嗣昭望着他,忽觉得眼前这少年有些让人看不透,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东西。 岑含转头见他眼神,顿觉有些不自然,便岔开话题道:“将军可知归兄在何处?我去瞧瞧他伤势。” 李嗣昭回过神来,叹道:“性命倒是无碍,只是一条臂膀就这么没了。” 岑含微一沉默,道:“他是真豪杰。”说完便转身走了,径自往厢房归氏昆仲的屋子去,正好三兄弟都在。归云山伤口已包扎,正躺在床上静养,面色虽有些憔悴,精神却还不错。 归云山一见是他,喜道:“你总算是回来了!那‘判官’如何?” 岑含望了一眼他断臂之处,缓缓道:“今日之后,‘青木殇’绝了,世上再无‘判官’这号人物。” 他说得轻描淡写,归云山却呆了一呆,反应过来后仰天大笑,右手拍着床沿连叫了三声好,方道:“多谢!” 岑含摆手道:“我来是有要事相商。” 归云山正色道:“何事?” 岑含道:“‘冥府’是不是还有个‘阎王’?” 归云山沉思道:“确实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冥府’‘一王一判四使十二煞’,如今尚未露面的,还有‘一王十二煞’。” 岑含摇头道:“只剩这一个‘阎王’。”见归云山不解,便将之前自己与呼延擎苍窄巷遭遇“十二煞”的事说了。 归云山呆呆望了他半晌,忽然摇头笑道:“想这‘冥府’在江湖上何等猖狂,多少好汉闻风丧胆,英雄成了狗熊;谁知如今大半高手俱都折在了你一个人的手里,真是痛快!孙兄弟,归某自闯荡江湖生平只服过一人,今日你便是第二个!” 岑含闻言不禁苦笑,正色道:“如今咱们跟这‘冥府’已结下死仇,万不可大意。” 归云山冷笑道:“他‘冥府’有人,难道我‘墨宗’无人?我这就修书一封,请总舵派二位堂主前来助阵。”见岑含不解,又解释道:“我‘墨宗’门下设‘神机’、‘仁武’二堂,这二位堂主便是统领之人,各精于机关暗器与拳械武艺,只要他们二人赶到,除非‘诸子六仙’那般人物,否则任你天王老子也是无惧。” 岑含双眉一挑道:“哦?” 归云山笑道:“等他们来你便明白了。” 岑含见他如此笃定,心中虽另有担忧,却也不说出来,免得徒惹些慌张,只暗暗作了计较。辞了归氏昆仲,又去看望施兰,施兰却早已睡下了,便又径自赶往呼延擎苍处。 呼延擎苍正打坐等他,见他进来,便停下倒杯茶递了过去,只见他衣衫尚有尘土,显是经过了一番恶战,神气也不如往日充沛,他这副模样自打二人认识以来从未有过,忍不住问道:“你受伤了?” 岑含拿着杯子一饮而尽,方微笑道:“不妨事,伤得不重。”心下却暗呼侥幸,他肋下这一脚并非故意中招,是真没避过去。饶是自己‘天隐甲’已有相当修为,却仍不及化解全部劲力,终于还是受了些暗伤。稍稍喘了口气,道:“我来找你,是有事。” 呼延擎苍正色道:“你说。” 岑含微一沉吟,道:“今日交手,那‘判官’说他上面还有高人,如今我们与那‘冥府’已是死仇,对方再来不过是迟早的事。说实话这人功夫与我在伯仲之间,若还有高手胜过他,也必然胜过我,归兄那边已书信求援,若援手先到也就罢了,u看书wwukansh 但若对头赶在前面......”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接道:“我只说万一,万一来人武功太高,我们几人联手都不敌,便由我来设法引开拖延时间,待援手赶到再一起对付;到时你需阻住他们,务必要他们不可轻举妄动。” 呼延擎苍变色道:“不行!要去也是我去!” 岑含低着头露出一丝笑意,忽然抬头目光直逼过去,道:“放心,我不会死。说句不敬的话,论求生意志这里没人胜过我,换了旁人至多算个视死如归;论武艺也是我活下来的机会最大,你能拖多少时间?”见呼延擎苍还在犹豫,又道:“何况今日咱们说的是万一,只是未雨绸缪,并非一定如此。” 呼延擎苍只觉心中憋闷,难受至极,道:“大哥,我......” 岑含止住他再说下去,道:“你只需明白,我这法子不是逞英雄送死,而是要大家都活下来,当然也包括我自己。这半年你随我一同闯荡江湖理当明白,我大仇未报,绝不会死。” 呼延擎苍神色郑重,沉默良久方道:“好!我听你的!但你若死了,我便是送死也去替你报仇!” 岑含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笑道:“你这话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只是不知道他眼下身在何处。” 呼延擎苍愣了愣道:“谁?” 岑含似乎轻松了许多,道:“一个生死之交。有机会一定让你见见他。”说着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抿了一口,眼中弥漫开异样神采:“山雨欲来风满楼。想想你我到时浴血而过,纵然狼狈万状,岂非也是酣畅淋漓?” 生死1念(1) 呼延擎苍苦笑道:“有时候我在想,你究竟是甚么人?” 岑含笑道:“你看我像甚么人?” 呼延擎苍盯着他看了一阵,最后还是放弃,摇摇头道:“我看不明白。” 岑含轻叹一声道:“其实我自己都看不明白。人生一世,若能看清自己,也已是十分了不起了。” 呼延擎苍笑道:“我可不想这么多,只要有朝一日能把功夫练到如你现在这般,便知足了。” 岑含嘴角扯起一个弧度,笑道:“我算个屁。” 一瞬间,他的眸子忽然变得黯淡无光。 然这一幕不过一瞬,呼延擎苍浑然不觉,只摇头叹道:“我自忖这半年进步已然不小,但与你相比却似乎差得越来越远。” 岑含失笑道:“你这才是想多了。练一趟拳有一趟拳的功夫,我不过是练的比你多些,打的架也比你多些。各人有各人的机缘际遇,他日你的成或许叫我望尘莫及也未可知,何必自寻烦恼。” 呼延擎苍若有所思:“说的也是。” 岑含站起身来,只觉肋下多有滞涩,暗忖伤势拖延一分便好得慢一分,眼下却是分秒必争之际,便道:“忙活了这许久,我先回去休息了。”当下离了呼延擎苍的屋子,回到自己屋内,取出银针给自己下了几针缓解伤势后便安安稳稳得睡了一觉,第二日一早拿着自己开的疗伤方子去抓药。 他心思缜密,又是故意隐瞒,故而众人都未觉出异样来,唯有呼延擎苍知他有伤一早便来寻,正赶上他抓药回来。二人吃了早饭后在岑含屋里一边煎药一边闲聊,却不料施兰听说岑含杀了“判官”,也径自往他屋里赶来,撞了个正着。施兰是个心细的人,见到药罐子自然就明白,急道:“你受伤了怎么不说!”说着便要出门去请大夫。 岑含赶紧把她拦住,无奈道:“我自己就是大夫,先进屋里说。”施兰一冷静,也想到他必然事出有因,便也不勉强,只等他解释。 岑含与呼延擎苍对望一眼,道:“我不声张,一是伤不重,只需加以调养便能痊愈;二是‘冥府’不会善罢甘休,若泄了风声无疑于我们不利,你只需一切照常就好。” 施兰秀眉微蹙,点头道:“那‘判官’真被你杀了?” 岑含莞尔道:“不然我哪儿来的伤?不过那人的易容术端的匪夷所思,我虽觉出汤水有异,却直到最后人倒得只剩他一个,才发觉他假扮的居然是你。” 施兰愣了愣道:“真有这么神?” 呼延擎苍笑接道:“婀娜聘婷,与你无二。”冷不丁一句说得她红霞扑面。 岑含见气氛有些尴尬,不动声色地岔开道:“确是有些邪乎,这人的缩骨功练到喉结都能隐去,真是闻所未闻。” 三人对话中药已煎得差不多,岑含倒出来凉了一阵便仰脖子一饮而尽,放下碗时忍不住摇头道:“真够苦的。”见呼延擎苍和施兰一脸无奈望着自己,皱眉道:“你们看甚么?平常药都是给病人的,难不成我还自己喝着玩?” 呼延擎苍挠挠头道:“好罢,是我们大惊小怪。” 岑含伸了个懒腰,又转了转脖子,道:“眼下反正也无事,不如去活动活动筋骨。” 呼延擎苍瞧他一副要去练拳的架势,眉头又皱了起来:“你这内伤还能练拳?” 岑含悠然道:“柔着练不打紧,导引得当对伤势反而有助益。你们俩先回想一下昨天新学的东西,后面试试罢。” 呼延擎苍道:“也好。” 三人出得门来,在院里找了块空地,岑含不管二人,自顾自先走起架子。身负内伤对他来说已不是第一次,在天山时已总结出一套以导引调理伤势的法门,三趟下来顿觉舒爽许多,肋下滞涩感也有所缓解。只是内伤终归是内伤,导引须有其度,这三趟便是一个度,再多就伤身了。 岑含稍作休息,见呼延擎苍与施兰也练得差不多,便叫二人试试手。 一动手立时便分了高下,呼延擎苍毕竟跟岑含久,加上本身的刀法也极擅变化,往往两三招便卸了施兰的器械。 施兰平日里虽温婉娇柔,在武艺上倒颇有几分倔强,开始时只能接三两招,进而四五招、七八招,渐渐得岑含加的三路变化开始显现威力,到最后虽难免要落下风,但呼延擎苍十招内已下不了她兵器。岑含见她渐入佳境,索性令呼延擎苍给她喂招,诸般变化都走了几遍方才作罢,如此一来,施兰虽不能与二人相提并论,但就自己而言也已是突飞猛进。 如此过了两日,都是一般的风平浪静,岑含的伤势一日好过一日,似乎一切慢慢变得从容稳当。但呼延擎苍与李嗣昭少数几人却发觉他越来越如一张绷紧的弓,漫不经心的外表之下却是一种渐趋完满的蓄势之态。 到得第三日,岑含更加慢条斯理,话也极少,便是吃饭也吃得极细极慢。u看书 .uukanhu.co 给人的感觉越来越难以言喻,仿佛安静流淌的溪水,又仿佛无风时的树叶。 既静且动。既动且静。 李嗣昭看在眼里,不由地暗暗心惊。这少年修为虽还未到,却隐隐然已透出一股大高手的风范。 日头渐西,天渐渐暗下来,入了夜。 夜有些沉闷。 夜空似有乌云,遮住大半星光,显得月亮格外扎眼。 岑含并未入睡,只静静站在窗前,隔着关闭的窗对着屋外的风景。一动不动,如同石像。 夜越来越深,岑含越来越清醒。 忽然屋外起了一阵微风。 岑含心有所感,缓缓背上长剑推门而出,站在院中空旷处。 望着头顶上并不皎洁的月光,岑含清晰感受后上方屋顶压迫而来的杀气,心里忽然一阵轻松,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道:“你终于来了。” 屋顶上的灰影也静静望着月亮,声音略显沙哑:“来了。” 岑含叹了一口气:“你来得很快。” 那人淡淡道:“因为我很好奇什么样的人,能杀了我的‘判官’;何况让人在等死中煎熬本就是件十分残忍的事情。” 岑含低下头道:“你怎知我一定会死?” 那人缓缓道:“因为我要杀的人,都会死。” 岑含沉默许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不会死。”说着缓缓转过身字。几乎同时,那人也微微低下头来。 月光洒在二人脸上,格外清晰地将两张脸映入彼此眼中。 二人同时一怔,脱口道:“是你!” 生死1念(2) 这张脸岑含就是想不记得都难。 “阎王”不是别人,正是朱麒。 岑含苦笑。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血手阎罗”岂非本就是“阎王”? 朱麒眼中隐隐含着杀机,缓缓道:“这回你的救星呢?” 岑含一愣,眉头微皱道:“救星?” 朱麒冷笑:“怎么?你不是很擅长让高手来救命么?” 岑含面色一沉,语调却平缓如常:“那是老天长眼,叫你为恶时遇上克星。” 朱麒波澜不惊道:“那你今夜可以让老天再长一次眼看看。” 岑含不答,身子已蓄上势。 朱麒却似全然不见,淡然道:“叫那丫头和另一个小子都出来罢。” 岑含怔了怔,立时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洛飞烟和乐心,不由地心头黯然,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吐出那句话:“他们不在这儿。” 朱麒眼神忽然冷了下来,森然道:“那今日便是你的死期!”话音未落,袍袖展动,几乎同时,里屋厢房齐齐传出破门之声,几条人影不约而同直奔屋顶! 朱麒微微冷笑,身子一晃已到岑含身前五尺,却是比那几条人影更快,掌随身至,不偏不倚直奔岑含中门。 岑含视而不见,待他掌到身前三尺,腥风乍起,身子陡然一弓一展,双掌直本丹田而去。 这一下“虎扑势”并非“大巧若拙拳”路数,朱麒此前未见过,此番乍一施展本是为出其不意。眼见得手,不料他快朱麒更快,掌落空处立时沉身顺势变招,手肘下砸直奔百会。岑含早料到这一手,招未使足“九宫步”已展开,半步闪到他左前侧,右拳无声无息往肋下递了出去,便在这一刻,朱麒身后四条人影追到,齐齐出招。 五人联手,立成合围之势。 忽然一声冷哼,众人眼中朱麒身形骤然模糊,几声闷响落处,五人受反震四散退开。岑含与李嗣昭功力较高,只退出不远便站定,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神色郑重;呼延擎苍与归云海、归云池却倒飞十步开外方才拿桩站住,兀自气血翻腾,惊疑不定。 朱麒左臂猛一抖,目光一扫掠过众人,落在岑含身上,冷笑道:“半年多不见,你功夫倒是长进不少。”这一抖虽不如耶律玄在天山上那般轻松,却也实实在在散了岑含打在他臂上的“玄武针”, 岑含闭口不言,心里却连叫可惜,暗忖道:“我功力终究太浅,若师父施展,决计没这般容易叫他察觉,更遑论破解了。”他却不知,自己受两大绝学滋养,加之屡经生死,功力上虽不及迟守深厚,却隐隐然已触碰到连迟守都未曾企及的境界,只是尚缺那最后那一把助力。 朱麒见他不应声,转而打量了一眼李嗣昭,略带鄙夷道:“想不到当年纵横中原的‘十三太保’之一,功夫竟如此稀松,真是可笑。” 李嗣昭淡然道:“李某学艺不精,在‘十三太保’中勉强算个末流,但足下收拾我这个末流似乎并不轻松。” 朱麒冷冷道:“轻不轻松,试试不就知道了。”话音未落,忽听有人喝道:“且慢!”却是岑含。 朱麒转过头来,气势慑人,语调中却带着戏谑,道:“怎么?现在害怕未免迟了些。” 岑含摇头道:“打架前我想先问清楚一件事。” 朱麒眼中的戏谑意味更重了,缓缓道:“你凭什么以为你一问我便要答。” 岑含道:“凭这问题本身。” 朱麒双眉一挑,悠然道:“那你不妨先问问,看看问完后我是回答还是杀你。” 岑含仿佛完全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道:“你认识‘鹤仙’孙羽么?” 话一出口,不仅是朱麒,连带着众人都是一愣。 朱麒面色忽地沉了下来,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岑含不理他,继续道:“我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足下对我的问题还是有些兴趣的。孙羽是在那位‘神佛皆杀’的追杀下方才下落不明,而足下却是认识那位‘神佛皆杀’的。”说到这里岑含的声音竟微微颤抖起来,忍不住停下来定定神,方道:“所以他的下落,足下就算不尽了然,想必也不会一无所知,是也不是?” 朱麒眼睛微微眯起,道:“你究竟是谁?” 岑含眼中蔓延开一点杀意,缓缓道:“孙羽是我生父。” 众人愕然。 “鹤仙”孙羽绝迹江湖近四十年,不想今日以这样一个形式重现江湖。 朱麒目光越来越冷,良久方道:“是谁教你这么说的?说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 岑含语调异常平稳:“果然此事还是要着落在你们身上。” 一时院里静得可怕,也压抑得可怕。二人四目相对,身上的杀气却未减半分。 良久,uu看书 .uukanshu.co 朱麒忽道:“眉宇间倒是有点像,看来你就是当年那个刚出生的婴儿。” 岑含脑中“嗡”得一声,血气猛然上涌,忽然心里一惊,勉强又压制住,暗道:“我若此时以死相拼,只能白白送了性命,不仅无从知晓亲人下落,反倒遂了他愿。”当下缓缓平复情绪,沉默片刻忽然身形一掠落到院墙上,笑道:“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来日再请教。” 朱麒面上闪过一丝讶然,随即冷冷道:“你走了,这里的人便只有死路一条。” 岑含眼中带起一丝鄙夷,笑道:“此间事本就与我无关。我眼下武功尚不如你,受你一激便来送死岂非可笑?来日方长,有朝一日我武功胜过足下,再让你吐出实话也不迟。”说完身子一晃,已消失在墙外。 朱麒未料到他说走就走,一怔之间已不见人影,暗道:“好个奸诈的小贼!今日总算找到让那人开口的法子,你既已送上门来,还逃得掉么?”脸一沉,也没见怎么动人已在墙上,再一动便已消失不见,来去宛如鬼魅一般。 风云乍起乍落,众人一颗心吊到嗓子眼,戛然而止。 良久,归云海忽冷笑道:“真是人心难测。” 归云池瞧了一眼呼延擎苍,摇头叹了口气。 李嗣昭兀自望着二人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 背叛的滋味总是不太好受的,尤其是这个人不久前还与你同生共死。 呼延擎苍忍不住有些苦笑,用力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才走到李嗣昭跟前,面色郑重道:“请将军与二位归兄随我来,我有要事相告。” 生死1念(3) 李嗣昭还沉浸在思索中,闻言愣了愣,有些心不在焉道:“好。” 几人动手的声响也惊醒了施兰,赶过来时正见着众人往呼延擎苍屋里去,只唯独不见岑含,不禁诧异道:“孙大哥呢?” 这一问之下李嗣昭似乎才反应过来,望了她一眼,道:“进屋再说。” 众人进屋坐定,气氛沉闷异常。施兰忍不住焦急起来,道:“到底出了甚么事?” 归云海冷哼一声,道:“咱们的孙少侠临阵脱逃,却正好让对头给盯上了。孙羽之子,呵呵。” 任是再蠢的人,也听得出话中的嘲讽意味。 施兰一头雾水,有些发愣。李嗣昭却似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向呼延擎苍。 呼延擎苍见他望过来,才开口道:“将军想明白了?” 李嗣昭沉吟道:“还有一点不明白。” “哪一点?” “他怎知‘阎王’一定会在意孙羽的儿子?” 呼延擎苍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其实这点我也不明白。但三日前大哥便已料到会有强敌,早已作好准备。” 归云池忍不住问道:“什么准备?” 呼延擎苍正色道:“合力拒敌。若相差悬殊,便由他来引开对头,待‘墨宗’援手赶到再一起对付。”他说这话时,双眼有意无意看向归云海,只见他闻言愣了愣,便低头无语,全然没了方才冷嘲热讽的劲儿。 施兰急道:“他这不是送死么?你怎得不拦住他?” 呼延擎苍叹道:“我若拦得住,也不会只有站在这儿传话的份儿了。” 李嗣昭道:“你也无需自责,他做事向来果决得很,不是说拦下就能拦下的。” 归云池忽开口道:“他真是孙羽的儿子?” 呼延擎苍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李嗣昭沉吟道:“但他与那‘阎王’似乎是旧识,还结过梁子。” 呼延擎苍苦笑道:“我随大哥闯荡江湖也不过是这半年的事,对他之前的经历却是一无所知。” 李嗣昭沉思良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看来我们如今能做的,也只有等了。” 七月廿九,寒露。天阴无雨,偶有微风。 宜出行会友,忌祭祀杀生。 群山绵延,一眼望不见尽头,尽是突兀的山体轮廓与错落的草木。不时飞鸟掠过,叫声带着微微寒意,回响山间久久不息。 岑含衣衫褴褛,躲在一块巨石后喘着粗气。 自那日离开潞州城,已有两月。 二人由潞州北上,经辽州一头扎进太行山,一路打打停停斗了百余次。岑含且战且退,竭力隐藏形迹,但无论藏得多好,多则两日少则一个时辰,必被朱麒察觉,免不了便是一番恶战。日积月累下来精力体力损耗极大,加之牵动伤势,虽不说油尽灯枯,却也几近山穷水尽。 岑含望了一眼天空,舔了舔快要干裂的嘴唇,便环顾起四周来。以朱麒的能耐,找过来不过是迟早的事,自己需赶在前头再寻到一处藏身之地。 “逃不动了么?”冰冷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头顶。 岑含汗毛倒竖,身子蓦地笔直射出去两丈远。两个月的生死追逐,让他练出了近乎猛兽的反应。 一回头,只见朱麒站在自己方才坐着的地方。衣袂飘飘,手掌殷红。 “来得好快。”岑含笑得十分勉强,全然掩饰不住满身的疲态。 朱麒眼利如刀,平静道:“你还能逃多久?” 岑含语气坚定道:“我不会死。” “你当然不会死。”朱麒死死盯着对面皱起眉头的少年,眼中煞气呼之欲出:“因为我会把你抓回去慢慢折磨,留着你这条命还有大用处。” 岑含本能地抬手护住周身。 “有什么用!” 话音未落,朱麒人已到岑含跟前,迎着小臂忽然一掌拍出。“五行绝命掌”掌力不仅诡奇,更是强横。岑含与他交手两个月,深知其中厉害,不敢硬接,手掌一翻间已压下,未及反击猛觉身子剧震,不自觉腾身倒飞出去。 朱麒一招得手更不停歇,身如离弦之箭,去得竟比岑含还快。倏忽间绕到岑含背后,掌尚未出,陡见岑含拳锋直奔自己胸腹要地。 这一下借后退之势以攻为守,妙到毫巅。 朱麒对他的“玄武针”也是熟悉至极,直截了当一掌迎了上去。 这一下若拼实便足以定胜负。只见两掌电光火石间相击,岑含陡然后背隆起,又借着掌力飘出去三丈有余,虽说是借力,一条手臂却仍震得几无知觉。岑含得了空隙,脚下不停,一点一蹬,借着余势又蹿出去三丈。 朱麒早料到他有这一手,未等他稳住身形,五颗石子早已脱手而出,劲风刺耳,势如鬼哭。 岑含暗暗叫苦,急忙回身,双掌连动将石子拍开,只这一耽搁又被朱麒追上,十招一过立处下风,左支右绌狼狈至极。uu看书wwuukanshu 正自苦撑,忽听朱麒冷笑道:“躺下吧!”手掌怪异地绕过他双臂,陡然破了中门。 岑含避无可避,心下一发狠,双手如蛇猛往他眼珠扣去,竟是要玉石俱焚。朱麒没料到他如此决绝,手上疾变,双手合而后开,弹开了他手腕。 岑含一下试出了虚实,索性破釜沉舟,一时间招招直奔要害,全然不顾及自身,竟硬生生拉回败势,斗得难解难分。 生机复现,岑含顿时精神高涨,手脚越来越快,又斗一阵,终于觑见一处空档,立时疾风骤雨连攻十数招,将朱麒迫开三步。正欲抽身而退,猛地眼前一黑,身形不由滞了一滞。 朱麒何等样人,见他露出破绽,立时双掌如刀,一瞬便劈到胸前。岑含失了先机,无奈只好抬臂封架,只觉身子剧震,竟被这一劈之力打得贴地滑出丈余,忍不住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岑含心中大恨,余光所及,只见朱麒人影一晃又到面前,殷红的手掌往自己胸口印来。 这“五行绝命掌”终究还是没躲过去。 “结束了么?”岑含苦涩难言,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那张脸。 那张冷若冰霜,美得让自己不知所措的脸。 那张桃林之中梨花带雨的脸。 那张躺在自己怀中含笑而逝的脸。 若有来生,你可愿意? “师姐,我若这般去见你,你会怪我么?”岑含眼中血红一片,猛一抬头,双掌迎了上去。 沉闷至极的响声中,二人各自腾腾腾退开三四步。 岑含满脸错愕,忽然一点灵光自心头散开。 神刀将军(1) 朱麒莫名惊诧,暗自狐疑道:“这小子哪里来这么大的劲?”沉了沉气旋即斜开一步又是一掌。 岑含见他掌来如电,本能地一动,竟窜到了他背后,自己也禁不住有点愣神,仓促间不及细想,右掌随身而出,“啪”得一下拍在他右肩。 朱麒本全神防着他的“玄武针”,见状不禁冷笑,不料这一掌加身全无“玄武针”的劲力,却是六股奇劲宛如活物,倏忽间各自攻向不同处,顿时吃了一惊,忙飘开三丈,暗暗运劲驱散。再看岑含,却见他站在原地皱眉望着自己的手掌。 最震惊的莫过于岑含自己。 身为桃源门下,岑含再清楚不过,方才自己使出的都不是玄武观的本事,尤其与硬拼的那一招,更是“虎啸坤元掌”中的绝技“神虎杀”。但这“神虎杀”因威力极大而十分耗损精气,修为不到的弟子更是用一次便脱力,何以自己重伤之下使出反而完好无事? 岑含脑中忽然闪过当年迟守教自己拳艺时的情景。 “我四象道艺由‘道一式’明心性内劲,一分为四,是为‘明心境’;既入四象,拳中带功,自出第一功那日起便算‘化生境’;待得三功尽出,臻于圆满,便是‘太虚境’;最后四象归一,一通俱通,则是大成的‘返真境’。” 返真之境? 岑含抬头望着朱麒,眼神又坚定起来。 不管是与不是,都好过束手就擒。 朱麒虽不明内里状况,但对他眼神变化却瞧得一清二楚,没来由地一阵怒意,冷冷道:“怎么?侥幸得手了两招便以为我拿你没辙了么?” 岑含闭口不答,暗道:“如今我伤势之重,即便夺路而逃只怕也跑不出多远。眼下唯有舍命一搏,败了大不了自行了断,但若真是‘返真境’,或能出奇制胜也未可知” 朱麒见他不语,只道他在盘算脱身之计,冷哼一声袍袖展动,又猱身而上。岑含既打定主意,便无半分迟疑,正觑着他来势,忽然心中生出一股奇异感觉,顿时掌带罡风,隐如虎啸,一掌挟巨大声势迎了上去,却是“虎啸坤元掌”的掌劲。二人各凭本事,且斗且走,不觉打到大路上,岑含步子一变,“九宫步”展开,手上再起变化,将“虎啸坤元掌”与“大巧若拙拳”交互为用。他未学过其他三宗的拳法,外在招式仍是玄武观的路子,内在劲力却忽刚忽柔,反倒难以捉摸,一时竟也攻守有据,不落下风。 二人这一番激斗飞沙走石,声势骇人。偶有过路之人,均是远远避开。 如此又斗了一阵,岑含渐觉气力不支,胸口火辣辣生疼。朱麒本已慢慢熟悉,见他攻势稍缓,当即一路抢攻,复又占得上风,一时岑含只觉对方掌劲排山倒海,几欲窒息,暗道:“到这地步还是敌不过么?罢了,大不了一死何须多虑?”当下仗着一股执念强撑,渐渐精神越发集中,忽然怪异感再起,一口气猛然冲出喉咙,只听啸声清越浑厚,直入云端。 朱麒道他是宣泄悲愤,并不理会,只一味抢攻,招式越发凌厉。忽然体内气息怪异一动,竟是要去应和他啸声,顿吃一惊,不禁恍然大悟,忙收摄心神,如此一来拳脚威力稍弱,岑含得了喘息之机,继续苦苦支撑。朱麒见他仍不死心,心中怒意更甚,不再强攻,只稳稳压制,打定了主意要将他耗到力竭,又过片刻,眼见岑含身法已不如先前灵捷,渐成困兽,不禁暗喜。 忽然平地里一声大喝,二人同时一惊,只见一条人影由远及近狂奔而来。只听那人喝道:“哪个敢动我兄弟?”话落处人已到,拳风带起“呜呜”之声,刚猛无匹,直奔朱麒鼻梁。 朱麒见来势凶猛,忙凝神拆解,冷不防岑含斜刺里窜出,一掌拍上他手臂,顿时六股奇劲又钻入手臂。朱麒暗叫糟糕,身如鬼魅急往后掠出。所谓一退破千招,那人追赶不及,索性站在原地。 朱麒手臂连动驱散劲力,转过头正与那人四目相对,不觉一愣,道:“是你?” 只见那人一双眼睛不大,却清澈如水,脸上神采逼人,朗声笑道:“前辈趁我不在欺负我兄弟,可不大地道啊。”不是乐心是谁? 朱麒有意无意望了一眼岑含,悠然道:“哦?” 乐心瞧他神情,不禁疑云大起,顺着他目光忘向岑含,只见岑含面色惨白,顿时恍然,笑道:“你打错算盘了。” 朱麒故作惊讶道:“什么算盘?”话未说完,陡然劲风扑面,却是二人趁他开口的空当抢攻了。朱麒心中暗骂,只得接招,他方才已试出乐心功力精进不少,二人联手多半自己要落下风,故而言辞闪烁,借以拖延岑含伤势,岑含本就仗着一口气强撑,一旦泄了便与废人无异,反成累赘。不料二人全然不吃这一套,反而抢先下手,一时劲风“呜呜”乱响,宛如鬼哭。乐心的武艺本就是纯刚一路,不似岑含柔中带刚,这一番打斗声势自然也较先前更为骇人。 岑含得了帮手,却不敢大意,脚下“九宫步”,以巧打与乐心相应,二人一动一静配合无间,渐渐占据上风,朱麒心知不妙,攻势顿急,欲求打开一条路脱身。岑含瞧在眼里,掌中也无声无息用上了“一掌化九劲”与“玄武针”的功夫,以他眼下新悟,加之身负重伤,用这两种功夫克敌本是虚妄,u看书 .uukashu 但此时配合乐心扰敌却是再好不过。起初朱麒只与乐心硬碰,尚避着他的劲力,如今落了下风,为求脱身急躁冒进,却是正好中了下怀。果然数招一过,朱麒外要应对乐心的刚劲,内要应对岑含的奇劲,立时苦不堪言,又过十招,忽然大喝一声,双掌齐出逼开岑含,却是以右肩硬受了乐心一拳,借着拳劲踉跄冲出三步,忽然脚下一弹,竟飞也似的去了,眨眼便没了踪影。 乐心望着他遁去的方向不禁愕然,忽然大笑道:“这孙子可真够当机立断的,不过捱了老子一拳想必伤得也不轻。” 岑含面色疲惫,道:“总算把他打发走了。若是今天没遇着你,只怕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乐心盯着他脸,皱眉道:“你这伤得可不轻啊。” 岑含干咳了一声,笑道:“放心,要害都避开了,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忽然目光也停在乐心脸上,皱眉道:“你也伤了?” 乐心顿时哭笑不得,道:“你能不能先管好自己?” 岑含双手一摊道:“好罢,只是有个问题我还是得问。” 乐心怪道:“甚么?” “是谁伤的你?以你的武功,能伤你的人可不多。” 乐心表情顿时有些不自然,道:“大意了,是个契丹人。” 岑含心一沉:“甚么契丹人?” 乐心挠挠头道:“我也没料到契丹人里还有这种高手,而且跟咱俩的年纪还差不多。” 岑含脑中忽地闪过一个人,未及转念,只听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冷冷道:“终于找到你了。” 神刀将军(2) 乐心头也不回,言语间不无惫懒,道:“莫不是老子放的屁是香的?要不然你这跟屁虫怎么能从草原一路跟我到太行山?” 那人傲然道:“草原上的狼从不放过任何猎物,你既敢单枪匹马来,就该知道有今日。够聪明的便自行了断,我留一个全尸。” 岑含转过头去,目光映到来人脸上,双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那人乍见岑含也是一愣,随即便回过神来,怒喝道:“好个贼子!原来是你!” 乐心瞧二人这阵仗,不由得有些发懵,只见岑含一对眸子冷得渗人,对那人道:“是我。” 乐心忍不住挠头:“你们俩认识?” 岑含毫不掩饰眼中杀机,冷笑道:“岂止是认识,简直是老朋友了。是么,耶律兄?” 耶律潜满面寒霜,道:“草原上杀了我师弟的是你罢?” 岑含淡然道:“他自己上门送死,怨不得我。” 耶律潜怒笑道:“好得很,今日一命还一命,你也死在这儿罢。” 岑含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凄然笑道:“一命还一命?那我师姐的命谁来还?” 乐心本只是好奇,听得他如此说,脑中顿时“轰”得一声,只见耶律潜一脸嘲讽道:“你们敢来天山挑衅,就该知道下场。”不禁勃然大怒,一句“我去你大爷”蹦到嘴边,猛然身旁风起,只见岑含形如猛虎,携惊人声势,一霎扑到耶律潜跟前。 耶律潜虽暗中提防,却没料到他如此之快,猝不及防下本能地双掌迎上,只觉身子剧震,被这一扑之力打得双脚离地飞出七八步,方才勉强拿桩站住,一回神胸口竟痛麻了,不由大为震惊。 他伤势本较乐心为轻,但大意轻敌之下,反而白白葬送了优势,如此一来别说以一敌二,便是单挑乐心,也没有多少胜算。他生性虽傲,却不蠢,微一沉吟心中已有计较。 岑含见他有退意,索性开门见山,冷冷道:“滚罢,这一下算是给你的教训。留你一命回去告诉耶律玄,来年春暖花开之际,我上门讨他欠下的血债。” 耶律潜心中虽怒,却奈何他不得,沉声道:“好!只消你到时有胆子来,随时恭候大驾。”说完头也不会地迈开步子,一阵兔起鹘落消失在二人视线之外。 乐心望着他人影远去,不禁转过头怪道:“咱们二人联手拿下他绰绰有余,你干么放他走?” 岑含苦笑道:“留他久一些,死的就是咱们俩了。”说着身子一软,往前便倒,乐心赶忙上前扶住,惊道:“你伤得这么重么!” 岑含脸色越发苍白,皱眉道:“先就近寻个落脚处疗伤,我只怕有些不妙。”他方才全凭一股执念强撑,此时脱了险念头一松,再也支撑不住,莫说是动手,便是走路都难。 乐心将他负在背上,道:“那人会不会发觉不对,再追回来?” 岑含只觉一阵晕眩,有气无力道:“无妨。这人傲得很,既已被我拿话僵住,即便发现不对,多半也不会去而复返。何况咱们也不会也这儿干等着。” 乐心听他声音,心里更加担心,忍不住问道:“你还能支撑多久?” 岑含缓缓道:“一日一夜还行,过了就不好说了。” 乐心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道:“好!咱们天黑前出山,然后连夜赶到最近的镇子,你可别先挺不住啊。” 岑含咳嗽了一阵,强笑道:“都撑到这地步了,怎么都不能死啊......话说我真没想到你也是被追杀来的。” 乐心也笑道:“要不怎么是兄弟呢?逃都能逃到一块儿去。”说着步子加快,身法施展开来,岑含顿觉耳旁风声呼呼,凉风扑面人也清醒许多。 乐心嘴上轻松,心里却打鼓,奔了个把时辰,终于寻着个山村,连忙向村民打听出山路径和最近集镇所在,又掏了点碎银子算是买了点吃食。二人匆匆果了腹,乐心又背起岑含一路往山外赶,仗着脚力终于在夕阳西斜时出了山,而后趁着夜色一路狂奔,赶到镇子上时夜已深,人也累得气喘如牛。 岑含心中感动,却找不出合适的词儿,只好道:“谢了。” 乐心笑骂道:“闭嘴!留着力气等会告诉我怎么给你治伤。”二人说话间找到一家小客店,乐心二话不说便敲门,不多时下来里面出来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 乐心心中不耐,开门见山道:“两间客房。” 那小二满脸狐疑地打量二人一番,只见二人衣衫褴褛,不似有钱人,正要寻个借口推脱,却见乐心自怀中掏出一大锭银子,立马满脸堆笑道:“二位客官稍等,客房马上有。”乐心望着他欢实的背影,牙缝里不由自主挤出五个字:“狗眼看人低。” 客房匆匆安排,收拾得还算安静。 二人到此时才算松了口气,岑含吩咐小二去拿纸笔,不多时笔墨送到,岑含提笔欲写,不料竟有些手抖,不禁自嘲道:“混成这样也真是够狼狈的。”说着歪七扭八给自己开了一张方子,递给乐心,道:“得麻烦你半夜去敲门抓药。uu看书 .uukansh ” 乐心一本正经地瞅了会儿,叹气道:“真难看,不过还算看得懂。”说完也不管岑含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一个人出门去了,约莫一刻功夫回到客店,借了店家的后厨煎好了药,便给岑含端过去,一推门只见岑含在屋里慢慢走拳架子,不禁扶额道:“早知道你还有这劲儿,我就让你多走几步。” 岑含缓缓收了拳势道:“我等你呢。” 乐心把药一放,怪道:“等我干甚么?” 岑含看着自己仍是有些颤抖的手,苦笑道:“我现在这情形,万一睡过去了你不来叫醒我喝药,等到明早可就凉透了。” 乐心脸上不禁多了几分担忧,道:“你这样真光喝个药就能行?” 岑含摇头道:“当然不行。这副药只是治伤的第一步,你记住,明日我少则一个半时辰,多则半日,必然高烧不退;到时你莫惊慌,只紧闭房门不要放风进来,等捱过这一番折腾,我这条命才算保住了。然后换方慢慢调理,辅以行针之术与我自悟的导引之法,才能恢复。” 乐心不由皱眉道:“这么麻烦?” 岑含勉强笑了一笑,道:“能保住小命已经很不错了。也怪我,明明强弩之末,还勉强出手,不过好在是震住他了。” 乐心从未见他露出过如此疲态,心中极不舒服,摆了摆手道:“你先休息,明日我给你当门神,等伤势好转咱们再聊。” 岑含端起药喝了,道:“好,等我稍稍好转,便给你治伤。” 乐心笑得有些无奈,道:“你先管好自己罢。” 神刀将军(3) 岑含目送他消失在门外,才去掩上门,独自一人坐在床边,望着仍在颤抖的双手,眼里已没了先前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无法形容的平静与冷峻。 夜空如洗,缀满点点星辰,犹如一局下不完的棋。 岑含不知道自己这局棋最终能走到何处,只觉得仿佛做了一个冗长无比的梦,梦中交织着各种熟悉与不熟悉的人,突兀而又真实无比的痛楚横亘其中,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挣扎,前无出路后无退路,直叫人身心俱疲,万念俱灰,拼命要从这梦境中逃脱出来。 岑含猛地睁开双眼。 阳光刺目,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乐心那双不怎么大的眼睛,里面的忧色清晰可见。 岑含顿时回过神来,只觉周身如要散架一般,欲坐起来说话,却没半分力气,头稍稍往前抬起便又摔了下去,乐心见状忙道:“你有话躺着说就好。” 岑含苦笑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乐心松了口气,展颜道:“不早不晚,刚好午时。你总算醒了,急死老子了!” 岑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昨晚不都跟你说了么,死不了,紧张甚么?” 乐心瞧他这副德性,不禁无奈,叹道:“你真是我祖宗。” 岑含只觉腹中饥馁,道:“不贫嘴了,这会儿倒是饿得慌,你吃饭了么?” 乐心瞅了他一眼,摇头道:“你方才那半死不活的鸟样,谁见了能下饭?你说我吃了么?” 岑含失笑道:“好罢乐大侠,这会儿您可以下饭了,顺带给我弄碗白粥,熬烂一点儿,什么都不要放。” 乐心大笑道:“好嘞,这就给您上饭!”说完出了门去,不多时又进来。岑含怪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乐心心情大好,道:“我让小二给我端过来,这回咱俩大难不死,怎么说都得大吃一顿庆祝庆祝不是?就可惜你小子现在还只能喝粥,不然此情此景,当浮三大白!” 岑含脸上也轻松起来:“命捡回来了,还愁没机会吃好的?你先扶我起来。” 乐心应声将他扶着坐起,道:“说起来你对付朱麒和那契丹人的功夫我怎么都没见过?” 岑含不由地眼里闪起一丝兴奋的光芒,笑道:“你自然是没见过,便是我自己也没见过自己用那些功夫。” 乐心一怔:“甚么意思?” 岑含靠着床头稍稍挪了挪,望向窗外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有机会再细说,算是生死关头破了练功的关隘罢。” 二人说话间,小二陆陆续续将饭菜端上,这小镇子虽无玉盘珍馐,但靠山吃山,野味倒着实不少,佐上店家自酿好酒与自制卤味,也是丰盛得很。相比起来,岑含那一碗白粥显得格外扎眼。 乐心左右开弓,大快朵颐。岑含坐了一会儿,稍稍回复些气力,也端着粥慢慢喝了起来。 吃了一阵,乐心忽想起一事,正自犹豫,一抬头发现岑含也正好看着自己,不禁脱口道:“我有一事,但却不知该不该问。” 岑含叹了口气,将粥放一边道:“你是想问我师姐的事吧?” 乐心心里咯噔一下,点了点头。 岑含笑里藏不住痛楚,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气氛顿时沉重,良久乐心才道:“是那姓耶律的?” 岑含目光冷冽:“是姓耶律,却不是他。” 乐心讶然道:“谁?” 岑含一字一顿道:“耶律玄。” 乐心愕然,半晌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岑含眼神恍惚,似沉浸在回忆之中,终于缓缓将当年嘉兴城中如何认识洛飞烟,如何与天山结仇,之后入桃源,后来谢青山身死,自己与洛飞烟上天山报仇种种说了出来。言及洛飞烟身死时,仍是禁不住全身颤抖,久久不能平复。 一席话毕,乐心喟然道:“你果然对她一往情深。如今想来,当初她被朱麒掳走时,你如疯了一般,也没有甚么奇怪的了。可惜......唉,老天当真是不长眼睛。” 岑含幽幽道:“我这半年遍寻天下豪杰,甚至不惜与‘冥府’为敌,几经生死,求的便是磨砺技艺,替她报仇。天可怜见,如今算是拿这条命换了一身修为,我与耶律老贼,必有一个不能留在世上。” 乐心惊道:“你认真的么?” 岑含转过头来,道:“自然是认真的。” 乐心道:“甚么时候去?” 岑含道:“如之前所约,来年春暖花开之时。” 乐心忍不住皱眉道:“这么急么?你有几成把握?” 岑含想了想道:“五成。” 乐心沉默许久,正色道:“你要报仇我不拦你,但我去给你掠阵,你也不要拦我。” 岑含望着他,忽笑道:“好,我不拦你。万一我要是死了,至少还有个收尸的。” 乐心目光也冷峻起来,道:“是还有个报仇的。” 岑含一怔,眼眶有些发热,道:“我这辈子欠你的情。” 乐心又恢复了笑脸:“所以留着你这条小命慢慢还吧。” 岑含顿时被他逗乐了,道:“那我先还一些罢。” 乐心一愣:“怎么还?” 岑含满脸微笑道:“吃饱喝足,先把你这伤治了。” 乐心摇头道:“你还没好利索,不急。” 岑含眯起眼道:“放心,我这会儿手不抖,脑子也清楚,治不死你。”说着又拿起没喝完的白粥,完全不理乐心一脸的啼笑皆非,自顾自喝起来。 时光荏苒,二人在小镇上休养疗伤,不觉已过六七日。岑含身子渐渐好转,已不如先前虚弱,只是尚不能动武;乐心伤势较轻,好得更快,六七天下来伤势痊愈近半,已然生龙活虎。 这一日风和日丽,岑含静极思动,起了出去透透气的念头。二人信步而行,漫无目的,u看书 ww.uukans 不觉出了镇子,来到一处土坡前。岑含微有倦意,找了块石头坐下,望着远方流云,只觉心境前所未有的平和。不远处树枝随风摇曳,说不尽的闲适自在,微风拂面自带三分凉意,最是叫人神清气爽。岑含索性闭上眼睛,只觉自己仿佛这天地间的一叶,虽渺小无比却又实实在在感受到这浩瀚天地的一呼一吸,不觉心旷神怡。 良久,岑含睁眼,笑道:“眼下咱们算是过了最艰难的时刻,该往后打算了。” 乐心闭目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接道:“你这副模样太叫人不放心,不如先去我那儿,等伤好了大半再作打算。” 岑含摇了摇头道:“不妥,我离开潞州本是调虎离山,如今已过月余,再不回去他们恐怕以为我已经死在朱麒手里,只怕另生枝节。” 乐心讶然道:“潞州?” 岑含瞧他表情古怪,不禁奇道:“怎么?” 乐心捏了捏鼻子,笑道:“看来咱俩还挺近,你在潞州哪儿?” 岑含道:“李府。” 乐心脑袋一歪道:“你别告诉我是李嗣昭将军府上。” 岑含莫名其妙:“不然还有哪个李府?” 乐心顿时无语,自言自语道:“真是巧上天了。” 他这一说,岑含顿时想起甚么,道:“你离开潞州多久了?” 乐心想了想,道:“三个多月了罢。” 岑含也忍不住脑袋一歪:“你别告诉我你就是那个‘神刀将军’。” 乐心笑声爽朗:“老子的名气已经这么大了么?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神刀将军(4) 岑含扶额无语。兜了一圈,“神刀将军”是这祖宗。 乐心不禁来了兴致,道:“你找‘神刀将军’做甚么?” 岑含淡淡道:“打架。可惜这会儿打不动了。” 乐心一怔,恍然道:“你是到哪儿都想着找高手较技啊!不错,不错,有大爷我当年在洛阳的风范。” 岑含懒洋洋道:“比你可差远了,没人找我当乘龙快婿啊。” 乐心冷不防被他呛了一把,尴尬至极,忍不住嘀咕道:“你还记得这事儿呢?” 岑含面含笑意:“说起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若是有心,可别让人家一直等你啊。” 乐心苦笑道:“其实那左大小姐挺讨人喜欢,只是......大丈夫功业不成,何以家为?何况她这会儿怕是早已嫁人了。” 岑含眉头微皱,摇头道:“说到底,能报人一片痴心者,也只有同样的一片痴心;她若有心,你也有意,夫唱妇随一样能建功立业。以你为人,怎么反倒让这些俗套缚了手脚?” 乐心双眉一挑,强笑道:“你今天怎的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岑含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是不想你重蹈我的覆辙,该决断时不决断,到头来追悔莫及。如今回想当初,我若全力将她拦在谷里,她便是恨我一世又有何妨?可惜已然来不及了。” 乐心心中一震,若有所思。 良久,岑含长吐一口气,道:“不谈这些了,咱们这两日动身回潞州罢。” 乐心颇有些心不在焉道:“哦...好....午后我去雇个马车。” 岑含瞧他神情,不禁失笑道:“慢慢想罢,别急,有些事本不是一时半会能想明白的。” 乐心这才回过神来,脸色恢复轻松,笑道:“也是。”二人不再言语,只静静坐在坡上歇了一阵,便慢慢走回镇子。之后岑含依旧休息养伤,乐心则赁了匹快马直奔最近的城中,耗费小半日终于找到个像样的马车,安排妥当后复又快马赶回。到第二日清晨二人结了帐,马车已在门口等候。 岑含望着马车,不由感慨,自嘲道:“回回坐车都是重伤,看来是我命贱。”正要上车,无意中视线扫过车夫,登时脸色一沉,道:“怎么是你?” 那人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道:“请上车。” 岑含恢复平静,暗忖己方二人虽有伤,对付他却不成问题,只是琢磨不透这人如此直截了当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却是何意,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道:“你想干甚么?” 那人依旧不咸不淡:“我只是个车夫。” 岑含冷笑:“一个车夫若像你这般手上有这么多人命,能活到现在也真是不容易。” 那人脸上的肌肉不自觉抽动了一下,眼中现出痛苦之色,颓然道:“你说得对,我手上这么多人命,早就该死的。但这么死了我闭不上眼。” 他顿了顿,凄然笑道:“恬不知耻也好,死有余辜也罢,只有留着这条性命,才能报仇。到时候,再由你来亲手取走这条性命,才是我南宫翎应有的结局。”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已久的“黑无常”——“狂生”南宫翎。 当日南宫翎自归云山口中得知好友遗言,当真如晴天霹雳,十五年来笃信之“真相”轰然倒塌,噩耗下不觉心如死灰,浑浑噩噩如孤魂野鬼,一时杳无音讯,便是“牛头”、“马面”与“白无常”也无处寻他下落。 如此游荡多日,南宫翎神智渐渐恢复,独自细想往事,当初疑虑之处接连浮出水面,愈发清晰刺眼,仿佛是在质问自己,不禁痛悔交加。他本已抱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单枪匹马去寻“阎王”,只待当面问个清楚,而后玉石俱焚。不料岑含苦战杀了“判官”,将朱麒逼了出来,南宫翎只好作罢,暗中窥视伺机而动。 那一晚月色朦胧,院墙外他惊闻岑含竟是当年义兄之子,不禁大为震惊。 自那日起,他便再也不是“黑无常”。 之后岑含与朱麒恶斗月余,南宫翎武功与二人相去太远,只能勉强凭借蛛丝马迹猜测二人行踪,不致失了下落;乃至之后岑乐巧遇重逢,联手退敌,他均一无所知。直到近几日才从山中村民口中探出岑含下落,知他已脱险,便也在镇子上寻个落脚处,不敢走近,只暗中守护。如此耗费数日,得知二人要启程回潞州,才终于下定决心出现在岑含面前。 岑含却不知他这番周折,虽心中诧异,戒心却未去,缓缓道:“废话少说,我只问你想干甚么。” 南宫翎不答他话,仿佛是在追忆往事,道:“如今我满身罪孽,已无这资格。但十五年前,江湖上却没有人不知道‘鹤仙’孙羽有两个结拜兄弟,一个叫‘太白剑’公孙牧云,还有一个,叫‘狂生’南宫翎。” 岑含不禁愕然,未待开口,只听南宫翎又道:“当年我愚蠢至极,不仅未查出大哥下落,更中了他人奸计,罔顾兄弟情义,一时激愤错杀二哥,uu看书 ww.uuanshu.cm这十五年来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算是报应;但老天有眼,叫我幡然醒悟,更遇见大哥遗孤,也当是冥冥之中注定,要我以身赎罪。”说到此处,南宫翎转过头来,直视岑含双眼道:“自今日起,我这条命是你的。但请你宽限些时日,容我报了二哥的仇,而后助你寻到大哥下落,再去九泉之下请罪。” 岑含怔了半晌,忽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信你?” 南宫翎沉默不语,忽然拔出匕首,只见寒光一闪,将自己左手小指削了下来,面色苍白道:“这根手指便是我的诚意,你若嫌不够,我再奉上一臂。”见岑含不答,牙一咬,匕首猛往自己左肩上削去,眼见刀刃及身,忽然手臂一震,匕首拿捏不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抬头一看,却是乐心。 乐心满脸诧异,莫名其妙道:“这他娘的到底是哪一出?” 岑含望着南宫翎,心中吃不准他是真下了决心还是故意演这一出苦肉计,另有所图;但回想他当初失魂落魄的模样却不似作伪,于情于理眼下情形并无破绽,只能往后慢慢观察,当下淡淡道:“把手包扎一下。”便不再理他,自顾自上了车。 乐心将收拾的包裹往车上一扔,拍着南宫翎左肩,似笑非笑道:“大叔功夫不错。”也跟着上了车。 南宫翎望着自己断指之处,额角不觉渗出冷汗,锥心的疼痛让他脸上血色全无,但他心中却有一种难言的宽慰。与内心的煎熬相比,失去一根手指的痛苦远远算不了甚么。 原来当一个戴罪之人醒悟过来时,会如此地渴望被宽恕。 北疆烽烟(1) 马车尽拣大路南行,白日赶路,晚上就近寻宿头歇息,一路不紧不慢,颇有几分闲适。窗外风光变换,不觉行程过了大半。 这一日已在潞州地界,南宫翎驱车驶入一处山间小道,岑含乐心依旧在车内闲聊打发时间。忽然喧哗声起,马车骤停,二人对望一眼,只听得有人喝道:“车上的人都下来!” 二人不紧不慢下了车,只见四十余人将马车围了起来,手上都执着兵刃,右臂上各自都绑了块黑布。瞧这阵仗,不必说自也不是甚么善类。 南宫翎一言不发,只冷冷瞧着,岑含不开口,他便也不动手。 岑含扫了一眼这些人,正要开口,忽见乐心挤眉弄眼地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心中微感讶然,但仍闭上了嘴。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乐得看戏。 只见乐心满脸堆笑,上前道:“各位英雄!小人们是探亲过路的,诸位这是.......?” 那领头的斜他一眼,哂笑道:“这是我们‘毒龙帮’的地盘,你说我们是干甚么的?” 乐心脸上摆出一幅惊讶表情,装模作样道:“啊哟!冒犯了冒犯了!我们是外乡人,着实不知,当真是抱歉得紧!抱歉得紧!”心中却冷笑不止,腹诽这不知死活的鳖孙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 那领头的眼神一冷,道:“兄弟们被你们惊扰都赶了出来,误了要事,难道还能空着手回去?” 乐心苦着脸道:“您行行好,我表哥病得不轻,叔父又上了年纪,这马车也是租的,实在是没有能孝敬您的东西。”忽然一拍脑袋,道:“你看要么这样,我跟大伙儿回去,您告诉我表哥府上怎么走,到时候让表哥和叔父筹钱来赎我,可好?”他这一番表哥叔父的胡说八道张口就来,只听得岑含心中好笑。 领头的盯着乐心看了一阵,忽笑道:“还挺机灵。想去报官?不妨告诉你,爷爷便是“毒龙帮”的二当家马三槐,此去往东三里外便是我‘毒龙帮’的总坛。有本事尽管去叫,瞧瞧他们有没有这个胆子来!” 乐心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 马三槐不屑道:“要么留下马车财物滚蛋,要么一人三十两赎你们的项上人头,自己选罢。” 乐心皱着眉头,良久道:“一人三十两太多了。” 马三槐笑骂道:“嫌多?那就一人五十两。” 乐心摇头笑道:“我是说就你们脖子上顶着的玩意,根本值不了三十两。” 马三槐脸色一变,道:“你说甚么?” 乐心挂着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眯眼道:“我是说我只要你们一人十两银子就够了。” 马三槐大怒,呛啷一声抽出背上鬼头刀。忽然眼前一花,紧接着手臂剧震,一低头猛见手中单刀赫然断了半截,才到嘴边的一声大喝顿时给咽了回去,脸色一下难看起来。 乐心捻着半截刀片,拿刀背在他脸上蹭来蹭去,笑道:“马二当家的,你说十两银子换你这颗脑袋,到底值不值?” 马三槐脑门见汗,尴尬至极。这话头没法接,说值也不行,不值也不行,非得在部下面前颜面丢尽。心一横,索性拼了命刚硬一回,大声道:“姓马的技不如人,便是死了没什么好抱怨,阁下要是条汉子,就报上名号,我们大当家的与‘毒龙帮’百余兄弟自然会上门讨个公道。” 乐心眉毛一挑,笑道:“哟呵,这么多人?我还真有点儿怕。这银子太多了不好拿,不过所幸咱们还有辆马车。走!取钱去!”说着挽起马三槐胳膊便往东走。他方才这一手露得太惊人,马三槐手下三十几个小厮自知骨头没有刀硬,都不敢动,只在后面尾随。 忽然有人叫道:“抓那个病秧子和老头!”众人齐齐发一声喊,往岑含与南宫翎这边围过来。南宫翎冷哼一声,前面三人尚未靠近便飞了出去,直到一丈开外才落地,摔得七荤八素。 马三槐脸上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整个如刚吃了一口新鲜热辣的屎,说不出的精彩。 马车从“毒龙帮”出来的时候,岑含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乐心则是一脸的慵懒,这种慵懒显得尤其幸灾乐祸。 岑含笑道:“这几日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不过眼下我似乎明白了。” 乐心斜眼道:“啥?” 岑含接道:“我本在想,咱们疗伤期间你出手一直很阔绰,按理说,一个军中讨生活的人不该有这么多银子。” 乐心也笑了:“所以扮猪吃老虎是个不错的法子,反正是他们先抢的我,而且他们的银子也是抢来的。” 岑含懒懒道:“再者也不是我干的,上门寻仇也找不上我。” 乐心眼一瞪,笑骂道:“你这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如此闲了两日,这一日,终于来到潞州城外。马车并不进城,岑含令南宫翎驱车绕到西门外,最后来到一处荒地。 乐心一脸不解,不知他何意。 岑含笑中带着些神秘,道:“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uu看书 ww.uukanhu.co ” 二人下了车,南宫翎仍是面无表情坐在车上。岑含捏唇作哨,声音清亮远远传了开去,乐心正纳闷,忽然西北方出现一个白影,远远望去神骏异常,只见那白影望着这边,却并不动。 岑含笑道:“也难为它了,小心一些是应该的。”忽然仰天长啸,那白影听到啸声,似是一愣,继而也仰天一声长鸣,撒开蹄子风驰电掣一般奔了过来,等到眼前时乐心才看清原来是一头白鹿。 只见这鹿生得极其威武,即便大宛名驹,在它面前都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乐心咋舌道:“好家伙!给你哪里找来的?” 岑含轻抚白鹿前额,笑道:“它可不是甚么坐骑,这鹿儿与我也是生死之交。”白鹿一月多未见岑含,亲热无比,脑袋不住往他身上蹭,气氛顿时温馨异常。 乐心啧啧道:“你得给我讲讲你们怎么认识的。” 岑含笑道:“改天再跟你好好说说。我今日特地来这儿,一则让你们俩认识认识,二则也算跟它报个平安。”说罢对白鹿笑道:“鹿兄,这位是我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乐心,也是自家人,你跟他无需见外。”白鹿应声望了乐心一眼,又低鸣了一声,算是打了个招呼。 乐心摇头笑道:“也就你才能交到这种朋友,不服不行。” 南宫翎在一旁望着这二人一鹿,也不由暗暗称奇。 岑含拍了拍白鹿后背,道:“鹿兄,过两天我再来看你。”白鹿点了点头,低鸣一声转身而去,不多时消失在视野尽处。岑含转过头来,笑道:“好了,咱们进城。” 北疆烽烟(2) 马车趁着日头进了城,时近正午,日光照得人暖洋洋,兴许是身边坐着最好的兄弟,岑含竟有了一丝“回家”的感觉。 马车最终停在李府门口,三人下车,敲门。 与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开门的还是李继俦,岑含笑道:“行仁兄,我回来了。” 李继俦一怔,大喜道:“孙贤弟!真是你么!” 岑含听他口气,心中有些感动,点头道:“是我。” 李继俦满脸笑意,拍着他肩膀道:“好!好啊!我这就去叫父亲!”忽然看到乐心,不禁讶道:“乐将军?” 乐心笑道:“大公子,你可没见鬼,是我。” 李继俦有些愕然,一时没法将这两个人联系起来,忽然门里又有个声音道:“谁啊?”话说着脚步声已近,岑含一看,这人熟到不能再熟,李继韬。 李继韬一见岑含,怪笑道:“哟呵,我道是谁,原来是孙少侠啊。怎么?出去玩了一个多月,终于回来了?哎哟我瞧瞧,这身上怎么好像还带着伤呐?”目光中颇有些不怀好意。 李家这两位公子,一个与岑含投机得不行,一个却和岑含不对付得不行。李继韬打小浑惯了,便是亲兄弟都让着他三分,不料岑含初入府便半点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自然大为恼怒,当日便因此差点与岑含动手,好在叫李嗣昭给喝住,后来虽听说岑含为他们兄弟几人挡过银针,心里却半点也不买账。他这人记恩记三天,记仇却是记三年,如今岑含正好身上有伤,自然不能放过这找回面子的好机会。 李继韬眯着眼睛,冷眼扫过众人,正盘算怎么给岑含一个下马威,突然表情僵住,目光停在一个人脸上,宛如见了鬼。 只见乐心一脸阳光灿烂道:“哟,二公子!好久不见,真是叫我想念得紧。” 李继韬头皮发麻,嘴角抽了抽,勉强挤出个笑容,道:“乐将军啊!回来了怎么不通知兄弟一声?那个,兄弟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你们聊着。”说着从四人身边挤过,一溜烟走了。 李继俦与乐心望着他背影,俱都一脸笑容,不同的是李继俦是无奈,乐心却是冷笑。 几人进了门,李继俦高声道:“大家快出来!孙贤弟回来了!”话音未落,厢房里奔出一人,正是呼延擎苍,紧接着归氏昆仲、施兰等俱都赶了出来,围着岑含嘘寒问暖,而后李继俦又将乐心引荐给众人。 众人一见与岑含一起回来竟是“神刀将军”,均感诧异,忽然施兰瞧见门口站着的南宫翎,惊道:“‘黑无常’?”归氏兄弟与呼延擎苍闻声也是一惊,一闪身齐齐到门前,与他对峙而立。还没开口,只听岑含道:“他已不是甚么‘黑无常’了。” 四人一愣,归云山忽然有些明白过来,盯着南宫翎道:“这么说你现在是南宫翎?” 南宫翎摇头道:“我既不是‘黑无常’,也不是南宫翎,只是个在赎罪之人。” 归云山虽听他如此说,心中却仍有疑虑,转头看岑含,见他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猜他大抵有甚么盘算,便不再多言。 李继俦早已派人去报信,不多时李嗣昭也赶了回来,见岑含与乐心一起,顿时也有些不明所以。 众人认识至今,已可算以心相交,岑含暗忖自己对这些人也不必再隐瞒真实姓名,便对李嗣昭道:“我有一事瞒了诸位许久,还望海涵。” 李嗣昭笑了笑,道:“各人自有苦衷,无妨。” 岑含转过头朝呼延擎苍道:“这事我连你一并瞒了,是以你也不知。”未等他开口,又接道:“其实我真名叫岑含。岑寂之岑,含蓄之含。” 归云山脱口道:“那孙羽.......” 岑含截口道:“孙羽确是我生父。但此事说来话长,当年情形我也尚未查清,真相还需着落在朱麒身上。” 李嗣昭讶然道:“‘血手阎罗’朱麒?” 岑含道:“便是那‘阎王’。” 李嗣昭点头道:“无怪乎这么厉害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岑含望了一眼乐心,微笑道:“便是我和乐将军早就认识,是生死之交,当初的对头便是这朱麒。只是我不知他是‘神刀将军’,倒是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了。” 话说着,目光又停在与李嗣昭一同进屋的两人身上,抱拳道:“这二位前辈,想必便是墨宗‘神机’、‘仁武’二堂堂主了,晚辈有礼。” 归云山忙道:“正要给你引见。”说着指着其中一个粗布麻衣的老者道:“这位是我墨宗‘神机堂’堂主应不识应先生。”又指着另一个瘦长黑衣汉子道:“这是‘仁武堂’堂主冯一粟冯先生。”二人也依次向他还了一礼。 岑含瞧二人目蕴神光,是修为深厚之相,暗道:“这二人果真渊渟岳峙,气度不凡,无怪乎归氏昆仲如此笃定。” 应不识望了一眼岑含,又望了一眼乐心,皱眉道:“二位似乎都伤得不轻。” 岑含苦笑:“说来惭愧,技不如人,侥幸捡了条命。” 李嗣昭微觉诧异,道:“乐将军也负伤了么?” 乐心笑道:“正有军情要报于将军。我此次负伤,全是因这消息。” 李嗣昭向众人一拱手道:“我二人尚有军务商议,先不奉陪,诸位且请自便。”说完径自与乐心望里屋去了。 众人于是各自散去,只留下岑含,呼延擎苍与施兰。 岑含笑了笑,道:“去我屋里坐坐罢。” 三人径自往他屋里去,岑含这一个月来过得无比惊险,此刻回来不觉倍感亲切,小憩一壶茶,与二人三言两语闲聊几句。不多时乐心也赶了过来,见呼延擎苍与施兰都在,笑道:“真是热闹。”便大咧咧坐下。 三杯茶过,岑含忽道:“我有件事,不知当不当问?” 乐心道:“你是想问我与那姓耶律的怎么结的梁子?” 岑含点头道:“他叫耶律潜。uu看书 wwkanshuom ” 乐心笑道:“说来话就长了。今年出了桩大事,镇州王镕被其义子张文礼所杀,张文礼夺位后先是劝晋王称帝,求晋王授他符节斧钺,晋王便授他为成德留后,不料他背地里又向朱梁称臣,联结契丹,欲对晋王不利,结果他给契丹和朱梁的秘信都被咱们截获,晋王自是大为恼怒,派人将这些秘信一股脑儿给送了回去,着实将那张文礼吓得不轻,如今原王镕麾下一万将士正由符习将军率领攻打张文礼呢,咱们这边也派出了阎宝、史建瑭二位将军协助,想必此时战事正酣。” 乐心顿了顿,又接着道:“话分两头,定州王处直素与镇州交好,自张文礼暗通朱梁的风声走漏,李将军便担心他同时联结定州背后捣乱,到时若朱梁,契丹齐齐动兵,咱们四面受敌大为不妙,便差我去定州暗中察探。不料这一察还真有收获,你猜怎么着?王处直那老儿的儿子,咱们的驸马爷王郁竟已投了契丹,要引契丹兵经定州,袭晋王后方。” 施兰皱眉道:“这王郁新州防御使做得好好的,干么蹚这趟浑水?” 乐心冷笑道:“王处直将定州基业许了给他,立他为继承人。呵呵,一个新州防御使,又怎比得了义武军节度使?后来我潜入契丹军营去探听他们的行军线路,不料契丹军中竟有高手,我寡不敌众逃了出来,一路往南,到太行山便遇见了岑含。”他这番话说得轻巧,几人却知其中凶险难以言喻,别的不提,单说只身潜入契丹军营这种事情,便没几个人做得出来。 北疆烽烟(3) 岑含沉吟道:“这么说来情况倒是十分紧急。” 乐心道:“也无需太过担心。一来李将军已派人快马去向晋王报信;二来晋王用兵如神,断不会放任后方不管,想来多半也派了斥候打探,留了些后手;三来契丹人在咱们手下吃过大亏,必然会瞻前顾后,难以下定决心,这一来二去拖延的时间也不少。” 岑含点了点头,不再接话。 呼延擎苍忽道:“大哥,你真信那个‘黑无常’?”岑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施兰,只见二人均是满脸不解。 乐心淡淡道:“我刚过来的时候,他已走了。” 岑含微微皱起眉头,其实撇开他人不说,自己对这人也没放下戒心,缓缓道:“我只是想瞧瞧他到底想做甚么,若真有所图谋,想来还有甚么帮手,此时也不宜打草惊蛇;若不是,那便更好。” 乐心已自李嗣昭口中知晓自己在外这几个月中潞州所发生之事,此刻也赞同道:“是了,此时动他确是太早了,若有大图谋,单凭一个人可掀不起甚么大浪来。” 说到这里,乐心忽道:“其实我想不通的反倒是你这半年来干么要隐姓埋名?” 岑含笑容中多了几分苦涩,摇头苦笑道:“似耶律玄这般对头,换了你师父,会由着你自己去报仇么?。” 乐心顿时醒悟,叹了口气,道:“是这个理。” 岑含忽想起来李继韬见他时表情十分古怪,便问道:“你和二公子很熟么?” 乐心一愣,看了一眼施兰,施兰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乐心更是哈哈大笑,直笑得岑含和呼延擎苍一脸莫名其妙。 乐心笑道:“那会儿我刚投到将军麾下,他也是横得很,见我不买账,也是三天两头没事找事;我初时因他是将军公子,事事让着三分,结果他没完没了,我便忍不住了。你也知道我这脾气,逼急了天王老子也是揍了再说,何况是个人?便拣个人多的时候,拿话僵住了他,弄出个两人单挑的局面。” 呼延擎苍脱口道:“然后呢?”话一出口忽然想起李继韬是施兰的二哥,不由后悔,偷眼瞧去见她神色如常,却是暗暗松了口气。 只听乐心接道:“然后?然后他一个跟头飞出人群外,当场尿了裤子。” 岑含莞尔道:“这李二公子遇到你,当真是遇到了煞星。” 乐心瞥了他一眼,悠然道:“那情形换了你,下手也不见得比我轻。” 岑含挑了挑眉,心照不宣。 不觉岁月如梭,转眼已是这一年的深秋。秋风过,秋草黄,落叶洒了一地。 岑含休养日久,伤势渐愈,自觉与朱麒一战后,颇有脱胎换骨之感。但当日一点灵犀,能否脱胎换骨化生高飞巨翼,却有些没底,是以伤势一好便去找乐心较技。适逢乐心军务不多,正中下怀,二人平日里多数时间便都用在了切磋武技上。 二人半年来各有际遇,均自觉进步不小,与先前已不可同日而语,不料一动手竟是难分轩轾。初时尚无异状,斗到第七日,岑含脚下开始变化,步法越来越多,精微奥妙,逐渐脱出“九宫步”范畴;再过五日,身法也变,或游斗,或直取,或闪窜,眼花缭乱,各有难言妙处,浑不似先前不动如山,方寸制人的路子;再过三日,劲力也生出变化,忽而浑厚,忽而凌厉,忽而柔和,忽而刚爆,虚实难测,开阖转换不露于形。乐心越斗越惊,不自觉激发自身潜力,虽难免处于下风,然无意中修为也是突飞猛进,只是自己浑然不觉。 这一日上午二人出了一身大汗,坐在一旁休息,却叫呼延擎苍与施兰试手,但见施兰一根齐眉棍使得灵动无比,虽稍落下风,却始终不见败势,乐心不禁“噫”得一声,讶然道:“兰儿姑娘好巧思啊,这路棍法竟被你想出这许多变化来。” 施兰住了手,俏脸微红道:“这是岑大哥教的。” 乐心望了一眼岑含,点头笑道:“原来如此。不过这几路变化一加上去,倒是比我教的更合你性子。” 岑含微笑道:“原来她这棍法是你教的。”忽然想到一件事,道:“说起来我总觉得擎苍的刀里缺了甚么东西,你是用刀的行家,正好给他看看。” 呼延擎苍喜道:“还请乐大哥指点!” 乐心笑道:“我瞧瞧!”说完抽出随身单刀,只见通体细长,不似常见的柳叶刀。 呼延擎苍不敢大意,一出手便用上全力,但见刀影翻飞,一把环首刀游走周身,端的是天马行空。乐心只守不攻,等他一套刀法使完,忽轻喝道:“当心了!”呼延擎苍只觉刀刃破空之声异常尖锐,不由心中一惊,未及反应,乐心刀尖已抵在他喉前。 乐心皱了皱眉头,摇头道:“你念头太多了。”见呼延擎苍不解,便解释道:“有道是‘刀如猛虎,剑如游龙’,单以用法而言,刀者偏于刚猛。你这路刀法变化诡奇本是长处,但你过于注重变化,反而失了刀本身的特质,少了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是以弄得不伦不累。” 见他仍是似懂非懂,便又道:“你且再接我一刀试试。” 呼延擎苍凝神守一,只见乐心步子一动,眼前陡然没了他身影,脑中一个念头才闪过,刀尖又抵到喉前。 乐心笑道:“你还在想如何运刀,我人就是刀。” 这句话宛如醍醐灌顶,呼延擎苍登时眼神发亮。 岑含微笑道:“慢慢想罢,咱们午后去城外转转。” 乐心道:“好!”呼延擎苍知他要去看白鹿,也是面带微笑,唯有施兰不明所以。 匆匆一餐过后,便往城外踱来。此时秋高气爽,已有些微凉意,四人心情轻松,虽慢步缓行,不觉也出了城门老远。岑含寻思天气渐冷,等入了冬白鹿在外只怕连吃的都没有,但若让它入城,一则太显眼,二则这鹿儿自由惯了,心高气傲,未必愿意在马厩里任人管束。正暗暗发愁,忽地心中生出警兆。 岑含一抬头,但见乐心轻笑道:“四个。”忽然声音提高道:“朋友,既然到了,何不出来见见?”话音方落,只见不远处一人高的草丛里缓缓走出四人,一色的蒙面劲装,其中一人身形婀娜,亭亭玉立,竟也是三男一女。 乐心顿时有种照镜子的感觉,uu看书.uuansh摸摸鼻子道:“瞧几位这身行头,莫非是做无本买卖的?” 只听其中一个男子接道:“不是。我们来是向二位讨要一些东西。” 乐心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岑含,问道:“我们俩么?” 那人点头道:“是。” 二人对望一眼,均想不起来这是哪一出,乐心怪道:“讨要甚么?” 那人道:“银子。” 乐心哭笑不得:“绕这么远,这不还是打劫?” 那人缓缓道:“我们讨要的,是你二位在‘毒龙帮’抢的那一百二十两银子。” 二人顿时恍然,乐心笑道:“敢情你们是‘毒龙帮’的人?”话一出口,只听四人中的蒙面女子冷哼道:“他们也配?” 先前说话的男子一伸手,止住她再说下去,道:“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二位仗着武功强取不义之财,理当物归原主。” 乐心失笑道:“想当日这‘毒龙帮’拦路打劫本是图我们的财,难不成他们的银子来路还能干净?再说这银子的大头我已经散出去救济穷人了,也算是替他们做了件善事。不过我也不要他们来谢我。” 那人一愣,随即沉声道:“我们原本不欲为难,但二位如此不懂规矩,那就没办法了。你们既然交不出银子,便留下点别的罢!” 岑含微微皱眉道:“留下甚么?” 那人傲然道:“一人两根手指,算是你们给‘毒龙帮’的赔罪。” 岑含眸子一冷,伸出右手,眼神直逼过去:“手指在这儿。想要?自己来拿。” 北疆烽烟(4) 只听那人轻叱道:“狂妄!”“唰”得一声抽出背上长剑,三两步便到,但见脚下轻灵曼妙,一剑刺来竟有些舞蹈的意味。 岑含见他剑势灵动,不敢托大,轻轻一窜落到他身后。这一下姿态虽不及对方动人,但身法却快得诡异。那人见他倏忽间已在自己身后,心下暗惊,法度却丝毫不乱,手腕一动长剑反撩肋下。 岑含微一侧身便即避过,一声清啸过处,左手已拍上对手持剑手腕,神态洒然如仙。蒙面男子右腕剧震,手中长剑险些脱手,尚未定神,只见岑含右拳前送,已递到胸口,本能出拳迎上,只听一声闷响,当时脚下便拔了根,倒飞两丈有余。原来这一拳外面看来平平无奇,内里却是刚爆异常。 蒙面男子未料岑含貌不惊人,功夫竟一高至斯,心下骇然,向同伴使了个眼色,其中两人立时移步上前,成犄角之势,将岑含围在中间。剩下一人径自对上了乐心,全不理会呼延擎苍与施兰,竟是压根没有放在眼内。 呼延擎苍心下暗怒,不动声色地抽出了环首刀,却听岑含笑道:“别急, 我跟你乐大哥这阵子均有所得,苦于切磋时不能放开,眼下良机难寻,正好试技!你可别扫兴!” 乐心也笑道:“且看我二人手段如何!”正说着,忽听对面那人冷冷道:“我倒要瞧瞧有甚么了不起!”乐心面带笑容,端视其人,只见这人身形清瘦,眼神冷傲,竟有几分熟悉,但声音又陌生无比,心里不禁犯起嘀咕,忽然身子一晃射了出去,右手直出抓向那人遮面的黑布。 清瘦少年却似早有准备,见他手抓到,一个退步同时反手拔剑,半分不差迎上他手指,乐心“咦”得一声,手掌不动,脚下动处凭空往后拉开寸许,剑刃正好从手掌前划过,不曾伤到半分,拿捏得也是精准至极,呼延擎苍忍不住一声“好”字脱口而出。 二人各逞本事,堪堪走过数十招,难分上下。乐心心中既赞叹又好奇,叹的是这人武功精微奥妙,隽秀难言,论修为怕是不输自己;奇的是这人进退往来、闪转腾挪中总有几分似曾相识,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这边二人打得火热,那边岑含以一敌三又是另一番光景:只见他身形极快,在三人间频繁移动,宛如鬼魅;三人剑法虽妙,却半点沾不得他身。岑含有意试技,是以一开始便不下重手,只以“扶摇穿林身”周旋,这身法妙处全在“轻灵”二字,如燕雀嬉戏,活活泼泼,又如鹞子钻天,直冲天际。三人初时尚能模糊瞧见他身影,到后来竟不知他身在何处,若非他不时开口,出言相讥,恐早误以为他已不在场中,不自觉越斗心中越是震怖。 岑含“扶摇穿林身”使得兴起,眼前没来由浮现出忘忧湖畔木桩上洛飞烟飘然若仙的身影,不禁恍兮惚兮,分不清是真是幻,是悲是喜。 清瘦少年与乐心兀自难解难分,抽空偷眼一瞧,但见己方三人围攻岑含竟反落了下风,不由心惊,三人武功虽不如他,但万没料到这么快便抵敌不住,情知再斗下去非但占不到便宜,只怕还要落单,当下当机立断,猛喝道:“如意珠!”话音落处,四人同时一动,各打出六枚铁弹。 岑含乐心不及细想,各自施展身法避开,只见四人早已退回一处,那清瘦少年又喝道:“青花雨!”但见八只手齐齐一杨,眼前骤然射来一片蓝光,真个如漫天花雨,范围之大,将呼延擎苍与施兰也一并笼罩。 岑乐二人唯恐有失,同时兵刃在手身形一动,一人挡在施兰身前,一人挡在呼延擎苍身前,将一刀一剑使得水泼不进,只听“叮叮”之声不绝,待得暗器尽数落地,那四个蒙面人却早已不知去向,几人低头一看,只见那些落地的暗器均是桃花瓣大小的利刃,其上蓝芒隐隐,多半是淬了毒。 施兰倒抽一口凉气,道:“好险!” 呼延擎苍皱眉道:“这些利刃沾手即伤,且有剧毒,他们怎的抓在手里自己却不伤?” 岑含道:“想来事先有所准备,戴了可防利刃的手套。看来这‘毒龙帮’不简单,必然有甚么势力暗中支持。”见乐心沉吟不语,怪道:“你在想甚么?” 乐心鼓了鼓嘴,道:“方才与我动手那人有些似曾相识。” 岑含讶然道:“是谁?” 乐心思索半响,最终还是无奈道:“想不起来。” 岑含先前也微觉异样,听他这么一说,顿时这股异样感也明显起来。 只听乐心道:“这事留待以后慢慢想罢。说起来你方才身法快得吓人,全不像平日,也不是你以往的路子,倒十足像你师姐。这是甚么名堂?” 岑含听她提起洛飞烟,心中酸楚,望着自己双手道:“想是真的入了那‘返真境’罢。我所习练者乃是以心性成就武艺的法门,初入门时,各人心性不同,一化为四,各入四象中一门;待练到顶尖时一通俱通,四归于一,便是这‘返真境’了。只是以我短短四年修为,按理说尚远不足以臻于此境。” 乐心摇头苦笑道:“我初次见你,便以为你当是练了五年以上功夫,如今说来只有三年么?” 岑含愣了愣,道:“那时汗水倒是真出了不少,每日除了吃喝拉撒便是练拳,我师父随时随地都会出手相攻,更令我不敢有半分大意。” 乐心愕然道:“我本以为自己是武痴,没想到你们师徒更痴,这练法换了旁人早就疯了,无怪你能练出这一身功夫。这么一想倒是通了:你底子本厚,吕道长所传剑法想来也必有旁敲侧击之效,加之屡处险境,生死关头最能冲破玄关,给了最后一把助力,可说是因祸得福了。” 岑含思索良久,点头道:“当是如此。” 乐心笑道:“却不知这武功叫甚么名堂?” 岑含回忆起当初迟守教自己功夫时的情景,道:“我练的原是玄武观的‘大巧若拙拳’,师父曾说过,返真之境不属四象任意一门,生发敛藏自成循环,劲通大小周天,十二艺相融为一。到此地步便不能再叫‘大巧若拙拳’,应复其本名,称之‘周天四象功’。” 乐心拍手道:“好一个劲贯周天,兼通四象!” 岑含沉吟道:“只是我功夫初成,不能尽其妙。这‘周天四象功’练至精深处,可感应他人气机,批亢捣虚无往不利。到那时才真的是当年祖师爷的功夫。” 乐心叹了口气,竖起大拇指道:“高明!我怕已被你远远甩开了。” 岑含莞尔道:“当初吕道长对你的拳法都是赞赏有加,这会儿丧的哪门子气?说起来你最近拳劲似乎越来越锋利了,却是怎么回事?” 乐心苦笑道:“就你眼毒!我这拳本不叫甚么‘七星绝艺’,那是外人叫的。门内称之‘北斗神兵术’,但我功力不足,尚未练至‘神兵’之境,不像我师父,双臂如鞭,号称‘捆仙索’,我在他手底下走不过五十招。” 岑含怪道:“我瞧你双臂可不是鞭法的路子啊。” 乐心摆手道:“这却是你想岔了。淳风祖师门下每一代弟子功夫各有不同:练的都是神兵术,但有擅手的,有擅腿的,有刚的,有柔的,如我师父是鞭法,到我这儿却是刀法,全因喜好而定。北斗真劲为体,到头来各成神通。” 岑含鄙夷道:“那你还有甚么好唉声叹气的?” 乐心张口结舌,一时语塞。呼延擎苍与施兰在一旁听着二人谈论武艺中的高深境界,不禁都入了神,心中大为憧憬。 岑含本是来寻白鹿的,虽然中间来了四个不速之客,但总算告一段落。四人继续往西,岑含唤出白鹿,又是一番嬉闹,施兰见这鹿儿生得比汗血宝马还要神骏,又是惊讶又是好奇,伸手要去抚摸,但白鹿不认识她,一转头见她靠近,目光立时充满敌意,吓得施兰不由地一缩手。u看书.uukanshu 岑含轻拍白鹿前额,笑道:“鹿兄,这也是我朋友,不用担心。” 白鹿低鸣一声,再看施兰时眼神便和善了。施兰只觉这一人一鹿奇特至极,大着胆子又靠近,这回白鹿再无异状,任由她轻抚脊背,时不时挨挨蹭蹭,逗得她格格娇笑。四人就近找了个隐蔽所在,支起一个小棚子,又弄了些干草铺上,作为白鹿过冬的容身之所,又商议好天冷下来后给它定时送草料,才慢悠悠回城去。 往后日子颇为平静,岑含心念天山之约,日日练功不辍。墨宗二堂主与归氏昆仲见潞州事了,也相继告辞,不觉时光飞快,冬去春来,转眼又是一年。除夕之夜,岑含婉辞李嗣昭之邀,提了两坛子酒才见乐心,乐心知他又想起洛飞烟,便故意岔开话题,拣些自己从军以来的趣事说,二人把酒对饮,畅谈一夜,直到天明方才各自散去。 匆匆过完一个年,天山之约近在眼前。 这一日岑含携呼延擎苍来乐心处道别,不想没有见到他身影,一打听却是商议军务去了,只好又回到李府来找李嗣昭,一问之下却被告知李嗣昭也一早去了军中。二人稍作商议,都觉不告而别终是不妥,便决定再等半日,不觉日已中天,乐心却自己找了来,一见岑含便道:“天山怕是去不了了。” 岑含看他神色,只他必受了调派,军务在身,加之本也不愿连累,便微笑道:“无妨,我和擎苍一去便回,到时再相聚也是一样的。” 乐心倒了杯茶,仰脖子一口喝尽,摇头笑道:“我是说不仅我去不了,你们也去不了了。” 0里索命(1) 岑含怔了怔,道:“你说清楚些。” 乐心道:“契丹南下,定州告急,李将军已接到驰援的军令。” 岑含不解道:“契丹南侵?这与我去不了天山又有甚么……莫非耶律玄在契丹军中?” 乐心笑道:“对头!” 岑含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 乐心接道:“这几个月可出了不少事。王处直父子本要引契丹兵南下,但军府中的人都不愿招致契丹入侵,结果人心大乱;其义子王都本忧虑王郁夺他的继承人之位,于是趁势发难,将王处直与其妻妾都幽禁了起来,杀光了他在中山的子孙和心腹,一手独揽大权。” 呼延擎苍倒抽一口凉气,道:“这王都好心狠手辣!” 乐心冷笑道:“自古为一个‘权’字弄得血流成河的事还少么?想那朱梁还不是儿子宰了老子,才当的皇帝?亲儿子尚且如此,何况是个义子?不过好在这么一闹,王都也只能站在咱们这边,晋王便顺水推舟让他占了这个留后之位。但王郁不甘心,最终还是成功说动契丹人,上月二十日,契丹发兵南下,直取幽州,幽州守将李绍宏将军环城自守,给挡了下来,契丹见攻幽州不成,便转而继续深入取涿州,涿州刺史李嗣弼将军苦守十余日还是不敌,终于给破了城。涿州失陷后,紧接着便是定州了,是以王都提前派人去向晋王告急,如今晋王已自提五千人马火速驰援,眼下想必已经在路上了。” 岑含皱眉道:“你们怎么知道耶律玄一定在契丹军营里?” 乐心苦笑道:“咱们派出去的斥候探得李嗣弼将军是被一高手趁夜潜入府中擒住,才给破了城的。涿州城池虽不大,也不是谁说潜入便能潜入的,何况是在两军对峙的态势之下,也只有‘诸子六仙’这样的大宗师才有这个本事,换了旁人怕是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呼延擎苍怪道:“有这能耐干么攻幽州的时候不用?” 乐心望了他一眼,哭笑不得:“以幽州的城防,若还有人能潜得进去,那这人只能是天王老子。” 呼延擎苍也苦笑道:“看来高手也有办不到的事情。” 乐心叹道:“那是自然,自古兵者为凶器,再高的高手,若深陷重围,也难免要力竭死于乱刀之下。再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战场上能耐大的人不在少数,冷箭流矢更是防不胜防,一个不留神,不用等到被围便交代了,实是半分大意都要不得的。”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虽还算平静,但不管是岑含还是呼延擎苍,都听出了隐隐的寒意。 岑含静静等他说完,才接道:“我去。擎苍,你呢?” 呼延擎苍正色道:“我自然是跟着大哥。” 乐心点头道:“好!我去向将军禀报,看看怎么安排你们俩。” 岑含沉吟道:“我与擎苍身无寸功,自不可为将,但若做个寻常兵卒,只怕平时要见你都不易,更不用说打听耶律玄的消息。所以……” 岑含顿了顿,接道:“若我们俩作为你的亲兵随行,或许是最好的。” 乐心一拍手道:“好主意!我这便去请示!” 岑含正色道:“既已决定,我和擎苍应当同你一起去。” 乐心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三人计较已定,便来找李嗣昭,李嗣昭本有意招揽岑含,此刻见他主动来投,自是正中下怀,但也料得他此举必有用意,忆及先前与他几番对话,前后比照,隐约猜到了几分,当下问道:“岑少侠既愿前来,自然欢迎之至。但容我多问一句,先前老夫几次相邀,足下都婉言谢绝,不知这次为何突然又愿意了?” 这话一问出口,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岑含丝毫不觉尴尬,笑了笑道:“将军想必已经猜到了。” 李嗣昭微微沉默,又道:“我能问一问足下的仇家到底是谁么?”他虽已确认岑含此次随军是为报仇,但这个仇人是在晋军还是契丹军,抑或定州军,却犹未可知。李嗣昭贵为潞州节度使,但有些事仍不是自己能说了算,万一岑含要杀的是杀不得的人,自己罪过不小,倘若由此连累大军,更加是百死莫赎。岑含虽于他有恩,但公是公,私是私,绝无因私废公之理。 岑含察言观色,也大致猜到他心中所虑,当下缓缓道:“耶律玄。” 李嗣昭呆了一呆,脱口道:“‘法通阴阳’?” 岑含未开口,只点了点头。 李嗣昭叹道:“难怪!我一直奇怪那日面对朱麒明明强弱悬殊,你为何还能那般从容。如今想来,你既与‘法通阴阳’为敌,一个小小的‘血手阎罗’,自然算不了甚么。” 岑含抱拳道:“还望将军成全。” 李嗣昭想了想道:“这样罢,你们去先锋营,由乐将军直接统领,对外便称是新募集的将领,如何?” 岑含怔了怔道:“我们二人在军中没有半分功劳,如此安排只怕人心不服,不如在乐将军手下做个亲兵,更合适一些。” 李嗣昭微笑道:“如今这潞州城的军营中,只怕没几个人不知道你这个武艺还在乐将军之上的大高手,以你为将,谁敢不服?呼延少侠虽功夫不如,但也只是相较你们二位,以军中而论却也已跻身一流好手,道理上说得过去。何况潞州是边防要地,本分不出太多兵力,此次驰援是贵精不贵多,二位若不担起这个名,怎好随我出征?” 岑含心中隐觉不妥,但这半年来众人以心相交,李嗣昭既是一片好意,自己也不能硬生生拒绝,节外生枝惹出不快,便抱拳道:“多谢将军成全。” 李嗣昭望着三人转身离去的背影,眼里焕发出异样神采,暗道:“我且推你一把,到时你立了战功,尝到了受人景仰的滋味,便是真想舍却这份功业怕是也放不下了。” 三人匆匆出了大堂,岑含问道:“咱们几时启程?” 乐心正色道:“晋王既已出发,咱们自然也是越快越好。明日一早便走。”一眼扫过二人,忽道:“我倒忘了。战场厮杀力大于巧,不比武林人士单打独斗,最好有个长兵护身,你们都用甚么长兵器?我让工匠连同甲胄一并从速置备。” 呼延擎苍道:“我学的虽不少,但除了现在这套刀法,最手熟的还是家传的双鞭,说来本是用来战场上厮杀的技艺。uu看书.uukashu ” 乐心点头道:“这钢鞭虽非长兵,但使好了也不输长枪大斧。”又转头问岑含道:“你呢?” 岑含道:“我学艺时练的是蛇矛。” 二人又分别细说了兵器的尺寸和分量,乐心一并记下后道:“我让工匠连夜赶将出来,保管明日一早便到你们手上!” 岑含想了想,又道:“坐骑你只给擎苍挑一匹好马,我却不必了。” 乐心一怔,随即两眼放光:“你要带上它?” 岑含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道:“这种阵仗如何少得了它?” 乐心大笑道:“看来我要大开眼界了!”说着便径自去了。 岑含与呼延擎苍也随即出了李府,直奔西门外,几个月来这虽已成了习惯,但唯有这一次是不同的。 利刃已成,只待饮血。 熟悉的小路,熟悉的僻静处,小棚子上还积着雪。 白鹿果然也不在里面。 多寒冷的天气,都不足以捆绑自由。 岑含一手叉腰,仰天长啸,啸声中一个神骏身影迎面疾驰而来。 岑含望着白鹿,脑海中忽然映出当日萧重被自己一剑钉死在地上的情形,大声道:“鹿兄!仇人近在眼前,兄弟要去大杀一场,你来吗?” 白鹿虽未必听得懂他的话,却一定看得懂他的眼神,仰头一声长鸣,目光锐利如刀。 岑含笑道:“好!我们走。” 二人一鹿背对夕阳,缓缓往城门而去。 冬已过。春未至。雪尚在。风犹冷。 空气中仿佛已有鲜血的味道。 0里索命(2) 东方鱼肚白。 乐心拿着兵器甲胄进门时,岑含已在院中盘拳,呼延擎苍已在院中练刀。 驰援的人马也正纷纷往北门外集合。 一切似乎很平静,但又似乎很不平静。 岑含和呼延擎苍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这种日子本没有几个人是能睡得踏实的。 但李嗣昭却是个例外。 充分的休息才是一切的保障。这本是人人都懂的道理,但唯有身经百战的大将才能真正领悟其中含义,并且养成习惯,持之以恒。而对于寻常人来说,这也许只是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入于耳,认同于心,然后戛然而止。 李嗣昭面色沉静,脸上不见一丝波澜,但眼中精芒之盛,凌厉逼人。 呼延擎苍接过双鞭挥了两下,对自己的兵刃十分满意;岑含的蛇矛较寻常制式更轻一些,腰劲一抖矛尖利刃如白蛇吐信,捉摸不定;乐心使的则是柄奇特的长刀,相较陌刀,刃更为短宽、柄更长,刀身奇重,常人要拿稳都已不易,但到他手里却轻得像根烧火棍。 众人披挂上马,一路疾驰出北门。但见旌旗猎猎,迎风而动,刀枪林立,煞气逼人。 岑含一眼在人群中发现施兰,只见她手执长棍,腰佩利剑,英姿飒爽,虽是女流,风采却全然不输男子。与她一起的还有李嗣昭二子继韬,四子继忠,五子继能。此时长子继俦受命任泽州刺史,不在潞州,六子继袭、七子继远尚且年幼,三子继达则留守潞州。 施兰望见岑含胯下白鹿,眼里也俱是惊讶之意。 李嗣昭纵马上前,高声道:“眼下契丹南侵,袭我边境。尔等可愿随我上阵杀敌,痛击贼子?” 众人高声道:“上阵杀敌!痛击贼子!” 李嗣昭调转马头,迎面向北,长枪一举,喝道:“出发!”一言方落当先疾驰而出,众将士拍马跟上,马蹄扬起滚滚尘土,浩浩荡荡,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 这一路快马加鞭,奔行如风。李嗣昭所带均是一色骑兵,人数本不多,加之日夜赶路,速度远超寻常大队人马,待得正月十三日晨,正与李存勖的五千骑兵前脚后脚赶到新城,加上另几路早已赶到的人马,众军合兵一处在新城南安营扎寨。 兵马稍作休整,李嗣昭自去中军帐商议军情,潞州众将原地待命。堪堪小半日过去,仍是毫无动静,不见军令下达,呼延擎苍忍不住道:“怎的到现在还没消息?叫人等得心焦。” 岑含笑了笑,道:“多半是意见不一,相持不下罢。” 施兰道:“听说这次契丹倾一国之力南下,声势肯定不小。” 李继忠冷笑道:“怕他怎的?多少人来管保都叫他有来无回!” 乐心依旧满脸笑意,道:“四公子说得不错,只不过……” 李继忠剑眉一挑,道:“怎么?” 乐心冷笑道:“只不过咱们终究是以小打大,以寡敌众,见了契丹军心里打鼓的想必也是大有人在。” 李继忠冷哼一声道:“这样的人也不用上战场了。” 岑含忽道:“我听说四年前契丹曾围幽州,结果被打的尸横遍野。” 边上的李继能点头道:“当年耶律阿保机亲率三十万大军围困幽州两百多天,被嗣源将军和存审将军以奇袭之法攻了个出其不意,之后前后夹击更大打得丢盔弃甲。不过也亏的是周德威将军守城,换了旁人恐怕等不到援兵来救。” 岑含淡淡道:“想必那一仗打掉了契丹人不少胆气。” 乐心忽然明白了什么,道:“你的意思是?” 岑含平静道:“对方既然心有余悸,便是怯了,正是咱们先声夺人的好机会。只要前面几下打疼了,挫了敌军锐气,敌军不明我方虚实,那耶律阿保机纵不撤军,也得再掂量掂量南侵之事是否可行了。但若咱们后撤……”岑含停下话,转头看乐心。 乐心接道:“但若咱们后撤,便白白了失了良机。契丹人胆气一壮,不久便能探明我军虚实,到时这仗就难打了。”话未说完,忽听有人道:“说得好!”声音沉稳浑厚,正是李嗣昭。 众人本围坐一圈,这时急忙起身,李嗣昭望了一眼岑含,道:“晋王已亲率五千骑渡沙河突袭新乐!咱们的人马在后策应,见机而动,都打起精神来!” 话一出口,众人也都情不自禁望了一眼岑含,岑含被瞧得大不自在,转过头却见乐心也对自己翘了翘大拇指,不禁微觉尴尬。 众人披挂上马,不远处五千骑兵浩浩荡荡往北而去,李嗣昭一声令下,众将各领人马跟上。不多时转到新城北,只见五千骑片刻进入必经的桑林之中,尚未尽数出林,忽闻前方一阵骚动,李嗣昭面色一变,忙引人马迅速赶上,忽然迎面一骑飞奔而来,却是晋王的传令兵。李嗣昭急问道:“前方战况如何?” 那人道:“我军一出桑林,正遇敌军一万骑兵,贼兵惧晋王神威,不战自溃!晋王已令五千人马分作两路,命将军率西路人马追击敌军!”众人面面相觑,都有喜色。 李嗣昭高声道:“众将听令!随我去西路追杀敌军!”众人齐声发喊,拍马赶上前面的两千五百骑,汇入其中。李嗣昭乐心马快,岑含的白鹿脚力惊人,三人片刻冲到最前,但见前面契丹军已乱作一团,沙河桥窄冰薄,契丹人多不识水性,不少人被挤到河里活活淹死。 李嗣昭大手一挥,两千五百骑随即直冲契丹入军中。李嗣昭一马当先,长枪如龙,率先挑落一名百夫长,岑含乐心各执兵刃,也俱是当者披靡,沙陀骑兵一时如猛虎入羊群,只听惨叫声此起彼伏,地上契丹兵的尸体越来越多。 这一路且追且杀,直奔出数十里。 岑含暗暗留意,眼见契丹兵死的死,逃的逃,却始终不见有半个天山门人的影子。正自微感失望,忽瞥见不远处乱军中三名契丹千夫长正拥着一人往东北方向逃去,看那人衣着华贵,颐指气使,显非寻常军士。 岑含蛇矛一指,对乐心道:“你瞧那边那人是谁?” 乐心顺着蛇矛所指方向望去,笑道:“好家伙!三个千夫长守着!多半是甚么达官显贵!我去把他擒来!” 岑含点头道:“我来掩护你!” 二人各驱坐骑,往那三名千夫长所在之处疾冲而去。那三名契丹千夫长见状,忙指挥手下人马阻挡,但大军被冲乱,能聚集到的人十分有限。uu看书 uukansh白鹿乌骓脚下奇快,转眼便追到三名千夫长身后两丈开外。 刚被聚集的两名百夫长见岑乐二人追到,一人执铁锤,一人执狼牙棒,拍马迎上。乐心当先一声大喝,抡刀直劈而下,那执铁锤的百夫长不及躲避,忙横架挡格,只听一声惨叫,喀嚓一声兵刃断为两截,连人带马劈到地上。另一人见此声势,怔了一怔,冷不防喉头一凉,蛇矛已在咽喉一个进出,捂着脖子便翻下马来。三个千夫长见状,俱都胆寒,那衣着华贵的青年人更是面无血色,纵马便逃。乐心一夹马腹,乌骓马与主人心意相通,直奔华服青年而去,三名千夫长正欲阻拦,猛觉眼前一花,一条白影窜到,一人猝不及防,当时颈上血脉便被抹开,鲜血直喷溅起三尺高,余下两人登时头皮发麻,忙极力使开兵刃。 来人正是岑含,他两招间连着杀了一个百夫长和一个千夫长,锋锐正盛,见二人虽抡得势大力猛,但招式中却破绽百出,心中不禁冷笑,蛇矛一伸粘上其中一人之枪,一个抖劲那人长枪脱手飞出,未及稳住身形,蛇矛已透胸而入,那人哼都没哼一声便即断气。岑含手上不停,运劲往后一抽,后把自肋下穿出,打在身后另一个千夫长胸腹之间,那人被这一击撞得身形一滞,还没缓过劲来,陡见岑含身子一拧,只觉喉间一凉,眼前一片寒光,也翻下马来。岑含蛇矛横在胸前,回过头,只见乐心已擒了那华服青年,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这边。 这一仗直打到未时方才收兵,契丹一万骑兵死伤惨重,当晚李存勖命众人驻扎新乐,先休息一晚,再作计议。 0里索命(3) 时值正月,夜晚尤其寒冷,军帐外都点起了篝火。 众人围着篝火,谈论着白天的胜仗。 李嗣昭刚刚从中军帐回来,脸上带着笑意,得知爱将擒获的是契丹主耶律阿保机的亲儿子,心里当然没有不高兴的理由。手中有了这张牌,对付耶律阿保机便多了一张足以让契丹人投鼠忌器的大牌。 但更值得高兴的是三个小将第一次上战场便有这等表现。 乐心自不必说,岑含一人便击杀了三个千夫长和两个百夫长,呼延擎苍稍稍逊色,也击杀了三个百夫长。虽然这一战并不是什么硬仗,但已可看出三人锋芒,只要引导得当,来日这三人必能成为独挡一面的大将,甚至比起当年的“十三太保”也绝不会逊色多少。 李嗣昭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老了,但心里却也有种说不出的快慰。 如果这时候有碗酒,他必要一饮而尽,而后痛快地吐出一口长气。 只可惜并没有。 李嗣昭望了望碗里的清水,一饮而尽,只觉得这水似乎也有些醉人。 次日大军入定州,留后王都早备好酒肉劳军,远远在城外相迎,又请求以爱女许配晋王长子继岌为妻,结为姻亲。原本驻扎定州城下的契丹主军帐早已撤去,有斥候来报,契丹军已全部退守望都,整军迎战。 如此休整两日,待得第三日,正是正月十七,大军正式由定州出发,一路向北疾行开往望都,又过半日,望都近在眼前。 忽然大军停步,岑含乐心几人极目远眺,只见前方烟尘滚滚,黑压压一片,心知终于与契丹军正面对上。正转着念头,忽然战鼓声响,前军一千人应声冲了出去,直奔对方中军,只听喊杀声震天,两军顿时杀在一处。 岑含与乐心对视一眼,均感意外。乐心一夹马腹,往阵前奔去,不多时返回,道:“前方是奚族首领秃馁的五千骑兵,咱们这边晋王亲率一千亲军冲他中军去了。”是时奚族臣事契丹,故为契丹所用。 岑含与呼延擎苍面面相觑,呼延擎苍道:“晋王亲自去?” 乐心点了点头。 岑含道:“那咱们呢?” 乐心道:“晋王令咱们将军统领余下人马,只待他破了秃馁的五千骑,便趁势掩杀而进,一鼓作气拿下望都。” 呼延擎苍动容道:“一千破五千么?” 乐心笑了,眼中闪着光:“旁人或许不行,但那是晋王。” 岑含望着他,不禁想起上次分别时他的神情,忍不住喃喃道:“‘六道兵圣’么……” 等待永远是难熬的,尤其对岑含和乐心这样的人而言,厮杀原比等待更容易。 岑含一直死死地盯着前方,他要找的人还没找到。 转眼两个时辰过去,前方鏖战仍无消息。 忽然传令兵到,传乐心、岑含与呼延擎苍三人到阵前。三人不敢耽搁,当即依令而行,奔到阵前,只见李嗣昭眉头紧锁,尚未开口,便听他道:“晋王到现在尚未突围,只怕有变。你们随我率三百精兵从侧翼突袭敌军,来个内外夹击,助晋王一臂之力!” 三人顿时精神大振,大声道:“得令!” 李嗣昭回头对身后的郭崇韬道:“有劳安时兄坐镇此处,仍是依晋王嘱咐,一见我们破了秃馁的五千骑,便趁势杀进,拿下望都!” 郭崇韬颔首道:“益光兄尽管放心去!” 李嗣昭当即点起三百骑,绕到奚族骑兵侧翼,一声令下,三百人如一支利箭疾刺而入。奚族骑兵本一心对付李存勖,冷不防一队人马从侧翼杀入,当时便有不少人乱了,几人趁势一路往前,不多时,已可远远望见受困的一千骑。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汉子正呼喝士卒往晋军突围的方向围堵,正是奚族首领秃馁,包围圈中一个相貌雄伟瑰丽的中年人正与一个青袍老者斗在一起,二人一槊一戟不仅动作奇快,威力也是大得异乎寻常,偶有士卒闯进圈子,俱都一击而亡。 这中年人正是晋王李存勖,岑含见他如此神威,心中佩服,忍不住去看与他厮杀的是何人。这一看,心头没来由地涌起一股煞气,双腿一夹,白鹿快逾闪电狂奔而出。 李嗣昭一怔,立即喝道:“乐心岑含领一百五十骑去助晋王脱困!余下的人跟我和擎苍去擒敌将秃馁!”乐心会意,当即率一百五十骑追上,只见岑含蛇矛夹带寒光,如妖似魔,当者披靡,有些奚族兵甚至还没来得及摔下马,只用双手死命捂住脖子,凸着眼珠子面容扭曲,却堵不住指缝间汩汩而出的鲜血。 乐心顿时想起当初洛飞烟被朱麒擒去时,他也是这般形状,不由暗暗心惊。二人一前一后杀入包围圈,风驰电掣中只听岑含一声暴喝,矛尖一抖,如毒蛇獠牙,直奔那老者咽喉而去。 那老者与李存勖激斗正酣,忽然凭空冒出一个高手,微觉惊讶,百忙之中不及格挡,身子后仰,同时手中青龙戟往前直击,当得一声,避开岑含击刺的同时也撞开了李存勖的马槊。这一下变化精奇,便是李存勖也觉意外,情不自禁得叫了一声好。 岑含一击落空,却不回抽兵刃,腰身一抖,矛杆弯曲成弧仍是点向老者咽喉。这老者正是耶律玄,他方才虽觉来者武功不弱,却并未放在心上,只因他与李存勖这种大高手过招,若无第三个功夫相当的人,旁人纵是想帮忙,也势必变成累赘。此刻躲过突袭,正欲还击,不料在这攻守相易的当口上,对方矛上竟还能生出这等巧妙变化,不禁轻敌之心立去,左手闪电般在矛尖利刃侧一拍,蛇矛去势立止,却并不立即弹回,便在这一瞬,uu看书.uukanshu 耶律玄右手青龙戟回抽,戟上月牙已将蛇矛卡住,微微一顿,借着矛尖回弹之势陡然往岑含胸前射去。 若说方才那一击是灵光一闪,那这几下便犹如行云流水了。 李存勖离得最近,见这小将处境不妙,正要施救,忽听岑含一声轻喝,只见矛身顺回弹之势又一个崩弹,顿时截断了青龙戟这一击的劲力,不禁大感诧异,暗暗惊讶自己军中既有这等人物,为何自己竟是全然不知? 眼见岑含和耶律玄一矛一戟斗得难分难解,李存勖兴味索然。他自恃大宗师身份,不愿以二敌一,便去寻敌军主将,举目四顾,望见秃馁骑红马立在东北方,不远处李嗣昭与另外一将正与两个契丹小将斗在一起,似已落了下风,便转头朝乐心道:“我留一半兵力于你,你二人且撑个片刻,待我去取了秃馁首级,敌军合围自解!” 乐心大声道:“领命!”话还没落地,李存勖已转身往东北方杀去。此刻岑含拖住耶律玄,已无人能撄其锋,长槊到处一条血路杀开,直指秃馁所在。那两个契丹小将见状,欲回马援救,无奈被李嗣昭与呼延擎苍拖住手脚,抽身不得,只能干着急。 李存勖的沙陀骑兵马战天下无敌,转眼杀到秃馁跟前,秃馁退无可退,一声大喝,抡起狼牙棒往李存勖头顶砸下。李存勖目蕴寒光,冷笑道:“蝼蚁之辈!”话音未落,马槊已自左胸进后背出,秃馁一根狼牙棒尚在半空,人便已断气。 李存勖手上一使劲,将他整个人挑过头顶,大喝道:“秃馁在此!还有哪个不要命的,尽管上来送死!” 0里索命(4) 奚族骑兵见首领丧命,顿时军心动摇,阵脚大乱。 李存勖腕子一松,将秃馁的尸身扔在地上,随手刺死两名奚族兵,忽听得后方喊杀声起,心知是郭崇韬率领的四千骑正往这边冲杀而来,精神大振,一夹马腹复又杀入敌军中心,一杆马槊横冲直撞,当者即死。 那两个契丹小将正是耶律玄的弟子耶律潜与萧清,此刻见秃馁身死,败局已定,均是各自虚晃一枪逼退对手,调转马头回撤。 耶律潜高声道:“师父!大首领已死,咱们先撤罢!” 耶律玄冷哼一声不答,他与一个小辈斗了数十招兀自拿对方不下,自觉颜面大失。此刻听得耶律潜呼喊,心中虽愠怒,终是无可奈何,长戟连动,或刺或砍或勾或抹,顷刻间连出八招,将岑含迫开丈余,随即马头一转,也往北撤退。 岑含虽与他斗了个旗鼓相当,但以耶律玄这种武功修为,若真要走,那是谁也拦不住,眼见他纵马离去,岑含心中虽有不甘,却也只能暂时忍耐。举目四顾,只见乐心正率军士往李嗣昭所在之处奔去,当即也纵白鹿跟上,适逢郭崇韬率余下人马杀到,只听杀声震天,哭声遍地;大军冲杀之下,奚族骑兵七零八落,砍了头的,断了腿的,折了臂膀的,被踩死马下的,举目皆是,惨烈无比。一路直追到易州城下,是时正逢连日大雪,平地积雪几尺厚,契丹军乍逢大败,又是人困马乏粮草短缺,除了战死的,冻死饿死的更是倒了一路,伤亡惨重。 这一仗彻底打灭了耶律阿保机的雄心,契丹军在易州稍作整顿后,随即往北撤退,李存勖亲自带兵跟进,契丹军走,晋军也走;契丹军停,晋军也停;又追到幽州。一路上众人见契丹将士野外睡觉的地方都铺着草,环绕得方方正正,如剪刀剪过一般,人马走后,地上的草也没乱了半分。 李存勖怔怔望了许久,方叹道:“契丹军队败而不乱,军纪严明,实为我中原各军所不如!来日必成心腹大患!”心知再追下去也是无隙可乘,便对众人道:“眼下定州之噩已除,咱们也可撤军了,只需留两百骑尾随,留意契丹人动静,等他们撤出境外……”话未说完,忽有一人大声道:“末将愿往!” 众将应声望去,只见开口的正是岑含。 李存勖方才亲眼见他独斗耶律玄不落下风,印象极深,此刻细看之下才发现原来竟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又见他身骑白鹿,不禁大感惊异,笑道:“好小子,武艺不凡,坐骑也不凡!便由你去罢!”话音方落,又听两人同时道:“末将愿一同前往。”这次开口的却是乐心与呼延擎苍。 李存勖只道年轻人争相表现,不由想起自己少年时也是这般唯恐落于人后,心中大慰,温言道:“你们二人是谁麾下?” 李嗣昭忙道:“这三人均是末将带来的。年轻人鲁莽冒失,还望殿下赎罪!” 李存勖大笑道:“原来是二哥的麾下么!果然初生牛犊不怕虎,有你我当年的风范!也罢,你们三人便同去,但要记住,不可强攻,不可入敌境,契丹军一出边境便即撤回!”说完又一指岑含,道:“你来统兵!” 三人齐声应道:“领命!” 李存勖道:“好!我在幽州等你们的消息。”大手一挥,众将士随即掉头往南,马蹄扬起滚滚烟尘,转眼只留下三人与身后两百骑。 乐心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要去追耶律玄?” 岑含叹了口气,道:“这一刻我已等了太久。” 乐心道:“你要怎么做?” 岑含淡然道:“堂堂正正,一决生死。” 乐心道:“你有办法让他出来和你单打独斗?” 岑含点头道:“有。” 乐心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好,我替你把碍事的人挡住。” 呼延擎苍道:“我也一样。” 岑含望了望二人,忽然抱拳道:“多谢二位。” 乐心眼一翻,一副要吐的表情,忽然哈哈大笑。 岑含顿觉轻松了许多,蛇矛一举,喝道:“出发!” 两百骑兵轻装简行远快于寻常军队,众人纵马疾奔,不多时便追上契丹后军,一眼望去,只见旌旗齐整,迎风而动,果无半分乱象,大军一路绵延往北,浩浩荡荡不见尽头。契丹军对这两百沙陀骑兵全然视而不见,只缓缓依部署退兵,岑含本也无意挑衅大军,稍稍拉进距离后,便朗声道:“天山耶律玄前辈何在?晚辈前来讨教!”声音虽不响亮,却远远地送了出去。 良久,契丹军中不见任何动静。 乐心皱眉道:“你这样能行么?这人听说倨傲得很,只怕不屑跟小辈动手。” 岑含淡淡道:“那只因他还不知道一件事。” 乐心道:“甚么事?” 岑含道:“我杀了他一个徒弟!” 乐心和呼延擎苍的脸色立刻变了。 岑含高声道:“令徒萧重的尸身想必已经收回去了罢?只可惜他到死都不相信我能杀他。”这次却说得很慢,但无疑更加清晰。 声音再度送了出去,又过片刻,仍未见动静。 岑含微微冷笑,忽然厉喝道:“耶律玄!血债已到该还之时!你还要逃么?”话音方落,u看书.ukashuc 契丹军中陡然冲出三骑,由远及近狂奔而来,岑含的眼睛顿时也亮了起来。这三骑中当先的赫然是耶律玄,另外两人也不陌生,正是耶律潜和萧清,三匹马奔到六七丈开外便即停住。 乐心少有地将笑容收了起来,转头对呼延擎苍道:“我留下,你带着这两百骑去盯着契丹大军。” 呼延擎苍胸口一滞,随即摇头道:“我留下。” 乐心淡淡道:“我知道你也是他的兄弟。但是这一次,你不能和我抢。” 呼延擎苍望着乐心,忽然觉得自己这大半年虽都跟着岑含出生入死,但实际上并没有眼前这个人了解自己这个大哥,这种了解仿佛是一种本能,让自己望尘莫及。 片刻的沉默,呼延擎苍终于道:“好!但你们决不能死!否则……” 乐心打断他道:“没有否则,我们都会活着。”大战一触即发,这种时候“否则”只会让人分心。 岑含忽道:“擎苍,你认为我会死么?” 呼延擎苍咬牙道:“你绝不会死。” 岑含笑了,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死?” 呼延擎苍愕然。 只听他接着道:“其实我早已死了。今天这一战,只不过是为了能再活过来。” 呼延擎苍愣了愣,苦笑道:“我好像永远都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岑含微笑道:“今日之战后,我慢慢说给你听。” 呼延擎苍的笑容也变得笃定起来,道:“好!”说完一夹马腹,带着两百骑往北奔驰而去。 武者如斯(1) 茫茫大地上终于只剩五个人。 良久,没有人开口。 岑含没有,耶律玄也没有。 其他的人当然更没有。 地上的积雪隐隐透着死气,北风呜呜宛如临死前的哀嚎。 岑含已有过很多次离死亡很近的经历。有的决绝,有的悲伤,有的木然,有的不甘。 但却从未这么平静过。 也许这只不过是因为搏命的时刻已到来,自己已不必再惜命。 耶律玄终于开口了。 “你杀了萧重?” 岑含笑得有些残酷:“你难道想不到?在那种时候,我当然很想杀人,尤其是你们天山的人,而他只不过刚好跑来送死。” 耶律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语调都没有变。 “我想不到。因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耶律玄的徒弟即便犯了滔天大错,也只有我才能处置,旁人根本是连一根手指都是碰不得的。” 岑含道:“但我已经碰了。非但碰了,还一剑穿了他的喉咙。” “所以你只有一死。” 岑含摇摇头,道:“这句话你说错了。” 耶律玄道:“错了?” 岑含望着地上的雪,幽幽道:“当然错了。因为我师姐死的时候,我就已死了。”他忽然抬起了头,接着道:“所以,现在该轮到你死了。” 耶律玄的瞳孔骤然收缩,冷冷道:“你是第一个敢和我这么说话的人,便是当年的吕纯阳也不敢这么和我说话。” 岑含没有回答。 因为他已翻身下了白鹿,正一块一块解去身上的板甲。蛇矛就势插在一旁,矛身入地尺余,笔直得像一杆旗。 话已说得太多,这种日子本就不适合说太多话。 这种日子只适合杀人! 岑含解下板甲,又去解腰间长剑。 所有人的表情都开始严肃起来,因为耶律玄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此刻若有人路过,也许会觉得这两个人简直是傻子,有坚固的铠甲不用,有削铁如泥的利器也不用,却非要徒手分输赢。 但若真有人这么想,那人才一定是个傻子。 因为只有身在场中的人才知道,这二人已舍弃了一切影响身法、脚步、招式、劲力施展的累赘,这一战实已到了不容有任何闪失的地步。此战过后,只有一人能活下来。 又或者两个都不能。 乐心掌中已沁出了冷汗。 耶律潜的手也在抖,但不全是因为紧张。 连他自己也未想到,此时此刻,自己心中最多的情感,竟是不甘。 第一次见到这人,是在江南。当时他还只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穷小子,自己重伤之下随手一掌,便要了他半条小命。 第二次见到这人,是在桃源谷。他替那个丫头出头,但即便是背后偷袭,也没伤到自己。 第三次见到这人,是在太行山。他那时掌力虽已不弱,但自己退走却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顾虑寡不敌众。倘若大家身上都没有伤,单打独斗一场,死的那一个一定不会是自己。 但这一次他的对手,却变成了自己的师父。 短短几个月,这个被自己一直看不起的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站到了高不可攀的位置。 耶律潜的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一声大吼中,人影暴射而出! 但他的人离岑含还有三丈时,便已停住。 乐心也出手了。 二人电闪雷鸣间过了五招,又各自退开。这五招俱是不带花巧的硬拼,耶律潜的“开天辟地拳”固然刚猛浩大,乐心的“北斗神兵术”也是霸道非常。五招下来,二人都不好受,耶律潜只觉半身酸麻,双臂隐隐作痛,乐心也气血翻涌,震得头昏脑涨。 耶律潜心头惊怒,冷声道:“让开!” 乐心淡淡道:“我答应过他,会拦住碍事的人。” 耶律潜吼道:“那你就要死!” 乐心盯着他,忽道:“其实你的痛苦并不难懂。只要是个人,多少都能明白一些。”他的眼神随即冷了下来,道:“但他的痛苦即便再多的人,也没有几个能真正明白的,不仅不能明白,甚至连想都想不到,相比你的虚荣,这种痛苦简直就是在下地狱。所以我希望你能明白,即便我不拦着,你也只不过是去送死而已。” 耶律潜一愣,忽冷笑道:“那你又为何出手?” 乐心缓缓道:“我只不过是不希望他把力气浪费在不该浪费的地方。” 耶律潜的怒意又升腾起来,整个人如同一头被激怒的狼。 但这股怒意忽然间烟消云散。 “潜儿。” 耶律潜应声回头,就看到了耶律玄严峻的神情。 “我叫你出手了么?” 耶律潜胸口一窒,低头道:“没有。” “那你为何要出手?” 耶律潜的头低得更深:“我……” 耶律玄喝道:“你为何不大声说出来!” 耶律潜眼睛望着岑含,咬牙道:“我绝不相信他比我强!” 耶律玄大声道:“说得好!” 耶律潜愕然,只听他接着道:“你是我耶律玄的徒弟,本就应该是最强的!即便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但是……” 耶律玄脸一沉,道:“不如别人的时候就该知耻后勇,百倍千倍地苦练!只有无可救药的蠢蛋才会急着去送死!” 耶律潜脑中宛如起了个炸雷,一时冷汗淋漓。 耶律玄淡淡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想清楚了?” 耶律潜默立良久,忽然躬身道:“徒儿知错了,谢恩师教诲。”只见他慢慢退回耶律玄身后,再抬头时眼神竟已变得十分冷静。 乐心也慢慢退回岑含身后,uu看书 ww.uknsu边走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喃喃道:“怎么这两年遇到的尽是这种怪物?” 岑含忽道:“你难道不是怪物?” 乐心怔了怔,笑了,道:“我是,你也是。” 岑含微笑道:“只有怪物才会遇到怪物,也只有怪物才能与怪物较量。” 乐心笑道:“所以你总该放心,有我这个怪物在,没有人能出来碍你的事。” 岑含颔首道:“我当然放心。” 乐心目中光芒逼人,一字一顿道:“放开手脚去杀一场罢,回去我请你喝酒。” 岑含笑了笑,道:“我更想喝茶。”转过身时眼里也有了同样的光芒。 耶律玄缓步向前,一步一步异常平稳,不快不慢,仿佛带着种奇特的节奏。渐渐地岑含与乐心的眼神郑重起来,因为耶律玄踏出的每一步竟都是一样的,不仅步幅一样、动作一样、甚至连左右脚的之间距离与角度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对方的心上,每走一步,压力便积聚了几分。乐心发现自己的呼吸竟似已有些乱了,额头上也已渗出汗珠。 岑含呢? 乐心猛然惊觉,看向岑含。 耶律玄也在看岑含。 岑含当然并不好受,这种感觉若用两个字来形容,那便是等死。即便早有觉悟,也没料到动手之前便会有如此威压。 岑含微微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子里已多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气势,一股无形之中带着巨大威胁的气势,仿佛百兽之王特有的杀气。 静如虎踞,动如虎扑。 “夺神势”。 武者如斯(2) 耶律玄淡然道:“这才像点样子。”话未落地,人已在岑含面前,一爪当头抓下。 谁都未看清楚他这一下是如何动的,所有人反应过来时耶律玄的手掌离岑含顶心只有不过三寸。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岑含。 但岑含并不需要看清楚。 灵机动,人便动,才是生死搏杀。 耶律玄的手掌离岑含头顶还有三寸处时,便再也抓不下。 因为岑含的顶心已不在他爪下。 岑含的人已在他背后! 这一下也很快,同样快到谁都没有看清楚,当然也包括耶律玄。 耶律玄一声冷哼,右手疾转,反手袭肋下,却见岑含手型一变,三指如喙反打自己手腕“大陵穴”。这一下手法极轻极快,角度刁钻,纵是高手也不易做到,耶律玄何等眼光,一眼便瞧出大概,手到中途一变,忽然改抓他腕子。岑含不敢大意,当即应势变招。 二人此时所使皆是以快打快的法门,所不同者,耶律玄的“太乙擒龙爪”强在劲力阴柔,抓外伤内,叫人防不胜防;岑含的“烈雀手”却是专打穴位的烈劲,更趋凌厉狠辣;身法上前者诡奇,后者轻灵,也是各擅胜场。转眼三十招过,二人难解难分,谁也占不得上风。忽然耶律玄章法一变,爪影全消,未及岑含反应,四面八方腿招便到,一时凌厉无比,大异先前阴柔之势。这路腿法号称“截江断瀑”,此时由耶律玄施展开来,比之当日败在洛飞烟手上的萧猛,简直天上地下。且不似萧猛喜出高腿,耶律玄的腿却是专攻下三路,迅猛刁钻防不胜防,只过十招,岑含便觉腾挪余地越来越小,再过十招,竟已有守无攻,不由心惊。眼见他一脚奔小腹而来,当即变指为掌,迅疾脆快地拍在膝弯,这一招一沾即走,使得极为潇洒,只见岑含脚下扣摆走圈,转眼绕到耶律玄右后,身形牵动掌力,又是一掌斜斜切出,直奔后颈。 耶律玄骤觉膝弯处窜出九股奇劲,心中也是一惊,这功夫他再是熟悉不过,正是当日柳吟风与他动手时所用的“太虚九龙掌”,但岑含使来却比柳吟风少了一分张狂,多了一分雄浑。一个念头中耶律玄已震散了九股劲力,随即身子一伏,扫堂腿以攻为守,以横扫千军之势直奔岑含胫骨。 二人各逞奇功又拆了二十来招,岑含的“游龙身法”威力开始显现。这路身法进退闪转中自带一股牵引之力,与对手身形稳定影响极大,耶律玄用腿法下盘稳定本就较拳法稍显不足,加上这股牵引之力,渐渐地身形开始受制,缚手缚脚,十成的腿法竟用不出五成,此消彼长,岑含反守为攻,第一次抢得上风。一旁乐心看得分明,心中大喜,方要喝出一声“好”来,陡见岑含身子往后疾掠,直飘出两丈方才定住,不禁一怔。定睛看去,却是耶律玄已变腿为拳,与岑含硬对了一招。 岑含半条手臂酸麻难禁,暗骂自己大意,想起当日他正是以这路拳法败了柳吟风。长长吐出一口气,气势也随之一变,顿时飘逸之姿尽去,身上一派冷峻肃杀之相。 耶律玄淡淡道:“虚张声势。” 岑含冷声道:“是么?”倏忽间身子一弓一展,两丈距离一步便到,双掌夹带一股腥风直奔耶律玄胸前,耶律玄微微横臂上架,只听一声闷响,脚下连退三步,竟被这一击震得气血翻涌。耶律玄一退即进,一声冷哼中复又攻到。 岑含心知他这路拳法若以浑厚刚猛而论,只怕已当世无对,故不敢有半分大意,只凝神以“虎啸坤元掌”与他对拆。“虎啸坤元掌”为白虎殿绝学,专以翻浪之势借地力,效猛虎为师,掌劲也是至为刚爆,然饶是如此,仍难与耶律玄的“开天辟地拳”相抗。不过其精奥之处并不止此,白虎者,应西方,合于收敛之道,这路掌法中也暗藏了收敛卸劲的法门,故而每与耶律玄拳掌相接,岑含皆能卸去其几分拳劲,而剩下的,凭“虎啸坤元掌”的刚劲便能对付。如此一来,这一轮交锋又是平手。 这一战斗到此时,二人已连变三种武功,均是奈何对方不得。此刻见局势仍是焦灼,不约而同又是一变,只见二人四手相粘不脱,齐齐慢了下来,手上忽圆忽直,忽前忽后,脚下乍进乍退,变化万千,竟是斗起了柔化的功夫。 耶律玄一手“清风障”长与抓筋拿脉,反骨控劲,手法隐秘神鬼难防;岑含的“大巧若拙拳”却是圆转截化,空人劲力,似拙实巧了无痕迹。几番攻守下来,看似平平无奇,内里却是惊心动魄,拼的便是一个“度”字的拿捏,但凡有哪个稍有过或不及,立时为对方所制,即便不死,也是决计要吃个大亏。 耶律玄近三十年来从未与人性命相搏百招以上,便是不久前与刘海蟾,也只不过拆了几十招,便各自罢手;而三十年前与吕纯阳虽斗了几百招,实际上却只能算是一场比武,只有胜负,无关生死;似今日这般毫无余地,压上身家性命一决生死的大战却是生平未有。酣斗至此,不由地激起了满腔傲气与雄心,清啸声中武功路数再变,终于拿出了当年纵横天下的成名绝技“阴阳化一术”。 岑含只觉他气息骤变,浑不似先前任意一种,却又无所不包,宛如脱胎换骨,本能地汗毛倒竖,全副精神一下提到了十二分,脚下“九宫步”,十指“金燕喙”,双目“夺神势”,uu看书 ww.uuanshu 一动“游龙身”。但见耶律玄双掌当胸而来,当即迎上,一触间觉出他左手掌劲如巨浪滔天,右掌劲力却似涓涓细流,立时左手“九龙劲”出,九股劲力如活物分袭其右臂九处;右手却以一股至为刚爆劲力猛撞其左臂,力道之雄竟比“开天辟地拳”还要强上三分,正是“虎啸坤元掌”中的绝技“神虎杀”。当日岑含在朱麒手下绝处逢生便是因为濒死之际逼出了这门功夫,此功威力惊人,但弊端在于极耗精气,寻常白虎殿弟子用一次便即脱力,故被列为禁招。岑含如今功至“返真”之境,小周天已通,方能运用自如,但即便如此,若是摧动过于频繁,个中消耗仍然难以想象。 四股劲力两两相交,二人不由地身子都是一晃,一刹间“神虎杀”压下了耶律玄的刚劲,“九龙劲”瓦解了耶律玄的柔劲。岑含未料到这么容易便占到上风,自己也是一怔,正诧异间,陡觉对方左掌刚极而柔,将“神虎杀”余劲尽数包裹,右掌却柔极生刚,化生无俦猛劲,如狂海怒潮,摧枯拉朽地将“九龙劲”碾得无影无踪。 岑含暗叫不妙,电光火石间左掌疾变“离火劲”,势如烈火烧身,直直迎上耶律玄的刚劲;右掌万千劲力化作毫针,忽然刺破耶律玄的阴柔掌力,直奔脏腑。耶律玄反应奇快,一瞬间便觉出不对,刚柔二劲疾吐。“离火劲”、“玄武针”虽是伤人无形的功夫,却不长于硬拼,这一激之下岑含只得借势飘开一丈五,但耶律玄却也无力追击,只能趁着他后退时暗中散了这一左一右两股暗劲。岑含身形一定,随即又猱身而上。 武者如斯(3) 这一番交手比之方才简直一天一地。 若方才还能说是千变万化、眼花缭乱,那此时便已无法找出一个词来形容了。 乐心、耶律潜与萧清已只能勉强看到两道人影,但二人的动作与身法却全然无法凭眼睛捕捉。若以常理而论,看不清楚,便也不会受场中局势影响,但事实上却截然相反,三人不约而同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重压。一股叫人几乎窒息,无比反胃的压迫感。 乐心与耶律潜不由地一脸煞白。 萧清扶着肚子,弯腰在一旁呕吐,呕出来的全是胃里的酸水。 乐心极力平复胸中的烦恶感,苦笑自己方才还要替他挡下所有碍事的人,这种想法实在是太过异想天开。 这场大战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人插得上手。 因为这两个人根本不是人。 岑含此刻也是一样的想法。 这人简直不是人。 他已听不到周围任何声音,看不见周围任何事物,但脑子里却止不住冒出这个念头。若非自己倾尽全力,早已忘我,只怕此刻已经死了至少几百次了。 自己一身“周天四象功”内气浑然一体自成循环,十二艺信手拈来,无不尽得其奥妙;然而即便如此,仍旧占不到半点上风。 刚柔无迹,快慢随心,曲直无碍,进退得机。无论时机、方位、角度皆无一丝瑕疵,招式更是千变万化,囊括自己至今为止所能见到的任意一种武学。 这便是“诸子六仙”的武功,“法通阴阳”耶律老怪的“阴阳化一术”。 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它,那便是“天下武学之藩篱”。更可怕的是,这个人似乎还没有尽全力。 岑含忽然有种技穷的感觉。 但这个念头随即便消散。自己已有过无数这样的时刻,面对高手无能为力,然后被逼到生死边缘,为了苟延残喘拼尽全力。现在终于可以不用这么累了,只要能取了眼前这人的命,怎么样都无所谓,哪怕同归于尽。 有时候,活着的人远比死了的痛苦。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置生死于度外岂非也是一种快意? 岑含的心念越来越澄澈,十二艺的运用也越发天马行空,招式便如灵感一样源源不绝。 灵机一动鸟难飞。 其实何止是鸟,纵是龙虎也难逃。 一旁的三人已完全说不出话来。 但耶律玄却忽然开口了。 “你就只有这点本事?”与话语同时到的还有耶律玄变幻莫测的掌劲。 岑含心一沉,本能“九宫步”展动,已到他左后。右肘携“九龙劲”直钉其左侧“肾腧穴”,左手暗运“玄武针”藏于其下,伺机而动。 只听一声闷响,岑含整个人被弹飞。 这一肘竟鬼使神差地打在了耶律玄的掌心。平平无奇的一掌,不带任何花巧,也不是纯粹的刚劲。 但只有一点,这一掌中竟有十六股截然不同的劲力。整整十六股。 岑含吐出一口长气,稍稍平复翻涌的气血,只听耶律玄冷然道:“你年纪轻轻武功便练到如此地步,我本该夸你两句;但单凭这点功夫就想杀我,简直蠢得让我开不了这个口。” 岑含低头不语,良久方道:“所以你不追击,只因为已认定我必死无疑?” 耶律玄缓缓道:“你一定会死,而且怎么死也由不得你。” 岑含忽道:“我还没有死。” 耶律玄道:“那又如何?” 岑含冷冷道:“难道几十年的光阴已让你大意到对手还没死便认定自己已赢了么?”说完这句话时他的双掌又已出现在耶律玄面前。“虎啸坤元掌”中本有“八步追魂”神通,可一跃三丈,连跃八步无须换气,他方才虽被弹飞三丈有余,却也不过是两步之间的事情。 耶律玄不为所动,双掌不偏不倚当即迎上。四掌相抵,二人各被震退两步,继而又退两步消了余势,却又是拼了个平手。 耶律玄神色有些古怪,道:“你难道以为我看不出来,这功夫威力虽大,消耗的精气也大么?” 岑含道:“你当然看得出来。” 耶律玄沉下脸道:“那你也该知道,你这么做非但没有胜算,还会力竭而死。” 岑含忽笑道:“你几时变得话这么多了?” 耶律玄冷冷道:“我只不过是想告诉你,武功练到你这个地步,已可以算是一代高手,我也会让你死得像个高手,而且还可以放你的朋友回去。你已不需要做无谓的挣扎。” 岑含幽幽道:“所以说你的话真的是太多了。” 耶律玄忽道:“看来是我错了。”只听他继续冷然道:“我不应该在一个傻子身上浪费口舌!”舌字一出口,他的手掌已逼到岑含左胸前,这一掌无论时机还是招式都皆妙到毫巅,根本避无可避。但岑含也没有要避的意思,身子一动,以进为退又是一式“神虎杀”,比耶律玄的来势还快,直扑他左肩。 正如耶律玄所说,这功夫用下去迟早会力竭而死,但同样地,岑含也已不用再有半分保留,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不需要犹豫。 二人斗到这个地步,便是旁边的三人也已看出大概。耶律潜与萧清自是喜形于色,乐心初时一脸凝重,继而慢慢松弛,最后也平静了下来。 能做的已然做了,担心焦虑都是无用。倘若这个家伙死了,自己便去为他报仇,大不了也是一死。 所谓知己,不就是如此么? 岑含还没有落败。 局势仍是一边倒,耶律玄也一直稳占优势,无论变化还是威力,都无疑更胜一筹。“神虎杀”源源不断地消耗着他的精气,但他还不能倒下去。 因为耶律玄的破绽还没有出现。 又是一次对掌! 岑含的身形明显有些凝滞,连退七八步才稳住身形。但耶律玄又岂会给人喘息之机,岑含脚下方停,滔天掌力便已汹涌而至。 岑含咬着牙,又是一式“神虎杀”。忽然掌到中途身形又是一顿,整个人僵在原地。 力竭了! 耶律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有些意料之外,手掌微微一顿,随即疾速劈落。 便在这一瞬,岑含又动了。 以“神虎杀”之势,比之前任意一次都快,也比之前任意一次更为霸道。双掌所向,赫然是耶律玄胸口气海“膻中穴”。 等的便是这一刻。 所有人都以为生死已定的一刻! 也只有这一刻,才有那万分之一的破绽。 耶律玄尚有一条手臂护在胸前,但岑含的拳势太快,已整个人扑入他怀中。即便还有一条手臂,能做也已然十分有限。 这一扑之后耶律玄必受重创,不管劲力还是变化都会大打折扣。这一击之后局势将会扭转,生死将会易位! 两股劲力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 飞出去的还是岑含。 岑含像只断了线的风筝,重重摔在五丈外的地上,爬起来时终于忍不住呕出了一口血。 鲜血红得眨眼,耶律玄纹丝未动。 “一劲可化二,二劲可化四,阴阳无处不在,化生自然也无穷无尽。你难道以为十六劲已是尽头了么?” 岑含只有听着。 耶律玄的声音仿佛在天外。 “该结束了。” 话语落时掌力到,赫然是三十二股劲力。 但岑含还没死心。 “扶摇穿林身”展动,人又已到耶律玄身后,“神虎杀”应手而出,直奔后背要穴。 岑含的“神虎杀”已没有先前的威力。但有些地方,不需要多大力,打上了也是会死人的。 不能力敌,便用别的方法。 没有办法,便想办法。uu看书wwuukansh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只要人还没死。 只要手脚还能动! 耶律玄神通于背,手臂轻轻一扫,便将岑含迫开,淡然道:“你还看不透么?” 岑含胸口火辣辣地痛,身形仍快得惊人,平静道:“化生虽无限,人力却有限。劲力可以越变越多,气力却总是会用完的。” 耶律玄冷哼一声,道:“你等得到那个时候?” 岑含道:“我想试试。” 二人口中说着话,手脚并未有丝毫停顿。岑含此时已全是不要命的打法,耶律玄一代宗师,又稳操胜算,当然不愿意和一个小辈拼命,本打算以十六劲稳稳压制,只待他伤势加重自取死路,不料他越打越发肆无忌惮,初时还用身法趋避攻势,到后来竟招招不顾自身。如此一来,一个全然放开,一个心有顾忌,耶律玄反而缚手缚脚,狼狈万状,几次差点被逼得同归于尽。 耶律玄大半生纵横江湖,几无敌手,生平从未遇到过如此窘境,终于被激得怒气勃发,猛喝道:“真道老夫杀不了你么!”言语一出,手上劲力陡增一倍,化出三十二劲。 岑含只觉他劲力压来其重难当,堪堪四五招后无论劲力还是变化皆被封死,竟被逼得无力相抗,无处可逃,不由地万念俱灰,暗道:“罢了罢了,原来连同归于尽都不能么?苟延残喘终究一场空,倒还不如死了干净。”只待闭目就死,忽然脑中如同窜过一阵电流,一刹间心中产生一种奇妙感应,只觉耶律玄左肩处有一丝气机不畅,想也不想,当时右掌裹着“离火劲”便拍了出去。 武者如斯(4) 这一掌看似全无过人之处,但不知怎的,直到手掌沾身耶律玄才骤然惊觉。 只觉左肩如遭火焚,三十二股劲刹那间便烟消云散,耶律玄飘身疾退,倒纵出四五丈才停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猛地大声咳嗽起来,只见地上点点鲜红,这一掌竟伤了肺。 局势突变,乐心不由转忧为喜,耶律潜与萧清愣了半天,一颗心却沉了下来。 耶律玄望了望地上的血,冷笑道:“好手段,是老夫大意了。” 岑含摇头道:“不是你大意,而是天意。是老天让我在这个时候悟到。” “周天四象功”的精髓,并不是周身内劲自成循环,也不是十二艺融会贯通。这套功夫的真正过人之处,是能以已身劲力循环感应他人之劲力,由知己而知彼;从而批亢捣虚,无往不利。 当初白杭等四人所施展的“四象大阵”,便是依仗此能。只是四人修为未到,只有合力为之方能勉强做到,且只能守不能攻。 直到今时今日,岑含才终于真正达到了当年袁天罡的境界。 耶律玄纵声长笑,冷声道:“天意?天意就是我还没有死。” 岑含只有承认。 只听他继续道:“而且你也忘了一件事,你已用尽全力,但我却没有。我已不会再败。” 我已不会再败。 耶律玄一生几近天下无敌,唯一的败绩便是当年输了吕纯阳半招,引为生平第一大耻。江湖传言他数十年来不下天山是因与吕纯阳有所约定,却不知当年根本就没有什么赌约,耶律玄不下天山只因自己的一个毒誓。 没有悟出比纯阳剑更强的武功,便老死天山的毒誓。 几十年的苦思冥想,耶律玄终有所悟,诞生了这阴阳化生之道。那一年,岑含刚入桃源谷习艺。 世间姻缘之光怪陆离,莫过于此。 而这一门武功也已是真正的绝艺。即便后来从刘海蟾处得出吕纯阳的剑已能借天地大势,耶律玄也未曾有过半分动摇。 岑含静静等他说完,才缓缓道:“你也忘了一件事。” “哦?” 岑含也一字一顿道:“你已老了,但我却很年轻。” 耶律玄没有回答。身形一动,人已到岑含跟前。 这本不是能用嘴来回答的问题。 二人的大战仍在继续。 耶律玄掌中赫然是三十二劲,阴阳化生磅礴无比,宛如山崩海啸,但岑含的招式却也每每能在危机关头递到他身上劲力最为薄弱之处,将他逼退。二人中一个有浩瀚之力,一个有破势之能,但谁也奈何不了谁。 一力降十会,一巧破千斤。 力与巧究竟孰强孰弱? 残雪中两道人影已快得看不清,不论是谁,都无法相信这两人身负重伤。但二人现在不仅有伤,而且越来越重,空中不时有横飞的血沫,带起微微的腥气。伴随这体力流失的是越发强烈的对于胜利的渴望,二人似乎都坚信先倒下的一定是对方,这种信心不但可怕,更加残酷。 是血先流干?还是胜负先分明? 日已偏西。 乐心与耶律潜只觉头昏脑涨,萧清已跌坐一旁。等待就像煎熬,吞噬着三人的身心,看的人竟似比生死相搏的人还要痛苦。 这沉闷无比的一战何时能到尽头? 夕阳一点点下沉,三个人的心也在下沉。 场中二人渐渐招式已不如先前那么快,身法也不如先前那么流畅。 三个人的心都在抽紧。 忽然一声暴喝,耶律玄整个人气势爆涨,几乎同时,岑含长啸声中身形陡快,变化之奇几有残影。 三人瞠目结舌。 胜负出现得很快,猝不及防中,一道人影从圈子里飞出。 岑含重重摔落地上,整个人像被打散了一样,血不自觉地从嘴里涌出来,染红了手边的残雪。 这一击竟有六十四股劲力。 一个人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有办法完全避开这么样的一击,更何况岑含身上的力气早已所剩无几。 尘埃落定的一刻远没有想象中的天崩地裂,却因真实而残酷。 耶律玄宛如一尊远古巨像,巍然屹立,一字一顿道:“我不会败。” 岑含满嘴发苦,只觉连自己吐出来的血都是苦的。 终于还是败了,败了便唯有一死。 耶律玄没有再说下去。 岑含低着头,惨笑道:“你为何还不过来杀我?” 耶律玄不仅没有说话,甚至连动一下都没有动。 岑含忍不住幽幽道:“你是要我自尽么?可惜要让你失望了,我现在根本连自尽的力气都没有。” 耶律玄仍没有开口。 岑含霍然抬头,大声道:“你还在等甚么!” 这一抬头目光终于迎上了耶律玄的眼睛。 一双已失去光彩的眼睛,只有一种人才有这样的眼睛。 死人。 岑含整个人怔住。 耶律潜与萧清脸色大变,连滚带爬地狂奔到耶律玄跟前。 耶律玄的表情仍然无比冷峻,但二人却已忍不住跪在地上,泪流满面。这纵横天下的一代武林怪杰,竟就这样去了,至死都挺拔得如山一样,他果然如自己所说,这一生已不会再败。 寒风呜咽,宛如亲人的低泣。 岑含望着眼前景象,脑中蓦地一片空白。 死一般的寂静。 忽然耶律潜擦干眼泪,左右开弓给了自己十个巴掌。 萧清愕然。 只听他咬牙道:“三师弟,把你的眼泪收起来。咱们师父天下无敌,做徒弟的怎么能给他老人家丢人。” 萧清点头道:“师兄说得是。”说着果然也擦干了眼泪。 耶律潜抱起耶律玄的尸身,转过头冷冷道:“血债还需血来偿。你应该听过这句话。” 岑含道:“我听过。” 耶律潜平静道:“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保重。”说着便转身离去,岑含望着他的背影,表情很奇特。 这些话自己一年前对耶律玄也说过,没想到现在由他的徒弟对自己说。 但这样岂非公平得很? 旧的仇恨终结了果,新的仇恨也已埋下了因。 但岑含并没有后悔。 这世间的爱恨与因果,又有几人说的清?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已下起了雪。uu看书 .uunsh 雪是不是老天的眼泪? 乐心依然站在原地,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上前搀扶。因为这个时刻本只属于岑含一个人。也正是基于这样的了解,二人才是知己。 大雪之中隐隐传来有一股低低的笑声,笑声当然是岑含的。 乐心忽然有些不寒而栗,因为这笑声中什么都没有。 笑声很低,一开始几不可闻,慢慢地越来越响,最后变成了狂笑。狂笑声夹带着风雪远远传了开去,说不出的萧索苍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笑声慢慢低了下来,变成了哭声。初时是低泣,再后来低泣变成了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哭声充斥天地,分不清到底是人在哭还是天在哭。 寒风呜咽,雪下得更大了。 乐心只觉鼻子发酸,眼眶也不禁红了起来。 这个混球心里到底藏了多少事? 突然哭声戛然而止,岑含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操!”乐心心一凛,发足狂奔过去。这冰天雪地的加上一身重伤,要是睡过去搞不好这辈子都别想醒过来了。 乐心使劲摇他肩膀,大喊道:“喂!别睡啊!给老子醒醒啊!你他娘赢了啊!别睡啊!”怎么摇都没反应,心中大急,正一团乱麻,忽听岑含有气无力道:“你他娘能不能轻点?快把老子摇死了。” 乐心大喜,赶忙扶着他坐起,道:“你还好罢?” 岑含苦笑道:“你看我这样子好得了么?” 乐心一愣,笑道:“还有开玩笑的力气,看来一时半会死不了。”说着将他负在背上,朝白鹿与乌骓走去。 大义非攻(1) 夜很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一丝微风,甚至感觉不到有活着的东西。 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忽然,黑暗里有了光,一束纯白的光。 光束缓缓扩大,打在地面上,形成一个正好能容一人站立的光圈。 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响起了若有似无的歌声,岑含静静望着光束,整个人忽然呆住了。 光束里依稀出现一个仙子般的身影,盈盈玉袖,翩然起舞。 不是忘忧湖畔的灵动如雀,也不是天山脚下的生死相搏,只是静静的一支舞,轻盈的转动带着嘴角的笑意,美得让人忘记了一切。 岑含望着光束下的洛飞烟,百感交集。 白衣胜雪,如降临凡间的精灵。 歌声如水,从皮肤渗入心底。 要是这支舞就这么一直跳下去,该有多好? “大哥!大哥!”忽然耳边传来焦急的声音。 岑含骤然一惊,只见洛飞烟已停下舞姿,望着自己,笑靥如花;忍不住怔了怔,脱口道:“师姐?” 洛飞烟微笑道:“你该走啦!” 岑含心一急,道:“我……” 只见洛飞烟轻轻摆了摆手,止住他说下去,嫣然道:“一切已过去啦!你做的我都看着,莫再捆着自己了,快走罢。” 岑含不由鼻子发酸,只见她身影越来越淡,心中更加黯然。正自沉默,忽然脚下莫名一空,未及反应,整个人跌了下去。 岑含浑身一震,睁开双眼,只觉阳光刺目无比,忍不住又立即闭上。 “大哥!你终于醒了!”耳边又响起方才熟悉无比的声音。 岑含眯着双眼,让阳光慢慢透进眼中,适应后才睁开眼睛,终于看到呼延擎苍满是惊喜表情的脸,不由有些发懵,皱眉道:“这是哪儿?” 呼延擎苍微笑道:“幽州李绍宏大人府上的客房。” 岑含“哦”了一声,只觉脑中一团浆糊,忍不住道:“你先帮我打盆水来,我现在脑子乱得狠。” 呼延擎苍应了一声便转身而去,不多时水打了来,岑含接过呼延擎苍拧的毛巾,轻轻捂在脸上,水温冷热适宜,脑中终于也清明了许多。依稀记得自己与耶律玄一场大战后与乐心同乘乌骓飞奔回幽州,途中又遇上呼延擎苍,但自己当时伤势太重,勉强熬到幽州便昏了过去,人事不知了。理了理思路,才问道:“乐心呢?” 呼延擎苍道:“李将军与乐大哥他们已经去镇州了。” 岑含愕然道:“镇州?” 呼延擎苍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听说负责攻打镇州的阎宝将军因误中敌军计策被毁了围城的工事,还失了粮草,被调回了。故而晋王着李将军为北面招讨使,改派他前去代替他讨伐张处瑾,乐大哥是麾下第一大将,自然随军前往。” 岑含道:“他们走了多久?” 呼延擎苍道:“十余日。” 岑含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我睡了多久?” “一个半月。”呼延擎苍苦笑道:“这一个半月可把我们急死了。” 岑含沉默了一阵,忽摇头道:“不对啊,讨伐镇州正是用人之际,怎么把你留下来了?” 呼延擎苍神色尴尬,半响才道:“我这是受罚呢。” 原来那日呼延擎苍辞了岑含与乐心后,并没有听从李存勖之言,只尾随在契丹大军之后监视。这两百人新历两次大胜仗,早已成了骄兵,加之呼延擎苍年轻气盛,也以为对方早已丧胆,结果愣是一路穷追猛打,但十数万大军岂会怕区区两百骑,初时契丹人尚有所忌惮,等查明后面并无援军后,便迅雷不及掩耳将这两百人拿了,亏得呼延擎苍见机快,与另一个骑兵侥幸从别的路径逃脱,才避免了全部落单的命运,之后又正好遇到岑含乐心,便一道回了幽州。 李存勖知道后自然大为光火,亏得岑含击杀了耶律玄,算是天大的喜讯,将他一肚子火气泄了大半,才没有对呼延擎苍重罚,只扣了他一月俸禄,令他照看岑含伤势,不得有误。呼延擎苍本是追随岑含,自也乐得受这处罚,只是表面装作沮丧,糊弄过去。 岑含听他说完,不由汗颜道:“两百穷打十几万,你胆子够大的。” 呼延擎苍没法接这话,只能闭嘴。 只听岑含继续叹道:“就是苦了那两百弟兄,被契丹人擒去不知道会落得什么下场。” 呼延擎苍忍不住低下头。 岑含忘了他一眼,心中又是一声叹息。人人都会犯错,但同样的,人人都会为自己的错付出代价,内心的自责与愧疚当然也是一种代价,所以当然也得自己受着,有了这些东西,下次便不会犯同样的错。 人生本没有什么经历是毫无意义的。 岑含微笑道:“算了,多想也没用,陪我出去走走罢。”说着掀开被子,要披衣下床。 呼延擎苍赶忙上前拦住,道:“你这才刚醒!大夫说你受伤很重,只能静养,不能随便乱动。” 岑含打断他道:“你忘了我也是大夫?” 呼延擎苍怔了怔,心想这话确实没法反驳,以医术而论,岑含不仅是个大夫,还是个医术很高明的大夫。 二人正要出门,忽然传来脚步声,一个人正好走到门口堵住了去路,手里还端着碗药。 岑含见到这个人脸色就变了,一半是惊讶,一半是警惕。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南宫翎。“狂生”南宫翎,“黑无常”南宫翎。 岑含不由开口道:“怎么是你?” 南宫翎不答,只道:“把你的药喝了再出去。” 岑含没接话,只是静静望着他。 南宫翎淡淡道:“你若怀疑这药里有毒,那么……”说着他端起药自己喝了一小口。 岑含只得苦笑,道:“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南宫翎道:“我一直都跟着你们,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直到……” 岑含叹了口气,接口道:“直到我跟耶律玄分出了胜负?” 南宫翎点头,点头自然就是承认。 呼延擎苍叹道:“其实你能醒过来还是多亏了南宫先生。幽州这地方虽大,但好的药材却不多,若不是南宫先生身上带着几株百年以上的老山参和活血化瘀的灵药,uu看书 .uknshu.o 大夫都没什么把握能把你救回来。” “黑无常”本是“冥府”的杀手,杀手比一般人更接近死亡,当然更懂得在身上备一些救命的东西。 岑含沉默良久,才开口道:“多谢。” 南宫翎怔了怔,表情很古怪,半响方道:“其实是我该谢你。” 岑含摇头道:“让你知道真相的并不是我。” 南宫翎笑得有些苦涩:“我要谢谢你还活着,才让我多了一个赎轻罪孽的机会。” 岑含望着他,心头忽然有些不忍,道:“你何必这么对自己,有些事并不是你愿意做的。” 南宫翎道:“但我还是做了,做了便要付出代价,这样才叫公平,不是么?” 岑含不知该说什么,目光扫过他脸,忽然惊讶道:“你受伤了?” 南宫翎嘴角抽了抽,强笑道:“你看我像是受伤的样子么?”他整个人虽算不上神采飞扬,但看着却也绝不像是个受了伤的样子。 岑含脸沉了下来:“你好像还不知道我是大夫。” 南宫翎脸色一僵,只见岑含人已站起,走过来抓自己手臂,不由心一沉,极快地往后退了一步,刚想开口,忽然手上一紧,竟然已被抓上。他怕强挣牵动岑含伤势,只能着由着岑含撸起自己左边袖子,现出小臂上一道三寸长的口子,血迹尚未干透,伤口显得尤为狰狞,显然是最近才伤的。 岑含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三指一动搭了上脉,双眉一挑道:“果然还有内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义非攻(2) 这次南宫翎干脆闭上了嘴。 岑含望了他半响,忽叹道:“你既然不愿说,那便算了罢,不过伤还是要……”说到这里他就停了。 南宫翎显然已听懂他的话,打断道:“伤在治。” 岑含点头道:“那便好。”顿了一顿,终于还是开口道:“以后你也不必再躲躲藏藏,便与我们一起罢。” 南宫翎一愣,道:“我……” 岑含淡淡道:“你既然说过这条命最后要我来取,我总不能让你死在别人手里。此事就不必多说了。” 南宫翎愣了一阵,忽然眼眶有些红了,急忙转过头去。 岑含心中也是百味杂陈。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甚么突然这么决定,其实自己对南宫翎的戒心还远未除去,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人应该是可信任的。 也许这只不过是因为南宫翎的情感是真实的,又或者与耶律玄一战后,自己的心又热了起来,重新变得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但无论如何,退一万步说,即便南宫翎这一出是苦肉计,以自己今时今日的修为,他也掀不起什么浪来。 所有的事终于暂且告一段落。 岑含忽然想起梦里洛飞烟说的话。 一切已过去了。 是啊,一切已过去了。接下来又该何去何从呢? 岑含忍不住又忘了一眼南宫翎。如今大仇已报,接下来唯一的牵挂便是当年亲人的下落了,这件事只能着落在“冥府”和南宫翎身上,不论结果如何,至少对自己有个交代。自古冤有头债有主,朱温虽已死,但“神佛皆杀”还活着,自己若不查个一清二楚,愧为人子,等这一切全了了,自己便落叶归根,回江南开个小医馆,平平淡淡度过余生,再不理会这诸多的纷纷扰扰。 计较已定,岑含顿觉心中轻松许多。眼下自己要做的便是赶紧养好伤,然后去镇州向李嗣昭辞个行,毕竟若不是他,自己也报不了这仇,总须当面致谢。当然还有乐心,不知道这一别之后再见面又是何年何月,以他的能耐想必迟早能建功立业,到时候自己再上门去讨杯酒喝,倒也是一件人生乐事。 也许自己是真的累了。 但人活着,有几个不累呢?总有些非做不可的事情,要拼尽全力去完成,只有如此,方能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方能了无牵挂地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大哥?”见岑含一个人呆呆站着出神,呼延擎苍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岑含顿时反应过来,笑道:“没事。咱们出去走走罢。” 三月的幽州仍带着刺骨的寒意。 岑含身上裹着貂裘,嘴里哈着白气。 这貂裘据说是李存勖给自己的赏赐,倒真是件好用的东西。 大街上熙熙攘攘,虽不似洛阳那般繁华,人却也不少。三人在街上缓步而行,享受着难得的宁静,对于浪迹江湖的人来说,这份安宁比之山珍海味、锦衣玉食尤为可贵。 不觉正午时分,岑含微有倦意,三人就近找了个小面馆,叫了三碗阳春面,几叠小卤菜,吃得虽不精致,却也悠然自在。 呼延擎苍扒了一大口面,笑道:“许久没这么安安静静地出来走走,吃碗普普通通的面了。” 岑含也是一脸轻松,点头道:“是啊。”上次吃面吃得这般惬意还是入桃源谷之前的事情,转眼这么多年,当初的简单和执着早已面目全非,想想真是恍如隔世。 南宫翎始终不发一言,是不是也在回忆? 呼延擎苍轻叹道:“上次这么吃面还是在潞州,潞州的面倒是真的不错,只可惜出门没几步就给败了兴致。”那一次,二人面对“冥府十二煞”和茶肆老板,废了九个,重伤两个,杀了两个。 一吃饱就杀人实在不是件很愉快的事情。 岑含叹道:“只怕你今天也要败兴了。”说这话时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今天他叹气的次数实在是有些多了,自己明明才二十出头,却活像一个老头子。 江湖不就是这么个折腾人的地方么? 呼延擎苍不由皱起眉头,他的武功相比潞州时已经强了不少,但居然还是甚么都没察觉到,可见对方武功绝对不弱,至少比当初的“十二煞”要强得多。 这些人到底是谁? 岑含似乎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微笑着转过头去朝南宫翎道:“这世上喜欢找人麻烦的人真是不少,还好我们有三个人,人多些总归是好的,不然一个人去对付,就算不累死,也要恶心死。你说是不是?” 南宫翎嘴角抽了抽,笑得有些尴尬。 呼延擎苍不由问道:“这些人和南宫先生有关?” 岑含笑道:“有几个你也认识。” 呼延擎苍道:“那我们眼下该怎么做?” 岑含悠然道:“现在我只想先好好歇一会儿。” 这回连南宫翎都弄不懂了,皱眉道:“歇一会儿?” 岑含伸了个懒腰,半眯着眼道:“他们既然已跟了一路,不妨再多等等。我毕竟还是个身上有伤的人,眼下又是正午,当然是应该先闭目养养神,消消食,好好地休息一下。”说着他还真闭上了眼睛。 呼延擎苍和南宫翎只好苦笑。 时间走得非常宁静,一如每一个明媚的午后。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岑含终于睁开眼睛,轻轻伸了个懒腰,笑道:“该结账了。”三人结了帐离开面馆,一路往偏僻的巷子里绕,最后停在一个连狗都很少进来的死胡同,这地方离街上很远,若出了什么事,街上的人也多半听不到。 岑含望了望地面,感觉还算干净,索性就地坐下,缓缓道:“几位跟了一路,想必也累得很了。此处并无旁人,都出来聊聊罢。”说话声音不响,但刚好能让藏在暗处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像是犹豫了一下,几个人影忽然从三人头顶闪过,轻轻落到身前不远处。一张白脸,一张马脸,一张国字脸,正是当日被岑含击退的“白无常”、“马面”和“牛头”。 但岑含的眼光却停留在最后那个人身上。 只见那人一身墨绿色长袍,身材高高瘦瘦,面目虽谈不上精致,却也当得起“俊秀”二字。只是整个人懒洋洋的,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那人见岑含盯着自己,笑道:“你盯着我做甚么?难道我脸上长了花?” 岑含也笑道:“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人真是特别。” 那人似乎觉得有些意外,道:“特别?” 岑含接着道:“一个明明身上没有半分杀气,实际上却又无比危险的人,当然很特别。” 那人饶有兴致道:“危险?何以见得?” 岑含道:“以南宫翎的武功还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说这个出手的人危不危险?” 那人居然没有否认,苦笑道:“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很危险。只是这得怪你。” 岑含奇道:“怪我?” 那人无奈道:“若不是你,南宫翎便不会知道那么多,‘黑无常’若已不是‘黑无常’,便只能做个等着被抓孤魂野鬼了。只可惜这孤魂野鬼偏偏还是个厉鬼,一般“鬼差”抓不了,本来这事儿“判官”也能顺手做,偏偏他又让你杀了,结果我这个‘钟馗’想偷懒都不成了,你说怪不怪你?” 岑含哑然失笑道:“‘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判官’、‘阎王’,现在又来个‘钟馗’。你们‘冥府’这些玩意倒是齐全得很。只是有件事当真是不妙得很。” “钟馗”微笑道:“甚么事?” 岑含摇着头道:“照你这么说,‘冥府’肯定也有‘十殿阎王’,像朱麒这种狠角色居然有十个,还真是件让人哭都哭不出来的事情。” “钟馗”笑容一敛,忽然叹道:“看来我今日还是闭嘴得好。” 岑含淡淡道:“为何?” “一个人话一多,便容易说出些不该说的事情来。就像这‘十殿阎王’,我若再多说一些,除非今日能杀了你们,不然回去‘阎王’也得剥了我的皮。” 岑含道:“我倒不介意再多听一些。” “钟馗”手一抖,不知哪里抽出把软剑,笑道:“听闻阁下不久前杀了耶律玄, 这种大人物我们自是惹不起,我们几个今日只是来抓野鬼的,并无冒犯之意,还望成全。何况阁下重伤未愈,也实在不宜大动干戈。” 岑含笑了笑,缓缓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才道:“动一动也无妨。” “钟馗”一双本来就十分细长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道:“这又是何必?” 岑含一脸无奈道:“本来以我这伤,能躺着绝不坐着,莫说打架,吃点甚么东西也最好有个人喂着,那才叫舒坦。只可惜南宫翎自己说他这条命要留着让我来取,我也是没有办法。” “钟馗”仰天大笑道:“阁下真是个妙人!”最后一个字尚未落地,软剑已到岑含胸前,剑尖颤动不定,宛如白蛇吐信,隐隐笼罩了岑含胸腹所有大穴。几乎同时,“白无常”直奔呼延擎苍,“牛头”、“马面”已围上了南宫翎。 “钟馗”的剑便如他的人,不出手时人畜无害,甚至让人倍感亲切,等到出手了才叫人恍然惊觉这原来是柄杀人的剑。 岑含忽然觉得这人和自己很像,都是不自觉“藏”着的人。 但也到此为止了。 这一剑刺出时,他的手腕已在岑含手里。 “钟馗”反应快得异乎寻常,几乎右手受制的同一瞬,左手便多了柄短剑,借着右手被抓的力直奔岑含心窝,原来竟是长短剑并用的路子。 眼前这一剑宛如电闪雷鸣,剑刃已沾上岑含胸前衣襟,忽然“钟馗”身子剧震,短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这一下,“牛头”、“马面”和“白无常”顿时傻眼。 “白无常”颤声道:“你到底用了甚么妖法?” “钟馗”之所以是“钟馗”,并不是因为他武功弱。若论武功,不仅“判官”不如他,即便“阎王”在他身上也占不到多少便宜,他安于现状,只因为他是个不喜欢管事的人。uu看书 .uukansh.cm 但这样的人,面对一个重伤的病号,居然用不出第二招。 “白无常”完全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钟馗”只觉自己半边胸如被火烧,苦笑道:“‘阎王’说你差点死在他手里,不知道这话他自己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这次真是被他坑惨了。” 岑含莞尔道:“足下也是个妙人。此时此刻尚能谈笑风声,叫人心折。” “钟馗”叹道:“笑着死总比哭着死好看些。” 岑含道:“不过朱麒没说错,我确实差点儿死在他手上。” “哦?” “我也是最近才有这样的功夫。” “钟馗”笑得有点像哭:“看来我最近的运气实在是不太好。” “但你今天的运气却不坏。” “钟馗”怔了怔,道:“为甚么?” 只听岑含懒懒道:“因为我今天刚好不想杀人。” “钟馗”摇头道:“你不杀我们,也许我们还会来杀你。” 岑含笑道:“你们不妨一试。”说着他真放开了“钟馗”的手,背负着双手缓缓走了,呼延擎苍与南宫翎也紧跟其后。走到胡同口,岑含忽然停了下来,回过头道:“不知道阁下高姓大名?” “钟馗”苦笑道:“钟离叹。” 岑含点点头,道:“钟离先生,后会有期。” 三人一走,“牛头”、“马面”、“白无常”立马上来扶住钟离叹。 钟离叹摇着头,喃喃道:“这种怪物多见几次恐怕我都得折寿。这回脑子一热报了真名,不知道阎王会不会宰了我。” 大义非攻(3) 出了胡同,没多久又回到街上。阳光明媚,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但岑含却浑身不自在。 南宫翎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妖怪。 岑含忍不住皱眉道:“难道是我脸上长花了?” 呼延擎苍叹道:“不单是他,就是我都觉得你现在简直是个妖怪。” 岑含无奈道:“说人话。” 呼延擎苍苦笑道:“你见过重伤昏迷了一个多月,醒过来马上就能一招间废了一个一流高手的‘人’么?若非亲眼所见,谁都很难相信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罢?” 只听他继续道:“更何况他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差点死在‘阎王’的手里。但现在看来,‘阎王’不死在你手里就已经很不错了。” 岑含笑了笑,却没说话。 这一身功夫对很多人来说已是可望不可即,但背后的代价又有几人能够想象? 南宫翎似乎想问甚么,却又犹豫着没有开口。 岑含平静道:“你若有甚么想说的,不妨说出来。” 南宫翎脱口道:“你真的杀了耶律玄?” 这件事听上去实在太过匪夷所思。除非是当时在场,否则不论是谁,都会忍不住想亲口问一问的。 岑含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良久才道:“我报了大仇。他至死未败。各得其所。” 南宫翎似懂非懂,但至少已确定了一件事。 耶律玄确实已在与岑含的这一战中死了。 “诸子六仙”惊才绝艳,便如这江湖的基石,在这江湖中,别说有人能杀他们,即便是能相匹敌的,也几乎找不出来。 这一战注定会动摇整个武林。而在这一战中活下来的岑含,也注定将会名动天下。 南宫翎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以今时今日的岑含,或许真能揭开当年的真相,当年大哥“鹤仙”孙羽下落不明的真相。 所以他绝不能死。即便自己死了,他也不能死。 呼延擎苍道:“大哥,眼下你有甚么打算?” “也只能老老实实养伤了。我的伤现在至多恢复了三四成,先前那大夫的法子虽然稳妥,但收效却十分有限,这几日我且换成自己的法子,想来会恢复得比原来快些,等伤势好了七八成再动身去镇州。另外趁着阵子有空,着手制一些丹药,到时候路上治伤就全靠这些小药丸子了。”岑含抬头望天,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乐心那边现在怎么样?” 乐心现在简直想死。 镇州城上箭落如雨,这已是今日第三轮攻势,硬生生又给挡了回来,李嗣昭面色凝重,下令收兵回营,升帐议事。 中军帐内一片沉闷之气,李嗣昭一眼扫过众人,沉声道:“咱们来镇州已有多日,诸位可看出些甚么来了?” 众将面面相觑,俱都不语。 忽然有人缓缓说道:“这镇州的城防,着实有些蹊跷。” 李嗣昭抬眼看去,开口的正是自己的左膀右臂、昭义节度判官任圜,当下点头道:“说下去。” 任圜继续道:“镇州割据多年,从未听说有甚么良将,但如今城池守得却是滴水不漏,绝非凡夫俗子所能办到。自去年八月张文礼死后,一直都是其子张处瑾把持镇州大权,难道这张处瑾真是个帅才?” 李嗣昭冷笑道:“你们看到城池上那些弩箭机关了么?张处瑾多大的能耐,造得出那些玩意?” 任圜一怔,想起城墙上的那些强弓硬弩,不禁有些胆寒。这些东西看似虽与寻常弓弩并无甚区别,但不论威力还是射速都全然不是一回事,其劲其锋几欲洞穿板甲,说是神兵利器也不为过。 正出神间,只听一人开口道:“是‘墨宗’。” 任圜皱眉道:“‘墨宗’?” 说话者正是乐心,只见他点了点头,继续道:“这‘墨宗’乃是江湖上的一股大势力,最擅长机关之术,其门人弟子尊奉先秦墨家教义,以墨者自居。” 李嗣昭点头道:“我猜也是。” 任圜不解道:“咱们攻镇州与这‘墨宗’何干?” 乐心苦笑道:“麻烦就麻烦在这‘墨宗’上了。不管是先秦还是如今,墨家子弟永远都是最爱管闲事的一拨人,这些人素以行侠仗义、守城护民为己任,帮着张处瑾守镇州也就没甚么好奇怪的了。只是这么一来,咱们要攻下这镇州城,就没那么容易了。” 而且这些人还帮李嗣昭对付过“冥府”,他们的宗主还救过自己和岑含的命,真是叫人两难的很。 这些乐心都没有说出来,说出来只能动摇军心。但当初的朋友乃至恩人如今却成了敌人,滋味却真是难以形容。 李嗣昭沉着一张脸,许久才道:“今日暂且到此为止,都散了罢,明日一早随我去城前看看,再作计较。今天夜里加派些巡查人手和暗哨,以防劫营,不可大意。”诸将各怀心事,陆续散去,这一夜自然也睡得并不十分踏实。 次日一早,李嗣昭亲率一千骑来到镇州城前,守城士卒远远望见,纷纷戒备。却见李嗣昭的人马停在两百步外便不再上前,只一小卒慢悠悠地跑到城下喊话,说要请“墨宗”高贤上城说话。 守城士卒一见对方不是攻城,uu看书.uuanshu.om 反倒有点措手不及,忙着人去禀报张处瑾。不多时城头上多了一拨人,只见中间那人一身紫袍,身长大约五尺半,看似年纪并不大,想来多半是张处瑾。 乐心眼力劲强,顺势扫过余下几人,不由暗叫一声乖乖。 原来这些都是“熟人”。 天山耶律潜、萧清师兄弟,“冥府”朱麒,以及几月前还在李嗣昭府上的“墨宗”“神机”、“仁武”二堂堂主,最显眼的当然还是张处瑾身边的中年人,背上一口木匣子显眼无比,正是当初从朱麒手下救了岑含、洛飞烟与自己的“黑土”。 准确地说,应该是“诸子六仙”之一,江湖人称“墨者仁心”的“墨宗”宗主,墨商。 乐心一颗心沉不由了下来。 很多时候事情在意料之中反而最伤人。这么一来若要攻下镇州,自己这“忘恩负义”的罪名就必然要坐实了,同样要坐实的还有李嗣昭。 乐心忍不住转过头去看李嗣昭。 李嗣昭身为当年“十三太保”之一,眼力劲当然也差不到哪儿去,此刻不由地暗暗发愁。 “墨宗”一惯长于守城,由墨商这种大人物亲自统率,已然是非同小可。而朱麒手下“冥府”的邪魔外道更是阴险狠毒,加上天山门下的高手,无论是明是暗,自己这边都讨不了甚么好。 这些人平日里无论哪一方都不是轻易能遇到的,不想如今都聚在这小小的镇州城,无怪乎连史建瑭和阎宝这样的当世名将也落得一个身死,一个惨败。 这一仗,远比想象得难打。 大义非攻(4) 李嗣昭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城上的可是‘墨者仁心’墨商大侠么?”他声音沉实,只微微提气便传进了城头众人耳内。 只听那紫袍青年朗声笑道:“这位正是‘诸子六仙’之一的墨大侠,将军既知‘墨者仁心’的大名,还不速速退去么?” 李嗣昭脸一沉,缓缓道:“你又是谁?我与墨大侠说话,甚么时候轮得上你插嘴?” 这青年正是张文礼长子张处瑾,闻言面色一僵,冷声道:“区区张处瑾!” 李嗣昭道:“原来是你这小儿。你不过仗着‘墨宗’帮忙,否则早已城破人亡。若还知一点羞耻,该当躲起来不见人才是,安敢在本帅面前妄言?” 张处瑾一股无名火窜起,怒喝道:“李嗣昭!你也不过是沙陀蛮子手下的一条狗!有甚么好猖狂的?” 李嗣昭淡然道:“我当年随老晋王东征西讨出生入死之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凭你也配质问我?” 张处瑾气得满脸通红,脚一跺便要下令出城,猛然心中一惊,暗道:“啊哟!这老匹夫是在激我!”想到这一节,登时怒气全消,转怒为笑道:“人言李嗣昭将军沉毅不群,不擅辞令,眼下看来说这话的人真是蠢笨如猪!将军这论唇枪舌剑字字诛心,激将法用得端的叫人防不胜防!” 李嗣昭见被他识破,心下暗叫可惜,脸上却不以为然,道:“激将?以足下的能耐,当得起这个‘将’字么?” 张处瑾心中既已认定他是故意激自己下城,自然不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只微笑不语。他不答,李嗣昭也不作纠缠,转而对墨商道:“素闻‘墨宗’以侠义为先,如今张文礼先有弑父夺位之罪,后有朝三暮四之举,是为真小人。大侠为这等人守城,岂非违背了侠义之道?” 墨商缓缓道:“将军既知‘墨宗’恪守侠义道,当也知‘墨宗’尚有另一宗旨,那便是守城护民。侠义本为百姓,若要我‘墨宗’在二者中有所抉择,我等必取后者,义无反顾。”他语气十分平静,但话语声却如水渗于地,直渗入每个人的脑海。 李嗣昭与乐心对望一眼,暗惊此人武功果然高得离谱。李嗣昭稍作沉吟,答道:“那也须看交由谁来治理。张文礼弑父大逆不道,之后又几乎屠尽王氏满门,说是天理不容也不为过;其子身处其中却不加劝阻,人品亦可见一斑。退一万步说,即便镇州守下来了,大侠难道放心将一州百姓托付于此等禽兽么?” 墨商正色道:“‘墨宗’便是百姓。若到时张将军真多行不义,残害黎民,我‘墨宗’自然会向他讨这个公道。自古兵者皆凶器,将军征战天下,难道手下兄弟的伤亡看得还不够多么?还望三思而行,引兵退去,全了两军将士性命,岂非大善?” 李嗣昭道:“古往今来,群雄割据素为战乱之源,天下一统方有太平盛世。如今晋王贤明,举世皆知,大侠何不助我等一臂之力,待得天下一统之日,便是‘墨宗’大义成就之时。” 墨商摇头道:“到时又不知徒添多少白骨!王公贵族也好,布衣百姓也罢,命都是自己的,岂能用一个冠冕堂皇的‘天下一统’主宰他人性命?” 李嗣昭皱眉道:“不然又当如何?似足下这般便能换得天下太平么?如今这世道已是遍地狼烟,以‘墨宗’之力又能拦下多少战事?到头来仍是不过徒添伤亡,又是何苦?” 墨商沉默良久,凛然道:“‘墨宗’守城,既是止战,更是以身践行‘非攻’之大义,纵然身死又有何妨!何况若我等之死能叫世人有所醒悟,也算死得其所,九泉之下亦能含笑。” 李嗣昭叹道:“怕只怕,即便身死,也是徒劳无功。” 墨商微笑道:“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但求无愧于心。” 李嗣昭长枪斜指,道:“既是如此,便言尽于此罢。”言语方落,身旁一骑飞出,往前奔了五十余步,朝城墙上大笑道:“城上诸位!可有谁敢与我一较高下!” 墨商浓眉微挑,道:“是你?” 乐心笑道:“正是晚辈!当日前辈救命之恩至今不敢或忘,但亦不敢因私废公,只好出来得罪了!”这纵马而出之人正是乐心,他见双方已然话不投机,便出来破这个僵局。 墨商淡然道:“无妨。” 乐心正色道:“正如前辈所言,大丈夫顶天立地,当求无愧于心!如今两军对垒,若大战中乐心死于前辈之手,便当还了大恩;但倘若侥幸擒得前辈一次,也绝不伤及前辈性命,决不食言。”他一番话斩钉截铁,既是说给墨商听,也是说给李嗣昭听。 李嗣昭捋须颔首道:“理当如此。” 那边城头上却是众人哄笑,只听一老者道:“擒宗主?好狂妄的小子!来!先让老夫来称称你的斤两!”正是“神机堂”堂主应不识。 墨商见应不识要出战,正要开口,忽听另一人道:“对付这种毛头小子何须应先生动手?我去擒来便是。”却是“仁武堂”堂主冯一粟抢先开口了。 墨商稍稍放心下来,应不识一身暗器妙绝天下,却不适合在战场上施展,而冯一粟长于拳脚刀剑,却正是用武之地。这人多年来深藏不露,武艺之高在“墨宗”之中已是仅次于自己,由他下去大可放心,不禁点头道:“冯堂主小心,不可大意轻敌。” 冯一粟一抱拳便转身而去,忽然一条青龙戟横在身前,本能地步子一顿,转头望着来人道:“你干甚么?” 只听那人道:“我去。”说完已然自顾自下城,却是耶律潜。 冯一粟怔了怔,转头看墨商,见他并没有让自己去争这个先的意思,便又折了回来。 乐心远远听见城头上似有人说话,却不见有甚动作,正要开口激上两句,忽然城门开出一线,一骑从内飞出,直奔自己而来。 乐心凝神一看,立时认出耶律潜,止不住心中冷笑,uu看书 .uukashu 双腿一夹马腹,乌骓马撒开蹄子,狂奔着迎了上去。只几个念头的功夫,二人便已对上,只听耶律潜一声厉喝,青龙戟宛如闪电,直奔乐心面门。乐心反应极快,只听当的一声,长刀向左横击,砸开了这一刺,只觉双手震得发麻,激起了胸中血气,猛然一声大喝,春秋刀反撩上去直削耶律潜脑袋。耶律潜心一凛,忙后仰避过,将青龙戟抽回,借着起身之势又是疾如奔雷的一击。 乐心武功属刚猛一路,耶律潜此时所用也是“开天辟地拳”的劲力。二人你来我往,以刚对刚,二十余招下来,都震得虎口生疼,手臂酸麻,所幸兵器杆子都是极上乘的硬木,才堪堪挺住这一轮刚爆至极的对攻。 眼见二人越斗越狠,兵刃磕得直冒火星子,饶是李嗣昭久经沙场,也看得有些心惊,这两个后生各负一身神力,直追当年的李存孝和如今的王铁枪,这么斗下去只怕要弄个两败俱伤,对方高手众多自然有恃无恐,但自己若折了乐心,不啻于断了一条臂膀。正自忧虑,忽听咔嚓一声,火花四溅中二人兵刃应声而断,李嗣昭一怔,只见二人也是愣了愣神,随即各自抽出随身短兵又厮杀起来,竟然都是单刀。 这一战直打到正午,两人都是大汗淋漓,刀刃崩口卷刃得不成样子,却犹未分出胜负,李嗣昭见这么耗下去反对自己不利,便鸣金要将乐心唤回。耶律潜身负杀师大仇,乐心也记着上次被他从契丹一路追到太行山的事,二人谁也不服谁,哪能就此罢休?便约好第二日换了兵器在一决高下,如此才一个回城一个回营,各自散去。 马革裹尸(1) 乐心回营稍事休憩,便被李嗣昭传去商议军情,赶到中军帐时众将领皆已到场。 早上并非所有人都去了城前,李嗣昭见人到齐,便择其要说了大致情况。 众将一听连乐心都苦战半日不下,都沉默不语,敌军一个寻常小将都能与已方第一大将拼个不分输赢,形势可谓严峻异常。 乐心见没人说话,便道:“既然诸位都不说,那我来说两句。第一,除了这个耶律潜,敌军尚有至少四个高手。这其中无一人我有十足把握能拿下,甚至有一个若是对上能不能保住小命都好说。第二,敌军有擅长守城的‘墨宗’相助,强攻已然行不通,只会徒添伤亡。第三,张处瑾的帮手里有一个是江湖中有名的杀手组织‘冥府’的贼首,他手下的人极擅暗杀,手底人命无数,是伙戾气极重的人。”说到这里,他停了下,笑道:“听了这三点后,诸位是不是觉得咱们这仗已经没法儿打了?” 众将面面相觑,不少人眉头深锁,脸色凝重。也有人嚷道:“怕他怎的?难道咱们厮杀多年手上没人命?大不了就是一死,又有何惧!” 李嗣昭睨了乐心一眼,知他还有下文,只静静等着,面上看不出甚么表情。他素来军法严明,即便再棘手,也无人敢提一个退字,但上面几点也是实实在在的困难,这仗要打下去,要打赢,众将心里这个坎儿就必须过去,且看看这小子如何让这些人跨出这一脚。 只听乐心笑道:“我想问诸位一句,各位从军以来可有那一仗是好打的?”众将一愣,这话说得也是,自从军以来,每逢大战皆可算是九死一生,哪有仗是好打的?即便看着最容易的,面对的也是生死。 乐心见众人神色稍缓,趁热打铁道:“这话说回来,他张处瑾得的高手虽多,但毕竟不是自己带出来的,均是江湖中人,可以说各怀心思。虽说以墨商的威望名义上能算这拨人的首领,但人心不齐摆在那儿,真打起来号令不齐,多半各自为政。说得深点儿,万一这三拨人有甚么矛盾,咱们用点计策叫他们互相咬起来也并非不可能,这是其一。其二,‘墨宗’虽长于守城,但拉开阵势平地上决胜,多半还是不如咱们,所以咱们只要不强攻,他们再有力也无处使,只能干瞪眼。其三,‘冥府’的人善于暗杀不假,但军营也不是那么好进来的,只要严防戒备,能及时发现,弓箭手一旦围上,便是天王老子都得变成刺猬。” 一番话让众人听得纷纷点头。 有人道:“理是这么个理,但若不攻城,又如何拿下镇州?” 乐心看着李嗣昭道:“这个还是将军来说罢。” 李嗣昭扫了一眼众人,缓缓道:“围而不攻,断其粮草,时日一久敌军不战自溃。” 一旁的李继能道:“之前阎宝将军不就是这么败的么?父亲怎可重蹈覆辙?” 乐心叹道:“阎宝将军并不是败在对敌方略上,而是轻敌。据我所知,当日那镇州兵出城时,阎将军并未设太多伏兵,以致敌军源源不断涌上时寡众之势互易,反被击溃,失了围城工事和粮草。但敌军不得已孤注一掷出城突袭,便说明是真饿急眼了,可见阎将军的方略已然凑效。如今咱们已有了前车之鉴,敌军更无侥幸,焉能再败?” 李继能点头道:“是了,乐大哥高见!” 乐心摆手道:“这些将军早就想到了,只不过借我的口说出来罢了。” 众将眼望李嗣昭,心中皆服。 李嗣昭对乐心道:“你与那耶律潜约了明日再战,可有把握胜?” 乐心笑道:“有。” 李嗣昭惊讶道:“哦?”倒没料到他答得这么干脆。 乐心接着道:“这人也不是第一次交手了。天山一门最厉害的武功实际以变化见长,刚柔皆以变化得其妙,施展开来以我眼下的功夫还真不是对手。可惜耶律潜在这门功夫上火候还差得远,不然昨日早用了,他却只是一味与我硬拼刚劲。说到刚劲么,嘿嘿,我乐心别的能耐没有,单这纯刚之力,除了‘诸子六仙’、家师和那个在养伤的兄弟,还真不怕谁。只可惜昨日木头杆子不经用,劲儿大了便用折了,我已嘱工匠连夜打一柄精铁长刀,明日上阵决计出了那口被他一路追到太行山的鸟气!”说到后来,目中精光熠熠,神采照人。 众将听他要用全铁的家伙对敌,都暗地里心惊,这些人中有把子气力的大有人在,平日里也没少拿着铁柄的长兵练功,但那毕竟是练功的玩意,用于增长功力尚可,真拿来上阵厮杀那得是天生神力啊!一般武将若拿这种铁家伙上阵,还没使开身上就已经被戳好几个透明窟窿了。 使得开这种东西,名扬天下便也是迟早的事了。当世也就一个李存孝,一个王彦章。都是一等一的将才。 乐心是第三个。 李嗣昭吃惊之余不由欣慰,自己总算还没老,认得出千里马,这小子迟早能大气候,叱咤风云。只是不知另外一个此时又怎么样了。伤好了没有? 当晚一夜无事,次日清晨李嗣昭留任圜与部分将领留守大营,自己亲率乐心、李继韬、李继能、施兰以及其余一众将领,并两千兵卒开往镇州城前。 城上旌旗迎风,张处瑾、墨商等人泰然自若,早已遥立而候。城下一人一骑,耶律潜双目微闭,横戟在前岿然不动,耳闻得晋军马蹄之声,才睁开双眼,目光如利箭穿透众人,直钉在乐心身上。 乐心心有所感,一声呼喝中乌骓马疾驰而出,长刀若惊雷,当头劈下,耶律潜横架格挡,只听当的一声,二人同时手臂发麻,兵刃险些拿捏不住。各自纵马退开,一看对方兵刃,眼中均有惊讶之意。 原来二人不约而同换了纯铁的兵器,青龙戟与春秋刀本已是重兵,如今整个纯铁打造,更加威猛惊人。两边士卒一见对方大将用的也是纯铁的家伙,都不由兴奋起来,出声起哄。 乐心仰天大笑道:“好!痛快!” 耶律潜冷冷道:“趁着你还活着尽管嘴硬!” 乐心笑声一停,道:“上次若非以多欺少,凭你也伤得了爷爷?今日叫你见见真手段!”言语中长刀抡起,斜劈右肩。这一刀风声惊人,宛如鬼哭,若劈实了,非得连头带半边肩膀地砍下来,耶律潜早有防备,青龙戟一磕一挂,当即将他长刀压下,随即一个折叠劲,戟出如龙,带起呜呜风声直撞乐心胸口。 二人此时已是第四次交手。 第一次乐心寡不敌众狼狈而逃,险些落单。 第二次耶律潜心已乱,看似不分胜负,实则真打必败无疑。 第三次便是昨日,斗了半日,最终却因兵刃折断无法分出胜负。 故而直到此时此刻,二人才算真正摒除一切外在干扰,uu看书 ww.ukanshu.cm毫无保留以全力相搏。 “北斗神兵术”劲力至纯,乐心因其纯而得至刚,凌厉绝伦;“开天辟地拳”则是耶律玄早年成名之作,浑厚浩瀚,磅礴无匹。 一时刀戟相击火花四溅,金铁之声夺人心魄,夹杂二人的暴吼声,宛如一场洪荒巨兽的对战。双方阵中不乏久经沙场,久历江湖的老手,但此刻这些人掌心却都渗出了冷汗。 李嗣昭两月前还与耶律潜交过手,当时虽打得吃力,总算还能勉励支持。但以眼下看来,只能说对方并未施展开,否则自己十招都熬不过去。 冯一粟与应不识对视一眼,脸色都不好看,二人自忖‘诸子六仙’之下已无对手,但面对眼前这两个少年,都不由心里发虚,真要对上,只怕自己这把老骨头不经拆。 便是朱麒也镇定不下来。 乐心的武功他是见识过的,虽然小辈之中已算是十分罕见,但也不似今日这般凶悍惊人。几个月前若是一对一,他完全有信心能杀了这个少年,但放到今日,鹿死谁手就不好说了。 他却不知这几个月来乐心的陪练正是岑含。岑含当日与他周旋一月有余,鬼门关前打了好几个来回,九死一生,最后换来境界的突破,成为能与“诸子六仙”一较高下的大高手。几个月来乐心就是日日与这么一个大高手切磋印证,在其指点下精益求精,可说是一般武人求也求不来的大机缘,加之他本性纯粹,别无杂念,进境自然一日千里。 所有人中,唯一没有半点震惊之色的只有墨商。也只有墨商,仍然是一幅看小孩子打架的表情。 马革裹尸(2) 但众人都已无暇顾及墨商的反应。 场中两个猛人的硬拼仍在继续,每一下兵刃相击之声,都直击心灵。 众人屏声敛息的围观中,二人已不觉斗了将近百招,耶律潜渐感招式生涩,攻守间变化已不如先前从心随欲,反观乐心,非但没有半分衰弱,反而越打越精神,不禁心中一凛,暗道:“这莽夫好大的劲!”但他自小追随耶律玄习武,性子极肖乃师,为人之傲与耶律玄如出一辙,明知硬拼不可为却仍一意孤行,仗着一口气咬牙强撑。 乐心是个心思澄澈之人,焉能觉不出他此刻情状,忍不住开口道:“怎么?这么快就没劲儿了?”他嘴上虽狂,心里却意外,全没料到对方这么早便力衰,只因先前几次交手自己都没占到甚么便宜。但他却不知耶律潜虽然身兼多项绝技,但打小性子高傲,同辈之中长期无敌,以致不知不觉中心生懈怠,犯了杂而不精的大忌。不论是“开天辟地拳”还是“太阴擒龙爪”,抑或“截江断瀑脚”与“清风障”,都与耶律玄年轻之时相去甚远,虽有一定火候,却未得其三昧,更遑论那本就需要下大功夫精研的稀世绝艺“阴阳化一术”了。所以一旦遇到如自己这般同样自小跟随明师习练上乘武功,且专精一艺的武痴时,这其中的弊端便成了致命之处,简直可以说是克星。 耶律潜手上越来越辛苦,嘴上却没半分服软,冷笑道:“我怎么瞧着快没劲的好像是你自己?” 乐心不由大乐,笑道:“那可真是对不住!”话语中刀势一变,风声陡疾,全是大劈大砍的招儿,一时如狂风暴雨,暴烈至极。他先前本有一些借势化力的动作,是为节省气力,此刻被耶律潜这么一激,打发了性,全都舍而不用,卯足了劲死磕硬拼。耶律潜没料到他还留着那么大的劲,一时手忙脚乱,狼狈万分,两条手臂几无知觉,分不清是麻是痛,只仗着心里一股狠劲才没让兵刃脱手。 这一轮电光火石地砸了二十余招,乐心见他还在硬挺,心中冷笑更甚,大喝之中又是雷霆一击。耶律潜未及细想,忙沉气架挡,只听耳边炸开一下极为响亮的金铁交鸣之声,冷不防双臂一阵滚烫,冷不防青龙戟脱手而出,往右后飞去。 这一击劲力之雄大出意料之外,耶律前忍不住心中一阵慌乱,余光中只见乐心刀柄一转,借着上提之势又是一刀反撩上来,眼见身首异处,耶律潜蓦然间脑中一片清明,本能右手往后一抄,抓住了尚在下落中的戟杆末端,劲力所至,青龙戟在空中转过一个微妙弧度,闪电般点到乐心咽喉。 乐心始料未及,只觉心头一跳,汗毛炸起,千钧一发间一声大喝,硬生生转过身子,只觉颈侧一痛,本能地一声大喝,长刀变撩为拍,“啪”地打在耶律潜胸腹之间,将他打下马来。耶律潜受巨力激荡,一口鲜血喷出,但他应变奇速,倒飞中单手就势往地上一撑,借力一个后翻便即站稳,只觉胸腹之间火辣辣地痛,手脚忍不住有些发软。 乐心反手一摸,触手间一股滑腻,不由庆幸方才还好避开了血脉,不然眼下自己只怕已是一具死尸了。当下一声呼喝,长刀复又劈到,耶律潜伤得不轻,虽然心中极为不甘,终于还是不再力敌,展开身法趋避周旋,一时半会乐心竟也奈何他不得。但饶是如此,几个来回后也逐渐支撑不住,眼见迟早便要遭擒,忽然马蹄声疾,城内奔出两骑,迎面一个青年大喝道:“休伤我师兄!” 耶律潜闻声大振,低喝中余力尽出,身法陡然又快了起来,几个来回后,那两骑赶到,一人挺枪一人执棍,分袭乐心左右,乐心不敢大意,长刀横扫将二人兵刃荡开。细看之下使棍的正是方才出声的萧清,使枪的则是冯一粟,只是他这枪较寻常长枪不同,是两边皆有枪头,耶律潜得了这个空,忙退到一边,大口喘着粗气。 乐心见一下来了俩,不由冷笑道:“二位这是要车轮战?” 冯一粟道:“足下已胜,何必咄咄逼人?” 乐心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想当初我也差点死在这位仁兄手里,今日不过应了那句‘礼尚往来’而已。” 冯一粟冷冷道:“今日你气力消耗甚巨,冯某不占你这个便宜,改日再领教高招。” 乐心点头道:“好,那便来日讨教。”他这一战本为打击对方士气,如今目的已然达到,再上去挑衅就是犯二了。冯一粟与萧清联手,若换作平日尚可一搏,但眼下与耶律潜一战方罢,正如冯一粟所言,自己其实已经够呛,差不多也没甚么余力了,再玩下去伤的可就是已方的士气了。正转过这个念头,李嗣昭那边也下令鸣金了。 乐心正要策马回阵,忽听耶律潜道:“姓乐的你听好了,终有一日我耶律潜会亲手取下你二人的首级,一个也跑不掉。”二人所指,除了乐心,当然还有岑含。 说到岑含,乐心不由有些担忧,不知道眼下他醒过来没有?这念头一闪即逝,乐心回头笑道:“好大的口气!我等着!”说完乌骓马撒开蹄子,往本阵奔去。 耶律潜由萧清扶着,也回了城。张处瑾见他败阵,表面客气了两句,大致是出战辛苦多多休息之类,但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冷淡与不屑,萧清忍不住要上前理论,却被耶律潜一把拉住,一回头只见他表情冷静得异常。 二人回到住处,萧清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兄你干么拦我?咱们好心助他守城,替他打仗,他倒还给咱们脸色看了!他以为契丹子民是甚么?是他的狗么?”话说着人忽然就怔住了。 只见耶律潜的拳头抖个不停,握紧的骨节也因为用力过大白得渗人。 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里根本不是甚么冷静,而是杀气。 萧清猛然醒悟过来耶律潜之前拉他并不是要阻止他,而是在阻止自己。 耶律潜身为天山一门大弟子,“诸子六仙”的衣钵传人,自小受人尊崇,便是契丹的皇帝也礼遇有加,他张处瑾算甚么东西? 换做平日,耶律潜手里也许已经提着他的人头。uu看书 ww.uukanshu.co 但耶律潜并没有。 因为今日之战让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一件远比取张处瑾的人头出气重要千万倍的事。比起这件事,张处瑾的人头简直就和猪脑袋一样微不足道。 耶律玄已死,天山一脉却绝不能亡。 但眼下的自己有这个底气么? 耶律潜的手终于平复下来,眼里的杀气也已消失。 “等下你代我去向张处瑾辞行,咱们收拾一下便走。” 萧清愣了愣,道:“去哪里?” 耶律潜语气出奇的平静:“回天山。” 萧清道:“咱们才来了不足一个月……” 耶律潜苦笑道:“是啊,你我本不该来,是我太心急了。” “那皇上那边……” “我会上书辞去所有职务。” “师兄你这是?” 耶律潜目光坚定而冰冷,道:“我要效仿师父当年闭关苦练,全心全意精研武艺,不至大成之境,绝不下山一步。” 萧清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敬意,他知道这个师兄性格之激烈,与师父如出一辙,既然说得出,也绝对做得到。 只听他继续道:“等我下山之日,便是这些人还债之时!” 萧清长长吐出一口气,坚定道:“好,我与师兄一起回山!终有一日,咱们要叫天下人知道,师父虽死了,但天山一脉会越来越兴盛!” 耶律潜心头涌上一阵暖意,没想到这个性子与自己相差最大的师弟,才是真正的知己,定了定神,点头微笑道:“好!咱们一起回去!” 马革裹尸(3) 话分两头,此时昭义军大帐中正群情振奋。 其中最痛快的当然莫过于乐心自己。 如此酣畅淋漓的大战,既挫伤对方士气,也出了自己当初被耶律潜一路从契丹追到太行山的那口鸟气,乐心没有理由不痛快。如果非要说有的话,那便是这一战打击到的也只是士气,对城内外的局势并无实质性影响。换句话说,自己虽然赢了耶律潜,但眼前这座城池还是一样的难打。 然而此刻却不妨开心一下。 打赢了还愁眉苦脸,那算个甚么事儿? 李嗣昭微笑道:“今日乐将军挫败敌将,算是给咱们拔了头筹。不过诸位谨记,这场硬仗咱们才刚起了个头,往后斗智斗力的时候还多着,拼的是长性,万不可大意。当然,建功立业的机会也多着。” 任圜道:“将军,那咱们下一步又该如何?” 李嗣昭道:“即日起重新修筑围城工事,务必断绝城内与外界的联系,另着斥候营盯紧些,敌军粮草紧缺时必有所动作。只要一切尽在咱们掌握中,断粮久了,哪怕这城中高手再多,也得服软。” 李嗣昭一番部署后,众人各自散去,乐心也随即回到自己营帐,屁股没坐热,便见施兰走了进来。 乐心怔了怔,道:“找我有事?” 施兰缓缓坐下,秀眉微蹙,只不开口。 乐心顿觉气氛怪异,利索地闭上了嘴,就憋着。终于施兰自己忍耐不住,开口道:“乐大哥,我想跟你说个事儿,你可不许笑话我。” 乐心松了口气,道:“你说。” 施兰道:“这几日我心中一直不踏实,好像要出什么事,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你说这会不会是什么预兆?” 乐心道:“你来找我就是为这事儿?” 施兰低头道:“也不全是。” 乐心懵了一阵,摇头道:“这种事儿我可没遇着过。我瞧多半是你这阵子随军打仗,身子劳累,有些心神不宁罢?” 施兰坚定道:“不会的。” 乐心又挠挠头道:“又或是第一回上战场,心慌了?” 施兰微笑道:“乐大哥,我功夫虽不如你,但上战场也不是第一回了,你忘了咱们已经在定州打过仗了么?” 乐心不由头大如斗:“呃,姑奶奶,照这么说我可就没辙了。要是岑含那小子在的话,没准还真能给你说出点儿道道来,我一个大老粗可没那细活儿。”施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乐心忽然反应过来,道:“你刚刚说找我不全是为这事,还有啥?” 施兰愣了愣,脸上微红,道:“这个……你有岑大哥和呼延大哥他们的消息么?岑大哥伤得那么重,不知醒过来了没有?” 乐心摇头叹道:“我也没消息。不过岑含这人命硬得很,上回太行山里都没死,这回多半也不会有什么事,也许这会儿已经醒了也说不好。不过话说回来……” 乐心忽然一脸坏笑道:“你脸红个什么劲儿?” 施兰心里咯噔一下,轻声道:“我哪有……”抬头正对上乐心满脸的意味深长,顿时面红耳赤,跺了跺脚,落荒而逃。 乐心托着腮帮子望着她出去的方向,忍不住喃喃道:“看来有猫腻啊。” 之后几日众人各司其职,各种围城工事也渐渐筑起。城头上众人瞧见,自然猜到这边打算,派出过多股兵力袭扰,但无一例外被李嗣昭设计打散或生擒,从这以后,城内便似绝了破坏工事的念头,只远远观望,再无动作。 按理说城池一旦被围,便是拼消耗,除非城中兵精粮足经得起长年累月的考验,又或者有外援,才能有恃无恐,否则便极为不利。这镇州城虽然不小,但兵精粮足却根本谈不上,如今有“墨宗”、“冥府”与契丹人相助,勉强能算“兵精”,但要说到粮草,经不起长期被围这么折腾是明摆着的。 可这张处瑾偏偏就这么有的没的打了几下后,便做出一副极为忌惮的样子,龟缩不出,倒更像是做给自己看的。往深了说,就是骚扰也骚扰得未免太简单了,一个能出奇不意让阎宝吃败仗的人,不该是这么简单的。 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李嗣昭心中狐疑,明面上却没动甚么声色,三天两头派人去城下搦战,暗中却将散出去的斥候加了一倍,分南北两路暗中细细查探。如此一直到四月中旬,双方不痛不痒地交战了几次,算是互有胜负,散出去的人终于带回了消息,说是黄河以南暗中为镇州供应粮草,以此牵制晋军。 李嗣昭心中豁然,忙升帐议事,待众将毕集,便将探到的消息大致说了一番。众将闻言,除极少数早已隐约觉出不对的,多数人都十分吃惊。 任圜道:“无怪镇州城内这阵子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原来朱梁的人早已在暗中相助了么?” 李嗣昭道:“眼下不论城内还是河南,uu看书 ww.uukansu 都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得到消息,正是从中作文章的好时机。” 乐心赞同道:“将军说得是,不知河南边儿最近一次准备给镇州送粮是甚么时候?” 李嗣昭道:“本月下旬,预计廿三日到,前后相差应在两日之内。镇州城南十五里有个地方叫九门,是张处瑾与朱梁约定的迎粮之处,乐将军可率人马在此处附近伏击送粮的梁军,务必夺了粮草。而镇州这边出去迎粮,阎宝将军原先设营处是必经之地,到时本帅会亲自引兵设伏,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另外任圜将军负责镇守大营与围城工事,以防镇州城内到时出兵袭扰,不得有误!” 众将得了军令,各自准备不提。 时间飞快,转眼已是四月下旬,大家心里都憋着股劲儿,却唯独不见李嗣昭的军令,不由等着心焦,这么憋了两三天,憋到廿三日,终于忍不住了,公推乐心去探个口风,好歹问他一问。不料李嗣昭却突然升帐了。 这回消息终于明确,粮草将于廿四日午时到九门。 李嗣昭当即下令乐心点三千骑,自己点两千骑,寅时出发,各率部分将领前往预先安排的地点设伏。又嘱任圜暗中加强防范,面上却须装作与平日无异,到时镇州城内必派兵袭扰围城工事乃至大营,以掩护粮草入城,自己这边正可反过来利用这一点麻痹对方。 一切安排停当,众人依计行事。次日寅时,昭义军大营中悄然溜出两拨人马,陆续消失在前往九门与阎宝旧营的方向。而此时,镇州城内对此浑然不觉。 马革裹尸(4) 日头渐渐往上升,不觉已近正午。 四月已入夏,早已没有初春的刺骨余寒,正是万物生长之时,着眼处尽是一派欣欣向荣气象。即便在这乱世,即便不远处正有一处废弃的老营,但那零星半点的肃杀气也早已湮没在万物的勃勃生机中了。 此刻若有一块翠绿的青草地,加上一棵可以靠的大树,在这稀疏的日光里静静地睡上一觉,实在不失为是一种享受。 冯一粟很喜欢这种享受。 可惜他并不能这么做,因为今天人实在是太多了。人多了就容易煞风景,何况是一千人。 他今天出来是作为一道“保险”。 一道能让粮草顺顺利利从九门送到镇州城的“保险”。只要有他冯一粟和十名“仁武堂”的精英,便无人能质疑这道“保险”。 这就是“墨宗”的分量。 “墨宗”要救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死。“墨宗”要守的东西,也无论如何都会守住。这并不是说“墨宗”有多少绝顶高手,而是说人若没救下,东西若没守住,便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墨宗”的人已全军覆没。 这才是“墨宗”强大的根由。 大义在心,一往无前。 更何况这次还是“仁武堂”堂主亲自护卫,决没有出差池的理由。 风吹得轻柔,但冯一粟心里却莫名地不安起来。 从镇州城里出来已有一刻时分,墨商与张处瑾为了掩护自己这一千人,派了四对人马持续不断轮番袭扰晋军的围城工事,以作障眼法,而自己也确实十分顺利地出了城,一切看来都在意料之中。但正因如此,才越发可疑,李嗣昭并不是无能之辈,真的毫无察觉么? 冯一粟忍不住催促领兵的军官加快行军。 那军官见他大有草木皆兵的意思,不禁心中鄙夷,干笑道:“冯先生尽管放心。这迎粮之事本就保密得很,再者留后大人特意布置了障眼法,量那李嗣昭想破头,也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支人马偷偷出了城,更猜不到咱们出来是干甚么。” 冯一粟沉声道:“那李嗣昭身为‘十三太保’之一,想来必有些过人之处,不是平庸之辈。两军交战,最忌轻敌,咱们眼下只可火速行军运回粮草,方能确保无虞,万不可大意。” 那军官顿时心中不悦,暗想老子带兵多年,难道见识还不及你一个山野匹夫?当下懒懒道:“先生若怕了,只管先回去。本将自去迎粮,到时也不会少了您这一口。” 冯一粟见他神情,心头火起,双头枪一指,冷冷道:“少废话!赶紧下令加快行军!” 那军官一怔,顿时脸黑了下来,怒道:“好你个山野匹夫!给脸不要脸么?难不成以为本将军怕你……”话未说完,忽然下巴一凉,不知怎的冯一粟手里的枪头就抵到了喉前,不由整个后背都凉了,忙强笑道:“冯先生您消消气,卑职是跟您开玩笑来的。我这就下令,这就下令。”当即扯开嗓子,命令加速行军。 冯一粟冷哼一声,撤开枪头。那军官惹不起他,面上虽笑容可掬,心中却将他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正暗暗盘算回城后如何暗中叫他吃些苦头,忽然喊杀声起,老营中一左一右冲出两拨人马,只听当先那人高声喝道:“既然不想走,就都留下罢!”不是李嗣昭是谁? 冯一粟心中一凛,忙令军官排开阵势,不料一转头却见他已拍马往来路上逃了,不由暗叫糟糕。果然主将一逃,镇州兵立时乱成一团,昭义军本就以众击寡,加上敌军主将临阵还来了这么一出,登时如同虎入羊群,杀得烟尘四起。李嗣昭冷冷一笑,弯弓搭箭,只听“嗖”得一声,长箭离弦而出,那军官应声落马。 冯一粟带着自己的人左冲右突,奋力厮杀,渐渐地终于收束住部分乱军,凝成十个小队,由十名“仁武堂”精英各自率领,构成一个古怪阵势。“墨宗”本擅奇门,这一两百人仗着一股血勇和奇门妙术,在昭义军的包围圈中来回冲突,虽不能突围而出,一时半会也足以自保,如此撑了一个多时辰,昭义军毕竟人多,镇州兵气力消耗过剧,逐渐抵挡不住。冯一粟没法,只能强行冲开一个口子,勉强率百余人逃进阎宝的旧营,剩下一半多人,却是管不了了。 李嗣昭不依不饶,率人追击,没奔出几步,忽闻风声锐利,一惊之下忙使开兵刃,只听“嗖嗖”之声不绝,身旁几人措手不及,当场中箭,跌下马来。众人连忙退出,李嗣昭下令将旧营围定,才喊道:“诸位已陷重围,何必再负隅顽抗?”见里面不答,又道:“冯先生!我主晋王为人宽厚,李某亦非忘恩负义之辈,先生只需率众出降,绝不敢有半分不敬。” 冯一粟心头大怒,方才昭义军一番合围,竟连他带来的“仁武堂”精英都折损过半,不由喝道:“‘墨宗’没有贪生怕死之辈!有胆子的便杀进来!” 李嗣昭道:“就算‘墨宗’的诸位无牵无挂,不惜性命,那镇州的弟兄们呢?且听我一言,诸位家中都有妻儿老小,不为自己,也想想亲人。张氏多行不义,必自食恶果,何不趁早归顺晋王,留下有用之身建功立业?总强过屈身事贼,枉死在此地!若大家觉得我李嗣昭说得还有些道理,便请出来罢,我手下的兄弟绝不伤诸位半根汗毛!” 冯一粟怒极而笑,正待反唇相讥,忽听得兵器落地之声,紧接着便见旧营里的一百多镇州兵陆陆续续都走了出去,转眼便只剩下自己五人,不由面色铁青,咬牙道:“诸位要保全性命我冯一粟无话可说,但也请想想我‘墨宗’舍生忘死,守的难道不是你们的城池吗?” 李嗣昭淡然道:“素闻‘墨宗’守城本就为保全百姓,难道这些弟兄们不算百姓么?” 冯一粟沉默,良久方道:“好!好得很!” 李嗣昭道:“先生何必再执着,李某并无辱你之心。” 冯一粟长长吐出一口气,高声道:“多谢将军好意!我‘墨宗’之敌,既非晋军,亦非梁军,“非攻”大义所指,我等所作所为,皆不过是与“攻伐”二字为敌。今日我若降你,便等同于降了这两个字,言尽于此,要杀要擒,但凭真本事,放马过来罢!” 李嗣昭暗叹一声,大手一挥,喝道:“都在这儿围住了,一个都不准放出去!李继能率一百弓箭手随我来!”言语间扬鞭催马,当先而出,李继能闻言当即率弓箭手跟上。 一百骑撒开蹄子,围着冯一粟等人的藏身之处绕圈而行,一边疾驰一边放箭,一时箭落如雨,但“墨宗”弟子素来刚硬,冯一粟选中的精英更加,五人当时只是借着地形勉强趋避,没有一个心生退却。如此捱了一波箭雨,又伤两人,冯一粟紧咬牙关,暗暗观察李嗣昭的坐骑何时离自己最近,盘算擒敌之计。 又过一阵,李嗣昭见里头久无动静,下令停止射箭,正要转头命两个百人队进去搜人,冷不防余光处寒芒一闪。李嗣昭一惊,千钧一发间身子后仰,只觉箭头擦面而过,惊险无比,不由暗服冯一粟机变,却也被这一箭激发了性,想也不想,弓如满月,闪电般一箭射回。 冯一粟没料到他反应如此之快,准头如此之精,这一箭险些中了面门,也不由佩服。当下不敢再有大意,身法一动转到另一处,又是连珠三箭,李嗣昭一提缰绳,纵马闪过,也是连珠三箭回敬。 二人你来我往,一轮箭法交锋看得双方将士乍舌连连。弓箭本是为将必备之术,不算奇技,但这两人一个纵马疾驰,一个凭身法往复穿插,都是极快,却仍能箭箭不离对方要害,狠辣无比,却是常人万万所不能及。想来古时名将如李广、养由基之辈也不过如此。 转眼斗了一炷香时分,冯一粟望了一眼箭袋,见里面只剩三支箭,心知若照此斗下去,迟早束手就擒,不由心中发狠,身法一动窜出土墟,腾挪处左移三步,右移四步,弓弦响声中三支箭分别自左中右三路射向李嗣昭。他身法极快,又是事先算计好,uu看书 ww.uunhu.co 这三箭便如长了眼睛,死死插向李嗣昭身法破绽之处。 李嗣昭心念澄澈,对方箭一出便知自己避不开,当下想也不想,也弯弓射出三箭,只听“叮叮叮”三声,六支箭在空中相撞,纷纷落地。这一手堪称神技,昭义军众将士喝彩声如雷,冷不防黑影一闪,冯一粟身如大鸟,自李嗣昭头顶扑下。众人喝彩到一半,转眼成了惊叫,还没完全回过神来,猛闻李嗣昭一声低喝,只见他双手连动,一轮快得看不清的招式脱手而出,刚爆至极。这手功夫与“烈雀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然则“烈雀手”偏于轻灵,李嗣昭的手法劲力却沉实得多。 冯一粟本以为能手到擒来,却没想到他尚藏了如此后手,半空中无从变化,只得凭真功夫强行接下,借其劲力落地,足下连动,转眼便要退回土墟。 李嗣昭哪容得他如此逃脱,右手往箭袋一抓便要追击,冯一粟方才措手不及,退势中已有破绽,这一轮连珠箭下必有一击不会落空。眼见便要得手,不料手下陡然抓了个空,原来箭袋里已无箭矢,李嗣昭一愣神,没防备土墟里突然崩出一箭,疾如闪电,不偏不倚正中头颅,只打得他整个人都激灵灵一颤。 李嗣昭只觉脑中“嗡”得一声,头痛欲裂,蓦然间一声大喝,反手拔下头上的箭,只听身后有人惊声叫道:“将军不可!”李嗣昭心里闪过一丝异样,却已无暇顾及,强弓一开一合,那一箭原路返回,放箭的“墨宗”弟子未及反应,便被射回的箭钉中眉心,当场咽气。 李嗣昭身子一软,轰然摔下马来。 9天龙君(1) 发出惊叫那人见他拔箭,身法早已展开,李嗣昭身子方落马,便被他轻轻接住。 李嗣昭顿时回过些神来,惊讶道:“是你!” 岑含悲痛万分,道:“将军,是我来晚了!”他虽强自镇定,声音却忍不住有些发颤,李嗣昭这一箭不拔,或有法子可救,但此刻箭已拔出,血不能止,纵然华佗再世也只能摇头哀叹了。 李嗣昭见他神情,便猜到自己的伤多半无救,当时轻声道:“我无事!莫要声张乱了军心。”说着便欲强行起身。 岑含一惊,忙将他按住,顺手点了几处大穴,以作缓解,随即对李继能道:“四公子,你先带将军回营,此处留一百弓箭手,剩下的交给我。” 李继能心中也乱了方寸,勉强点了点头,便赶紧着人抬李嗣昭。 李嗣昭脸色已然苍白,却仍微笑道:“速去速回!我尚有话说,可等不了太久。” 岑含听出他话中有时日无多的意思,手不自觉抖了一下,眼看众人拥着李嗣昭走远,才转过身朝着土墟,面色铁青道:“诸位都跟我回去罢。”话音落处,人已大踏步往前,直逼藏身其中的几人。 冯一粟曾在李嗣昭府上见过他,当时虽觉他修为不俗,却也并不怎么忌惮,此刻见他如此狂妄,之前靠人帮手才伤了李嗣昭的愧疚感顿时都成了怒气。 岑含一步一步,越走越近。 忽然劲风锐啸,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岑含恍若未觉,随手一抄一掷,箭矢仿佛原地拐了个弯,又射了回去,若说方才李嗣昭那一下是极其突然,猝不及防,那么岑含这一下便是圆转至极,自然得叫人几乎反应不过来了。只听一声惨呼,射箭的“墨宗”弟子右眼中箭,疼得满地打滚。 岑含冷冷道:“贵宗主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杀‘墨宗’弟子。但李将军于我的恩情更大,诸位若不听劝,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冯一粟沉默不语,敛声屏息只等雷霆一击,方才岑含这一抄一掷他不得不十二分认真起来。将箭掷回本不难,冯一粟自忖也能办到,但看都不看便如此精准地打中眼珠子,自己只怕是没这个能耐,更遑论力度拿捏上只伤眼不伤命,简直匪夷所思。 对方露这一手,显然是在警告自己,何况言语上都已经挑明了。 但“墨宗”的弟子可以死,却不可以低头。冯一粟当然也是“墨宗”弟子。 只是冯一粟忽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 岑含每一步都似乎踩在了自己的心口上,自己的呼吸竟已有些乱了。 冯一粟纵横江湖半生,生平未遇此种情形,不由得紧了紧握着兵器的手,谁知呼吸没见稳下来,反而手也跟着抖了起来。眼见岑含越来越近,冯一粟额头上不由渗出了冷汗,忽然一咬牙,锐啸中枪出如流星,寒芒所指直奔岑含左胸要害。 但寒芒闪到一半,便落入了岑含手中。 岑含道:“你的心乱了。” 冯一粟不语,他当然知道这一点,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会选择出手。因为若再不出手,自己就没有出手的勇气了。 岑含又道:“你败了,跟我走罢。” 冯一粟咬牙道:“‘墨宗’弟子只有战死的,没有投降的。” 岑含望了他一阵,忽然长长嘘出一口气,语调冷得吓人:“你应该知道,在我面前你们连寻死都办不到。” 冯一粟冷笑道:“纵然你是大高手,也没办法时时刻刻盯着求死的人。” 岑含瞳孔瞬间收缩,缓缓道:“冯先生还是不要逼我的好,我虽说过不杀你们,但大可一个个打残了拖回去,一个人若是手脚废了,下巴也脱了臼,自裁自然也会变成一件极难的事情。诸位是要走着回去,还是躺着回去,不妨想想清楚。”李嗣昭凶多吉少,岑含本就心急如焚,此刻已极不耐烦,打定了主意,冯一粟这几人若一心犟到底,便出手废了直接抬回去。 冯一粟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怔怔站了一会儿,回头望着自己亲手调教出来三个亲信,终于还是心软了,长叹一声,“哧”地将双头枪插在地上,道:“罢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我这四个属下,还请你放回去!” 岑含一眼扫过那三人,只见个个都是一副悲愤之色,点了点头,道:“好! ” 冯一粟淡淡道:“你们几个好好回去,叫宗主不可为我轻举妄动,明白么?” 那几人不由流下泪来,齐声道:“堂主!” 冯一粟不耐烦道:“几个小王八蛋!老子还没死呢,哭什么!给外人看笑话么?赶紧滚!” 岑含淡淡道:“没人会笑话你们。”说完径自转身骑上白鹿,冯一粟昂然上马,尾随在后。 一行人一路疾奔,赶回昭义军大营,直奔李嗣昭的帐子,只见乐心、任圜并一干将领、以及李家几位公子和施兰都在。众人见重创主帅的罪魁祸首竟堂而皇之地跟了来,不由大怒,纷纷要操家伙动手,岑含轻描淡写拦下,道:“他是我擒回来的,就是要将军亲自处置。”走近察看李嗣昭伤势,只见他整个人躺着,面色苍白,伤口的血还在流,根本止不住,不由一颗心沉了下来,轻声道:“将军!” 李嗣昭笑了笑,自然地坐起身子,道:“这点小伤,还奈何不了我!”声音中气十足,浑不似有重伤在身。 岑含一怔,不明他用意,只听他继续道:“冯先生!若我箭未告罄,且无旁人插手,你自认今日伤得了李某分毫么?” 冯一粟怔了怔,忽然叹道:“若是如此,冯某今日非但伤不了足下,反而会伤在你手。” 李嗣昭嘿然道:“足下能如此说,足见坦荡!我料你今日遭擒心有不服,且放你回去!来日再论个高低,如何?” 冯一粟愕然道:“你要放我回去?” 李嗣昭淡然道:“我能败你一次,便能败你第二次。论起单打独斗,李某不如你,但说到沙场纵横,只怕先生比我还差些。” 冯一粟虽不服其言,却不得不服其气魄。 李嗣昭手一摆,示意岑含放人,岑含虽不解其意,仍道:“脚长在先生自己身上,既然将军不追究,先生自便罢。” 冯一粟心中五味杂陈,又恐李嗣昭临时反悔,当下一抱拳道:“冯某告辞!”便脚下发力倒纵出了帐子,径自去了。 李嗣昭见他离去,终于松了一口气,控制不住往后倒,岑含赶紧上前扶住。 李嗣昭经由方才一阵强撑,只觉十分疲乏,勉强笑道:“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放他走?” 岑含叹道:“先前不明白,现在却明白了。将军是要让他当个传话的人,好叫镇州城里以为您并不大碍。” 李嗣昭点头道:“你果然心思机敏。”又对其他人道:“要交代的我已都交代了,你们暂且退下,我有话与岑含、乐心和兰儿说。uu看书 .ukanshu.om ”众人虽心中担忧,却不敢违拗,纷纷退出大帐。 李嗣昭望了一眼施兰,眼中满是慈祥,又看了看岑含与乐心,道:“两位小友都是少年英雄,李某生平做得最得意的一件事,便是这双老眼还不算昏花,总算识得明珠。” 乐心双眼通红,道:“将军知遇之恩,乐心永生不忘!” 岑含也道:“多亏将军,我才能报了大仇,岑含心中之感激,难以言表。” 李嗣昭笑道:“以二位之才,来日必为晋王所仰仗,还望尽心竭力,中兴大唐。到时李某泉下有知,也必能含笑九泉。” 二人均都沉默不语,岑含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他这次本是来辞行的,没想到竟成了最后一面。 李嗣昭只觉脑中越来越昏沉,勉强定了定神,又道:“我死后,众子晋王必有安排,想来无需操心,只兰儿一人孤苦无依。我本想托行仁照顾,只可惜不在身边,又恐众子争节度使之位,将兰儿陷于其中,到时身不由己,多半沦为他人棋子,故想托二位多多照顾,还望二位念在相交一场,勿要推辞。” 岑含乐心对望一眼,均道:“兰儿姑娘与我等朝夕相处,早已情同兄妹,将军既有托付,我等自然义不容辞!” 李嗣昭面露笑意,双目慢慢合起,道:“好!有二位这句话,老朽便放心了。我乏了,去叫其他人进来罢。” 三人应声退出,又唤了众人进来。 当晚李嗣昭血尽而亡。一生南征北战,立功无数。 李存勖得知其战死,悲痛万分,几日不食酒肉,沉默无语。 9天龙君(2) 昭义军在悲愤中沉浸了一个夜晚,第二日复又恢复如常。 众人遵李嗣昭遗命,强忍哀痛,面上装作若无其事,暗中将尸身入殓。军务暂由节度判官任圜主持,与岑含一同赶来的呼延擎苍和南宫翎则归于岑含麾下,其余一切皆如之前,未有丝毫变化。 南宫翎听说“冥府”的人在城内,笃定朱麒夜里会派人会来探营,便向岑含建议加派人手看护李嗣昭的营帐,岑含深以为然,遂向任圜禀报。任圜追随李嗣昭多年,堪称左膀右臂,深得其稳重缜密,当即点头拍板,命岑含领南宫、呼延二人守卫其中。 当晚深夜,果有几人鬼鬼祟祟潜入营寨,还没进帐子,便让南宫翎一掌拍晕,着人收押了起来。城内未见回音,自然加派人手,连着三日都让岑含几人悄无声息地拿下,待到第四日,一并扒了上衣,涂黑了脸送到城前。这些本都是“冥府”中查探消息的好手,办事从无纰漏,无奈这次撞上了南宫翎这个知根知底的,结果都成了瓮中之鳖。朱麒自感颜面大失,一怒之下竟暗中将这些人全都处死。 这边岑含把探子送回去后也没闲着,急匆匆地去找任圜如此这般地商议了一番,继而来寻乐心。 乐心这几日不是操练士卒,便是去盯一盯围城的工事,城内坚守不出,梁军吃了他一次突袭也死伤不少,一时半会没仗可打,终日提不起甚么劲,见岑含来找,料定必然有事,顿时精神头就上来了,没等岑含开口便笑道:“是不是有甚么事儿要我帮忙?” 岑含莞尔道:“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 乐心搓着手道:“甭废话,快说!老子都快闲出病来了。” 岑含皱眉道:“你属猴子的么?” 乐心给了他一拳,道:“去你的!说正事儿!” 岑含笑道:“不逗你了。就是这几日请你帮忙与我一同守李将军的帐子,还要里里外外安排一些弓箭手,不用太多,看着很多就行。” 乐心奇道:“以你的武功还要我帮忙玩这么一出?到底是何方神圣?要这么费心思?难道……” 岑含叹道:“怕就怕你说的这个‘难道’了,咱们先前抓的探子都是‘冥府’派来的,我之所以给这么放回去,为的就是打朱麒一巴掌。不瞒你说,我若要查自己的身世,便需着落在此人身上,眼下我与耶律玄一战之事尚未传开,耶律潜虽亲历此事,多半也讳莫如深,是以朱麒不会太把我放在眼里,一怒之下多半会来示威,他只消来,就不用再回去了。只是……倘若来的是墨商,便多有不妙了。”当然岑含并不知道,耶律潜早已离开镇州,回天山去了。 乐心苦笑道:“是了。一个朱麒怎能与‘诸子六仙’相提并论?以“墨宗”宗主的手段,未必不能识破咱们的障眼法,到时将军已死之事泄露,可就不好办了。不过你还真是高抬我,以你们二人的修为,真打起来我哪插得上手?” 岑含也苦笑道:“你有所不知,我现在若对上墨商,必败无疑。” 乐心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的伤还没好么?” 岑含摇头道:“不死都算是运气,哪有这么快好的?” “那好了多少?” “六七成罢。” 乐心咽了口口水,道:“这么重!不过才恢复了六七成就轻松拿下冯一粟,你这妖怪!” 岑含哭笑不得,揉了揉鼻子,才道:“所以若墨商来,咱们也不是要抓他,只一个正面对敌,一个从旁干扰,做出个样子来,惊走他让他探不到虚实就行。” 乐心点头道:“所以里里外外的弓箭手也是为了吓唬人的。” 岑含道:“也不全是。我与任将军议定,只消咱们这边一有动静,他便立时加派人手增援,人数一多,便成了实打实抓人的阵仗,再厉害的高手,只消陷入合围,弓箭手围成圈招呼,多大的能耐都得认栽。否则斗得久了,他摸出我虚实,恃强硬闯就头疼了。” 乐心想了想,道:“这法子好!两种情况都有应对,动用的人手也不多,我这就去安排!” 当晚四人连同三十名弓箭手各自埋伏,一夜下来没见异状,第二日撤下原先的弓箭手去休息,换一批上来继续守株待兔,熬到到半夜子时终于有了动静,一条黑影极快极轻地在帐外闪过,声音几不可闻,若非岑含武功成就后灵觉远异于常人,几乎也没有察觉到。 只听那人似在帐外走了几步,而后便不动了,过了片刻,忽然轻笑道:“好大的阵仗!里面的高人,咱们换个地方说话罢!”说着身子一闪,已然不见。 岑含忍不住叹了口气,身子一晃也出了帐子。 乐心对呼延擎苍与南宫翎道:“你们带着弓箭手在这儿守着,谁进来都给他射出去!我上去瞧瞧!”说着一提气追了上去。 呼延擎苍和南宫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都苦笑,不知不觉中,这两个人做的事他们好像已经帮不上甚么忙了。 夜色很黑,岑含的眼睛却很亮。 那人影始终在他身前三丈左右的地方,方才他一开口,岑含便知道来的是最麻烦的人。“诸子六仙”固然没有一个是易与之辈,但看都没往帐里看一眼就识破埋伏,这人灵觉之高也是叫人心惊。 二人一阵兔起鹘落,最后停在一片荒地上。 那人打量了岑含一眼,点头道:“功夫进步不少,不错。” 岑含没料到他是在考较自己功夫,想到自己却是在设伏算计对方,不由微觉尴尬,当下道:“一别年余,前辈救命之恩不敢有一刻或忘。” 那人本是一身夜行衣,此刻撕下蒙面,露出一张浓眉大眼、轮廓分明的脸。 岑含叹了口气,躬身一揖。 墨商皱眉道:“为何叹气?” 岑含道:“只因不得不与救命恩人为敌。” 墨商忽笑道:“你既挡我,岂非已说明李嗣昭凶多吉少?” 二人一番对话中,后面的乐心也赶了上来,正听到墨商这话,笑道:“前辈这话可不对啊!” 墨商道:“哪里不对?” 乐心道:“我们不是挡您,而是等您。” 墨商淡淡道:“你们等的是朱麒吧?” 岑含微笑道:“朱麒怕是还不够资格让我们二人一起等。” 墨商一愣,失笑道:“好大的口气!既然这么有底气,且让我来称称你的斤两。”说着右手二指成剑诀,身随步动当胸点来,招式极为古朴。 当日吕纯阳也是以指作剑,轻描淡写间便将朱麒震慑住,岑含至今记忆犹新。当下不敢大意,也二指迎上,外显平和,内里暗蕴“离火劲”。 双方手指轻触,墨商“咦”的一声,大感惊讶,忽然腕子轻轻一旋,错开岑含手指,疾点手腕。这一下变化十分简单,但时机、角度乃至快慢上却又说不出的巧妙,岑含心一凛,腕子往相反方向转,也以手指去点他手腕,正要击实,墨商招式又变,右手换戳为拍,击在岑含右手掌缘,随即借力上拂面门。u看书 .uns 岑含心一沉,原来右手在这一拍之下竟然使不上劲,当时想也不想,左手以横破直,“啪”的一声,“玄武针”打中其小臂,便在这眨眼的功夫,右手已然恢复,身子一坐,手臂穿动如蛇也直奔墨商面门。却不想墨商早有防备,左手一挂赶在前头截住。 这一轮交手说来话虽长,实则是电光火石,二人各有忌惮,不约而同往后退开。 岑含暗中钦服,这人路数与耶律玄虽截然不同,但厉害之处却不逊色半分,古朴奥妙,自成一派大气象。方才那一拍十分奇特,不仅散了劲,还破了势,叫人捉摸不透,更何况这人接了自己一下“玄武针”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当真是莫测高深,当下缓缓道:“前辈武功深不见底,叫人拜服。” 墨商淡然道:“过谦了!没想到短短年余,足下进境若斯!真是后生可畏。”语气虽平静,心中震惊着实也不小。他这“墨子剑”向无固定招式,以三大总势为纲,暗合三才,剑法中诸般功夫奇技皆出于此,方才交手中那一拍便是其中的“庖丁解牛势”,顾名思义,是以独门内劲配合手法角度等,瓦解对手劲力招法。他生平对敌凡用上这门功夫,来者无不一合而败,没想到今日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竟只有一瞬之效,而且也仅仅是破了他一条手臂的劲力与招式,功架实未有丝毫松动。其中虽有自己未尽全力之故,然则能做到此等程度,说是劲敌也不过分了,更何况这少年武功怪异,劲力奇诡,若非自己身怀另一总势“百川入海势”的收容化解功夫,只怕已被其暗劲所伤。 9天龙君(3) 岑含道:“还要打下去么?” 墨商摆手道:“不必了。与足下过了两手我算是明白了,方才我若进了那帐子,想必已经插翅难飞了罢?” 岑含与乐心对视一眼,微笑不语。 墨商叹道:“好算计!受伤反倒成了优势,李将军这谋略,我墨商佩服!烦劳二位转告,来日战场上咱们再见个高低,今日算了墨商输了一阵。至于你二位……” 墨商道:“既已上战场,唯有用刀剑说话了,这儿是见生死的地方,能容得下多少恩情?”说完转过身子,大踏步消失在夜幕中。 岑含乐心听他这番话,心中不是滋味,但念及李嗣昭之死,却又没有就此罢手的理由。斯人已逝,只有打下镇州,方能告慰在天之灵。 二人不约而同一声轻叹,转身回营。 几日后,李存勖的传令官到,传令李家众子拥李嗣昭灵柩归晋阳安葬,命任圜代为统领大军,待新任北面招讨使、振武节度使李存进引军赶到再陆续撤退,另任圜、岑含、乐心三将留下助李存进一臂之力。 传令官将一应安排宣布已毕,却见李家众子均有怒色,只听李继能道:“我母亲尚在潞州,只等我们兄弟扶父亲灵柩而归,见最后一面,岂能就此归葬晋阳!” 传令官怫然道:“晋王自有安排,众世子当以大局为重。” 李继韬冷笑道:“大局?我们将父亲归葬潞州又坏了甚么大局?百姓只会赞扬晋王仁厚!” 传令官不由冷声道:“诸位若要抗命,须当知晓后果!” 李继能怒道:“抗命便怎的?你待如何!要在这里拿下我么?”说着呛啷一声拔出佩剑。 那传令官顿时大惊失色,不敢再多说,大军虽暂由任圜指挥,但李嗣昭的几千牙兵却在李家众子手里,要动自己区区一个传令官再容易不过。 众子正打定主意要南归潞州,忽听一人说道:“我留下。”这声音柔婉之中带着三分笃定,语气坚定异常,众人惊诧看去,说话的原来是施兰。 李继能诧然道:“你留下?” 施兰咬了咬嘴唇,道:“我要留下来为父亲报仇!” 李继能不由正色道:“你一个女儿家如何报得了仇?”话未说完,忽听李继韬喝道:“胡闹!不在家待着,整日与一群陌生男子厮混,丢人现眼么?” 施兰满脸通红,也有些恼怒,但碍着他是兄长,只低头道:“我跟着岑大哥与乐大哥,留下来攻打镇州城!”语气十分坚决。 李继韬沉声道:“父亲已逝,长兄为父。我说回去便回去,哪由得了你!” 施兰直气得身子微微发抖,她面皮虽薄,实是外柔内刚,抗声道:“我不回去!” 李继韬不耐,冷冷道:“我话放这儿,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还反了你么?”话才说完,只听有人接道:“她可以不用走。” 李继韬一怔,见接话的是岑含,脸就沉了下来,道:“姓岑的,这是我们的家事,轮不到你来插嘴!” 李家众子除李继韬外对岑含都颇为尊敬,但诚如李继韬所言,施兰的去留说到底还是李家的家事,外人插手未免逾越,李继能亦道:“岑兄,我们兄弟几个素来敬你,还望你自重。” 岑含淡然道:“诸位欲扶灵柩回潞州归葬,是一片孝心,我管不着。但将军临终前也嘱托过,要我和乐心帮忙照看施姑娘,遇有困难之处帮衬一把,我二人不敢懈怠,所以施姑娘的去留,还是让她自己来定罢。你们固然是孝心,她要留下来为父报仇,又何尝不是孝心?” 他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叫人无法反驳,李继能与李继忠对望一眼,都犹豫起来,却听李继韬忽冷笑道:“父亲临终托付?说得好听!谁看见了?我瞧你俩是贪图我妹子的美色,不怀好意罢!” 岑含眉头一皱,尚未发话,只听乐心笑道:“我二人行得正坐得直,向来顶天立地,当日将军也确实只留我、岑含与施姑娘三人说过话,在场的不少都是亲眼见证。二公子若执意口无遮拦、寻衅滋事,只怕还要掂量掂量我乐心的拳头答不答应。” 李继韬仍是冷笑:“怎么?当着我父亲和昭义军将士的面,你还敢恃强动手不成?”李嗣昭生前极受将士爱戴,李继韬因自己是主帅之子,料定无人敢对自己动手,是以才如此嚣张。正自得意,忽然腰畔一空,冷芒过处一柄利剑抵到喉前,不由一愣,再细看动手之人,登时大怒,喝道:“姓岑的,你敢放肆!” 任圜眼见局势要失控,忙也大声道:“岑含!你莫冲动,有话好好说!” 岑含面色已然十分冷冽,道:“将军尸骨未寒,我不会对公子怎么样。但希望公子自重,即便将军在世,也不会如此羞辱我二人,莫说你有几千牙军,便是再多几倍,只要我愿意,他们进来前你一样会是个死人。”说着横过长剑,左手三指在剑刃上轻轻一点,顿时一柄利刃上出现三个手指粗细的孔洞。 众人悚然动容,这一手功夫至柔之中蕴含至刚,常人别说做,就是想都不敢想,比之震断剑刃难了何止十倍。李继忠与李继能面面相觑,暗想此次本是二哥言语龌龊理亏在先,如此下去恐难以收拾,忙上前一人一边将岑含与李继韬劝开。 李继韬面色十分难看,显已怒极,却终不敢动手,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岑含面色稍缓,转头道:“二位意下如何?” 李继忠叹道:“但凭岑兄做主。”李继能沉默不语,望着施兰眼神颇有些古怪。 岑含摇头道:“我动手并不是要做这个主。施姑娘是去是留,只能由她自己决定,谁都不可勉强,我也一样。”说着也看向施兰。 李家二子对望一眼,不由苦笑,心中暗叫惭愧。 施兰正色道:“四哥、六弟,我意已决,不亲眼看着镇州城被攻下,绝不回潞州。” 二人沉默片刻,李继忠才道:“既然如此,做哥哥的也不勉强,你好好保重。”说着一拱手也出了营帐。李继能欲言又止,忽叹了口气,也跟了出去。 余人陆陆续续散去,各回营帐。施兰径自来岑含帐中道谢,发现乐心、呼延擎苍与南宫翎都在,只听乐心笑道:“你这么客气,我们可都不好意思了。” 施兰面有忧色,摇头道:“毕竟是与兄弟们起争执,尤其是二哥,想来以后必会找岑大哥的麻烦,岑大哥一定要小心。” 岑含摆手道:“无妨,他怎么来我怎么兜着。” 施兰“嗯”了一声,忽轻叹道:“其实我执意留下,一是为父亲报仇,二来如父亲当日所说,他过世后,众兄弟多半要争节度使之位,u看书ww.uukashu 我只求置身事外图个清静。三来我虽从小与众兄弟一同长大,但并无血缘关系,所以他们瞧我,也不全是如兄妹、姐弟一般……”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 岑含暗道:“原来你心如明镜。”念及李继能之前看施兰的眼神,显非姐弟之情,不由暗叹,笑道:“既然不愿回去,便留下来与我们一起为将军报仇罢。” 施兰在家中唯与大哥李继俦亲近,剩下的多不怎么投契,而眼前这三个少年,虽萍水相逢,却为人坦荡,诚心帮助自己,从无半点歪心思,可见父亲识人之明,念及至此不由感动,轻声道:“施兰如今孤身在外,唯一能倚仗的只有三位,心中也早已将三位当成兄长。若不嫌弃,兰儿想就此认三位为兄……” 岑含三人微感意外,但见她一副娇柔婉转、楚楚可怜的样子,都不由心起怜意,乐心道:“我们多大的福气,才能有这么个好妹子?当然求之不得。”当下四人以年龄排序,岑含最为年长,乐心次之,呼延擎苍再次,施兰为小妹,就此结为兄妹。 第二日清晨,李家众子拥李嗣昭灵柩归潞,至此,镇州城中方知李嗣昭已然身死。 之后军中一切如常,众人各司其职,不敢稍有怠慢。五月初,李存进引军赶到镇州,在东垣渡安营扎寨,于滹沱水两侧修筑营垒,任圜、岑含等几人转去东垣渡,其余昭义军陆续撤退。 这一日,岑含正研读从李存进处借来的兵书,忽有人来报有一男一女两个江湖人士求见,说是岑将军旧识,男的名号“九天龙君”,女的名号“火烈神女”。 9天龙君(4) 岑含一怔,立时反应过来,“火烈神女”不就是辛月影么?却不知“九天龙君”又是谁?但无论如何,定是谷中前辈了,终于还是让他们找到这里。一念至此,不由心中苦涩,该面对终究是要面对,心里这么想着,人已起身出去迎接。只见帐外果然站着一男一女,两张面孔熟悉无比,女的红衣胜火,一身冷艳,正是辛月影,男的青衫迎风,飘然如仙,不是柳吟风是谁? 岑含躬身一揖,百感交集:“不肖弟子岑含,拜见两位师伯!” 柳吟风负手而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淡淡道:“岑将军地位尊贵,居然还认我们这两个师伯,倒真是难得。”岑含听出他话里不善,不由苦笑,只装傻充愣。 辛月影白了柳吟风一眼,柔声道:“先进去说话罢。” 岑含忙将二人请进营帐,辛月影拉着他嘘寒问暖了一通,才道:“自段奇他们将你师姐的尸身带回,我们便加派人手寻你,但这一年来,东奔西走多方打听,均是杳无音讯,几乎便要放弃。直到近日忽然听到风声,说此处有个姓岑的少年将军,才过来碰碰运气,天可怜见!没想到真是你!” 岑含眼含热泪,忍不住站起来走到二人跟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方道:“弟子不肖,让师伯和师兄弟们挂怀,四处奔走。” 辛月影望着他,只见当日懵懂少年,如今竟有了一丝沧桑,不由怜意大起,叹道:“其实最担心你的人是你师父,明明心心念叨你,却不知怎的不愿意跟我们出谷来寻。” 岑含低下头,涩声道:“想来师父是心中失望了罢。” 辛月影摇头:“知徒莫若师。他若对你失望,又岂会念叨你。”说到这里,忽然又叹了口气,轻轻道:“烟儿已与青山合葬一处,你也可放心了。”一旁的柳吟风闻言,也忍不住有些眼眶泛红,谢洛二人是都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又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不想年纪轻轻就相继殒命,已然成为桃源谷的隐痛。 岑含乍闻洛飞烟的名字,不由心一颤,忽然瞧见柳辛二人对望的眼神,心中诧然,道:“二位师伯……” 辛月影脸上飞过一片红晕,望着柳吟风的眼神越发柔情无限,微笑道:“诚如你眼前所见,半分不假。我与你柳师伯二十几年来都将心思藏在心里,青山与飞烟之死却令我二人猛然惊醒,人生苦短福祸难料,岂能再因这诸多无关紧要的事错过那个真正将自己放在心上的人?” 岑含这才真的有些怔住了,呆了一阵,才道:“师姐与谢师兄生虽不能同榻,死后却终能同穴,再者又看到二位师伯由此解开心结,终成眷属,想来泉下有知,也必是极欣慰的。” 辛月影轻拍他肩膀,道:“既然去了的人已可安息,那活着的人也当放下了。好孩子,跟我们回去罢。” 岑含心中一酸,却没有答话。 辛月影柔声道:“我们都知道你心中不甘,但半个月前已有消息确实,那耶律玄已死在别人手里,此事千真万确,烟儿的仇也算时报了。莫要再自己背负这一切了。” 岑含的手又忍不住抖了起来,道:“这件事我知道。” 柳吟风皱眉道:“既然知道,为何还在外游荡,不回谷来?” 岑含拳头紧握,恍若未闻,只盯着辛月影,两行清泪忽然滚下脸颊,笑道:“我知道,因为老贼是我亲手杀的。” 柳辛二人遽然而惊,辛月影失声道:“你杀的?” 柳吟风也不禁怔住,当日他与耶律玄动手,便深感此人高深莫测,合了四象宗主之力,才以“四象大阵”勉强与之抵挡。这么一个绝世高手,怎么也无法想象会死在自己的一个小辈手里。 岑含席地而坐,幽幽将出谷这一年多的经历娓娓道来。从刚出谷时的险象环生,到连遇高手搭救的光怪陆离,再到后来洛飞烟天山上香消玉殒,最后是自己这大半年来所遇各种凶险,九死一生中突破“返真境”,与耶律玄舍命一战,终于将对方耗得油尽灯枯——而自己如今也是重伤未愈。 柳辛二人初闻之下暗惊,之后又不禁感叹,听到洛飞烟死时又忍不住黯然,等到最后得知岑含这大半年的经历,已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不论洛飞烟还是岑含,都为了至爱舍生忘死,义无反顾。二人对望一眼,均暗道:“换作我二人,又能否做到这个地步?”这么想着,不由心中更加珍惜彼此,再看岑含,也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这孩子用情至深固然叫人感慨,但所承受的痛苦,也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柳吟风此时才真正心软,道:“我先前以为你贪图名利,才迟迟不归,原来其中尚有如此曲折。但眼下烟儿的仇也已经报了,你也该离开此处,随我们回去了。” 岑含摇了摇头,道:“二位师伯恕罪,弟子还不能走。” 柳吟风讶然道:“为何?” 岑含自怀中拿出一块玉,对辛月影道:“师伯可认得这个?” 辛月影细看之下,只见玉上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仙鹤,道:“这不是你随身携带的那块佩玉么?” 岑含点头道:“正是此玉,您当日曾说,或可凭之找到我生身父母,不想一语中的。当日吕纯阳道长也是因为这块玉的因缘才教我剑法。” 辛月影皱眉道:“这玉的主人究竟是谁?” 岑含道:“‘鹤仙’孙羽。” 柳辛二人面面相觑,辛月影动容道:“你的身世与孙羽有关?”桃源谷中属辛月影在江湖上走动最多,见闻最广;而柳吟风这一年来也增了不少江湖阅历,闯出了一个“九天龙君”的名头。孙羽这名字虽不显于当时,但在诸多武林耆宿心中分量极重,二人早已如雷贯耳,此刻乍闻,由不得不吃惊。 岑含缓缓道:“吕道长说这玉是孙羽贴身之物,只传其血脉,不穿旁人。” 二人又吃一惊,辛月影道:“这么说来孙羽是你生父?” 岑含点头。 柳辛二人只觉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岑含接着道:“这半年来,弟子已查到些蛛丝马迹,我父母的下落十有八九要着落在‘冥府’,如今师姐大仇得到,亲人下落便成了我唯一的牵挂。二来此次弟子能报得了仇,多赖李嗣昭将军将我安排在军中,才有这个机会,如今将军战死,我决不能袖手旁观。故而只此二事不能不为,请二位师伯帮我转告谷主师伯,只待这两件事了结,岑含必回谷请罪,到时无论如何处置,都无半句怨言。” 辛月影默然不语,只听柳吟风道:“既然如此,你何不随我们回去亲自向谷主师兄和你师父说明,也好叫他们放心。” 岑含望着他看了半响,苦笑道:“师伯您这又是何必,我若跟你们回去,还能再出来么?” 柳吟风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桃源谷也有自己的规矩,你二人擅自出谷本是违了谷主号令,如今烟儿去了,我们既已找到你,怎么能就此回去?何况你既有这一番道理,想来谷主师兄与你师父也会有所谅解。” 岑含仍是摇头:“如今两军对峙,‘墨宗’‘冥府’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形势瞬息万变,我如何脱得开身?何况若到时诸位长辈执意不再让我出谷,又该如何是好?请二位师伯原谅。” 辛月影望了柳吟风一眼,只见他仰天叹了一声,苦笑道:“也是个倔脾气。”忽然身子一闪,也不见他怎么动的,人已转到岑含身后,手掌翻飞,“九龙劲”悄然而出,拂到岑含背后三处大穴。岑含恍若未觉,只听噗噗噗三声,青衫动处劲力已然落实。 “九龙劲”宛如活物,打穴极为难解,这三处穴道一旦击实,纵是一流高手,一时半会也使不上劲,uu看书.ukansh 形同废人,由不得不乖乖就范。柳吟风拍了拍双手,微笑道:“世事光怪陆离,这外头的事千丝万缕,你今日不抽身而退,来日只怕想走也不走不了了。” 岑含不由苦笑,只摇了摇了头。 柳吟风不再多说,身子一动又到左后,右掌疾拍其颈侧,这一击却是要将岑含拍昏,辛月影见状,只得一声轻叹。一个念头中掌力落实,但岑含却没应声倒下,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柳辛二人不由面色微变,忽然柳吟风身子一晃,人已不见,几乎同时,辛月影也动了。这大半年来二人联手对敌不少,配合已然心有灵犀,这边柳吟风方转到右侧,那边辛月影也落在左侧,只听风声不绝,二人一个翩若惊鸿,一个矫若游龙,转眼联手出了二十余招,但岑含却始终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 二人不由面色大变,齐齐退开,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良久,岑含又是躬身一揖,开口道:“弟子不肖,还请二位师伯恕罪。” 柳吟风无可奈何,终于叹道:“我本以为你即便武功大有精进,也必有限,多半是用了智计才能将那耶律玄生生拖到油尽灯枯,没想到你竟功至‘返真’之境。如此一来‘周天四象功’已成,以我二人之力是断然拿你没办法了,也罢,你要怎样便怎样罢。”“周天四象功”之于四象诸艺,便如母之于子,四宗里无论哪一门的劲力,打到身怀此功之人身上,都是如江河入海,只能为其助,不能为其敌,武功再高也形同虚设,而“周天四象功”要反制却是轻而易举。 幽冥杀阵(1) 换句话说,即便二人使出全力,也是半分胜算都无。 辛月影心中不由失望,柔声道:“你真的不跟我们回去么?”岑含是她一手带入桃源谷,之后又因洛飞烟出谷,可说这孩子所历种种自己脱不了干系,实不忍再见他流离在外。 她自与柳吟风道破心曲,身上火性减了不少,性子较以往也柔和了。否则换作以前,只怕早已动怒,但此时此地,却唯有不尽唏嘘。 岑含微笑中含着几分泪光:“有劳师伯转告我师父,诸事一了,我一定回去向他老人家请罪。” 柳吟风摆了摆手,道:“罢了,至少我与月影已得知你安然无恙,你自己好好珍重罢。只有一点,莫忘了祖师遗训。” 岑含缓缓道:“祖师有训,一不可贪恋名利,二不可嗜杀成性,三不可向外人泄露桃源所在。弟子时刻谨记,一刻不敢或忘。” 柳吟风微笑道:“记得就好。”说完转身出了帐子。 辛月影从怀中拿出一瓶药丸,塞到岑含手里,道:“这是我随身携带的九转丹,虽然不多,但对你的伤势还是大有好处,你拿着罢。” 岑含喉头一哽,道:“师伯,我……” 辛月影道:“好好照顾自己,在外一切小心。给你师傅的话我会帮你带到,你若想回来了,也可随时回来。” 岑含心中虽有千言万语,但话到嘴边,却只是点了点头。 辛月影转身出了军帐,五月的轻风拂在面上,如同一双温柔的手掌,但辛月影心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只见柳吟风负手立在不远处,一派如仙之姿,当下展开身法,轻轻一纵落到他身边,叹道:“咱们就真这么把他留在这儿么?” 柳吟风笑道:“那你又待如何?这孩子性子倔,武功又比咱俩高,你都见到了,软的硬的都不行啊。” 辛月影不悦道:“我不是在跟你说笑。” 柳吟风道:“我也没在跟你说笑,眼下能劝动他的只有一人。” 辛月影念头一转,脱口道:“你是说迟师弟?” 柳吟风悠然道:“不然呢?”他这一年来心中都憋着一口气,直到今日终于找到岑含,才算松了下来,真正有了些往日神采。 辛月影道:“所以你不是真由着他,是要赶回谷中报信让迟师弟出马?” 柳吟风轻轻牵起他手,笑道:“所以我的姑奶奶,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咱们走罢。” 辛月影脸一红,啐道:“谁是你姑奶奶?”却不挣脱,任由他牵着往西去了。 岑含远远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心中不禁黯然,自己曾无数次幻想自己与洛飞烟如此,但到头来,换来的只是一幕惨剧和一句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 若真有来世,那便好了。 五月的风如此温暖,也许只有这种温暖,才能抚平伤痕。 只可惜好东西总是不太长久。 风忽然停了,紧接着岑含就看到了乐心不太自然的表情,以及他手里的一封信。 乐心只说了一句话:“兰儿姑娘,擎苍和南宫翎都不见了。” 岑含心一沉,接过那信,只见上面写道:“岑君如晤:多日不见,心中挂念。今特邀施兰姑娘,呼延小友与南宫君先往,只等阁下前来一叙别后之情。美酒佳肴,翘首以盼。朱麒拜上。”又见下面另有一行小字,写道:“明夜子时,大营往南五里外,自有人恭迎大驾。” 岑含皱了皱眉,道:“还是我大意了。‘冥府’做事向来睚眦必报,不择手段,怎么可能这么久都没有动静?” 乐心道:“眼下你有甚么打算?” 岑含自嘲道:“我还能有甚么打算?只能去了。” 乐心道:“你难道看不出来,这是等着你往里钻呢!更何况……” 岑含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更何况南宫翎是被抓还是在演戏,犹未可知。但兰儿和擎苍在他们手里,由不得我不去。” 乐心道:“你眼下武功虽高,但江湖上多的是叫人防不胜防的阴损手段,决不可贸然行动。” 岑含忽皱眉道:“不对,我觉得这事儿应该没这么简单,朱麒既是帮张处瑾守城,决计不会单纯为了对付我弄这么一出,肯定还有甚么别的打算。” 乐心浓眉一挑,笑了:“比如说调虎离山。把你支开了,有些事儿做起来就会容易得多。”说到这里眼珠子一转,道:“我忽然想到一个法子。” 岑含也笑了:“巧了,我也刚好想到一个法子,看看咱俩有没有想一块儿去。” 夜,寂静如死。 夜空漆黑,如一口扣在地上的锅,从里面看只觉黑压压一片望不到边,叫人心神不宁。 李存进大营往南五里外,是一条小河。 眼下已是子时,河边却空无一人——其实也并非空无一人,只是这人藏得太隐秘,仿佛已与夜色融为一体。 一个人的藏身之术若能练到这个地步,必然是下了极大的功夫,也必然叫人不得不抱有敬畏之心。 黑衣人以一个奇特的姿势坐在河边的大树上,显然对自己的藏身效果十分满意。但他要等的人却一直没来。 五月的风本是轻柔的,但到了晚上,风也好像死了。 黑衣人望了望北边李存进大营的方向,喃喃道:“看来不管一个人的武功有多高,也还是怕死的。” “是啊,不管一个人的武功多高,都会怕死。不仅怕,而且怕得很。”一个平淡中带着清冷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黑衣人遽然而惊,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身子一抖人已在地上,喝道:“谁!” 大地上寂静一片,仿佛谁也没有出现过,仿佛谁也没有说过话。 黑衣人的背上忽然渗出了冷汗。 “我是谁?你又是谁?也许你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同样的声音又出现了,这次是在背后。 黑衣人一声冷哼,uu看书ww.ukanshu忽然掣出随身短刀,反手上撩,几乎同时一把毒针已从另一只手激射而出,分袭三路。这一手他已练过上万遍,所以从来没有一个在他背后说话的人能活着。 但反撩的刀甚么也没有碰到,射出的毒针尽数没入了不远处的草丛。 黑衣人整个头皮都麻了,大喝道:“给我出来!” 话未说完,只听那声音幽幽道:“我一直都在你身后,难道你看不见?” 黑衣人骤然转身,眼前仍是空无一物。他几乎觉得自己已快站不住。 忽然那人叹道:“既然看不到,那就带路罢。” 黑衣人一怔,咬牙道:“好!你跟我来。”一言既出,人已掠出三丈,这人不仅藏身功夫高,轻功造诣也不同凡响。 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再去作任何尝试,也不敢再去作任何尝试,因为身后的“人”似乎已失去耐心。 月亮仍藏在乌云中,仿佛在畏惧甚么。 二人最终驻足在一片坟地,黑衣人已浑身湿透,几近虚脱。 只听荒坟中有人叹道:“有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足下这如鬼一般的身形气息,真是叫人畏惧!只是何必与喽啰一般见识?” 话音方落,黑衣人身上压力骤消,忍不住腿一软瘫坐在地,顺势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正面无表情地望着荒坟中开口说话的朱麒。 这少年自然是岑含。 只见他嘴角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淡然道:“要怪只能怪足下派来的人太喜欢捉迷藏,不巧的是,我也很喜欢。” 幽冥杀阵(2) 这就是方才那个一直在自己背后鬼一样的人? 黑衣人不由怔住。 杀手从不以貌取人,但即便如此,这人仍远比想象中要普通……普通太多了,这就好比一声惊心动魄的厉吼之后,你却发现从树丛里走出来的是一只猫。这种反差让人觉得十分不真实。 但那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却又是清晰无比的。 朱麒冷哼一声,缓缓道:“留在这里丢人现眼么?还不退下!”黑衣人闻言一震,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岑含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四周,只觉一切如常,并无异状,不由皱了皱眉,心里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警觉起来。 这种时候,没有异状就是最大的异状。 朱麒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玩味道:“以尊驾如今的武功,还需要这么小心么?” 岑含意味深长道:“若不这么小心,岂非早已死在足下手里?” 朱麒眼神锐利,嘴角却渗出了笑意,道:“然则此时此刻,尊驾不是仍然安然无恙么?”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看似无关紧要,但不论谁都听得出来其中的针锋相对。 岑含不愿多作纠缠,转而问道:“我朋友呢?”话说着,身子已暗暗蓄上劲,随时准备动手制住对方。朱麒不可能没从墨商口中得知自己如今的武功境界,却仍敢摆下这个鸿门宴,足见有恃无恐,加上方才二人对话间自己分明察觉到一丝极为不谐的气息,邪门得紧,只怕暗中另有谋算,不得不防。 朱麒闻言一笑,双手一拍,早有人押上呼延擎苍、施兰与南宫翎,只见三人身上并未如何凌乱,也似没受甚么伤,只精神有些委顿,想来多半是被人几招就制住了,不由冷笑道:“‘冥府’藏龙卧虎,这手段高明得很呐。” 朱麒漫不经心道:“雕虫小技,遇上厉害的人物就不好使了,就像我的判官,遇上尊驾便只有死路一条。” 岑含不理他,只对三人道:“都没受伤罢?” 呼延擎苍点了点头,欲带开口,只听朱麒微笑接道:“伤倒是没伤,就是中了点儿小毒。“ 岑含脸一沉道:“你对他们下毒?” 朱麒不答,又拍了一下手掌,只见几个黑衣人抬上一张矮桌,片刻间上面就摆上了两壶酒和几叠精致小菜,只见朱麒席地而坐,拿起酒壶往两个小杯中斟满了酒,才微笑道:“美酒佳肴,翘首以盼。尊驾何不过来喝两杯?” 岑含望了一眼桌上的酒菜,又望了一眼三人,眉头微皱,走到矮桌前坐下,道:“这酒菜我可不敢吃,但足下有话却不妨说。” 朱麒不以为意,自己夹了一口菜慢慢嚼下,又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才道:“尊驾无需动怒,这些毒只能让他们暂时手足无力,并不伤及身体,为的是叫他们老实些,等十二个时辰后药力一过,自然恢复如常。” 岑含不语,等他说下去。 只听朱麒继续道:“我也知尊驾不信,但若即刻为他们三人解毒,是否能见诚意?” 岑含微感讶然,道:“甚么诚意?” 朱麒道:“结交的诚意。”说完一挥手,两边的人立时松了呼延擎苍三人的绑,又拿上来一个瓶子,陆续凑到鼻前,三人只觉一阵神清气爽,气力便已恢复,纷纷走到岑含身后。 岑含望着呼延擎苍道:“感觉如何?” 呼延擎苍长长吐了口气,道:“恢复了。” 岑含不放心,但望着三人气色瞧不出来甚么,便又问道:“可有其他不适?” 三人面面相觑,俱都摇了摇头。 朱麒淡然道:“此毒在我‘冥府’寻常得很,只是个制人的法子,别人不认得,难道‘黑无常’还不认得?何况厉害的毒也要有配得上的人,这三位配么?” 三人不由怒目相向,无奈语塞,岑含看向南宫翎,只见他点了点头,心下略宽,道:“足下方才说要结交,是甚么意思?” 朱麒道:“就是这字面上的意思。尊驾身怀绝艺,比之‘诸子六仙’也不遑多让,如此人才,谁不求贤若渴?” 岑含冷笑道:“你是要我替‘冥府’卖命?” 朱麒摇头道:“我‘冥府’何德何能,敢劳屈尊?足下之才当用以驰骋天下!如今放眼神州,我大梁幅员之广,军力之盛,皆当世无二!非李存勖一介沙陀竖子可比。足下何不弃暗投明,到时圣上重用,统率大军,比之在区区招讨使手下做一员小将,岂非强得多?” 岑含不置可否,只道:“我凭甚么信你?” 朱麒道:“就凭我‘冥府’直接受命于大梁皇室。” 岑含面色一寒,道:“但我却与你们有仇。” 朱麒淡淡道:“哦?” 岑含冷笑道:“足下是聪明人,不必装傻。我父母的下落与你背后那位‘神佛皆杀’难道脱得了干系?” 话未说完,只听南宫翎冷冷接道:“还有你兄长。” 岑含一震,想起当日吕纯阳曾言及当年父亲保护的是三人,这么说了,除了父母和自己,便是这个兄长了。想着不由转过头去看南宫翎,看书 uukashu.om 却见他全然没注意自己,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朱麒,像头要择人而噬的狼。 朱麒眼中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杀意,嘿然道:“这些陈年旧事,相比纵横天下,青史留名,不过微尘而已,不是么?” 岑含并没打算就此揭过,道:“但这些事我却非弄清楚不可。”眼神直逼过去,朱麒陡觉一阵重压,不由心中一凛,满副精神顿时提起。但岑含眼中的威势十分奇特,不似吕纯阳那般淡泊从容,也不像墨商正气凛然,亦非自己上头那位一身骇人杀意,相较之下,有股子带着野性的威胁与居高临下的压迫,正是十二艺中的“夺神势”。 二人眼神相交,初时朱麒尚能勉强相抗,到后来越来越毛骨悚然,最后竟不自觉战战兢兢,手也抖了起来,眼见心神难以守御,猛然间一咬嘴唇,强烈的痛楚中神识立时被拽了回来。朱麒不由苦笑,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少年已远非自己所能抵敌,暗悔当日太行山中没能将他诛杀,以致今日如此大费周折,一声叹息中缓缓站起,踱了几步,望着夜空中几不可见的月亮怔怔出神。 岑含看着他,淡然道:“我不妨直说,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要投靠你们的意思。名利于我不过尘土,岑某如今所处之地,所为之事,皆顺从本心。念在足下解了他们三人之毒,今日不为难你们,只需说出我父母兄长的下落,便放你们回去。” “回去?我可没打算就这么回去。”朱麒转过头,笑容里忽然充满了邪气,“多谢尊驾坦然相告,我也说句实话,比起招纳,果然我还是更想要你的命。” 幽冥杀阵(3) 岑含眯起双眼,忽然身子一晃,右手已抓到他胸前。 呼延擎苍等不由一愣,这一下快得太过离奇,几近移形换影,饶是三人对岑含的武功已然十分熟悉,仍止不住吃了一惊。不料手到处岑含忽也怔住,原来这一下看似虽已落实,实际触手处却空空如也,浑无一物。 岑含眉头微皱,再看“朱麒”,只见他身形已然模糊变淡,渐渐得消散不见,一个念头尚未转过,“朱麒”忽又出现在右侧不远处,只听他幽幽笑道:“你不觉得天已变了么?” 岑含霍然抬头,只见原本漆黑无比的夜空竟已变成血红色,直映得四人面目尽赤,似有几分狰狞,不由心下一凛,身子一晃回到三人身边,反手拔出背上长剑递到施兰手里,又抽出三柄匕首,两柄递于呼延擎苍与南宫翎,自己持定一柄,才低声道:“这荒坟看来邪性得紧,你们三人跟着我,不可稍有大意。”举目四顾,皆是一片通红。 朱麒望着四人手中的兵刃,叹道:“足下心思缜密,令人赞赏。可惜已太迟了,你以为我为何要与你浪费这许多唇舌?” 岑含心往下沉,心中已猜到他要说甚么。 只见朱麒仰天长笑道:“这‘迷魂局’一旦展开,纵是大罗神仙也休想再出去!只是法术艰深,布置起来颇费时间,不过君等眼下俱为瓮中之鳖,倒也不枉我费这许多心思了。” 岑含不答,微一思忖,回头对南宫翎道:“我在前,你断后,跟紧我!”话音方落,身子一动已往朱麒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三人不敢大意,依次跟在身后。 是时荒坟中一片血红,难辨东南西北,但这坟地本就不大,听声辨位,只往一个方向去理当走得出去。不料四人奔了一阵,眼前仍无多大变化,又过一阵,岑含忽然停住脚步,皱眉道:“不对。” 呼延擎苍怪道:“怎么?” 岑含指着身边一座坟道:“这地方已是第四次经过,咱们恐怕是在荒坟里兜圈子。” 一阵冷风吹过,呼延擎苍与施兰不由毛骨悚然,就是南宫翎这种老江湖也有些不自然,他在“冥府”混迹近十年,对这种邪术却也是闻所未闻。 岑含几经生死,思绪之冷静远超常人,脑中转得飞快,沉声道:“先聚到一起,冷静提防,瞧瞧情形再说,切莫自乱了阵脚。”四人依言而为,心渐渐定了下来,只观察周遭形势。 朱麒在局外看得分明,闻言冷笑道:“足下武功高绝,为人又谨慎,安排太多人设伏抑或在这‘迷魂局’中布置过多都易被你察觉,所以你们根本不用担心这里会有甚么埋伏或者机关。真正要你命的人在路上!我已派人报信,不出半个时辰附近的弓箭手就会赶到,到时任足下一身绝世武功,也难逃一死。” 岑含听得心惊,回头一看,只见三人已然变色。 呼延擎苍咬牙道:“大哥!你只管想办法带兰儿姑娘出去,不用管我!” 南宫翎亦道:“我这条命早就不该留在世上,死了也没甚么!” 施兰闻言大急,望着岑含只是摇头。 岑含皱了皱眉,道:“莫说我一人暂时也出不去,就算能出去,也办不到!何况还有一个时辰,未必不能瞧出点端倪,脱困出去!都别慌。” 朱麒悠然道:“难道足下认为我会让你们在这里悠哉悠哉地想法子?” 呼延擎苍怒道:“有种的出来光明正大地斗一场,使这些奸计算甚么英雄好汉?” 朱麒冷冷道:“‘冥府’只有厉鬼,没有英雄。” 南宫翎缓缓道:“朱麒!你出来!咱们的账该算算了。” “算账?”朱麒忽然笑了,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嘲讽之意,“你若会算账,也不会糊里糊涂了十年。” 南宫翎面如沉水,眼中却似欲喷出火来。 只听朱麒继续道:“孙羽的下落只怕你们这辈子都没法子知道了,但我却可以发发慈悲,让你们见一个人。” 岑含道:“甚么人?” 朱麒笑得越发阴森:“死人,当然也是故人。” 话声中夹着阴森的风声,施兰不由一激灵,无意中瞧见不远处坟头似动了一下,未及反应,冷不防土里忽然伸出一双手,惨白无比。 施兰胸口一窒,失声尖叫。 呼延擎苍被她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 施兰指着坟头,颤声道:“那……那边!” 三人应声转头,只见坟里泥土松动,渐渐从里面直挺挺站起一个人。只见这人一身暗红色长袍,眉宇间颇有几分英气,唯独一双眼睛浑浊无神,脸上也是没有半分血色,白得渗人。这人一瞧见岑含几人,眼里便立时有了光彩,怪异无比地咧嘴一笑,露出四颗尖利无比的獠牙。 南宫翎一见此人,脑中“轰”得一声,宛如炸开十几个惊雷,一个踉跄跌坐在地,整个人如痴傻了一般。 岑含瞧他这副神情,也是一怔,一边的施兰已吓得不轻,呼延擎苍勉强拦在前面,与岑含并肩而立,手也在微微发抖。uu看书 ww.uuanshu 只听朱麒道:“南宫翎,这人你认识么?” 南宫翎一激灵,忽然泪如泉涌,喃喃道:“二哥……二哥……”说到后来声音竟已发颤。 朱麒冷笑道:“没错!这就是十年前死在你掌下的‘太白剑’公孙牧云!他死得可真够惨呐!” 南宫翎恍若未闻,缓缓站起身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整个人抖得像筛糠,呆呆瞪着那怪人道:“二哥,你是来找兄弟索命的么?那真是好得紧……好得紧……兄弟做梦都盼着能有这天……能有这天死在你手上……”说着竟慢慢走了过去,冷不防左臂一紧,却是被岑含伸手抓住,只听岑含道:“别中计,他们就是要你去送死。” 南宫翎面容扭曲,猛一甩手,咆哮道:“滚开!你懂甚么!像我这样的人早就该死了!” 岑含眉头一皱,忽然双手连动,正正反反给了他十几个耳光,喝道:“你的仇不报了么!当年的真相不查了么!” 南宫翎只觉脸上火辣辣得痛,神识恢复几分清明,又经他一喝,猛然惊醒过来,涩声道:“你说得对!我大事未了,大仇未报,不能这么死了!”话未说完,猛觉一阵阴风,两条惨白的手臂已扫到喉前,南宫翎未及反应,忽听得“嘭”的一声,又是一阵劲风,公孙牧云直直往后飞出两丈有余,却是岑含千钧一发间一个贴身靠将他崩了出去。 岑含身子一晃,将南宫翎挡在身后,低声道:“我来对付他。你对‘冥府’熟悉,提防着其他的手段,照顾好擎苍和兰儿。”说完一个纵身,已落到公孙牧云跟前。 幽冥杀阵(4) 公孙牧云身法怪异,后背一沾地立时直挺挺弹了起来,整个人如一块铁板,待得岑含落地,前伸的双手早已直奔颈项而来。 岑含面无表情,顺他双手前伸之势后仰,冷不防左脚乍起蹬在他小腹,只听一声闷响,公孙牧云双脚离地,往后滑开丈余,又直挺挺站住。 岑含眉头微皱,“扶摇穿林身”展动,窜到他背后,右掌裹着“九龙劲”疾拍其“夹脊穴”。又是一声闷响,掌力击实,公孙牧云浑若不觉,身子后转中双臂随其势扫到岑含面门,岑含只觉阴风拂面,气息一沉,劲力变为至刚,以硬碰硬,第三声闷响中,公孙牧云身子往后腾空震出两三步,又稳稳站住。 岑含不由暗惊,自己这一崩一蹬一拍,便是大高手也没那心气敢生生受下来,但打在这人身上根本不痛不痒,当真邪性得紧,忖道:“我眼下重伤未愈,强行硬拼只怕牵动伤势,且以身法周旋,瞧瞧门道再说。”一转念,脚下走起“九宫步”,身法变为“游龙身”。 这两门功夫中,前者专擅方寸间趋避进退,最是省力,后者则能带出一股奇妙牵引,使对手劲力受制,这一变之下,公孙牧云果然缚手缚脚,进不得身来,但他动作过于诡异奇特,饶是岑含已十分谨慎,躲得也并不轻松。 呼延擎苍等三人在不远处瞧着,虽不身临其境,也不免心惊肉跳。公孙牧双眼泛碧,脸上一抹笑容诡异至极,加上一口獠牙与尖利无比的指甲,几次差着那么几寸便落到岑含身上,直叫人头皮发麻。 正看得入神,冷不丁空中一声细微响声,数点寒星激射而来,呼延擎苍与施兰全没防备,待得发觉时已然身处险境。呼延擎苍技高一筹,大喝声中手脚并用,仗着手中匕首和身法勉强护住周身,施兰却避无可避,慌乱中只得以长剑守护要害,忽然眼前黑影一闪,那几点寒芒顿时被卷了去,施兰一怔之下细看,原来是南宫翎。 南宫翎方才记着岑含的话,一直暗中戒备,果不其然等到了这一出,“冥府”的暗器多有剧毒,即便擦破点皮,也不堪设想。呼延擎苍与施兰念及当日的“青木殇”,都是一身冷汗,全副心神都提了起来,尤其呼延擎苍,方才用匕首拨暗器时,竟震得整条小臂发麻,由不得他不心惊,若非生死关头反应与劲力皆强于平日,怕是早中了暗算。 这暗器乃是朱麒所发,只可惜自己身处局外,距离远了些,否则三人纵有兵刃在手,也一样有死无生。此刻见被南宫翎收了去,不由冷笑道:“‘黑无常’不愧是我‘冥府’中人,这份机警也对得起手上沾的那些人命了。” 南宫翎一声冷哼:“你也不必冷嘲热讽,我南宫翎是该死,却不准备死在你手上。”反手将自己的匕首交给呼延擎苍,道:“拿着。” 呼延擎苍道:“那你呢?” 南宫翎缓缓道:“我这袖子便是兵刃,多把刀反而累赘。” 呼延擎苍心中感激,道:“多谢!” 南宫翎自嘲地笑了笑,转头望向正与岑含纠缠的公孙牧云,冷声道:“这不是我二哥的手段,你们对他做了甚么?” 朱麒悠然道:“公孙牧云多大的能耐?还能指望他困住一个杀了‘诸子六仙’的大高手?你听说过炼尸么?” 南宫翎身子一震,忽地满脸煞气,道:“你拿我二哥炼尸?” 朱麒道:“人死了,便甚么都不是自己的了,你说是么?这炼尸之法选尸讲究,只用破日或阴时死之人,尸体也需停放至少七日,七日不腐者方能留作炼制用。而后秘法行功,只待七七或九九期满,以炼尸人之血化入灵符,再激起僵尸体内阴气,始算功成,之后还需日日加持,长其道行,也是门颇费功夫的手艺。公孙牧云恰死于破日,也是命该如此,这尸身更是放了半月未腐,怨气之重堪称上品,不拿来炼尸岂非对不起祖师?” 他每说一句,便如在南宫翎心里剜了一刀,直听得南宫翎目眦欲裂,良久才道:“炼尸人的是你么?” 朱麒大笑道:“我可没这本事!‘冥府’人才济济,你才知道多少?只不过有人见猎心喜,我自也乐得成人之美,做件好事!” 南宫翎道:“这炼尸人想必就在附近罢?”这话说得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那边岑含听得分明,心中一动,凝神感知起周围气息。 只听朱麒冷笑道:“别费心思了,炼尸之人在局外,你们到死都见不着。” 二人齐齐暗骂,却无可奈何,只得另想办法,转眼岑含与公孙牧云周旋了过两百招,不知怎的有些恍惚起来,几次险被公孙牧云扫中,鼻子嗅到其指尖腥气,只觉中人欲呕,又过数招,脑中竟开始发沉,猛然心下一凛,强行提起精神,斗了几招,抽空偷瞧了一眼南宫翎等人。这一瞧之下不由大为骇异,原来施兰与呼延擎苍竟已摇摇欲坠,唯有南宫翎尚能勉力振奋精神,兀自强撑。 岑含脑中闪过数个念头,忽然一声暴喝,“神虎杀”脱手而出,公孙牧云措手不及,直被扑出三丈开外,他身法奇快,一退即进,倏忽之间又与岑含斗在一起。但这一喝之威却如天外惊雷,顿时将呼延擎苍与施兰惊醒,南宫翎亦为之一振,三人想起方才情形,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 朱麒看得分明,他本欲等南宫翎支撑不住时,再出暗器结果三人,不料岑含中间这么一打岔,反而弄巧成拙,不由暗怒,却笑道:“诸位好机警!佩服佩服。” 斗了许久,岑含也渐渐熟悉公孙牧云的路子,应对渐趋从容,闻言答道:“足下只有这些鬼鬼祟祟的手段么?” 朱麒道:“非也,难道尊驾没听着甚么声儿?” 他这一说,岑含顿时回过神,自打这“迷魂局”开启,耳边便有细如蚊蚋的声响,只因过于轻微,是以没怎么在意,难道方才是这声音作的怪? 只听朱麒意味深长道:“法术既号迷魂,焉能没有道理?我也不跟诸位卖关子,这‘迷魂局’的第一步,唤作‘赤血幽境’,便是诸位眼前这走不出去的满天赤红;而后第二步叫‘靡靡之音’,若有似无,腐神削志;接下来第三步么……嘿嘿……”朱麒的笑声无比愉快,“诸位会产生幻觉,互认为敌,自相残杀,不死不休,此为‘众生百态’。诸位觉得这名字可好?” 南宫翎道:“我们还醒着!” 朱麒哈哈大笑道:“哦?那我不妨看看你们能撑到几时?当然撑住了也没关系,等弓箭手到了,也就解脱了。你们说,你们是会死在自己人手里、我手里、还是弓箭手手里?又或者是公孙牧云手里?哦对了,几位可要小心,这位公孙兄一身尸毒,要是被咬着擦着,可就不妙了,即便侥幸不死,下半辈子只怕也只能跟他一样了。” 岑含冷然道:“也真难为足下,为杀我如此兴师动众。” 朱麒心中大感畅快,道:“足下何必过谦?比肩耶律老怪的大人物,若这么生生折在我手里,再大动干戈岂非也是值了?” 岑含不答,心中微感焦躁,暗道:“还没找到么?”正担忧,忽然眼前的公孙牧云不动了,整个如石像一样僵在原地,只听闷哼声不断,眼前猛地一暗,头顶红光塌了半边,露出一片夜幕。岑含心中大喜,只见漫天红光陆续消散,天空渐渐恢复原本漆黑一片,四人环顾当下,夜色如常,朱麒等人则站在荒坟外。 奇变陡生,“冥府”一众顿时愕然,忽然耳边响起一串爽朗无比的笑声,紧接着不远处草丛里跃出一人,轻轻落到岑含身边,手里提着个一身道袍的中年汉子。 朱麒一见这中年汉子,脸色就变了,再看提着他的人,不是乐心又是哪个?顿时恍然大悟。 这也是为什么岑含会为难自己派去接引的人,一路施压,为的就是不让自己的人察觉到还有一个人也跟了来,而自己一门心思都在他身上,自然也无暇他顾。 这么一个跟自己差不多的高手躲在暗处,一旦瞧出端倪,要对付自己手底下那些人,太容易了。 千算万算,到头来竟算漏了这一步。 朱麒定了定神,微笑道:“好算计!”言语间,背后几个人影不动声色往后靠,忽然破空声传来,那几人没走开两步,便接连惨哼,摔在地上。 朱麒凝神一看,只见岑含手里不知道甚么时候多了一小把石子。 岑含也笑道:“不如足下算计好,只是我们运气更好些!” 乐心朗声道:“是啊,费这么大劲才勉强找到施术之人,再晚一些只怕我们几个都要嗝屁。” 南宫翎往前一步,道:“朱麒!我南宫翎不才,今日愿与你一对一决个生死,你敢接战吗!” 朱麒仰天笑道:“几位难道以为你们已经赢了么?” 乐心笑道:“弓箭手还有一会才能到,你难道还能跑得了?” 朱麒道:“我又何必跑?诸位只要得知一件事,我想留都留不住。” 岑含道:“哦?愿闻其详。” 朱麒望着夜空道:“便在你们今夜赶来的时候,我‘冥府’的高手已然直奔李存进营帐,取其项上人头。你们猜,眼下李存进是活着,还是死了?” 乐心眯起双眼道:“你以为军营是纸糊的,任你来去不成?” 朱麒嘿笑道:“李存进军营中没了你们二位,难道不是纸糊的?‘冥府’别的本事没有,杀人的本事还是有些。” 岑含淡然道:“‘冥府’当初就一门心思算计李嗣昭将军,想来没少和晋王作对,若晋王的大将这么好杀,岂非早就杀尽了。” 朱麒叹了口气,道:“足下真是精明,uu看书 wwuukanhu 但我若说去的高手武功不下于区区在下呢?。” 乐心忽道:“你们去了多少人。” 朱麒道:“也不多,不过三十。” 乐心笑道:“三十口棺材准备起来倒有些费劲。” 朱麒心一沉,道:“你说甚么?” 乐心悠然道:“我说你们事先没有准备好棺木实在是可惜。” 岑含接道:“我们二人虽有些心气,也没自大到以为你会为了单独对付一个人这么兴师动众,你当真以为我们会蠢到让你调虎离山?足下一番安排不可谓不处心积虑,唯独算漏了两件事,第一件是我们没有小看你,还有一件,便是我们没有高估自己。如今等着你‘冥府’三十个高手的,不是李将军的首级,而是满营的伏兵。” 朱麒眉头一皱,盯着他一时有些吃不准,他这番言语本在拖延时间,也是乱敌之心,但若真如岑含所说,怕只是垂死挣扎。 岑含微笑道:“朱先生,是真是假,你随我们走一趟,不就明白了?”说着往前踏上一步,他话中之意已经再明白不过,这一步既是踩在地上,也是踩在朱麒咽喉上。 朱麒在岑含面前几无还手之力,此刻见他要动手,心里没得一阵慌乱,脑中转了几个念头,左右无计,猛一发狠,暗道:“便是拼得一死,也要拉几个垫背,叫你们脱一层皮!”手挥处,‘冥府’一众气势为之一变,俨然是拼命的架势。眼见一触即发,忽然不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岑含乐心齐齐面色一变,乐心忍不住摇起头来。 弓箭手竟在这不早不晚的当口上到了。 他乡忠魂(1) 朱麒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身上仍绷着劲。 眼下后援虽到,但这二人武功太高,实容不得半分大意,否则一不留神,在这种时候落单,那就乐极生悲了。 岑含后退半步到乐心身前,低声道:“你打头,我垫后,咱们撤!” 乐心手里一直提着那个穿着道袍的中年人,闻言手一提,道:“那这家伙呢?” 岑含道:“带回去!” 乐心点了点头,步子展开,往后疾纵而出,呼延擎苍、施兰与南宫翎紧随其后,岑含待四人奔出一阵,马蹄声已近,才转身去追,没一会便跟上,呼延擎苍与施兰修为浅,脚力有限,乐心与南宫翎只能放慢脚步迁就二人,是以四人走得并不快。岑含见状,当即上前,一手挽一人,轻功施展开,二人只觉风声虎虎,身轻如燕,只一下便窜到乐心前面。乐心与南宫翎相视一笑,脚下加劲,与岑含并肩而行。 五人奔到李存进大营三里外,南宫翎忽然停了步,岑含乐心同时站住,回头看他,意示询问。 南宫翎只望着乐心手里的中年汉子,忽道:“先处理一下我二哥的事罢。” 岑含乐心会意,制住这汉子本就是为了公孙牧云,公孙牧云身上发生的事,不论对岑含,还是南宫翎,意义都非同小可。或能借此一窥当年部分原委,甚至找到一些关于孙羽下落的蛛丝马迹。 岑含微一沉吟,道:“你们等等,我先回一趟营里,咱们虽设了计,但谁都不能保证真就如预想,确认下安安心,别误了大事,顺便也报个平安。”说完身子一晃人已经出去了,不多时奔到大营,所幸果然一切无恙,也不及去见李存进,随便找了个兵卒带了话,便又折了回来。 几人见他一去即回,神色并无异常,心知大营无事,目光终于都落到那中年汉子身上,那汉子早已被乐心扔在地上,正铁青着脸,对众人全然视而不见。 毕竟不论是谁,被这么提小鸡一样提了一路,脸色都不会太好看。 南宫翎却没这闲心管他心里舒不舒服,冷声道:“把我义兄叫来。” 那汉子瞥了他一眼,满脸的嘲讽意味。 岑含忍不住叹道:“足下最好还是照做。” 中年汉子只是冷笑。 南宫翎道:“我知道‘冥府’的人不怕死,我也是‘冥府’的人。但这世上比死可怕的东西还有很多,你若在‘冥府’待得够久,应该知道我在说甚么。” 中年汉子望着他,忽道:“我若有个三长两短,公孙牧云便会失控。你们敢杀我?” 南宫翎面无表情道:“你若安然无恙,难道又会用我义兄去做好事?你活着或死了,完整或不完整,又有甚么分别?” 中年汉子面色一僵,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 南宫翎淡淡道:“把我义兄叫来。” 中年汉子长长出了口气,道:“我可以把公孙牧云召来,随你们处置,但你们须放了我,如何?”他被乐心伤得不轻,就算拖着,先熬不住的也是自己,索性开门见山,早求个脱身。 乐心笑道:“原来‘冥府’的人还是会怕的。” 中年汉子道:“只要是个人,总是会害怕,有人怕死,有人怕生不如死,我最怕的,则是那些正道中人出尔反尔,说话有如放屁。” 他话里有话,南宫翎不是傻子,当然听得出来,缓缓道:“你若和我们妥善处理了我二哥的事,便算积了阴德,自会从轻发落。” 中年汉子沉吟良久,终于道:“好,一言为定!”说完站起身来,闭上眼,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起来,乐心在一旁瞧着,心中好笑,这架势旁人不知道,决计以为是个神棍在招摇撞骗。 如此耗了一阵,南宫翎心中烦躁起来,皱眉道:“还没好么?”便在这时,那中年汉子忽然双目一张,道:“来了!”几人应声望向来路,只见隐隐约约一个人影疾驰而来,待得近了终于看清,这人双手前伸,两脚同起同落,一纵便是两丈有余,没几个起落便落在众人面前,正是公孙牧云。只是先前的诡异神情已然不见,只是双目紧闭,面色十分安详,但身上透着森森阴气,仍叫人不寒而栗,施兰忍不住往岑含乐心身后缩了缩,岑含回头报以一笑,示意她宽心,不用紧张。 南宫翎一见公孙牧云,顿时激动难抑,手又颤了起来,过了一阵才勉强平静,长长吁了一口气,沉声道:“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我全家被灭门,二哥会在现场,他剑上的血既不是我家人的,又是谁的?他又如何变成了这副模样?” 中年汉子平静道:“我只能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 南宫翎冷笑道:“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中年汉子冷冷道:“你难道不懂‘冥府’的规矩?该我知道的事跑不了,不该我知道的事情非但不能问,就是不小心知道了,也应该赶紧忘记!” 南宫翎无可反驳,这也是自己所了解的“冥府”。 只听那汉子继续道:“我当初也只是接到上面的命令,说有具上佳尸身,要我去看看,我‘尸王宗’世代研习此道,既有上佳材料,自不能错过。不过真叫人想不到哇,这尸身竟是‘太白剑’!公孙牧云怎么说也是一代名手,没想到死得这般凄惨!据说是死在‘狂生’南宫翎的手里!结义兄弟相残,当真妙极!若是‘鹤仙’孙羽也在,就更妙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正望着南宫翎,南宫翎默然不语,忽然“哇”得一声,身子一晃,呕出一大口血。 岑含见状,忙上前扶他,不料南宫翎手一抬,只轻轻摇了摇头。 南宫翎随手擦去嘴角的血,嘿笑道:“我这是活该,怨不得旁人。但今日既见到我二哥,便不能让他再人不人鬼不鬼地在这世上。” 中年汉子道:“你想如何?” 南宫翎闭起双眼,眼角滑下两行泪,道:“‘太白剑’一生洒脱,他若活着,想必会说‘留着作甚?一把火烧了罢’。” 中年汉子咬了咬牙,道:“好,就依你们!” 南宫翎又道:“还有一事,他不能作为你的傀儡火化,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中年汉子面色阴郁,慢慢从怀中取出一个柳木刻成的小人,凝视良久,心一横, 从中间生生拗断,只见那边公孙牧云眼一睁,表情痛苦,猛然一声惨叫,“嘭”得一下摔在了地上。 中年汉子一字一顿道:“尸气已破,他已与一具寻常尸体无异,我能走了么?” 南宫翎道:“等我二哥火化了,你才能走。” 中年汉子只得强忍怒气,静静站在一旁,不多时众人拾来干柴,叠了半人高,南宫翎走过去将公孙牧云抱起,轻轻放到上面,笑道:“小弟有眼无珠,不仅致使二哥冤死,更让你沦为他人傀儡,人不人鬼不鬼地过了十年,本已无颜苟活于世,但兄长明鉴,做弟弟的终于找到了大哥的骨血,你且奈何桥上等我一等,待我查到大哥下落,杀了当年那设计陷害你我的奸贼,再来一死谢罪!”一言说罢,止不住清泪长流,颤着手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了好几次才点着,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去将公孙牧云身下的干柴引燃,只见火焰由小变大,最后公孙牧云的身子淹没在一片赤色之中,火光映到每个人脸上,却没得一阵凉意。 中年汉子望着自己十年心血尽成灰飞,心中恨极,硬生生地看完了,才开口道:“如今烧也烧了,在下也该告辞了。” 南宫翎缓缓转过身子,微笑道:“滚吧。” 中年汉子面皮颤了颤,正要转身离去,猛地眼前一花,腹中冰凉一片,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腾空而起,紧接着重重摔在地上,一股钻心剧痛从小腹传来,忍不住整个人都抽搐起来。 南宫翎把玩着手中的刀,笑容忽然无比狰狞:“我是说过让你走,也说过从轻发落;但我可没说是活着走,还是死了走。你让我二哥人不人鬼不鬼地过了十年,如此作践一个死人,u看书.ukanshu.om 本该剥皮抽筋,挫骨扬灰,如今能留你一条全尸,已算是从轻发落了,难不成你还真以为自己能活过今日?” 呼延擎苍一愣,一摸腰间果然空了,这刀是方才南宫翎交给自己的,竟不知甚么时候又被他拿回去了。 中年汉子蜷缩得像一只刺猬,整个人抖得像筛糠,一抬头,满脸惨白,嘶声道:“你……” 南宫翎一脸讥诮地望着他,仿佛是在看一件极好玩的东西,直到中年汉子最后断了气,才收起了笑容。 呼延擎苍与施兰早已忍不住转过身子。 乐心也不禁皱眉:“这种事情莫让我再看第二次。” 南宫翎道:“他是罪有应得。” 乐心道:“他虽该死,你难道就不能痛快一点?” 南宫翎道:“不能。” 乐心转头看岑含,只见岑含也望着南宫翎。 南宫翎转头道:“你又想说甚么?” 岑含道:“杀得好!但痛苦的却是你自己。” 南宫翎黯然道:“是。”人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折磨别人的同时,其实也在折磨自己。 岑含道:“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你已不是那个‘黑无常’。” 南宫翎涩声道:“我还能做回南宫翎么?” 岑含抬头望天,叹道:“能与不能在你,我怎么知道?”说着转身回营,呼延擎苍和施兰紧随其后,乐心望了南宫翎一眼,也举步跟上。 南宫翎望着中年汉子的尸身怔怔出神,忽然一阵冷风吹来,止不住浑身一哆嗦,转头见四人已走远,定了定神,忙追了上去。 他乡忠魂(2) 转眼几人回到大营,早有人去报于李存进,李存进当即设宴,为岑含乐心接风洗尘。众将作陪,各自功劳入册,聊及昨夜之事,均大感痛快。 原来那日收到朱麒传信,岑含乐心便怀疑这一出不仅是鸿门宴,多半也是调虎离山,应对之策也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块儿去。一方面,朱麒既要对付岑含,多半是作了十足准备,带的人多也未必有用,但李存进与乐心均不放心岑含一人前往,是以三人定下计策,以岑含在明、乐心在暗的方式,如期赴约。如此一来,暗中之人便可伺机而动,而作为掩护,岑含则需设法高调行事,吸引住对方的注意力,甚至不惜施压,以确保乐心不被察觉。 另一边,大营这边也几乎全军待命。朱麒若是存了引开岑含的心思,必会派高手打李存进的主意,甚至安排好了牵制乐心的人选以及呼应的人马,故而李存进早早将弓箭手,刀斧手,陌刀兵,骑兵统统作了调度,只待对头入套,来个关门打狗。 到了半夜,果然有人潜入,约三十人,个个好手,直奔李存进的大帐。这些人放到平日单打独斗,哪个都不好对付,可惜这次面对的是满营蓄势待发的沙陀精兵,当时就中伏给围了个严实,只有武功最好的四个勉强逃脱,也是扒了一层皮,伤得不轻。而没有逃脱的二十六人,尽数死在包围圈中,李存进本打算活捉,但这些人极为果决,眼见逃脱无望,竟齐齐拔刀自裁。 谈及此事,李存进也不由有些后背发凉,叹道:“我征战沙场多年,见过舍身死战的,都是仗着一股子血勇。但这些人却不同,一个个十分冷静,好像杀的不是自己,就是路边的一条野狗,全然看不到一分悲喜。这‘冥府’竟能蛊惑人心至斯,当真小看不得!” 乐心笑道:“不管它多能耐,这回也免不了伤筋动骨。二十六个好手可不是说有就能有的,况且逃了的那四个也不好受?想来一时半会儿是蹦跶不起来了!” 李存进大笑道:“这话我爱听!‘冥府’素为朱梁小儿爪牙,老爱做些偷鸡摸狗、暗箭伤人的事儿,他娘的!这回算是出了口恶气!痛快!” 酒过三巡,又问及昨晚赴约的情形,岑含说了个大概,却隐去了僵尸是公孙牧云一节,李存进听罢,不由心惊,拍案道:“好个歹毒的恶徒!咱们若非事先顾虑周全,倒真中了他的毒计!” 岑含微微皱眉道:“一个朱麒尚不足虑,但我昨晚听他言及来袭营的高手中,似有一人武功不下于他。若真如此,便是说‘冥府’还有能与‘阎王’相提并论的高手,只怕这鬼地方没有咱们想得这么简单。加上城里还有‘墨宗’,实须提高警惕。” 李存进捋须道:“听你这么一说,昨晚那拨人里倒真有一个武功极高的,只怕在咱们军中,也只有你二位能与之匹敌,若非他强行冲开一条血路,当时也不至于逃了那四人,可惜!不过他背后中了一箭,虽不伤及要害,想来一两个月内也是不会再出现。” “至于‘墨宗’,”李存进不由冷笑,“一群迂腐之辈,不说也罢。没的坏了吃酒的心情!战场上见真章罢!” 乐心登时想起当日阵前与墨商的对话,忍不住叹了口气。 午后宴会结束,众将纷纷散去,各归其职,两军对垒之下,众人也都有所节制,不敢滥饮,以免误了大事。 时光匆匆,宛如白驹过隙,日子也是过得飞快。转眼由春而夏,由夏而秋,已是八月下旬。 李存进性子跳脱,并未以围城之法消耗对手,而是以哨探为主,分为两拨,一边盯紧城内,一边提防外援,营中平日里多是操练人马,一旦城内外有动静,则主动出击,几个月下来,双方斗智斗力,互有胜负,但从未有外间的粮草能成功运进镇州城。众人心下雪亮,只需这么下去,迟早有城破得胜的一天,此法虽非围城,却胜似围城,实与之前李嗣昭、阎宝等人的策略异曲同工,全军士气也是一日高过一日。 岑含则借这段时日专心调养伤势,终告痊愈,期间常与乐心研习兵法,遇有不解,二人便向李存进请教,积累下来受益匪浅。而于武学一道,他自与耶律玄一战,已然跻身大高手行列,眼界、功力早已非同凡响,乐心、呼延擎苍等近水楼台,多受裨益,功夫也跟着突飞猛进。尤其乐心,隐隐然已有一股高手气象,只是不知为何难以再进一步,但他心思单纯,也不以为意,依旧每日勤下功夫,乐此不疲。 这一日二人操练士卒,南宫翎则在旁给呼延擎苍与施兰喂手。时值晌午,正要稍息片刻,忽然有人来报,说李将军升帐议事。 二人得令,忙奔中军帐去,待得众将齐至,李存进才开口道:“咱们又有事可干了。” 乐心与岑含对视一眼,问道:“城中又有异动么?” 李存进笑道:“乐老弟又手痒了?” 乐心笑道:“只等将军下令!”李存进性子张扬,乐心亦是直爽之辈,二人行事投契,对敌想法也每每一拍即合,几个月下来,早已有股子默契。 李存进闻言双眉一挑,道:“那就让你这次杀个痛快!” 乐心道:“莫非张处瑾真有甚么大动作?” 李存进点头:“咱们的探子已查得明日清晨张处瑾要派兵出城,人还不少呢!” 任圜道:“有多少?” 李存进比了个手势,道:“七千人。” 众将面面相觑,几个月来,双方虽交手不少,但镇州城中多是一两千的兵力,最多时也不过两股一千五左右的人马,如此阵仗还未有过。 岑含接口道:“若真如此,那便是眼下为止最大的阵势了,却不知他们出城是何目的?” 李存进眼神锐利,笑道:“自然是为了最要命东西。” 最要命的东西,只能是粮草。 乐心道:“这回又是哪路的援兵?” 李存进言简意赅:“南边。” 乐心不由皱起了眉头:“这朱梁小儿不会换个花样么?前边几次送的粮食最后都成了咱们的口粮,按理说不该啊。” 岑含也道:“此事蹊跷,不知消息是否确切?” 李存进冷笑道:“垂死挣扎而已!大家都心知肚明,镇州城这么下去,迟早玩完,小打小闹了几个月没见成效,张处瑾想必是真急了,不惜出重兵跟咱们硬来。你们所虑虽也不无道理,但人家也许就吃定了咱们是这么想的,所谓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偏偏就这么干,一鼓作气来个反其道而行,岂非出其不意?良机稍纵即逝,uu看书.uanshu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咱们就是要用这七千人,破了张处瑾的胆!”说着忽然提高声音道:“乐心、岑含听令!” 二人应声上前,齐声道:“末将在!” 李存进正色道:“命你二人明日一早率所有骑兵以佯作刍牧,火速赶往镇州城,只待张处瑾的人马尽出,便断了他后路,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二人闻言一愣,都不开口说话。 李存进皱眉道:“怎么?” 岑含忽道:“咱们的人马本是骑兵为主,都出去了,大营岂非空虚?” 乐心亦道:“若张处瑾那厮趁机派人袭营,又当如何是好?” 李存进大笑道:“上回‘冥府’的人袭营,闹了个全军覆没,料来这竖子没这个胆!再说又怎么知道我出了所有骑兵?” 岑含仍摇头道:“就算不是所有骑兵,对付七千人派出的人马也不会少,万一真是幌子,只怕不妙。” 李存进不悦道:“这几个月来,咱们的探子可曾出过错?眼下消息确切,你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我的探子?” 岑含欲待再言,却被乐心当即止住,只听他道:“将军息怒,岑含并无此意,但他所虑,也是末将担忧之处。不如留一千骑兵在营中,也好防个万一,让我等安心作战。” 李存进面色稍缓,摆手道:“罢了,我知你们也不是存心顶撞,行军打仗,最忌当断不断、瞻前顾后,最是贻误军机。这一千骑兵就不必留了,岑含留下罢,营中尚有步兵,加上你,若调度得当,就算真有人袭营,也足以应付了。” 他乡忠魂(3) 二人出了大帐,岑含一路沉默不语,待得回到自己的帐子,早有呼延擎苍等几人在内等候,言语问起,才见他轻轻叹了口气。 乐心道:“你也莫太忧心。将军久经沙场,绝不是疏忽轻敌之人,咱们几个月来按他调派行事,也没出过乱子不是?” 岑含点了点头,道:“但愿是我多虑。” 乐心笑道:“也不能说是多虑。只不过相比起来,我倒是更加担心另外一件事情。” 岑含双眉一挑,问道:“甚么事情?” 乐心挠了挠头,笑容顿时有些不自在:“咱们此次突袭虽说是出其不意,但要是真遇上了一个人,那也够呛。” 岑含怔了怔,随即皱起了眉头:“你说的是那位‘墨者仁心’么?这人功夫也确实是高深莫测。我看要不这样?让擎苍明早随你一起去,若真个不巧遇上了,你小心周旋,千万不可与他单打独斗,对方人少便围而歼之,若真是实实在在七千人的硬仗,擎苍就回来报信,我立时赶去援手。” 呼延擎苍在侧,闻言当即点头。 乐心却苦笑道:“也是无可奈何的法子。若非我本事不济,这最后一条倒是可以去掉,我和擎苍给你把捷报带回来就成。” 岑含沉默了一阵,忽叹道:“我这一身能耐虽说连自己也是始料未及,恍如一梦。但若有得选,我宁愿拿它换我师姐好好活着。” 呼延擎苍、施兰与南宫翎三人对于洛飞烟之事,或一知半解,或全无所知,此刻心中虽有疑窦,但瞧岑含神色,都知趣咽进了肚里,没敢开口询问。 乐心见他神情黯然,心下不由后悔,笑容又恢复灿烂,道:“罢了,提这些劳什子作甚?徒惹些烦恼!我也只是冲自己发发牢骚,觉着自己有些没用而已。” 岑含莞尔道:“你这身修为若还算是没用,这营中恐怕还真找不出能用的大将了。” 乐心啼笑皆非,耷拉下眼皮道:“我哪是这意思?你消遣我呢。” 岑含微笑道:“我自然知道你是甚么意思。不过武学一道说到底也只能由量而质,循序渐进,另外也需一些机缘,急也没用。再说你若甚么都收拾了,还要我干嘛?” 乐心闻言愣了下,忽然哈哈大笑道:“好罢!那就让你再出一阵子风头!”笑了一阵,又正色道:“既然如此,明日之事咱们便这么定了。你守着大营也千万小心,倘若有变,便遣南宫大叔来,我也火速回军来救!” 岑含想了一会儿,也没别的点子,便点了点头。 几人又胡乱聊了一阵,才各自散去。是夜岑含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第二日天微微亮,便起身出了帐子,来看乐心。适逢乐心点兵待发,见是他,不由笑道:“你倒是早。” 岑含道:“睡不着,所以起得早些。” 乐心看了他一眼,心领神会,长刀一横道:“能安排的咱们都安排了,想来也出不了甚么大事,你就等我的好消息罢!” 岑含应了一声,始终有些心不在焉,不一会儿,兵将毕集,啃了事先准备好的干粮,整装待发。乐心与呼延擎苍各各上马,随后一声令下,有条不紊地往镇州城而去。 岑含望着战马扬起的烟尘出了一会儿神,心中那股子不安越发蔓延,便又去了李存进的大帐。李存进起得也早,正读兵书,见他进来,微觉诧异,问道:“找我有事?” 岑含苦笑道:“只是有些心神不宁,便来看看。” 李存进也笑了笑,道:“昨日的事你也莫放在心上,我知你素来谨慎,这是好事,不过有时候也毋需自寻烦恼。这大营之中尚有不少步兵,咱们尽遣精锐的消息也并未走漏,即便他张处瑾调虎离山,此刻我营中也还有两头猛虎,又有何惧?” 岑含长长吐出口气,点头道:“说的也是。”与李存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又告辞出来,只见东方鱼肚白,营中早已升起袅袅炊烟,正是火头军在造饭。那几缕炊烟缓缓升起,越升越高,又消逝在晨光中,岑含皱眉看着,豁然间心中那一片朦胧烟消云散,一个清晰的想法骤然冒了出来。 若这七千人既是诱饵,也是奇兵呢? 迎粮是假,出其不意袭营是真,岂非妙计! 岑含给这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心顿时沉了下去,正要转身进去找李存进,陡然间喊杀声起,顺势回头,只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支人马,突然出现在河对岸,一眼看去望不到尽头,尘土飞扬地往这边杀了过来。 账内李存进听得动静,也提槊奔了出来,见状不由一愣,随即跺脚道:“可恨!中了贼子奸计!”言语间营内其他将领也纷纷赶将出来,无不相顾失色,只听得对岸有人高声叫道:“踏平晋营,活捉李存进!” 岑含凝神望去,见出声的正是冯一粟,再往边上一看,不由瞳孔一缩,那人白马青袍,手持长剑,宛如天神下凡,不是墨商是谁?当时便回头对身后的南宫翎与施兰道:“咱们中计了,你二人速从营后出去,绕开敌军去追乐心,叫他来救大营!” 南宫翎沉声道:“那你呢?” 岑含道:“墨商既来,我不能走,否则这大营便完了!眼下生死存亡,能否来得及,全看你们二位!快走!” 二人不敢迟疑,当即去牵马。 话分两头,李存进听得冯一粟喝叫,当时便大怒,下令众将集结步兵迎敌,早有兵卒签上战马,当即翻身而上,高声喝道:“李存进在此!哪个竖子说要踏平我大营?”一提缰绳,纵马便往桥上冲去。 岑含见状大惊,来不及去取蛇矛,抽出背后长剑,施展身法追了上去,留守兵士见主帅大将身先士卒,士气为之一振,早有十余人飞步冲出,紧跟住二人。 几人转眼冲上桥头,李存进一声大喝,手中马槊如疾风乍起,一个虚晃中,敌将只一愣神,身上便被捅了个透明窟窿,当即摔下马来,岑含持剑在侧,几点寒光有如白蛇吐信,首当其冲的三个敌军士卒未及反应,当场就被穿了喉咙。 这两下先声夺人,冲在前面的成德军将士都看得心一缩,锐气大挫。墨商远远瞧见,身子忽地从马背上弹起,长剑所指,几个起落间已到岑含头顶,宛如一只大鸟直直扑下。几乎同时,冯一粟的马奔上了桥,正好迎上李存进。 一时大营之中步兵尚未集结,桥上只有李存进与岑含等十数人奋力阻击,局势十分凶险。南宫翎不敢怠慢,与施兰各骑一匹快马,径自营后疾奔,冷不防听得风声尖锐,二人忙伏身避过,却是对岸敌军暂时强攻不过来,纷纷往这边放箭。 南宫翎一肚子邪火,若依着平常习性,谁放箭便扭断谁的脖子,此时却不得不压下怒气,大力抽了胯下坐骑两鞭子,那马吃痛,撒开蹄子死命狂奔。施兰忙催马跟住,两匹马转眼绝尘而去。 桥上人马兀自激战,岑含与墨商以剑对剑,看书 .uukacm 斗了个旗鼓相当,二人均是大高手,身势如龙,密不透风,旁人端的插不上半点手。成德军本是以众击寡,奈何桥面狭窄,挤不上太多人,怎么也冲不过去,一些不知轻重的兵士便想围攻岑含,不料反被二人剑势带到,个个死于非命。其余人见剑势如此凌厉,都不由绝了这念头,裹足不前。 这时墨商所用正是其成名绝技“墨子剑”。这路古剑法乃是春秋时大贤、墨家创始人墨翟所创,历来只传墨家巨子,绝无二传,剑势古朴灵巧,攻守兼备,守时浩瀚如海,攻则巧夺天工,堪为神技。然战国之后墨家逐渐式微,及至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时,更是几近销声匿迹,世人多以为这路剑法也随之成为绝响,岂料灵脉暗续,二十年前,这剑法几经辗转,传到了一少年手里。 时逢乱世,内有权臣掌柄,挟天子以令诸侯;外有武将割据,拥兵自重伺机而动;以致君不为君,臣不为臣,国不为国,民不聊生。也是天意,乱世之中必出英雄人物,少年本为一介百姓,自有切肤之痛,既身怀绝技,遂发下宏愿,重拾墨家“兼爱非攻”之大义,救黎民于水火,自此以墨为姓,创下一派,名为“墨宗”。二十年来,“墨宗”扶危济困,守城护民,受民众爱戴,仁人义士不断涌入,渐成江湖中举足轻重的势力,而当日的少年,也成了名动天下的大侠,“诸子六仙”之一,“墨者仁心”墨商。 更重要的是,“墨子剑”经二十年淬炼,融汇天下武学精粹,蕴奇于正,得以升华至善,焕然一新,可谓人剑相得益彰。 他乡忠魂(4) 相较之下,岑含的“纯阳剑”却显得滞涩许多。 以他今日修为,较之以往早已脱胎换骨,这剑法也巍巍然已有大气象,当得起“圆转自如,浑然一体”八个字,已属十分难得。但浸淫时日毕竟尚浅,与吕纯阳当日借天地大势的一击相比,仍然难以望其项背。 二人倏快倏慢,转眼走了数十招,墨商先前与他对过三手,已感不凡,如今见他运剑法度严谨,攻守之间滴水不漏,更无半分大意,几次欲以“庖丁解牛势”之功破他功架,均被顺势一带,轻轻化解。而岑含顺势还击的攻势,也每每在“墨子剑”“百川入海势”的功夫中化为乌有,难有实效。二人各有忌惮,都提起了精神,不敢贸然强攻,在外人看来反而有些不温不火。 如此斗一阵,岑含始终奈何不得,抽空瞥了一眼李存进,见他力斗冯一粟已落了下风,不由暗中着急,章法一变,剑势陡快,只求出其不意逼退墨商去助他一助。这一来攻势顿显凌厉,然则违背了“纯阳剑”顺势而动之要义,墨商何等样人,焉能瞧不出其中关窍?当即反客为主,一轮抢攻,岑含措手不及,兵刃险些脱手,左肩、右腿更中了两剑,仗着修为已深,反应奇速,才在千钧一发间避了开去,只伤到皮肉。这么一来,不由心中大震,忙敛心静气,剑势顿时又趋自然圆转,才堪堪挡下了这一波攻势。 墨商见他决断迅速,倒也佩服,但高手过招岂容走神?岑含虽未有重大伤损,但却实实在在被逼得落了下风,墨商得势不饶人,招招老辣,步步紧逼。岑含只觉他剑法精微奥妙,差个半分便难以抵御,只全神应对,只听他说道:“足下剑法气势不凡,想来必是出自高人之手,惜乎修行时日尚短,不能尽展其威,否则也不致这么容易便落了下风。” 岑含闻言心中一震,道:“前辈好眼力!”手上不停,顺他回剑之势,又是一剑直进。 墨商漫不经心地斜斜迎上,微笑道:“不知这剑法是何名目?” 岑含见他不招不架,心中提防那破人功架的古怪功夫,长剑也随之一斜,也笑道:“这路剑法是纯阳真人所授,可惜晚辈资质愚鲁,折了他老人家的威名。” 墨商讶然道:“你是纯阳门下?” 岑含苦笑:“仗前人余荫得了传授,可惜福分浅,未能列于门墙。” 墨商道:“这倒奇了!不过也罢,既是‘纯阳神剑’,良机难得,倒要见识见识。” 当世剑术三大家,均位列“诸子六仙”。吕纯阳前辈高人,闲云野鹤,自来行踪无定;墨商身负“墨宗”,为弘扬大义东奔西走,极少得闲;而剩下那一位,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多年来已极少在江湖上走动;是以三人虽各闻大名,却从未有过交集,如今墨商突然遇上个使“纯阳剑”的年轻大高手,登时起了一较高下的心思。 岑含压力陡重,不由吃了一惊,本以为自己与耶律玄的一战,纵使纯阳剑尚未大成,也不致轻易落了下风,不料墨商一直意在试探,并未出力,此时认真起来,剑上劲力雄厚无比,加上“庖丁解牛”与“百川入海”的功夫,竟致几乎招架不住,只得且战且退。 这般斗了十余招,岑含心念李存进安危,陡然借着墨商攻势连退五步,直退到桥中间,才抽空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眼之下不由心神大乱,原来李存进虽为一代名将,位列老晋王李克用麾下“十三太保”,但纯以个人武艺论,尚不如李嗣昭,自然比不得冯一粟,没斗几招便落了下风,只仗着沙场搏杀经验丰富,一时并未落败。然则时间一久,先前不敢去围攻岑含的成德军兵士渐渐来围攻李存进,冯李二人武功远不如岑含墨商,自没有那股子针插不进的凌厉锋芒,李存进全副精神都在冯一粟身上,哪有余力对付这许多兵士,登时左支右绌,接连负伤,一身战袍也染红了半边,形状狼狈至极,只凭得一身战场搏杀出来的血勇,才苦苦支撑住,未致丧命。 这边墨商自容不得岑含分心他顾,只一瞬剑势便到,岑含分神慌乱之际,剑势圆转自然不足,仓促封架中冷不防被他一掌斜刺里穿出,击中肩头,只觉痛入骨髓,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墨商得势不饶人,长剑所指,皆是要害,岑含被剑气激得汗毛炸起,只觉哪里都是剑影,被逼得手忙脚乱,未提防肩头又中了一剑,入肉寸余,猛听得墨商冷声道:“你便只有这点能耐么?” 正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岑含被这话一语惊醒梦中人,暗道:“我真是愚蠢至极!‘纯阳剑’对付不了他,我难道没有别的武功?”,脚下一变,“九宫步”顿时展动,方寸腾挪,只两步便绕到墨商身后,看似十分轻柔的一剑已点到墨商背心。 墨商只道他又乱了心神,正要以“百川入海势”化解,忽然警兆起,疾忙变招,只听“嗤”得一声,终究慢一步,右肩后也中一剑,好在他身经百战,避得也十分及时,这一剑所伤尚不如他刺岑含的那一剑。一回过神,便欲运剑反攻,猛觉伤口中一丝劲力细若毫针,直奔心脉而去,不由心中一震,忙往后退开两步,运劲将之震散。 岑含见“玄武针”凑效,也不追击,反而转身一纵,落到冯一粟头顶,一剑直奔其后颈,冯一粟正全力进逼李存进,骤觉背后杀气刺骨,这一惊不小,危急中忙往一旁跃出,只觉后背刺痛,竟已中了两剑,不由心中发寒,好在岑含这一击是空中出招,变化有限,他避得也及时,是以伤口虽不浅,但都没造成太大伤势。冯一粟就势打了个滚,舞动双头枪枪护住周身,正要站起,猛见剑刃抵到咽喉,顿时大骇,只待闭目就死,猛听得一声大喝,喉前长剑已被击开,却是墨商赶到了。 岑含杀招落空,暗叫可惜,忽然左脚飞起,踢中冯一粟左肩。这一下变得突兀,冯一粟猝不及防,直接跌下了桥。 墨商被他出其不意得到一丝空隙,竟致差点折一员爱将,顿时动了真怒,左手往腰间一伸,忽然多了一柄短剑,身形不停,一霎间长剑率先刺到。岑含以剑粘剑,微微一动化了他剑势,正是“天隐甲”的功夫,尚未运劲回击,忽见他长剑一沉,短剑陡然欺了进来,刺到胸前。 这一下奇快奇巧,岑含心神为之一凛,电光火石间身子转动,“游龙身”出,回剑随身转过一圈,前半圈带偏墨商短剑,后半圈已刺到墨商耳下,一剑所指正是墨商周身劲力最为薄弱之处,用得是“周天四象功”里感应他人劲力的神技。墨商觉出厉害,身未见动,短剑已回格,几乎同时长剑不知怎的出现在岑含面前一寸处。 二人各逞绝艺,斗得难解难分,岑含修习“纯阳剑”虽未入绝妙之境,却早已熟悉剑性,此刻化拳为剑,所用正是“周天四象功”,以无上灵觉统御十二艺,皆在一柄长剑之中,剑招到处,不是劲力难以照顾的地方便是劲路关隘所在。而“墨子剑”深奥无伦,先前墨商以“庖丁解牛势”与“百川入海势”已在岑含的“纯阳剑”下稳占上风,此刻多一柄短剑,更添无数诡奇,正是最后一个大势“神机千变势”的功夫。此势以“墨子剑”结合天下诸般短兵,每一种都能与剑法相互启发,催生无数常理之外的变化,若说耶律玄“阴阳化一术”的招式变化是天下武学藩篱,那这“神机千变势”便是藩篱外的神来之笔。 这一番拼斗众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似方才尚存试探之意,u看书 .ukanshu 此刻却是性命相搏,动辄分生死,以二人修为之高,旁人但见两道剑光缠在一处,几乎看不清人影,但个中威势却叫人胆为之丧,气为之夺,不敢稍有靠近。二人生死间游走,浑然忘我,本能所至,周遭一切便如从未存在,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炸起一声暴喝,二人微微回过神来,却是李存进左腿又中一刀,大喝中一槊搠死了使刀的将领,然则刀伤深可见骨,已是极重,冯一粟也游上了岸,重新上桥与之缠斗,李存进撑了这许久,便是再悍勇也已气力不济,加上这一刀,已近生死边缘。 岑含遽然而惊,“扶摇穿林身”早已展开,左穿右插,墨商知他心思,几乎同时而动,岑含抢到李存进跟前尚未出手,他的长剑已然追到。岑含无奈,只得迎上,只听墨商冷冷道:“还想故伎重施么?” 岑含怒道:“闪开!” 墨商道:“李存进今日难逃一死,你等陷百姓于战火,咄咄相逼,该料到有今日溃不成军之时!” 岑含怒极,强行沉住气,咬牙道:“话别说得太早!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二人对话间手脚不停,岑含势如疯虎,招式霸道狠辣,墨商避其锋芒,边退边拆,但始终不容他腾开手脚。转眼二人打到另一边桥头,猛得传来一声厉喝,却是冯一粟枪头如蛇,一晃间突入了李存进右胸,李存进惨哼一声,整个人僵在马上,尚未有所反应,只见冯一粟一拍马背,身子随枪腾起,连环两脚蹬到胸口,这两脚力道奇大,李存进当时便倒飞落马,“砰”得一下,摔在岑墨二人身前一丈开外。 困仙之局(1) 一刹间,整个战场仿佛凝固。 冯一粟纵马上前察看,这时晋军步兵已渐渐集结,见状纷纷举陌刀阻挡,但冯一粟早已打发了性,寻常士卒哪里是对手?寒光闪处,接连有兵士丧命,策马抢上几个晋军将领也没架过几个回合,都被挑落马下。 岑含被墨商缠住,远水救不了近火,眼看他再补上一枪,李存进就是命再大也死透了,正心急如焚,忽然马蹄声大起,伴随喊杀声远远传来,未及转念,又又是一声锐啸破空。这啸声再熟悉不过,岑含心中大喜,墨商却不由心里一惊,三人中只冯一粟有余暇回头,远远望见大队人马正从后方浩浩荡荡包抄过来,为首三人率一小股精锐,如一支利箭,直直刺入成德军后军,直奔桥上而来,正是回援的沙陀骑兵主力。 局势突变,守营的晋军将士顿时士气大振,舍生忘死竞相往桥上冲击。冯一粟双头枪舞动,连杀了几人,却反被逼退了几步,不由暗惊,忖道:“如今腹背受敌,九死一生,我须得拿住李存进,方有胜算。”一念方定,骤觉背后劲风呼啸,却是那边呼延擎苍弯弓搭箭,“嗖嗖嗖”连珠三箭直奔他后心而来,冯一粟不敢大意,挺枪拨落,这一耽搁,早有四五个晋军士卒趁机抢上将李存进抬下桥,冯一粟见状欲追,猛听得一声大喝,宛如凭空砸下一个焦雷,声落处一匹黑马驰到身后,马上将领长刀带风如同鬼哭,霜刃当头斩下。 冯一粟乍闻喝声,浑身一激灵,闪电般拧过身回枪上封,这下挡得奇快,来人“咦”得一声,似十分惊诧,兵刃相交中冯一粟只觉双臂剧震,“咔”得一下双头枪从中而断,那人劲力尚未使开,给他这么一挡捂了回去,也不好受,当时胸口就是一阵憋闷。冯一粟回马细看,果然是乐心。 二人交手间早有一个黑影从旁掠过,直奔李存进而去,李存进身旁的士卒本拼死拒敌,见是这人,当即让开一条路,南宫翎迅速点了李存进身上几处穴位减缓失血,又托住他后背往嘴里塞了一颗丹药,才去察探伤势,只见他浑身都是伤,失血极多,本已性命堪虞,加上方才一击穿了肺,更是雪上加霜。正要着人先抬他回营中,忽然臂上一紧被人抓住,南宫翎一怔,只听李存进轻轻道:“扶我起来。” 南宫翎见他脸色惨白,忙道:“将军伤势不轻,切不可妄动……”没等他说完,李存进忽地拉高声音道:“扶老子起来!” 南宫翎没法,只得先扶他站起,只见他笑道:“战场了打滚了一辈子,这点事儿还看不透么?生死有命,但老子还有一件事没干。”说着忽然厉喝道:“岑含乐心何在?” 战场厮杀声遍野,但他这一喝二人仍听得清清楚楚,当时齐齐身子一震,脱口喝道:“末将在!” 李存进忍不住一阵咳嗽,呕出两口血,才继续吼道:“老子活不了多久了!就在这儿看着!给我全灭了这群狗娘养的!办得到吗?” 二人脑中“嗡”得一声,一时血为之沸,齐声大吼道:“办得到!” 李存进一阵脱力,眼前金心乱冒。墨商、冯一粟与张处球不由心一沉,主帅战死本极为打击士气,成德军本可趁机突出合围,博取一胜,再不济也能安然退去。没曾想李存进临阵以此鼓舞士气,常言道:“哀兵必胜。”如此一来晋军一腔悲愤便直接宣泄到己方身上了,加上合围已成,形势要多不利有多不利。果然晋军将士听得这几声大吼,群情激愤,攻势如潮,后面包抄的骑兵更是锐不可当,直接从后方将成德军冲得七零八落,张处球见大势已去,只能率亲兵拼死来路上冲,试图打开一个小缺口突围。 桥上岑含对墨商,乐心斗冯一粟。 冯一粟先前与李存进虽谈不上是恶斗,却也不轻松,加上中途岑含那两剑,锋芒早已大为削弱,乐心则以逸待劳,是以交手第一下冯一粟便折了兵刃,但他应变奇速,就势双手各执一截断枪,便用上了双枪的路数。 乐心与李存进脾气相投,名为属下,实则忘年之交。他本是回军救援,却不料在这战场上亲耳听到李存进自言已然有死无生,不由怒不可遏,他武功原本就是至刚至猛的路子,此时怒极更是凶悍绝伦,大劈大砍,猛如天火,迅如雷霆,只过十招,冯一粟便大感不支,直被逼得险象环生。墨商在不远处看得真切,几番想寻隙救援,都被岑含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鞭长莫及,不免焦躁起来,忽听岑含冷冷道:“如今溃不成军的却是谁?” 墨商心一惊,猛地沉下脸道:“你胜了又如何?‘墨宗”弟子身负大义,纵是一死,也死得其所,你又能懂多少?” 这段话说得岑含一怔,墨商何等敏锐,冷芒闪动连出三剑,将他迫开几步,脚下一发力,如离弦之箭往乐心窜去,不料才堪堪奔出四五步,便觉背后剑气刺骨,却是岑含已经到他背后,剑刃指到了后心。 这是“白虎殿”一脉的“八步追魂”,uu看书uukanshu.c一步三丈,如猛虎扑食,最是适合追击,功成时更可一气连奔八步,无需换气,端的逃无可逃。墨商无奈,只得转身拆招,这一停,要去援手冯一粟已然不能。 二人这番纠缠中,冯一粟越发落于下风,他为人倔强,越是不利越是勇悍,此刻枪如白蛇吐信,招招都是拼命的打法。乐心性子极为纯粹,此前李嗣昭殒命,眼下李存进濒死,可说都是拜眼前这人所赐,心里早已恨极,见他顽抗,更是大不耐烦,暗道:“你既要拼命,老子便跟你拼这一回!”陡然章法一变,也变成了拼命的打法,这一下场面诡异至极,二人招招凶猛,直奔对方要害,全不顾及自身,只在千钧一发间倚仗本能趋避,实则每一招都在拼谁先死。若说岑含与墨商之杀气冷若寒冰,那这两人的杀气便是暴如山崩,周围的两军将士都觉心惊肉跳,为二人气势所慑,不自觉避开一边。 转眼二十招过,二人仍在胶着。 忽地一声暴喝炸开,只见乐心骤然腾身而起,正避过冯一粟直奔小腹的一枪,喝声中长刀如落雷,猛往冯一粟头顶劈落,冯一粟猝不及防,要躲闪已是不及,心一横挺枪上架,只听“咔啦”一声,长刀破开双枪,顺势而下斩落冯一粟半条左臂,刀势不衰,余劲所至,又硬生生砍下了他胯下坐骑的头颅。 冯一粟骑在无头马上,望着掉在地上的断臂,呆如木鸡。 乐心长刀就势往地上一撑,身子早已借力而起,电闪雷鸣般一脚印到其胸口,冯一粟浑浑噩噩中抬右手格挡,一声闷响中,身子被蹬得腾空而起,往桥下摔去。 困仙之局(2) 墨商一切看在眼里,苦于无暇援手,一声悲啸中短剑脱手飞出,岑含正全神应对他双手兵刃的变化,这一手飞剑出得毫无征兆,仓促间身法施展不足,短剑擦着脸颊而过,划开一道血口子。所幸他灵觉惊人,避得十分及时,才没中面门。 墨商一击失手,暗叫可惜,身子一滑已到冯一粟那匹倒地的坐骑边上,脚上挑劲,只见地上冯一粟断臂手中的半截断枪凭空飞起,落入了他左手。“神机千变势”随物赋形,枪剑配合又另生奇异变化,乐心见他骤至,心神猛然提起,没等举刀接招,忽地眼前一花,一个身影已挡在前面,正是岑含。墨商枪剑相击,声若龙吟,身法动处二人复又斗到一处。 乐心长出一口气,转头去看李存进,只见他面无血色,双目紧闭,斜斜地靠在南宫翎身上。南宫翎面色黯然,只轻轻点了点头。 乐心悲从中来,掩面大笑,笑声中说不出的苍凉,蓦地笑声戛然而止,只听他冷声道:“墨大侠,你救过我乐心的命,大不了回头我一命还一命。但今日,你们一个也走不了!”身子一动人已上马,乌骓马人立而起,一声长嘶,往人群中扎去,冷芒过处,迎面将一个成德军骑兵拦腰砍成两截,鲜血溅了一地。冲上来的敌将见状胆寒,当时便拨马要逃,只听一声低喝,乐心长刀反撩,那人只觉腋下一凉,紧接着便身子飞起,重重摔落,痛楚尚未传来,猛见一个自左腋下到右肩往上被砍去的人直直坐在马上,竟是自己。 乐心在乱军中横冲直撞,遇成德军将士便杀,刀过处尽是断肢和人头,宛如杀神。这般疯狂砍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地上尸积如山,入眼处再找不到半个成德军服色的人,才终于渐渐停下,兀自脑中一片空白,木然坐在马上,魂不守舍。 正自发怔,忽然几声大吼入耳,乐心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策马往声音传出的方向去,却见冯一粟仍在一群兵士的包围之中顽抗。 他被乐心踢下桥入水,当时便反应过来,拼命游到岸边,撕下衣襟裹了伤,点了几处穴道止血后,复又冲上岸厮杀。无奈回天乏术,兵败如山倒,乱军中恰遇上张处球率众突围,冯一粟不愿留墨商独处险地,拼死助张处球打开一个缺口后,便又掉头杀了回去,试图助墨商突围。是时乐心凶性大发,只一味杀人,竟致全无所觉,被张处球脱身而去。 冯一粟拼死往回杀,无奈伤重,体力消耗远甚于平时,早已强弩之末,勉强往回没冲出几步便被围死,拼到此时,众将士只层层在外围住,独留呼延擎苍一人在圈中缠斗,试图将他生擒。 乐心看得唏嘘,忽道:“我来!”呼延擎苍问声,立时退到一边。 冯一粟仗着一股子视死如归的信念才撑到这一刻,这一停顿时浑身酸软,几乎站立不住,惨白的脸上却有了笑容:“好好好!冯某纵横半生,不能死在无名之辈手里!你小子有这个资格,动手罢!”乐心面无表情,身子一晃,人已不在马上,冯一粟一怔低头,只见他左拳赫然钉在自己胸腹之间,紧接着一阵剧痛传来,脑中一懵昏死过去。 乐心转头一望,见桥上两人仍在激战,二话不说将冯一粟挟在肋下,策马冲上桥头,跃下后左手扶住冯一粟,右手将长刀往地上重重一顿,喝道:“到此为止罢!墨大侠,你瞧瞧这是谁!”话音落处二人当即分开,岑含退到他身前,墨商右手持剑,左手握着半截断枪,望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冯一粟,眼神锋利得像把刀。 乐心缓缓道:“他现在还没死。” 墨商平静道:“他若死了,你也会死。” 岑含亦平静道:“你未必办得到。” 墨商径自对乐心道:“你到底想说甚么?” 乐心冷冷道:“我只想二位都留下,我保你二人无事。” 墨商冷笑道:“你想留着我们胁迫‘墨宗’?” 乐心不语,算是默认,只要这二人在自己手里,“墨宗”要帮张处瑾,就要掂量掂量。 墨商沉默不语,环顾四周,暗道:“如今身陷重围,还有一个大高手在,莫说救一粟,便是我自己想脱身也是万难。不如先应承了他,再相机行事。”左手断枪往地上一扔,右手长剑还鞘,叹道:“也罢,我认栽。” 他武功了得,纵然原地就缚,一时也没人敢靠近,过了一会,才有几个兵卒大着胆子取下他背上长剑,又拿绳子将他绑了。 岑含在一边看着,心知这种雕虫小技定困他不住,走上前去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才道:“得罪了。”点穴之术虽不似传说中神奇,中者如定了身,却能阻碍人身气血运行,使行动受制,不过话虽如此,对于墨商这种大高手也是时效有限。 墨商只冷冷一笑,并不言语。 众人收拾战场,掩埋尸体,弄到日落方才完事。这一战晋军前后夹击,几乎将成德军七千精兵歼灭殆尽,只逃脱了主将张处球,可说大获全胜,但己方主将李存进也英勇战死在桥上,亦不可谓不惨烈,是役乐心斩敌两百余人,岑含独斗墨商,俨然已是军中主心骨,众将心服,公推二人与任圜暂掌军务,由任圜将李存进死讯上报,静待晋王谕令。 话分两头,自那日被擒后,墨商与冯一粟便由岑含乐心轮流看守。岑含亲自施救,冯一粟伤势很快稳定,一日健胜一日,墨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虽自狐疑,却也看不出究竟,只是静待冯一粟伤无大碍,便伺机脱困。 转眼大战之后已有三日,这一日,岑含忽将墨商与冯一粟请来自己营帐,解了墨商的穴,说要放人。 二人面面相觑,良久,墨商才道:“你真的要放我们?” 岑含微笑道:“前辈心里难道不是在等冯先生伤势稍愈,行动更自如时,便设法脱身么?我放与你们自己走,又有何不同?” 墨商一怔,却十分冷静,道:“但此事于你却没甚么好处。” 岑含道:“有那么一些。” “哦?” 岑含道:“起码不用再抱着两个烫手山芋。” 墨商莞尔道:“这说的是我们?” “自然是你们。” “怎么说?” 岑含叹了口气,道:“以二位在‘墨宗’的地位,本来放在手里困着是最好的, 但两位武功实在高了些,uu看书 uuansh一旦冯先生伤愈,你二人联手,非我与乐心合力不能敌,但我们俩总不能老盯着你们,这一来二去稍有疏忽,指不定让你们与张处瑾弄出个里应外合,岂非大不妙?若杀你二人灭口,也算能除一大患,然则‘墨宗’不是一般江湖门派,你二人死了,只怕不仅不能打击士气,反倒会引得其余人等下定决心与张处瑾同仇敌忾,殊为不智;又或者将你二人弄出个伤残,废了武艺,放在手里倒是方便,可惜二位性子刚烈,稍有所觉只怕以死相拼,就又给绕回去了。是以我思前想后,好像也只有放了二位这一个法子,虽说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再者……” 说到这里,忽然正色道:“墨大侠于我和乐心有过救命之恩,这一次也算有点私心,权当是报恩吧,从此两不相欠。我已吩咐下去不得阻拦,你二位走罢。”说着背过身去,将搁在案上的黑剑掷还给墨商,便不再看二人。 墨商单手接过,默然片刻,道:“足下于人于事洞察入微,叫人佩服。我墨商生平从不受人恩情,但你既是报恩,那便另当别论,今日之后你我两清,来日交锋,无需容情,告辞!”说着一抱拳,头也不会地走了出去。 二人出了帐子,冯一粟忍不住道:“宗主?你真信他?” 墨商叹道:“我也看不甚明白。此人心机深沉,是个劲敌,他虽说报恩,只怕另有所图,切不可大意。”冯一粟点头称是。 二人对话间已近营门,果如岑含所说,并无人阻拦,当下不敢耽搁,展开身法,一路奔出晋军大营,直往镇州城的方向而去。 困仙之局(3) 岑含站在自己的帐子前,遥遥望见二人的背影越来越小,心情无比复杂。 抬头出了会儿神,才转身进帐,拿起案头的一卷兵书细细研读起来。没翻得几页,忽有人来报说任圜将军升帐议事,忙放下书赶将过去,甫一进帐,便见众人都望着自己,不少人面有怒色。岑含只作不见,单望着任圜,等他开口。 任圜见众将毕集,才沉声道:“岑将军,不是为兄埋怨你,但你所为实在欠妥!众将既推你我三人暂主军务,凡事就该三人商议而定,放墨商、冯一粟这么大的事儿,你怎能私自做主,不知会我和乐将军一声?就算抛开我二人不说,‘墨宗’先后伤了我大军两任主帅性命,可说是罪大恶极!你这般轻易放人,可曾问过三军将士答不答应?” 他这一开口,早有人忍不住附和道:“咱们死了多少弟兄才抓了这二人,不能轻易饶过贼首!两位将军的仇不能不报!” 岑含一眼扫过众人,淡然道:“诸位都是这么想的么?” 众人不言,却都纷纷点头。 岑含微笑道:“两位将军和死去弟兄的仇当然要报!但你们真以为这二人能老老实实地让咱们捏在手里么?” 话一出口,有人便道:“不老实便杀了!再不济废了这二人武功,不愁他们能搅起多大的浪来!” 岑含叹了口气,道:“杀了以后呢?” 那人一怔,道:“杀了便杀了,甚么以后?” 任圜沉吟道:“这二人一死,‘墨宗’塌了半边天,士气必大受打击!岂不是好事一件?”这话一说,立时又有不少人赞同。 岑含道:“再然后呢?” 任圜怪道:“再然后?” “再然后,‘墨宗’上下悲愤交加,这伙人在江湖上是出了命的重义气,宗主和堂主死了这么大的仇,怎么说都是不共戴天,咱们要攻城,那‘墨宗’就会死战到底。另一方面,墨商和冯一粟一死,众人必唯‘神机堂’堂主应不识马首是瞻,这位旁的不说,论起机关暗器之术,他认第二,天下没人敢认第一,城头那些奇异弓弩便出自此人之手,这仇既已结下,那应不识自会拿出更厉害的守城器械,竭尽全力。这么一来,咱们不仅坚定了‘墨宗’守城的决心,还顺带加固了镇州城的城防,这倒忙可说帮得干净利落。” 众人闻言一怔,齐齐望向说话之人。这回不是岑含,却是乐心。 岑含接道:“再者,墨商与冯一粟是武林中人,宁死不受辱。诸位若想废他们武艺,只会引得这二人舍命一搏,跟杀了也没两样。” 任圜沉默一阵,道:“话是在理。但咱们可以将他们关起来啊,便是大高手,铁锁铁链铁笼子招呼上,我就不信他还能如何?”说着看向乐心。 乐心干咳了一声,略有些尴尬,道:“这法子怕是不成。一来‘墨宗’长于机关之术,墨商身为宗主,多半精于此道,区区几把锁还真未必难得住他。二来即便能困住,以这二人脾性,也绝不甘为人质,若咱们真用他们要挟‘墨宗’,难保不会闹出个以死明志,这就又绕回去了。所以说这二人就是俩烫手山芋,杀了不行,留着又几无用处,留得不好,还会变成养在身边的祸患,棘手得很呐。” 任圜皱眉道:“照这么说,便只能任由他二人大摇大摆地离去?” 乐心苦笑道:“其实这几日我也是在愁这事儿,留是肯定留不得的,但如果就这么放了,总叫人心里不甘。看来他的心思我也只猜到了一半,还有一半,得他自己来说。”说着望向岑含。 岑含笑了笑,道:“这两日我已派人把墨商、冯一粟被咱们生擒的消息放出去了,相信如今镇州城里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了。” 众人闻言一愣,任圜道:“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今日还会有另一个消息放出去,便是我和乐心感念救命之恩将墨商与冯一粟放了,而且这军营中竟无一人阻拦。诸位且猜一猜,若城中的张处瑾听到这个风声,又会作何感想?” 任圜微一思索,点头道:“张处瑾人若不傻,必会起疑。即便你二人为报救命之恩强行放人,但我大军两任主帅殒命于‘墨宗’之手,众将士视若无睹,无人加以阻拦,未免也太过反常。” 乐心忽叹道:“这世间的恩恩怨怨真是说不清了。”众人又是一怔,不解其意,只岑含有些黯然,道:“我今日放他二人安然回去,确是有些报恩的意思,这个不必讳言。但恩要报,仇也要报;兵不厌诈,这离间之计便是撬开镇州城城门的开始。” 众人恍然,几个性子直的将领忍不住大呼高明,岑含意兴阑珊,乐心也是一言不发,一前一后出了帐子,各自忙去了。 不觉几日过去,李存勖谕令传到,命蕃汉马步总管李存审继任北面招讨使,率军继续攻伐镇州,岑含、乐心、任圜等部分将领留下辅佐,其余人等各有安排。又过数日,李存审率军赶到,交接事宜完毕,便即单独召岑含、乐心、任圜三人议事。 三人相继来到帅帐,见一人端坐案前,一身蓝袍,须发如戟,眉眼之间却隐隐透着一股冲和之气。李存审在老晋王诸养子中较年长,是时已年届六十,u看书 ww.ukans.om岑含、乐心与他素未谋面,此刻一见不由称奇,暗道:“好个气度不凡的老将军!”齐齐施了一礼,道:“末将岑含、乐心参见将军!”任圜亦恭敬施礼。 李存审一摆手,淡然道:“三位无需多礼。我来时听闻你们生擒了‘墨宗’的宗主和堂主,后又放了,却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任圜与乐心闻言一怔,岑含上前道:“确有此事。” 李存审浓眉一挑,道:“如何擒的?又是如何放的?” 岑含于是便将当日如何一场惨烈大战,李存进如何战死,敌军如何全灭,后来如何抓了墨商冯一粟,之后又如何借此设下反间之计等简述了一番,言毕,李存审喟然道:“存进将军死得壮烈!”又望着二人微笑道:“我来时已听说了,二位小将军一个独斗当世大高手,一个杀敌两百余,真是英雄出少年!看来我们这些老骨头真是该让贤了!” 乐心由衷道:“这可当不起!将军自老晋王那时起便南征北战,叱咤风云,生平从无败绩,天下谁人不知?岂是我们两个毛头小子能比的?当年‘十三太保’纵横天下时,我们都还不知道身在何处呢!” 岑含长叹道:“只可惜终未能救下存进将军。” 李存审拍了拍他肩膀,正色道:“为将者战死沙场也算是死得其所,你不必过于自责。何况这一战不仅歼敌七千精锐,更借机让张处瑾对‘墨宗’起疑,存进将军泉下有知,也会大感欣慰!这墨商不仅抓得好,放得更好!” 说到此处李存审目光忽地锐利,淡淡道:“也该是时候收网了。” 困仙之局(4) “收网?”三人不约而同脱口而出。 李存审意味深长道:“这镇州城围了年余,几任主帅殚精竭虑,乃至捐躯疆场;等的,不就是敌人山穷水尽的时候么?我来之前已派人打探过,如今城中早已没有存粮,守军都是饿着肚子打仗,人心惶惶;再加上眼下岑将军这道离间计,也该是时候发力了。” 乐心眼睛一亮,道:“怎么发力?” 李存审缓缓道:“说来简单得很,只不过要把戏做足。”言语间如此这般地作了一番安排。三人听罢面有喜色,均道:“正该如此!” 翌日,李存审下令全军开拔,将大营迁至原先李嗣昭设营处,安排停当后随即开始调度。命主帅牙军与火头军外所有将士一分为三,以岑含为首、南宫翎为辅领一军,乐心为首、呼延擎苍与施兰为辅领一军,李存审麾下的三员得力战将再领一军,三拨人马每日轮流出击,作出攻城架势,力求逼真,消耗守军体力;八人得令,自此每日依法施为。 话分两头,那日墨商与冯一粟自晋营脱身,便不敢稍有耽搁,展开轻身功夫飞速赶回城中,是时二人遭擒落入敌手的消息早已传遍镇州城,城里众人乍见他二人归来,都大感意外。 惊讶之余,“墨宗”众人自然欢天喜地,张处瑾兄弟几人却犯起了嘀咕,询问起二人当时大战情形。墨商与冯一粟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豪杰,当时便如实相告,述及岑含放人的缘由,“墨宗”众人热血沸腾之余亦不胜唏嘘,但话落到张处瑾耳朵里却越想越不对劲,不由心生警惕。 彼时耶律潜师兄弟二人已回天山,朱麒经由“迷魂局”之役也率“冥府”一众撤出了镇州城,城内江湖势力只剩下“墨宗”一家。镇州城城防坚固,难以攻破,本多赖“墨宗”的奇门机关与守城之术,张处瑾虽有疑虑,却不得不有所仰仗,权衡再三后,派出两名心腹以协助之名跟随墨商左右,名为方便调度守军,实则暗中监视,提防“墨宗”临阵倒戈。 墨商初时并未多想,只道他是好意,转眼过了几日,守军之中流言四起,都在传说自己与冯一粟被放时的种种可疑之处,才猛醒中了计,意识到张处瑾已对自己起疑。但他为人光明磊落,自有一股傲气,惊怒之余更是不屑辩驳,只一心守城,求个日久见人心,适逢晋军攻城,正可亲自指挥,尽心竭力,无有半分懈怠。 如此过了两日,晋军每日进攻三次,都是浅尝辄止,没打几下便即撤退,城中本已断粮,墨商眼见众人越来越疲乏虚弱,猛然醒悟对方意图,忙将守军与“墨宗”弟子也分为三组,轮流应对来犯敌军,以此保留体力。 不料岑含见机极快,很快觉出城头上的变化,却故作不知,明面上仍一日三次扰敌,暗中却散出墨商与自己约好里应外合的假消息。等到第四日,第一波佯攻过后,猛然集合所有将士全力攻城,守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险被晋军冲上城头,亏得调度及时才将勉强压下,没给破了城池。 这一下张处瑾宛如惊弓之鸟,再不敢放任墨商单独守城,每日亲上城头主持防务,对“墨宗”也越发提防。墨商心知肚明,眼前算计加上先前冯一粟的半条胳膊,不由将岑乐二人恨到了极处。 却说晋军将士眼见疲敌之策凑效,守军渐渐虚弱,都大为振奋,只待城破之日,建功立业,更为死去的将士报仇雪恨,正是士气高涨之际,不料忽有一日行台来报,说张处瑾遣使请降,李存审得讯,忙召集诸将商议。 主帅居中,诸将在侧,李存审目视众人,缓缓道:“如今张处瑾遣使请降,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将议论纷纷,最终分为两派。一派主张接纳,对方既已请降,受了,一可结束战事,避免无谓伤亡;二可彰显晋王仁义,令四方归心,其中便有任圜。另一派则截然相反,原因无外乎在这攻伐镇州的连番大战中,史建瑭、阎宝、李嗣昭、李存义四位将军先后谢世,究其根由,张氏一党是罪魁祸首,若受了他的降,再要杀他便名不正言不顺,大仇难以得报。退一万步说,这镇州城即便不降,迟早也是要破的,仇人却万万不能放过,呼延擎苍便是持此见解。 两派各执一词,相持不下,到后来越发针锋相对,言辞间也渐恶语相向。 岑含乐心自始至终未发一言。李存审微笑望着二人,也不说话。 众将争不出个结果,慢慢也就静了下来,只待李存审发言,却见李存审只看着岑含乐心,并不说话,不由大感讶异,目光也随即纷纷落到二人身上。 李存审道:“二位将军就不想说些甚么么?” 二人对视一眼,乐心开口道:“我二人心思如一。城要拿,仇要报,伤亡也不宜再多。” “怎么说?” 乐心笑道:“谁降不是降?何必非得张处瑾?死仇岂是这么容易能躲过去的?” 李存审道:“依你二位的意思,难不成还有别的人要请降?” 岑含上前道:“眼下还没有,不久后便有了。末将不才,愿潜入城去,策反城中将领,与我军里应外合,一举拿下镇州城!” 乐心接道:“多一人多一份力,我也去。” 李存审想了想,叹道:“此事凶险,这个险究竟值不值得冒,你们可要想清楚。” 岑含道:“既能减少伤亡,又能报仇雪恨,何乐而不为?以我二人之力,只需小心行事,避开墨商,不会被发觉的。” 李存审道:“你们有几分把握?” 岑含道:“七八分吧。张文礼夺权本来未必所有人都心服,眼下城中山穷水尽,更是人心散乱,正是绝佳的时机。” 李存审沉吟道:“也罢,你们姑且一试,如不凑巧,再另作计较。如今这疲敌之术也用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便兵临城下,驻扎在东门外,正面施压以作掩护,你二人则夜间由西门潜入,记住千万小心!” 二人躬身领命,忽然岑含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道:“此外尚有一事,还请将军答允。” 李存审看他架势,心知他所求不寻常,也不敢贸然应下,便道:“你且说来听听。” 岑含叹道:“墨商于末将曾有救命之恩,大恩亦不能不报,几位将军之死,罪魁祸首乃是张家父子,‘墨宗’无意间充当了恶人手中的刀,却并非奸恶之徒。江湖上人尽皆知,这些人素以侠义为先,一心在这乱世中护佑黎民百姓,虽死而义无反顾,着实可敬可佩。我不求诸位能消了恨意,但求以此战中所立军功为代价,换他一众人性命无碍,也算是还了恩情。uu看书 ww.uukanshu.om ”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虽知他有理,但李嗣昭与李存进也确是直接死于‘墨宗’之手,因是仍有不少人反对。 乐心长吐一口气,也上前同样行了大礼,朗声道:“当初受了那位墨商大侠救命之恩的,还有区区在下,所以请将军也将我的军功算上,合我二人的功劳,换‘墨宗’众人不死。” 李存审变色道:“你二人真要如此?” 二人坚定道:“还望将军与诸位同僚成全!” 李存审望着眼前这两个少年半晌,不由苦笑,转头问众将道:“诸位意下如何?” 众将面面相觑,虽不能释然,但见这架势,也都冷静了下来。说到底这大仇的源头是张家父子,到时镇州城拿下,杀了张处瑾及其党羽,仇也算是报了;二人以功劳相抵,报救命之恩,实乃重情重义的大丈夫所为,救的“墨宗”也本就是有侠义之名的,并非奸恶之徒,倒不如就势成全了,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心眼多一些的,更念及大战到今日情形,这二人功劳实是最大,此战之后前途更加不可限量,若因此事结下了梁子,只怕日后不好见面,对自己前途不利,因而也是纷纷赞成。这么一来便无人再反对。 李存审松了口气,道:“众将既无意义,那就这么定了!只是二位须得明白,你们虽舍了功劳保‘墨宗’那些人的命,但他们却未必领你们的情。究竟值得不值得,心里可要掂量清楚。” 二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但求问心无愧!” 李存审颔首道:“好!那我便先预祝二位马到功成!” 里应外合(1) 镇州城的夜带着苍凉。 既是大地悲鸣的苍凉,也是热血流尽的苍凉。 在这苍凉的夜,李存审的大军赫然驻扎在东门之外,不远不近,刚好在“墨宗”所有奇门器械射程之外,又能随时以最快的速度发起进攻。 这样的距离自然让很多人睡不好觉,尤其是在白天的三次进攻之后,谁都不知道第四次会甚么时候来。 所以谁也不敢放松。 墨商已将住处迁至东门附近,以便随时赶到城门上指挥应战。张处瑾的心腹们则每夜轮流出现在东门,紧盯晋军动向。 傻子都看得出来,这镇州城告破是迟早的事情,但对于张处瑾而言,这城池是由自己交出去还是对方打下来,差别却大得很。 别人抢过去的东西永远都是别人的,但自己交出去的东西,在交出去之前却是自己的,只要是自己的,便是筹码。可以用来保命,甚至谋求利益。即便对方存在事后会撕破脸的可能性,但对于一个走投无路的人来说,一半的可能性已足够去赌一赌。 若又可能活下来,又有谁心甘情愿去死呢? 这便是人。 执著如是,卑贱如是。 然而此时此刻,张处瑾的心还悬着,因为派出去请降的人还没有带回好消息。不过好在也没有带回消息,而且今夜东门之外很安静,没有战鼓声和马嘶声,更没有喊杀声,静得能让人暂时忘了死亡的恐惧。 西门外更静,几乎已能听到虫鸣。这里不仅没有晋军,所以连守军也少了很多。但即便如此,一般人如果想趁着夜色爬上城头,也会变成刺猬。 岑含和乐心并不想变成刺猬,也有能力不变成刺猬,所以当二人越过城墙时,城头的守卫就像是瞎子。子时的镇州城很静,不过要找到点着灯的地方却并不难,巧的是二人要去的地方也点着灯。 点着灯的地方是一间书房,灯光黯淡,但就着看书倒还凑合。 书是一种能让人暂时忘记烦恼的东西。 李再丰已年过四十,对于一个武将来说,这个年纪已经开始走下坡路。 他的目光还在书上,心却沉浸在回忆中。 想当初自己到处拜师学了一身武艺,投在赵王王镕麾下,一心要干一番事业,搏个功成名就。未想王镕胸无大志,安于现状,并没有什么进取之心,结果自己这一待就待了二十几年,也庸庸碌碌了二十几年,磨去了所有锋芒,大抵怀才不遇便是这意思罢。 但王镕总算待自己不薄,这二十几年在镇州为将,自己多少也有了些积蓄,娶了妻生了子,老李家的香火也后继有人,算是差强人意。本想着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走完一生,不料一场变乱镇州易主,平白无故招来了这么多祸事,一年多来这镇州城大战小战不断,晋军主帅死了一个又一个,又来了一个又一个,好像无休无止。然而城中的存粮却慢慢支撑不住了,开始时大家还能吃上饭,后来便只能喝粥,慢慢地粥又变成了米汤;最初时一日三餐,渐渐一日两餐、一餐,最后变成了几日一餐。看着一大家子人个个面有菜色,只觉得心中迷茫无比。 灯光昏黄,跳跃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熄灭,就像眼前这座城池。 李再丰轻轻叹了口气,吹灭了灯里的火苗,准备回屋歇息。 “将军这就走了么?”忽然书房中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李再丰一惊,极为熟练地抽出挂在一边的长剑,当胸而立,低喝道:“谁!” “客人。” “我还没见过半夜三更来做客的客人。”说完李再丰的身子便动了,长剑直指声音来处。 他对自己的武艺一向很有信心,这一剑速度之快,精度之准,几乎可以说是避无可避。 但这一剑刺到的时候李再丰的脸色却变了,因为剑尖根本没有碰到什么东西,而他的耳朵也没有听到身形移动带出的风声。 仿佛这屋中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 “眼下不就见到了么?”来人不以为杵,语气中也没什么敌意,反而有种叫人安心的坦然。 李再丰不由皱起了眉头:“足下到底是谁?来我这书房有何贵干?” 那人叹了口气,道:“回答前我希望将军先明白一件事。方才我若还击,将军自问能安然无恙么?所以你至少该相信我并没有什么恶意。” 李再丰不得不承认。 这书房的布置和每一件物事的方位自己都了如指掌,但方才那一剑怎么被避开的却全无头绪,这人的武功确有些邪门。 “然后,我今日是来送一件大功劳,助将军摆脱眼下困境。” “甚么功劳?”李再丰再次皱起了眉头。 那人顿了一顿,淡然道:“大破镇州城的功劳。” 整个书房如死一般寂静。 良久,李再丰才冷笑道:“好个狂徒!敢来我这里当说客,你以为我李某是叛城投敌的小人?” “自然不是。”那人答得很干脆,只听他继续道:“将军以为符习符将军如何?” 李再丰闭上了嘴,低头沉思起来。 符习与自己一样,是王镕部将。张文礼夺权后灭了王氏一门,符习为替旧主报仇,毅然向李存勖借兵攻伐张氏,不愧忠义之士,只可惜自己拖家带口在这城里,并不像符习在外面带兵,易地而处,自己也定会如他一般。这人既然提到符习,说到底还是在劝自己反张氏。 那人微笑道:“将军怎么不说话?” 李再丰忽冷声道:“张将军与墨大侠还真是费心了。常言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烦请足下转告,他二位若不信我李某,大可卸了我兵权,一刀给我个痛快。何必弄这些鬼鬼祟祟的把戏?” 那人似怔了怔,随即莞尔道:“你觉得我是张处瑾与墨商派来的?” 李再丰淡淡道:“如今李存审兵临城下,这镇州城守卫之严,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足下武功虽不差,但恐怕还没能耐从城外无声无息潜入城中。再者我也没听说李存审麾下有甚么功夫卓绝的人物,沙陀强在骑兵,天下皆知;倒是墨大侠手下,多有奇人异士。只是几位虽聪明,却拿我当猴儿耍么?” 那人忍不住笑道:“看来张处瑾这人的确多疑,这镇州城合该易主。”话音方落,李再丰只觉眼前一亮,却是有人点亮了灯,只见一个貌不惊人的年轻后生站在不远处,眼神中却带着一股子与年纪不太相称的从容。 李再丰这才真的怔住,道:“你是谁?” 那后生不说话,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轻轻递到他面前。 李再丰拆开信封,脸上神色渐渐复杂起来。信是李存审的亲笔信,下面还有大印。大致的意思是张氏忘恩负义,趁乱夺权,又杀义父一门,实在畜生不如,天下人人得而诛之,希望自己弃暗投明,相助攻破镇州,以彰道义,以安黎民。 李再丰看完信,面色却仍没有笃定的神色。 那后生继续道:“将军若还有疑虑,不妨再看看这个。”说着拿出一柄短刀,李再丰一见这刀,当时便脱口道:“这是当年赵王赐给符习将军的东西!” 这后生正是岑含,闻言笑道:“这下将军可安心了?” 李再丰心一凛,故意道:“安心甚么?” 岑含道:“安心我是城外的人。” 李再丰忽沉下了脸:“你真以为我会叛城?眼下你是瓮中之鳖,我只需调动人马,即便抓不住你,也决计能让你逃不出城去!” 岑含悠然道;“第一,将军与我们联合擒贼,是忠义之举,何来叛城一说?第二,我可以保证,在你我这个距离之下,你若想开口叫人,出声前就已经死了。” 李再丰望着他双眼,不知怎的,虽不见半分戾气,额间却不由自主冒出了冷汗,仿佛一座大山压得自己喘不过气。 只听岑含继续道:“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深知,将军如今屈身事贼是身不由己。赵王于将军虽不是伯乐,但也是有恩情的,将军为人正派,若非拖家带口,只怕当初张氏夺权时,便舍身一搏全了忠义,我说的对么?” 李再丰本来紧握的拳头,此刻竟有些发抖。 “如今贼人已然末路,正是将军建功立业、报旧主恩情之时!到时一战功成,不仅赵王九泉之下能得到安慰,整个镇州也会视将军为恩人,而晋王更不会亏待将军!大丈夫为人处事,当仁不让!此事除了将军,还有谁能当大任?” 李再丰的拳头忽然稳了下来,长长吐出口气,道:“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想问。” “请说。” “你们为甚么找我?” 岑含笑了:“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和这镇州城打了这么久交道,若还不能将城中将领查个大概,岂非是瞎子?我们要找的人,与符习将军有交,又非张文礼一系心腹,还须有做大事的魄力和本事;这么一考量下来,u看书 .uuansh 便如我方才所说,只有将军。” 李再丰如释重负地露出了一个笑容,道:“这话我爱听。足下看着年纪轻轻,见识、胆魄和功夫却已不凡,不知高姓大名?” “高姓不敢,在下姓岑,单名一个含字。” 李再丰惊道:“你就是那个让墨大侠咬牙切齿的岑含?” 岑含苦笑:“正是区区在下。” 李再丰不由感叹:“果然英雄出少年!说罢,要我怎么做?” 岑含道:“我先问下那位墨大侠是不是每晚都在城头?” 李再丰想了想,摇头道:“不是。他们是三人轮流,每日由两人负责白天,剩下一人负责夜间。负责白天的晚上休息,负责晚上的白天休息。” 岑含点头道:“这就好办了,咱们只需挑对日子,错开你与墨商……” 一切约定妥当时已近五更,岑含悄无声息退出书房,飞身上了屋顶。 乐心见他完事,轻轻拿瓦片盖上了方才用来观察二人的小洞,笑道:“不赖啊!我以前怎么就没瞧出来你这么能掰?” 岑含饶有兴致地睨了他一眼,道:“可惜我开窍晚了,要不然当初直接撺掇你娶了那左大小姐多好,也有人管管你这张嘴。” 乐心一脸无语,只听他接着道:“好了,别发愣了!事儿都办完了,赶紧走罢,还留在这儿吃早饭吗?”最后一个字说完时人已奔出老远。 乐心身子一晃随即跟上,自言自语道:“我倒是想去蹭个早饭,可惜这鬼地方都断粮了,上哪儿蹭去?” 里应外合(2) 说归说,但二人脚下却没半点含糊,毕竟已经五更天,再耽搁久一些等天放了亮,那就真的插翅都飞不出去了。 倒腾半天结果人给困城里,那就真滑稽了。 乐心总算还是赶上了早饭。 回到营中,最先闻到的就是粥的香气,与城内相比,有热腾腾的米粥喝已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更何况还有下粥的腌菜,在这种时候简直就是山珍海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岑含这粥喝得不太自在。 不论是谁,要是在喝粥的时候老被几双眼睛盯着,肯定不会太舒服。不幸的是,岑含从李存审大帐回到自己这儿端起碗开始,就一直被这么几双眼睛死死盯着,盯得都快吐了。 终于,岑含还是忍不住叹道:“不管你们想问什么,是不是至少等我喝完了粥以后再问?”呼延擎苍、施兰与南宫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把目光挪回自己碗里,埋头对付起里面的东西。很快桌上就只剩下几个空碗,气氛僵了一下后南宫翎先开了口:“听说你们俩昨晚潜进城去了?” 岑含转头看乐心。 乐心笑里藏不住尴尬:“没错,就是听我说的。这儿都是自己人,说出来也不打紧罢。” 岑含道:“好罢,我也不瞒着了。昨晚我和乐心进城是去找一个人。” “找甚么人?” “里应外合的人。” 南宫翎眼睛一亮,道:“那人你们找到了么?” 岑含点了点头,道:“自然找到了,也大致安排妥当了。” “然后呢?”问到重点,三人的脸色都不由郑重起来。 岑含当然不会看不出来,接着道:“然后,就是本月的二十九日深夜,咱们的人潜进城去与那人会合,按计划用绳索将大军悄无声息地引上城头,一举拿下城池。” 呼延擎苍皱眉道:“怎么是上城头,不是直接开城门么?” 岑含苦笑道:“哪儿那么容易?张处瑾下了死令,凡没有他命令接近城门的,一律就地拿下,事后再作理论。咱们若是奔着城门去,动静必然闹大,难免功亏一篑。” “那到时候哪些人潜进城去?”施兰一直听着没开口,乍一发问就问到了关窍上。 岑含还是看乐心,这回乐心笑得舒坦了:“这还用问?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呼延擎苍紧了紧拳头,突然道:“我也要去!” 乐心笑道:“你们问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说这个么?” 三人都不说话,这个时候不说话,当然就是默认。 岑含轻轻摇了摇头,简单利索地甩出两个字:“不行。” 呼延擎苍急道:“怎么不行?多个人好歹多份力啊!你们就两个人,万一遇意料之外的事情人手不够怎么办?至少望个风,对付对付寻常的‘墨宗’弟子一类的事情,我还是干得了的罢?” 岑含还是摇头:“这事儿光人多没用,要的是不动声色、紧密配合,否则一旦被发现,人再多也是徒劳。我知道你们关心我和乐心的安危,但以你们眼下的功夫,这次的事还有些勉强” 南宫翎打断道:“我应该不用你们照顾。” 岑含双眉一挑,忽想起一事,适逢乐心的目光也转了过来,二人心有灵犀,同时露出笑容,乐心意味深长道:“哟呵,要动真格。这到靠谱了!” 呼延擎苍与施兰一听,当时就急了,怎么他行我们不行? 岑含也笑道:“别急,你俩跟他试试就知道了。”呼延擎苍与施兰一脸诧异地望着南宫翎,只见他缓缓站起了身,平静道:“你们随意来攻,我只在前后左右各三步范围内活动,五十招内你们若沾得上我身子,算我输。” 二人不由有些犯懵。 南宫翎这人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武功是高过自己二人,但真要说高出多少,只怕也未必。怎么今天突然这么有信心?呼延擎苍率先反应过来,后脚发力一个滑步已到他左前方,右掌顺势切出。他练的是刀,此刻手上无兵刃,便以掌作刀,刘一夫传的“撕云断风刀”走的是奇快并重的路子,呼延擎苍在岑含身边耳濡目染,如今对这刀法的心得已胜乃师。然而以掌作刀,有些变化不尽如人意,身法快慢也不如对方,往往一动即被躲开,转眼走了十余招,呼延擎苍心下了然,章法一变,换掌为拳,走起了家传的双鞭,顿时大开大阖,南宫翎本腾挪受限,这一下果不如先前那么轻松,几次险被他扫到。施兰见状,左掌当胸,右掌直进,也加入战团。 二人这半年来多有联手作战,配合上虽不如岑含乐心,却也自成默契,呼延擎苍走钢鞭的刚猛大气,施兰的掌法中则带着岑含指点的诸般精巧变化,一刚一柔相得益彰,切断了多数腾挪空隙,只看得岑含乐心也暗暗点头。若换作当日的“牛头马面”、“白无常”之流,在二人今日的联手之下,别说沾身,只怕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然而怪事却偏偏发生了。 无论二人如何配合,总是沾不到南宫翎的身子,不知不觉中,南宫翎的身法也在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只见他左歪右斜,宛如醉酒,却往往在关键时刻避开了二人的攻击。转眼五十招过,二人未建寸功,不由呆呆站在原地,愕然不解。 乐心拍掌笑道:“好身法!不过兰儿和擎苍也无需泄气。不是你俩没进步,而是人家以前压根藏着东西,就没认真动手。”话音落处,南宫翎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凄凉之色,众人都没留意,只岑含瞧得明明白白。 岑含心中唏嘘,微笑道:“‘狂生’南宫翎果然比‘黑无常’强得多!不知这身法什么名目?” 南宫翎淡然道:“‘神仙醉’。u看书 ww.uksh ” “潇洒如仙,好名字!回想你我初次交手时,你若尽出全力,用上这门功夫,我未必占得了上风。” 南宫翎摇头道:“这功夫你见过,便是当日归云山口中的‘仙人步’,但那只是入门功夫,练到上乘才称得上‘神仙醉’,我也是在目睹你与墨商一战后才悟到其中关窍。换作当日,便是出了全力,在你手下也走不出百招。” 乐心笑道:“我就说当年‘狂生’怎么说也是跟着‘鹤仙’孙羽出生入死的人物,怎么可能没点像样的本事?” 南宫翎道:“但我这点微末道行也还是没瞒过你们的眼。” 岑含道:“你既然做回了南宫翎,何必要瞒?” 南宫翎喃喃道:“是了!我既已做回南宫翎,又何必要瞒?”他当年隐姓埋名,不用这些武功,为的是埋葬过去,不料过了这么多年,却什么都没有埋葬,有的只是自己一身的罪过。 如今自己虽然决心以南宫翎的身份赎罪,却仍下意识地不去用以前的功夫,否则当日对上钟离叹也不会那么狼狈,以至于险些丧命。究其根由,还是自己内心深处仍然无法面对事实,面对自己。然则正如岑含所说,既已做回了南宫翎,那就要用南宫翎的方式去承担这一切,当然也要用南宫翎的武功去报仇!想到此节心中顿时舒畅不少。 岑含见他神色,心下了然,当下道:“那便这么定了。到时候你随我们进城,擎苍和兰儿随李将军在城外接应。” 里应外合(3) 计较已定,几人各自散去。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城外的人憋着一口不上不下的气,城内的人度日如年,就这般心里默念着,终于走到了这个月的二十九日。 日落月升。这一日夜里阴云密布,死死挡住了月光,伸手几不能见五指,可说是老天都在帮忙。时近三更,岑含、乐心与南宫翎换上夜行衣,照先前计划,悄无声息绕到镇州城北门,施展轻功翻越城墙而入。南宫翎武功差着二人不少,但轻功却十分高明,连乐心都逊了三分,忍不住啧啧称奇。 三人进了城,左穿右插,不多时到了李再丰府邸,纵跃腾挪直奔书房,却没直接进去,而是上了屋顶。乐心与南宫翎负责察看四周,岑含则揭瓦窥探屋内,确认并无伏兵,才由门而入。 李再丰正端坐椅上闭目养神,乍见三人进来,本能站起了身。 岑含随手摘下蒙面的黑布,轻声道:“是我。” 李再丰松了口气,苦笑道:“倒是不早不晚,我差点以为你们不来了。”说着打开了旁边一口不起眼的小箱子,拿出三套成德军军士的衣裤铠甲,道:“你们等会儿穿上这个与我同行,我会将你们安排在我的人里,到时见机行事。” 岑含插口道:“今夜城头上的安排还是与先前一样么?” 李再丰点头道:“差不多。张处瑾这头后半夜是齐俭,‘墨宗’这边依旧整夜都是冯一粟。”原来镇州城断粮已久,即便是守城的军士,诸如树根树皮、老鼠蟑螂之类也都吃得差不多了,然则张处瑾仍不死心,除却自己那些暂不愁吃的心腹和只听命于墨商的‘墨宗’,将其余人等都由昼夜轮换改成了四班轮换,半日一次,以一名诸将和三名副将分守四面城头,作为保存体力的权宜之计。 岑含乐心听着李再丰说出这消息,都不由冷笑。 南宫翎忽道:“那齐俭能耐如何?” 李再丰闻言怔了怔,暗道:“这些人心倒是细,看来今日大事可期。”答道:“无需多虑。此人武功稀松平常,也不是甚么智谋之士,不难对付。” 岑含点头道:“那就好。这件事咱们一定要做得滴水不漏,你的人……” 李再丰打断道:“这个大可放心,今夜去的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兵卒,跟随我多年,都是可以相信的兄弟。” 岑含静静听他说完,道:“如此万事俱备!等上了城头,咱们相机而动。我们三人首要制住冯一粟和那齐俭,而后解决城头那些‘墨宗’弟子,记住万不可伤他们性命!李将军这边则严密监视,在我们动手时留意周围风吹草动,有任何异状须及时传达!切记!待一切就绪,便放绳索拉咱们的人上来,只需有半数人上了城头,大功便告成了!” 三人迅速换上衣服,出了书房,展开身法直奔李再丰指定的地点,暗中等候,不多时李再丰果然带着兵卒路过,三人身子一晃,不动声色混入了队列。李再丰事先早有安排,是以其他人都只作不知,如此走了一阵,终于到东门,上了城头。 李再丰上去与值宿将领寒暄了几句,随后将对方换了下来,接着大手一挥,三员副将各自领兵从城墙上奔赴其他城门,原先当值的兵卒则由各自城门而下,回去休息。岑含三人交换了一个颜色,依次站在了门楼前偏左的三个位置上,正与冯一粟有些距离,夜色漆黑,冯一粟也果未察觉到出甚么异状。 很快所有军士各自就位,站在城头居高东望,不远处的晋军大营尽收眼底。李再丰上前与冯一粟打了个招呼,随后进了门楼,过没多久又走了出来,先是自南往北巡视了一阵,而后回到门楼前与冯一粟并肩而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似想起了什么事,走过去对岑含三人道:“你们仨进去拿些热水出来,给众兄弟喝了暖暖身子。” 冯一粟听见他话,不由叹道:“眼下光景李兄尚能体恤军士,真是难得。” 李再丰回头苦笑道:“都是我亲手带出来,哪能不心疼?”随即转过头来,不动声色地压低了声音:“里面共十二人,你们小心行事,别弄出大动静。”这话说得极快,三人会意,躬身领命,不急不缓进了门楼。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乐心与南宫翎抬水拿碗走了出来,李再丰皱眉道:“怎么这么磨蹭?”说着走上前去,只听乐心轻声道:“已经料理了,岑含在里边。你告诉冯一粟,齐俭请你俩进去喝酒。”李再丰会意,假意叹道:“齐大人也真是,连个热水都不帮忙准备,还要咱们自己进去烧。罢了,你们先给弟兄们抬过去罢!”声音不响,刚好能传到冯一粟耳朵里,乐心与南宫翎躬身领命,抬着水拿着碗,默契地往与南宫翎相反的方向去了。 李再丰故作尴尬,走到冯一粟身边,试探道:“冯先生,齐大人请咱俩进去喝一杯。您看……” 冯一粟眉头微皱,暗想如今兵士连个饭都吃不上,这狗官却在里头喝酒,心里说不出的厌恶,语气冷淡道:“李兄自己去罢。我在这儿守着,就不奉陪了。” 李再丰面色一僵,露出为难的表情,低声道:“这齐大人是留后身边的红人,他既请咱们,最好还是不要驳了他的面子,且进去喝两杯应付应付,再出来也就是了。” 冯一粟满脸冷笑,森然道:“只怕我进去后,他就没了喝酒的兴致!”袍袖一拂,大踏步往门楼里去。一进门,见齐俭背对自己,斜斜靠在一张椅子上,似是十分惬意的样子,u看书 wwukanshu 心中鄙夷之意更甚,嘲讽道:“齐大人不仅酒喝得舒服,这椅子坐得是更舒服啊!”见他不答,嘿然笑了几声,运气转冷道:“外面弟兄们吹着冷风,想喝点热水都要自己煮,大人却在这儿好酒伺候着,难道不觉得良心不安么?” 齐俭恍若未闻,仍是一动不动。 冯一粟心里泛上一丝异样,只觉哪里不对,环首四顾,猛然发现这屋里只有齐俭一人,念头尚未转过,忽然脑子一懵,紧接着眼前发黑没了意识,一下扑在地上。 岑含站在他身后,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反应还真是快,险些误了大事。”这时李再丰正从外面走了进来,见状忙转身掩上门,只见岑含微笑道:“都好了,接下来等乐心他们回来。”说完将冯一粟挟起,放到屋内隐蔽处去。 过了一阵,乐心与南宫翎拿着空桶和碗回到门楼里,岑含随即道:“接下来就是那些‘墨宗’弟子了,听李将军说都在咱们东门这儿了。人不多,我看了下也就三十出头,这伙人饿了这么久,想必反应也都慢了,你俩去北边,我去南边;大家动作麻利些,别出纰漏,明白了吗?” 乐心笑道:“放宽心!这点事要是拖你后腿,我回去不得挨板子?”南宫翎亦正色点头。三人相视一笑,除去身上成德军兵士的衣裤,又恢复了原本的一身夜行衣,只一闪身便已出了门。 夜色正浓,黑得越发沉闷。东门城墙上三道黑影迅疾如电,仿佛鬼魅游走在夜幕之中,每过一处,便倒下一名‘墨宗’弟子,待李再丰出门楼时,已然悉数解决。 里应外合(4) 三人回到他身侧,只听岑含低声道:“下令将城头火把灭到剩十个,然后放绳索下去,这是信号。咱们的人见了后会悄悄分批到城墙下,攀着绳索上来!” 李再丰点头道:“我理会得!”当下依言而行。约莫过了一盏茶十分,不见下面有甚动静,李再丰不由微感焦躁,岑含轻轻拍了拍他肩,意示宽心,果然又过一炷香,垂下去的绳索纷纷有了反应。 绳索共放下四股,先上来的是呼延擎苍与施兰,紧接着不断有士卒攀上城头,上来后按事先部署往门楼里去,掩藏身形。眼见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李再丰的心终于慢慢放回肚子里,不多时,李存审也缘绳索攀了上来。 一切有条不紊,人数由初时几人,到几十人,再到几百人,转眼四更,已有一千五百余人上了城头,藏在门楼与城墙掩护下,只消再有半个多时辰,负责此次奇袭的精锐便能全数上城。岑含与乐心相视一笑,互相从对方的笑容里看到了激动与欣慰。 二人才松一口气,忽地人影一闪,一身夜行衣出现在身侧,岑含一扭头,就看到了南宫翎满脸的慌张神色,当下收起了笑容,道:“你不是在南边登城踏步望风么,出什么事了?” 南宫翎急道:“墨商朝这边来了!怎么办?” 二人怔住,按理说墨商与应不识要到五更天才会过来换冯一粟,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南宫翎催促道:“别发愣啊!快想办法,等他上来可就不好收拾了!” 岑含脱口道:“来了几个?” 南宫翎道:“就墨商!” 岑含果断道:“这样,你们按兵不动,提防‘墨宗’其他人。墨商就交给我!”眨眼功夫人已进了门楼,只片刻已挟着冯一粟拿着双头枪出来,在城墙上往南奔出一段,而后脚下一点,借着一棵老树的掩护轻轻沿城墙滑了下去。适逢墨商正走到登城踏步附近,岑含在他右后四五丈开外,忽然右手一抖,双头枪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朝墨商激射而出。 岑含故意要引他注意,是以这一掷劲劲力极为刚猛,墨商听到风声吃了一惊,身转处右手一拍一抓,散了枪上的劲力,随即将双头枪抄在手里,仔细一瞧,心顿时沉了下来。余光所见,枪来处人影一闪而逝,没入附近的街巷中。 墨商不及多想,身形如风,转眼抢到人影消失的地方,纵身上了房。四下眺望,只见一条人影以极快的身法往西南方而去,腰间似挟着个人,当即展开身法,拔步追去。 二人都是当世大高手,墨商长于剑法,放在平时以轻功论,岑含身负“扶摇穿林身”与“八步追魂”,可说是稍胜一筹,然则此刻带上一个冯一粟,情况便大不相同。岑含心知肚明,专拣一些小巷走,借地形藏身,当日他武功未成前尚且打打逃逃与朱麒耗了个把月,如今功夫大成,更是得心应手,兜兜转转,墨商竟一时追赶他不上。 这么耗了一刻有余,绕到镇州城西南角附近,岑含暗忖若是太过刻意拖延,只怕弄巧成拙,被他识破调虎离山之计,忽地左手一送,轻喝道:“还你!”将冯一粟扔了出去。 墨商瞧得分明,左手顺势一卷一放,力道恰到好处,将冯一粟轻轻放落地上,几乎同时,右手长剑出鞘,直奔岑含而来。整个过程流畅无比,如行云流水,冯一粟稳稳坐在地上时,他的剑也已到岑含胸前。 岑含之前怕被冯一粟识破,上东门前将长剑藏在了一处巷子,方才绕了半个镇州城,除了拖延时间,实则也是因为空手对上墨商太过凶险,故而顺道取了自剑,此刻见他剑势袭到,想也不想,掣剑在手,见招拆招。 墨商此时步法较当日又有所不同。 当日桥上狭窄,二人拼的是方寸间的生死,岑含虽觉他步法精妙,却也未必胜于自己,然则此时地形开阔,情况忽然大不相同了,但见他忽快忽慢,忽直忽斜,脚下方圆相生,攻势配合步法,竟比之前繁复复杂得多。这是墨商依门内奇门之术悟得的“十方奇门步”,配合“神机千变势”,可说是将奇门变化运用到了极致,没过几招,岑含便了然这步法比自己的“九宫步”更为高明,当下收起“九宫步”,将“游龙身”与“扶摇穿林身”交互为用,时而潇洒不羁,时而灵动多变,与墨商斗了个旗鼓相当。 转眼数十招,墨商忽开口道:“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何只用长剑?” 岑含心中虽早有疑问,但突然听他自己说出来,也不禁有些意外。 墨商冷冷接道:“那是因为我还想给你一条生路!” 岑含忍不住道:“什么生路?” 墨商沉声道:“入我‘墨宗’!我“墨宗”以大义为先,你既身负绝艺,能为常人所不能为,若用这份本事践行大义,岂非比助纣为虐、陷百姓于战火之中强上一万倍?二来也承了当日东垣渡死在你们手上的那些兄弟们的志向,赎了自己的罪孽。只要你愿意,之前的事,不论冯堂主断臂之仇,还是你对我的算计,我都既往不咎。从此以后你,便是我墨商的兄弟!如何?” 二人口中说着话,兵刃相交却没停,从西南角一路打到了西门附近。 岑含心中感慨,此人大仁大义世间少有,若无这许多事,自己也许真会追随于他。只叹世事光怪陆离,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终究还是都发生了。 而自己该做的事,仍然还是必须去做。 这世间能说得清楚的事,又有多少? 岑含虚晃一剑,借势飘开丈余,抬头望天,只觉满嘴苦涩。 墨商也并没有追击。 良久,岑含忽然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多谢前辈!既为当日救命之恩,也是为今日这番话,岑含自当日初遇先生,便从未想过与你为敌!然则李嗣昭将军也是我的恩人,只可惜大恩尚报答一二,恩人便死在了攻伐镇州的战场上,叫人痛断肝肠!晚辈如今能做的,便是为他攻下城池,以慰在天之灵!这中间的恩恩怨怨,本与‘墨宗’无关,还请前辈愿率众离去,晚辈敢以性命担保,李存审将军绝不伤害‘墨宗’众兄弟一根汗毛。而我这条命也是先生的,先生若想收回,等来日大事一了,也必登门双手奉上!望先生成全!” “我‘墨宗’自二十年前创立以来,参与江湖争斗、大小战事无数,死了数不清的兄弟,却从未背弃大义,你可知为何?”墨商叹了口气,缓缓抬起头来,目光锐利如刀:“那是因为‘墨宗’弟子本就是黎民百姓,自百姓中来,为万千百姓而战,无愧天地,无愧人心!兼爱非攻之念,已深入我辈骨髓!这一份坚守,岂是你一句话就能废弃的?你既执迷不悟……” 墨商左手一抖,手里多了一柄奇异兵刃:“那我今日便不需再有顾忌,这‘寸芒’之下,生死全凭你自己造化,须怨不得我!” 岑含不自觉去看那柄奇异兵刃,只见长短与当日墨商所用短剑一般无异,但除此之外,其他截然不同。那兵器刀不似刀,剑不似剑,三尖两刃,两侧如锯,血槽多而深,样貌十分诡异。 墨商缓缓往前探出一步,也不见那“寸芒”如何动,忽地已到岑含喉前,岑含虽已暗中提防,也不免吃了一惊,脚下步子疾动,“扶摇穿林身”强在灵动迅速,一动之下正避开了这突发而至的一击。那边墨商早已脚踏奇门,右手长剑刺到。 岑含玄功运转,提起十二分精神,无上灵觉敷于敌身,手腕一顿,剑刃上抬,直指墨商劲路关隘。墨商见他只微微一动,便从劲路中间破了自己的招,也是心头一震,方才他长剑刺出,左手已顺势牵动腕间长索回带“寸芒”,此刻左右手劲力再度交错,右剑回收,左掌疾吐,正击在“寸芒”的手柄上,那怪异兵刃顿如白蛇吐信,一闪而出。岑含早有所觉,“游龙身”几乎同时展动,绕敌而转,堪堪躲开这第二记电闪雷鸣般的飞刃,长剑挟“九龙劲”直奔墨商肋下。 “周天四象功”灵觉通神,十二艺刚柔轻重无不随心,乃是批亢捣虚的无上法门;“墨子剑”正气凛然,破劲卸力奇变无穷,实为专驭神来之笔的不世绝艺。二人各逞神通,全力施为,一时宛如两道电光,纠缠一处。堪堪拼过两百招,墨商毕竟身经百战,二十年浸淫之下,“寸芒”与长剑交相辉映,灵光不断,全是寻常武学原理之外的深邃变化,岑含防不胜防,几次险有性命之忧,亏得一身能感应对手气机劲路的奇功,方能屡屡在千钧一发间化险为夷,饶是如此,也是越斗越心惊。殊不知墨商心中震动并不逊他,“寸芒”既出,“神机千变势”已然运用到极处,却不想对方虽处下风,却始终不显败相,实是自己创这门功夫以来前所未遇之事。uu看书 .ukanshu 转眼东方鱼肚白,二人自西门打到北门,又从北门斗到南门,最后兜兜转转回到东门,神意所至,浑然忘我,旁若无人。相比那日在东垣渡,岑含身上少了当时那股子一往无前的气势,反观墨商却是以命相搏,加之彼时因缘际会,对方并未出全力,如今毫无保留之下,岑含终于渐感不支,不由焦躁起来,然而墨商消耗亦巨,剑势变化早有所衰减,不如先前深奥凌厉,倒也一时半会无法置他于死地。 但照这般死斗下去,终究会有一人难免一死。 而这个人多半会是岑含。 眼见局势越发凶险,忽听一人朗声叫道:“墨宗主,镇州城已破!你还不停手么?” 二人听得真切,这声音正是乐心发出的。 墨商乍闻之下先是一怔,蓦地明白过来岑含与自己缠斗的真正目的,怒不可遏,暴喝中剑势陡快,岑含猝不及防,肩头与左臂连中两剑,血流如注,只觉一股气疾速外泄,眼前金星乱冒,不由暗道:“难道今日要死在此处?”强行振奋精神,咬牙支撑,只听乐心惊喝道:“你是要岑含的命?还是要冯一粟和应不识的命?要你‘墨宗’那些弟子的命?” 这句话如一盆凉水,直直浇灭了墨商的杀气,墨商心头一震,霍然停手,转头冷眼看着他。 岑含顿时身子一阵酸软,“扑通”一声半跪在地,靠长剑拄着身子才勉强没摔下去,兀自大口喘着粗气。 乐心一纵而出,挡在他身前,朝墨商叹道:“一切都已结束了,前辈何必再执着?” 岁在95(1) 墨商置若罔闻,只道:“我‘墨宗’的兄弟们呢?” 乐心道:“好好的都在东门外,一个都没出事。” 墨商冷冷道:“这又是要做甚么?” “甚么都不做。”岑含点了几处大穴,稍微止了下血,接道:“我们从来没把‘墨宗’当成过敌人。如今城已破,先生可率众离去,自也不会有人阻拦。” 墨商道:“你当我三岁小孩子?” 岑乐二人交换一个眼色,乐心道:“话既说到这个份上,我们也就直言相告。我二人是拿这一战的功劳换了‘墨宗’诸位安然无恙。” 墨商一怔,双目气势慑人,凛然道:“我‘墨宗’守不住城,当为大义而死,何需你们怜悯?” 岑含缓缓道:“我们怎敢用这‘怜悯’二字?这次便真当是报当日救命之恩罢。大局既定,已无需再有任何算计,请前辈放心离去。” 墨商沉默良久,忽地闭上了眼,喟然道:“二位好本事!今日我‘墨宗’败得彻彻底底,这恩委实报得叫人无话可说。好!我就遂了你们的愿,从此这恩情就算了了!来日再见,我墨商与你二位便只有仇,没有恩!不必再踌躇不决,只管痛痛快快地拼个你死我活罢!”说完收起兵刃,头也不回地往东门去了。二人望着他背影,不约而同叹了口气,岑含只觉身子沉重无比,索性仰面躺在地上。 天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干净得没有半分血气。乐心望着岑含手里的剑,眉头上却似已有愁云。 岑含自不会没看见,打趣道:“这神情倒让我想起了当初左夫子要把女儿嫁给你的事儿。怎么,又有谁想认你做女婿了?” 乐心汗颜道:“白瞎了老子替你担心,你他娘倒是没心没肺!” 岑含伸展开四肢,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慵懒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除了挂了点彩,累得像条死狗,倒也没什么大碍。” 乐心意味深长道:“人是没事儿,剑却好像钝了。” 岑含表情僵了僵,终于叹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么?怎么甚么都瞒不住你?” 乐心一屁股坐他边上,笑道:“彼此彼此!说说吧,怎么回事儿?我可是亲眼见过你与耶律玄那一战的。墨商虽厉害,却不应该让你这么狼狈。” “我找不到与他舍命一战的理由。” 乐心的笑容一下变得有些苦涩:“果然是这样。”身上若没了一往无前的气势,那剑上便也没有了摧枯拉朽的威力。 岑含幽幽道:“如‘墨宗’这样一群人,但凡有些良心的人,总是不愿意与他们为敌的。” 乐心点头道:“所以你并非是不敌,而是出不了全力。” 岑含摇头:“即便我全力以赴,今日也多半会败。” 乐心愕然。 岑含望了他一眼,继续道:“你太小瞧墨商了。当日东垣渡一战他并未出全力,其中原因,一是桥面狭窄不利于身法施展,二则也是他左手兵刃不趁手。这人剑法奇诡莫测,变化之匪夷所思,可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以我眼下而论,尚且不及。” 乐心讶然道:“这么厉害?” “我只怕词穷,不足以形容他的厉害。”岑含定了定神,沉吟道:“不过既已领教过一次,便对这剑法多少能有些应对的法子,假以时日,三百招内不会落下风。而且此战收获颇多,许多之前钻研‘纯阳剑’时的不解之处,也有了些领悟,来日方长,若真吃透了这些东西,未必没有机会赢他。” 乐心没想到他忽然冒出这么一番话,懵了一下,叹道:“你真是个疯子。” 岑含笑了笑道:“不疯魔,不成活。” 乐心想了想,点头道:“也是。” 话说着,岑含一个翻身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走罢。” “上哪儿去?” 岑含耷拉下眼皮:“裹伤啊老兄!我这伤口可是在放血,不是**,久了那是会死人的。” 镇州城破,张处瑾兄弟及其一众党羽尽数遭擒,被李存审打断双足送往行台发落,镇州之乱的罪魁张文礼也被开棺,拖出尸体车裂。之后有原先的侍者在废墟中找到赵王王镕的尸首,上报晋王,晋王于是命众人将其安葬,公开设祭。 这其中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无数百姓都拥到了行台,请求晋王将张氏一党处死,食肉寝皮。岑含几人不由感慨,张处瑾失民心之甚竟至于斯,真是叫人发指,不知“墨宗”见到这番情形又会作何感想? 李存审因破镇州之功,被封为检校太傅,兼任侍中。降将李再丰获封冀州刺史,其余众将皆有封赏。此外,当初率先讨伐张文礼的镇州旧将符习被任命为成德节度使,然则符习自忖无功,推辞不受;之后在百姓请命之下晋王自领了镇州,改从属地中割出相、卫二州设义宁军,再由符习任节度使,符习不愿坐享其成,亦不受,请命自领军攻下朱梁城池以为封地,晋王于是命其为天平节度使兼东南面招讨使,至此符习方才拜领。岑含乐心亲历此事,均感叹这人本事虽不出众,胸怀坦荡却叫人佩服。 一切安置停当,诸将等随李存审班师魏州,李存勖亲自出城劳军,众人山呼千岁。岑含乐心因军功卓著,各赐了相应官职和府邸,暂留魏州听调。 尘埃落定,岑含自思李嗣昭、李存进大仇得报,欲抽身而退,去查当年父母下落和公孙牧云之事。乐心虽不舍,终不能勉强,反倒是南宫翎意外地劝说岑含留下,言及“冥府”与朱梁皇室关联不小,常在两军交战之际暗杀敌军将领,自己若留在军中,u看书 ww.uukanhu.om晋梁不能并存,上了战场对头必会找上门来,查探当年之事岂非容易得多?何必舍近求远,单枪匹马地去费劲。岑含细想觉得有理,自此留下,决定等了断一切再行离去。 转眼秋去冬来,施兰思念义母,欲往潞州一探。众人均不放心,原来打听之下得知此时潞州情形早已大变,众子拥李嗣昭灵柩归潞后,没多久李继韬便设计幽禁了李继俦,掌握军政大权;晋王因南有朱梁、北有契丹、中有镇州战事,抽不开身,不得以改昭义军为安义军,下诏令其摄留后之位。李继韬为人,岑含、乐心、呼延擎苍与施兰四人都清楚不过,斟酌再三,决定由岑含护送施兰前往潞州,见了义母即回,两地路近,无需耗费多少时日,倒也算是神不知鬼不觉。 计较已定,二人两日后便动身,一路快马回了潞州。白日藏身客店,夜间趁着月色偷偷潜入李府,母女相见,不免一番涕泪交流,寒暄过后,李母欲劝施兰留下,不料施兰断然拒绝,语气十分坚决,最后李母拗她不过,只好作罢。施兰于是趁机询问李继俦及其妻儿囚禁之处,李母本痛心膝下两儿骨肉相残,便如实相告。二人不敢多作停留,匆匆辞了李母,径自回到客店,经一番计议,第二日一早岑含便往城外雇好马车,待时至半夜,悄无声息救出了李继俦夫妇和两个儿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奔回了魏州。 之后由岑含乐心经李存审将此事报于晋王,晋王采纳李存审建议,对外隐瞒,以免李继韬疑心,暗中将李继俦安置了,待日后再作计较。如此,此事终于告一段落。 岁在95(2) 日子不快不慢地走着,转眼一年又要走到末尾。 魏州城早已飘起漫天大雪,岑含时常负手站在大堂门前,望着眼前的一片雪白发怔。 是啊,第三个年头了。 这三年当真是恍如隔世,却又历历在目。 出谷第一年的除夕是在左夫子府上过的。 与乐心的惜别也近在眼前,那时洛飞烟假意让自己回江南了却牵挂,想一个人去报仇,结果自己将计就计赶在前头到了天山。犹记得枯草残雪中,她望着自己的那一抹复杂的笑容,里面有意外、有埋怨、有感动、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欣慰,千言万语就在这样一个笑容之中,如同忘忧湖上的涟漪,一圈圈漾开在彼此心上。当时自己就忍不住想,一条命能换来这样一个笑容,也许已经值了。 只可惜千算万算,独独漏了最重要的事情,一番舍生忘死,最后换来一声傻子,一句若有来世。 到头来,被看穿心思的那个人原来是自己。 那时自己才明白,原来当一个人痛到极处,眼泪会变成鲜血。 第二年的除夕,是在潞州,乐心的住处。 这一年是自己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一年,也是与“冥府”结下怨仇的一年。兜兜转转,迭经生死,最后又和这个最好的兄弟聚到一处,那时自己郁郁寡欢,提着两坛酒去找乐心,结果这小子二话没说,两坛子酒陪自己喝到了天亮。 有友若此,夫复何求? 也是在这个除夕之后,自己终于迎来了那一战。耶律玄用性命全了胜负,自己也在那场大雪中狂笑嚎哭地迎来了重生。 到如今又近一年。 当初助自己报仇的恩人李嗣昭已入了黄土,而救过自己与乐心性命的恩人墨商却早已将自己视如死仇。有时候静下来想想,心中忍不住迷茫,究竟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自己做的这一切,又该如何定论?纠结到最后,往往只能摇头苦笑,得不出一个答案。 与岑含深居简出不同的是,乐心是个非常喜欢交朋友的人。在魏州没几个月便已有了不少朋友,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其中最有名的当属两位,都是受晋王召见暂住魏州,一位是蕃汉内外马步副总管李嗣源义子李从珂,一位是曾在魏县忠心护主被封磁州刺史的百人斩大将李绍奇。这二人都是豪气干云的猛将,与乐心一拍即合,尤其是李绍奇,一听说乐心在东垣渡斩了两百多人,忍不住便要试技切磋,结果交手之下五体投地,二人年岁比乐心大不少,遂结成忘年之交,三天两头聚在一起把酒言欢。 这一日,乐心忽念及岑含一人在家,不免闲闷,便约了这二位,带上好酒,径自往岑含府上来。二人对这位死战耶律玄、两度斗墨商的少年英雄早就十分好奇,只是苦于没什么由头,不好贸然拜访,乐心这么一安排,当时就中了下怀。本以为物以类聚,岑含既以乐心为友,多半也是个魁伟挺拔的少年,不然便是沉稳精悍的人物,结果一见面都傻了眼,眼前这少年身上别说什么精悍之气,就是同龄人的意气风发也半分没有。 李从珂忍不住微觉失望,乐心察言观色,只乐呵呵地喝酒不说话。反是李绍奇眼尖,对视中瞧出岑含眼中虽无乐心那一股慑人锋芒,却自有一种独特气势,望之如汪洋,浩瀚无边,深不见底,不由暗暗留上了意。 几人都是好武之辈,酒过三巡,话题慢慢就到了武技上,岑含见解独到,听得二李大受启发,先前的疑虑倒是打消不少。李绍奇于是提出试技,以作验证,岑含打从二人进门便已瞧出他俩的来意,于是坦然相应。 是时天上正下小雪,岑含缓缓走到院落中间,对二人微笑道:“二位将军请赐教。” 二李都是久经沙场之人,闻言对望了一眼,都犹豫了一下。虽说这少年见解不凡,但真家伙上跟论拳那是两码事,他就是本事真不俗,以一敌二也未免托大了。 乐心手里正抓着个鸡腿,见状笑道:“二位老哥不要多虑。这小子武功可比我高多了,只管上往死里揍就是!”二人见识过乐心的武功,听他这么说便不再犹豫,交换了一个眼神,齐齐身子一晃,一左一右分攻两路。 岑含“九宫步”展开,闲庭信步于二人之间,走了五六招,渐渐摸清二人路数。二人中以李绍奇武功为高,偏重刚猛凌厉一路,这一点颇像乐心,只是威力上不能同日而语;李从珂的功夫则时慢是快,偶有妙招,似是十分高明的武艺,唯惜功力尚浅,远不足以尽其妙,而且颇有几分似曾相识。 又拆得十余招,岑含已连变三种身法,只观二人拳路,并未着力反击。二人虽暗叹他身法奇妙,却也没觉出有多厉害,攻势逐渐放开,招招抢攻配合无间,宛如水银泻地,一发不可收拾。乐心在一旁看得分明,忍不住笑道:“岑含!你要今日不露几手真功夫,可是没法交代啊!” 话音才落,只听岑含笑着接道:“既然如此,那二位将军小心了!”二人听得他出招前尚出言提醒对手,都是心中恼怒,然则未及开口,耳畔罡风陡起。 李绍奇只觉眼前一花,岑含已到跟前,仓促间不及细想,本能一拳击出。只听得风声如虎啸,紧接着身子剧震,人便飞了出去,不由暗呼糟糕。却不想这一击之下自己只轻轻落到了方才所坐之处,除了浑身麻木,暂时动弹不得,竟没伤着半分。 那边李从珂见状心下不由一惊,只这一分神,眼前已没了岑含身影,忽然身上十余处穴位齐齐一痛,整个人便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软了下去。尚未着地,一股柔和无比的内劲已打在身上,顿时宛如腾云驾雾,不知怎的也落到了方才坐着的地方。 只见岑含早已落座,拿着酒壶往二人杯中各自斟满,随即端起自己的杯子微笑道:“献丑了,先干为敬。”一仰脖子,将一杯酒喝了下去。 二人愕然半响,李从珂才摇头叹道:“真是神技!”自此心服口服。 不知不觉一顿酒喝了小半日,时过正午,雪早已停,李绍奇起身笑道:“岑老弟,我们仨这就要去城外打猎,你可要同行?” 岑含望了望一边的呼延擎苍,摆手道:“几位老哥尽兴,我就不去了。等下给我这兄弟整整拳。” 三人应声望向呼延擎苍,乐心打趣道:“擎苍,看来阵子你小子可在岑含这儿掏了不少东西啊!赶明儿我试试你功夫,瞧瞧进境如何。” 呼延擎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好。” 李从珂接道:“既是如此,那我们就先去了。回头打了好东西,给你也送些来。” 岑含微笑道:“那我可就先谢过了。”忽地想起一事,又道:“几位要是瞧见一头白鹿,可手下留情着些。” 李从珂一愣,道:“什么?” 乐心接道:“那是岑含的生死之交,也是他上战场的坐骑。那鹿儿生得雄俊异常,只是不喜束缚,所以岑含将它放在城外。” 李从珂恍然道:“原来如此。看来岑老弟不仅武艺不凡,坐骑也是不凡,u看书 .uukanshu.cm 我倒还真想见识见识。” 岑含道:“没准还真让你们遇见了。只是它机警得很,大概远远地就躲开了。”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二李与乐心便即告辞,纵马奔城外去了。 岑含于是叫下人收了碗筷,开始在院子里给呼延擎苍指点武艺。呼延擎苍所学颇杂,之前所练有不少是经看不经用的花架子,经由岑含筛选,多数已搁下不练,剩下来的只有刘一夫传的“撕云断风刀”和一套家传双鞭鞭法。这两套功夫,一个以凌厉奇变见长,一个以势大力沉为尊,岑含依着呼延擎苍的喜好,将刀法变化取精要改进了双鞭,而后辅以“周天四象功”中和自己平素悟得的一些身法劲法,融于一炉,如此苦练两个月,终于初具气象,焕然一新。因这套鞭法有龙虎之势,故命名“呼家龙虎鞭”,此外尚有一套化自鞭法的拳术,号“呼家龙虎拳”,二者一理,相互启发,由是呼延擎苍武艺大进。 岑含一开始如与二李切磋时一般,纯以身法趋避,只让呼延擎苍放开手脚来攻,待斗了小半个时辰,攻守相易,换由岑含以各种手法相攻,却要呼延擎苍尽力守住。如此教法,实与迟守当年教导自己时无异,虽不是师徒,却早已与师徒无异,能得多少,全看呼延擎苍自己的悟性与苦练。正斗在兴头上,忽然屋外一声异响,声音赫然是白鹿嘶鸣,岑含骤然停手,身如大鸟掠到墙外,只见果然是白鹿,背上伏着一人,却是李从珂。 岑含忙将他救醒,正要开口询问,只听李从珂急道:“快!北门外西北十里,快去救人!” 岁在95(3) 岑含讶然道:“怎么回事?” 李从珂摇头道:“我也不知。我们本在城外打猎,忽然不知怎的冒出四个高手,二话不说,拔刀就动手,对方武功高得离谱,连乐老弟都只能勉强应付。你快过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岑含心一凛,未及开口,李从珂赶在前头道:“来时我已知会城守,眼下已戒严,料来即便城中真有那伙人的同党,见这架势也不敢轻举妄动了。我们不会有事,你只管放心去!” 岑含点了点头,对呼延擎苍道:“好生护着李将军。”话音落处,“扶摇穿林身”已展开,人早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转眼窜出北门,转往西北。奔没多久,便发现地上有零散血迹,岑含心不由沉了下去,又过一阵,隐约听到人声,当下提起精神,循声接近,终于在一处小河边找到二人。 只见乐心以一敌三,李绍奇以一对一,赫然与四个蒙面黑衣人斗在一起。六人中除李绍奇用剑,其他几人都是单刀,那四人看身形穿插,法度严谨,招法狠辣凌厉。二人武功虽然不弱,却毫无悬念地落了下风,身上衣襟多处见血,狼狈至极,只仗着一身悍勇才勉力支撑。眼见过不了多久,便有性命之忧。 岑含不敢迟疑,身子一蓄劲,脚下变“八步追魂”,近十丈距离三步跃到,掌随身动,电光火石间拍到一名黑衣人左胸。 这一掌之快直如天外来客,那人眼前一花已然躲避不及,只得尽力侧身,勉强避开要害。只听“咔啦”一声,“九龙劲”应声中的,打在左肩,那人被击得往后飞出两丈,才重重摔在地上,正欲勉强站起,忽然身子剧震,接连几声惨哼后,鲜血透过遮面的纱布渗了出来,一滴滴落在地上。 奇变陡生,边上二人都是一怔,然则反应也是快得不合常理,只一个目光交接,双刀已自左右袭到。岑含一声冷哼,身子一退即进,“金燕喙”应手而出,打在二人刀身之上,将二人来势打得一僵,几乎同时双手前探,已将两人腕子抓在手里。正要出力,猛然间眼前银光大盛,不及细想,当即松手后撤,“九宫步”自然使出,几步之间避开了一轮针雨。 二人侥幸得脱,不由心惊,又往后掠开丈余。与李绍奇交手那蒙面人也同时退开,三人手里各自扣定一把细针,针上隐泛绿光,分别对准岑含乐心和李绍奇。 乐心压力陡去,腿上一软顿时站立不住,岑含顺势搀住他右臂,只见他神色萎顿,显然内伤极重,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了上来。那边李绍奇情况稍好,虽口角渗血,也伤得不轻,但双目炯然有神,暂无性命之忧。 “你们到底是谁?”岑含没时间拐弯抹角,第一句话便开门见山。 雪依然在下,但这四人却好像忽然变成了雪人,仿佛甚么也听不见。 岑含微微冷笑,身子几不可见地一沉。 “且慢!”这一沉极不显眼,但四人蓦地只觉脊背冰凉,汗毛倒竖,其中一人终于忍不住开口喝道。 岑含应声松弛下来,淡然道:“终于舍得开口了?” 那人并不理会他言语上的讥讽,只平静道:“足下可知‘青木殇’?” “有屁快放!” “眼下我们四人手中的毒针都喂了此毒。足下自认为能在我们一齐动手时同时救下这二人么?” “出手了以后你们四个的命也得留下。”岑含微微冷笑。 “所以我们不妨做个交易。”黑衣人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交易?” 黑衣人颔首:“就是交易!我们走,毒针也会留在我们手里。” “等会儿。”这回开口的是乐心。 “怎么?” 乐心并不理会对方,提高声音叫道:“邦杰老哥!身上有甚么伤口没有?”这话却是对李绍奇说的。 李绍奇咳出一口血,上下检视了一番,笑道:“听了你的话小心着呢!没挂彩!就是躲得真他娘憋屈!” 乐心放下心来,有气无力道:“你他娘就偷着乐吧!算是把小命给保住了!” 黑衣人静静盯着他,忽道:“原来你一开始就留意到我们兵器有毒。足下胆大心细,是个人物,看来是我们小瞧你了。” “还好我没敢小瞧你们。”乐心笑道,“眼下你们应该挺后悔罢,没一早就用这要命的玩意。” 黑衣人不否认,点头道:“是大意了。以我们四人武功,要取你们项上人头本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惜就是因为太过容易,反而失了手。” 乐心道:“不过你们的运气总算不是太坏,至少还能做交易。” 这一点黑衣人也没法否认。 岑含无意耽搁,沉声道:“‘十殿阎王’果然出手不凡,‘冥府’这笔账我记下了。滚罢。” 四个黑衣人闻言一怔,目光忽然警觉起来。 岑含冷哼道:“‘冥府’有‘十殿阎王’不是甚么稀罕事,再加上这‘青木殇’和诸位这一身与朱麒相当的武功,很难猜么?” 四人面面相觑,领头的抱拳道:“佩服!既然如此,那便后会有期了。” “后会有期?”岑含一眼扫过几人,目光无比冰冷:“你们最好盼着别再见到我。” 四人都是杀人如麻之辈,但触到他目光的一瞬仍止不住心头一寒。当下不敢再作停留,扶起受伤的同伴,身法一展开,转眼便没了踪影。 岑含望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面色阴郁,转身背起乐心,又一手托住李绍奇腋下,展开身法往城内赶,没奔出多久,正碰上带兵来接应的李从珂,于是一并回城。一路径自到乐心府邸,岑含留下二李,亲自为三人施治。 三人之中以李从珂伤势最轻,只小腹中一脚,加上肋下一掌岔了气,是以虽痛得晕厥过去,却无大碍。李绍奇次之,身上多处内伤,均是中了对方的奇门内劲所致,虽然救治及时,但难免要在床上躺上个把月,才能下地。而乐心则最为严重,除三处极为严重的内伤,左臂亦被打折,此外尚有其他大小伤势数十处,性命堪忧。uu看书 .uukansh.cm 岑含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先给乐心接骨,而后同时给三人施针。二李先后收针抓药,道谢告辞而去,唯有乐心回来后一直昏迷不醒,伤势之重已与自己当日在太行山时相差无几。岑含强行压下心头怒火,澄澈心境专心医治,一边每隔一刻时分施一次针,一边开方子命人抓药熬药,给他灌下去。忙活到深夜子时,乐心总算悠悠醒转,虚弱道:“你们给我喝的甚么玩意?真他娘苦。” 岑含哭笑不得,忍不住骂道:“闭上你的鸟嘴!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 乐心笑得没心没肺:“当初老子提心吊胆背着你在太行山跑了一路,好歹今天也让你担惊受怕一回。”话才说完猛觉一阵晕眩,眼前金星乱冒。 岑含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晕了罢?叫你臭贫。”话说着已让下人将早熬好的清粥端了上来。 乐心靠在床头,三下五除二干了两大碗,长出了一口气,只觉精神为之一振,啧啧道:“娘的,没想到白粥也能这么好喝。” 岑含不禁莞尔,道:“你那是元气大伤,饿疯了。” 乐心抬头看他,忽道:“谢了。” 岑含的笑容变得明亮起来,道:“少他娘跟我来这套!你小子甚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了?” “是矫情了。”乐心也笑了,笑容也变得十分明亮。 岑含心头大石落地,人也顿时轻松,摆了摆手道:“你伤势方才稳定,需要静养,今日先休息罢。这儿有下人伺候着,也没我什么事儿,一切留待明日再说。”说完慢慢收了针具,转身出了门。 岁在95(4) 后半夜睡得十分踏实。 对于乐心而言,如此伤势之下,眼睛一闭便能毫无知觉地睡过去,就算有人趁机往你身上砍个十刀八刀,也未必能醒过来,想不踏实都不行。 再醒过来时阳光已然十分刺眼,也十分温暖,乐心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岑含。 岑含正拿着本书坐在不远处,见他醒过来,笑道:“你终于醒了。”照旧让下人端上一碗药和一碗白粥。 乐心本已饥肠辘辘,但见到这两样东西胃口顿时被挡回去一半,忍不住皱眉道:“你就不能给我弄两斤牛肉,一壶好酒?” 岑含斜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怕你消受不起。”话说着药已端到跟前,乐心无奈地摇了摇头,仰脖子一口气喝了,随后端起白粥小口啜了起来,同时摆手示意下人出去。 岑含见他气色已比昨日好了不少,啧啧道:“你小子身子骨真是不错,一晚上就恢复成这样,比我当初可快多了。” 乐心咽下口粥,道:“那不能。你那会儿差不多是靠一股子执念才活下来,我可没这能耐。” 岑含苦笑,无意在这话题上多作停留,转而从怀中拿出银针,道:“你先喝。喝完我给你下针,咱们聊聊昨天的事。” 白粥很快见了底,乐心身上也很快多了三十几根银针。 岑含一本正经道:“嗯,挺像一刺猬。” 乐心啼笑皆非,骂道:“我要是刺猬,第一个扎的就是你这张破嘴!” 岑含叹了口气:“可惜你是只半死的刺猬。” 乐心瞪眼:“你他娘不能说点别的么?” 岑含笑道:“那就说说昨天你们是如何遇上那四个高手的罢。” 乐心一怔,面色郑重起来,缓缓道:“这与其说是遇上,倒不如说是对方找上我们,大致出城门时便一直在后面跟着,等我们仨离城远了才现身,可见是经过了谋划。说来惭愧得很,我一开始竟是全然不觉。” 岑含道:“这四人个个功夫都跟你在伯仲之间。你若不刻意提防,原也十分难发觉。” 乐心笑道:“亏得我们斗了没多久,正好遇上你那鹿兄,它认得我,要冲上来帮忙,我趁那几个蒙面人分神之际,将从珂将军扔到它背上。这鹿儿真是神,竟真的去跟你报信了,改天我可得请它喝酒。” 岑含亦笑道:“你是得好好谢谢它。” “只是我不太明白,这四人显是冲着我来的,却是为的甚么?” “何以见得?” 乐心沉吟道:“这四人一出来,其中三人便直奔我而来,只腾出一个人去对付那两位老哥。若目标不在我,大可先用一人将我拖住,等解决其他人再来合围,但他们如此安排,显是怕我走脱了。” 岑含叹了口气,道:“这么说果真是盯上你了。” 乐心自嘲道:“想是这伙人没甚么对付你的把握,便找我这个好啃的拿下作人质,好让你投鼠忌器。” 岑含苦笑道:“你瞧他们对付你的手段是要拿人,还是杀人?‘冥府’那是朱梁走狗,你既为晋王效力,即便不认识我,也注定是他们的死敌。说起咱们乐大将军这两年出的风头,不论是单枪匹马入契丹大营刺探消息、易州大战生擒契丹王子,还是镇州城下大败耶律潜、东垣渡杀敌两百余,哪一件是正常人干得出来的?你说这样的敌人‘冥府’要是视而不见,岂非蠢得猪狗不如?” 乐心故作认真状:“这么说来我的名头还真是不小。” “你简直已经名震天下了。” “可惜名不符实啊。”乐心眼神忽地黯了下来,长叹道,“遇上稍微厉害一点的人物,便差点送了这条小命。” 岑含沉默,过了一会儿才道:“有句话我一直想说,苦于没找着合适机会,眼下却不得不说了,你姑且听听。” 乐心一怔,道:“你说。” 岑含道:“我记得以前听你说过,你练的这门功夫每一代成就的神通都不一样。” 乐心点头:“我师父号称‘捆仙索’,至于我自己,多半是刀。” 岑含缓缓道:“你真的是刀?” “自然是……”乐心被他看得心头一滞,话到嘴边竟说不下去,不由自主低下头看自己双手,眼中忽然多了几分迷茫。 “发现了么?” 乐心应声抬头,神色复杂。 岑含接道:“你眼下的路子并不是单纯的刀。你平素惯用中路直拳与切掌,尤以前者为甚,但这两者之中,只有后者是刀法路数,前者却是不折不扣的枪法。” 乐心静静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若我猜得不错,你这功夫是门至为纯粹的技艺,练到高境界,身上只能有一,不能有二,纵学得妙法万般,也要舍得干干净净。穷究其一,方能真正成就神通。” 这一番话宛如醍醐灌顶,乐心茅塞顿开,喟然道:“没想到对这功夫,你竟悟得比我还透!” 岑含摆手:“武学上的道理到了高深处,原本多有相通。我也不过是旁敲侧击,作一番猜测。” 乐心忍不住苦笑道:“你这番猜测一语惊醒梦中人,比之佛陀的狮子吼也不遑多让。” 岑含微笑道:“这话说得可真够吓人的。言归正传,眼下你要作一个选择。” “舍枪还是舍刀!”乐心神色肃穆,再次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双手。 气氛宛如凝滞。 岑含闭目不语,如老僧入定。 良久,乐心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来。 岑含应声睁眼,当时就望见了他眼中的神采。 “决定了?” “决定了。”乐心笑了,笑得如同三月的阳光,充满生机:“其实我早该察觉,只是自己下意识在回避。我打小习武,空手用拳持械用刀,将近十年早已成习惯,从来不去想,也不愿意去想这两者若要取舍又当如何。结果一念执着成了心魔。” “你选了甚么?” 乐心的目光锋利如刀。 “刀!” 岑含抚掌笑道:“可喜可贺。” 伤势既已稳定,随后便是循序渐进的恢复。之后的日子里,岑含一边为乐心调理伤势,一边为呼延擎苍与施兰指点武艺,大年三十,几人小聚岑含府上,烫几壶好酒,备一桌好菜,热热闹闹地过了个年,其乐融融。 岑含望着众人,心中不由感慨,想起两年前除了乐心,这些人中的多数尚与自己素不相识,u看书 .ukanshu也散落在不同的地方,更有甚者,比如南宫翎,还是敌人。而今大家却围坐在一张桌子旁把酒言欢,如家人一般,不得不说缘分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新年过后,万物渐渐复苏。 乐心伤势也逐渐恢复,开始专心打磨武艺。抛去用了近十年的拳法,攻守进退间难免滞涩,甚至有些笨拙,但他却似入了魔一般,一日疯过一日,慢慢地功夫开始日新月异,脱胎换骨,一扫之前的刚猛强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锋锐之势,渐成大气象。 几人为之所感,亦勤奋用功。岑含自不必说,呼延擎苍的“龙虎鞭”、“龙虎拳”也越发得心应手,施兰的棍法凝练出了虚中藏实的风貌,得了个“百花缭乱势”的雅号,至于南宫翎,虽无重大变化,但一套“袖里乾坤”和一手“神仙醉”亦是挥洒自如,且时常低头沉思,似是在参悟甚么。 二月末,契丹再度犯境。晋王采纳大将郭崇韬建议,调时任横海节度使的李存审为卢龙节度使,领兵御敌。又命蕃汉马步副总管李嗣源接任横海节度使,岑含几人同时受调到横海,划归其麾下听用。 四月,晋王李存勖设坛祭天,昭告天下,即皇帝位,尊其母晋国太夫人曹氏为皇太后,尊其父正妻秦国夫人刘氏为皇太妃,按大唐官制置百官,任命豆卢革为门下侍郎,卢程为中书侍郎,两人皆同平章事,任命郭崇韬、张居翰为枢密使,卢质、冯道为翰林学士,张宪为工部侍郎、租庸使,义武节度掌书记李德休为御史中丞,复大唐国号,大赦天下。 动如雷震(1) 在这期间,潞州发生内乱,李继韬因私窃留后之位终难自安,暗中遣使向朱梁称臣,并将两个儿子派去作质子,以此取信梁帝,梁帝朱友贞遂改安义军为匡义军,命李继韬为匡义节度使,同平章事。潞州旧将裴约感念旧主李嗣昭恩情,拒不投梁,死守泽州,与梁将董璋相抗。 岑含等人得知其中力劝李继韬投梁,并担任使节的正是李嗣昭幼子李继远。想起当初那个天真活泼的稚嫩少年如今却自甘堕落,带头做起这不忠不孝之事,施兰黯然神伤,岑含乐心亦是暗怒,李嗣昭一生忠义,到头来被两个儿子毁了一生英名,均想若在战场上遇上这二人,断然要生擒回来,绑到李嗣昭坟前,瞧瞧他们到时如何说法。 其时契丹南侵,卫州失守,潞州又内乱,人心惶惶。李嗣源因当年胡柳之战未能跟随晋王北渡黄河,始终心怀愧疚,想立奇功弥补过失,是以自领横海节度使后,便苦思冥想破解危局之法,无奈一人计短,麾下众将也无智谋出众之辈,一时苦无良策。李从珂趁机进言请岑含乐心共议,这二人本是他极力建议,李嗣源才奏请晋王抽调到麾下,因是初来乍到,尚未参与军机,正好顺水推舟。经这一提,李嗣源终于想起之前关于二人破镇州时,如何智勇双全的种种传闻,抱着姑且一问之心,密召二人商议。 二人既参与军机,随即提出梁军新取卫州,又得了李继韬之助,必然会以泽潞为突破,试图打开缺口。是以此处已难作文章,不如转而设法从东路突破,袭取一处重镇,遥望梁都汴州,可出其不意反客为主。 李嗣源豁然开朗,询问该攻哪一座城池,岑含乐心深知事关重大,当即请命由二人分头前往几处重要城池一探,先探明对方兵力安排,再选取目标。李嗣源初时不允,言道只身入敌境过于凶险,不可贸然为之,二人随即显露武功,李嗣源大开眼界,方知二人是艺高人胆大,才松了口,并嘱咐二人千万小心。二人于是各自出发,暗暗潜入东线各城察探,转眼大半月,先后回到横海,建议李嗣源从兵力较少的郓州下手,并告知郓州将领卢顺密有意来投,已在二人协助下到达横海,只等召见。 李嗣源大喜,摆宴为三人接风,次日便出发,亲自带卢顺密面圣。卢顺密将郓州守军不足千人、且民心已失等情况汇报天子,一时朝堂之上众说纷纭,对于是否该奔袭郓州争执不下。李存勖本人颇为心动,然则枢密使郭崇韬却持反对意见,认为孤军远征过于冒险,一旦不利便白白损失了数千兵丁,李存勖因此踌躇不决,于是密召李嗣源,征询其意。 李嗣源自始至终未曾表态,等的便是这一刻,当即表态:“朱梁志在泽潞,东线必疏于防范,连年战事之下,百姓早已疲惫不堪,除非出奇制胜,否则大业难成。眼下卢顺密带来郓州军情,可是说老天都在帮陛下,既然众人皆觉此事冒险,那臣愿独自挑起此战重担,为陛下拿下郓州,扭转战局!” 李存勖大受鼓舞,终于下定决心,于是命李嗣源全权负责此事,率所属精锐五千,于月底二十八日,从德胜出发,直取郓州。 李嗣源得此良机,自此对岑乐二人刮目相看,回驻地暗中布置不提,岑含、乐心亦趁机与众将熟络,其中李从珂自不必多说,此外尚有李从荣、李从厚、石敬瑭、高行周等人,皆与二人交好。 二十八日如期而至,五千精锐整装待发,四更造饭,五更开拔,一路轻装简行,直奔郓州。是日乌云密布,黑压压一片,让本就憋着口气的众人更觉压抑,从德胜到郓州路途遥远,日头西沉时方才行至杨刘,天空也下起蒙蒙细雨,李嗣源于是全军歇息,稍作整顿,吃些干粮再行赶路。 一整日马不停蹄,士卒早已疲惫不堪,加之夜色漆黑、阴雨绵绵,不仅湿冷刺骨,道路也越发泥泞,是以军中多有怨言,许多将领也主张休息一晚,寻个地方避雨,天明再行军。李嗣源心中担忧,不由犹豫起来,岑含当即进言:“咱们这一日疾行,为的便是打一个迅雷不及掩耳。若此处耽搁,生出变故,岂非前功尽弃?断不可拖延!”乐心、李从珂、石敬瑭与呼延擎苍皆持此见。 高行周也道:“今日阴雨可说是天赐良机。郓州梁军绝料不到咱们会在雨夜突至,断不会有所防备。”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嗣源深以为然,于是亲自鼓舞士气,命全军继续奔袭郓州。 夜色静谧,郓州浸润在沙沙雨声之中,守城梁军浑然不觉正在逼近的危险。后半夜时近四更,五千唐军精锐神不知鬼不觉渡过济水,兵临郓州城下。 城墙不高,众人依照既定策略,由岑含、乐心和李从珂登上城头,从里面打开城门,将大军引入。岑乐二人武功远高于李从珂,岑含伸左手托在他腋下,脚下一跃,正是“扶摇穿林身”中的“扶摇纵”,李从珂宛如腾云驾雾,只觉身在城墙中间轻轻顿了一下,便已飘上城头。乐心轻功稍逊,借了两次力,也翻了上来。 李从珂本欲拔剑厮杀,不料一声大喝还没出来,便让岑含捂了回去,无声无息藏到暗处,正心中不解,只听乐心轻笑道:“老哥着甚么急?开城门要紧,等会儿有的是你杀得痛快的时候!我跟岑含说好了,咱们给你护驾,等会儿下去把喽啰解决了,你来开这个城门。” 李从珂一怔,道:“你们要将这功劳让给我?” 岑含微笑道:“我们能来此处,还不是你老哥的功劳?就别客气这个了。” 李从珂心中感动,道:“我也不矫情了,多的话不说,今日起你们就是我兄弟!”三人轻轻从里侧溜下城枪,绕到城门附近,李从珂拔出长剑,一声低喝冲了出去,岑乐二人几乎同时而动,一左一右护在他两侧,只一晃神的功夫,守城门梁兵无声无息躺了一地。岑含乐心各持兵刃戒备在侧,李从珂还剑入鞘,打开城门,城头上的梁兵忽见城门洞开,还没弄明白出了甚么事,便听得杀声震天,五千唐军如神兵天降,涌进城来,当时惊得说不出话。 这一下如落雷忽至,唐军攻到牙城下时,守城梁军尚未反应过来,出其不意加上以众击寡,顿成摧枯拉朽之势。及至天明,已将牙城拿下,拿获郓州节度副使崔某、判官赵凤,只不见节度使刘遂严,此外南宫翎与呼延擎苍亦不知所踪。 岑含心中担忧,与乐心分头寻找,直寻了半日,却没找着,只得先回牙城见李嗣源,却不料二人早已回来,且身上都带着伤,颇有些狼狈。 岑乐二人大感诧异,呼延擎苍苦笑道:“我与南宫前辈本追拿节度使刘遂严一众,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高手,我二人措手不及,险些交代了。这人武功高强,我们联手也只能勉强抵敌,但他忌惮咱们人多,并未多作纠缠,但这么一耽搁,却跑了刘遂严那厮。” 岑含乐心交换了一个眼神,若有所思。 李嗣源道:“跑了便跑了罢,虽有些可惜,但却无伤大雅,这人功夫再高也终究只是一人,掀不起甚么风浪。咱们此次不负圣上所托,终于拿下郓州,可说是大功一件,稍后我会将诸君功劳记下,与捷报一并上奏天子。” “只怕没那么简单。”南宫翎面色凝重道:“那人我虽不认得,但身上的感觉却十分熟悉。” “熟悉?” “是‘冥府’。” 李嗣源忽笑道:“‘冥府’么?还真是无处不在,想来这次是要冲着我来了。” 乐心讶然道:“将军知道‘冥府’?” “没少打交道。这‘冥府’十多年前便已有了名头,做的是收钱杀人的刺客行当,但近五年来却不知为何成了朱梁鹰犬,专干刺杀我大唐将领的勾当,uu看书 .uuanhu 也有不少人死在咱们手上了。” “看来有些事将军还不知道。若将军知道,想来也不会奇怪‘冥府’为甚么替朱梁卖命了。”岑含微笑道。 李嗣源一怔,道:“甚么事?” “这‘冥府’的真正头目,也是‘诸子六仙’之一。” 李嗣源闻言怔住,忽地脑中灵光一闪,一字一顿道:“‘神佛皆杀’?” “正是。”岑含脸上仍旧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 李嗣源沉吟道:“难怪!此人当年本就是朱温麾下第一将,据说还是同族。只是打从朱温篡位起,这人便已销声匿迹十几年,原来竟是躲到暗处建立起了这‘冥府’。” “他也该出现了。” “为何?”李嗣源心一沉,道。 岑含眸子透着光:“咱们如今攻下郓州,已成了朱梁的眼中钉肉中刺。就算朱友贞暂时分不出兵过来,‘冥府’也该有所行动了。但我在这儿,别人来都没用。” 李嗣源细细端详眼前这少年,忽道:“岑将军与他有仇?” 岑含缓缓道:“我父亲是孙羽。” 李嗣源又怔住。 当年“鹤仙”孙羽携妻儿归隐,老晋王李克用与朱温都曾派人查访,想邀之出山辅佐,据说最后是被朱温找到,但孙羽坚不出山,因而遭了毒手,这下手的人便是如今这个“神佛皆杀”。李嗣源本以为这只是江湖传闻,没想到今日忽然冒出一个孙羽之后出来寻仇。 只听岑含继续道:“想来消息很快便会传入那人耳中,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好戏。” 动如雷震(2) 李嗣源望着他一脸的风平浪静,竟有些不寒而栗,多年的战场厮杀,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当年老晋王含恨过世时,世子,也就是如今的天子给人的也是这种感觉,在那之后没多久,李存勖便以雷霆之势扫平内乱,诛杀了所有企图夺权的人。其后十年间,南破朱梁,北灭燕国,又痛击契丹,大败耶律阿保机,威震天下,同时武学造诣亦突飞猛进,功夫炉火纯青,一举赶超已死的李存孝,位列当世六大高手,被武林中人尊称为“六道兵圣”。 眼下的岑含,虽然会有何种成就尚未可知,但这股凛冽却同样叫人心生畏惧。 李嗣源定了定神,摆手道:“大家都散了罢。咱们马不停蹄地从德胜一路杀过来拿下城池,众将士怕是早已疲惫不堪,先各自回去休息,养足精神,后面的事明日再议。” 众将应声各自离去,转眼大帐里只剩下几个人。岑含还是漫不经心地留在原地,乐心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敞亮,自然也没动步子;李从珂见二人不动,就猜到了有猫腻,所以也没走;最后还有一个没动的人,是石敬瑭。 李嗣源看着这四人的架势,不由怪道:“还有事?” 李从珂与石敬瑭对望一眼,都看向岑含乐心。 乐心笑了笑,又转头望岑含。 岑含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倒也没甚么,只是有件事需要将军允可。” 月光如纱。 拿下了郓州,仿佛老天也跟着高兴,夜空中已没了昨日的阴雨连绵,取而代之的是满天星斗拱卫着的一轮明月,显得格外皎洁。 李嗣源独坐屋内,面前叠着几张纸,有的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字迹,而有的上面还是一片空白。 所有的纸上写的都是一个字。 静。 但李嗣源静不下来。 这月光不仅亮,更冷。 冷得像杀气。 一阵风吹来,“吱呀”一声带开了虚掩的门,门口不知甚么时候多了一个戴着鬼面具的人。 这人一出现,屋内的气氛忽然为之一变,变得无比凝滞,也无比幽冷,仿佛还带着一股粘稠的血腥气。 李嗣源胸口莫名一窒。 黑衣人慢悠悠地走近屋,一步一步,走得极轻,全无半分声响。但这步子在李嗣源看来却似无比沉重,每走一步那种窒息感便重了一分,仿佛有一双手勒着自己的脖子,越勒越紧。 李嗣源的手不自觉颤了起来,只觉头昏脑涨,肠胃翻腾。 自己已是征战沙场数十年的老将,更是当世有数的名将,杀过的人比很多人一生见过的都多。但跟眼前这人相比,竟脆弱得像一个没有连鸡都没杀过的孩子。 这究竟是甚么怪物? 黑衣人停在他身前五尺的地方,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因为他根本不需要做甚么。 李嗣源已连站都快站不稳。 这感觉逼得他要发疯! 忽然李嗣源看到了挂在一边的长剑。 死? 李嗣源被这忽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但它仿佛有一种奇特的魔力,在牵扯着自己。他的手竟真的伸向了那把剑。 只要拔出这把剑,一切就结束了。 忽然屋里响起一声叹息。 这一声叹息也很轻,但却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李嗣源霍然清醒,缩回了手,重重跌坐在椅上,只觉后背冰凉一片,原来冷汗早已浸透衣衫。 岑含放松地坐在横梁上,保持着随时都能全力一击的姿态,淡然道:“你很喜欢吓人?” “下来。”鬼面人声音不响,但带着种难以抗拒的森然之气。 “为甚么要下来?” “因为没有人可以低着头和我说话。” “如果我非要低着头呢?” “那你只有一死。” 岑含忽然笑了,眼神却似有甚么东西在积聚。与对方不同,他的杀气是含着的,如一池秋水,不看便甚么都没有,但你若细看,就会被吞噬。 “你能不能当是我死前问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 鬼面人的杀气如有实质,将岑含包裹其中,但岑含却很享受。 自己这辈子面对过很多强敌,但只有这一次是不同的,因为这一次是真正为了自己。若说当初自己对耶律玄的恨疯狂得如同一团火,那么对于眼前这人的恨,则像一块千年寒冰,清醒,幽冷,深邃。所以岑含甚至还怀着一些期待。 但他还不能动手,因为有些问题必须要问。 “孙羽在不在你手里?” 鬼面人淡然道:“不在。” 岑含怔住。 “因为我已杀了他,一个死人,留着又有甚么用。” 岑含的手止不住抖了抖,但随即稳定下来,稳得出奇。而更加稳定的是他的声音:“我问完了,你可以动手杀我了。” 鬼面人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奇特的光芒,忽然人已到岑含面前,拳锋裹着刺骨的肃杀之气,凭空出现在岑含眉前寸余的地方。 岑含根本没有看清楚是怎么来的,但他不需要看清楚。 “周天四象功”下,再细微的劲力变化都无所遁形,鬼面人拳快,但岑含察觉得更快,对方拳动的时候他已经动了。这一动妙到毫巅。 鬼面人忽然发现自己的拳刚好差一点就能打中,但这一点点却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一个念头的迟疑,岑含的撩阴腿如鬼魅忽至。 鬼面人想都不想,身子一矮闪电般错手,攻防同步;前手回收下拍,后手直穿而出,刺向岑含小腹。 岑含似有所感,腿收手出,身子前探,一手按下对方攻向小腹的手掌,一手直奔天灵盖,双臂如轮连消带打。 二人一刹间走了四招,招招都是杀手,uu看书 .uukanshu.om 梁上地方狭窄,但杀气却似铺天盖地,直把下面的李嗣源激得胸口烦闷,心惊肉跳。按理说他本该去调弓箭手来将这里团团围住,来个瓮中捉鳖,然而事实上,李嗣源却连半步都动不了。 这鬼面人身上的气息仿佛在告诉自己,只要动一步,就会没命。 这是一种随时都能置人死命的自信。 岑含也清楚地感觉到了这种自信,这种时候鬼面人若真出手杀李嗣源,自己根本无法阻止。 但他若真动手,他就会死,哪怕只有一瞬间的分神。 这是岑含的自信。 忽然屋里啸声大作,清越高亢,直冲云霄。李嗣源没来由得气血一阵翻涌,两个大高手的气势压迫之下,他竟连平日里一半的能耐都用不出来,只觉难受无比。 “九霄龙吟”! 鬼面人似有些惊讶,忽然轻轻一笑,“嘭”得一声将屋顶打出个大洞,身子一晃已冲了出去。岑含心中暗骂,“扶摇穿林身”展开,追上屋顶,只见对方早已往西南方奔出三丈开外,当下不敢大意,极力施展轻身功夫,勉强咬住。二人穿街绕巷宛如两道鬼影,转眼奔到城墙附近,岑含一句“小心”尚未出口,鬼面人已然跃上城墙,身法快得惊人,顺手抓起两个小卒,一前一后往下掷来。 是时岑含身在半空,见状只得卸力接住,这一缓之下顿时无力继续往上,只得轻轻落回地面,将二人放下之后,再行跃上。 上了城墙,只见那人早已身在十几丈外,却停下了脚步,似是望着自己站立之处,颇有几分挑衅意味。 动如雷震(3) 岑含微一冷笑,轻轻飘了下去,只片刻便已到那人身前两丈处。 鬼面人上下打量他一番,点头道:“不错。” 岑含平静道:“甚么不错?” “武功不错,招招致命,能让我腾不开手去杀李嗣源。机变也不错,一边与我缠斗,一边还能出声示警,设法合围。” “你也不错,换作旁人也想不到我这啸声中还有甚么别的用意。而足下的‘五行绝命手’也是骇人,朱麒跟你比起来,简直都不能算是练过这门功夫。”岑含心中并无惧意,但身上却爬满了鸡皮疙瘩。 这人好像不管在甚么时候,甚么地方,用甚么语气,身上的杀气都重得匪夷所思,叫人哪怕一瞬都不能放松。 鬼面人的声音波澜不惊:“他本就没有练到家。” “是啊,若练到足下这步田地,又何需用毒?”岑含顿了顿,继续道,“你便是‘神佛皆杀’罢?” 当年朱麒第一次显露“五行绝命手”时乐心便说过,这功夫是以毒气循经,专噬五脏,阴毒无比,然则以今日所见却非如此。这功夫其实是以五种内在变化专破五脏气机,用劲隐秘,防不胜防,可说是十分高明的功夫,比之使毒强了何止千百倍。 鬼面人根本没有回答岑含的问题,没有回答便是最好的回答。 岑含自然也没有追问,漫不经心道:“却不知另一门功夫又是甚么名堂?”鬼面人方才与自己交手,总共用了两种功夫,一种是专攻内脏的“五行绝命手”,而另外一种则截然相反,打外透内,专伤筋骨,霸道至极。 “天经地纬拳。” “好名字。” “你还看出了甚么?” “你对自己很有信心。” 鬼面人抬头望天,道:“你很像一个人。” “谁?” 鬼面人平静道:“孙羽。” 岑含眼中的杀气又在积聚:“我不应该像他?” “你应该后悔自己像他!” 岑含冷笑。 “因为孙羽已经死了。”鬼面人的声音中没有半分情感。 岑含不由眯起了双眼:“所以你觉得我也会死?” 鬼面人冷笑道:“你们岂非都是一样的到处都是破绽。” “破绽?” “一个人有多少想保护的人,就会有多少破绽,每一个都足以致命。” 岑含额头上忽然渗出了冷汗。 鬼面人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得极轻,又仿佛极重。 “你我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决生死一说,能决定的从来都是我甚么时候想让你死。你说这是不是很有趣?” 岑含面沉如水,含在眼中的杀气越发幽冷。 但鬼面人显然已经感受不到,因为他已走远。 岑含定了定神,转身回到城内,才发现那两个被鬼面人掷向自己的士卒竟然已经断气,不由心里又罩上一层阴云。匆匆向李嗣源稍作汇报,便回到自己住处。 这一觉注定睡不踏实,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不知不觉已到天亮,脑中尚自隐隐作痛,无奈有两个人却来得很早。其中一个自然是乐心,人还在门外,笑声便已透门而入。 “昨晚如何?听说收获不小啊!” 岑含不答,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灌了下去,感觉人清爽了些,才道:“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乐心眼睛一亮,道:“甚么大人物?能让你用‘了不得’这三个字。” 岑含苦笑:“‘神佛皆杀’,够不够大?” 乐心一惊,脱口道:“真的是他?” 岑含叹道:“如假包换。这人身上的杀气重得离谱,便是站着甚么都不做,都叫人止不住地头皮发麻。” “但你昨夜与他交手却分毫未损,至少说明他的武功并没有比你高明太多,或者并不比你高明。”乐心目光灼灼,敌人虽强,但岑含却不是别人。 岑含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道:“算是吧。” 乐心缓缓道:“但你却有心事。你在担心甚么?” 岑含一怔,低头不语。 “他在担心我们。”答的人不是岑含,南宫翎从屋外进来,不早不晚正好赶上这一问。 “我们?” 南宫翎点头:“自然是我们。若论单打独斗,这世上可还有谁能让他退缩?” 乐心恍然:“但是要打败一个人,却不只有单打独斗这一种方法。” “我们面对的是‘冥府’。”南宫翎说得很平静,但谁都听得出来这平静之中的觉悟,“何为‘冥府’?没有原则,不择手段,一切只为摧毁和杀死一个人,这就是‘冥府’。而在我们之中,除了岑含,没有人在‘诸子六仙’面前有反抗的能力。” “所以我们都是岑含的弱点。”乐心嘴角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却带着深深的嘲弄。 南宫翎当然知道这嘲弄并不是针对自己。 乐心忽然笑了,道:“你没有弱点。” 岑含一怔,骤然抬头。 “你没有弱点。”南宫翎重复了一遍,也笑了。二人的笑容都很灿烂,也很决绝。 岑含的心在往下沉。 “你们想干甚么?” 乐心悠然道:“甚么都不干,若我们落入那人手里,uu看书uukanhu 你只管考虑如何杀敌便是。我们只会成为你的助力,不会成为你的包袱。” 岑含脱口道:“不行!” “你我易地而处,你也会一样这么做,是不是?打仗本就是要死人的,倘若死得其所,岂非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乐心打断道,脸上的笑容依旧是那么灿烂。 南宫翎也是一样,乐心抢在前头把话说了,但这又有甚么关系呢? 南宫翎甚至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归宿。一个罪人的归宿。 岑含忽然觉得自己已被这两人逼入了绝境,咬着牙,身子止不住抖了起来。这种感觉很熟悉,就在一年前自己还在经历着,生不如死地经历着。 岑含只觉眼前一片模糊,仿佛依稀看见那一袭飘然出尘的白衣。 若有来世。 乐心转头对南宫翎道:“不过这回只怕你要失望。” 南宫翎道:“甚么?” 乐心笑得没心没肺:“因为比起你,我觉得那人会更想抓我来当这个人质。他大概死都不会想到,这个掌握在手中的人质,会成为自己唯一失算的地方,这岂非很有趣?” 南宫翎没法反驳,这群人里,若论谁对岑含最重要,必然是乐心。 “谁他娘的要等来世。”岑含轻笑道,笑得有些渗人。 二人被齐齐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说得一怔,忍不住转头去看他。 但岑含的面色早已恢复平静,只听他道:“把兰儿和擎苍也叫来罢,有些话现在不得不说清楚。眼下摆在咱们面前的是一场豪赌,赢了,大家都活着,输了,便唯有同归于尽。” 龙蛇起陆(1) “人呐,干嘛非得活得这么累?”乐心望着城墙外湛蓝的天空,忍不住喃喃自语道。自打岑含那儿出来后,心就好像被甚么东西扯住了似的,那感觉就如同里面被人灌了铅,说不出的压抑和沉重。 其他人想来也一样,毕竟话是对大家说的,谁也跑不了。 更重要的是,谁都知道,岑含干得出来那种事。正因为如此,才让人压抑。 自己本已做好了舍命一搏的觉悟,然而他短短几句话,就让这觉悟烟消云散,让自己不得不承受另一种更为残酷和艰难的东西。 一人一条命,来也干净,去也干净。死其实很容易。 难的是死里求生。 最要命的是眼下除了等待,乐心根本没有别的法子。 太阳一点点往西,时间也从未如此难熬过,对于即将会发生的事,除了自己这一小撮人,其他人全都已一无所知。岑含仍是以保护李嗣源的名义守在其住处,剩下的人也都各司其职,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理解,现在的平静是有多么诡异。 乐心其实本不该在这种地方一个人闲逛。 作为一个统兵将领,事情实在是不少。然而今天他只想偷个懒,出来走走,散散心,然后碰上些甚么东西,准确地说,是一个人。这是一种奇妙的预感,毫无依据,但你就是确定它会来,尽管这种遭遇本身并不是甚么好事。 走过一处巷口,乐心就遇上了这个人。 确切地说,是感受到了。 如芒在背,仿佛实质一般的杀气。但乐心却没来由地心里一阵轻松,虽然身上还带着数不清的鸡皮疙瘩。 这他娘的到底是甚么怪物? “奶奶的,看在老子都快吓尿了的份儿上,现个身如何?” “我就在你身后。” 乐心霍然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鬼面具,面具下的眼神让他呼吸为之一窒。 “看来我是撞了大运了,又一个‘诸子六仙’!短短几年内都见过四个了。死了都值了。”乐心笑道。 鬼面人冷冷道:“你不怕死?” 这人果然不管甚么时候,身上的杀气都像是要择人而噬似的,叫人心惊胆战。 乐心叹道:“我简直怕得腿都快抖了,只不过眼下,我好像还能活一阵子。” 鬼面人道:“你跟他一样,也很聪明。” “一个人上了战场若不想死,多少都要学得聪明一点。” “有道理。” “那么眼下你要怎么做?” 鬼面人缓缓道:“眼下你不会死。” 乐心又笑了:“然后呢?” 鬼面人的语气里听不到半点起伏:“跟我走。” “去哪儿?” “去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是间茅屋,很像当初朱麒用来安置洛飞烟的那间,不用说这一定是“冥府”的一个据点。 乐心也的确是跟着鬼面人来到这个地方的。 作为一个聪明人,站在诸子六仙面前,当然不用等到对方动粗,何况自己本身没有拒绝的意思。这是间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草屋,屋前地里还种着菜,篱笆附近还长着些花花草草,从外面乍一眼看来,倒有几分隐士之风。谁都不会想到,在这屋里待的,其实都是杀人的人。 这样的伪装不能不谓之高明。而且屋里备着干粮和水,住个三五天完全不成问题。 此刻鬼面人早已吃饱喝足,在一旁打坐。这人吃得很慢,也很专心,吃的时候就好像眼里只有食物,看不到别的。但即便如此,乐心后背发麻的感觉仍然没有一点点的缓解。 更要命的是,自己的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这是乐心这辈子唯一一次恐惧中带着尴尬的经历。 “干粮和水就在桌上。”鬼面人动都没动一下,仿佛这句话不是和乐心说的。 乐心摸了摸肚子,笑道:“你倒是很大方。” “我对死人向来很大方。” 乐心拿起张饼,狠狠啃了一口,道:“在你眼里我已经是个死人?” 鬼面人不答。 乐心苦笑道:“好吧,算我问了句废话。” “你不怕我下毒?”鬼面人淡淡道。 “毒用在一个死人身上,岂不浪费?” “但你却是个会动的死人。” 乐心灌了口水,道:“吃都吃了,想这不是太晚了么?” “你来这里想做甚么?” 乐心忽然叹道:“这里的饼虽然味道还不错,但这地方我却并不想来。” “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 鬼面人冷笑:“你一个人出来,难道不是在等我?” 乐心悠然道:“我也许是在等一个漂亮的大姑娘。” “特地挑在最容易落到我手里的时候约你,看来那姑娘跟你有仇。” 乐心怔了怔,扶额苦笑道:“她跟我有没有仇我不知道,但我起码已经知道,自己撒谎的本事真不高明。” “所以你不如说实话。” “实话么?”乐心眼皮一耷拉,笑得锋芒毕露:“实话就是,我知道你最想抓的人,是我。” 鬼面人淡然道:“所以为了不拖累他,你已有必死的觉悟?” 乐心不答,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回答。 “可惜你若死了,他的心就乱了” 乐心心一沉,干脆闭上嘴。 但鬼面人却很有兴致,叹道:“一个人要是心都乱了,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乐心的头低着,但冷汗却已渗了出来。 鬼面人仿佛很满意,折磨一个人的内心,永远比打败这个人本身更有快感。 窗外透来凉风习习,更添几分寒意。 鬼面人转头盯着门外,道:“门没锁着,何不进来?” 乐心霍然抬头,望着屋门。 良久,外面才传来一声咳嗽声。 鬼面人似有些意外。 “果然在这里。”南宫翎话中带着一份难言的平静。 “南宫翎?” “是。” “叫躲着的那个也出来罢,我若不放松戒备,你们躲不躲又有甚么分别。”鬼面人说得波澜不惊,谁都知道这不是假话。 南宫翎似乎连谈论这个话题的兴趣都没有,缓缓道:“我来是想问一件事。” 鬼面人冷冷道:“你还没有提问的资格。” 他事先留给岑含的字条里并没有提及这间茅屋,约了见面的是另外一个地方,时间也是明日正午,还没到。 也许南宫翎真的只是侥幸找到这里,毕竟“黑无常”也是“冥府”的人。 但这并不是自己麻痹大意的理由。 杀人的人,决不能有一刻松懈。 “如果我已做好死在你手里的准备呢?” “你真有这种准备?”鬼面人缓缓起身,uu看书 ww.uukanshu.cm 杀气顿时铺天盖地,仿佛随时要将南宫翎吞噬。 南宫翎面色苍白,只觉喉头发干,身子有些不听使唤地僵硬起来,却强行咬牙死死站着。 鬼面人盯着他看了一阵,忽笑道:“你想知道甚么?” “我二哥的死,和我大哥的下落。”南宫翎一字一顿道。 “可惜我现在没有兴致,并不想告诉你。”鬼面人的眼中藏不住讥诮之意。 南宫翎的脸上豆大的汗水滑落,表情因为杀气的压迫和内心的痛苦而显得有些扭曲。但在鬼面人眼中看来,这无疑是十分赏心悦目的画面。 “看在这表情这么有意思的份上。也许我可以发善心告诉你,公孙牧云是怎么死的。” 南宫翎身子一震,死死盯着他。 鬼面人负手而立,仿佛南宫翎也是一个死人,淡淡道:“当年确实是我设的局,让你对公孙牧云起疑,然后派人杀光了你全家一十六口,栽赃给公孙牧云,造成公孙牧云杀人的假象,让你们自相残杀。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这个派去杀你全家的人,便是这十年来对你下了无数命令的朱麒。如何?对这真相还满意么?” 南宫翎双目紧闭,忽然浑身抖个不停,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一滴一滴砸落在地上,只听他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忽然双眼暴睁,大吼道:“为甚么!” “因为我高兴。”鬼面人仿佛也陷入了回忆,冷笑道:“真要怪,只能怪你们跟孙羽走得太近。” 龙蛇起陆(2) 南宫翎身子一激灵,蓦然清醒,缓缓道:“我听岑含说过,你便是那个‘神佛皆杀’!嘿嘿,‘诸子六仙’,你也配称仙?别人不知道你底细,我南宫翎却知道,你就是个魔,当年矮我大哥一头的‘黑魔’!朱温那老杂种的走狗!可惜我南宫翎瞎了眼,竟中了你们的算计,害得二哥冤死,这十年来也浑浑噩噩替你们做了无数丧尽天良的事!” 鬼面人目光忽地变冷,声音更冷:“朱温是你叫得的么?” 南宫翎冷笑道:“我偏要叫你又能如何?横竖不过一死,我南宫翎今日敢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若我猜得没错,我大哥当年下落不明也当是你们的手笔,可惜我到今日才想通这一节!真是叫人痛心疾首!朱子暮啊朱子暮,我虽没本事,报不了这血海深仇,但天道循环,总有人能杀你,总有一日你会遭报应!” 朱子暮望着他,毫不掩饰眼中的嘲讽之意:“一个亲手杀了义兄的人,居然敢在我面前夸夸其谈报应二字,真是幅有趣的画面。” 这句话像一把刀,每一个字,对南宫翎来说都是剜心之痛。 余生只能在自我折磨中度过,这岂非就是南宫翎自己的报应? 此刻南宫翎额上已青筋暴起,牙根也咬出了血,只听他一字一顿道:“所以我这条命留着便是为了赎罪,如今我所受的痛苦都是应得的,只有查明当年的真相为二位兄长报仇,才能稍稍减轻我的罪孽,哪怕有一日终究死于非命,也是我南宫翎死有余辜。怨不得别人。” “赎罪?可笑!罪若能赎,天理何用?律法何用?” 嘭! 一声巨响,屋顶骤然破开一个大洞,一条人影快如闪电,直奔乐心而去。 但朱子暮比闪电更快,南宫翎甚至没看到他动,他人已在乐心跟前,不知道甚么时候钢鞭已在手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砸向乐心头顶“百会”。 这一切都没逃脱他的算计。 不管来人是谁,只要目标是乐心,他就不会有自己这一鞭快。没有这一鞭快,就只能停下。 但是来人并没有停。不仅没有停,反而更快! 剑光凛冽,从一开始指向的就不是乐心。 是朱子暮的咽喉! 剑尖如蛇,剑握在岑含手中。 朱子暮一声冷哼,钢鞭下落之势骤然快了三分。 但凡这世上重感情的人,还没有一个心肠刚硬到能看着自己重视的人命丧当场而不为所动,哪怕是半分动摇,都足以瓦解这一剑的威力。更何况朱子暮本就有把握避开要害,但乐心却避不开自己的钢鞭,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的局势,就是岑含也无法改变! 但有一个人却能! 乐心! 乐心动了,他身法不如二人快,在这几乎连一瞬都算不上的极短时间里,竭尽全力的一动也只能将身体向右偏离数寸,避开当头一击,然则钢鞭砸中肩背,仍是致命伤。诚如朱子暮所想,终究难逃一死。 但乐心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炽热。 蓦然间朱子暮汗毛倒竖,周身劲力毫无征兆地在脚下炸开。这一退之快已不能用言语形容!岑含乐心回过神时,眼前早不见了他的踪影,一怔间才发现墙面上竟已破开一个大洞,他人已在屋外。 “为甚么?”声音静得可怕,也冷得可怕。 岑含转头望着洞外,道:“是为甚么我没有动摇,还是为甚么他明知会死却不放弃?” “都是。”鬼面下的目光隔得很远,却仿佛要刺破皮肤。 而在朱子暮看来,岑含眼中的那股幽冷也像是在缓缓吞噬自己。 二人的杀气都在肆无忌惮地宣泄。 “因为我们已无退路。” 朱子暮沉默。 岑含继续道:“但你却有。” 朱子暮点头道:“不错。与其瞻前顾后等死,倒不如孤注一掷。他这一动虽改变不了必死的结果,但击中肩背后,人却不会立时死去,便能顺势抓我兵刃,这么一来,我身上便会有破绽,你们便有胜机。年纪轻轻,魄力值得称赞!”这话却是对乐心说的。 乐心抬起还在发抖的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笑道:“这回你怕是猜错了。” “猜错了?” “我不是求死,我是死里求生。因为这小子说过,不管谁被抓,倘若不幸殒命,他便会以死相谢,所以与其说我刚才是一命换一命,倒不如说是放手赌一把,赌我们敢死,你不敢。”乐心笑容中神采飞扬,“至少现在看来,是我们赢了。” 朱子暮微一沉默,忽道:“原来如此。但这一手已经没用了。” “是啊,所以我们也不指望再用第二次。”岑含长剑一振,声若龙吟,“从现在起,便只有你我二人,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乐心望着岑含背影,忽地心底涌起一股无力感。 “你这是丧的哪门子气?”岑含没有回头,背上却好像长了眼。 乐心只有苦笑。 “郓州不能没有你。别忘了‘冥府’可不止有‘神佛皆杀’,还有‘十殿阎王’。” 乐心心中一凛,如梦初醒,笑得更加苦涩:“又让你看了一次笑话。” 岑含道:“别闹了,我让你看的笑话还少?”乐心虽看不到他神情,却仿佛能感觉到那股温暖的笑意。 朱子暮淡淡道:“不死不休?有意思。还没有过人敢这么跟我说话。”方才岑含在与乐心对话的过程中,身上总共出现过三次空隙,每一次只要运用得当,都足以致命,但朱子暮却没动。因为这些空隙既可能是破绽,也可能是诱饵,如果是后者,那么死的就是自己。 岑含轻描淡写道:“耶律玄也这么说过。” “可惜我不是耶律玄。”朱子暮钢鞭微抬,卷起难以言喻的杀气。uu看书 wuukshuco 乐心与南宫翎本已站得很远,却仍被这股杀气激得全身发麻,不由更添了几分心惊。 岑含仿佛全无所觉,微笑道:“试试不就知道了。”这句话说完时,他的人已不在屋内。“八步追魂”一步三丈,缩地成寸,最后一个话音落处,剑尖已刺到朱子暮眉心前一寸处。 朱子暮钢鞭虚划,不早不晚剑光笼入其内,长剑劲力顿如泥牛入海。这一击以至刚的兵刃用出了至柔变化,可谓举重若轻,妙不可言,然而不管甚么变化到了朱子暮手里,都只剩下一种用处,那就是杀人。 只见剑光黑影交错,化作一团,二人早已斗在一起。 南宫翎定了定神,吐出口气道:“我们回去罢。” 乐心点头:“我们回去。” “这一战只属于他。”南宫翎目光忽然变得很幽远。 乐心微笑道:“各人有各人造化,我们也有自己的使命,都需要竭尽所能。他会赢的,郓州我也一定守住,那‘十殿阎王’要是敢来,年前的账正好一起算一算。” 南宫翎冷声道:“我的账迟早也会算清楚。” “会的。” 乐心目光如刀,转身往门外走去,身上透着一股子从来没有见过的平静。南宫翎望着他的侧影,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不曾真正认识眼前这少年,他的张扬、他的跳脱、他的胆魄背后,也许是一种并不逊色于岑含的强大。 看来自己苟延残喘至今并不是一件坏事。或许是老天想让自己来见证这一切,见证时代变迁后,终会有新的参天巨木,拔地而起。 龙蛇起陆(3) 乐心与南宫翎对话间,岑含和朱子暮早已不见。 二人身法如电,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已飞沙走石斗到数里外。岑含“纯阳剑”未成,难以倚之与“打神鞭”匹敌,但经由与墨商两次大战的洗礼,在“神机千变势”的淬炼之下,“周天四象功”终于能够真正化入剑法,达到随物赋形之境,自此批亢捣虚无往不利,已然不比“纯阳剑”逊色。 为了这一战,自己已准备了太久,也经历了太多的始料未及。 自当日得知身世起,自己便已经种下觉悟。只是后来洛飞烟香消玉殒,自己悲痛欲狂,一心要杀耶律玄,才搁置一旁,再后来李嗣昭战死,自己又为告慰恩人在天之灵而参与镇州之战,对抗“墨宗”,更是无暇顾及。种种变故,能活下来都属不易,但心中却从未放下过这件事。 而说到始料未及,从自己身世,到洛飞烟的死,再到与恩人墨商的敌对,乃至于如今敌人的可怕。桩桩件件可以说无不在意料之外,不是自己当初所能想象。 当初的自己绝不会想到,眼前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竟会如此的血淋淋。 然而经历了这一切后,如今站在天地间的自己,已不惧任何强敌。 南宫翎与朱子暮之前的对话,自己藏在屋顶上听得清清楚楚。不论当年具体情形如何,这人是仇人这件事始终都是不变的。不管是为了自己,为了朋友,还是为了下落不明的亲人,抑或为了那个下半生都要活在自我折磨中的南宫翎,眼前这个人都非杀不可! 比起与耶律玄一战,自己已没有了当初那股同归于尽的决绝,然则对胜利的执念,却前所未有。 “周天四象功”展动,无上灵觉如一张网笼罩在朱子暮身上,其周身劲路顿如一幅图画渐渐浮现于心。岑含长剑颤动,带着一股可怕的冷静,忽快忽慢,忽直忽圆,时而先发制人,时而以静制动,十二艺随心而出,万般变化所指,皆是破劲破势的关隘,招招式式都藏着摧枯拉朽的威势。 朱子暮沉寂已久,“打神鞭”尘封近二十年,此番骤遇生死大战,压抑已久的杀气喷薄而出,如同一头饿得奄奄一息的狼突然闻到血气,嗜血之性几如癫狂。“打神鞭”是将“霸道”二字发挥到极致的功夫,以威势论,杀气如有实质,对人神志折磨极大,意志薄弱者遇上,多数连动手的胆量都没有便已自行溃败;以威力论,鞭法森然凛冽,刚实威猛,且渗劲凶悍,即便只是兵刃相交未造成损伤,也会给对方双臂造成相当痛楚。此时朱子暮全力施为,更是如妖似魔,空气中仿佛隐隐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叫人心胆俱裂。 二人功夫一个避实击虚,一个硬打硬进,路数截然相反,然则压迫感之强却是同样的骇人听闻。但见剑光吞吐腾挪,如风云交汇变化莫测,鞭影纵横开阖,似电闪雷鸣夺人魂魄,所到之处鸟兽皆四散奔逃,一番恶斗不知不觉打到第二日正午,从茅屋斗到了不知哪里的深山老林,拼得尽皆手脚脱力无以为继,才不得不暂时罢手,各自打坐恢复气力。 如此过了小半日,二人气力稍复,岑含率先抢攻,复又斗在一起。此时二人俱已熟悉对方路数,出手再无试探,亦无半分余地,招招毫厘必争,一心要分出个生死。这一来威势较先前更甚,时有猎户经过皆以为是山妖作怪,闹得山中人心惶惶。 这次动手足足打了两日有余,仍然谁都杀不了谁。饶是二人筋骨强悍远超常人,近三日生死拼斗、滴水未进之下,也终于支撑不住,只能再度罢手,一边各执兵刃互相提防,一边寻找充饥解渴之物恢复体力。 这般在山中摸索半日,终于找着一处小溪,二人各自掬水喝了几口,精神才稍稍恢复了些,正要继续寻找食物,不料边上草丛中忽然窜出一头吊睛白额大虫。这一下局势顿时变得暧昧起来,二人气力都已耗得几近油尽灯枯,无论是谁,面对这么一头大虫,都是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掉,有死无生。 这两人平素都是杀伐决断极少犹豫,眼见无幸,不约而同联起手来。无奈之前拼斗过剧,平素的本事十成里一成也用不出来,几番周旋下,才勉强毙了这大虫,身上都挂了不少彩,眼冒兀自金星乱冒,只觉手脚沉重无比,不由各各心惊。均想若是再来一头,便性命休矣,然则身子早已动弹不了半分,只能听天由命。 所幸终究没有第二头老虎出来,歇了半个时辰,终于勉强能用上些力气,朱子暮率先走到死虎边上,割开腿上血脉饮起血来。虎血是大补之物,岑含见他如此,心下了然,当即也依法施为,二人此时都已精疲力尽,谁抢先恢复体力,便会是最后活下来的那个。 转眼灌了一肚子血,岑含有长剑,朱子暮随身带短刀,又各自卸了一条老虎腿,剥皮切作小片,生吃下去后打坐养神。又过了两个时辰,二人元气恢复大半,朱子暮当即发难,岑含早已全神戒备,几乎同时从地上弹起,“九宫步”展动避开他钢鞭,uu看书 ww.uukansh 反手一剑点他后颈,一来一往之下,二人又纠缠在一起。 如此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有了前次教训,二人隐约达成默契,虽决生死,却又避免气力耗尽,每每接近力竭之时,便都停手,各自休息,恢复体力再打。然则即便在这种时候也并不安宁,二人都是心机深沉之辈,往往借此寻找致命一击的机会,抑或故意露出破绽,诱使对方来攻。到了最后,寻食寻水、吃喝休息、打坐养神,乃至大小解无一时不是互相算计,无一刻不伺机决生死。这么无休无止地疯狂拼斗了两个多月,不知不觉顺着黄河由东到西,又从西往东打了一个来回,仍是没有拼出一个结果。 这一日,二人辗转厮杀到黄河岸边,忽被一阵震天蹄声惊醒,细看之下只见一拨人马浩浩荡荡从西边杀来,赫然是梁军旗号。岑含不由心惊,二人本浑然忘我,对外物全无所觉,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打到这黄河岸边对方陡添助力,自己虽不惧朱子暮,但若此时深陷重围,无疑只有死路一条,即便要逃脱,附近地形开阔,对方拉开架势万箭齐发,自己也是避无可避。眼见大军逼近,蓦地望见为首将领须发微白,手执铁枪,当时心中一动,忖道:“此人莫非是人称‘铁枪’的王彦章?看来领兵的便是他了!擒贼擒王,方有生机!”忽然身子一退,二人本是争毫厘分生死的拼斗,他这一退朱子暮只道又是甚么出奇之法,不由地全神提防,不料他一个转身,脚下猛然发力,使开“八步追魂”,宛如一道闪电,迎面劈向千军万马,直取那持枪之将。 龙蛇起陆(4) 那人骤见一小将身法诡异,来势凶猛,也自心惊,正欲拍马迎上,猛听得一声暴喝道:“贤明不可上前,快放箭!”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铁枪”王彦章,字贤明。这一喝宛如耳边响过一个炸雷,王彦章震惊之余,只觉声音有些似曾相识,顾不得细想,当即依言勒马,下令放箭。 这么稍稍耽搁,岑含已冲进十丈内,朱子暮的喝声他也听得明明白白,当即仗剑护住身上要害,加上“扶摇穿林身”的功夫,半躲半挑,捱过第一轮箭雨,转眼又迫近到五丈内。 王彦章毕竟久经沙场,见状大手一挥,早有两边陌刀列队迎上,敌人距离一近,弓箭手的作用便十分有限,但陌刀兵却是正面冲锋的利器,可谓当者披靡。 岑含见这架势,身法骤然加快,一窜身迎上其中一个陌刀兵,兵刃将交未交之际,忽地一个下崩剑破了刀上的劲,趁着对方分神,人随剑走,一个反手平撩抹了对方脖子,可怜那小卒回过神来,已经命丧当场。这一崩一撩奇快无比,寒芒一闪人已穿过,第一列陌刀兵的包围圈尚未形成便已瓦解。 岑含心知自己只要停得半分,后面的朱子暮便能追上,就是死路一条。一念间已迎上第二列陌刀兵,眼见又一个小卒挺刀刺来,当即长剑粘上刀刃,一借力身子腾空而起,跃到那小卒正上方,随即左脚顺势而出,点在其右肩之上,又是一个借力。 这一脚妙到毫巅,劲力所至,将那人由右肩到左脚的骨骼尽数咬合,如绝顶高手接骨斗榫,一瞬通了劲路,力透地面,看似踩在肩上,实是借了地力。那小卒只觉自己身子莫名一震,宛如个木桩子被人狠狠砸了一锤子,头昏眼花中只见岑含身如一只巨鸟,直往王彦章头上罩落。 王彦章见这小将功夫邪门,早已十二万分提防,眼见他凌空下击,当时铁枪一抖,以长破短一击迎上。劲力未及吐出,猛然腥风呼啸,闷响之中,一个黑影带着无俦威势,从左侧将岑含击飞。只见岑含如离弦之箭,直直往右飞出三丈有余,忽地身子一缩一展,轻轻巧巧落地,脚下一点又往前冲出了三丈,继而步子一斜,一头扎进了右军。 朱子暮一怔,立时反应过来他是借自己这一击之力脱身,一咬牙正要去追,忽听有人喊道:“子暮且慢!”不由顿了顿,但就这么一迟疑,岑含“九宫步”展动,人群里一左一右,转眼已走得更远,再想将他困在合围之中已是不能了。 朱子暮回头一看,只见开口的人正是王彦章,不由冷冷道:“怎么?有事么?” 两旁将领见这鬼面人对主帅无理,心中都有气,若不是念在他方才出手相救,早已发作,饶是如此,仍是有一两个莽汉忍不住要开口喝骂,只是污言秽语尚未出口,便在与他的眼神交集中咽了回去,齐齐打了个寒颤,脑中一片空白。王彦章见状一怔,无奈道:“这么多年了,你这身杀气还是这般惊世骇俗。” 朱子暮转头看他:“你叫住我,难不成是为了叙旧?” 王彦章苦笑道:“我是想提醒你一声,李存勖的大军就在后面,想来很快便会追到此处,你现在追过去太过冒险,不如暂且作罢,回头另作计较。” 朱子暮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将士,缓缓道:“我早猜到李嗣源奇袭郓州后,朝中元老必推你为将以作应对。不过照眼下形势看来,强如你王彦章,多半也吃了败仗啊。” 王彦章铁枪重重往地上一顿,沉声道:“我本已攻克德胜,一路东进,直取杨刘,但那守将李周极为难缠,几次就差那么一口气便能攻下,硬生生让他挺了下来,可惜!后来亚子小儿赶到前线,一面死守杨刘,一面暗中派郭崇韬从马家口渡黄河,到北岸修建新城,我发现时新城已建成七八分,唯惜晚了一步,急攻未下,只得退守邹家口。再后来亚子南进,我趁机打一个回马枪,趁虚再攻杨刘,本想一举拿下反客为主,无奈又慢了一步,被他抢先赶到邹家口抄了后路。至此形势,为免腹背受敌,不得不紧急西撤,退到杨村坚守,待机再战,不想在这途中遇上了你。” 朱子暮冷声道:“这么说终究是败了。” 王彦章神色凝重,沉默不语,边上将领终于忍耐不住,喝道:“将军率我们在前线舍生忘死,抛头颅洒热血,每战身先士卒,军中无人不服,岂是你这匹夫能羞辱的?常言道胜败兵家常事,我军虽败,主力却尚在,易地再战,他李亚子未必能占甚么便宜!”话未说完忽被王彦章硬生生止住,只见他叹了口气,望着朱子暮意味深长道:“他说得不错,败了终究是败了,没有借口可找。何况他也有这个底气,若他领军,这一仗未必会败。只恨奸臣当道,明珠蒙尘,以致国之栋梁不受重用。” 众将士忽听他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由得都是面面相觑。 朱子暮平静道:“陈年旧事,还提它做甚么。” 王彦章动情道:“子暮啊,不如你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有你在,这普天之下还有谁,能与我大梁雄师为敌?” 朱子暮冷笑道:“助你一臂之力?这大梁朝廷向来容不得半粒沙子,你如今吃了败仗,还指望以后能继续坐在这北面招讨使的位置上么?” 王彦章沉默片刻,道:“大丈夫为国尽忠,在甚么位置上不都是一样么?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朱子暮不语,半晌才摇头道:“只可惜身不在其位,终难有所作为。” 王彦章昂然道:“我王彦章虽不才,但放眼这大梁三军,除了你朱子暮,怕是没有比我强的。只要你我联手,败了沙陀蛮子,必能整肃朝纲,u看书 .uuahu.m 匡扶社稷,除了那些奸臣。到时你以法强国,一统天下的宏愿也必能真正实现!” 朱子暮盯着他瞧了一阵,忽地仰天大笑,道:“好你个张狂的老东西!罢了!转眼蹉跎二十年,想来还真是叫人不甘心,与其默默无闻老死乡间,倒不如陪你这老东西再痛痛快快大闹一场!” 这笑声激得王彦章不寒而栗,更激得王彦章热血沸腾,眼前这人当年的手段自己再清楚不过,可说是鬼神皆惧,以至于连太祖皇帝都十二分的忌惮,听信谗言不敢重用,不想时至今日,皇位二度易主,自己花甲之年,竟能说动了他。王彦章只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少年时,那意气风发,仗着一枪一马,便想扫荡六合的岁月,如今的自己岂非比那时更加豪情万丈? 二人对话中,岑含早已脱险,却并未走远,战在东边三十丈外遥遥相望。只见见梁军原地停留了一阵,复又缓缓往西而去,朱子暮也终未追赶而来,不由心生疑惑,又看了一会,梁军浩浩荡荡慢慢走远,终于消失在视线尽头,心知多想无用,也转身往郓州方向去了。奔了一阵,猛地心头一跳,不自觉停下脚步,转头盯着东北方。 他这两个月与朱子暮生死相斗,哪怕一瞬都不敢松懈,灵觉早已磨炼得异乎寻常的敏锐,站了片刻,果然东北方隐隐马蹄声起,滚滚烟尘中,又一路人马疾奔而来,比之方才梁军更为声势浩大。岑含顿时全副心神提起,正要觅地藏身,猛觑见军中挂的是大唐旗号,忙凝神细看,只见领军之人身形雄健,神威凛凛,赫然是大唐天子李存勖。 1日为师(1) 岑含精神为之一振,随即单手叉腰,仰天长啸。 那边李存勖听得啸声,也是一怔,心知来了大高手,但纵使你功夫通天,一人面对数万大军也是必死无疑,所以要么有诈,要么便是自己人。 他修为精深,目光极是锐利,再稍稍近些便认出岑含,顿时放下心来。当即令全军缓行,提气喝道:“你怎的在此处?” 岑含遥遥施了一礼,亦提气道:“此事说来话长,请陛下容末将细说。” 李存勖朗声道:“我们正追击梁军,你且上马,边追边说!”说着叫边上亲兵二人合乘一骑,给岑含让出一匹马来。岑含应了一声,展开身法,轻轻一跃正落在那马背上。 李存勖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讶然道:“好小子!比上次望都一战时简直脱胎换骨啊。” 岑含只得苦笑:“谢陛下夸赞。” 眼前这人不仅位列当世六大高手,更是万人之上一国之君,面对面之下,岑含竟有些紧张,微微定了定神,便开口将这两个月来的经历大致叙述了一个大概。 李存勖越听越奇,最后忍不住抚掌大笑道:“痛快!当真痛快!比咱们这两个月来打的这些硬仗还痛快!我有良将若此,何愁天下不定?至于朱子暮,倒真没想到,这老匹夫都做了快二十年的缩头乌龟了,终于舍得出来了!看来朱友贞手里真是没能人了!” 岑含正色道:“不过这人一身杀气也确实重得离谱,武功更是深不可测。” 李存勖摆手道:“也没甚么了不得的。甚么‘黑魔’、‘神佛皆杀’,当真不知所谓!可惜一直没甚么机会跟他分个高下,不然定叫他拿了这唬人的字号!” 岑含不语,心中不由感叹,“诸子六仙”人中之龙,单论气质,便足以叫常人望尘莫及。不论朱子暮身上那仿佛要择人而噬的杀气,还是如今李存勖言语间这俾倪天下的豪迈和自信,都叫人过目难忘。但相比而言,对于自己来说,可能还是吕纯阳那一派自然而然的冲和,更为叫人向往。 唐军一路西追,最后追到德胜,就地驻兵,与杨村的梁军遥遥相望。五日后,李存勖到西归杨刘劳军,岑含亦随行,只见偌大一座城池早已一片狼藉,虽已经过几日的收拾,却仍掩不住这满城的萧索凄凉。 两个多月来,杨刘城频频被围,几轮强攻中士卒死伤无数,数度陷入绝境,直至王彦章撤军,城中已断粮三日,其惨烈远胜当日镇州城,只见众将士跪地朝拜,山呼万岁,群情振奋,更是叫人动容。 岑含忽然觉得,自己虽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很久,却从未真正了解过何为战争。 这一年多来,自己是凭着一口气大杀四方,这口气,是为洛飞烟报仇的疯狂,是一心报恩抚慰李嗣昭亡灵的决然,也是为揭开当年真相的执着和坚持。桩桩件件连在一起,如追星赶月一般推着自己前进,却从没停下来想过对于寻常的军士和百姓而言,打仗究竟意味着甚么。 对于他们来说,打仗更多的是鲜血和伤痛,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是你上一刻还在有说有笑、下一刻也许已经是个死人。一群人的功名利禄和王图霸业之下,其实是无数人尸骨如山和血流成河,一将功成万骨枯,念及此处不由心中悲凉,生出了一丝退意,然则扪心自问,要自己放弃去寻找当年的真相抽身而退,却又心有不甘。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厌恶自己,看来自己也不是甚么好东西。 人之一物,矛盾若此,真不知该说是可笑,还是可悲。时代洪流之下,身处人群中的自己,最终会秉持何种信念,又将走向何处呢? 大战后是暂时的安定,大唐军赢了杨刘之战后,便打通了与东线郓州的联系,自此遥望汴州,破了被动局面。虽然胜负存亡尚且是未知之数,但岑含总算可以停下来休息两日,两个月生死较量,磨练出了近乎脱胎换骨的精气神,也让身体疲惫至极,一松下来,顿时有些熬不住,回到李存勖安排的住处倒头就睡。 这一觉足足睡到第二日午时,尤觉身子宛如要散架一般,是时日已正中,听到的第一下响声便是自己的肚子在叫,岑含自嘲地笑了笑,正打算起床起弄点吃的,猛地瞧见窗前负手站着一人。这一惊着实不小,岑含瞬间精神提到十二分,以他如今的修为,别说是活人,便是一只蚊子,也未必瞒得过自己的灵觉,但眼前这人却像是凭空出现的,这么大一个人,就这么不躲不藏地站在这间屋子里,自己竟浑然不觉。 但这人明显是友非敌。以这份能耐,若趁着自己睡着的时候来一刀,只怕自己眼下早已归西。 “你是谁?”岑含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慢慢问道。 来人恍若未闻,还是就这样背对着自己,负手而立,静静望着窗外的景色,给人一种难言的安定感。 岑含忽觉这身影有些熟悉,忙下了床细看,只见这人中等身材,身形清瘦,头上一个道髻,一身玄色道袍似乎因为穿的时间过久,已洗得有些发白,袍袖随着透进窗子的微风,一上一下,轻轻摆动着。 这身影又何止是有些熟悉! 岑含热泪盈眶,uu看书.ukansh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扑通一声跪在那人身后,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恩师在上,不肖弟子岑含给您磕头了!” 那人转过身来,笑容如一丝和煦的阳光,衬着本不出众的眉眼,透出种独特的韵味,不是迟守又是谁? 迟守轻轻将他扶起,瞧了一阵,叹道:“看来你这两年多来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头啊。” 岑含本以为他会出言责骂,没想到一开口竟是这么一句话,忍不住眼眶二度泛红,鼻子又是一酸。 迟守微笑道:“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了,怎么还这副样子?” 岑含忙收摄心神,躬身道:“师父教训得是。” 师徒二人一时相对无言,良久,迟守才道:“你的事我已听你二位师伯说过一些,这一路东来也耳闻了一些。但眼下,为师想听你亲口说说。” 岑含点了点头,搬了张椅子请迟守坐下,而后又倒茶双手奉上。 迟守接过茶,道:“咱们师徒就无需这些客套了。”说罢指了指边上的椅子,示意他也坐下说。 岑含却还是站着,道:“弟子私自出谷,本已不肖,再者这两年孤身在外,未能侍奉恩师,更觉心中有愧。岂敢坐着和师父说话?” 迟守叹道:“你如今功夫成就,我也动不了你了。看来只有行个大礼,请你坐下了。” 岑含诚惶诚恐,忙道:“弟子不敢。”只得依言坐在边上。 迟守莞尔一笑,道:“这不就对了吗?好了,现在可以说了,让为师好好听听,你这两年多来究竟经历了甚么。” 1日为师(2) 两年来,岑含从未真正回过头去面对这段经历,因为痛苦,自己早已千疮百孔,而这些东西也已变成了伤口,每一次的回忆都意味着要去揭开它。 但如今面对迟守,面对自己最尊敬的人,面对这个亦师亦父、给了自己一次新生的人,岑含想试着放下自己的坚强和淡泊,去一幕一幕地将它们放到眼前。一切仍旧历历在目,岑含才发现原来自己记得那么清楚,从出谷那日起,每一个细节都仿佛早已铭刻在了心里,不知不觉眼眶早已模糊。热泪滚荡如火,灼烧着自己已有些麻木的灵魂,那股熟悉的痛楚,那股当初让自己癫狂忘我、不惜同归于尽的痛楚,又如同山呼海啸袭遍全身。 等到一切说完,岑含只觉一阵虚脱,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一双出神的眼睛,一颗空落落的心,和眉宇间几缕疲惫与落寞。 明明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却不知怎的,看上去好像是个垂暮的老头子。 迟守始终一言不发,也没有甚么表情,就这么静静坐着,听着他把一切说完,最后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岑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道:“师父,我知道您是来找我回去的。但恕徒弟不孝,眼下还不能成行。” 迟守道:“你可知我当初为何收你为徒?” 岑含一怔,脱口道:“为何?” “因为我少年时也如你这般,习惯把事藏再心里,认定了的从不跟人争辩,只知道自己一人傻乎乎去坚持。”迟守仿佛沉浸在了回忆中,缓缓道:“自打为师第一眼见到你,便在你身上瞧见了从前的自己。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玄武观的弟子习性多少有些相近,但却唯有你一人,是真正跟为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岑含忍不住也笑着点了点头。 迟守苦笑道:“你我师徒相知,所以你若有觉得非做不可的事,那便去做罢,为师不会拦你。但只一件事一定要记住。” 岑含心中感动,躬身一揖道:“弟子聆听教诲。” 迟守正色道:“勿忘本心。” 岑含望着他的眼睛,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迟守继续说道:“世间事多有纠缠,往往一件连着一件,想要说清楚都难,要做得清楚就更难了,任你能耐再大,终有许多事无能为力,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秉持一颗赤子之心,求个问心无愧。你要有所觉悟,等查清了当年真相,自己是否能告别这诸多的纷纷扰扰?下得了这个决断?而到时的局势,又能否容得下你从容退去?抽身不易,路是你自己选的,能不能走下去,走出一个始终,也只能看你自己了。” 岑含默然半晌,才道:“恩师教诲,弟子必铭记于心,时时自诫。其实弟子也早就想清楚,所谓王图霸业,荣华富贵都与我无关,只等了断这一桩旧事,便回谷请罪,领取责罚。之后我想回江南故地定居,开间医馆,从此来往于桃源江南两地,做个潇洒闲人。” 迟守望着他的眼睛,笑道:“你有这番心思我便放心了,眼神不错,既无迷茫也无犹豫,就按你所想走下去吧。至于请罪领罚就免了,记得回来就好。” 岑含摇头道:“弟子违逆众师长之命擅自出谷,是为不孝;没能保护好师姐,是为不义;心中虽不恋名利但终究缱绻这名利场,亦算是违背了本门三大戒律之一;不受这个罚良心难安,只求不逐出门墙便已足矣。何况此事整个桃源谷人尽皆知,我若逃过罪责,怕是难以服众,未免让白师伯难做。” 迟守失笑道:“真是个死心眼。罢了,我便告诉你,你三位师伯乃至谷中所有师兄弟和长辈,都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尤其你师姐遗体归谷下葬后,大家更是盼着你也能回来,所以才由我这个谷主出来亲口告知。说到底此事原本错不在你,是我们这些长辈虑事不详,才害得你们小辈受苦,谢洛二位师侄为此丧命。” 岑含眼眶泛红,随即愕然道:“师父,您……” 迟守轻描淡写道:“你白师伯已将谷主之位传于我。” 岑含道:“那白师伯他呢?” 迟守有些无奈道:“他好着呢!没了这些劳甚子琐事,每天教教徒弟,隔三岔五上山打打野味,偶尔去青龙台朱雀阁串串门,切磋武艺,日子过得不要太潇洒。反倒是我,平白少了许多清修的时间。” 岑含不禁莞尔,自己这个师父心里除了修行真是放不下别的东西,要说还有,那就是自己这个不肖徒弟了,想着心中倍觉温暖。 迟守叹道:“这谷主之位不过身外之物,只是祖师定下规矩,须由德行武艺最高者担当,你师父我才不凑巧地被推上这个位置。” 岑含恍然道:“原来师父是武艺大进。”四象宗主虽性格各异,但以德行而言都是挑不出毛病,若非要说,那就是辛月影脾气稍显火爆,所以迟守被能公推为谷主,只能是因为武艺已成了四人之中的最强。 “是啊,下了这么多年苦功,总算没白费,练到了这返真之境。我如今出来找你,除了方才所说,也是为了这个。你虽造化不浅到了这步田地,但终究没学全门内功夫,尚显滞涩,眼下为师便将剩下的东西教给你,你且起来,接我一掌试试。” 岑含依言站起,严阵以待。只见迟守右掌微抬,虚虚一掌罩来,当即不躲不避,左掌迎上,只听得一声脆响,二人同时一震。岑含只觉一丝劲力若有似无,直奔脚底,心知是“玄武针”,正待凝神化解,陡然间这细如毫针的劲力一化为九,如同活物窜往四面八方。岑含霎时右腿酥麻,身子不听使唤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心下大为惊讶。 这一下明明是“玄武针”,何以到后来却变成了“九龙劲”? 迟守微微一笑,道:“你再攻我试试。” 岑含应道:“是。”也是抬手右掌缓缓推出,迟守亦以左掌相迎,他这一动,岑含便有感应,觉出劲力薄弱之处,掌到中途忽地一转,轻轻巧巧拍向右肩。这一变使得十分灵动,一个眨眼功夫便沾上迟守衣襟,正要出力,蓦地只觉腰间一空,身上劲力给泄了个干净,岑含不由一愣,低头只见迟守的手掌正贴在自己侧腰上。 岑含不解,随即变招,脚下一动使开“游龙身”,左掌切向迟守右颈侧。迟守以左手后推应对,动势方起,岑含已在电光火石间收回左手,右手“金燕喙”疾如闪电往他肘上啄去。这一下用上了全力,较方才快了数倍不止,然则招式未中,岑含又是手背一痛,被散了劲。 岑含换招再试,仍被迟守快了半分,如此往复多次,皆是一样结果。最后终于停了下来,低头沉思。 迟守任由他想了一阵,才问道:“明白了么?” 岑含皱着眉摇了摇头。 迟守笑道:“也难为你了,我只攻了一手,瞧不出来也不奇怪。我桃源一脉的功夫暗合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之道,四季本是依次轮转循环不息,故而劲力亦当如此,一劲可蕴于相应另一劲之中,自成妙用。” 岑含恍然:“原来如此,冬去春来,所以‘玄武针’能藏‘九龙劲’。” “甚至劲中又能藏劲,一出手便有三种奇劲变化,更加防不胜防。以此类推无穷无尽,只看你功夫练到何种地步。”迟守接道。 岑含大为感叹,这劲力化生之术与耶律玄的“阴阳化一术”颇为异曲同工,本以为自己已将本门技艺练透了,uu看书 .ukanhu 不想尚有这么一片崭新天地。 “此外,”迟守微笑望着他,继续道,“这道理也适用于身法上的变化。” 岑含点头道:“是了。”当即展开身法,果然依循此理,身法一环套一环,比之自己往常的变化,不仅更为精妙,也更为顺遂,不由大喜。这么一来,自己平常的那些东西反倒可以作为奇变来用了。 迟守见他已然明白,又道:“咱们再来说说后面几手,你可知我为何总能快你一步?” 岑含举一反三,道:“莫非也是另有变化之理?” “你仔细想想,为师方才反击用的是哪些变化?” “哪些变化?您方才用的似乎都是与我一样的手法劲法……不对!”岑含沉吟着摇了摇头,缓缓道,“像是像,但又有哪里不一样。” 迟守颔首道:“你再看看。”说罢放慢动作,又重复了一遍方才哪些招式。 岑含眼前一亮,脱口道:“‘道一势’!” “正是‘道一势’。咱们谷中忘忧岛的布局,以五行而论,是青龙台在东为木,朱雀阁在南为火,白虎殿在西为金,玄武观在北为水,而有无堂居于其中,实为中土,中土乃五行根本,这‘道一势’出自有无堂,因而也是我桃源功夫的根本。习我桃源门下功夫,以此入门,化生四象,但实际上,四象练到绝处,亦归于此,不论是‘太虚九龙掌’还是‘烈雀手’,或是‘虎啸坤元掌’与‘大巧若拙拳’,其中变化皆包含于‘道一势’之中,这趟看似寻常的基本拳法,才是‘周天四象功’的真正面貌。” 1日为师(3) 自功至“返真境”,岑含以战代练大小数十战,其中更有多次是与当世大高手交锋,论拳脚早已熟极而流,然则只有岑含自己才知道,自己这一手这“周天四象功”中总是缺了甚么,显得有些似是而非,总差了那么一口气,成不了大气象。 如今想来道理倒是简单得很,自己原本就没真正学过这门功夫,纯是凭着机缘巧合摸索而来,怎能谈得上尽其妙?也无怪对上那些大高手时,总是不自觉便落了下风,无论是耶律玄、墨商还是朱子暮,在交手中总能隐隐占据一丝上风,压自己一头,即便同一阵营未曾交手的李存勖,也无端矮了半截。 究其根本,这些人一身绝艺,不管得自真传还是自悟,都是完完整整地经过了千锤百炼,与自己这个未得传承全貌、摸索修炼的半吊子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岑含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喜道:“谢师父传艺!” 迟守缓缓坐下,啜了口茶,道:“如今该说的已说,该教的也都教给你了,为师的事算是办完了,也该走了。接下来的路便只能靠你自己。” 岑含愕然道:“这么急么?” 迟守笑道:“这谷主不好当,谷中大事不多,琐事却也不少,再说不少人都在等我这个谷主把你的消息带回去,也不宜太多耽搁。聚散本无常,但只要你心念桃源,你我师徒重聚之日还会远么?” 岑含心知自己这师父是来去如风,极不受束缚的性子,不由有些黯然,微一沉默,跪下去又磕了一个头,动情道:“弟子许久不见恩师,这两年多来未曾尽过孝道,不如您留下来住一晚,吃几顿便饭再走,也让徒儿尽点心意,稍稍减轻心中愧疚。就一晚也不会耽搁多少时日,还望恩师答允。” 迟守望着他也自感慨,当初那个稚气未脱的内向少年,一晃神竟已饱经风霜,所受的痛苦怕也不是常人所能想象,舐犊情深之下不由心软,俯身将他扶起,柔声道:“就依你罢。” 岑含大喜,当即吩咐下人去备饭菜,复又扶迟守坐下,询问些武艺上的问题。不知不觉饭菜已上桌,几样小菜配上几个面饼子,十分干净简单,并无半分当官的排场。迟守见他如今已在军中颇有名位,然诸多习惯仍是与在谷中之时一般无二,心下大感欣慰。 饭后继续聊拳,师徒二人都是拳痴,分别两年默契犹在,一个问得直击要害,一个答得鞭辟入里。聊着聊着迟守更添感慨,岑含今时今日于武学上的造诣和见解已然不逊自己,假以时日必能青出于蓝,想来当初自己收下这个徒弟,也是天意。 岑含又问起谷中近况,得知柳辛二人情投意合、好事将近,想起谢青山与洛飞烟,顿觉悲喜交加。又知谷中旧友俱都安好无恙,王墨武艺本高,眼下更已是小辈弟子第一人,燕然也渐渐成为朱雀阁众弟子中的翘楚,而进步最快的当属何青、郭龙和段奇。这三人深恨当初武功低微,没能将岑含拦下带回谷中,是以两年来练功极为刻苦,其中尤以段奇为甚,已隐隐有当年谢青山的风范,以功夫论,小辈弟子中也只有王墨,稍胜他一筹,也让柳吟风大感欣慰。 岑含越问归心越切,暗下决心,只待此次诸事一了,便舍了一切回谷去。晚饭过后,二人又长谈到深夜,方始各自休息。次日一早,迟守启程返谷,岑含送出城外,忽想起一事,又将呼延擎苍当日欲拜自己为师一节、与自己的处置禀明,迟守颔首道:“你做得不错,我桃源有不贪恋名利的规矩,来日他若真能弃了名利随你回谷,再从头学起不迟,再者如你所言,他家传武艺本也不坏,大可由你指点慢慢升华至善,不必另起炉灶。此外,你若遇见有其他秉性纯良且中意的,也可自行收徒教授,到时一并带回谷来。”由是呼延擎苍习艺之事算是终于落了地。 二人师徒情深,岑含送完一程又是一程,不知不觉离城池已远,迟守只得止住他,微笑道:“你还要送为师到祁连山不成?回去罢,好自为之,为师在谷中等你消息。”又将传信之法授予他,嘱他来日大事了后,若脱身遇甚么阻力,可以此传递消息,谷中必派人设法接应。岑含只得洒泪拜别,目送他一路西还,渐渐消失在苍茫大地之上。 如此风平浪静过了几天,忽有一日泽州裴约谴密使传来急报,言道梁帝以王彦章为将,正率军攻城,局势凶险,请求朝廷派兵援救。李存勖闻罢,不由感慨:“我兄长不幸生下李继韬这等叛国降敌的畜生,当真家门不幸,然则有裴约这等忠义之将,誓死不与贼子为伍,也算能有所安慰了!”当即对北京内牙马步军都指挥使李绍斌道:“泽州弹丸之地,于我也无大用,但裴约此人难得,你去为我把他救回来!”着其率五千士卒前往泽州救人。 岑含无意从李绍奇口中得知此事,急忙面见李存勖,恳请同行。他本官位不高,要见天子殊是不易,但李存勖爱才,对他很是看重,早已有所嘱咐,是以卫士一见是他便立即往里通报。入内礼毕,uu看书 ww.uukansh岑含开门见山:“王彦章攻泽,朱子暮必随行,这二人一个当世名将,一个绝顶高手,单单指挥使大人去,只怕救人不易,须得有个帮手才好行事。故末将请命同行,请陛下恩准!” 李存勖颇感诧异,道:“你与裴约有交么?为何这般着急救他?” 岑含诚恳道:“裴将军孤军死守泽州,叫人钦佩,再者嗣昭将军于我有恩,冲这份恩情,他麾下的忠义之士我也不能不救。” 李嗣昭点头道:“说得好!”当即命他为副将,嘱李绍斌凡事与他商议妥当,方可行动。 人员既定,次日清晨二人便即率军动身,一路快马加鞭直奔泽州。不料大军未到,泽州失陷的消息便已传来,裴约已然阵亡,据传死状极为惨烈,被人划破了肚皮,肠子都流了出来。裴约束肠死战,直战至耗尽最后一分力气,力竭而亡。 岑含大为自责,回到杨刘便向李存勖请罪,李存勖自不加罪,只是失了裴约,十分痛惜。 八月初三,李存勖回军兴唐府,岑含亦随行。 几日后,梁帝朱友贞因忌惮李嗣源盘踞郓州,命人在滑州掘开黄河堤坝,引水灌曹、濮、郓三州,以阻断其长驱直入的路径。 十七日,朱梁新任北面招讨使段凝率五万大军由王村经高陵津渡过黄河,劫掠大唐境内澶州各县,而后屯兵顿丘;几乎同时王彦章、张汉杰引兵万人前往郓州附近,伺机而动。 一时形势复又紧张,十九日,李存勖率众将驻兵朝城,以稳前线军心。风雨欲来,一股无形的压抑感越来越清晰。 进退存亡(1) 八月的朝城暗流汹涌,城中亦是人心惶惶。 然则日子终究还是要过,这段时间李绍奇时常带着好酒往岑含住处跑。自打年前一别,转眼半年多过去,之前岑含与李存勖大军不期而遇,二人算是重逢,然则却没机会说上甚么话。如今同在朝城,又恰暂无战事,正好趁着眼下的平静叙叙旧,李绍奇亦请教请教武艺。当然,也免不了谈及眼下形势。 眼下的形势,不可谓不严峻。 在内,自德胜失利到打败王彦章,军队损失了数百万粮草,代价不小,租庸副使孔谦为补粮草空缺,大肆横征暴敛,竭泽而渔,更是进一步恶化了局面。以致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赋税收入自然随之锐减,这一来二去,库存粮食已支撑不了半年。 在外,三面皆不乐观。 东边一线是近三个月来的主战场,经过一系列大小战事,虽然暂时占据优势,接通了与郓州的联系,算是打开一个缺口,但也只是避免了完全陷入被动,并非决定性的胜利。且朱友贞下令掘了黄河后,几条直奔汴州的最佳路线都被堵死,郓州对敌军的威胁亦随之大幅削弱,加上王彦章的人马就驻扎附近,可说敌人对这一侧已做了所有能做的准备。 南边作为敌军主力,在朱梁背面招讨使易位后,主帅段凝便蠢蠢欲动,大动作虽然没有,但劫掠骚扰边境却是日日不断,摆明了一副即便不打也不叫人安生的架势,着实叫人头疼。且这么大一支军队摆在那里,始终是个极大的威胁。 至于西边泽路一带,自打李继韬叛国、裴约战死以来,一直牢牢掌握在朱梁手中,唐军几次进攻都没能打下来,只能白白地被对手消耗。此外北境契丹亦虎视眈眈,虽有中书令李存审镇守,但时有传言,说耶律阿保机要在入冬以后再次南犯。 如此一来,大唐军队纵然天下无敌,但要同时应对内部忧患和四面之敌,也是分身乏术。 而且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李存勖从降将康延孝口中得知,梁军将于仲冬发动总攻,除正面段凝的主力与东侧王彦章的禁军,尚有董璋率陕、虢、泽潞之兵出石会攻太原,霍彦威率关西、汝、洛之兵攻镇定二州,四路大军齐发。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但这么一来,摆在大唐君臣面前的,已然是生死存亡的考验。 朝堂上的意见,多数人主和,以宣威使李绍宏为首,主张郓州孤悬在外,四面皆是敌境,难以守御,迟早不保,不如以之为筹码交换朱梁占领的卫州和黎阳。而后双方约和,以黄河为界,罢兵不战,借此休养生息,待得来日元气有所恢复,再求灭敌。 每每谈到此节,李绍奇总是频频拍案,十分气愤,岑含则是微笑不语,只专注杯中之物。 这一日,岑含指点了他几手枪法后二人复又谈及此事,李绍奇忍不住埋怨道:“岑老弟,怎么每次聊到这事儿,你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歹你也是军中之将,怎可袖手旁观?” “那依老哥你之见,又当如何?”岑含并不在意,只不咸不淡地问了这么一句。 李绍奇酒杯一顿,凛然道:“自然绝不能和!” 岑含抿了口酒,饶有兴致道:“何以见得?” 李绍奇嘿然道:“你当哥哥傻子了不是?朝中那帮胆小之辈不知,你我岂能不知?咱们费了这么大劲拿下那郓州为的是甚么?不就是为了破解困境,反客为主呢?眼下城已拿下,困境已解,再要还回去,岂非又变成了老样子?那这三个多月来咱们折了这么多军士,费了这么多钱粮又是为的甚么?且不论朱梁小儿答不答应,单是我三军将士,就万万不能答应!” 岑含道:“有理。但若不和,这仗又要怎么打?” 李绍奇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就是不知道怎么打才叫人烦心,否则也不必争甚么是和是战,只管尽力厮杀,一股脑儿给他端了便是!” 岑含忽道:“陛下怎么说?” “陛下只说了一句‘这样我便四五葬身之地了!’,便散了朝,可见也是不愿约和的。” 岑含点头道:“看来真是进退两难。” 李绍奇忽然直勾勾望着他,正色道:“难道老弟你也主和?” 岑含笑了笑,又抿了一口:“你猜。” 李绍奇宛如被人塞了一嘴狗屎,不悦道:“我说你这人真是,都甚么时候了?是爷们就干脆点儿!” 岑含笑道:“罢了,不逗你了。实话说这要是集思广益,寻个破敌之策,我倒还跟着一块儿动动脑子。但要说到议和么,那是没我甚么事儿。” “这么说你也是主战?” 岑含望着杯中酒,笑而不语。 不说话,自然就是默认。 李绍奇大笑道:“就该这样!”说着将酒杯斟满,仰脖子一口喝了,杯子放下时眉头复又紧锁,摇头道:“只是没有破敌良策,陛下怕是迟早会逼不得已……” “要我说,这事不用你操心。”岑含一饮而尽,意味深长道:“朝中尚有能人,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陛下下决心一战是迟早的事。” 李绍奇一听这话就来了劲:“此话怎讲?”话音方落,忽有下人来报,说天子召岑含觐见。 二人面面相觑,岑含也颇感意外,只得站起来拍了拍李绍奇肩道:“老哥,眼下是来不及细说,看来咱俩只能回头再聊了。” 李绍奇点头道:“陛下既召见,兄弟还是赶紧去,莫要耽搁。” 岑含一抱拳出了门,随传令军士一路往李存勖住处去。他住的地方离那儿并不远,uu看书 wwuukah 但却从没进去过,上次单独去见天子还是在杨刘,是为了救裴约,却不知这次李存勖召见自己是要做甚么?但显然眼下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想这个问题,路很短,转眼已到该到的地方。 岑含一进门就见到了两个人,一个当今天子李存勖,还有一个是当初在易州时见到过、如今官居大唐枢密使的郭崇韬。屋里也就只有这么两个人,其他人都在外面。 一个皇帝,一个权臣,加上自己这么个小人物,这个场景怎么看都不太对。 岑含忙上去行礼,李存勖微笑道:“我这是秘密召见,就不必多礼了。” 岑含本不是拘礼之人,但此刻却不敢大意,躬身道:“不知陛下召末将前来所为何事?” 郭崇韬笑道:“岑将军不必紧张,陛下与我只是想和你商议一些事务,听听你的看法。” “商议事务?”岑含望了一眼二人,心中狐疑更甚,“末将何德何能,怎配与二位商议事务?” 李存勖摆了摆手,示意郭崇韬不用再说,自己开口道:“那你就当是我二人要考你,只管作答便是。” “陛下要考甚么?”岑含面色如常,心中却提防他问起自己身世与师门之类,暗暗想好应答之语。 毕竟当年孙羽效力黄巢,与老晋王李克用实打实的是敌非友,虽然时过境迁,世道早已变了,但人心难测,害人之心固不可有,防人之心也是不可无。 而桃源一向是隐居世外,有门规明言,自然也不能透露。 李存勖顿了顿,道:“眼下局势,你怎么看?” 进退存亡(2) 岑含大感意外,设想了诸多,却唯独没想到对方要问的是这个,忍不住暗中腹诽,不知这两人葫芦里到底卖的甚么药,但瞧二人神色浑不似开玩笑,微微整理了一下思绪,道:“陛下是想问末将是主战,还是主和么?” 李存勖不置可否:“便当是这个意思罢。” 岑含点头道:“若问的是这个,末将与陛下一样的态度。” 李存勖眯眼道:“你知道我的态度?” 岑含道:“末将听闻,前阵子朝堂之上群臣建议议和时,陛下只说了一句话。从那句话看,陛下想来是不愿议和的。” 李存勖笑了,回头对郭崇韬道:“我这么一句话,传得倒是快。”又道:“不过我愿不愿意议和是一回事,能不能却又是另一回事了。你且再说。” 岑含平静道:“陛下能战,却不能和。” 李存勖双眉一挑,眼神锋利起来,道:“此话怎讲?” “其一,我大唐军前番攻下郓州,为的是破除合围,遥望汴州,对朱梁形成直接威胁,以此掌握主动。这几个月打下来,郓州固然到手,也与北岸连成一线,但伤亡士卒、耗费钱粮亦甚巨,若弃之以议和,等于放弃成果平白受了这么大损失,而后守着半年余粮,陷于四面受敌之势,无异于坐以待毙,只怕诚如陛下所说,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其二,诸公议和之举太过一厢情愿,眼下朱友贞掘河东灌,自以为东线无虞,后顾无忧,而后几路并进,看架势已将我大唐视作囊中之物,又怎会与我们谈条件?他若知我军斗志丧尽,必会加紧发动总攻!议和实为速死!其三,眼下局势是众将士浴血奋战数月拼出来的,大家已抱了与朱梁决一生死的觉悟,若此时裹足不前,只怕士气从此一蹶不振,往后必生畏惧之心,想要再求一胜就难了。此为陛下不能和。” “那能战呢?又怎么说?” 岑含笑了笑,道:“此亦有三。先说南边,末将听闻段凝其人并无真才实学,是靠的贿赂权臣才爬上如今这个位置,于军中亦无甚威望。朱友贞以此人做北面招讨使,内不能慑服众将,外不能临敌应变,实为我军之幸,故这路人马不足为患。再说东边,梁军引河东灌,又派王彦章、张汉杰进逼郓州,自以为高枕无忧,必疏于防范。但河水并无阻挡所有线路,相反还隔断了另外几路敌军的回援路径,而王彦章的兵力其实十分有限,破之不难,所以东线仍是我军的机会。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汴州。朱友贞倾一国之力北上,连禁军也被派往郓州,汴州必然空虚,此为取死之道,我军只需冲破东线,便能一鼓作气拿下梁都。故末将恳请陛下,可遣两员大将固守魏州、杨刘,而后亲率精锐前往郓州与副总管会师,由郓州破中都,直捣汴州,必能一击定乾坤,覆灭朱梁!成王败寇,皆在此一举!望陛下斟酌!” 李存勖越听眼睛越亮,听到最后,猛一拍桌,喝道:“说得好!正合我意!” 郭崇韬亦笑道:“陛下,臣说得不错罢?” 李存勖竖起大拇指,大笑道:“还是安时眼光准,看人毒啊!” 这俩一唱一和,岑含不由发怔,全不知二人在说甚么。 郭崇韬拍了拍他肩,道:“岑将军有所不知。你来之前,我与陛下也是这么提议,前些天副总管派人送来的书信上也是这个意思,陛下早已决断了。” 岑含更加云里雾里,懵道:“那为何还要问我?” 郭崇韬微笑道:“因为我与陛下打了个赌,赌将军也是此意,但陛下却不信。” 岑含不由无奈:“末将一个无足轻重之人,竟让如此二位挂怀,真是惶恐。” 郭崇韬不由莞尔,道:“岑将军太小看自己了。先是在北境,随陛下大破契丹,单打独斗击杀耶律玄;而后在镇州,与墨宗、‘冥府’周旋,两任主帅战死而临危不惧,调度有方,生生将敌人逼入绝境,攻破城池。再往后,又随副总管大人星夜奔袭拿下郓州,虽说城门是从珂将军开的,但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城中,必然少不了足下与乐心将军的功劳。更不用提之后与朱子暮两个多月的生死缠斗。足下年纪轻轻,然则智谋武艺皆叫人肃然起敬;为人内敛,不喜居功更是殊为难得;如此人才,陛下若再视而不见,岂非让天下人笑话?” 岑含一直避免显露锋芒,为的便是尽量不引人注目,来日也好全身而退,不想自己这一年多来做的桩桩件件竟这么让郭崇韬如数家珍地说了出来,一颗心不由沉了下去,勉强笑道:“在北境是能破契丹,是赖陛下神武和前中书令大人当机立断;镇州是众将齐心,几任主帅舍生忘死,最后总管大人指挥有方才破的城,我不过是勉强苟活了下来;郓州之行,是副总管大人奇谋,更不敢居功;至于与耶律玄、墨商、朱子暮等人交手和潜入城池,不过是江湖人士的匹夫之勇,上不了大雅之堂。何况我与这些人交手时我都落了下风,杀耶律玄也是运气,实在惭愧,枢密使大人这些谬赞着实担当不起。” 李存勖仰天大笑,道:“你这小子真有意思,别个都是竞相争功,偏你好像唯恐立了什么大功似的!不必自谦,我征战多年,这点识人之明还是有的,孙羽之后果然非同凡响!有意思!” 岑含听得心中一凛,不自觉身子蓄上了劲。 “把你的心放肚子里去。”李存勖绝顶高手,自然早有所感应,却不以为意,幽幽道:“你父孙羽当年虽追随黄巢与朝廷为敌,但智勇无双,为人更是光明磊落,是为时人所敬重的少年英雄。后来他归隐山林,老晋王曾几度派人寻找,想请他出山辅佐,收拾山河,只可惜难觅其踪,未能如愿;听说之后朱温找到了孙羽,却也没能请动,再往后便没了他的消息。不过从你与‘冥府’的纠缠看来,这事怕是没那么简单,多半当年孙羽下落不明与朱子暮脱不了干系。如今二十年过去,今时不同往日,你大可放心,大唐不为难英雄之后,只要你忠心于我,我会帮你报仇,来日破了汴州,朱夕便交由你来处置,如何?” 从进门到现在,已经有太多的想不到,到此时岑含反而没有那么吃惊了,见他把话说开,心知没有拒绝的余地,沉默片刻,恭敬行了一礼道:“末将愿竭尽所能,为陛下拿下汴州,攻灭朱梁!”这话留了余地,只说为李存勖灭梁,并没承诺别的,等朱梁覆灭,自己再抽身而退,也不算违背承诺。 李存勖自不会想到他尚有如此心思,轻轻将他扶起,点头笑道:“爱卿能有如此想法,我心甚慰!一个中原又算得了甚么?来日你我饮马长江,一统天下,才叫真英雄!” 岑含只得躬身道:“是!”又道:“末将还有一问,不知陛下能否解答?” “你说。” “末将的身世乃至与‘冥府’这些纠葛,知晓的人并不多,即便要查也是有限,却不知陛下是如何得知的?” 李存勖叹道:“是我兄长说的。uu看书 w.uukanhu 你莫要怪他,他对你可谓是用心良苦,几次书信推荐,说你是大才,要我务必收为己用。如今看来,我这兄长当真是慧眼识人!只可惜斯人已逝,真是痛煞我也!” 岑含心中五味杂陈,叹道:“末将岂敢。” 李存勖摆手道:“如今大计已定,你二人且回去好好歇息,待一切安排妥当,随我出征破贼!” 岑含忽想起一事,又道:“前番王彦章之所以如此迅速攻下泽州,只怕是朱子暮作祟。今番他进逼郓州,朱子暮必在左右,郓州精兵能防千军万马,却防不住绝顶高手,副总管处境实已十分凶险!末将请命星夜先潜回郓州,与之周旋,在那里恭候陛下大驾!” 李存勖深以为然,道:“如此甚好,你赶紧动身!” 岑含躬身领命,随郭崇韬退出内室,正要赶回住处,不想被郭崇韬叫住,忙道:“不知枢密使大人还有何吩咐?” 郭崇韬笑得有些意味深长,道:“吩咐不敢,郭某只是多嘴饶一句。在郭某看来,陛下是存了心思,要把将军培养成国之栋梁,甚至来日托付以辅佐储君的。将军可莫要辜负了这一番深情厚恩呐!” 岑含听得心里咯噔一下,借着躬身一揖避开了他目光,道:“多谢大人提点。大唐有大人,有总管副总管在,必能一统天下,四方来朝,哪轮得到我造次?” 郭崇韬轻轻拍了拍他肩,微笑道:“我们不过是些老朽罢了,这天下迟早是要靠你们年轻人的。”说完便自顾自去了,岑含只觉心情无比沉重,长长吐出一口气,也转身往住处赶去。 进退存亡(3) 一路回到住处,李绍奇尚在自斟自饮,倒是十分有耐心,见岑含进门,笑道:“老弟你终于回来了。” 岑含不由苦笑:“邦杰兄,我要扫你雅兴了,兄弟今日怕是没空陪你喝酒了。” 李绍奇瞧他神色,忙道:“是出了甚么大事么?” “事儿倒是不小,不过是好事。”见李绍奇茫然不解,便将李存勖定下大计以及自己需星夜赶往郓州一事简要说了,自然这其中也略去了天子考较自己的事,只说是要派自己去郓州助李嗣源抵抗王彦章,稳住阵脚以待主力。 李绍奇巴不得撸袖子干,一听这回要动真格了,人都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岑含瞧得好笑,嘱他军令下来前务必守口如瓶,免得节外生枝。李绍奇是知轻重的人,自然一个劲点头应允,起身告辞,心情舒畅地回去了。 其时日已正中,岑含随便扒拉了饱了剩下的酒菜,然后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又背上长剑,展开身法往郓州赶来。他脚程奇快,奔马犹是不及,是夜亥时便到郓州城下,想了想,还是没叫城守去通报,自己觑了个空翻城墙潜了进去。只是这郓州城防较数月前严了一倍不止,这空档找得颇为不易,不过岑含反倒放心了一些,自己既然这么费劲,朱子暮当然也不可能简简单单就能进去。 进了城后径直往乐心住处去,却扑了个空没见着人,心思一转便即明白,当即转往李嗣源住处,蹿房越脊而入,果然几人都在。 众人乍一见他,不由怔住,早些时候李嗣源书信传到朝城,从回信得知他跟随在天子身边,众人皆知。万万没想到他突然就出现在了郓州,乐心率先反应过来,拍掌大笑,其他人也是面有喜色。 岑含随即将天子的决断告知,众人大感振奋,李嗣源忍不住道:“好啊!打了这么多年,终于要见个生死!” 岑含趁机问起数月来郓州的情形,得知自己与朱子暮缠斗期间“冥府”果然并未消停,自那日乐心与南宫翎回到城中,二人便建议李嗣源全城戒严,这一招虽挡不住岑含、朱子暮这样的大高手,但对其他人还是十分有效,再有人想要潜进来造次便困难得多。 此后没多久,果然“十殿阎王”上门,一来就是五人,适逢李嗣源召乐心等少数几人议事,恰巧撞上。乐心武功早已今非昔比,以一敌三丝毫没落下风,李嗣源与南宫翎拖住一个,呼延擎苍、施兰与李从珂三人勉强抵挡住另外最后一个,如此一来对方竟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大出意料之外。斗了几十招,早有人去调弓箭手,对方见不能速战速决,当即撤退,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一次交手便这么闪电般结束了。之后以乐心为首,众人加倍提防,几番斗智斗力,硬是伤了其中两人,算是稍微报了年前的被埋伏重伤的仇。 再往后,杨刘大胜的消息传来,郓州与黄河北岸的联系终于打通,三军振奋之余也松了口气。 八月,梁军掘了黄河,东灌三州,形势复又紧张。适逢李存勖传来命令,嘱李嗣源按兵不动,以待朝廷决断,信件往返中李嗣源得知梁军仲冬之际准备多路总攻的消息,不由心惊。 及至本月初,王彦章的人马开始逼近郓州,李嗣源采取乐心建议,趁对方主力未到,派李从珂领兵迎头一击,果然在递坊镇打败敌军,俘获敌将任钊等三百人,先声夺人。李嗣源思量再三,决定修书一封,向天子建议留兵固守杨刘与兴唐府,倾全力突击东线,直取汴州,与郭崇韬不谋而合。 然则真正头疼的才刚刚开始。王彦章不仅带来了一万人马,还带来了那个“神佛皆杀”的鬼面人,亏得朱子暮心高气傲没带帮手,也亏得乐心功夫精进够大,更亏得众人有先见之明每晚在周围安排了弓箭手,才勉强将他逼退,事后思之犹有余悸。 这事就发生在数日前,乐心料他不会善罢甘休,便又建议再往城头加一倍人手,李嗣源住处附近的弓箭手也增加一倍,自己与几个武功高的则贴身保护主帅,连夜间休息也有人在李嗣源卧室外轮番守护,自己更是就在屋内守着,算是能做的已做到极致。 这法子虽好,但面对朱子暮也不敢说万无一失,难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几人无论心力还是体力都消耗极大,只能作权宜之计,长此以往必被拖垮。乐心本也对此极为发愁,不想岑含从天而降,这一来终于有了与朱子暮抗衡的大高手,问题便一下解决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一见岑含便拍手大笑的原因。 岑含目光扫了几人一圈,叹道:“真有你们的,居然能把朱子暮逼走。”又看着乐心笑道:“好家伙!数月不见跟变了个人似的!”今时今日,即便自己出手,百招之内也拿不下他了。 乐心笑得很有默契,啧啧道:“好在还有点进步,不然今日见了你,怕是要找个地缝钻了。”他如今焕然一新的不仅是功夫,还有眼光,早已瞧出岑含相比数月前,uu看书 ww.uuknshu.om 整个人的精气神已截然不同,眼中更多了种难以言说的东西。 以前的岑含是艺高人胆大,自信淡然中含着一股子舍生忘死的魄力。但如今,更多的是发自本能的平静,这种平静不带任何杂念,如大地,如苍穹,深不可测,又氤氲着某种奇妙的律动。 李嗣源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岑含微笑道:“还得烦老将军与诸位原样不动,帮我演一场戏。” “原来如此。”乐心心领神会,点头道:“将计就计,就知道你憋了一肚子坏水。” “我跟朱子暮斗了两个月都没分出胜负,若明着来,以这人的机警和武功,只怕上多少人都无济于事,终究会让他发现,全身而退。但我若在暗处便不同了,出其不意,留不留得下他这条命我不敢说,但起码能留下点儿纪念,让他消停一阵子,也好让咱们在大战前能休息休息。等陛下的大军一到,才是真正决胜负、分生死的时候!” 之后依计行事,过了三日,一切如常,众人脸上皆有疲态,乐心开始将护卫的人手拆分两队,轮流休息,只自己原样不变。再过三日仍无动静,又将李嗣源住处的弓箭手减去三分之一,但城头仍旧不变,严密提防。 转眼过去七日,弓箭手亦被撤去。这一夜乌云遮月,天色昏暗,难辨东南西北,偶有几只乌鸦飞过,传来几声啼叫,渗着三分萧索,三分肃杀,正是杀人的好时候。 一个人影宛如鬼魅,静静立在李嗣源卧室窗外,一身黑衣如同夜色,带着种粘稠的杀气,只一闪,已在屋内。 进退存亡(4) “谁?”先开口的是乐心,声音意外的平静。 一个人若像他这样经历过这么多的生死一线,也会这么平静。 回答他的是钢鞭的破空之声! 刀早已在手,乐心身子一动,使出的是最朴实的缠头裹脑,电光火时间将这雷霆一击化解,顺势迎面一击劈了过去,威势竟更甚于对方。 兵刃相触,乐心已知来人是谁,由不得自己不用全力。 因为面对这人,留力与寻死无异。 来人并不接招,一进即退,显得十分游刃有余。避开后静静站在原地,似是在打量屋里的一切。 “堂堂大高手还忌惮几个晚辈么?”乐心的声音再次响起,让人一听就能想到他此刻的表情。 那人声音冰冷而又熟悉,淡淡道:“邈吉烈,躲在你部下身后不嫌丢人么?” 邈吉烈是李嗣源被老晋王李克用收作养子前所用的沙陀名,这人如此称呼,明显带着几分鄙夷。 然而李嗣源并没有接口。 “前辈这么说就不对了。”接口的还是乐心,只听他笑道:“我们这些人本就是在将军麾下效力,保护主帅实属分内之事,护不住那才叫丢人。您说呢?” “牙尖嘴利!”朱子暮冷笑中杀气越发犀利,激得人浑身不自在,“就怕今晚你们这人是丢定了。这屋里不过区区三人,还指望在我面前翻起多大的浪么?” 他修为精深,视力、听力、灵觉皆远非常人能比,即便屋里一片漆黑,仍对周遭情形了如指掌,这屋中除了乐心和李嗣源,角落里还藏着个一身夜行衣的人。不过这人也只是装模作样,三人中真正能与自己过招的还是乐心。 这其中真正需要提防的,是有没有自己尚未察觉的人躲在暗处,准备伺机而动。 “你就这么自信?” 朱子暮语气中没有任何波动:“你还能说笑,不过是仗着能接我百招,可以拖延时间等弓箭手过来。但一切真会这么顺利么?” “这个不劳费心。”乐心明知自己有恃无恐,还是忍不住气息一滞,另一人呼吸也明显有些紊乱起来。 单论气势,这人真是强得不讲道理。 “那让我来告诉你,”朱子暮语调还是很稳,一如他那双手,“首先,你们三人里能动手的只有你。剩下的一个躲我都来不及,而另一个根本就是累赘。其次,不动手的这两人中,至少有一人要出这门去求援才能调来弓箭手,这人不会是邈吉烈。因为你自认能拖住我,凭的是我要杀他须经过你,但他若出这个门,这一点便作废了。所以出去搬救兵就只能是角落里这位了,我说的对么?” 最后一个字出口时,他的目光恰好落到角落里的黑衣人身上,那人猝不及防迎上他目光,手不自觉颤了一下。 乐心蓦地放声大笑,道:“佩服佩服!这番见解说得鞭辟入里,将晚辈这点小心思剥得一丝不挂,当真精彩至极!” “该说佩服的人是我!”朱子暮不为所动,微微眯起眼道,“你年纪轻轻,但论机变之快,却是世间少有。方才这几声大笑岂非已经示了警,想来现在已有人收到暗号,去调弓箭手了罢?” 乐心微微一笑,不再言语,精神忽地提到十二分。 “胆大心细,心思缜密,不错。只可惜这次弓箭手远了些,百招之内要是赶不来,那就糟了。”朱子暮轻抚手中钢鞭,难得地话有些多,毕竟上次这么享受杀一个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更糟的是,我今天心急,根本不想让你走过五十招。” 忽然破空声起,“招”字方落地,乐心刀已出,冷芒逼人,一瞬间卷到朱子暮跟前。 朱子暮不为所动,钢鞭只一磕,简简单单便破了招,随即反手当头砸下。乐心知道厉害不敢正面硬拼,步法展动,一退一进间,鞭落擦衣,刀起奔胸。 二人身手极快,转眼过了十余招,乐心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因为这一轮交手实在是太顺了,顺得不像是在跟朱子暮打。这十余招中自己竟并没有半分落了下风。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正因为不可能,才更加诡异。好比头上悬了一把刀,不知道甚么时候会掉下来。 果然,走到第二十五招,刀落下来了。 乐心猛然发觉自己的动作竟迟钝起来,这一迟钝,破绽就立刻多了,而朱子暮丝毫未变。一个变,一个不变,一来二去之下,形势陡然间变成了一边倒。 乐心不由心里一阵发毛,自己并未受伤,气力也没有衰弱。 这变化来得太过不可理喻! 然则眼下形势危急,自己眼下除了竭尽全力,根本无暇多想。 又过十招,形势进一步恶化,乐心左支右绌,连抵挡都已十分勉强,而朱子暮的钢鞭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一切就仿佛是乐心自己在弱下去。 还有五招。 四招。 三招! 这一击已避无可避! 乐心眼中只剩下震惊,这最后三招竟如一堵高墙,已将自己的生路全部堵死! 忽然剑光一闪。 角落里那个黑衣人竟然动了,长剑挟极强声势,直指朱子暮后心。这一剑算准了他劲力已出、变式不及之际,时机上无可挑剔,堪称完美。 但迎接这一剑的却是朱子暮的笑,笑中甚至还带着不屑。 因为这一击本就在他的意料之内,而孤注一掷的一剑里,竟然还有犹豫。 犹豫便是畏惧。 生死一瞬,心怀畏惧之人,只有死! 朱子暮钢鞭反撩,正面迎上了剑势,剑的主人为他威势所慑,身势竟然僵了一下。 朱子暮的眼中简直已只有漠然。 这样的人,根本连让自己出手的价值都没有。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剑刃一斜,这人蓦地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有能力杀了自己的人。 朱子暮心头一跳,已来不及破招。 一剑化九劲,闪电一击。 剑刃带起一溜鲜血,朱子暮顾不上肩头伤势,借势一个斜掠,刚好停在窗前。 这一剑已让他彻底明白握着剑的是谁,只是劲力之妙前所未见,这人的武功又精进了。 岑含轻轻撕下蒙面的黑布,目的既已达成,伪装也就再没有必要。 “好功夫,我终究还是大意了。”朱子暮语调很冷,也很稳。 岑含当然不会听不出来,平静道:“侥幸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好一个侥幸,”朱子暮冷冷道,“若是再侥幸一些,倒可以要了我这条命。” 岑含抿了抿嘴,道:“请罢。” “你要放我走?” “你已到窗前,我留不住你。” “你可以试试。” “何必浪费这个力气,”岑含目光中隐隐泛着一丝杀机,“最好的东西要留到最后。你的命,该留到战场上取。” 朱子暮忽冷笑道:“我这辈子特立独行惯了,从不受人蛊惑怂恿,u看书 .uansu这番话怕是起不了甚么作用。” “随你高兴。若你急着送死,我自然也不会拦着。”岑含的语气平静得叫人捉摸不透。 朱子暮看了他一阵,忽地身子一晃,人已不见。 岑含长出口气,才过了个把月,这人的杀气又重不少,连自己应付起来都这么费神,旁人就更不用提了。 乐心早已一背的冷汗,怪道:“你怎么知道他会上当?” “猜的。”岑含淡淡道,“虚虚实实,刚好碰对了运气。” “碰对了运气?” 岑含笑了:“也不全是运气,算是作了些揣度罢。这人武功高人又谨慎,我若在暗处,无论怎么伪装,怕是终究被发现。所以干脆不藏,反其道而行,不仅要让他看见,还要让他吃得死死的,破绽大了反而也就没有了破绽。” “原来如此,”乐心笑道,“你对他摸得倒还挺透。” “彼此彼此。斗了两个多月,多少都能猜到一点对方的心思。” “那他还会再来么?” “不会。” “为甚么?难道他猜不到你是在诈他?” “他当然猜得到,”岑含意味深长道,“只不过他没有把握,今时不同往日,我既然在,他难有机会动手,那些下三滥的手段也不管用了。再者他的伤没个十天半月也好不了,至少要消停一阵子。” 乐心摇了摇头,斜眼道:“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的脑子怎么长的,这么多弯弯绕?” 岑含也斜了他一眼,道:“看来你这阵子不仅武功见长,骂人的本事也见长啊。” 金戈铁马(1) 乐心笑道:“略长略长,我还是一事不明。” “甚么事?” 乐心叹了口气,道:“说来惭愧,刚刚我虽身在局中,却是真没弄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败的。” “是啊,你这么怂我也是第一次见。”岑含语气不咸不淡,但话里那股子没心没肺简直要喷出来了。 乐心扶额无语,没想到反击来得这么快。 “那是杀气。”岑含收起调笑,淡淡道。 “杀气?” “是不是很离谱?我也觉得离谱。这人以前杀气就如有实质,如今更是匪夷所思,简直就如同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血,附着在身上,说不出的诡异和压抑。当今武林,怕是在他面前能站得稳的人,都已经不多。”岑含望向窗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又摇了摇头。 “确实离谱,我也离谱。”乐心望着手里的刀,心里泛起一股无力感。 “别急啊,你都练到这份儿上了,还怕没有跟他平分秋色的一天?” 乐心还刀入鞘,挠了挠头,道:“急死人。”岑含不由莞尔。 事情暂告一段落,众人这段时日绷紧的神经总算得以松弛,各司其职,只岑含一人日夜护卫在李嗣源左右,白日形影不离,夜间住在李嗣源隔壁。转眼大半个月过去,朱子暮也并无行动,想是成竹在胸,一门心思在准备仲冬时的总攻,殊不知这边却是陈仓暗渡,当真是人心鬼蜮,无处不是算计。 九月二十八日,天子下令将将士家属迁往兴唐府,李绍荣等几员大将奉命领精兵固守,以牵制段凝主力。十月初二,一切就绪,李存勖亲率步军精锐三万五、精骑五千自杨刘渡河南进,一日之间,神不知鬼不觉进了郓州城。郓州将士得知天子带大军进城,无不鼓舞振奋,李存勖暗中传下军令不可伸张,令三军休整一日养精蓄锐,待得入夜,长途奔袭梁将王彦章驻地中都城。 一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众人各自准备,李绍奇亦随驾同至郓州,趁着尚未行军,又跑来找岑含请教枪法。适逢乐心等人也在,不由莞尔,打趣勤奋好学,大战在即尚且不忘打磨武技。 这么一提,岑含顿时想起在朝城时,他也是三天两头向自己请教枪法,问的都是些破解重兵之法。李绍奇本来枪法走的也是刚猛一路,当时岑含也有些奇怪,只是没有多想,此刻却忽然明白了,笑道:“邦杰老哥志在那王彦章吧?” 李绍奇一愣,讪笑道:“看来哥哥这点心思果然瞒不住你,我也不遮遮掩掩了,就直说了罢。我与那王彦章是旧识,清楚这人的能耐,自觉不敌,怕到时遇上奈何不了他,所以才想跟你请教,也好多些胜算。当然这也只是准备准备,上了战场是不是真对上他,那得看造化,我只求机会在眼前时不平白错过。” 岑含点头道:“老哥坦荡。说来我与那王彦章也有过一面之缘,此人威风凛凛、气度不凡,是个英雄,不过铁枪虽刚猛无俦以一当十,然则刚过易折,不能持久。其实先前在朝城给你改的枪法中就有破解之法,我且再给你捋捋,你依此法与他交手,保准有胜无败。”当下拉到一边与他细说,李绍奇没想到自己苦思冥想的问题,答案其实早已得到,当下惊喜不已,颇有拨云见日之感,连连道谢后忙回去自己下工夫。 乐心望着他背影,不由乐了:“邦杰兄这是真存了心思要抓老王立功啊。” 岑含道:“但愿如他所愿罢。” 乐心歪着脑袋道:“你说万一这王彦章落我手上了怎么办?” 岑含道:“邦杰兄不是说了么?能不能真对上看造化,真落你手上了,那就该是你的。” 乐心悠然道:“好罢。不过我倒更希望遇上的是那几个‘阎王’,毕竟老子气还没出够。” 岑含微笑道:“行啊,这回要能遇上,咱们就把他们抓了,吊起来打屁股。” 乐心哈哈大笑,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这法子我喜欢!” 不觉天色渐晚,暮色已深。 有道是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翻地覆。随着夜色升起的不仅是一轮幽冷如刀的弯月,更是兵戈战甲间散发的杀伐之气。 数万大军趁着夜色出了城,悄无声息度过汶水,是时路程已过半,李存勖命李嗣源为先锋,引兵一万先行一步,自己引中军在后。李嗣源当即点起岑含、乐心、李从珂、石敬瑭等几人随性,带着人马加紧行军,东方鱼肚白时,已到中都城附近,正要布置攻城,忽有哨探来报,说有一支人马出得城来,正往这边行进,大概有七千人,领兵之人正是王彦章。 李嗣源不由大喜,对岑含等几人道:“如此咱们攻城便容易得多了,真是天佑我大唐!”见周围地形开阔,无隐蔽之处,当即下令全军出击,正面迎敌。 此时离仲冬不过月余,梁军布置的几路大军总攻在即,王彦章亦趁势北进,拟扎营汶水南岸,以作呼应。不料出城没走出多远,敌军蓦地杀到,猝不及防下只能应战。王彦章此次手里的人马都是禁军,战斗力不如段凝带的主力,且多数为步兵,只有少数骑兵,但他毕竟一代名将,骤遇敌袭未乱了方寸,冷静指挥之下,梁军已列好迎敌阵势。 岑含、乐心率骑兵冲在最前面,一头扎进敌方前军,二人一刀一矛配合无间,当着披靡,宛如一支利箭,直奔中军王彦章所在。王彦章身边一将黑袍黑甲,头戴一张鬼面具,见状率五人引一支人马迎上,正是朱子暮,转眼冲到岑含面前,钢鞭似裹着一股腥气,打到岑含左肩。u看书.ukashu 岑含大喝一声“来得好”,蛇矛直进,以长破短,直奔他胸腹要害,朱子暮钢鞭就势斜崩,将长矛崩开,顺势反手横扫回去。二人对对方均熟悉无比,“周天四象功”对上“打神鞭”,一个玄妙无方,一个霸道凶戾,劲力所至,其余人连近身都是不能,一旁乐心也是展开手段,以一敌五一时竟也没落下风,斗的正是五个“阎王”,端的悍勇无伦。 然则唐军无论人数还是战力终究更胜一筹,步军压上后开始占据上风,呈现压制之势,随着两军厮杀优势进一步扩大,渐渐地梁军阵势开始瓦解。王彦章暗暗心惊,心知败局已定,勉强领着尚未被打散两千撤回中都,朱子暮亦弃了岑含,领着自己的人紧随其后,退入城内。 李嗣源趁胜追击,一直追到中都城下,被一轮强攻硬弩射住,忙下令全军后退半里,清点人数稍作休整,等候主力到来。 岑含、乐心趁机瞭望城头,忽见到几个熟悉声影,细看之下不由苦笑。难怪方才那一轮强弓硬弩似曾相识,这些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镇州城一别的“墨宗”,只见墨商一身蓝袍,长剑在手,正气凛然,应不识、冯一粟二堂主分列在侧,似也是望着自己这边。 短短一年之后,二人又再度同时面对“冥府”、“墨宗”,只是今时今日,中都城郭残破、更无有效防御工事,而自己这边有数万大军,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这第二次交手,是宿命也好,天意也罢,都已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结局早已注定。 朔风凛冽,呜呜有声,难道是在为即将死去的人们哭泣? 金戈铁马(2) 一个多时辰后,李存勖大军赶到,得知首战告捷,当时大喜,命全军在城下排开阵势,而后带李嗣源等一众将领纵马上前,其中自也有岑含乐心。 李存勖朗声道:“王兴明,你此时不降,更待何时?”他功力极深,声音一字一音传了过去,宛如敲在城头众人心坎上。 王彦章听得分明,厉喝道:“要打便打,我王彦章岂是贪生怕死的鼠辈?” 李存勖仰天长笑道:“好个视死如归王铁枪!如此才不愧真英雄、真豪杰!朱友贞有此大才不用,当真是有眼无珠!孤心仪足下已久,有意委以重任,一同中兴大唐,不知将军愿弃暗投明否?” 这番话正戳中王彦章痛处,若三军由自己执掌,李存勖焉敢弃魏州不顾,长图奔袭这中都?自古成王败寇,又岂有临阵降敌的英雄?想着转头看向朱子暮,但见他静静站着,一言不发,宛如一尊久历风霜的石像,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悲凉。不被重用的何止是自己?这大梁朝廷之中,不被重用的人还少吗? “子暮啊,今日九死一生,若有机会脱身,你便走罢。诚如君所料,杨刘一败王某失了兵权,如今回天乏术,只能一死以殉国啦;但你多年不在朝中,早已不欠朝廷甚么,大可不必在此白白丢了性命!” “想不到你王兴明嘴里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朱子暮忽然笑了,淡然道,“我姓朱,这大梁若是亡了,我还能活着么?但中都不是我的葬身之地,有些事只有我才能做。且看老天帮谁吧,即便是死,我朱夕也有自己的死法。” 王彦章不由沉默,只听墨商凛然道:“大丈夫若死得其所,又有何妨?大义所至,纵是刀山剑林,我等又有何惧?”话音落地有声,听得众人心神一振。 王彦章豪气顿生,拍手道:“好!今日能与二位共论生死,真是人生一大快事!”猛地铁枪重重一顿,提气喝道:“王彦章不才,今日愿以此身报效国家!国难当头,诸君可愿随我持枪杀敌,至死方休?” “持枪杀敌,至死方休!我等不死,中都不失!” 王彦章三朝老臣,众将士见他将生死置之度外,都不由生出了慷慨悲壮的豪情,热血沸腾,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声震大地,直透云霄。 “好个死得其所,又有何妨!”李存勖冷笑,正要出言相讥,忽见岑含乐心同时下马,一个闪身已到自己面前,双双一揖倒地,不由诧然道:“你们这是做甚么?” “我二人想到阵前说几句话,特来请求陛下恩准!” 李存勖目光扫过二人,道:“我听说去年攻镇州时,你们是拿自己的功劳换了墨商和‘墨宗’这些人的命,这些人到底做了甚么?值得你们做到如此地步?” 岑含道:“救命之恩。” 李存勖道:“罢了,我便成全你们。去把想说的都说了罢,他若听你们的,我既往不咎,他若不听,也是命该如此。” 二人躬身领命,道:“谢陛下!”说完转身向前,走到正好‘墨宗’奇门弓弩射程外,乐心率先道:“墨商前辈!多日不见,前辈别来无恙?” 墨商目泛冷芒,道:“托二位的福,今日尚能站在这城墙之上。” 乐心道:“如今败局已定,前辈还要执着么?” 墨商淡淡道:“胜又如何?败又如何?我‘墨宗’不过是践行自己的道义。” “敢问‘墨宗’的道义,为的难道不是万民福祉?” “你想说甚么?”墨商语调转冷,缓缓道。 “古往今来,大治之世无不出自天下一统,远有周近有汉,眼前的,更有大唐贞观、开元盛世。诸侯并立自古取乱之道,天下一统才是万民之福,如今我们来到这中都城下,不就是为了天下归一,早日结束战乱,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么?难道不是先生所期望的?” 墨商冷笑道:“这陈词滥调何必再多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其中又要流尽多少人的鲜血?此刻两军这些活生生的将士,谁又来为他们的死活负责?说到底,或名或利,你们不过是为一己之私罔顾人命罢了!” 乐心叹了口气,道:“先生今日死在这里,便能对百姓有所助益?” “我早已说过,但求无愧于心!” “义士的血不该流在这种地方,何必作无谓的牺牲?” “无谓的牺牲?似尔等又如何能明白,我辈以血书杀伐之恶,抱的是何种觉悟?” 乐心默然,岑含亦觉沉重,伸手拍了拍他肩,示意让自己来说。 “前辈且看看你身后这些大好男儿,再看看手中这三尺长剑,难道真已了无牵挂,可以舍弃性命了吗?‘墨宗’若亡于今日,这江湖的公道以后谁来主持?扶危济困的义举以后又由谁去做?” 墨商轻抚长剑,曼声道:“这剑和我身后这三百义士,若是在大义面前退缩了,还有甚么资格再去说主持公道,扶危济困?” 岑含还待再说,忽听李存勖冷冷道:“都回来罢。他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听不进去你们那些了。依我看,这些狗屁义士敢这么梗着脖子大言不惭,只是因为没真正见过血!”岑含、乐心无奈,只得退回阵中。 李存勖缓缓纵马上前,长槊直指城头,喝道:“攻城。”话落处战鼓声起,旌旗展动,步军当即一分为四,由李嗣源、李从珂带一路人马径直攻东门,岑含、乐心带一路奔往西门,李绍奇、石敬瑭、高行周带一路冲北门,剩下的由李存勖亲自率领,从正面攻南门。 一时喊杀声四起,此起彼伏,中都城墙低矮,几无防御工事,唯一所能依仗者,是“墨宗”的“神机弩”,但“墨宗”人数有限,带来的“神机弩”并不足以对付几万大军,且多布置于南门,其他三门的防守比之远远不如。岑乐二人自西门发动强攻,梁军人虽少却十分顽强,城头箭落如雨,城墙虽矮,但唐军一直难以靠近。二人见状当即舍了长兵,抽出腰间短刃,一刀一剑互为呼应,身先士卒,冒着箭雨冲了上去。 今时今日岑含已是当世大高手,乐心也只差一线,远非常人能比,只怕古之名将,悍勇之士也是难以比拟,二人配合滴水不漏,转眼杀到城墙之下,齐齐一跃登上城头,兵刃所至立时如虎入羊群,顷刻间城头弓箭手倒了一片,只未对“墨宗”众人下手。城下压力陡轻,呼延擎苍、施兰与南宫翎当即率士卒猛冲,终于冲上城头,开了城门。 西门一破,整个中都城顿时开始崩溃,不多时李绍奇等攻破北门,李嗣源父子破了东门,最后南门亦在李存勖的强攻之下告破,梁军散入街巷之中,攻城战变成巷战,王彦章引兵往东疾冲,墨商则领着“墨宗”一众往西,uu看书 .uukanshu来寻守西北二门的应不识和冯一粟。辗转西门附近,遇上拼死抵挡的冯一粟,二人人马汇聚一处,“墨宗”弟子久经沙场,战术素养极高,由墨商亲自指挥,一路进退迂回,过了几条街,又找到北门赶来的应不识,当即退进一处暗巷暂时藏身。 眼见兵败如山倒,三人心中均涌出一股绝望之意,沉默片刻,墨商决然道:“今日能与诸君共死,实为我一生之幸,我墨商感激涕零!如今心中还有牵挂不想死的,都请站出来,我为你们杀出一条血路,找个机会逃命去罢!” 众弟子平日里对他都极为崇敬,先前城头上早已热血沸腾,此刻听到这么一番话,更是不由自持,齐声道:“愿与宗主共进退!同赴大义!” 墨商微一沉默,苦笑道:“血就让我们这些老骨头来流罢,年纪不到三十的都给我听好了,等会儿好好跟紧,等我们杀到城门,杀出个缺口,便拼命逃罢!我墨商能死,但你们要活下去!只有你们活着,‘墨宗’才会活着!这世间的大义也才会活着!”说罢取下背后木盒,交给年轻弟子中武艺较高的一人,又与他换了剑,语重心长道:“这墨子剑与木盒中的剑法一并托付给你们了,以后匡扶大义就靠诸君了。” 那人含泪接过木盒,缚在背上,众年轻弟子热泪盈眶,蓦地扑通一声齐齐跪下,朝着剩下的人“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墨商亦双目泛红,对其他人笑道:“这三个响头咱们当得起!好了,小子们都跟紧了,也好好看清楚,告诉后来人,何为‘墨宗’!” 金戈铁马(3) 几十人结成阵势,年轻弟子在内,年长弟子在外,尽拣小巷子走,迂回转折,奔往最近的西门,一路且战且走,渐渐地终于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西门近在眼前。众人齐齐发一声喊,疾冲而出,早有唐军顺势围上,墨商喝道:“奇门三才阵!”众弟子应声一化为三,分别以墨商与冯、应二堂主为首,往城门逼近,三人对这阵势的配合早已熟极而流,宛如行云流水,绝无半分多余动作,合成一个巨型箭头,一时所向披靡,竟如入无人之境。 是时辗转西门附近的正是石敬瑭率领的人马,见状双眉一挑,喝道:“弓箭手到城门前排开阵势,其他人散开!”墨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听得他开口,立时对边上冯应二人道:“不能让他们散开!都跟紧我!”言语间猛然方向一转,正逢唐军将散未散之际,“墨宗”众人宛如水中游鱼,一扭头扎入其中一股陌刀兵之中,登时又混战纠缠一处,难分敌我。如此一来,弓箭手也自难下手。 石敬瑭在马上看得清楚,忍不住暗暗冷笑,当即弯弓搭箭,“嗖”得一声利箭直奔墨商面目。墨商自打他开口便已留意上他,早已瞧得真切,眼见利箭射来,单手一抄顺势一甩,长箭原路返回,石敬瑭心头一跳,忙伏身躲避,只听“当”得一下金铁交击,头上一轻,铁盔应声击飞摔出老远,仔细一看,半个箭头竟已插进里面。 石敬瑭只觉头皮发麻,心有余悸,还没回过神来,猛听得暴喝如雷,一惊之下回头,见墨商已腾空而起,如一只大鹏鸟往自己头顶扑落,当时惊骇欲绝。正要闭目就死,电闪雷鸣间又是一声轻叱,紧接着便听见有兵刃在头顶相交,一轮急响过后,墨商借力落回原处,石敬瑭转头一看,见岑含不知甚么时候已在自己马背之上,站在自己身后,飘然如仙人。不远处乐心亦正纵乌骓马冲来。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墨商一见出手阻挠自己的是岑含,顿时杀意大盛,左手一抖,“寸芒”已握在手里,清啸中一长一短两件兵刃如两道寒光,直扑岑含胸腹要害。岑含无上灵觉到处,剑尖圆转,脚下“九宫步”展开,以“游龙身”引带他劲力、“天隐甲”藏己之实,潇潇洒洒一招卸开,平静道:“如今中都已破,前辈大可率众离去,何必再蹚这趟浑水?” 墨商闻言怒火更甚,冷声道:“你辱我‘墨宗’辱得还不够么?今日且我这‘寸芒’与‘墨子剑’答不答应!”言语间攻势更甚,“神机千变势”神出鬼没,难以常理揣度,此刻他全力施为,岑含更不敢大意,虽不如在镇州城时那般狼狈,也决然再没再分心开口的余力。 这边墨商与岑含一斗上,那边应不识与冯一粟立刻心领神会,交换一个眼色,齐齐往石敬瑭扑来,要将他擒住,眼见得手,蓦地手上剧震,二人兵刃齐齐被一把单刀荡开,却是乐心千钧一发间赶到,解了石敬瑭之厄。冯一粟望着乐心一脸惊诧,只觉这少年相比一年前简直判若两人,忙对应不识道:“应老!这小子武功邪性!咱们一块儿上!”他自断臂后双头枪已改成短枪,应不识则使一对双拐,二人一左一右顿时乐心围在中间。 石敬瑭望着斗在一起的五人,一时面如寒霜,自己好歹是蕃汉兵马副总管麾下的得力战将,也算是驰骋疆场杀敌无数,不想今日倒成了人见人捏的软柿子。饶是他平素稳重自持,也不由怒气勃发,连连呼喝之下,陌刀兵迅速形成阵势,一围一分,将“墨宗”众弟子暴露在弓箭手箭下,随即箭落如雨,转眼射倒一片。 “墨宗”众人大惊,此时主持“奇门三才阵”的正是归氏三杰,三人虽以此阵闻名,但比起墨商与冯应二堂主,不论攻坚还是应变,都有不小差距,一不留神便被陌刀兵“吐”了出来,成了活靶子,一时阵势更乱,转眼间第二轮箭雨,又死伤过半。墨商等人见状大惊,呼喝中各自冲回,重新带领众弟子组起阵势,扎入大队的陌刀兵之中,然则人数锐减,虽能躲过弓箭手的追击,但身处重围,仍是险象环生,俨然如同困兽。 岑含、乐心本就无意为难,见状亦惊,齐齐喝道:“石兄且住!”石敬瑭面无表情,只冷冷道:“二位莫忘了自己是帮着哪边的!” 二人闻言一怔,不由沉默,这么一犹豫,“墨宗”众人形势进一步恶化,死的死伤的伤,转眼剩下不到三十人。岑含咬了咬牙,沉声道:“不管帮着哪边,不该死的人都不能死!”话没说完,忽然几声大喝传来,原来“墨宗”众人已拼死冲到城门附近,却是归氏三杰忽然出了阵势,单独上前拖住冲上来的陌刀兵。 墨商与冯应二人见状大急,正要喝令三人归阵,只听归云山大吼道:“我兄弟三人今生有幸追随宗主,早已死而无憾!还望宗主与二位堂主以‘墨宗’为重,快走!”三人上前时便已存了死志,要以性命为其他人争得一分生还的机会,这一吼之下众弟子悲愤难禁,热血沸腾,年长弟子蓦地应声而散,以身作盾贴住四周唐军,转眼不少人被长枪陌刀透胸腹而入,自后背穿出,却扔死死抵住,一时场面惨烈无比。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不过片刻之间的事,墨商五内俱焚,狂吼中便要冲出去,猛然双臂一紧,被冯一粟与应不识强行拽住。 冯一粟虎目含泪道:“宗主,带着年轻弟子们走罢!” 应不识亦一字一顿道:“只有您在,‘墨宗’才在!”骤然间二人同时发力,将他往城门方向掷去。 墨商心神大乱,全没料到二人会如此,不由自主便飞了出去,唐军弓箭手忽见有人飞来,忙调转箭头,箭矢尚未射出,忽地白光连闪,七八人喉间一凉当场毙命。其余人遽然一惊,忙往后退,但来人势如鬼魅,只不见人影,唯见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 墨商本是十分冷静坚毅的人,一被掷出便即恢复理智,顷刻间杀开一个口子,暴喝道:“年轻弟子都随我来!冲出去!”众年轻弟子听得号令,顾不得悲伤,大吼中拼尽全力跟上,墨商剑出如电,趁机又组起一个奇门阵势,自己亲自断后,uu看书 uukanhu.cm抵住后面射来的箭雨,硬生生护着众人冲出了城门,往西南逃去。 岑含乐心远远望见归氏三杰上前,已猜到三人心意,当时惊骇欲绝,忙施展身法冲上,没奔出几步,“墨宗”一众年长弟子已齐齐散开,紧接着墨商被冯应二堂主掷往城门。岑含大急,忙厉喝道:“众将士听我号令,都住手散开!”乐心亦大喝道:“弓箭手都给我退后,不准放箭!” 众军士应声而散,冯一粟与应不识只道二人要亲自追击,不约而同纵身上前,一人迎上一个。二人招招拼命,全然不顾生死,岑含乐心无奈,只得接招,走了十余招,二人对一个眼色,蓦地齐齐后退,将冯一粟与应不识空在原地。 岑含望着一地“墨宗”弟子的尸身,心中说不出的沉重,仰天叹道:“今日死的人已足够多,二位请走罢!” 冯一粟道:“走?你且瞧瞧这些死在你们手上的弟兄,告诉他们,我们这两个老骨头该往哪里走?” 应不识凛然道:“自古大义皆由鲜血铸成。小辈尚能抛头颅洒热血,舍生忘死,做堂主的岂能落于人后?” 冯一粟仰天大笑,道:“不错!正当如此!应老,你我今日携手共赴黄泉,岂不快哉?” 应不识点头笑道:“老夫不胜荣幸之至。”二人相视一笑,忽地抽出腰间短剑,双双横颈自刎。 岑含乐心一怔,要阻止已来不及,望着二人倒在血泊之中,半晌没说出话来,只得命军士收起“墨宗”众弟子尸身,待之后好生安葬,二人各自上了白鹿乌骓,径自带兵去搜寻“冥府”的人。 金戈铁马(4) 话分两头,且说李绍奇等破了北门,当即分三路向南推进,李绍奇在东路追赶残兵,路上遇见几员梁将,多数没走过三合。他名头大,当年洹水一战为护卫李存勖单丁杀了百余人,震动一时,故而一路下来弃械投降者众,少数负隅顽抗的也都就地格毙。 这么一路打打停停到东门附近,忽听得呼喝厮杀之声,当时便觉声音耳熟,李绍奇心中一动,忙纵马上前细看,正是一队梁兵与把守东门的唐军杀在一处,试图冲出城去。也不知这股人马是怎么绕过的李嗣源与李从珂,只见为首大将气宇轩昂,白须飞扬,一杆铁枪刚猛无俦,无一人能近得身,李绍奇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这不是王彦章是谁?眼见一众梁军便要突破城门守卫,当即一声长啸拍马而上,大喝道:“王彦章!认得我是谁么?” 王彦章正自全力奋战,闻声回头,认出是他,高声道:“邦杰么?既是故人,何不助我脱困?”李绍奇怒道:“贼子羞要胡言,吃我一枪!”言语间长枪遽进,直奔王彦章右肩。 王彦章见他动手,不由冷笑道:“竖子也敢来送死!”言语间腰劲一抖,以枪崩枪。他铁枪沉重,腰上劲力更是奇大,李绍奇手中长枪与他铁枪一碰,险些拿捏不住,不由心惊,忙使开岑含教的几路变化,王彦章“咦”的一声,大为惊讶,但他身陷重围,顾不上吃惊,当即全力施为,一时枪势大开大合,劲风奇响,直瞧得众人心中暗凛。然则不论他如何施展,李绍奇始终从容应对,不露半分败相。 李绍奇如今这路枪法,是岑含融入“朱雀阁”、“白虎殿”两宗功夫精义而得。“朱雀阁”功夫尚轻灵,以迅疾凌厉见长,“白虎殿”的武功则刚中有收,简单直接;是以李绍奇如今的枪法极简极速,环环相扣,既然刚猛上占不了便宜,而自己的性子又不适合练柔的东西,那便专攻一个“快”字,不仅出手快,变化更快,拼的便是抢攻,要的便是对手应接不暇。此外运劲法门中带着收敛卸劲之法,能减少王彦章铁枪刚劲的影响,更可保留气力,利于持久。只是李绍奇修习时日尚浅,与岑含天差地别,是以只斗了个旗鼓相当。 转眼二人斗了五十余招,四周闻声赶来的唐兵也渐渐多起来,眼见冲出去的希望也越发渺茫,王彦章不由大感焦急。他如今年届六十,体力大不如前,若再拖得片刻,怕是只能束手就擒,当下故意放缓枪势,叫对手以为自己败像已显,却在暗中积蓄气力,又过十余招,蓦地一声大喝,枪势随之一变,一记斜扫势如雷霆,直奔李绍奇左肩。 这一击掐准了时机,李绍奇避无可避,除了硬接别无他法;但若硬接,自然比不得自己铁枪刚猛,势必将他打下马来。却不料李绍奇也在等着这全力一击,只见他身子几不可见地一沉,手中长枪忽如白蛇吐信,白光一闪中已然激吐而出。两柄枪一如狂风,一如闪电,只听一声闷哼,王彦章的铁枪停在李绍奇左肩外一寸三分处,当啷一声落地,而李绍奇的长枪却直直刺在他右臂上。 一寸三分之间,胜负已定。 王彦章久经沙场,应变奇速,铁枪甫落地,左手已抽出腰间长剑,拨马右转中手臂脱离对手枪尖,随即劈翻两名小卒,纵马往城西狂奔而去。主帅一走,一众梁军登时没了主心骨,纷纷缴械投降,李绍奇回头喝道:“你们留在此处守住城门,不许放跑一个梁将!”说完一声轻叱,单骑去追。二人一前一后奔行如风,王彦章不敢在人多处招摇,只走小街巷,李绍奇穷追不舍,渐渐路越走越窄,越转越少,最后终于跑进一个死胡同,前面再也没有路。 王彦章一声长叹,横剑欲自刎,却被李绍奇一枪打落,不由大怒道:“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夏鲁奇,你要羞辱老夫么?” 李绍奇摇了摇头,正色道:“实不相瞒,我做梦都想在战场上打败将军,但却从无心存半分羞辱您的念头!老将军一代名将,谁人不敬重?不仅是我,当今天子亦敬将军!日日盼着将军能弃暗投明,为天下百姓造福!” 王彦章闻言一怔,随即冷笑道:“这是要劝降?不巧得很,我王彦章生来耳根子硬。自古忠臣不事二主,成王败寇,大不了一死,我岂能低头?”说罢扔下长剑翻身下马,昂然走出巷口,任由绑缚,李绍奇在后面静静看着,终于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之后各路人马陆续清扫完毕,中都战事逐渐收尾。“墨宗”伤亡惨重,只逃了墨商等少数十几人;梁军众将或死或擒或降,大致无一漏网;只朱子暮与“冥府”一众,宛如凭空消失,下落不明。 王彦章遭擒,李绍奇二度名声大噪,李存勖大为振奋,单独嘉奖了他一番;其余将领军也功各自记录在册,岑含乐心前后两战表现卓著,亦在齐列。 李存勖又命军医去为王彦章医治臂伤,一切安置妥当后又亲往探望。二人一番长谈,问及为何不固守兖州,而选择没有防御工事的中都屯兵时,王彦章神色黯然,坦诚自己是为形势所迫,张汉杰名为监军,实则朝中奸臣放在自己身边的耳目,这些人在梁主跟前煽风点火,才致使自己处处被动。 李存勖于是趁机许下诺言委以重任,劝王彦章弃暗投明,不料王彦章当即翻脸,一心求死,李存勖无奈,只好先告辞,不久又派李嗣源去劝。王彦章自被刺伤后,早年旧伤亦复发,下不了地,李嗣源走到榻前,正要开口说两句,不料被他抢在前头冷笑道:“邈吉烈,你堂堂一个兵马副总管,也来做说客么?” 李嗣源知他性子,不以为忤,只淡淡道:“这世上像你王彦章这般硬气的人,怕是也不多了。” 王彦章见他半点没动气,索性闭目不言。 李嗣源苦笑,缓缓坐下,转而望着窗外,幽幽道:“贤明啊,你我各为其主,也算斗了大半辈子。不知不觉咱们都老喽,你真不想看看这天下太平下来的样子么?” 王彦章沉默半响,uu看书 .ukansh 忽地涩声道:“天下太平?你我年轻时谁不想仗着一枪一马打个天下太平,求个青史留名?可是几十年过去了,南征北战杀敌无数,打的仗越来越多,前面的路却越来越不清楚。今生今世,真的还能看到这么样的一天么?” 李嗣源坚定道:“会看到的。你我心知肚明,中原非朱即李,终会有结果,一旦尘埃落定,余者皆不足虑。终会有这么一天的!” “但我怕是等不到了,”王彦章的眼里不知甚么时候已泛起泪光,“我自年少追随太祖皇帝,一生大小历经数百战,看着大梁建立,换了三个皇帝。当年太祖也算一代枭雄,我本以为跟着他能建一番不世功业,不承想皇后死后,他竟如换了个人,性情大变,一心淫乐罔顾人伦,做出许多禽兽不如的事情来,最后落得个死在自己亲儿子手里的下场。子杀父,弟杀兄,奸臣当道,明珠蒙尘,国家早已满目疮痍。邈吉烈啊,我累了,要去啦,我会在地下等着,等你哪天下来告诉我,这天下最后的归属。” 李嗣源亦眼眶泛红,叹道:“你真决定了?” 王彦章含泪笑道:“决定了,送送我罢。” 李嗣源遂将王彦章求死之志转达。次日,李存勖命人以肩舆送王彦章去任城,却被王彦章以伤患痛楚为由拒绝,又问及自己此行能否成功,王彦章坚称段凝率领的六万大军不会轻易叛变,即便袭取汴州也是无用。李存勖终知其心意不可改变,只好下令将他处斩,由李嗣源监斩,一代名将至此谢幕,终年六十有一。 技乎道乎(1) 中都既克,最大的障碍算是已经剪除,然则接下来何去何从却是众说纷纭。多数将领主张改变原先计划,趁胜占领青、徐、兖、齐诸州,而后伺机而动,李存勖初时亦有所动摇,然则李嗣源、岑含、乐心与康延孝四人力排众议,坚按原计划奔袭汴州,以此一战定乾坤,李存勖遂坚定下来,以李嗣源为主将,岑含乐心为副,率精骑五千,每人带七日干粮,抛弃所有辎重,倍道兼程直奔汴州。而自己则亲自率领中军主力步兵一万五,轻装上阵紧跟在后。 兵贵神速,当日晚两支人马先后出发。李嗣源率领的这五千精骑是整个沙陀军团精锐中的精锐,历来由天子李存勖亲掌,最擅长途奔袭,初七晨即抵曹州城下,守将猝不及防,吓得面无人色,忙开城投降,大军遂兵不血刃进了曹州。 且说自中都一战后,岑含一连几日都是出奇的安静,几乎不说甚么话,偶尔有人搭讪也只是应付两句,却又不像是有心事的样子,亦不见半分喜怒哀乐。 一切看似波澜不惊,但变化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暗流汹涌。相较于平时的岿然不动、莫测高深,如今的岑含正在褪去身上的气质,变得更加虚无,仿佛融入了天地,近在眼前而又不可触及。 众人修为各异,这一份静谧瞧在眼里便也各不相同。乐心修为与他最为接近,感受也自然尤为浓烈,几天下来瞧得无比心惊,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然则岑含也只是笑了笑,说了句“我能有甚么事?”,便不再多言。 乐心欲待再问,却被呼延擎苍止住,只听他苦笑道:“想来又是甚么大战将近了。”心中不由更加奇怪,道:“你怎么知道?” “大哥上次这般模样还是在嗣昭将军的府上。”呼延擎苍目中不无担忧,“结果没多久‘阎王’便找上门来,后来他为了保护我们,独身去引开那人,一直到一个多月后才一身重伤地与你回到潞州。” 乐心心中一凛,道:“是太行山那次么?” 呼延擎苍点了点头,忍不住去看岑含,皱眉道:“但即便是我也瞧得出来,上次与这次相比,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施兰和南宫翎在一旁插不上话,只默默听着,神色也不由郑重起来。 乐心也忍不住转头看岑含,看着看着,心里忽然就有些发怵。但凡高手,每逢大战前必先澄澈心境,舒缓身体,以期将自己调至最佳状态,这一点自己也不例外,然而岑含如今的身心面貌太过匪夷所思,若非要说像谁,倒是真的很像当日那个神仙一般的吕纯阳。 莫非他已经到了这样的境界?乐心实在无法想象这将会是甚么样的一战。 时不我待,李嗣源心思全在汴州,一进城便火速安排一应事务,命康延孝领一千人马留守,以接应主力,待天子到曹州,再行启程追赶先头,而后又下令众将士原地就着干粮饱餐一顿,等吃饱喝足后继续赶路,奔袭汴州。 时已正午,军令下达后众将士各依令行事,不料干粮才拿出来,就见一队梁兵拉着车马到营地,然后从车上抬下酒肉,领头的军官毕恭毕敬走到李嗣源跟前,躬身笑道:“城守大人体恤军爷们跋涉辛苦,特命小的们备了些薄酒肉食慰劳,望将军笑纳!同时府上亦已设宴,还请诸位将军移步光临,我等不胜荣幸之至!” 众将面面相觑,均各莞尔,这城守别的本事没见,巴结人的一套倒是麻溜得很。李嗣源摆手道:“都拿回去罢!我等尚要行军,片刻耽搁不得,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你转告城守,心意领了,只要他老老实实听康将军调度,不耍小聪明,我保他性命无忧。” 那人赔笑道:“将军多虑了,只是寻常一顿便饭,聊表些敬意,也是曹州百姓的心意。决不敢耽搁诸位的大事!” 李嗣源惟恐生变,闻言面色一冷,叱道:“我说不去便不去,哪儿来这么多的废话?”一言方出,却见那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失声痛哭道:“各位老爷可怜小人性命!将军们若不赴宴,城守大人非剥了小人的皮不可!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刚出世的孩儿,我若死了,却叫他们如何是好?”当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端的凄惨无比。 众人当场无语,乐心啧啧道:“请客请得这么别致的,还真是头一回遇见。” 李嗣源不胜其烦,正要命人将这些人轰走,忽然不知那里传来一丝甜香,香味入鼻,猛地脑子一懵,尚未及反应,猛见眼前一花,岑含不已挡在身前,双掌连动劲风呼啸,厉喝道:“都闭住呼吸,往东北退!” 这一喝之下众将士顿时应声而动,几乎同时,梁人装酒肉的车中窜出十余蒙面人,落在岑含、李嗣源与身后,手里不知拿着甚么物事,连连挥动。香气见风而长,顿时再度扩散,众将士身处下风向,首当其冲,离得近的几个猝不及防吸进几口,当即人仰马翻动弹不得,余者见状纷纷再往东北,一直退入附近街巷。 乐心应变奇速,一众蒙面人方落地,他身子已射了出去,不退反进,闪身间便到李嗣源身侧。李从珂、石敬瑭等其余将领见状,纷纷效法,然而一则乐心本是出其不意,二则这些人功夫差得太远,只见十余个蒙面人手脚连动,众将纷纷给挡了回来,几个功夫差的中了拳脚气憋不住,吸进几口,顿时腿一软一屁股瘫地上,被其余人救起架入附近街巷。 霎时间这股异香将一众唐军从中断开,一边是下风向五千骑兵与一干将领,一边则是上风向的李嗣源、岑含与乐心三人,这一番算计显是经过精密安排,分隔一成功,那十余蒙面人随即抽出兵刃各自戒备,其中七人一个反身直扑李嗣源,乐心一声冷笑,抽刀接招,以一敌七生生挡住。 这七人自然也是“十殿阎王”之辈,uu看书 uukash 但见乐心人刀合一,“北斗神兵术”锋芒所至,纵是“阎王”亦不敢直撄其峰,一时斗了个不相上下,那七人先前战场上见过他以一敌五的手段,是以多加了两人,已是最大限度抽调出人手,不料仍奈何不得,不由各各心惊。李嗣源本身也是身经百战,所幸吸入香气不多,脑中早已恢复清明,见状忙抽兵刃在手,严阵以待。 一时形势险恶无比,然而却有两个人,无论身心,仍然保持着极度的平静。 一个是岑含。另外一个,站在西北面的屋顶上,黑袍铜面。 此刻二人的眼中早已没有旁人,甚至已没有对方。 这不仅仅是武艺的较量,更是“势”的较量。一个眼神,一个角度,一丝微光,甚至一次呼吸,都足以决定生死。 还在交手中的乐心与“十殿阎王”无疑也感受到了重压,手脚忽然仿佛被灌了铅,变得无比沉重。 朱子暮缓缓揭下铜面,这一战哪怕一点点干扰都是致命的。 铜面之下,是所有人愕然的表情。 谁都无法想象,这世上竟会有这么样的一张脸。 老天似乎把世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雕琢这张脸上,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汇聚到了上面,即便此刻已遭受岁月的侵蚀,这副面容仍足以让世上所有的男男女女自惭形秽。 若再倒退二十年,这将会是如得不可方物的绝世之容? 用“美”来形容它简直已是一种亵渎!这世间根本没有一个词能够描述它的风采! 更让人无法相信的,是这张脸竟然属于一个魔鬼! 技乎道乎(2) 所有人都惊呆了。 但岑含偏偏像个瞎子。 这世上仿佛已没有甚么事能够让他吃惊,甚至不能让他的心泛起甚么波澜。 剑已在手,一如朱子暮的钢鞭也已在手。 此战岑含占了天时,朱子暮占了地利,人和各据其半,二人都还没动,是因为谁都没有取胜的把握。两个月殊死搏杀,彼此之间的熟悉早已深入骨髓,这一战注定了只会有一招,一招不中,再有万招也是枉然。 这一招必然石破天惊! 而在这一招之后,分出的不仅是胜负,也是生死。 先动的人朱子暮。 之所以是“动”而不是“招”,是因为朱子暮根本没有出招。没出的招就如同鞘里的刀,谁都不知道“它”会是甚么样的,正因为如此,在“它”出现之前, 不论如何应对都是错的。 而这一“动”选在了太阳自云后出现的一瞬,骤然强烈的阳光带来一刹那的失明,同时居高临下借地势,顺风而动借风势。 谁都知道“打神鞭”的可怕。但谁都没有料到,这一招尚未使出,就已占据了全面的压倒性! 霸道无比的势,霸道无比的劲,这是只有朱子暮才能使出的“招”。 这一“招”已近乎完美! 所有人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这只手越捏越紧,让人感觉浑身的血都好像要从身体里爆射而出。 顺着这一“招”,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岑含身上,然后压抑变成了震惊。 岑含的眼睛是闭着的! 但岑含的剑已迎上。 平淡无奇的剑。 平淡无奇的招。 平淡无奇地划过一道弧线。 平淡无奇地刺了出去。 这一剑与朱子暮霸绝天下的一击相比,简直已平庸到了极致! 然而偏偏没有一个人相信胜负已定。这一剑上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去相信。 忽然间,周围的一切开始变了。 所有的东西都“动”了起来,花草树木、北风游云,甚至天地,都仿佛与这一剑融为一体。长剑所向,万物所指。 这一剑已不是剑,而是天地。几经生死磨砺,岑含终于达到了当日吕纯阳借天地大势的境界。 再完美的一击都无法与天地为敌。 生死已定! 岑含福至心灵,这一刻身上共鸣难以言喻。剑下早已没有胜负,亦无生死,更无敌我,有的只是自己与这天地之间的呼应。 与这天地相比,人是何等的渺小! 岑含忍不住睁眼双眼,面露微笑。但笑容尚未展开,就凝固在了脸上。 共鸣“消失”了。 一切都“消失”了。 眼前只有无边的黑暗,看不见,听不到,嗅不出,摸不着,甚至无法感知。除了这“黑暗”本身的意志。 杀意。 岑含蓦然醒悟,这是杀气,朱子暮的杀气。 闭人五识,如堕地狱,这世间竟有人能将杀气炼到这种地步! 这已不是“人”的能力,死的会是自己么? 岑含无法回答,也来不及回答。这一招之后一切都会结束,不论生死都没有选择的余地,自己能做的只是将所有一切全部倾注在这一剑之中! 一人一剑宛如一道流光,瞬间没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岑含也随之失去了意识。 仿佛过了很久,岑含才回过神来。 首先传来的是肋下的剧痛,肋骨断了三根。但能感觉到痛,就说明自己还活着。 剑刃上的触感随之传来。 岑含霍然清醒,被眼前的一切震住。 钢鞭落在地上,长剑赫然刺穿朱子暮左胸。四目相对中,是朱子暮一脸的措手不及和茫然。 “这是甚么功夫?” “我也不知。”岑含只能苦笑。 朱子暮呆滞地抬起头望着天空,嘴角忽然露出一抹难以言说的笑容,既透着苦涩和无奈,又好像是解脱。 “天意。” 岑含垂下目光:“也许罢,一切都结束了。” 朱子暮眼神黯淡下来:“是啊,该结束了。你赢了。” 岑含微微沉默,忽道:“你想葬在何处?” 朱子暮惨笑:“我早已是个孤魂野鬼,葬在何处又有甚么分别?” “鬼在成为鬼之前,总还是有家的。有的人活着的时候回不去,但死了能回去,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 “你不恨我?” “我恨你入骨,但你终究不是一个真正的恶人。像你这样的人,配有一个葬身之地。” 朱子暮转头望着东南方。 “砀山罢。替我找个高些的地方,我想看看这天下最终是谁的。” “好。”岑含手指一紧,准备抽出长剑。 “且慢!” “还有甚么想说的?” 朱子暮左手握着剑刃,徐徐站直身子,嘿然道:“我朱夕这辈子从不欠谁,这次也不例外。汴州城外南五里外‘五柳庄’,里面地牢里有你想见的人。” 岑含颔首道:“多谢,你我从此无恩无怨。” “好,好的很!” 长剑抽出,朱子暮轰然倒地。 望着天空,朱子暮的意识渐渐涣散,脑中一幅幅画面闪过,宛如是在回顾这一生。 自己这一生,也曾有过梦想。 年少时曾立下壮志,要效仿商鞅李斯,变法强国中兴大唐,无奈那时候大唐已经烂到骨子里,雄心壮志没有等来机会,却等来了天灾人祸。后来自己跟随族兄朱温参加黄巢的起义军,无数鲜血和杀戮后,渐渐磨砺出一身不俗的功夫,成为万人丧胆的“黑魔”,也让朱温在起义军中迅速崛起。无奈黄巢鼠目寸光,uu看书 ww.uuknshu 嗜杀成性,白白糟蹋大好局势,二次入长安时,他败像已现。 于是自己又随朱温降了朝廷,为他出谋划策,一步一算计,灭黄巢,把持朝政,寻访孙羽,挟天子令诸侯。眼见一番不世基业已现雏形,不料张氏一死,朱温性情大变,从前的英武精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腹猜忌,随意杀人,沉迷**,比之黄巢有过之而无不及。勉强建立了大梁,他对自己的忌惮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最终自己不得不辞去所有官职,在汴州外建起“五柳庄”,整日闭门不出,才让他熄了杀念。但这却不是仁慈,只是他怕逼得太狠,弄出个玉石俱焚。 可笑哪里用得着自己动手? 一个当爹的,夜夜让儿子的女人轮流侍寝来取悦自己,以此决定皇位归属,这样的人能长命到哪儿去?最终他死在儿子郢王朱友珪手里,逃得筋疲力尽,终究难免一刀。再后来朱友珪又被均王朱友贞诛杀,一家人儿子杀老子,弟弟杀哥哥,端得可笑至极。 但自己何尝不是更可笑?朱友贞比他老子还忌惮自己,自己却偏偏放不下这国家,岂不是犯贱么?折腾来折腾去,建立“冥府”,养了批杀手,十多年来杀了无数对抗大梁的武林人士,取了不少沙陀将领的首级,当年的“黑魔”也变成了所谓的“诸子六仙”、“神佛皆杀”。 可惜,这到头来辛苦建立、一辈子放不下的基业,终于还是迎来了末日。 若有来世,只盼生在太平年景,做个平头百姓,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地走完一生。 该有多好? 技乎道乎(3) 朱子暮一死,“冥府”这一番算计也终告落空。 “十殿阎王”见识了方才二人这一战,已然斗志全无。朱子暮身子方倒地,这十人一刹间分五个方向逃散。 这十人武功既高,又那异香掩护,寻旁人根本近身不得,但岑含乐心又岂是常人?那几人一动,二人也动,各奔一个方向,霎时各自困住两人。但这些人显然都受过极为严酷的训练,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一见脱身无望,立时掉转兵刃自裁,眨眼死了三人。 岑含方历大战,身心消耗极剧,加上肋下伤势,竟不及阻止,所幸乐心并未有甚消耗,反应得及时,擒下唯一一个活口。与此同时,被逼入街巷的大队骑兵也在李从珂与石敬瑭指挥下从别的方向绕上,正赶上这几人逃遁,二人各自下令放箭,一时箭落如雨,又射翻两人,射伤一人。算上武功稍低的尽数落网,“冥府”一众最后只有死人逃出了曹州城。 乐心扯下活捉那人的面纱,只见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十分陌生的脸,不由有些愕然。但转念一想这些人干的本就不是光明正大的勾当,不显名江湖于倒也是情理之中了。 这人被捏脱了下巴,嘴里虽有毒囊却无法咬合,而在当世两大高手注目之下,要用别的手段自尽更是痴人说梦,真正是求死不能。但无论几人如何盘问,这人终是一言不发,李嗣源早就动了真怒,见状更如火上浇油,当即下令将这人当着被抓的“冥府”一众就地斩首,饶是这些人平素杀人如麻,也终究并非人人都是悍不畏死,一个不说杀一个,一一盘问之下,终于有人松了口。 原来九月以来,“冥府”已将所有精锐召往曹州听调,本意在十月的总攻中协助王彦章北进,但朱子暮却未料到李存勖会放弃大本营魏州,把宝都押在东线,结果猝不及防,被唐军以迅雷之势拿下城池。 经此一役,朱梁骤临生死关头,李存勖只需奔袭汴州,以朱友贞之懦弱,必然只能坐以待毙。援军远在河北,朱子暮唯有孤注一掷,一面派手下打听唐军动向,一面暗中布置,欲奇袭刺杀李存勖,以使唐军内乱,从而谋得生机。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唐军此时却分成了两路,李嗣源带骑兵在前,李存勖亲率步兵在后,倘若自己直奔李存勖,也许还没找到下手机会,李嗣源的前锋部队便已攻破汴州。权衡再三,朱子暮最终将目标先放在了李嗣源身上,先杀前军诸将,再杀李存勖,只是前军之中亦有岑含乐心二人,是以“冥府”此次也是毫无保留,倘若岑含今日落败,此地诸将必被屠戮殆尽,五千精骑没了主心骨,也就尽数瓦解。而后再想办法杀李存勖,也不是没有希望。 几十人面对千军万马,还要接连除去两个大高手,简直难如登天。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为疯狂的想法,但这种想法放在朱子暮身上,却没人会觉得不可理喻,因为“冥府”本就是一群疯子,而朱子暮更是疯子里的疯子,若说世上真有人能做到这种事情,那就只能是他。 众人听后皆心有余悸,李嗣源命人将“冥府”一众与城守一并收押关入大牢,等候李存勖亲自发落。又命众将士原地休整半个时辰,而后继续向西行军。 岑含也在乐心与呼延擎苍协助下处理完伤势,朱子暮这一击只有三成左右劲力打到他身上,饶是如此也已震断三根肋骨,倘若劲力落实,只怕里面的脏器也打烂了。乐心望着他左肋仍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显然还没从方才的大战里回过神来,啧啧道:“你方才那一剑是甚么功夫?” 岑含摇头道:“莫说甚么功夫,就是当时的情形,我也说不清楚。只记得自己一剑刺出,忽然周围一片漆黑,五感尽失,唯有杀气直入骨髓,我只觉难逃一死,索性甚么都不想,然后便没了知觉,再回过神来时胜负已分。” 几人听得悚然动容,委实难以想象他当时处境。 岑含朝乐心道:“你当时看到了甚么?” 乐心努力回忆当时情形,苦笑道:“我见到的远不如你说的那么不可思议,不过也算是惊心动魄。你那一剑气势本极为惊人,但不知怎的忽然就烟消云散,然后一股刺骨寒意莫名袭遍全身,我还没来得及吃惊,没来由的又是气血一滞,紧接着就见朱子暮僵在原地,也就在这一瞬,你的剑蓦然向前,穿胸而入刺中了他。” 岑含呆了半天,才皱眉道:“气血一滞?” 乐心点头道:“虽说只有一瞬,但整个人都动弹不得。这一滞必然不是朱子暮自己造成的,旁人也绝没有这个能耐,结合你方才所说回想当时情形,这个异象出现的原因,只怕还是在你的身上。” 岑含抬头望天怔怔出神。这种事情即便对于如今的自己,也是匪夷所思,也许真如朱子暮所言,是天意。冥冥之中让自己在生死关头触及到了甚么,从而改变了一切,但这一滞的真面目究竟是甚么,却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但无论如何,一切终究尘埃落定,“冥府”一众也掀不起甚么浪了。 半个时辰后大军准时开拔,快马加鞭直奔汴州。 却说梁帝朱友贞自得知中都失陷、王彦章遭擒,忙召集群臣商议对策,最后决定由国舅张汉伦火速北上调段凝率主力回援,无奈自作孽不可活,先前掘开东灌的黄河水反而成了最大的阻碍,张汉伦无奈只得绕路北上,一来二去之下,耽搁不少时日。及至十月初八,uu看书ww.uuanshu 唐军已近在眼前,援军却不见半点踪影,朱友贞不由绝望,心知亡国难免,不愿落入李存勖手中受尽折磨,便令控鹤都将皇甫麟将自己杀死,皇甫麟欲自杀表明心迹,被朱友贞拦住,君臣二人相对恸哭,最后皇甫麟含泪杀死梁帝,随后亦自裁。 初九日晨,李嗣源率军抵汴州城下,挥军攻城,守将王瓒随即率众出降,汴州遂下。当日下午,李存勖亦率中军赶到,由西门进城,朱梁百官列队迎接,伏地齐呼万岁。 李存勖得知朱友贞已在一日前身死,又听说其生前曾拒绝西迁,认为自己一旦离开汴州,便难保群臣会继续忠于自己,心中大为鄙夷,笑道:“朱家真是一门鼠辈,还不如咱们在路上遇见的那几个散兵游勇有胆识。”命人收葬朱友贞尸身,将其首级藏于太社。 李嗣源等大为惊讶,询问其中缘由,得知李存勖大军行至曹州前,曾遇一小队人马,这伙人行踪诡秘,或阻塞道路,或利用地形故布疑阵,竟将一万五千步军生生拖住了两个时辰。众人皆觉此事蹊跷,“冥府”早已精锐尽出,这又是哪来的人马拖住了一万五大军?但眼下这伙人早已销声匿迹,查无可查,却也只能暂时搁置一边,日后再说了。 十月十二,段凝率军五万回援汴州,经滑州至封丘,得知梁帝已死城池已破,亦率众乞降。李存勖将赵岩、张汉杰、李振等一众权臣尽数处死,并夷其族,同时拆毁朱梁宗庙,追废朱温、朱友贞父子为庶人,其余百官则大多官复原职,到此地步,朱李相争数十年,最终以李存勖灭梁告终,中原遂定。 前尘往事(1) 时间退回十月初九,且说当日尘埃落定,岑含便去面见天子,禀明曹州城中与朱子暮一战以及当时对方所提及的“五柳庄”,请命去找这个庄子以及庄内所囚之人。 李存勖当初在朝城曾许诺助他报仇,眼下朱子暮虽死,但这个“五柳庄”想必与当年之事关联不小,也算是为此事善后,自无二话,当即拨了五百军士,嘱他只管放手去查便是,只万事小心为上。 岑含随即携乐心、南宫翎、呼延擎苍与施兰四人并五百军士直奔南门外,一路南行四五里,果然遥遥望见一处庄子,只是周围并无半户人家,尤显突兀,走近一看,匾上所书正是“五柳庄”。 庄门紧闭,叩门亦无人应答。岑含命四百军士将这庄子团团围住,自率剩余人等破门而入,但见园中花草错落有致,西边一棵老树,树下石桌石凳,东边一池秋水,游鱼嬉戏其间;让人全然无法想象曾经住在这里的,竟是暗中掌控江湖第一杀手组织“冥府”的人。 庄内众人乍见忽然来了这许多甲士,不由都聚集起来。管家缓步上前,瞥了一眼岑含,面无表情道:“是谁借你的胆子?胆敢私闯大梁皇亲私宅?”岑含目光扫过,发现这些庄客装扮虽与常人无异,举止看似木讷,但个个脚下沉稳,身子轻灵,目光灼灼;显是训练有素的练家子。他意在找人,颇有些不耐烦,闻言冷声道:“汴州已破,如今世上已无大梁,又哪里来的皇亲?” 这话一出,众庄客相顾失色。只听岑含继续说道:“我已杀了朱子暮,‘十殿阎王’也死了六个,从今往后江湖上再无‘冥府’这个字号!我今天来这儿是找人,无意节外生枝,无关人等都在一边听候发落,谁若敢有异动,就地格杀。” 他意在威慑,是以说话时暗中用上了“夺神势”的功夫,看似轻描淡写,然在一众庄客眼中,这少年却宛如一头绝世凶兽,叫人闻之心颤,望之丧胆;几个功夫较浅的与他目光相交,竟如遭雷击,当场昏厥。如此一来,本欲动手的众庄客都纷纷绝了念头,不敢再生反抗之心。 不一会人数清点完毕,均都绑缚一边听,朱子暮一生未娶,庄中竟无女眷。 岑含命人松了管家的绑,令他带路去地牢,管家引众人穿过大堂,进了一间屋子。屋内地方不小,但空空荡荡别无他物,只墙上挂着一幅地图,上绘梁唐在内天下各国版图,想是朱子暮生前常常对着这图思索一统天下之法。然则今时今日,人已死,图怕也要换一换了。 管家将手伸到图后,似抓着甚么机括,只轻轻一旋,但闻一声轻响,地上现出一个洞口,其内有阶梯,大小可容一人进出,几人依管家所言点上火把,由之带路拾级而下,走了一会儿周围渐渐开阔,最后停在一间密室前。管家取了钥匙开门,随着石门打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众人纷纷皱眉,但见里面矗立着一根巨型石柱,上面用链子捆缚一人,口塞麻布。其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遍体伤痕,瘦骨嶙峋,叫人触目惊心。 岑含四下打量一眼,问管家道:“这地牢里就他一个?” 管家躬身道:“只这一个。” 岑含点头,走上前去。那人久未见光,骤见火把登时睁不开眼,好不容易适应过来,却见忽然来了这许多人,也是怔了怔,但这表情只有一瞬,紧接着便垂下头不看众人。 岑含抬手欲取下塞口的麻布,忽听管家道:“不可!”不由问道:“为何不可?” 管家道:“取了这东西,他便咬舌自尽。” 岑含望着那人,缓缓道:“无妨。”便去拿下麻布,刚抓在手里,猛觉那人脸颊一动。以岑含今时今日的修为,这一动自逃不过他的掌握,那人口齿未出力,下巴便被捏住,但岑含力道拿捏得极为精巧,只让他咬不下去,却没伤着分毫。那人顺势抬头,四目相对中岑含心猛地一紧,自进门以来,他第一次看清楚这人的眼睛,这已不是一双活人的眼睛,浑浊不堪的眼神中,是形同呆滞的麻木,冰冷彻骨的怨毒,和近乎扭曲的戏谑。 岑含忽然有种很不详的预感。 “你是谁?”轻轻放开了手,岑含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第一个问题。 那人歪着头看他,笑容让人毛骨悚然:“你说我是谁,我便是谁。” 岑含忍不住转过头,他忽然发现自己竟无法面对这目光。不知道为什么,这双眼睛让他极度不安和痛心。 “你已自由了。” “自由?”那人一怔,目光中满是茫然。 岑含接道:“朱子暮已死,我杀的。他临死前让我来这地牢,说这儿有我想见的人。” 长久的沉默。 “你是谁?”那人开口道。 岑含拿出自己贴身而藏的佩玉,慢慢放到那人面前,努力平静道:“我是个孤儿,这是我自小就带在身边的东西,我今年二十有一。” 那人望着玉佩,眼中忽地泛起别样神采,似是惊讶,又似是喜悦,似是激动,又似是悲恸。霍然间死死盯住岑含,似要将他整个人都看穿,看着看着,眼中竟泛起了泪光,喃喃道:“像……是像……真是你么?” 岑含心中升腾起一种难言的亲切感,忍不住哽咽道:“是我。” 那人惨笑道:“我也希望是你。可惜即便是你,也没办法从我嘴里套出那东西的所在。”话说着,惊讶、喜悦、激动、悲伤登时无影无踪,那双眼中又充满了怨毒和戏谑。 岑含一怔,脱口道:“甚么东西?” 那人脸上又布满了那种诡异的笑,笑得仿佛整个人都在颤:“这就要问你自己了。朱夕真是老了,u看书 ww.uukashu.o这演戏的人找得虽然还不错,但戏本子真是烂到了家,你回去替我问问他,他被你杀了这件事,他自己信么?” 岑含默然半晌,才道:“我承认我是有问题想问你,但却不是甚么东西的所在。一切都已结束了,从今日起,再不会有人强迫你回答你不愿回答的问题,即便是我也是一样。至于朱子暮,你也可以随我出去,亲眼证实他究竟是死是活。” 那人忍不住又盯着岑含,仿佛在努力辨认甚么,忽道:“你到底想问甚么?” “当年的真相。” “真相?” “‘鹤仙’孙羽一家失踪的真相。” 南宫翎本在一旁静静听着二人对话,只觉这石柱上绑着的人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此刻听得久了,忽然脑中“嗡”得一声,闪过一个念头,颤声道:“你是松儿?” 那人遽然一惊,转过头来。 南宫翎热泪盈眶,点头道:“果然是你!你不认得我了么?是了!我如今人不人鬼不鬼,自己都不认得自己,又何况是你?”忽然脚下发力,斜身飘开五尺,舞起拳来,但见步法动处摇摆如醉酒仙人,大袖往来进退似云雾吞吐,狂放潇洒,正是“仙人醉”与“袖里乾坤”。 那人初时尚满脸震惊,渐渐地嘴唇开始发白,眼泪止不住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最后终于泣不成声,叫道:“三叔!” 南宫翎霍然止住身形,早已老泪纵横,咬牙道:“十几年,十几年啦!老天有眼,终于让三叔把你找到了!这伙天杀的贼子,竟将你折磨成了这副样子!” 前尘往事(2) 这人看着几乎比南宫翎还老,面容之憔悴也近乎垂暮之人,但这一开口竟是称他为叔父。岑含望着二人不由一脸惊疑,却不知怎的心底忽然有股难言的共鸣,双目早已含泪。 南宫翎兀自难以平复情绪,说话时声音还在抖,道:“他是孙羽的长子,你的亲兄长,孙若松!” 岑含愕然望向那人,这个须发半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人,竟是自己的亲哥哥。 孙若松涕泪满面,口齿因为太过激动而有些不清,犹豫道:“你……真是风儿?” 岑含木讷道:“我叫岑含。” 孙若松怔了怔,忽笑道:“错不了……错不了!你身怀‘白鹤令’,面目又与父亲这般神似,还姓岑!兄弟,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再活着见到你。”说着说着,又是泪流满面。 岑含两行泪夺眶而出,咬牙道:“大哥,兄弟来迟了。” 孙若松身心早已千疮百孔,大喜大悲之下顿时支撑不住,眼神黯淡下来,喘着粗气道:“你当初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儿,能活到今日尚属万幸,谈何迟早?今日你我兄弟能重逢,已是老天有眼,爹妈若在天有灵,也该能瞑目了。” 岑含颤声道:“是我无能!”蓦地掣出背后长剑,只寒光一闪,缚在孙若松身上的铁链应声而断,落在地上。 孙若松常年被缚在石柱上,骤然松绑身子无法适应,晃了晃便往前倒,岑含手一探忙便他扶住,触手间心遽然一沉,惊呼道:“你的手……” 孙若松毫不在意,嘿然道:“不光是手,脚上的筋也都挑断啦。我早就是废人一个了。” 岑含握剑的腕子不自觉抖了抖,忽地取下背后剑鞘,连剑带鞘交给乐心,然后背起孙若松,走到石柱前,单手轻轻按了上去。只听咔啦啦几声响,三人环抱粗的石柱子应声碎了一地,众人望着地面,均各倒抽一口凉气。 岑含双眼通红,转头笑道:“哥,咱们回家。” 一行人当即出了密室,离开“五柳庄”。孙若松常年不见天日,对外面的日光难以适应,岑含遂撕下衣襟替他蒙上眼,料得过阵子当能无碍,一路回到住处,随即安排人烧水,自己与南宫翎替他清洗身子。衣衫除去,只见浑身上下各种新伤旧痕,几无一处好肉,端的叫人触目惊心,二人心如刀绞,只得强忍眼泪替他一一处理,孙若松身子极虚受不起半点折腾,是以弄得极慢,身心自然也更加备受煎熬。 好不容易终于弄完,二人又将他搀上床。岑含以四诊法察他身子状况,这一察顿时如入冰窟,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怕被他察觉,只得先安排他睡下,而后与南宫翎退了出来。 乐心几人早等候多时,见到二人,忙上来询问情况,岑含默然无一语,全不理会众人,只飞身上了屋顶,对着天空怔怔出神。乐心心知不妙,便让呼延擎苍与施兰先带着那五百兵士回去复命,又让南宫翎去休息,南宫翎执意不肯,于是只二人留下,齐齐上了房顶,一左一右坐在他边上,也不说话,只静静陪着。 三人就这么石像般坐了大半日,期间呼延擎苍与施兰复命回来,乐心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各自回去休息,其余事容后再议。渐渐地天色暗下,日落月升,岑含望着一轮弯月,忽地叹道:“他时日不多了。” 他突然开口倒是把乐心和南宫翎吓了一跳,南宫翎皱眉道:“你说甚么?” 岑含恍若未闻,低着头,笑得无比苦涩:“老天爷真是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却转眼又要阴阳两隔。” 南宫翎身子剧震,不自主提高了声音道:“你把话说清楚!” 岑含哽咽道:“他这一身的损伤根本不是我们所能想象。比起皮肉之伤和手脚上的残疾,五脏六腑的元气更是消磨殆尽,以常理而论怕是早已死了,能撑到咱们去救,本身就是天大的运气。眼下虽已不用再受任何折磨,但他如今的身子骨已是油尽灯枯,纵然是我,也只能勉强以针法和上等药材帮他续命。” 南宫翎含泪道:“能续多久?” 岑含长长吐出口气,尽量让自己语调平稳些,道:“少则三日,多则半月。” 南宫翎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轻声道:“也许他本就是靠着一股执念,才活下来的。” 岑含心乱如麻,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一宿无眠,不知不觉东方泛白,日头又开始升起。岑含望着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边的两人,心中不由歉然,叹道:“咱们都下去罢,不休息也养养精神,在这坐着终究不是甚么办法。” 三人这才从房上下来,南宫翎生怕孙若松突然醒转,uu看书 .uukansh不敢去休息,索性跑到房中照看;乐心则不放心岑含,也不愿休息,二人遂上街去抓药,而后跑到后厨,一个煎药一个熬粥忙活起来。及至正午,孙若松终于悠悠醒转,南宫翎忙派人来叫岑含。 是时粥已熬好多时,药也刚煎好,两人忙端上东西过去,及至门前,乐心忽叫住岑含,示意他一个人将东西拿进去。岑含不明所以,只听他道:“你们想必有许多话要说,我一个外人就不进去掺和了。” 岑含微笑道:“你可不是甚么外人。” 乐心摆摆手,笑道:“还是饶了我罢。我这人最怕这种场面,况且我若在你大哥也估计放不太开,我还是回去睡觉更踏实些。” 岑含微一沉吟,点头道:“也好,那你好生歇息。”乐心点点头,又拍了拍他肩,便自行离去。 屋内按岑含先前吩咐,门窗一直紧闭,以防阳光过于强烈,南宫翎见乐心没进来,微觉意外。二人伺候孙若松喝了药和粥,岑含估摸他双眼已适应得差不多,便取下蒙眼的布条,孙若松只觉眼前一片光亮,不由眯起眼睛,慢慢地一切暗下来,两个人影逐渐显现,初时只见轮廓,过了一阵面目终于清晰,正是岑含与南宫翎。 孙若松望着岑含良久,最后目光转到南宫翎脸上,流着眼泪笑道:“三叔,我这莫不是在做梦?” 南宫翎忍不住双眸又为之湿,叹道:“三叔也希望这是一场梦。一觉醒来,你爹娘、你二叔和你们兄弟俩全都好好的,便如甚么也没有发生过,可惜造化弄人,这场梦醒来时,竟已只剩下咱们爷仨。” 前尘往事(3) “是啊。死啦,都死啦。”孙若松目光黯然,呆呆道。 “哥,当年到底发生了甚么?”岑含站在一旁,终于忍不住又一次问出了这个问题。此时此刻坐在自己面前的,或许是已这世上唯一一个知晓答案的人。 孙若松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道:“一切都要从咱们爹爹身上说起。当年黄巢起义,兵锋席卷大江南北,爹爹是其手下第一谋士,算无遗策,打了无数胜仗,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后因黄巢暴虐,目光短浅,爹爹看他难以成事,便退出起义军躲起来避世。这些想来三叔都已告诉你了罢?” 岑含看了一眼南宫翎,摇头道:“我在遇见三叔之前,已先从吕纯阳道长口中得知这些。吕道长还告诉我,爹爹当年名头太大,虽然躲了起来,但仍有不少人在打听他的下落,终于到最后还是被人找到。”南宫翎听到这一声“三叔”,身子不由一震。 孙若松讶然道:“纯阳道长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你能遇见他,真是莫大的缘分。一切也正如道长所说,爹爹躲了二十年,终究是没躲过去。” 岑含忍不住道:“到底怎么回事?” “爹爹在太和山上隐居期间,认识了妈妈,后来生了下我,再后来妈妈又怀上了你。那一年我正好十岁,冬去春来,万物复苏,你正好出生,一家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却不知在欢愉之中,大难却已悄悄临头了。” 南宫翎唏嘘道:“当初你妈妈临盆前,我与二叔曾往太和山探望,住了些时日,后因师门有事,我二人才下山而去,临行之前还约了相聚之期。不想才短短两月,你们一家便销声匿迹,便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孙若松仿佛沉浸在遥远的往事之中,脸上掩不住痛苦神色:“那一日我正在洞口练功,忽然听得外边呼喝声不断,忙赶将出去。没走几步,便遥遥看见父亲与数十个黑衣人斗在一处,爹爹的武功我是知道的,二叔曾经说过,咱爹的身手放到江湖上,能匹敌的人一个手数得过来,但当时爹爹在这些人的围攻之中,竟似十分吃力。纵是我年纪还小,也知事态严重,忙敛声屏息逃回洞中,告诉妈妈。妈妈一听,当即带着我和风儿离开山洞,沿后山一条从未走过的偏僻小径赶下山去。” 南宫翎皱眉道:“那人自是朱夕了。但你爹向来小心谨慎,他的行踪也只有我和你二叔知道,朱夕纵有天大的本事,又是如何找到太和山上去的?” 孙若松道:“三叔,你还记得你是如何得知师门有事的么?” 南宫翎一愣,道:“是我当初在山下镇子里听到的风声,说朱夕找不到你爹,要为难太白门下,寻我和你二叔的晦气,以此逼你爹现身。”忽地心中咯噔一下,脱口道:“难道当时他已经知道我和你二叔就在太和山?” 孙若松笑的很苦涩:“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当年找我爹不着,便在你和二叔身上动起了心思,通过你们二人早已查到了爹的行踪,之所以不敢贸然动手,一来单单我爹一个他便没有必胜的把握,二来太和山上还有个天下第一的吕纯阳,就是借他个胆子,他也万不敢上山。但后来爹爹有了妈妈,有了我们兄弟,便有了软肋,而吕道长也并不一直都在山上,他费尽心机,最后终于选在了三月初三动手。是时吕道长云游在外,妈妈方才临盆,弟弟尚不足月,而我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爹爹一边要保护我们三个,一边还要对付一个大高手和一群一流好手,便是天大的本事也不够用。这人的心机当真是深到了极点。” 岑含冷然道:“但他最后却死在我剑下。” 孙若松点头,笑容中充满了快意和怨毒:“这就叫报应。当年他所做的,便是遭十次这样的报应,也不为过。” 岑含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妈妈带着我和你跑到一个小山村,藏在一个老屋子里。那屋里有干粮和水,我们闭门不出,靠着这些战战兢兢地在里面躲了四五天,最后终于等到爹爹,才知道爹爹未雨绸缪,早料到可能会有这么一日,所以事先定下一条逃离的路线,以防万一,再后来爹妈带着我和你躲避追兵,一路自西而东,又转向南,辗转到嘉兴城附近。朱夕一门心思要抓爹爹,我们每次甩脱没过多久,都被他找到蛛丝马迹追上,妈妈刚生你不久,身子本虚,我年幼体力不支,也渐渐难以支撑,更别说你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爹爹料得这般下去一家人都难逃魔爪,便行险诱敌分头行动,巧妙安排将你托付给了一个姓岑的老头,而后用襁褓包了个枕头来与我们会和,继续南逃,伺机让我们一个一个脱险。” 岑含恍然道:“难怪你我那日你说了句‘还姓岑’,原来当年是爹爹把我托付给爷爷的。” 孙若松叹道:“爹爹说那人是他儿时一个邻里长辈,是老实人,当能托付。如今看来是赌对了,那老爷子并未加害你,反将你养大成人,是咱们家的恩人。” 岑含含泪道:“爷爷在我十一岁那年,也撒手而去了。” 孙若松点头道:“这些年你也不易。安置了你之后,爹爹便带着我和妈妈继续往南,想先让我脱险,但连月奔逃之下,我和妈妈一天虚弱过一天,走得也是越来越慢,爹爹愁得都白了头发,勉强又躲过几轮追捕,终于没来得及安置我,便在武夷山上陷入绝境。他曾与朱夕在黄巢手下共过事,早看透其为人,不愿落入他手,是以拉着妈妈和我跳崖自尽,可叹我当时太小,一个十岁的孩子哪有去死的勇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一把甩脱了爹爹的手,却不知这一甩,等着我的却是比死还可怕的事。”他说着话,声音不由颤抖了起来,也不知是恐惧还是悲哀。 岑含不敢去想,地牢里的情景和昨日替他诊断时的情形还在眼前,他所遭受的苦难根本不是自己所能想象。 但孙若松却说了下去:“他们将我捉住后,便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密室之中,逼问我《灵鹤书》与《纵横录》的下落。可笑我一个孩子,哪知道这两样东西的下落?但他们不信,每天用鞭子打,打得奄奄一息,我疼得白天哭晚上哭,哭得整个人都没了知觉,却又生生被疼醒,终于受不住折磨,胡乱说了几个地方,但依着这些地方哪里找得到甚么书甚么录,他们找不到东西,回来以后自然更变本加厉。” 岑含早已泪流满面,道:“那到底是甚么东西?” 南宫翎咬牙道:“那是你父亲一生所得,uu看书uanshu.cm 《灵鹤书》是你爹独门武功‘鹤舞九势’的拳谱,《纵横录》上所载则是当年他东征西战时领悟的兵法。你爹当年一手“鹤舞九势”破尽天下武功,且深谙用兵之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朱夕虽没抓着他人,却垂涎他的本事,尤其是兵法,若能得到,便能助朱温铲除李克用,独霸天下。”说着深深看了岑含一眼,暗叹有其父必有其子,论武功智谋,今日的岑含简直宛如当年的孙羽再世,所不同者,孙羽潇洒倜傥,岑含却是内敛沉静。 孙若松木然笑了笑,继续道:“他们只道我骨头硬打死不愿意说,便每天换着花样折磨我,任我如何辩白,终究逃不掉每天的酷刑。每次折磨到半死,就让人将我治好,好了以后又换个花样继续拷问,日复一日宛如炼狱,我几次自尽都没成功,最后干脆挑了我的手脚筋,又往嘴里塞东西,不塞的时候往往是朱夕亲自审问,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也从初时的绝望无助变成了后来的麻木怨毒,他既然觉得我知道那我便知道罢,但我知道又如何?他朱夕一辈子都没法知道,一辈子都不能!他敢弄死我么?哈哈哈哈哈!他不敢!我就是要报复!要让他一辈子抱着那点指望到死!后来他看我这副样子,知道用刑不行,索性开始灌毒药,等毒性发作到快死的时候再喂解药,再后来他们每次研制出新的毒药,就在我身上试毒,但这都没用,不管怎么样都没有用。我跟别的死人相比也就是会喘气而已,其他根本没有分别,对付活人的法子怎么会对我有用?” 前尘往事(4) 他这么说着,笑容也变得诡异起来,显得既残酷又扭曲,一番话说完,心里竟有种莫名的快意。顺势转过头来,却见岑含与南宫翎都低着头,早已泣不成声,呆呆道:“你们这是在为我哭么?” 二人已然说不出话,孙若松回过神来,看了看南宫翎,又望向岑含,目光柔和下来,笑着想伸手去摸他头,不料手上没劲,抬到一半落了下来,只得苦笑道:“你看我这倒是想安慰你来着,可惜这手都不怎么听使唤了。”岑含眼泪止都止不住,闻言一抄手将他腕子抓住,把他手掌放到自己脑袋上,身子却抖得更厉害了。 孙若松柔声道:“好啦!好啦!不哭啦!三叔你也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哭成这样成何体统?再说你们不是已经将我救不出来了么?不是该高兴么?” 南宫翎点头道:“说的是,三叔不该让你看笑话。”话虽这么说,眼泪还是如决了堤一般,顺着脸颊不停往下掉。 岑含依旧埋着脑袋,断断续续道:“可是……可是……” “可是我命不长了是么?”孙若松笑着接道,话中竟似有几分轻松。岑含霍然抬头,有些惊疑地看着他,只见他继续说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怎么会没有数?再说你昨日切脉的时候,我虽看不见你脸上神色,但咱们是亲兄弟,血浓于水,怎么都能感觉出一些东西的。我早就知道了。” 岑含只觉一阵绝望,抱头涩声道:“是我没用!” 孙若松摇头道:“你不知道,我这些年被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从未奢望过能逃出来,更不敢想象你还活着,救我出来的那个人会是你,做梦都不敢想。我唯一的指望便是死,死了才能解脱,再不用没完没了地受折磨。如今你们虽将我救了出来,但在你们面前的,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不管是这副臭皮囊还是我这颗心,都已经不能像一个正常人这么活着了。老天让我苟延残喘到今日,见到恶有恶报,与你和三叔重逢,告诉你们当年的一切,我还有甚么好抱怨的呢?此时闭眼才是我最好的归宿,嘿嘿,真是再好不过。” 南宫翎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情绪,道:“你还有甚么未了的心愿,三叔一定帮你完成。” 孙若松一阵恍惚,喃喃道:“心愿么?该了的都了啦,真还要说,大概是活着的时候被困了大半辈子,死了以后可不想再埋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喽。你们到时便将我火化罢,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将骨灰洒了,随风而去罢。” 南宫翎颤声道:“好!” “我这一生是执念也好,怨念也罢;不管是否情愿,过程如何;最后的结果算是没有辜负这个名字。若松者,如苍松挺立不惧严寒,我这辈子没甚么能耐,是个废人,但还是做成了一件事,便是没有死在仇人的折磨之下,却将仇人给熬死了。”说到这里孙若松不由失笑,转头对岑含道:“爹爹也给你取了名字,叫若风,孙若风。他说他大半生困于时势,日子过得战战兢兢,所以希望你能如这风一般,来去自由,不受尘世间的束缚。” 岑含黯然道:“可惜谁又真的能如这风一般自由自在?” 孙若松望着他,眼里有了一丝光芒,道:“能的,父亲不能,我不能,但你一定能。你要替我们活下去,活出我们没有活出过的样子来。”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对南宫翎道:“三叔,我方才激动,有件事一时忘了问。二叔是怎么死的?” 南宫翎哽咽道:“你二叔是死在我掌下。” 孙若松呆如木鸡。 南宫翎握着拳的双手已忍不住有些颤抖,道:“是我糊涂,当年……”话没说完,忽见孙若松摇头道:“算了,我不想听啦。” 南宫翎愣住,只听他继续说道:“这世上叫人伤心的事情太多,不提也罢。咱们叔侄重逢,该说些开心的事。” 岑含也渐渐平复住情绪,闻言点头道:“说的是,都不提啦。大哥,兄弟今晚给你露一手,做一桌好菜如何?” 孙若松展颜道:“那敢情好。若你那些朋友不嫌弃我这残废之人,便都一起请来罢,人多了也热闹些,我要好好谢谢他们照顾我兄弟。” 岑含鼻子又是一酸,笑容却灿烂起来:“好!” 聊了这许久,孙若松身子已然疲惫,岑含服侍他睡下后,又替他下了几针,令南宫翎看护,自己则出门去置备饭菜,呼延擎苍与施兰自昨日歇了一晚,也不放心,一大早便在门外候着,见他出来正好一起帮忙。施兰论武功是几人之中最弱,但要说到烹饪,却足以睥睨众人,岑含本只会些家常小菜,经她稍一指点,一桌菜竟弄出了几分名厨风范不由惊喜万分,连连道谢,反倒让施兰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不觉日落时分,众人齐聚一堂,把酒畅谈。孙若松身子弱饮不得酒,加之从小亦无此习惯,岑含于是用鲜肉单独给他熬了一小锅清汤,以代替酒水,佳肴满桌觥筹交错,孙若松举杯轮番相敬,一一感谢众人对岑含的照顾。众人早已从岑含处得知他的大致情况,又经叮嘱不可在他面前露出伤心神色,自然个个喜笑颜开,一段饭其乐融融,各自尽兴不提。uu看书wwuunshu.cm 饭后又煮茶闲聊,天南海北乱侃一通,直到孙若松面露疲惫,才由岑含、南宫翎二人扶回屋里睡下,岑含又将南宫翎劝回休息,自己却去房中抱来被褥,打起了地铺。 第二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孙若松想出去透气,岑含弄来一副肩舆,与南宫翎二人抬着他出去。孙若松担心二人累着,说让别人做便好,但二人都不愿,一路抬着他在汴州城里转了一圈,中午吃了顿饭又出城去踏青,直到晚饭时分才回到住处。之后天天都是如此,唱戏、杂技、打球、拔河……岑含一边替他调理身子,一边把能凑的热闹都凑了个遍,孙若松兴致极高,身子虽一天天瘦弱下去,脸上的笑容却十分灿烂。如此到第七日,终于油尽灯枯,在岑含与南宫翎的陪同下含笑而逝,几人将孙若松的尸身在城外火化,骨灰装入坛中,并未随风散去,岑含说还有没见的恩人想让兄长见见,众人只道他伤心过度,借故将兄长骨灰留在身边,是以均未多言。 自朱梁覆灭,李存勖便迁都洛阳,军中将士各自论功行赏。李嗣源升任中书令,郭崇韬升任侍中、冀州节度使,康延孝任郑州防御使、赐名李绍琛,岑含任中书侍郎、检校太尉,乐心任兵部侍郎。二人都是军功卓著,年方弱冠,又同时赐了名和字,岑含赐名李绍玄,字岿然;乐心赐名李绍雄,字如一;其时李嗣源同平章事,以职权论实为宰相,郭崇韬兼任兵部尚书,李存勖以二人作李郭副手,其中深意不言而喻。二人资历尚浅,既受高位,便不再授节度使,以免人心不服,其余众人亦皆有封赏。 后知后觉(1) 话分两头,却说李存勖灭梁的消息传到潞州,吓傻了一个人。李继韬自知罪孽深重,整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思虑再三,决定逃往契丹以求保命;不料还没来得及动身,便收到了天子的赦罪诏书,大喜过望,忙带上数十万银钱,随老母杨氏进京请罪。 李继韬知天子宠幸伶人,其中不少更被授以要职,只需这些人替自己说话,命就算保住了一半。古人云“有钱可使鬼,而况人乎?”自己有钱,不愁他们不开口。但李继远却不以为然,临行前曾劝道:“我等早已背负反叛之名,无颜见天下人了!兄长去与不去,利害早已没有分别,何必置自己于险地?不如深沟高垒,固守城池,靠着积存的粮食至少还能撑几年,好日子能过一天是一天。若是去了朝廷,怕只有几日的命!” 李继韬顿时犹豫,当时又有人劝道:“老主公为国捐躯,于国家有大功,天子又是您叔父,都是一家人,加上老夫人还健在,若动之以情,陛下一定于心不忍。此外咱们经营一番,那些伶人也会替您说话,未必不能保全。”李继韬遂下定决心,进京后大力贿赂天子身边的宦官伶人,得众人说情,皆言他本无恶意,是受奸人蛊惑才做出投敌的糊涂事,早已悔不当初,李嗣昭一生忠义,更为国捐躯,若杀他的后人,未免令群臣心寒。老夫人也成功说动皇后帮忙,常在天子面前哭诉李嗣昭立下的诸多功劳,李存勖闻之黯然神伤,一来二去之下终于心软,答应既往不咎,在京期间多次带着他外出打猎游玩,可谓恩宠如故。 然而也不是所有人都吃这一套,朝堂之上心怀不屑者大有人在,诸如李嗣源、郭崇韬、岑含、乐心等都是心下雪亮,只因念及李嗣昭,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难免有不信邪的,其中尤以申王李存渥态度最为激烈,在人前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之情,更有多次当面呵斥李继韬,口气极硬。 李继韬本已是惊弓之鸟,见他这个架势更是坐立不安,怕他在朝堂上对自己不利,左思右想之下,命仆人暗中与李继远通信,让他在潞州发动变乱,而自己则借此请命回潞州安抚人心,以脱离险地。不料信件没到潞州便被半路截获,李存勖得知之后大怒,当即将李继韬在天津南桥斩首示众,其派往汴州作质子的两个儿子原本早已救出,此时也被牵连一并处死。岑含、乐心为此一齐上谏替二子求情,群臣亦多有附议者,无奈李存勖正在气头上,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反而斥退了众人,之后又派人去潞州诛杀李继远,枭首带回,继而任命李嗣昭长子李继俦暂代潞州事务,其弟李继达兼军城巡检。 潞州之事至此本可告一段落,却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继俦经由当初被幽禁夺位之事,心中早已恨李继韬入骨,到潞州后二话不说将其聚敛之美女古玩、金银财帛尽数据为己有,供自己每天享乐。不久后天子召之入朝,李继俦因沉迷声色犬马,并未按时上路,拖延了行程,李继达看在眼里怒不可遏,对下属言道:“我二哥被判罪,父子皆死。大哥不仁,不仅不在意,反将二哥的妻妾家财强行霸占。亲兄弟淡漠至此,活着还有甚么滋味?”于是身着丧服,带来几百士卒闯入李继俦住处,斩下其首。副使李继珂听说叛乱,忙火速召集千余人前往攻打,李继达自知不敌,回到家中杀了妻儿,带一百多骑兵起东门逃出,北投契丹而去,可惜没走出十里,手下士卒逃散殆尽,不多时被追兵赶上,绝望之下只得拔剑自裁。 到此地步,李嗣昭一众子嗣凋零过半,只剩李继忠、李继能、李继袭三子,以及义女施兰,老夫人杨氏受此打击更是伤心欲绝,整日以泪洗面。施兰与老夫人感情极深,此时心念义母,欲回潞州探望,无奈岑含乐心皆身在要职,脱不开身,南宫翎早些时候也出了远门,只得让呼延擎苍陪同,护她回潞。临行前岑含再三嘱咐,要施兰务必小心,不可卷入兄弟争斗,施兰归心似箭,第二日一早便与呼延擎苍启程,快马加鞭而去。 转眼四五日过去,岑含深居简出,以往忙时办公,闲时与呼延擎苍、施兰、南宫翎三人煮茶闲聊,说武论技;逢上乐心得闲,便一块儿凑热闹。这时正逢得闲,但三人都出了远门,乐心也忙,其余熟人均有事在身,一时竟找不到能聚一聚的人,不免心中有些空落落。没办法只好练练拳,看书习字自娱自乐,求个心静,却不料几日下来弄得心神不宁,白日时常走神,晚上睡得虽不算差,梦里却常出现一个人,低眉浅笑宛如近在眼前,接连十数日皆是如此,自己也不由心惊,只因这人不是洛飞烟,却是施兰。 就这么心不在焉地又过了一个月,越发心烦意乱,竟觉有些度日如年,其间几次与乐心在左家医馆闲聚,被乐心眼尖瞧了出来,不免一番打趣。终于盼到施兰回来,第二日一如往常来到府上,几句寒暄之下,岑含说话竟有些结巴,四目相对时也不自觉回避她目光,大觉尴尬,施兰虽也奇怪,却没怎么介意,嫣然一笑后依旧照例与呼延擎苍去一旁切磋武艺,待得有问题再来请教。只乐心在一旁看得心中大乐,等二人走开,摇头晃脑道:“想不到啊想不到。” 岑含见他一脸的阴阳怪气,不由心里发毛,皱眉道:“甚么想不到?” 乐心斜眼道:“想不到兰儿还有这能耐,叫你这铁树又开了花。” 岑含老脸一红,道:“瞎说甚么!” 乐心顿时笑得前俯后仰:“叫你在我面前嚼舌根子,老提那左大小姐,这回遭报应了罢?你敢跟我拍胸脯说你不是喜欢上兰儿了?” 岑含无奈扶额道:“行罢瞒不过你,真愁死人。” “有甚么好愁的?”乐心没心没肺道,“英雄爱美女,天王老子都管不着!你喜欢就去告诉人家啊!” 岑含默然,忽地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以为师姐一去,我这颗心里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乐心幽幽出神道:“这世上最难说清楚的便是情。有的人一见钟情;有的人在一日日的朝夕相处中渐生情愫而不自知;更有的人,当初以为自己无情,后来却骤然惊觉自己早已将心交了出去。不论哪一种,都毫无道理可讲。” 岑含默然,乐心忽笑道:“这也许是老天给你的新生,洛姑娘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愿意见你这么孤孤单单的一辈子。” 岑含只能笑笑,这一刻忽然发现自己不知该说些甚么,也许说甚么都是多余罢。想想也可笑,面对千军万马、绝世高手,自己都不曾有过半分退却,却反倒在这种时候畏畏缩缩起来。 “你打算甚么时候告诉她?” “再说罢。uu看书 ww.uukasu” 乐心一摆手道:“不提它了。说来人生也真奇妙,你我在这洛阳初识,结果兜了这么一圈下来,又回到了这里。” 岑含闻言叹了口气,忽地想起首诗,脱口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乐心一怔,叹道:“别想了。” 不知不觉日近正午,乐心也正好无事,便留下来吃顿便饭。二人左右闲着无聊,正要下场切磋几手,忽见施兰一脸慌张地跑进院子,气喘吁吁地说遇到了祸事。 原来她与呼延擎苍切磋了一个多时辰后,便与呼延擎苍出去买菜,自几人封官后,平常聚到一起的时候便少了,今日正好乐心也在,施兰便想好好露一手,一起热闹热闹。她厨艺本是一绝,呼延擎苍自然也乐得打下手,二人一路上街挑选食材,不知不觉转悠了大半个洛阳。到了东门附近,遇上一马车飞驰而来,施兰躲避不及,慌乱中呼延擎苍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推开,自己却被撞飞出去,所幸习武日久,打的仗也不少,并无大碍。 然则那车夫却丝毫不讲道理,不由分说跑到呼延擎苍跟前,提起鞭子当头便抽。呼延擎苍跟随岑含日久,平素虽不喜惹事,但哪是任人捏的软柿子?当时一脚将那人踹出老远,车中之人见状,下车破口大骂,指使手下叫来数十个军士,将二人团团围住。呼延擎苍见状,当即通报姓名,却不料那人并不理会,只下令往死里打,呼延擎苍见事不妙,忙掩护施兰突围,令她回府来报信,自己则留下拖住对方。 后知后觉(2) 二人听完施兰讲述,连忙出门直奔城东而去,施兰跑了一路早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哪赶得上这两个祖宗?没迈开三步便被甩出老远。岑含见状,退到她身侧,伸左手托在她肘下,施兰只觉身子一轻,脚竟离了地,不由大感惊奇,更奇的是让他这么托着浑身竟无丝毫别扭之处,只听耳畔风声轻柔,一时宛如腾云驾雾,身在梦中。 岑含自顾不得她这些心思,转眼三人奔到东门附近,寻常人看来直如一阵风,只见一个年轻人被一群甲士围住,在里面拳脚翻飞,自是呼延擎苍无疑。几十个自不是他的对手,但寻常官员又哪能调来这些甲士?呼延擎苍早留上了意,心知这人怕是来头不小,故而有意拖延,拳脚之间都收着力,只与这些人慢慢纠缠,等岑含赶到亲自处理。但他留着余地对方却不留,不知从哪里调来三十弓箭手,一字排开,只待一声令下便要放箭。 岑含见呼延擎苍形势危急,当即放脱施兰,脚上发力,与乐心宛如两道闪电,所到之处,三十余个弓箭手横七竖八滚了一地。发令之人一个“放”字才喊出口,回头见人都躺着,当场懵了,猛然眼前一花,岑含乐心已经站在跟前。这一惊吃得不小,吓得跳开了几步,才喝道:“来者何人?想干甚么?” 岑含轻描淡写一拱手道:“这位大人看着眼生,不知怎么称呼?” 那人定了定神,道:“我乃天子驾前伶官陈俊,陛下尚待我如亲友,尔等是何人?敢在本官跟前如此放肆?” 岑含乐心听他自称伶官,心中皆是冷笑。天子宠幸伶人不是甚么秘密,但二人与这些人都无甚交集,只因这些人除了极少数真办实事的,多是些狐假虎威之辈,身无寸功却嚣张跋扈,群臣多是敢怒不敢言。但岑乐二人是江湖出身,虽说当了官,但江湖人的血性早已深入骨髓,平素至多井水不犯河水,真要欺负到头上,那是天王老子都不好使。岑含假装“哦”了一声,施了一礼道:“在下中书侍郎李绍玄。”又指乐心道:“这位是兵部侍郎李绍雄大人。”乐心亦施一礼。 陈俊一听,已知二人是谁,但他平素连一些军中宿将都不放在眼内,哪会对两个新提拔上来的年轻人上心?大剌剌一拱手,脸上傲慢之意更甚,道:“这么说那个臭小子是你的人?他挡了我的车驾,惊了我的马,害我险些受伤;还打了我的车夫,你们说该怎么办?”忽然看到远处的施兰,又道:“还有这个臭丫头,两人一齐干的好事。” 岑含淡然道:“大人说笑了,他二人生性质朴,从不惹是生非,便是借他们个胆子也不敢无故拦您车驾。想是大人走得急,闹市中未能及时留意闪躲,才弄出这么个误会。” 陈俊冷冷一笑,道:“照你这么说,那是我的错咯?” 岑含道:“一场误会而已,何必非要分个对错?” 陈俊面色一沉,冷声道:“误会?我这是要去见陛下,耽搁了你们吃罪得起?你们拦了我的车,还打了我的人,简简单单一句误会便想揭过去,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那依大人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看在你们年轻,我也不多追究。叫那小子与丫头随我回去,各受一百鞭子,长长记性,这事便算了了。” 岑含眸子蓦地冷了下来:“我这兄弟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抛头颅洒热血,敌人尚且伤不了他,岂能挨自己人的鞭子?而这位施姑娘更是陛下兄长、已故陇西郡王李嗣昭将军的义女。你算甚么东西?也配叫他二人挨鞭子?” 陈俊一张脸涨得通红,怒道:“好个牙尖嘴利、目中无人的匹夫!你信不信甭管你杀了多少梁兵,我只需一句话,便能叫陛下脱了你这身官袍?” 岑含一眼扫过他带的那些人马,众人触及他眼神,皆如芒在背不敢直视,只听他缓缓道:“我劝大人还是打消了这念头。你信不信,甭管你身边有多少人,只需我愿意,你就是个死人?” 陈俊心头一寒,道:“你敢!” 岑含微笑道:“我杀过的人,怕是比大人吓过的还要多些。”他说话时还带着笑容,但陈俊却看不出半分笑意,只觉浑身发冷,忙挪开目光,但又不愿就此服软,当时冷笑道:“好个‘绝仙手’!嘿嘿,如此威风煞气,怕是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了罢?”说完便带着自己的人径自去了。 岑含望着陈俊车驾飞驰而去的方向直皱眉头,忽听乐心叹道:“咱们这一下固然痛快,但这人看着也不是甚么省油的灯,少不得要去陛下跟前嚼舌根子,怕是麻烦不会少了。” 岑含回过神来,微笑道:“所以我才都把话说了,没给你开口的机会。你是要闯一番事业的,可不能跟这种人结梁子,但我就不同了,我本无意久留,任他如何刁难,也不过是早走晚走的分别罢了。” 乐心惊道:“你当真么?” 岑含道:“自然当真。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啦,功名利禄非我所求,uu看书 ww.uuknsh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倒是你,这官场上太多算计,久了易让人失去本真,千万小心。” 乐心默然。 岑含又道:“我刚刚听他说甚么‘绝仙手’,那是怎么回事?” 乐心怪道:“你不知道么?” 岑含怪道:“我怎么会知道?” 乐心扶额,一脸无奈:“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名声么?眼下不管在朝野还是在江湖,谁不知道你岑含?抛开说战场上的功劳不提,耶律玄、墨商、朱子暮先后败在你手里,就已经震动了整个武林,而这三人又正好位列‘诸子六仙’,所以不知谁给你起了个外号,叫作‘绝仙手’。这外号到如今已经是人尽皆知,你不知道才奇怪罢?” 岑含摇头道:“这是有人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怎么说?” “你可别忘了,当今天子也在‘诸子六仙’之列,我却叫‘绝仙手’,这其中的意思不是明摆着么?” 乐心倒抽一口凉气道:“这么说还真是恶毒啊!你说是谁在背后搞鬼?” “如此用心,是欲除我而后快。你我在朝堂上都属后辈新人,结的仇都是在战场上结的,所以算计我的,不是想报仇的,就是想防患未然的。要么是咱们打败过的人,要么便是咱们以后会在战场上威胁到的人。” 乐心一脸凝重道:“这么说来,可疑的人可就太多了。” 岑含笑道:“所以在这儿瞎猜也无济于事,姑且以静制动,走一步算一步罢。以我今时今日的功夫,再怎么不济,自保总是不成问题。” 后知后觉(3) 乐心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暂时搁置。 发生了这么一档子事,原先买的东西早就七零八落不知道洒哪里去了,但岑含却来了兴致,拉着乐心与呼延擎苍要陪施兰再去买一次。施兰正有此意,也不愿难得的好日子叫人搅了,只不过太阳已在头顶,中午是来不及了,索性在外吃了一顿,而后才在城里又绕了一圈,将要买的全齐备了,一齐回到了岑含府上。过没多久,忽有内侍来传旨,说要岑含入宫面圣。 岑含一见人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众人心下了然,乐心不放心他一人去,执意随行,二人安慰了呼延擎苍与施兰两句,叫他们放心,便同内侍去了。马车一路进了皇宫,见到天子,果然是陈俊恶人先告状,说二人平日看不惯自己,故而蓄意纵容下属拦自己车驾,打伤护卫,还出言恐吓。若非自己义正言辞,叫狂徒心生犹豫,只怕更受大辱,自己虽只一介伶人,但也算承了天子恩惠,这二人如此肆无忌惮,摆明是连天子都不放在眼里云云。李存勖虽难尽信,却也听得面色十分阴沉。 时郭崇韬在侧,直言不可听信一面之词,须有双方陈词,才可确保公允,于是又叫二人陈述事情经过,二人自如实以告,所言与陈俊大相径庭,陈俊坚不认账,只哭诉二人是畏惧天子降罪才故意歪曲事实,天子本宠幸伶人,这一哭顿时信了七分。岑含见他如此胡搅蛮缠,也来了气,提出请郭崇韬出面调查此事,双方均不干涉,若自己真有罪,愿领责罚;陈俊自知理亏执意不肯,只称事实摆在眼前,何必多此一举。两下一比较,李存勖不是傻子,自然能看明白,却不愿叫陈俊难堪,于是开口说了几句场面话,给了他一个台阶下,陈俊心知今日已不能拿二人如何,只得躬身行礼,恨恨而去。 如此这事便算了了,李存勖又考了二人些朝堂上的事务,勉励一番,嘱二人多请教郭崇韬与李嗣源,才叫二人退下。临行前又告诉二人宫中伶人皆如自己亲友,要他们多与之亲近,郭崇韬在一旁直听得暗中摇头,岑含、乐心中虽反感,却也不好拂逆,只微笑应了下来。 待得出宫时,日头早已偏西,二人经陈俊这么一闹,想不败兴也不能了,干脆跑去后厨给施兰打下手,正好呼延擎苍也在,四人忙得不亦乐乎,倒把一众下人晾在一边不知所措。岑含平素没甚么官架子,府中下人也不多,菜肴上桌了便招呼众人一起,众下人起初十分犹豫,但架不住他赶鸭子上架,三杯酒下肚,哪里还分得清甚么老爷小人,都是你你我我,称兄道弟,一直到杯盘狼藉方才散场。 之后一切如旧,日子一天天地过,但除了逐渐稳固的地位,岑含心中的疲乏也与日俱增,随着朱梁覆灭,大唐已没有了最大的敌人,但这个国家黑暗中的丑陋,也渐渐展现在岑含的面前。上至天子视财帛重于人心,下至群臣争权夺利费尽心机;其时外府经费时常短缺,内府财帛却是堆积如山,饶是如此,李存勖仍吝啬于郊祀劳军,引得军士皆愤恨不满,心生嫌隙;而位高如郭崇韬,亦忌惮远在幽州的李存审功劳大过自己,怕他威及自身地位,常暗中阻挠其回朝;而至于宦官伶人干政,下级官员明争暗斗,乃至后宫争宠,就更不用提了。放眼整个朝廷,也只李嗣源心无旁骛,但也时常自危,多次请解兵权以求自保,却未得天子应允。 这一切岑含看在眼里,心中说不出的厌恶,而自己与伶人的矛盾也日渐加深,越发觉得官场并不是自己应该待的地方,只放不下施兰,才迟迟无法抽身而去,弄得心烦意乱。乐心却只道他是为情所困,数次在旁煽风点火,撩拨他去对施兰吐露真心,岑含虽对他这看热闹的心思哭笑不得,却也知如此拖下去不是办法,渐渐地也就下定了决心。 这一日正逢朝中无事,又是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岑含换了便服,与乐心、施兰、呼延擎苍出城打猎,一个上午下来,各自斩获不小,共打了一只野鸡、两只野兔、一只獐子。乐心瞧着一地野味直流哈喇子,提议不如就近找个风光好的所在生火料理了,众人皆无异议,一顿饱餐不提。 饭后阳光转烈,岑含找了一棵大树,靠在底下乘凉,享受难得的悠闲时光。不远处地面开阔,呼延擎苍正与乐心赛着马,呼喝有声;施兰则坐在自己几尺外,侧目看去,几缕发丝随风轻扬,虽略显凌乱,但衬着她身上温婉贤淑,有种别样的风情。 岑含望着她有些出神,冷不防施兰转过头来,二人同时呆了一呆,又齐齐展颜而笑。岑含只觉心情舒畅,抬头望着天上游云,忽地鼓足了勇气,正要开口,骤听得马嘶声近,却是乐心与呼延擎苍比完了,跑了过来,乐心笑道:“擎苍还得练练啊。” 呼延擎苍不服气道:“你那乌骓是上等好马,哪是我这坐骑能比的!”原来二人接连比了三回,他竟连输了三局。 乐心一听来了劲,正要换马再战,却听施兰脆生生道:“我跟你来三局如何?” 呼延擎苍剑眉一挑,笑道:“输了可不许哭鼻子。” 施兰脸一红道:“你才哭鼻子!” 二人纵马而出,远远地开始比试起来。岑含怅然若失,乐心见他神情,调笑道:“莫不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岑含心里咯噔一下,随即白了他一眼道:“太是时候了。uu看书 .uuanshu.om” 乐心尴尬道:“看来真不是时候啊。” 岑含有些心不在焉,摆手道:“没事,下次再说罢。” 不多时那边呼延擎苍与施兰也比完,施兰骑术略逊,终究多输了一局。二人远远地拨马而回,有说有笑,走到近前齐齐下马,来到岑含身前,似要说甚么,却又扭扭捏捏起来。 岑含站起身来,怪道:“有甚么想说的?” 二人对视一眼,施兰一张脸红到了耳朵根,轻轻推了呼延擎苍一把,细声道:“你说!” 呼延擎苍挠了挠头,颇为窘迫,僵了一会,才不好意思道:“我与兰儿两情相悦,已定下三生之约。上次去潞州也得到了老夫人答允,眼下正好太平无事,我们想把亲事办了,但缺个证婚人,想请大哥……” 岑含只觉脑中“嗡”得一声,整个人怔住,良久才回过神来,手抖了抖,顺势扶额长笑道:“想不到啊!你俩甚么时候的事儿?瞒得我好苦啊!” 施兰一张脸更红了,呼延擎苍面上闪过一抹微妙神色,低头道:“自那日潞州初遇,我便喜欢上了兰儿,但直到后来在郓州时,才知道原来兰儿也喜欢我。” 岑含长长吐出口气,道:“行了,这证婚人我做了!你们打算甚么时候成亲?” “下个月初六。” “这么快么?也罢,不过该张罗倒是要张罗起来了!我得好好想想,怎么才能把你们俩的婚事办得热闹些!” 呼延擎苍仍然低着头,又轻轻应了一声,便拉着施兰先回城去了。 后知后觉(4) 目送二人走远,岑含蓦地腿一软,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乐心吃了一惊,看着他想说些甚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良久,终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岑含疲乏地摆了摆手,强笑道:“你也且先回罢,让我一个人静会儿。” 乐心虽然不放心,但他既已这么说,再说甚么都是无济于事,只得道:“你若实在难受,就大声喊出来,莫憋在心里。” 岑含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乐心暗自唏嘘,转身跨上乌骓,几声呼喝绝尘而去。 一时周围死一样的寂静,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自己。岑含望着不知名的方向呆呆出神,整个人如同停滞了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甚么东西拱了一下,回头一看是白鹿。 岑含脑中一片茫然,心中却是压抑无比,只觉憋闷欲死,不由对白鹿道:“鹿兄,驮着兄弟跑一阵罢。”说着翻身而上,白鹿通灵,虽不懂人言,却能领会他的意思,长嘶声中足下猛然发力,如离弦之箭,疾射而出。 这一路狂奔往西是一片旷野,当年自己与洛飞烟偷逃出谷时,便是在此处望见的洛阳城。白鹿越奔越快,带起惊人风势,耳畔声如狂吼,冷风灌袍凉意钻心,直欲渗入骨髓,竟有种说不出的快意,仿佛一切压抑沉重都已在冷风中冻结。 白鹿许久未如此竭尽全力,一时跑发了性,倏忽间一个急转,骤然由西而北,直如一道闪电。岑含神不守舍,全无平时洞察入微的灵觉,猝不及防之下竟被甩飞出去,所幸他武功已达应物自然之境,背一触地便本能卸去了撞击之力,只是反应远逊往日,就势滚出老远,沾了一身泥垢,形状颇为狼狈。白鹿背上一轻便已惊觉,早调头跑了回来,一双乌溜的大眼望着岑含,里面写满了费解。 岑含有些木然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才些微回过神来,发现天色已黑,于是驾着白鹿,慢悠悠往城门来。不料走到西门前却发现城门紧闭,原来早已宵禁,于是又在城门边呆坐一晚,等第二日城门开才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府中,不及除去衣裤,便一头倒在自己床上。 这一睡竟是一场大病,接连三日高烧不退,吓得众人手忙脚乱,亏乐心去左氏医馆请来左空,来安了众人的心。果然药到病除,到第四日烧终于是退了下去,岑含也悠悠醒转,众人心惊之余问起病情,左空只轻描淡写说了句偶感风寒,便将乐心拉到一边去开方子抓药。 岑含却不知自己生了一场大病,只觉浑身乏力,一睁眼见所有人都围在床前,当场怔住。等明白过来顿觉尴尬,随便糊弄了两句过去,因他大病未愈尚需静养,众人见他无事了,也就不便多作打扰,纷纷告辞去了。 到了正午,一碗薄粥下肚,呼延擎苍又来探望。岑含看他神色就知他有话要说,便屏退下人,兄弟二人出生入死多年,此时相对竟生出几分尴尬,良久,呼延擎苍才深吸一口气,道:“大哥,兄弟这些年追随你,早已视你如亲兄,更敬你如师长,从未想过要与你争甚么。若是你也喜欢……”话没说完,忽听岑含轻喝道:“打住了!” 呼延擎苍一怔,话顿时说不下去。 “咱们兄弟一向是坦诚相见,这回也不例外。没错,我是也喜欢兰儿,”岑含嘴里泛起一丝苦涩,“但她喜欢的是你,这便已足够。” 呼延擎苍本来已下定决心,但岑含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将自己先前鼓足的勇气击得粉碎。若论武艺,十个呼延擎苍也不及半个岑含,但若说对施兰的真心,呼延擎苍绝不比岑含逊色半分。 这个“让”字又如何能说得出口? 但自己以后又要怎么再面对这个大哥? 岑含眼神稍稍明亮了一些,接道:“我已知道你今日来是为甚么,你也该已明白我的意思。人非死物,有自己的心意,岂是你说让就能让?你们既两情相悦,我纵然强抢又能有甚么用?若是兰儿的心在我这,又何须你来让呢?”这番话说得很平静,但岑含的手却忍不住有些微微颤抖。 呼延擎苍却没看见,只低着头道:“我明白。” 岑含微笑道:“既然明白了,就别多想了,马上要当新郎的人,这么垂头丧气的算怎么回事?要笑!我这一病耽搁必然不少时日,你自己要多担待些,等我好了便给你们正正经经张罗起来!” 呼延擎苍勉强挤出个笑容,却没比哭好看多少。 岑含心一颤,强笑道:“你这笑得也太难看了!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经历的风浪还少么?难道这么点事也过不去?记住,今日之事你知我知,不入第三人耳。从今往后,你只需好好真心待兰儿,便算对得起我了!” 呼延擎苍心中一震,道:“一定!只需我活着,便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岑含一拍他肩道:“这不就对了?去罢,我再睡会儿。” 呼延擎苍的笑容终于自然起来,转身出门时人也变得挺拔了许多。 但岑含的眼神却黯了下来。 这感觉何其熟悉,当年洛飞烟如此,如今施兰也是如此,就如同一个诅咒。自己空有一身绝世武艺,却无法让痛楚减少半分。 放手,又谈何容易? 午后没多久又有人来,这回却是乐心,亲手端了碗药进来。 岑含心中感激,嘴上却打趣道:“兵部侍郎亲自端药,我这福气也是没谁了。” 乐心神色古怪,瞅了他一阵道:“你真不知道自己病得有多重?” 岑含给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强笑道:“不是说就是一场风寒么?” 乐心眼一瞪:“风寒你个鬼!打仗时多的是比这更冷的时候,怎么没见你风寒?” 岑含怔了怔,苦笑道:“我都这样了,你就别补刀了。我承认,我是心念松了才让病气趁虚而入,换作平时这点风确实算不得甚么。” 乐心把药递过去,给他接过喝了,才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这下岑含真愣了,茫然道:“那是哪个?” 乐心看他神情不似作为,面色才稍稍缓和下来,皱眉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啊。” “怎么说?” “左夫子说你身上有多处脏腑和经络暗伤,uu看书 uuknsu而且都已不轻,只是眼下暂时无碍。但若一直放任不管,迟早会要了你这条命。” 岑含听得心惊,低头沉思了一阵,才摇头道:“是我太托大了。” 乐心忍不住道:“甚么意思?” 岑含道:“我自三年前出谷,这三年来斗了无数高手。抛开别的不提,单是耶律玄、墨商、朱子暮,哪个不是要置生死于度外才能面对?虽然都侥幸赢了下来,但又怎么可能分毫无损?这些伤多半就是在与他们交手的时候留下来的,更别提其他大大小小的战斗,身子怕是早已千疮百孔。只是眼下人还年轻,气血正旺,才压制住了而已,长此以往势必身上的伤会越来越多,而随着年岁见长气血却会日渐虚弱,迟早积重难返,难以挽救。” 乐心道:“左夫子也是这么说的。” 岑含点了点头,忽笑道:“所以他也该给你看过了罢?这未来女婿的命总是很金贵的。” 乐心哭笑不得:“你能不能多管管自己?” “你就说看没看罢?” “看了,药也开了!”乐心扶额道:“就是让我这么个看着比牛还壮的人没事天天喝药,感觉真是别扭。” “还不是为了小命?我也得赶紧好起来,擎苍和兰儿的婚事,还需要咱们两个做兄长的出大力呢!” 乐心神色复杂:“你……没事罢?” 岑含叹道:“怎么会没事?但一个人有事,总好过三个人都有事。这是命。” 乐心默然,又闲聊了两句,才告辞而去。 归去来兮(1)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这场大病来得快,去得慢;岑含虽已无大碍,但身子仍十分虚弱,一时半会儿下不得床,又两日过去,南宫翎出门归来,听说这事后也吓了一跳,忙来探视。见他一切如常,只神色较平日憔悴,略略宽心了些,但仍奇怪以他的体魄与医术修为,怎会突如其来这么一场大病? 岑含自不能坦白自己是因为施兰才折腾出这么一出,只搪塞说是自己托大,一时大意。南宫翎倒也无意深究,转而从怀里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油纸包,伸过去递给他,正色道:“这个给你。” 岑含轻轻接过,觉得入手有些分量,似是书册一类,随手拆开一看果是两本小册子,只是页面均已泛黄,显然有些年份。只见一本封皮上写着“灵鹤书”三字,另一本上则是“纵横录”,岑含不由愣住,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道:“这两本书怎么在你手里?” “我这阵子出门就是去拿这个。这是你爹当年托我保管的东西,说有朝一日会找我来取。”南宫翎顿了一顿,眼眶有些泛红,接道:“可是我等了二十多年都没等到这么一天,更想不到你大哥会因为这两本书受尽折磨,二十多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岑含的心仿佛又被刺痛了一下,皱眉道:“既如此,还留它作甚?”说着双手一合,便欲撕毁。南宫翎赶忙止住,惊道:“不可!这是你爹的遗物!他当年既然笔录下来,必是想传下去,叫自己一身才学后继有人。如今这两本书回到了你手中,不正是天意么?” 岑含摇头道:“但我却不想学。” 南宫翎道:“那就为你爹找个能继绝学的传人!让他的东西造福后世,也算是你尽一分孝道!” 岑含盯着两本书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道:“罢了,那我便留着,看看谁有这个缘分。朱子暮半辈子都在找这个,却到死都不知道他想要的东西二十年来都在自己眼皮底下,近在眼前而不可得,算是我爹给他的惩罚。” 南宫翎喟然道:“你爹心思玲珑,洞察入微。他知我是个死脑筋,没甚么城府,但也正因如此,对他托付的事认死理守口如瓶,绝不对外吐露半字。而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朱夕也绝想不到身上竟然藏着这种秘密,因为在他看来我太容易中算计,根本藏不住甚么东西。可见你爹不仅看透了我,也看透了敌人。” 岑含又叹了口气,沉默良久,忽道:“三叔,我累了。等把擎苍和兰儿的婚事办了,咱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江南隐居好不好?” 南宫翎浑身一颤,声音也跟着颤了起来:“你……叫我甚么?” “我大哥既叫你三叔,我自也叫你三叔。”岑含望着他,神色十分认真。 南宫翎眼泪唰得流了下来,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失态,忙伸手拭泪,笑容却无比明媚,连连点头道:“好!好!有你这一声三叔,你到哪儿,三叔就跟你到哪儿。当年我们三兄弟结义时,曾誓言同生共死,但世事难料,锥心刺骨,二十几年下来大哥二哥相继离世,只剩下我一身罪孽地活着。今日能得你以叔父相称,我南宫翎已死而无憾。” 岑含点头道:“从今往后咱们叔侄相依为命。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带您去见我恩师。” “好!” 转眼过了近十日,岑含病愈大半,行动已大致无碍,便开始着手呼延擎苍与施兰的婚事,之前他养病时呼延擎苍已自家中将父母接到洛阳,又将李老夫人从潞州接来。施兰是李嗣昭义女,本来也算半个郡主,但先有李继韬窃留后位投敌叛国,后有李继俦李继达兄弟相残,李存勖早已心冷,反应也十分冷淡。 于是众人自行合计决定,将新娘安置在岑含府上作为娘家,到时自此迎亲,日期上则遵从呼延擎苍与施兰意愿不再另择吉日,其余一切按礼节进行,只根据时间从权处置。商议完毕后各自分头置办,张灯结彩,开始忙碌起来,喜庆的氛围也一日日渐浓,岑含更是不敢怠慢,事事亲力亲为,生怕有甚么遗漏。就这么笑着忙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成亲那一日。 施兰早早起来梳妆打扮,穿上喜服,俏生生地坐在床沿等候,李老夫人则坐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眼中早已带着泪光,岑含则站在一旁,恰到好处的微笑刚好掩盖住心里的那股难以言喻。一切完毕,当送新娘出嫁(唐时婚俗新郎不往新娘家中迎亲),施兰眼含泪光,在众人簇拥下上了马车,岑含乐心一左一右护送,锣鼓声中喜气洋洋,拉车的红马迈开步子,去往新郎家中。每个人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岑含脸上也带着笑容,唯一与别人的不同的是,这一路对自己仿佛十分漫长。 乐心没留意他出神,望了一眼花轿笑道:“没想到让擎苍这小子赶在了前头,咱俩不行啊!” 岑含一惊,拿眼觑他,微笑接道:“急甚么?下个不就是你了。u看书 .uanshu.co ” 乐心干笑两声,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呼延擎苍住处离岑含府上并不远,不多时便到地方,一般的喜气洋洋,一应习俗过后,新人到早已搭好的青庐内交拜、结发合鬓、喝交杯酒,最后送入洞房,岑含全程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这个证婚人说错话出洋相。礼毕开席,双方亲眷虽多不在洛阳,但邻里街坊仍是来了不少,更有不少老熟人送来贺礼,也是十分热闹,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一片欢声笑语。之后新郎出来敬酒,没几轮就被灌得满脸通红,引得众人一片哄笑,岑含也是一杯一杯往下灌,乐心怕他醉了说胡话,只跟呼延擎苍喝了几杯,便在旁照看,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去凑热闹,但岑含却只顾笑着喝酒吃菜,从头到尾没说半个字。 酒席正酣,忽闻外头嘈杂声起,众人迟疑间,一人已自门外大摇大摆走了进来,扫了一眼全场,拿腔拿调地高声喊道:“陈大人携礼贺呼延将军大婚之喜!”这一喊让原先热闹的众宾客顿时安静下来,呼延擎苍亦不明所以,望着岑含摇了摇头,意示自己熟识的人中并没有这么一位“陈大人”。 岑含站起身来抱拳一礼,微笑道:“敢问是哪位陈大人?” 那人睨了他一眼,拉长了语调道:“自是当今天子亲封刺史,陈俊陈大人!” 岑含、乐心、呼延擎苍面面相觑,院里又进来十来个束甲军士,中间簇拥着一人,正是陈俊,只见他轻笑道:“听闻此间有喜事,兄弟特地备了份薄礼,不知能否讨杯喜酒喝喝?” 归去来兮(2) 这阵仗说是来贺喜的,怕是他自己都不信。客是不速之客,但这种日子呼延擎苍却不能下逐客令,一拱手道:“来者是客,还请几位稍坐,我让下人多备几副碗筷。” 陈俊笑中带着揶揄,道:“多谢多谢,既如此,还请笑纳在下的一点儿心意。”说着手一摆,几名甲士将礼物抬了进来,那东西落地“当”的一下,声音十分清亮,陈俊上前将红布一掀,所有人脸色都变了,这礼物不是别的,竟是口钟。 大喜之日送这么个“礼”,当真是其心可诛。 岑含脸一沉,缓缓道:“这是甚么意思?” 陈俊笑中毫不掩饰嘲讽之意:“钟是用来记录时刻的。送钟,自是希望呼延将军懂得惜时,能够开开心心、规规矩矩地过好每一日。”他刻意在“送终”和“规规矩矩”上加重了语气,个中含义不言自明。 乐心轻声道:“这哪是来贺喜的?这是来示威的!”岑含在朝堂上素与他不睦,却没想到他嚣张若此,竟挑呼延擎苍成亲之时上门羞辱。 岑含面如寒霜,步子刚抬,被乐心一把拉住,摇头道:“你别冲动!”岑含缓缓拿下他手,道:“武人不受辱!”又转头朝呼延擎苍道:“叫兰儿在青庐里待着别出来!”呼延擎苍应声点头出门。 岑含往前踏出一步,这一步带起惊人气势,十余军士遽然而惊,齐齐挡在陈俊面前,陈俊吃惊道:“岑含!你要做甚么?我是陛下御前之人,今日是专程来贺喜!你敢动我!”话虽说得强硬,语气却已发虚。 岑含并不理会,步子不停,却走得极慢,每走一步,对面十余人心中的压抑便重了一分,等走到面前时已然全都摇摇欲坠,眼中尽是惊恐。 岑含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鄙夷之意,缓缓道:“我借陈大人的礼物,再献一礼。”说完负手走到那口钟前,轻轻伸出手掌,一掌拍在钟身上,清越的击打声中岑含身如游龙,随着掌影渐快,击打声也越加密集,直震得众人心神激荡无法自持。忽然声音戛然而止,众人一怔,只见他已静立在旁,单手轻拂,“哗啦”一阵响,一人高的铜钟忽然散成了一地碎片,直瞧得所有人瞠目结舌。 陈俊回过神来,怒道:“你干甚么!” 岑含淡然道:“大喜之日送终多不吉利?我替大人改了个名目,叫岁岁平安。”岁通碎,这寓意倒也贴切。 陈俊大声道:“好啊!本官好心来贺喜,却不想遭此大辱!岑含、呼延擎苍,你们给我记着,这事没完,我必到陛下面前讨个公道,到时看你二人有何话说!” 岑含双目陡然一张,“夺神势”喷薄而出,顿时杀气如潮,陈俊只觉眼前这青年骤然变成了一头噬血巨虎,张着血盆大口对着自己,自己只需动得一下,便死无全尸,禁不住腿一软瘫在地上,面色煞白。忽然一阵恶臭蔓延开,众人纷纷掩鼻,察看臭味来自何处,只见陈俊所坐之处淌出来一溜黄水,原来这人屎尿竟都给吓了出来。 岑含眼神冷得像冰:“今日若不是瞧在擎苍大喜之日,不能见血,不然单凭这口钟,今日你便出不了这个门!”陈俊半条命被吓掉,全无平日盛气凌人的架势,岑含平素在军中威名极盛,那十余个士卒哪有胆子跟他放对?此刻忙借坡下驴,扶起陈俊便夺门而去,不多时便没影了。 这么一搅合,宾客们都忐忑不安,喝喜酒的兴致也去了大半。岑含转过身来,却是春风满面,笑道:“碍事的人终于走了!咱们继续喝!来两个人将地上的秽物清理了!把新郎叫出来,还有几桌没敬酒的?大喜的日子可不能这么容易放过他!”众人见他浑若无事,刚刚这一出带来的紧张顿时烟消云散,场面顿时又热闹起来,宴后接着闹洞房,直闹得新娘满脸通红、新郎连连讨饶才作罢,各自尽兴而归。 乐心与岑含同路,走出老长一段,离呼延擎苍家远了,才开口道:“今日闯祸不小!陈俊是真小人,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你需得想好在必陛下面前如何应对才行啊!” 岑含笑容里带着三分醉意,闭目曼吟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乐心一愣,道:“你说甚么?” 岑含摇头:“没甚么!” 乐心无奈,二人一路无言,直送他到自己府上,叹了口气,也转身回家。 岑含进了门,却不往自己屋里去,走到院中央,脚下一滑仰面朝天躺了下去,这下可惊了府里的下人,都围了上来,却见他神色如常,只怔怔望着天上的月亮。这一番形状大异往常,众人面面相觑,忽听他道:“府里可还有酒?” 管家忙道:“回大人,有,有。” 岑含淡淡道:“去给我拿两坛子来,你们就可以去睡了。” “可是您……” “我没事,就是今天酒还没喝够。”管家无奈,只得叫人去拿酒来,随后安排两个下人守着他,才让其他人都散了。不料岑含听得清楚,直接把剩下两人也都撵了回去,众人无法,只好随他心意。 夜色静谧如梦。 究竟梦在夜里,还是夜在梦中? 岑含已不能回答,因为一张嘴只能做一件事情,现在它正忙着喝酒。酒似乎比今日婚宴上还要香醇,岑含抓着坛子看了一阵,才想起来这是年前李绍奇送给自己的佳酿,这样的好酒用来自我麻醉似乎有些浪费,但却顾不得这许多了。 月明,却不圆满。也正如这人间的事,一件如意了,就会有另外一件很不如意。 这岂非很公平? 但为什么自己的心又会这么痛? 月光冰冷如刀,岑含下意识地灌了口酒,让身子稍稍温暖了些,模糊的目光望上去,这清冷的月中忽然多了个清冷的身影。 “师姐,你在天上还好么?谢师哥可曾有好好待你?” 就这么想着,那人影忽然动了起来,似舞非舞,似拳非拳,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很熟悉,却又让人感觉十分陌生。岑含忍不住揉了揉眼,人影却消失了,脑中莫名其妙回放起那些往事,从当年嘉兴城中偶遇洛飞烟到今日呼延擎苍与施兰拜堂,一幕一幕,就好像自己又重新经历了一遍。到最后一切再度烟消云散,只剩两个人影,一个飘然如仙,一个婉然如玉,二人相望而舞,渐渐越舞越近,最后重叠成一人。 岑含遽然而惊,忽地画面回到当年初遇施兰时的情形,那面色惨白咬着牙的倔强像极了一个人。 像极了天山脚下面对耶律玄时一脸决绝的洛飞烟。 忽地眼前一黑,画面里的人又都变成了自己。 嘉兴城中望着洛飞烟发怔的自己。 忘忧湖畔傻傻淋着雨的自己。 桃林中望着洛飞烟梨花带雨的自己。 天山脚下抱着洛飞烟一脸失神的自己。 镇州大营中为施兰与李继韬翻脸的自己。 那年冬带着施兰潜回潞州的自己。uu看书wuukansu.co 还有那一日在城外失魂落魄的自己。 “原来我一直将兰儿当成了她的影子么?” 但这样的执着,除了伤痛,还能带来甚么? 岑含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泪,这一刻一切仿佛豁然开朗。人若一直活在过去,又要拿甚么去面对未来? 倘若今时今日谢青山与洛飞烟还好好活着,自己一厢情愿的苦恋也不过是让三个人都陷入痛苦。愿拿起时自拿起,当放下时也须放下,情之一物,从来没有甚么对错,有的不过是你情我愿,只有那个懂自己,愿与自己互换真心的人,才是最终该去抓住的。而其他的,不过一场幻梦。 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居然到现在才懂。 念头一通,岑含身子猛地弹了起来,右手二指成诀,信手一指,生出一股柔和至极、浑厚至极的剑意。收放之间人也动了起来,信步而行信手出招,招已非纯阳剑招,意却是纯阳剑意,渐渐地意也无意,有无之间,一股纯粹无比的气息周流全身,无凹凸处、无缺陷处、无断绝处,至中至和,到最后只剩下呼吸,自己的呼吸、草木的呼吸、游云的呼吸,乃至天地的呼吸,一阴一阳中产生一股磅礴无比的律动共鸣。 这一路剑法舞得如痴如醉,带得停步收势时,天已大亮,岑含一回头,只见全府上下都盯着自己,其中还夹着一个内侍,不由大感怪异,道:“怎么了?” 管家松了一口大气,赶紧上前道:“我的大人哎!您总算是醒了!陛下正龙颜大怒等您进宫呢!您赶紧去看看罢!” 归去来兮(3) 岑含愣了愣,忽笑道:“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大人……”管家张口想说甚么,却又不知道如何措辞。 “都把心放下来,这事儿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岑含做了个下按的动作,洒然道,“该来的躲不掉,我都不怕,你们怕甚么?” “可是……” “都散了罢,该干嘛干嘛去。” 岑含跟着内侍出了门,门外阳光格外温暖,今日的自己已非昨日的自己,此后的自己也不会再是此刻的自己。 “该有个了断了……”岑含抬头看了看天空,喃喃道。 进宫的路走了不少,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路的尽头是李存勖阴沉的脸,眼神如刀,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忽冷冷道:“跪下!” 岑含瞥了眼一旁冷笑的陈俊,平静道:“我想问陛下,不知这一跪是臣下跪天子,还是让我跪别的?” 李存勖沉声道:“是要你跪下向陈大人请罪!” “那我可跪不下去。” 李存勖双目一张,似有寒芒射出:“你敢抗旨?” 岑含语调中并无半分慌乱,只道:“陛下今日召我过来,一不说所为何事,二不问青红皂白,就先要我向陈俊下跪,如此处事敢问公允何在?” 李存勖一怔,道:“好,那我就让你弄个明白!我且问你,陈俊去给呼延擎苍贺喜,你毁坏他所送礼品、依仗武艺当众羞辱他之事,可否属实?” “不假。” “那你还有何话说?” 岑含道:“陛下何不问问他送的是甚么礼?” 李存勖微微皱眉,转头去看陈俊。 岑含冷笑道:“瞧陛下神情,陈大人怕是没敢说实话。陛下可知,擎苍新婚大喜,陈俊大摇大摆带着一众甲士来送的,竟是口钟?” “送钟?”李存勖不由愣住,低头沉吟起来。 陈俊忙道:“我送的是个计时的器具,是要提醒新人惜时,多珍惜大好光阴。只是某些人看我不顺眼,借机作文章,歪曲我本意。” 李存勖恍然点了点头,对岑含道:“你看,人家哪有恶意?是你想得太多,将人心想得太恶了!” 岑含愕然。 李存勖战场无敌,是何等聪明的人!但在这些伶人面前,竟比个三岁孩子都好骗,简直蠢得无可救药。这也就能理解为什么这些人能再朝中横行无忌,却没人治得了,伶人说甚么皇帝就信甚么,这样还有谁敢惹他们? 陈俊见占了上风,赶紧添油加醋,两行眼泪说来便来,当时痛哭道:“我虽只一介伶人,殊无功勋,但也蒙陛下厚恩封了官职;李绍玄为泄私愤当众羞辱于我,看似辱我一人,实则是借我向所有伶人示威,是不满陛下封赏我们这些伶人,向陛下示威。我一人受辱无关紧要,但此人如此猖狂,全然不将天子放在眼里,若不加以重视,只怕来日变本加厉,做出甚么大逆不道的事来!实为非陛下之福,国家之福!” 李存勖柔声道:“陈卿谦虚了,你救了孤的好友周匝,便如救了孤一般,于孤于国家都是大功!岂是没有功勋?依卿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陈俊躬身道:“臣不敢妄断,但此人辱及天子,罪犯大不敬。以大不敬之罪论处,当是合情合理!” 李存勖闻言不由有些犹豫。 “不可!”忽然门外传来一声低喝,陈俊一怔之间,那人已进了门,对着李存勖纳头便拜,大声道:“臣郭崇韬拜见陛下!” 李存勖忙道:“安时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郭崇韬瞪了一眼陈俊,道:“陛下不可听小人调拨,岿然这孩子性子是硬了些,但一向正派,从不恃强凌弱,在军中也甚得人心。此子为人您也是看在眼里的,如今岂可因为一面之词,冤杀功臣?” 陈俊不以为然道:“此人羞辱天子,便是大不敬之罪,何来冤杀?若这般行径也能逍遥法外,才是有失公允,以后谁还将朝廷威严放在眼里?” “闭嘴!你是甚么东西?也敢代表天子?”郭崇韬转过头,眼里直欲喷出火来。他如今位高权重,在朝堂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陈俊虽狐假虎威,但经他这一喝,也是噤若寒蝉,不敢有半分放肆。 “安时不可无礼!”李存勖面色不悦道,“陈俊是我的恩人,也是孤亲封的刺史。你当着孤的面这么呼喝他,是要向我示威么?” 郭崇韬躬身道:“臣不敢!伶人只能与陛下同乐,但将士们却是与陛下共苦,为了陛下的功业在战场上舍命杀敌。孰轻孰重,还请陛下三思!” 李存勖摇头道:“此言差矣,将士们是孤的下属,伶人们却是孤的朋友,不可同日而语。将士们追随孤是为求功名利禄,伶人们取悦孤却是心无所求,你岂可如此轻看他们?” 郭崇韬一怔,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道:“但岿然毕竟为国家出生入死,立过大功。还请陛下念其年少莽撞,念在过往的功劳,从轻发落。” 李存勖沉默半晌,才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陛下真执意要为这陈俊重罚我?”岑含一直在旁冷眼瞧着,此刻忽然开口,语调却是静得可怕。 李存勖道:“怎么,你还不服?” 郭崇韬见气氛不对,连连朝岑含使眼色,但岑含却视而不见,只淡淡道:“无罪受罚,早已心寒,何必再问服不服?” “冥顽不灵!”李存勖怒气上头,也失去了耐心:“既然如此,那便不用从轻发落了。李绍玄罪犯大不敬,其罪当诛,拉出去就地正法!” “荒唐!”岑含忽然笑了,笑声中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霍然蔓延。 李存勖一怔间,眸子里精光大盛。 这一刻眼前这人已不是自己的臣子,曾几何时,自己早已忘记,这个貌不惊人的少年,是这世上屈指可数、能与自己一争雄长的绝顶高手。今时今日,他终于不再刻意收敛锋芒,露出了深藏的獠牙。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在这皇宫里,不仅有自己,还有万余禁军。这世上绝没有一个人,面对自己和这一万禁军,还能活着。 一个都没有。 这么想着,李存勖的眼神忽然变得冰冷彻骨。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岑含目光却移向了另一个人,一个原本在这种时候他看也不会去看的人。 陈俊。 李存勖心头一跳。 在这里他虽敌不过自己,但要制住陈俊却太容易了。自己如果杀不了陈俊,便也杀不了他。 岑含幽幽道:“岑某有个不情之请,想以平日那些功劳,换自己这一条性命,其他的,陛下若想收回就都收回去罢,准我辞官归隐,做个闲人,不再过问朝堂之事。” 李存勖眯眼道:“你是在与孤讨价还价?” 岑含苦笑道:“情非得已,别无他法。自始至终岑某都不过是一介武夫,做惯了闲云野鹤,终究不适合这朝堂,留在这里怕是也只能惹陛下生气。” 李存勖看着他一阵,又看向陈俊,沉默片刻,uu看书 ww.uukanshu蓦地哈哈大笑,道:“好!好你个李绍玄,有种!孤就喜欢你这骨气!”忽然笑容一敛,道:“罢了!今日之事多少有些误会,加上郭大人求情,姑且从轻发落。罚你半年俸禄,禁足百日,你也莫再说气话,借这段时日好好想想,反省反省罢!” 岑含眼中光华散去,躬身道:“多谢陛下宽宏大量,臣领罪。”说完径自转身而去。 他一出门,李存勖脸色顿时难看无比,一挥手屏退了陈俊,才对郭崇韬道:“这事你怎么看?” 郭崇韬亦自心惊,犹豫道:“陛下之意是?” “此人不可留!” 郭崇韬大惊,急道:“这孩子平素也颇规矩,今日是在生死之间,他为求自保才会如此莽撞,也是情有可原。请陛下三思!” 李存勖大为光火:“那你是说孤要杀他,是杀错了?” 郭崇韬忙躬身道:“臣不敢!只是这孩子终究本性不坏,又心思机敏、武艺高超,兼具将帅之才,实在是难得的璞玉。若引导得当,必能成社稷栋梁,护佑我大唐江山;此等人才若不能为陛下所用,实是国家之不幸,叫人痛心!” 李存勖冷哼道:“就怕他桀骜难驯,落得个养虎为患!” 话到此处,郭崇韬也不敢再接口,再说下去,将来要真有个甚么事,第一个拿来开刀的就是自己。 李存勖沉思良久,终是那点爱才之心暂时占了上风,皱眉道:“罢了,且瞧瞧他这次思不思悔改,再作计较罢。”说完转身摆驾出门,看戏去了,独留郭崇韬一人在内默然无语。 归去来兮(4) 岑含自此禁足在府,不得外出。 官场人心最是凉薄,到了这种时候,平常嘘寒问暖的多数都恨不得撇清关系,只乐心、呼延擎苍等少数几人前往探望,岑含却浑不在意,照旧该吃吃、该喝喝,全然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又与乐心、呼延擎苍夫妇约在下月初一府中小聚。乐心等知他性子,也不多问,俱是稍作寒暄后便离去,一切如常,只安静等候时日。 南宫翎在呼延擎苍大婚前又出了趟远门,及至岑含禁足第七日才回到府中,一见这阵仗不由愕然,不曾想两次出远门回来府里都出了大事,怕不是甚么好兆头。岑含却反过来安慰他,又询问托他办的事料理得如何,南宫翎答道:“一切按你吩咐已经办妥。”岑含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摆开棋盘跟他下起了棋,南宫翎奇见他这副样子,便知道已经有了计较。 又过两日,郭崇韬前来探望,岑含不敢怠慢,在门内恭候,又吩咐煮茶相迎,两杯下肚,郭崇韬打开了话匣子,叹道:“岿然呐,我这阵子公务繁忙,到今日才来看你,你可莫要见怪啊。” 岑含莞尔,道:“您老话说哪儿去了?您能来,我已经感激不尽。” 郭崇韬笑了笑,试探道:“还在生陛下的气?” 岑含淡然道:“我哪儿敢。” 郭崇韬微一沉默,正色道:“陛下只是一时为小人所蒙蔽,只要你、我、如一,还有中书令大人同心协力,迟早会醒悟过来!到时何愁不能雪今日之耻?所以你眼下一定要沉住气,切莫逞一时之勇,让这些小人有机可趁!” 岑含摇头道:“怕没这么简单。您还记得么陛下那日说的那番话么?还有您不过呵斥了陈俊两句,陛下就急了,可见这些伶人在他心中远比与咱们这些人金贵,简直天上地下!何况您也该看出来了,陛下他……已对我动了杀心!” 郭崇韬心头一跳,惊道:“你可莫乱来!” 岑含苦笑道:“您太高看我了,如此形势,我还能做甚么?不过苟延残喘,求个自保罢了!” 郭崇韬心下稍安,兀自道:“一步错,步步错;有些事绝不能碰!不仅不能碰,想都不要想!否则万劫不复!往后你见了那些伶人,只远远避开便好,剩下的交给我。” 岑含心中不由有些感动,点头道:“我记下了。” 郭崇韬狐疑道:“真记下了?” “真记下了。您特地跑来说这番话,其中好意我岂能不知?若还听不进去,也太不知好歹了。” 郭崇韬嘿嘿一笑,呷了口茶,道:“算你小子识相!”说完起身告辞,岑含忙叫住,却又不知道说甚么,郭崇韬怪道:“还有事?” 岑含顿了顿,终于还是开口道:“也没甚么大事,只是您也小心!防君子易,防小人难;即便陛下以后能醒悟,眼下形势也还是对咱们十分不利,一定要提防小人进谗!” 郭崇韬眯起眼看他,只觉他说话口气有些与平时不太一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想半天没想出来,只得摆手道:“我理会得,放心!宵小竖子,何足道哉?”话说完,人已出了门。 岑含只觉眼眶有些发热,此人虽与自己不同路,但对自己的关心提携却是出自真心,这番知遇之恩,怕是与当年的李嗣昭一样,难以回报了。 时光流转,不知不觉到了约定之日期,这阵子禁足落得清闲,每日无非练拳习字,看书品茶,日子过得倒也快,是日岑含早早起床跑到后厨,吩咐下人按自己要求购置菜蔬鱼肉,忙活了小半天终于一切妥当,之后便捧了卷书,坐到廊下消磨时间。及至傍晚时分,乐心与呼延擎苍夫妇先后来到,岑含便开始亲自下厨开始烹制菜肴,几人听说后颇为惊讶,施兰更来了兴致,跑进去帮忙,却让岑含哄了出来,笑说认识了这么久,这伙人还没正经尝过自己的手艺,今天正好露一手,谁都不能帮忙。 施兰哭笑不得,只得退了出来,过不多久,还真让他倒腾出了一大桌,虽说不如施兰这么色香味俱全,也着实不差,连施兰都竖起了大拇指。岑含自是十分满意,忙招呼几人落座,又叫上了府上所有下人,满满当当正好围了一桌,之后又给每个人夹菜敬酒,众人见他兴致如此之高,均都来了兴致,只乐心一人隐觉不安。 饭后,下人们照旧各自去忙,收拾的收拾,煮醒酒汤的煮醒酒汤。岑含将乐心等三人请到书房坐定,又让南宫翎守在门外,才笑道:“如何?今晚的饭菜还算合胃口罢?” 呼延擎苍挠了挠头道:“好吃倒是真好吃。” 施兰打趣道:“没想到大哥下厨也是一把好手!” 岑含道:“我也是这阵子没事可做,想起来以前说过,甚么时候有机会让你们尝尝我手艺。这不正好就是机会么?” 呼延擎苍与施兰相顾莞尔,乐心却是不发一语。 岑含不由揶揄道:“乐大侍郎今天不太对啊,刚刚饭桌上也没吭声,怎么文静得跟个大姑娘似的?” 乐心瞅了他一眼,神色竟有些黯然,叹道:“你今日把我们仨一起约过来,还留个人守在外边,想说怕不是这些罢?” 岑含一怔,笑得有些无奈,道:“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没错,我今日请你们来,是要与你们道别。” 这回轮到呼延擎苍与施兰当场怔住。 乐心也笑了,笑得同样无奈:“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就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你往后有甚么打算?” 岑含道:“回江南罢。前阵子擎苍大婚你们没见着我三叔,就是我让他帮我回去打点,如今一切已经就绪,只差动身了。” 施兰也反应过来,忍不住红了眼眶。 呼延擎苍怔怔望着他,心里空落落的,二人同生共死多年,如今骤然面对分别,竟是这么措手不及,忽然讷讷道:“大哥,你走了,我以后遇到不明白的事,该问谁去?” 岑含走过去拍了拍他肩,温声道:“原先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和兰儿,但如今你们俩走到一起,我却是放心了。你已为人夫,其实论阅历、论武艺、论心智,早已是能独挡一面的少年英雄,再不是那个只会跟在我身后,不经事的毛头小子了,哪里还用得着我再教甚么?至于兰儿也有了归宿,算是我没有辜负当初嗣昭将军的嘱托。所以容我自私一回,我要回去一切开始的地方,去寻找自己的生活了。” 呼延擎苍虎目含泪,忽然站起身来正对着他,哽咽道:“呼延擎苍承蒙大哥教诲,才有今日,大恩大德一生不忘!恩师在上,请受徒儿一拜!”说完恭恭敬敬跪了下去,咚咚咚连着磕了三个响头。 岑含热泪盈眶,含笑点头道:“这一拜我受了!你我既是师徒,更是兄弟,以后仍然叫我大哥便好!” 呼延擎苍点头道:“都听大哥的!”施兰忙过去将他扶起。u看书 ww.ukahu.co 岑含又转身对乐心一抱拳道:“当初咱们初识时,你便说要建一番功业,搏个青史留名。如今功业初成,兄弟却不能再相陪了,祝你有朝一日得偿所愿,到时兄弟必登门来贺!” 乐心忽道:“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在你心里,这一路建立起来的功业,到底是何物?” 岑含想了想,认真道:“在我心中从无甚么功业。只有一群同甘共苦,托付生死的好朋友,其中尤以足下为最。” 乐心眼眶一红,喃喃道:“是这样么?” 岑含笑道:“都别这么垂头丧气的,我又不是去死。等安顿下来,便写书信给你们,有空时来江南嘉兴看看我。” 该说的都已说了,又闲聊一阵,三人先后告辞。岑含、南宫翎亦各自休息,约莫子时时分起床,按事先约定收拾好行囊后,将所有下人叫起聚到大堂,又出手点穴制住,全部扶到墙边坐了一排。 下人们不明就里,皆惊惧不已。岑含才指着桌上一口小箱子笑道:“都不用怕,把你们制住是怕你们出声坏我大事。听好了,这箱子里是我这些年一半的积蓄,你们跟着我这些日子也没得甚么好处,我这府中向来是各人各司其职,从无高低贵贱,这些钱连同陛下给我赏赐,你们平分了罢,回去做点小本生意,好好过日子。我今日便要走了,大家各自保重,有缘再见罢!”说完与南宫翎转身离去,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众人在原地,宛如身在梦中。 孙子6道(1) 二人越墙而出,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展开轻身功夫往南而去,趁着城守不留神出了南门,转而往东南来找一直放养在外的白鹿。 不多时来到白鹿经常出没的地方,连放几次暗号却不见白鹿踪影,岑含隐觉不安,径自与南宫翎赶往白鹿平日休憩之地,果见白鹿伏坐在一棵大树下,只是前膝跪地,样子有些古怪。岑含忙伸手招呼,却不料那鹿儿全不理会,南宫忍不住道:“这白鹿今天是怎么了?连你都不理?”正说着,骤然间一股雄强无比的气势铺天盖地而来,岑含瞳孔猛地收缩,分明看到了白鹿眼中的恐惧。 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白鹿,竟已吓得瑟瑟发抖。 忽然树后又传出一声咳嗽声,二人对望一眼,紧接着脚步声起,白鹿俯首所对之处缓缓走出一人,但见这人着一身常服,魁伟的身形之下,散发着一股睥睨天地的气势,仿佛天地万物皆在自己脚下。 这是王者才有的气势。 岑含收缩的瞳孔渐渐缓和,但面色却更加郑重起来。 能有这气势的,放眼全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但今日行动如此周密,就连自己府里的人都浑然不觉,又怎么可能惊动到他?即便惊动到了,也至少该在两个时辰后,而到时候自己也已经走远。 但他偏偏就在此时此刻出现在了这个地方。带着无比沉重的压迫感,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岑含只有硬气头皮,缓缓道:“陛下。” 李存勖目光闪动,如刀锋在他脸上来回划过,道:“我若没记错,你现在该在府中禁足罢?” 岑含苦笑,回头看了南宫翎一眼,南宫翎心领神会,转身展开轻功而去。 李存勖淡然道:“不用瞧了,就我一个。我一个人也已经足够。” 南宫翎没有理会,这种时候赌不起的是自己这边。况且除了岑含,这世上本也已没有第二个人能再对他发号施令。 岑含长长吐出口气,道:“所以陛下是特地来抓我回去的?” “本来不是,现在却是了。” “此话怎讲?” 李存勖眼神丝毫没从他身上移开,轻描淡写道:“我本只是不放心,过来瞧瞧而已。” 岑含皱眉道:“瞧甚么?” “瞧这白鹿还在不在。” “陛下甚么时候关心起我这白鹿了?” 李存勖道:“因为你若在,它便也还在;你若走,它自然也不会留下。” 岑含一颗心不由沉了下去。听这话里的意思,俨然早就怀疑自己会走。 难道当初那番辞官归隐的话让他起了疑心? 转念想想又不对,要这么说,一开始他就该暗中派人监视防备,自己今夜也绝不能这么容易地出了城。 既然不是那个时候,那又是甚么时候?自己这段时间一直禁足,也根本不可能做出让人起疑心的事情。 李存勖瞧他神情,已猜到他心中所想,冷笑道:“你平素自认有点小聪明,恃才傲物,怎么,这会儿想不明白了?“ 岑含点头道:“还请陛下赐教!” 李存勖一怔,本以为他会反唇相讥,不想认怂认得这么干脆,火气顿时消了不少。此人虽桀骜难驯,但自己也是真怜其才,顿了顿,道:“这还多亏了安时。” “郭大人?” “之前他去你府上探望,临走前发现你神情与往日不同,彼时并未细究,回去后却越想越不对,直到昨日猛悟你那是与人分别的眼神,于是赶紧入宫来见我,要我派人监视,以防不测。我初时也觉是他多虑,但不知怎地,今日一日都是心神不宁,到了晚上终于还是坐不住,便趁着夜色出来瞧瞧你这坐骑在不在,倒不想不仅坐骑在,连你人也在。” 岑含默然。当时自己无意间真情流露,本以为无关紧要,却不想郭崇韬心细如发,竟能由此窥见端倪,发现破绽,反将了自己这么一军。 “岿然呐,”李存勖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知你前些日子受了委屈,但你可曾想过,你公然顶撞孤,孤又当如何处置?罚了你,你心中不忿,不罚你,天子威严、朝廷威严又置于何地呢?你要明白孤的苦处。今日我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自年少起随先帝东征西讨,到今已二十多年,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如今死的死,老的老;我们这一辈能把大唐的江山再打下来已属万幸,这江山若想传下去,能够依靠的,只有你们年轻人!眼下小辈之中,论才干见识、文韬武略,以你与如一居首,他日由你们来辅佐魏王,孤才能放得下这个心!何况你当初在朝城也亲口答应过,要随孤饮马长江,一统天下!如今若因一时之气失信,岂是大丈夫所为?” 二人对话间南宫翎又奔了回来,示意四周并无伏兵,岑含心下稍安,沉默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道:“陛下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岑含也坦承相告。当年我随嗣昭将军北征契丹,实为杀耶律玄,替我惨死去的师姐报仇;后来在镇州,是为报恩,为完成将军遗愿,拿下城池慰藉他在天之灵;再往后,是因我自己与朱子暮有不共戴天之仇,不死不休,才誓死攻破汴州。uu看书 wwukanshu.co 种种件件,其实都是因缘际会,并非是甚么大志,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从未想过,也不想去建立甚么盖世功业,留甚么千古大名;一生所求,不过是做一个普通的平头百姓。至于当日承诺,其实我亲口所说的只是助陛下拿下汴州,诛灭朱梁,时至今日也早已实现;而辅佐储君,以如一之才也是绰绰有余,他本有匡扶社稷、青史留名的大志,绝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言尽于此,还望陛下成全,我也必在心中祝祷陛下早日一统河山,再造大唐盛世!” 李存勖静静听他说完,脸也慢慢沉了下来,到了最后已是面沉如水,沉声道:“看来好言好语的,终究是跟你说不通了。” 岑含道:“陛下何必强人所难?” 李存勖气息一沉,袍袖无风而起,冷冷道:“孤是大唐之主,也迟早是这天下之主!孤要杀的人,谁都救不下;孤要留的人,谁也跑不了!更何况以你之才,不论入蜀助王衍,还是入吴助徐温,来日都必成我大唐心腹大患,我岂能就此放任?” 岑含摇头道:“我既不留洛阳,自也不会相助旁人,陛下大可放心。” 李存勖叹了口气,沉声道:“你还不明白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岑含心头一凛,恍然大悟,喃喃道:“不想今日我也走到了这一步。” “你现在悔悟还来得及。” 岑含忽然笑了,笑容中整个人仿佛模糊起来:“武学之道,宁在一思进,莫在一思停,其实做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年我父亲没迈过去这道坎,今日,我想再试一试!” 孙子6道(2) 李存勖内劲勃发,冷然道:“好!那孤今日领教领教‘绝仙手’的手段!”话音防落,人已不见。 “‘绝仙手’么?真是害人不浅。” 岑含心头闪过一丝无奈,灵觉早已跟上,右手轻带间,不着痕迹地卸开了直奔胸腹的掌力,左腕跟进一抖,“离火劲”顺臂直窜李存勖面门。这一招使得浑然天成,无比顺遂,便如平时吃饭穿衣一般,李存勖忍不住暗暗喝声彩,一个撤步间已顺势化解,转手一掌反击。 二人你来我往,初时均意在试探,转眼二十余招,岑含心如明镜,已看出李存勖的武功与当年李嗣昭、李存进、李存审三人如出一辙,只是威力上无法同日而语。而眼下他所使的,是一快一慢两手功夫,快者飘逸凌厉,洒脱中锋芒毕露,慢者极尽柔顺,化劲破招于无形;同时进退攻守之间还带着一些高深的阵法变化,端的精妙难言。 但岑含知道,这些还远不是对方的真本事,即便是当年的李嗣昭和李存进,会的都不止这么多。 “你倒是还有想事情的余地,看来是我太过留力,让你有些悠闲了。” 李存勖的声音忽然响起,原先飘逸迅疾的攻势瞬间转为刚猛暴烈。岑含只觉手上骤然一沉,便觉拳、掌、肘、肩、胯、膝、足如烈火燎原急落而至,七星并用,气势极为惊人。短短十数招间,竟被打得左支右绌,手忙脚乱,生生落了下风,只能勉强守御,毫无还手之力。 岑含心头大震,猛记起当年李嗣昭最后一战,对着冯一粟使出的就是这门功夫,只是当时自己旁观在侧,瞧来也无太特异之处,此时身在其中才真正体会其猛其烈,果然世间少有,眼见如此下去便要落败,当下气息一沉,灵觉无声无息蔓延开来,笼罩方圆三丈内。 李存勖本已占尽上风,冷不防对方气势一变,骤如长刀出鞘,当时心中一凛,汗毛炸起,但见他手掌拍来,劲力将吐未吐,俨然笼罩自己整个上半身,不敢大意,一招直入以攻为守,却不想将破中门时岑含掌力蓦地吐实,落向自己左肩。这一击不偏不倚直奔劲势最为薄弱之处,若打上了势必伤得不轻,千钧一发间亏得他身经百战,临敌经验极为丰富,身子一抖,右掌已自斜刺里穿出,“啪”得一声响,打上岑含左腕,以横破直解了这一招。 岑含未料到他能如此轻易防住,也微感惊讶,然“周天四象功”招招所指皆是劲力空虚之处,防一时易,想要时时防住却是难如登天,加上尚有十二奇功环环相扣,更是变化莫测,防不胜防,同样十数招之间,岑含竟反客为主,反过来占尽上风。 李存勖天生好战,形势越是不利,越激起好胜之心,生平多次深陷重围,均仗着这股战意最后取胜,此时忍不住大笑道:“痛快!”攻守间越发不退让,但见其攻如大火焚天,守如五岳盘踞,虽处下风却是进退有据,一派大气象,又过得二十余招,已扭转些许局势,不如先前那般吃力。岑含洞若观火,心头暗暗佩服,忽道:“这是甚么功夫?” 李存勖意气风发,道:“你可曾听过一句话?” “甚么话?”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岑含脱口道:“《孙子兵法》军争篇!” “此术便叫作‘孙子六道’!” 岑含微笑道:“好个‘孙子六道’!果然疾如风,徐如林,猛如火,稳如山!但既名六道,何以只见其四?” 李存勖淡然道:“你想知道?” “陛下即便不说,怕是也不得不用出来。”此刻的二人已非君臣,武林之中本无君臣,有的只是武者,此时斗得兴起,岑含话语中也不知不觉露出锋芒。 李存勖闻言忽然叹了口气,道:“这功夫自当年先帝得异人赠拳谱,传于我兄弟十三人,已二十多年。我的这些老兄弟,除少数天赋不佳者止步‘风林道’,多数人都功至“山火诀’,而存孝将军当年更是触到了‘阴雷境’的门槛,只可惜他自恃天生神力,加之自创横练功夫也不俗,已经近乎天下无敌,反而懈怠了进取之心,止步不前。故而这么多年来,只有孤,只有孤一人!真正练成了这门绝世神通!也正因如此,才明白它的可怕!岿然呐,你不是想知道为何剩下的两种我不用出来么?” 李存勖目光忽然凛冽无比:“那只不过是因为这两手功夫一经施展,纵然是我,也不能担保不会失手杀了你。” 这话一出口,岑含心里猛然生出极大警兆,一股难以描述的危险感刹那间袭遍全身,几乎同时,李存勖的劲力变化忽然停滞。 准确地说,是“消失”,在自己无孔不入的灵觉之下,凭空“消失”了。 但他人却还在原地,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化。 岑含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被激了起来。 忽然李存勖的人也消失了。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劲力袭到,岑含甚至来不及反应,全仗着多年的实战经验才护住了要害,只听“嘭”得一声响,沉闷无比的撞击声中岑含整个人都飞了出去,在地上滚出老远才勉强站起,已然半身麻痹,胸口隐隐作痛。 转头一看,李存勖已站定在一丈开处,姿势与先前一般无二。 旁观这一切的南宫翎完全惊呆了,表情仿佛是看到了一头怪物。 岑含惊魂未定,一瞬间脑中闪过无数疑问,但他已来不及多想,因为李存勖又“消失”了。 又是一声闷响,又飞出老远,岑含只觉胸口一阵闷痛,浑身气血都在翻腾,直欲破体而出。回头一看,李存勖又已站定,身上仍然没有半点劲力与气息的变化。 岑含一颗心沉了下来,对方的虚实自己半点无法察觉,对方的攻击自己却半点不能防备,这种手段,简直已不能用“武功”来形容。但自己已经没有时间细想办法应对,再捱一下,喉咙口那口老血可就挡不住了,到时候便大势去矣。 “动如雷震,难知如阴。”李存勖的声音仿佛回荡在天际,uu看书 ww.uashu.o“雷者,骤然而起,乍然而落,所到之处万物皆为齑粉,阴者,寂然如死,悄无声息,矗立之处宛如一片虚无。这便是‘阴雷境’!你还要负隅顽抗么?” “负隅顽抗?”岑含忽然觉得这句话说不出的可笑,“我若不知负隅顽抗,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那你今日怕是真的难逃一死。” “未必罢!这功夫确实匪夷所思,不止是我,这世上怕是没有一个人能防住。话虽这么说,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岑含忽然笑道,“既然防不住,我不防便是!” “周天四象功”是以无上灵觉御十二绝艺来批亢捣虚的法门,天下间不管何种武功,均根结底都是劲气变化,在自己这一身灵觉前根本无所遁形。但唯有这“阴雷境”例外,不动时一片混沌难以感知,动时又如落雷骤临无法防备,恰恰是这门武功的克星,然而走运的是自己并不只有“周天四象功”这一门功夫。自古以来,临阵对敌不外乎两种方法,一种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周天四象功”便属于此类。 还有一种,叫“我守我疆,不卑不亢”,换句粗俗一些的话,就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哦?”李存勖浓眉一掀,正待出招,蓦然间一股生平未见的重压凭空而至,重压中俨然甚么东西“动”了。这一“动”难以言喻,因为它既不来自岑含,亦不来自其他事物,而是来自于“所有”,来自于这“天地”。 而引发这一“动”的是两根手指,岑含的手指。 二指如剑,可借天地大势。 孙子6道(3) “这是纯阳剑?” “是。” 李存勖的手竟有些颤抖起来,原本凛冽的目光似已要熊熊燃烧,但又仿佛在极力克制。这自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兴奋。 纯阳剑年纵横天下数十年,未尝一败,已是武林神话,即便不是吕纯阳本人出手,也绝没有人敢小看,更何况现在使用它的是中原武林近几年风头最盛的“绝仙手”。而自己自神功大成,也从未遇到足以一战的对手,两年前与耶律玄本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可惜战场交锋不是个人胜负,自己以破敌为先,不得不抱憾错过。 然而老天毕竟没有忘了自己。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也只有这纯阳剑,才真正配做自己的对手。 若说李存勖的心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那岑含的心便是冰,一块亘古不化的千年玄冰。此刻岑含的眼中早已是一片虚无。 目空无物,所向无敌。 率先出招的是岑含! 纯阳剑每一动皆是借天地大势,令对手宛如与天地为敌,同时一反寻常剑法灵巧之态,极尽雄浑磅礴之能,寻常高手若是正面对敌,多数一个照面都走不下,当年朱麒面对吕纯阳,便是对方一招尚未使全便即落败,几近精神崩溃。彼时吕纯阳尚心怀仁慈,但今日的岑含却是竭尽全力,剑势之大一时如天崩地裂,山呼海啸,不在阵中之人根本无法想象。 李存勖本自激动难抑,不料甫一接招就如被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措手不及。只觉宛如被一股庞大无比的“势”笼罩,对手二指所向,劲力浩大无比,四面八方的所有事物更是随着剑势铺天盖地而来,每一招都是竭尽全力才能勉强应对。但岑含却不敢给他半分喘息之机,“雷**”太过可怕,若取守势任由他施展,这天底下根本没有人是他对手。 二人飞沙走石般拼斗了五十余招,李存勖越发难以为继,不知不觉已经冷汗淋漓。“极阴境”在纯阳剑自顾自的顺势打法中毫无用武之地,而“奔雷境”则需拉开一定距离,才能尽展其威,李存勖几次飘身而退,欲腾出空隙,均被岑含以“八步追魂”顷刻赶上,不由大感焦躁,暗自忖道:“我自恃神功无敌,太过托大,不想这纯阳剑竟如此不可思议,若任由他这般下去,怕是今日难免一败,眼下形势,看来唯有行险一搏!”蓦地一声低喝,双掌疾出,迎上了岑含二指,二人指掌交会处,仿佛有甚么东西骤然炸开。 岑含如遭电击,被震开三步,心知他强行用出了那功夫。但纯阳剑威力之大亦令李存勖气血一滞,无法顺遂接上第二招,这一顿之间,岑含便又咬牙忍痛追击而上,以纯阳剑势再次强行压制他。 这一轮交锋比之方才极为沉闷,纯阳剑的压迫令李存勖身心俱疲,唯有强行施展“奔雷境”,以求震退对手,或使之步步紧逼之势稍有停滞,一旦自己得到反击空隙,便胜券在握。但岑含亦心知肚明,自己的胜机只在抢攻,先前“奔雷境”之所以无敌,是因为这功夫极快极刚,又完全无法揣度从何处打来,真个如同落雷;但此时对方在自己排山倒海的攻势之中,仓促间强用都是迎着自己的攻势,其速其难测都难以发挥,自己面对的只有对方刚猛无比的劲力,但纯阳剑本就以磅礴浩大见长,硬拼之下也只是稍稍不及,虽痛苦难言,但仍能强行压上。 这一战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一场赌博,双方都将全部赌注压上,岑含赌李存勖先承受不住纯阳剑压迫下带来的巨大身心压力,李存勖则赌岑含先扛不住硬拼“奔雷境”带来的极大痛苦。双方都已输不起,李存勖自灭后梁,气势已达顶峰,此时若败,气势受挫,只怕再难一统天下;岑含则为打破宿命而战,若败了,便没有未来。 不知不觉斗了将近两个时辰,东方隐隐现出微光。 “纯阳剑”的威力因专注度而异,只有物我两忘,才能合于自然借动天地大势。但反复的痛苦煎熬之下,岑含渐渐难以维持,剑法的威力早已不如先前巨大,只仗着一股执念强行灌注精神。 相比之下,李存勖并没有丝毫的轻松可言。“奔雷境”之无敌自有其代价,这门功夫对精力的消耗极大,换作旁人之怕早已脱力而亡,加上纯阳剑带来的身心巨压,也是苦不堪言。 此时此刻,二人都已经濒临极限。 南宫翎一直在旁紧盯着战局,手心早已被汗水浸透。 这二人可能已是当世最强的两个高手,都站在各自的巅峰状态。与以往的任意一次高手相争都截然不同,uu看书 .uknsh 这二人不为名利而战,不为生死而战,更不为胜负而战,为的仅仅是信念。这是堵上一切的信念之间的交锋。 一声大喝,如半空中砸下一个闷雷。 一声清啸,如一股青气直冲九霄。 来了! 难以形容地快,从南宫翎的角度看去,根本没有看清二人的动作,这一击便已结束。 岑含不自觉往后滑出近两丈,凌空又是一个后翻,才在三丈处站定,低头呕出一口血,面色已有些苍白,笑道:“这‘阴雷境’果真天下无对,岑含拜服!陛下保重,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李存勖昂然挺立,脸色却没好看多少。 岑含向南宫翎一招手,南宫翎微感诧异,迅速到他身边,只听他轻声道:“三叔,我眼下浑身麻木,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只能麻烦你背我了。”南宫翎抬头看他,又回头看了眼李存勖,心中震惊无以复加,也不犹豫,弯腰将他负在背上,大踏步往南而去。白鹿迅速起身跟上,走前还回过头看了李存勖一眼。 “岑含!你会后悔的!”这是李存勖说的最后一句话。 但岑含和南宫翎已经走远。 “他败了?” “没有。” “那是你败了?” “也没有。” “这么说是平手?” “是谁败了又有甚么关系呢?我只知道他现在也一样动不了,但他只有一个人,没有人背他,也没有坐骑能驮着他,所以他留不下我。”岑含笑道,笑得无比惬意,也无比轻松。 川中蔺氏(1) “哎哟……疼……啊!我的亲娘哎!”原本不大的医馆里,骤然一阵杀猪似的嚎叫响起。 “我说徐老三,平日见你老卵得来,上街都差横着走。今朝这么点伤就叫成这个卵样,你难不难为情?” “你个张大鼻子,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这屋里谁他妈伤得有老子重?你们也就是磕出点淤青擦破点儿皮,老子那是给人卸脱了胳膊,能不疼吗!有本事你也试试?” “好了,回去后这条臂膊少使劲,将养个几天就不要紧了。”给徐老三接胳膊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大夫,一眼看去样貌平平,人也不算特别高,并无甚么特异之处。 但医术却是真好。 徐老三试着动了动手臂,竟已无痛感,只是还不大便当,不由朝他竖起大拇指,赞道:“孙大夫,好本事啊!”那年轻大夫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便又去给其他人治伤。 徐老三环顾四周,只见原本就不大的医馆里挤满了二十几个伤号,心里忍不住又来了气。 “那群狗东西,下次再让老子见到,我剥了他们的皮!” 张大鼻子伤得也不轻,此刻正用两块棉布塞住鼻孔,一边给身上其他地方上跌打药,一边瓮声瓮气道:“拉倒罢!那两帮人甚么本事,你甚么本事?心里没点数?还剥人家的皮呢,你个愣头青!我跟你讲,下回再碰上这种事情,能跑多远跑多远,晓得哇?” “你!”徐老三一时气结,却没法反驳,瞪了一阵子眼,终于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叹道:“你说罗叔也真是!他们要打就让他们打好嘞,跟咱们有个屁进出?叫咱们跑中间去劝,拳头又不长眼睛!这下好,好处一点没捞上,还白挨了一顿打!” “跟咱们自己是没进出,但是跟府上有进出啊!” “怎么讲?”徐老三一听有猫腻,耳朵竖得跟只兔子似的。 张大鼻子睨了他一眼,满脸不屑:“亏你平常牛皮吹得震天响,说这嘉兴城有甚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你徐老三的眼睛,怎么,这会儿灯下黑了?” 徐老三不耐烦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说这些没用的!” 张大鼻子神秘一笑道:“急啥!我跟你讲,这两伙人都是来求亲的。” “求亲的?”徐老三懵了。 “可不是么?都第二次了,前次是各求各的,这次两伙人撞到同一天,自然就互相看不顺眼。偏偏咱们老爷谁都没许,这两人就更加觉得是对方坏了自己的好事,这不出才府门,一两句不对就打起来了么?” “真拿自己当回事。”徐老三满脸无语,“上咱府里求亲又不是只有他俩。说得好像谁赢了,谁就做定了这蔺家的女婿了似的?傻不傻啊?” “你还真别说,这二人……啊!”张大鼻子话没说完,头上猝不及防挨了一个爆栗,疼得脸都绿了,猛一抬头瞧见敲他的人,立马没了半点脾气,赔笑道:“罗……罗叔啊,您怎么来了?” 来人身着一身蓝袍子,年龄约莫五十上下,唇上一行髭,颇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正是二人口中的“罗叔”。 罗叔扫了一眼张大鼻子,冷笑道:“我不来怎么知道你们两个小赤佬在说老爷的闲话?怎么,要不要我把你们的话讲给老爷听听?” 二人忙道:“别,别,您老行行好,我们马上回去,马上回去!”说完灰头土脸地连同已经处理好伤势的其他人,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罗叔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到柜台前付了诊金,拱手一笑道:“南先生,有劳了,替我谢谢孙大夫。” 那南先生也是满面笑容,摆手道:“哪里哪里!这里是医馆,治病救人乃份内之事,当不起这声谢字” 罗叔亦不多言,又抱了抱拳,转身离去。 方才忙着给人治伤的年轻大夫,此刻也闲了下来,正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凳子上,撸起左边袖子给自己下针。 南叔倒了杯茶,走到他身边递了过去,微笑道:“恢复得如何了?” “上次的伤算是好了大半,至于暗伤么,还早得很呢。” “这么慢?”南叔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你真是比我还急,”青年大夫拿着茶杯喝了一口,莞尔道:“不过这种事急也没用,身子也有自己的脾性,只可顺应,不可强为。” 南叔叹了口气,摇头道:“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这不慌不忙的性子,这要换成我年轻时候,得愁死。” “愁是一天,不愁也是一天。何必跟自己过不去?”那大夫又轻轻抿了口茶,淡然道。 这大夫正是岑含,而南叔自然也就是南宫翎。 自那一战后已过了半年。 二人如今早已回到嘉兴,依早先安排开了家医馆谋生。岑含当日伤得极重,加之本身暗伤,非经年累月调理不能痊愈,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便改名为“孙若风”,南宫翎也跟着化名“南山”,二人一个当大夫,一个做账房先生,过起了隐居避世的日子。 这半年来,北边也没传出甚么消息,似乎李存勖也并无大碍。 南宫翎挑了挑眉道:“也是,反正你如今有的是时间。不提它了,说说今日的事儿,咱们回来这里也有些时日了,这嘉兴还真没出过这么大的事,虽说是在城外,但近百人持械斗殴,场面也是壮观得很呐!” 岑含道:“你看见了?” 南宫翎点头道:“咱们家的地可是托老王头他们帮忙打理着哩!今日我回村子把该给的钱给他,正好路上凑巧看到,两伙人就在蔺家庄门口干了起来,你别说,都是练家子,这蔺家的小姐还真是吃香啊!要不你也去试试?” “就别开我玩笑了。uu看书.uukanshu 您也是,看看热闹便好,可别掺和进去。” “这个我理会得,”南宫翎沉思道,“说起来,这蔺家有点意思。据说是五年前才搬来嘉兴的。” “五年前?”岑含不由皱了皱眉,五年前正是自己初遇辛月影与洛飞烟师徒之时,也是一切开始的时候。 南宫翎自然不知道这些,怪道:“怎么?” “没事,您继续说。” “这蔺氏据说是川中八大武林名宿之一,也不知怎得忽然举家迁到江南,五年来以经商为业迅速扎稳脚跟,成为本地一股不可小看的势力。庄主蔺和一手“星罗棋布掌”以弈道入武,威力不俗;另有独门机关暗器,据说传自鲁班,向来不轻易示人。不过我运气着实不错啊……” 他这么一说,岑含自然明了,道:“你看到了?” “看到了。”南宫翎微笑道:“确实有点儿门道。人没动,暗器追着那俩后生跑,硬是将二人分开了,挺有意思。不过还有更有意思的。” “更有意思的?” 南宫翎意味深长道:“被蔺和迫开的那两个后生,武功都在他之上。若我没眼花,这二人的武功怕是还高过我,而且其中一人自称是杨三公子。” “杨三公子?”岑含心头一动,脱口道:“杨崇义?” 南宫翎道:“你认得他?” “算认得罢。” “所以说嘛。不知甚么原因迁来的川中武林名宿,‘落羽惊风’杨忆之的侄子,加上一个神秘少年高手,三人一台戏,你说有趣不有趣?” 川中蔺氏(2) “动静还不小。”岑含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半个时辰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岑含不慌不忙将左臂上的银针收了,换条手继续来,如此又是半个时辰,待得收针时刻已近黄昏。 南宫翎没别的事,就在一旁端杯茶瞧着,看一会儿茶喝完了就自己去忙,这般早已习以为常,等岑含完事,饭菜也已上桌。小医馆里平日里只有二人,也大致足够应付日常的病患,像今日这样一次二三十个的情况并不多见。 饭吃到一半,岑含忽道:“明日早些关门,晚上回乡下。” 南宫翎怪道:“有什么事么?” 岑含低头扒了口饭,轻声道:“明天是老爷子忌日。” 南宫翎恍然:“好!明日一早我就去买香烛黄纸。听你说起过,岑老爷子生前爱喝酒,我再去买两坛好酒,买些好菜。” “好。” 翌日午后,二人早早关了医馆,到码头坐船。船儿在不同河道中兜兜转转,涟漪在水中一圈一圈地散,最后在离村子最近的码头下了船,一路再往东北走个几里地,便到了岑含打小住的屋子。 这半年来,二人时不时会回乡下住两天,所以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岑老头的牌位也擦拭得干干净净。岑含与南宫翎先去坟前烧了黄纸,焚香祭拜,然后再回到屋里准备,忙碌中天色渐暗,日头西沉,月自东起,月光一如五年前,白纱般地洒了一地,岑老头的牌位前放着他生前最爱喝的酒和最爱吃的菜,边上则是孙若松的牌位和骨灰,前面也是差不多的东西。岑含盯着两个牌位看了一阵,没来由地鼻子一酸,放下筷子走过去磕了三个响头,才又回到桌前继续吃饭,南宫翎看在眼里,心中唏嘘不已。 一夜无事,第二日难得放任一回,睡到辰时过半才起窗,将前一晚的剩菜热一热拾掇干净,算是早饭,吃完了也不走水路,慢慢悠悠踱着步子往城里去。约莫走出十里地,忽然迎面冲来一匹快马,忙闪到一旁避让,不料来人一勒缰绳,马儿正好停在了岑含身前,那人拱手一礼,道:“孙大夫!” 岑含抬头一看,是前两天才来自己医馆看过病的张大鼻子,当时也一拱手道:“张兄这是要去哪儿?” 张大鼻子摸了摸鼻子,笑道:“听说您回了乡下,正要去您家中叨扰呢!” “找我?” 张大鼻子正色道:“想劳烦您跟我走一趟。” 南宫翎道:“去哪儿?” “去我们庄上,罗叔今日忽然腿脚疼痛走不了路,所以差我特地来请孙大夫给瞧瞧。” 岑含跟南宫翎交换了一个眼神,点头道:“好!那事不宜迟,南叔先回医馆去打理,我跟你过去!” 张大鼻子下来扶他上马,岑含摆手道:“我学过这个。咱俩合乘一骑,你来驾马,我在后面就行。”说着一翻身轻轻上了马,张大鼻子朝他竖了竖大拇指,呼喝声中那马撒开蹄子,绝尘而去。 马是好马,不多时便到蔺家庄。岑含回到嘉兴半年有余,但从未来过这地方,理由很简单,不顺路。这庄子大小与朱子暮的五柳庄差相仿佛,但不似前者那般附庸风雅,里面布局十分简单实用,透着股干练气。岑含随张大鼻子进了门,而后左转来到罗叔房间,只见罗叔正坐桌前,桌上放着笔墨与账本,正在对账,见二人进来,忙放下手头事务,起身一拱手,歉然道:“孙大夫,有劳了!” 岑含上前扶他坐下,问道:“伤在何处?” 罗叔道:“左边小腿。”撩起裤管一看,只见一条两寸长口子,入肉三分,红肿起一大片,隐约透着股腥臭。 岑含只看一眼,已知是剑伤,却不说破,只道:“以这伤口看,当是利刃所伤。” 罗叔叹道:“正是剑伤。昨日的事先生也听说了罢?也是老夫学艺不精,劝个架反倒自己挂了彩,真真是贻笑大方。昨晚我自己涂了些金创药后将这伤口包扎了,不料才过一夜竟成了这般模样,真是始料未及。” 岑含道:“刀剑无眼,难免意外。对方剑上可曾喂毒?” 罗叔摇头道:“没有。” 张大鼻子在边上听着,忽道:“昨日那后生说过,他练的武功与旁人不同,留下的伤寻常伤药治不了,需用他自己配的药才行。但罗叔没理他,他自讨没趣,也就不再多说……”正说着,冷不丁罗叔目光射来,张大鼻子喉咙一哽,顿时说不下去。 岑含干咳一声,道:“若真如张兄所说,倒也无妨。这是热毒所致,只需下几针,再开副清火消肿的方子内服外敷,三日后当无大碍。” 话刚说完,忽然门外一个黄莺般的声音喊了声“罗叔”,紧接着房门应声而开,进来个妙龄女子。岑含应声转头,只见这女子一身淡绿绸衫,肤白如雪,身形十分清瘦,一双水灵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瞧着自己。 目光相接,二人都微觉尴尬,岑含回过神来,忙施礼道:“这位小姐是?” 罗叔忙道:“这是我们老爷的掌上明珠。”又对那女子道:“小姐找我有事?” 蔺小姐还了一礼,关切道:“我听说罗叔脚伤得厉害,特地过来瞧瞧。” 罗叔笑着一指岑含道:“让小姐挂心了!已经让小张把城里‘致柔堂’的孙大夫给请了来,正治着呢。” 蔺小姐望着伤口,颇有些自责道:“是我连累了您。” “甚么话!这是老头子份内之事,小姐要是这么说,可就是在打我这张老脸了。”罗叔皱了皱眉头,佯装不悦道。 蔺小姐点了点头,不再露出愁容,笑道:“那我在边上看着。”罗叔望了一眼岑含,岑含摇摇头示意无妨,拿出针包,一边听着主仆二人闲聊,一边下针,大概一刻时分行针完毕,又写了方子嘱咐抓药,而后告辞离去。罗叔忙令张大鼻子去账房拿钱,骑马送他回去。 回到医馆时已过正午,uu看书.uukanhu.cm南宫翎留了几张饼和一叠小菜,下午零散进来两三个病患,均是风寒擦伤之类,很快便又闲下来。左右无事,岑含又开始给自己下针,三针下去,南宫翎忽道:“你去蔺家庄可曾见到那蔺小姐?” 岑含不解道:“怎么?你想见她?” 南宫翎悠然道:“倒是真想见见。毕竟杨家三公子亲自登门求亲,没理由是寻常人物罢?” 岑含自顾自下针,头都没抬:“还不错,容貌虽谈不上绝色,却也清丽;人看着挺简单,让人觉得真。” “哦?”南宫翎饶有兴致地瞧着他,笑道:“看来你对她印象不坏。” 岑含听出他话里的味道,苦笑道:“我看您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大有还想上去插一脚的架势。” 南宫翎自嘲道:“老喽!腿脚不利索了,往前二十几年还想想。” “您还真是闲不住。” 南宫翎摆手道:“放心罢,逗你玩儿呢,咱们这平静日子来之不易,跟江湖上的人还是少打交道为妙。只是我还是有些好奇,另一个少年高手又是谁?敢跟‘落羽惊风’的侄子抢人,胆子可真不小!”话说着,忽见岑含抬起了头,目光转向门外。 门外站着一个人。很陌生,又似乎很熟悉。 南宫翎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 任何一个曾经差点要了你命的人,你都不太可能认不出来。 那人还静静地站在原地。 但南宫翎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真亏你能找到这里来,是谁让你来的?” 川中蔺氏(3) 那人目光有些浑浊,摇了摇头道:“没有人叫我来。” 南宫翎冷笑道:“你觉得我会信?” 那人一怔,忽叹道:“世上早已没有‘冥府’啦。” 南宫翎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人现在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子。这不是自己记忆力中的钟离叹。 昔日“冥府”钟馗,正中三分邪,从容不迫,是个难以捉摸的可怕对手。但眼前这人,就像是一个小地痞都能收拾的落魄乞丐。 “既已来了,为何在门外站着?”岑含的声音不急不缓,甚至没有波澜。 钟离叹点头,竟真的迈步走了进去。 南宫翎一脸的难以置信,这些躲在暗处觊觎人命的人,居然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跑到别人家里。 这人难道真的已经神志不正常了?还是其中另有阴谋? 钟离叹已经走到岑含对面,找了张凳子坐下来,道:“我找了你很久。” “现在你已经找到了。” “对,我已经找到,”钟离叹喃喃自语了一句,忽道,“我好像有病。” “甚么病?” 钟离叹沉默了一下,道:“心病。” 岑含食中二指捏着手臂上的针,细微地调着劲力,闻言抬起了头,意味深长道:“我治过很多病,甚至还有一些疑难杂症。但心病怕是无能为力。” “你能治。” “哦?”岑含眯起了眼,此刻任何一个与他对视的人都绝不会轻松。 但钟离叹却没看他,转头看向了南宫翎,道:“因为在你身边的人,好像从来都不会感到迷茫。” 岑含漫不经心道:“那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你没有看到他们迷茫的时候。” “不!也许会有一时迷茫,但最终都会变得笃定,”钟离叹语气很坚定,“而且和你走得近的人似乎都是这样。” “你在暗中观察我?” “对。”钟离叹根本没否认。 岑含奇道:“为什么?” “因为你是很特别的人,但又让人说不出具体哪里特别。” 岑含怔了怔,有些莫名其妙,但南宫翎却已面露笑意。这一点他不能不同意,岑含做的事,很多都称得上惊天动地,但他这个人,却又好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钟离叹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眼神渐渐幽远,仿佛沉浸在了回忆里。 “我自小是孤儿,无依无靠,以乞食为生苟延残喘,十岁那年遇一高人,传了一套长短剑并用的奇特剑法,那人教了我五年后飘然离去,但这五年我技艺有成,得以拥有一技之长闯荡江湖。后来有一年游历至扬州,遇见一伙采花贼,这伙人当时已经祸害了四个姑娘,正要对第五个下手,我路见不平拔剑而起,以一敌六在城外将六贼尽诛,但毕竟以寡击众,自己也受了重伤,更兼身中奇毒。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就近向那被救的姑娘家求救,不料门都没进去就给乱棒打了出来,说杀人是我一人所为,一人做事一人当,让我自己想办法,不要连累他们。我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拼尽全力爬去城里找大夫,但一身重伤加上身上的毒,哪有那个能耐?勉强爬到城外一个破庙里,便难以为继,同时奇毒发作,更是生不如死,活活折腾了三日,终于被那伙淫贼的同党找到。本以为难逃一死,不料正巧有一人路过,出手将我救下,那伙淫贼武功都不弱,但在这人手里,个个都是一击而死,竟无一个能接到第二招。” 南宫翎淡淡道:“这人是朱子暮?” 岑含摇头道:“朱子暮杀人,他看不清楚。” “你说的对,”钟离叹苦笑道,“不是‘地藏’,是‘阎王’;我根本没见过‘地藏’,‘冥府’里也没几个人真的见过他。后来我才知道,那伙人叫‘白衣十三鬼’,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好色之徒,更是出了名狠戾毒辣,‘阎王’告诉我,他之所以救我,是因为在我之前,还没有人能在十三鬼的独门毒药‘弱水’之下捱了三日还不死;而杀他们,则是这些人以众击寡带着下毒都没能杀了我。他还说,这世上没有的善人和恶人,只有有用的人和没用的人,人生在世,执着是非善恶的都是傻子,聪明人只看利弊得失,十三鬼没用,所以死了,我有用,所以活着。经此一事,我便跟着他入了‘冥府’,一来算是报救命之恩;二来我已经不想再去做甚么善人,但不做善人要做甚么我却没有答案,而他当时至少给了我另外一条路,所以我想试试,走下去看看它究竟会通向何处。” 岑含淡淡道:“所以你现在已经有了答案?” 钟离叹点头:“有了。世上已无‘冥府’,所以这是条路是条死路。” 南宫翎道:“那么你今天来,是想跟着我们,再选另外一条路试试?” 钟离叹摇头。 “想跟着他,去找到真正属于我自己的道路。” 南宫翎忽然冷笑道:“这套说辞并不高明。” 钟离叹一怔,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低头沉思片刻,道:“但你可以相信我。” “何以见得?” “第一,‘冥府’已灭,剩下的人不足以威胁你们,我如果作为‘冥府’的人来接近你们,根本是做无用功。第二,眼下的他已不是那个身居高位的少年大将,更不是一手摧毁武林格局的‘绝仙手’,只是一个乡间籍籍无名的大夫,既无利可图,也威胁不到任何人。但要除掉他代价却很大,作为别的势力,也没有理由无故来招惹他,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钟离叹明着在回答南宫翎,眼睛却望向岑含。 南宫翎依旧冷笑:“也许你只不过是想找个庇护。‘冥府’中人无一不是满手鲜血,但现在没了靠山,想杀你们的人怕是遍地都是。也许你进入出了这个门,晚上就会死于非命。” 钟离叹奇怪地看着他道:“你也曾是‘冥府’中人,难道不是一样满手鲜血?” 南宫翎怔了怔,默然半天才道:“我确实是罪人,但我也早已安排好自己的结局,u看书.uukashuom 一个罪人该有的结局。” “你既能自己安排,我为何不能?” 南宫翎愕然,哑口无言。 钟离叹继续道:“何况你们已退出江湖,即便真有仇家上门,也大可袖手旁观。我也从没说过要你们出手帮我。” 南宫翎不说话了。 岑含忽道:“你也是个特别的人。也许你可以留下来,但在这之前,你需要知道一件事。” “甚么事?” “没有一个地方会养吃白饭的人。但我这医馆是救人的地方,杀人的技艺在这里用不着。” 钟离叹笑了:“你难道不觉得这里还缺了点甚么?” “缺了甚么?” “这里有大夫,有账房,却没有一个伙计。” 岑含想了想,点头道:“似乎有些道理。” 钟离叹道:“我就是那个伙计。” 南宫翎忍不住道:“你真信他?” 岑含摇头道:“我不信。” 南宫翎又怔住,钟离叹也怔住。 只听他继续道:“能不能信,在他,不在我。何况我们也没有别的法子,总不能让他在门口一直赖着。” 钟离叹的眼里仿佛有了光芒。 “不过我好像还忘了一件事。”。 钟离叹一怔,道:“甚么事?” “在这医馆,我是孙若风,他是南山,你又是谁?” 钟离叹想了想,道:“我是钟始。开始的始。” “听着还不错。”岑含不紧不慢地取下针,又开始换另一条胳膊。 双凤求凰(1) 蔺溪这几天过得不太舒心。 庄外这人已连续来了七天,每天都会来给自己送一样别致的礼物,然后从日出守到日落,为的是自己能出去见他。甚至昨晚居然巴巴守了一夜。 但自己却不胜其烦。 论相貌,这人仪表堂堂,傲骨天然,自带三分名士风流。 论文才,这人出口成章,更兼精通音律,弹的一手好琴。 论武功,这人身负独门绝学,动起手来,不差那杨三公子半分。 论用情,这人更是痴心一片,为了自己,即便面对“落羽惊风”之大名,亦寸土不让。 至于家世之类,这人虽不是甚么家财万贯之辈,但也似衣食无忧。 这样的人,换作这世间的任何其他女子,怕是早已投怀送抱。 但唯独自己,偏偏动不起半分心思。 这件事就连她自己都没法解释,甚至在罗叔这样的旁观者看来,自己已有些不近人情。但不想见就是不想见,有甚么办法? 然则今日不想见也得见了,自己总不能一直在家里憋着。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太久不出门是会憋死的,所以今日特地约上了城东李家三小姐、城南吴家二小姐一同上街。他要跟着便由他跟着罢,再说老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似乎也不合情理。 蔺家庄离城中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蔺溪一大早便坐马车出了门,到东门附近下车,那人便骑马在后默默跟着。李吴二位小姐已等候多时,见还来了个背着古琴的英俊男子,均感意外,李小姐生性腼腆,颇觉尴尬,吴小姐却似笑非笑地对蔺溪道:“好你个溪儿!还带了人来,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蔺溪大窘,回头看了一眼,那人已然下马,忙走过去道:“喂,那个,你莫跟得太近……”说到后来自己都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那人莞尔,躬身一揖道:“在下姓曲,草字听风,姑娘直呼贱字便可。既然姑娘如此吩咐,在下自当遵命,绝不敢打扰几位雅兴。我只在十步外,姑娘有事唤我便好。” 蔺溪点了点头,脸一红赶忙落荒而逃,曲听风直直望着她的背影,似在出神。 三个姑娘家难得一起出门,兴致颇高,一家一家逛着各式各样的店铺,行了一阵,驻足在一家胭脂铺。李吴二小姐兴致勃勃地挑起了自己喜欢的样式,唯蔺溪平素甚少刻意打扮,对脂粉并不热心,只在一边看着,正觉无聊,忽地门口进来两个翩翩佳公子,当先一人面如冠玉,一身锦袍十分考究,眉目间自带三分从容自若,与曲听风相比,少了一分高傲锐利,多了一分温润雍容。跟在他后面这人则是一身红袍子,也颇眉清目秀,只是神色有些倨傲,叫人不喜。 蔺溪一见这锦袍男子,忍不住秀眉微蹙,回过头一看,那边曲听风早已目光如刀。 只见这人缓缓走到跟前,也是一揖道:“真是相请不如偶遇,不想在此处遇见蔺姑娘,杨崇义有礼了。”说着一指身边红衣男子道:“这位是江天络江公子。” 蔺溪只得回了一礼,道:“真巧。”李吴二小姐见又来两个俊朗男子,显然也是冲着蔺溪去的,不由大感惊奇。蔺溪却是尴尬无比,正感窘迫,忽有听人冷声道:“杨公子一个大男人特地跑来胭脂铺与蔺姑娘偶遇,还真是巧得很。” 说话的自是曲听风,双方前几日才在蔺家庄外大打出手过,江天络当即怒目而视,但未得杨崇义指示,也不敢贸然动手。 杨崇义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曲兄难道不是男人?进这胭脂铺又是为何呢?” 曲听风冷笑道:“究竟是我在问你,还是你在问我?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我来是给蔺姑娘充当护卫,以防着那些个登徒子仗着会几手三脚猫功夫,手脚不规矩。” 江天络怒道:“你说谁三脚猫功夫,手脚不规矩?” 曲听风淡然道:“谁急便是说谁。” “在下今日难得上街,来这儿顺道给家母带点东西,”杨崇义浑不在意,波澜不惊道,“倒是有些个人,平日游手好闲不提,如今未得人家姑娘准许便强行充当甚么侍卫,怕是真的其心可诛啊。曲兄,你说是不是?” 曲听风傲然道:“曲某行得正坐得直,对蔺姑娘之心可昭日月,便是死也不惧!又何惧你这闲言碎语?” 杨崇义冷笑道:“好个不惧!足下脸皮之厚,甚于城墙。” 若非当着蔺溪的面,二人怕是早已大打出手,然此刻佳人在侧,若留下了无礼粗鄙的印象,纵然赢了也是得不偿失。 蔺溪早已听得心烦,不想理会二人,蹙眉转身而去,李吴二位小姐见状忙付了帐跟上。杨崇义与曲听风见她神色,也知趣停了争执,各自追了出去,但都默默跟在后头,怕惹她厌恶,一时不敢近前。 转眼时近正午,杨崇义心思活络,稍一思忖,便找了个由头请三个姑娘吃饭,上的是城中有名的“十香斋”。蔺家是江湖中人,“落羽惊风”名头之大如雷贯耳,对方既诚心相邀,也不便强行拒绝,杨崇义为显大肚,也特意开口相请曲听风,曲听风却不买账,自己单开一桌在侧,杨崇义巴不得他如此,不由暗中冷笑。 不多时酒菜上桌,杨崇义事先打听好了蔺溪饮食喜好,是以一应菜式皆按她口味烹制,蔺溪固然惊喜不已,李吴二位小姐更在一旁瞧得大为羡慕。杨崇义趁机打开话匣子,从诗词歌赋聊到武林轶事,说得绘声绘色,他口才极佳,一时三个姑娘兴致大增。 曲听风见他出尽风头,心中憋闷,酒过三巡,忽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岂可无丝竹助兴?曲某不才,愿献一曲,请三位姑娘指正。”说完解下背后古琴,横在膝上,屈指拨弦。但闻琴音幽远,时而清越高昂,时而婉转缠绵,悠悠袅袅,如九天凤鸣,又如月下花开,纵是蔺溪不懂音律,也觉心旷神怡,闭眼倾听中,一抹笑靥如花绽放。这番情景之下,曲听风自是窃喜,反观杨崇义却是面无表情。 一曲既罢,尚且意犹未尽,吴小姐忍不住问道:“这是甚么曲子?” 曲听风目视蔺溪,微笑中透着暖意,道:“此曲名为‘凤求凰’。uu看书 ww.uuashu ” “莫不是西汉大才子司马相如写的‘凤求凰’?” 曲听风道:“正是。” 司马相如一代文豪,与卓文君的爱情故事广为流传,一曲“凤求凰”,抱得美人归,为后世有情人所艳羡。吴李二小姐转头望向蔺溪,直瞧得她面红入耳,忍不住瞪了二人一眼。 这边曲听风正自得意,那边杨崇义兜头泼下一盆冷水,冷笑道:“司马相如勾引良家女子舍弃父母家人,与其私奔,又有甚么值得称道?足下难道还想效仿不成?” 曲听风一怔,一时想不出反驳之语,不由噎在当场。 这一顿饭吃到此处,蔺溪又觉如坐针毡,心不在焉地动了几筷子后,拉了李吴二小姐便走。 本来一个曲听风已经十分惹眼,再加上一个杨崇义,二人也丝毫不掩饰对自己的注意,引得路人纷纷侧目,直让蔺溪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左转右转,终于进了个人少的小街巷,才慢下脚步松了口气。只见两旁零零落落了几家铺子,也不及细看,正走到一家门口,忽然一阵破空声响起,一团黑影毫无征兆地直奔自己胸口而来。 蔺溪本就心不在焉,这团黑影又来得极快,一时竟忘了躲避,后面曲杨二人离得远救援不及,忍不住失声惊呼,拔步冲来。人尚未至,忽闻“叮”得一声,似是轻微的金铁交击,那团黑影在空中应声一顿,来势骤止,“当啷”一下掉在地上。蔺溪惊魂未定,俯下身捡起那东西细看,只见是块黑色令牌,上纹一龙头,前后都有字,正面是个“天”字,背后则是个“下”字。 双凤求凰(2) “天下?”曲杨二人奔到她身侧,见到令牌也愣了愣,曲听风皱眉不语,杨崇义却似陷入了沉思。 蔺溪瞧他神色,知他必是知道些甚么,便道:“杨公子可知这令牌的来历?” 杨崇义犹豫了一下,道:“略知一二。” “知便知,不知便不知。一二是知道多少?”曲听风忍不住出言相讥。 杨崇义冷冷道:“要不然曲公子来说?” 曲听风一怔,转眼瞧见蔺溪也正盯着自己,眉宇间颇有几分愠怒,微感慌乱,冷哼一身负手转过身去。 杨崇义继续道:“近半年来江湖上忽然出现一个神秘组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崛起,其势头之大已盖过昔日‘冥府’与‘墨宗’,俨然武林第一。而这组织的名字,便是‘天下’。” 蔺溪呆了半天,才回过神道:“可是我连‘天下’这个名字也是今日才听说,他们为何……” 杨崇义沉吟道:“对方今日掷的是令牌而非暗器,可见意在示威。此事不小,依在下愚见,姑娘还是先回庄上禀明令尊,看看蔺庄主怎么说,才好作下一步计议。” 蔺溪心中慌乱,一时也想不到别的法子,只得道:“好。”转头见吴李二小姐皆沉默不语,面有惧色,心知二人也被吓到,便道:“还有件事,不知可否有劳杨公子送吴小姐和李小姐回去?” 杨崇义会意,一揖道:“在下领命。姑娘也自小心,有需差遣的地方,叫人传个信,多难的事,杨崇义都替姑娘办到。” 蔺溪微笑点头,神色中仍藏不住惧意,曲听风看得心中怜惜,柔声道:“姑娘放心。有曲某在,不管他是何方神圣,若要伤你,须得先踏着我的尸体过去。”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又锋芒毕露,蔺溪一怔,心中颇为感动,对他一礼道:“多谢曲公子!”曲听风前阵子想见她一面都难,今日忽然受这大礼,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几人对话早已惊动了铺子里的人,这时出来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打量了众人一眼,询问道:“几位这是要看病?” 众人面面相觑,抬头一看,才发现这是家医馆,只见门上匾额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颜体大字。 致柔堂。 曲听风忽想起一事,脱口道:“这便是致柔堂?” “正是。” “那你便是那姓孙的大夫?” 那人失笑道:“公子说笑了,小人姓钟名始,是这医馆的伙计。那位才是孙大夫。” 曲听风顺着他右手所指看去,只见西北角上坐着个青年,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正低这头在自己手臂上扎针,不禁怪道:“大夫也会生病么?” “所谓生老病死,众生皆不能免,医者岂能例外?只是见微知著,防病在先,不至于变成难以收拾的烂摊子罢了。” 钟离叹没开口,答话的是岑含。 杨崇义与江天络一听这声音,脸色齐齐一变,曲听风站在二人身前,看不到二人神情,只笑道:“原来如此,是我大惊小怪了。” “不知者不怪。” “这医馆倒真是个有趣的地方。” “有趣?” “是啊。这里的每个人都好像十分有趣。” 蔺溪一言不发,有意无意往岑含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便转身离去。曲听风自跟随在后,杨崇义与江天络亦护送李吴二小姐离开,转眼间医馆门外复又一片静谧。 岑含这才叹道:“真是人不找事,事来找人。” 南宫翎笑道:“要怪只能怪你那天治好了老罗的腿。” 岑含恍然道:“他便是那个与杨崇义争蔺大小姐的少年高手? “正是。” 岑含沉吟道:“难怪。不过话说回来,我担心的主要还是今日咱们门口这出,太像是有人故意设计,要将咱们牵连进去。希望不是我多想。” 钟离叹道:“怎么说?” 岑含道:“毫无根据,只是直觉。” 南宫翎与钟离叹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了些锐利的东西。这医馆中的三人,就是光明正大地在江湖上走动,也没几个武林人士敢招惹,如今主动远离江湖,若还有人有胆子上门找事,倒真想看看这些不长眼的东西到底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 岑含忽道:“不过我也和熟人打了招呼了,杨崇义和江天络都认得我,正好也借他们的口了解一些事情。” 二人怔了怔,不约而同想起方才岑含开口时二人的神情。 南宫翎傲然道:“咱们虽不惹事,却也不怕事。哪个想找不痛快的,尽管来便是。” 钟离叹亦笑道:“奉陪到底。” 岑含不由莞尔:“看来这件事倒是合了你俩的意。” 二人对了一眼,均面有笑意。 日头偏西时,门口又多了两个人,正是杨崇义与江天络。南宫翎也不说话,径自将二人引了进来,然后去倒水。 杨崇义与岑含相对而坐,四下打量了一眼,才开口笑道:“没想到这小小医馆,竟藏着名动天下的‘绝仙手’岑含,真是让小弟着实吃了一惊。” 岑含摆手道:“这‘绝仙手’之名是有人居心叵测想把我架在火上烤,不提也罢。倒是杨兄你,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杨崇义微觉尴尬,干咳一声道:“岑兄好闲情逸致!自你半年前不知所踪,整个江湖为之震动!外面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说你遭伶人谗害,愤起反击,以致与李存勖撕破面皮大打出手,有人说你死在了宫中,也有人说你打败李存勖扬长而去,却不想今日叫杨某在这江南之地撞见了!” 岑含淡然道:“不论事实如何,都已过去了。眼下我不过是这乡野间的一个大夫罢了。” 杨崇义意味深长道:“以足下武功智谋,昔日威名,难道真心愿意就此蛰伏?莫不是效仿卧龙待价而沽?” 岑含看了他一眼,笑道:“世人皆道名利好,名利虽好,却未必有福消受。这世上,你执着甚么便为甚么所困,执着名者以名为牢,执着利者以利为牢,为了一个‘贪’字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哪有甚么好日子可言?我倒想自由自在一些,求个知足常乐,问心无愧。” “岑兄难道就没有执着的东西?” “有是有,uu看书 uuknsu ”岑含笑了笑,接道:“在下执着的是四个字:顺其自然。老子有云:道法自然,这自然是人最好的老师,所教者多叫人受益终身,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其中乐趣亦远非其他俗物所能比拟。所以若真要在下在这世上选一物自困,那我此物便是‘自然’。” 杨崇义怔了半晌,才喟然道:“岑兄超脱世俗,杨某望尘莫及,闲时当多来请教,以受教益。”又道:“今日故人重逢是缘分,不知能否赏光往寒舍一叙?正好家叔近日也在江南,对岑兄风采早已倾慕许久。” 岑含颇感意外,道:“杨先生也来江南了?” 杨崇义点头:“想必岑兄方才也听到我们几个对话了,如今武林中新近崛起一个名为‘天下’的神秘组织,这伙人势力极大,遍布各国朝堂,手段也十分厉害,已经吞并了不少江湖门派,大有一统武林的架势。以今日所见,怕是蔺家庄便是他们下一个目标,家叔心忧武林同道,故奔走联合有识之士共抗强敌,以保江湖安宁。” 岑含微笑道:“杨先生既已出手,自然无虞。” 杨崇义摇头叹道:“未必。” “哦?” “这‘天下’的首领,号称‘帝君’。此人行踪诡秘,武功奇高,家父曾二度与之交手,皆无功而返,亦看不透他路数,这次下江南也是听说他在这一带。这人手下能人异士极多,单以我杨家之力只怕难敌,所以我斗胆请岑兄出山,与家叔联手挽救这场武林浩劫!还望岑兄勿辞!” 双凤求凰(3) “连令叔都无把握取胜么?”岑含低头沉吟片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我已退出江湖,不会再参与江湖上的纷争” 杨崇义沉默半晌,道:“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岑兄如何退出?你纵然不犯人,人却未必不犯你,今日事就出在你家门口,也许正是对方查清了你的底细,故意试探你,岑兄难道要坐以待毙?” 岑含转头望向门外,缓缓道:“我也有此一虑,不过未必就是。观望一些时日再说罢。” 杨崇义忽正色道:“杨某放肆问一句,兄台是否有意做那‘帝君’之臣?” 四目相对,一切仿佛凝固。 岑含坦然道:“无意。” 良久,杨崇义才长长吁出口气,点头道:“眼神不会骗人。今日得足下此语,是武林大幸!” 岑含不由眯起了眼,似笑非笑道:“莫非杨兄今日来,是受令叔之托来试我?” 杨崇义忙道:“不是不是,岑兄莫误会!只是我看岑兄无心加入我们,故而冒险一试。毕竟足下武功高绝,若真加入了对方,整个武林怕是要有一场灭顶之灾。” “若我真加入他们呢?你们又当如何?” 杨崇义目光沉着,缓缓道:“杨某自难敌你,也无处可逃,唯有以死相拼,以区区这条命搏你有所伤损。我来之前已有所吩咐,只要过了一定时刻我没出这医馆的门,便会有人去报信,家叔会在最短时间内集结尽可能多的武林同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你铲除。” 岑含笑道:“足见坦诚!那我也给你句准话,我若真有甚么野心,如今也应该在大唐朝廷带兵,迟早能盘踞一方,根本不用靠甚么神秘组织。” 杨崇义欣慰道:“如此杨某便放心了!”顿了一顿,又道:“还有一人岑兄小心留意,此人年纪与你我相仿,武功不俗,且来历不明,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怕是与那‘天下’脱不了干系。” “你说的是方才护送蔺小姐回去那人?” “正是。此人自称曲听风,也是不久前才出现在这嘉兴城。” “前阵子与杨兄的人在蔺家庄前斗过一次的就是他罢?” 杨崇义微觉尴尬,有些不好意思道:让岑兄见笑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人千方百计接近蔺小姐,实在是不得不叫人起疑!” 岑含笑得有些意味深长:“难道杨兄不是千方百计接近蔺小姐?” 杨崇义怔了怔,傲然道:“杨某钟情于蔺小姐,岂能与贼人相提并论?” “你骗得了旁人,焉能骗得了我?” “岑兄这话是何意?”杨崇义心头一跳,脸上却是面不改色。 “眼神不会骗人,”岑含轻轻拿起杯子,漫不经心道,“你看蔺姑娘的眼神里,并无爱慕之意,甚至有些疏远。倒是那姓曲的,几乎所有的注意都在蔺小姐身上,还真像那么回事。” “岑兄慧眼如炬,果真是瞒你不过呀。”杨崇义叹了口气,索性大方承认。 岑含抿了口水,静静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杨崇义只得继续道:“其实我们的人早在一月个前,便查到蔺家庄让人盯上。当时家叔尚未到江南,我二哥便去拜访蔺庄主,但蔺庄主对结盟之事颇为犹豫,过了半月,这姓曲的忽然出现,也不干别的,就是死皮赖脸纠缠蔺小姐,我和二哥都觉此事蹊跷,加之蔺庄主这边也是迟迟不决,故出此下策,由我出面追求蔺小姐,从中周旋。一方面避免蔺小姐受小人甜言蜜语蛊惑,被人挟制,另一方面也是等家叔赶到江南,再亲自拜访,看看能否真正促成联合。至于你说那姓曲的是真心,若他不是‘天下’的人,我也乐得成人之美,但也未必不能是见色起意,毕竟那蔺小姐虽非绝色,却也是上等姿容,受人觊觎再正常不过。” 岑含微笑不语。在这个曲听风眼里,有种很似曾相识的感觉,今日的曲听风对蔺溪,就宛如当年的自己对洛飞烟,魂牵梦萦,心心念念,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能一眼看出,也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理解其中滋味。 但愿他能得偿所愿,不会成为第二个自己罢。 如果他真是个好人。 杨崇义见他不语,心下也有些惴惴,又闲聊了几句,起身告辞。 岑含送到门口,道:“还有件事方才忘了说,我如今用的是‘孙若风’这个名字,还望杨兄不要叫错。” 杨崇义点头笑道:“我记下了,孙大夫!”说完转身而去,转眼消失在拐角处。 南宫翎这才走了过来,皱着眉头道:“看来这地方的形势远比咱们想得复杂!照他这么一说,今日医馆门口的事,还真多半是有人刻意而为,不得不防啊……” 岑含点头道:“以后不相干的事少插手,但如果有人在医馆周遭鬼鬼祟祟,一律拿下。” 钟离叹道:“是了。咱们虽说蛰居此地,不参与江湖上的纷争,但也得给对方一个适可而止的底线,不能叫人得寸进尺。” 话说到这儿,这事也再没甚么好说的了。夜里无事,风平浪静,一觉醒来时东边才微微放亮,岑含忽想起自己已有些时日没去看白鹿,心中不禁有些惦记,决定出城去看看。这鹿儿自半年前随自己回到江南,便安置在东南十里外的荒林子里,看书 ww..m 还为它搭了个隐蔽的安身之所,林子外又是个乱葬岗,人际稀少,六七个月下来倒也没人发现。 岑含草草啃了两个饼,喝了碗白水,又叮嘱了南宫翎和钟离叹两句,便带着鱼竿、鱼饵和鱼篓出门——那林子里有条河,每次去看白鹿,都是佯装去钓鱼。不过说佯装也不完全是,自己有时候也真钓鱼。 就比如说今日。 岑含在离林子最近的地方找了条河,上了鱼饵,真就坐着钓起了鱼。 阳光温暖,河面静谧,微风之中透着野花若有似无的甜香,鱼钩静静地沉在水里。就这么悠闲地坐着,不知不觉已到午时,一看篓子,倒也钓了两条不大不小的鱼,岑含忽然心血来潮,走到稍下游的地方洗杀干净,又捡些干柴火,拿出随身火折点燃,干脆就地烤起鱼来。 烤鱼讲究火候,火候差半分,味道便差了大半截,岑含全神贯注,浑不觉时光流转,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大功告成。鱼香四溢,叫人馋涎欲滴,岑含拿起大的那条,一口咬了下去,虽然无盐,但齿间留香回味悠长,一条鱼吃得极细极慢,连里面的小刺都一根根清理出来,等到吃完时已然过了不短的时间。正准备收拾第二条,忽听身后有人笑道:“孙大夫好福气!竟在这荒郊野地独自享受美食佳肴。” 岑含心中暗笑,却回过头去故作惊讶状,只见不远处一棵大树后,缓缓走出来一人,正是曲听风。 这人跟了自己一路,藏身树后半天,终于还是给自己用一条鱼勾搭出来了,想必饿得够呛。 双凤求凰(4) “您是?”岑含厚起脸皮,一本正经问道。 “孙大夫真不认得我了?”曲听风话中带着些许笑意,脸上也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岑含很不配合地摇了摇头。 曲听风眯起了眼道:“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天在贵医馆门前咱们还见过一面。” “一个乡下大夫哪敢称贵人!这么说来……”岑含假装低头回忆了一下,才恍然道:“您是昨日蔺小姐身边的那位公子?” 听到蔺溪的名字,曲听风心里一暖,抱拳道:“在下曲听风。” “哦,”岑含却没再多往蔺溪身上引,微笑道,“曲公子怎么有雅兴来这荒郊野地啊?” 曲听风道:“在下本只路过,离得还有些远,无奈这鼻子太灵闻到了烤鱼香,心生好奇,便过来瞧个究竟,不想是孙大夫在此处。” 岑含心里好笑,这人胡说八道的本事倒是一点不比自己逊色,顺手拿起剩下那条烤鱼,道:“既如此,那便是缘分了。曲公子若不弃,就留下来尝尝我这乡下人的手艺如何?”说着将烤鱼朝他扔了过去。 曲听风轻轻接住,眼珠子一转,鼻子凑过去深深吸了口气,赞道:“好香!我却之不恭了!” 岑含看在眼里,暗赞此人谨慎。这个闻味的动作自然至极,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但实际上在这个简单的动作里,对方早已极为熟练快速地试了毒,转念间曲听风已在原地坐下,大口吃起了鱼。 岑含怪道:“不过来坐坐么?” “鱼太香,等不及了。”曲听风又吃了两口,才接道,“孙大夫经常来这里钓鱼?”话说着手腕几不可见地一抖,两颗石子如电光般直奔岑含面门。 岑含点点头,宛如未觉。两枚石子飞到他面前两寸时,忽而齐齐转向掉进右边草丛,这是他才装作怔了一怔,愕然道:“怎么回事?” 但曲听风和鱼都已不见。 仅仅一怔之间,曲听风人已到他身后,手掌已悬在他头顶百会上! 如果现在站在他身后的是别人,那这个人现在多半已经是个死人。 但曲听风没死。因为岑含没有感觉到杀气,一个没有杀气的人做这样的事,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试探。 所以岑含根本没有动。 “你真不会武功?”曲听风终于放下了手,语气里充满了费解。 岑含这才“吃惊”地转过身来,愣了一阵,而后摇了摇头。 “那你医馆里怎么会有两个高手?” 岑含盯着他,忽然冷冷道:“那是家叔。以前曾为大唐天子上阵杀敌,另一位是他在军中的忘年交。曲兄还想知道甚么?” 曲听风一怔,有些不好意思,歉然道:“如今有人要对蔺姑娘不利,正好事又出在贵医馆门前,加上我又察觉到令叔二人武功不俗,所以才了疑心出手试探,真真是得罪了!来日曲某定当备上厚礼,登门请罪!” 岑含面色缓和下来,皱眉道:“是这样么?不知是谁要加害蔺小姐?” 曲听风摇了摇头道:“一些江湖上的恶人。孙大夫身不在江湖,还是少知道为妙,以免惹祸上身,无辜受牵连。” 岑含恍然道:“原来如此,蔺姑娘会不会有事?” 曲听风坚定道:“一定不会!” “曲公子喜欢蔺小姐?” “那是自然。”曲听风眼里闪动着异样光彩,“自那日一见钟情,曲某今生便非蔺姑娘不娶,但教我有一口气在,便会全力护他周全!” 岑含道:“不知曲公子可有把握对付那些恶人?” “不是可有,是一定要有!不过她心里却似乎没有我,”曲听风自嘲地笑了笑,摆手道:“算了,我何必跟你说这个,你又不懂。” “我懂。” “你懂?” “若你真心爱一个人,那心心念念的便都是她:吃饭时想着她,喝水时想着她,发呆时想着她,走路时也想着她,一刻不见她便心神不宁。所以哪怕你现在与我聊着,心思想必也已飞到了她那里。” 曲听风笑道:“看来你果然懂,却不知那位让你魂牵梦萦的姑娘现在何处?” 岑含抬起头,淡淡道:“在天上罢。” 曲听风怔住,语塞良久,才道:“我多嘴了。” “没事。” 曲听风缓缓道:“虽说有些不一样,但我也失去过珍视之人,这其中的痛苦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岑含转过头看他。 “是我师父。” “你师父?” 曲听风幽幽道:“你可听说过,朱梁贞明年间,曾有一支义军揭竿而起反,讨伐暴君?” 岑含想了想,道:“似乎听一些从北方来的人说起过。” 曲听风点头道:“这义军首领毋乙便是我师尊,而这千余义军,便是我摩尼教众。” “摩尼教”一词岑含闻所未闻,不禁起了好奇心,道:“摩尼教又是甚么?” 曲听风淡然道:“世有道教,佛教;有摩尼教又有甚么好奇怪?只是修道者求个顺其自然,修佛者求个明心见性,而修我摩尼教义者,求的是光明普照,世间无恶!” 岑含忍不住赞道:“好个‘光明普照,世间无恶’!”这与“墨宗”也可说异曲同工。 “只是人心鬼蜮,满世污浊,要使光明普照又谈何容易?”曲听风叹了口气,接着道,“纵如我先师当年拼尽全力,也不过如投石入湖,只泛起些许波澜,终于还是一败涂地。” 岑含安慰道:“我听老人家说过,春秋时越王勾践虽为吴王夫差所败,但他忍辱负重,厉兵秣马卧薪尝胆十年,最终打败强吴成就霸业。今日曲公子所受挫折比那勾践不如罢?为何如此轻易便灰心了?” 曲听风怔怔看了他一阵,忽大笑道:“枉我跟着恩师闯了多年江湖,也算见过大世面,今日经孙大夫提点,才醒悟是自己心志不坚,谢过了!今日一谈甚是投机,不如你我以后也别‘孙大夫’、‘曲公子’地叫了,我称你孙兄如何?” 岑含笑接道:“那我便称你曲兄。” “好!今天多谢孙兄的鱼,u看书.uukanshu 来日我做东请客!” “那我是占了大便宜了。” 曲听风笑着站起了身,道:“我尚有别的事,先告辞。” “不用说又是蔺小姐的事罢?” 曲听风嘿嘿一笑转身而去,身法一经展开,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岑含这才缓缓起身,往荒林深处走去,白鹿倒是安分,只静静待在住处,并未外出,看上去有些孤孤单单。联想起方才与曲听风一番话,岑含忽心生歉意,走过去轻抚其后颈,叹道:“鹿兄,真是难为你了!来日你若遇见合适的伴儿,便随它去罢。” 白鹿看了他一阵,忽低低叫了一声,摇了摇头。 岑含笑中带着些泪光,道:“我都过去了,你也要过去,总不能跟着我孤独终老。老伙计,不用担心,你我是一辈子的好友,若真有这么一日,我也会时常去看你。” 白鹿又低鸣了一声,俯下头往他身上蹭了蹭。 这场景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岑含忽想起当年并肩杀狼群,闯江湖,上战场的光景来,道:“鹿兄,今晚小弟就留在这里陪你,咱们跟以前一样,以天为被,以地为床。”说着又拿起钓竿和篓子,笑道:“不过得先解决晚饭。” 晚饭不用说还是鱼。 家乡的夜远比别的地方更让人踏实,星星在天上一眨一眨的,好像在跟人说话,此情此景让人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也让人倍加珍视眼下的宁静。这样的夜,最好的享受莫过于一觉睡到大天亮。 但岑含还是惊醒了,被“人”的声音惊醒。 金风玉露(1) 发出声音的不是常人,确切地说,甚至不是寻常武功的人。 岑含睁眼的瞬间白鹿也睁开了眼,这是无数次同生共死磨出来的默契。岑含轻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自己和声音传来的方向,示意白鹿原地不动,由自己先去看看。白鹿点了点头,随即又闭上了眼,就在这一个瞬间,岑含已经无声无息窜了出去。 远远望去依稀能辨认,林中不停穿梭的是两个男人的身影,其中一个肩上还扛着甚么,二人左拐右拐十分熟练,显然这条路径已经走过很多次。 岑含不由留上了意,不即不离紧跟在后,奔行一阵,二人终于停了下来,刚好是荒林子的正中心。这时岑含才发现被扛在其中一人肩上的是个女子,似已昏过去。 三更半夜,两个男人扛着一个昏迷女子跑到这荒郊野外,能有好事? 只见其中一人半跪在地,俯下身去揭开了甚么东西,顿时地面上露出个一人大小的洞口。那人身形一晃跳了下去,然后后面的人把肩上女子放下去给同伴,整个过程十分干净利落,没一会儿洞口复又掩上,便如甚么也没发生过。 这时忽然一人轻笑道:“咱们绑了他的掌上明珠,这回看姓蔺还老不老实!” 另一人忙道:“管好你的嘴!” “怕甚么?此处除了你我,别说是人,鬼都没有半个!” “谨慎些总是没错。别多说了,赶紧走!” 短暂对话后,二人迅速展开身法,原路奔了出去,不多时便消失在重重树影之间。 岑含耳力通玄,二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由暗自忖道:“姓蔺的?看来这洞中十有八九是那蔺大小姐了。这两人能从蔺家庄里把人劫出来,武功倒是不俗,依着杨崇义所说,必是那‘帝君’手下了。”想着有些犹豫,救人自是举手之劳,但自己若趟这浑水,怕是难免要溅一身泥,不得安生;但不救罢,谁知道这蔺大小姐落在这伙人手里会有甚么后果,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岂非助纣为虐? 思前想后,这人还是救。 岑含身形一纵,轻飘飘落到那洞前,稍微摸索了一阵便找到洞口,揭开盖子跳了下去。只见里头一片漆黑,忙拿出身上火折点燃,借着微光粗略查探了一番,发现里面只蔺溪一人和两身夜行衣,脑子一转套上了其中一身,而后抱着蔺溪出了洞,复又回身将洞口掩好,才奔回白鹿休憩的地方。 白鹿并未如他方才离开时闭着眼,反而神色颇为警惕,显然方才二人再度路过,又惊醒了它。 岑含将蔺溪靠在一边,稍稍察看了一下,发现只是被人打晕了,并无受伤,松了口气,稍一寻思,低声对白鹿道:“鹿兄,已经没事了,你先歇着吧,我这就送她回去,以免节外生枝。”白鹿会意,岑含于是蒙上面,抱起蔺溪拣小路往蔺家庄而去。 如此奔行一阵,不多时走到庄外一里处,远远已能看到蔺家庄里还是一片漆黑,显然到此时还没有人发觉庄上的大小姐已经让人劫了。 岑含不由皱起了眉头,自己若神不知鬼不觉地给送回去,人固然是救了,但蔺家庄这种戒备,对方随时都能把人劫出去,于事无补。想了想将蔺溪原地放下,给她推拿起来,片刻后只听得一声极低的呻吟,蔺溪悠悠醒转,夜色漆黑中猛见自己面前蹲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惊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失声道:“你是谁?”环目四顾,见不远处就是自己家,又是一怔。 岑含心中好笑,正要开口让她宽心,忽想起她听过自己的声音,话到嘴边忙给堵了回去。 蔺溪见他目光盯着自己,却不答话,只道他要伺机动手,忙将手往腰边一放,按上了胸前暗器机括,声音却有些发颤:“你莫乱来!否则我蔺家的‘千锋’可不长眼!而且此处是我蔺家庄地界,就算我失手,只要出声大喊,庄里的人也会立时赶来,你逃不掉的!” 岑含啼笑皆非。 那俩黑衣人劫你的时候,你倒是也这么机警啊。 想着也没理她,径自转身离去。 “等等!” 岑含暗中叹了口气,停下步子,但没转过身来。 “是你……救了我?”蔺溪犹豫半天,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这妞居然反应过来了。 岑含原地点了点头,又将手举高挥了挥,忽然脚下发力奔了出去。蔺溪只觉眼前一花,方才还在眼前的人瞬间已在十丈之外,顿时看呆,过了一会儿才勉强定了定神,转身回庄上,经此一事,蔺家庄草木皆兵,戒备数倍于以往。 却说岑含一路回到白鹿处,稍稍打了个盹,终无睡意,索性盘起了腿打坐,及至东方泛白,起身告别白鹿,拿起鱼竿和篓子往城里去。他彻夜未归,南宫翎虽不担心,却也有些奇怪,见他终于回来便上前询问,岑含便将夜间所遇尽述。 南宫翎不由沉吟道:“看来蔺家这回真是招惹了了不得的人物。不过这次让你给撞上也太巧了,会不会是甚么局?” 岑含道:“应该不是。我在城外过夜也是临时起意,绝不会在他们计算之内。按之前杨崇义说的,这伙人必是想借蔺大小姐警告蔺家庄,以达到吞并蔺家庄的目的。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钟离叹道:“哪里不对?” 岑含摇头:“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有些别扭。” “依我看,你对那蔺大小姐倒是挺上心。”南宫翎脸上挂着颇有些玩味的笑容。 “谁让我碰上了?一个大姑娘落这么一帮人手里,uu看书uuanh 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岑含叹了口气,忽道,“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还真有人对蔺大小姐十分上心,我得先出去一趟。” 南宫翎怪道:“做甚么?” “报信。” 曲听风这个人并不难找,因为只要你往蔺家庄附近跑,就一定能找到他。 岑含最终停在了蔺家庄正北一里外的一间茅屋附近。 屋子是崭新的,显然刚搭起来不久。仔细看看,这地方离昨夜自己与蔺大小姐所在之处尚有些距离,中间差不多隔着庄子,也难怪他没发现。 屋里的曲听风正在抚琴。这人每天只管一门心思扑在蔺大小姐身上,好像完全不用担心生计,这样的人要么是做无本生意,要么就是手下有些产业、吃穿不愁。江湖上的许多事本就说不清楚,但起码这人对蔺大小姐是一片真心,可敬可佩,岑含腕子一抖,手上那张纸便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 曲听风注意力虽在琴上,听觉却十分敏锐,几乎第一时间惊觉,正要躲避,忽发现来物并非直指自己,果然飞到面前时来势骤减,轻飘飘地落到了琴上,却是张纸,不由一怔了一怔。 借着这一怔,岑含已展开“扶摇穿林身”遁去,曲听风抢出门来,只看到一个黑点远远往东南方去,却已追不上了,只得再回屋拿起那张纸细瞧,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写着一行字。 蔺姑娘昨夜遇险,现已无碍;对头武功不俗,万万留心。 曲听风心头一跳,面色跟着沉了下来,低头想了一阵,便将琴收起放好,转身出门而去。 金风玉露(2) 之后一连三天无事,到第四天,曲听风忽然来医馆。 这回是被抬着进来的,进门时已经奄奄一息。 岑含吃了一惊,忙叫人将他放到床上,伤口虽经过简单处理,但仍止不住血,忙了一阵才算稳住。一番检查下来,曲听风身上共三处重伤,不过都不伤及性命,但失血太多,再晚些怕是也一命呜呼。 包扎完了伤口,又给他开了相应的药,让南宫翎拿到后厨煎着,之后再给他下针,约莫半个时辰过去,曲听风才算幽幽醒了过来。 抬他来的那些人均称他为“教主”,见他醒来,不少人都喜极而泣,嘴里一个劲念叨“明尊护佑”,想来这些人多半都是他之前所说摩尼教的教众。曲听风一直在问甚么“右使”的消息,没说几句便天旋地转,岑含忙上前让众人安静下来,给他推拿穴位,如此一阵才又缓过来,忍不住苦笑道:“孙兄果然妙手。若非来你这儿,我怕是这次死定了。” 岑含皱眉道:“怎么回事?” 曲听风道:“三日前我得一高人传信,得知有人开始对蔺姑娘下手,这几日我一直在查这事,直到昨日,终于有些眉目。于是带人趁夜跟踪,想看看能不能找着对方老巢,不想反过来被摆了一道,三人皆中伏,差点就交代了,真是羞愧无地!” “这么厉害么?” 曲听风叹道:“这三人功夫都极高明,若论单打独斗,曲某无论哪一个都不惧,但以一敌三却无半分胜算。也是我学艺不精,没练到当年恩师的地步,否则也当能一战。” 旁边一个体型微胖的中年汉子懊恼道:“教主如此若非为了掩护我与徐兄弟脱身,焉能陷于合围之中?都怪我二人无用!愧对老教主,愧对明尊!” 曲听风笑道:“常左使这话可就见外了!你与徐右使当年都是追随过我师父的,论辈分我该叫你们一声叔父,子侄救叔父本属理所应当,何况我身为教主,岂能遇险时丢下部众独自逃生?若真如此,才是愧对先师和明尊,枉费了先师当初一番栽培。只是不知眼下徐右使是否已经安然脱身,你赶紧多派些人手,加紧搜寻。” 正说着,外面忽然跑进来一人,在常左使耳边小声说了两句,常左使顿时大喜,道:“教主放心!徐兄弟已经无事,刚刚派人来报了平安,此刻他正暗中留意对方动向。” 曲听风松了口气,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岑含打断道:“曲兄,你如今身子太虚,还是少说话多静养为好。再急的事,也等身子好些了再处理罢。” 曲听风点了点头,闭目养神,不多时药熬好,喝了药又喝了碗粥,便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时已是午后,医馆又来了人,这次是蔺溪和罗叔。曲听风自然喜不自胜,却也暗暗嘀咕自己受伤的事怎么这么快传到了蔺家庄,教主受创这种事情泄露出去,于本教有百害而无一利,自然不会是教内之人所为,那这风声又是怎么走漏的?莫不是前段时间给自己传信的高人? 蔺溪对曲听风并无情愫,但这人对自己一片真心,加之受这么大的伤也是因为自己,若不亲来探望,着实良心难安。蔺和拗不过女儿,只好派管家罗叔带着十五家丁护送来医馆。一番客套后,曲听风终是止不住心中疑虑,开口询问蔺溪怎么得到自己受伤的消息,得知确实不是自己的人传的消息,不由自言自语道:“难道真的是他?” 蔺溪疑惑道:“谁?” 曲听风于是将自己得岑含示警的事说了,众人皆诧异,对比蔺溪之前被人所救之事,皆觉两件事当出于同一人,此次传达曲听风受伤之事的多半也是这人。但他目的为何却是说不清楚了,或是与蔺家庄有救,暗中相助,又或者别有用心,终究得不出个结论。 岑含在一旁听着这伙人七嘴八舌揣度自己,也是别有一番滋味。但把曲听风受伤的消息传到蔺家庄,却并不是自己的手笔。既不是自己,又不是曲听风的人,那会是谁?杨家的人?杨家的人不可能这么快知道。 又聊几句,日头偏西,罗叔催促蔺溪回庄,二人起身向曲听风道别,曲听风亦觉长久待在医馆易给岑含招来祸事,蔺溪走了没多久也向岑含告辞,带着配的药由人抬了回去。医馆里顿时又冷清下来,左右无事,岑含又拿起了篓子和鱼竿药出门。 南宫翎斜眼看他,似笑非笑道:“我听人说,蔺家庄附近有条河鱼很多,你可以去试试。” 岑含笑笑不说话,说实话自己已经长久没有对一件事如此热心,然而这次却是为了别人。今日的曲听风太像当年的自己,像到自己无法袖手旁观,帮他达成夙愿,未尝不是对自己心中遗憾的一种弥补。 不过南宫翎显然并不这么认为,但也懒得解释了,爱怎么想怎么想罢。 出了城,拣了条僻静小路,展开身法开始追赶蔺家庄一行,很快便追上,远远望去一辆马车,十四匹马,马上各一人,加上车夫,正好十五,车里想必就是蔺溪和罗叔。这伙人走得不慢,岑含赶上时已走了一半多的路,看情形也并没有发生过甚么,似乎可以宽心了。 毕竟十五人护送这个架势就出行而言已经不小,加之光天化日,真闹出甚么动静怕是也要惊动官府,想必还不至于有人会这么乱来。正这般想着,忽然东北方凭空出现几股陌生气息,凌厉无比,锋芒毕露。 还真有人来! 看来自己果然是没有猜错。 曲听风受伤的消息既然不是摩尼教的人传到蔺家庄的,也不是自己传的,又不是杨家传的,那就只能是对方干的。 至于传信的目的,从蔺溪踏进自己医馆那一刻,就已经明白了。 大笑声起,道旁草丛中骤然窜出四个蒙面人,不由分说直取马车中人,呼喝声中,十五名庄丁齐刷刷抽出兵刃,三人一组分成五组,四组迎击,一组守护马车。 蔺家是武林世家,即便普通庄客也是训练有素,拳脚功夫非凡,对付寻常武师根本不落下风。但今时今日,这十五人却如豆腐做的一般,短短数十招内躺了一地,竟无一人捱过十招,尤其面对那四人中的一个威猛大汉,更是三拳两脚间便被制住,毫无反抗之力。但这伙人却只将人打晕,并不取命,倒不是心存慈悲,只因死了人,官府便会插手,反有诸多不便。 一时四人面前只剩一辆马车。 车中仍没有传出半点动静。四人缓缓围上,圈子越收越紧,眼见就要攻入,骤然间一条人影爆射而出,直奔那威猛大汉,但见来人出手狠辣,招招均攻要害,不留半分余地,正是罗叔。其他三人见他出来,却不上前围攻,反而一个拧身,齐齐冲向了车内,才到门口,忽闻一声异响,便见银光点点当头罩来,猝不及防下狼狈后退,几声闷哼过处,已有人负了伤。 那大汉眼光六路,见状不由一怔,忽笑道:“不错,蔺家‘千锋’果真名不虚传,一个小姑娘使出来尚有如此威力,不愧是能再江湖上排进前三的暗器。可惜了,”说话者,只见他左手一探,竟已抓住了罗叔右腕,罗叔混迹江湖数十年,应变也不慢,第一时间右手回抽,借着敌我互争之力,左掌疾出直打对方前胸。 这一招出全力的情况下尚自借了对方的力,比之之前任何一招都快,是险中求胜的妙招,但那汉子似乎早有预料,左掌早已等在胸口,只听嘭得一声,罗叔五脏六腑如遭电击,脑中“嗡”的医生,一口血还没来得及喷出,竟自先痛得晕了过去。到此时,这汉子才接着刚才的话缓缓道:“遇见的是我。u看书.uukanshu ” 这边罗叔一倒,那边三人也早一分为三,一人对着车门,另两个左右进击,砰砰两声大响,马车竟被卸掉了两面。蔺溪毕竟实战经验太少,方才一手暗器还是罗叔事先安排,一怔之下反应不及,被迎面而来蒙面人一把拿住,顿时反抗不得。 那大汉走上前来,哂笑道:“竟然还费了点劲。蔺大小姐,跟我们走一趟罢 ?” 蔺溪咬着牙不说话,只看着地上生死不知的罗叔,心急如焚。 “哟呵,还挺倔!”那大汉见她神情,失笑道。 蔺溪恨得牙痒,忍不住怒道:“要杀便杀,废甚么话!” “杀你?那不会!”大汉的语调却十分平静,“不过怎么‘招待’你,就得看你老子听不听话了。他若听话,愿意为‘帝君’效力,那便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对你自然也是上宾之礼,不敢有半分冒犯;他若不听话,一意孤行,那便是我们的敌人,到时我们……嘿嘿,自然也有的是对付女人的法子。” 他说这话时,刻意加重了“女人”二字,听到蔺溪耳朵里格外刺耳,一腔愤怒尽成恐惧,面色也跟着发白起来。 那大汉不欲再多废话,手一挥,冷笑道:“带走!” 蔺溪虽生在武林世家,但自小受父母宠爱,极少出家门,江湖履历几近一片空白,遇上这种事,既没有逃脱的能力,也没有求死的勇气,不由地万念俱灰。 正出着神,忽然耳边两声闷哼,只觉被制住的双手莫名一松,身边两个蒙面人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金风玉露(3) 这变化来得太过突然,以致于蔺溪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那汉子忽然听到身后异响,本能地转过身护住要害,见两个同伴莫名其妙倒在地上,不由心头一沉,冷声道:“谁?” 话音方落地,又听两声闷哼,一声在自己边上,一声自身后草丛中传来。边上这个已经动弹不得,草丛里那个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竟然连自己预先安排在暗处的人也一起收拾了。 大汉神色顿时郑重起来,缓缓道:“哪里的朋友?还请现身一见!”自己带来的都不是庸手,不是蔺家庄那群乌合之众能比,但就这么轻易被收拾了,而且恰到好处,只是制住,不伤人命。一如己方对蔺家庄众人人所为。 单凭这一份拿捏,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大汉等了一阵,周围仍无动静,当时冷笑道:“都已经出手了,何必再躲躲藏藏?我们便是‘天下’,这天下事又岂能瞒得过我们?阁下自问藏得了一世么?若你藏不了,嘿嘿……”笑声戛然而止,却是大汉嘴里忽然不知飞进了甚么东西,一惊之下慌忙吐出,仔细一看竟是几颗石子。 这是赤裸裸的警告。石子既能入口,自然也能穿了自己喉咙。 显然对方没甚么耐心再听自己说下去。不现身就是还不想开杀戒,反过来说,对方一旦现身,今日己方五人势必都会死在这里。 大汉的额头已渗出了冷汗,脑中闪电般转了几个念头,道:“蔺家庄既有高人护持,那我等今日便不叨扰了,告辞!”说完去察看同伴状况,发现对方用的只是寻常的打穴手法,于是先后将被打昏的人救醒,正要离去,忽又转过头来对蔺溪笑道:“蔺姑娘三次遇险都有高人相助,真是吉人天相!”不等蔺溪回过神来,身子一晃人已远去,其他四人一见他走,也展开身法紧跟而上。 岑含躲在暗处,一切都看在眼里,这人处事冷静决断迅速,实是个厉害角色。无怪连杨家都慎之又慎,这“天下”果真是能人倍出。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将此间事善后。 日头又矮了一些,也暗了一些,蔺溪望着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有些不知所措。这个时候西边恰到好处地出现了一个人影,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望过去刚好清清楚楚看到这人手里拿着根鱼竿和一个竹篓。 蔺溪忽然觉得这个身影莫名有些眼熟,忍不住眯起眼来细看。 身影渐渐清晰,最终显现出一个清晰的岑含。虽然刚刚才旁观了一切,岑含还是很应景地怔住了,过了一阵,才像是反应过来,犹豫道:“这是……” 忽然出现个比自己更迷茫的人,蔺溪脑子顿时清楚起来,叹道:“我们半路上遇到埋伏,大家力战不敌,就变成这样了。” “那……人呢?”岑含打了个寒噤,问道。 “走了。” “走了?” 蔺溪沉吟道:“本来他们已经得手,也不知怎么突然就走了。说甚么‘既有好人护持,就不叨扰了’之类,现在想想,或许真是有高人暗中相助,我们才侥幸逃过一劫。”说实话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去跟一个大夫说得这么细,但蔺溪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奇妙就说了这么多。 岑含“哦”了一声,扫了一眼一地的人,道:“我还是先看看他们的伤势罢。”说着上前去一一检查,果如所料,除罗叔因为硬拼一掌导致内伤外,其他人均无大碍,只是被打晕了而已,最多带点皮肉伤。稍稍对蔺溪说明了情况,安慰了两句,便开始救人。 蔺溪自始至终在一旁静静听着,不发一言,直到看着他走到罗叔跟前将人扶起,准备施救,忽然说一声谢谢。 岑含头都没回,笑道:“蔺小姐客气了。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当不起这个谢字。” 蔺溪平静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岑含回过头道:“那你说是甚么?” “方才。” “方才?” “谢谢你方才出手相救。” 岑含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看不出半分变化,诧异道:“我方才救了你?” “你不用装傻。若不是那人提醒,我也没发现,”蔺溪的语气听上去不容置疑,“他说我三次遇险都有高人相助,其实想想,这三次帮我的也许根本就是同一人呢?方才你还没走近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的身影似曾相识,现在想想,就是前几日夜里救我的那人!他当时蒙着面,我看不清面容,所以对他的身形便记得便格外清楚,跟你分毫不差。更何况今天那伙人刚走没多久你就出现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岑含心里哭笑不得,这一番话看似有些道理,但说白了都是瞎猜,但让人无奈的是偏偏她都猜对了。u看书 .uukanshu.cm 这个女人的聪明也未免太剑走偏锋。 正待反驳,只听她接着道:“你不用急着否认,我有证据。”说着从怀里拿出个布包,“那日在你医馆门前,所有人都不明白令牌为何飞到我面前忽然就掉到了地上,以为是掷牌之人故意示威才如此。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那令牌是被人打落的,用的就是这个。” 蔺溪拆开布包,里面是一根银针,大夫治病用的银针。 岑含这才真的怔了怔。当时事出突然,自己也没来得及拿别的东西,就随手将手里的针打了出去,也真难为她居然能发现。 其实这一番猜测还是太过牵强,但不知怎么的,岑含忽然失去了装下去的兴趣。 “这件事还有很多别的可能性,为什么你就这么笃定是这一种?” “你就说我有没有猜错罢。” 岑含笑了,只觉得这姑娘真是憨直得可爱。 “你猜对了。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蔺溪这才展颜一笑道:“因为女人的直觉!我就想到了这一种。” 岑含无言以对。 “但按你刚才说的,这件事还有很多别的可能性,那你为什么又要承认?” 岑含扶额道:“大概是我傻罢。” 二人四目相望,忽然齐齐笑出了声。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两个非亲非故的人,甚至谈不上熟悉,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契合感。谁也说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强行说明,也许可以姑且称之为——“灵犀”? 不速之客(1) 蔺溪终于还是安全回到蔺家庄,连同罗叔和十五个家丁,一个不少。 罗叔虽对岑含的忽然出现抱有疑心,但一来岑含与蔺溪统一口径说得滴水不漏,二来对方毕竟救了自己这条老命,无凭无据地去执着这种猜测也实在欠妥,所以最终也就接受了二人所说的事实:不知身份的神秘人惊走了敌人,之后岑含凑巧路过,将自己这些人救醒。 而目击这一切的自然是蔺溪。 神秘人来去无踪,无从谢起,但给自己治伤的人还是近在眼前的。罗叔本想邀岑含留在蔺家庄,禀明庄主后设宴相谢;却被他以医馆尚有要事为由婉拒,只好作罢,派人骑马护送他回城。 到了医馆,南宫翎和钟离叹二人先前见他走着出去,此刻却骑马回来,都大感意外,但一看送他的是蔺家庄的人,随即恍然,自然又少不了一番打趣盘问。折腾下来天色已黑,一日不知不觉就这么过去,三人将门关了,吃了晚饭,各自回房歇息。 夜,渐渐越来越深,也越来越静。 但岑含的心却越来越不静,胡乱翻了几页书,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索性灭了烛火,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黑暗中一切格外清晰,自己并不是因为心烦意乱睡不着,相反的,甚至还有那么一丝愉悦,这一丝愉悦就像一味提神醒脑的良药,叫人睡意全无,所以当四周屋顶传来轻微的踩踏声时,岑含也听得格外清楚,同样清楚的还有隔壁屋传来的两下越窗而出的声音。 这是明显的包围之势,所以南宫翎与钟离叹动手了。 初时还能听到交手的声音,但没过多久声音便走远了,岑含心如明镜,这是有人故意在引开南宫翎与钟离叹,但二人都是老江湖,想来也不会出甚么事。这念头方才转过,又有四股气息齐齐聚到自己正上方屋顶,以岑含的灵觉,自然早就察觉到四人的潜伏,也察觉到这四人武功远强于其他人,甚至强过南宫翎和钟离叹。 但对方还是设法支开了南宫钟离二人,显然对自己十分忌惮。 想到这里岑含不由叹了口气,朗声道:“顶上的客人,何不进屋说话?” 屋顶上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才有人缓缓答道:“足不出户岂是迎客之道?” 岑含不由莞尔,道:“有理。”话说完时,人已在屋顶。四人见他骤然出现,都吃了一惊,各自疾退几步,但阵势丝毫不乱,仍从四个方向将他围在中间。 岑含却没看四人,只扫了一圈四周的房屋,对方知他心思,只见里面一个大高个笑道:“这四周几十户人家今夜都会睡得十分踏实,决计不会有人出来打扰,先生尽管放心。” 果然四周没有一户亮着灯。光凭这一份能耐,就让人小觑不得。 岑含啧啧道:“好大的手笔!几位弄出这么大的阵势,怕不是就为了跟我寒暄几句这么简单罢?” 那人缓缓道:“先生又何必明知故问?既已管了闲事,又如何再做得闲人?‘绝仙手’名震天下,今日机会难得,我等不才,想讨教两手,如何?” 岑含微笑道:“几位是一起上还是车轮战?” 他这话一出,四人面面相觑,虽蒙着面看不出神色,但也能从眼中瞧出几分怒意。 那人摇头道:“都不是。” “那要怎么打?” “两两挑战!” 四人对了一个眼神,其中二人走上前来。 二人一般高矮,身材却截然相反,一个瘦如竹竿,一个胖如陀螺,瘦子手里拿着根长棍,胖子手里却是甚么都没有。二人躬身一礼,忽然瘦子长棍前送,率先出击。 岑含淡然站在原地,待他棍到,轻轻往后一步,棍头刚好停在胸前一寸处,难以存进,手掌正要拍上,忽然那棍子仿佛凭空长出三寸,斜打自己右肩。岑含微感惊讶,身子早已作出反应,“九宫步”展开,毫厘之间躲过了第二击,便在这一刹那,胖子的拳续着棍势攻到,拳劲浑厚无比,如怒涛巨浪直拍自己中门。间不容发之际,岑含身法产生微妙变化,“九宫步”带出“游龙身”,一转之间将这一拳带偏一寸三分,堪堪擦身而过,复又落空。 三人招出如电,转眼五十余招过,岑含渐渐看出眉目。 这二人武功均出自少林一系,劲力刚猛厚实,讲究招走直线,滚出滚入。瘦子使的是一套“少林镇山棍”,棍势凌厉,但时不时会夹杂一些变化棍法之外的变化,或凭空长出几寸,或忽然扭到别人难以预料的地方,难以以常理揣度;胖子的武功则是翻来覆去十八招,但无论甚么情况,对手用甚么招式,这十八招里总有一招能够应付,当是少林派的另一门绝技,“罗汉十八手”,且这人内力雄浑,应是习练了“易筋经”之类的功夫。 这二人的武功放到江湖上已少有敌手,单打独斗不逊朱麒等辈。 但面对自己还远远不够。 岑含身形一动,右拳骤然冲出,正迎上胖子的拳,以刚对刚,只听嘭的一声闷响,直直将胖子打下了屋。瘦子见状一惊,棍势稍乱,未及调整,忽然身子一软,全身劲力如被抽空,错愕中只见岑含一袖拂来,顿如断了线的风筝,啪得一下也摔到了屋下。 剩下两人一般胖瘦,除了先前的大高个,还有一人身材十分矮小。二人乍见胜负分晓也是一怔,高个忍不住叹道:“这下手未免狠了些。”言语间胖子和瘦子又越上了屋顶,u看书 uukanh.om 形状颇为狼狈,岑含有意给个下马威,虽没下狠手伤人,但出的劲也不小,摔了二人一个七荤八素。 只见他淡然道:“少林武学博大精深,二位能练到这步田地实属不易。想当年我遍寻天下高手切磋技艺,也曾上过少林,见识过得道高僧的风采。”说着目光转向胖子,又道:“足下的‘罗汉十八手’造诣不凡,但‘易筋经’尚欠火候,若留在少林深造,学全‘易筋’‘洗髓’二经,你我今日或真能尽兴一战。可惜你留恋红尘出了寺,便无法再得传授,实在是可惜。”这话说中了胖子的心病,一时默然无语。 岑含又转而去瘦子道:“足下用的虽是少林棍,但诸多变化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端的绝妙。恕我浅陋,倒要请教这是甚么功夫?” 瘦子一抱拳道:“这是当年玄奘法师学自天竺高僧的‘瑜伽’术,是天竺的高僧大德们用来强身健体、防身御敌的上乘法门。” 岑含点头道:“果然别有奥妙。只是奇虽奇,足下却过于依赖其中变化,既是天竺高僧大德修炼的上乘武学,当在劲力修习之上有独到之处,岂是单单招式变化这般肤浅?” 那瘦子面皮一热,低声道:“多谢指教。”他研习此术多年,不曾想自己不知不觉中竟走了弯路,做了舍本逐末之事,今日被岑含几句话一说,大有豁然开朗之感,不由地心中感慨。 “高明!高明!听君一席话,真个如醍醐灌顶!”高个一边拍手,一边笑道,“不知足下是否还有兴致,给我二人也说说功夫?” 不速之客(2) “不敢,请赐教。”岑含话说得轻描淡写,灵觉早已罩上二人。 “好气度!”一声赞叹,高个口中念念有词,踏步出招。但见他一掌打来平平无奇,岑含却不敢大意,转眼走过五六招,矮个兀自在一旁看着,正自疑心,忽然高个斜刺里一窜,一掌打向自己左前方。 岑含下一步本要踏到左前,不想自己人没到,他招却到了,当时吃一惊。来不及多想,以招驳招右掌迎上,但闻一声闷响,双掌交汇处高个被震飞五步,反观岑含,却是纹丝不动。 高个一退即进,全无半分意外,似早有预料,再斗得几招,冷不防又抢先打到岑含欲踏的方位,岑含避无可避,仍是以掌相迎,这次高个退了四步。又斗得几招,二人又对一次掌,这次高个只退了三步。 岑含看在眼里,料他掌中必有古怪,等他再次抢先占到方位时,便不再与他对掌,而是以吞化之法应对。这般斗了一阵,高个手掌沾不到自己,果然渐感焦躁,攻势中破绽也渐增多,于是趁机展开“扶摇穿林身”,以快打慢,短短十招之间便将他逼得手忙脚乱。正要将他打下屋,不知怎的精神一阵恍惚,一掌竟生生打不下去,只这一念迟疑,忽然间汗毛倒竖,余光中一道冷芒如电,直奔自己右肩而来。 岑含心头一凛,本能用出“八步追魂”,脚下劲力狂涌,眨眼间落到两丈外的房顶上,一回头只见矮个轻扯手中细绳,一柄短剑正自自己方才站立的地方飞回他手中。 飞剑! 岑含长长吁出口气,赞道:“好功夫!” 矮个眼中精芒闪动,淡淡道:“不敢!我只会两种功夫,足下只要破了这两种,在下便只能束手就擒。” 岑含苦笑道:“不知另一种是甚么?” “迟早都会知道,又何必着急?” 这边二人对着话,那边高个也重整了旗鼓,笑道:“足下才是好功夫!我这‘分神咒’与‘削力咒’才三掌就让你识破,真是叫人不甘心,罢了,我也不偷偷摸摸,咱们换个打法!”说罢又是念念有词,便在他念诵时,矮个的短剑直奔岑含中门而来。 这人身材矮小,剑也是短剑,攻守之间宛如一团银光,二人的交手比之方才岑含与高个全然是另一番光景,招招电光火石,全无半分余暇。斗了三十招,高个加入战团,几个来回中迥异先前,飘如鬼魅,猛如金刚,竟已一人之力与岑含斗了个旗鼓相当,岑含见状大奇,不知不觉也认真起来。 这边高个一出手,矮个顿时得了闲,抽身退开几步,又欲从旁施展飞剑,岑含见他退便猜到他心思,哪能容他得逞,一拳逼开高个,几步间便赶上,硬生生将他拉入战团。 如此又拼了近百招,岑含以一敌二,一边应对高个的诡异身法、无俦刚劲和时不时料敌机先的奇招,一边应对矮个的短剑,越打越是挥洒自如。期间矮个几次欲抽身后退,均告无功而返,眼见高个气息渐粗,二人闪电般交换一个眼色,骤然间齐齐发难,一轮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中,岑含被硬生生逼退三步,几乎同时矮个也飞速后退三步,人尚未站定,寒光一闪,飞剑遽然离手。 二人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岑含的眼睛,不等飞剑袭到,岑含脚步一错已自避过,“八步追魂”到处,一息间已在矮个面前,右掌直奔他前胸,眼看这一掌要捱实,猛见他喉结滚动,口一张,一道白气扑面而来。岑含心头生出极大警兆,不及细想,一个“铁板桥”往后便到,余光中那白气贴面而过,“叭”得一声,将旁边一课老树的其中一枝击成碎木。 岑含这几个月吃的惊怕是也没这一晚多,当时身如弹簧,背脊沾瓦而起,反手一掌当头罩下,去势竟比方才这一掌还快,几乎同一瞬,高个的手掌也印到他背心。 斗到这个地步,高个的身法劲力早已被摸得一清二楚,岑含灵觉所至,打向矮个的右掌骤然转向奔他而去,左手二指却自右肋而出,疾点矮个胸前大穴。只见三人同时一震,矮个猛地俯下身去,一阵剧烈咳嗽,高个却是连退五步,忽然忍不住腿一软,瘫坐在地。 岑含也是半条手臂酸麻难禁,高个方才这掌用上了料敌机先的手段,时机招势之巧妙,竟使自己无法直接攻到薄弱处,只能以“玄武针”强行破他劲力,但余劲之大,仍险些伤了自己;而矮个的青气也是威力骇人,若换了别人,中了那一下怕是身首异处。不过二人手段虽独到,软肋也不小。 矮个止住咳,沉声道:“厉害!”走过去将高个扶起,那高个竟似已虚弱不堪,勉强站稳,喘着气说道:“足下果然神乎其技!我以‘分神’、‘削力’二符咒弱你精神劲力;再以‘蹈风’、‘巨灵’二咒之迅疾刚猛与你拼斗,还用上卜术,竟然占不到半点便宜。加上我这道友苦练了数十载的‘百步飞剑’和‘白虹剑气’,仍然败得如此之惨,着实骇人听闻。” 岑含轻描淡写道:“若非二位气力不济,我哪能侥幸胜这半分。” 高个闻言沉默,过了一会才道:“先生慧眼如炬,法术神通虽好,但代价也不可谓不小。符咒卜法运用本极耗心力,‘白虹’之技亦耗力甚剧,我二人自恃技艺神妙,本以为心力耗尽之前必能稳操胜券,却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傲气蒙蔽了双眼。这一败可说是理所当然。” 岑含微笑道:“阁下的卜术不是五招内只能算到一招,而是招招都能算,今日胜败怕是难料。”其实自己今日也是一时兴起差点阴沟里翻船,若一开始便以“周天四象功”批亢捣虚之法全力应对,这二人早就躺下了。 高个苦笑道:“非也。一则没有先生生辰八字,纵有天大的道行,uu看书 .uukanhu至多也就是五招内算出一招;二则先前也说过了,卜术费心力,纵能步步算准,在下也未必能熬到取胜那一刻。”说着肃然一抱拳,又道:“先生技艺,今日我二人心服口服,敢请赏光移驾一叙,‘帝君’求贤若渴,早已盼望多时。” “原来如此。”岑含失笑道,“这么说四位今夜是来试我的?” “不敢。” “我若不敌,今夜你们是不是就斩草除根了?”岑含目光扫过四人,饶有兴致道。 “多虑了,”高个干笑一声,道,“先生年纪轻轻,便能匹敌‘诸子六仙’,我等自然也想见识见识。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先生心中不痛快,等见了‘帝君’,我等任凭处置如何?” 岑含摇头道:“我谁也不见。” 高个脸色一变,道:“为何?” “不想见就是不想见。” “先生莫非已联手杨家?” 岑含淡然道:“我不过是在乡野之间的大夫,既没甚么雄心也没甚么壮志,江湖上的事管不了也不想管。四位还是请回吧。” 高个摇头道:“但先生却已经管了。” 岑含忽然笑道:“足下这是在威胁我?”但这笑在对面四人看来却可怕无比。 高个额角已经渗出冷汗,忙道:“不敢。先生也是修道之人,当知修道者顺势而为,如今这武林大势便是为‘天下’所一统,洪流之下焉有独善其身之人?还望先生三思。我等先行告退。”说完由矮个搀扶,连同一边的胖子和瘦子,展开身法而去,几个起落后便消失无踪。 不速之客(3) 岑含兀自站在屋顶上出神。 夜色还是一片漆黑,但远处两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等到二人奔到屋下,岑含也飘身落下,二人不仅没受甚么伤,钟离叹肋下还挟着一个,手臂一抖,“啪”得一下将那人扔在地上,笑道:“抓到只老鼠,你瞧瞧怎么处置罢。” “放了罢。” 钟离叹以为自己没听清,道:“甚么?” 岑含往那人脸上扫了一眼,淡淡道:“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该做的也都做了,我没甚么再想问的。何况这人眼中有死志,怕是也问不出甚么来。” 南宫翎道:“他们的目的是甚么?” 岑含叹道:“简而言之,跟杨崇义差不多。” 钟离叹苦笑道:“大人物就是大人物!”说完将地上那人提起,随手拍了几拍,突然飞起一脚踹在那人屁股上,笑骂道:“滚罢!” 那人被他一脚踹出去两丈多,摔了个狗啃屎,挣扎着起身揉了几下屁股,忽然发现手脚能动了,忙飞也似的去了。 南宫翎这才道:“你这边如何?” “来了四个,都不以真容示人。从武功来看,两个少林门下,一个使的‘罗汉十八手’和‘易筋经’;一个则是‘少林镇山棍’和一门奇特功夫,据他自己说叫‘瑜伽’,是当年玄奘法师从天竺带来的功夫。还有两个是道门高手,一人精于符咒和卜法;另一个能口吐剑气,还有一手十厉害的飞剑。” 南宫翎倒抽一口凉气道:“好大的阵势!” 岑含摇头道:“不过我奇怪的不是这个。” 钟离叹道:“那是甚么?” 岑含皱着眉:“我白天才救了蔺大小姐一行,晚上这伙人就找上了门,未免也太快了些。救人的时候我根本没现身,他们怎么就知道人是我救的?这消息又是谁传给他们的?” 南宫翎与钟离叹面面相觑,二人平时几乎不离开对方的视线,岑含更不会坑自己,自然不会是有内鬼。但以三人的能耐,有人在暗处窥探却浑然不觉,未免有些匪夷所思。 岑含沉吟片刻,也没别的法子,便道:“今日起大家暗中多留心,看看医馆周围有什么行迹可疑的人。若谁有发现,先别轻举妄动,咱们三人以后再说。” 二人点头答应,南宫翎又道:“你与那四人相斗,没受伤罢?” 岑含微笑道:“没事。这四人能耐是不俗,论单打独斗,哪一个都不逊色朱麒,甚至说除了那个使棍的,剩下三个都还压过了朱麒一头。但要伤我,还欠点火候。” 南宫翎顿时放心,若是功夫与朱麒相当,那就算来十个,也伤不到自己这个大侄子。只是纵观这四人,无论“易筋经”“罗汉十八手”还是“少林镇山棍”放到江湖上都是威名赫赫的绝技,更不用说卜术、符咒、飞剑、剑气这些道门秘术,很多人怕是连听都没听说过,这神秘组织竟能网罗如此多的奇人异士,实在骇人听闻。但眼下担心再多都是徒劳,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三人复又进屋,夜还是黑的,自然还是只能睡觉。 第二日早上起床,发现周围的人都在讨论街边那棵树。毕竟一条大腿粗的枝干莫名被击了个粉碎,又显然不是刀具所为,不由得越传越神,最后甚至惊动了官府,特地派人过来勘探了一番,也没查出个究竟,只好不了了之。但看热闹的街坊们却意犹未尽,一时众说纷纭,有说是雷劈的,有说鬼怪作祟的,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说这树成了精,以致惊动老天,派神祇来降它,只听得三人暗暗好笑。 但没过多久三人就笑不出来了,尤其是岑含。 因为医馆里忽然来了一个人。甚么家丁管家都没带,只有一个人的蔺家庄大小姐,蔺溪。 岑含心头一沉,忙先将她请进来,给她倒了杯水。南宫翎挤眉弄眼地将钟离叹拉到一边,边走边还朝岑含笑,直笑得岑含一脸尴尬。 二人坐定,岑含便开口道:“蔺家庄出甚么事了么?” 蔺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岑含懵了一下,道:“我看你连个人都没带就自己跑过来了,还以为有甚么十万火急的事情。” 蔺溪道:“我是偷跑出来的。” “偷跑出来干嘛?” 蔺溪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早上听人说,你这边昨晚出了大事,一时心急就跑过来看看。” 岑含急道:“我能有甚么事?你胆子真大!不知道这么一个人跑出来有多危险么?若是路上再遇着甚么事怎么办……” 说着说着,二人脸都红了,气氛一时难以言喻。 良久,岑含才干咳一声打破沉默,道:“等会儿我先送你回去罢。你爹要是发现你不见了,还不得急死。” 蔺溪低声道:“好。” 情绪平复了,岑含思路也清晰起来,又问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让丫鬟扮成我的样子闭门在屋里,然后溜到就近的渡口坐船来的。” 岑含沉吟道:“我这边也就是昨天半夜不到的事情,蔺家庄远在城外,按理不会这么快知道,消息传递之快与昨日曲听风受伤如出一辙,此刻怕是早有人在来城里的必经路径上埋伏多时了。不过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个赌博,毕竟我和蔺家庄非亲非故,放这个消息过去也是试探多于设计,而且他们更想不到你这回居然走了水路,任他们在陆路上埋伏到死,也等不到人。” 蔺溪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却又听得后怕,道:“我没想那么多,现在改怎么办?” 岑含微笑道:“这不好好的么?你人都到了我这儿,还有谁动得了你?” 蔺溪秀眉微蹙道:“但你总不能一直守着我啊。上次在庄子里我都让人抓了,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要么你教我几招防身?” 岑含道:“你家不是有家传的武功么?” “学家里的武功还要会下棋,uu看书 .uukshu我从小最怕这个,烦都烦死了,所以一直就会一点粗浅的功夫。但你武功这么高,总会有办法的对不对?” 岑含无奈道:“我倒没甚么。只不过你总不能老偷跑过来我这儿,太过危险,何况你爹又不瞎,能让你次次都溜得出来?但反过来,我也没甚么由头老往你们蔺家庄跑。” 蔺溪想了想道:“这个好办,我就跟我爹说,我想学医。请你来庄上教我就行。” 岑含失笑道:“还真别说,是个法子!” 蔺溪嫣然道:“那是!” 送走蔺溪,回来没过多久又跑来杨崇义,来意除了了解昨夜的情况,大致还是和先前一样,想说服岑含加入杨家的阵营。岑含虽觉自己已不能置身事外,但“天下”的人实际上也没把自己放在敌对的位置,眼下的平静来之不易,为这些江湖纷争放弃实在太过不值,因而仍是婉拒。 杨崇义没法,只得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便告辞而去。等他一走,南宫翎才上前来递给岑含一封书信,说是方才有个小乞丐送过来的,小乞丐还坐在不远处的那棵大树下着等。 岑含接过信,上面并无署名,便拆开来看,只见信上写着: “岿然贤弟见字如晤:夫高贤如神龙,见首不见尾。自君隐遁江湖,不觉已有半年,每每夜中独思,尝自悔未曾多有请益,实乃人生之大憾。今黄天不负,多方寻觅,终得君之侠踪。复见高贤,何其幸也!特备清酒小菜,邀君荡舟于南湖之上,一叙故人之情,翘首以盼,诚惶诚恐!愚兄敬瑭拜上。” 不速之客(4) 秋意浓。 江南的秋风宛如一声叹息,小乞丐引着岑含来到就近的码头,早已有人恭立相迎。岑含长于嘉兴,但自小为衣食奔波,故而长这么大也没真正游过南湖,小舟游弋湖面之上,舟外波光粼粼,舟内酒香氤氲,望着岸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颇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石敬瑭端起酒杯,笑容中满是谦恭之态:“一别半年,不想贤弟竟在此江南锦绣之地过起了神仙般的日子,真是叫人羡慕得紧。” 岑含亦举杯相对,道:“不过是平头百姓的小日子。衣食住行,柴米油盐,跟石兄可不能比。 石敬瑭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却摆手道:“别提了!如今朝中人心惶惶,更甚于君离开之时啊!当今陛下虽说勇猛无双,用兵如神;但一身天分也在这里面耗尽了,打仗之外可说是昏招白出。如今伶人宦官颐指气使,就差横着走,即使是中书令大人,都只能避其锋芒,放眼朝堂之上,敢与这拨人正面相抗的,也只有郭大人一个了。” 岑含叹道:“郭大人是个恋权之人,性子也刚爆,平日政敌已经不少,如今再得罪这伙伶人宦官,怕是祸在眼前了。” 石敬瑭忽低声道:“我听说你走那夜,陛下也不在宫中,而且之后连着几日都没上朝,说是身子抱恙。你们那夜……有过一战?” 岑含啜了口酒,并不答话。 石敬瑭知趣,打了个哈哈道:“我也只是一时好奇问问,老弟莫放在心上。” 岑含抿嘴一笑,没接话茬,说实话自己跟石敬瑭并不熟,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跑来找自己。这人是中书令李嗣源的女婿,平日沉默寡言,打仗时也多是独自钻研兵法,与眼下这副健谈的样子完全是两个人,由此更让人心中狐疑。 石敬瑭直视他道:“岿然,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么?” “是有些好奇,但还没来得及问。” 石敬瑭缓缓道:“说起来也不复杂,我没甚么大本事,只能老老实实一点一点查。起初也是毫无头绪,后来从内侍口中打探到你当日曾对陛下说过想归隐江南的事,于是派人到江南一个地方一个地方依着你的样貌打听,就这么耗了近半年,才在四五个地方找个几个样貌相似之人。而后我亲自到这些地方一一核实,才在几日前,在这嘉兴城找到了你。” 岑含道:“区区在下令石兄如此劳心劳力,实在惭愧。” 石敬瑭缓缓放下酒杯,躬身一揖道:“石某不才,今日相邀,是想请你出山相助;从此以足下为师,言听计从,在这乱世中干一番大事业!” 岑含心一沉,道:“你有帝王之志?” 石敬瑭坦然道:“起初自然是没有,只盼着灭了朱梁,辅佐明君中兴大唐!可惜天不遂人愿,如今天下未定,内患先起,这大唐王朝尚未复兴,眼见就要衰败。人生短短数十年,又有多少光阴经得起这般虚度?既然这天下不能自他人而定,那何不放手一搏,试试用自己的力量,去创一个太平盛世?”说到后来,眼中狂热呼之欲出,声音也因为兴奋有些颤抖。 岑含苦笑道:“我当初离开洛阳,求的便是远离这些是是非非,怕是要让石兄失望了。” 石敬瑭站起身来,又恭恭敬敬作了三个揖,忽然双膝一弯要跪下去。岑含一惊,手臂一抖袖子拂到他膝上,石敬瑭顿觉膝下凭空出现一股巨力,不由自主又站直了身子,顿时一脸错愕。 岑含叹道:“石兄这是何苦?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你若担心我去助别人,大可把心咽肚子里,我既不助你,自然旁人也请不动。” 石敬瑭牙一咬,仍要强行跪下去。 岑含不由冷冷道:“你这是要赶我下船?” 石敬瑭沉声道:“足下之才,天下无双!只要你今日点头,从此我石敬瑭对你执弟子之礼,在军中你仅在我之下,你说的话便是我说的话,我有任何事必先与你商议,甚至他日大事若定,石某愿意与你平分天下!” 岑含眼神如刀:“你就不怕我到时夺了你的权,把你一脚踢开?” 石敬瑭与他目光相接,顿时心口一窒脊背发凉,强行稳住精神,摇头道:“你我共事也算有些时日,以石某所见,你若真有这等心性,此刻应在朝堂上积蓄力量,隐忍待发,岂会就此罢手飘然而去?你是真君子!所以尽管放心,从今往后你只需运筹帷幄、临机决胜,肮脏龌龊之事都由我石敬瑭去做,你来受万人敬仰,我去承受这天下的非议;你若要权,我许你平分天下,你若求名,我让你名垂青史。” 岑含眼中的锋锐渐渐散去,摇头道:“你倒是看我看得很明白。诚如足下所言,我若真有心权势,何必离开朝堂?我既已离开,又何必回去?甚么滔天权势、名垂青史,都是过眼云烟,不论王侯将相还是平头百姓,死后也不过占那巴掌大的一块地,要这许多作甚?真要说让人佩服的,还是那些这世上以天下为己任,为苍生谋福的伟人,但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经历无数的勾心斗角还是原来那个自己?站到那个位置,有些事不得不为,选择了这份宏图大志,其他的东西就只能让路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守住本心,多数人终究还是要活成时势要你成为的那个样子。岑某虽有些微末本事,却没把握成为那个万里无一的伟人,更不想去承受这诸多的纷扰,只愿守着一颗本心终老乡野,已知足了。还望石兄成全。” 一番话毕,石敬瑭默然半晌,最后才叹道:“罢了!老弟既如此坚持,我又怎能勉强?只是老天断我一臂,叫我痛彻心扉!” 岑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微笑道:“言重了。天下能者如云,我岑含又算得了甚么?自古乱世出英雄,石兄若坚信自己是伯乐,何愁找不到千里马?” 石敬瑭再度沉默,过了一会才道:“但愿如你所言。” 话到这里,气氛已然十分尴尬,岑含随便找了个借口上岸,临下船回头看了一眼石敬瑭,只见他神色颇为阴郁。这一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总觉得有张网罩着自己,一点一点越收越紧,叫人透不过气,左右睡不着,便起身打坐,不知不觉就到了天亮。 这一日十分清闲,只来得三四个轻症病患,稍作处理,配了几服药便再无事。转眼过了两日,到第三日午后,蔺家庄派人来请,说是蔺大小姐想学医,欲聘自己上门教授,岑含假意考虑了一阵便答应,上了马车一路往蔺家庄而来。 到了庄上,经下人指引,一路来到书房。蔺溪早已等候多时,见岑含到,便屏退了下人,随即要去关门,岑含见状赶忙止住。uu看书 ww.uukanshu 蔺溪怪道:“你不怕被人发现你会武功么?” 岑含微笑道:“你只要吩咐下人两件事就行。第一,我在教医术时不能有人打扰,所有人到门外去待命;第二,有甚么人来了,提前出声通报。” 蔺溪皱眉道:“干么弄得这么麻烦?” 岑含笑得有些尴尬:“我的姑奶奶,你好歹想想你自己的名声。” “我有甚么名声?” “你现今是没甚么名声,但咱们孤男寡女老关起门来独处一室,你说久了你会有甚么名声?” 蔺溪脸一红,吐了吐舌头道:“我只想着跟你学武功这事莫叫人发现。” 岑含道:“放心罢,除非有大高手,否则这书房内外的动静都逃不出我的掌握。”说着让蔺溪先打一遍家传拳架。 蔺溪虽出身武林世家,但从小兴趣不在武艺,故而底子也确实不怎么样,但胜在心思单纯,少了诸多杂念,以心性而论,与施兰截然相反,不适合学太多弯弯绕的东西。 一遍拳打下来,岑含大致有所了解,而后从中筛选出十二个式子,将劲路身法作了番改动,形成另一套拳。这拳与蔺家的“星罗棋布掌”截然不同,不以繁复见长,每一式只一种变化,但任意一式皆能变化出其余十一式,以简驭繁,无穷无尽,劲力上则以柔绵、灵动、锋利见长,以“烈雀手”之轻利辅以“大巧若拙拳”之从容,算是为蔺溪量身而创,岑含给这拳取了一个名目,叫做“千回百转灵雀势”。二人自此相约每三日岑含前往蔺家庄一次,以教医术为名传授拳法。 情之1物(1) 回到医馆时夕阳尚有余晖,正赶上晚饭。西面的天空望过去火红一片,蔚为壮观,相比多年前初遇洛飞烟那日,今日的夕阳格外让人心胸开阔。 吃过晚饭,躺在床上只觉得心情十分放松,不多时便沉沉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子“吱呀”一声打开,一阵凉意跟着透进屋子,岑含却没睁眼,只叹了一声道:“今晚我只想好好睡觉,所以不论足下是谁,最好自己出去,要不然就只好我把你扔出去了。” “长夜漫漫,一个人岂非无趣?”这声音清冷而悠远,又酥得入骨,带着种难言的挑衅。 这不是男人的声音。 岑含霍然睁开眼睛。 窗前站着一个纤长的身影,婀娜的身段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冷艳而神秘,散发着所有男人都难以抗拒的气质。 岑含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女人,黑夜中仿佛只罩着一层黑纱的女人,即便蒙着面,也绝不会有人去怀疑她的美,若说洛飞烟是九天的仙子,那这女子便是幽冥的妖姬。她的身体就如同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多一分太肥,少一分太瘦,凹凸有致,恰到好处;每一处透着无比的精致,每一处都充斥着原始的诱惑。 女人淡淡道:“我美么?” “美。”岑含道。 女人摇头:“还不够美。” “哪里不够?” “这里。”女人的话说着,黑纱缓缓从身上滑落,露出洁白无瑕的身子,月光中这身子就如同一座玉像,闪耀着无法形容的光芒。 岑含胸口一窒息,顿时热血上涌。 “现在才够,是不是?” 岑含喉头如火烧,艰难地咽了一口水,道:“是。” 女人脸上的黑纱如同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着人不由自主靠近,只听她仿佛梦呓一般说道:“那你喜欢么?” “喜欢。” “既然喜欢,为何不过来?” “好!” 话说着岑含竟真的站了起来,走到窗前一把将她懒腰抱起。 美人入怀,眼媚如丝,笑声更媚:“你果然是个真正的男人。” 岑含却没动。 女人道:“你还在等甚么?” 岑含幽幽道:“我只是在想,这么美的东西,只有我一个人看到是不是太可惜?” 女人一怔,已被扔出窗外,轻呼声中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猫,飞身窜上房,咬牙道:“你不仅不是个男人,简直不是人!” 岑含笑道:“也没那么坏。” 女人犹豫了一下,道:“怎么说?” 岑含道:“起码我已经提前告诉过你,你如果不自己出去,我就会扔你出去,是不是?” 女人冷冷道:“难道你有龙阳之癖,对女人不感兴趣?” “那倒没有。” “那是我不够漂亮,没能让你动心?” “也不是,说实话我刚才差点就真的把你抱上床了。” “那你为甚么……?” “有时候做事不过一个念头,这世上本有许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不是么?”岑含坦然道。 “你有心上人了?” 岑含不语。 “不管甚么原因,你是个有趣的男人。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岑含忽地捡起地上的黑纱,抖手扔了出去,道:“今夜你本可不必来,因为你本就不愿来,是不是?” 窗外人影一闪而过,黑纱已经不见,一阵沉默后声音才又响起:“何以见得?” “一个人不管伪装得多好,眼神总是会泄密。” “那你说说我泄露了甚么?” “不甘。” 女人叹道:“我来之前觉得天下男人都是一样,但你似乎真的不一样。” 岑含淡然道:“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你见到的男人还不够多,像我这样的男人在这世上至少还有好几个。” “所以这是个不错的意外。” “甚么?” 屋顶上没了回应,岑含以灵觉感知,发现人已走远。这女子武功很高,起码就轻功而言,已然高过了之前四人。 人一走,南宫翎和钟离叹就过来敲门了,方才这动静瞒得过寻常老百姓,却瞒不过二人,只是屋里是岑含,没有甚么需要担心的。唯一意外的,大概是没想到情节会这么香艳。 南宫翎笑道:“我了个乖乖,‘美人计’!花样真不少!” 钟离叹也笑道:“话说这女子身段不错,想来姿色也不差,你干么不从了她?” 岑含皱了皱眉道:“大半夜的,你们都不用睡觉?” 二人只好老老实实回屋去。 但让岑含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头。 第二日早上开门不久,医馆里就来了病人。病人是个女人,纤长的身材冷艳而精致,只不过她的眼神不仅不媚,还带着一股自信和傲气。 她是来看风寒的。 不论甚么女子,这种季节大半夜赤身露体在屋顶上跟人说话,都是会着凉的。 这下不仅岑含傻眼,南宫翎和钟离叹也傻眼了。 “你胆子很大。”岑含的面色并不好看。 女子这回没有戴面纱,容貌大大方方地展露在三人面前。uu看书 .uukanshu 她的眼并不是那种水灵灵的大眼睛,她的鼻并不是那种挺拔的高鼻梁,而她的嘴也不是那种秀气的樱桃小嘴;但这些一起出现在她那张线条柔和的瓜子脸上时,却显得无比精致,精致得让人挪不开眼。 “这里难道不是看病的地方?”女人没有理会岑含的表情,笑着问道。 这是个让人无法反驳的问题,所以岑含只能给她看病配药。 女人继续道:“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名震天下的‘绝仙手’,会是这么一么样的一个人?” 岑含叹了口气,道:“有些手段若是用一次不灵,那不管用几次都是一样的。” 女人却不接话,反而转过头朝南宫翎和钟离叹道:“有些话只适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说。二位明白的,是不是?” 南宫翎和钟离叹知趣地退到了一边。 女人这才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那种女人?” 岑含干脆闭上了嘴。 只听她幽幽道:“那你昨晚看到的不甘又是甚么东西呢?” 岑含心头一震,手上的动作停住了,抬头看他。 女人缓缓站起身,就连她的转身而去的动作也透着精致。 “四个大男人都办不成的事情,却要一个弱女子以身体为代价来办,怎么能甘心?但我不后悔,现在想想,也许正因为是你,我才会答应做这件事,”她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绚烂无比的笑容,如同一朵艳丽无比的芍药,“我叫殷扬,请你记住这个名字,因为你是第一个看过我身子的男人。” 岑含彻底怔住。 情之1物(2) 蔺溪的武艺一日精于一日,所学拳式从最初三日学会一式,到后来两式、三式,半个月下来终于将十二式拳架尽数掌握,虽还谈不上应用,但已能演练得八九不离十。如此进度连她自己也颇感意外,岑含却毫无讶色,只因这“千回百转灵雀势”本是为她量身而创,学起来事半功也是理所应当的,至于下一步,就该给她捏捏拳,把劲力练出来了。 蔺溪的事只有学拳,相较之下,岑含就可没那么轻松了。 之前的神秘女子殷扬,在这半个月里,俨然变成了“致柔堂”的小媳妇,每日清晨准时到医馆,日落前离开;给岑含端茶送水,洗衣做饭,而且除了他,对旁人都是冷冷淡淡,正眼也不瞧一眼。这自然成了整条街茶余饭后的不二话题,都说这孙大夫貌不惊人,平日里不吭一声,也不知哪里修来的福气,竟有这么一个姑娘送上门来,简直没了天理,只岑含暗中叫苦,几次明说暗示劝她离开,都被她装聋作哑糊弄过去,无奈之下只能这么干耗着。 自己不是瞎子,自然瞧得出来这女子是真情还是假意,但这件事并不是单纯的男女情爱,其背后势力能放任她如此,绝不会是空穴来风。更何况自己对她也并无情愫,夹缠不清的暧昧终究害人害己。 闲话不提,且说医馆连续忙了三四天,这一日终于得了空闲,岑含近来也颇有些心烦意乱,上午见没甚么病人上门,便提了篓子拿了鱼竿出门,毫无意外地,殷扬随行在侧。有这么个特别的女子在身边,自不能去白鹿所在的荒林子,最后地方定在离城不远又十分安静的一条小河,岑含搬了块石头充当凳子,殷扬亦如法炮制,二人并肩而坐,宛如一对小情侣。 天已转冷,但有些人的心还好像很火热。鱼钩在水里沉着,波光在水面泛着,殷扬身子自然而然地一斜,便将玉首靠在岑含肩上,仿佛叹息一般说道:“我总觉得,你的背影很让人心疼。” 岑含心里“咯噔”一下,却习惯性地没有甚么表情变化,淡淡道:“怎么说?” 殷扬缓缓道:“我见过无数与你年纪相仿的男子,他们背影总是挺拔而自信,有股想让全天下都知道自己有多厉害的劲头,又或是故显高深。只有你,虽透着绝顶高手独有的中正含蓄,却好像背负了很多东西,总感觉跟别人很遥远,看着看着就特别萧索。” 岑含笑笑不说话,女人的直觉有时候真的是个很让人敬畏的东西,因为它总能不讲道理地击中真相。这一点自己已经领教过一次,在那位蔺大小姐身上,这是第二次。 但眼下并不是回味这些的时候,殷扬的脑袋还在自己肩上,这一靠太猝不及防,自己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女人,现在是推开,还是就让她这么靠着? 最尴尬的时候,竿子上适时传来了熟悉的力道。 “上钩了。”岑含自然而然地坐直了身子,殷扬顺势挪开了头,只见鱼竿轻轻一提,一个小腿长的白影轻轻巧巧被拉出水面,竟是条难得一见的大鱼。 殷扬不由惊讶道:“好大的鱼!” “是难得,”岑含点点头:“够两个人吃一顿了。” “也许三个人也够。”殷扬忽然压低了声音,似笑非笑道。 岑含当然知道这第三个人是谁,普天之下没几个人真的能在自己这一身灵觉下藏匿行迹。只是这人伤势恢复之快有些出人意料,但他既然好了,为何不光明正大地出来见自己?上一次交谈之后,自己应该没有能让他再起疑的地方。 曲听风实在是个让人看不透的人。 但殷扬却是个要命的人,因为她压根没打算让曲听风再藏下去。 “树这么小,人这么大,藏着不累么?” “藏着当然累。尤其是像我这样一个大伤初愈的人,简直快累死了!”曲听风人已在树下,声音听着很坦然,表情却很郑重。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没有恢复到十成十,根本不会出来转悠,所谓大伤初愈不过是个麻痹对方的幌子,但这女子既能轻易发现自己,便是个不能小觑的对手。 殷扬却不吃这一套,并没有半点要动手的意思,只是不论眼神还是语气却都是锋芒毕露:“这么说是上次挨的揍还没好利索?” 曲听风不由眯起了眼睛:“这么说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是又如何?没本事找伤你的人,难不成还想在一个女人身上出气?” 曲听风冷冷道:“你也不用拿话激我,uu看书 .ukansh.co 我找的本就是‘你们’,至于具体是谁,并没有分别。只是,”说着目光落到了岑含身上,“我没想到你也是。” “我是甚么?”岑含皱眉道。 “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想装下去?” “我怕是还没开始装,”岑含苦笑道,“所以你不妨告诉我,我到底要装甚么?” 曲听风忍不住也皱起了眉头。 “他当然是,”殷扬轻笑道,她的话一如她的人,高傲而强势、“因为他迟早是我的人,既然是我的人,又怎么会和我不是一伙的?” “那就是说现在还不是。”曲听风忽然明白了甚么。 “是早是晚又有甚么分别?就像你,迟早会是一个死人。” “所以你究竟是谁?”曲听风对着岑含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比对着殷扬时更为严肃。 “我只是个大夫。”岑含叹道。 “大夫?”曲听风忍不住沉下了脸,“你难道认为,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会喜欢上一个寻常大夫?” “一个像你这样的江湖异类都能喜欢上武林世家的大小姐,我为甚么不能喜欢一个大夫?”殷扬淡淡道。 曲听风不说话了。 只听她继续道:“你要问的既已问完,那不妨听听我的问题。我只想知道你从城里跟了我们一路,为的又是甚么?” “他不论跟踪谁,原因都只有一个的。” “哪一个?” “自然是蔺小姐。” 只是连岑含也想不明白,跟踪自己和蔺溪又有甚么关系? 情之1物(3) 曲听风果然也没有否认,但也没有多解释,只留下一句话。 “不论是本着何种初衷,出于甚么目的,我只希望你记住一件事。只要有人想对蔺小姐不离,我曲某人就会以命相搏。” 这话几乎已经明摆着在说,岑含要对蔺溪不利。 岑含转头去看一边的殷扬,见她只是摊了摊手,完全一副甚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但这已经不重要,殷扬是“天下”的人不假,“天下”的人却不只有殷扬一个,重要的是挑拨已经成功了,曲听风对自己有了疑心甚至是敌意,不论后续怎么发展,保护蔺家庄的力量毫无疑问都会削弱不少。虽然指望曲听风对自己造成多大威胁不现实,但反过来通过自己除掉曲听风却是十分可行的,毕竟只要事关那个蔺大小姐,这人根本不惜性命。 这伙人软硬手段招徕自己不成,终于开始用别的法子了。 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殷扬究竟扮演甚么样的角色? 人心永远都是最难看透的东西。说它是真,却又不纯粹,有意无意附和着某种动机;说它是假,那些不时流露的真挚之情又是无论如何都装不出来的;又或者是两者兼有? 岑含忽然觉得,不管是真是假,有些话不能再拖了。 “殷姑娘。” “你说。”殷扬似乎感应到了甚么,目光正好迎上,四目相对中那张精致的脸上扬起一抹浅笑,笑容里带着三分傲气,如同一层光芒。 “有些话我一直犹豫要不要跟你说,怎么跟你说。一直没想好,所以一直没开口,但耽搁的时日越久,心里便越不安,总觉得有朝一日害人害己,追悔莫及。”岑含目光有些幽远,仿佛不是在看眼前的景色。 殷扬看他神色,忍不住收起了笑容。 岑含缓缓道:“想我岑某人不过一介凡夫,貌不惊人,只会几手粗浅的拳脚,能蒙姑娘垂青错爱,说实话真的受宠若惊,铭感五内。但男女之事向来强求不得,我对姑娘有欣赏,有敬佩,有感动,却独独无男女情愫,只盼姑娘早日悬崖勒马,以姑娘容貌武艺与一身才华,何愁找不到如意郎君?又何苦在我这里自误?” 殷扬沉默一阵,道:“是因为我是‘天下’的人?” 岑含叹了口气,眼神之中难掩落寞:“是因为当年的我曾是如今的你,所以我深知你接下来的痛苦,也深知这痛苦究竟有多断人肝肠,更深知带给你这些痛苦的人,就是我。我已走上过一次不归路,若再亲手把你也送上这条路,岂非猪狗不如?” 殷扬昂然道:“你怎知我也会走上不归路?事在人为,旁人对你好三分,我便对你好十分,旁人为你两肋插刀,我便为你舍生忘死。一年不能打动你就三年,三年不能打动你就十年,我要做这世上对你最好的女人,这天底下最爱你的女人,哪怕你是石头做的,也终会有动心的一天。” 岑含黯然道:“你这是何苦?” “何苦?”殷扬声音不自觉有些发颤,“你说是何苦?说甚么悬崖勒马的蠢话,我早已坠入悬崖,又要怎么勒马?” 岑含豁然转头,只见她泪光盈盈,神色倔强无比,不由地百感交集,坚定道:“殷姑娘,这番深情厚爱,今生无以为报;若有来世,岑某愿为你做牛做马,不惜性命!”说到此处不由心头一惊。 如今的殷扬既是当初的自己,如今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当初的洛飞烟? 并非不感动,只是不能相许。但洛飞烟不能相许是因为有谢青山,自己不能相许又是因为甚么? 殷扬凄然道:“只能来世么?” 岑含忍不住有些心软,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想到自己与洛飞烟的结局,心肠复归刚硬,点头道:“只能来世。” 殷扬死死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偏不信!终有一日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说完掩面狂奔而去。 岑含静静望着她身影渐远,竟有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世间的痴心人,喜乐的有各自的喜乐,痛苦的却是一般的痛苦。人所难以承受之重,怕是也绕不开这一个“情”字。 但痛苦之后终会有新的喜乐,风雨过后也会再见阳光。 只不过这鱼怕是钓不下去了,岑含弯腰收拾器具,打道回城。 第二日又是去蔺家庄教拳的日子,正午刚过,马车已经候在医馆门口,岑含上了车,不多时到蔺家庄,uu看书uknshu.cm 由下人引进书房。蔺溪已经等候多时,只是秀眉微蹙,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岑含只道是甚么女孩子家的烦心事,也不方便过问,正要继续接着上次的内容往下教,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微一凝神便发现房顶上多了股熟悉无比的气息,正是曲听风。他既来,这拳便不能教了,念头一转朝蔺溪使了个眼色,无奈蔺溪正出着神,只得硬着头皮讲起了医道,堪讲了半个时辰过去,曲听风似也没听出来甚么异常,便施展轻功走了,岑含这才停了下来,皱着眉头看蔺溪。 蔺溪被他瞧得浑身一激灵,才回过神来道:“甚么?你继续讲,我听着呢。” 岑含啼笑皆非:“你倒是说说我都讲了甚么?” 蔺溪一怔,不禁尴尬道:“对不住,我……我没在听。” 岑含笑道:“我知道。” “你知道?” “我讲了半个时辰的医道,一个字没提拳法,你都没半点反应,是个人都知道你心思不在这儿。” “你刚才没在说拳?”这下蔺溪彻底懵了。 岑含指了指屋顶道:“上面来了客人,他不知道我会武,说了就穿帮了。” 蔺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怪道:“客人?” 岑含淡淡道:“是曲听风。也不知受谁的挑拨,疑神疑鬼的,似乎觉得我要对你不利。” “你为甚么要对我不利?” 岑含不由苦笑:“我也想知道。不过眼下咱们瞎猜也猜不出甚么来,倒是你,今日完全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是出甚么事了?” 情之1物(4) “我?”蔺溪眼神有些躲闪,心虚道,“我没甚么事啊。” 岑含脸上还留着笑意,似笑非笑道:“别装了。你这人甚么都写在脸上,撒谎这事儿根本不适合你。” 蔺溪白了他一眼,道:“你这是变着法儿在骂我呢?” 岑含一本正经道:“我这是变着法儿夸你。” “夸我甚么?” “夸你心地善良,不擅作伪。” “算你会说话!”蔺溪脸上绽开一个阳光般的笑容,气氛顿时轻松许多,犹豫了一下,试探道,“我听说……你以后可能……不来了?” 岑含怪道:“为甚么?” 蔺溪瞪眼道:“你能不知道?装甚么!” 岑含完全摸不着头脑:“我装甚么了?我要知道还问你干嘛?” “你!”蔺溪气结,撇过头去撅起了嘴,嘟囔道:“你有个美娇娘在家天天伺候着,不知道多享受。哪还会想着出来费劲教我这不相干的人!” 岑含恍然大悟,这美娇娘毫无疑问说的是殷扬,只不过是不是享受就冷暖自知了,望着蔺溪气愤中带着三分娇憨的脸庞,心中莫名一动,一刹间仿佛意识到了甚么。 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受,只是在那个瞬间,隐约之间摸到了一种可能性,一种“对了”的可能性。岑含脑中闪电般地转过几个年头,蓦地下定了决心。 “蔺姑娘。” 蔺溪方才嘴快,一不留神将心里话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不由面红过耳,低下头不敢说话,此刻听得他开口,忍不住又抬起了头。 二人目光相接,岑含心中竟生出几分慌乱,忍不住暗中自嘲了两声,定了定神,才道:“你觉得我是个恶人么?” 蔺溪不明就里,摇了摇头。 岑含嘴角蔓延开一丝笑意,坦然道:“那若是我这样的人,想与你共度一生,你可愿意?” 蔺溪脑子一懵,当场怔住。 岑含接道:“孙某真心爱慕于你,但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寻常大夫,也无丰厚家财,未必配得上你;今日一诉衷肠,是想知道姑娘究竟心意如何,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交代。姑娘若一时难以给出答复,也不必勉强,三日后我会再来,到时再告诉我不迟,不论最终答案是甚么,都不必有顾虑。今日就且到此,我就不打扰姑娘休息了,告辞。”说完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又自惴惴不安,举步走到门口,正要出门,忽听蔺溪叫道:“等等!” 岑含应声转过身子,静静看着她,只见蔺溪眼神清澈如水,红着脸道:“我愿意。” 岑含脑中忽然一片空白,呆了呆,一个闪身人骤然间出现在她面前,双手一张讲她紧紧抱住,蔺溪初时吃了一惊,过了一阵回过神来,也伸手抱住他腰。 人生中总有那么些事情,不论你事先多笃定,到了确认那一刻,仍然猝不及防。也正因如此,那一刻的幸福才无与伦比。 岑含声音有些发颤,轻轻道:“谢谢你!” 蔺溪心中甜蜜无比,道:“谢我甚么?” 岑含道:“谢谢你在这个时候出现,也谢谢你终于出现!我等你等得好苦。” “你在等我?” “每个人都在等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我只是很庆幸自己能及时明白,原来我的等的是你。” 蔺溪笑道:“这么说我也该谢谢你的出现!” 岑含忍不住抱得更紧了,这一刻言语似乎已经有些多余,二人默然相拥,只觉置身梦中,也不知过了多久,蔺溪才轻轻道:“咱们这么一直抱着,若给下人瞧见,可不太好。” 岑含笑道:“无妨,他们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不会被瞧见的。不过咱们总不能这么一直抱着说话,先坐下来罢。”说着松开了双臂,拉着她手与她相依而坐。 蔺溪叹道:“这一切真像是场梦一般。” 岑含接道:“但这却是场美梦,而且你也不必担心哪一天梦会醒。如今你我心意相通,有些事我不能瞒你,我如今是个大夫,但以前确实闯过江湖,也打过仗。孙若风是我的真名,但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岑含。” 蔺溪皱了皱眉道:“这名字有些耳熟。” 岑含苦笑:“名气大了有时候也不见得是好事。” “你名气很大么?” “有那么一些罢。” 蔺溪性子单纯,对这些东西本身并不怎么在意,“哦”了一声便不再多问,将脑袋轻轻靠在他肩上,娇羞道:“那你是甚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岑含想了想,缓缓道:“应该是你识破我那次开始的罢。” 蔺溪讶然道:“是那个时候?” 岑含见她神色有异,脱口道:“怎么?你也是那个时候?” 蔺溪浅笑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 岑含心中一暖,伸手揽住她肩,叹道:“有时候老天爷的安排当真是巧妙。我初次救你是巧合,间不容发情急出手;第二次救你又是巧合,u看书 ww.uukashu 半夜给撞上,不能袖手旁观;等到第三次救你终于不是巧合了,那时曲听风受伤,我见他对你一往情深,心有所感,存心想帮他一把护你周全,却没想到原来你我才是命中之人。” 蔺溪默然片刻,才道:“只是我终究无法对曲公子动情,免不了要辜负他一片心意。” 岑含平静道:“这哪能怪你?情之一物最是不讲道理,不是你情我愿,终究不能走到一处,又岂能施舍?若是一时心软,反而害人害己,天大地大,咱们也只能祝福那些痴心之人早日找到自己的良配了。至于今日之后,我也会用回‘岑含’这个名字,明日便登门向你爹爹禀明一切,与你们共退强敌;另外曲听风那边,也该尽早把话说开,作一个了断,以免误会越来越深。” 蔺溪担忧道:“可是曲公子……” 岑含柔声道:“放心,我会妥善处置,只求将一切说清楚。他伤不了我,我也不会伤他。” “那我爹若是不同意怎么办?” “那我便磨到他同意为止。等此间事了,我还要带你去个地方,那里的桃花很美。我带你去见我恩师。” “你恩师?” 岑含眼神清亮:“他是个真正的高人,教我习武读书,更教了我许多做人的道理,对我恩同再造。我离开那里已经很久了,自半年前回到嘉兴便一直与师门通信,说甚么时候回去一次,去看望一下他和那些师兄弟们。如今有了你,就更圆满了,他们见了你,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蔺溪甜甜道:“我都听你的。” 请君入瓮(1) 二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直到外面天色昏黄,才依依惜别。 翌日岑含按江湖规矩,亲自到蔺家庄递拜帖,蔺和自然大吃一惊,谁都不会想到,一个貌不惊人的乡下大夫,竟就是近几年江湖中如日中天的“绝仙手”。岑含趁热打铁,将自己与蔺溪两情相悦的前因后果,以及之后打算如实以告,这一来蔺和又吃一惊,但对二人之事却不置可否。他为人素来刚正稳重,尤其事关女儿终身,更是草率不得,虽说对方名头极大,但若是人品有失也绝不能答应,若不是因为这份硬气,蔺家庄也早就屈服于那“天下”了。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这个女儿虽容貌心地都不差,但一直眼光极高。嘉兴城中寻常的公子哥儿根本不入她眼,就连扬崇义和曲听风这种武林年轻一代的翘楚也没看上,如今突然出现一个能让她动心的,还是武林中独一无二的大高手,真可以算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只不过人品这种东西不是一天两天能看出来的,越是这种情况,越要慎之又慎。 岑含见他虽不同意,却也没有明确反对,也大致猜到了他心思。本来尚有些吃不准,此刻反而坦然了,而且他也并不拦着自己见蔺溪,只是严令不能有越礼之举,自然恭恭敬敬应承下来,日久见人心,假以时日自然水到渠成。另外亦就自己教蔺溪武艺一事请示蔺和,毕竟蔺家是武林世家,自己擅自授艺,多少犯了一些江湖上的忌讳。 蔺和虽也觉得意外,但这一次却是喜大于惊。当今武林人尽皆知,“绝仙手”的武功造诣与“诸子六仙”不相上下;甚至在很多人眼中,已隐隐然天下第一高手。能得到他的指点,对于任何一个习武之人而言都是天大的缘分,求都求不来。 这边大致事了,岑含便禀明蔺和,到书房去见蔺溪。父女连心,蔺溪一听说父亲的反应,便猜到了七八分,心中窃喜,但一听岑含马上要去找曲听风,心又沉了下来。岑含自然知她所忧,温言安慰了几句,让她稍稍宽下心来,才出了庄子,直奔曲听风的小茅屋。 曲听风并不在屋内。所以岑含赶到时也没有听见琴声,但却有另外一种声音,剑刃破空之声。 曲听风正在屋外练剑。 秋风不时吹过,其中已有几分凉意,隐隐往骨子里渗。但奇妙的是岑含能感觉到一股暖流,实实在在的暖流,一浪一浪轻轻地涌到自己身上。暖流的源头是曲听风的剑,上面带着一股十分奇特的劲力,及至剑法收势,暖流也随之消散,但曲听风的脸上却仍是通红一片。 岑含不由皱起了眉头,待他面上的鲜红完全褪去,才走了出来,微笑道:“好别致的剑法。” 曲听风身子一震回过头来,眼神中带着种谨慎,缓缓道:“是你?” “是我。”没有过多的解释,岑含淡然答道。 “你懂剑?” “略知一二。” “怕是不止一二罢?”曲听风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种凌厉。 岑含顿了顿,道:“曲兄莫不是对我有甚么误会?” 曲听风摇头:“我原先也以为可能是误会,但恐怕不是。” “何以见得?” “以今日所见,你潜伏在侧我竟不能察觉,可见武功不在我之下。但当初我试你,你却刻意在我面前装作完全不会武功,再加上这阵子你与那个‘天下’的女子不清不楚,难道不可疑?” 岑含不得不承认:“是可疑。但你以心中所猜想,也不过是其中一种可能性,并没有足够证据去佐证它,不是么?此事若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看,其实还很多别的可能性。” 曲听风眯起了眼睛:“别的可能性?” 岑含平静道:“比如说我当初不对你显露武功,只不过是因为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 岑含叹道:“你若仔细想想,有些事其实并不难理解。一个像我这样有些身手的人,倘若心甘情愿在这乡野之间做一个寻常大夫,必然是会有不愿意显露武功的原因。更何况你那次本就意在试探,招式之间也并无杀气。” 曲听风忍不住道:“若我那时有杀气呢?” “也许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曲听风怔了怔,随即冷然道:“怕是未必。” 岑含没在这个话题上多作停留,转而道:“至于那位‘天下’的殷姑娘,我今日来找你,为的便是这件事;准确地说,是你、我、与蔺姑娘的事。” “我们三个人的事?”曲听风本能地提高了语调。 岑含点头道:“不过既然已经准备把话说开,那在这之前,我还想请曲兄解答我心中的一个疑问。” “说来听听。” “是甚么事,让你如此确信地认为,我会对蔺姑娘不利?” 曲听风平静道:“是一个人。” “谁?” 曲听风摇了摇头。 岑含皱眉道:“不能说?” 曲听风又摇头:“是说不出来。因为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知道的是他向我传达过两件事,第一件是告诉我蔺小姐被人盯上,且对头武功不弱;第二件是让我小心你。” 岑含忽然明白了甚么,道:“曲兄这么相信这个人。” 曲听风道:“我从来不会轻易相信谁。他之前说的第一件事,我已经亲身验证过是对的,虽然付出的代价不小。而这第二件事我也在验证之中,正如我方才所说,一开始并不信,但眼下却有些信了。” 岑含忽道:“曲兄可还认得那人的笔迹?” 曲听风讶然道:“你怎么知道我见过他的笔迹?” 岑含不答,径自走到屋内桌前取水研墨,而后提笔在纸上写了两句话。 蔺姑娘昨夜遇险,现已无碍;对头武功不俗,万万留心。 曲听风愕然半晌,才有些难以置信道:“是你?” “是我。但又不是我。” “你把话说清楚!” “前一次是我,后一次不是我。” “你究竟是谁?” “孙若风是我的真名。我还有个名字,你可能也听过,叫岑含。” 曲听风遽然而惊,脱口道:“‘绝仙手’!”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看来这个名号我是要带进棺材了。u看书.uuanshu.cm ”岑含微感无奈,忍不住出言自嘲。 “你为甚么会出现在江南?” 岑含幽幽道:“这件事要说,话可就长了。但我们今天要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曲听风回过神来,点头道:“没错。现在你的疑惑已解,是时候该说说你、我与蔺姑娘之间,到底是甚么事了。” 话到嘴边,岑含忽然一下不知道怎么起这个头,稍稍理了理思绪,才道:“其实你我上次一番长谈,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肺腑之言。你对蔺姑娘一片痴心,如当年的我,也正因如此,我才多管闲事,几次暗中帮你。那日长谈后,我在林子里过夜,当夜晚半夜便恰巧遇上有人掳了蔺姑娘,我将人救下,并留字于你,本以为你足以应付,却不想对方高手之多完全在意料之外,连你都险些丧命;在蔺姑娘来我馆中探望你那日,回去路上又中埋伏,我因不放心,是故暗中尾随,正好赶上了这一出,于是又出手将她救下。然则事有意外,这两次加上早先在医馆门前我以银针击落铁牌,三次下来竟让他莫名其妙认出我来,这才有了后面我入蔺家庄暗中传她武艺之事,也正因这几次的插手,我也终于难以置身之外,才有后边那位殷姑娘的出现,包括你我眼下的误会,想来都出自同一伙人的手笔。只是我从未想过,兜兜转转一大圈,最终种下情愫走到一起的人,竟会是我自己和溪儿,如今的事实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也包括我自己,但我知道溪儿在你心中的分量,所以我今日特地到此,与你开诚布公,将这一切的是是非非,作一个真正的了断。” 请君入瓮(2) 曲听风唰得一下面色惨白,好一阵才勉强镇定下来,摇头道:“我不信。” 岑含心情复杂,忽然觉得当年自己对洛飞烟的感情也许谢青山早已心知肚明,而他面对自己的时候,是不是就像此时此刻自己面对曲听风?他出谷前曾经有自己定下三年后一战之约,是不是也有那么些作一个了断的意思? 曲听风见他并不答话,眼神忽然清亮了些,也凌厉了些,又道:“我不信!” 岑含回过神来,淡然道:“你若不信,可与我到蔺家庄,到溪儿面前去求证。来这之前我已经到庄上递了拜帖,向庄主禀明一切,如今我们两情相悦的事,已经不是甚么秘密。” 这一声“溪儿”便如一把诛心的刀,曲听风的身子禁不住颤了颤,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颤了起来:“凭甚么?我对蔺姑娘的情意天地可鉴,这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男子及得上!只要她开口,曲某愿为她做任何事情,甚至去死!你能么?为什么会是你?” 岑含笑得有些萧索:“以前我曾为了一个人去死,可惜没死成,才明白原来活着才是最痛苦的事情。所以今时今日,我只愿意为了她好好活着。甚么是情?两个人动情才是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同甘同苦,同生同死;一个人动情,不过是执念,你苦恋她一生,而她只能用这一生的愧疚来回报你,又是何苦?” 这世上有的是各种各样的痴人,画地为牢易,想要再走出来,却难如登天。 曲听风摇摇欲坠,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勉强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岑含心中怅然,脸上却没有半点表情,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大踏步而去。 这一路回到医馆,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南宫翎,也不是钟离叹,而是扬崇义。 扬崇义笑道:“我这算不算是三顾茅庐?” 岑含忽然觉得这话味儿不太对,但一时也想不明白哪里不对,便道:“杨兄来了多久了?有何贵干?” “也不过半个时辰,专候兄台大驾。” 岑含开门见山道:“甚么事?” 扬崇义微微一笑,道:“我是想来问问,以今时今日的局面,岑兄是否已经可以算是和我们同仇敌忾了?” “杨兄想说甚么?” 扬崇义笑容不变:“实不相瞒,兄弟前阵子出了趟门,这几日才回来,一打听当真是吃了一惊。岑兄真是不动则已,一动便要惊天动地,不仅挫败了‘天下’的四名高手,破了对方的美人计,更是两救蔺小姐,赢得佳人芳心。听说这几日向庄主摊牌了,看来是好事将近,兄弟真是要恭喜了。” 岑含轻描淡写道:“这话现在说还太早了。” 扬崇义继续道:“现如今,岑兄为了蔺小姐可说是已与‘天下’正面开战。既然如此,何不加入我们?有足下与家叔两大高手坐镇,加上江湖同道万众一心,必能打败强敌,还大家一个安宁。” 岑含没想到他竟还想着要拉自己入伙,不禁大为头疼,叹了口气,道:“多谢令叔美意,不过怕是要辜负你们一番好意了。” 扬崇义不解道:“为何?即便不是为了武林除害,岑兄也是和我们面对着同一个敌人,联合起来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岑含道:“我单打独斗惯了,不太喜欢去依靠别人,况且我虽不加入你们,也不代表不能相互帮衬。以贵方消息之灵,我若遇袭,你们即便当时无法察觉,也起码能在我遭遇不测之前赶到,反之你们遇袭,腾出一个高手赶来给我报信想来也不会是太难的事情。这么一来,不论哪种情况,到最后都有能力形成里外合击之势,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扬崇义愣了半天,才摇头道:“这么一说似乎也有些道理,但此举终究还是太过冒险,也易陷于被动,而且以寡敌众更易带来伤亡。多一分伤势便折一分战力,总不如大家统一号令、一起行动来得稳妥。” 岑含微笑道:“我刚刚说的也不过是一种假设,倒也不必过于担心。毕竟若是要对方贵方或是我,没有集中想当的高手根本办不到,这么大的动静要想瞒过咱们,怕是有些痴人说梦,反之如果小打小闹,则根本无关痛痒。再者,真到了那个时候,贵方想来不会太担心自己,但我变实际也并不是需要担心,进了这嘉兴城,便在官府眼皮底下,江南终究不是北方,老百姓过惯了太平日子,一旦动手出了人命案子都会变得很扎眼。放眼普天之下,还没有哪个江湖势力在对上官府的时候真能占到便宜,而这一点,怕也是当初那四个高手来我这儿时,会提前对四周居民下药的原因。” “若是他们收买了官府呢?” “这你就想多了。吴越王近在杭州,这里若出个大命案,谁能担保不传到他耳朵里。怕是这全嘉兴的官员,都没有胆子拿这件事去赌,毕竟铜钱再好总不如官位好。” 扬崇义皱眉道:“我总觉得还是不太稳妥。” 岑含缓缓道:“这世上何曾有过真正稳妥的事情?” 扬崇义无奈,只得就此打住,心不在焉地聊了几句后,便起身告辞。岑含送他到医馆门外,看着他走出街口,正要回屋,忽然整个人不动了,像是确认了一下,继而面露惊喜之色,一转头,目光锁定在左侧巷口。 只见巷子里缓缓走出一个人,这人年纪与自己相当,面白无须,uu看书 .uknu.c 身形挺拔,一双眼睛看上去不大,却透着独一无二的清澈与纯粹。 这种纯粹,在岑含认识的所有人里,只有一个人有。 那人已然感受到了岑含眼中的暖意,因为他的眼中此刻也有同样的温暖。这种温暖之中是肝胆相照的默契,更是老友重逢的喜悦。 “你怎么来了?” 乐心撇了撇嘴,笑道:“这得怪你。你这么一走,老子的官也当得不得劲,索性也甩手不干了,就是你这地方写得还是不清楚啊,叫我一顿好找。” 岑含感动之余,不由有些意外:“陛下没拦你?” 乐心嘿然道:“他现在每天都忙着聚敛钱财,上台唱戏。连朝都懒得上,那还有空管我?” 岑含喟然道:“不想一代兵家堕落至此。” 乐心叹道:“就当是以前瞎了眼吧!还真以为跟着他能建一番不世功业,现在看来都是狗屁。算了,咱们半年多没见了,提他作甚!” 岑含点头,转而道:“那擎苍和兰儿可还好?” “还算不赖,擎苍和咱们不同,毕竟成了家,不能屁股一拍就走人。而且他也没死心,如今隐忍本分,对伶人宦官也礼敬三分,日子过得算是波澜不惊。我走之前他跟三哥书信往来颇多,说是想设法外调到嗣源将军麾下去。” “哪个三哥?从珂兄么?” “嗯。” 岑含沉默片刻,道:“他倒是真能忍。” “可不是么?我就忍不了。” “我也忍不了。” 二人顿了顿,久违地相视而笑。 请君入瓮(3) 岑含忽然觉得生活好像又充满了阳光。这世上的纷纷扰扰总是让人疲惫,而一个知己就如同一剂良药,他的出现总是能够带着一种慰藉,让你愁云消散,倍感轻松。 “你甚么时候到的?” 乐心笑得有些得意:“怎么着?这回连你堂堂大高手都没发现我?看来我藏得不错。” 岑含讶然道:“你来了很久么?” 乐心道:“倒也不久。来的时候刚好看到扬崇义,我就没进去,又怕你发觉后露出马脚,便躲得远了些。虽说是极力隐藏气息,但你小子毕竟鸡贼,我还以为骗你不过。” 岑含莞尔道:“贼也贼不过你啊,我说我怎么察觉不到呢!啧啧,真跟个狐狸似的。不过话说回来,你干么躲着扬崇义?” “我不太喜欢这人,”乐心笑容中透着几分嘲讽,“有件事我没跟你说,想当初咱们刚认识他那一阵,确实也是一副侠肝义胆的样子,后来你师姐不是被抓了么?我便去找他帮忙,结果通报都没进去通报便将我挡在了门外,说是出门了。我当初就起疑,碍于事情紧急没空细究,事后一查,你猜这么着?咱们的杨三公子,从头到尾一直就在府里待着呢。” 岑含皱眉道:“还有这等事?” 乐心沉吟道:“显然当时杨家不愿意招惹‘冥府’。但杨忆之在江湖上的地位并不比朱子暮低,你要说是怕打死我都不信,但若不是因为怕,杨家这么做可就有意思了。怕是有甚么事不想让外人知道。” “那你觉得会是甚么事?” 乐心挠挠头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 岑含忽然不说话了。 乐心道:“你想到了甚么?” “听你方才一说,我忽然想起件事。这阵子扬崇义一直在试图拉拢我,想让我与他们联合,去一个野心极大的江湖势力,但现在想想,这件事倒有些可疑了。” “怎么说?” “第一,我所知的关于这个名叫‘天下’的组织的一切,几乎都来自于扬崇义,从未听别人提起过。对一个意在吞并武林的大势力来说,不论做事多隐秘,别人再怎么不知底细,也不能藏得这么好,名头都很少被人提起,不合常理。第二,扬崇义在拉拢我这件事上,显得过于热心了,以至于我几乎已经把话挑明了,他仍是装傻充愣,没有半点要打住的意思。这么看起来,这一切就像是……” “一个设计好的局?”乐心脱口道。 岑含摇了摇头:“眼下断言还太过草率。” “不用担心,”乐心活动了一下脖子,笑道,“我替你去查查。反正扬崇义也不知道我在这里,正好方便。” 岑含点头道:“是个办法,不过也不急于一时。眼下我们可以先去买两坛好酒,做几个好菜,然后……” “把酒畅谈,一醉方休!” 二人携手进门,钟离叹与乐心不熟,只是有些奇怪;南宫翎却是与岑含一般惊喜,忙去准备酒食,待得日落时分,好酒好菜摆了一桌,自然免不了一番尽兴。 饭后各自回房,二人同榻而眠,却都无睡意,便聊起了这半年来的际遇。这半年来李存勖越发宠幸伶人宦官,老的朝臣死的死,贬官的贬官,多数人迫于时势,不得不去巴结这些人,实权最大的李嗣源与郭崇韬,前者远离是非明哲保身,后者却是性子刚爆,半年来与伶人宦官的矛盾越来越深,几成水火不容之势,只是碍于他位高权重,一时奈何不得。但饶是如此,这些人谗言也没少进,日子一久,李存勖或多或少信了些,渐渐与郭崇韬疏远。 乐心性子纯粹,当年从军只是想建功立业,图个青史留名。却从未想过有一日名利加身,伴随而来的却是这些蝇营狗苟,肮脏龌龊之事, 逃也无处逃,躲也无处躲,只觉憋闷无比,大违初衷;加之岑含早已离开,思前想后,犹豫了几次,终于受不了这鸟气,也大印一挂甩手而去。只有呼延擎苍,倒有几分枭雄心性,隐忍蛰伏暗中经营,虽谈不上过得多好,却也远离险地,默默忍耐了下来。 反观岑含,分别以来的经历可就精彩多了,前有与李存勖的一场生死大战,后有以一敌四挫败“天下”四大高手,直听得乐心心潮澎湃,依稀仿佛回到了当年初入江湖时一人一拳快意恩仇的日子。就这么聊着聊着,也不知甚么时候,各自沉沉睡去,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却是被南宫翎的敲门声叫醒。 南宫翎面色有些凝重,手上拿着一个信封,上面清清楚楚三个大字。 挑战书。 岑含的瞌睡顿时都醒了,接过拆开一看,纸上甚么都没写,只是用笔画了一间小茅屋,下面署名一个“曲”字,然后加上了日期,正是今日。顿了一顿,忽然叹了口气。 乐心在旁边瞅得一头雾水,怪道:“甚么意思这是?” 岑含苦笑道:“是约我今日在这信上画的地方与他一战。” 乐心眯起眼睛道:“但你好像不太愿意去。” 岑含只有承认。 “他武功很高?” 岑含点头。uu看书 ww.uukashu.co “再高也高不过你罢?所以你不想去,一定有你的原因。” 岑含无奈地望了他一眼,将事情前后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乐心连着在他肩膀上拍了三下,大笑道:“看不出来啊!一身不吭地就有了媳妇儿!啥时候让我见见嫂子?” 岑含啼笑皆非,反手往他右手大臂抽了一下,直抽得他一哆嗦。 乐心一边揉着手臂,一边还是满脸坏笑道:“现在怎么着?去还是不去?” 岑含淡淡道:“去。不过也不急。” “你还有别的事?” “有。” “啥事?” “吃饭。” 临出门前,岑含也塞给乐心一个信封。 乐心莫名其妙,接过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写了两页纸,竟是一路步法的要诀,第一页最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禹步纲要。不由怔住,道:“干嘛给我这个?” 岑含微笑道:“早就想给你了,之前不是没有机会就是忘了,才拖到今日。这是我三叔找到,我父亲留下来的,不过他的武功路数跟我不太一样,至多是个旁参,但这套步法却与你的路子极为契合,对你必然大有助益,可说是绝配。” 乐心皱眉道:“这礼太重。何况又是你父亲留下来的,我拿着不合适。” 岑含斜他一眼道:“也没见你平时多要脸啊?怎么今日这么婆婆妈妈?” 乐心扶额无语,过了一阵才道:“好罢,那我就铭记大恩了。” 岑含笑骂道:“滚滚滚!别给我来这套!” 请君入瓮(4) 琴声悠悠荡荡,仿佛一个寂寞的人在低吟浅唱,深情款款而又莫名疏离。这是岑含第三次听曲听风的琴声,他的琴声就如同他的人,外表清冷,内心火热。 但今天他的琴声也是冷的。也许是因为他的心也已冰冷,又或者是这一战令他不得不“冷”。 “我去过蔺家庄了。”曲听风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把该说的都说了。 岑含心里闪过一丝诧异,却无暇细究,只点头道:“好。” 曲听风又道:“这一曲是为阁下而奏,也是为了自己而奏。更为了今日的我曾是当初的你。” 岑含叹道:“我知道。” “江湖传言,‘绝仙手’岑含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当年为了一个女子,不惜与‘法通阴阳’耶律玄同归于尽,最后硬生生把对方拼死。蔺姑娘托付给你这样的人,曲某确实也没甚么好抱怨的,也许真如阁下所言,情之一物,只有两厢情愿才是情,一厢情愿的,不过是我的执念。” 短暂的沉默后,岑含才道:“多谢!” 曲听风摇头道:“但曲某毕竟不是圣人,即便心知是执念,至少眼下也难以放手。所以今日这一战,是为了断,既是试解心结,也是见识高山。” 岑含微笑道:“既如此,这一战也是我的荣幸。” 曲听风目光转向乐心道:“这位大侠气度不凡,不知如何称呼?” 乐心笑道:“我叫乐心。喜乐之乐,真心之心。” 曲听风眼睛一亮,道:“原来是‘神刀将军’!早就听说‘绝仙手’与‘神刀将军’是生死之交,果然传言不虚。” 乐心摆手道:“早就不是甚么将军了,提他作甚!我今天就是来看热闹的,既不动口,也不动手,就眨巴眼皮子。” “好!”茅屋前的空地虽不算很大,但已足够两个高手施展,曲听风缓缓抽出长剑,屈指一弹,曼声道,“岑兄对剑有何见解?” 岑含淡然道:“剑是死的,人是活的;人有千面,故而剑亦有千面。但万般变化归根结底,都不过一个‘道’字。” “说得好!屋内有剑,君请自取。” “不用。” “不用?” “既然都是道,用不用剑又有何妨?” “那我便来见识一下你的‘道’!”话音自上方而来,曲听风洒然一剑,凌空下击,剑刃未到,一股热浪已先涌到。 岑含心中称奇,一个侧身堪堪避开,正要看他第二剑如何出,忽然嗅到一股焦臭之气,低头一看,自己左袖不知甚么时候多了个口子,上面尚泛着一缕白烟,忍不住暗吃一惊。适逢他第二招又到,念头一转,“扶摇穿林身”展开,一刹间已到他背后。 曲听风只觉眼前一花,人已在身后,也是心头一跳,忍不住赞道:“好快的身法!”言语间长剑反撩,追身而至。 二人你来我往,转眼二十余招,曲听风剑法奇特,走的不是寻常剑法的灵巧路子,而是大开大合,同时又掺了诸多怪异变化,既不是耶律玄那种常理内的精奥巧变,亦非墨商那种打破藩篱的神来之笔,往往看似不合常理,破绽百出,却凌厉无比,杀机毕露。更奇的是这剑法的劲力,先前观曲听风练剑,岑含便觉隐有热流,如今真交上了手,才发现岂止是热流,他这剑上的劲力滚烫无比,若说自己的“离火劲”是有火性,那他这个就几乎是真火了。 乐心在一旁看着,也是啧啧称奇,忍不住问道:“这剑法甚么名堂?” 曲听风朗声道:“学艺不精,见笑方家。此剑乃我摩尼教震教之技,唤作‘大明尊圣王剑’,乃昔年一位身兼中原波斯两地武学的大能所创,惜曲某修为尚浅,不足以尽展其秒,先师曾言,此剑既是剑术,更是神通,练到大成,天下高手皆如草芥。” 乐心皱眉道:“果然不同凡响。只不顾视天下高手如草芥,未免口气大了些。” 曲听风傲然道:“乐兄要指教?” 乐心耷拉下眼皮,淡然道:“今日跟你打架的可不是我,何况你也还没练到大成。” 曲听风听他口气颇为轻松,心中不觉又气,再看岑含,也是漫不经心,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更觉受辱,一声冷哼下剑法陡疾,顿如烈火燎原,凶猛无比,一轮攻势下,热流纵横交织,如一章隐形大网将岑含困在中间,越收越紧。 岑含身在战局,自然心如明镜,暗自赞叹之余,也知若不反守为攻,今日怕是要栽跟头,当下澄澈心神,顿时对方一身劲力流转便如呈现在眼前,忽而一指点出,直取对方右肘曲池。 曲听风正在旧力未去,新力未生的当口,忽见他手指点到,直激得背上发麻,情急之下只得一退破千招,尚未站定,岑含第二指又到,又是同样的时机,同样的地方。 这一指点实了自己就是不想弃剑也拿捏不住,曲听风狼狈至极,无法可想,只得再度后撤,果不其然,同样的时机,又是同样的招式攻到。 如此循环往复,曲听风连退八次,被动至极,最后退无可退,眼见缴械,猛然间一声低喝,长剑诡异地转过一个弧度,削到岑含右腕。岑含双眉一挑,“九宫步”展动,两步间已到他左侧,正要点上去,忽见他脸色通红,满眼血丝,电光火石间不及细想,指如翻花,连点他双臂内侧与胸前几处大穴。 曲听风身子连颤,脸上红潮与眼中血丝如数褪去,呆了一呆,忽然一抖手将长剑摔落在地,颓然道:“我败了。” 岑含平静道:“败了又如何?” 曲听风一惊,眼中有些茫然。 “甚么是败?甚么又是胜?” 曲听风默然片刻,忽道:“你说得对。” “那你的心结呢?” “心结还在。只望足下从今往后好生待她,你若有负于她,我必去而复返。” “你要走?”岑含讶然道。 曲听风点了点头,轻叹道:既已见识高山,是时候该出去磨一磨自己的剑了。” 岑含盯着他看了一阵,忽道:“你这几年,是不是时常难以入眠,每每练剑,便有心神不宁,难以澄澈之感?” 曲听风惊道:“你怎知道?” 岑含缓缓道:“我是个大夫。说句实话,你这剑法虽然威力超凡脱俗,但似乎练法上尚有重大缺陷,练之极伤心阴,致心火过旺。方才你之所以满眼血丝,脸色鲜红,怕也是因为强行催动剑法导致心火反噬,以后千万小心。” 曲听风眉头紧锁,半晌不语。方才岑含所言也正是历代摩尼教主之隐痛。上任教主毋乙便是在掩护自己几人撤退时催动剑法过度,以致心火反噬受了极重的内伤,才没在梁军的合围中逃出来,落得个身首异处。 岑含见他发证,便道:“这剑法既是人创的,未必不能由人来完善。既然要出去磨一磨剑,何不也顺便磨一磨剑法?” 曲听风双目圆睁,盯着他看了很久,忽大笑道:“这想法真是胆大!不过倒也真的未必就做不到!既然如此,我还有最后一事相求。” “请说。” “若他日迈过关口,剑法大成,我想再求与足下一战。” 岑含脑中忽然闪过谢青山的面容,点头道:“我等你。” 乐心一直不发一言,此刻才拍手道:“好好好!皆大欢喜,今天真是没白来。”转头见岑含盯着茅屋,当即会意,朗声道:“朋友,看也看完了,不出来见见么?” 话刚说完,茅屋里施施然走出一人,一身白袍,脸上戴着一个白面具。 曲听风既惊且愧,显然岑乐二人早就发现了这人,自己却浑然不觉,功夫上高下立判。 只听这人朗笑道:“佩服佩服!真是大开眼界!” 乐心啧啧道:“大白天戴这么个劳什子玩意,uu看书 ww.kansh怪瘆人的。” 白袍客淡然道:“戴着面具,自有戴着面具的理由。” “那我若想看你的真面目呢?” “那不妨先听我说明来意。” 岑含莫名觉得有些不安,道:“不知足下有何贵干?” “也不是甚么大事,只是有人想见岑先生、乐将军与南宫先生,托我来请几位过去。” “我若不去呢?” 白袍客喃喃道:“岑先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怎忍叫蔺姑娘久等?” 这话一出,岑含与曲听风不约而同目光锋利无比。曲听风冷冷道:“你们把蔺姑娘怎么了?” 白袍客悠然道:“曲先生若想知道,不妨一起去。只不过你的这些部下么,功夫太差,怕是跟不上。” 岑含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几位都在这里,要无声无息地把蔺姑娘请出来,并不是甚么难事,不是么?” 岑含摇头:“我的人在蔺家庄看着,以钟始的武功,你们不可能这么轻易得手?” 白袍客望着他,怪道:“你的人?你为什么会觉得那是你的人?” 岑含骤然间浑身冰冷,长长吐出口气,道:“这么大费周章的就为让我们过去?我倒有些好奇这人到底是谁了。” 白袍客轻笑道:“未时北门五里外相候,还望各位如约而至。但丑话说在前头,若到时有不相干的人出现,在下可不能保证蔺姑娘还能安然无恙了。”说完身子一晃,转眼消失在远处,竟是身负极高的轻功。 江山如画(1) 事已至此,除了老老实实照做,无法可想。 三人就此而散,曲听风自行离去,岑含乐心径直到了蔺家庄。蔺家庄早已人马尽出,虽没彻底乱了阵脚,也全然没了平日里有条不紊的样子,岑含说明来意,承诺自己必不惜性命救回蔺溪,劝蔺和召回精锐,以免对头趁庄内空虚突然来攻。 蔺溪五年前由川中迁至江南,为的就是避祸。当年川中武林八大世家,七家皆为“天下”所吞并,独蔺和以舍弃家业的大魄力携妻儿隐遁江南,逃过一劫,本以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不想时过境迁,对方仍不愿放过蔺家。如今蔺氏一门已与岑含绑在一起,一日前当这个年轻人告诉自己说他和自己的女人两情相悦时,蔺和心中更多的是疑虑,一个年少成名的大高手,多的是女人投怀送抱,他是否能真心对待自己的掌上明珠?又或者会不会依仗武艺用强?都是值得担忧的,虽然也说过会与蔺家共拒强敌,但场面话谁不会说? 然而此时此地,蔺家落难的时候,他仍然能站出来,多少能够说明自己的女儿没有看走眼。“绝仙手”这几年不仅在武林中异军突起,更是纵横沙场,鲜有敌手,由他来统御全局再合适不过,蔺家如今能做的,便是竭力配合他的安排,做好力所能及的事情。 这边蔺家庄里交代完,岑含与乐心又马不停蹄赶回医馆,果然钟离叹没有回到医馆。南宫翎得知情况,也免不了吃了一惊,但三人毕竟都是经历大风大浪的人,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异于常人地冷静,各自备好兵刃,南宫翎照常做饭。 乐心望着岑含,忽有些感慨道:“自打与朱子暮一战后,很久没见你这般认真了。看来这回,真的找到对的人了。” 岑含本来心情有些沉重,突然听他冒出这么一句,气氛顿时轻松许多,忍不住微笑道:“等这次事了,我就去蔺家庄正式提亲,这杯喜酒你跑不了。” 乐心啧啧道:“以前真没看出来,你是这么麻利的人。” “人都是会变的。那你呢?” “我?”乐心怔了怔,怪道:“与我有甚么关系?” 岑含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我记得当日你知道我对兰儿动情的时候,说过这么一句话。你说有的人当初只以为自己无情,后来才惊觉自己已将心交了出去。我那时只道你是在说我,但后来总觉得这味儿不对,老觉得你好像是在说自己。” 乐心面皮一僵,神色复杂,良久才有些黯然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她已经嫁人了。” 岑含瞅着他道:“我其实一直很好奇,自灭了朱梁,我们就一直住在洛阳,你就真没去过左家?” 乐心道:“当然去过。只是没去看她,也没去问。” “为甚么?” “我也不知道为甚么。每次想打听她的时候莫名就怂了。” “若她还在等你呢?你要让她再这么一直等下去?” 乐心怔了怔,低头双眉深锁。 岑含忽笑道:“所以你应该回去面对她。你需要一个交代,她也需要,若她果然还在等你,就把她带来,一起喝我的喜酒。” 乐心缓缓抬起头,看了他半天,忽然笑道:“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些话。行,就听你的,我也豁出去了,等此间事了就跑一趟洛阳。” “这才像样子,”岑含顿了顿,语气平静了下来,又道:“说句实话,我总觉得这次的对手藏得很深,恐有许多变数。到时我来引人注目,你伺机而动,先设法救出溪儿,让曲听风带着她突围。” 乐心笑意仍在,点头道:“放心。有你这么个大高手从旁牵制,我若还救不下人,这老脸可就真没地方搁了。” 午饭适时上了桌。 几张大饼,两碗小菜,已经足够提供一场厮杀需要的体力。三人吃得很慢,也很细,午时近在眼前,未时却还尚早,没有任何匆忙的理由。 细嚼慢咽地吃完了桌上所有的东西,岑含和南宫翎提前将医馆关了门,才与乐心各自拿上兵刃,展开身法专走人烟稀少的小巷,一路往北门而来。 北门五里外是一条河,嘉兴地界河网密布,与其它的任意一条河相比,这条河都没有任何特异之处。曲听风毕竟坐不住,岑含三人到时他已等了很久,但白炮客来的更慢,足足等到未时才终于出现。 一人,一舟,一船夫。 船很小,却十分迅速,灵巧地在河道中左弯右绕,不多时停在一座老石桥边。白袍客一声不吭下了船,自顾自前行,三人见他走,自然也下船跟上,曲径通幽,接连换了几条小路后,一片广阔的竹林出现在几人面前。 这林子大得有些异乎寻常,里面小路弯弯绕绕,交错穿插,就如迷宫一般。此行的目的地便是这迷宫的中心,一大片宽敞的空地上,矗立着一座小庄子,在四面八方竹林的映衬下,透着几分隐士之风,但更多的是幽深和诡异。 门是开着的。 白袍客信步而入,岑含第一个跟上,乐心第二个,曲听风第三个。院子里除了人甚么都没有,干干净净的空地上零零散散站了数十人,俱是一色白衣,戴着白色面具;虽不显拥挤,但这些人眼中透出的冷芒,却令整个庄子里的空气如同凝滞一般。 岑含四下扫了一眼,失笑道:“好大的阵势!”轻描淡写中已然用上了“夺神势”的功夫,这些人被他这么一瞧,心中俱各震惊,先前的气势无形中散了大半。 只听大堂内传来一个十分温润的声音:“岑先生何必与下人一般见识?美酒已备,还请进屋小酌一杯。” 岑含摇头道:“阁下应知我是为谁而来。见不着人,这酒怕是喝不下。” 屋里人笑道:“果然英雄皆风流。”说完响过两下拍掌声,屋内走出两个同样白袍之人,中间却搀着一个女子,正是蔺溪。 岑含见她无恙,心中一块大石暂时落地,柔声道:“放心,有我在。” 蔺溪受了些惊吓,脸色本有些发白,此刻听他说话,uu看书uukanh 与他眼神交接,不由安心了许多,轻轻点了点头。 乐心忽笑道:“这就是我未来的嫂子?” 蔺溪一怔,不知如何作答,只听他又道:“该来的人都来了,该放的人是不是也得放了?” 只听屋里的人仍是不紧不慢道:“该见的人已经见到。岑先生又是不是能安心地进来喝一杯呢?” 岑含叹了口气,道;“杨先生费了这么大周折把我叫来,不会只是为了喝杯酒罢?” 这话一出,满院子的人似乎都怔了一下,良久,拍掌声复起,屋里的人终于走到门前,也是一身的白衣,不同的是并没有面具遮面。只见这人约莫四十上下,中等身材,骨肉匀称,清秀的面庞上垂下一捋长须,映着从容儒雅的气度,宛然一派出尘之姿。 岑含忍不住赞道:“都道‘诸子六仙’惊才绝艳,无一不是人中之龙。今日见了忆之先生,又添一作证。” “世人怕是早忘了我杨随,又怎当得如此过誉?” “过谦了,放眼天下,又有几个习武之人不知道‘落羽惊风’?” 杨忆之摇头笑道:“不过是个过时的老朽,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了。当今武林,若论天下第一高手,十个人里面,怕是九个人首先想到的都是‘绝仙手’,足下声誉之隆,早已超迈前代,独步绝尘。” 岑含沉默片刻,忽道:“我有一事不明,尚请指教。” 杨忆之道:“不忙。岑先生的疑惑怕是不止一个,稍后杨某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眼下老朽也有一问,想请岑先生先行解惑。” 江山如画(2) “请说。” “杨某自认虑事还算周详,却不知哪里露了破绽?” 岑含坦然道:“初时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杨忆之饶有兴致道:“愿闻其详” 岑含缓缓道:“首先,我所知道的关于‘天下’的一切,来自于两个地方,其一是杨家的口述,其二是面对面与‘帝君’手下的人交手,除此二者之外并没有从第三者口中听说过这个组织。按理说,一个正以武力蚕食整个武林的势力,绝没有办法隐秘到此等地步,多少该被一些人提起过,但事实并非如此,不是很奇怪么?” 杨忆之点头道:“确实如此。” 岑含继续道:“然后,杨家号称与‘天下’对立,但蔺姑娘三次遇险,我三次出手,期间都没有见到一个杨家的人。诚然‘天下’做事隐秘,难以预料,但作为对手的杨家本身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力量,次次都摸不到敌人的动向,来不及采取行动,未免也说不过去。” “还有呢?” “还有就是扬崇义在招募我这件事上表现得太过热心了,一而再,再而三。哪怕我后来表明立场与‘天下’对立,实质上已经站在杨家这边,但他却仍是十分执着,让人心生困惑。” 杨忆之微笑道:“岑先生果然心思缜密,不过这都是些似是而非,倘若解释得当,也未尝不能说通。” 岑含也微笑道:“忆之先生说的是。所以真让我觉得杨家有问题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一个人。” “谁?” “曲兄” 曲听风一怔,道:“我?” 岑含点头道:“说得确切一些,是杨家对你的态度。自打扬崇义跟我提起你这个人,便是带着敌意,最早是说你是‘天下’的人,有意无意诱导我与你为敌,而你也确实在暗中跟踪我,让我一度信以为真。但之后你我交心,我才知道你只不过对溪儿一片痴心,再后来你为了溪儿去调查‘天下’,重伤至险些丧命,可说是在人前洗脱了嫌疑,但有趣的是,扬崇义对你的敌意自始至终丝毫半分动摇。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真正起了疑心,你与杨家的冲突说到底只在溪儿身上,敌视你无非是要追求溪儿,但扬崇义对溪儿并无爱慕之心,这般势在必得到为的到底又是哪般?至少明面上,蔺家还没有让杨三公子做到这个地步的理由,那么是不是还有甚么我不知道的隐情?” “所以就是这件事,把岑先生的目光真正引到了我们杨家身上。” 岑含道:“然也。” 杨忆之道:“那你又是如何断定我就是‘帝君’,杨家就是‘天下’呢?” 岑含笑着看向乐心,道:“这就得谢谢这位了。” 乐心撇了撇嘴,笑道:“看来我是帮了大忙了。” “确实是帮了大忙。若非你告诉我,当年我师姐被朱麒擒去时扬崇义并没出远门,而是在家躲着我们,我怎么能确定杨家本就是权衡利弊的老手,根本不是‘墨宗’那种路数?当初躲着我们是不想招惹‘冥府’,那眼下这种种怪象背后,自也是藏着思量的。比如杨家从未和‘天下’同时出现这件事,一两次,或许是不及察觉,也可能是杨家趁虚直奔对方据点釜底抽薪了;但若次次如此,就两者都不可能了。恕我直言,若杨家次次都摸不到对方的行动,怕是如今早就被灭了,而至于釜底抽薪这种事情,能成功一次两次已经是极大的收获,次次都这么干,真当对方是傻子么?何况也看不到‘天下’有任何伤亡的迹象,所以不同时出现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杨家在为‘天下’的行动让路。那么再回头看扬崇义给我的这个杨家和‘天下’敌对的误导,除了故布疑阵,其实还告诉了我一些有趣的事:所谓敌者,不过是站在对立立场做着同一件事的人,事实上杨家和‘天下’也是如此,都在拉拢蔺家,也都在设法招揽我,但杨先生却忘了,一般不同势力间的合作虽有共同目的,但多是各取所需分工合作,如这般连具体做的事情都一样,几乎是不可能的,唯一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那便是杨家和‘天下’,本就是同一拨人。” 杨忆之抚掌道:“精彩精彩!‘绝仙手’智勇双全,果然名不虚传。” 岑含摇头道:“真要说,也只是我运气好。谁能想得到,我会与曲兄交心?又有谁能想到,这解开谜团的关键,是一个从千里之外赶来的人?” 杨忆之沉默。 “现在忆之先生的疑问已经解了。我的困惑,不知先生能否赐教?” 杨忆之淡然一笑:“知无不言。” 岑含平静道:“我只想知道三件事。” “哪三件?” “第一,杨家是怎么发现我在嘉兴城的?” “此事说来话有些长。大致是我们本在城中,岑先生的医馆也开在城中,你若医术差,我们倒还发现不了,但足下医术通神,名气大了想不引人注目都难,自然也就发现了。” 岑含苦笑道:“原来如此。那第二个问题,杨家为何如此执着于招揽我?按理说如今‘冥府’覆灭,‘墨宗’元气大伤,杨家已是实质上的江湖第一大势力,而我不过是个江湖之外的闲人,你们要做甚么,我未必帮得上忙,更不会出来与你们为敌,何必多此一举?” 杨忆之负手在背,道:“我自然相信足下不会刻意与我们为难,但若说帮不上忙,怕是自谦了。岑先生心思剔透,难道真没有猜到些甚么么?” 岑含默然。 杨忆之笑道:“罢了。既然有言在先,‘知无不言’,那在下便把话彻底说开罢。首先,我杨家对先生的招揽,并非始于今日,也不始于这半年。” 岑含心头一凛,道:“此话怎讲?” 杨忆之缓缓道:“遥想当年,君初入江湖,我杨家便与你结交。彼时你与神刀将军武艺虽尚显稚嫩,但气度已自不凡,尤其面对朱麒那样的人物能舍生忘死,更是叫人心仪。其时我对你二人已动了心思,不料没过多久,神刀将军投入李嗣昭麾下,而足下亦不知所踪,无奈之下只得暂时作罢。再听到你的名字,已是足下声名鹊起之时,先是半年间连败数十员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后又轻取‘冥府’的‘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诛杀‘崔判’,最后在‘阎王’朱麒的辣手之下幸存,崛起之快令人乍舌。说来也巧,当初被你们讹了一笔的毒龙寨托庇于我杨家,我还派出过人去向几位取回财物,却不料足下武艺突飞猛进,落得个大败而归,也是始料未及。” 岑含乐心恍然:“原来毒龙寨是杨家的人?” 杨忆之微笑道:“勉强算下人罢。而我当时派去的四人中,有两人足下都认识,一个是崇义,另一个便是小女。” 岑含皱眉道:“令千金?” “小女单名一个‘英’字。也是冤孽,她素来心气甚高,偏偏那次回来对先生一见钟情,然则终究是一厢情愿,即便以身相许,将你照顾得无微不至,也终究不得垂青,实是无福啊。” 岑含脑中“嗡”的一声,喃喃道:“殷扬!杨英!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杨忆之继续道:“那一次过后,我本想正式派人相邀,不想世事无常,又生变故,人还没派出去,便听到你潞州从军北上的消息。之后的事情天下皆知,u看书 .uuansucm 北疆边境,足下击杀耶律玄成就大名,而后征战镇州,斗墨宗,挫‘冥府’,历三任主帅,以里应外合之计拿下城池,生擒张处瑾,风头更是一时无两,自然颇得李存勖器重。于是想要招揽你便更难了,甚至于最后成了敌人。” 岑含年头一转,道:“先生是为朱梁效力?” 杨忆之哂道:“豚犬岂能御龙?然则苦心布局多年,耗费心力无数,好不容易朱子暮逼出朝堂,又卸了王彦章的兵权,本该是大展拳脚之时,却不想终究棋差一招。中都一战,王彦章遭擒,‘墨宗’几近全灭;曹州一战,朱子暮身死,‘冥府’江湖除名;李存勖大军攻入汴州,一切心血随之付诸东流,也实是叫人痛心。在这里不得不提曹州之战,我暗中故布疑阵拖住李存勖,本指望朱子暮顺利取下李嗣源人头,而后合力一处击杀李存勖,未尝不能死里求生,却不想也败在你手里,竟把命留在了曹州,不得不说后生可畏。” 岑含乐心面面相觑,心中震惊难以复加,谁能想象得到当年那支神秘的人马,竟是杨家? “不过可笑李存勖也终究不过是个目光短浅之辈,宠幸戏子宦官,疏远贤臣大将,大业未成先毁人心,着实愚不可及!你二位能及早抽身而退,可说是明智之举。再回到方才第一问,我杨家能找到足下,凭的不是巧合和运气,而是诚心,前番二度错过,半年前得知你已不在李唐朝廷,杨某第一时间便差崇义在这嘉兴城中相侯,就是赌有朝一日你会回到这里,也赌老天不会再让杨某错过第三次。” 江山如画(3) 岑含神色复杂,这种感觉就像有双眼睛一直在暗处盯着你,而你却不知道对方要做甚么,让人不寒而栗。杨家在“墨宗”和“冥府”毫无察觉的情况,暗中蛰伏、积蓄力量这么多年,甚至一度主导朱梁朝堂,所谋者绝不会是一个江湖这么简单。 换句话说,也许并不是杨家想要吞并江湖,而是杨家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而在江湖上有选择地吸收有用的力量。 而蔺家之所以被盯上,也许不过是因为“有用”。至于这个目的,也是显而易见了。 “天下”。 岑含笑得有些无奈:“忆之先生也志在天下么?” 杨忆之笑道:“然也。是取回曾属于我杨家的这天下。” 岑含心头大震,沉声道:“杨家的天下?” 杨忆之缓缓道:“岑君可知杨某之名为何?” 岑含道:“天下皆知。‘落雨惊风’杨忆之,单名一个随字,随机应变之随。” “好个随机应变!”杨忆之叹道,“可惜此随非彼随,一字之差,天壤之别。杨某之名,乃我大隋朝之隋。” 岑含、乐心、南宫翎皆怔住,良久岑含才苦笑道:“真是真人不露相,原来忆之先生竟是大隋皇裔。” 杨忆之目光湛然,加之一身从容气度,恍惚间竟似真有几分王者之气,只见他微笑道:“今日我将杨家最大的秘密诉诸先生之前,诚意如何君自斟酌,此时此地,杨隋正式恳请先生出山,助我光复大隋。实不相瞒,我杨家多年经营,如今在各国皆有势力,有些人甚至已经身处要职,若能再得先生相助,相信不出两年,便能将一二小国之军政大权收入囊中,以为根基。而后循序渐进,趁北方唐、蜀、吴三国相持,花费数年扫平南方诸小国,壮大力量,之后远交近攻,先灭吴国,再与李唐决战,是时李存勖人心散尽,破之不难,李唐既灭,以西蜀王衍之懦弱,必不战而降,如此天下可定!到时我为君,卿为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名垂青史,万古流芳!才算不负这世间走一遭!先生意下如何?” 岑含平静道:“不忙,我尚有最后一问未及提出,尚需先生指点。” 杨忆之一怔,目光随之收敛,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锋锐,道:“不知岑先生这最后一问,想问甚么?” “这一问对先生来说无关紧要,我只是想知道,蔺家能为先生带来甚么?” 杨忆之微感诧异,没想到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还真问出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略一沉默,便道:“看来岑先生对蔺家的了解并不深。蔺氏位列川中八大武林世家,虽然武功也有为人称道的地方,但真正凭借的,是一手制造奇门机关和兵器的技艺。这门绝技传自春秋时大贤鲁班,论精妙,不逊色于‘墨宗’‘神机堂’的手艺,倘若为我所用,不仅眼下的‘天下’如虎添翼,他日在军队上,也能造就一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大隋王师。” 岑含恍然道:“原来如此。” 杨忆之忽道:“既然都已经说这么多了,不妨多饶一句。先生想不想知道把蔺姑娘请来此处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钟离叹么?”岑含笑得波澜不惊,却分明透着股寒意,“忆之先生有心解惑,我却之不恭。” “修儿,出来见见客人。” “是!”应答生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自大堂走出,同样的一袭白衣,只是已不用遮面,正是钟离叹。 岑含缓缓道:“眼下我是该称呼你钟离兄呢,还是杨兄?” 钟离叹苦笑道:“这江湖本就人心诡谲,岑兄又何必动怒?鄙人姓杨,单名修,草字尚仁。” 杨忆之道:“这是犬子,见笑了。” 岑含虽已料到钟离叹是杨忆之心腹,却没想到竟是亲儿子,免不了暗中又吃一惊,摇头道:“我哪笑得出来?尚仁兄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单枪匹马潜伏入‘冥府’,这份心性和魄力就远非常人所能及。” 杨尚仁也不知他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嘲讽,自己本该高兴,却不知怎的,有股难言的落寞感。 “不敢。当初挖空心思演了一出戏,差点搭上这条命,才取得朱麒的信任,潜入‘冥府’,为我杨家有朝一日与之对地埋下一步暗棋,却不想‘冥府’最终毁于岑兄之手。君之为人处世,武功心性,无一不令人心折艳羡,杨某望尘莫及。” “何必自谦?纵然是我,不也一样被尚仁兄骗过去了么?” 杨尚仁似有些失神,过了会儿,才叹道:“是了。我杨某在你面前,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小人。” 杨忆之见儿子这副神色,也是始料未及,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杨尚仁闻声一激灵,立时回过神来,闭嘴不再言语。 岑含虽也觉他语气有异,但全副精神都在蔺溪身上,uu看书.uuanshu也无暇细究,只听忆之又道:“如今岑先生可能安心答复了?” 岑含正色道:“先生盛情铭感五内,只是对不住,今生今世岑某只想在这嘉兴城里做个寻常大夫,无意江湖,更无意天下。” 杨忆之扶额叹道:“果然还是如此啊!但眼下还有个棘手的问题,杨某正不知如何解决,不知先生能否帮忙出个主意?” 岑含皱眉道:“甚么问题?” 杨忆之眼中光芒越发晶莹而锋利,轻笑道:“就是有那么一个人,他知道你所有的秘密,但又不是自己人,也不愿意加入你。若是先生,会如何处置这个人呢?” 岑含忍不住失笑道:“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 杨忆之悠然道:“今日这院子里的,都是‘天下’最精锐的高手。加上蔺姑娘也在我们手里,先生自问今日出得了这个庄子么?” 岑含摇头道:“怕是很难。”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能把你们三个都拿下。这满院子的人怕是也要折损大半,于我杨家而言也是惨胜。” “忆之先生想说甚么?” “杨某有个提议,”杨忆之漫不经心道,“岑先生这些年风头一时无两,区区在下近来也有些颖悟,不如今日你我切磋一场,杨某若败了,便放了蔺姑娘,让四位安然离开。以后你们只需不将今日所见所闻向旁人透露,我杨家绝不再来打扰。” “若是我败了呢?” “那杨某便向先生借十年时间,这十年你须全力助我平定天下。十年之后,任君去留。” 江山如画(4) 岑含略一沉默,点头道:“好,那就一言为定。不知忆之先生想赐教拳脚,还是兵刃?” 杨忆之看了一眼岑含手上的长剑,微笑道:“岑先生既已带了兵刃,不如就切磋切磋剑法如何?”言语间轻轻一拂袖,满院子的白衣人顿时散成一圈,中间便空了出来。 乐心与南宫翎对了一个眼色,也随之散开,有意无意往蔺溪所在靠近了几分。那边厢一个白衣少年恭恭敬敬走到杨忆之跟前,奉上长剑。 杨忆之轻轻抽剑出鞘,道:“主随客便,请!” 岑含亦已持剑在手,随手将剑鞘轻轻往地上一插,入地尺余,平静道:“那我献丑了。”说完也不客气,反手一剑刺了出去。 一剑方出,四面八方的白衣人倒有一半眼中流露出惊讶之意。只因这一剑实在太过普通,两大绝顶高手的交锋,本以为出手必然惊天动地,熟料这一招之中,手眼身法步,丝毫不见半分过人之处。 正自愕然不解,却听杨忆之笑道:“看似平庸,实则精巧。手眼身法步无一不恰到好处,直指最难反击之处,妙哉!所谓返璞归真,大抵也不过如此。” 话说着,二人剑出如风,转眼走了二十余招。岑含只觉对方劲力忽隐忽现,虚实难测,看似找不到实处,实则四面八方的剑影中,任意一处都有可能由虚而实,不由心中一动,道:“这剑法好像哪里见过。” 一言方毕,只听乐心在一边接道:“是咱们刚认识扬崇义时,我与他交手那次他用过。” 杨忆之道:“这是杨某自创的一路‘幽兰剑’,且请二位指教。” 岑含道:“忆之先生客气了,好剑法。”嘴上说得轻描淡写,心中却暗暗留上了意,自己一身“周天四象功”,能感知对手气息劲力,批亢捣虚无往不利,但面对眼前这人竟有些施展不开。虽然灵觉无碍,实际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很多招明明能破,然而对方偏偏能在关键的一瞬转到下一招,巧妙避开被破解。 转眼杨忆之一路剑法使完,气势一变,剑上尽显冷冽凌厉之气,嘿然道:“此为‘寒梅剑’,先生小心了。” 岑含眼前一亮,道:“梅有傲骨,不畏风霜,百花皆不能及。剑若如梅,当非凡品!”二人对话间,杨忆之劈刺点削连出十八剑,招招直取中路,寒意刺骨气势逼人。但无论他如何进逼,岑含始终有来有往,不落下风。 一轮强攻不下,杨忆之剑法再变,由放而收。岑含趁机反客为主,连环三剑,凶猛异常,杨忆之接一剑,退一步,颇见谦逊恭谨之态,手下却是轻松写意,连消带打,待得第四剑,只见他剑刃轻弹,竟将岑含的长剑拍开一尺,趁机长驱直入。 岑含眉头微皱,剑势也跟着变化,方寸截打,轻轻巧巧将之化解,笑道:“这是甚么名堂?” “‘青竹剑’。” 相较于当日扬崇义使出的剑法,杨忆之的“青竹剑”才是真的将“以退为进”四个字发挥到极致。不仅招法精妙,更能无形中削减剑上劲力,对方不进则罢,一旦进逼,每出一招劲力便弱一分,且浑然不觉。 岑含轻笑道:“花中君子,梅兰竹菊。如今三剑已出,剩下一种,不知是何风采?” 杨忆之道:“先生也爱花?” 岑含道:“人虽为万物灵长,却又不及万物,故万物皆能为吾师,我既爱之,更敬之。不独草木。” 杨忆之赞道:“好境界!君既有雅兴,安敢不从命?且看我‘陶菊剑’。”话音落处身形骤然飘忽,时而东西,时而南北,如云雾,如幻影,如清风,如梦境;偶出一剑,又如天外飞仙,不知自何处来。 岑含凝神接下数剑,忍不住喝彩道:“幽远出尘,果有隐士之风!妙技!” 杨忆之朗笑道:“见笑见笑!我变君亦变,身中藏身,劲力藏劲,环环相扣,周流不息。若论妙,君之技才是真叫人身心俱醉,难以自持!” 原来方才这一轮交锋,岑含也变了四种剑法。以“烈雀手”之轻灵迅疾化生“朱雀剑”,对杨忆之的“幽兰剑”;以“虎啸坤元掌”之刚猛直接化生“白虎剑”,对杨忆之的“寒梅剑”;以“大巧若拙拳”之转拨截打化生“玄武剑”,对杨忆之的“青竹剑”;最后以“太虚九龙掌”之飘逸浑厚化生“青龙剑”,对杨忆之的“陶菊剑”。 对话之间,杨忆之剑上出尘之气一扫而空,脸上流露醉意,一颠一晃,宛如不经意之间刺出一剑,不疾不徐,不知不觉抵到岑含胸口“膻中”前半寸处,嘴里含糊不清道:“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岑含遽然而惊,亏得身经百战,千钧一发间的应变已成为本能,才避开这差点要命的一剑,不由暗骂自己愚蠢。眼前这人一身儒雅之气与谦恭之态,往往让人在不经意间放松警惕,忘了他不仅是当世六大高手之一,更是个不折不扣的枭雄。 这路剑法脱胎于杜工部的“饮酒八仙歌”,方才这一击,取的是贺知章酒醉骑马之态。杨忆之剑下不停,十余招后,又吟道:“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说完面露微醺之色,又有痴迷之态,脚下稳重带飘,如酒鬼见佳酿,眼中再容不下他物,一轮急攻如疾风闪电,势大力沉,招招不离“膻中”。 这两句说的是汝阳王李琎嗜酒如命,要喝够三斗才去觐见天子,路上遇到装载酒曲的车,便被酒味勾得口水直流,难以自持,只恨没能封在水味如酒的酒泉郡为王。 岑含见他神色变化,便凝神提防,“青龙”、“朱雀”二剑并用,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 杨忆之每过十数招,uu看书 .uuknsu便换一路剑法,或豪气干云大开大合;或曼妙之中暗藏凌厉,又或时而稳重时而癫狂尽显百态。待吟至“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剑法又转恣意狂放,如天马行空,灵气逼人,神来之笔不绝,如有神助;再诵到“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则又如水银泻地,江河奔腾,雄浑苍劲,绵延不绝;最后“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则动中寓静,极尽条理分明之至,绵绵密密,无懈可击。 岑含意犹未尽,朗声道:“好个‘饮酒八仙歌’!先生之剑法,纯以意行,不着痕迹,无拘无束,无边无际;着实叫人叹为观止。” 杨忆之笑道:“承蒙谬赞,感激不尽。窃以为招劲之变终有迹象可循,唯意者,独不知其何来,亦不知其何往,无迹可循,无处不在,是以包罗万象,莫测高深。当为我辈所推崇,终其一生,孜孜以求。” “此言甚善,岑某受教。却不知接下来又是甚么剑法?” 杨忆之叹道:“岑先生剑术通神,这两套剑法既奈何你不得,类同之技也不必拿出来献丑了。杨某惭愧,唯有拿出看家本事勉力一试了。” 岑含心神一凛,道:“哦?” 只听他曼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百花也好,名士也罢,与这天下相比,终究不值一提。” “敢问剑法名目?” “河山万里,皆如悠悠画卷。故此剑名‘江山如画’。” 天罗地网(1) 岑含动容道:“‘江山如画’,好大的气魄!”“游龙身”动处,使开的却是“朱雀剑”的一手“疾风骤雨式”,剑性如火,剑出如雨,一刹间连击任脉十二处大穴,爆烈至极。 杨忆之站立如松,神色肃穆,只持剑之手连动,看不清用了甚么动作,但闻得“叮——”得一声长响,轻描淡写间将岑含的十二连击尽数接下,口中吟道:“秦筑长城比铁牢,蕃戎不敢过临洮。虽然万里连云激,争及去阶三尺高。”声音极平静,如千年寒冰。 岑含这十二招脱胎自“烈雀手”,连名字都没变,当年洛飞烟便是以这一手废了萧重一条臂膀,凭的便是一个“快”字。但他出招快,杨忆之接招更快,宛如铜墙铁壁。 “长城么?” “正是‘长城剑’。” 岑含目中光芒逼人,一声低喝,剑转“白虎”,直进直退,一时庚金之气大盛,剑势带起刺耳风声,摄人心魄。但他劲力转刚,杨忆之劲力亦转刚,又是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却不似方才那般一气呵成,而是一击一击泾渭分明,十分清亮。响声中岑含仍未得寸进,又是一声低喝,“夺神势”喷薄而出,连击三剑,仍不凑效,不由打发了性,气息一沉,劲凝一点,“神虎杀”随剑而至。 杨忆之神色微变,连格带化将这一剑接下,但觉腕子微微一麻,双方巨力将两把剑激得嗡嗡作响。岑含手上不停,又连出几剑,杨忆之依前法应对,两柄剑越发颤动剧烈。 “神虎杀”是至刚之术,杨忆之若是硬接,剑早已折断。但他手法奇特,无形中削去不少劲力,即便如此,二人的剑也已经承受不了五招以上的劲力。 岑含自也心知肚明,若两边的剑都断了,怕是就成了平手,此事又多出众多变故。念头转过,手上正待变化,忽闻杨忆之高声吟道:“黄河走天入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剑随声至,杨忆之反守为攻,势极大,意极远,如黄河咆哮,浩浩荡荡奔东海而去。 这一剑似有感应,发于岑含劲力转关至际,猝不及防,岑含心惊之余,终于开始全力以赴,短短一十八招之间,四种剑法交互为用,变化繁复令人眼花缭乱,时而岿然不动,时而闪展惊变,时而飘逸游走,时而沉稳猛实,举重若轻,挥洒如意。又过十余招,剑法变化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多”,所有繁琐招式皆去,只剩一路“道一势”,但每个动作皆有截击、游击、闪击、直击四种打法,且毫无迹象可循,同时一式两劲,劲里生劲,或“九龙劲”中暗含“离火劲”,或“神虎杀”中潜藏“玄武针”,一主一客,妙不可言;加之一身夺天地造化的灵觉,出招所指必是对方最难应对之处,更加神鬼莫测。 斗在此处,杨忆之心中感慨万千,自十五年前自己创出这路“江山如画”,单枪匹马挑落盛极一时的“三山十二杰”,十五年来再没有第二次机会用出这路剑法。这其中的原因,一方面是自己由明转暗,极少亲自动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更多地需要考虑利弊,当世高手,吕纯阳超然物外踪迹难寻,李存勖手握重兵雄霸一方,墨商与朱子暮则是黑白两道最大势力的当家人,至于耶律玄,看似独据天山,实则背后是整个契丹国。所以与这些人交手,要么是找不到,要么是百害而无一利,自己意在光复故国,不可能为了一时痛苦平白树敌。 只有这一次是不同的。一个足够强的对手,一场有利无弊的交锋,这一战正是这路剑法真正绽放光芒的时刻。 “黄河剑”不仅有奔腾入海之气势,亦有九曲十八弯之婉转,之后又有“三山剑”、“五岳剑”,意之所指,天下名胜纷至沓来。杨忆之的功夫全然发于一个“意”字,其意愈远,其技愈强,这剑法中每一处景致,皆是他日思夜想的大隋河山,这其中的执念远非其他事物能够比拟,因而这路剑法也远非“四君子剑”、“饮酒八仙剑”所能相提并论。意气风发中,但见他如神,如仙,又如一代狂士,劲力极雄浑,身势极缥缈,变化极精奇,竟不似来自人间,一两百招后,渐渐压住岑含,占据上风。 岑含原以为凭借自己如今登堂入室的“周天四象功”足以相抗,不料对方功参造化,竟至于斯。但论武功,“周天四象功”未必弱于“江山如画”,说到底只是因为自己能到今时今日的程度,更多是源自生死之间的淬炼,虽然到了,却不透。这种透彻非十数年甚至数十年如一日的钻研沉淀不可得,实际上若非迟守出谷相授,“道一势”统御四象和四大奇劲之间的化生,自己没个三年五载,也没办法真正悟到,更遑论去摸透。相较之下,杨忆之的功夫不仅自创,更是常年磨砺沉淀,早已炉火纯青。 若自己如他这般深研,这“周天四象功”是不是已经在自己手里用出了如今难以想象的气象? “真是不能比。”话说着,岑含整个人气势为之一变。 杨忆之陡觉周遭一切忽然都随着对方“动”了起来,但方才招招针对自己劲路弱环的感觉却消失了,uu看书 .uuknshu.m忍不住脱口道:“这是‘纯阳剑’么?” “是。”岑含在“纯阳剑”上的浸淫时日更短,但这门功夫相较于“周天四象功”却更为纯粹,对方是“意”,而自己则是“顺”,以至简对至简,以大气象对大气象,再不用勉强以灵觉去捕捉对方奇诡异常的动势。 杨忆之斗志昂扬,朗笑道:“来得好。”气势更上一层。二人此时皆已毫无保留,各自浑然忘我,只斗得满院子的人如置身炼狱,连呼吸都极为艰难,修为稍差者早已以昏死过去,如南宫翎,以也亏得这几年在岑含身边精进极大,才面前站立得住,兀自面色惨白。只有乐心,虽然心中暗暗乍舌,看似紧盯着二人,实则暗中目光一直不离蔺溪。 忽然齐齐两声长啸,众人身上压力陡增,只见二人倏忽间一分,各自一个蓄势,蓦然如两股巨浪对撞而上。便在这一刻,乐心心有所感,同时而动,闪电般出现在蔺溪身侧,双掌连击,将四个白衣人击得倒飞出去,过程中南宫翎与曲听风齐齐失声惊呼,不及细想,顺手一牵一带将蔺溪救回本阵,再一看,险些站立不住。 只见岑含面色煞白,半跪在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肩上更是血如泉涌,迅速点了自己几处穴位,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眼睛却死死盯着杨忆之和他身边的三个白衣人。 当先一人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冷傲俊秀的脸庞,声音也一样冰冷:“‘绝仙手’?好威风!可惜也到了该拿命抵债的时候。” 乐心胸口猛地一窒,这人赫然是耶律潜。 天罗地网(2) 岑含缓缓道:“这一击你等了很久罢?” 乐心身子一晃,已经挡在岑含身前。南宫翎与蔺溪齐齐上前,一左一右将岑含扶住,曲听风在后面望着蔺溪,神色复杂。 蔺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颤声道:“你……” 岑含面露笑意,柔声道:“别哭,还死不了。”说着目光又回到对方几人身上,道:“忆之先生好深的算计,想来今日就没打算让我活着离开这里罢?” 杨忆之笑道:“误会,误会。君之才谁人不爱?此情此景,实属无奈。” “只不过足下早就料到我不会杨家,是么?” 杨忆之笑而不语,不管是明着来的杨家,还是暗着来的“天下”,都已经极力招募。事实证明,这人半年前离开李唐朝廷,并不单纯是因为与李存勖有隙,名利声色皆不能动,这样的人本就不属于朝堂,只会遵从自己的内心。即便对王图霸业有意,也无法作为手下来驾驭,更多地会成为对手。 “不过忆之先生为了让我不起疑心,不惜将杨家的秘密公诸于众,倒真是心宽得紧。” 杨忆之忍不住皱了皱眉,说到底自己说那些的时候心里还是抱了一丝侥幸,也许真能打动对方呢?可惜事实证明自己想多了。 耶律潜冷笑道:“我们既与杨先生合作,自然不会泄露他的秘密,你死在顷刻,操的心未免多了些。” 岑含嘲弄地看了他一眼,哂道:“我记得当初杀老贼的时候,可没有从背后下手,耶律兄莫不是没有把握正面杀我?我岑含何德何能,竟劳两个大高手,一个一流好手,为取我性命不惜合力背后偷袭。余下两位英雄,这等事都不怕做,难道还怕以真面目示人么?” 耶律潜冷冷道:“说得一字不错,可惜我今天是来杀人的,不是来比武的。” 一言方出,站在左边的一人也摘下蒙面之物,只见这人容貌也颇为清秀,却不是耶律潜那般锋芒逼人,而是一派淡然冲和之相,正是耶律玄另一得意弟子萧清。 “岑兄怕是误会了,杀师之仇不共戴天。拜足下所赐,我天山早已面目全非,今日来是为取足下性命,至于怎么取,没有人关心。” 言语间最后那人也露出真面目,却是墨商。 岑含与他四目相对,蓦地眼中一片黯然。 乐心觉出他气势陡泄,暗暗心惊,忍不住道:“眼下可不是你消沉的时候。” 岑含被他这么一说,心头也是一凛。若是只有自己与墨商二人,今日引颈就戮又有何妨?但此情此景自己若死了,乐心、南宫翎与曲听风势必也性命难保,至于蔺溪,甚至连生死都不能自主。想到这里猛地吸了口气,轻轻挣开蔺溪与南宫翎,眼神复又恢复神采。 乐心心有灵犀,笑道:“这才像话。” 曲听风望着二人若有所思,冷不防手里忽然多了样东西,转头见是南宫翎对着自己微微一笑。 耶律潜缓缓道:“遗言说完了么?说完了就该上路了。今日我要拿你们的人头,重振我天山之威。”两年多不分昼夜的苦练,一次又一次发了疯一样逼自己突破极限,时至今日,自己终于追赶上恩师当年的境界。而当年那个活在恩师羽翼下的少年,想来怎么也无法想象会有这么一天罢? 乐心目中锐气如刀,也缓缓道:“怕是如当年一样,我这一关你还是过不了。” 杨忆之忽叹道:“岑先生真是一代奇才。方才一击,前有杨某,后有墨宗主、耶律公子与萧公子,我四人明暗合力,竟还能让你逃过一死,这份临敌应变当真匪夷所思。可惜,过了今日终成绝响。” 岑含并未理会,忽用极低的声音说道:“等会儿我与乐心前面开路,曲兄和三叔护着溪儿,先冲进竹林藏身。” 这话说得极快,以至于蔺溪连听都没有听到,乐心心领神会,退半步与他并肩而立,笑道:“这般并肩御敌倒是久违了。” 岑含笑道:“是啊。” 二人双双气息一沉,尚未发力,忽然被一双手同时抓住手掌,惊诧间回头,只见南宫翎微笑道:“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做事可不能光凭蛮力,都给我冷静一点再动手。” 二人对视一眼,手里各自多了一物。岑含莞尔道:“还是三叔沉得住气。”忽然想起了甚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一打开里面包着几粒丹药,分别分给四人,又道:“这是我自制的‘天罡九转丹’,好歹也能充实精神,增益气力,眼下正好要打架,正好用得着。” 乐心、南宫翎与曲听风各拿了一颗服下,只蔺溪一脸错愕,南宫翎拿过丹药,放到她手里,微笑道:“你虽武艺低微,但多些力气,起码能跑得快些。”蔺溪看了看南宫翎,又看了一眼曲听风和乐心,最终落到岑含身上,只见他轻轻点了点头,uu看书 wwuukanshu.cm便也点了点头,仰头将丹药服下。 耶律潜冷眼旁观,道:“还有甚么别的灵丹妙药,不妨也一并拿出来吃了,省得麻烦。” 岑含望着他,忽道:“若有机会,我还真想与足下堂堂正正一战,既分胜负,也决生死。你我之间,以这种方式结束恩怨,实在可惜。” 耶律潜沉默良久,才点头道:“是。但我今日还是不会手下留情、” 岑含道:“换了是我,也不会。” 杨忆之皱眉道:“耶律公子还是不要太过悠闲得好。岑先生身经百战,满腹智计,到现在都不与你动手,只怕在暗中谋划着甚么,不可大意。” 岑含忍不住笑了:“忆之先生真是心急。那么四位是一块儿上呢,还是一个一个上?又或者与方才一样,一个先上,剩下的几位在我背后找机会?” 这番话说得辛辣无比,天山门下素来行事乖戾,杨忆之也不是正人君子,自不以为忤,独墨商一向为人正派,言语入耳只觉字字如刀,直听得脸上红一阵青一阵。 今日背后伤人,已是他生平最大污点,但若就此罢手,却也办不到。想起应不识与冯一粟死前情景,不觉悲愤难抑,正要上前应答,忽听耶律潜道:“方才让你重伤这一掌是我打的,做人要有始有终,我责无旁贷。何况你我终须死一个,与其让你死在别人手里,不如就死在我手里罢。”言语间上前一步。 “这么说我该谢谢你?” “不用。只是足下若在九泉之下遇到我师父,烦劳告诉他老人家一声,是谁送你下去的。” 天罗地网(3) “你为甚么不自己下去告诉他?” 话里笑意尚存,岑含人已到跟前,剑尖直奔咽喉。 耶律潜冷哼一声,也不见怎么动的,轻描淡写之间已经避开。但这个感觉岑含熟悉无比,作为对手,这世上怕是没有人比自己更熟悉“阴阳化一术”。当年自己凭着同归于尽执念下的各种灵光一闪,与这门功夫斗了个旗鼓相当,而今时今日,凭的却是求生的意志。 转眼走过十余招,耶律潜忽道:“你若未受伤,今日之战千招之内难见分晓,只可惜……”言语间掌出如电,忽然拍向岑含剑身。 岑含一听到“可惜”二字,就明白他要恃力强攻,眼下自己身负重伤,硬拼是取死之道,灵觉所至,腕子轻轻一转,剑身变剑刃,无声无息迎上手掌。然则“阴阳化一术”本以变化见长,天下绝大多数武功的劲力与招式变化都不出其藩篱,他一转,耶律潜跟着也是一转,反而顺势切到胸口。但岑含反应亦是极快,一觉出他变招,也早已作出变化。 这一番对招如行云流水,顺畅之至,不知情的还以为二人事先套好了招。众人皆觉不可思议,此情此景,若非是一路见证,委实难以想象这两人正以性命相搏。二人亦各自暗叹,若非深入骨髓的了解,绝难在对方招未使全时便即反应,只是想不到,对方竟这般了解自己,而自己又这般了解对方,更想不到的是,这一份了解并非基于肝胆相照的友谊,而是不死不休的血仇。 堪堪又过数十招,岑含压力渐重,背后中掌处疼痛也越发剧烈,心知纵然不是硬拼,以耶律潜如今的修为,要就耗死自己也绝非难事。而他确实也是这么做的,这份心性早已今非昔比。 不过也亏得他沉住了这口气。 空气中弥漫开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耶律潜全副心神都在岑含身上,全无察觉,手上不动声色加着劲,忽然脑子莫名一懵,整个人随之僵了僵,就在这一瞬间,岑含反手一剑撩到他下颌。耶律潜大吃一惊,电光火石间身子后仰,左脚顺势飞起直奔对方右肋。 这一招以攻为守,使得潇洒无比,但岑含哪能容他有喘息之机,几乎同时身子左转随势而进,连消带打,一声低喝中,左掌挟无俦劲力当胸落下。耶律潜躲避不及,只得双手回护胸前,一声闷响过处,整个人被直直拍到地上,但他修为早已精深,后背一沾地便即弹起,退开三步站定,身子一抖,震散了三股由“九龙劲”化生而来的“离火劲”。整个过程旁人看来如蜻蜓点水,还以为他巧妙化开了岑含石破天惊的一掌,只有杨忆之与墨商看出他实已吃了暗亏。 多年以前,也是在这嘉兴城外,自己被辛月影的“离火劲”所伤,多年以后,又是这个地方,自己伤在同样的武功之下。但不同的是,当日自己只有退去,今日却能把对方的命留下。 让人在意的其实是刚才自己莫名的分神,按理说以自己的修为不该有这种疏忽,但一时又找不到甚么别的原因。眼见岑含也已退开几步,耶律潜无暇细想,气息一沉,正欲猱身再上,忽然听得几声闷哼,周围一圈白衣人里毫无征兆地倒下了几个。 奇变陡生,杨忆之、墨商、耶律潜均是一怔,互相对了个眼色,蓦地听人喝道:“快后退!这是‘失魂香’!” 众人虽不知“失魂香”是何物,但却明白“后退”是甚么意思,一刹间圈子往外扩了一丈有余,有些人已经退到墙边。就在这时,南宫翎骤然发难,大袖摆动处,甜香四溢,当者披靡,一眨眼攻到墙边,纵身上了墙头;岑含见他动,早已顺手抱起蔺溪,紧随其后;乐心与曲听风身法则稍慢,在后面断后。 耶律潜见四人要脱身,当时身子一跃,一手掩住口鼻,一手直取岑含后心,杨墨萧三人亦同时而动,分取乐心、曲听风与南宫翎。南宫翎冷笑中右手一扬,一蓬白雾迎着三人罩了上去,三人都大高手,虽身在空中难以躲避,但双掌连动,劲风所至,白雾竟近不了身。只是这么一耽搁,岑含四人已在墙外。 一击不中,耶律潜却不急于追击,只转头望着杨忆之,淡然道:“杨先生,你说该怎么办?”说到底这还是杨家的地方,何况自己自进了竹林,便觉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想来杨忆之把地点定在此处,别有深意。 杨忆之双手互击三声,随即一摆,满院子的白衣人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听他微笑道:“耶律少侠尽管放心。外面这竹林是杨某依着武侯八阵所建,岑先生虽机变过人,却未必懂阵法,若按着正常路径走,即便我的人只在一旁看着,他们也出不去。” “若不按正常路径呢?” 杨忆之悠然道:“那就不妙了,林子里这么多机关,少不了要出点人命,便是不出人命,这么大的动静,我的人想不听见也难得很呐。” 墨商忽冷笑道:“好毒的算计!” 耶律潜与萧清望了他一眼,却不言语。 杨忆之表情没有半分变化,道:“兵者,诡道也。只求克敌制胜,何来毒不毒一说?诸位稍安勿躁,不妨坐下来先喝杯茶,待信号至再动身不迟。” 墨商微微皱眉,不再说话。 话分两头,却说岑含五人出了庄子,并不走寻常路径,径自一头扎进竹林,没奔出多远,忽然脚下“咔嚓”一声,也不知谁踩到了甚么物事,未及一愕,四面八方响起破空之声。岑乐曲三人不及细想,各执刀剑在手,与南宫翎一双大袖占据四角,将蔺溪护在中间,不多时便见削尖了的竹刺掉落一地,醒悟过来这竹林之中实是机关陷阱密布。 岑含当即令几人就近藏身,南宫翎沉吟道:“这林中着实太过危险,如此下去,就算不伤也迟早被发现。依我看不如这样,岑含和蔺姑娘藏在这里,我们三个出去抓个人来,把从这鬼地方出去的法子问出来。” 乐心摇头道:“你忘了带我们来的那人么?这些人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会说,白费劲。这万一要是遇上杨忆之、耶律潜或者墨商,还白白送了仨人头,便是不遇上这仨,遇上扬崇义之流,也难免打草惊蛇。” 南宫翎道:“那你说怎么办?” 乐心笑道:“办法一定有,就是我一下还没想到。” 岑含忍不住笑道:“咱俩一样,不妨比比谁先想到。” 蔺溪看了看岑含,又看了看乐心,只觉得不可思议,这种时候这两人居然还笑得出来。看书.ukanshuco再看看南宫翎和曲听风,一个一脸的无奈,另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不解。 岑含望了一眼自己的影子,道:“行了不说笑了,眼下情形,出去死路一条,只有在林子里方有一线生机。我没弄错的话,咱们现在是往东南,只要保持往一个方向走,就一定出去,但话虽如此,要这么一直走着不被发现也是痴人说梦。只有以一人为饵,加以误导,余下的人……”话没说完,乐心与南宫翎异口同声道:“我去!” 岑含苦笑道:“别闹了,对方要的是我的命,你们谁都不好使。” 二人又几乎同时道:“不行!” 岑含转头去看蔺溪,见她眼中泪光莹莹,一个劲摇着头,不禁怜意大起,忍不住伸手去轻抚她脸颊,柔声道:“听话,跟着乐心、三叔和曲兄逃出去,你无恙,我才能安心御敌。记住,回到蔺家庄后让你爹把动静闹大报官,只要官兵一到,这局就算解了。”又对三人道:“溪儿就拜托三位了。她活着,我活着。”后面这句却是说给乐心和南宫翎听的。 南宫翎默然无语,自己这边三人合力,也需在不遇上大高手的前提下才有机会,但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 曲听风忽道:“我与岑兄同往,也好有个照应。” 岑含看着他,摇头道:“多谢曲兄高义。但溪儿这边更需要你。” 曲听风默然无语。 乐心忽道:“那你也记住一件事。” “你说。” “你活着,我活着。” 岑含一怔,忽笑道:“好,我也一样。” 天罗地网(4) 乐心点头道:“事不宜迟,你稍事休息,我往东探个路。我探一段,南宫大叔和蔺姑娘跟着走一段,论地形对方远比我们熟悉,比快是行不通的,何况这林子里机关密布。咱们不求快,只求隐蔽,等摸到林子边上,再想办法出其不意冲出去。” 南宫翎道:“是这个道理。” 岑含不再多言,闭上眼养神。从与杨忆之动手到与耶律潜周旋,再到逃到这个地方,自己几乎没有喘过一口气,就算是平日,接连与两个大高手拼斗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更何况自己的伤远比想象的重。 耶律潜那一掌赫然是昔年耶律玄的三十二重劲,劲力之浑厚磅礴不逊乃师,当年自己全然处在下风,今时今日正面相抗虽然未必不如他,但背后挨他这一下,只能说不死都是运气好。没想到一别两年,这人竟把功夫练到这地步,但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若觉得唯有自己才能这样,才是真的小看人了。大致一盏茶时分,乐心折了回来,道:“已经摸清了一段,可以先走。” 岑含睁开双眼,长长吐出口气道:“那你们赶紧。我等你们走远再行动,以免弄巧成拙,搞出动静反而暴露了你们。” 南宫翎沉声道:“记住。引开敌人一阵后马上设法藏身,要保证自己不被杨忆之、耶律潜和墨商发现,只需扰乱对方视线,千万不要逞强蛮干。” 岑含微笑道:“我知道。” 乐心正色道:“南宫大叔说得对,诱敌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不能陷入绝境。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最不喜欢你这人的一点,就是甚么事都喜欢自己一个人扛,但只有这次是例外,我希望你明白你身上背着我们所有人的命。一旦你身死或被擒,这林子便没了缺口,我们四个只能困死在里面。” 岑含如何不知他话中之意?亦正色道:“我明白。你们也一样,千万小心,若失手被擒,我也断无生路。” “所以为了彼此,我们都唯有拼了命活着。” “为了彼此,拼了命也要活着。” 望着四人渐远的身影,岑含忍不住紧了紧双拳,也许是因为经历过太多的苦痛,以至于自己每次遭遇险境,本能中都是先做好最坏的打算。最初自己提出这个分头行动的想法,其实是抱着必死的觉悟为他们四个争取逃出去的时间,但眼下自己却真的想活下来,好不容易找到了对的人,最好的朋友和最亲的亲人又都在身边,鬼才想去死。 一切都还为时过早,不论是庆祝还是放弃。 岑含又默默吞下一粒“九转丹”,小心翼翼潜回庄子附近,看了眼地上的影子,确认了一下方向,便窜进西边的林子,避开几处机关以后,已经看到不远处的林间小路。 这是两条小径的分岔口,路上每隔三丈便有一人,守得严严实实。 岑含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些小径就像是分界线,将林子划成了许多小块,要出林子,必然经过这些小径,但若每条小径的守卫都如这般,怕就不妙了。这些白衣人看身形都是一流好手,最低也不会差南宫翎多少,以乐心和南宫翎的本事,即便不遇上杨忆之、耶律潜与墨商,单是那一晚和自己交过手的那四个道门和佛门高手,也是一番恶战。倘若不慎包围,则不堪设想。 眼下之计,唯有自己尽可能闹出动静,将人手牵动过来,乐心和南宫翎才有机会。 计较已定,岑含轻吸一口气,脚下骤然发力,“八步追魂”带起一股腥风,如猛虎出林,一步之间人到掌到,将其中一个白衣人击飞出去。落地之声尚未传来,他人已在第二人身前,那人骤吃一惊,本能一声断喝,电光火石间击出一掌,岑含不退不避,抬手也是一掌,只听一声闷哼,“九龙劲”循经而走,那人面上白布溢血,当即软了下去,反观岑含,却是以“天隐甲”不动声色化开了掌力。 这一切说来话长,做起来不过一瞬,蓦然间两个同伴一个击飞一个倒下,不远处那人似是惊呆了。岑含身形一晃又到跟前,一掌正要拍下,猛然发现眼前这人是个女子。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岑含忽地叹了口气,指出如电,倏忽间这人身上三处中招,也软了下去。 方才那一声断喝到底是惊动了周围的人,就在这几个眨眼的功夫,两边都已有人疾奔而来。岑含转头看了看两边的人马,身子复又一晃,消失在西边的竹林里。 这女子正是杨英。两队人马转眼赶到,其中一边领头之人没有蒙面,赫然是杨尚仁,接连查看了三人伤势,其中两人都有性命之忧,唯独杨英安然无恙。 杨尚仁一边给杨英推宫过血,一边安排将另外两个伤员抬走,另一队的领头人则从怀中拿出一个竹哨,凑到嘴边吹响。杨英这时穴道已解,听到声音劈手将竹哨夺下,喝道:“你干甚么!” 这人看了他一眼,忽然冷冷道:“瞧二姐这副样子,看来方才那人是岑含无疑了。我干甚么难道你看不出来?还是二姐已经忘了自己的是杨家的人?”却是扬崇义的声音。 杨英闻言默然。杨尚仁忍不住皱眉道:“三弟别说了!” 扬崇义冷哼一声,从杨英手里拿回竹哨,又依着几个节律吹了几下,便带人离去。 杨英望着岑含消失的方向发怔,忽颤声道:“大哥,你说他会不会……” 杨尚仁叹道:“二妹,你这又是何苦。”望着同样的方向,眼里却有几分说不清的迷茫。 竹林里的风格外阴冷,乐心、南宫翎和蔺溪也停住了脚步。 这是他们准备穿过的第二条小径。不久前一阵奇怪的哨声调走了部分白衣人,使得第一条小径上只剩两个,三人分头行动,南宫翎保护蔺溪,乐心拿下一个,曲听风拿下一个,本来解决得干净利落,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大功告成时来了第三个。虽然没正面撞见,但最后那点动静还是引起了注意,一阵哨声又引来不少白衣人,几人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敛声屏气慢慢往前,好不容易溜之大吉,但到了这个地方,却是万万过不去了。 眼前这条小径上有四个人,看身形还有些似曾相识。这个人数不足以击杀三人,但要纠缠住绰绰有余,硬闯肯定是行不通的,但也放弃也是断然不能的,岑含已经制造过一次机会,不能每次都指着他,得想个甚么办法过去。 正一筹莫展,忽听有人朗声道:“乐心、南宫翎!我知道你们就在附近。” 这声音正是朱麒。四人吃了一惊,乐心与南宫翎眼神瞬间锐利。 只听他又道:“乐心小儿,你不是号称‘神刀将军’么?怎么这会儿像个王八,只知道缩在壳子里,不敢出来见人?” 乐心眼神一缓,忍不住呸了一声,轻声道:“你他娘才是王八,你全家都是王八!” 难怪觉得似曾相识,u看书 ww.uukansu.cm 这四人都是“冥府”“十殿阎王”里逃脱的那四个。没想到杨忆之这么神通广大,竟能收服这些“冥府”旧部替自己卖命。 “冥府”当年可说是毁于岑含、乐心这些人之手,朱子暮之于朱麒便如耶律玄之于耶律潜,他对岑含的恨可说一点都不比耶律潜少,只是功夫却是天差地别,“冥府”这四人加起来,也不敌一个耶律潜,所以也没有办法像耶律潜一样和杨忆之合作,面对杨忆之这样的人,只有俯首称臣以求保命。 只听他又道:“南宫翎,你当年手弑义兄,这二十年来手上更是人命无数,难道真以为还能做回当年的‘狂生’,与其生不如死地活着,不如让我送你一程如何?” 乐心转头看南宫翎,只见他淡淡道:“说得一点都没错,只可惜没一点新意。” 朱麒既已是“天下”之人,自然能从方才的几下哨声里得知岑含现在西边,而这附近则是另外三人中的一个或几个。自己虽然没有能耐也轮不到去对付岑含,但若能杀几个他重视的人,也能稍稍宣泄心中的恨意,是以出言相激。 周围竹林仍是一片寂静。 朱麒大感不耐,忽然喝道:“南宫翎!你不是想知道当年杀你全家又嫁祸给公孙牧云的是谁么?没错,就是老子!是我杀了你一家老小,也是我派人引诱公孙牧云和你先后赶到,让你以为是公孙牧云杀的人。你以为公孙牧云是因为心乱了才被你重伤的么?错了,是老子事先送了他一掌,才让他在你手里送了命!怎么样?你是不是应该出来谢谢我?” 恩恩怨怨(1) 乐心大吃一惊,偷偷看了一眼南宫翎,却见他神色如常,嘴边似乎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不由得心里一阵发毛。 又听了一阵,南宫翎轻声道:“你们有把握对付几个?” 乐心怔了怔,道:“真动手这四个一起来都不够看,但动静肯定不会小。” 曲听风亦道:“我也差不多。” 南宫翎又道:“若是稍稍引开他们一些,你们能带着蔺姑娘悄无声息地过去么?” 乐心脱口道:“你去诱敌太过凶险,还是我去。” 南宫翎压根没接话茬,只淡淡道:“我也只是假设,先告诉我你们有多少把握。” 二人对视一眼,乐心道:“七八成罢。” 南宫翎忽笑道:“到底是你们啊。换了我也就敢说三四成,所以这事我办不了。” “不行!”乐心语气异常坚决,急道,“你若去了九死一生!让我怎么跟岑含交代?” “就跟他说,他三叔心心念念的这一天终于盼来了。”南宫翎的语气里有种难以言表的情绪,仿佛是欣喜,又仿佛是沧桑,既平静,又决绝,就好像一切都在自己的安排之中。 乐心一颗心往下沉。 只听他幽幽道:“我本是个罪人,早就不配活在这世上,之所以没有自行了断,是因为还没有脸下去见两位兄长。这二十多年来,做过无数错事,也杀了很多无辜的人,直到遇见岑含一起报了大哥的血仇,才算赎请些许罪孽。而今天,二哥当年冤死的真相和罪魁祸首终于近在眼前,你们无法想象这一天我究竟盼了多久,这是老天给我的机会。你若因此觉得对不起岑含,那就太自以为是了。” 蔺溪全然不明白二人在说甚么,只见乐心与曲听风均是面色凝重,不由一脸错愕。南宫翎缓缓转过头来,眼中尽是长辈般的慈爱,道:“你是个好姑娘,能叫我一声三叔么?” 蔺溪不明所以,浑浑噩噩道:“三叔。” 南宫翎双目泛红,连连道:“好,好!可惜喝不上你跟岑含的喜酒了,但这一声三叔不会让你白叫的,这个是见面礼。”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轻轻塞到她手中。 蔺溪心头一阵慌乱,转头看乐心,只见他也有些发怔。 南宫翎嘿然道:“‘江湖一诺,灵鹤三珏’。当年这玉我们三兄弟人手一枚,但凡拿着这个的人,只要不违良心道义,相应玉的主人都会替他去办,但受得起这玉的人,天下也没几个。如今斯人已逝,这玉也不是当年的‘灵鹤珏’了,大哥那枚在岑含身上,二哥那枚下落不明,现在我的给你,算是跟岑含凑一对儿,留个念想罢。” 乐心道:“南宫大叔……” 南宫翎摆手道:“甚么都别说了。我往南,你们往东,之后就只能靠你们了,一定要安然无恙地出去!”说完也不等他回答,转身缓缓往南摸索而去。乐心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悲凉。 朱麒终于暂时闭上了嘴,毕竟大喊大叫也是件费力气的事情,就在不久前西边传来消息发现岑含,但只有一个人。这就意味着这些人分头行动了,不过完全分散又是不可能的,蔺大小姐手无缚鸡之力,南宫翎武艺低微,这两人如果没有高手带着,等于自陷绝境,而这个高手,只能是乐心。所以三人必然一起行动,只是去哪个方向不好说,东南两面离城近,北面出其不意,都不是没有可能。 但自己奉命镇守东面,“天下”规矩森严,既是“镇守”,另外两边的事情就全插不上手了,只能寄希望他们是往东边来。 平心而论,除了耶律潜,自朱麒大概是这些人里最想杀岑含的一个。 之所以不如耶律潜,是因为自己对朱子暮并没有类似耶律潜对耶律玄的感情,不存在为谁报仇。 同样高高在上,朱子暮却不是相信感情的人。有功必赏,金钱女人都不会少;有罪必罚,酷刑丧命也躲不过,是纯粹的御下之术,没有半分人情,甚至是情绪波动。所以他活着,并没有人欢欣鼓舞,他死了,也没有人伤心流泪。 自己当时拥有的一切,本就是拿命换来的。 但这一切都毁在了岑含的手中。 洛阳城外,太行山中,迷魂局内。 这个少年曾数次在自己手下垂死挣扎。 但最后却灭了大梁,杀了朱子暮,埋葬了“冥府”。 他凭甚么? 他必须死! 不仅是他,任何与他有关的人,都必须死。 林子里仍然没有动静。 林子里为甚么还没有动静? 朱麒猛然抬头,uu看书 .ukashu.om 目光如刀,刺向南边的某处地方。几乎是同一刹那,另外三人视线也聚集到同一个地方。 细不可闻的声响,但逃不过高手的双耳! 四人同时射了出去,如同四支破空的利箭,人尚未到,忽听有人低喝道:“走!”几乎同时,一蓬针雨劈头打来。 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一分一合,针雨自中间而过,只见前方竹林便人影一闪而没,当即发足追了上去。 林中不似小径之上,到处都是机关。四人追出一阵,身上已然挂了不少彩,而前面那人也好不到哪儿去,衣衫上能望见片片血迹,只是每每四人发力或遇上机关,他便是一蓬针雨,是以追了一阵只是拉近了一些距离,并没抓住他。 换做平日,这类暗器伎俩根本不值一提,但一边应付随时都可能触碰到的机关,一边再来躲闪这些针,就十分不易了。 朱麒自然已认出这人是谁,忍不住冷笑道:“南宫翎,以你这点本事,难道真以为能拖住我们?”南宫翎没有吭声,前方光线渐亮,隐隐能望见小径和上面严阵以待的白衣人,却望不见他前面还有人。 朱麒心里“咯噔”一下,脱口道:“不好,中了调虎离山计!” “现在才发现么?还以为骗不了你们这么久。”南宫翎忽然不跑了,缓缓走出竹林。 朱麒阴沉着脸,一字一顿道:“我低估了你。” “不过好在我高估了你。” “尽管嘴上痛快罢,毕竟再过一会儿,你连死法都没有办法自己选。” 恩恩怨怨(2) “或许可以选。”南宫翎的语气仍然不咸不淡。 朱麒皱起了眉头 “哦?” “起码我知道,这里有个人比其他人更想杀我。” “你想死在我手上?” “但临死之前,我还想知道一些事情。” “我若不说呢?”朱麒眼中充满了戏谑。 “你不说,杀的不过是个死得其所的人,不论何种方式,这个人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或许有些遗憾,但却死得坦然。只有你说了,这个人才能明白一切,才能带着对你的恨和无能为力,在痛苦和不甘中死去,不是么?从你开口用那件事激我出来时,这种惺惺作态就已经显得可笑了。”南宫翎语调里听不出一丝波澜,眼中却是同样的戏谑。 朱麒面皮抽了一下,忽笑道:“说得好,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你一家老小确是我亲手所杀,公孙牧云和你也是我派人先后诱来的,我亲手伤了公孙牧云心肺两经,然后依着预先的安排嫁祸给他。嘿嘿,亲手害杀义兄的滋味如何?” 南宫翎面无表情,说话的声音却颤了:“为甚么?” 这个问题自己在心里问过无数遍,但直到此时此刻,才有人能真正给出答案。 朱麒道:“因为我高兴。要怪就怪当年你大哥孙羽骨头太硬,宁死不愿为太祖皇帝效力,也不愿交出《灵鹤书》与《纵横录》,留下一个儿子更是一问三不知,害得我们多年辛苦全部白费。你说我怎么能让他的两个结义兄弟逍遥自在地活着?一想到他若九泉之下得知自己儿子生不如死,两个兄弟自相残杀,必然死不瞑目,我就说不出的快意。这个答案你满意么?” “就因为这个?”南宫翎心如刀绞,声音已自哽咽,“难怪当初归云山说,我二哥死前留下遗言让我小心你。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有时候,真相往往出乎意料的简单,也出乎意料的残酷,更出乎意料的荒谬。然而作为面对这些的人,除了接受又能做甚么? “冥府”杀人,从来都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南宫翎深吸一口气,气息跟着平稳下来,道:“虽然我现在恨你入骨,但还是要说声多谢,我终于知道最后一个仇人是谁了。” “知道了又如何?你还能报仇么?” “我想试试。” 朱麒看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傻子,“四对一,你有机会么?” “也许是一对一。” “一对一?” “我南宫翎今日以复仇之名,指名挑战你朱麒,你也可以避而不战,与这些人合力杀我,这事传不到江湖上去。但你朱麒目中无人了半辈子,今日若连我的挑战都不敢接,只能说明你如今也不过是个缩头的王八,嘿嘿嘿,还不如我这将死之人。” 这番话虽是明摆着的激将法,却字字诛心,朱麒陡然一股无名火窜起。越是要强的人,越是无法忍受弱者的鄙夷,倘若今日开这口的是岑含活着乐心,南宫翎绝不会受这个激。南宫翎却不行,不论武功、智谋还是江湖地位,他都没有这个资格,只是他既然敢这么做,必然有所准备,藏着甚么暗器毒物,但这些哪一个不是自己教他的?又何足惧?转念间眼中杀气大盛,冷笑道:“好,我成全你。我倒要看看你有甚么翻了天的本事。” “也没甚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套败在过你手上的剑法而已。”南宫翎第一次抽出了背上的长剑,整个人精气神为之一变,依稀间多了几分狂气和潇洒。 “‘太白剑’?”朱麒不由眯起了眼,嘿然道:“藏得还挺深,但凭这个就想杀我?你未免太高估自己。” 南宫翎幽幽道:“我与二哥师出同门,当年恩师授艺时便是一视同仁,我会的二哥都会,二哥会的我自然也会,谈不上藏不藏,只是喜好不同,各有专精罢了。至于这剑法能不能杀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道”字一出口,只见他脚步一错,仿佛打了一个趔趄,倏忽间一剑点到面门。 这一惊吃得不小,朱麒腾身急退,脱口道:“‘神仙醉’!你的‘仙人步’竟然练到这个地步了么?” 南宫翎朗声道:“这样就吃惊了?难不成你以为只有你身边才有大高手?”他这时不仅剑法狂放不羁,就连说话也不自觉带上三分张狂,步态潇洒,言语间又是三剑连环。 李太白一代奇才,不仅诗才独步天下,剑术亦举世无伦。其剑如其诗,天马行空,大气狂放,剑势凌厉逼人,且变化精奇,难以预测;与墨商的“神机千变势”和杨忆之的“江山如画”颇有异曲同工之效。只是南宫翎修为难望当年太白项背,难以尽其妙,但饶是如此,也逼得朱麒左支右绌,颇为狼狈。 朱麒没料到他武功进境至斯,大感震惊。但实际上,自从南宫翎脱离“冥府”一下,二人从未真正交过手,即便当初镇州“迷魂局”中,也是一个局内一个局外,朱麒对他武功的了解,还停留在“黑无常”的时候。 却不知这两年多来南宫翎在岑含身边耳濡目染,受益匪浅,而“迷魂局”一役见到公孙牧云后,更是下定决心有朝一日要以二哥的成名之技报仇雪恨。他本天资上佳,只是二十年来浑浑噩噩,是以无有寸进,但一朝醒悟,便突飞猛进起来,尤其后来亲眼见证岑含与朱麒、李存勖的两次大战,更是有所顿悟,不知不觉间早已跻身一流高手之境,虽不如朱麒精深,却也早已不复当初那般悬殊了。 如此斗了一阵,朱麒虽被他先声夺人占了上风,守多攻少,也未露败相。又过二十招,渐渐收摄住心神,“五行绝命手”施展开来,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 这武功是朱子暮早年成名绝技,也是朱麒成名的资本,uu看书 .uukanh.co 只要劲力沾上心肝脾肺肾五经和相应络脉,便能伤及脏腑,凶残霸道之至。当年不知多少人因心存畏惧而束手束脚,结果死在这门武功上。 南宫翎跟了他二十年,自然清清楚楚,措手不及被他扳成均势后,剑法随之一变,陡然变成了两败俱伤的拼命架势。朱麒没料到他如此决绝,心神稍乱,破绽立现;“太白剑”本就张狂,加上南宫翎早已舍生忘死,一时剑气之凌厉,直让人气为之闭,此消彼长,短短十数招之间,又重新占据上风。 朱麒此刻已出全力,却占不到半分上风,不由大感焦躁,这一下破绽更大,南宫翎本是搏命,生死之间哪容得些许大意?只听得“嗤嗤”连响,朱麒手臂、大腿、肋下接连中剑,亏得功力精深,才在千钧一发间都避开了要害。 南宫翎全然占据上风,不由地意气风发,清啸声中,招式越发清奇,到了后来,竟闭眼而斗,像极了当年的公孙牧云。眼见对手渐无还手之力,蓦然间啸声骤停,人剑合一,直奔朱麒心口要害。 这一招朱麒避无可避。 但朱麒根本没有避! “噗”的一声,长剑透肩而入,与之同时的,是朱麒拍到南宫翎胸前的手掌。南宫翎遽然而惊,本能抬左手格挡,一触及对手手掌面色惨变,不及细想,脚下猛然发劲,带出朱麒身上的剑刃,退开两丈,紧接着一阵剧烈咳嗽,只见地上血迹点点,妖艳之中透着诡异。 朱麒随手点了右肩几处大穴,稍稍缓解伤口血液流出,目光幽冷无比:“你以为只有你会拼命?” 恩恩怨怨(3) “终于拼命了。这么说是觉得我这个曾经的走狗,已经变成了不得不拼死一战的对手了?”南宫翎面无血色,却有股异样的神采,越发狂放不羁。 朱麒缓缓道:“你确实不一样了,已经做回当年那个‘狂生’,甚至武功远胜当年。但这甚么都改变不了,不论胜败,你都必死无疑。” “血手阎罗”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声,靠的并不是运气,一旦冷静下来,无论心智、武功,还是那份狠戾,都远非一般江湖人士能比。当年的南宫翎并不是无谋之辈,却还是中了他的算计,以致兄弟相残。 南宫翎笑道:“我本就没打算活着,要的不过是你死。” “那就来试试!”一言方毕,朱麒双手指节爆起一串渗人的声响,声尚未停,人已如幽灵飘到南宫翎身后,一掌拍到后心。 南宫翎面无讶色,仿佛早已料到,大袖摆动,一指自袖中而出,疾点他手心“劳宫穴”。 “袖里乾坤”! 朱麒冷哼一声,掌变为爪,直直抓下;却不料他这一指只是虚招,双臂劲力一错,指回剑出,直奔肩头。 这一番交战已不如先前电光火石,但凶险之处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朱麒双掌所向,招招不离南宫翎五阴五阳十条正经;而南宫翎则是“太白剑”与“袖里乾坤”交互为用,招呼的无一不是要命的地方,宛如一场博弈,只看谁先得手。但二人伤势都不轻,渐渐地,朱麒只觉浑身的气力一分一分往外泄,眼前金星乱冒,南宫翎则是左肺如被火烧,意识渐渐模糊,只凭一口气强撑。 转眼五十余招,对二人来说却仿佛是过了几十年,二人越打越慢,最终不得不停下来,各自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盯着对方,眼神却都已涣散。僵持了约莫半盏茶时分,南宫翎忽然一声大喝,仗剑而上,朱麒忙提气相抗,斗了二十来招,又双双难以为继,不得不再停下来。 朱麒嘴角漾开一丝残酷的笑容,嘿然道:“真可惜,看来你今天没这能耐杀我。” 南宫翎低着头,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人也一动不动。 朱麒心中狐疑,也不敢贸然靠近,只取守势。观望良久,见他仍无动静,不由稍稍松了戒备,冷不防南宫翎雷霆一剑崩到小腹,当时大骇,勉强避开要害,只听“嗤”的一声,长剑刺入大腿,直钉到骨头上。 朱麒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左掌疾弹而出,“叭”的一下打中南宫翎右臂“神门穴”,直打得南宫翎心口一缩,差点昏死过去。 朱麒定了定神,蓦地狂笑道:“天不帮你南宫翎!这一剑本有机会杀我,可惜你没成功!现在你心肺两处重伤,就是天王老子也续不了三天的命!你就带着这份绝望和不甘,好好下去忏悔罢!” 南宫翎却已听不清他在说甚么,只觉整个人仿佛快要死了一般,光是站着就用光了所有的力气。 倾尽所有,也终究只能到此为止么? 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如同罩上了一层薄雾,薄雾越来越浓,也渐渐汇聚,最终凝成了一张脸。 公孙牧云的脸。 南宫翎双目陡睁,一声暴喝,如闪电般射了出去! 朱麒中剑后,目光没离开过他本分,几乎同时,身子诡异一弹,抢先袭到,左手按下他持剑手腕,右掌用尽全力打向他胸口。 南宫翎此时几无意识,本能地往右闪了闪,掌力应声落在左肩,沉闷无比,只觉喉头一阵腥甜,鲜血狂喷而出,如一阵血雨,尽数打在朱麒脸上,身子一软往他身上倒了下去。 朱麒冷眼望着南宫翎,眼中既有冷酷,也有乖戾。正要侧身避开,不料对方身子忽然一转,猝不及防间整个人滑入自己怀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长剑自南宫翎前腹而入,朱麒后背而出。 朱麒面部渐渐扭曲,眼中渐渐变成了绝望,嘶声道:“你这个疯子!” 南宫翎已经笑不出声音,却还是大笑着,用尽全力道:“有你这条命,我才有脸去见两位兄长,老老实实跟我一起下去罢。” 朱麒双眼翻白,只喃喃道:“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渐渐没了气息。二人身子一斜,齐齐轰然倒地。 竹林的风一如既往的冷,冷得好像要把人的灵魂抽离出去。 南宫翎眼睛慢慢看不见,耳朵也慢慢听不见,只一抹笑容留在嘴角,最后一丝残念也逐渐随风远去。 鲜血在地上蔓延开来,浸透了二人的衣衫,也洗净了所有的罪孽。 “乐心,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乐心心头一跳,一阵恶寒袭遍全身,但却无暇去细想。因为前面不远处已能看到光,让人充满希望的光,竹林的尽头终于不再是小径。 终于走出来了。 阳光是温暖的,更是久违的,仿佛一下扫清了内心的阴霾。 乐心双腿一弯,道:“上来!” 蔺溪愣了愣,却没反应过来,曲听风则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乐心又道:“在林子里慢是迫不得已,现在出了林子,不能再耽搁了。我们慢一分,岑含和南宫大叔便少一分生机。u看书 .uukans ” 蔺溪恍然,二话不说跳了下去,忽道:“你能救出他么?” 乐心缓缓站起身,沉声道:“不是能不能,是一定要。” 蔺溪点头道:“好。”便不再说话。 乐心深吸一口气,脚下猛然发力,往东狂奔而去。蔺溪只觉耳畔风声惊人,宛如腾云驾雾,也是暗暗吃惊,一晃神人已在数丈开外,回头只见林子越来越远,不知怎的,心里却越发不安起来。正自出神,蓦然间耳畔响起一阵清啸,啸声过出,前面不远处赫然多了三个人,各执长剑,往二人疾冲而来。 乐心一见三人架势,便皱起了眉头。 “奇门三才阵”。 这是“墨宗”的人。“墨宗”的人既然在,那墨商也必在附近,正面遇上,九死一生。乐心不敢恋战,眼见三人攻到,猛地腾身一跃,从三人头顶上飞了过去。曲听风见状心领神会,左一斜右一斜,也从二人中间窜了过去,全无丝毫停留。 三人没料到他们会来这么一下,等反应过来时,人早已跑出几三丈,忙提气追赶。无奈武功相差太多,追了一阵,距离反而越拉越大,只得放弃。 乐心见对方竟不追来,反而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没跑出多远,骤然停下了脚步,将蔺溪轻轻放下,曲听风见状,也不得不停下。 不近不远,前面正好站着一个人。 这人脸色微黑,身上的袍子也是黑的,生的浓眉大眼、身形伟岸,如同一棵挺立的苍松。 而最显眼的,莫过于他背上那个长长的木匣子。 恩恩怨怨(4) 蔺溪道:“他是谁?” “一个很了不起的大侠。”乐心淡然道。 蔺溪怔了怔,道:“那他为什么要拦住我们?又为什么要和那些恶人一起害岑含?” 乐心叹道:“那只不过是因为大侠也是人。不论多厉害的人,若是亲眼看到亲如兄弟的部下惨死在自己面前,也必然顾不得自己是不是一个大侠,心中所想,只有将仇人碎尸万段。” 蔺溪心中一寒,道:“是你们杀了他的部下?” “虽不是亲手所杀,但也没甚么分别。” “那你们……”蔺溪忽然住口,不敢再往下想。 乐心道:“咱俩认识不到一日,你不了解我再寻常不过。但你总该了解岑含。在你心里,他是那种嗜杀成性的人么?” 蔺溪摇头。 乐心缓缓道:“这世上的多数敌对其实都与善恶无关,只是时势使然,不得不站到那个位置。平心而论,我们何尝没有重视的人死在他们手里?” 蔺溪不说话了,再迟钝的人都该明白,这是死仇,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开。 “你打得过他么?” 乐心笑得意味深长:“也许打不过,但我只能赢。”转头对一旁的曲听风道:“曲兄,蔺姑娘就交给你了。” 曲听风道:“你我合力,当可一战。” 乐心摇头:“这一战是我的劫数,你我合力,便无人保护蔺姑娘。” 墨商轻轻放下木匣,这一次他不用取剑,因为剑一直在手。 “我墨商半辈子行事光明磊落,只这一次背后伤人,是我人生的污点,但我却不后悔。这一剑没取岑含性命,是他命硬,但你是不是同样命硬,就要你自己证明给我看了。” 乐心道:“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并非止战止杀的墨商,而是一心复仇的墨商,是不是?” 墨商一怔,默然不语。 乐心缓缓抽出长刀,继续道:“今日的你,并非为大义而来。杀人偿命确实天经地义,但我问一句,镇州之战无我二人,你真能守住城池?中都城下无我二人,你“墨宗”就能打退攻城铁骑?” 镇州之战,到最后城中早已断粮。而中都之战,守军以乌合之众、残垣断壁迎战整个大唐最为精锐的军队,强弱之势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来。 一切其实早已注定。 墨商神色有些激动起来,凛然道:“那又如何?大丈夫心存大义,何惧一死?” 乐心冷笑道:“好一个‘何惧一死’!既已作好觉悟与时势为敌,又为什么最后把仇恨放到一两个人身上?既然无法承受这些,又何必惺惺作态?” 墨商面沉如冰:“任你诡辩千万,我墨宗数十条人命都在天上看着,躲得过么?” “我本就没打算躲,”乐心亦沉声道,“但你怕是不知道,嗣昭、存进二位将军,也在天上看着!” 墨商眼眶泛红,惨笑道:“说得好!血仇只有血才能解,何必再多废话?” 乐心长刀一震,嗡嗡作响,咬牙道:“从前的你,是我们望尘莫及的盖世英雄,即便两次为敌最终都胜出,却让我们觉得自己才是败者。可今时今日,我乐心绝不会败在你的手上,不论是因为执念还是形势。” 墨商冷声道:“只看你能否再我剑下活命!”话未落地,一声低喝乍起,乐心人未至,刀已到,锋芒所指,几乎破胸而入。 墨商随口道:“好刀法。”轻轻竖剑一带,一分力不多,一分力不少,正好将这凌厉逼人的一刀消于无形,正是“墨子剑”中“百川入海势”,紧接着剑尖一斜,顺势切向乐心刀势关隘,却是“庖丁解牛势”。 乐心与他交锋数次,深知他武功之高,是以一出手便毫无保留。当日在郓州城中时,他已能与朱子暮纠缠百招而不败,如今大半年过去,功夫又进境不少,见他一剑攻来,只一退一进便反守为攻,三十余招过去,斗了个旗鼓相当。 墨商虽为报仇动了杀心,心中却始终带着一丝犹豫,斗得久了,渐为他刀上锐气所激,想起当年中都城中的惨状,登时怒不可遏,陡然一声厉喝,左手一翻多了一柄利器,正是镇州大战中所用的“寸芒”。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听“嗤”的一声,乐心胸口一凉,汗毛倒竖,脚下本能发力,往后弹出两丈有余,低头见胸前已经开了个两寸长的口子,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且这一剑快得邪门,直到自己人站定,痛感方才袭来,不由骇然。 乐心忍不住望了一眼他手中的“寸芒”,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刀,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仿佛对方的兵刃与使用者已融为一体,而自己的刀却像是多余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uu看书.uukashu 未及细品,便见墨商身子一晃,双手兵刃攻到,忙运刀护身,竭力相抗。 墨商“神机千变势”一出,便再也心无杂念,乐心虽自岑含口中听过这门功夫,也在中都城亲眼见到岑含与之对敌,但真正自己交手却天差地别,其神出鬼没全无法以常理揣摩。他的武功本不以变化见长,数招之间便手忙脚乱,又过十余招,手臂、大腿、腰侧接连中剑,只凭多年战场厮杀中磨练出来的本能,才每每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得一命,却是越打越心惊。 曲听风看得分明,身子暗暗蓄上了势,只待随时救援。 蔺溪虽然武艺不高,却也看出形势危急,心中大急,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开口叫道:“岑含还在等我们!你不能输!” 乐心遽然一惊,暗骂自己混账,此情此景,脑中不知怎的冒出了当时郓州与朱子暮斗智斗勇的情景,不由豪气顿生,一声大喝,叫道:“蔺姑娘,多谢,我欠你一个人情!”气息一沉,刀上骤然多了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墨商本拟下一招卸了他手中兵刃,却不料他忽然舍所有变化,长驱直入,但觉劲力雄强绝伦,生平罕见,竟硬生生被迫开两步。 乐心一招凑效,心下恍然,自己能与朱子暮斗百招以上,却在与墨商的交手中五十招不到险些丧命,究其根本,是自己为对方变化所震慑,不经意间舍了最大的长处——纯粹。本门武功最讲究的便是“纯粹”二字,任你千万种变化,我只以“一”迎之。 这“一”,既是自身,也是历代祖师的神通根源。 北斗神兵(1) 只是乐心还远远没有掌握这“一”之妙用。如今在做的,也不过是摸索而已。 但即便如此,也足以唤醒手中的刀。 刀气纵横。 墨商纵横江湖近二十年,会过无数用刀的行家,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刀势,当下全力施为,不敢大意。二人一个纯以劲力制敌,一个善用变化取胜,一个锋芒刺骨,一个神出鬼没,路子截然相反,攻守往来之间呈现出一番奇景。 转眼五十多招,墨商不禁暗中慨叹,单以武艺论,此子修为已在自己当年之上,也算是难得一见的人才;若非有这血仇横亘在中间,自己多半会因惜才而收手,只可惜与无数多大义慨然赴死的英灵相比,再高的天资也不值一提。 “神机千变势”之奇独辟蹊径,不入天下武学藩篱,纵使当年已臻大高手之境的岑含也应付得极其吃力,何况尚未到此境界的乐心? 乐心越斗越觉对方两件兵刃防不胜防,不知不觉又被压制,大感焦急,这一分心身上破绽立现,只听“嗤嗤”之声不绝,身上瞬间多出几道血口子。但他为人极硬气,硬是咬牙没吭半声,全神贯注之余,虽然狼狈,却也不露败相。 墨商占尽上风,心中不觉有些百味杂陈。 回溯当年,自己出手救下那三个少年,不过是出于侠义道的无心之举,但万万没想到之后的交集竟如此刻骨。镇州、中都两番大战,当初的少女已不知去向,两个少年却成了敌人——滹沱河畔,冯一粟断臂,自己遭擒;中都城中,“墨宗”更遭灭顶之灾,只有自己带着十余少年侥幸生还。每每思及,皆觉肝肠寸断,无数个不眠之夜,都忍不住质问自己当初为何要救下这二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但今时今日,当这二人一个九死一生,一个在自己剑下渐渐走下绝境的时候,为何自己心中却如此压抑,没有半分报仇雪恨的快意? 乐心攻守之间仍然凌厉无比,只是依然改变不了任何事。 败,仿佛已经注定。 区别只是在于,是死在对方的杀招之下,还是力竭而亡。 墨商忽然意兴阑珊,道:“你若抛下兵刃自断手脚筋,我便饶你不死。” “饶我不死?”乐心笑得意味深长,“饶我不死又有何用?你可能替我解了这危局?又可能帮我去救岑含?” 墨商冷冷道:“岑含本就该死!至于其他事,与我何干?” “是啊,与你何干?”乐心忽然退开三步,反手将刀插在地上。 墨商并不追击,也不说话,因为他知道乐心的话还没有说完。 “今日的你,想的不过是报仇;一如今日的我,想的不过是竭力完成好友的嘱托和营救他。没错,我打不过你,拿着刀,我永远都打不过你。”乐心身子微微一沉,空手摆出了一个攻防架势。 曲听风一下怔住。 墨商蓦地沉下脸来;“你要空手和我打?” 乐心的眼神中没有挑衅,也没有畏惧,只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笃定。 墨商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忽然步子一动,“寸芒”攻到他面前。乐心心有所感,撤步而退,不料“寸芒”路数极诡,刃口莫名一斜,仍在他胸前划开一道口子,但他却似毫不在意,一退一进间,右手一记掌刀当头劈到。 墨商看在眼里,当即横剑上封,剑刃迎掌刀,左手一抖,顺势将掷出去的“寸芒”拉回。乐心面无表情,纯粹本能反应,左臂同时而动,贴住他剑身,右手半路变为下插,直奔胸口而去。适逢墨商“寸芒”回到手中,也是想都不想,当胸直刺。 常言道“一寸长,一寸强。”墨商持刃,乐心空手,终究相差几分——“寸芒”到乐心胸前时,掌刀离墨商胸口尚有三寸。但乐心反应快得离谱,似有预感般退步化解,只是“寸芒”无法以常理揣度,虽避开要害,但胸前又添新伤。 这一轮拼斗论形势与方才并无太大差别。乐心虽厉害,但在“神机千变势”之下仍然全面落了下风,渐渐守多攻少,伤口也越来越多,几次都是千钧一发死里逃生。蔺溪在一旁看得脸色发白,目为之湿,既大受震撼,亦为其执念所感染,曲听风也是双手沁出了冷汗。 但只有墨商才能感受到其中的不同。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自己越打越轻松,却感觉对方越来越锋利,如芒在背。越斗下去,这种怪异感越发强烈,不由心中烦躁,蓦然间一声低喝,劲凝一点,“寸芒”脱手飞出,几乎同时,身剑合一,追影而上。 这一势“如影随形”是他剑法中杀招,uu看书 .uuknshu 前后两击劲力之奇、身法之快、衔接之妙当世无二,可说天衣无缝。 但就在这一刹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就是这个。” 乐心的声音听不出半分波动。 乐心的人已迎上“寸芒”! 利刃近在毫厘,往前三寸便没入眉心。 这一瞬间,所有一切都化为乌有。 无进。无退。无攻。无守。无生。无死。无我。无物。 只有刀! 两声急促的金铁交鸣声响过,墨商身形暴退,直退出两丈开外才站定,低头望了一眼胸前的血迹,一脸的惊诧。 乐心手中并没有兵器。 方才格开“寸芒”与“墨子剑”,差点给了自己致命一击的,是手刀。 血肉之躯。 “成了。”乐心看着自己的双手,眼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 “成了?” “原来如此!我本以为自己已够纯粹,欠缺的只是火候。”乐心自言自语一般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却不知所谓攻守进退,左右高低,无一不是杂念,念头一起便难有纯粹,更遑论登堂入室。这才是我这些年进境缓慢的根源。” 墨商眯起了眼:“所以你在与我这一战中抛弃了一切,甚至生死。” 乐心笑了:“这是一场豪赌。赢了绝处逢生,输了,我便把命交代在这里。” “所以你觉得现在已能真正与我一战?” “不。”乐心摇头,“如今的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北斗神兵(2) “不是你的对手?”墨商怔住,眼神骤然冷峻,“那让我看看,到底多大的本事,能给你这么大的口气。” 方才那三下威力虽然不小,也不知他用了甚么手法,但血肉之躯终究是血肉之躯,无法与刀剑硬拼。 自己仍然占据优势。 “好!”没有一个字的废话,乐心身手合一,陡然一击直冲。 墨商这回看的真切,一瞬间作出应对,“寸芒”削其腕,长剑刺其喉。这一手反应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长剑比乐心手刀先到,你来我往的形势下,就像是乐心送上门来一样。 眼见剑尖抵到喉头,乐心后手一抬,硬生生磕住剑刃,几乎同时身子一拧,前手钻入墨商怀中。 劲力相激,墨商只觉手腕剧震,长剑险些脱手,不禁沉声道:“罡气?” 要知道这普天之下的武功虽有万千法门,但究其本质,不过劲力二字,纵有神意的运用,也不是靠血肉之躯硬抗利刃。 能做到这个份上的,一类是上乘的硬气功。但这类功夫守大于攻,劲力走的是沉稳猛实的路子,绝无乐心这般锋芒毕露,其劲之锐几乎胜过多数刀剑,堪称匪夷所思。 而另一类,是类似先天罡气的神通。但这类功法虽功效宏大,筑基却极慢,非二十年以上纯功难以有所建树,以乐心二十出头的年纪,得从娘胎落地开始练才有机会,完全是胡扯。 虽然想不通,但墨商毕竟是墨商。一刹间“寸芒”下挂,击中乐心前手,将他这一击劲力打散。 二人一触即分,墨商仗剑而立,乐心随手摆了一个架子,淡然道:“是刀劲。” 墨商看了一眼他的双手,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乐心曼声道:“‘踏北斗,化真劲;道心无挂碍,一代一神兵’。这便是我的‘神兵’,刀。”言语间脚下吐劲,手刀当头劈到。仿佛有本能一般,这一刀真好在长剑不及应对,“寸芒”又鞭长莫及的范围内,势如奔雷。 墨商猝不及防,竟无法正面拆解,忙错身闪开。 二人风驰电掣般走了三十余招。乐心刀法使开,劈砍推拉凶猛异常,墨商仗着“神机千变势”斗了个旗鼓相当。渐渐地,乐心脚下开始生出奇特变化——前脚出,后脚随,后脚撤,前脚回;亦步亦趋,从原来直进直退,隐隐走出二十八宿方位。墨商深谙奇门,自然了然于心,心中暗自冷笑,不料这步法是岑含赠与乐心的“禹步”,与“北斗神兵术”最是契合,施展之下虽不如先前迅疾,却如一个引子,将这门武功的威力尽数带了出来,乐心初时只是双手使出刀劲,到了后来遍及周身,无一处不锋利,乃至最后,伤人无形,防不胜防。斗到忘我处,墨商只觉手臂一凉,竟不知甚么时候,袖子让他切了一块去,一旁离得近的几个“墨宗”弟子,更是是失声惨哼,纷纷痛苦倒地,身上都是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墨商大惊,连声呼喝众弟子后退,紧接着一声锐啸,全力使开解数,但见他诸般变化仿佛不似来自人间,时而狂放,时而阴诡,难以用言语形容。 但无论他怎么攻,始终近不了乐心的身,无论他怎么守,始终化不了乐心的劲;不知不觉中只能凭身法闪避,偶尔寻隙反击,也是收效寥寥,全然落了下风。反倒是对方刀势有增无减,稍有不慎便为他刀劲所伤,劈开肉绽,越打越是心惊肉跳。 仗剑纵横半生,墨商从未感觉,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蓦然间一声大喝炸开,墨商心头一震,一股前所未有的劲力陡然袭到。墨商只觉这劲力仿佛要将自己切得四分五裂,本能之下也是一声大喝,劲凝一点,“寸芒”直击而上。只听“叮”得一声,利刃竟自中间而断,半条手臂当时失去知觉。 墨商闭目待死,不料乐心忽然收了掌刀,转身而去,不由心如死灰,叹道:“罢了!”忽然倒转半截“寸芒”,往自己喉前抹来。 这番变故乍起,一众“墨宗”弟子皆不及作出反应,都呆在原地。眼见一代英雄殒命,忽然“寸芒”停在喉前一寸三分处,再难往前毫厘。 阻止这一切的,是一只手,乐心的手。 墨商涩声道:“我已一败涂地,难道连求死都不能?” 众弟子到这时才反应过来,纷纷跪地,哭喊“宗主”。 乐心面无表情,只道:“不能。” 墨商冷笑道:“你想羞辱我?” 乐心忽道:“你知道你为甚么会败?” 墨商看着他,眼中一片茫然。 “那是因为你的剑早已没有神髓。一把没有‘神’的剑就像一个失了魂的人,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如何能赢我?” 墨商低头惨笑,笑着笑着泣不成声:“他们死了,都死了!追随了我十几年,到头来不过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做了孤魂野鬼。而我墨商,却连为他们报仇也做不到。” 乐心叹道:“你可曾想过他们为何追随于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是不是也早做好了一死殉道的准备?更何况,他们之中,绝没有一个人死无葬身之地。因为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们亲自安排下葬的。” 墨商转头看他,一时怔然无语。uu看书 .uukahu 只听乐心幽幽道:“‘墨宗’的义,是天下大义。这天下之重又岂是你一个人所能背负?我们从未与‘墨宗’为敌,‘墨宗’之敌,是人心。” 墨商一激灵,道:“人心?” “人有贪念,这世上便有攻伐。‘墨宗’以止战为责,走在了天下人前面,但天下人却来不及跟上‘墨宗’,何其可叹,又何其可悲。” 墨商沉默良久,才摇头道:“我奉行大义二十年,一手创立‘墨宗’,不曾想最终是自己一念之差入了歧途。” 乐心苦笑道:“这算是哪门子的歧途!人非草木,谁能无情?你是英雄,更是个人,是人就会有爱恨。我们都不曾错,错的是这个世道。” “好!今日之后,你们二人与我‘墨宗’无冤无仇,两不相欠。” “‘墨宗’将何去何从?” 墨商慨然道:“大义所趋,吾辈所往。” 乐心道:“那今日呢?” “如你所说,我也是人。接下来我不与你们为敌,也不会帮你们。” “多谢!告辞!” 这一战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再耽搁下去形势会如何,乐心不敢想象。 日头渐西。 每一天由朝而暮都是一场生死。而近日,死气已经越来越重。 岑含身在竹林之外,也在三人包围之中。 身子无比沉重,两条腿也仿佛灌了铅,甚至眼睛也快要睁不开。只要睡下去,就永远都醒不来了。 但这样的时刻岑含并不陌生。 因为自己本就是这么过来的。 北斗神兵(3) “当真叫人叹为观止!”杨忆之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悠然道,“如此绝境之下尚能面不改色,依着这份气度,杨某当初想得的这个‘绝仙手’的名号,看来还是配不上先生。” 岑含疲惫地看了他一眼,也笑道:“我说是谁在背后把我架在火上烤,原来是忆之先生干的好事。居然这么早就开始算计我,想想都叫人毛骨悚然。” 杨忆之恍如未闻,只摇头道:“惭愧惭愧。才疏学浅,连个名号都难取得贴切,实是贻笑方家。” 岑含嘿然道:“过谦了。害我着实不浅。” 二人这一番相互恭维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如刀,耶律潜与萧清只静静听着,一色的面无表情。 杨忆之饶有兴致道:“耶律少侠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耶律潜淡淡道:“有什么好奇怪的。他若撑不到这个地步,当初又岂能在我恩师手下侥幸捡回一条命?” 岑含顺口接道:“耶律兄这么看得起,我是不是该道声谢?” 耶律潜盯着他看了一阵,忽道:“以重伤之躯,在我们三人合围之下还能撑到现在站着说话,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你岑含算是一代圣手,我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是自行了断还是我来动手?” “听上去我似乎已经别无选择。”岑含叹了口气,眼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可是我偏偏还是不想死。” “不”字一出口,他人也跟着动了,如离弦之箭直奔耶律潜,等说到“死”字,右掌却已打到萧清跟前。 这三人之中不论武艺修为还是搏杀经验,萧清无疑都是最弱的。但光打开缺口远远不够,以自己的伤势,跑不出多远便会被追上,只有将他擒住,耶律潜投鼠忌器,方有生机。 所以机会只有一次,一次不中,有死无生。 这也是岑含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 不到山穷水尽不用。 没有足够把握不用。 如今自己已无退路,这一击也足够出其不意! 但萧清也料到了这一点! 一声暴喝之下,“太阴擒龙爪”应手而出,不退不避,竟是与他驳招抢攻。 换作平日岑含求之不得,要不了三招便能将他制住。无奈如今自己是强弩之末,虽对他每一招的劲力变化洞若观火,身手却跟不上灵觉,一轮对攻之下颇显狼狈,竟被他生生给逼退了回来。 他这一受阻,后面耶律潜掌力已逼到后心,岑含无奈,只得被迫接招。三人顿时斗作一团,只杨忆之仍是在一旁含笑观望。 萧清摸不准杨忆之用意,忍不住高声道:“杨先生真是有兴致!” 杨忆之丝毫不以为忤,道:“诚如令师兄所言,这一路斗下来,岑先生虽神勇,但终是伤重之躯拖到现在,怕也已是垂死之争。此时此刻,正是二位报师仇之际,杨某还是识趣一些,在边上做个见证,岂非美事一件?” 萧清淡淡道:“如此说来我师兄弟二人还要谢谢杨先生?” 杨忆之大笑道:“不敢!不敢!” 这一番话俨然吃定了自己,岑含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心中冷笑,也不知道是笑二人,还是笑自己。 从故意现身引诱来三人到此时此刻,一路从林子里纠缠到林子外。能用的手段都已用尽,该想的法子也都想完,剑已断刃,人已途穷。 论武功,对面两个大高手,一个一流好手。论心计,如今的耶律潜沉稳冷静得可怕,而萧清本是心思细腻之辈,至于杨忆之,更是老谋深算。 说不清是第几次像这样在生死之间徘徊了。 更说不清自己心中这股子豪气究竟是哪来的。 一阵长啸忽然平地而起,直冲云霄,浑不似将死之人能够发出。 杨忆之拍手笑道:“‘力拔山兮气盖世’!当年垓下霸王,想来也不过如此。” 耶律潜面色凝重,沉声道:“师弟,你退下!”一言方出,萧清步子一错斜斜飘出圈外。 耶律潜继续道:“你我恩怨始于嘉兴城外,又终于这嘉兴城外,实在是再好不过。这最后一程,理当由我送你。” 岑含手足不停,啸声越来越高,陡然间身法一疾,窜到他身后,看也不看,反手甩出一掌。 这一击身法是“扶摇穿林身”,劲法却是“九龙劲”,出的极为突兀,锋芒所指,俨然是耶律潜一身劲力最为薄弱处。 耶律潜对他的武功并不陌生,只是先前岑含身法与劲力要么都是“青龙台”的路数,要么都是“玄武观”的功夫,要么都是“朱雀阁”或“白虎殿”的手段,总是一一对应,浑然一体。忽然交互为用,颇有些措手不及,但耶律潜修为精深,饶是如此,也不过是错过了闪避之机,当下抬臂上封,以劲御劲。 掌臂相接,九股奇劲四散窜开。耶律潜早有防备,运劲一裹,尽数束住,随即沉气发劲,适逢“九龙劲”转“离火劲”,生生被压住。正自冷笑,九股“离火劲”再变,化成极尽刚硬猛实的撞劲,耶律潜猝不及防,眉头一皱,脸色一阵刷白,却是被震伤了。 岑含一招得手,身子似有某种呼应,一路攻势如行云流水。 从一开始让对手产生“一种身法配一种劲力”的误解是自己早就计划好的,但这只是个取巧的法子,未必真有效,真正连岑含都没想到的,是这个节骨眼上自己竟往前精进了一步。原本“劲中藏劲”的功夫,自己只能一劲生化一劲,一击打出两种劲法,但此刻二变成了三,多出一次生化,却是天差地别。u看书 .uuknshu 萧清见耶律潜受伤,不由心中一紧,但他深知这个师兄的性子,若自己出手相帮,怕是要让他恨一辈子。 果然耶律潜只是笑了笑,淡然道:“你若不垂死挣扎到这个地步,这段恩怨的结局又岂能圆满?”言语间十六重劲喷薄而出。 以刚对刚是伤重之人的死穴。 耶律潜知道,岑含也知道。但知道并不能改变任何事。 几乎同时,岑含双手直奔耶律潜腰间,无上灵觉所至,这一手仍然旨在破劲。 耶律潜嘴角漾出一丝残酷的笑意,掌到中途忽然一变,竟硬生生变成了另外一招。 以快打慢! 但他这一变,岑含也变了,不是避实击虚,而是“顺”,顺势一变,轻轻巧巧避开。 耶律潜微感讶异,但攻守一刹之间无暇细想,本能再度变招,冷不防周遭气氛一变,岑含如影随形“顺势”而上。这一“顺”之间,天地万物都“动”了起来,难以言喻的威压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涌来。 “纯阳神剑”。 一旁的杨忆之忍不住叹道:“虽还谈不上相融为一,但两种绝学交互为用到如斯地步,岑先生真是甚么时候都能叫人吃惊!” 他这一番话之间,二人强行拼了一招。耶律潜反应不及勉强吐劲,十六重劲来不及出到一半便撞上了对手的劲力,硬生生被震开四步。岑含本意将他逼开,跳出包围再度寻找摆脱的机会,熟料对方即便劲力打了极大的折扣,这一击之下自己仍是几乎昏死过去,浑身气血为之一僵,竟然半步挪动不得。 冥冥之中(1) 机会稍纵即逝,耶律潜一退即进,复又攻上。 岑含浑身的僵滞也只一瞬,不及多想,抬手卸步拆招。 斗到这个地步,耶律潜已经放弃所有变化,纯以劲力取胜,无俦刚劲有如山呼海啸,便是一旁的杨忆之也瞧得暗暗心惊,忖道:“短短两年间,心智武功竟成长到如此地步,着实惊人。岑含一死,此子便是后起第一人,不为强助,便是大敌,须得提早防备才是。” 岑含有如深陷惊涛骇浪,劲力激荡伤势,端的苦不堪言,此时此刻早已不知极限为何物。自己这一生,从未如今日这般渴望活下去,但即便如此,仅剩的一点希望也在一分一分流逝,如掌中沙粒,任你捏得再紧,也终究徒劳无功。 没有打赢的希望。 没有突围的希望。 没有救援的希望。 甚至连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究竟还在坚持甚么。 耶律潜的呼吸开始不如先前沉稳。 也许是老天眷顾自己,出关首战,对手便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仇人。自己不曾小看于他,哪怕已经给了他决定性的一击,也从未有半分的大意和懈怠。 但这一路斗下来,岂止是不能大意和懈怠? 若非亲身经历,有谁能想象,一个受了极重内伤的人,在当世两大高手和一个一流高手的围攻之下,几度凭着武功机变几乎将自己三人甩脱,最后斗在现在还能和自己旗鼓相当。 倘若易地而处,自己能否做到这一步? 耶律潜没有这个底气,这本就不是一个人能干出来的事。 但他做到了。不仅做到了,似乎还在变强。 耶律潜甚至不知道他的气力究竟会不会耗尽,他的血究竟会不会流干。 垂死挣扎的那个人,更像是自己。 背负一个习武之人所有的耻辱背后一击,倾尽全力到现在,自己已经没有退路。这一战若不能胜,即便事后将他千刀万剐,又有甚么面目说自己报了仇? 耶律潜满眼血红,蓦然间一声暴喝,掌中劲力急剧发生变化,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有如天崩地裂一般蔓延开来。劲风所至,飞沙走石,三丈开外的杨忆之亦气为之窒,不得不运劲相抗,脸色凝重至极,心中震怖无以复加。 “六十四重劲!”萧清失声惊呼。 这是当年耶律玄也未达到的境界。今时今日,耶律潜已经超越了当年的“法通阴阳”。 但诡异的是岑含并未倒下。 不论耶律潜如何强攻,总是被他或顺势或破势,巧妙化解,“周天四象功”与“纯阳剑”几乎融为一体,难分彼此,信手所至,妙至纤毫。 杨忆之望着场中二人,不由陷入沉思。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丝怪异感忽然窜上心头,不由回过神来,凝神细看,骤然心中一凛,脱口道:“耶律少侠,停手罢!” 耶律潜势如癫狂,哪里听得到,攻势却是越发凶猛。 杨忆之忍不住叹了口气,缓缓道:“你且瞧他双眼。”这一句用上了内劲,说得平静,却是振聋发聩。耶律潜当时便惊醒回来,应声去看岑含的眼睛,这一看不由地往后弹出三步,怔住。 这双眼睛虽然仍是紧紧盯着自己,却早已失去光华。又或者说,他看的并不是自己,只是眼前的那一片虚无。 但他仍然抱着这个架势,既不追击,亦不逃遁;渊渟岳峙,让人一眼生出敬畏之心。 耶律潜惊疑不定,微一沉吟,身子一闪掌又拍到。却见岑含随势一带,掌劲顿如泥牛入海,几乎同时,岑含一指已然点到,距离腰间大穴不过一寸距离。 耶律潜忽然闭上双眼,一身杀气倏忽间散去。再睁眼一看,这一指仍然在穴位前一寸处,半分未动。 耶律潜缓缓放下双手,神情复杂。转头望向萧清,见他只是微笑望着自己,双目却已湿润。 自己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一刻,但永远想象不到它最后会是这么一个样子。当年北国残雪之中,恩师巍然屹立的身影和那双眼睛尚历历在目,清晰得仿佛眼前这一切才是虚幻。 这世上有一种人,只会死,不会败。 耶律玄就是这种人。 而今天,不管自己愿不愿意承认,岑含也是这种人。 耶律潜长长呼出一口气,走到岑含跟前,抬起手掌停在他胸前,缓缓道:“这一战是你赢了,但诚如你当年,我要的,一样只是报仇。”话音落处,掌心轻轻一含,正要吐劲,猛然间耳畔一声虎啸炸开,声未落地,罡风已至。 这一击声势之雄,速度之快,生平罕见。耶律潜心神都在岑含身上,全然不及防备,危急关头本能一声暴喝,强行运劲相抗,只听一声闷响,耶律潜喉头泛甜,不由自主双脚离地,腾空倒飞出去,撞到两丈外的一棵树上,眼前金星乱冒。来人一击得手,身子不停,错步间缩地成寸,只一个眨眼,手指点到三丈外杨忆之喉前。 杨忆之一直旁观在侧,反应远比耶律潜快,也不知甚么时候已然持剑在手,腕子转处,剑刃已经快削上对方手指。熟料对方竟如未卜先知,手指凭空往后缩了一寸,就在同一个瞬间,自己腕子一麻,长剑险些落地。 杨忆之暗叫不妙,uu看书 .ukanshu.co撤步疾退。劲力入体无比熟悉,正是岑含的“玄武针”,方才二人大战他一直旁观,固不知岑含“周天四象功”又有进益,但毕竟先前拼了一场,又一路缠斗下来,自是了然这劲力之中尚有变化,当时内劲一裹,在“玄武针”转“九龙劲”之前已然束住。正要将之震散,不料九股劲力再生变化,腾起九股炽热,杨忆之猝不及防,脸上一阵苍白,尚未缓过劲来,“离火劲”又转“神虎杀”,猛劲肆虐,再也忍耐不住,一口鲜血夺口而出。 再看那人,早已将岑含扛在肩上,一气奔出六丈远,一个纵身,跃到了不远处一头白鹿背上。中途萧清出手阻拦,却连衣襟都未沾上,转眼绝尘而去。 耶律潜与杨忆之相顾骇然,良久,耶律潜道:“这人是谁?” 杨忆之苦笑道:“我也想知道。” 耶律潜不由冷笑道:“这世上竟还有杨先生不知道的事么?” 杨忆之倒也不着恼,淡然道:“天下奇人异士无数,杨某纵然手段通天,要说尽知,也是妄言。” 耶律潜没多纠缠这个话题,又呆了一阵,才道:“这人武功武功路数与岑含一般无二,甚至更厉害,只是似乎并不会纯阳剑。不过即便如此,双方无伤的情况下,单打独斗你我也未必能赢。” 杨忆之点头道:“是啊。世间竟还有如此高手,我等却浑然不知。此人若非大隐,便是枭雄。” “可惜了,就差最后一击。” “无妨,你我心知肚明。伤重至此,纵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冥冥之中(2) 天色更暗了。 夕阳打在脸上,映出一副不算俊美的面容。白鹿奋力向西飞驰,迟守看了一眼鹿背上毫无动静的岑含,面色凝重至极。 若非他那一声气势惊人的长啸,自己此刻带回来的只怕已经是一具尸体。一念及此,迟守额角冷汗直冒。 随着蹄声渐缓,远处的四个小黑点逐渐清晰,最终变成了四张神色焦急的脸。 迟守翻身而下,继而横抱起岑含,靠到一棵树下。 四人相顾愕然,王墨道:“师叔,岑师弟这是……” 迟守不答,转过头一口鲜血夺口而出,一屁股坐在地上。四人大惊,何青、郭龙赶忙上前扶住,段奇迅速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三粒药丸递了过去。 迟守随手接过塞进嘴里,继而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不等药丸咽下便来察看岑含伤势,一伸指竟没探出鼻息,心头剧震,忙再探脉搏,凝神良久才觉出颈侧尚有一丝微弱脉搏,赶紧嚼了几口把嘴里的药吞下,自怀中取出针包。 银针在手,迟守命郭何二人将岑含衣襟解开,正要下针,却不料双手颤抖不止,怎么都对不准穴位。他平素为人静如止水,如此慌乱闻所未闻,直看得四个后辈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当时眉头一皱,“啪”得一掌拍在自己右肩上,剧痛入骨,倒抽一口凉气,再看右手,却已稳了,忙渐次下针,约莫半个时辰后施针完毕,不由自主腿一软,瘫在一旁。 何青的声音已然有些发颤,道:“师叔,岑含他怎么样了?” 迟守面色疲惫,缓缓道:“命算是暂时保住了。没想到围攻他的人竟如此厉害,三人中有两人武功不在我之下,剩下一人大致与你柳师伯在伯仲之间,纵然是我,也是靠着奇袭,再拼上全力,才勉强把他救下来。当真是生死一线。” 段奇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迟守摇头:“我也不知,这几个月来的信件中也没说有甚么厉害的仇家,只提到过身上的暗伤,需要时日调理。若不是有意隐瞒,此事怕是也不在他意料之内。” 郭龙咬牙道:“为什么老天如此不公,总叫好人受难!” 王墨摇头道:“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请谷主师叔明示,咱们下一步该当如何?” 迟守稍一沉思,道:“此地过于凶险,不宜久留。这样,郭龙与我留于此处,王墨、段奇、何青,你们三人带上钱币,去周围村庄置办一辆牛车或驴车来。记住只要车不要牲口,咱们用自己的马来拉,先找个客栈再给他稳一稳伤势,而后火速西归,集谷中医道高手之力,加上药材齐全,才能想办法医治。”三人领命往西,适才来路上经过几个村庄,正好就近寻车。 迟守精神稍复,命郭龙留意四周,又开始为岑含取针施针,不多时何青赶回,禀明车辆已置备完毕,又过一阵,王墨段奇推车赶到。于是将岑含身上银针取下,把人抱到车上放平,王墨牵马套绳,谁料接连靠近都被一旁的白鹿顶开,迟守当即会意,命他将绳索套在白鹿身上,果然白鹿不再有异动,四人骑马在前,白鹿拉着车上的岑含与迟守在后,齐齐往西而去。 段奇小心翼翼问道:“师叔,他还要多久才能醒过来?” 迟守叹道:“未必能醒。” 四人遽然而惊,同时回头。 “他身上大小伤数十处,其中三处分别伤及心、肺与督脉,几乎要了性命,能撑到我救援已是匪夷所思。加之本身还有极深的暗伤,身子早已千疮百孔,我固然全力以赴,但能否救回,只能看天意。”迟守话虽说得平静,言语间却有种难言的苦涩。 何青眼眶泛红,喉头已有些哽咽:“这些年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迟守叹道:“去年朝城一会,我早已知晓大概,这次带你们出来,本是想让他亲口告诉你们,谁知竟出了这等事。当日他与你们在天山别后,便开始遍寻武林高手炼技,几经生死,练成‘周天四象功’,一年后在北境与耶律玄生死大战,惨胜收场。本欲伤势好转后就此回谷,谁料到了镇州去此行时,适逢施助过他的恩人中伏身死,他为替恩人报仇硬生生留了下来,也是这个时候,遇上你师父与柳师伯二人,苦劝未归,回谷来告知于我。及至我出谷寻他,这期间又攻下镇州,与‘诸子六仙’中两人多番对决,但那次他要查自己的身世,我也没拦着,之后唐军灭梁,他不得已与‘墨宗’结下了难以化解的深仇,又手刃了杀父仇人、六仙之一的朱子暮,查清身世。再往后就是半年前,几经周折终于抽身而退,回到江南用这几年的积蓄开了间小医馆,说等过个一年,暗伤好转大半,便回谷来见我,还要让我见个人,给他做见证……”言及此处,忽然说不下去。 四人听得目瞪口呆,委实难以想象这三年来他竟然经历了如此多的坎坷,一时心情无比沉重,过了好一会儿,王墨才又开口道:“师叔方才说围攻岑含的三人中,有两人的武功不在您之下,非是师侄恭维,以您的修为,当世可媲美者屈指可数,来来去去只怕也就那么几个人。以您之见,会是谁?” 迟守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此时此刻他尚能如此冷静敏锐,略一思索,道:“三人中有一人使剑,uu看书 .uuknsh.o 看似有些年纪,但仪态风流、剑法潇洒。细细想来,六大高手中‘纯阳神剑’道门泰斗,绝不是这般年纪;‘法通阴阳’、‘神佛皆杀’早已谢世;‘六道兵圣’在洛京为帝,‘墨者仁心’又是兵刃特异,也只能是那位‘落雨惊风’了。至于生下,武功路数近似,功夫高的那个你们更是见过。” “见过?”四人一下怔住,今日吃的惊,只怕比前面二十几年加起来还多。 “当初耶律玄来我谷中挑衅,门人中与岑含和洛师侄动手便是此人。” “是他!” 郭龙怒道:“原来竟是天山的狗贼!” 何青道:“我师父说过,当年在嘉兴初遇岑含时,洛师姐也是险些被这人逼入绝境,亏得岑含舍命救护才逃过一劫。” 迟守望了岑含一眼,幽幽道:“世上之事,最难不过爱恨情仇。这人或许真是岑含命中的劫数。” 何青也看了一眼岑含,道:“师叔,你说若这次能救回来,岑含会去找这人报仇么?” 王墨、郭龙、段奇不由自主都看向迟守。 迟守摇头道:“若是方出谷时的他,怕是一定会去;但若是半年前回到嘉兴时的他,想来多半不会去;但这次,我也说不准,也许是去不了。” “去不了?” “他伤得太重了。即便能救回来,也多半是个废人,或许下半辈子只能躺在床上度日。” 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白鹿的蹄声清晰可闻。 夕阳越发红得像血,牛车缓缓西去,最终消失在血色的天际 冥冥之中(3) “不可能……” 乐心怔怔望着南宫翎与朱麒的尸身,终于支撑不住,腿一软半跪在地。 此刻二人并排而卧,身上的剑也已取出,只是表情让人不寒而栗。朱麒的面目早已因痛苦而扭曲,南宫翎脸上却是歇斯底里的癫狂笑容。 这是这片竹林中唯一的收获,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蔺和面色沉重,拍了拍他肩,道:“我们搜遍了林子,也没找到他,只在林子西北处发现打斗过的痕迹,但仍不见半个人影。” 乐心一个激灵,道:“这么说,他是应该逃出了林子,只是不知道出了林子以后如何?也许是逃走了?他会去哪里?” 蔺和神色痛苦:“杨家的人早已撤走,以他们往日行事,若未达到目的,绝不会走得如此干脆。也许……你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乐心本已松弛的手掌又忍不住捏紧,不自觉地有些颤抖起来。 谁都知道,这原本就是九死一生的局面。既是九死一生,死了又有甚么奇怪? “我不信。”蔺溪语气平静得吓人,也倔强得吓人,“他说过会为我们活下来,他本事那么大,一定不会食言。” 强行压制着眼眶里的泪水和内心的痛苦,时至今日,最刻骨铭心的,是自己的弱小。甚么都抓不住,也许唯一能抓住的,也就是内心深处仅存的一丝侥幸,但若眼泪在这个时候也守不住,那这最后的希望便也化为灰烬。 “我会等着他!等到他出现为止!不论是活人,还是尸体,只要没有亲眼看见,就一直等下去!” 蔺和吃惊地望着女儿,悲喜难言。到昨日为止,蔺家庄的掌上明珠都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姑娘,但仿佛就在这一瞬间,小姑娘突然长大了,只是这一份成长未免来得太过惨烈。 蔺和忍不住一声叹息。 “他若能回来自是极好的。但他若是不幸走了,也绝不愿意看着你就此自苦一生。我和你母亲、你弟弟,也绝不愿意看着你自苦一生。” 乐心深深吸了口气,却无力去辩驳甚么。这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最深沉情感,其中的欣慰、痛心与恐惧绝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去质疑和非议。 泪光隐隐泛起,蔺溪心里最后的一道防线隐隐然即将崩塌。但最后眼泪还是没有落下,她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道:“等我见到他再说。” 蔺和面色颓然,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终于不再多说。 乐心慢慢站起了身,大声道:“你在这里等他,我替你出去找他!我认识的岑含,绝不是这么容易会死的人!你说的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见到之前谁也没有资格下定论!不管用多久!不管是甚么样子!我乐心一定把他带到你面前来!” 蔺溪眼中有泛起了泪光,眼泪也依旧没有滴下,但眼里却有了笑意,用任何词句也道不清的笑意。 没有任何语言,只是彼此重重地点了点头。 曲听风原本颇有感慨,但一句也说不出来,到了最后,才忽道:“我帮你们。” “为何?”乐心、蔺溪都看向他。 “因为我高兴!” 乐心道:“你若有难我也会帮你!” “你不愿欠人情?” “因为我高兴!” 曲听风一怔,忽地笑了,乐心也笑了。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人,本就已经不需要太多的语言。 乐心看了看南宫翎,叹道:“南宫大叔亲手报了大仇,死得其所。只是这医馆,终究还是开不下去了。” 蔺溪道:“医馆会开着。没有大夫便请一个大夫,若没人愿意,我便自己学医当大夫,我不能让他没有地方可回。” 乐心沉默了一会儿,道:“也许我能给你请个好大夫坐镇,不是外人。只是你要等我三个月,让我准备准备。” 蔺溪道:“要这么久么?” “这个人有些特别。而且这三个月我还要了一些其他的事。”说到这里,乐心目光锋利无比。 蔺溪不由心头一跳,皱眉道:“你要做甚么?” 乐心道:“做些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乐心这辈子还没栽过这么大的跟头,不回个礼怎么好意思?” 曲听风冷笑道:“我也去。” 乐心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曲兄,恕我直言。我是去开杀戒的,未必有空照顾你,你若没把握,便留在这里。” 曲听风意外地没有动气,只道:“我曲听风今时今日远远不如你们,没甚么不服气的。但今日不如未必来日也不如,何况我也没有沦落到一无是处,你尽管按自己想的来,我来给他们在添点儿堵。” 乐心失笑道:“我倒是小看了你,这人挺有意思。” 曲听风平静道:“得君一赞,荣幸之至。” “好,那这几日你也正好养养精神,待好生葬了南宫大叔,你我便动身。” “好!” “天山,杨家,一个都跑不了。” 风声穿过竹林,呜咽如泣,黑夜也终于到来,在如死的静默中缓缓舔舐着血迹。尽管这世上每天都有人抱怨上天不公,但老天爷从未让现实有过半分的改变,而今日这里发生的一切,也终将随着时间的流逝,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蔺溪不知从甚么时候开始养成了每日练拳看书的习惯,练的是当日岑含为自己所创的“千回百转灵雀势”,看的是一本本艰深难懂的医书。日子一天天过去,太阳落了又升,升了又落,每一天都在盼望,每一天又都在失望,盼望和失望过后,第二天又开始重复相同的事情。 看不见希望,亦不曾绝望,偶尔父母兄弟温言相劝,换来的也只是她的淡然一笑。 等待就像一场没有终点的跋涉,uu看书 .uukansh 到最后一切归于平静。忘了当初是基于如何浓烈的情感作出这个决定,也忘了最终究竟能否等到一个结果,只记得要等下去。 江南的烟雨一年年下,祁连山的桃花也一年年在开。不知不觉,黄梅细雨来了五次,桃源谷中的桃花也谢了五回。 “念山小师叔!”“念山小师叔!” 桃林里起起落落响起一阵叫声,却一人应答。只见四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穿行其间,似在找甚么人。 林子不大,四人不多时便寻了个遍,出得林来,是通往谷外的石门,石门边上是座坟头,周围一尘不染,显是经常有人来打扫。只见墓碑上刻着“爱徒谢青山、洛飞烟合葬墓”几个大字,碑前放着两小坛酒,对面席地而坐一男子,手里也是一个小坛,正仰着头喝酒。 四个少年一见这人,当即恭恭敬敬道:“师叔!” 男子也不回头,只道:“念山又出来捣蛋了?” 四人表情颇为无奈,一人躬身上前道:“师叔可曾见到?” 男子叹了一声,道:“也真是为难你们了,他不曾来我这儿,你们去湖边找找罢。” 四人应声齐齐躬身一礼,转身往忘忧湖的方向去了。 待得四人走远,男子才又缓缓道:“出来罢!” 四周仍是一片寂静。 男子莞尔一笑,随手从地上抠了一小块泥巴,腕子一抖,只听得“哎哟”一声,东南角大桃树后边跳出个六七岁大的孩子,边走边揉着屁股,嘴里嘟囔道:“岑师哥,你就不能轻点么?” 恍如隔世(1) “谁让你不理我。”岑含话说得不咸不淡,仰着脖子又慢慢喝了口酒。 那孩童见他这副模样,不仅不着恼,反倒笑嘻嘻地坐到他边上来,道:“师哥,爹爹让我来叫你晚上来青龙台吃饭。” 岑含诧异地望了他一眼,道:“吃饭?” 那孩童道:“我妹子生辰啊。” 岑含喃喃道:“烟儿都周岁了么?日子过得真是快。”言语间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对面的墓碑。 这孩童是柳吟风与辛月影所生,故而称岑含为师哥。柳吟风因思念爱徒,将儿子取名为柳念山,一年前出生的次女则取名柳思烟,以纪念洛飞烟。 岑含忽笑道:“特意偷跑出来,不是单单为了告诉我这个这么简单罢?” 柳念山小脸上笑容僵了僵,若无其事道:“没偷跑出来啊,我就是听我爹说晚上要请你,特地跑来告诉你。你看我对你多好,换了旁人我才不亲自来。” “没偷跑出来那几个小子怎么一副满世界找你的样子?” 柳念山撇了撇小嘴:“我哪知道?兴许又有什么事儿,但我不想理。” “行罢,”岑含缓缓站起身来,“反正我也没什么别的事,既然如此,咱们先去青龙台陪你娘说说话罢。” 柳念山听他这么一说,立马蔫儿了,道:“别啊,师哥……” 岑含莞尔道:“还不说实话?” 柳念山嘟囔道:“师哥你就知道欺负小孩子。” 柳吟风生性洒脱,平素管教不喜太严,调皮捣蛋也多一笑置之,偶尔就势反过来捉弄他一两回,反倒似个顽童,故而这小祖宗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唯一的例外便是那个性如烈火的亲娘,动起手来跑也跑不掉,躲也躲不开,一打一个准,想想都要发怵。 岑含重新坐下,道:“行了,想问甚么直接问罢。我就纳了闷了,你爹青龙台宗主,你娘是上代朱雀阁阁主,教你这小不点还不够么?” 柳念山笑吟吟道:“我爹妈是厉害,但都当我小孩子,问点甚么两三句就糊弄过去了,就知道叫我自己练,哪有师哥你这么耐心?更何况谷中谁不知道,除了谷主师叔,咱整个桃源谷就属师哥你武功最高,不仅我爹妈及不上,甚至谷主师叔也不一定……” “打住!”岑含皱起了眉头,正色道:“这话我可不想从你嘴里再听到第二次。” “好!好!师哥你别生气。”柳念山吐了吐舌头,道;“那我先打一趟拳,你帮我看看?”说完也不等岑含答话,跳到边上,一招一式打起了拳架子。 岑含静静看完,给他指出了几处身法错误,详详细细地讲解了一遍,只听得柳念山眉飞色舞,连连点头。 岑含指了指脑袋,道:“该读书的时候就好好读书,别你爹一叫你读书就偷跑出来。拳术练到一定境界,这儿若跟不上,一样难以登堂入室。” 柳念山朝了他做了个鬼脸,道:“我就不!甚么劳什子《道德经》,一见到就脑壳疼,翻开就眼皮打架。而且不是还有你么?我不懂就来问你。” 这小子打小武学天分极高,是个天生的武痴,两三岁时便在青龙台看亲爹教徒弟,跟着比划。年纪稍长,又天天往“有无堂”跑,和新入谷的弟子一起练“道一势”,李、马、娄三人看得有趣,也就由着他,不想练到六岁时,竟已能与比他大两三岁的弟子不分胜负。只是武学上虽惊艳,却极不喜文,每次读书,不是睡着了,便是溜掉了。 岑含叹道:“我总不能一直陪着你。” 柳念山被他说得一愣,道:“甚么?” 岑含摆手道:“没甚么,练你的拳。” 柳念山“哦”了一声,蹦蹦跳跳到一边练去了。 岑含又喝了口酒,对着坟头喃喃道:“五年啦,转眼五年啦。药酒终于见了底,师兄师姐,我也要出去做我该做的事情了。” 桃源的黄昏来得浑然不觉,岑含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远处的柳念山还在练。这么小的年纪,一练拳就跟着了魔似的,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但真别说,小半日下来确确实实进步不少,不服还真不行。 “走了!” 柳念山闻声停了下来,道“去哪儿?” “去你家吃饭,难不成今天烟儿生辰也是你随口诌出来蒙我的?” “那倒没有,”柳念山答得很干脆,笑得却不太自然,“就是……” 岑含扶额道:“行了,你娘我给你挡着,谁让你是出来找我。” 柳念山立马笑逐颜开,道:“我就知道师哥最疼我。” 岑含无奈地摇了摇头,负手在背,慢慢往青龙台走去,柳念山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在后面跟着。 不多时走到湖边,踱步桥上,岑含不由想起当年初入师门时的光景,那时这湖面上白影翻飞,宛若仙子,令多少少年自惭形秽。如今斯人已去,只剩下这一湖的空荡荡,却是说不出的寂寥与沧桑。 青龙台前早有人恭候多时。 柳念山一见这人,立马笑嘻嘻上前道:“段师哥。” 段奇横了他一眼道:“你还知道回来?我看你今天怎么躲得掉你娘这顿板子!” 柳念山不以为然道:“有你和岑师哥求情,我娘一定拉不下脸揍我。” 段奇呛声道:“谁要替你求情。” 柳念山顿时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巴巴道:“段师哥……” 段奇被他叫得浑身不自在,连连摆手道:“滚滚滚,算我怕了你了。替你说太多话,我都要挨师娘的骂,你就不能消停点?” 柳念山笑得像花儿一样:“谢谢师哥。” 岑含叹道:“真是人小鬼大,这些鬼点子都哪儿学的?” 段奇苦笑道:“谁说不是呢?不说这个了,师父师娘和各位师叔伯同门都在里面等着呢,就差你了。” 岑含歉然道:“那可真不好意思,我一不留神忘了时间。” 段奇打趣道:“不打紧,你面子大。” 千金做周岁,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柳吟风把同辈里熟络的请了个遍,以及几个还愿意来赶热闹的长辈,加上年轻一代的翘楚,倒也正好凑了几桌。是时王墨、燕然已分别接手“白虎殿”和“朱雀阁”,uu看书 ukans.om 段奇也已是“青龙台”众弟子魁首,岑含更不必多提。 桃源谷一切自给自足,若说这谷中最出名的东西,当属柳吟风自酿的“醉春风”。一开泥封酒香能飘十里,入口温润,回味清甜,喝到微醺处,鼻间幽香,齿间醇香,端的妙不可言。 众人一番觥筹交错,说些祝福言语,一时其乐融融。柳念山则老老实实坐在一边吃饭,有了岑含段奇求情,自己算是逃过一劫,但显然亲娘的火还没消,老虎屁股是摸不得的。 转眼轮到岑含敬酒,只见他站起身来,轻轻端着酒杯,道:“今日到我这儿,略有些不同。” 柳吟风饶有兴味道:“有何不同?” 岑含笑道:“别人只敬一杯,我却要敬三杯?” “哦?这又是甚么讲究?” “这第一杯,自然是祝小烟儿一身安康,心想事成。”说完一饮而尽。 “那第二杯呢?” 岑含道:“这第二杯,我敬恩师、辛师伯、李师伯、娄师伯、马师叔五位长辈。当年多亏辛师伯引我入门,李、马、娄三位长辈启蒙武学,恩师倾囊相授,才有岑含今日。恩同再造,铭感五内。”言毕又仰头喝下第二杯。 现场顿时安静下来,柳、辛、白、迟四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虑。 只见岑含看向迟守,继续道:“最后一杯,是敬五年前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所有同门,尤其恩师。大恩大德,便如给了弟子第二条性命,此生此世,生生世世,不敢或忘。”说完郑重举杯,缓缓饮下。 恍如隔世(2) 众人面面相觑,柳吟风心中不安越发强烈,皱眉道:“你想说甚么?” 岑含躬身一揖:“师伯恕罪,今日借小师妹生辰,一者是向诸位长辈与同门说几句心里话,再者,是想向恩师与诸位师叔伯禀告一事,弟子想出谷一趟。” 柳吟风脸一沉,拂袖道:“不成!这话我替你师父说了!” “为何?” “为何?你心里难道不清楚么?五年前你一身重伤的回来,生死不明,你师父毕集整个桃源谷之力才把你从阎王爷那儿抢回来。你可知他当初为了救你,扛着内伤七日不眠不休,两个月大病不起么?你又可知,当他得知你虽保住性命,却要终身残废时那副万念俱灰的神色么?你师父为了你,丢了半条命,你不心疼,我这当师伯的心疼!” 岑含黯然道:“弟子不孝,连累恩师。” 柳吟风道:“既然知道,那还胡闹甚么?你当我们是神仙?每次都能让你完好如初么?”说得后来语气已十分严厉。 岑含默然无语,大堂里一时人人噤声,只有柳思烟年纪尚小,被这一顿疾言厉色激得受了惊吓,在辛月影怀里啼哭不止。 辛月影忍不住瞪了一眼丈夫,才转头望着岑含道:“岑含,你这是何苦?旁人的辛劳尚且不论,你自己这五年怎么过来的,难道还不够刻骨铭心么?” “是啊,刻骨铭心。”岑含说着,眼眶已然泛红,“三年活死人,绝望之甚,至今常在梦中惊醒。好不容易能下地行走,又不得不面对自己已是个废人的事实,只得一日一日咬着牙坚持,整整两年零三个月,从手无缚鸡之力,到拿回这一身功夫。师伯可知,是甚么支撑着弟子走到今日?” 辛月影心头一震,沉思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这五年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本就是个奇迹,既是奇迹,自然有常理难以解释的理由。而这理由也必定与他的“过去”有关,只是既已重生,又何必再与“过去”纠缠不休? 岑含笑得有些沧桑:“因为弟子知道,外面还有几个痴人在等着我,我若不出去,他们会等一辈子。” 辛月影道:“你为何不早说?” “因为我没有勇气以一个废人的身份见他们,”岑含顿了顿,才接着道:“也不愿再带着那些恩怨纠葛与他们重逢。”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似重于泰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迟守忽地叹了口气,道:“罢了,你既已决定,为师就不拦你了。” 白、柳、辛三人同时一惊,饶是白杭稳重,也忍不住皱眉道:“迟师弟,你是认真的么?” 迟守仿佛陷入了回忆,幽幽道:“我们当年虽救回了他的命,却也形同绝望。试想一个人只能在床上躺着,除了张嘴说话,眨眨眼,其他半个手指头都动不了,如此了却残生与死了有甚么两样?这五年来,我看着他想尽各种办法自救,初时只道他是不甘心,毕竟合全谷之力都毫无办法,他一个人又能如何?直到那一日何青一针扎下去,他动了一根手指,我才意识到他心里有执念,再后来日复一日,越发明白,迟早有一日,他会再出这个谷。”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愕然,好一会儿辛月影才道:“我一直以为是你帮他恢复的武功,难道不是么?” 迟守苦笑道:“惭愧。” 柳吟风道:“罢了,你这当师父的都同意了,我们还有甚么话可说?何苦这小子五年前就没人拦得住,今时今日更是没辙。” 白杭忽道:“岑含,你此去意欲何为?” 岑含淡然道:“将这诸多的恩恩怨怨真正了结。” 白抗双眉一掀,道:“你要挑起腥风血雨?” 岑含缓缓道:“五年前,我与大唐皇帝李存勖拼死一战,自以为斩断了恩怨,可以回江南归隐,从此置身事外。熟料仅仅过去半年,恩怨不曾消减,反而横生更多纠葛,最后嘉兴城外竹林一役,身陷重围,几近身死。这五年来我想了很多,江湖本就是一张大网,恩恩怨怨又岂是一人之事?与其躲躲藏藏,一辈子不得心安,不如断了后路,放手一搏,尝试真正去了结他。” 辛月影摇头道:“直面又如何?冤冤相报无穷无尽,当年不就是如此么?” “这次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赢了,不伤人命;我输了,一死了断。” 辛月影忍不住道:“胡闹,这不是去送死么?” 柳吟风道:“而且你要如何断他们的后路?” 岑含道:“这个其实不难。这些人虽各有所求,却有两个共同点:第一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但凡明面上做甚么事,整个武林都在看着;第二,都是重名的之人,耶律潜视天山荣辱甚于性命,墨商以大义自居,更不愿沾上污名,至于杨家,本就是要仗着‘落羽惊风’这块金字招牌收揽人心,杨家的实力尚无军力与诸侯抗衡,若再失人心,则大事去矣。只要我在武林中广而告之,要与这伙人公开了结恩怨,由不得他们不接着。” 柳吟风沉吟片刻,也摇头道:“还是想得简单了。杨家能算计你一次,自也能算计你第二次,他们并不需要当着所有武林人士的面打败你,只需要你到约定的时候没有出现,便已无虞。你懂我的意思么?” 岑含忽地冷笑道:“今时今日,他们怕是已经没有这个能耐。” 柳吟风不由怔住。 他为人一直极为谦虚,莫说这样当着长辈面的张狂言语,便是私下里评论旁人武艺,也是极少。uu看书 .uukanshu.cm 但这话说出口,却没人敢质疑。 五年前,他已是绝顶高手,这五年间残酷磨砺,足以让一个人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的他又到了何种境界? 迟守忽想起一事,道:“你这些年积下的暗伤眼下如何?” “已经尽数痊愈。” 这话一出,众人又是一阵吃惊。当初之所以束手无策,便是因为他这伤势实在过于复杂,大战中受的大小伤患本已几近致命,然而这些伤势背后却还牵连着盘根错节的暗伤,稍有差池便即丧命,最终费尽心力才勉强保住他这条命。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说暗伤已经痊愈? “你过来,”岑含应声上前,迟守伸指搭脉,凝神良久才道:“当真难以置信,你是怎么做到的?” 岑含躬身道:“不敢欺瞒恩师。”当下一五一十将这些年的自救之法说明,其中涵盖行针,导引,练拳,吐纳,食疗,药酒等诸法,几乎囊括每一日的所有细节。 迟守听罢,不由喟然道:“没想到你的医术竟也已精进到如斯境界。” 岑含“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沉声道:“弟子不肖,有负师恩!不日又将以身犯险。但这一关若不过去,岑含一生难安!求恩师原谅!” 迟守笑道:“你我师徒交心,我知你心,你自也知我心。何必多言?” 岑含就这么抬着头看着他,蓦地热泪盈眶,道:“多谢师父!恩师及诸位长辈在上,岑含屡受师门庇佑,虽死难报万一。此次出谷后,便是弟子来守护师门了,从今往后,再无一人敢欺我桃源!” 恍如隔世(3) 筵席至此,气氛颇有些沉重,众人也早没了先前的兴致,三三两两各自散去,岑含心有愧疚,也早早告辞回了玄武观。 这一夜注定无眠,歉意、兴奋、沧桑、决绝,万千中情绪交融一处,个中滋味难以表述。不知不觉窗外已有些放亮,索性起床洗漱,慢慢收拾行李,想到上一次一走数年,人事巨变,不禁心头唏嘘。 发了一阵呆,忽见柳念山走了进来,不由怔了怔,只见他双眼通红,显是哭过一场。岑含正想开两句玩笑岔开话题,不料尚未开口,便见他带着哭腔道:“师哥,你真要走么?” 岑含心中暗叹,脸上强笑道:“是啊,等会儿便走。” 柳念山惊道:“怎的这么急?” 岑含笑容里多了几分沧桑:“这一年你师哥我等了五年了,怎么能不急?” 柳念山低下头道:“你不要我们了么?” 岑含心头一沉,皱眉道:“说甚么傻话?我是出去办事,当然还会回来。” “可我娘说,你这一去是送死,就是不要我们了!”柳念山说着说着忽然“哇”的一下哭出声来。 岑含哭笑不得,忙安慰道:“哭甚么呀?你娘那是气话,胡说八道的,能当真么?再说你昨天不是还说我武功高么?谁杀得了我,是不是?” 柳念山抽抽噎噎道:“我也是这么说我娘的。” “然后呢?” 柳念山哭得更凶了:“然后我娘就揍了我一顿!” 岑含扶额无语。这几年辛月影为人妻,为人母,也卸下了朱雀阁阁主的重担,唯独这火性是半点没减,想来自己这次坚持出谷在这位师伯眼里看来是真的不识好歹了。一年至此,忍不住有些失落。 又安慰了柳念山几句,二人一同下得出了屋子,岑含去内室向迟守辞行,迟守也未多说,只嘱咐了两句,一切尽在不言中。随后用了早饭,与观中同门告了辞,便出了观,只见不远处湖边,一袭红衣迎风轻摆,跳动如火焰,岑含也不多说,走过去跪下便要磕头。 辛月影忙上前扶住,本来准备着说他的话顿时化为乌有,只得叹道:“你这孩子怎的如此执拗!” 岑含心中也有些激动,稍稍平复才道:“若无师伯当年引入门,岑含还在江南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如今有负教诲,还请师伯原谅。” 辛月影忍不住埋怨道:“你说你在谷里逍遥自在有甚么不好?谷主的位子也迟早是你的,虽比不得外面花花世界,也算是一方乐土,何必出去遭那一份罪?” 岑含道:“外面有很重要的人在等我。我若不出去,一辈子不得安宁。” 辛月影叹道:“我时常想,倘若当年我在你们三人之间有所斡旋而非袖手旁观,也许不是今日这个局面;抑或与迟师弟一同反对‘演道’之事,推迟个两年,便不会有后来的许多事情。” 岑含苦笑道:“世事如棋,身在局中往往难以自知。师伯若以此自责,岂非陷岑含于不孝?” 辛月影越觉心痛,道:“你这孩子,到底要到甚么时候才不把这些苦楚都往自己身上揽?” 岑含道:“师伯放心,此去至多一年,弟子定当回谷探望诸位师长同门。” 辛月影奇道:“你就这般笃定?” 岑含笑道:“从未如此笃定。” 辛月影自认对他的了解已经够多,却好像越发看不懂他了,不由无奈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静候你的消息了。” 岑含躬身道:“多谢师伯谅解。” 辛月影与他这一番交谈,倒是轻松了许多,摆手道:“去罢,你昨日这么一说,王墨他们都猜到了你今日要走,都在谷口等着呢。” “好!” 柳念山一直在旁默不作声地听着,这时才道:“娘,我想送送师哥……” 辛月影白了他一眼道:“等送完了赶紧给我回青龙台读书,这个月背不下《道德经》,我打烂你屁股。” 柳念山苦着脸道:“知道了。” 二人一前一后,信步出了湖心岛,岑含纵声清啸,不多时啸声中西南角冲出一只白鹿,驻足到他跟前。岑含笑道:“鹿兄啊鹿兄,五年了,是不是闷得慌?咱们又要出去闹一场了。” 白鹿昂首叫了一声,似也按捺不住心中激动。 柳念山望着这一人一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似有些陌生,又似有些憧憬。自打出生以来,这位师兄一直以平静如水的面目示人,仿佛什么事也激不起他心中波澜,但现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种带着锋利感的冲天豪气,让人为之心折。 谷口的路并不远,一会儿便到。桃林外已聚集了不少人,都是熟面孔——“白虎殿”宗主王墨、高手郭龙,“朱雀阁”阁主燕然、高手何青,“青龙台”二代魁首段奇,以及当年参加“桃林演道”的弟子。 岑含拱手道:“多谢诸位师兄弟相送,岑含感激不尽。” 王墨笑道:“跟咱们还客套甚么?假惺惺的。” 燕然感叹道:“想当年在这桃林之中,王、谢二位师兄一场大战,真是惊了我们这一众师兄弟。还有岑师弟,当年便是甘拜下风,本以为苦练多年能稍稍追上你一些,不想多年过去,竟是望尘莫及了,当真惭愧。” 岑含微笑道:“燕师兄过谦了,你如今已是‘朱雀阁’阁主,我可比不过你。” 燕然苦笑道:“你可别消遣我了。在场谁不知道,以你之能,莫说区区宗主,便是将来谷主之位,也是当仁不让。武功德行,谁人不服?” 众人皆称是。 何青忽道:“岑含,你真想清楚了么?真的非出去不可?这一去又是恩怨缠身,值得么?” 岑含动情道:“我知道你们都不太明白,但当年我对师姐的情意想必你们都知道些,时至今日,我早已破除心魔,不再执着于对师姐的情愫,有了真正的归属。而这个人如今就在江南故地等着我。” 何青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五年了。一个姑娘,真的能这么等你五年么?” 岑含苦笑道:“说实话我也毫无根据,但心中就是莫名笃定。更何况,躲在这桃源之中就是斩断了恩怨么?五年前我便一心想躲,结果落得个几乎丧命,也许在这桃源中我真能安然无恙过一辈子,但那又如何?能心安么?这五年的身心煎熬宛如一次重生,过去的岑含已经死了,如今,该当是直面之时。uu看书 wwuukans ” 何青愣住,过了半晌,也苦笑道:“罢了,你那些经历光是听着就觉得不可思议了,何况身在其中,看来不是我能理解的。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只能祝你一路顺风了!” 岑含道:“多谢!” 王墨微笑道:“岑含,如今又要一别,临走前我们还有一件事情很好奇,不知道你能不能让大伙开开眼?” “甚么?” “也没甚么,”王墨看了一眼段奇、燕然众人,各人脸上笑容十分默契,“早先就听师长们说你武功造诣已然极为了得,甚至连迟师叔都说,倘若一对一,他也没有把握赢你。机会难得,我们哥几个今天想见识见识。” 岑含道:“几位师长拿我开玩笑呢,可当不得真。” 王墨无语道:“行了啊,再谦虚下去可就假了。别这么小气嘛,哥几个都不是外人,露一手罢。” 岑含扫了一圈,见众人眼中均是难掩期待之色,不由莞尔,转头对柳念山道:“念山,帮我折几根桃枝来。” 柳念山依言折来,岑含随手一扬,四根桃枝飞向四方,落在距离相同的四个地方,各自入地半尺。 这一手拿捏极为巧妙,桃林地面可不是甚么烂泥地,手指粗的树枝竟能入地半尺,这份浑厚劲力,在场的便无人能及。 只见他又捡了块石头,将四根桃枝所在之处连接成线,顿时形成一个长宽各约一丈半的四方形。岑含缓缓走进圈子,笑道:“咱们做个游戏——我不出这四方形,你们无论进来几人,只需沾到我衣襟,便算我输,如何?” 恍如隔世(4) 王墨怔了怔,一下没反应过来,道:“这玩得有点大啊。” 岑含微笑道:“但试无妨。” 王墨眼中光芒顿时锋利起来,眯起了眼笑道:“真是艺高人胆大!那咱们就试试?” 段奇静静地看着岑含划完圈子,听着二人对话,此刻忽道:“试自然是要试的,只是地方不大,圈里人数不宜太多。” 燕然点头道:“是了。”三人武功较其他人高出一截,人数太多施展不开,反而不美。略一商议,当即定了十二个人,四人占四角,四人占四边,这一来岑含若到边线附近,虽说未必能抓住,但若说要碰到衣襟,少说也有六七成把握,无形中将他的腾挪范围缩小了一圈,最后由王墨、段奇、燕然与玄武观同辈弟子中仅次于岑含的唐风入圈周旋。可说是以目前人员而论最为稳妥的一个法子。 安排已毕,个人就位。岑含淡然而立,道:“请。” 燕然率先道:“哥几个先别动,我先试试。”话方说完,身子一晃人已到岑含面前。 “朱雀阁”的功夫以轻灵迅疾见长,走的本是紧凑的路子。燕然自九年前“桃林演道”败于他手,一直勤学苦练不敢有半分懈怠,最终甚至得辛月影将阁主重任托付,自认武艺已有长足进步,虽然比不得“周天四象功”之境界,但要在这狭小的圈子沾到他衣襟,未必不能。 不料掌尚未出,对方人已不见,毫无征兆。只听王墨轻呼一声“好快!” 耳后便传来岑含的身影:“好一手‘扶摇穿林身’。”燕然也不说话,当时脚下一点,一刹间竟已到他身后,熟料又是未及伸手,对方复又消失无踪。如此又变了三种身法试了三回,别说衣襟没碰到,便是人都没看到,不由大感敬佩,叹了口气道:“看来真是一点辙都没有。” 王墨不由笑道:“别说你,我在边上都没看明白。废话少说,段师弟、唐师弟,一起上罢!” 三人同时上前一步,与燕然一起将岑含围在中间,一时场中静谧无比,树叶落地清晰可闻。忽然王墨率先箭步冲上,几乎同时段奇身如游龙,一前一后攻到,岑含身子微微一侧,滑入游鱼自右边窜出,前脚尚未落地,燕然二指已攻到。眼见沾身,岑含即将落地的右脚轻轻一点,“九宫步”动,轻轻巧巧避开半尺,熟料他步子中,唐风“九宫步”亦动,如影随形,一掌拍到。 四人这一番联手颇有当年柳辛白迟四人攻抗耶律玄一役的神韵,只是除了王墨,另外三人火候尚显不足。但岑含不是耶律玄,无论四人如何配合,始终半点沾他不着,原本围了一圈伺机而动的八人,更是因为功力差距太大,完全插不上手。王段燕唐四人还能大致看到身形变化,但中间的岑含竟似同时化为数人,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斗到后来,更如凭空消失无影无踪,不由怔在原地。 这一下王段燕唐四人也不由愕然,原本风驰电掣,熟料一瞬之间竟完全找不到了。 “我在这儿。” 声音落地的同时,王墨心中蓦地灵机一动,也不知怎的,身子不停使唤地往左后方窜出,势如疾电。待得反应过来时,只见周围一片惊诧目光,自己一掌拍在空虚处,但这一掌离岑含的身子只有一寸不到。 王墨不由摇了摇头,无奈道:“真是天壤之别,都到这份上了,还是半点碰你不着,不服不行。”这话出口,众人的目光又回到了岑含身上,又敬佩,又羡慕,但最多的还是震惊。 这样的境界,也许很多年一辈子也未必能领略一次。 岑含瞧了他一阵,忽笑道:“哪来的天壤之别?不过是登堂入室有先有后罢了,恭喜。” “恭喜?恭喜甚么?”王墨听得一头雾水。 “自是恭喜师兄终于跨过最后一关。” 王墨心头一跳,迟疑道:“你是说方才这一击……” “至多两月便能掌握大概,再往后需从灵觉与‘道一势’上求神通。” 岑含的笑容似已说明了一切。 王墨狂喜难抑,连手都抖了,过了一阵才拱手道:“多谢。” 这番对话当事者心知肚明,旁观者却是莫名其妙,只有少数几人听出了其中的意思,燕然率先反应过来,忍不住道:“莫不是王师兄已突破‘返真’之境?”盖因二人平日切磋颇多,故他深知王墨的修为离“周天四象功”只一线之隔,不想竟在今日突破了。 桃源一脉自袁天罡以降,近三百年来练成“周天四象功”的也才不过五人,不料如今两代之中竟同时有三人功至“返真”之境,堪称盛景。 只见岑含缓缓抬起手,郑重一揖,朗声道:“多谢诸位师兄弟相送,岑含感激不尽!今日就此别过,来日再会!” 众人齐齐回礼,王墨道:“我们等你回来,可莫让我们失望!” “一定!”不同于上一次的沉重与不安,这一次自己充满了平静与笃定;也不同于上一次为了洛飞烟,这一次出谷是真正为了自己。 “师哥,你一定要回来!”柳念山眼见他要走,终于喊出了这么一句。 岑含笑道:“放心,等下次回来,我教你些新东西。” 柳念山重重点了点头,心里忽然多了些笃定。 岑含朝众人挥挥手,轻轻拉开石门,缓步而入,白鹿紧随其后。黑暗中,这段路途仿佛是一段重生之路,待得再见阳光时,已至洞口。 “又出来了,也不知这几年他们过得如何?” 一念至此,思念之情难抑,恨不能立刻飞回江南,但念及自己这一身恩怨纠缠,又立时恢复冷静,暗道:“我若斩不断这一身恩怨,终究难以安宁,定再害她身陷险境,但若直接现身,杨家为多几分胜算,势必故伎重施。眼下之计,唯有暗中先掌握形势,再联系乐心,替我解了后顾之忧,才好公开挑战。” 计较已定,当下与白鹿出山,一路向东往洛阳而去。洛阳是唐都,也是呼延擎苍的所在,从他口中大致能了解下如今武林的形势,只是不知道过了五年是否已经调走,姑且碰碰运气。何况左家也是在洛阳,没准能通过他们联系到乐心。最不济,城中三教九流混杂,怎么也能打听出一些江湖上的情形来。 岑含心思急切,一人一鹿行程极快,这一日行至一处小村落,正感腹中饥馁,见村口有间小店,也不迟疑,随时放了白鹿令它自由行动,便进了门。只见里面不大,三张旧桌子,一张坐了四个人,看打扮都是江湖人士,奇怪的是三人都有冰刃,只最小那个少年是空手,更有趣的是,其他人都是拿着小碗喝酒,只这少年端着大碗牛饮。而另一桌上只坐了一人,是个中年文士,慢条斯理吃着面,但红光满面眼中暗蕴光华,显是有一身精纯的道门内功。 这小小的荒村野店中,竟是卧虎藏龙,岑含不由起了好奇之心,u看书uukansh 也不说话,默默挑了最后一桌没人的坐下。 店家见来了客人,忙上前招呼:“客官要点甚么?” 岑含微笑道:“你这儿有甚么?” 店家笑道:“饼子面条都有。酒是自家的陈酿,菜有自家的腌菜和几样时令小菜,肉是昨日村中猎户打的两只獐子,方才隔壁桌的客官们叫了一只,还有一只。” 岑含道:“给我来两个饼子,一碟腌菜就行。” “好咧,你稍等。” 不多时饼子腌菜上齐,还倒了碗热水,岑含一并致谢,随手将帐付了,咬了口饼,就着腌菜吃了起来。 这边他吃得寡淡,那边四人一人一条獐子腿啃得不亦乐乎。吃得香,谈性也浓了起来,只听一人道:“云小哥,这一路我们跟着你一边打探消息,一边除暴安良,好生痛快!难怪往日里弟兄们都愿意和你一起出来。”言语中俨然几人唯这少年马首是瞻。 那少年摆了摆手,嘴上也没闲着,扯下一块獐腿肉大嚼特嚼了一阵,才笑道:“哪儿的话?我就是个蹭吃蹭喝的,没几位老哥,别说在这儿吃着这么香的野味,能吃上顿正经饭就不错了。” “一条獐子腿就满足了?这天下的美味可多了去了。”话说到一半突然被打断,却是那吃面的中年文士。 少年一怔,也不着恼,端起碗喝了口酒,饶有兴致道:“先生倒是说说看,有甚么样的美味?” 中年文士哂道:“以小兄弟这一身本事,若去建功立业,势必能搏得一身功名,到时甚么样的美味吃不到?” 今夕何夕(1) “做官么?”少年莞尔道,“我可做不来,再说也没那个本事啊。” “过谦了。在下虽有些老眼昏花,但也看得出小兄弟武艺不俗,当出自名家之手,可作栋梁之才。” 少年哈哈大笑,拱手道:“承蒙先生看得起,当浮一大白!只是换了旁人就未必这么高看喽!您瞧我这么点年纪若去从军,保不准人家还当我是个孩子!” 文士捋须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以年岁取人者,多半是庸才!只看五六年前,便有过举世闻名的少年英雄,虽不如小兄弟这般年轻,也差不了多少!‘绝仙手’和‘神刀将军’这两个名号,小兄弟可曾听过?” 少年与同桌几人对了一眼,道:“那是如雷贯耳了。” 中年文士淡然一笑,道:“这二人固然了得,但在在下看来,也不过如此。君乃璞玉,若假以时日悉心雕琢,超越这二人也未必不能。” 少年听他一番言语吃惊不小,双手乱摆:“这是万万不能!” “有何不能?自古功成方言身退,这二人大业未成便心生退意,是为半途而废,可见心志不坚,难成大事——虽说庄宗皇帝宠幸伶人,也算不得甚么明君,但大丈夫正当挺身而出,匡扶朝纲之际,岂可畏惧奸佞?再者今时不同往日,当今天子文治武功皆为一代明主,朝政清明,治军严谨,正是好男儿大展拳脚之时,借此大势投效国家,扫荡南北,青史留名指日可待!”说到后来神采飞扬,竟有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岑含初时听他提及自己,只是暗暗自嘲,待听到“庄宗皇帝”四个字,不由大吃一惊。这文士说的是李存勖无疑,但“庄宗”乃庙号,难道李存勖竟已谢世? 只听少年笑道:“原来先生志在庙堂。不过怕是要扫先生的雅兴,家师也曾混迹行伍,向我述及军中种种。军法如山,颇多绳束,我是个自由懒散惯的人,怕是吃不得那份苦。” 文士微笑道:“不吃苦中苦,哪来的不世功业?” 少年忽道:“我有件事很好奇。瞧先生气度当是道门高手,道门以修行为上,但先生似乎十分热衷庙堂之事?” “然也。道学我之好,功业我之志。” “你这人倒也有趣。” 文士还待再说,屋外人声忽起,接着齐齐整整进来八个劲装大汉,齐齐整整站成一排,清一色的蓝袍子,清一色的大胡子,也不坐下,只静静看着。 目光所指,正是少年一桌四人。 少年笑容不改,道:“别瞪我。瞪我这獐腿肉也不是你的。” 为首的汉子面皮颤了颤,咬牙道:“兔崽子,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这话得问你们了,鼻血止住没半天,又来找不痛快,忘性有点儿大啊。” 店家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一见这阵仗吓破了胆,战战兢兢躲进里屋,门帘掀开条缝往这边张望。 大汉一听这话,不怒反笑,道:“你真以为凭你那点功夫能横行天下?今日爷爷请来了能人,专收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杂碎!” 少年失笑道:“我道是甚么!原来是搬救兵去了,却不知你那救兵经不经打。若是不经打,少不得你们这一排鼻子都得再开花一次。” 大汉一张脸涨得通红,仔细一看这一行人的鼻子都是肿起老大一块,无怪乎方才说话还有些瓮声瓮气,但怒虽怒,却又不敢上前动手,一时僵在那里。 岑含偷眼觑见这副形状,心中好笑。想起当年与乐心初始之时,也差不多是这般情形,不由对这少年起了几分好奇之心,仔细一看,这孩子倒还真与乐心有几分神似。 “出去!这儿是吃饭的地方,不是打架的地方。”正想着,忽然有人开口了,却是那文士。 大汉一肚子火没地儿发泄,正尴尬至极,不料竟有人这个时候摸起了老虎屁股,当时便怒喝道:“找死!”抬手一拳直奔他胸前而去。 眼见拳到,却见中年文士不慌不忙手臂往身前一横,小臂已接上了拳,轻轻一转化了来势,随即抬脚一踹,大汉一声闷哼中飞出了门外,“砰”得一下,摔得瓷实无比。 这一手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干净利落,非十年以上纯功决计办不到。 少年仍不住拍掌喝彩,正要说话,却被人抢了先。 “好一招随化随打,轻松写意,潇洒至极。‘清虚处士’果然名不虚传。” 话音入耳,岑含固然立时认出,不由微感诧异,有意无意侧过身子不让对方认出来。那少年也是变了颜色,只见门外进来一个儒生打败的男子,年纪约莫二十七八,背上负剑,英气逼人。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杨家三公子,扬崇义。 只听中年文士淡然道:“虚名而已,不值一哂。” 扬崇义微笑道:“图南先生过谦了。” 这文士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姓陈,单名一个抟字,字图南。早在黄巢起义前,曾受大唐僖宗皇帝召见,赐号“清虚处士”,名动一时,如今算来已经年近六十。但这人自黄巢起义开始,数十年来未在江湖上走动,便是岑含当年也只闻其名,未曾见过阵容。 陈抟扫了一眼扬崇义,道:“原来是杨三公子。” 扬崇义这五年来在江湖上闯出了不小的名声,俨然已是乃叔左膀右臂,但连这种隐世已久的人物都能认出自己,不免还是有几分意外,抱拳一揖道:“区区在下能入先生法眼,荣幸之至。不过我杨家与这四位尚有些帐要算算,还请先生稍待片刻,容后再叙。” 陈抟听得这话,忍不住心头一震。 今时今日,杨家已是中原武林当仁不让的第一大势力,远胜昔年鼎盛时的“冥府”与“墨宗”。扬崇义既亲至,这梁子结得想必还不小,自己若贸然出手,势必得罪杨家,惹一身臊,但若要见死不救,也非本愿。只是若这少年究竟有多大的能耐,竟能与杨家为敌? 扬崇义察言观色,见他心有犹豫,便不再多说,转而面向少年一行,悠然道:“几位,你们瞧我这个救兵经不经打?” “岂止是经打,”少年浓眉一扬,笑容仍十分灿烂,语气却已锋利起来,“稍不留神,我们四个都得折你手里。但这又不是第一次,姓杨的,我怕过你么?” “也亏得你们能在我手里逃过一次,uu看书 ww.uknsh够出去吹一阵子了,无怪我手底下的人拿你没办法。三年能教出这么一个徒弟,乐心确实了不起,可惜了这么好的苗子,今日要送在这里了。” 少年冷笑道:“若来的是我师父,你怕是没闲情说这些。” 扬崇义不以为意,只淡淡道:“你们四个是出去打,还是在这儿就动手?” 少年笑道:“这儿地方太小,赢了怕你说小爷占你便宜!出去打罢!”那三人正待起身,忽听他用极快极轻的语调说道:“我拖住他。你们分三路逃,去找我师父和曲教主。”当时脸色都是一变,未及开口,却见他已然起身,往门口走去。 扬崇义眼中多了分笑意,道:“还挺机灵!只不过就凭你拖得住么?何况这里还有八个人,要反过来拖住三人,想来不会太难。” 少年心头大惊,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念头转得飞快,笑道:“那我们打个赌如何?” “瓮中之鳖,凭甚么和我讨价?” “就凭你杨三公子的名声!我赌五十招内你伤不了我,若输了任凭处置,若赢了,你便放这些摩尼教的弟兄走,我还是留下。输赢都不亏,还不放心?” 这一步以退为进,看似示弱,实为挑衅。 扬崇义岂不知他心中盘算?但一个小辈当着陈抟的面把话说到这份上,自己若还不接,折损的便是杨家的声誉,当下冷笑道:“若让你走到五十招,怕是杨某日后也没脸再在江湖上混了。也罢,瞧在你舍己为人的份上,陪你玩十招,十招内你若还能站着,你们都可以走。” 今夕何夕(2) 少年笑道:“爽快!杨公子不愧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话刚说完,扬崇义也已经走出门外。 少年这时才深深吸了口气,正要起身跟出去,只听身边一人道:“云兄弟,你有几成把握?” “五成罢。”少年笑了笑,淡淡道。 那三人各各对了个眼神,道:“你尽管放手去打,不要多想。” 少年点了点,起身也出了门。 这时其中一人才道:“既有五成把握,那若牵制得当,当有脱身之机。” 另二人齐声道:“是!” “既然如此,与其三人都困死,不如让最有机会的先逃出去!” “是!” “你们怕死么?” 二人互相看了看,笑了:“怕得要死!但旁人不知杨家底细,我摩尼教岂能不知?落到他们手里怕是生不如死。” 三人说话的时候故意压低了声音,低到门外的扬崇义也无法听见,但并不妨碍岑含听得一清二楚,忍不住心中暗赞:“这三人武功虽不怎么样,但重义气,做事果断,殊为难得。”正转念间,外边已动上了手。 五年前一战,扬崇义见识到了当世大高手的境界,自觉差距巨大,是以这五年来用功极为刻苦。加之作为杨家在明面上的代表人物之一,在江湖上也是走动频繁,与人动手不少,五年下来大小数十战,两相一结合,武功也是突飞猛进,风头已盖过杨尚仁,俨然杨忆之下第二号人物。 只见少年一手前引,一手虚按,已然摆好架势,当下轻喝道:“小心了!”当胸一掌直取胸腹。 少年正自全神戒备,不料一刹之间,不知怎地他的手掌竟已破了中堂,往自己胸前来,当时惊得头皮都麻了,一声大喝,人直直往后弹出,脚一落地猛然复又向前,错开对方手掌,拳出如枪,也是直取中堂。 扬崇义这一掌固然快得不可思议,但对方这一手应对也称得上是精彩绝伦,不由赞道:“不错。”气息一沉,最后一个音才落地,他的手掌又已破入对方怀中。 少年反应不及,避无可避,蓦然间又是一声大喝,双拳携两股刚猛劲力直取自己右侧“乳根”与左侧“气户”,竟是不要命的打法。 扬崇义虽武功高强,即便中了这下也落不下甚么致命伤,但自己说的十招之内轻松将他制住,若是反伤在他手里,这人就丢大了。当时左拍右弹,破了他双拳的劲力,少年顿时全身酸麻,但他反应极快,竭尽全力借力将双臂回抱胸前,刚好挡住杨崇义顺势突进的一掌,只觉身子剧震,人已倒飞出去,顺势一个后滚翻稳稳站了起来,只是对方劲力霸道,身上不仅酸麻未消,五脏六腑更如翻转了一般。 扬崇义瞧他形状狼狈,却未受甚么伤,赞道:“好小子,四招了!看我第五招!” 杨门武艺以意为宗,各人所悟之意不同,所得之技亦有不同,千人千面。这路“惊鸿掌”是扬崇义的得意之作,将一个“惊”字用到了极致,寻常武艺之快是身法快,手脚快;而这路掌法之快,是有无之间,由静而动只在一瞬,惊炸起,鸟雀难飞。自创出以来,每每出手,皆是一合而胜,如这少年一般对了四招还是安然无恙,却是从未有过,虽说有些侥幸在里面,但毕竟是做到了。 少年惊魂未定,听得他言语,心中闪电般闪过一个念头:“要坏!”未及转念,对方掌力又逼到胸口,绝境之中蓦然腾起一股狠劲,左手径自去抓他手腕,右手直奔面门而去,不料将中未中之间,对方突然不见,紧接着一股奇劲自肋下传来,直疼得浑身一激灵,弯下了腰去。 扬崇义负手而立,淡淡道:“是条汉子!小小年纪有这般血性殊为难得,我不辱你,到此为止,跟我走罢!” 少年大口喘着粗气,方才这下扬崇义意在示威,没下重手,但也疼得他一时缓不过劲来。未及答话,忽然呛啷啷一阵出鞘声,三个人影闪动,各执兵刃,呈掎角之势将扬崇义围在中间。 “赵大哥!周大哥!李大哥!” 动手的正是摩尼教的三人,姓赵的洒然笑道:“云兄弟先撤,我们哥仨会一会这姓杨的!” 少年急道:“快走!你们不是他的……”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不是他的对手么?”姓周的截口道,“所以才让你突围啊!” 少年怔住。 姓李的沉声道:“大丈夫当机立断,还不快走!” 扬崇义悠然望着三人,仿佛是在看戏。 少年默然片刻,慢慢站直了身子,摇头道:“我学艺三年,师父教了很多东西,唯独没教我怎么自己逃命。几位大哥,对不住。” 扬崇义静静听他说完,才道:“看来三位是白忙活了。” 三人面面相觑,忽然仰天大笑,眼神中各有决绝之意,收了合围之势,缓缓回到少年身旁。 少年目光如炬,道:“我师父说过,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最痛苦的莫过于靠同伴舍命才能得一己苟且。若真如此,与死何异?姓杨的,叫你失望了,今日活的你一个都带不走,死的倒是可能有四个。” 扬崇义眉头微皱,随即恢复原状,叹道:“死不了,只是可惜了这一身修为。我杨家的人这五年来可没少伤在师父手里,今日我废他一个徒弟,不过分罢?”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话中之意却叫人不寒而栗。 少年一颗心瞬间抽紧,本能地将精神提到了十二分,如同一头盘踞的猛虎。 “没用的。”话音未落,这回扬崇义的手掌直接抵到了胸口。 少年万念俱灰,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一时气氛仿佛凝滞。 除了筷子落地的声音。 筷子只有一根,落在了扬崇义的脚边。 扬崇义脸色变了。 收回右掌,左手迅速扶住右腕,一拧一推,“咔”得一下,将关节驳回原位。 这一根筷子竟硬生生打脱了他的腕子! 普天之下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不超过六个人,而屋里的陈抟显然不是其中之一。 “何方高人?既已插手我杨门之事,难道能躲一辈子不成?”说这话的同时,扬崇义又凝神细察一番,确认周围并没有乐心那股锋利异常的气息。 天山那人不会救乐心的徒弟,而自己的叔父显然也不会是出手之人,墨商素来光明正大,而乐心又不在此处,细细想来,可能在暗处出手的只有“纯阳神剑”与“空灵掌”这两位道门前辈了。uu看书ukanshu.om 这二人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愿现身不足为奇,但堂堂杨氏子弟,若连伤在谁手底下都不知,未免太丢人。 “不知是纯阳、海蟾中哪位前辈?晚辈有礼了!可否赐见一面?” “看来杨兄这五年精进神速,非大高手已不足以伤你了,真是可喜可贺。”这声音平静至极,但扬崇义脑中却是“轰”得一声巨响,宛如石像一般。 他这一怔,那少年却回过神来,飞也似的退开两丈,惊疑地望着门内。门里缓缓走出一个人,无论气息还是神色,都如同他的声音一样平静无比。 扬崇义生生打了一个激灵,声音有些发颤:“真的是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岑含笑了笑,淡然道:“让杨兄失望了。” 扬崇义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眼里渐渐没了神采:“罢了,人算不如天算。杨某今日落在你手里,无话可说,只求速死。” 少年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这世上竟然有人能让不可一世的杨三公子俯首就戮!若非亲眼所见,打死自己也不能信啊! “不知高人尊姓大名?救命之恩,我摩尼教没齿难忘!来日定图报答!”姓赵的这时也反应过来,抱拳道。 扬崇义苦笑道:“你们寻了他五年,到头来竟认不出么?” 四人遽然而惊,少年迅速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展开来却是幅画像,看看岑含,又看看画像,重复了五六遍,忽然一个箭步冲到岑含面前,倒头便拜,大声道:“师伯在上!弟子云游磕头了!” 今夕何夕(3) 岑含袖子一拂,温言道:“你师父可好?” 云游受他这一拂之力,不由自主站起了身子,心下大感惊奇,挠头道:“师父他吃得好,睡得香,跑得快,骂人也响,好着呢。就是师伯您,可找得我们好苦!” 岑含目中泛泪,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云游咧嘴笑道:“是啊!师父若是知道,保准得乐得跟个疯子似的!蔺姑姑怕是也要高兴得哭出来。” “蔺……姑姑?” “就是蔺家庄的蔺溪姑姑啊!师父让我这么叫的。蔺姑姑自打您失踪后,就一直守在‘致柔堂’等您,而我师父就出去打听您的下落,年年二人出门,到十月才回江南,跑遍了大江南北,可就是没半点您的消息。这下好了,终于……终于叫我给找到您了。”说着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起来。 岑含心神激荡,喃喃道:“她果然在等我……她果然在等我!还有乐心那个傻子……” “那南宫老爷子呢?” 云游一怔,道:“哪个南宫老爷子?” 岑含一颗心往下沉,转头去看扬崇义。 扬崇义如芒在背,额头冷汗直冒,道:“南宫翎五年前就死了,和朱麒同归于尽。” 岑含脑中“嗡”得一声,忍不住颤声道:“为甚么?” 扬崇义苦笑摇头:“我也不知。” 五年的叱咤风云,曾几何时,扬崇义一度以为自己即便面对岑含也最多力战不敌,绝不会弱了气势。却不想今时今日,自己竟连动手的勇气都没有。 岑含看他神情不似作伪,渐渐冷静下来,叹了口气,道:“你走罢。” 扬崇义一脸茫然:“你要我走?” 岑含冷冷道:“难道还要我留你下来吃饭?” “你不怕纵虎归山?” “凭你?”岑含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得扬崇义浑身不自在,只得转身离去。 “等等。” 扬崇义只得停步。 岑含缓缓道:“替我带个话给令叔、墨宗主和耶律潜,两个月后,扬州城外长江之畔,了断恩怨。” 扬崇义吃惊道:“你要公然挑战杨家、墨宗和天山?” 岑含淡然道:“不止是他们,凡自认为与我岑含有仇的,都可以来。尽管放心,任你们来多少,我都只一人,这个消息很快会传遍江湖,望他们各自珍重。” 扬崇义稍一沉默,道:“我明白了,话一定带到。告辞。”说完再不停留,脚下发力,人已窜出去两丈,转眼消失不见。 这边云游与摩尼教三人也听得目瞪口呆,好一阵云游才道:“师伯,你真要和他们开战。” 岑含道:“替我告诉你师父一声,我把你蔺姑姑的安危交给他了,剩下的他不许插手。我是去了断恩怨的,不是为了继续仇杀。” “怎么了断?” “我有我的法子,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您真不回去看看蔺姑姑么?” “还没到时候,”岑含望着南方,似有些出神,“我不能再带着这些恩怨去见她。” 摩尼教那三人这时才齐步上前,躬身一揖道:“多谢岑先生出手相救!” 云游忙道:“我们这些年打听师伯您的下落,摩尼教曲教主和众弟兄出了不少力。” 岑含点头道:“是我该多谢诸位才是。替我转告曲教主,这五年来劳心了,岑某感激不尽。” 姓赵的道:“先生哪里话来!我们在江南的时候,常听教主言及先生当年风采,钦佩得紧,早就想一睹真容。今日又蒙救命之恩,怎当得起这个谢字?” 岑含略一沉吟,道:“我有件事想麻烦诸位。” “请先生示下。” 岑含道:“劳烦几位回去转告曲教主,将我方才所说散布出去,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姓赵的心领神会,道:“记住了。” 四人得了岑含吩咐,不敢停留,当下启程直奔江南。岑含亦不多留,进屋将剩下的饼吃了,付了账,也出了小村,自忖两月之期尚远,不如先去洛阳看看呼延擎苍,于是径自向东。几日后到达洛阳,不料一打听都不在家,说有事出了远门,归期未定,只好作罢。 然则洛阳之行倒也不算白跑,呼延擎苍虽没见到,却打听出另外一件事——城中名医世家左家的大小姐在早在四年前已经嫁人,嫁的正是当年驰骋沙场的“神刀将军”,如今纵横江湖的“刀神”乐心。不由大感欣慰,暗地里替他高兴。 之后一个月,“绝仙手”重出江湖公然约战“落羽惊风”、“墨者仁心”与天山耶律潜的消息渐渐传开,整个武林为之震动,一时各种说辞流传坊间,真假难辨。而与此同时,岑含却默默走起了当年路途,离开洛阳后,只天山未去,直奔潞州,而后入太行、北上中都至边境,再折回幽州,继而往东,边走边打听当下江湖形势。 原来五年前那一战后没多久,乐心便与曲听风联手先后突袭了杨家与天山,大闹了一场,重创杨家三十二人,天山十八人,轰动一时,但让人奇怪的是,从始至终墨宗一直置身事外,并未被波及。其后五年,双方大小战不断,互有胜负,乐心以武艺成就大名,逐渐得了个“刀神”的名号,摩尼教也在曲听风的带领下逐渐壮大,成为江南武林领袖。而杨家这边,三年前自导自演了一出“剿灭‘天下’”的好戏,摇身一变成为武林中最大的势力;天山与“墨宗”则分别在耶律潜和墨商的带领下逐渐恢复元气,但相较杨家而言,仍有不小差距,不负昔日盛况。 这一日行至镇州城下,想起当年在此与“墨宗”斗智斗勇,岑含心中黯然,即便到今时今日,自己对这群人更多的仍然是钦佩。只是天意弄人,事情最终落得如此地步,是所有人的不幸。 正自出神,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叹息,顿时一股熟悉无比的感觉蔓上心头。 岑含转过头,只见到一袭黑衣,一个挺拔的身影,一只狭长的木匣。 “真巧,”墨商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我不想寻你,却偏偏遇上了;有的人千方百计寻你,却怎么也遇不上。” “是么?” 墨商苦笑道:“你让扬崇义带的口信已经带到了。u看书ww. 我与你二人为敌,是始于这镇州城下,大战在即,本想着过来看看,当年种种尚历历在目,没想到竟在这儿遇上了正主儿。” 岑含摇头,忽道:“我若说,无论是两位将军战死,还是后来归氏三杰与冯应二堂主赴义,都非我所愿。你信么?” “我信。” 岑含怔住。 墨商的笑变得有些沧桑:“于我而言,和你们的恩怨在五年前已经结束了,这次我来,是为了直面你的仇恨。我赢了,一切到此为止,我若命丧你手,墨宗自会有人接上我的位置,也不会有人找你寻仇。” 岑含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这一架你我已不必再打。恩怨既已了断,何必画蛇添足?” “已经了断了?” “已经了断了。” 墨商如释重负,道:“那我真要感谢老天,若不是这么巧,也许这一架最终还是要打。” 岑含幽幽道:“也许是老天已经看了太多的惨剧,厌倦了。” 短暂的沉默。 岑含忽道:“我有一事想请教。” 墨商道:“你说。” “我三叔南宫翎究竟是怎么死的?” 墨商摇头:“我不在场,不知其中究竟。事后只知是一把剑贯穿了他和朱麒,死得很惨烈。” 岑含眼眶泛红,定了定神,才道:“多谢。就此别过。” 墨商忽道:“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岑含道:“你说。” “有一个人,我希望你能去见一见。” 今夕何夕(4) “谁?” “杨尚仁。或者说,”墨商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如今该叫他钟离叹。” 镇州城外西去数里,有一处不起眼的小村落,人烟稀少,田地却不错。 这是“墨宗”的产业之一,乱世中要维持偌大一个帮派,粮食自是必不可少的。远远望去,田间四五个农夫正干着农活,其中一个身影似曾相识。 “他怎么会在这里?” 墨商叹道:“你为何不让他自己来说?” 岑含略一沉默,点头道:“好。” 墨商微笑道:“我替他谢谢你。”说完往田间走去,走到杨尚仁身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杨尚仁目光便转了过来,怔怔地看着这边的一人一鹿,过了好一阵才似回过神来,往这边走了过来。 走得近了,岑含才看明白,这人确实早已不是五年前那个城府心机深沉的杨大公子。这张脸上的表情还是一如当初那样从容,但这双眼中却已没有那时的混沌。 这是一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 “我已经离开杨家了。” 岑含大感意外,道:“为甚么?” 杨尚仁就着地面直接坐了下来,缓缓道:“我从小被父亲寄以厚望,以光复大隋为终身大任,习文练武,悉心栽培。论才学,经史子集无不涉猎,论武艺,更是精纯的童子功夫,兼学谋略心术,在同辈中算是一骑绝尘。十五岁那年出师,单枪匹马剿灭了当时臭名昭著的‘合欢宗’,一战成名,但那时父亲从不让我以真面目示人,后来才知道,这是他有意设计。两年后,在他的安排下,我在朱麒面前演了一出差点被追杀至死的好戏,从此以钟离叹这个身份顺利潜入‘冥府’,之后花了五年时间得到朱麒信任,成为‘钟馗’。其间也曾给杨家传过不少消息,以助我父亲对抗朱夕,但朱夕为人谨慎,非亲手训练的死士不能信任,故而我也终不能再进一步,只得静待时机。这一等也不知过了多少年,不知不觉中人也浑浑噩噩起来,夜来梦中惊醒,时常不知身在何处,自己是谁。” 岑含叹了口气:“无怪当年幽州交手,总觉你眼中一片浑浊,不似常人。” 杨尚仁继续道:“再后来你杀了朱夕,灭了‘冥府’,我也没有再潜伏下去的意义。本以为能重回杨家,却不料我父亲一心招揽你,又顺势将我安插到你身边,可惜他这回白费了力气,明暗多方试探,你终究不为所动,最后只好设下计谋,以蔺姑娘为饵赚你入局,用你的命与”天山、‘墨宗’做一笔交易。 岑含心中“咯噔”一下,道:“交易。” 杨尚仁点头道:“天山、墨宗都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父亲就是利用了这一点,与耶律潜与宗主定下盟约。天山这边,卖耶律潜一个人情,换来日起事要向契丹借兵时,让他帮忙说话;而墨宗这边则是以部分神机之术为交换。” 岑含未料五年前那一战中尚有如此算计,不禁愕然,良久才开口道:“好深的算计。” “再深又如何?”杨尚仁摇了摇头,一抹笑中说不出的苦涩,“他经营半生,除却沙陀李氏,其余各国皆有势力,尤其在朱梁,更是排挤了敬翔、王彦章一众老臣,扶着段凝拿到了兵权,指望着靠这枚棋子把持大局。结果呢?朱梁、西蜀先后为李存勖父子所灭,多年苦心还不是化为泡影?” “你方才称墨大侠为宗主?” “对,我已入了墨宗。” 岑含望着他,有些吃惊。 杨尚仁幽幽道:“换作五年前,莫说是你,连我自己都不信我会来这里。三十多年的时光,我承载着父亲的期望,追逐着他的复国美梦,甚至一度作为另一个人活着,宛如行尸走肉,却唯独没有成为过自己。直到遇到你们,我才意识到自己并不一定要为复国而活着,你们为李唐打下江山,尚且能义无反顾地舍弃一身功名,我为甚么不能放下那一份虚无缥缈的复国大任?你岑含不是李存勖,我杨尚仁也不是杨忆之,你可以为自己活着,我为甚么不能?” 岑含喟然道:“没想到这五年你竟变了这么多。” “我从来不想当甚么千古一帝,也不想要王图霸业,只想做个普通人,平凡而真实地活着,有三亩良田、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尔做些善事,便心满意足。我杨尚仁能有今日觉悟,全拜足下所赐,但我却恩将仇报,害足下险些丧命,这五年来心中难以安宁,今日重逢,不求原谅,只求了断,生死皆已无憾。” “你真的觉得此生已经无憾了么?” 杨尚仁默然。 岑含淡淡道:“既然好不容易才能为自己活着,那就好好活下去罢。” 杨尚仁怔了怔,道:“你不杀我?” “杀你有何用?能报仇,还是能改变今日这一切?当年令尊一心致我于死地,会因为少了一个你而善罢甘休么?” 杨尚仁黯然道:“不会。” “既然不会,我何必杀你?” 杨尚仁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眼眶有些泛红,微笑道:“你真是个特别的人。” “你也是个特别的人。” “哦?” 岑含也微笑道:“杨家这么多人都还做着复国美梦,却唯独你醒了过来,不是么?” “多谢,”杨尚仁略一默然,接道,“但也许你我还会为敌。” “因为两个月后的事情?” “无论如何,他毕竟是我父亲。” 岑含索性也坐了下来:“若我是你,大抵也会如此。只不过这一次我不是去杀人的,除非生死一线,否则不会下死手。” 杨尚仁正色道:“这种想法会让你丧命。” 岑含莞尔道:“你这人真有意思,刚才不是还担心我杀了你父亲么,这会儿替我操起心来了?” 杨尚仁长长叹了口气,道:“那也许只不过是因为我心里还有一个奢望,奢望你们都能好好活着。” “也许真的不会再有人死。” “你真的这么认为?” “真的。” 杨尚仁踌躇了一阵,忽道:“我能再求你一件事么?” “你说。” 杨尚仁缓缓道:“去看看阿英吧,uu看书.uukanshu.om这些年她过得很不好,总说自己害了你。我想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解了她这个心结。” “不能。” 杨尚仁愕然道:“为甚么?” 岑含苦笑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我若见她,这个心结才是永远都解不了了。” “可是…” 岑含淡然道:“我既然没死,她就不再需要为我的死去背负自责。替我转达几句话吧,就说情之一物,若过于执着,反而会错过真正对的人,这不是我对她的说教,是一个过来人的忠告。” 杨尚仁沉默了一阵,才道:“罢了,你既已决定,我也不多说了。也许你看得已经比我远。” 日已偏西,而岑含的路还没有走完。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杨尚仁心中五味杂陈,这人永远都这么真,又永远都这么让人捉摸不透。 岑含的背后是西下的夕阳,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道,自镇州转朝城,而后沿黄河东入郓州,过中都、曹州,最后复归洛阳。 起于斯,终于斯。这一个大圈就像一个人生的轮回,回想当初为了洛飞烟出谷,本只是痴恋下的一个卑微的念头,却没想到后面的一切远比想象惨烈。耶律玄、耶律潜、墨商、朱子暮、李存勖、杨忆之,这一个个名字背后,有生死大恨,有时局所迫,也有让人防不胜防的阴冷算计,直至这宛如重生的五年,才明白这一场轮回中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胜利者,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一枚被恩怨左右的棋子。 而如今,是时候打破这个轮回了。 武林盛事(1) 碧云衔日九重天,万里苍龙东入海。 这横卧九洲的苍龙便是长江。滚滚东逝水,见证了无数英雄,也看遍了几千年的离合悲欢。 扬州城东二十里的江畔,是个人迹罕至的所在,往常便是渔民也少有人来,但今日却因为一件事显得格外热闹。江边大大小小停靠数十船只,岸上更是齐聚了百余人,细看之下均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更有不少船和人是打着杨家的旗号。 这场“绝仙手”与“诸子六仙”的热闹,不感兴趣的人怕是不多,而此次杨家更是动用了所有的人脉,阵势不可谓不大。 “落羽惊风”在江湖上的名声向来不差,允文允武古道热肠,手下多能人异士,只为人偏于低调,但近几年随着“墨宗”衰落,“冥府”覆灭,加之联合有识之士歼灭了“天下”,已隐隐然领袖群伦。在场的即便没有受过杨家的恩惠,也绝没有见过杨家的人为非作歹。 反倒是与杨家为敌的那位“刀神”与江南的摩尼教,多有些仗势欺人的恶名。当年那位叱咤风云的“绝仙手”,就更不用提了。 杨忆之显然对眼前的情况十分满意。能来的都已经来了,却不知该来的甚么时候来。 时间缓缓流逝,众人也各自议论纷纷,这时,只听一蓝衫青年朗声道:“忆之先生,这时已正午,姓岑的当真会来么?咱们就一直这般等下去?” 杨忆之转头看去,一眼认出此人姓单,单名一个悦字,是近几年新晋的后起之秀,外号“梅花书生”,以一把钢骨扇和一手梅花镖名震齐鲁,点穴暗器号称一绝,当下笑道:“单先生稍安勿躁。以杨某所知,这位‘绝仙手’岑先生虽为人戾气颇重,却是个极守承诺之人,既已公开约战,想必会如约而至,即便他不来,我杨家自有做事的法度,岂可失信于人?诸位不妨吃些干粮,休憩片刻,我船中尚有几坛好酒,拿来给大伙儿解解渴罢。” 单悦躬身一揖道:“多谢先生赐酒。先生一诺千金,真是武林楷模。” 杨忆之回了一礼,道:“杨某只恐武艺低微、德行浅薄,辜负了诸位错爱。今日请大伙儿作个见证,今日形势非是我杨某争强好胜,实是‘绝仙手’公然约战,杨家退无可退,只得迎战。” 单悦正色道:“先生过谦了。谁人不知‘落羽惊风’位列‘诸子六仙’,乃人中龙凤?至于先生仁义之名更是传遍武林,江湖上受恩泽的同道数不胜数。是非自有公论,我等定当鼎力支持先生,共护武林正道。” 杨忆之怅然道:“想当年‘诸子六仙’,如今只剩下纯阳仙师、墨宗主与在下了。” 单悦面色沉重,点头道:“是啊。‘诸子六仙’中二人命丧其手,一人为之所败,听说那李存勖也曾伤在过这人手下。这‘绝仙手’当真是煞气逼人。” 一言未毕,人群里忽有人大声道:“江湖传言,五年前杨先生连同墨宗与天山设伏偷袭了那岑含,致其下落不明,不知此事可属实否?” 一旁扬崇义听得这一问,不由喝道:“你说甚么?” 杨忆之大袖一挥止住他,才道:“诸位有所不知。想当年这岑含助李存勖灭梁,曹州一战亲手杀了朱子暮,收了‘冥府’残党以为己用。后来,他君臣二人不合,岑含难以立足朝堂,便隐匿江湖,创一组织,名为‘天下’,半年时间里吞并大小门派无数,迅速崛起为江湖中一等一的势力。” 众人哗然,先前提问那人也惊道:“原来‘帝君’便是‘绝仙手’么?” 杨忆之面露沉痛之色,道:“然也。只怪杨某无能,当年联合各路豪杰,竭尽全力仍难以匹敌,这人手下能人辈出,彼时如乐心、曲听风等辈皆为麾下大将,一战之下我等伤亡惨重,不得不避其锋芒,万般无奈下,只得寻求外力联合天山,后又得墨商墨大侠率‘墨宗’豪杰相助,才有了后来合力杀贼之举。” 单悦道:“先生为武林安危殚精竭虑,真是圣人。” 这时又有人道:“听说先生是以川中武林世家蔺氏长女为质,才引得那岑含中计,如此怕不是君子所为。” 杨忆之长叹道:“若以杨某声誉可换蔺氏清白,又有何惜哉?可叹那蔺家一心事贼,其女更水性杨花,与岑含、曲听风皆有暧昧,叫人痛心。” 那人恍然道:难怪姓岑的下落不明后,那姓曲的便一直守着蔺大小姐,原来竟有苟且之事!”一时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忽然江上传来长笑之声,气势雄奇、直冲云霄,众人一怔之间,笑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便听见一人喝道:“是哪个王八蛋乱嚼舌根?毁我兄弟清誉?”喝声振聋发聩,直震得众人心神激荡,惊骇莫名。 杨忆之淡然望着东南方向,只见江面上隐隐六七艘乌篷船缓缓往岸边驶来,最前面两艘船头各有一人,一个是白衣文士,背后一柄长剑,负手而立好不潇洒,一个却是懒散坐在船头,身着劲装,一脸笑容中透着难以言喻的锋利。这人身后还立着个器宇不凡的俊朗少年,正是云游。 扬崇义快步上前,拱手抱拳道:“乐兄别来无恙?” 乐心眯眼道:“杨兄这是替令叔来打招呼来了?” 扬崇义淡然道:“你我二人小辈说话,何须劳驾长辈?” 乐心目光闪烁:“这是要给我个下马威?话说回来,我还没好好谢谢杨兄指点了我这不成器的徒弟呢。”他身后云游听得这话,不由挠了挠头,满脸尴尬。 扬崇义看了一眼云游,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令徒恃强逞能,乐兄不在当场,我只好勉为其难管教一二。” “瞪鼻子上脸,”乐心不由失笑,“要不我也帮你松松腕子?” 扬崇义怔了怔,登时沉下了脸,但又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贸然出手,一时僵在原地。 杨忆之见侄儿落了下风,当下朗声道:“乐先生莫非想当着杨某的面欺我杨氏门人?” 乐心笑容渐敛,目中光华却越发逼人:“姓杨的,我可没你那么多心眼,我乐心为人如何,是何等样人,在场想知道的尽管来看便是。但你我之间的帐,是不是也该算一算了?” “呔!”一言未毕,忽听得喝声乍起,只见一人抢出人群道,“好个狂妄之徒!忆之先生武林前辈,你不敬称一声先生也就罢了,开口闭口姓杨的,是何道理!今天下英雄毕集,岂能容你如此无礼!” 乐心歪着脑袋瞅了他半天,道:“你是哪位?” 没等单悦开口,身旁曲听风忽道:“这人姓单,uu看书.uukanhu.om 单名一个悦字,号称‘梅花书生’,是山东那边这几年的后起之秀。据说擅使一把钢骨扇,打穴功夫不错,还有一手叫‘梅花镖’的暗器。” 单悦听对方知晓自己名号,不由心中暗自得意,傲然道:“正是单某。” “滚,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曲听风自命风雅,见他一身书生打扮,本有些好感,但见他替杨家出头,顿感厌恶,言语间便再没有半分客气。 单悦气得满脸煞白,忽然一声厉喝,钢骨扇已在手,纵身掠上船头,直取对方“天突”、“气户”、“膻中”三处大穴。 曲听风不招不架,以身受了他三招,冷笑道:“就这点儿能耐?” 单悦怒道:“找死!”双手连动,几点白光闪动,已然罩上曲听风三盘,眼见中的,忽然对方右手连动,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继而摊开手掌,里面赫然六枚梅花形的飞镖,五瓣开刃,隐隐泛着寒光。 “小孩子的玩意,”曲听风手一扬,飞镖落入江中,倏忽间身子已欺到对方面前,道:“这才叫打穴。”单悦尚未来得及反应,“中脘”穴便如挨了一鞭子,当时疼得直不起腰,跟着对方大袖拂动,人已飞了出去,“嘭”得一声摔回岸上。杨崇义快步上前替他解了穴,着人将他扶到旁边歇息,兀自一脸委顿。 众人看在眼里,均各心寒。“梅花书生”名扬齐鲁,败过不少成名人物,是出了名的硬茬儿。没想到今日在曲听风面前竟如孩童一般不堪一击,同为近五年来的后起之秀,这二人简直一天一地。 武林盛事(2) “曲教主果然功夫深湛,贫道不才,也想求教几招。” 众人顺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人群中一个身影瘦长的道士正微笑望着曲听风,年纪约莫四十上下,颔下一缕长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曲听风一眼便认出这人,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心通道长。不错不错,杨家好吃好喝养着足下,这会儿也是该出出力了。”一番话夹枪带棒,说得心通老脸发烫,心中虽愠怒,却不好当场发作,只冷笑道:“贫道方外之人,与忆之先生结交不过是因为钦佩先生高义,足下仗着有几分功夫便恶言相向,未免太过目中无人。须知出家人虽修身养性,却也有伏魔手段!” 曲听风洒然笑道:“好个伏魔手段,出家人就这点儿心性?” 心通缓缓走出人群,道:“何须多言?下场罢。” “好,就陪你玩玩儿,”曲听风轻轻一跃,身子飘然而起,缓缓落到他身前两丈处。 心通见他站定,早已掣剑在手,轻喝道:“小心了!”倏忽间一剑刺到面门。这心通正是五年前败于岑含之手的二僧二道之一,乃道门术法高手,此番挑战曲听风,深知对方是江湖有数的用剑行家,是以早有准备。这手“神行咒”乃道门秘法,远胜当年对敌岑含时所用的“蹈风咒”,缩地成寸变幻无方,配合剑法最是神出鬼没。 曲听风不明其理,这一下竟没看清对方身法,惊诧之余轻敌之心立去,刹那间剑已在手,“大明尊圣王剑”带起至阳炽流,反客为主。 热浪铺面,竟有几分灼痛感,心通当时便吃了一惊,后撤一步,人已在两丈开外,暗忖道:“这姓曲的果真有几分旁门左道!不是浪得虚名之辈。今日不出全力,怕难以胜他!”决断一下,当时凝神守一,暗中持咒。 曲听风见他虽站着不动,却神色肃穆,料得必有古怪,当时身法展开,两三步到他跟前出招抢攻。不料剑招未到,对方斜开一步人又在两丈外,当即仗剑追击。如此循环五次,忽然心通抢步迎上,这一步说来古怪,竟踏到了曲听风本欲落脚之处,顿时身法微乱,紧接着对方左掌袭到。 曲听风一声冷哼,腕子一抖剑刃卷他小臂,不料“叮”得一下脆响,如金铁交鸣,长剑竟伤不得他分毫。曲听风反应极快,一击无功人早已弹开,甫一站定,对方招式影随影追上,当时脸色一沉,左掌疾出,闷响中借力飘开两丈,半条手臂酸麻难禁,暗暗吃惊:“这牛鼻子好大的劲!” 殊不知心通一股极寒劲力入体,也是浑身僵住,一时动弹不得。他以“神行咒”移形换影,“琉璃咒”加持双掌硬抗对方至阳火劲,再加上“巨灵咒”之神力破敌,竟未得手,直觉匪夷所思,几个念头间,身子已恢复如常,双掌一拍,率先攻上。 这一番打斗直看得在场武林人士目瞪口呆。心通倏进倏退,一步间远则三丈近则三尺,同时身带罡风不避剑刃,宛如天神下凡;而曲听风这边虽然身法剑路看不出奇特之处,却有一寒一热两股气流交汇四散,匪夷所思。 转眼过了数十招,心通以“琉璃咒”护持双臂,不惧寒热利刃,虽少不得衣物有些许损伤,却已稳稳占据上风。 但曲听风却不见丝毫慌乱,乐心脸色也没有半分担忧。原因只有一个。 百招未到,这道士已然满头大汗。 曲听风笑道:“在下听闻道门法术虽神通特异,威力惊人,却极耗心力。以至于法力修为不足者,若强行催动过多术法,不仅难以持久,更易遭其反噬,不知是真是假?” 心通被他说中心事,不由更加焦躁,暗道:“这厮竟如此了得!我以卜术运三大咒法,四术并用竟仍拿不下他,当真邪门!如此下去,只怕不妙。”法术一途不似武术,修的是心力,耗的亦是心力,自己法力未到圆满之境,强行施为旨在速战速决,不想弄巧成拙,反而骑虎难下。 如此又过三十招,曲听风渐入佳境,攻守之间渐凭本能,端的潇洒无比。如此一来,心通的卜术无用武之地,索性弃而不用,专心驾驭三大咒法,然则形势并未有所改变,斗得越久,脚下越显虚浮。 曲听风暗自好笑,自己本只出了七分力,但这么玩儿下去,等不到自己出全力,这道士自己便趴下了。正觉胜券在握,猛听得一声低喝,说时迟,那时快,眼前一花,对方右掌袭到。 曲听风不及细想翻掌相应,骤然间警兆大起,本能一声大喝,炽寒两股劲力喷薄而出,二人同时被展开三步,心通蓦地一声惨哼,一口鲜血喷出,软瘫砸地。曲听风眉头紧锁,只觉浑身如被抽空了一般,摇摇欲坠,反手一剑拄在地上,才勉强撑住。 杨忆之见状眉头微皱,早有人将心通扶到一旁施治,只见人群中又出来一个道士,形状与方才心通截然相反,面白无须短小精悍,缓缓道:“曲教主好手段!良机难得,贫道不才,亦想求教几招。” 这话说得客气,但曲听风的警觉却提到了十二分。这人看似远没有心通那般仙风道骨,却是渊渟岳峙,目中光彩照人,修为显然更在心通之上。 曲听风轻轻吐了口气,气力稍稍恢复了些,但浑身上下皆是隐隐作痛,心下骇然方才这一击竟恐怖如斯,笑道:“道门术法果真玄妙!道长既愿赐教,曲某求之不得。只是我心中好奇,尚有一问。” “请说。” “方才这一掌,可是赫赫有名的‘五雷正法’?” 此言一出,群雄哗然。道门法术素来传承隐秘,世人多不得窥见真容,不想今日这心通道士所用的,竟是天师符一脉的雷法。 矮个道士点头笑道:“好眼力!我道友所使正是龙虎山嫡传五雷正法。” 曲听风目光如电:“敢问道长尊号?” “修行之人岂敢称尊?贫道道号无尘。” 曲听风瞳孔骤然收缩:“原来是‘剑仙’无尘道长!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无尘轻轻自腰间抽出一柄约莫一尺半的短剑,道:“虚名而已,见笑。曲教主小心了。” “慢着!” 话音方洛,二人中间忽然多了个人,不用猜都知道是谁,因为这人身上的气势锋利到了极点。 无尘眼中精芒大盛,道:“乐大侠要指教?” 曲听风皱眉道:“乐心,你这是作甚?” “放心,不抢你风头!”乐心遥指杨忆之,笑道,“看人打架实在没劲,反正迟早的事,老杨,不如你我也捉对玩玩?” 杨忆之微笑道:“乐先生未免太过心急,这是要替岑先生先耗一耗杨某的元气?”话一出口,当时便有人叫道:“好不要脸!车轮战么?” 又有人叫道:“今日不是那姓岑的公然约战么?怎的还耍这些卑鄙手段?” 乐心充耳不闻,只道:“咱俩这五年里也打过几架了,跟我矫情?你不别扭么?” 杨忆之淡然道:“公道自在人心。” 乐心耷拉下眼皮道:“这话从你这玩弄人心的人嘴里说出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话音落处,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势四散开来,众人汗毛倒竖,只觉有千万刀刃对着自己,一动便似要破体而入。 杨忆之眼见不妙,朗声道:“乐先生,你且看这是何人!”说完双掌连拍三下。 乐心一怔,只见杨家的楼船出来四个白衣男子,二人一组,押着一男一女走将过来,杨忆之上前轻轻摘下二人罩面的布套,赫然是呼延擎苍与施兰。 “姓杨的,uu看书 uukanu 你可真会玩儿。”乐心杀气大盛,不少人被激得冷汗直冒,惊骇难抑,几欲夺路而逃。 杨忆之随即又摘下二人口中的布团,呼延擎苍得了自由,当即破口大骂:“伪君子!有本事松了老子的绑,堂堂正正干一架!耍这阴险手段,算哪门子的‘诸子六仙’?” 施兰亦道:“杨忆之,你枉称高手,不敢与岑大哥光明正大分个高低,却以我夫妻二人为质,好不要脸。”二人四目相对,眼中难掩关切之情。 杨忆之道:“呼延将军与夫人稍安勿躁。二位也看到了,乐先生行事向来随心所欲,至于岑先生就更不用提了,杨某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等此间事了,我亲自护送二位安然离去,来日再备重礼登门谢罪,如何?”这话一出,又有不少人暗暗点头,忖道:“杨先生知己知彼,防患未然,当真了得!” 呼延擎苍直听得面色铁青,道:“我夫妇二人纵然命丧此处,又岂会做你手中傀儡?”一言未毕,忽听乐心喝道:“擎苍、兰儿!不要乱来。” 呼延擎苍怔了怔,咬牙道:“小弟无能,既不能保护兰儿,更连累兄长……”话到此处,竟说不下去。 乐心笑道:“你是君子,哪斗得过小人?这一阵算我让他,场子迟早会找回来,不必心急。” “杨先生此等行径,可不是侠义之士所为。”忽然,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破空而来。人群应声散开,只见尽头处黑衣黑马,整整齐齐三十余骑傲然挺立,居中一人身背狭长木匣,目光所至,正是杨忆之站立之处。 武林盛事(3) 杨忆之目光闪烁,朗声道:“原来是墨大侠到了,等得杨某好苦。” 墨商一挥手,三十余人翻身下马,留几人看守坐骑,剩余人等随他穿过人群,走到扬崇义跟前。 扬崇义笑道:“如今仁兄已至,我等武林正道声势大振,可喜可贺!” 墨商皱了皱眉,摇头道:“今日‘墨宗’不是来打架的。” 杨忆之眯眼道:“哦?那是来做甚么的?” 墨商淡然道;“诚如杨兄所言,我‘墨宗’今日前来,是为武林正道。今日了断恩怨,大家按江湖规矩办事,谁若用小人手段,暗中作梗,‘墨宗’便与谁为敌。”言语间瞥见乐心遥遥抱拳,当下点头示意。 杨忆之亦回头看了看乐心,微笑道:“我知仁兄与乐先生已早有了断,但那岑含可未必认账。仁兄难道忘了五年前之事?生死大仇,你如何置身事外?” 墨商盯着他眼睛,缓缓道:“镇州城下,恩怨已了。” 杨忆之吃了一惊,道:“你已经见过岑含?” 墨商点头:“从今往后,我‘墨宗’与岑含乐心二人无冤无仇,非敌非友,算是有了个交代。接下来,便是先生与天山那位了。”说着忽而转头面向人群,朗声道:“当年我‘墨宗’践行大义守城护民,周旋于诸侯之间,进退自如,熟料镇州连番大战伤了元气,中都一役更是几近灭门,论及缘由,皆拜岑含乐心二人所赐。五年前,我墨商联合杨先生、天山耶律潜设计二人,趁岑含与杨先生大战之际暗下杀手,而后率众追杀乐心,几乎置二人与死地。我墨商行事素来光明磊落,这一战是生平最大耻辱,五年来每每思之,皆觉无地自容。一个多月前,我与那岑含再遇于镇州城下,念及过往种种,我‘墨宗’固然死伤惨重,但手上也沾了无数人的鲜血,这些都是活生生的普通人,恩恩怨怨,说到底不过时势二字。本拟一场大战作个了断,生死但凭天意,但这一架终究没有打成,只因已无必要,今日告之天下英雄,以明始末。” 杨忆之没料到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出,暗叫不妙,当下亦朗声道:“当年我等戮力杀贼,为的亦是武林正道,这一身虚名又何足惜哉?今日仁兄既作壁上观,愚弟不才,我杨家便是责无旁贷了。” 这番激昂暗语出口,众人皆感钦佩,忖道:“墨宗固然光明磊落,但杨家更心怀武林,无愧六仙之名,领袖之姿!”也有极少数人听出其中端倪,暗中起了疑心。 墨商道:“既然如此,杨兄何不放了呼延将军夫妇,堂堂正正一战?” 杨忆之苦笑道:“仁兄这话未免说得太过轻松。我若眼下放人,只怕对面这位乐先生当时便动手,杨某虽不惧他,但大战之下也必大伤元气,到时岑含坐收渔翁之利,武林危矣。待得今日事了,杨某自当放人,天下英雄俱可为证。” 墨商冷笑道:“但愿先生能记住眼下说的话。”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杨忆之笑了笑,转而对墨商身后一人道,“那你呢?” 问的不是旁人,正是杨尚仁。 杨尚仁目光清澈,道:“守墨宗大义,尽人子之道。” 杨忆之静静看着他,过了一阵笑道:“说得好。”笑容中却有几分苦涩。 一旁扬崇义望着杨尚仁,神色颇有些复杂,杨尚仁报以一笑,随即不再言语。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在场众人有了断恩怨的,有暗中盘算的,有主持公道的,也有纯粹看热闹的,各怀心思。 但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微妙的气氛下,仿佛有根无形的弦在逐渐绷紧。 “你们看那边!”终于有人打破了平静。 众人应声向西望去,只见广阔的大地上依稀有个白点,正在越来越近。 “是头白鹿!”眼尖的人早已认了出来。 乐心曲听风与杨忆之神色皆为之一变,但不同的是一边是惊喜,另一边是凝重;只有墨商,仿佛看不到波澜。 白鹿四蹄如风,越奔越近,这时众人才看清楚,鹿背上还有一个人。仿佛是白鹿的一部分,就这么仰面朝天躺着,随着白鹿一起一伏,带着种奇特的节律。 白鹿最终傲然立于人群前,鹿背上的人轻轻翻身而下,打量了一眼四周,淡然道:“耶律潜还没来么?” 一见这人阵容,杨忆之的心神瞬间凝聚到了十二分,四目相对,空气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凝滞感油然而生。 方才乐心的气势是锋利到了极处,眼下这二人则截然不同。杨忆之就如同一片汪洋,看似无害,却在静谧中缓缓将人淹没;而那人则似真似幻,带着种无法理解的危险感。 “岑先生别来无恙?” “托忆之先生的福,今日总算还能相见。”岑含淡淡道。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二人是老友寒暄,唯有少数几人听出了其中的杀气。 杨忆之微笑道:“耶律掌门尚在来此地的路上,还请岑先生稍安勿躁。” 一言未毕,忽然笑声乍起,只几个起落,一个人影骤然出现在岑含面前,扣住了他双肩,道:“是活的!是活的!”说着说着那人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笑声却更响了。 岑含就这么任由他扣着,泪流满面。曲听风远远看着二人,只觉鼻子酸得厉害。 良久,笑声才止住,乐心道:“你个王八蛋,这五年到底哪里去了?” 岑含胡乱擦了眼泪,微笑道:“对不住,让你们等了五年。” 乐心叹道:“你就不能早点出现?你可知这五年我找你找得快疯了,蔺姑娘等你等得也快疯了?” 岑含摇头道:“我也想。却不能。” 乐心长长吐了口气,道:“罢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岑含遥遥朝曲听风一揖,道:“多谢曲兄这五年来对溪儿的照料,岑某感激不尽。” 曲听风洒然还了一揖,笑道:“曲某荣幸之至。” 乐心回头招呼云游,道:“过来叩谢你师伯救命之恩!”云游几个闪身穿过人群,走到岑含面前,纳头便拜。 岑含忙轻轻托住,笑道:“免了。这个不忙,我先办点正事。”言语间目光扫过杨门一众,最终落在呼延擎苍夫妇身上,高声道:“擎苍、兰儿!可曾受伤?” 呼延擎苍与施兰亦早已喜极而泣。 五年前当乐心带着岑含重伤失踪,生死未卜的噩耗到洛阳,二人几乎不敢相信,呆了半晌才痛哭失声。这五年来,寻他的人一拨拨派出去,唯独不见半点消息,几乎绝望,但即便如此,二人仍不死心,一次次重复着看似徒劳无功的努力。直到两个月前,好消息传来,一位与二人平素交好的朝廷要员说寻到了踪迹,二人欣然前往,不想竟中埋伏,被扬崇义擒至此处。 二人本以为是杨家要对付乐心,故而以自己夫妻二人为质,没想到用以要挟的对象竟是岑含。 呼延擎苍百感交集,满肚子的话到了嘴边竟半句都挤不出来,只叫道:“大哥!”一旁施兰心领神会,含着泪轻轻摇了摇头。 岑含稍稍宽心,点头道:“没事就好。”话才说完,人突然不见。 这一下突兀至极,并非是身法快,纵是乐心、杨忆之、墨商,也没看明白其中究竟,怔在当场。 忽然又有人惊叫,众人应声转头,原来这一怔之间,呼延擎苍与施兰也不见了。愕然无语之际,不知怎的,乐心边上又多了三个人,正是岑含、呼延擎苍与施兰。 乐心目光灼灼,啧啧道:“好家伙!甚么时候练出这种功夫的?”话音尚未落地,uu看书ww.uuash.om 忽然眼前一黑,一个人影骤然出现在岑含后上方,当头一掌按下。 岑含笑道:“你也不赖。锋芒锐利至斯,怕也是空前绝后了。”言语间反手一掌,正迎上来人手掌。 巨力相撞,岑含纹丝未动,那人却是借力一个空翻,飘然落回原地。 岑含这才道:“这一掌,忆之先生可还满意?” 出手的正是杨忆之,只见他笑道:“不敢。足下艺业惊人,杨某自愧不如。” 这一来一回看得所有人目瞪口呆。岑含固然神出鬼没,一鸣惊人;杨忆之亦是反应神速,风驰电掣。 这时有人率先反应过来,叫道:“忆之先生勿忧,我等誓死追随先生,共护正道!姓岑的即便有通天之能,难道能与整个武林为敌不成?” 岑含莫名奇妙,转头看乐心。 乐心冷笑道:“你有所不知。姓杨的巧舌如簧,一番花言巧语骗得这群傻子一愣一愣的。如今你的身份,不仅是‘绝仙手’,还是当年‘天下’的‘帝君’。” 岑含莞尔道:“有这等事?” 杨忆之戏虽做得足,心中的警惕却提到了十二分。五年未见,这人不仅没死,武艺气度更是今非昔比,实在是已经不能更坏的消息,但事已至此绝无退缩之理,唯有全力一战。即便不胜,也要耗足他的元气,等天山的人到了,便有机会将之击杀。当下缓缓抽出长剑,道:“请。”岑含望着他,忽地叹了口气,道:“忆之先生真是无时不刻都在提醒我们这些后辈,江湖有多凶险。但动手前岑某尚有几句话想说。” 武林盛事(4) 杨忆之微笑道:“请说。” 岑含道:“今日一战,说到底,是为了断恩怨。我岑某人浪迹江湖近十年,大小历经数十战,仇家也结了不少——天山、‘冥府’一度不死不休,与‘墨宗’也曾以命相搏,至于诸多战事中所伤人命更是难以计数;在场的只要有亲朋好友性命伤在我手,想报仇,都可报上名来一战,你若胜我,但凭处置,我若胜你,不伤尔命。” 杨忆之淡然道:“好气势。” 岑含眯起了眼:“但有趣的是,这些人里本没有足下。五年前,我与君非敌非友,无冤无仇,但万万想不到,足下一出鸿门宴,险些要了我这条命。这笔账,今日倒想算算。” 杨忆之长剑斜指,冷笑道:“当年足下广蓄羽翼,残害武林同道。形势所迫,杨某也是不得不为。” 乐心忍不住也冷笑道:“老东西,真亏你还能演得下去。” 此情此景,纵是岑含性子再淡,也没来由一阵恶心,眼神也多了股寒意:“当年之事究竟如何,杨先生心里清楚,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强,还是自重得好。” 杨忆之自然不能认这个帐,只道:“足下重出江湖第一件事,便是要坏我杨家的名声么?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 乐心越发厌恶,身子一晃,人已在岑含身前,朗声道:“这脸皮,言语怕是攻不破了。且让我瞧瞧刀能不能砍得动?”言语间,他的人也仿佛变成了刀,吹毛断发,锋利难言。 杨忆之不由得面色凝重起来。这二人无论哪一个上,自己都可一战,但若是车轮战,则凶多吉少,正想拿话僵住二人,忽听岑含道:“你莫动手。” 乐心诧然回头道:“你真要一个人来?” 岑含淡淡道:“既是了断,又岂能假手他人?何况我已不会再败。”言语间缓步向前,道:“在场的都听清楚了:五年前‘天下’一伙,与我岑某人没有半分干系。我岑含虽不是甚么正人君子,但做事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当年手刃耶律玄、格毙朱子暮何曾抵赖过?诸位难道忘了我是谁?至于究竟何人所为,我今日给他一个机会,暂且不说,留待诸位自行细察罢。” 他步子不大,但每一步都似踏在所有人心口;声音不响,但字字振聋发聩。众人只听得心神激荡,惊骇不已,暗道:“此人修为竟如此之高!是了,这‘绝仙手’本就是因手上的人命而名动天下,做了事又何必抵赖?莫不是真另有隐情?”转念间只见岑含身子微沉,随手摆出了一个起手式。 杨忆之道:“足下的剑呢?” “剑已在。” “在何处?” “无处不在,亦不在任何一处。” 杨忆之目透寒芒,幽幽道:“好境界!”长剑斜指,一股傲雪斗霜之意油然而生,正是“四君子剑”第一路“寒梅剑”。 岑含笑了笑道:“杨先生以意成技,果然高妙。不才区区五年间亦有所悟,得了三路指法,正好就正方家。” 杨忆之心神一凛,那边乐心与曲听风却是面露惊喜之色。 “却不知意自何处?” “君之意,取自河山万里;我之意,却是刻骨之情。” “情?” “这第一路,叫‘虽生犹死’。”言语间一抹笑意蔓开,众人不自觉心头一跳,生出悲凄苍凉之感,未及细想,忽见他身子一弹,指尖点向杨忆之眉心。 杨忆之早有防备,“寒梅剑”以长破短,岑含指力未到,他剑尖已先抵到咽喉;眼见中的,蓦地岑含一个踉跄,好似魂不守舍,不早不晚避开了剑锋,右手食指悄然落向“天枢穴”。杨忆之吃了一惊,“踏雪寻梅”应势而出,姿态曼妙无比,退步间一剑削向他手腕,熟料这一剑下去奇变又生,也不知他怎么胡乱一转,竟已从下三路攻进,直奔小腿内侧“三阴交”。此处乃周身要穴,一旦中指,轻则半身麻痹,重则当场丧命,杨忆之不敢大意,全力展开身法趋避。 二人话说得不温不火,一出手却招招要命,直看得乐心与曲听风暗中捏了一把冷汗。 杨忆之未料到对方指法竟全无之前武功的痕迹,颇有些措手不及,斗了二十余招,“寒梅剑”渐落下风,当下路子一变,“幽兰剑”应手而出,凌厉之气化绕指柔,绵绵密密,隽永雅致。这一派清奇之相引得不少人心中赞叹,忖道:“世间竟有如此美轮美奂的功夫!” 但此消彼长,这么一来岑含攻势愈发凶悍。只见他步带三分醉态,神情大悲大喜,身法所至皆是意料之外,指尖所及处处非死即残。不过十招,便将杨忆之逼得捉衿见肘,当时步子一退,连消带打,使出了“青竹剑”。 这以退为进的路子本是个妙招,无奈岑含这指法也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路子,他这一退反而顺了对方的心,生生被克制住,五招之间已然险象环生。 这下彻底变成了一边倒的局势,便是乐心、墨商也没想到,更遑论他人,皆是目瞪口呆。未及回过神来,忽然场上气势再度变化。这一次与先前任意一次都截然不同,一股雄浑大气的神意袭上所有人心头。 岑含轻轻推开两步,驻足而立,笑道:“杨先生终于舍得把这‘江山如画’的功夫拿出来了?” 杨忆之焉能听不出话中的讥讽之意,但此时此刻,早已没有心思反唇相讥。对方以一路指法便逼出了自己看家的本事,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这五年来,江南塞北两大年轻高手迅速崛起,成就了“拳圣”、“刀神”之名,比之“诸子六仙”早已不遑多让。 若说耶律潜与乐心是让自己感受到了江湖地位的威胁,那么岑含今日用杨家的方式压制了自己则是劈头盖脸的羞辱。 无论如何工于心计,武人终有武人的自尊。 一路“黄河剑”展开,奔腾万里的气势扑面而来,时如巨浪滔天,雄劲狠厉,浩浩荡荡;时如九曲盘折,招里套招,暗藏杀机。眨眼间反客为主,占据上风。 岑含受他气势所激,蓦地纵声长啸,一时如癫如狂:或狂怒、或幽冷、或悲恸、或木然,杀气四溢,摄人心魄。 二人气势大相径庭,斗到后来,杨忆之越发意气风发,狂态毕露。而岑含这边,无数情绪渐化为一缕笑声,越笑越响,攻势也随之越发狠戾,到得极处陡然一转,笑声变为哭声,狠戾变成阴诡,哭声越来越大,叫人毛骨悚然。 乐心不自觉热泪盈眶,喃喃道:“虽生由死,虽生由死!原来如此!” 曲听风吃了一惊,道:“原来甚么?” 乐心幽幽道:“如今的你便如当年的他,但你却比他幸运得多。” 曲听风诧然。 乐心苦笑道:“因为无论如何,你深爱之人总是还好好活着。而当年,他挚爱之人,却眼睁睁地死在了自己面前。” 曲听风怔了怔,默然无语。 一番对话中,场上二人气势再变。岑含癫狂邪气尽去,指影翻飞间绵密异常,招招藏暗手无孔不入,只不知怎的有股若有似无的哀莫之意。反观杨忆之,则是神色苍凉肃穆,一路“长城剑”使得密不透风,毫无半分破绽。二人看似拼招,实则拼的是神意,谁之“意”更高,谁便占据上风。 激斗中,只听岑含说道:“这第二路,叫‘暗香氤氲’,先生以为如何?” 杨忆之道:“果真是‘幽幽暗香,无处不在’,好指法。” 乐心听得二人对话,不由暗自沉吟道:“方才这路‘虽生犹死’是为洛姑娘而创;那这路‘暗香氤氲’所指,便是兰儿了。”转念间二人攻守往来又走了三十余招,直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曲听风忽道:“杨忆之不愧一代宗师,惊世之才!他剑中藏着的是天下,岑兄以一个‘情’字应之,只怕后继乏力。” 乐心微笑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所以此战胜败,便看这第三路指法究竟是何门道了……来了!” 便在这一刹那,哀莫之意烟消云散,和煦如阳光的暖意涌上心头,一股奇妙的共鸣感宛如高空坠落的水滴落入平静的湖面,漾开一阵阵涟漪。曲听风凝神看去,只见岑含湛然若神,飘然间一指点到杨忆之剑刃之上,清澈无比的脆响中,长剑应声断为两截。 杨忆之惊诧莫名,身形暴退;余光中但见对方轻轻一转,身如游云三步追到跟前,又是一指点到胸前。 这一转一追一攻,并非身法之快,实是妙到毫巅的一气呵成,纵老辣如杨忆之,竟也猝不及防,仓促间只得聚起全身劲力,以硬碰硬。不料二人眼神交接处,陡如挨了一闷棍,当时神志一阵模糊,紧接着一股生平罕见的雄浑之力在掌心一点炸开,登时劲如怒潮,震动五脏六腑,噔噔噔连退十余步才勉强站住,强行咽下了喉头的那一口腥甜,整条右臂已然麻木失去了知觉。 岑含驻足而立,静谧如水。 杨忆之面如死灰,道:“这又是甚么?” “这是第三路‘一点灵犀’。一路只这一式,聚周身神意劲力于一点一霎之间,转瞬即逝。三路合而为一,唤作‘三生问情指’。” “好个‘一点灵犀’,好个‘三生问情’。”杨忆之抬头望天,喃喃道,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 杨家众人一时鸦雀无声,以意成技的“落雨惊风”,被人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击败,没有甚么比这更具摧毁性。杨家武林领袖的形象从此轰然倒塌,uu看书 uuknsh.c 而“诸子六仙”又多了一人折在“绝仙手”手里。 而岑含接下来又要做甚么?是取了对手性命?还是当着全天下尽情地羞辱他?抑或更为惨烈的报复? 没有人敢再想下去。 但岑含却甚么都没做,仿佛这个人已经不存在,只静静望着北方。 “该来的终于来了。” 北方甚么都没有,只有人。四个人。 四个身形挺拔,带着斗笠,一身汉人服饰的人。但顺着岑含目光看去,眼尖的已经看出来这四人绝非汉人。 只因他们身上的气息,狼的气息。 天山的狼下山了。没有了当初的不可一世,却更加可怕。 众人渐渐看清了四人的面目,除了耶律潜与萧清,还有两张陌生的面孔。岑含一眼便认出这二人正是当年被耶律玄禁足在山上练武的萧雷和萧猛。 二人自始至终目中都没有过旁人,只死死盯着岑含。 对于天山众弟子而言,耶律玄不仅是授业恩师,更是再造父母。这些人无一不是契丹各部族历年争斗中流离失所的孤儿,被耶律玄救上天山,因材施教授以一身武艺。 耶律玄平生性子怪异,外表严峻,又极为护犊;众弟子既深感其恩,又敬之如神。 当年耶律潜带着耶律玄的尸身回到天山,众弟子皆难以置信,整个天山哀嚎遍野。萧雷、萧清、萧猛位居五大弟子,更是哭得撕心裂肺,几度昏厥。 而造成这一切的,正是眼前这个男人。 今时今日,是该好好了断了。 我即自然(1) “你来了。” “我来了。” 不同于与杨忆之的暗藏机锋。这二人之间,只有杀气。 岑含微笑道:“来得好。” “哦?” “我今日为的是了断。” 耶律潜淡淡道:“我知道。” “既是了断,自然人越齐越好。” 耶律潜点头:“如你所愿,天山有资格出手的人我都带来了。” 岑含扫了一眼,摇头:“只怕未必都有资格。” 耶律潜脸色变了变,沉默半晌,才道:“是。” 岑含接道:“但他们可以尽管试试,今天我不杀人。” 耶律潜皱起了眉头:“你不杀人,却诛心。” 岑含又笑了:“心死心活,岂在旁人?” 耶律潜不说话了。 报仇的机会人人都有,但报仇的能力却并不是人人都可以练就。现实往往很残酷,但除了面对,又何来第二条路呢? 另外三人自然也听出了这层意思。 萧雷嘿然道:“姓岑的,你说的不错。心死心活,岂能由旁人说了算?有些事,能不能成,总是要做的。” 岑含打量着他,点头道:“一别数年,足下这份气度倒是远胜当初,叫人刮目相看。你二位是一起上呢,还是一个个来?” “二位?”萧雷心一凛,不自觉转头看身边的萧清,见他已经露出了苦笑。 “好眼力。我自认未在人前露过底,却还是瞒不过足下的眼睛。” 岑含道:“从当初天山上交手那次起,我就没看轻过足下。五年前,你离大高手已只一线只差,虽说这一线是天地之隔,但于足下当不是甚么难事。” “受宠若惊。可惜还是比不得我二师兄与岑先生。” “不试试怎么知道?” 萧清神情格外平静,微笑道:“还没到我动手的时候。” “老三可不急,现在是我们动手的时候,”萧雷上前一步,“老五,一起上罢!” “好!”萧猛应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 岑含望着二人,忽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机会我给了,但接不接得住,是你们的造化。” 便在这一瞬间,如有一阵腥风刮过,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势将二人吞没。 二人心神大震,如堕冰窟。尚未回过神来,只见岑含背后生出两个极高极大的虚影,杀气慑人,渐渐幻化成一头十余丈高的白虎和一条三十余丈盘旋在头顶的苍龙,张开血盆大口,冷冷瞪视二人,仿佛自己一动便会被撕成碎片。 耶律潜动容道:“龙虎之相么?好大的气势!竟能引人产生幻觉!” 岑含微笑道:“贵派以刚柔缓急悟阴阳之道,成就天下武学藩篱。我今以龙虎二劲也参一参阴阳,正好就正方家。” 乐心听得眉飞色舞,对一旁曲听风道:“看见没?看见没?这货拿老杨的手段干了老杨还不算完,这会儿要拿天山的路数打天山!太会玩儿了!乖乖,这五年他练出了多少奇奇怪怪的玩意?” 曲听风叹道:“岑兄天纵奇才,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乐心笑道:“哪有甚么天纵奇才!都是生生死死里堆出来的。” 曲听风若有所思,沉吟不语。 二人对话也就几个眨眼的事情,但萧雷萧猛早已冷汗淋漓。 八年前,二人分别败于岑含、洛飞烟之手,其中萧雷更是二打一以众击寡而败,可说是天山前所未有之耻;这八年的光阴,自省自戒刻苦用功,从未有一日懈怠,虽无耶律潜、萧清那般颖悟,却也是勇猛精进,各自将“开天辟地拳”、“太阴擒龙爪”与“截江断瀑脚”、“清风障”练到出神入化,补足了当年的软肋,也算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比之扬崇义也不遑多让。本以为即便不能敌也当能全力一战,却万万没料到竟是如此局面。 当日扬崇义一招之间便无战意,二人虽有执念,却也无法阻止心智一点一点崩塌。 耶律潜与萧清面色凝重。只有活在一个屋檐下,才知道这二人为今日之战付出多少心血,若今日连出招都不能,一辈子便也算废了。 两声厉喝平地而起! 二人出手了! 但耶律潜与萧清的脸色却没好看多少。 萧雷拳路稳重,用的正是最擅长的“开天辟地拳”。萧猛腿法凌厉,用的也是最拿手的“截江断瀑脚”。 招式还是往常的招式,但劲力和身法却连平日的一半都拿不出来。 这样的攻势,甚至没有资格让一个大高手看一眼。 岑含面无表情,轻轻一个侧身便无二人擦肩而过,身上的“势”陡然重了一倍。萧雷萧猛同时身法一僵,几乎当场摔倒,又是齐齐一声狂吼,各自使出了第二招。此时已无了先前的章法,面容近乎扭曲,只凭着拼死的本能强行出招。 这一招岑含甚至不用躲,因为二人根本没有打不到他面前。 在场武林群雄虽是旁观,却也早已汗毛倒竖,烦闷欲呕;此刻见二人这副模样,更觉胃里一阵翻腾,不少人当场便吐了起来。二人每出一招,岑含身上的气势便强几分,又过两招,面容越发狰狞,口角流涎,几成疯癫之状,夹杂着含糊不清的低吼,又摆出了出招的架势。 岑含忽地叹了口气,一身气势忽然烟消云散,紧接着身子一晃,二人便飞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各自呕出一口鲜血,动弹不得。 岑含缓缓道:“二位的决心我已经见识到了。这两掌算是我的回礼。” 二人喘着粗气,过了一阵才恢复些神志,只觉头痛欲裂,身子宛如抽空一般。萧雷强行挣起身子,嘿然道:“阁下武艺高绝,我师兄弟二人即便再练几辈子,怕是也追不上。今日输得无话可说,先师在天有灵,想来也最多怪我不争气,但没给他老人家丢人!你且记住了,我二人虽不堪一击,但天山,有能人!” 岑含点头道:“我知道。” 萧清快步上前,左右手各搀二人一臂,只轻轻一托二人便站了起来,仿佛身子不是自己的,却走得格外轻盈。缓步到边上一棵树下坐定,u看书 ww.uukansu 各自吞服了萧清递过来的药丸,闭目调息。 场中只剩下了耶律潜与岑含二人。 众人的目光也聚集到了二人身上。 岑含幽幽道:“这五年,我时常在想,你我终须有此一战。” 耶律潜平静道:“五年前足下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我本以为此生再无机会一战,真是天可怜见。” 岑含道:“你我恩怨,始于十二年前。那时足下已是少年高手,我却是个门外汉,热血上头拼死为我师姐挡了你一掌,险些丧命。” 耶律潜道:“但我却对足下太过轻视。九年前,恩师亲手格毙姓谢的小子,带着我们师兄弟入桃源谷寻仇,我出手擒拿那姓洛的丫头,却一时不慎险些伤在了足下的手里。” 岑含道:“八年前,天山之上。我亲眼看着师姐命丧你师之手,若非海蟾仙长出手相救,此刻怕已是冢中枯骨。如今想来仍是生不如死。” 耶律潜道:“七年前,北国边境。我亦亲眼看着你杀了恩师,纵有万般仇恨与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恨自己无能。” 岑含道:“五年前,江南竹林。足下功成出关,几乎给了我致命一击,若非恩师来得凑巧,我又是难逃一死。” “我恩师、四师弟皆死于你手。想我耶律潜少年成名,同辈无敌,却始终不如你。” “我师兄、师姐先后死在你师手下。我岑含生平五次命悬一线,三次皆拜你天山所赐,还有一次也与足下有关。” “你我二人当真是不共戴天之仇。” “所以今日何不了断?” 我即自然(2) 耶律潜目中寒意陡盛,道:“怎么个了断法?我洗耳恭听。” “今日之内,车轮战也好,群起而攻也罢,我奉陪到底。输了这条命任君来取,我若胜了,也不取尔等性命,自此这些恩恩怨怨便算没了,如何?” 耶律潜略一沉吟,道:“此事非我能做主。”转过头朝另外三人道:“大师兄、三师弟、五师弟,你们以为如何?” 萧雷与萧猛互相看了一眼,道:“我和老五已经败了。便是无碍,也不过是你们的累赘,你们俩决定罢。” 萧清淡然道:“我无不可。” 耶律潜点头道:“既然如此,干脆就痛快点儿。多说无益,今日若还杀不了你,怕是来日也没这个脸再动手了。” 岑含微笑道:“好气势!这么说是同意了,那么二位谁先上呢?” “老三,这一阵让与我罢。”耶律潜漫不经心往前走了一步。 这五年来天山耶律潜的名头可谓如雷贯耳,与乐心一南一北并称“刀神”、“拳圣”,其势之大隐隐已压“诸子六仙”一头。是以这话一出,全场皆惊,本以为他是压轴出场,不想这么早便按捺不住了。 萧清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道:“但听师兄安排。” 耶律潜眸子里精芒慑人,语气中却带着种别样的情感:“说来有些对不住你们三个。咱们都是恩师的弟子,报仇理应是大家的事,但在我心底里,却总想用自己这双手来完成。” 萧雷眼眶有些湿润,笑道:“这又有什么对不住的?你是眼睁睁看着恩师离世的人,也是恩师最疼爱的弟子。这些年你的痛苦,你为报仇付出的努力我们都看在眼里,天山唯你马首是瞻!老二,尽管放心去做,你背后有我们!” 耶律潜双目泛红,道:“多谢各位师兄弟!” “上罢。” 耶律潜定了定神,身子转向岑含,道:“见笑了。” 岑含道:“没什么好笑的,我方才哭得比你难看。” “方才足下说你以龙虎二劲参阴阳,不知这武功是何名目?” “森罗万象。” “好!你以一化万,我以万归一。咱们不妨瞧瞧,谁更高明些?”言语间但见他袍袖鼓动,斜开一步,一拳击来。这一步极稳,但拳劲雄浑无比。 迎着拳势,岑含步履轻快,仿佛带着种特殊的律动,轻轻一点间便已避过。耶律潜不为所动,拳法展开,一时劲风过处众人气为之窒,均暗暗心惊:“这不经意的模样之下,劲力竟如此刚猛么?” 然则无论他如何抢攻,总是被岑含轻轻巧巧避开,不由好奇心起。又斗十招,忽见岑含身形一晃欺到近前,耶律潜中路直进,却不料对方左手一搭,整个人竟“挂”在自己一条手臂上,随拳势一出一收,右手撩掌直奔自己眉目。 耶律潜道:“这是甚么名堂?”掌到眼前,只轻轻一抖,劲如怒涛一刹而出,岑含被他这一抖散了掌劲,当时脚下连动,人又在两丈外,答曰:“‘羚羊挂角无痕迹’,此乃羚羊之相。” “有趣。”耶律潜身法陡快,一扫先前猛实之气,招式凌厉迅疾,只十招之间便追上岑含,占据上风。 但他一变,岑含也变。 由柔而刚,脚踏中门,罡风四溢,吐气发声,却是以攻对攻,驳起招来。瞬间二人复又均势,又过二十招,岑含拳上劲力越发刚猛,隐有增长之势,逐渐占据上风。 耶律潜不由奇道:“这又是甚么?” 岑含笑道:“‘一口丹田气,驰骋千万里,’此为奔马之相。” “好个奔马之相!”耶律潜拳路再变,或截或吞,或拨或带,连消带打,步步为营,看似毫无出奇之处,实则不知不觉之间,岑含再度受制,不由赞道:“千变万化,进退自如!足下武功已不逊令师,且看我猿仙之相!”言语间气势再变,步态飘逸,神采飞扬,双臂上下翻飞,一轮攻势所至,如长鞭抽击,耶律潜无从化解,只得以身法趋避。如此斗了二十来招,耶律潜又转刚猛,二人再度均势。 二人这一轮比斗可谓千变万化,一个效法万灵,一人千面;一个浑然归一,信手拈来。岑含越变越奇,时而以灵蛇之相以静制动,时而以熊罴之相强攻压制,时而以游隼之相穿梭搏击,时而以苍狼之相避实击虚,但无论他如何变化,耶律潜总能对症下药,演化出克制的路数,而反过来,无论耶律潜克制多少次,岑含也一样能以新的变化应对。众人瞧在眼里,不由暗道:“这二人年纪轻轻便如此超迈绝伦,当真不可思议!”一念未毕,忽听耶律潜冷然道:“你还想玩儿多久?也该拿出真本事了罢?”当时又是一惊,忖道:“这般神通竟是还没拿出真本事么?” 岑含不置可否,只道:“彼此彼此。” 耶律潜冷笑道:“若不以命相搏,岂非辜负了这一战?” 岑含未及答话,猛觉对方掌力陡重,这劲力熟悉无比,不由自主被震开三尺。 万物皆有阴阳,劲亦如是。以一化二,以二化四,以四化八,无穷无尽。 “八重劲力。”岑含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腕,淡然道:“还不算难以承受。” “是么?”耶律潜跟步又是一掌。 这次是十六重劲,足足将他震出一丈远。 岑含笑了。 空气中宛如有一阵腥风刮过,但见他双掌往胸前一合,骤然向前扑出。耶律潜只觉耳畔隐有虎啸,当即出掌相迎,一声闷响过后,却是自己退了三步。 岑含脚下不停,身上掀起一股浑厚劲力,所到之处沙石皆受牵引,一扣一摆转到耶律潜身后,掌缘已切到后颈。耶律潜上身不动,左脚微撤,右拳自左耳下出,直直迎上。 若说对方第一击是劲如炸雷,那此刻便是劲如怒潮,浑厚汹涌。 以掌对掌,耶律潜虽间架不散,却再次被震退三步。 “这便是龙虎之劲?” “是,又不是。” “怎么说?” “这是龙虎之劲,但龙虎之劲却不止于此。” “还有甚么?” “还有甚么,要看你有没有资格见识。” 耶律潜面无表情,抬手又是一掌,这次二人身子一晃,均是半步没退。 众人正觉莫名其妙,忽听有人叫道:“你们瞧他们脚下!”只见二人双脚都平地陷下去半尺,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原来这波澜不惊的掌势之下,力道竟大得出奇。在场的百余人中,除了乐心、墨商、杨忆之,剩下的,恐怕谁碰上怕都是非死即伤。 这时场中二人已然收起了相互试探之心,三十二重劲硬碰龙虎大能,招招都是无俦刚劲的硬碰,一时飞沙走石,罡风呼啸,其中声势无法用言语形容。不少人被二人劲风所激,生生站不住脚,不知不觉圈子越来越大,u看书 .uuknshu.co 更有修为尚浅着,已然受了暗伤,只得退得更远。 曲听风视线一刻不离二人,此刻不由直皱眉头:“我自认为这五年来也算是进境神速了,但这两人是妖怪么?” 乐心叹道;“旁人我不晓得。但岑含么,嘿嘿,自打我认识他以来,就是个妖怪。每次干的事情都好像谁都能干,但又偏偏谁都干不了。” “那这个耶律潜呢?这五年来他名声可不下于你啊。” 乐心眯起了眼:“他是经历过大痛大辱之人。他师父当年生生死在岑含手里,他自己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折在我手上,这种事情可不是谁都能挺得过来的。但他不仅挺过来了,还差点置我们于死地。” 提及五年前之事,曲听风不由沉默,过了一会才道:“若在场中的是你,有把握赢他么?” 乐心笑了笑,漫不经心道:“以当下所见手段,尚不足以赢我。但他还没出全力,难说得很。” 曲听风摇头道:“你们都是妖怪。” 二人对话间,岑含与耶律潜已拼了近百招,兀自势均力敌,耶律潜忍不住道:“还舍不得用看家本事?” “不刻意用罢了。”岑含语气不咸不淡,信手又对了几掌。 “那我来让你刻意用用?” 这话一出,岑含脸色骤变,浩瀚无比的掌力激荡中,生生退出七八步才勉强拿桩站住,长长吐了一口气,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六十四重?你就不怕力竭而亡?” 耶律潜气息不见半分乱象,眼中隐隐泛着光:“那你得先能活到那个时候。” 我即自然(3) “有意思。” 这一瞬,岑含周身骨节筋肉松开到极致,节节贯穿毫无瑕疵。 只见他身子轻轻一坐,一股纯粹无比的劲力自足跟而起,过踝、经膝、由胯而腰,窜脊入肩,形于手掌;双胯开合之间炸起,脊柱旋转之中抖开。二人劲力无声相接,足下齐齐塌陷尺余,各自气血如沸,心头均大震:“这人功夫竟如此强悍!” 各自顿了一顿,只听岑含笑道:“怎么?一掌就不行了?” 耶律潜回敬道:“你在说谁?”言语间身形腾挪,反手又是一掌,岑含亦出掌相迎,劲力激荡之间又是气血狂涌,双足又各陷尺余。但二人都是性格极其刚硬之辈,谁都不愿不示弱,反而故作轻松,电光火石间又对两掌,生生震得心都快蹦出喉咙,周身麻痹,膝盖以下尽数没入土中。 众人早已惊得忘记了感叹。须知这几日阳光明媚,并未下过雨,二人脚下可不是甚么烂泥地,就算打个桩子,都得抡个大铁锤费点劲,这一掌之力就深深入地尺余,简直匪夷所思。 二人原地稍作调息,复又拼起掌力,步法动处皆是一尺深的足坑,蔚为奇观。斗了二十余招,又停下手相对而立,各自浑身剧痛,气血难平,喉头更是隐隐泛甜,已是内伤前兆;再看周围,已无一处好地。 耶律潜仰天大笑道:“痛快!果然只有你,才配当我的对手!” 岑含目光锋利,面上也带着笑意:“我本以为这龙虎合一的‘太乙真劲’已无敌于天下,未料今日竟占不了半点上风,果真不枉你我十年死仇。” 耶律潜气血渐渐平复,道:“以劲力刚猛而论,今日你我所施展,当是人力之极限。只不过可惜的是,这天下的争斗终归是要有个结果的。”话说到后来,竟有一丝惆怅。 岑含本要接过话茬,没来由心一凛。 他灵觉通神,猛觉出对方气势已变,一股极危险的异样感涌上心头,浩瀚深邃,难以捉摸。转念间掌势已到,不及多想“太乙真劲”应手而出,孰料甫一相触自身劲力当场土崩瓦解,直惊得头皮发麻,千钧一发中脚下劲力狂吐,往后崩弹出三丈有余。 场中一片哗然,二人方才还以无俦刚劲对攻,拼得鬼哭神嚎,哪知一句话的功夫竟成了一边倒的局势!只见耶律潜步步进逼,岑含一退再退,无法正面相抗。 又走十几招,耶律潜霍然止步,表情已有些漠然。 “没招了?” 岑含不置可否:“在看你的招,刚看明白。” “说来听听?” “正面硬碰,天下无敌。” 耶律潜冷笑:“坐以待毙可不像你。” “谁说要坐以待毙?” “那你又待如何?” 岑含抬头望天,缓缓道:“不正面硬碰不就行了?”这话说完时,他人已消失。 这下变化与他一开始救呼延擎苍夫妇时如出一辙,非单纯手眼身法步所能办到,不仅仅耶律潜,便是旁观的众人也是恍惚间没了他的踪影。但这只是一瞬的事情,下一个瞬间岑含的右掌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耶律潜身后,紧接着风云突变,天地间的一切都跟着这一掌“动”了起来,浩浩荡荡,其势所指赫然是耶律潜周身劲力最为薄弱之处。 饶是耶律潜早已全神戒备,面对这放乎穹庐收乎太微,又刁钻到极处的手段也是不及防。仓促间劲未使足,只消解了对方七八成掌力,硬生生捱了剩下的两三成,险些痛昏过去,忙借势飘开几步,重整阵脚。 斗到此时此刻,二人才是真正的毫无保留。这一番景象与之前所有的拼斗都截然不同,不似与杨忆之那般恣意狂放,也不像方才那般惊天动地的绝世刚劲。耶律潜功夫玄奥,早已返璞归真,非大高手看不出端倪,但岑含却是实打实的神通变幻,时而如凭空消失,人间蒸发;时而又与天地一体,排山倒海;但即便如此,面对耶律潜仍以避实击虚的打法为主,众人想到这一层,不免更加毛骨悚然。 耶律潜这五年来穷究师门绝学,花了两年时间将“阴阳化一术”炼到登峰造极,更悟出震古烁今的六十四重劲,超迈前人。但功至此处也到了瓶颈,再往前难如登天,苦思近三年无果,直到两个多月前才忽然开悟,再次回到天山武学的根本——阴阳。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而后生四象,生八卦,演化万物。耶律潜若反其道而行,将阴阳归一,创出这门“混元无极”,其劲非阴非阳,亦阴亦阳,无所不包,无往不利,可消融天下所有武功内劲。本以为当着披靡,事实也确实如此,这天下已无能与自己正面相抗之人,但万万没想到的是,竟还有人在不正面相抗的前提下与自己势均力敌,而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不共戴天的死敌。 “这……”曲听风已经找不出合适的词说下去。 “啧啧……”乐心笑得很灿烂,眼神却锋利得如有实质,“神仙打架!没想到岑含竟然把武功练到了这个地步!更没想到这姓耶律的也这么吓人!这两个才是妖怪!” 曲听风瞧他神色,似笑非笑道:“老乐,连你也没把握了?” 乐心叹道:“打不过。不仅我打不过,‘诸子六仙’也打不过,他们是另一个境界。” 他这话说得不响,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墨商也叹了口气,朝身边的杨尚仁苦笑道:“老了。u看书 .uuanhuom ” 只有杨忆之默然不语。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落下风的人是耶律潜! 纵然“混元无极”天下无敌,但这世上却没有人能够一心三用,同时应对三大绝顶神通。 时而澄澈心神静到极处,才能勉强追踪对方形迹。 时而鼓荡精神疯狂宣泄,才能正面对抗天地大势。 还要在瞬息万变的攻守中一刻不停留意身上劲力最为薄弱之处。 这一切,就如同一双无形的大手,在反复挝折一个人的精神。也只有耶律潜这样的人,才能在极致的变换与消磨中支撑下来。 但也只有六十招。 六十招后,神志开始模糊,破绽渐渐增多,而岑含却没有丝毫变化。形势越来越明朗,终于耶律潜叹了口气,垂手不战。 “我败了。”耶律潜苦笑道,“败得无话可说,生死悉听尊便。” “我说过我今天不杀人。” 耶律潜不语。 “以人力而言,足下已经天下无敌,即便是我也不如你。但我却能借天地之势而显、托天地藏气而隐、感天地循环而觉,你今日之败,非一人之力,乃是败给了天地造化。” 耶律潜长长吐出口气,道:“好个功参造化!但我终究是败了,天山已尽全力,这段恩怨……” “谁说天山已尽全力?” 耶律潜怔住,茫然转过头,只见一人目光湛然,注视着岑含和自己,不是旁人,正是一直在边上观战的萧清。 我即自然(4) 耶律潜望着他,试探道:“你有把握一战?” 论武功,在天山上自己认第二,没有敢动第一的念头。这一战自己本压轴,只是按捺不住先动了手,如今既已落败,不管甘不甘心,草原男儿光明磊落,也只能认了。 但萧清素来沉稳,此时发声,莫不是真练成了什么厉害武功?想到此处不免心情有些复杂。 萧清笑了笑道:“师兄你都败下阵来,我能有什么把握?但以我天山而言,确实尚未竭尽全力,我说得对么?”说到最后一句时,对着的却是岑含。 岑含微一沉吟道:“对。我说过,今日之内车轮战也好,群战也罢,来者不拒。” 萧清点头道:“岑兄是信人。萧清不才,想与我师兄联手再斗你一斗,不知足下意下如何?” “你说甚么?”耶律潜脸色一沉,显然动怒了。 于他而言,方才落败已是生平大耻,如今还要腆着脸联手他人再战,倒不如一死以谢师恩。 萧清并未正面回答,眼光扫过三个师兄弟,缓缓道:“大师兄、二师兄、五师弟,我问你们一句,今天咱们是比武来了?还是报仇来了?” 萧雷接道:“自然是报仇来了。” 耶律潜道:“可是……” “可是你已败了,对么?耶律潜败了,萧雷、萧猛也败了,萧清虽还没动手,但单打独斗迟早也是要败的。可是天山就这么败了?”萧清摇了摇头,“不,天山现在最厉害的不是你耶律潜,而是你耶律潜和我萧清的联手!师父的仇不是个人恩怨,我们背负的是整个天山的仇恨!难道你就打算这么儿戏地了断了?” 长久的沉默。 耶律潜忽然长长吐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道:“你说得对。”转头望向岑含时,眼里的光芒又变得十分慑人。 乐心眯着眼睛:“这天山的三先生藏得真是深,以城府而论,他怕是比耶律潜更适合做这个掌门。天下人只识‘拳圣’而不知有他,如今看来,都是瞎了眼了。” 曲听风点头道:“不仅是城府,这人武功也不俗,我看不透,怕在我之上。” 乐心微笑道:“五年前他武功就成了,自然在你之上,但你火候还没到,他要再往前却难,再过五年难说得很。不过眼下而言,岑含连斗两场,体力消耗极大,加之耶律潜武功邪门,他境界虽高,却未必稳操胜券。”说到后来话里已不无担忧。 “且慢!”曲听风正要再问,忽被打断,转头一看,只见一人持剑缓缓走入场中,却是杨忆之。 岑含道:“忆之先生有甚么想说的?” 杨忆之面色仍难掩憔悴,目光却清亮,道:“方才足下赢我,多少沾了出其不意的光,我本有些不服,但方才一战,杨某却是心服口服。足下已无愧当世武林第一人,学武之人能见识此等境界是不世机缘,杨忆之不才,今日愿舍一世之名再亲身领教一回,死而无怨。自然,既是领教,也绝无下杀手之理。”说完长臂一抖,手中剑应声而断,拱手道:“请。” 岑含面无表情,目光中却难掩嘲讽之意。 这位杨大侠一手好算计,为了杀自己,把多年经营的名声全押上了。他自不用动手,只需牵制,有的是动手的人。此战自己若胜,他得个武痴的名声,自己若败,他自是除一心头大患,事后再把名声圆回来也未必不能。 他这边一个念头还没转完,那边乐心早忍不住,喝道:“好不要脸!这般明目张胆地三打一,是当我和老曲死了么?” 杨忆之只充耳不闻,乐曲二人只身形一晃,人便拦在岑含身前。 萧清淡淡道:“这么说,今日了断是不作数了?” 岑含笑了:“萧兄何必激我?你们三位一起上便是。” 乐心心头大震,回头道:“姓杨的没安好心难道你看不出来?” 杨忆之苦笑道:“这恶名杨某担了。”他这一开口反倒显得光明磊落起来了。 乐心一肚子问候祖宗十八代的话忍不住就要喷将出来,却听岑含道:“我自是看得出来。这场中想要我岑含命的人不止他一个,但人多就能杀我了?” 乐心一时气结,跺脚道:“我他娘怎么就摊上你了?” 岑含笑道:“今日我是带着闯修罗地狱的觉悟来的,来多少又何妨?” 乐心无奈,顿了顿,才道:“现在由得你,但我不会袖手旁观。被你记恨一辈子我也认。” 岑含怔了怔,才复展颜道:“放心,你没有出手的机会。” 萧清笑道:“好气度!” 岑含抱拳道:“请吧。” “献丑了。”萧清身子一沉,拳势长驱直入。 岑含抬掌相迎,掌力激荡间二人各自一晃,岑含纹丝未动,萧清腾腾腾退开三步。 “十六重劲。果然是‘阴阳化一术’。” 萧清道:“一招即败,惭愧惭愧。”身子却不停,倏忽间连出三招,分攻上中下三路,加之步法变化,竟似有三个人一般。 五年前二人有过交手,但生死之间不及细察。今日再看,同样的“阴阳化一术”,这人却与耶律潜截然不同,耶律潜给人的感觉是渊博浩大,而这人则是飘逸变幻,难以捉摸。岑含岿然不动,见招拆招,忽然背后风起,一股雄奇无比的气势狂涌而来。 这一手时机拿捏得极为精妙,几乎与萧清的最后一招同时而动,骤然间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眼见攻到,岑含蓦地平地“消失”,但这只是一瞬的事情,下一瞬铺天盖地的威势自右方压来,一前一后两掌分击二人身上劲力最为薄弱处,杨忆之首当其冲,难以躲避,大喝一声发力硬拼,顿时被震得气血翻涌,倒飞出去。而萧清则是一退破千招。 这两掌借了天地大势,先以藏气于天地的手段匿了行迹,又突然出其不意打在二人最难以防备的地方,仓促之下平素十成的本事只能勉力拿出六七成,没当场内伤实属侥幸。 杨忆之惊骇莫名,回头神时对方又已不见,当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岑含这次出手与先前截然不同,没有半分多余动作,下手极重,且优先对付自己,是真动了杀心。 一念方才闪过,冷不防背后警兆大起,杨忆之心知命悬一线,极力闪避,无奈对方身法太过鬼魅,已然不及。正自绝望,忽然觉出背后又多了一双手。 这手自然只能是耶律潜。他劲力霸道,岑含无法正面硬拼,气息一敛,人又不见。 杨忆之惊出一身冷汗,叫道:“这是将‘纯阳剑’、‘空灵掌’和岑先生师门武艺相融为一的功夫,非一人之力所能敌,二位先生切莫冲动,以免被各个击破!” 萧清道:“忆之先生有何妙计?” 杨忆之道:“妙计不敢。只有个笨法子,耶律先生正面强攻,你我二人从旁牵制。” 萧清恍然道:“是了!需叫他腾挪不得,师兄天下无敌,越是硬拼,于我们越是有利。” 岑含微笑道:“忆之先生劳心了。”忽然人又不见。 萧清反应奇快,几乎同时脚下发力,窜到杨忆之身后,便在这时岑含携天地大势攻到。二人齐齐一声大喝,联手接下这一掌,只觉气血翻涌,岑含一显即隐,虚空中缓缓传来一句话:“萧兄好灵觉。” 萧清洒然一笑道:“没有的事,我猜的!”岑含的武功太过神鬼莫测,以他目前的修为要追踪行迹未免强人所难,但岑含会优先除掉自己和杨忆之这件事并不难判断。 岑含如今所用神通,正如杨忆之所言,是三大奇功的集大成之作。 五年前那一战,自己曾在生死一线间将“纯阳剑”与“周天四象功”穿插使用,生了奇效,事后思之颇觉不可思议。这五年来除了治伤,也在思考武艺上如何更进一步,其间创出了“三生问情指”和“森罗万象”,但最重要的,还是摸索到了将两大绝学的共通之处——圆转之道。也是此次发悟,又间接通透了刘海蟾当年藏气于天地的法门,海蟾子武功本得自吕纯阳,学而化之后才有了“空灵掌”,是以与“纯阳剑”根理相通,自此,岑含神通大成,显而借天地大势,隐而凭天地匿形,觉而察万千气机,所向披靡,无往不利。 堪堪纠缠了两百多招,萧清和杨忆之终究逊了一筹,几度险象环生,凭着耶律潜的及时救护才不致重创。但生死刺激之下,二人越发专注,渐渐被动的情形少了许多,时而牵制二三,耶律潜随即便能到,而后反守为攻。如此攻守往来,斗了个旗鼓相当。 杨尚仁静静望着场中,除了显而易见的震撼和感叹,还有几分难以察觉的无奈和苦涩。 墨商忽道:“这一战你怎么看?” 杨尚仁,想了想道:“惊天动地,胜负难料。” “那我‘墨宗’又当如何?” 杨尚仁迟疑了一下,一时沉默。 “我若是你,定然也不知如何作答,所以你甚么都不必做。”墨商平静道,“‘墨宗’自我手而创,历二十余年,其间也经历过灭顶之灾,但唯有大义不变。此战你父居心不可谓不险恶,uu看书 ww.ukanshu 岑含若胜,我自作壁上观;但他若败,谁想取他性命,都需过我‘墨宗’这一关。” “天山的人也一样?” 墨商冷冷道:“从他们放任杨忆之开始,就已经没有杀人报仇的资格了。” 二人对话之间,又三十余招过,场上形势渐生变化。耶律潜居中路,萧清、杨忆之在侧,配合越发默契,岑含若攻萧杨,耶律潜能及时救援;若奇袭耶律潜,萧杨二人又往往见机在前,配合相较之前更加天衣无缝。 岑含接连恶斗三场,场场面对顶尖高手,如此损耗,饶是修为再高,也渐生阻滞,显隐之间已不如先前了无痕迹、声势震天。此消彼长,三人气力消耗远较他为少,逐渐稳占上风,又十数招,已能追上他形迹,顿成围追堵截之势,到得此时,便是瞎子也看得出来他已命悬一线。乐心、墨商、曲听风不约而同蓄上了势,只待形势危急,便当即发难救人。 岑含此时疲惫已极,只凭借势之法与无上灵觉勉力周旋,几次勉强脱出圈子,都被三人配合追上,眼见成必死之局,一股绝望之意从心底涌起,暗道:“莫非我今日真命丧此处?我岑含用了五年时间,从鬼门关回来,从一个垂死废人练到合于自然的武道绝诣,也不过如此么?即便合于自然,也终究无可奈何么?”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奇怪念头:“我既合于自然,自然为何不能合于我?” 这个念头便如一把钥匙,当年在曹州与朱子暮生死之战的情形闪电般浮出脑海,那一招的画面也渐渐清晰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即自然(5) 三人已然稳操胜券,乍听得他喃喃自语,都是心头一震。 杨忆之暗道:“这人邪性得很,再拖下去只怕横生变故,良机不可失!”蓦然间一声清啸,气势瞬间达到顶峰,指出如剑,直奔岑含胸前“膻中”大穴。 四人激战,杨萧二人并不主攻,岑含大半精力用在对付耶律潜身上,此刻几乎山穷水尽,更是无暇顾及二人。这一下全力发难,自是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乐心与墨商早在一旁蓄势,却不料杨忆之会骤然全力一击,稍一迟疑便失了先机,齐声叫道:“不好!”眼见招数落实岑含必死无疑,却不知怎的平地里卷起一阵怪风,不大不小不偏不倚,正好将这一指带偏存许,几乎同时岑含腰身转动,手指擦腰而过,杨忆之只觉去势如行云流水顺畅无比,冷不防对面忽然出现耶律潜的手掌。 二人同时吃了一惊,要收劲已然不及,只听一声轻响,杨忆之退出七八步才勉强站定,面色苍白,周身气血翻腾难平,再看右手二指,竟已脱臼。耶律潜稍退一步便即稳住,但整条手臂奇痛彻骨,也一时半会说不出话。 局势骤变,所有人当场惊呆。 除了萧清。 因为这一刻他已经出现在岑含目光唯一的死角,手掌已距岑含后心不足半寸! 耶律潜与杨忆之掌指相接的瞬间他便已经动了,二人的动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也是最好的掩护。三十二重劲狂涌而出,也只有以“清风障”登堂入室的他,才能以这般无声无息的身法,打出这至为刚猛的一掌。 时机、方位、角度、劲力。全部无可挑剔。 世上根本没有人能避过这一掌。 岑含也不能。 但萧清的脸色却变了。 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律,几乎同时,自己掌力一吐,对方后背一“含”,一进一退,一放一敛,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均势”。只差一厘,掌力便能落实,但这一厘却仿佛天堑,待得萧清劲力吐尽,岑含后背也已成张弓之势。 这一切只在一瞬之间,萧清暗叫糟糕,本能横臂护身。只觉对方后背一弹,不由自主脚下拔根,倒飞出去,“嘭”得一声重重撞在两丈外的一棵大叔上,直震得树叶簌簌而落,心肺都快翻了出来。 三人都是当世大高手,虽觉震惊,阵脚却不乱。杨忆之轻轻将指关节复位,与其他二人对了个眼神,各自站定一个方向,耶律潜当先而动,中宫直进,杨萧二人左右应援,封死岑含所有闪避线路,顿时又成合围缠斗之势。 岑含恍若未觉,眼见三人欺上,忽然右掌抬起,似攻非攻,往左前方踏出一步,三人没的心头一跳,各自去势受阻,本能向后散开,合围立时土崩瓦解。 三人一时面面相觑,满脸不可思议。 原来岑含这一掌针对的并非是人,而是动势,在三人势起未半之时,忽然携磅礴劲力一步落定在其共同死角上。高手感觉本就极为敏锐,忽被反客为主,这一惊自然非同小可,自保之下必先后退,合围自然也就破了。 这一手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如登天。高手动势瞬息万变,死角亦瞬息万变,捕捉一人已是万难,捕捉三人更是天方夜谭,更何况是三人共同的死角?就算运气好能偶尔察觉,也根本来不及下手。 岑含笑了笑,道:“你们都攻了三招了,该我了。”话音方落,气势又变。 他方才显隐无方的手段虽匪夷所思,但耶律潜、杨忆之、萧清等人也能明白个七八分,无外乎拳合于自然,借天地之势或攻敌或藏身,只是自己未必能做到。 一言以蔽之,天地是天地,岑含是岑含。 但如今,这一切变了。他静静站那里,仿佛无处不在,又仿佛已经消失,在真实与虚幻之间,超脱所有人的理解之外。 倏忽之间,他的人已在三人面前。耶律潜一声暴喝,“混元无极”催至极限,岑含翻掌迎上,空气中产生一股奇妙流动,耶律潜的掌力极难察觉地偏了半分,只这半分之间,劲力尚未吐出便被闷在半路,耶律潜脸色刷白,失声痛哼。 生死一刹,杨萧二人上前与他并肩而立,三人同时身形一沉,已成搏命之势。岑含神色淡然,又是一掌落下,这掌仿佛带着种神奇的魔力,迎着掌势三人脑中齐齐闪过一个念头,竟要上前受掌,未及收摄心神,周身气血随之流动,已然要迎上前去,不由大骇。眼见手掌按到,不由万念俱灰,只能闭目待死,却不料一切忽又烟消云散,三人睁眼,只见岑含已经退回原地,负手而立,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萧清怔了怔,看看岑含,又看看耶律潜,忽叹道:“罢了。”右掌闪电般拍向自己顶心。 变故来得太过突兀,萧雷、萧猛心胆俱裂,失声惊呼;耶律潜尚未回过神来,想要救援已然不及。而杨忆之呢?杨忆之似乎甚么都已不关心,只默然站在原地,低头无语。 但掌到中途,萧清已经拍不下去,因为身子已经不听使唤,自杀的念头也在散去。 这一切自然只有一个人能办到。 萧清只能苦笑:“你管得实在太多了。” 耶律潜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岑含,随即望向萧清,沉声道:“你这是做甚么?” 萧清平静道:“我挟制掌门,是为不忠;以众欺寡,是为不义;辱没师门,是为不孝。如今赌上一切仍然战败,唯有一死谢罪。” “萧兄怕是早已做好了牺牲自己的打算了罢?”岑含也叹道:“舍命一搏,无论成败,你都以死相谢。报得了仇自是最好,报不了仇也仍能保全师门名声,是也不是?” 耶律潜顿时气结,道:“萧清,你……” 岑含道:“天山诸位,还要打么?”他这话连同一边受伤的萧雷、萧猛一同问了,却独独无视杨忆之,实是已对此人厌恶到了极处。 有那么一刹那,自己对这人真动了杀心。 沉默良久,耶律潜才道:“今日天山集一派高手之力,连同‘落雨惊风’,都败了在你手下,往后还有什么面目再谈报仇?愿赌服输,从今以后,天山与你再无恩怨。” 萧清喃喃道:“败了。” 萧雷、萧猛对视一眼,各自无语。 岑含道:“多谢。我有一言,诸位不妨听听:当年我与令师尊一战,抱仇的人虽是我,赢的人却是他。uu看书 .uukanshu.om耶律玄至死未败。” “还有甚么好说的?”耶律潜话中听不见一丝波澜,轻轻扶起一旁萧雷,萧清也默默扶起了萧猛,一如来时的坚定,走得也一样头也不回。 “老二,我们真的败了么?” “败了。师父至死不败,我终究不如他老人家。” “你已经尽力了,老三也已经尽力了。也许这就是天意。” “天意么?或许只是他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只是我觉察不出来。” 对话还在继续,但人已经走远。 岑含望着四个远去的人影,五味杂陈,但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地,转过身来,面前还有一个杨忆之。 “朱友贞,李存勖都曾想拥有天下,但他们现在都只能静静地躺在一个门板大小的木头盒子里。你说是么,忆之先生?” 杨忆之目光闪烁,强笑道:“这与我何干?” 岑含幽幽道:“是啊。这与你何干?这与我又何干?这天下姓甚么本就与我没有甚么关系,也不会跟我有甚么关系,先生明白我的意思么?” 杨忆之不说话了。 岑含笑道:“你我今日一别,后会无期,先生当年送的名号,也一并归还。从今往后,江湖再无‘绝仙手’,只有‘隐仙人’。” “好个‘隐仙人’!”墨商忍不住赞道。 该了的恩怨已了,该看的热闹也完了,众人回过神时,岑含已连同呼延擎苍夫妇和白鹿上了船。船上有好酒,酒热时船已在江心。 “擎苍,你们是怎么落到杨家手里的?” 江南烟雨(终章) 呼延擎苍回忆道:“说来惭愧,当时我和兰儿从石将军处得到大哥的消息,便着急出来相见,因约定的地方是闹市中一处客栈,故未仔细防备,结果中了埋伏。此刻石将军怕是也在满世界找我们。” 岑含讶然道:“你在石敬瑭手下为将?” 呼延擎苍道:“大哥有所不知,这五年来人事多有变迁。兴教门之变,当今圣上得坐龙庭,石将军与三哥同为殿前肱股,如今都已是中书门下同平章事的官衔。除了三哥,石将军是同我交情最好的,平素聊起大哥你也是难掩崇敬之情,这五年来,没少帮我们夫妇打听您的下落呢。” 谈及李存勖,岑含有些黯然,道:“是啊,当真恍如隔世。想当年‘六道兵圣’何其不可一世,却终究败给了自己,他若不宠幸伶人,又或者与我一战后不逞强隐瞒伤势,也不至于兴教门一役无法自保,落得个丧命的下场。对了,你们何时得到我的消息的?” “约莫两个月之前罢,该是不到两月。” 岑含皱了皱眉:“你们中算计了,石敬瑭和杨家是一伙的。” 呼延擎苍愕然道:“一伙的?” 乐心在一旁咪了口酒,道:“这又是哪出?” 岑含道:“两个月前我重出江湖,真正见到我本人的只有乐心的小徒弟、摩尼教的几位兄弟和杨崇义,其后几日我便到洛阳。算上杨崇义的脚程,留给杨家对你们下手的时间太少了,没有人配合绝难成事,而这个人又必须是你们绝不会怀疑的人。” 呼延擎苍怔怔道:“这人是石将军?” “你们有所不知,五年前石敬瑭来江南找过我,要我出山辅佐他成就帝业,但我无心朝堂一口回绝了。本以为这事到此为止,没想到他居然和杨家看对眼了,不过他想必也不知道杨忆之也是个想当皇帝的,否则这戏怕是就好看了。” 呼延擎苍目瞪口呆,乐心又咪了口酒,笑道:“这老石当初在军中闷葫芦一个,没想到心思这么多。” 岑含道:“打得一手好算盘。今日之战我若败了,他自少不了杨家这边的好处,即便我现在胜了,绑架你们的主谋也是杨家,杨家不供出他,我也没什么证据去找他晦气。” 呼延擎苍眉头深锁,良久才道:“那眼下该怎么办?” 岑含笑道:“也不用怎么办。今日一战的结果传开去,想必他会有好一阵子睡不好觉,我修书一封你代为转交,帮他安安神。” 呼延擎苍一时没会过意来,乐心又笑了:“就知道你没憋好屁。这信一到,姓石的心领神会,以后不仅不敢再打擎苍和兰儿的主意,还得小心翼翼照应着。否则以你‘隐仙人’这上天入地的手段,指不定哪一日有头睡觉,没头起床。” 呼延擎苍懊恼道:“兄弟技不如人连累兄长,本就良心难安,如今还要靠大哥暗中护佑才能保全自身,实在羞愧难当。官儿做到这个份上,还不如挂印而去来得自在!” 乐心与岑含相视一笑,道:“你和我们不同,是真想建功立业的,官场风云变幻本就难以捉摸得很,何必跟自己置气?以后要更加小心谨慎才是真的。” 岑含又道:“今日一见,看得出来你这五年没少下功夫,但所学终究有限。今日我将这五年所悟‘龙虎二劲’与‘太乙真劲’的修炼之法传你,你只需依法练习,不出五年,可跻身当世大高手之列。但为将不止武艺,兵法也需勤学,这一点却看你自己了。”说到这里,忽想起一事,转头问乐心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我三叔是怎么死的?” 乐心眼眶一红,仰脖子又是一口酒:“你三叔是真汉子!当初咱们分头行动,你三叔、老曲和我护着蔺姑娘越过两道守备,到第三道时遇上了朱麒和几个‘冥府’的高手,我本想冒险一试,但没想到朱麒竟是当初害你三叔误杀义兄的罪魁祸首,你三叔心意决绝孤身诱敌,后来与朱麒同归于尽。也怪我无能,若我武功再高些,何至于叫他孤身犯险。”说完杯子加木几上重重一顿,顿时陷进去寸许。 岑含轻轻拭去眼泪,道:“怪不得你。即便当初在场的是我,也拦不下他,三叔了了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我该替他高兴。” 乐心摆手道:“不提这些了,你方才最后打败他们时使的是甚么功夫?” 岑含道:“也算是我的造化吧。这五年来我悟到了将‘纯阳剑’与‘周天四象功’合二为一的关窍,甚至进一步悟出了‘空灵掌’,但也终究只是合于自然的地步。虽然不俗,对付耶律潜一人有余,但对付三大高手合围却是太托大了。” “怎么说?” “耶律潜通了阴阳,内劲之强当世无双,即便是我也是靠着神通变化而胜,并非硬拼。但他们三人联手后,杨忆之和萧清有意限制我挪腾,刻意造成正面硬拼之势,此非我所长;加上前面两场消耗过剧,时间一久后继乏力,终于陷入死局。当时我几度脱围未果,大感绝望,心想自己既已合于自然,却还是难逃一死。便在那时,脑中忽然产生一个奇怪念头,通悟了当年与朱子暮一战胜利的关键。” “什么关键?” “当年与朱子暮一战,对方神通所至我五感尽失,唯有待死。也正因如此,才能放下一切,物我两忘,暂时达到了与天地自然互为应和的境界。” 呼延擎苍动容道:“与天地互为应和!” 岑含一笑道:“我既合于自然,自然亦能合于我,互为一体,大势之中一切无不为我所用,乃至对手气血精神皆受我所制。” 乐心拍手大笑:“妙哉!妙哉!没想到这世间的武艺竟有如此境界!” 岑含亦感叹道:“这世上的学问大道无穷无尽,你我终其一生只怕也难以穷究其理。” 呼延擎苍道:“那这门神功可有名目?” 岑含略一思索道:“我借此寻得大道门径,便称之为‘寻道诀’罢。” 一行人当晚泊船南岸,寻个宿头住下,岑含将“龙虎二劲”与“太乙真劲”精义倾囊相授,并写好书信,一同交于呼延擎苍,次日曲听风另派一小船将二人送回江北,自此作别。 呼延擎苍回到洛阳后,日夜勤学苦练,五年后果真武艺大成,通了龙虎劲,成为一代名将。其后呼延家乘势而起,至其孙辈,有一人成就太乙真劲,助赵匡胤平定天下;其后家道渐落,后辈钻研马上战法,武艺渐衰,及至北宋末年,凭借连环甲马阵名扬天下,却再难重现家传绝艺。 且说岑含归心似箭,与乐心师徒、摩尼教众人一路南下。时值正午,欲过一渡口,忽见不远处站着两个道人,一派遗世之姿,岑含忙上前叩拜,这二道不是旁人,正是吕纯阳和刘海蟾。 二道忙将他扶住,吕纯阳笑道:“恭喜小友,恩怨了断,大道终成!” 刘海蟾亦笑道:“师弟神采,已非我辈能及。” 岑含神色肃穆,退后两步,又对二人躬身一揖,才道:“若非二位前辈救命之恩,传道之德,岑含难有今日!此生铭记,绝不敢忘!” “今后有何打算?” “只想回江南好好过日子。” 吕纯阳颔首道:“如此甚好。” 岑含喟然道:“浪迹江湖近十年。爱恨痴缠,恩怨是非,悟武学,悟情爱,悟时势,悟天地;到头来不过两个字,自然。这世上多少人口口声声顺其自然,实则不是放任自身便是裹足不前,能见自然,方能顺应,不见自然,又顺谁去?” 刘海蟾微笑道:“既已得道,何不传之?” 岑含笑道:“也无不可,只看机缘。说起来倒是有那么一人,与我虽无机缘,却不妨向二位老师一荐。” 吕、刘二人对望一眼,道:“何人?” “‘清虚处士’陈抟。” 吕纯阳捋须道:“此人确系可造之材,只差些时机。如贫道当年,时机一到,黄粱梦醒,便可登堂入室。” 岑含道:“甚善。” 三人话中暗藏玄机,乐心几人听得颇有些云里雾里,吕刘二道也不多说,就此别过,飘然而去。 几人正欲上船,忽见白鹿僵在原地,望着不远处的林子一动不动。岑含顺它目光看去,只见林子边上也站着头鹿,通体如雪,却是头上无角,是头雌鹿。 二鹿对望,一在河边,一在树下,一般的目不转睛,宛如石像。 岑含一怔随即会意,当时轻抚他脖颈,轻声道:“鹿兄,你我也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 白鹿一个激灵,转过头来看他,眼中忽然有了雾气。 岑含笑道:“别这样。你我心意相通,我已身无挂碍,你也当身无挂碍;去罢!回嘉兴的路你认得,住的地方也还给你留着。” 白鹿低鸣两声,俯下头在他脸上蹭了几下,转身往林子里去,走到一半复又停下步子,回头来看,岑含只挥挥手,微笑示意。白鹿又驻足一阵,忽然转过身来,两只前足跪地,朝他叩头相谢,岑含鼻头一酸,躬身一揖,一人一鹿就此拜别。 乐心忍不住抹了抹眼泪,道:“想不到你们这一人一鹿这么矫情。” 岑含道:“难得矫情一回。上了战场它是我坐骑,下了战场它却是我兄弟,与你和擎苍并无二致。” 乐心道:“也算是一段奇缘了。” 江南小雨如烟,虽是正午,街上人烟已稀,但医馆里却还忙着。 蔺溪不紧不慢下了一针,然后换下一个穴位。 “蔺大夫真是神医啊!上次叫您这么一弄,uu看书 .kah 我这经年的老毛病可好了老多哩!”挨针的老头面色看着有点虚,嗓门却亮。 蔺溪笑了笑道:“我医术还不精。若换这医馆原先的主人,你这旧疾早就药到病除了。” 张老头顿时瞪大了眼睛:“有这么神?” “有。” 病人只有一个,伙计暂时得闲,搬个小板凳靠着门休息片刻。门外的雨似乎小了些,像一层薄纱,有种别样的精致。 也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多了个人,撑着油纸伞,一动不动站在门前。这人出现得很突兀,却又格外自然。 伙计懵了一下,忙道:“先生是来看病么?” 来人点头。 “先生且请稍坐,不知身上有何不适?”里面的蔺溪没抬头,只淡淡道。 伙计笑道:“先生但说无妨,无碍的。姑娘虽施着针,一样能诊病。” 那人道:“我来看心病。” 这声音一出,蔺溪的手骤然抖了一下,看得张老头心一惊。只听那人继续道:“五年前,我因为一些事,与一人虽未死别,却不得不生离。这五年来日夜煎熬,思念成疾,却苦于身子未复俗事未了,迟迟不得相见,如今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我想问问蔺大夫,若我现在见她,她可会原谅我?” 蔺溪长长吸了口气,稳住手下完了最后一针,站起身,望向门外。 那是一张很熟悉的脸,脸上有一个很温暖的笑容,笑容上挂满了热泪。看着看着,蔺溪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这一刻,时间仿佛已经静止。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