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嫡女:神探相公来过招》 引子 十月初六,立冬,北风起。 深不见底的长廊,忽闪摇曳的灯光,忽明忽暗,晃得人睁不开眼。 刺骨的冷风,嗖嗖的,像刀子一样在冬青身后不停地扎着。 她手里紧紧地抱着食盒,根本连头都不敢抬,铁门落锁发出哐当的巨响,她全身的汗毛,立时跟着这阵阴风,这阵声响,一个冷噤,一个战栗,统统竖了起来。 “快去快回,别给我们找麻烦。”狱卒粗声催促。 冬青嘴里应着,脚底下走得更快,耳边有呼天抢地的喊冤声,鬼哭狼嚎似的,几乎能将耳膜都捅破。 她真想大声喊一句,喊什么冤枉,谁能比我家姑娘更冤枉,清清白白一个大姑娘,说杀人就杀人了,说关死牢就关死牢了。 但是,她没那个胆子,外头天冷,而大牢里似乎更冷,上下牙齿都捉对儿厮打,咯噔噔乱响的。 终于,在大牢的尽处,一个很小的拐角以后,什么都安静了。 冬青将食盒搂得更紧,颤着嗓子问:“姑娘,你在吗?是我,是冬青来看你了。” 牢房的墙根处,含糊的一声答应,有一团人影,很慢地转过身,迟疑片刻,忽而手脚并用,向着她爬了过来。 冬青看着那披头散发的女人,眉眼都被遮挡住,离自己越来越近,把拳头塞在嘴角,生怕自己因为害怕而放声大喊,压着嗓子又问道:“姑娘,是你吗?” 孙世宁轻嗯一声,已经吃力地爬到了跟前,一只手抓住木栅栏,很慢地站起来。 囚衣加身,血迹斑斑,左脸被抽出一道很深的鞭印,结了血疤,像是爬了条张牙舞爪的蜈蚣,挂在原本秀美的五官上头,狰狞而凄惨。 冬青怔怔地看了会儿,一时没忍住,眼泪扑扑往下落,哭得小声而隐忍。 “花了多少钱?” 冬青一怔,呆呆看着她。 “问你进来看我,花了多少钱?” “十贯钱。” “所有家当了?” “是,把姑娘留给我的玉镯子也卖了。” “好孩子。”孙世宁的手,从缝隙中探出来,很小心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原本白皙的手指,指甲缝里都是黑泥,两个指甲盖被翻了,露出里头猩红色的嫩肉,孙世宁嘶地吸了一口气。 “他们,他们给姑娘上刑了?” “死不了。” 孙世宁重重咳了两声,肺里头像是塞了大团大团的棉絮:“快把你手里的食盒先给我。” 从冬青手里抢过食盒,孙世宁撕开已经冷透的油鸡,左右开弓往嘴里塞,塞得太满又一口呛了出来,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就算不明说,她也知道有人故意要在这大牢里头继续整治她,几天了,每天最多送一次馊饭,根本无法下咽,勉强吃两口,结果吐得比吃下去的多,都不仅仅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孙世宁怕是连动脑子为自己谋一条生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行,她不能死,她不能死在这种地方,还背负着杀人通奸的恶名,她不能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孙家! “你要救我出去。”抓紧着将嘴里的吃食都咽了下去,她用衣袖抹了抹脸,一把抓紧了冬青的手,哑着嗓子道,“你一定要救我出去,我挨不过几天了。” “姑娘已经在供纸上画押了,怎么还能从死牢里出的去!”冬青慌了神,目光落在孙世宁鬓角处,那里被扯落了一蓬头发,连着头皮,只见干涸的血渍。 “不画押,我撑不过重刑。”不画押,她早就死在公堂的夹棍和杖责上头,留着一口气,才能够翻身,重新活着出去,活着比什么都更加重要。 “姑娘,孙府上下都被二夫人紧紧拿捏在手里,那十贯钱已经是我们最后的一点钱了。” “我知道。”孙世宁居然冲着她笑了笑,尽管一张脸脏得不能看,眼睛却亮晶晶的。“你去找一个人,那人可以救我。”思来想去,这是她最后的活路。 “姑娘,谁,谁可以救你?”冬青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本朝大理寺少卿沈念一。” 推荐新书《农门医香:皇叔请自重》,一句话文案:这是个农家小医女奔跑在美男加美食道路上的故事,欢迎撒花,留言,推荐票,求收藏,求包养!读者群号:374249524,欢迎加入! 第一章:初遇 孙世宁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滴水未进。 狱卒像是将她这个人彻底遗忘了,连本来少得可怜的水,都不再送来。 她爬到牢房门口,用锁着的铁链有气无力地敲了几下:“有没有人,有没有活人?” 又约摸过了一刻钟,外头那人被她吵得烦心,又念着冬青进来时塞过的十贯钱,没好气的进来了:“喊什么喊,都是要死的人了,还管别人活不活的!” 孙世宁实在渴的不行,陪着笑:“大姐,没有吃的,也给口水,这不还没到死刑的日子吗?” 女狱卒皱了皱眉:“你身上有值钱的东西没?” 孙世宁很无奈地将手伸出去:“统共一对耳坠子,一个戒指,一根簪子,都给你们了。” 对方啐了一口:“都是旧银子的,不值钱。” “大姐,我真的口渴到不行,你就当做做好事。” “做好事?”对方冷笑,“在死牢里给杀人放火的做好事?行啊,你等着,我给你拿水来。”孙世宁满怀期盼,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将头往前探了探,却被一兜的馊水泼了个劈头盖脸。 “不是要喝水吗,怎么不喝了!”对方坏笑着问。 孙世宁被呛得不行,馊水倒流进嗓子眼,叫人恶心作呕,她用手拼命擦,油腻腻的,怎么都擦不干净,几乎睁不开眼。 “大姐,我好歹也给过你些银钱首饰的。”孙世宁憋着一口气,还是想讨到一碗水。 “呸,就那些破烂东西,你还好意思说。”细鞭子没头没脑地抽上来,孙世宁躲不开去,觉得着脸面脖子被抽出条条的裂纹,只能用双手紧抱住自己的头部,不住讨饶,迫于无奈打滚在地。 狱卒还不过瘾,开了牢门,抓住孙世宁的头发往外拖,脸颊颧骨在地上一路拖行,不知留下多少擦伤,随即被一下一下猛力撞向墙角。 “已经有人来关照过你的好歹,所以,继续就别痴心妄想了,乖乖等着问斩吧。”嚣张至极的笑声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冷哼给打断了。 那声音冷得仿佛将身边的空气都顿时给凝结住了,叫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狱卒显然被惊到:“谁,是谁!” 孙世宁想要看清楚情况,奈何眼睫毛都被糊成团,想揉都揉不开,她的身子蜷缩成一团,簌簌发抖,窝在墙角不敢多动。 “不长眼的,知道这位是谁吗,大理寺少卿沈大人。” 紧接着就是皮靴踢在身体上的闷声,数人的爆喝声,惊恐的下跪声,哀求的磕头声,突如其来的脚步声,纷纷扬扬,交杂在一起。 孙世宁索性闭起了眼睛,原来,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样糟糕的场景之下,原来,父亲说的话都是真的,孙家与沈家真有那样解不开的渊源。 那一声冷哼,清越而微微不耐烦,想来是沈念一本人此时此刻的心境。 孙世宁等了三天,果然等来了救命菩萨,等来了大理寺的少卿大人。 只是,一行人进来,居然没有发出声响。 不对,孙世宁仔细想一下,那些七上八下的喊冤声,一路都消停了,身周吵得吓人,也静得吓人,是因为被大理寺的气场所震慑住了吗? 或许,她也应该摆出卑微而怯懦的神态,才更像是一个被继母陷害入狱的样子,才能容易博取旁人的同情与怜悯,她要的不多,只是为了活命。 “孙世宁?”三个字缓缓道来,嗓音犹如一把上好的七弦琴,优雅琅琅,余音栩栩。 “是,民女正是孙世宁。”孙世宁想要往声音的源头爬过去,脚底下不知踩到什么,结结实实摔了个跟头,额头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下,她都忍着不敢做声。 “带她出去,本官要亲审。” “是!” 孙世宁被人拽着手腕拖出来的时候,依旧目不能视,嘴角却微微含着笑容,冬青啊冬青,你居然真的将他带来,救我逃出生天,我有救了,不用把牢底坐穿,不用被砍头了! “还有。”已经走出几步的人,又突然停了下来,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也听出了其中的嫌弃之情,“丘成,把她脸上的猪食洗干净,本官不想审问一个臭气熏天的犯人。” “是,大人。”丘成的声音很温和,叫人安心。 这一次,狱卒尽心尽力,打的是干净的温水,战战兢兢地问道:“你到底犯的什么案子,居然连大理寺的大人都来了。” 孙世宁的手指一落水,指甲与皮肉脱开,一片一片沉在水底,钻心地痛,她咬着嘴唇,很快将手脸洗干净,头发都油成一缕一缕,好不容易才重新梳个简单的发髻,顺手接过了狱卒递过来的荆钗,心底苦笑,进来的时候,好歹还戴着嵌珍珠的乌银簪子,如今能够建这条命回孙家,已经是谢天谢地。 狱卒还眼巴巴等着她回答。 “给我点水喝。”孙世宁还惦记着口渴。 一壶热茶端上来。 丘成在旁边也不催她,噙着笑,等人, 孙世宁咕嘟咕嘟喝个底朝天,抹了抹嘴巴,貌似安慰地同狱卒说道:“你别怕,他只是来审案的。” 大理寺来审冤案,不足为怪,怪的是她一个蝇头草民,居然还有高官惦念着。 “你真是冤枉的?”都已经将人送到大牢门口,狱卒还念念不忘。 “我唯一犯的错,是没有料得那恶妇居然连父亲的头七都等不及,就向我下手,我太妇人之仁了,要引以为戒才是。”孙世宁穿着肮脏的囚衣,光着双脚,跟从大理寺的人,头也不回地出了大牢的门。 “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带着她的那个丘成,啧啧称奇,“见到大理寺少卿大人,居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不惊不惧,不卑不亢。” “都说他办案飞速,料事如神不是吗?有冤之人见到他就有救了,我是欢喜地不知该如何说话才是。” 这是假话,真话更简单,终于不用死了。 孙世宁的身材纤细,宽大的囚衣被风一吹,更显得可怜劲儿。 “你放心吧,只要真是冤案,沈大人一定会为你平冤的。”丘成多看她两眼,似乎想知道,这样一个年轻女子,到底用什么手段请了沈大人匆忙前来,终究还是忍住没有多嘴,“大人命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她不再作声,一路跟随其后。 丘成抬手推开一道门,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 越走味道越重,简直盖不住她身上的酸臭味道,孙世宁想一想,知道怕是带她来了停尸的地方。 这世上最丑的,怕只有死人了,而且,是死了很多天的人。 停尸房里灯烛点的不少,却还是让人觉着阴气森森,不寒而栗。 府尹闵大人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使劲想憋住气,实在是太臭了。 那么,站在中间的,身形颀长,丰神俊朗的男人,必然就是沈念一了,孙世宁的目光稍许停留,想要多看几眼,却很快垂落了眼帘。 一屋子的人,却是静悄悄的。 “孙世宁?”沈念一冷声道,他的声线带着一丝寒气,却非常好听,好听得似乎更适合坐在书房中,书卷在手,清茗婼婼,红袖添香,而不是出现在停尸房这样的地方。 这地方太脏,而他看起来太干净。 孙世宁的一颗心,忐忑这些天,忽然安定下来,此人出现,必然能够让她沉冤昭雪,重见天日,她相信大理寺的名誉,更相信眼前这个目无表情的男人,那恐怕是一种直觉,敏锐而直观。 “犯妇孙氏,见到大理寺沈大人,还不跪下!”府尹一声厉喝。立时有两个衙役过来,熟门熟路,对准了孙世宁的小腿胫骨,重重一脚,她哪里受得住,顿时膝盖钝痛,委顿在地,双手按在冰冷冷的地面,不再动弹, 沈念一忽而笑开了,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尸臭。 他的笑容,一绽即收,如初雪消融。 孙世宁不过是眼角余光波及,却觉着几乎要被芝兰玉树般耀眼的笑容灼伤,明明只是唇角的弧度,他的视线依旧冰雪若霜。 “这会儿,我最想知道这样一个身形瘦弱的二八女子,哪里来的力气,用一把尖刀,从成年男子的第三与第四根肋骨之间刺进身体三寸有余,置人于死地。”沈念一很是慎重地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拉开来,尸体横陈,死相很丑,时日一长,尸斑遍布露出来的脸颊和双手处,甚是骇人。 “这个男人,你认识吗?”他微微欠身,低下头来,问的是孙世宁,很认真。 “回大人的话,民女不认识他。”孙世宁低声答道。 “见过吗?” “见过,当时他已经死了。”当时,她醒过来,见到的已经是一具尸体,还有一屋子的人。 “回答的倒干脆。”沈念一将白布原封不动地盖了回去。 他才看了案卷所记,死者姓柯,名永桩,从外乡来天都做桐油买卖不过盈月,买卖尚未赚钱,已经客死他乡。 当时,孙家的丫环发现他倒在孙世宁的屋中,而她身穿亵衣亵裤坐在身体边的地上,手执利刃,刃上见血,旁人问她话,她一个字都不说,衙役查验柯永桩已经咽气,又见人证物证俱在,就将她和尸体带回了府衙,府尹开堂问审,孙世宁当众在堂上承认与此人私下有情,因爱生恨,才会在两人独处之时,痛下杀手。 推荐新书《农门医香:皇叔请自重》,一句话文案:这是个农家小医女奔跑在美男加美食道路上的故事,欢迎撒花,留言,推荐票,求收藏,求包养!读者群号:374249524,欢迎加入! 第二章:疑点重重 沈念一的步子停在孙世宁面前,一字一顿:“然而,你此时此刻却对我说,你不认识此人。” 目光流转,似笑非笑,“你说,这话说来,本官该不该信?” 孙世宁以额触地,缓声道:“既然沈大人愿意将民女从死牢中提审出来,想必也是看出此案蹊跷,民女所言,句句事实,对大人绝无隐瞒。” 沈念一没有立时回答。 闵大人的呼吸声明显重了起来:“沈大人,她看起来瘦弱,力气却不小,情急之下,用短刀刺死人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确实,人有时候会爆发出异于平常的力气和速度,要女子用刀杀人也是可能。”沈念一似乎对孙世宁的神情更加感兴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你说的是不是事实,一时还不能断定,不过,本官知道,尸体是不会说谎的。” “沈大人,犯妇孙氏在堂上问审之时已经全部招供,画押,对犯案经过直认不讳,请沈大人稍后再过目她的画押供词。”闵大人察觉出不对劲,立时辩驳,“更何况,此案还有人证物证,一件不缺。” 沈念一微微转过头去,看着府尹闵大人:“当时验尸的仵作在哪里?” 闵大人抹了一下汗:“下官立刻将仵作找来。” 沈念一耐心等着闵大人带着随从走出停尸房。 孙世宁依旧保持着那样下跪的姿态,纹丝不动。 “那个在大理寺门前嚷嚷的丫环,也是你身边的?”沈念一的声音很平静,孙世宁却从中听出很淡的怒气,淡的差点让人忽略了。 当时,她教给冬青的法子,非常简单,只要冬青跪在大理寺门前,高声喊嚷同一句话。 孙家长女要退亲! 七个字。 冬青喊了整整六七个时辰。 沈念一走出来的时候,冬青目不斜视,还在继续大叫,不过嗓子眼有点干渴,声音不如一大清早那么洪亮了。 “闭嘴。”他低喝道。 冬青眼睛贼亮,姑娘说过,如果大理寺有人出来应话,那人必然就是沈念一,她膝行向前三两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下摆,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眼泪哗哗地流:“沈念一沈大人救命,救我们家姑娘的命,救孙家长女的命!” 这是第二句话。 沈念一向来心高气傲,明明知晓这是孙家长女用来救命所使出的伎俩,依旧是窝了一心口的火,放下看了一半的卷宗,带着丘成直接奔赴而来,既然有这般的狡黠,又如何会身陷万劫不复之地,无法脱身,他一路来,一路也想见见这个孙家长女的庐山真面目。 然而,在见到孙世宁的惨状时,那口气已经消了大半,如果一个人即将要死,那么做什么都情有可原了,只是退亲之事,还需要仔细询问清楚,他将丘成挥手退散出去,屋中只剩下来了他们两个人。 “孙家长女要退亲,我怎么不知道孙家还有你这样一个长女?”沈念一凑近过来,却很快又抽身,剑眉轻蹙:“你在死牢里待了不下十天了,臭成这样。” 孙世宁暗暗咬牙,再臭能比得过那具死尸,他何至于要嫌弃至此! “如果你不是孙家的人,却怎么又会知道当年的那句戏谑之语?”沈念一厉声喝问道,“你最好保证自己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否则不能翻案,你必将还是个死罪。” “孙长绂的长女,三个月前回到孙家,我的生母才是孙某人的原配。”孙世宁微微扬起脸,秀美的眉宇间略有愁苦,“等沈大人有时间,我再将这个故事细细说来。” 故事很长,年数又久,说出来不过是糟糠之妻的血泪史,比不过,她被栽赃陷害,身入囹圄,就要问斩。 “你在大理寺外,让丫环大呼小叫,毁我名声不过是想讨自己一条性命。”沈念一咄咄逼人,得理更不轻饶。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我真是冤枉的,在牢中困苦数日,我千思万想,只有这个法子可以请来沈大人,否则的话,我的丫环便是在大理寺门前一头碰死了,都请不动堂堂的大理寺少卿沈大人,我教她的那几句话,也只有沈大人能够听出端倪,要是沈大人当真置之不理,旁人也没有把柄可以议论纷纷。” 她说的都是最真的实话,听着却分外刺耳,沈念一沉声道:“听你此话,倒像是处处先为我着想了,这会儿,案子当前,先判案,诋毁之事,回头再同你清算。” 话音落,时间掐算的正好,闵大人已经亲自带着仵作回到停尸房中。 沈念一始终冷着脸,闵大人心虚,根本不敢插话,只是低声命仵作上前答话。 仵作知道沈念一的身份,又知道他是内行,说得口沫横飞,越发起劲,一五一十都说了,沈念一在脑中与先前看到的案卷一对比,仵作的供词没有大问题。 可是,有些事情即便当场口供无误,写不写在审案卷宗上,其中又大有文章,死者确是被一刀刺胸致命,当时,死者被发现倒卧在孙世宁的房门门槛处,而凶器就被握在孙世宁手中,鲜血流了一地。 仵作将凶器取出,交予沈念一手中,与死者伤口的形状,刀刃长短都完全符合,入肉入骨二寸七分,直扎在心口。 沈念一将尖刀往前一送,递到孙世宁眼前。 “沈大人不可,此女身负命案,大人请务必小心谨慎,”闵大人急得背心的官服都湿了。 “不妨事。”沈念一又再往前送了送,“你拿稳了。” 她知道沈念一是要取证,很是配合,孙世宁的手不大,又多日不曾吃过饱饭,握住刀柄有点吃力。 “挥两下。”沈念一低声喝道。 她很是听从命令。照着做了,手腕力气不够,尖刀歪歪斜斜,根本没有个准头。 “屏息凝神,然后,刺我一刀。”沈念一说得稀疏平常,就等着孙世宁动手。 孙世宁的目光与他相接,明白自己便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都绝对不会伤到他半分,咬紧了牙根,放声尖叫着用双手将短刀送了出去。 沈念一的两根手指将刀刃夹住,刀尖正抵在他的心口下一寸的地方,再不能往前一分,也不能后退一分。 闵大人顿时来了劲头:“沈大人明鉴,此犯妇必然就是用这样的招数刺死了奸夫,当时的场面,沈大人是没有见到,屋中血流了一地,其手上,衣裙上都是死者的鲜血。” 沈念一一松手,孙世宁跌跌撞撞倒退了两步,摔在地上,短刀哐当落地,颤声道:“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杀的人,那人我根本就不认识。” “本官身高五尺九寸,而孙氏身高目击为五尺三寸,用力往前刺杀时,刀尖无论是往上或者往下,都不会超过这个位置。”沈念一的手指在胸口虚空画了一个圈,“也就是说按照我与其身高之比,她确实可以使劲全力,刀刺胸口。” 闵大人掏出一方帕子擦拭额角的汗珠:“既然沈大人也确认了这一点,那么又为何要质疑她杀人的经过。” “因为很可惜,这个死者的身高最多不过五尺三寸,也就是说他们俩是并肩高,试问一样身高的话,孙氏用相同的位置下刀,刀尖会落在何处?绝对不会是本官方才画出的位置。”沈念一双目凝视着闵大人,“难道说这样浅显而易见的细节,闵大人都不曾留意到?” “或许,是她将对方先放倒在地,再用刀刺,那么岂非想扎哪里都可以?”闵大人算是急中生智,脱口而出道。 “这个就该由府中的仵作来告诉闵大人了。”沈念一的手指抬起,正指着仵作的脸面,“你只管说便是。” 仵作吞咽了一口口水,才低声道:“如果是躺着刺入胸口,伤口就完全不是如此,当胸一刀才能造成这样的形状。” “这是疑点之一,疑点之二,其实仵作也可以说明,刀尖入胸,瞬间毙命,死者不应该有闵大人所言,流那么多的血,说是屋中一地的鲜血,甚至孙氏身上衣裙也被血液浸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沈念一的语速越来越快,给屋中旁人的紧迫感也越来越重,“还有最致命的破绽就在于,尸检的时候,本官已经看出,杀人者根本就是个左撇子,其中细微差别,只要细看细想,处处都是破绽,所说的这几点足够将此案调出重申,不知闵大人还有什么话想说?” 闵大人只觉得沈念一所言的每个字都像是急鼓点般敲在胸口,一口气差些缓不上来,颤声道:“沈大人,犯妇已经当场画押认罪了,临时换左手也不是,也不是……” 在沈念一的分析之下,闵大人觉着自己本来的那些罪证确凿,简直成了笑话。 “你已经同本官说过此点,而且物证既然在此,本官倒是想要再去问一问人证,看案卷载录,人证正是孙府的丫环。”沈念一冲着丘成挥手道,“带上疑犯孙氏,回孙家,去看一看第一杀人现场到底在哪里!” 第三章:现场 闵大人倒退两步,差些都站不稳脚,丘成很是客气地扶住了他,低眉垂目,声音很小:“闵大人请留步,沈大人不过是想重审此案,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到闵大人的仕途,因为这个根本不在沈大人的兴趣范围之内,请闵大人尽管放心。” 沈念一的步伐稳健有力,孙世宁远远落在后面,等到见着屋外的日光,才看清楚他穿的一身月白窄袖长衣,乌发束得齐整,剑眉星目,身材颀长,说不出的俊逸清雅,而他微微侧过脸,也正在看她,看她一身污秽,肮脏不堪。 孙世宁不免生出些自惭形愧,匆匆低下头来,不敢与其对视,耳畔边,听到沈念一若有似无的一声轻笑,笑音清朗,明明他不会在这样的场合而笑,她怕是自己心生魅惑,偷偷用三根手指,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有时候,痛才能叫人分外清醒。 迎面一团布料,兜头兜脸的,却是沈念一从丘成手中取来斗篷,扔了过来,依旧是嫌弃,依旧是轻视:“还不穿上遮体。” 孙家离府衙不远,一行车马来得匆匆,在门前挑起的四只纯白灯笼前停了下来。 “丘成,将孙姑娘带过来。”沈念一微微眯眼,硕大的奠字正入眼帘,孙家当家人尸骨未寒,长女便含冤入狱,这场戏做得委实太假太心急了点。 孙世宁扶着车辕下来,一步一趔趄,双手拉紧裹在身上的披风,像是为她遮挡了最不堪见人的模样,五官都隐在风帽中,看不真切。 “只有进了孙家,才能彻底洗清你的冤案,你稍安勿躁,切莫说错了话。”沈念一抬步上了台阶,没想到,他第一次来到孙家,居然是赶来奔丧之时。 丘成拍门,来应门的是前院的管事胡三,麻衣素服,见着陌生脸孔有些警惕的模样:“不知这位公子要寻何人?” 沈念一亲自走上前去:“我与孙家长辈有些渊源,听闻噩耗,特来吊唁。” 胡三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竟然不放行:“夫人关照了,府中多事,应接无暇,外人一律不见,公子请回吧。” 沈念一冲着丘成使了个眼色,丘成一掌抵住将要关闭的大门,一块赤铜鎏金的腰牌直送到胡三眼皮子底下:“你先瞧清楚这是什么再说什么见不见外人的蠢话!” 说完,根本不给胡三反转的机会,直接将大门推得笔直,三个人径直而入,旁若无人。 孙世宁走过胡三身边时,偷看一眼,见他全身直哆嗦,根本都没敢再多问一个字。 孙二夫人已经在里屋听到动静,遣了贴身丫环芍药前来,芍药比胡三镇定许多,未语先笑,将人往前厅里头相迎:“夫人因为老爷病故,心力交瘁,已经卧病在床,几日不曾见客,听闻是官府大人前来,便挣扎着要起床来,还劳烦两位官爷稍等片刻,婢子先给官爷沏茶。” 一番话说得甚是巧妙,芍药又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便是官差当真恼了胡三,也被她两句话给清减了,端上来的茶是上佳的太平猴魁,茶香幽幽,闻着心静。 孙世宁下意识地往沈念一身后的阴影中站,芍药却像是根本没留意她这个人,一味软声细语地说着二夫人丧夫后的痛苦与病症,而沈念一揭开茶盏,没有往唇边送,一双漆黑的眼,看着茶色,静默不语。 这样一静一动的,反而显得芍药叽喳呱噪,三两句后,她自己都察觉出来,讪讪地再说不下去。 沈念一将茶盏搁置在案几上,缓声道:“不知贵府的夫人穿衣起身要多久,如果半日不来,就让人白等半日吗?” 芍药笑得尴尬:“大人说笑了,夫人片刻即来,片刻即来。” “既然二夫人不来,那么本官就先问问你,前些天,你们府上出的那一桩人命案,想必全府上下都是知晓的。”沈念一的语气很清淡,正如手边的碧清茶汤。 “婢子当然知道,夫人病倒有一半也是为了这件案子,不过婢子身为下人,不能多说主人家的是非。”芍药咬了咬嘴唇,视线有意无意地看向了他的身后。 “真正是大家大户调教出来的好丫环,说起来话滴水不漏。”沈念一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芍药干着急,哪里又好拦着他,陪着笑道:“大人要去哪里,婢子领路便是。” “本官要去看一看孙老爷的灵堂。” “大人请随婢子来便是。”芍药片刻犹疑,还是不敢拂了他的意思。 孙世宁到了灵堂前,见着案上白烛,乌木棺椁,哪里还忍得住不说不动,整个人向前扑倒而去,连滚带爬地哭喊着:“爹,女儿不孝,爹的尸骨未寒,女儿却不能侍奉在前,女儿不孝,女儿不孝。” 她跪倒在冰冷的地上,不住的磕头,额头在地上发出砰砰声,风帽散落,头发披散下来,血腥气混杂着酸臭味,状如厉鬼。 丘成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手,明明可以拉住她的,被沈念一的眼神给阻止了,大人的意思,要她在进门前要其隐匿身份,谁晓得,孙世宁见到灵堂根本按捺不住,这下一步棋,又该怎么走? 芍药目瞪口呆地看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孙世宁,喃喃道:“这个,这个是大姑娘不成?” 沈念一便是在留心芍药的神情,脱口而出的大姑娘,已经坐实了孙世宁的身份,她的确是孙家的长女,三个月前才认祖归宗的长女。 孙世宁的哭喊声凄厉哀痛,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整个灵堂仿佛是万丈不见底的深渊,无垠的黑暗压在她的心口,在狱中,压着牙硬吞下来的那些委屈,排山倒海反噬而,转眼间就能将她完全吞没,说不出话,也透不过气,撕心裂肺的的痛苦,这般锐利而沉重。 她几乎想要一头碰死在棺木上头,让自己完结了这样难熬的痛楚。 沈念一默默看着她,火盆里头烧着黄纸锡锭,窜起的火苗忽而暴涨,差些舔到她的脸颊,她都根本不管不顾了,忽而,他眼帘一掀,望向门口,脚步声再轻,也避不过他的耳朵。 孙家二夫人薛如静全身素缟,双眼红肿,脸色苍白,确实像是病得不轻,由个小丫环搀扶着手臂,两步一停地走进来,一直走到沈念一的跟前,欠身行礼:“民妇孙氏见过大人。” “不用多礼,本官登门到访,一来为了查清府上的案情,二来也是为了给故人上一炷香。”沈念一沉声说道, 薛如静听了这话暗暗吃一惊,再见着一旁哭得嗓子干哑的孙世宁,脸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芍药,还不替大人取线香过来。” 沈念一上完香,开门见山道:“既然夫人已经来了,本官想去孙姑娘的屋中看一看。” “那屋子已经成了凶宅,她被带走的那天起,就被官府封了门,再没有人进去过。”薛如静不动声色,沉稳应答,“既然是官府又来了大人,自然是可以随时随地查看的,胡三,去取了钥匙来,将大姑娘的院门给开了。” 沈念一看着院门上的封条,示意丘成上前揭开。 “这是府衙府尹闵大人批的封条。”薛如静淡淡说道。 沈念一哪里听不出她话中的意思,丘成将大理寺的腰牌又取了出来,薛如静双手接过,看得很是仔细:“原来是大理寺的大人,是不是大姑娘的案情有了变化起伏,自从大姑娘入狱,民妇日夜难安,老爷尸骨未寒,大姑娘出了这样的大事,民妇却没有早些察觉出她的心思,这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如果是大姑娘有冤在身,大人替她洗刷了冤情,那就谢天谢地,定然是老爷泉下有知,老爷保佑孙家子孙。” 沈念一始终不说话,他的俊雅五官一旦沉静下来,不怒自威,分外慑人,特别是双眸黑白分明,俊朗烁烁,薛如静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依旧有耐心地等着丘成小心揭开封条,推开院门,他走在最前头,到了屋门前。 正如闵大人所言,门槛处已经留有大片的血迹,一路蔓延,到了屋中,更是惊人,如今虽然血迹已经干了,气味仍然很是呛人,唯有沈念一神情自若,在外屋里屋统统走了一圈。 内屋并没有血迹,那扇门仿佛是一道分水岭,里面很是干净,连被褥都叠放地整整齐齐,枕头放在一边,桌上还有未看完的一册书,合盖着不曾动过。 沈念一将书册随手拿起,是本花卉的描线簿子,书市常见的货色,于是又摆放下来。 再出屋时,他停在血迹最明显的地方,缓缓蹲下来:“你们便任由这屋子脏成这样?” “当时闵大人说犯案之所最是关键,要等到案子处理好,才能洗刷,直接就封了院门,又有谁这样大的胆子,敢进来这里。”薛如静有问有答,十分合理。 沈念一的手指在地上擦了几下,指尖轻捻,赤色的细碎粉末落在另只手的掌心。 第四章:做戏 “难道大人的意思是,有人罔顾了官府的封条,擅自闯入此地,破坏了犯案的现场?”薛如静的一双柳眉挑了起来,“如果真是如此,民妇立刻将府中上下全部都集中起来,任由大人质问。” “二夫人想多了,这里应该没有人进来过,地上的薄灰一层,至少是十来天不曾落下脚印了。”沈念一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双手上,“我只是发现了另一桩有趣的事情,这屋中前后的血迹斑斑,却并非人血,而是牲畜的血液。” “什么!”薛如静大吃一惊,想要掩口都来不及。 “二夫人是女流之辈,又是富门之家,想必平日不会接触到牲畜的尸体,其实牲畜的血,从外观上来看,与人的鲜血差异很小,更何况是已经干涸了十来天的血渍,可惜的是,差异再小,仔细分辨的话,还是能够看得出来究竟,这非但是牲畜之血,而且是养了三年以上的壮年公鸡之血,如果夫人有所质疑,回头可以请有经验的屠户过来,辨认即可。” “民妇哪里敢有所质疑,大人是大理寺的高官大人,见多识广,说什么便是什么了。”薛如静佯装镇定,强笑着答道。 “就请夫人再配合一下,将那位当日目睹了孙姑娘行凶的证人寻来,本官还想再问问清楚。” “那真是不太巧,丁香的母亲重病,胡管事才给她放了几天假,大人要急着见她的话,着人去她家里头找一找便是。”薛如静说得淡然自若,挑不出茬,“芍药,立时让胡管事安排下去。” “夫人,丁香是回的老家,一来一去怎么也得四五日光景,婢子这就去传话给胡管事。” 两个人唱念做打,功夫做得到家,沈念一从旁默默听了会儿,居然没有做声。 薛如静有些吃不准这个人的来头用意,若是官府上层觉得案子有蹊跷,应该正儿八经带了衙役差人前来拿问,这样轻衣便服的两个年轻男子,委实有些不合常理。 她花了了时日摸过世宁的底子,亲生母亲死了些年数,日子过得很是平常,绝对没有这样大的手笔,能够临危请来关键人物为其伸冤,她的眉尖一蹙,莫非说,是孙长绂留下的手段,告诉了世宁,却偏偏瞒着她! 想到这里,她咬了咬嘴唇,眉宇间有些怨恨,又很快被自然的抹平了,能够从府衙大牢里将已经判了死罪,板上钉钉的人捞出来,怕是找到了证据要替世宁翻案,凭什么,凭什么忽然就冒出来个大人物要搭救该死的小贱人,小贱人不就是该死的。 沈念一虽然不曾开口,目光如炬,屋中人的神情都清晰落在眼底,薛氏以为将人证丁香藏匿起来,他就会束手待毙了,那也太小看他,小看了大理寺的断案能力。 “既然人证不在府中,就请夫人差了管事去将人唤回来,人命关天的大事,千万马虎不得。”丘成摆出个台阶来,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大人,灵堂处说这些,怕是要惊扰了死者,不如换个地方,再听听夫人怎么说?” 沈念一目光深邃,多看一眼静静摆放在屋子深处的棺椁,低声道:“孙先生泉下有知,该知道此事的是非黑白,只可惜不能找其问上一问。” “据说尸骨未寒之时,最是能通阴阳的。”丘成不忘多补了一句。 沈念一大步朝灵堂外走去,孙世宁紧紧跟随在他身后。 薛如静看着他们的背影,再看看棺椁,忽而打了个寒颤。 “夫人,大姑娘怎么能够死牢里头出来的,府尹大人不是都说人是大姑娘杀的,已经都判了死罪的。”芍药的声音压得很低。 薛如静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使得力气太大,两根长指甲都掐进她手背的皮肉里头,她斜眼看着芍药,轻声细语道:“你说的是什么傻话,要是大姑娘能够洗脱了杀人的罪名,岂非是老爷在天之灵保佑大姑娘,那才是我们孙家的福气。” 芍药吃痛又不敢反抗,连连点头道:“夫人说的是,是婢子乱说话,大姑娘没事,那才是最好的。” 薛如静阴测测地又摸了摸她手背的指甲印子:“还不快去找胡总管,找回丁香。” 沈念一走出灵堂的门,突然问道:“冬青是你的丫环,难道丁香也是?” 孙世宁哭得有些虚脱,嗓子沙哑:“冬青是父亲给我的丫环,丁香是二夫人指派给我的。” 两相一比,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世宁心底雪亮一片,当时碍于二夫人的面子,丁香做事一向也有规有矩,没有差池,她自然不会多言语,没想到是,那一晚,最先发现她与死者同处一屋的人是丁香,在府衙大堂说出她与死者有不可告人的感情,也是丁香。 丁香又说出她是孙老爷在外头生的女儿,不久前才认祖归宗的时候,她清清楚楚记得府尹的目光,真是可笑,她的母亲明明才是原配,落在旁人的眼里,她却成了不明不白的低微身份,做出作奸犯科之事也成了理所当然。 “那人,你确实不认识?”沈念一问道,他伸出手来,挡了孙世宁想要脱口而出的话,“我不是在怀疑你,而是要你仔细想一想,这个人,你是否曾经见过,无缘无故的,不会随便弄个死人来,既然有人死了,又是当胸一刀,必然就还有一个凶手在那里。” “大人是怀疑孙家二夫人?”丘成走出两步,回头去看灵堂的大门。 孙世宁也正好在看着灵堂,眼中闪烁,有未尽的泪光。 沈念一只在看她,他虽然答应了与其伸冤,却也要她尽力配合才是,进了孙家的门,没想到一院子的女眷,遮遮掩掩,三句话里,一句假,一句藏,剩下的一句还不知道该不该叫人相信,孙世宁与父亲不过相认三个月,在灵堂之上这般哭闹,又是为了哪般? 没有人会在这样要紧的时候,做些无用功的举动,除非是她发现了什么。 “二夫人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让自己手上染了鲜血的,要是万一计较起来,未免就得不偿失了。”沈念一吩咐丘成,“回头,你着人盯着那个胡管事,无论他是去找那个丁香也好,或者被打草惊蛇去见什么人也好,务必要盯仔细了。” “大人请放心,这活简单。”丘成转身即走,步子很是潇洒。 孙世宁有些发怔:“丘大人这是要亲自去盯人?” “大理寺有的是人手,无须一个主簿大人去盯梢。” 孙世宁略显尴尬,缓缓低下头。 “不用去管这些闲事,你要做的就是细细地想,死者与你是否曾有过一面之缘。”沈念一心里有几分底,“丁香算是你身边的丫环,既然贴身,那么她说的话,旁人自然会信,唯有找出这个柯永桩与孙家的关系,才能知道尸体到底是怎么进的孙府。” “大人的意思是,这人不是死在孙家的?”孙世宁对当天的记忆有些模糊,她明明记得自己从灵堂守灵回来,梳洗后卧床睡了,睡得迷迷瞪瞪,好似做了个想不起来的噩梦,忽而一通喧闹,然后是极亮的灯盏晃着她的脸面,她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坐起了身,强光刺得她眼睛不住流泪,她抬起手来擦拭,掌心黏稠腥甜,令人闻之欲呕。 耳旁嗡嗡作响个没完没了,她想要挥手去赶,听得叮铛一声,是金属落地的铮铮,她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见着满地的血,一屋子的人,地上落着的匕首,躺倒在地上的陌生男人,还有随即将她当场用铁链锁了,拉扯着押送进府衙大牢的官差。 “我方才已经说过了,这人不过是用来栽赃的一个幌子,二夫人要做戏,但是又不会做得太大,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有身份摆在那里,不会亲力亲为,所以我让丘成去盯着胡三,这边的动静一大,胡三不会坐得安稳。” “大人这般说的话,那个死人,我以前好似见过,但是实在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的?”孙世宁用掌心在太阳穴重重敲了两下,“我总觉得自己忘记了很是要紧的事情,可惜在大牢中想不起来,回到孙家依旧是想不起来。” “二夫人与你父育有几个孩子?”沈念一忽而问了一句。 孙世宁的思绪来不及转过来,见到幼弟孙世天正从长廊的另一头走过来,孩子不过五六岁年纪,脸颊圆嘟嘟的有些婴儿肥,身后小心翼翼跟着的丫环正是在大理寺门前长跪不起的冬青。 冬青眼睛尖,一下子见到了孙世宁,又是激动又是紧张,想要搀着孙世天过来,孩子还没走到跟前,已经被吓到,放声大哭起来:“有鬼,有女鬼,娘,快来,我害怕。” 孙世宁苦笑着道:“一儿一女,如果不是我这个长女认祖归宗,也算得上是承欢膝下,其乐融融,我可不就是个多余。” 第五章:堵心 躲在灵堂里拖延着不曾现身的薛如静听到幼子哭喊声,哪里还按捺地住,三两步冲出来,将孩子搂在双臂之中,连声安慰:“天儿不要害怕,青天白日的,哪里有鬼,那是你大姐姐。” 孙世天从母亲臂弯中探出头来,偷偷看一眼,又放声大哭:“是女鬼,是女鬼,姐姐明明还在我屋子里头坐着说话。” 薛如静尴尬地看了沈念一一眼:“大人,幼子哭闹,实在不方便说话,民妇先送他回屋,再回来细细回答大人的疑问可否?” 沈念一点点头:“我们便在此处等二夫人便是。” 冬青想要留下来,被薛如静暗暗瞪了一眼,赶紧跟着母子两人往回走,脸上分明还有些不舍,忍不住偷偷回过来多看世宁一眼。 孙世宁的鼻子跟着发酸,父亲一死,孙家上下能真心对她的人,怕也没有三两个,冬青的性子愣头愣脑,才到她身边时,她还觉得碍手碍脚,不曾想,父亲才是明眼人,替她选的才是最好的。 二夫人做事善于给自己留后路,沈念一暗下了定论,这孩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或许是巧合,又或许是为了替他母亲多争取些时间。 “那么说来,你还有个妹妹?”沈念一有些看不惯孙世宁哭哭啼啼的模样,在大牢里不是还硬着脖子一脸的宁死不屈,如何回到家里,倒成了哭包。 孙世宁轻嗯一声:“妹妹比我小三岁。” 要是没有这个意外出现的长女,那么孙家与他有婚约的人,应该是那个小三岁的妹妹,沈念一的嘴角扯了一下,看二夫人的样子,好似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茬的口头婚约,这般说来,孙长绂对这个妻子隐瞒下来的,怕不止是一两件事情。 “那个是不是你妹妹?”沈念一抬起手指,遥遥指着对面树下。 孙世宁掀起眼来看,树底下站着纤细的少女,莹白罗纱裙,鬓边簪着素白珠花,与她的目光一触,飞快地低下头,扭身便走,她自嘲一笑道:“这个家里,只有我是外人,站在这里不伦不类的。” “你将这里当做是家,让它跟着你的喜好而变,时间长久了,自然而然就变成你的家了,要是你总游离在外,觉着旁人防着你不喜你,那么待得日子再多也是无用。”沈念一脱口说了三两句多余的话,随即紧闭嘴角,再不出声。 孙世宁心底识得冷暖,明白他的好意,又将这番话细细咀嚼两遍,放进心底。 丘成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兜转回来:“大人,该安排的都已经安排下去,胡三果真急忙从后院而出,朝着西面去了。” “把线放得长些,没准能够钓上一条大鱼。”沈念一眉梢轻跳,天色已经不早,正事儿还没有办成半件,都说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孙家如今是女人掌事,拖拖拉拉没个底数,大理寺的官差查案,居然站了这一炷香时候,没有安排个人来招呼,连方才那个俏丫环都不知去了何处,他没有动气,反而觉得更有意思。 “请大人赎罪,民妇那孩子方才又哭又闹的,扒在身上都扯不下去,好不容易才哄好了,让大人久候,真是该死。”薛如静的人还没有到跟前,已经说了四五个该死,她身边不知何时又换成了芍药,没见着冬青。 沈念一知道,她是在试探,试探他手里有多少证据,足够登门造访来推翻已经定下的案子,他看起来越是忍气吞声,她的胆子就越大,以为他不过是纸扎的灯笼,拿着大理寺的腰牌撑腰,手里没一点真凭实据,否则哪里会由得她自由来去,刻意怠慢。 既然,她故作聪明,沈念一不会当面点破,脸上连一丝恼意也没有,继续着方才的话题说下去:“既然灵堂不便说话,二夫人觉得府中哪里可供详谈?” “大人请到南面的罗华厅一坐。”薛如静心中更加有底,行事说话不如前头的拘谨,手势也放得开些,拿出女主人做东,来者皆是客的态度,带着人过去。 沈念一落座,还不曾开口,薛如静赶在他之前道:“听大人的意思,我们家大姑娘真是被冤枉的,那是谢天谢地的好事情,老祖宗保佑子孙太平安康。” 明摆着,将他往角落里撵,前后的余地都给掐住了,沈念一留神看她嘴角隐隐流露出的笑意,明白她方才离开的时候,必定是做了更全面的安排,才会变得笃定自如,他反而再退了半步:“案子虽有疑点,还需要人证物证彼此对应,怎么说,那个柯姓男子死在孙府,死在孙家姑娘的屋中,那也是事实。” 薛如静连连点头道:“大理寺办案那是连皇上都赞不绝口的本事,民妇这些天在先夫灵位前,磕的头,念的经,做的祷文,可见是起了作用,才将大人给盼到家里头来,若是大姑娘的冤屈洗刷干净,民妇还要送牌匾前往大理寺感恩戴德。” 丘成听得此话,赶紧拿起桌上的茶水,佯装要喝,挡住了口鼻,免得当场笑出声来,这位二夫人到底是真不懂官场之事,还是拆着明白装糊涂,将大理寺当成了什么地方,送牌匾,要不要再建议她敲锣打鼓的送来,才风光热闹。 沈念一不紧不慢说道:“二夫人有心了,本官方才也说了本官与孙家颇有些渊源,既然已经接手查办此案,定然会给孙家一个交代。” “那就好,那就好。”薛如静的上半身朝前微微倾,“大人难得来一次,又给先夫上过香,虽然民妇不知大人所谓的渊源,不过留下来吃顿便饭总是要的。” “不必了。”沈念一的目光在孙世宁身上兜了一圈,“她还是府衙大牢登记在册的要犯,本官带她出来,不过是借用,天黑之前,还是要送回大牢,免得让府尹大人为难。” “听大人的意思,大姑娘的冤情还没个着落?” “什么都要靠真凭实据才能挺直了腰杆子说话,哪怕是大理寺的人,二夫人说是不是?”沈念一不用多想,也猜得到薛如静的神情,他起身轻咳一声道,“丘成,带着人犯,回府衙。” “是,大人。”丘成示意孙世宁紧跟在其身旁,寸步不离。 薛如静亲自将三人送到门前:“大人慢走,民妇盼着大姑娘早些回家。” 沈念一飞身上马,留下一句话来:“既然是她的家,她总是会回来的。” 薛如静听完这句话,站在台阶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口气便是没法子往下咽,直到芍药从旁轻声提醒,说外头风大,请夫人进屋休息,她才恨恨地啐了一口道:“你可听到那个什么大人怎么喊我,我是听得清清楚楚,他始终喊的是二夫人,他就是故意的,必定是听得那小贱人的谗言,刻意堵得我心口发慌。” 芍药才被她狠命掐过,不敢多嘴,赶紧扶着她往里走。 “胡三去了没有?” “已经从后院走了。” “我叮嘱你的那几句话,你都对他说了吗?” “夫人放心,一字不漏都说了。” “那就好,那就好。”薛如静稍许安心几分,幸而她从一开始就防着事情有变故,留下了后路,便是准备要应付这些爱多管闲事的人,“你以前有没有听老爷说起过,他与大理寺的人有些渊源?” 芍药认真想了想,赶紧地摇头道:“没有,婢子在今日之前都不知大理寺到底是做什么的地方。” “我也不曾听说过,这位大人口口声声却自称是故人,哪里来的如此身份尊贵的故人,我就不信老爷会偏心偏成这样,偏偏告诉了小贱人。”薛如静边恨声骂了几句,已经回到自己屋中。 冬青早早地就跪在内屋的门槛边上,低垂着头,双肩簌簌发抖。 薛如静的一只手搭在她肩膀处,捏了一把,眯着眼笑起来:“以前,你留在老爷身边做事的时候,各个都说你是最愚笨的,三天两头要打碎个茶杯碗碟的,因而老爷将你送去大姑娘身边时,我实在不放心,才将丁香一并送过去,能够伺候周全,没想到,你居然还有一副忠肝义胆,我竟然眼拙,没有看出来。” 冬青听着她的夸赞,头也不敢抬,恨不得身体都蜷缩起来才好,她很是清楚二夫人的手段,笑里藏刀,绝对不是善茬。 “原来那几天,你说自己病了不能上工,是偷偷溜出去见大姑娘了,今天来府上的那位大人也是你花了些心思请来的吧。”薛如静的手指拍拍冬青的脸颊,“这样能干又聪明的丫环,应该好好地打赏才是,芍药,从我的妆屉里,取一支金簪子来。” 芍药赶紧挑出一支木花金簪,双手奉到面前,薛如静接过来,依旧在笑,金簪在冬青脸颊边晃来晃去:“这支簪子便赏了你,以后你在孙家要更加尽心尽职才是,你需得拿好了才是。” 第六章:胭脂合欢 孙世宁没想到沈念一真的又把她重新扔进府衙大牢,关的还是死牢,还是那一间,还是那个没少折腾她的狱卒,顿时灰头丧气,想说的话都堵在嗓子眼里。 沈念一走在后面,丘成将她送进牢门,见她一直默不作声,侧过头想一想,多嘴了:“大人的意思,既然案情还没有水落石出,被定了案的人犯还是回到这里比较妥当。” 孙世宁坐进去的时候,忽而抬起头来问道:“你说我几时能够洗个澡?” 丘成笑起来,他的笑容很是温和:“大人既然已经接手,必定会尽力而为,你不用担心,他如今这个位子是一步一步登上来,绝非等闲之辈。” 沈念一将站在旁边,侧着脸,屏息凝神正在想要紧的事情,墙上的灯火打出的阴影忽明忽暗,映衬着他整个人仿佛一块上佳微的温润美玉,散发出清冷的气息。 孙世宁小心翼翼地又多看他一眼,别转过头,因为走出去过,她更加不想待在大牢里,那些强迫自己不去想的恐惧,已经快抑制不住,从心底的泥沼里蔓延出张牙舞爪的藤蔓,勒住了心尖,心尖处抽得生疼,她赶紧用手捂紧,缓缓弯低了身。 沈念一的嘴唇轻轻动了两下,眼睛清澄透亮:“是不是我们一走,你就哭了?” 孙世宁哪里肯当面承认,赶紧地摇头:“沈大人已经多年前的一句戏谑肯为我出头,我已经非常感激了。” “既然这样。”沈念一踏前一步,“让你再多感激一点,岂非更好,更像话。” 孙世宁看见沈念一扬起衣袖,很轻的风吹过,沈念一将她从牢房里带出来,大摇大摆地又带走了,她以为是自己想得太多恍惚了,直到他有条不紊地将她带到客栈,订了天字号的客房,俩大桶的热水送进来,还有那笑眯眯的老板娘。 “姑娘,这是方才的公子让我去买的,这会儿看着姑娘真是纤瘦,衣服可能买大了。” 孙世宁揉了揉眼睛,还是没醒过来:“我不是在做梦?” 老板娘笑着道:“不是在做梦,那位公子说姑娘身世不幸,很是吃了点苦头,让我陪着你说说话,要是不方便的话,要不要我帮你洗?” 孙世宁猛地清醒了:“不用,不用,我自己会洗。” “那就好,干净的衣服就放在竹椅上头,那位公子住在你的隔壁,嘱咐过了,等姑娘洗完澡,再过去那边,有话要说。”老板娘见多不怪,轻手轻脚替她关好了门,“姑娘,我就在门外候着,有事情可以喊人。” 孙世宁再经不起干净热水的诱惑,含糊地应了一声,三下五除二脱了外衣,没头没脑地一头扎进木桶中,用皂角从头到脚搓了三次,才起身,又换另一桶热水冲洗。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干净过,这样香喷喷过,披着湿淋淋的头发,趿着鞋子过去敲门。 “进来。”沈念一的声音隔着一道门,依旧清越沉静。 孙世宁进门给他慎重地行了个礼,沈念一没有阻拦,很是自然地接受,一抬眼,看着她不言语,她的身影正落在他的瞳仁中,如同水面荡漾,她微微慌神,才发现屋中只有她与他,丘成并不在。 “不是你说想要洗个澡的吗?”沈念一执起桌上的茶壶,沏出两杯茶,放了一杯在对面,”坐下来说话,不用那么拘谨,这里不是府衙,更不是孙家。” “我绝对没有要诋毁大人的意思,退亲的事情……” 沈念一的手势很干脆地阻拦住她结结巴巴的话语:“我说过了,你身上的案子才是关键,退亲的事,等这个完结了,我们再慢慢算账。” 算账两个字说得很慢又略带玩味,孙世宁却突然就不紧张了,她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本来觉得亏欠的缺口,被他的话一带,立时寻找到可以回报的方向,她相信,他一定想好了要报复她的法子,到时候她一定任凭他打骂一顿,让他解了气就好。 “丘成回府衙同闵大人说明一下,你是此案的关键人物,我必须要带着你在身边,才方便查案。”沈念一走到窗前,推开些许,“你是不是很奇怪,既然身在天都,我为什么要带你来客栈落脚?” “我是背负着命案的人犯,大人带我来客栈总比带回大理寺要简单些。”孙世宁抿了一下嘴角,当然更不能带回沈家大院,她的身份根本就是言不正名不顺,哪里轮的上登堂入室。 “比我想得要机灵点。”沈念一依然在看外面的天色,“既然也算机灵,怎么轻易地就会被人摆了一道,差些就落得问斩的地步。” 孙世宁苦笑一下,这个问题,她在大牢里头何止问过自己百十遍,明明知道薛如静视她入眼中钉肉中刺,她的出现就是将其二夫人这个已经被压下去多年的真正称谓又一次搬到了台面上,她还是大意了。 因为父亲的骤然离世,她根本无暇再去应对其他,她以为至少在父亲尸骨未寒之时,薛如静不会这样快下手,至少不会下这样的狠手。 原来,是她一直太天真,将人心的险恶想得太简单。 “不关旁人,是我自己蠢。”孙世宁大大方方承认下来,要是那一晚,薛如静提出要冬青去大屋帮忙,她就心生警惕,大概就不会走到最凶险的这一步。 曾经想过,父亲不在,自己会被扫地出门,赶出孙家,却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要的是斩草除根,要的是她命落黄泉,一了百了。 “听起来,你父亲的去世很突然,是意外吗?” “算不得意外,据他说是因为旧疾,一下子发作起来,药石无效,不过匆匆数日就过世了。”孙世宁亲眼看着父亲交代好了后事咽的气,不过孙家家大业大,哪里是几句话能够都交代得过来,她当时唯一的念头却是娘亲死了以后,父亲也死了,这个世上,真的只留下她孤零零的一个,她是个名副其实的孤儿,以至于父亲最后那两句应该很是要紧的话,都想不太起来。 “我觉得很意外。”沈念一收回了目光,孙世宁见外面本来深蓝一片的天空角,绽放出朵硕大的明亮的橘色烟花,不过眨眨眼,烟花落地,什么都看不见了,“大户人家的家主一死,家里头争名夺利的不少,这般置人于死地的却不多。” 明明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给一个才来家中的继女少许钱财,送出孙家,送得远远,甚至给其许一门亲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甚少有后顾之忧,没有天大的仇恨,何至于此,沈念一不禁又多看孙世宁一眼,她是真的不知其中原委,还是藏着些秘密不肯说出来。 “我也不明白。”孙世宁垂着头,手心里捏着一个小小的物件,“不过,在灵堂之上,我拾到这个。” 沈念一看着她的手心,她的手不大,掌心在洗澡后,呈现出淡淡的粉红颜色,才像个属于这个年龄的少女,里面盛着的是一盒胭脂,他用指尖捻起来,将胭脂盒翻转过来,这不是普通的胭脂,而是专供宫中女子所用的货色。 他虽然不常在宫中行走,偶尔也见过几件,胭脂盒打开,他用尾指挑起一点,凑近轻嗅,花香混合在一股迷离的香气弥漫散开。 原来,她在灵堂上这般哗众取众的哭闹,是为了浑水摸鱼,将此物藏匿起来,手脚倒是很快,任凭他一双利眼,居然也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沈念一有些刮目相看了。 “大人,这是合欢花的花香。”孙世宁没有卖弄,她说得很认真,“父亲曾经让我闻过这种胭脂的香气,很特别。” 那是两个月前,孙长绂在书房中见她,面前是一盒新制的胭脂,他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一定要她闻一闻,她以前从来不曾接触过胭脂水粉,哪里懂行,不过是听从的闻了香气,又在指腹沾染些捻开来,香气更加幽谧而令人遐思。 孙长绂很耐心地等她将一系列举动都做完才问:“你觉得这盒胭脂闻起来如何?” 孙世宁一怔,她才想说,这是她平生碰触的第一件胭脂,孙长绂却一脸了然的样子:“我知道你以前不懂这个,我只问你,你这会儿想到了什么?” 孙世宁没有开口,脸颊却慢慢地浮起一层粉晕:“只是觉得好闻。” “还有呢?”孙长绂追问道。 “还有,好似觉得很危险,想要将其扔得远远的,又有些舍不得。”孙世宁老实地回答。 孙长绂愈发欢喜,一连说了三个好,才放她回屋。 孙世宁一路走得飞快,到了自己屋中,心跳却更加剧烈,气息都跟着混乱起来,她依旧形容不出合欢花的香气,然而却牢牢地记住了。 “你在灵堂的哪里看到它的?”胭脂盒不过和拇指食指圈起来的大小差不多,落在角落的话,很不容易被发觉。 孙世宁缓缓地笑道:“我不是看到,而是进得灵堂,我闻到了它的香气。” 第七章:考验 沈念一微微露出丁点儿感兴趣的神情,眉尖轻轻一挑,无声地做了个询问的表情。 “我这样说或许有点可笑,但是,我踏进灵堂的第一步时,就知道它在哪里了,就在香案桌的下面,跪地蒲团的前面一些。”孙世宁生怕他不信,说得特别仔细,退后两步,左脚尖在地上图空画个圈,“这里是蒲团,我跪下来的时候,就在桌底见着它了。” “我记得,当时灵堂里面烧着纸钱和锡箔银锭。”沈念一的记性也是极好的,“香案上供了百余止守魂线香。” 换而言之,整个灵堂都被香烛的烟火气充斥满档了,孙世宁居然说,她从进门起,能闻到里面的胭脂味道。 “大人,你不信我的话?”孙世宁不傻,即便沈念一的神情没有变化,她也能够听出其中的质疑,“大人,我说的是实话。” “好,我试一试你这句实话。”沈念一的手指一紧,将胭脂盒拢在掌心,“你稍等,我很快回来。” 他来去如风,推门而出,又飞快折回,这一次,他的手里空空一片:“如果你能在客栈里找出那盒胭脂,我以后都会相信你的话,不会再有其他的怀疑。” 孙世宁呆在原地,他的怀疑不无道理,可是她也真的没有骗他,偷偷地握了握拳头,她径直向着门外走去,沈念一看着她露出的雪白足跟,轻声道:“把鞋穿上,不赶时间。” 不知为什么,孙世宁觉得生气,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沈念一,从天字号走出来的时候,她暗暗地想,要是找不出那盒胭脂,她索性回头对他说,再把自己关进大牢里去算了。 正是饭点,客栈里很热闹,各色各样的人,喝酒的划拳的,杯碟交错,孙世宁扶着扶手,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看着老板娘在人群里穿梭忙碌,心里头是茫茫然的,胭脂在这个客栈里,可是会在哪里,会在哪个角落,哪个客房? 这是一道难解的题,隔着门,她没可能寻得出来,沈念一是不是故意为难她,好让她知难而退,再长的楼梯都有走完的时候,孙世宁的脚落在平地,四周喧嚣一片,她咬了咬牙,开始绕着一桌一桌的客人寻找。 这是最笨的办法,也是最无奈的办法。 刚开始,诸人还没来得及注意,直到有个大汉笑着大声道:“老板娘,你店里请了个俏姑娘来,是在地上捡我们掉的银子吗?” 哄堂大笑,孙世宁绷着脸,不想哭出来,她必须找,必须要找到。 老板娘远远地在招呼角落的客人,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们别为难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 这句话很中听,那些男人反而变本加厉,有的索性将双腿往椅面一蹲,让她到自己跟前来找地上的银子。 孙世宁偷偷苦笑,要是换做半个月前,她掌不住脸,或许掉头就走了,如今不同了,她是在死牢里待过的人,全身发臭腐烂等死的味道都尝过,别说是在桌底下找东西,便是让她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地闻,她也能够面不改色地做完。 “各位大叔大哥,我在找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人,不过这事儿旁人帮不上忙,只能我自己来做,要是打扰大家用饭,我在这里给大家赔不是了。”孙世宁深深弯腰,给在场的人行了个大礼。 等她站直了身,四周居然安静了片刻,她不再掩饰脸上骇人的伤疤,雪白的面皮爬着狰狞的鞭痕,还有额角下巴的淤青,都在诉说她所遇到的不幸。 沉默以后,有人开了口:“老板娘都关照过了,你只管找你的东西,我们管我们吃饭,两不耽误,你放心,没人会欺负你的,你们说是不是?”他所坐的那个桌子,挤了五六个彪形大汉,齐声应了。 “谢谢,谢谢大家。”孙世宁又行了个礼,继续弯身寻找那盒看不见的胭脂。 沈念一站在二楼的围栏后,低头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随即转身回屋。 孙世宁找完了一圈未果,又到客栈门前的门槛边兜兜转转一圈,依然没有丝毫的线索,他到底把胭脂盒放在了哪里! 老板娘给一桌结了账,摇摆着腰肢走过来:“要不要喝口水再找,是什么矜贵的东西,值得你找得大冬天一头的汗。” 孙世宁的双眸一亮,几乎咬牙切齿地扑过来,走近身的老板娘身上分明就是那合欢花香,错不了,胭脂应该就在她的身上。 老板娘扬起手来,将她的双臂轻轻一格道:“说好了让我躲得你远些,不过我还是于心不忍,这样子,应该也算不得作弊了。”从衣袖中,将天青色的胭脂盒取出来,交在孙世宁手中,“拿去给他。” 孙世宁双手将胭脂盒捧牢了,一叠声的道谢,连蹦带跳地上了楼梯,同下楼时候的心情截然不同,她有种几乎要飘起来的喜悦。 敲了门,等沈念一应声,才推门进去,孙世宁像是献宝一般,将胭脂盒举起来:“大人,我找到了。” “老板娘同你说了什么?”沈念一没有接过。 孙世宁一怔,如果不是老板娘走到她身前,她绝对不可能这样快寻出来,如果按照实情说出来,沈念一会不会说是她滥竽充数,她飞快地想了想:“老板娘说,便是走得近了,也算不得作弊。” “嗯,算不得。”沈念一居然没有介意,将胭脂盒取过来,“楼下这会儿至少有五六十个人,贩马的,收草药的,做杂货生意的,再加上桌上饭菜的味道,酒的味道,还有老板娘常年用的桂花头油的香气,交杂在一起,只要她不明说,东西在她身上,都算不得你作弊。”胭脂盒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转了一圈,“恭喜你,你通过考核,我相信你的话。” 孙世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听得他说道:“去把脸上的汗擦擦,实在是不太好看。” 她抬手一抹,掌心都湿漉漉的,赶紧回屋重新洗脸,将面孔按在温热的面巾里很克制地哭了两下,面巾落入水中,脸上已经平静地什么都看不出来。 再过去时,屋子里多了丘成,沈念一手执茶杯:“守株待兔了?” “兔子逮到了。”丘成笑着道,“这是老兔子还真是沉不住气,走路都不知道往身后看一眼。” “毕竟不是真作奸犯科的人,漏了底,心里慌张也是难免的,人在哪里?” “在老地方关着,还有同他碰面的那个,关在两处,于泽正在分别吓唬他们。” “于泽那张嘴,死的都能说活了,看来不用等明天就会有好消息了。”沈念一放下茶杯,凝视着孙世宁,“我在府衙停尸房对府尹闵大人说的那些疑点,每一条他都听得心慌意乱,觉着被我拿住了把柄,其实不过是因为他心虚,而你心里憋着气,却头也不回地下楼了,因为你知道自己是冤枉的。” 他对闵大人采用的是逐渐加强的语气,从轻描淡写,将尸体的伤处拿出来说事,旁边再站着个震慑用的仵作,一句话比一句话的分量重一点,一句话比一句话的语声大一点,到最后两句,闵大人简直如同被鼓槌擂在胸口,站都站不稳,差些一个跟头倒栽冲。 “然而,我说的那些疑点没有哪一条是真正能够为你洗刷冤情的。”不过都是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帽子唬人的,沈念一对孙世宁说了最真的实话,“唯一让我心里有数的是,你并非杀人凶手,只要找到真正的杀人者,那么你就能彻底洗冤回家。” 孙世宁看看他,又看看丘成:“所以,丘大人跟着胡三找到了杀人凶手?” “胡三的胆子哪里敢杀人,他最多就是个搬运工。”丘成冲着她眨眨眼,“不过,他应该知道事情始末,就等着他乖乖招供。” “那把杀人的匕首血槽中斑斑痕迹,绝非第一次见血,杀人者一刀致命,是个老手,怕是手底下还有几分功夫,而你的手。”沈念一不客气地拉过孙世宁的手,“一个人有没有练过功夫,我还不至于看走眼。” 他的手很凉,孙世宁呆呆看着两人相握的位置,这样暧昧不清的动作,让他做起来,怎么有点在停尸房里验尸的味道,她忍不住哆嗦一下。 “走吧,去听听胡三怎么说。”沈念一松开她的手,走到门前,回头见她还没有回过神,“你不想去?” “想,想!”孙世宁答得尤其大声,胡三在孙家给她看过各种恶心人的嘴脸,她当然也要看看他落水狗样的惨象。 “穿上斗篷,别露脸。”沈念一大踏步地走出去。 孙世宁愣头愣脑地问丘成:“大人的心情好似不错?” “案子要结了,大人自然心情好。”丘成揉了揉鼻子又笑道,“不是什么难破的大案,早些了结,姑娘也好早些回家。” 孙世宁裹紧了斗篷,跟在两人后面,驱车前往。 第八章:悬案 关押的地方不是府衙大牢更不是大理寺,而是个僻静的小院子,沈念一干脆地问了看门的:“完事了没?” “大人,于泽出手哪里有不完事的道理?” 沈念一点点头,往里面走,孙世宁惊心,莫非这是用私刑的地方? 等见着胡三好端端坐在屋子里,她才知道自己想多了,一个圆脸年轻人和和气气站在胡三身边,一只手还搭在他肩膀上,看起来动作很轻,胡三的脸却有些扭曲。 “大人来了,胡总管不如将方才同我说的,再同大人也说说?”于泽说得非常客气。 胡三打了个寒颤双手绞在一起,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 “方才不是说得好好的,这会儿倒害羞了?”于泽笑着凑上脸去,“我们大人最是可亲和蔼的,你都说完了,就回孙府该做什么做什么了。” “我——”胡三咽了口口水,才张开嘴。 孙世宁好似听到什么声音,电光火石之间,沈念一已经从窗口一跃而出,背影瞬间远了,等她再回过头时,一支袖箭正从胡三的嘴里刺入,刺穿咽喉,立时毙命。 丘成和于泽都目瞪口呆,两人互视一眼,丘成反应还快点:“大人去追凶手了。” 于泽窝着火,别说笑了,话都堵着说不上来,一把将桌上的茶杯都扫在地上,咬牙切齿道:“居然敢在我们大理寺的眼皮子底下杀人灭口,委实可恶。” 孙世宁见过尸体,还没见过杀人,好端端一个人转瞬就在面前咽气,胡三的嘴巴依旧张得很大,污血从口角汩汩往外流,将衣襟都染湿了。 “好了,别吓到客人。”丘成叹口气,将于泽拉开来,赶紧地安慰她,“大人的轻功很好,应该很快能拿住凶手。” 孙世宁徒劳地张嘴发不出声,她是真的吓到了,胡三总管平时多么耀武扬威的一个人,眼睛从来长在头顶,都不正眼瞧她,她在他手底下吃过亏,流过泪,但是这会儿人死了,她又觉得可怜,胡三罪不至死。 于泽去守着另一间屋子里关着的人,丘成给她换了间屋子,给她倒一杯热水,塞在手里:“你别怕。” 孙世宁依旧不说话,一双眼睛睁得很大,定了神似的,门外喀嚓一记轻响,她整个人从椅子上跳起来,脸色青白,嘴唇哆嗦,却见到沈念一从外面走进来,脸色也很不好看,她想丘成猜错了,沈念一的轻功很好,但是凶手跑了。 “大人。”丘成迎上去。 “剩下的那个人还活着吗?”沈念一看起来有些累,孙世宁眼尖地发现他的衣摆下面,有几个泥黑的手印,小小的,倒像是孩子留下来的。 沈念一径直走到桌前,坐下来:“倒水。” 孙世宁赶紧用干净茶杯替他倒好,双手奉上,沈念一姿势优雅地喝完水,将追凶的过程三言两语交代,凶手跑得很快,追了三条巷子,眼见着要摸到他的后领,不知从哪里跑出三四个孩童,隔在两人之间,其中有两个还亲热地过来抱住他的腿,他想甩开,又不好使力,眼见着凶手两个折身,跑得影子都不见。 孩童笑闹着撒开小胖腿跑了,他生怕对方设的是调虎离山之计,对留下来的人不利,又匆匆赶回来,眼见着孙世宁安好喝茶,吊着的心缓缓落下。 “大人追出去,于泽立即就去那个屋子,那边没事。” “也就是说,对方想杀的人只有胡三。”沈念一跑了一大圈,气息依旧平稳,他不怒反笑道,“倒是我小看了这个案子,本来以为是落井下石的小手段,没料得,胆大妄为到敢当着我的面杀人,真是不把大理寺放在眼里了。” 他做事干净利落,很快吩咐了丘成几件事情,一来是着大理寺的人将胡三的尸体带走,凶器留下给他,二来让于泽将另外的人带过来,直接问话,三来给了孙世宁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这种时候,他最不想听到受惊的女人尖叫声,幸而,她还不算太呱噪。 于泽带过来的人,绰号蔡头,就是个混混,他所知甚少,能说清楚的只有当时在巷子里发现一具才咽气的男尸,想到胡三交代的事情,立即跑去孙府后门,找到胡三,尸体被搬走了,至于用在哪里,埋在哪里,他一问三不知,最后被于泽逼得不行,才又吞吞吐吐说出,胡三给了他十贯钱的好处。 “将他哪里带来的送回哪里去。”沈念一挥挥手道,“还有关照他不要乱说话。” 孙世宁在旁边安静地都听完了,才小心地问道:“我屋子里的那个人不是他杀的?” “不是他,他也是赶得巧,用死人换了一笔钱。”沈念一定睛看着她,“方才,你可吓到了?” 孙世宁点点头,任凭是谁见到这样的场面都不会安心,更何况是认识的人。 “如果让你判断,你觉得杀人者是谁派遣来的?” “肯定不会是孙二夫人。”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话,孙世宁想都没有想。 “哦,为什么这样说,不是应该她的嫌疑最大吗?” “如果,她有这样的本事,就不用废这样大的周折,弄个死人在我身边,直接也一箭刺死我岂非干脆。” 沈念一沉默片刻,随即笑开来,笑容仿佛是一颗很小的石子落入湖心,微微荡漾开来,波纹清泠而优美:“胡三死了,还有一个人可以指认孙二夫人是整个栽赃嫁祸的主使,你说,我们要是这个时候去孙府,丁香会不会在?” 孙世宁的肩膀往后缩了一下,丘成进来,用帕子将从尸体上取下的凶器擦拭干净,送过来:“大人看了此物,一定会觉得更加有趣。” 沈念一接过小箭,食指在箭尾处一抹,了然于心:“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件家事民案,居然一波三折,连他们也出来插手了,到底是胡三不简单,还是整件案子不简单,还真不好说了,去查,去将孙二夫人的身家背景细查,天亮之前,给我报来。” 丘成马不停蹄地走了,沈念一给自己斟茶,慢条斯理地喝着问道:“你困不困?” 孙世宁一路从死牢出来,客栈接受考验,又被提着来了小院,亲眼见一场杀人过程,便是这会儿给她最暖和的被子,最柔软的枕头,她也定然是睁着眼无法入睡的,一闭眼就能见到胡总管张着嘴的死相,怎么睡! 所以,她摇了摇头道:“不困,一点都不困。” “如果孙二夫人的身世背景查下来没事的话,案子可以直接了了。”沈念一低声说道。 停在孙世宁的耳中,好似叹了一口气。 “不是说,要捉拿到凶手才可以断案。” “凶手已经知道了。”沈念一的手中依然捏着那支小箭,孙世宁的目光落下来,再看看他,他点了点头道,“你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当然不懂这些,这支小箭有些来历,也有出处,既然对方用它来杀人行凶,便是将事情大包大揽过去了。” “那么,凶手还抓不抓?”她还牢牢记得他说过,要抓到真正的凶手才能为她洗清冤情的。 “凶手当然要抓,不过抓得到抓不到又另当别论。”沈念一的剑眉轻蹙,顺着孙世宁的视线一看。顿时猜想到她的心思,“你在想,大理寺不是本朝最厉害的地方,可惜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些人,你知道他坏,你却没办法将其一网打尽。” 孙世宁听不太懂,却紧闭嘴巴,没有再多问话,其中有一句,她听得明白,她是一个平头百姓,如果连大理寺都管不得的人与事,那么她最好明哲保身,置身事外,否则弄得像胡三这样的下场,委实很难看。 这样的一夜,居然如同细水长流,过得很快,窗外的天色从暗蓝一点一点转成鱼肚白。 丘成披着露水回来,手中是厚厚成册的案卷,沈念一接过先翻了翻首页,又看看最后,抬起眼来时,孙世宁的心咯噔一下,不过他很快又低下头去,边翻边看,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已经尽数看完:“孙二夫人同那里应该毫无瓜葛,那么胡三的死因,只是因为沾染过那个柯永桩了。” 孙世宁的眼角一跳,在府衙的案卷中,她才是杀死柯永桩的真凶,是不是接下来就会轮到她送命了。 “要是这个案子到此结束,那就成了又一桩悬案,一桩明明知道凶手,却不能擒获的悬案。”沈念一将案卷合起,闭目凝神,再睁开眼时,眼底又是澄清一片的波光,“这样的话,最得意的人怕是府尹闵大人,完全可以将误判之责推得一干二净,真是白白便宜了他。” 孙世宁将他说的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却听不明白:“大人的意思是,杀人者不能绳之以法,而我同样能够洗刷冤屈?” “走吧,我们一起去府衙,将你的案子给消了,然后……”这一句意味深长,沈念一似笑非笑道,“然后,我会亲自送你回孙家,将你我之间的那点小事情一并解决了。” 第九章:近乡情怯 孙世宁才算是见识到了大理寺少卿沈大人办事雷厉风行的手段,将所有关于她的案卷从府衙中调出来,全部勾销,用大理寺的花押按章办理。 闵大人在旁不停地拭汗,冷不丁地抽眼瞧一瞧孙世宁,生怕她这时候来个大哭大闹,将在死牢里头受的那些苦,在沈大人面前再重新叙述一次,那么他的官帽怕是要保不住了,然而孙世宁格外平静,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个字。 沈念一处理完案卷,闵大人实在忍不住问道:“沈大人,着柯永桩被杀一案,凶手到底填写谁的名字?” “一言堂。”沈念一微微眯眼,眼底的潋滟中抽出一丝掩不住的杀气。 闵大人恨不得自己就没问过那句话,一言堂隐在暗处,已经与朝廷为敌数十载,皇上数次谴了大理寺的精英前往,都没有将其一网打尽,他不过区区一个府尹,要是眼前这位沈大人一语不合,让他参与到一言堂围捕中,他这条老命还要不要了! 沈念一办妥了交接事务,带着孙世宁出来,外面是个好天气,冬日融融,照在身上暖暖的,他顺手将白狐的披风递给她。 孙世宁的手指一触,知道是上佳的货色,怕是这一件白狐裘皮够寻常人家吃用七八年的,暗暗咋舌,想要推脱开,耳边听得沈念一道:“你是被衙役从孙家抓出来的,难道说,你就不想风风光光地回孙家,用你孙家长女的身份?” 不得不说,沈念一的话很有诱惑力,直指人心,孙世宁顿时妥协了,她想想怕是这位少卿大人比她深谋远虑,早就在边捉拿凶手的时候,边为她定好了出路。 回孙家,风风光光地回孙家,孙世宁一路都在想同样的话,根本没有意识到,马车的方向根本不是朝着孙家而去。 等车子停下来,孙世宁下车来一看,居然是家成衣铺,门口穿得花枝招展的必定是老板娘,熟门熟路地迎上来:“便是她吧?” 沈念一薄唇轻抿,若有似无地点下头,又对孙世宁道:“进去再说。” “不是要回孙家?”她还回不过神,老板娘上前一把搂住她的胳膊,将人往店里拽,她闻到扑鼻的香气,晕头转向跟着进去了。 直接走过了柜台,带进里间,孙世宁不放心地回头去看,老板娘噗哧笑起来:“沈大人关照过的客人,我绝不会怠慢的,你不用担心。” 门帘落下,沈念一在外间悠悠地喝了一盏茶,等到老板娘将人推出来:“还是沈大人的眼光好,我先前还说哪里有姑娘家穿这种颜色的,她穿起来却是好看的。” 黛色如意纹掐杏白牙边的窄袖对襟短襦配长裙,颜色分明素净,穿在她身上油然而生出一股宁和的味道,孙世宁臂弯中还搭着那条白狐披风,有些踌躇地望向沈念一。 “哪家姑娘不爱些花儿粉儿的,偏生沈大人选了这个颜色配对。”老板娘顺手替她挽了双环髻,愈发衬得肤色粉白,眼眸灵动,“这头上总要戴些什么才好看的。” 沈念一随手在大盒的饰盒中取出支镶珠玉兰花簪:“转过身去。” 孙世宁听话地背过去,他将簪子插在其发鬓:“差不多都齐全了,可以走了。” 平淡无奇的一句话,随着他的举止,孙世宁的双颊莫名地发烫,一时想到他的手心凉凉,更加连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耳边听着老板娘的低笑声:“姑娘以后要是想做些合身的衣裙,尽管过来行娘这边,一定做得逞心如意。” “以后,她有她的造化,还怕不照顾你的店铺。”沈念一含笑说道,将孙世宁送回车里,见她还低着头,笑意更盛,“怎么这会儿知羞怕臊了,让你的丫环跪在大理寺门口要退亲的时候,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孙世宁也不是忸怩的性子,等着脸上的烫意褪下去,正经说道:“那时候,是为了保命,想出的不得已,如今我得了自由之身,大人若是想打想骂想出气,我一定好好配合,望大人见谅才是。” “已经不是在府衙,你也不是什么嫌犯,不用那么客套喊我大人。”沈念一的目光错开些,以免她真的尴尬,“退亲的事情,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暂时就不用提了。” 孙世宁有些误解他的意思,又想一想自己与他的身份地位实在悬殊,觉得隔了这些年,本来一句口头的戏谑,谁也没有当真,他能够为了这个赶来搭救,已经是救命之恩,她哪里还敢再妄想更多,连忙点头道:“是,是,以后都不提便是。” 以后,各自嫁娶,两不相干。 沈念一抬起眼来深深看她一眼,她的心事一五一十都写在脸上一望即知,既然她知道收敛分寸,他也懒得多加解释。 孙世宁一直没再吭声,也没有多问他到底想了什么法子,能够让她风光回孙家,反正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特别让人信服,摸摸发鬓的簪子,连衣服首饰这样的细节都能想到,更何况是其他要紧的。 等马车又一次停下来,孙世宁跳下马车,抬头看着门口的白灯笼,有种恍若隔世的味道。 “敲门。”沈念一的话在身后响起,她踏上台阶,轻轻拍了三下门。 出来开门的是张陌生的面孔,见着是她却是主动咧开嘴笑着招呼道:“原来是大姑娘回来了。”随即扭头冲着身后喊道:“大姑娘回来了,大姑娘回来了。” 孙世宁犹疑一下,这是摆明在等她的派头,难道说沈念一事先已经来关照过她今天要归家的消息。 “想什么呢,还不回家?”沈念一催促了一句。 “敢情我是近乡情怯,到了家门口倒迷路了。”孙世宁低声喃喃道,见着开门的人一路嚷嚷她回来的消息,一时之间涌出不少丫环下人,庭院里热闹起来。 长廊处,跌跌撞撞出来一个熟人,边跑边喊:“姑娘,姑娘。” 孙世宁见着冬青,一颗心才算真正归位,伸手去扶她:“慌里慌张的做什么,我不是回来了吗?” “姑娘。”冬青趴在她的肩头哭起来,哭得很大声。 孙世宁反过来安慰她:“别哭,别哭,沈大人还在看着呢。” 等她回过头去,沈念一站得稍远,双手背在身后,目光遥遥,她却是背脊一挺,好似多了个安全的靠山。 冬青好不容易收了泪,抹着眼睛道:“看着姑娘平安回来倒是把最重要的事情给耽搁了,姑娘,前厅里有重要的客人在,请快些随我过去。” 孙世宁暗想,这会儿在孙家上下,还能有比沈念一更加重要的客人?可是,瞧着冬青的样子很是慎重,脚底下不自觉地跟着过去。 到了前厅,先见到薛如静坐在下首,弟弟世天被她一只手抓得紧紧,妹妹世盈站在母亲身后,神情略显紧张,孙世宁很意外地看向上首正座的人,那是个相貌堂堂,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虽然不曾开口,气场也很镇得住,难怪薛如静今天这么安静。 “世宁来了。”薛如静不太自在地开口道,“世宁还不过来见过你姜伯父,这位是护国侯姜大人,也是你父亲生前的好友。” 孙世宁搬来天都数月,也听过姜氏富甲一方的名望,夸张地说来,天都每条巷子几乎都有属于姜家的大铺子,除去生意恒通的大商贾身份,姜浩元还顶着个国舅的高帽子,他的长姐是当今皇上的宠妃之一,又是三皇子和七公主的生母,姜氏一族可谓风光无限,难怪有这样的派头。 姜浩元正落眼在看孙世宁,眼神锐利而苛刻,她被钉在原地,手足无措,任凭观赏,幸而那目光渐渐转为温和之意,居然生出几分舔犊之情:“这个就是世宁了,我出了一次关外,没想到回来却收到你父亲病故的噩耗,真正是令人折腕。” “还不快些唤人行礼,真是没规矩。”薛如静低声呵斥道,仿佛拿捏住了她的小辫子,非要晃荡地所有人都看到才善罢甘休。 “这孩子很是吃了些苦头,她又长在乡间哪里用许多的规矩,我平日里就不喜欢那些虚礼,这样子耿直的性子,我看着才觉得好。”姜浩元一开口,等于是替孙世宁打了圆场。 孙世宁更加意外了,莫非瞧着沈念一淡定自如的样子,便是预测到今天有这样一号人会来,非但来了,还站在她的背后,自觉自发地替她做起靠山来了?她想着要回头去看看沈念一是否还在她身后,奈何在姜浩元的视线底下,居然就不敢扭转脖子。 “世宁见过姜伯父。”她匆匆行了个礼,想往旁边摸一下冬青,摸了个空,原来冬青都没有敢跟着进来。 “侯爷不是说有话要等世宁到了,孙家的三个孩子都在场,方才能够宣布,这会儿她已经从府衙大牢回来,人数都凑齐了。”薛如静刻意将府衙大牢四个字说得很重。 姜浩元却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从袋中取出一个信封来,封口按着个赭色的花押,孙世宁眼力好,已经瞧出是父亲专用之物,而世盈在后面轻轻推了一下母亲,薛如静顿时跟着紧张起来。 第十章:撒泼 “这是长绂兄放在我这里的,一直没有打开过,如今他已经离世,也该拿出来念一念了。”信封在姜浩元手中坦荡荡地展示,花押火漆俱在,原封不动。 姜浩元当初从孙长绂手中接过此信时,还笑言说,长绂兄年纪渐长,居然有了杞人忧天的心思,留下这种不祥之物,难不成是怕家中儿女不合,要他做个多事的公证人不成? 没想到,一语成箴,不过三月有余,这封信成了孙长绂的遗物,他从关外回到天都家中,听到噩耗,又有管事将近来在孙家发生的一系列怪事都原原本本同他说了,他是面冷心热的人,哪里还坐得住,匆匆忙忙便往孙家赶来。 见着薛如静这个未亡人,先是客气说了几句安慰话,再想问问孙家长女之事,好端端的姑娘家如何会在家杀人,如果是被冤枉入狱,他同府尹闵大人交情甚好,可以帮着递状子上去,重新审案,却见薛如静的脸色渐渐冷淡下来,只说此案已经有人援手相助,多谢他的好意。 他再想要追问两句,薛如静已经转而言他,根本不愿意多说,姜浩元甚至捕捉到了她眼底的一丝慌张,她分明是多有隐瞒,而不愿实情吐露,他索性又问道,以往来孙府时,都是胡管事相迎,怎么今天不见其人影,薛如静脸色发白,推托说胡管事乡下家中有事,不在府中。 姜浩元快刀斩乱麻,就说将孙家三个孩子都唤来,孙长绂有重要的物件留在他处,薛如静才要说孙世宁不可能在家中出现,已经有丫环来传话,说大姑娘坐着大理寺少卿大人的马车,已经到了孙府门前,眼见着就要入府。 薛如静变脸也算快的,她不敢得罪了眼前的姜浩元,更不想在这个关口让他看出她与继女不合,赶紧叮嘱芍药将世宁速速带过来,特意关照了,要让被贬去灶间做粗活的冬青去相迎。 她原本想见到的是个才从死牢里头爬出来,狼狈不堪的世宁,正如前一次在灵堂之上,人不人鬼不鬼的那样更好,没想到,孙世宁衣着体面妥当,黑白分明的孝服,博得了姜浩元的第一好印象。 世盈的目光完全被世宁身上的白狐皮给牢牢勾住,去年过年前,她曾经央求着父亲给她做件白狐的围脖过年,被父亲推说她年纪尚小,待到及笄再做才合适,她气得三天吃不下饭,过年都没个好心思。 然而,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姐姐,居然穿着整件的白狐披风现身,那毛色纯白如雪,随着世宁的举手投足微微飘动,一见就是精致之物,她怎么配,她怎么配穿这样的好东西! 若非有姜伯父在场,世盈恨不得扑上去将白狐披风从世宁身上撕扯下来,再重重踩上两脚,方才解气,以至于姜浩元唤了她两声,她都压根没有听见。 姜浩元轻咳一声,薛如静赶忙将世盈拉扯到面前来,掩饰道:“这孩子自从她父亲走后,太过于伤心,就有些魂不守舍的,平日里茶饭不思,觉也睡不安妥,我同她说话,她都怔怔地回不上话,真正是可怜。”说完,掏出帕子还印了印眼角,另只手隐在袖口中,狠狠地掐了世盈一把。 世盈赶紧收敛,低眉垂目道:“不知姜伯父唤我有什么吩咐?” 姜浩元暗暗摇了摇头,预备着将正事先处理妥当:“你们几个都坐下来,我当着孙家儿女的面,且将你们父亲所留的信封打开,这里头有他想要交代给你们的事情。” 世盈很无奈地贴着世宁身边坐下来,离得近,她瞧见世宁乌发上的簪子,镶嵌的一颗珍珠比小手指都大,浑圆润泽,又是价格不菲的好货色,世宁察觉到她的目光,回过脸来看她,正好将那道蜈蚣伤疤凑过来,她在心底咒了一句,最好这伤疤留一辈子,让世宁做一辈子丑八怪才好。 世宁的眼眸清澈见底,定定看了她片刻,才转回去,世盈却觉得自己的心事毫无保留地都被她给看了去,有些发怵。 等世天也正儿八经的在姐姐身边坐下来,姜浩元将信封的封口直接撕开,取出薄薄的一页信笺。 孙长绂留下书信时,已经明白身体日渐衰弱,表面上还要在家人面前装作无事一般,他费了些气力,寻得前妻带走的大女儿世宁,带回孙家认祖归宗,不知这封信多久以后会被家人见到,信出人已不在。 孙家做的是皇商之道,为宫中嫔妃研制各色胭脂水粉,所获颇丰,然而凡事牵涉到皇家,就如履薄冰,只要一步走错,即是满盘皆输,因此他自知命不久矣时,想将孙家的生意都交由大女儿孙世宁打理,夫人薛氏从旁协助,等幼子世天年满弱冠,再由世宁与世兄姜浩元决定是否合适参与孙家的生意往来,如果两人皆认为不适合,且将孙家当时家产分为其三,世宁与世天各一份,薛氏与世盈共享一份,二女儿世盈不谙世事,日后寻门好亲事,嫁妆由薛氏安排,至于世宁的婚事,另有安排。 所有事等,请护国侯姜浩元大人做个见证,可怜孙家留下孤儿寡母,但凡有难处之时也请姜世兄多多相助,字迹到后面越来越凌乱,想必是孙长绂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写信,心中难免悲切,难以控制情绪。 “既然长绂兄这般信任托孤,那么便当仁不让,从旁帮衬一把,以后世宁但凡有任何难处,只管来同我说明便是,一定尽心尽力相助。”姜浩元想到与孙长绂十多年的交情往来,没料得连最后一面都没机会,不禁唏嘘不已。 薛如静仿佛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整个人都在簌簌发抖,姜浩元只以为她是伤心所致,连声安慰,又想应允常来常往地相助,没料想,薛如静犹如发了癫狂,猛地冲到孙世宁面前,双手死死地卡住她的肩膀,前后使劲力气地摇晃,声音尖刻刺耳,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不过是短短三个月,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你说啊,你倒是说话啊!” 孙世宁还没从父亲的遗言中回过神,被她猛力摇晃,差些站不住脚,她想要将薛如静的双手拂开,奈何对方的气力实在大的吓人,根本拂不开,肩膀生疼,想必指甲已经掐出伤痕,世天见到母亲哭喊,也跟着扑上来,抱住了世宁的大腿:“你欺负我娘,你是坏人,坏人。” 屋内立时从一片静默变成了鸡飞狗跳,世宁被母子三人围在其中攻击,暗叹一声,若非她在死牢中走过一回,这会儿大概是又惊又怕,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不过对于一个差点离死只有手指头距离的人来说,这样的场面,委实不足一晒,更何况,屋中还有被父亲请来作证的姜浩元姜大人。 世宁知道,姜浩元不出声就是在旁边暗中观察,她越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场面对她就越是有利,所以任凭世天用小拳头捶打,任凭世盈从身后推搡,她只是安静的,等待着。 直到薛如静按捺不住,右手高高举起,对准她的脸就是重重一巴掌,清脆响亮的耳光声与姜浩元的暴喝声急乎乎同时响起:“住手,统统给我住手,长绂兄尸骨未寒,尚未入土,你们居然罔顾他的遗言,在家中这般厮打叫骂,难道就不怕他死不瞑目吗!” 他大步上前,将薛如静往后拖开几步,再一手一个将世天和世盈扯开:“成何体统,这是成何体统!”语声含着浓重怒气,他原本坐着已经自有威仪,如今发了怒,足以将身边的人统统都震慑住。 又是一片静默,却暗藏波澜汹涌,薛如静的发髻都散开,披头散发死死瞪住世宁,世宁的样子不比她好看,簪子歪在旁边,摇摇欲坠,半边脸被打得红肿,领口肩膀的衣料撕扯地乱七八糟,一副饱受凌虐的凄苦模样。 不等姜浩元再开口,世宁已经对准了他的脚边跪了下去,不说话,不开口,不做任何要求,一个连着一个磕头不停,额头碰在地上,发出清脆的蓬蓬声响。 姜浩元被她的举止惊到,弯下腰搀扶道:“好孩子,我明白,我明白你受了很多委屈,是世伯不好,辜负了你父亲所托,来得晚了,不过你不用再担惊受怕,以后你的事情就是世伯的家事,谁敢欺负你,就是当众打我的脸!打护国侯的脸!” 一双有力而坚定的手掌将世宁搀扶起来,姜浩元瞧着她半边伤痕半边红肿的秀美脸孔,恨得直跺脚:“这是,这是我办事不当才让孩子受苦,惭愧啊,惭愧之至。” “世伯,我知道我年纪小,才从乡下来,又不是二娘所生,所以二娘觉得我名不正言不顺也是正常之举,我不怪她。”世宁的话说得婉转,却是火上浇油,在姜浩元的怒火上又加了一把柴。 第十一章:反客为主 薛如静呆了一呆,才明白自己的冲动有多么可笑,在姜浩元的面前,她居然带着儿女表现地像个骂街的泼妇,简直是鬼使神差,她明明应该沉住气,与姜浩元慢慢周旋,等他前脚离开孙家,她再慢慢炮制世宁也来得及。 这会儿,她急急忙忙地又想凑过来补救,姜浩元已经对她有了防范,往她与世宁两人之间格挡住,根本不让她有任何靠近的机会,当着他的面都敢对孩子又打又骂,背着人后,岂非要拖下去上私刑了,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说后母设了局要将孤苦无依的继女送进死牢,他来的路上将信将疑,这会儿已经信了十之八九。 要是这会儿世宁哭哭啼啼,那么效果还没那么好,落在姜浩元眼里,最多是个小可怜虫,反观世宁非但不哭,说起话来柔中带刚,甚至还逼迫了姜浩元一步,用话堵在前面,让他非要在此时此刻表个态,方才能够显得出孙长绂临死托孤的用心良苦。 “不用说了,孩子,你什么都不用说,你的难处我都明白,回头我自然会安排妥当,你父亲让你继承家业,虽说你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却也应该有他的道理,孙家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你一定要守好了才是。”姜浩元喝了一声,外头候着他带来的随从,随传随到,“回府里一次,先将柳先生请过来。” 孙世宁不知这个柳先生是何等人物,她知道自己不用再推托,一切都是顺水推舟,该走到哪儿是哪儿了,屋门开关之间,姜浩元微微一怔,低声问道:“门外树下站着的那一位,难道是大理寺少卿沈念一?” “世伯好眼力,确是他。”孙世宁同样见到了那挺拔的身影,心里愈发有底。 “他如何会出现在这里?”姜浩元是聪明人,话出口已经猜想到点上,“莫非你从死牢里头出来,正是他的手笔?” “沈大人一向断案如神,我有幸承蒙他援手,才洗刷了背负的不白冤屈,他今天特意送我回来,我原想在家中敬他一杯薄酒,不曾想才踏进府中,听得世伯前来的消息,赶着过来,却将沈大人给冷落了。”孙世宁踏前一步道,“沈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世伯觉得我该如何答谢才是?” “他也是个古怪脾气的,怕是不用你的谢礼,金银珠宝也落不得他的眼,不过你有心记下他的恩情,往后有机会再做报答也是应该的。”姜浩元三两步走出屋去,朗声招呼道,“不知沈少卿在此处,真是巧了。” 沈念一在院中站了会儿,他的耳力甚佳,屋中一番大呼小叫都落在他耳中,听得分明清楚,孙世宁将关节处拿捏地恰当好处,比他想得更巧妙,他倒是可以放心了,听得姜浩元的喊声,侧过身来,微微一笑道:“原来护国侯也在孙家,确实很巧。” “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帮孙家处理些家务。”姜浩元指着孙世宁道,“她喊我一声世伯,也算是我的侄女,承蒙沈少卿出手,才能替她洗清冤情,还她清白。” “举手之劳,理当如此。”沈念一谦虚应答,微风吹起他的衣摆,整个人说不出的俊朗倜傥。 “这是她的福气,好福气啊。”姜浩元很是欣赏他的态度,更想亲近结识,顺着方才的话又道,“既然已经来了,不如我反客为主,替世宁相留,一起入席吃顿便饭如何?” 沈念一悠悠地看了世宁一眼,嘴上应着他的话:“既然护国侯开了口,那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薛如静窝着一肚子的火气,可是她不笨,这会儿她最大的把柄怕是被沈念一拿捏在手里,大理寺平了冤案,外头没有半点风声,连闵大人那里都没有露出端倪,再想一想府里头莫名其妙失踪的胡三,她的头皮发紧,左手护国侯,右手少卿大人,哪个都是得罪不起,如今选了在孙家做东,她好好让灶房整出一桌的好菜,又让三个孩子入席,自己反而忙进忙出地招呼。 沈念一本来不是话多的性格,闲聊几句以后,三杯水酒一过,反而是姜浩元询问起世宁的案子,沈念一用筷子沾了清酒在桌上写下一言堂三个字。 姜浩元露出种恍然大悟的神情:“敢情是他们杀了眼中钉,寻着我这个可怜的侄女来做替罪羊,都说一言堂办事不按常理,果然是如此。” 薛如静站得很近,耳朵都快听得竖起来,一直等沈念一若有似无地嗯一声,她才是真的松了口气,难怪谁都没有来找她的麻烦,原来另外有人替她背了折扣黑锅,只是这个一言堂又是什么人,让两位大人物都露出为难的神情。 沈念一执起酒杯,在唇边轻轻贴起,目光在看正对面的孙世宁,她知道席间不方便乱说话,默默地将姜浩元所念的那封父亲的遗书细细地又重头到尾想了两次,父亲的意思是要将孙家的生意交予她手中,但是她根本没有涉及过此行当,完全是个新手,父亲如何能够放心的下,在姜浩元面前的那一出,她是憋了一口恶气,没有想过后果,只顾着大包大揽,生怕让薛如静又一次钻了空子,这会儿空下来,她开始后怕了。 要是能够有机会,她想问问沈念一的意见,他见多识广,定然会给她个最合适的答案,可是姜浩元拖着他说个没完没了,别说是见缝插针了,她连多看他一眼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被察觉多任何的不妥当。 沈念一这会儿在她心里,已经是被高高供着的救命恩人。她不能也不愿意替他带来任何的麻烦。 世天年纪尚小,毕竟坐不住,又过了柱香时间,吵着要去睡觉,立时有奶娘来将他给抱走了。 门口有侯爷府的人来回报说是柳先生到了,姜浩元挥手道:“快,快请进来。” 孙世宁趁着空荡,飞快看了沈念一一眼,他很敏锐地察觉到,冲她微微一笑,她心定了,今天的事情,她应该没有做错分寸。 门外走进来一位白面书生似的人物,落落大方冲着席间的两位拱拱手:“柳鹿林见过侯爷见过少卿大人。” “世宁,来见过柳先生。”姜浩元似乎十分看重此人,慎重地让世宁起身,与他相见。 柳鹿林不爱这些虚礼,开口就问可有好酒,姜浩元见惯不怪,等他将桌上的梨花白喝完一壶,才笑眯眯地问道:“少卿大人身处大理寺,消息最是灵通,可曾知道这位柳先生的来历?” 沈念一低声道:“两年前,苏家的案子可曾有他?” 姜浩元一拍大腿:“少卿大人果然有神通。”语气间更显亲近。 柳鹿林的酒瘾过好,眯着眼看世宁:“这位就是孙家的孤女?” 孙世宁父母双亡,的确是孤女了,不过薛如静名义上是她的继母,当着其面说这话,完全就是拿她当外人了,薛如静面子抹不开,又不肯甩脸走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柳鹿林已经瞧完了世宁,姜浩元在旁边问道:“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压根也没有给世宁面子。 沈念一像是听得懂这两人的哑谜,轻咳一声道:“护国侯已经请来了柳先生,那么无论怎么样还是不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 孙世宁没听出这话里头的夸赞,见着柳鹿林的神态却有隐隐的得意之姿。 “是,是,少卿大人说的是,有柳先生在,其他的都不重要了。”姜浩元即刻安排柳鹿林在孙家住下,他果真也是能够办大事的,绝对不拖泥带水,当着薛如静的面宣布,让柳鹿林协助世宁,既然孙长绂遗言将生意留给长女,自然有他的道理,至于世宁到底能不能管下这一大摊子的事情,就等着看柳先生的能耐。 薛如静憋得差些一口血吐在当场,支支吾吾道:“侯爷,柳先生便是有那通天的本事,生意却是孙家的,难不成让他掌控大局,账本财务都交由一个外姓人不成?” “你说此话是信不过我?”姜浩元瞪着眼问道,“我堂堂护国侯会觊觎你们孙家的生意不成?”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侯爷误会了。”薛如静真恨自己只长了一张嘴,根本说不清。 “侯爷,这位夫人不是信不过侯爷,而是信不过我。”柳鹿林抹抹嘴角的酒渍,这一次很认真地又重新看了一次世宁,“这样吧,侯爷与少卿大人都在,做个见证,孙家的这摊子事情,给个时限,以免这位夫人等白了头发,反说我柳某人无能,侯爷看着觉得多久合适?” 姜浩元沉吟片刻后:“毕竟你对此行不太熟悉,操之过急弄得物极必反不好看,就定个半年的时限,半年以后,孙家的生意要是蒸蒸日上,那么想来二夫人会将所有的怀疑尽数打消,反而要垂落打鼓地感谢才是。” 由始至终,孙世宁都没轮得上说半句话,她活生生在诸人的目光中,站成了一道摆设。 第十二章:帮人帮到底 姜浩元是侯府当家做主的人,很是细心,又提出去世宁居住的地方,沈念一默默跟在后面,来到那个所谓贴着官府封条的凶宅,他一个劲地摇头:“这里死过人,如何还能住得下?” 孙世宁反过来开解道:“我今天才回来,二娘前头也委实不知,要么我找个客房住下便是。” “以后,你可算是孙家的当家人,怎么住客房,你住你父亲的那个院子。”姜浩元大刀阔斧,斩钉截铁做了决定,“那院子自成一格,你将衣物细软稍许收拾好,便能入住,而且侧院空出来,柳先生栽培你也容易些。” “父亲才亡故,姐姐这样子岂非是鸠占鹊巢。”一直跟随在薛如静身边搀扶着的世盈忍不住心头的气恼之意,嚷嚷起来,“要是姐姐住进去了,难道要将母亲平日所用之物统统都搬出来不成!” 薛如静叹口气道:“世盈别说了,侯爷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些都是我们母女的命。” “母亲容得下,我也容不下,纵使是父亲还在世,也断断不会说家业让世宁继承了,就将发妻生生挤到墙角去的道理,父亲留下遗书时,已经得了病,说不准是头脑一时糊涂才会做出这般荒唐的决定,我与母亲心中不服。”世盈的一张嘴也不饶人,要是今天真的默许世宁住进主屋,那么以后在孙家,她与母亲还有弟弟,如何再抬得起头做人,哪个下人还能听她们的,还有,她明明才是孙家嫡出的小姐,要是母亲的二夫人名头坐实,她就是那庶出之女,以后又怎么嫁人,怎么嫁一门好亲事! “遗书是你父亲亲手所写,也是他亲手到护国侯府交予我手,只说要是他有个万一,让我主掌孙家大权所归,我自认绝对不会对你们三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偏袒,我做的就是完成你父亲的遗愿。”姜浩元一脸的正气凛然,硬生生将世盈的话都给压下去。 薛如静知道没招了,她是彻底被压制了,被一个她压根就没有放在眼中的丫头给压制了,偏偏这个丫头今天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借刀杀人,就让她们母子三人直接跌落个万劫不复,她恨恨地抬眼去看世宁,想看看那副得意的嘴脸。 孙世宁的脸上平和一片,在沈念一问及她是不是想风光回到孙家之时,她已经知道他怕是在私底下为此事奔走游说,花了不少她想象不到的力气,今天的场面看则是他袖手旁观,顺道做了个见证,她心里头百分百相信,姜浩元的出现,还有那封遗书都不会是巧合,至于他是怎么做到的,她忍不住套用了护国侯的一句话,少卿大人身处大理寺,自有神通。 “那么此事就先定下来。”姜浩元堵了世盈的嘴,就等于堵了薛如静的嘴,回过头对世宁说话时,换一副和蔼可亲的长辈模样,“你身边有几个丫环,几个老妈子伺候,主屋地方大,人少忙不过来。” “我原来的屋子里是两个丫环和一个做粗使的琼妈妈。”世宁轻声答道。 “两个丫环太少了,将人唤来我先看看。”姜浩元本来并不想管别人家的闲事管到犄角旮旯的繁琐,但是孙家其余人等的态度,还有世宁受了大委屈依旧不卑不亢的态度,反而一步一步推动他这个已经半隐退的大商贾起了好胜之心,不管用什么办法,多少气力,他都要亲手栽培这个孩子在孙家稳稳当当地站立下去,而且绝对不会比孙长绂活着时逊色分毫。 丁香依旧还在乡下老家没有回来,战战兢兢站出来的只有看起来笨头笨脑的冬青一个人,姜浩元好记性一下子认出她是原先在孙长绂书房里服侍的丫环:“原来,长绂兄一直是有心人。” 沈念一因着这句话,多看了冬青一眼,她还是同当时跪在大理寺门口时一样,细眉细眼,老实的让人想骂她都不好意思。 “侯爷,身边之人无谓多少,贴心的一个足矣。”柳鹿林慢吞吞地开了口。 姜浩元点点头道:“回头我从府里挑个会做事的过来帮衬,至于粗使的老妈子就请二夫人再拨四五个过来做事,主屋需要重新整理,还是速战速决为好。” 薛如静有气无力地应一声,孙家孙家,孙长绂一死,被个外姓人当着她的脸,指手画脚,还不能反驳,她能做的只有委曲求全到底,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再寻出手之路,难不成这个护国侯和大理寺少卿能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住在孙家不走,人走了,还不又是她说了算。 想明白这点,薛如静绷得紧张的脸皮松开些,反而主动提出,先派遣两个老妈子整理出一间屋子来,让世宁住进去,再花几天时间,将主屋都重新打理好,以后她住在西苑,南苑依旧留给世盈和世天。 “你能够这样明事理,我方好安心。”姜浩元临走前,冲着薛如静说的语重心长,“隔几天,隔几天,我再过来看看。” 随即,姜浩元邀沈念一同行,沈念一应下,转头看世宁一眼,孙世宁站在台阶上,时辰已经不早,月华如霜,撒在她的肩膀上,看起来身形格外地单薄,他又是微微一笑,潇洒而去,世宁看着车子渐行渐远,心底说不出的惆怅。 都说帮人帮到底,他做足了功夫,对她这样个素未谋面的人而言,已经是仁至义尽,她很是感激,却不知用什么法子来报答,眼睁睁看着他走出自己的视线,轻轻叹一口气,听得身边的薛如静冷笑一声道:“不过是顺手从烂泥里扶了你一把,看看你的样子,恨不得要整个人都贴上去,他是什么身份什么人,你也不照照自己的脸,没得让人笑话。” “二娘,你心里头可是有一肚子的气发不出来?”孙世宁收敛了目光,回给其一个笑容,“没想到一个没名没分的孤女,突然长出了道二娘都没力气搬走的靠山,让二娘吃惊了。” “那是你的****运气,他能护得了你一时,还能护得了你一世!你也别忘记了,他是护国侯,没有这么多等闲的时间。”薛如静最恨看到她的这种笑容,明明是无害,却又像是直指人心,照的对方心肺肚肠都明亮敞敞,掩饰不住半点的心事,和那个女人的笑容如出一辙。 孙世宁凑过脸来看看她,又指了指身后:“姜伯父应该已经想到这个,所以将柳先生留下来,有柳先生在,我觉得和侯爷亲自把关也没什么两样。” 薛如静的一只手都已经扬起来,孙世宁不避不躲,笑眯眯看着她,她硬撑着又放下手来:“我给侯爷面子,也给你的父亲面子,希望你心里还清楚记得,我是你的继母,是你的长辈,世盈和世天是与你骨血相融的弟妹。” “二娘,我想你其实是害怕,所以才不敢与姜伯父争执遗书之事的。”孙世宁一句话将窗户纸给捅破了。 “你说什么!”薛如静倒退一步,盯着她的脸。 “二娘,你真的以为我白白坐了一场死牢,还天真地以为这一切只是自己倒霉吗?”孙世宁逼近那一步的差距,既然父亲临终前给了自己机会,那么怎么就能轻易地放弃,她在死牢的那几天,该想的都想了,如今只剩下该做的了,“父亲的尸骨还在灵堂里摆放着,二娘,父亲还在这个家里,在看着你的所作所为。” 薛如静原本就心虚,被她的话语一戳,觉得后脑勺似乎吹过一阵凉风,连打了两个哆嗦:“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是被府衙误判才会入了死牢,管我什么事情,当日指正你的人都不是我,我也是听到喊叫声才匆匆赶过来的。” “不是你,真的不是你吗,二娘,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再说清楚这句话,再给我说清楚!”孙世宁几乎是悲愤莫名,敢做就要敢当,孙家上下,若非是薛如静指使,那具男尸如何会从外面被搬运入府,她的贴身丫环正巧被唤走,而她当夜所食的汤水里,更是被人下了迷药,否则屋子里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她如何会人事不省,丝毫没有察觉。 那迷药下得恰当好处,必然是身边恩所为,沈念一在回来的路上,都一一分析给她听,他说得浅白易懂,让她至少能做个明白鬼,末了,他还轻笑着道:“千万不要我将你从死牢捞出来,一回头,你又被沉到自家的荷花塘里去了,溺死的人,死相可更加难看。” 孙世宁听完这句,闷声片刻,一字一句道:“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旁人再要作践作死也不是那么容易,你放心,我算是半个身子进过鬼门关的,一定会小心防范,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更不会让你瞧见我的尸体。” 两个人离得近,沈念一差不多能够听到她锐利的磨牙声,不觉嘴角的弧度更加明显,一只手揉在她的发顶:“行,好好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等她反应过来,那只手已经抽离,好像那一刹那的亲昵,只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第十三章:和平相处 孙世宁不想再去听薛如静的任何解释,如同前头说的,父亲的尸骨还在家中,假使父亲真的能够听见看见,她不想他更加伤心难过。 冬青在里屋收拾被褥,听到她走进来的声响,扭过头来,一怔:“姑娘,你哭了?是不是夫人欺负你了?” 孙世宁走到床沿坐下来,抬手抹一把脸:“没有,我不会再让她欺负到我头上的,以后再不会了。” “姑娘,以后你就是当家人了。”冬青倒来洗脸水,“我却有些后怕。” “船到桥头自然直,怕什么?”孙世宁将脸捂在面巾中,闷声道,“柳先生已经睡下了?” “我刚才送了被子过去,正在喝酒,不像要睡的样子,我觉得这个先生看起来很和气,应该是好相处的。”冬青才算真的有时间拉着世宁的手,好好打量,“姑娘受苦了,人也清减了许多,要好好将养才是。” 孙世宁却知道往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像是军前打仗,半分马虎不得,不过她怕冬青多担心,没有多提,两个人挤在一床,才算是睡了个囫囵觉。 天才蒙蒙亮,孙世宁听到外头有哭闹声,她在死牢里担惊受怕落下了病根,一听到哭声,双眼立时睁开来,再无睡意。 冬青披衣起身,出去看一圈回来说是胡总管的尸首让官差送回来,说是要家人好好安葬,胡总管的婆娘房氏听闻噩耗,扒住尸体,哭喊不停,诸人拉扯都拉不开。 孙世宁默默听着,胡总管死在她的面前,她犹记得紫红色的浓血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沈念一却让她对此事守口如瓶,她顺从地点头,没有多嘴问为什么,有些事情,不是平头百姓该问的,这个道理,她很明白。 “姑娘,按说今天应该会派遣几个能干麻利的老妈子过来帮忙收拾,你说二夫人会不会经过一晚上,又后悔了?”冬青将窗户支开些,不放心地问道。 “不会,她心里头有数。”孙世宁推开门,在院子里走了几步,见着那位柳先生比她起得更早,见着她对她招了招手,她立时振作精神迎上去。 “大姑娘,这里是孙家去年生意的所有账目,劳烦花三四天的功夫看完。”柳鹿林面前的案几上头,堆得小山一座,看得世宁目瞪口呆,只想问他,孙家的账册,他是怎么得来的?他不等她问,已经说开了,“妙人自有仙法,大姑娘莫管那些,只要看明白账册就比什么都来得要紧。” 孙世宁随手拿过一本,翻了翻,原封不动放回去:“柳先生,我识字不多,账册上面记载的,有一半的字,我并不认得。” 柳鹿林真的吃了一惊:“大姑娘的意思是看不懂账册!” “正是。”孙世宁实话实说道,“我三个月前才被父亲寻到带回来认祖归宗,以前不过住在乡野,母亲在世时,教过我些常用的字,平日里也用不着,所以又忘记了一多半,这会儿看着账册才发现,根本看不懂。” 柳鹿林长叹一口气道:“侯爷真是给我出了道天大的难题。” 孙世宁笑而不语,护国侯既然留下柳先生来,自然是对他有十足的信心,而她需要做的其实并不多。 “也罢,也罢,我将账册先看录完毕,再同大姑娘商议。”柳鹿林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但是面对世宁那双清澄澄的眸子,又说不了半个不字,她才是被赶鸭子上架的主儿。 孙世宁已经快要走到门口,忽而停下脚步来,细声道:“已经是寒冬时节,柳先生还收着桂花的香囊,实属不易。” 柳鹿林又是一骇,他的那个香囊别有它意,走到哪里都带着,又宝贝似的收在衣箱下面,别想到她不过是站在门口处,就能够闻得出来,嗅觉绝非寻常人能够比拟。 薛如静果然很是守信,派遣了八个能干的仆妇,打扫的打扫,收拾的收拾,两三个时辰已经将主屋焕然一新,那边又送了新做的衣裙过来,孙世宁顺手翻一翻,皆是素淡的适合守孝所穿,看样子,短时期内,薛如静是打算与她暂时和平相处了。 而护国侯府也送了一个大丫环过来,十八九岁的年纪,鹅蛋脸,杏仁眼,十分标致,见到世宁恭敬行礼:“琥珀见过大姑娘,侯爷交代了,我以后就在姑娘面前当茶,也请大姑娘千万不用客气,该支使的尽管吩咐。” 孙世宁让冬青带着她走一圈熟悉屋里屋外,自己回屋将沈念一所留的白狐披风,亲手用一块软缎仔细收起,她昨天所穿所戴的都是成衣铺中买来的,只有这件披风,应该是他的私人物件,她的手指拂过柔软的狐毛,有个念头一晃而过。 既然沈念一肯出手相救,那么是不是代表着,他承认了当年长辈们口头订下的亲事,至少也没有要排斥的意思,如果她拽紧这条线绳不放手,那么能不能与他走得更近一些,甚至说让他索性认了亲事。 她来不及细想,已经将这个荒唐的念头给撇开来,她居然在心里算计自己的救命恩人,实在是有些忘恩负义。 “大姐,你是不是在思春?”门口一道突兀的童声响起。 孙世宁的手一松,白狐披风险些落在地上,她手忙脚乱地将其收拢抱起,看见世天双手叉腰,一脸坏笑地看着这她的举动:“是谁教你说这种话的?” “那些下人说的,女人要是坐着眼神发飘,莫名其妙的会笑,那就是思春了,大姐的样子就和他们说的一模一样。”世天揉了揉鼻尖,走到她面前,“你就别抵赖了。” 孙世宁这才听到世天对她的称呼,这孩子是转了性,居然承认她这个长姐,而且那声大姐喊得很是自然,她居然很喜欢听:“这边的物什还没有收拾妥当,灰尘大,你过来做什么?” 世天耸了耸肩道:“过来看看,娘亲说,以后家里大姐做主,我第二,她和姐姐都要听我们的。” 孙世宁看着他肥嘟嘟的脸颊,觉得小孩子也没那么可恨,不过才五岁半的年纪,他又懂得什么:“要是你以后聪明能干,我就让你当家。” “当真?”世天眼睛一亮,过来拉扯她的衣服,“你说话要算数的,让我当家,让所有人都听我的话。” “你做事稳妥,心思良善的话,我一定说话算话。”孙世宁见他神态有些藏掖,主动问道,“你过来还有什么事情,一并都说了,以后你是要当家作主的人,别忸怩。” 世天顿时将母亲关照过他的那些话跑到九霄云外去,央求道:“大姐,每个月初十裘家要摆戏台唱大戏,我能不能去看?” 孙世宁不如他见多识广,反问道:“你说的是哪个裘家?” “就是三里巷,有一座大院子,裘家就住那里,他们家最爱听戏,每次都搭很大很大的戏台,请最好的戏子,可是母亲不允我常去,大姐是当家人,应该可以同母亲说说,带着我去看。”世天越说越兴奋,“大姐没准看了耶会喜欢大戏,以后我们家也请他们来唱几出好不好?” “你就是白日做梦。”世盈居然也来凑热闹,正巧听到世天最后几句话,不屑一顾地泼冷水,“母亲与裘家夫人一贯面和心不合,我们又是戴孝在身,即便母亲放行,裘家也不会答应让我们入府的,这是不吉利的事情,你明不明白?” 世天不明白,却知道这事情没有期盼,虎着小脸气呼呼地走了。 世盈依旧在看世宁手中的白狐披风,想到那个芝兰玉树般的男人,恨声道:“如果你是嫡出长女,那么我又算什么?” “你一样也是孙家的女儿。”孙世宁不动声色地答道。 “一样的,这个能一样吗!庶出嫡出差别有多大,你这个乡下人根本想象不出来,你的身份落了实处,我这辈子都别想嫁到好人家了,我恨你,孙世宁,我恨不得你去死!”世盈一晚上都没有睡好,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想得是母亲说的那些话,孙家渐渐会没有她们母子三人的落脚之地,一向心高气傲的母亲被个外姓人指着鼻子教训,还被迫搬出了主屋,这一切,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眼前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这个扫把星,这个丧门星! “既然你觉得嫡出庶出那么重要,那么即便我这会儿死了,你依旧是个庶出的女儿,还是个能用嘴巴将自己胞姐咒死的乌鸦嘴,想来就更加没有什么好人家愿意迎娶你过门了,真是可惜。”孙世宁顺着她的话,毫不客气地全部又给送了回去。 说得世盈一愣一愣的,等把世宁的话都咀嚼透了,世盈觉得愈发绝望,哇地一声大哭着跑了出去,与进门来的冬青撞作一团,冬青要去扶她,她使力推开,胡乱地对着冬青踹了两脚,才解气地离开。 孙世宁脸色一正道:“冬青,以后别惯着她,谁不是父母生的,她要是想踢你踹你,你就用力推开,听见了没有!” 冬青笑着摸摸耳垂,好脾气地应道:“姑娘的话,我都记在心里头呢。” 第十四章:看戏 没想到,真让世天盼到了,裘家在当天晚上居然送了帖子过来,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闻的消息,帖子上头清清楚楚写着邀请孙家的两位小姐和一位小公子前往入席,到了准点,裘家会派出马车前来接人。 芍药眼睛看着地上:“二夫人身体欠妥,昨天好不容易支撑着起来主掌大权,如今既然大姑娘要管事,她也就能够好好休息,将病养好帖子送到孙世宁手中。 她顺口问芍药:“二娘怎么说?” “二夫人关照了,裘家既然送了帖子过来,那是给我们脸面,请大姑娘好好斟酌行事。”芍药说完这句话退身而去。 冬青见孙世宁皱着眉,凑过来看看那帖子:“小公子一向喜欢去裘家,姑娘觉得有什么不妥?” “要是家中无事,门当户对的走动走动,无可厚非,但是父亲的丧事未完,要是我应允了世天去,难免二娘回头扣一个不孝的帽子下来,要是我拒绝了,怕是世天就此心中有了隔阂,他年纪尚小,哪里懂这么多。”孙世宁叹口气,她一眼就看出是个两难的题,还真的就踢到她跟前。 冬青听完后,忽而建议道:“姑娘为何不去问问侧院的柳先生,听他怎么说?” “这是个好主意。”柳先生的来头定然不小,可惜沈念一同姜浩元说得含糊,他们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在不知情的人耳朵里,一听三不知,不知不要紧,孙世宁想过,同在一个屋檐下,她可以慢慢学,慢慢问。 第二天一早,她将请帖交予柳鹿林,他接过看一眼:“可以去。” “父亲的热孝未过。” “初八是断七之日,过了初八便算是出热孝。”柳鹿林说得简单明了,“帖子上只说请你们姐弟过去一叙,并未说是看戏,如果小公子真心想去,穿得素净些,进出低调些,早去早回,不会有人生事。” 孙世宁没想到她想得复杂的事情被柳先生两三语解决,张了张嘴道:“真的可以去?” “为什么不去?”柳鹿林反问她,“你可知道裘家是什么地方,多少人盼着这张帖子而不得入其府。” “这些,我当真不知,请先生详说。”孙世宁态度谦逊,将自己摆的很低,完全将柳鹿林当成授业恩师的姿态。 柳鹿林看出她懵懂无知,还很吃她这一套,笑眯眯说道:“虽然侯爷将我谴来此处,我也不能做白工,钱财之物不入我眼,这样吧,你孙府的梨花白味道醇厚,每日供我两坛,你可答应?” 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孙世宁立时让人下去清点,梨花白的小坛子置放在地窖中,共有百余坛,她亲自提了两坛,放在柳鹿林的桌案上:“以后,我每天给先生送过来。” 说起裘家有些意思,既不爱做生意,也不爱做官,但是他家生的女儿个个都是难得的美人儿,所以裘家三代中,送进宫又得了宠的,至少也有七八个,且想想,在宫里头,那是多大的势力,所以无论皇亲国戚还是商贾巨富,都要给其脸面,否则每个月开席看大戏,以为那一排排的人真是爱赶热闹,怎么可能,不过是各图所需,他们家消息可见灵通,护国侯才让世宁坐上当家人的位置,帖子就送过来,指名道姓地邀约。 “你要是怕旁人说闲话,那你就错了。”柳鹿林拍开酒坛的封泥,小口喝着,“你要做好这个当家人,以后脸皮不能太薄,旁人说什么,你都忌讳,那么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别说是外人,便是你那二娘也绝非善茬。” “二娘是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你知道就好。” “既然先生说得这般明了,我就回帖说明当日会带弟妹前往。”孙世宁被柳先生点拨地心中通透明亮,她又听从叮嘱,拿了一本大字回屋去细看,柳鹿林说得很直接,要是到了裘家,送上点戏的锦册,她连字都认不全,旁人才是捡到便宜看笑话了。 琥珀的话很少,与冬青才三两日,已经有了默契,通常是孙世宁在窗前学字,她们做事,屋中安静祥和,便是大半日。 世天听闻她答应会去裘家的消息,十分欢喜,言语间也不像以前那么针对。 孙世宁在柳鹿林的协助下,将父亲的断七佛事做完,棺椁入土,家中仅留下灵堂中的牌位前,青烟不绝,而薛如静一味推说身体欠佳,居然没有露过一次面。 等到初十这日,孙世宁已经学完三本大字,要看一本戏单是绝对没有问题,她换上事先准备好的银灰色软烟罗衣裙,式样素雅,裙角有一角梅枝,鬓发边依然是素色白珠簪子,整个人淡的仿佛一滴墨落入水中,渐渐的化开来,不会引起旁人的注目。 世盈和世天倒是识趣,穿得也相差无几,裘家的马车来了两辆,前头的载姐弟三人,后头是两个丫环,两个老妈子,世天忽然有些紧张,看了看世盈,还是决定去问长姐:“以前去看戏时,没有人来接,我与父亲坐自家的车过去。” “我们不是去看戏。”孙世宁甚有耐心地回答他,“是裘家邀客,我们赴约,主人家出于礼貌,所以特意派遣了马车过来接人。” 世天听得半明半懂,世宁探过手来,握住了他的小手,他忽然小声说道:“大姐,我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以前不是这样的。” 世盈冲他翻了个白眼:“没出息。” 孙世宁拍拍世天的手背,安慰道:“待会儿到了裘家,我们几个不可招摇,将戏看完就回来。”世天赶紧点头。 被柳先生料中,来裘家看戏的人委实不少,孙世宁将请帖送上,立时有俏丽的丫环将三人引到指定的位子,她坐下来,左右环顾,自己坐的地方不好不坏,在靠近中间的位置,三张梨花木的扶手椅,跟前的圆面小案几,很快放置下沏好的香茶,四色蜜饯,四色当令瓜果。 陆陆续续,有别家的女眷进来,在旁边坐下,孙世宁取了香蜜玫瑰小枣给世天,他一口气吃了几个,腮帮子塞得鼓起,她连忙端了热茶给他喝,生怕他噎着,一时没有留意,周围低低说笑的声音都安静下来。抬起头时,见着一个衣着华贵的美妇人,前后至少簇拥着十来个丫环,正从西侧门,缓缓进来。 “这是裘家的五夫人,每次看戏都是她坐在最好的位子上。”世天扒着她的耳朵低声说道。 等五夫人走得近些,孙世宁方才见着她遍身绫罗,金步摇的凤嘴中吐出的珠子在灯烛下,散发出炫目的七彩斑斓,晃得人眼花,她揉了揉眼,再想看清楚,五夫人已经盈盈而坐,曼声道:“既然客人们都到齐了,便开场吧。” 孙世宁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噤声了,在场至少有三五十人,五夫人的声音微哑,却清晰可闻,落在每个人耳中,这就是众星拱月似的排场。 小锣一打,好戏开场,孙世宁坐着不过是摆摆样子,心里惦记着柳先生关照的话,眼睛除了戏台上,最好不要看其他的地方,其他的人,免得招惹了不必要的麻烦,她没有追问,会是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柳先生说什么,她照做便是。 世盈坐了片刻,站起身来,孙世宁来不及询问,她已经几个折身,在人群中不见了影子。 “姐姐不喜欢看这些,她每次坐一会儿就说要出去走走透气的。”世天又塞了两颗果脯,“等戏唱完之前,她会回来的。” 孙世宁听他一解释,稍稍放心,然而两盏茶喝尽,世盈还没有回来,她有些坐不住,想让冬青跟着去看看,冬青兜兜转转回来,说没有见着二姑娘,不知去了哪里。 戏台上,换了一出武戏,更加热闹纷呈,孙世宁听着敲锣打鼓的,愈发坐立不安,她还没来得及起身,见着那位华贵雍容的五夫人先站起身,那十多个丫环又跟在她身后。 她努力耐着性子,再喝完一盏茶,决定自己去将世盈找回来,柳先生说过多看一眼都会惹麻烦,胡乱在裘家走动,怕是要招来的就不仅仅是麻烦,她让冬青一定看住世天,朝着世盈走开的方向,一桌一桌地摸过去。 依稀听得有人在问起她这张陌生脸孔,她没有闲功夫来细听,心底下有些不好的预感。 等到她已经走出戏台周围,依然找不到世盈的踪迹,她想一想,朝着前面有灯光的方向慢慢走过去,世盈到底去了哪里? 突然,一声银铃似的轻笑,在她身后响起,孙世宁猛地回头,身后是她独自走过来的小径,并没有其他人,她想到世天的话,后背处凉飕飕的,这样的冬天,出了薄薄一层的冷汗。 脚底下被不知什么绊了一下,孙世宁没站稳,摔了下去,幸而她反应机敏,没有摔得太狠,却摸到手边的障碍物,绵软无力,分明是一截女子的手臂。 第十五章:寻人 孙世宁又惊又怕,只差将整只手都塞进嘴里,才捂住了惊叫声,这种场合,她要是真的叫出声,以后麻烦连连,没有人会来帮她收拾烂摊子。 她屏息凝神,小心地一寸一寸摸过去,手臂的体温尚暖,至少不是一段残肢,更不会是一具尸体,孙世宁稍稍放心,双膝跪地,再摸过去,将那人搀扶起来,借着不远处的灯烛看,穿戴上应该是裘家的丫环,因为那些围绕在五夫人身边的丫环也穿一式一样的粉绿荷叶裙,她认得出来。 “醒醒,快醒醒。”孙世宁摇晃着对方的肩膀,然而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实在无奈,将人又放回到地上,想着要搬救兵来才行,脚底下不知不觉中,往前走了七八步,又是重重一绊。 这一次,她心有旁骛,没有反应过来,摔得不轻,手肘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下,痛得直吸冷气,孙世宁马上察觉出,绊倒她的依旧还是个人事不省的女子,依旧粉绿荷叶裙。 她觉着四周很是安静,只有她的呼吸声,呼哧呼哧越来越重,倒退着往另一处方向,慢慢地落脚,一步两步,直到她的眼睛适应了光线,能够看清楚地上的情景,横七竖八倒着十来个。 这一次,她知道不能再耽误,用尽最大的气力,放声喊道:“不好了,快来人啊,救命啊!” 声音撕破了表明的宁静,很快有人打着灯笼,寻着声音找过来:“这位是哪家的小姐,出什么事情了?” 孙世宁指着身后,那人探头看一眼,知道大事不妙,赶紧地将灯笼交在她手上,吩咐她先不要走开,他即刻去找老爷和管事过来,将她孤零零地留下来。 她苦笑一声,如果此时此刻有个凶手,那么她就是下一个受害者。 幸而,那人的腿脚够利索,救兵来得飞快,周围的夜色都被灯笼的烛光破开,迎面过来的男子一脸焦急,大踏步走到她跟前:“这些人都是你发现的,你是谁家的人,怎么会跑到西苑来!” 孙世宁根本不知道脚底下所站的地方是西苑,原来她找世盈已经走得那么远,这会儿,她不能慌乱,眼前这人必然是柳先生所说的,裘家之主裘归越,她低声回道:“我是孙家的长女,收到贵府的请帖,前来赴宴的。” 裘归越身后有个管事模样的凑过来说了两句,大概是在解释她的来历,他听闻后,稍许点头,追问道:“你几时发现她们的?” “刚才发现,我就出声喊叫了。” 先来的下人出来证明,他听见呼救过来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场。 “老爷,她们都晕过去了,生命无忧。”管事的让家医查验过后,前来回禀,“五夫人的十二个丫环都在这里了,但是不见五夫人的踪迹。” 裘归越脸色发青,怒喝道:“找!让所有人都出来,就是将裘府翻过来,也必须找到五夫人!” “老爷,戏台那边还有很多要紧的客人在场,要是动静太大,传出去怕是不好听。”管事犹疑片刻后道。 “戏台那边派二十个人过去守着,台上的戏照样唱下去,但是一个人都不能放走,统统都给我留在府里头,一切等找到五夫人以后,再做论断!”裘归越的怒气已经被眼前的场景完全激起,指着孙世宁很不客气地问道,“你先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与弟妹同来,戏看到一半,妹妹想要如厕,可是一去不回,我生怕她在贵府迷路,打扰了贵人们的休息,就想出来找找,没想到天色暗,不知如何就找到西苑来,被地上躺着的人绊倒,才发现了这些。”孙世宁穿的衣裙颜色浅,在地上摔过,泥印子很明显,她又将双手抬起,略有擦伤红肿。 裘归越似乎才肯相信她的话:“你妹妹多大了,什么长相,什么衣着,我让他们一起寻找。” “妹妹还未到及笄年纪,比我矮半头,穿的是杏白衣衫,天青色的袄裙。”孙世宁形容地很仔细,“她离席时,五夫人还在戏台前安坐。” 裘归越嗯一声,将她的话复述转达下去,数十人在浓密的树丛,隐蔽的假山中细细搜索,平日里定然是训练有素,竟然没有惊扰到前院看戏的那些人。 “你是孙长绂那个没名分的大女儿?”裘归越渐渐平缓了语气,两边守门的人都已经被找来盘问过,从戏台开场,没有任何人出去过,那么无论是五夫人还是孙家的小女儿,必然都还在裘府之中,没有被歹人掳走,他稍许安心,也就没有方才的暴躁。 “我已经认祖归宗,有名有份。”孙世宁的口气很平和,字句却很坚定。 裘归越摇了摇头道:“这些事情一向都是阿奴在操心,我懒得听这些家长里短,想来也是,没有定下身份,你收不到阿奴的请帖,她就爱管这些闲事。” 孙世宁听出阿奴想来是五夫人的小名,裘归越说起这两字,格外温柔。 那十二个昏迷不醒的丫环已经被抬走,暂时没有法子弄醒其中的任何一个,自然就没有办法进一步问出五夫人的下落。 又等了半柱香的时候,管事回来,身后拉扯着一名少女,正是久寻不到的世盈,孙世宁不等裘归越发问,先一步小跑上去,握住了她的手,赶在她开口之前道:“世盈,你说了去如厕的,怎么都不见回来,我和世天担心你迷路了。” 世盈的手被她握得很紧,还不算笨,没有反驳她的话。 “在哪里寻到她的?”裘归越问那管事。 “见她从偏门而入,正准备坐回原来的座位,小的见她的形容衣着正是孙家小姐说的那一位就带来这里了。” “你迷路了?”裘归越一双利眼,直盯着世盈的眼睛。 世盈幸而得到提点,赶紧点头道:“我统共以前来过一次裘府,没想到走着走着就寻不回戏台的路了,后来是听着声音才摸回来的。” 她说话时,始终低着头,旁人以为她是骤见了陌生男人心下羞涩,实则是为了掩饰脸上的不安情绪,偏巧侧过身时,让孙世宁见到她脖子的一侧有抹暗红色的痕迹。 “那你有没有见到五夫人?”裘归越不喜此女闪烁的眼神,相比之下,那个年纪稍长的,看起来落落大方地多。 “没有,我离席的时候,五夫人被簇拥在其中,正津津有味在听戏。”世盈矢口否认道。 两个人的话,正好对应上。 下人的消息一波一波传回来,四下该找到的,该查的地方都寻遍了,就是没有五夫人的影子,连一只耳环,一颗挂珠都没有了留下线索。 “再找,再给我找!”裘归越好不容易控制住的怒气,再次被点燃迸发,“一个大活人,没有从大门出入,还能够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消失了不成,把荷花塘也给我翻一遍,还有每个房间,仔仔细细,能够藏得住人的,一点都不许遗漏。” 孙世宁的心里,随着他这句话,重重咯噔一下,不知为何,她想到沈念一曾经说过的话,不要让他在荷花池里见到她的尸体,溺死又沉在泥塘里头的死相会很难看,如果说,如果说那个美艳不可方物的五夫人被沉尸在荷花塘中,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就算是丫鬟都被下了迷药,裘老爷为什么已经往最坏的结果在打算,他甚至想到五夫人已经死了。 所有的地方又被彻彻底底地翻找了一次,依旧未果,而戏台那边已经是要散场的时间,时辰不早了。 裘归越才想说,就算是唱完了,也不许一个人走脱,可是管事悄声说道,五夫人所请的里头俱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小姐太太,要是没有个正当理由,就将那么多人强行留在裘府,只怕是要引来更多的纷乱。 “再找一次再速速来报,今天在场的人无论如何不能放行,在找到阿奴之前,不能放行。”裘归越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阿奴,阿奴你就是喜欢调皮,到底是藏到哪里去了,让我找不见,让我担心受怕,你躲在暗处看着,就会开心吗?” 孙世宁咬着嘴唇,那些没干系的人都不能放行,更别提是她这个第一时间发现不妥的人证了,她出来时,将披风留在座位处,这些觉得有些寒意,身边的世盈也同样冻得不轻,但是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裘老爷,有些时候,越是想不到的地方,越能藏人藏物,不是有句俗话叫做灯下黑吗?”孙世宁不愿意被冻成冰棍,确实是一个大活人不会平白无故不见,必然是被藏了起来,藏的人有心,那么找的人必须要更有心。 裘归越的眼神一亮,喝问道:“是不是都找过了!”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不下三个来回。” 他沉吟片刻后,又问道:“我的书房里可有找过,不,不需要你们,我自己去找阿奴。” 他一拔开腿,一队人紧跟其后。 “你们也跟着过来,别走丢了。”裘归越指了指孙世宁姐妹俩,“你还想到什么,一并想起来告诉我。” 第十六章:急律火 书房很宽敞明亮,每日十二个时辰都点着明亮的灯烛,走进来一目了然,根本藏不住人。 孙世宁失笑,裘老爷怕是急糊涂了,居然会以为眼皮底子真的能藏人。 然而,她很快就笑不出来,裘归越将下人留在书房外,把世盈留在书房外,只留下她和管事,随即扬一扬下巴,管事心领神会,走到书房一角,转动花架上的羊脂玉瓶,她明白过来,书房里还有暗室,耳边听到机关的咔咔声,再等了片刻,却不见有隐藏的门显露。 反观裘归越的脸色大变,管事都在连连称奇:“老爷,机关好似卡住了,从外头打不开。” “让我来!“裘归越再一次转动花瓶,机关的声音更加迟钝,依然没有打开暗门。 孙世宁在旁边看着都替他们着急:“裘老爷,没有钥匙可以开门吗?” 真正是旁观者清,裘归越反应过来,从荷包中取出一枚精致的小钥匙,蹲下来,在地上找到准确的位置,钥匙插入,书架移开来一尺,露出后面的门。 孙世宁又一次意外,居然还真的有一把钥匙,门板后面不知被什么重物抵住,很是花了点气力,裘归越用肩膀顶着门,管事退后几步,急冲而上,靠着两个人齐心合力,门板松动开来,缝隙慢慢延开,世宁眼尖,一声轻响后,她见到门板后面又是一条手臂,衣袖的袖口围着一圈纯黑色貂皮,正是五夫人今天的穿戴。 “阿奴,阿奴是你吗?”裘归越连声呼唤,却没有丝毫的回应,他越急,那扇门越不能打开,管事不敢催促,在旁边干跺脚。 “裘老爷,开门救人要紧,让外头的人都进来帮忙吧。”孙世宁的声音温润而有力。 裘归越醒悟过来你,将门外的下人唤进来,十多个壮年男子的气力,打开一扇门就容易得多,孙世宁被挤在最后面,根本看不见暗室中的情景,却听到裘老爷惊慌失措的呼声:“阿奴,阿奴,是谁下的黑手,你醒过来,醒过来告诉我。” “老爷,老爷晕厥过去了。”前排的管事惊呼道。 一屋子的人,乱糟糟一片,这时又有下人奔走进来道:“大管事,不好了,不好了,那边按戏台早已经收场,老爷叮嘱过不许任何人出府,但是那些人闹起来,我们,我们压制不住了。” 孙世宁慢慢退到墙角,虽然不能亲眼所见,她也能猜想到戏台那边乱成什么样子,冬青她们几个能不能护住年幼的世天,她不知道,但是眼前的情景显然更加糟糕,裘老爷不能发号施令,这些人必定更加乱成一团,没有主张。 裘府一夜之间,怕是要发生意想不到的劫难,而她只能袖手旁观。 忽而,外面砰地一声响动,孙世宁心念一动,抛下屋中的事情,跑到屋外去,见到半空中,有一朵银色的烟花正缓缓熄灭坠落,她呆了呆,这种时候,还有人在放烟花,在裘府放烟花? 很快,她意识到那应该不仅仅是简单的烟花,而是一种信号,有人在呼唤救兵,因为被困在裘府,要去搬足以让人全身而退的救兵。 世盈没有进书房,见她出来,紧张地凑过来:“大姐,我们会不会有事情?” “我们什么事情都没做,会有什么事情?”孙世宁知道她害怕,“过来,我们姐俩站在一起,还暖和些。” 世盈这次没有避讳,紧紧挨着她身边,她闻到世盈身上的香气,不似头油胭脂的花香,香的有些刺鼻,而脖子一侧也不止一处痕迹,大小不等足有四五处,她探出手指,在其中一处,按了一下,世盈惊得差些原地跳起来:“大姐,你要做什么!” 孙世宁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我见你皮肤上好似被虫咬了几口,这个季节哪里还有这样凶猛的虫,莫非是在花园里躲着的?” 世盈脸孔一红,用手捂了捂:“也许是不小心用指甲刮到的,很快就好了。” “指甲刮不了这么大的,要么再让我看看?”世宁要去扯手,被世盈重重一把退开,她以为世盈防范着她,也不勉强,“你要是不痛不痒的,那么也没什么关系了。” “本来就没什么关系。”世盈冷哼一声。 孙世宁张了张嘴,才想说话,却见远远的一小队人来得好快,不过是眨眨眼的功夫,已经从那一头的抄手走廊,到了跟前,而最前面的那个人,身形颀长,面容俊朗,正是沈念一。 她呆在那里,话都说不上来。 沈念一同时也见到了她,分明也有些诧异,不过很快从她身前走过去,径直入了书房:“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全部回避。” 书房里的人又一次被清理出来,那些下人留在原地不敢动,孙世宁姐妹挤在中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孙世宁明白沈念一是在办公事,然而他视而不见的态度,让她心底有小小的失望,她以为至少他会点一下头,可是他方才看她的眼神同看一个陌生人几乎没有两样,他们之间又重新恢复到陌生人的关系了吗? 她正伤怀而念叨着,丘成走过来,一只手在她失神的双目前晃了晃:“孙姑娘,大人喊你进去。” “啊?”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目瞪口呆的蠢像,这边还在感叹陌路人的生分,沈念一已经喊了她三四声,都不见她回应,只能让丘成出来带她进屋。 “孙姑娘是不是受惊了?”丘成一贯的好脾气,“我们见着有人发出急律火才赶过来的,没想到裘府出了大事。” 孙世宁跟在丘成身后,书房中,裘归越已经醒转,坐在书桌边的漆花大椅子上头,双目暗淡失神,不过差了一个晃面,好像整整老了十岁一样,口中喃喃自语,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 沈念一背身站在暗门处,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看着孙世宁问道:“管事说是你先发现出事了?” 她点点头,口齿清楚地迅速将前头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沈念一听得明白,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暗室里的人是失踪的五夫人吗?” “是,不过被人勒死在里面,早已经咽了气。”沈念一吩咐身后的于泽,“你去前面查探,到底是谁发出了急律火?”冲着她皱皱眉道,“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孙世宁只得将裘府发帖子过来的前事又补充了一次,沈念一想了想日期,他对裘府喜欢请人上门来听戏入宴早有耳闻,不过他对这些事情素来无感,也从来不会参与,如此说来,今天所请来的客人一个不曾离开,难怪其中会有人手握急律火,裘家五夫人所请之人非富即贵,不足为奇。 于泽很快回来,附耳说了几句话,沈念一点点头,原来是平安王的小女儿也在席中,急律火是王爷留在爱女手中以防万一所用,今天看完了戏,说是不许放行,小姑娘被人群挤来挤去,与奶娘冲散了,又怕又气,一个冲动就将父亲再三关照说要在最关键时候使用的急律火给放了,两只鞋子都被人踩落了,难道还不是最关键的时候? 寻到小姑娘的时候,于泽又是好气又是好气,都哭得花脸猫似的,既然找到正主,又是拿得出来历的,那就不必深究,他回来汇报给了沈念一。 “小事情居然带出了人命案,大理寺来一次也不算亏。”沈念一低语道,又没好气地让孙世宁站到自己跟前,“暗门没法子打开时,也是你建议裘老爷用钥匙开门的?” 孙世宁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知道暗门能用钥匙打开的?” “每一扇门不是都应该能用钥匙打开吗?”孙世宁真的只是随口蒙的。 “暗门打开时,你瞧见了什么?” “人挤人,我站在十来个大男人后面,每个都比我高出大半个头,我什么都没有瞧见,就听得裘老爷先喊了一句,随后他就晕厥过去了。”孙世宁无奈地回道,“要是没什么事情,我想先回到前面戏台处看看,我弟弟还在那里,也不知怎么样了。” “前面的状况已经都被控制好了,你弟弟不会有事的,这个案子,有你的份,你不能走。”沈念一说的毫不客气,“只要是有一丝干系的人都不能走,你明白了吗?” 孙世宁要是说不明白,想来也同样走不了,她只能听话地留下来。 “裘老爷,五夫人已经过世,望你节哀,配合我们大理寺查案,早些将真正的凶手抓住,绳之以法。”沈念一正色说道。 裘归越依旧在低声喃喃,隐约可以听到其中有阿奴的名字。 沈念一开门见山问道:“裘老爷是不是最近与人结仇,预计过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你如何会知晓的?”裘归越满脸的诧异,“你如何会知晓的!” “怕是今晚裘府请来特别多的客人,也是为了应对此人行凶,却不曾想,这人依然还是得了手,将五夫人活活勒死。”沈念一眼中精光四射,“不过,五夫人并不是死在暗室中,她是死后才被拖进暗室,并且做了好一番伪装。” 第十七章:下贱东西 五夫人的尸体,沈念一不过暂作查验,原地不动放在暗门的后面,又叮嘱其他人不许再靠近,专等着大理寺的仵作前来。 裘归越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走,瘫软在大椅上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书房内死气沉沉,丘成过来回话,那边的宾客都处理好,该回家的送回家,大部分俱是女眷,此间不过有一两人离场如厕,其余不曾离座的根本没有杀人的时间。 “我妹妹呢?”孙世宁以熟卖熟,开口问道。 “她席间离开过,已经让人记录下名册,与你幼弟一起送回孙家。”丘成微微笑着说道,“你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 “我不害怕。”孙世宁说的是实话,她见过更丑陋的尸体,不过觉得美艳的妇人香消玉殒,有些惋惜,夜色更重,她觉得冷,双臂不禁环抱住自己,只有她多事留下来。 “姑娘,姑娘。”冬青在外面探头探脑,手里抱着她的大斗篷,丘成放她进来。 “你如何没有回去?”孙世宁赶紧穿上,才觉得寒气褪去些。 “说是这里出了事情,我不放心,让她们先回去了,家中有琥珀打理,我让一同来的秦妈回去告知,秦妈是我的干妈妈,姑娘放心。”冬青怕是在外面站了很久,脸颊冻得通红,“姑娘,听说是死了人,不会又诬陷栽赃在你身上吧?” 孙世宁拉过她的双手,替她搓揉两下:“我是留下来做个人证,沈大人也在,无妨的。” “沈大人在就好。”冬青取出一块丝帕,里面包着两块精致的小点心,“姑娘是不是饿了,先垫垫饥。” 孙世宁冲她浅笑道:“只有你想得周到。” 冬青往她身边紧挨了点,书房里明明灯火通明,或站或坐着不少人,如何这样清冷寡淡,叫人心生不安。 于泽又回来禀报,说是将戏班的人统统都留下来,沈念一依旧点头沉默,直到门口出现个矮小的身影,他忽的站起身,迎了上去:“怎么才来?” 孙世宁不禁多看两眼,来者比她还怕冷的样子,衣服穿得多,裹得密实好似一个球,进屋才开始慢慢宽衣:“天气冷,我已经在家中睡了。”声音细弱,居然是个妙龄女子,等到风帽斗篷都脱下来,显露出来的小圆脸,看起来比世宁更小,说出来的话却怪骇人:“尸体在哪里,我这就先验尸。” 原来,这个少女是大理寺的仵作,孙世宁吓一跳,她以为自己经历过些许大事,没料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里有更加胆大的女子。 “那是家中三代仵作的唐楚柔。”丘成像是要替她解惑,“楚老爷说了,不想有男人来碰触他的五夫人,即便那个男人是仵作。” 唐楚柔的工作全凭一双巧手,仔细地查探过五夫人的伤口,又翻开眼皮看瞳仁的收缩情况,沈念一站在其身后,两人不时交代两句,十分有默契的样子。 孙世宁静静看着这一幕,心口微微发酸,但是她不愿意身边的人看出来,将脸孔垂下,却听得有人在问:“你说,她是不是个美人?” 分明是裘归越的声音,他在问谁?孙世宁抬起头,原来他缓过几分精神,问的人正是她,她没有犹疑,果断地点点头,虽然是第一次相见,还是远远的距离,她也不得不承认五夫人是个十足的美人,美人配华服,愈发相得益彰。 裘归越缓缓站起身来,走到暗室门口:“沈大人,是否有眉目了?” “熟人作案,五夫人当时被勒住脖颈,几乎没有挣扎,她没有丝毫的防备。”唐楚柔已经收工,重新穿好厚实的斗篷,“其余的,交予沈大人,我先告辞了。” “是谁,是什么人对阿奴下的毒手!”裘归越见到于泽带进来的几个戏子,恶向胆边生,忽而抓过桌上的镇纸,没头没脑地投掷过去,“就是你们这群下贱东西,才会害死我的阿奴,你们都要死,都死了也不足惜。” 镇纸没有命中目标,落在地上,摔碎了,沈念一走过来,言简意赅说道:“裘老爷,稍安勿躁。” 丘成过来一一询问他们当时在做什么,是否有别人作证,所有人都明白出了人命大事,不敢多事,听从地认真回答,只有一个人,脸上还画着浓油重彩,杏眼桃腮,一双眼描着妖媚的曲线,瞪着人的时候,也是勾魂的模样,他不服地嚷嚷道:“在场那么多人,凭什么就查验我们几个,我们脸上写着是坏人不成,当时谁不知道,我们都在台上,几十双眼睛看着呢,我们杀人,我们能唱着戏杀人不成!” “小娄,别多嘴!”有人捂着他的嘴往后拖,班主曲着身打圆场,“他就是性子莽撞,各位大人请多多包涵,戏班子所有的人都在这里,大人尽管问,尽管都问我,保管每句话都实诚可信。” “五夫人起身走的时候,台上的人应该看得很清楚,当时未必每个人都在场,所以你说的所有人都在台上,是不可信的。”沈念一没有动气,不过面孔微微绷着,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如果没有嫌疑,我会放行,并不会拿任何人来杀良冒功,大理寺办案,一贯公正严明。” 简单几句话,已经震住了对方,丘成揉了揉鼻尖,继续逐个问下去,待到一圈都问完,旁人都有人证清白自身,反而是方才吵架的那个人,既没有在台上,也没有人说得出当时他去了哪里,班主顿时傻了眼。 沈念一从旁看着此人有一会儿,见他涨得面红耳赤,硬是说不出所以然,淡淡道:“你有些功夫底子是不是?” “是。”那人答得很快,“大人,我没有杀人,无冤无仇的,我怎么会杀人!” “那你当时在哪里?”沈念一慢条斯理地问道,孙世宁隔着几个人,瞧见他眼底没有怒气,反而有种了然的意思,莫非是他已经猜到那人的行踪,都到了说错一句话都可能会被落实罪名的时候,这个人好生奇怪,为什么不肯说? “小娄,大人问你话,你倒是说啊,这种时候意气用事有什么用!”班主气恼地过来给了他后脑勺一掌,“说,你当时在哪里!” 小娄真是个倔脾气,硬着脖子不吭声,沈念一冲着班主挥挥手:“你们吉祥班的人都可以回去了,把他留下来即可。” “大人,他,他不会杀人的,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让他交代出到底去做什么了,大人请宽限一炷香。”班主就差跪下来求情。 沈念一站起身,没有回答,他径直走到裘归越面前:“裘老爷,风寒露重,五夫人的尸首可以收了。” 裘归越同他打了个照面,见着沈念一的漆黑双眸中,深不见底,根本看不出任何的心思,他哑声道:“沈大人请一定要为阿奴报仇,无论是谁,也不能在夺走我的阿奴之后,逍遥法外。” “裘老爷请放心。”沈念一平和回答。 那边的班主将小娄拖到角落,压低声音问了几次,小娄只是一味摇头,班主恨恨在他身上胡乱踢了几脚,还是问不出个所以然。 孙世宁一时没有察觉,沈念一已经来到她面前:“你随我过来。”她都没有多余的话,站起来跟在他身后,他停在暗室门前,“你先进去。” 里面还有死尸,尽管不算难看,孙世宁落脚的时候,小心翼翼,停在五夫人的尸体旁边,她有些无措,不知沈念一的目的,但是又完全地信任他。 隔着门,沈念一的视线稳稳停留在她身上,片刻后问道:“闻到什么了?” 孙世宁恍然,原来是为着这个,她缓缓地闭起眼睛,暗室中,空气不算流通,留下的气息有些发黏,等她再睁开眼时,说道:“五夫人喜欢用芙蓉花香的胭脂。” 沈念一没有插话,他知道还有下文,孙世宁忽而皱了皱眉道:“好奇怪,为什么这里有桐油的味道?” 沈念一的脸色突变,未转头,对着身后的人道:“拿灯盏来,我再进去看看。” 孙世宁让开一些,让他进来,入门时,甬道狭窄,两个人离得很近很近,她闻到他身上有很舒服的清淡气味,忍不住呼吸就急促了些,幸而沈念一专注在查看暗室中的情形,没有发现她的举动,她有些偷偷的欢喜。 “桐油的味道,在五夫人的身上。”她指了指尸体,雪白的脸孔,隐隐发青,她不敢多看。 “怎么可能,阿奴最爱胭脂花粉,喜欢用芙蓉花香是不错,身上怎么会有桐油的味道!”裘归越也想要挤进来时,沈念一已经让世宁蹲下来,从五夫人外衣内的摸出个荷包来,荷包鼓鼓囊囊的,打开来,全是银票。 沈念一没有接过来,示意世宁清点,她数钱很快:“这里一共有两千两。” 两千两绝非是个小数目,裘归越听得目瞪口呆:“难道说,有人杀了阿奴,却给了她两千两的银子?” “怕是有人要杀她抢钱,却来不及将钱拿走。”沈念一让丘成将小娄提到面前,“说吧,你到底在维护谁,说清楚了,你想维护的人不会有事,你也不会。” 第十八章:泪美人 小娄态度明显不如方才的刚硬,沈念一看人太准,说话直中靶心,小娄这样的人,根本无力与其周旋,小娄也知道大理寺是什么地方,他以为大官都是糟老头子,而眼前的这一位,穿月白的衣袍,一条羊脂色的衣带,看起来平和谦和,却让人心生畏惧。 他根本不敢去看这位沈大人的眼睛,生怕唯一的那些卑微的心思都被看得通透清晰。 裘府派了四个能干的仆妇来,将五夫人的尸体用最好的锦缎裹着,缓缓地抬了出去,裘归越的视线跟着出了书房的门,沈念一低声道:“裘老爷先去安排,这里的事情稍后便知分晓。” 裘归越连忙赶了上去,小娄脸上的紧张神色,略微缓和,沈念一貌似不经意地又说道:“你要袒护的人已经不在这里,裘老爷也不在这里,你要是觉得自己戏班的人都不可靠,要不要将他们也都给遣散出去。” 小娄觉得脸上臊气,这位年轻的大官,想必已经什么都看出来了,他再多加隐瞒,怕是更为糟糕:“当时,我在前面的假山后等人。” “她始终没有来?”沈念一好似亲眼所见。 小娄有些低头丧气:“是,她没有来,我等了很久,算着时辰,那边快要轮到我上台,才匆匆忙忙地赶了回去,结果上台才发现,她也没有在台下。” 听到这里,孙世宁方才明白,小娄在等的人就是五夫人,两个人相约在假山后,一个人苦等,一个人爽约,却不曾想,再见面时,已经是阴阳两隔,她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不会傻到以为,小娄与五夫人是在假山后躲猫猫,生怕接下来要说的话题,不适宜未出阁的女子来听,坐着有些尴尬,又不能退出去,只能假装看着冬青,冬青熬不住夜,站着都打了好几个哈欠,似水似醒的,压根没有听见这些,世宁想一想,她是否也应该装睡? 等一下,桐油的味道,她脑中灵光一现,好似想起什么,又来不及抓住,急得干瞪眼。 “大人,五夫人真的不是我杀的,我,我不过是在那里等她,她说过她会来,她同我说过的。”小娄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不会杀她。” 沈念一让他摊开双手,只一眼,就点点头:“不是你杀的。” “大人信我的话!”小娄怀疑自己的耳力,五夫人死了,戏班中最有嫌疑的人就是他,这位大人居然平白无故地就信了。 “不是相信你的话,而是相信事实,五夫人的脖子上有指痕印,与你的手指,不是同一双。”沈念一就没打算放松开孙世宁,“别坐着睡着了,等会儿还有派你用处的时候。” 孙世宁想要装睡都不行,有些气恼,不过看着他断案又觉得趣致,还真的是毫无睡意:“我能说的都已经说了,不过是因为凑巧出来找妹妹,才会被牵扯进来的。” “于泽,那些被迷晕的丫环都醒了没有?”沈念一言顾其他,将世宁又给冷落开,他就像逗弄某种小动物,给点吃食,又不闻不问了。 “只有一个有苏醒的迹象。” “唐楚柔怎么说的?”大理寺里的女仵作也顺带行医。 “她说迷药下的分量太重,有些人或许就此再不能醒转,那人怕是第一次用药,根本掌控不好剂量。” 孙世宁忽然咦了一声,她显然是故意,声音很大,沈念一转过头来看着她:“想到什么了?”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才想起来,五夫人发簪上的那颗珠子不见了。”那颗珠子七彩斑斓,纵然是隔着很远,都能清晰见到,她方才扫一眼尸体,没有敢多留意,后来闭起眼再睁开,总觉得像是画卷中多出一抹留白,原来是少了那颗至关要紧的明珠。 “我知道。”沈念一丝毫没有显出意外,他那样目光如炬,想必是早就发现,然而他没有点破,裘老爷来来回回的居然也没有看出来,怕是五夫人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他哪里还有闲心来看这些身外之物。 “看戏的时候,明珠还在,我见过。”孙世宁不甘心,好不容易想起来的关键,被他这么轻描淡写的三个字给抹开来,“找到那颗珠子,没准就能查到谁是凶犯。” “那颗珠子有个名堂,叫做泪美人,居说是裘老爷三年前花了千两黄金得来,为搏美人一笑,随即又寻了天都最好的首饰匠人,打造了那支金步摇,五夫人爱若性命,从不肯离身,便是入睡都将其放在枕头下。”小娄知道的不少,既然大官愿意相信他,他也明白知恩图报,不必再有藏掖。 “珠子还在裘家,丘成,立时去通知裘老爷,让他将府中所有人等派出来找那颗明珠,务必要找到。”沈念一站起身来,快步走了出去。 别人都去忙事,孙世宁与小娄大眼瞪小眼的,他先开口问道:“你也是疑犯?瞧你的样子,也掐不死五夫人,个子还没她高,手臂又那么纤细,哪里来的气力?” 孙世宁没来得及开口,站在她身后,始终半梦半醒的冬青却将话堵了回去:“我们家姑娘是什么身份,也由得你这样的人来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的。” 小娄顿时尴尬了,连忙解释道:“我不知道你是……” 孙世宁反而没那么介意,她就是细胳膊细腿,遇到昏官的时候,照样盼她能够持刀行凶,杀死力气大她三倍的壮年男子,她按住冬青的手:“他不是坏人,沈大人都说不****的事情。” “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要不然旁人都走了,能留下他。”冬青不知听到前头多少话,心直口快地说道,“姑娘还待字闺中,离这样的登徒子远些才是。” 小娄哪里还坐得住,赶紧自觉往后退了四五尺,缩到个角落里去。 “你怎么这样说话,都是一面之缘的,以后又遇不上。”孙世宁轻声责怪冬青,有些大惊小怪。 “姑娘知道什么,他们这一行的水性杨花,你方才没听到说,他与五夫人还勾勾搭搭,相约在假山后头,难不成在那后头能吟诗作对!他一直没敢说,是忌讳着裘老爷的身家背景,要是裘老爷知道了,还不立刻找人将他打死。”冬青坚决站在两人中间,“姑娘千万不可心软,心软就是害了自己。” 孙世宁听她用水性杨花来形容个男人,有些嘀笑皆非,也明白冬青都是为了她好,反正是萍水相逢,她可以装作不认识,连声答应:“是,是,辛苦你陪着我在这里饥肠辘辘地熬夜,还不知道何时才能返家。” 冬青脸色才好看许多,柔声询问道:“姑娘可是饿了,可怜的紧,一整晚才喝过两口茶几块小点心,沈大人想来是觉得姑娘能够帮上忙,才特意留姑娘下来,我们也算是报恩。” “是,我也希望能够帮上一点忙。”孙世宁眼角瞧见小娄蹑手蹑脚从门口走出去,裘家周围是否都被大理寺的人围住了,脱不得干系的人插翅也难飞,那么他又是要去哪里? 他很快回来,手里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大碗,很识趣地放在冬青面前,背过身去,不发声。 冬青低头一看,是碗萝卜龙骨汤,食材剁得大块,浓稠丰腴的颜色,一下子心软了,这个人怕真不是坏人:“姑娘,这是他拿来的,要不要吃一些?” 孙世宁揶揄道:“万一坏人在里面放毒药呢?” 冬青大义凌然:“那我先替姑娘喝一口,要是没事,姑娘再喝。” “多喝几口,才算保险。”小娄在那边吃得畅快淋漓,不忘记插嘴。 冬青当真一连喝了小半碗,孙世宁不放松道:“萝卜与骨头最好也吃点,我不放心。” 小半碗落肚,冬青觉得身体暖和了,骨节之间的缝隙都被热汤给填满了,一抬头见着世宁的笑容,才知道上了当:“姑娘,我不敢贪嘴的。” “乱说什么,你是视死如归。”孙世宁接过碗来,将剩下的都吃个干净,她是真饿了,否则见过死尸后,不会吃得那么香甜。 沈念一回来的时候,见她等候到这个时辰,非但不恼,还挺自得其乐,安了心。 “大人,明珠可曾寻到?”孙世宁没忘记正事要紧。 “找到了。”沈念一看向小娄,“在假山后面,非但有那颗珠子,还有一根衣带的绦子。” 小娄飞快去看自己腰袢,他穿的是戏服,松花色的衣带编织出十多条如意绦,他飞快地一一数来,再抬头时,脸上的油彩都好似褪去了所有的颜色:“大人,那条绦子是我戏服上的。” 沈念一将绦子递过来,果真与小娄腰上的颜色一致,形状一致。 “大人,不是我,五夫人真的不是我杀的!”小娄失声叫喊,跌坐在椅子里。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是不愿意说实话?”沈念一的语气很淡,很通透,“你在假山那里,究竟要等什么人?” 第十九章:虚情假意 裘家宴请的俱是天都有名有姓人家的女眷,沈念一一再忍让,是不想人命案子后头,还坏了别人的名声,女子的名声有时候比性命更加要紧,特别是尚未出阁的,期间,还有个原因,他留下了世宁,绝对不仅仅是因为他需要她异于常人的嗅觉。 芙蓉花香的胭脂,人都死了,不重要,桐油味道的银票,却是意外之得。 小娄再招架不住事实摊在眼前,他双手抱住头,衣料将油彩抹得到处都是,更加看不清他的长相,孙世宁见着那张花脸,有些后怕,才吃了人家的热汤,却觉得后怕,不知为何,她的心跳突兀地加快许多,几乎令得她要抬起手捂住胸口,才能喘气。 慌乱之中,她飞快地去看沈念一,确定他在那里,可以令得她稍稍安心,但是不管用,一点都不管用,小娄已经在吐露实情。 他当时在假山后面等人是真,等的却根本不是五夫人,五夫人是什么样的女人,千金明珠不过换来她的笑容,而他不过是个寻常的戏子,哪里会引起她的注意,更别提在假山之后幽会了,他在那里等的人来了,两个人隔得太久不见,难免有些亲热的举止,弄出的动静大起来,没想到惊动到了别人。 小娄见到那人是五夫人,稍稍心惊,还不至于害怕,他本来就是戏子,不讲究那些道义廉耻,没想到他的怀中人却簌簌发抖,比娇弱的羊羔更胆怯,他不仅收紧臂膀,想将她搂得紧些,手指摸到的是少女温软的领口肌肤,耳边是她发抖的声音:“小娄,我怕,这事情她要是传出去,我会被母亲打死在家中的,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见面,小娄,怎么办,怎么办!” 一声一声,娇糯又胆怯,让他心疼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五夫人将今晚的事情说出去,恶向胆边生,他将怀中人放开,简直犹如一头敏捷的动物,扑向了眼前的猎物。 五夫人的尖叫声被掐在喉咙中,沈念一猜想的很正确,小娄有些功夫底子,要用双手掐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实在是易如反掌,五夫人起初还在挣扎不停,双脚乱蹬,很快,她就不再动弹。 小娄清醒过来的时候,手底下是已经咽气的五夫人,他吓得想要往后退,背脊碰到一处柔软,才想到,还有旁人在看着,还有一个比他更害怕更无辜的人在看着。 他赶紧连声安慰,让那人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处,其余的事情都由他来处理就好,假山的位置这么隐蔽,只要他们缄口,没有人会发现五夫人死在这里,他故作镇定,整好了戏服,跟着也回到戏台上,只要过了今晚,他得以脱身,裘家就再不会寻到他这个人,小娄,小娄是谁,不过是他的戏名,当不得真。 没想到,事态发展的太快,他根本没有机会脱身,见到裘府的家丁将戏台周围,连带着那些看戏的女眷都圈拢禁止出入时,他已经知道事情糟糕,他逃不掉了。 “可是,五夫人的尸体如何又会在这个书房的密室里面,我不知道。”小娄说完这些,人都站不稳,他杀了人,被大理寺的大官拿住,这一次怕是在劫难逃。 “那个与你一起在假山后面的人又是谁?”沈念一继续问道。 “我不能说,大人,我真的不能说,我杀了人,我认罪,我不能拖累了她,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小娄呜咽一声,双手捧面,跪坐在地上。 沈念一走过来,小娄从指缝中见到他穿着平底官靴,步子很稳,他只会絮絮叨叨念着:“大人,我已经认罪了,但是请你不要为难她,好不好,好不好?” 孙世宁听完他的供认,明明与她毫无干系,她为什么会害怕,起先她还不明白,电光火石之间,她呆在原地,沈念一不会做无用功之举,从他留下她开始,都是有其目的的,他太聪明,案子的关键点都落在他眼中,她张着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嗓子像是一条被拉扯坏的风箱带子,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 沈念一见她这般,也知道她想到了其中的缘由,但是他没想到她会怕成这样,经不住又折身到她身边,一只手很轻地按在她肩膀处:“你不必害怕的,他说的没错,那个人没有过错,是无辜的,我只需要确认有那样一个人,并非定要知道她是谁。” 孙世宁依然在发抖,她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但是肩膀处的那只手,让她想到沈念一手心的凉意,就如同他的人,冷静而镇定,然而这一次是不同的,他掌心的暖意,隔着几层衣料,她都能轻易地察觉到,发抖的心尖被温热慢慢地熨了一下,那不由自主地打摆子似的节奏,居然跟着慢慢的,停下来:“沈大人,你是在安慰我?” 沈念一居然很低声地笑了,在不适宜的场合,让跟着进来的丘成呆了一下,一只脚明明已经跨进了门槛,却是悄悄地收了回去,孙姑娘这个时候,知道地太多,很需要点安慰,他以为那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上司会冷着脸抓住小娄的痛脚,将案情一举说清楚,没料得沈念一放下案子,努力地在安慰她,其实,这样也是不错的,丘成跟着也低下头来笑,伸出臂膀拦住了身后的于泽。 “我自问秉公办案,从来不会徇私舞弊,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伤及无辜。”沈念一的手放开来,放上去与松开来的姿势同样自然,好似不过在世宁肩头拂过的一阵轻轻的风。 孙世宁努力地呼吸,让自己的心境平和下来,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添乱,她以为她是来帮忙的,而冬青在旁边呆呆看着,听着,大概也猜到几分实情,吓得不敢多说一个字。 沈念一并非对每个人都这样客气,他选了书桌后的大椅子坐下来:“丘成,于泽,鬼鬼祟祟站在门外做什么,干正事!” 丘成摸着鼻子进来,将已经瘫软在地的小娄,一把拎起来,差不多身高的男人,根本不像要花力气,顺手让小娄坐下来,很是温和地说道:“大人的案子还没有审完,你不用一副行将就木的等死表情。” 小娄缓慢抬头,该说的,他已经都招供,为什么还没有审完,不是应该立时将他抓捕起来,开堂问审,然后以杀人的罪名斩立决? 沈念一轻咳了声,门外又有人走进来,是已经憔悴不堪的裘归越,他大概是已经尽心尽力将五夫人的尸首摆放周正,设置好了灵堂,又赶了过来,他见着孙世宁居然还在旁边,有些意外,这个孙家孤女留在此处又是为何,整件事情与她又没有关系,却不曾想过,最开始,正是自己把她强行带到书房,让她做个人证。 “裘老爷,此人已经招供承认亲手掐死五夫人的罪行。”沈念一指了指小娄,“他是裘府请上门的戏班中一员。” “我不认识他,我对听戏毫无兴趣。”裘归越抹了抹脸,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杀死了阿奴,我原本恨不得用刀将他碎尸万段才能解恨的。” “凶手应当绳之以法,而不是处以私刑。”沈念一沉声道。 裘归越很给他面子,点了点头道:“沈大人说的很是,既然凶犯已经捉拿归案,那么阿奴不至于死不瞑目,我要替阿奴多谢沈大人断案神速,没有让这厮趁机潜逃出府,为她报了仇。” “对于一个死者而言,如果杀人者归案,应该能够死而瞑目,那么如果抓到的凶手并非真凶,那么她是不是九泉之下都不能安心投胎?”沈念一忽而说了这样一句话。 裘归越差点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听,连小娄都不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孙世宁的一双手都握紧了衣服下摆,她再次紧张的等待着沈念一继续往下说,她怕是这件案子从头到尾都跟随其后的一个人,小娄认罪以后,明明一切都应该顺理成章,然而即便是门外汉的她,也觉得案情就好似铁链一环扣着一环,其中有几处斑驳脱落开来,需要明眼人捡拾起来,重新扣上,才能练成一线。 “沈大人此话怎讲,我怎么有些糊涂了?”裘归越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沈念一指了指小娄:“他招认因为想要隐瞒一些私事,一时起意将五夫人掐死在假山处,并且将尸体藏匿其中,匆匆离去,整个过程并没有预谋,所以时间掐的实在太紧,当时他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将尸体藏得更加稳妥,然而裘老爷发现的五夫人尸体,却是在这间书房的密室之中,那么总要有那么一个人,搬运了尸体,布置了假象,让人误以为五夫人是死在此处的,这一点真是令人疑惑,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做,目的又是为何?” “他不过是虚情假意的戏子,方才已经说过一次谎,保不齐他又在信口开河,胡言乱语。”裘归越不屑地说道,“他这样的人说话怎可全信!” 第二十章:绝情 “裘老爷说的很是,那么且将尸体的出现位置放一放,再来回想其他的,五夫人向来得到裘老爷的钟爱,身边簇拥的丫环足足有十二名,却被这位孙姑娘无意中发现,那十二名丫环被人迷倒在侧院之中,人事不省,甚至到这会儿为止,才有一个稍许醒转,还不能言语,是谁有这样大的手笔和能耐呢,应该不会是这样一个戏子。”沈念一语速不快,声音也没有抬高,书房中空气却跟着他的话语声,慢慢地凝重了起来。 “他在裘府也不是一天两天,平日也素来不很检点,要招惹那些春心荡漾的女子又有何难?”裘归越说得头头是道,“他手脚利索点,也不是做不到。” “裘老爷,他真的是做不到。”沈念一正色道,“因为迷晕了十二名丫环,将她们无声无息弃在侧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已经死去的五夫人,大理寺的仵作顺手查验了,迷药的分量下得太重,动手之人完全不懂这些,她只知道迷药可以将人迷倒。” “胡说八道,阿奴为什么要将自己的贴身丫环都迷倒,她难道是一心求死,要这个戏子来杀她不成,如果那些丫环好端端的,十二个人堵得成一道肉墙,她也不至于会惨死。” “因为,她不喜欢这十二个丫环时时刻刻跟着她,那是你派在她身边的眼线,密探,细作,不是她的本意,只有将她们都甩脱了,她才能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沈念一说道,“五夫人迷倒了丫环就可以在今日,在初八的当日,携带细软,潜逃出府,再不回到你的身边。” 裘归越一连退了三步,脸上全是不置信的神情,然而即便是孙世宁也能看出,沈念一的话语化成了一把利刃,当胸扎进他的心口,明明是看不到鲜血,空气里却闻到浓的化不开的血腥气。 沈念一没有逼问,他在等,等着裘归越自己开口,事情走到这一步,最坏的结果已经摆放在面前,想说后悔也没有了退路。 裘归越用手撑住身边的椅背,手背用劲过猛,青筋绽露,扭曲如虫,显然是内心挣扎地太厉害,替罪羊的小娄已经掩不住他做过的那些事情:“沈大人,请容许我想一想,喝口茶。” “我也不是很急。”沈念一低声问孙世宁,“你要不要喝杯热茶?” 清茶茗香,入口甘苦。 裘归越缓缓开始说出真相,如沈念一所说,那十二名丫环确是他安插在五夫人身旁,他那样怜爱她,视她若稀世珍宝,她却说自己犹如是笼中的金丝雀,从来没有一天开心过,他费尽心思,买来千金的明珠,捧到她面前,也换不回她的一个笑容。 他越来越怕,以为她会那样郁郁寡欢而终,幸而她突然喜欢上来听戏,她在那种鼎沸的热闹中,露出来一丝陶醉的神情,足以令得他心碎,于是,就有了裘家每月宴请的习惯,仿佛只有等到那一天,她变成有血有肉的女子,明艳绝伦,在月霜下,折射出光芒。 裘归越已经年过半百,这时候才明白常人说的冤家两个字,多么巧妙与无奈,他只要她愿意陪伴在身边,其他的都可以抛舍而去,直到有一天,她的贴身丫环偷偷来向他回禀,说是五夫人近日在收拾平日最喜欢的首饰和衣物,他的心又揪紧了。 表面上不动声色,他却将十二名丫环都指到她身边,说是要伺候周全,五夫人没有异议,抬起头,目光与他交接时,他不自觉地避开来,她的嘴角有点点笑,似乎他的心事根本躲不开她的眼。 裘归越的手哆嗦着拿出一张纸,纸上是娟秀的字迹:“这是丫环看到,藏起来交给我的。”纸条上反复写的日子,正是今天,不早不晚,初八的时间,“她已经有了别人,她是要收拾细软同那个人走,选的就是今天,她要离开我,离开裘府!” 说到最后,裘归越简直是在咆哮,他的声音再大也掩饰不住他心口的千穿百孔,沈念一根本不为其大声所动:“所以,你在假山中见到她昏迷在那里,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出手掐死了她。” 孙世宁呆住了,小娄也呆住了,他只敢小声问道:“五夫人怎么可能被掐死了两次?” “是的,一个人怎么会死两次,这说不过去,所以你与裘老爷之间,只有一个人是真正的凶手。”当唐楚柔对他说,五夫人的咽喉处有深浅不一的两道掐痕时,沈念一想过,是那个凶手生怕五夫人没有彻底咽气,所以下了两次手,然而唐楚柔的态度很坚定,那绝对是两个人的指痕,手指的大小都不一样,显然其中一个更加高大威猛,正如同,眼前的裘老爷。 沈念一抬起眼来,小娄毕竟是一时的意气,当时假山后面光线太差,他慌里慌张以为自己杀了五夫人,留下尸体就躲了出去,不曾想,五夫人被凉风一吹,慢慢地缓过气来,没曾想,真正对她致命一击的人,就是这个口口声声说怜她爱她的男人。 “她用迷药迷倒了十二名丫环,又收拾最喜欢的细软和衣服,定下了今天初八的日子,热热闹闹之中,你只以为她是要与人私奔携逃,你可曾问过她的心思?”沈念一的目光中有些叹息的意味,“你就不能开口问一问她?” “问她?问她然后自取其辱吗,听她笑着对我说,归越,你老了,年纪太大,我不喜欢与垂暮之年的男人待在一起,所以我要离开你,是这样吗,沈大人,你觉得这样我就能咽下这口气,就能够笑着送她离开了?”裘归越明明在笑,却比哭声更难听。 “裘老爷,你真的是想错了。”沈念一轻轻拍了两下手,于泽从外头带进来一个人,“裘老爷应该认识此人的。” 裘归越眯了眯眼:“这是府里的马夫阿城,不过他年纪大了,如今换了两个更年轻的,阿奴说府里头的下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留下他收拾马草。” “阿城,五夫人同你说的话,你告诉裘老爷。”沈念一却站起身,背过去,像是不愿去听。 “你,你这个老鬼,居然知道五夫人要同谁潜逃,你敢不先告诉我,是不是你年纪大了,胆子也大了!”裘归越冲到阿城面前,呵斥道。 沈念一已经来到孙世宁背后,她察觉到他站在自己背后,她想要扭过头去看他,耳畔听得一声很低的叹息。 “老爷,你想错了,根本没有什么奸夫,五夫人从来没有奸夫。”阿城大概是哭过,老脸皱在一起,“五夫人找到我,是因为她不想让你知道,今晚她想做点事情。” “什么事情,你给我说什么事情!”裘归越依旧在跳脚。 “五夫人进府的那天就是我给她赶的车,她一直记得,她记性这么好,性子又那么温和,老爷,五夫人说这件事情要瞒着你,她想要给你个惊喜。”阿城说着又老泪纵横,“五夫人说我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赶车技术很好,又平又稳,而且为人实诚,她说今晚要我驾车停在后门,带老爷去一个地方。” “去一个地方?”裘归越越听越不对劲。 “是的,她说要和老爷一起去她的老家,说这个家里头让她透不过气来,老爷不开心,她也不开心,要是两个人离开一段日子,或许会好些。”阿城的记性很好,将五夫人说的每句话都牢牢记得,“她说虽然现在是冬季,但是她的老家很快就会春暖花开,到时候桃花就开了,她还说老爷最喜欢看她站在桃花林里。” “你说,她要你载着我同她一起离开?” “是的,五夫人说只有她和老爷,不能告诉别人。” “所以,她在我每日晚饭后的定心茶里也下了迷药。”裘归越喃喃低语,他心中有了芥蒂,所以格外防范,都说有了奸情的女人心里最毒,他甚至怀疑过阿奴哪一天会在饭菜里给他下毒,因为他特别小心翼翼,只要是经过她手中的吃食,都特别留心。 果不其然,那碗茶中被下了迷药,被下了很重的迷药,裘归越当时满院子地找人,就想找到阿奴这个贱人,她非但要跑还要药死他,好,好得很,既然她这般绝情,不如让他先一步弄死她,一了百了,只有这样,她才不会离开他,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他。 于是,他终于在假山后寻到她,当时光线太暗,他听到阿奴轻声呻吟,似痛苦又带着迤逦,她的嗓音本来就勾人,他越听越不是滋味,冲进去,没有多余的话,伸出一双手,掐住了她纤细的脖颈,或许她就是在这里与奸夫偷情,更甚者,他们今日就要弃他而去,手底下的力气越来越大,直到可怜的五夫人再一次咽了气,她没有那么幸运,可以醒转两次,逃命两次,她是真的死了。 第二十一章:了结 等五夫人咽了气,裘归越只觉得一双手簌簌发抖,他亲手掐死了最爱的女人,他后悔了,他舍不得了,他有些恍惚了,他更恨那个在假山中带她的男人,他想,他要引出那个男人,一起杀死,那样,他才甘心。 然而,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原本的计划,孙世宁误打误撞,先是发现被迷药迷倒的十二名丫环,她尖叫发出警示声,那个闻讯而来的下人也是个忠心耿耿的,跌撞着到他面前,向他汇报一切,当时,他身边有十来个人,不可能假装无动于衷。 谁都知道,裘老爷视五夫人更胜于自己的性命,他必须要装作很震惊很气恼的样子,去调查真相,也正好可以观察,究竟谁才是那个要带走阿奴的男人。 他观察入微,而孙世宁认真负责,结果藏尸的地方被发现,裘归越咬着牙做戏做到底,他没想到的是看戏的人里面,居然有人发出烟花讯号,将大理寺的人唤来,裘家在天都有名有望,大理寺没有怠慢,来的人是名誉天下的大理寺少卿沈念一。 那一刻,在看见沈念一的那一刻,裘归越几乎猜到自己的下场,都说沈念一有双能辨阴阳的利眼,任凭是谁都躲不开他的眼。 直到戏子小娄的出现,这是裘归越没有猜想到的,居然有人亲口承认掐死了阿奴,在那座假山里,在他进去的先一步,他仔细想来,阿奴当时发出的呻吟,确是痛苦胜过其他,但是再要细想也来不及。 有人背负了罪名,他很庆幸,除了要时时避开沈念一审视的目光,其他的都非常顺利。 连阿奴的尸体都摆放在布置安妥的灵堂中,等到大理寺的人撤走,他会给她最风光体面的葬礼,让她安安心心地走。 但是,眼前的车夫阿城,几句话说出了另样的故事,阿奴心心念念要带走的男人不是旁人,而是他,她要带着心爱的首饰衣服,带着他,一起回老家去看桃花。 他当然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在桃花林中嬉笑玩耍,那么多女子,他的目光从此只能看到阿奴一人,她住在他的眼里,并且在心底用最炙热的烙铁,印上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阿城,你不能骗我,你要说实话,你要给我说实话。”裘归越觉着脑中嗡嗡作响,一边是他已经确证的事实,另一边是阿城口述的真相,他不知道该相信哪一边,他用手扶着太阳穴,觉得头痛欲裂。 阿城只知道五夫人遇害,并不知道眼前人就是凶手,老老实实答道:“老爷以前不是也夸我只会说实话,五夫人和我说的就是这些,老爷,这里还有五夫人给我画的地图,她太久没有回去,有些记不清了,画了这张图,还笑着说,要是走了冤枉路,老爷生气了,可怎么办,五夫人真傻,老爷怎么会同她生气?” 这个老实巴交的车夫是看不见五夫人笑着笑着,眼角晶莹的水渍,她心里头很苦,却找不到人倾诉,成天面对的是那十二个丫环,她走一步都能听到有人在提醒,夫人,地上泥泞,千万别摔着,她以前在乡间田头撒开腿就跑,也从来不曾摔倒,在屋子里走两步,居然也需要旁人来指教。 “阿城,你先出去。”沈念一见裘归越几乎要晕厥过去,低声让于泽将阿城带了下去,“裘老爷,如果你真心信任五夫人,再等一等,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不,都是骗人的,你们都是骗人的,她身上还带着银票,那两千两银票,根本不是我给予她的,她从哪里得来,必定有那个男人存在,她骗我,阿城骗我,连沈大人你也要骗我。”裘归越仍然不肯相信,如果他信了,那么他就是错杀了阿奴,他那么爱她,怎么会,怎么会! “你说的是那些沾着桐油味道的银票吗?”沈念一面无表情看着他,“五夫人要带你暂时离开,手头总是要准备些钱,如果她问你要了,那么你就会事先知晓,她就不能给你个惊喜,所以她精挑细选出一部分不那么珍奇的珠宝,托人出府去换成了银票,至于银票上头为什么会有桐油味道,那么或者是她觉得当铺给出的价格不适宜,走的是黑市交易,那些珠宝本来就属于她,这样做并不算过分。” 裘归越终究还是承认他杀人的事实,小娄杀人未遂,同样犯法,沈念一命人将两人一并带走,小娄有种劫后余生的解脱,而裘归越不过是一夜之间,苍老了何止十岁,他有些混沌不清,不时低声喃语,不知在同谁说话。 “天都快亮了。”沈念一同孙世宁说道,见她没有反应,转过身去,才发现她与那个丫鬟冬青,头并着头,都睡着了,经过这样一夜,她也累了,他走上前,在她的肩膀处轻轻一推,“醒了,该回家了。” 孙世宁睡意正浓,没有立时醒转,反而脑袋辗转,像是在寻找那个不存在的枕头,沈念一将手背靠近嘴边,轻咳一声,继续低呼道:“孙世宁,案子了结,你该回去睡觉。” 他的声音清润而微微发沉,十分好听,孙世宁睡梦中显然是听到了,缓缓露出一丝笑容:“沈大人。”他以为她醒转,可是她依旧双目紧闭,根本没有出梦的意思,他原本沉重的心情,不知为何稍许清减了几分。 “大人,马车已经等着,今天要入宫面圣。”丘成站在门口,他已经站了片刻,不想太早打扰,不过看看时辰,实则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沈念一。 “对,初九了。”沈念一揉了揉眉心,一夜不曾入眠,他也不是铁打的人。 “大人,我来唤醒孙姑娘的丫环,让她照顾孙姑娘回去,另外借了一辆车送她们,都安排妥当了。”丘成一贯细心周到,沈念一稍稍点头,足不点地地离开,丘成直接推醒了冬青,说明状况,跟着也去了。 冬青边揉眼睛边摇晃孙世宁,姑娘睡得还很沉,不是明明在听沈大人审案,如何到了最后,她们都睡着了,没听到最后,真是可惜。 孙世宁睁开眼时,已经有下人过来,说是少卿大人叮嘱过的,马车在侧门停好,会将她们送回孙府,她来到门边,见着车夫阿城在那里等人,见着她就问:“可是孙家小姐?” 她点点头,坐上马车,这辆看似简单朴素的马车,车厢内布置地十分舒服,坐垫都是丝缎缝制,里面的填充物异常柔软,坐下去简直就不想站起来,她本来不喜欢坐车,难得觉着一路都很妥帖,当然阿城的赶车技术也是一流。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此时此刻坐在马车里的人应该是裘老爷和五夫人,即便迷药下得再重,裘老爷应该也已经醒转过来,五夫人定会柔声细语将安排了很久的行程告诉他,美目中含着已经很少出现的兴奋之色,而裘老爷的双臂绕在她纤细的腰肢上,脸孔埋在她背后,除了笑,还是笑,只有她能够令得他欢心。 孙世宁下车的时候,迭声谢过阿城,又说要给打赏,那个老实人苦着脸不肯收,说是要赶回府里,帮着料理五夫人的丧事,五夫人那么好又那么美的人,为什么就不能长命百岁?世宁看着马车越行越远,轻声说道:“最后的结局,冬青,你听到了没有?” “姑娘,我实在撑不住就睡着了,我就是这个缺点,熬不得夜,以前就被老爷不知训过多少回,我就这一个缺点。”冬青疑惑地摸摸额头,“最后,沈大人怎么说来着,姑娘听到了吗?” 孙世宁有一点儿走神,忽而清明过来:“我也睡着了,没听清楚,下一次等再见到沈大人的时候,可以问问。” “哎哟,血淋淋的杀人有什么好问的,只要姑娘平平安安的,其他的都不管我的事情。”冬青一根筋到底,走上台阶去拍门。 看门的一看是她们,陪着笑脸道:“是大姑娘回来了,夫人可是问了好几次,怎么二姑娘和小公子都回来了,只有大姑娘出了事。” 孙世宁心情不好,懒得同这样多嘴的下人周旋,径直走了进去,昨晚到底谁做了什么,自己心底最清楚,她不想去问世盈,问了又如何,还指望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与她促膝长谈,一五一十没有隐瞒?她还没有天真到这样的地步。 所以,她哪里都没去,直接回屋,梳洗,上床,盖被,睡觉。 等到冬青再次将她唤醒之时,天色已经又暗下来,冬青笑眯眯地端着热汤饭:“姑娘一定饿极了,不过看你睡得香甜就没喊醒你。” 孙世宁吃得狼吞虎咽,只会点头,冬青等着她吃完才说:“柳先生说,有要紧的事情找姑娘,请用完饭一定过去。” 话音还没落,门帘一掀,却是芍药进来了,依旧不看人:“大姑娘,夫人有要紧的事情找姑娘,请过去说话。” 第二十二章:别无分号 两边都是要紧的事情,孙世宁咽下口中的热汤:“我去见过柳先生,再来见二娘。” 芍药心生不满,催促道:“夫人叮嘱,让姑娘立时就过去,是很要紧的事情。” 孙世宁根本不同她啰嗦,从冬青手里取过面巾,擦拭了嘴角和双手,往外走去,芍药见她离门的方向朝西,恨恨地跺了跺脚,扭头回薛如静那边去。 “姑娘怎么知道柳先生的事情更加要紧些?”冬青跟在后面问道,“要是二夫人回头为难姑娘,拿这个说事呢?” “柳先生说是十分要紧必然就是火急火燎的,我因为睡得沉,已经有些延误,但是二娘那边,到了她嘴里,鸡毛蒜皮都能说的比天还大,暂时放一放未尝不可。”孙世宁不嫌她烦,耐心解释道,在孙府,冬青是她的贴心人,胆子那么小的一个人,能够独自溜出来,到死牢里来探监,这份恩情,嘴上不说,但是她会记得一辈子。 柳鹿林显然已经等了很一会,桌上有几个空酒坛,板着脸道:“才说你亲自送酒来,才几天就让丫环代劳,可见不诚心实意。” 孙世宁三言两语将昨晚的事情告知,这样的大事情,不会隐瞒太久,柳先生这样精怪的人很快会收到消息,所以不用隐瞒,然而那个凄惨的误会,还有世盈席间离开的细节,她避而不谈。 柳鹿林只问了一句:“你没有被牵扯其中,已经很难得。” 孙世宁但笑不语,她与沈念一虽然不算熟稔,但是他也颇多照顾,有他在场,污水泥粪不能近她的身。 柳鹿林很快也反应过来:“少卿大人接了这个案子,难怪这样神速,他与你相识,所以你被照顾周全,听说是裘府的马车送你回来,你可知昨晚你弟弟与妹妹回来,样子狼狈不堪,二姑娘的裙子据说也被扯落一块,小公子掉了一只鞋,光脚到家,二夫人气得鼻孔冒烟,恨不得当场扯你出来,扇你两个耳光。” “柳先生找我过来,必然不是为着专门说这个。”男人说家长里短不讨好,但是柳先生好似洞察秋毫,能文能武,孙世宁很愿意相信,他能帮她照理好孙家的生意,也能帮她与二娘针锋相对之时,不会吃亏,她已经吃过太多次亏,差点连小命都已经搭进去。 “不是为了说这个,比这个更加要紧,你可知你父亲临终前,做过一盒从未有人尝试过的合欢花香的胭脂?”柳鹿林急声问道,“只有一盒,别无分号。” “为什么急着要找这个胭脂?”孙世宁没反应过来。 “你自己看。”柳鹿林取出契约来,“写明下个月十五,要向宫中送合欢花香胭脂三百件,要是其他的地方,还能缓一缓,宫中之事却是延误不得,皇商赚钱也难为,做得到的要做,做不到的也要做,你可知你脖子上头的是什么?” 孙世宁摸了摸脖子:“脑袋。” “你只有一颗脑袋,万一出事,掉了地就捡不回来了。”柳鹿林又在契约上指指点点,“我问过作坊的师傅,说是成品在你父亲手中,如果寻不到那一件,就没法子完成。” “要是找到那一盒呢?”胭脂就在沈念一手中,她当然知道。 “那么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应该来得及上缴。”柳鹿林说得粗俗,引得孙世宁发笑,他见她笑容清丽,心中默念,只要能这般笑,便是什么事情都不会,孙家的生意应该也能够撑得下去,特别是在知晓她曾经含冤入狱以后,他有些佩服她,只因为那笑容里头没有丝毫的阴霾,实属不易。 “那么,明天我去将那盒胭脂寻回来,柳先生不用太着急。”孙世宁认真说道,“多谢先生为孙家费心费力。” “我是看在侯爷的面子上,你们孙家哪个认得?”柳鹿林得到确切答案,稍稍放心,赶紧将她往外撵,不要耽误了他喝酒的好心思。 孙世宁恭敬地行了礼,退出来,连沈念一都听闻过的人物,柳先生以前怕是做过了不起的大事,能够屈就在孙家,即便是看着护国侯的面子,她也心存感激。 结果,才走出三两步,就见到薛如静铁青着一张脸,站在路中央,专门等着她上前,芍药站其身后,显然是才在二娘面前告了她的状,要是说孙府的大门后面就是一条大船,那么孙家的老少上下等于是同坐在一条船上,孙世宁有些不明白,这般咄咄逼人又是为了哪般,难道打闹起来,船翻了,才是称了心得了益? 薛如静以前看她就没顺眼过,以前她还识趣,见着人知道畏畏缩缩,就没把她放在眼里,如今去死牢里面兜兜转转一圈,居然学会目中无人,派了芍药去请,还请不来,却在这里和个糟老头子嘀嘀咕咕,传出来真成了笑话,想到此,立时呵斥道:“世宁,你给我站住!” “芍药没有同二娘说,柳先生要同我说作坊里的要紧事情,我安排好了这边,即刻就会来面见二娘?”薛如静固然可恶,这些搬弄是非的丫环更可恨,丁香是没脸回来了,芍药还狐假虎威着,孙世宁料定芍药就没有说过这一句话,不如她先说开了。 薛如静一怔,她方才听到芍药说的完全不同,见世宁态度谦和,她反而不好发作,急着要追问一些事情:“你同我进屋来说。” “既然二娘说是要紧的,即刻说即刻就回,不是更好?” 薛如静不由分说,上来拉扯她的手臂:“我没这个脸,在大庭广众下说,你爹才入土,你就闹出这样难看难听的事情来,连带着我,连带着你弟弟妹妹都做不了正经人!” 她的力气颇大,世宁被拖得往前走,见她是真的气恼,平日里最是讲究的人,连耳朵后面的粉都没涂匀就出来抓人:“二娘,你抓得太用力,抓破我的手了。” “你别喊疼,你做出那样的事情,以后还有的你疼。”薛如静一直将她拉到住的西苑大屋,才放开手,将她整个人往前面的蒲团前重重地推,“你给我跪下来说话!” “二娘,你先将事情说清楚,才让我跪,不是祭拜不是扫墓的,为何要跪!”孙世宁眼见着旁边四个粗壮的仆妇向着她挤过来,急中生智喊道,“二娘,昨晚裘府的五夫人被人杀死,世盈有没有同你说?” “五夫人,那个被宠的上天的五夫人?”薛如静果然不知反问道。 “裘府里只有一个五夫人,我听裘老爷唤她阿奴。”孙世宁想过,世天既然去裘府听过戏,那么孙裘两家平日里想必是有些交集的,二娘的心性狭窄,平日里绝对不会喜欢那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五夫人。 “阿奴,阿奴,都老大不小的年纪,还叫这样风骚的小名,你是说她死了,被人杀了?”薛如静挥挥手,让四名仆妇暂时先退开来,“你同我说说,她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 “五夫人被杀死,大理寺的官差门将裘府给重重包围,我正好被围在其中,所以被强行留下来问话,所以才彻夜未归,世盈与世天免于受苦,真是万幸能够早早脱身回家,我一个晚上被问话多次,都不能合眼,想一想要是世天被留下,他小小年纪又怎么吃得消这些。”一番话中,七分真三分假,让人辨不出真伪。 薛如静怀疑地看着她:“你没有做对不起孙家的事情?” “自然是没有,五夫人的案子很快水落石出,二娘出去打听自有分晓。” “那么世盈的裙子怎么会被扯破,还有世天,世天被人重重踩了两脚,脚背都肿成馒头一样,根本不能下床走路,要带他们出去的人是你,好,你要当家做主,我由得你去,如今,你定然要给我一个交代才行!”薛如静左右不肯放过她。 “二娘,当时戏台前百来个人,惊慌失措,四下奔走,他们已经算是平安返家。”孙世宁想一想,却见到门后面有条影子晃动,想来是有人隐在那里偷听,她故意抬高了声音道,“要是二娘一定要听个交代,不如听我细说,裘家昨夜请来的戏班中,有个台柱,人称小娄,据说戏是极好的,那些来听戏的人多半是冲着他的名头。” “母亲,弟弟醒了,不肯吃粥,哭着要母亲抱。”世盈从门背后转了出来,很适时地插话,“我寻到母亲在这里,不如先去看看世天,他的脚伤痛,睡不得安稳觉,很是可怜。” 薛如静最宝贝幼子,一听到这里哪里还顾得上盘问世宁,疾步往外走,嘴上不饶人:“回头我定会去打听的,要是裘家是出了大事便也罢了,要是你信口开河,我还要治你。” 等人走远了,世盈冷笑一声道:“你预备同母亲说什么?你又知道了什么?” “五夫人不是小娄掐死的,你不用手抖成这个样子。”孙世宁淡淡地揭穿她,“不过,他也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你应该庆幸,他始终没有说出你的名字,将你藏匿地很安妥。” 第二十三章:始作俑者 世盈沉默,一双杏眼直勾勾瞪着她的嘴。 “回头,要是有机会,你去牢里给他送些吃的穿的,也是应该,我不会同二娘说的,他那个人也算至情至性。”孙世宁见过小娄崩溃瘫软在地的样子,即便这样,他都咬着牙没肯说出假山后另一个人的名讳,实属不易,当时他预备一个人抗下这重死罪。 “谁要你来假好心,你别以为知道了这些就能抓捏住我的短处,你凭什么坐在那个书房里头,你凭什么!”世盈在她背后大声嚷嚷着,“你以为你什么身份,大理寺的少卿大人能看上你,看上你这个一文不名,没爹没娘的小贱人!” 孙世宁一点不动气,因为她知道世盈是气急败坏了,她是对沈念一心存好感,然而她可以将这种心事一直放在心里,不会给他带来任何的困恼,换做是世盈的话,会不会拉扯着当年口头上的亲事当大旗,非要沈念一将娶了过门,又或者没有她出现的话,世盈才是孙家的长女,那么就有了更好的谈判资本。 可惜,她不会告诉孙家的任何一个人,那个亲事之说,除了冬青再无旁人会得到一点蛛丝马迹,慢慢的,就会烂在肚子里,什么都不留下,尽管有些可惜,有些惆怅,她还是觉得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没有差池。 第二天一早,孙世宁起身预备前往大理寺找沈念一,问他要回那盒胭脂,不算什么要紧的物件,只要他不曾随手扔了就好。 快走出大门时,她才想起自己连代步的工具都没有,要是仅凭两条腿走过去,能够走上半天,正在踌躇之间,琥珀走过来:“大姑娘要出门?” 孙府里只有一辆车,平日都是二娘独用,她不可能去讨要这个人情,琥珀善解人意,已经瞧出她的难处:“要是路程不近,大姑娘总不能徒步而去,不过寻常有些钱的人家要出门可以雇车,府上对门走过一条巷子就有雇车的地方,大姑娘稍等,我去唤个老妈子来跑个腿。” 孙世宁踌躇一下,低声道:“我身上没有钱。” 尽管护国侯已经将孙家的当家人位置扶着她坐上去,但是她手里头依然没有一贯钱,总不能出次门还典当了自己的衣物。 “不妨事的,侯爷给过我几贯钱,这些小事情不牢姑娘费钱。”琥珀脸上的笑意淡淡的,不会让人看着觉得难堪,“回头,姑娘戴着的荷包里也应该带些散碎的银钱,不至于出门捉襟见肘。” 她说话温和,做事却是麻利,招来熟悉的老妈子,指点两句,让人快些去办妥,孙世宁站在一边看着,忽然身后传来世盈的声音:“拿去,别丢人现眼。” 一个转身,却是个塞得颇为丰厚的荷包,世盈见她低头不语,瞪着她道:“没见过钱吗,拿到了也不会用吗?” 嘴巴挺毒,实则也算是好心,她接过来道:“这么好心?” “就允许你假好心,不让我真善心了?”世盈说到后头,明显底气不足,有些话遮遮掩掩地说不下去。 孙世宁顿时明白过来:“沈大人断了案的,小娄不过是误伤,五夫人不是他杀的,所以,他至多关些日子吃些苦,还是能够出来重新做人的。” “谁要问你这些!”世盈得了确切的消息,才算松了一口气,要是小娄被判了死刑,她心里不会好过,“你穷得身上叮当作响,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出门做什么,出门就让人笑话我们孙家。” “这些身外之物,慢慢添置,不急的。”孙世宁想到五夫人鬓发边的那颗千金明珠,照的旁人几乎睁不开眼,却不能照亮她心底的阴暗之处。 琥珀已经着人雇好了车:“大姑娘,支付的是一天的车钱,你要去哪里尽管支使,天黑之前记得回来,自己要当心。” 孙世宁坐上车,真心不能与阿城的那辆车比拟,车子赶得太急,毛里毛糙的,等到停在大理寺门前,她觉着五脏六腑都被摇晃得要翻出来一样,下车的时候,赶车的小子咧着嘴冲她笑,她只差飞他一个白眼。 客客气气地上前询问了,却说少卿大人并不在此处,今天是初九,是进宫面圣的日子,往常这一天,少卿大人不会回来办案,只在宫中陪着皇上说事,至于几时会回来,那更说不准,没准皇上说得兴起,天黑了都回不来。 孙世宁想要等一个熟脸孔的人进出,等了大半个时辰都不见,怕是那几个也随着沈念一同入宫了,她又去问少卿大人的府上在何处,对方警惕地看着她道:“姑娘寻少卿大人是为了公事?案子?要是真有急事,未必要等少卿大人回来,府衙在那边,府尹大人也同样可以办案定夺,大理寺不是管闲杂等事的地方。” 话到后面,有些不客气了,孙世宁不介意,不是杀人放火,贪赃枉法的,还真的不用请上大理寺,更何况是少卿大人,她往墙根处蹭蹭,寻个晒得到日光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等人。 沈念一回来的时候,日光已经西落,孙世宁看起来有些疲累,背脊靠在外墙上,眼睛微微眯着,她不急不躁的样子,好似一只在享受暖冬的猫,令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在融融的发顶,轻轻抚摸。 丘成见沈念一脚步停下,跟着视线看过去,然后轻笑道:“大人,孙姑娘好似与其他的女子有些不同之处。” “死过一次的人,怕是要比常人看得开些。”沈念一走过去,孙世宁长得不错,但并非绝色怡丽的尤物,他几次相助是为了什么原因,也曾经默默问过自己,如果用他们之间算是有婚约这一句,能否过关? “沈大人。”孙世宁睁开眼,见着他,笑起来,笑容如纯白馥郁的花朵,微有清馨香气。 “找我有事?”沈念一两天一夜不曾合眼,双眸不似平日里精光慑人,淡淡的慵懒气息,衬得他愈发面如冠玉,发似鸦翅。 孙世宁才想说明来意,身后一阵震耳的急点声,她想要转身去看个究竟,却见沈念一的手臂将她整个人绕起,飞身上旋,双脚离地的瞬间,眼花耳鸣差些脑袋冲下倒栽落地,她原先站着的地方,那堵外墙被重力撞击,墙面龟裂,青砖碎开,细小的碎石四散开来,有一两颗擦着她的脸飞过去,挡都来不及。 什么人!孙世宁又惊又怕,什么人胆大妄为到这样的地步,敢在大理寺门前撒野,要不是沈念一及时出手,她的骨头不会比墙砖更硬,怕是已经四分五裂,死在当场了。 沈念一深吸一口气,双脚落地,强压住怒气,先将怀中人安置好:“丘成,将孙姑娘带得远些。” 那个始作俑者非但不避不躲,反而双手插着腰叫骂道:“大理寺有什么了不起,沈念一,你不过是父皇座下的一条狗,别以为你能在父皇面前告我的状,就能把我禁足在宫中,我照样可以出来,我和你的事情没完,你给我等着!” 声音大得吓人,孙世宁想装作没听见都不成,偷偷咋舌,这样大呼小叫的男人和菜市口为了两文钱与屠夫拌嘴耍赖的泼妇有什么两样,她受的惊吓不轻,丘成想带着她再走得远些,她一双腿不住发抖,就是迈不开步子,连忙弯下腰来:“大人稍后,让我先喘口气。” 丘成见她咳嗽的不停,觉得可怜,连声安慰道:“孙姑娘不用担心,沈大人在,不会有事。” 孙世宁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很是辛苦,只会摆手,示意他没有关系,能用这种口气大言不惭的,定然不是什么小人物,既然没有受伤,她不想因此拖累沈大人。 “那是六皇子寅迄,皇上最不喜欢的儿子。”丘成压低了声音说道,皇上与沈大人多说的那几个时辰,也多半是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非但不争气,还像是天生要与沈大人为敌,见面除了羞辱与谩骂再无其他,这一次变本加厉,居然闹到大理寺门前。 沈念一冷冷问道:“不知六皇子要我等什么,既然这般看不过眼,就地解决了吧。” 寅迄多次挑衅,沈念一只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觉得很没意思,今日睡醒听闻父皇与少卿大人长谈良久,话题中仿佛涉及了他,料定沈念一不会说什么好话,憋着一口不服气,纵马而来,迎头痛击,将大理寺门前搞得乌烟瘴气,心里头才痛快了些,以为其必然还是相同的态度,却不想,沈念一居然接招了。 真是太意外了!寅迄的一双眼四下张望,肯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必须要找出来,那边站着的人是丘成不错,这小子成天像条甩不掉的尾巴,懒得理会,等一下,丘成后头还站着一个人,刚才墙砖四溅的时候,沈念一好像臂中还搂着个人,那个冰山不化的男人,还有会动恻隐之心的时候,啧啧,会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第二十四章:登徒子 寅迄骑着高头大马,斜眼看沈念一,唇角挑起一抹笑:“少卿大人原来也是懂得男欢女爱的。” 沈念一立在路中,有意无意之间,拦截了他的视线:“六皇子请自重。” “你不是时常与父皇说,我素来喜欢眠花问柳,不谙朝事,每次弄下烂摊子,偏偏要大理寺来收拾,我还以为你是铁石心肠,没想到这么不起眼的一个小娘子就让你春心大动了。”寅迄越说越兴奋,“你说今日了结就要今日了结了?你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身份,几时轮到你来指使我了。” “六皇子,下马!” “我偏不。”寅迄忽然扯紧缰绳,胯下那匹神骏的踏雪无痕,双蹄悬空立起,眼见着就要对准沈念一所站的位置重重地踩下去。 孙世宁才站直了腰,就见到这惊险一幕,险些失声尖叫,那精铁打造的马蹄在即将要落下时,寅迄又是一声啸声,马匹腾跃而起,从沈念一头顶飞身而过,马不停蹄,向着她冲过来,没等她反应过来,寅迄弯身将她捞起来,扔在马背上,扬长而去。 沈念一的反应极其灵敏,折身就追,他的轻功甚好,很快与那匹名驹并驾齐驱,寅迄要等的便是这一刻,袖口稍动,铁青色的袖箭飞出,要是沈念一不避开,能将整张脸扎穿,不过是稍纵即逝的躲闪,踏雪无痕已经多跑出几丈远,寅迄的笑声朗朗:“少卿大人要比过的不过是匹畜生。” 如果沈念一尖刻,他会回嘴,这会儿要比过的正是你!然而他没有,名驹已经完全撒开四蹄,距离越来越远,他缓缓地停下身形,知道是追不上了。 寅迄纵马狂奔,明白两人交手,他小胜一局,不禁哼起小曲,随即让马匹放慢速度,一只手不忘重重压制住孙世宁的后腰,他生怕女子挣扎起来,掉下马背,方才的速度之下,足以摔死。 意外的是,这个身形纤细的女子,有着盈盈一握细腰的女子,一动不动,别说挣扎哭闹,似乎都不会喘气了,寅迄有些后怕,以为是自己用力过猛,弄晕了对方,或者是她实在胆小,当时就晕厥过去,沈念一居然会对这样鸽子般顺良的女子动心,真是叫人想不到,他有些小得意,用另只手将人慢慢翻转过来,想看清楚她的真容。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孙世宁给了他一个耳光,比从前落在她脸上的任何一个都要来的清脆响亮,她全身发抖不是以为怕,而是生气,如果有人要对沈念一不利,她可以不用丝毫考虑,站到他身前为他挡住,一命抵一命,沈念一给予的时候,不要任何回报,那么在需要的时候,她也是同样。 寅迄呆在那里,连手中的缰绳都松开,两个人相互对峙,呼呼喘息,都不说话,同骑一匹马,却如同仇人一般,很是可笑。 “你居然敢打我耳光,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寅迄咆哮连连,几乎要震聋她的耳膜。 “放我下马。”孙世宁意识到与他凑得太近,他的呼吸都喷在她眼睫上,“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只知道你在大理寺门前,劫持一个良家女子,意图不轨!” 寅迄不客气地用手扳过她的下巴:“就你,就你这种姿色,我堂堂六皇子,对你意图不轨?” 孙世宁真的没有丝毫犹疑,抬起手,又给了他另一记耳光,两下都没留情,打得寅迄脸上十根指印,清晰可见,她想,原来掌掴人是这般滋味,难怪有人上瘾,不过眼前这人确是活该。 寅迄才知道是小看了这个女人,她下手狠,面对他的恶形恶状时,没有畏惧之色,一双眼亮晶晶的,他呆呆地又说道:“我没有意图不轨。” 声音低下去,仿佛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他从来不曾吃过这样的亏,在沈念一面前,甚至在父皇面前,他也可以还手,此女没有丝毫的武功,但是他不想这样做,一点都不想,她显然比他气得更厉害,胸口不住起伏,明明腰线那么细,身段却是一流,让他移不开眼。 “放我下马。”孙世宁喝令他,反正打都打了,骂都骂了,不差这一点。 “这里离大理寺已经有些距离,你走不回去。”寅迄居然耐着性子解释给她听。 “走烂了脚底,都不要坐你的马。”孙世宁的倔强脾气上来,十匹踏雪无痕都拉不回来,她模仿平日里世盈看人的样子,不屑一顾地挑高了下巴,“难道你要打我两个耳光,才肯放我。” 寅迄赶紧将她放在地上,好似怀中的人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再不放弃,皮肤能被燎出水泡,还是忍不住追问道:“你怎可如此大胆无礼?” “到底是谁先大胆无礼?”孙世宁扭头就走,她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她自小在乡野长大,不过看了几眼,已经辨明方向,朝着东面走去。 寅迄驾着马,慢慢跟在她后面,不远不近,她听得见马蹄声,也权当不知晓,他确是六皇子,所以沈念一才不好与其正面冲突,不过是鬼迷心窍才没报复在她身上,以后又没得交集,不如早早回避开来。 两人一马,她走得不快,为了保存体力,他煞有耐心,也不催促,直到孙世宁走出那片小林子,见着官道,停下来,寅迄不明地看着她的背影,却见到一辆拉着柴草的驴车经过,她挥动手臂招呼,待驴车停下,笑意盈盈地走上前去,不知说了什么话,赶车的点点头,她欢喜地从车后爬上去,靠在柴草上头,搭了一路的顺风车。 差不多回到城门口,她方才下车,很客气地道谢,要付车资,那个赶车的连连摆手,如何都不肯收下,孙世宁又谢了一次,转身而去,她始终没有回头多看一眼,她又更加重要的事情做。 寅迄不知中了什么魔,一路跟随,才发现她居然又去了大理寺,难道说她真的有要紧事情,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这他都不太愿意光顾的所谓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所以,她当时会这般盛怒不止,他摸了摸脸颊,红肿还没有消退,他却低声笑了,女人的手劲能有多大,早就不疼了,掉转马首,悄声离去。 孙世宁走到大理寺门前时,天色漆黑一片,没有灯光,要不是知道身后有那个六皇子跟随,她大概没这个胆子摸上来,她也低声在笑,她居然靠一个登徒子壮胆,还没有站定脚,已经有人认出她来:“孙姑娘?” “于大人。”她也认出对方的笑脸。 于泽赶紧摇手:“喊我小于就成,在这里不是人人都能是大人。” “沈大人还在办公吗?”孙世宁想的是,如果答案是沈念一见着她被六皇子掳走,担忧不已,外出寻人,至今未回,不知她会不会更加欢喜些? “在办公,案卷太多太杂,他今晚可能都不能归家。”于泽让她在门外等一等,随即进去回话。 说不失望是假话,当时的情景,六皇子怕是很容易拿她一个平头百姓来出气,莫说是打一顿,就是远远地扔在城外郊野,对个年轻女子而言,已经很是难堪,沈念一根本没有要来寻她的意思,便是任由她自生自灭而去,或许是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才是真。 “孙姑娘,大人说,请你稍后,他看完手中的卷宗即可出来见你。”于泽出来转告道。 她点点头,往后退一点,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大理寺的门匾有些刺眼,今晚拿回了胭脂,她回孙家好好学好好做,不应该再有什么非分之想。 “找我有要紧的事情?”沈念一缓步出来,领口和衣袖的衣料揉出皱褶,可见一直在伏案办公。 “上一回,在客栈时,大人给我看的那盒合欢花胭脂,不知大人是否还收着?”她的声音小小的,“家中作坊等着这盒胭脂来订做御品,所以我过来问问。” “哦,是那个,你等一等。”沈念一返回去,半柱香后走出来,“可是此物?” 胭脂盒落在她的手心,凉丝丝的,他已经不似那日的暖意,孙世宁谢了又谢,又说道:“沈大人公务繁忙,那就不多打扰,先行告辞了。” “等一等。”沈念一发声唤住她,“六皇子可有为难你?” 孙世宁迅速抬起眼来看着他:“没,没有。” “他的性子便是那样,并不会对无辜人做什么,所以我才料定他不会为难你,要是我当真追上去,他反而会变本加厉,怕是你追我赶的,能从天都一路跑到边关去。” 孙世宁听他这般说,压不住笑起来:“是,他跑得不远就将我放下了。” “你走回来的?” “搭了一位老乡的驴车。” “真是能干。”沈念一已经与她并肩而立,“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孙家。” 孙世宁的心尖缓缓流出一股清甜的甘泉,她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她无法拒绝。 第二十五章:送花人 这个时分,依然有下人在替她等门,小心地陪笑道:“大姑娘平安回来就好,琥珀发了一通脾气,去对门巷子的车行要人,差些没将整间铺子都给拆掉。” 孙世宁听得骇笑,方才想起,有人驾车送她去的大理寺,那个车夫没有等到她回程,拿了丰厚的银钱,却没有办成正事,难怪被骂,她想要转头去与沈念一道别,才发现他已经悄声而退,走得人影都不见。 一段路相伴走来,不过是为着她的安危。 这一次,孙世宁没有小心眼,她回到主屋,琥珀与冬青一起迎上来,脸上都写着焦急万分四个字,她有些愧疚,赶紧说道:“我去大理寺找沈大人有些事情要办,结果出了一点岔子,所以回来晚了。” 两个人又是齐齐松一口气,琥珀不做声,去灶间关照煮面,冬青给她打来热水洗脸洗手,孙世宁方才觉得她的处境与父亲过世之后,不,哪怕是过世之前相比,都有了天壤之别,尽管二娘还是耀武扬威,想要给她看脸色,那些稍许有眼色的下人,已经知道孙家以后谁才是真正的当家人。 她很快吃完一碗热汤面,又去见柳先生,将胭脂盒交出,柳鹿林都没有打开,扯出一方丝帕,仔细地包起来,放在书桌抽屉中。 “万一不是作坊所需?”孙世宁多问了一句。 “大姑娘,你以为孙老爷真的是眼睛一闭就胡诌了那封信交在侯爷手中吗?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该知晓的,他都很明白。”柳鹿林露出个笑容,“大姑娘自己的本事,自己却不知道?” 孙世宁没有细问下去,自己的本事,自己确是不知道,在父亲给她闻这盒胭脂的时候,她都不知道父亲的用意,她只是嫌那个胭脂的颜色有些重,怕是只能在夜间涂抹,白天擦上,堪比乡野间的媒婆。 但是,那一晚父亲的兴致很好,她没有多话,问及起来,她说香气迤逦神秘,让人想要探究下去,父亲笑起来,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不知是在夸她还是在夸那盒胭脂。 再后来,是沈念一逼迫着她承认,在灵堂的香烛中,她寻到那盒胭脂,这会儿,她又想,到底是谁将胭脂带去那里,会不会是调皮的世天,随手扔下已经忘记得彻底。 冬青看着她坐在床沿却不入睡,不知在想些什么要紧的事情,走过去将灯烛心挑一挑:“姑娘,很晚了,不如早些休息。” 孙世宁掐断了纷乱的念头,盖上被子,倒头就睡,一觉到了大天亮,她迷蒙中见到有个人影黑呼呼地背光坐在面前,开始以为是冬青,那人却伸出一只手来摸她的头发和脸颊,指甲又尖又利,她脸上一痛,是真的醒了过来。 “世盈,你在做什么!”孙世宁拨开那只手,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知伤到哪里。 “大姐,我见着你脸上有伤,才想拨开你的头发细看。”世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指,“否则你以为我想趁着你入睡将你掐死?” 她方才想起脸上的伤是当时被细碎的墙砖擦到,忙着的时候不易察觉,非要等饱睡醒来,才知道痛,一股脑坐起身来:“你大清早坐在我床边做什么!” “大姐,我有事情找你商量,你先起来说话好不好?”世盈居然低声下气,从未有过。 孙世宁抓过衣裙匆匆套上:“你只管你说,什么事情,我未必有本事能帮你。”她连手头的银钱都不如世盈的多,想到那个塞得满鼓鼓的荷包,有些心软。 “大姐,我想去牢里看小娄,但是我害怕,想找你一起去。”世盈开门见山说道,“反正你在死牢里都住过,想必熟门熟路。” 孙世宁暗笑,不说后面半句又不会死,她却偏偏要说出来气人,世盈与二娘的性子真是如出一辙,专门找别人的痛处用力地挤捏,生怕对方痛得还不够。 “大姐,要是送些钱过去,他不至于会吃太多苦。”世盈完全不觉得自己说话刺人,“我手头还有些银钱,你说五十贯够不够,毕竟他没有真的杀人,坐不实罪名,实在不行,你还与大理寺的大官相熟,不如你去求求情?” 孙世宁不搭话,任由她说,自顾自地梳洗,喝粥,拿过柳先生给她的大字本,从头看起。 开始,世盈木知木觉,等大字本看了五六页,反应过来,她是被大姐晾在屋里,根本没要搭理的意思,她在孙家一直是父亲的掌上明珠,还没受过这样的闲气,火气一上来,张了嘴还没来得及骂人,外头有人来回话,说是有位公子在门口,说要见大姑娘。 孙世宁看书看得头也不抬,她除了大理寺那几位官爷,还真的不认识什么公子,怕是找错了地方,找错了人,让琥珀去打发。 琥珀兜一圈回来,脸上含笑道:“大姑娘,真是要找你的,非但找你,还送了礼,人在门外候着,只等你出去相见。” 这样一说,世盈又好奇了:“送了什么礼,贵不贵重?” 琥珀笑着答道:“也不知贵不贵重,我不太懂那些。” “到底是什么!”世盈扑出去看究竟。 孙世宁放下手中的大字本,身子纹丝不动:“可是送的大盆牡丹?” 琥珀怔住:“原来大姑娘一早知道。” 孙世宁轻轻摇头,她不知道,然而跟着分传过来的香气,华贵大方,闻着心情愉悦,可不就是名满天下的牡丹香,那一刹那,她在想送进宫里的胭脂为何不用这一味香,合欢花不是不香,却总觉得扶不上台面,非要夜色浓重,月华隐隐抬头的时候,才撑得住。 “送花的人可说姓甚名谁?” “不曾说,是个年轻的公子,不及弱冠。” 原来也不是她想的那个人,那位呱噪的六皇子,怎么看都不止弱冠的年纪,孙世宁按下好奇,起身去看一看,走到门庭前,有些眼花,都说牡丹花色富贵荣华,这满满当当十多盆开着不同的颜色,争奇斗艳,委实美得叫人心折,她以前不知自己这般爱花,恨不得走过去,蹲到比她双手圈拢还大的花盆边,捧起盛放的卉朵,细细嗅来。 “这位是孙家大姑娘?”送花人只穿一身白,站在花丛中,掩不住浓丽眼睫,丰润嘴唇,俱是个丰神俊朗的少年。 孙世宁点点头:“我是。” “我是陆家花圃的少东家陆谷霖,这些牡丹花由贵人购来赠予大姑娘。” “不知是何人购下?” “买主的身份不方便说出,他只说姑娘收下这些花,且忘了他一时鲁莽给姑娘造成的不悦。”陆谷霖是个好生意人,说话时,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世盈看得都不舍得眨眼。 “我却不知这个季节,牡丹还会盛放。”孙世宁心知肚明,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不会同鲜花与美少年计较分寸。 “既然是专门养殖名贵花种,陆家总有些不同于别家的本事,正如孙家调制胭脂,总能做出最佳的香气,令人恨不得每日抹遍全身,才显得天姿国色。”陆谷霖说了两句玩笑话,买主事先关照过,孙家的大姑娘若是收了花,那么酬金双倍付出,如若不然,陆家以后的花圃生意万一一落千丈,也怪不得旁人,所以他一味地笑,隐在衣袖中的双手手心却是汗湿湿的,视线停留在大姑娘的唇上,生怕她说出一个不字。 看的专心了,陆谷霖发现这位大姑娘的嘴唇生得极好,菱角分明,唇色是淡淡的粉,特别是两边唇角上扬,不笑也甜丝丝的,难怪有人花重金买来牡丹相赠,鲜花配美人,才所谓相得益彰,他觉得送花人的眼力很好。 “牡丹无罪,我就收下来,不过我这府中没有会照料这些的花匠,这般盛筵如若几天就枯萎了,岂非大煞风景之事?” “大姑娘不用担心,精通此道的花匠,我也已经一并带来。”陆谷霖都想周到,“陈伯虽然年长,手脚都还硬朗,他每日来照看六个时辰,余下的时间还会陆家花圃,姑娘看,可行得通?”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做推辞岂非砸了别人的饭碗,孙世宁答应下来,又说陈伯的月钱支出,由孙府多出一份,酬劳他每天来回赶路, 陆谷霖听得笑意更盛,将陈伯招到眼前,果然是个老人家,头发胡须皑皑之色,精神倒是很好,带着常用的花锄,水壶。 等陆谷霖走了,世盈已经将大牢里的那个人忘记得一干二净,追在孙世宁身后问:“大姐,你到底认识了谁,这样大的手笔,我方才问那个老头子,说是这些牡丹花绝非凡品,一株都要上百贯的价钱,前庭怕是有十七八株,大姐,你倒是说话啊。” 孙世宁停下脚步来,将前事拿出来说:“你去换衣服,我们出去。” “去哪里?” “不是你说的要去大牢!”一句话,把世盈的旖旎念头尽数打消,她加重了语气又道,“小娄出事,你也有份,我不会告诉二娘,但是你要对得起他。” 第二十六章:牡丹 一路上,马车里,姐妹俩挨着坐,都不说话。 世盈对这个大姐忽然心生畏惧,她好似什么都知道,但是她又什么都不说,而在自己眼里,大姐就是一团谜,能从府衙的死牢里爬出来再世为人,又有不知名的送花人一掷千金,大姐脱胎换骨,不再是从前任由母亲掌掴辱骂的那个可怜虫。 “你有多少钱?”孙世宁低声问道。 “统共加起来的不会超过两百贯。”世盈诧异自己连犹疑都不曾,直接将私蓄都说了出来。 “你给我的三十贯呢,算进去没有?” “都说给你急用的,还算什么!”世盈有些赌气的味道,“世天那里恐怕还能讹出一百贯,他年纪小,都是逢年过节父母亲给他的压岁钱。” “弟弟的钱就别去算计了,他还有奶娘照看着,你以为那张嘴够严实紧闭?”孙世宁微微眯着眼反问道。 世盈想一想,果然如此:“两百贯还不够吗,他又不是判的死罪,本来人也不是他杀的。” “我知道不是他杀的,不过他也动过手。”孙世宁参与了沈念一全程的审案,真没有她不知道的,“你有那份心,我是赞成的,要是钱不够的话,回去找柳先生商量着对付。” “你真的不会告诉母亲?”世盈那一晚借口离席,不过是私会情郎,没想到后来发生那么多不可预料的事情,她毕竟年纪还小,越想越怕,还不敢找母亲诉苦,要是母亲知道她与个戏子在假山处偷情,怕是会活活打死她。 “要说早就说了,何必留到这会儿。”孙世宁见马车停下,扯开门帘,轻轻跳下车,“我不过不想见你为此事此人一辈子良心不安。” 大牢里都差不多,孙世宁走在前,想一想世盈的话也不错,她熟门熟路,耳边听着些凌厉的哭叫声,也不为所动,那几天半夜,她从开始怕的簌簌发抖,到后来还不是被睡意打败,趴在草垛,像条丧家犬一样入睡。 世盈的手紧紧拉着她的胳膊,恨不得贴在背上:“大姐,我害怕。” 她轻轻嗯一声,狱卒已经停下来:“就是这里,有话快些说,别让我们难做。”然后,摊着手看人,孙世宁取出两贯钱来给他,他满意而去。 “小娄,小娄。”世盈已经见着关在牢门中的熟悉身影,“我来看你了,大姐,大姐也来了,大姐说你会没事的,她说的。” 孙世宁听着世盈语无伦次,默然不语,原来两个人之间还是有真感情,否则哪里会这样无措,担心,还有小心翼翼。 娄凡白坐在一角,没有预期中的激动,更没有扑过来与世盈抱头痛哭,他安静的有些诡异,一双眼在暗处灼灼发光。 “小娄,你是怎么了,我是世盈啊,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他们打你了,你别怕,我救你出去,我一定救你出去。”世盈喊的嘤嘤哭出声。 孙世宁站在她身后,低声道:“她特意来看你的,你过来和她说说话,我们尽力给你减刑,不会判得太重。” 娄凡白一只手撑地,站起身,从阴影里走出来,孙世宁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脸色微微苍白,头发披散着,眉目清秀雅致,难怪世盈会得倾心,果真是个好相貌的男子,他一直走到栅栏边,哑声道:“多谢你们来看我,快回去吧,这里头脏,别污了你们的鞋。” 孙世宁听出其中的不妥,他的嗓子坏了,她记得那一****说话的声音,非常清朗悦耳,就像某种器乐,抑扬顿挫,然而这会儿,他连说这样一句话都很费劲,很吃力。 “孙大姑娘,你带世盈出去,看着她,别让她再来,我是罪有应得,无论官府怎么判,我都认罪,我是罪有应得。”娄凡白别转过身,再没有看她们一眼。 世盈哭得泣不成声,被孙世宁拖扯着往外走,走到牢门外,她问了狱卒两句,多半是打听这个犯人会判什么罪,狱卒拿了银钱,长吁短叹,说是本来人也不是他杀的,随便发配个几百里也就罢了,但是不知上头哪个大官关照下来,裘老爷是杀人的死罪,要是让这个戏子分担了一半的罪名,裘老爷就可不死,所以已经断了要将小娄发配三千里,就这几天的要上路了。 几百里和三千里的差别太大,没多少人能够走完三千里,多半路上就因为各种原因,丢了性命,娄凡白听闻消息,一晚上急躁地将把好嗓子都憋哑了,狱卒摇了摇头道:“两位姑娘就死了心,别再多花那冤枉钱,他是回不来的了。” 世盈趴在马车上哭了一通,又来抓她的手:“大姐判了死罪的,不是都好端端回家了,小娄他不会死的,不会死。” 孙世宁摔开她的手,不想再听她一再揭开自己的伤疤处,想到那一晚,小娄溜出去端回来的热汤面,她有些于心不忍。 等回到家,推开门,见着一院子的牡丹花,心下更觉烦躁不安,疾步往屋中走去,还没进门,柳鹿林扬声喊道:“大姑娘请留步。” 她停下来:“什么事情?” “大姑娘是不是在院子里添了个花匠?”柳鹿林问道。 “是,早上有人送了这些牡丹花来,府里没有人会侍弄,要是养坏了岂非可惜,既然送花的少东家说,留一个有经验的花匠来帮忙,我就答应了。”孙世宁不明柳先生为什么过问这些,扭头看着他。 “大姑娘,那些牡丹花,我方才去看了看,并非凡品,有几株是宫里才有的,养在府里,怕是不合时宜,要是大姑娘不明白,我带过去,指给你看,但凡有心人要给使绊子,将这几盆告到官府,孙家是要被定罪的。”柳鹿林的脸色沉下来,“要是方便的话,大姑娘可否告知送花人的身份?” “送花人的身份不肯明说,那位少东家要替买主掩饰。” “想来大姑娘心中是有些数的。”孙世宁想一想,说出六皇子的名讳,柳鹿林看着并不十分吃惊:“大姑娘可能够确定,如果真是六皇子,那么这些花将养在家,也就无人非议,怕只怕……” 怕只怕,万一出了事,追根溯源,六皇子推托的一干二净,那么遭殃的还是孙家,孙世宁想到自己动手的那两记耳光,有些踌躇起来,或者是她想得完满,一句好听的话,让她就放松了警惕心,如果那只是有心人做的圈套,那么赔进去的就是整个孙家,她赔不起这宗买卖。 “如果大姑娘觉得不好意思出面,我去与花匠说明,让陆家花圃立时派人来将牡丹花都搬走,以免夜长梦多。” 孙世宁经过大牢走一回,身心俱疲,她又比对着世盈的话,她判了死罪还能出来,小娄却要被发配三千里,已经将要被治愈的伤疤,悄悄地露出脓血,她闭了闭眼,一只手忍不住绕到后背去摸,为什么会痛成这样? 柳鹿林见她没有异议,自己去办妥此事:“大姑娘,近日事多而不详,要么就尽量少出门。”走出两步又道,“有个好消息,作坊已经配置出了一样的香气,三百件合欢花的胭脂应该能够准期送达宫中,到时候,孙家的生意又能蒸蒸而上一步。” “多谢柳先生费心。”算是个很大的好消息,孙世宁却露不出一丝喜色,生意上的作为抵不过她心里头的阴影部分,她想要回屋,让冬青做一盏安神茶,喝完了再重新睡一觉。 坐在桌边,安神茶还没有做好,却传来喧闹声,起初似两只蜜蜂嗡嗡作响,她下意识用手挥一挥,然后声响向着她扑近过来,有个陌生苍老的声音在喊道:“少东家明明吩咐了,让我在此处照顾牡丹,怎么你一句话让我走就走,我不走,我要见孙家大姑娘!” 孙世宁知道是那个陈伯,她不出现,他约摸也能吵到他跟前,她起身缓缓走出去,站在门边道:“不是说让你走,而是这些话不适宜放置在我这里,回头我差人同你们少东家说明,不是你的过错,是我没有想得周到。” “孙大姑娘是怕我养不好这些牡丹,还是怕我会扼要工钱?”陈伯见到她,就没那么激动了,“好不容易才搬来的,都是花匠的辛苦心血,大姑娘如果不要,可知它们的下场!” “不是就此搬回陆家花圃吗?” “买花的人当初与少东家说好,少东家也是年少气盛,接下了这单生意,那人说如果孙家大姑娘不爱这些牡丹,那么钱也出了,他就一盆一盆将这些牡丹尽数摔了。”陈伯差些就给她跪下了,“大姑娘,我不要工钱,你收下,收下这些牡丹花,我求求你了。” “买花的人是不是六皇子寅迄?”孙世宁觉得后脑勺针刺的疼,无论六皇子是真的要求和,或者是给她下套,她都觉得心烦,一点不省事,怎么就要强买强卖了,她不收就毁掉,这到底是要把谁逼到角落不得回旋才甘心! 第二十七章:浮尸 陈伯张了嘴,又闭起,什么都不肯说,孙世宁约摸猜到结果,轻笑着道:“既然什么都不肯说,那么我也不想受这莫名的礼物,让花圃的人送回去吧。” “大姑娘,孙姑娘。”陈伯踌躇着追上来,“少东家说了不让说出买家。” “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很容易。”孙世宁看着柳先生,他也微微颌首,表示赞同。 陈伯大力地点头,生怕她又反悔,居然过来拦着她道:“孙姑娘,一株牡丹养这样大不容易。” “都是心血。”孙世宁将那十几盆花都留下来,暂且相信六皇子不会太为难一个民间女子,陈伯每天早来晚归,谨守本分,只余一件烦心事,世盈的丫环杜鹃来找冬青搭话,说是二姑娘在屋中不住哭,不知该如何是好? 孙世宁知道原因,静静听着冬青回答,大姑娘每天要做许多功课,人都瘦了,要是不行,不如问问二夫人,杜鹃赶紧阻止说是二姑娘关照过,切莫让夫人知晓,所以才偷偷来问问大姑娘的意思,如今大姑娘是当家人了。 冬青沉默片刻,过来这间屋子,将事情对她说了,她点点头:“我去看看世盈。” 姐妹俩一照面,孙世宁见到世盈哭肿的脸,简直用手指一按都能掐出水来,将丫环遣散出屋,她低声道:“你这样子,二娘岂会不知道?” “知道有什么用!她又不肯给我一千贯钱!”世盈的嗓子哭哑了,与大牢里的那把嗓子何其相似,原来,那个人也是因为绝望而痛哭过的。 “为什么要一千贯?”孙世宁特别的耐心,她一直以为妹妹及其自私自利,今日却发现还有真性情的一面,“是谁同你说要一千贯的?” 世盈支支吾吾地说出来,她又偷偷去了一次大牢,没有进去看小娄,她找的是那个狱卒,那人似乎对小娄的案子有丝怜悯之情,她必须紧紧地抓住,结果问到个消息,如果有一千贯,那么可以找个替罪羊去三千里外,小娄还是最多几百里,能够平安返回天都。 孙世宁紧紧盯着她的肿脸,一千贯是多大的数目,她到底知不知道?只要当着二娘的面开了门,世盈这辈子在嫁人前,都别再想离开孙府半步。 “大姐。”世盈只会呜咽,“你已经是当家人,可有一千贯?” “我连荷包里的碎钱都是你给我的,我没有钱。”孙世宁异常平静,便是父亲在世,一千贯也不可能随便拿出来送人,况且一个狱卒的话,如何全信,有了那一千贯又送去哪里,送到谁人手中,万一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岂非人财两空。 世盈没有过多强求,直到入睡前,杜鹃又来找人,孙世宁觉得有些不妙:“二姑娘几时不见的?” “下午,她不肯吃午膳,说是没有胃口要出去走走。”杜鹃知道不是好兆头,“我是想跟着去的,二姑娘怎么都不肯,独自裹着斗篷就出去了。” “没有说去哪里?” “二姑娘的脾气,谁不知道,她心情不好,我们哪里敢问。”杜鹃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指着窗外道,“要是夫人找起来,我的命怕是保不住。” 孙世宁找斗篷穿上,被冬青和琥珀一边一个拦住,她迫不及待往外走:“我知道她去了哪里,怕是,怕是……”后面才才想,她不敢说出口,生怕一语中的。 “姑娘,天色太晚,你也是个姑娘家,手无缚鸡之力,去了又能如何?”冬青着急地不肯让开。 还是琥珀有点办法:“府里不是还有几个下人家丁,找两个一起去,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二夫人会不会知晓了。” 孙世宁采纳了她的话,招来四个下人,她分不清他们谁是谁,只要他们知道她是孙家大姑娘,紧随其后,她走得太急,在庭院中被一盆牡丹花绊倒,重重摔了一跤,衣服穿得厚实,起先没察觉出不妥,将薛氏的那辆马车借用过来,朝着大牢的方向疾驰而去。 却是扑了一个空,牢门外黑漆漆一片,早就黑灯瞎火,哪里还有人在,孙世宁呆呆站在那里,不闻不动,世盈还会去了哪里? 下人们不敢催她,任由她在寒风中吹了一炷香时间,才百般无奈地要掉头回家,另一边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几乎是擦着他们的车马过去,看起来比他们更急。 孙世宁一只手搭在车辕,才想上车,方才的那几匹马居然又转回头来,她让下人点起灯笼,微弱的灯烛下,沈念一跃马而下,诧异地看着她:“看着好像是你,才回转过头来的,没想到真是你。” “沈大人,你这是要去公干?”孙世宁心口一阵莫名的慌乱。 沈念一大步走近:“你这么晚,在大牢门前做什么?” 孙世宁看着他身后数人,他是因为见着她,才特意折身的,在他眼睛里,她不再是陌生人:“妹妹忽而离家不见踪迹,我以为她会摸到这里,结果没有找到人。” 沈念一的眉毛皱在一起:“你妹妹,是在裘府同你一起看戏的那个?” 孙世宁点点头,心里的小鼓敲得更大声,沈念一问这么详细,怕是还有其他的原因。 “大人,那边急着要认尸,先过去看了现场才是正事。” 沈念一居然迟疑了下:“要不,你跟着我走。” 孙世宁眼睛睁得老大:“你的意思是,发现了女子的尸体,你怀疑是她?”她的牙齿打架在一起,咯咯作响。 “也不一定,过去看看也好。”沈念一让她快速与同来的下人交代后,将她放置在自己的马匹上,扬长而去。 骑马与坐车完全不同,她觉得冷,迎面过来的风比刀子还利,在皮肤割出细细的伤口,沈念一忽而用手按住她的发顶,将她往下压:“将脸伏在马鬃里就不会那么冷。” 她按照他所说的去做,果然暖和许多,而他腰背笔直,不畏寒风,她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月色下,他俊朗而英气的脸庞,每次在她彷徨失措的时候,他都会意外出现,如果这还不叫缘分,那么什么才是? 行程不远,沈念一停下马:“你先在这里等,我喊你的时候,你再过来。” 孙世宁眼前是一片湖水,她曾经在白天来过,银光泛泛,风吹起时,宛如起皱的绸子,没想到深夜看着却似乎变成能够将人吞噬下的怪兽,她简直是不敢靠近,不禁朝着那匹马又靠拢了些。 火把点亮,那里原来已经有人先到了,孙世宁见着闪烁的火光,时长时短,觉着时间过得尤其缓慢,直至听到沈念一转过身来,向着她招手,她小跑过去,脱口问道:“不是我妹妹,不会是她。” 蹲在地上的人答道:“这个女子死了至少已经有三天,确实不是令妹。” 孙世宁才留意到,唐楚柔怕是来得更早,已经将从湖泊中打捞起来的女尸验完了事:“被人从后用钝器砸死,随后扔入湖中,肺部积压没有大量湖水遗漏,便不是溺水而亡,接下来,捉拿凶手的事情就交还给沈大人,我要回去补眠。” “大人,第三个了。”丘成低声道。 孙世宁稍许走近一些,死者的身体已经被湖水泡涨开了三四倍,除了身上的衣物,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长相,她赶紧地又往后退,不是世盈,世盈是下午才走失的。 “将尸体带回去,让报案的家人都来认领。”沈念一的声音被寒风更冷,“我稍后会到,丘成先做处理。” 一路上,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她依旧将脸孔埋在马鬃内,快到家门前的时候,沈念一才道:“这个月,已经失踪了七人,寻到三人,还有四人下落不明,你最好也别选着晚上外出,否则一旦被掳走,我相信孙家拍手叫好的人会更多些。” 孙世宁被他说得又想笑,又觉得处境果然不堪,下马的时候,连声道谢,沈念一调转马首,说了保重两字,匆匆地走了。 冬青给她开门,冲着手心呵气:“二姑娘先回来了,说是走到大牢门外,才发现早就进不去,她慢慢地走回来,同你们错过了,万幸的是,二夫人居然没听到动静,至今不曾发觉。”她向着门外张望,“是沈大人送姑娘回来的?” “是,他说近日出了命案,晚上最好不得外出。”孙世宁想,二娘未必真的什么都不知,不过装聋作哑,不想管事,如果世盈出了事,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走这一遭,冻得委实不轻,她钻进被子,还觉得小腿痛得厉害,到半夜的时候,更加不妥,连声哀呼,冬青掌灯一看,才发现她的左边小腿肿了两圈,她方才想起出门时,摔得那一跤。 琥珀不声不响请了柳先生过来,柳鹿林颇通医术,隔着衣裙诊治:“这是扭伤,擦些药,过几天就好。” 孙世宁痛得翻来覆去,一闭眼,又见到湖畔的浮肿女尸,整晚都没有睡好,结果,天才蒙蒙亮,外头已经是喧杂吵闹,叫人不得安宁。 第二十八章:夜访 孙世宁还以为是二娘来找茬,未料得随即就传来薛氏的哭喊声,她唤来冬青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情,冬青慌里慌张地回道:“是二夫人抓着二姑娘在院子里打,二姑娘不敢还手还嘴,已经吃了几下耳光,小公子被惊到,大哭不止。” 怕是世盈与小娄的事情,东窗事发,居然要闹到她的跟前来才肯作罢,她扶着床沿,慢慢坐起身来:“你扶我过去看看。” “姑娘,这事不是你插手的,二夫人不会真的打死自己亲女,你要是走出去,一盆没有管教好弟妹的脏水,能泼得你一头一脸,呛死人。”琥珀很是冷静,慢慢说道,“二夫人做出这样大的动静,就是挑着你出手。” 孙世宁觉得此话有理,选择了按兵不动,果然又骂了一刻钟,声音渐渐小下去,最后都平息了,她隔着窗看外头,冬青替她的小腿上药:“姑娘吃的苦又是为了谁,二姑娘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已经受过这许多次的亏,姑娘还是心软。” 等琥珀端着清粥小菜进来时问道:“姑娘,方才遇到二夫人,她问养花的老头子工钱谁来给,又问这些话什么价钱,可否拿出去转卖?” 孙世宁顿时有些食不下咽,嘴角却泛起一丝冷笑道:“你同她说,她要是有门路拿出去卖,我不介意。” “那个陈伯没准会同二夫人搏命!”琥珀知道她已经拿定了主意,稍许安心。 “这样品相的牡丹,寻常人家便是有些钱也该知道不能入门。”孙世宁喝一口粥,“要是真有那不长眼的,跟着她物以类聚,吃点苦头也好。” 等不了两天,陈伯慌张来回禀,说那牡丹花少了整整四盆,还都是在他回花圃之后,孙世宁假装什么都不懂,问他怎么办,耳底听到窗外格一声轻响,果真是隔墙有耳,陈伯气愤难当道:“姑娘当初要是拒了这些花,我与少东家也无话可说,但是姑娘既然已经收下了,再有旁人偷出去,就要报官的,姑娘放心,我立时就回花圃将此事告知少东家,陆家的牡丹,皆有记号,根本藏掖不掉。” “再多等半日。”孙世宁轻声道。 陈伯一时没反应过来:“姑娘的意思是?” “万一是有人拿去暂时把玩呢,不如多等半日。” “那也好,要知道这些牡丹都是御赐贡品,拿不出证据的话,私藏在家都是大罪。” 孙世宁听陈伯气恼之下,说出真相,又轻声问道:“我收下这些,算不算私藏?” “当然不算,六皇子写了手谕在少东家手中,说明了都是他赠予孙家大姑娘的,再光明正大不过。” 她得到明确答案,想来窗外的偷听者也惊吓的不轻,她微微笑着,让陈伯先退下。 不用半日,才隔了一个时辰,陈伯又来回禀:“大姑娘,府上二夫人将那四盆牡丹又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说是她路过时,觉得实在好看,忍不住搬去她的院子,描绘花样,来年开春能亲手给两位姑娘缝制新鞋,幸而我没有鲁莽报官,否则闹出笑话了。” 她夸赞了几句陈伯,没有点破,等陈伯退下,冬青与琥珀齐齐笑出来:“这一次二夫人吃了哑巴亏,该是知道姑娘不必寻常,要好好收敛了。” 柳鹿林知道她腿脚不便,亲自将这一月的账目都送来,条理分明,账目清晰,不似前一阵糊弄成团,孙世宁知道护国侯送来的人确是高人,又不知自己哪里捡拾来的好运气,居然不动分文就能坐享其中。 这一夜,她腿上酥麻发痒,已经快要好转,听得窗外几下轻响,起初以为是风,突然一个灵光,窗外有人在唤她迎客,她赶紧披衣起身,将窗户支开一角,沈念一站在夜风中,衣袂飘飘,宛如仙人之姿,她的心跳猛地加快了,他为何会寻来这里? “不必开窗,我只想找个人说几句话。”沈念一在窗外站定,一只手将窗户给合上,分外收礼,“你要是睡了,我不便打扰。” “我,我愿意听听。”月华将他挺拔的身形化成个暗影留在窗户纸上,孙世宁有些贪心地多看几眼,平日里不敢正眼盯着他看,这会儿都补偿回来。 “已经找到六个了。”沈念一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她却是听懂了,心有戚戚焉,便是说已经有六个年轻的女子枉死:“没有线索吗?” “没有,七个人之间也没有任何的相通之处,唯一相同的是都是二八年华,正当妙龄。”沈念一的手掌按在窗户上,像是将额头抵过,“每一个都是被钝器击中后脑勺而死,然后随意弃尸,来认尸的家人在大理寺门前痛哭哀嚎,令人简直想要绕行。” “我能帮上什么忙?”孙世宁脱口而出,即刻苦笑起来,连少卿大人都为难的案子,她不添乱已经很好,居然心血来潮想要邀功。 “总有特别之处的,小唐说,既然死者都是女性,总会有相通之处。”沈念一低声道,“我思来想去,可能带你去看一看会有些线索。” “好,我去。”孙世宁根本没有犹疑,哪怕是能帮上万分之一,她也能得到满足。 “可是,我又不想让你去。”他也有这般迟疑不定的时候,“那些死者的死相委实难看,大理寺的同僚中都有人说最近时常噩梦,我生怕你见过之后,会受到惊吓。” “沈大人怎么忘记了,我是在死牢里待过的人,那里头活不活死不死的,我也见着不少,胆子不比从前,绝对不会被死人吓到的,沈大人不用为我担心。”她半坐起来,也学着他的样子,将额头抵在窗棂处,声音很柔和,“而且,我相信沈大人会陪同我一起前往的,有你压阵,厉鬼都不敢闹事,我不怕。” “能不能即时前往?”沈念一的声音明显没有前头的沉重。 “可以是可以,不过……” “你后悔了?” “不,我的小腿前两天扭伤,怕是不能落地行走,没法子跟着大人回大理寺。” “你且起身将衣物穿戴齐整,我有办法。”沈念一离开了窗户,他的影子被拉得远了,又恢复到不可触摸的距离。 她静静地看着那个影子片刻,很快按照他的吩咐,穿好外衣裙,系上厚实的斗篷,窗前已经没有人影,等她再眨一眨眼,沈念一就站在屋中央,站在她的面前,他的脚步轻的根本低不可闻,连睡在侧屋的冬青都没有察觉到。 他上下看她一眼:“外面风大。” “白狐披风在那边的柜子里。”话音落,他手脚利索,已经寻了出来,双手绕到她身后,将她裹了起来,有一刹那,孙世宁以为自己整个人是在他的怀抱中,他温柔地圈拢着她,姿态暧昧而令人心动。 接下来,沈念一将包裹严实的她,打横抱了起来,她早想到他会这样做,这样最直接而简单,她只是有些可惜,不能听到他的心跳声,不知他是否与自己一般,有些悸动。 他走得很快,几个起落,已经出了孙府的院门,越过墙头,正好坐在骑来的马匹背上:“骑马会不会震到伤口?” “没关系的。”她不敢说太多,生怕语声发颤,泄露了情绪。 “那就好,我带你去大理寺。”沈念一策马而行,依然镇定。 到了大理寺,他继续抱着她下马,这里灯火通明,她呀了一声,将整张脸都藏到白狐皮中,根本不敢看人。 “他们不会多嘴的。”沈念一简单一句话,算是替她开解。 就算是别人都闭着眼不张嘴,她依然觉得羞臊难忍,这种情绪无法用言语来表述,她不能说自己尚未出嫁,这样子有些出格,有些逾越,她说不出口。 “孙姑娘带来了,小唐,你说接下来该如何做?”沈念一将人放下,“丘成去寻个可以方便她移动的椅子,她的脚扭到了。” 孙世宁将白狐披风抹下来,才发现一屋子都是熟人,唐楚柔站在那里,安静地像个不懂事的妹妹:“你的脚要算因公受伤。” “不,我在家就扭到了。”她赶紧想要解释,却见到对方冷清的表情里,有一丝松动,是故意说这样的话,让深夜到访的她不会那么紧张。 丘成体贴地寻来一张有扶手的大椅子:“孙姑娘坐上去,两边各有一人抬着就可以四下行走。” 孙世宁还是没有明白,既然他们都在,何须她这样一个门外汉来凑热闹,沈念一沉声道:“事不宜迟,带她过去。” 孙世宁深吸一口气,想给自己多一份的勇气,唐楚柔已经走到她身后:“你们抬着的时候,小心些,别吓到她。”一双素手,按在椅背处,“原来想,按在肩膀上会好些,可是想想我这双手大概比尸体还叫人心悸,还是椅背吧。” 眼前的光线变成一种惨绿的灯火,孙世宁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第一次同时见到这么多死人时,还是被重重地惊到了。 第二十九章:茉莉头油 “不必太惊讶,这里的尸体不会比外头的世道更坏更吓人。”唐楚柔的声音很细,犹如幼女,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吃惊,“我们先退出去。” 孙世宁被安妥地放下来,停尸房中,只留下两个活人。 沈念一将一块裹尸布拉开,一只手去按住了她的眼帘,他的手指凉的像是初雪新融,她觉着整个身体的毛孔统统都打开,不是是冷还是害怕,他说话时,呵出来的气却很是温暖:“不需要你用眼睛,用你最擅长的,能够在灵堂弥漫的烟火中,在客栈数十人的气味中,找到一盒小小胭脂的本事,告诉我,你闻到了什么?” 尸臭,孙世宁的鼻息中除了浓烈地几乎呛人的尸臭,再没有其他的,怕是这具尸体已经不止死了四五日,她忽然想到幼年时,邻居有户人家时常传出恶臭,总寻不出原因,有一天,男主人从床底下刨了一个坑,坑不深,里面是一窝的死耗子,时日长久,皮毛骨肉都被蛆虫侵蚀地一塌糊涂,烂乎乎的一团,便是这种味道。 不,今天的比记忆里的更加臭,更加不能忍受,孙世宁挣扎了一下,却被沈念一的手劲给挟持住,动弹不得,整个人连带着座下的椅子,拖开来几尺,又是一声扯开裹尸布的嘶声,沈念一的声音特别冷:“继续,眼睛不许睁开来!” 她听从地按照他的话来做,眼睛没有睁开,而是尽力地一口一口吸气,恶臭已经快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浸染透了,她的嗅觉本来就比常人敏锐,闻到香气比常人欢悦,闻到恶臭时,遭受的罪过也更大。 一块一块的裹尸布都被打开,孙世宁在停尸房不停地移动,她几乎是闻到了天底下所能想象出来的各种臭味,都是尸臭又各不相同,她不敢睁开眼,她依旧在努力地辨别中。 “沈大人,我怕是只能闻得到胭脂的味道,这里都是尸臭味,都是一样的。”半个时辰后,孙世宁几乎要哭了,她不敢睁开眼,导致眼前始终是黑暗一片,她的脑中想象着各种的场景,越想越害怕,但是她不能睁开眼,只因为他说过不可以。 “不一样,尸臭与尸臭之间也有不一样!” “沈大人,我做不到,我要吐了,我支撑不下去。” “吐也要待在这里,不许出去。” “我做不到,沈大人,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她觉得心尖上有个缺口,里面藏着的东西要跟着崩溃瓦解。 “你可以的,天底下又不是只有胭脂花粉的香气,你的嗅觉既然那么好,肯定能够闻出其他的不同。”沈念一直接拒绝了她的溃败,手指锁紧,几乎要嵌进她眼睛周围的皮肤里,只差将她的脸孔重重地按进尸体的腐肉之中,“如果没有结果,我就陪你在这个停尸房里待上一天两天,十天!” 孙世宁咬着嘴唇,想哭都不敢哭,一只手按在胸口,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沈大人,我再试试,让我再试试。” 沈念一敷在她眼帘上的手没有移开,他嗯了一声。 “沈大人,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会儿在我面前的这具尸体是在哪里被找到的?” “三里巷后面的菜市口,前一天杀猪剔除出来的猪膀胱这类下水,盖在尸体上,到了天亮,有人前来清扫被发现的。” “那么,刚才的那一具呢?” “青花桥下的淤泥里,有人先在桥上见到一支金簪子闪闪发光,贪财摸下去想要捡拾起来,不想脚底一滑,摔下去与这具尸体正好来个脸对脸,口对口。” “那么,我右手边的这具应该是那天晚上,我与沈大人巧遇时,从湖泊里打捞而出的浮尸?” “正是那一具,你闭着眼如何得知?” “我闻到水汽,不同于淤泥那种陈旧的水汽,湖泊的水汽有种微微咸湿的气味。”孙世宁将沈念一的手,缓缓从眼帘上扯落,他没有将手抽开,俯首看她,她也没有放松,除了能够紧紧抓住这只手,她不知还有什么能够安抚她心里的恐惧与胆怯,只有他能够给予她勇气。 沈念一没有说话,他知道她已经找到了门槛,她正在抬起脚,慢慢地往里走,只要走进去,就能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每个人身上的尸臭是不一样的,有些味道便是尸臭也不能掩饰,时日长久留下来的味道,根深蒂固。”孙世宁已经彻底放松开,她真的将鼻端凑到死尸的头发中,那头发与淤泥纠缠在一起,分都分不开,她却很小心翼翼地停留良久,“这个女子生前用的是茉莉香气的头油,很香很好闻的茉莉头油。” 她微微颤颤地扶着他的手站起来,小腿还是不能受力,一瘸一拐地来到下具尸体面前,依然是头发,她不嫌弃已经有蛆虫往外爬,毫无犹疑地轻轻扇动鼻翼:“还是茉莉头油,与方才的是一家铺子的货色。” 第三具,第四具,第五具,第六具,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模一样,死去的女子生前喜欢用茉莉香气的头油,只是目前唯一能够查到有效的线索。 “沈大人,这样可以了吗?”孙世宁不知自己脸上已经是眼泪鼻涕糊在一起,还沾着些不知名的浊物,说不出的丑怪,她明明想要笑的,却禁不住放声痛哭起来,“可以了吗,我还需要留在停尸房一天两天十天吗!” 沈念一看着她,丝毫不觉她难看,而是舒展开双臂将她搂到胸口,他不会安慰女人,却知道这样的姿势可以抚慰她受伤的心。 说来奇怪,孙世宁的鼻子遭受了那么大的罪,还是能够辨别出他的气味,很淡的,就像早晨在青草上铺的一层露水,微微的湿润而清冽。 出来的时候,沈念一是打横抱着她的,诸人脸色都很紧张,在听到他低声说道:“成了。”两字时,爆发出欢喜的鼓掌声。 孙世宁没有转过脸来,她不想面对任何一个人。 “大家欢喜的不是能破了此案,而是可以为那些无辜受害的女子伸冤,找到凶手,将其绳之以法,让死去的人瞑目。”他的声音很小,被鼓掌声压了过去,他却知道怀中的人已经听到,她的身子不似前面那么僵硬,那么紧张,缓缓地恢复了柔软。 “大人,孙姑娘辛苦了,天都快亮,不如先让她梳洗。”唐楚柔毕竟是个姑娘,看出孙世宁不肯见人的尴尬,让一个普通人在臭气熏天的停尸房硬生生待了整个晚上,实在是有些辛苦。 沈念一完全想好了带她去哪里,还是那一家客栈,还是那一间天字号客房,热气腾腾的浴桶送进来,孙世宁略显尴尬地看着他。 “你的脚能下水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孙世宁等他转身出去,关上门,在外头沉声说,他就在门口,要是有事情可以喊他时,她有些怔忪,仿佛在停尸房中,那个用气势压迫住她,****强横的男人已经在他身上消失掉,留下的那个依旧彬彬有礼,细心体贴。 将整个人埋进热水时,孙世宁又哭了,眼泪融进水里,谁也不会看见,她不想让隔着一道门的他,听到自己的脆弱,他问过她是否可行,她当时信誓旦旦地答应下来,所以,她不会怪他,要怪只怪自己无能。 沈念一在门外等着,老板娘过来两次,要替他等,都被他婉拒了,老板娘瞧着有意思,索性也站在门前问道:“你总是将个大姑娘带来这种地方,不太妥当。” “我与她行事光明磊落,没有什么不妥当。”沈念一的声音有些发硬,她好似在闷声而哭,他给她受了委屈,委屈地大声哭都不敢了。 “你一个堂堂大男人自然是这样想的,你有没有问过她是怎么想的?”老板娘凑过来,似笑非笑地问道。 “她也不会胡思乱想。”沈念一拒绝继续这个话题,“楼下这么多客人等着,你可以下去招呼了。” “那你这常来常往的也是在照顾我的生意吗?” “我是受人所托,时常过来看看,有没有不长眼的人会欺负你。” “对,你说的很是,我才是那个不长眼的,会看中那个人,活该在这里做得累死累活,还不讨好。”老板娘眼见着孙世宁换好衣裙开门出来,冲着沈念一飞了个媚眼,笑着下楼去了。 可惜,孙世宁根本无暇来看这些,她低垂着头,恹恹地说道:“身上的味道都洗干净了,那我就回去了。” 沈念一想着老板娘的话,好似他每次遇到她,都是在外面过夜,如果她的双亲还在世,怕是要上门掐着他脖子,要他对女儿负责了,如今,她父母双亡,一个可怜的孤女,无人会为她出头讨要,而她也不会自己来讨,傻得叫人心疼。 “我送你回去,要是你心里头怨我,等案子了结,我再来赔不是。”沈念一扶着她下楼。 孙世宁抿着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两个人略显尴尬地走出客栈,不曾想,有人双手叉腰,将他们堵了个正着。 第三十章:恶人自有恶人磨 寅迄眼见着两个人一脸别扭地从客栈走出来,这个时分这个点,沈念一板着那张常年不化的冰山脸,却又陪着小心翼翼,而孙世宁好似很累很吃力,走路都歪歪斜斜,站不稳脚,他们在客栈里究竟做了什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再一想到,他自鸣得意的那些作为,原来都是白搭了,还以为年轻女子收到那些硕大丰腴的牡丹花,会得倾心感激,却不想等来等去,非但没有丝毫的消息,还让他撞见她与其他男人从客栈走出来,这个男人还是他毕生最痛恶的那一个。 寅迄像是吃了个大亏,冲动地横在两人面前,咬牙切齿,几乎想要破口大骂。 孙世宁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一停,就移开来,她觉得这人面熟,却想不起来名字,大概是认错了人,除了在遇到沈念一的时候,她很少同旁人打交道。 这种无视的态度,激得寅迄直跳脚:“沈念一,你大理寺简直就是个见鬼的地方,专门给人吞食迷药!” 听到他声音,她才想起此人是谁,要是换个时间,或许她会多说两句,夸一夸他的眼光不错,选的牡丹皆是上品,很讨人喜欢,然而经过大半夜的折腾,她累得只想要爬回自己的屋,自己的床,况且人家是冲着少卿大人来的,不****的事情。 沈念一鉴于前一次疏忽,让寅迄当面将人掳走,警惕地将孙世宁往身后拨一拨,低声道:“六皇子,我们正在办案,请不要无理取闹。”态度完全是成年人对待一个叫人头疼的劣童,已经连哄一哄的敷衍都省去了。 “办案,你们在办案,你们在办哪门子的案!”寅迄大呼小叫的,“你带着她在客栈里头办案不成,从天黑办案到早上,啧啧,原来还有这种办案的途径,我以前真是闻所未闻。” 街上的行人被他的声音吸引过来,围观看二男抢一女的好戏,三个人的衣着不凡,已经有人认出了沈念一的身份,窃窃私语声就像是讨厌的苍蝇在耳畔嗡嗡响。 沈念一踏前一步,却被孙世宁从身后拉扯住,她的声音很低:“沈大人先去办案要紧。”这种时候,他如何能够抽身走人!孙世宁的声音更加疲累:“不用担心,六皇子可以送我回去。” 他一怔,她已经先一步走近寅迄的身边:“你想不想去我家看看那些牡丹花?” 寅迄也呆住了,沈念一拨开人群而走,他居然没有要拦截住其的冲动,而是扭过头,对着孙世宁笑眯眯地说道:“你这会儿才算想起我是什么人了?” “六皇子这样的大人物,我怎么敢忘记。”孙世宁口是心非,可她太累,眼皮都在打架,“你到底去不去?”没等他表态,她自顾往前走去。 寅迄赶紧牵着那匹踏雪无痕紧随身后:“去,怎么不去,你都喊我,我不好意思拒绝。” “我走不动路。”孙世宁乏力地说道,她的小腿抽痛,撑着才没直接坐在地上。 “我们骑马回去可好?”他偏生问得小心翼翼。 “两个人骑马太挤。”孙世宁皱眉,眉尖轻蹙,更显得脸容秀丽。 “没关系,我扶你上马,我牵着它走,这里人多热闹,也不适合策马狂奔。”寅迄说到做到,将她送上马背,她缓缓俯身,用沈念一教她的法子,脸孔埋在马鬃,将刺眼的日光遮挡去多半,他见她真的疲累,跟着压低声音道,“它以前只认我,没想到,它也喜欢你。” 孙世宁不搭话,她那么安静,他自顾说道:“这是父皇在我十五岁的时候送我的神驹,名叫踏雪,若是以后我上阵打仗,一定也要骑着它的。” “国泰民安,打什么仗?”她喜欢踏雪的好性子好脾气,却不知寅迄已经暗暗咋舌,这匹烈马除了他,真的不让旁人近身,那一次,他携着她共骑,还没有察觉到,这一次她单独坐上马背,一双眼儿似开似闭的,好像随时都会睡过去。 他忍不住好奇,开口问道:“他是不是让你去做苦工,让人累得这样?” “是,是苦工。”她唇角微扬,“在停尸房待了大半夜,臭死人。” 寅迄的五官僵硬着,他只以为她不喜他的问题,所以故意用难听的话来堵着,不肯说就不说,为什么又要骗他,以为他是三岁孩子,孤男寡女的大好时光,平白无故送给停尸房?谁会信,谁会相信! 然而,他喜欢身后马背上那个女子的容貌长相,看着十分熨帖舒服,所以他决定不主动去揭穿她,如果他假装都相信的话,她或许会更加友善。 踏雪走得很稳,节奏令人昏昏欲睡,寅迄知道孙府在哪里,他不会走错路,到了孙家,他都没有造次,很客气地唤醒她,孙世宁睡得不算沉,其实踏雪一停下来,她就醒了,下马的时候,她正色道:“请六皇子答应我一件事情。” “不用那么客气。”寅迄想,她会提出什么请求? “进了我家的大门,我不能唤你六皇子,也请你莫要在我家人面前露出端倪。”她认识一个大理寺少卿,已经让薛氏冷嘲热讽不断,要是知道寅迄的真实身份,怕是,怕是能将世盈用红绸子扎成个蝉蛹,当着面送上去。 “那也好,你可以唤我六哥。”寅迄说得大言不惭,笑着上前去拍门,根本不给她反驳的机会,“我喊你大妹。” 孙世宁尝试着动动嘴皮子,这样喊,倒也不算太别扭,也就默认了。 薛氏果然没有放她过门,这边看门的迎了她进去,那边就见到薛如静气势汹汹地冲出来:“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成天三更半夜同野男人外出,厮混到白天才回来,别以为家里人都是瞎子聋子,别以为街里街坊的嘴巴都是吃干饭的,你爹死得早,你又没有娘教,你自己不要脸也便罢了,别连累了你妹妹的好名声,她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什么就让你这个小****给捎带坏了,你要是真想找男人,就从孙家搬出去,断了这边的亲情,以后,你便是爬十个八个男人的床,自也没有人来管你,大家图个清静干净!” 这一番话,夹枪带棒的,比停尸房里的尸臭还恶心人,孙世宁知道她一直在寻机会闹起来,没想到她当着家中下人,弟妹的面,将自己一踩再踩,没入泥潭不能出头不罢休,那种慵懒想要眯眼入睡的情绪顿时荡然无存:“二娘,不是眼见为实的,不要信口开河。” “你还理直气壮了,那么我问问你,你大半夜从屋子里跑了,是同谁在一起,你莫要说你是自己爬墙出去的,我料准了你也没有那个能耐!”薛如静就听到下人在说,昨晚大屋闹鬼,有人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她并不笨,立即想到那个应该是少卿沈大人,那不是鬼影绰绰,而是身怀武功,她就专等着孙世宁回来,来个出其不意,当头泼一盆脏水,从头淋到脚,洗都洗不干净,好出了心头的那口恶气。 但是,薛氏没有算到,今日随继女回来的人不是沈念一,而是脾气活脱脱像点燃炮仗的寅迄,他听到一半,眉毛都快竖直了,碍于进门时,孙世宁话中有话,让他务必掩饰身份,才忍了又忍,等面对面对着薛氏那得意非凡的神情,根本不能再控制自己情绪,他几乎没有多想,已经一掌挥了过去。 “六哥!”孙世宁心中固然气得不轻,却知道寅迄会武功,还绝非是花拳绣腿的那种,这一章要是劈实了,薛氏就此能躺在床上度过下半生。 掌风如刀,没有劈中薛氏的脸面,而是落在她身边的树干上,听得喀嚓作响,儿臂粗细的树干从中折断,枝叶狼狈落了一地。 孙世宁轻吁出一口气,薛氏却是吓得脸无人色,站在原地连一根手指都不会再动,恶人最怕恶人磨,她敢找继女吵骂,便是知道世宁要脸面,还顾忌着弟妹,定然会礼让三分,但是这个野汉是从哪里而来,不声不响,直接想要杀人,她只要再往右站半尺,这会儿脑袋上怕是已经被个西瓜似的劈开。 “你,你……”她指着寅迄,牙齿咯咯作响。 “你什么,给我滚,下次再嘴巴里不干不净的让我听见,这一掌绝对不会劈中树干,直接朝你脑门心!”寅迄横眉竖眼地恐吓她。 薛氏连下人都不敢吱唤,逃命似的转身就跑,孙家的下人几斤几两,她心知肚明,一拥而上都制不住这个野汉,还是保命最重要。 世盈没有心思来看这种闹剧,她自己都担心被母亲发现端倪,只有世天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奶娘脸色发白要拖开他,还舍不得离开,寅迄冲他挑高一道眉,缓缓将手举起。 世天哇地一声惊呼,抱着头往奶娘怀中钻,直接被吓得大哭起来,寅迄见此景象,还哈哈大笑,孙世宁没好气地走到他身后,就差给他一脚,这个闯祸胚,她长八只手都拦不住,这下可好,除去了她勾搭大理寺少卿的罪名之外,又多添了一条,携带壮汉归家,威胁继母幼弟,不孝的恶名,风一吹,能吹出三百里去。 第三十一章:消受不起 “大妹,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在自己家被人欺负,扒在你头上拉屎拉尿。”寅迄觉得前头在沈念一面前憋屈的气,在这儿畅快淋漓地都出尽了,笑容格外灿烂,“我这是为了你好。” 孙世宁恨不得在他额角敲一个爆栗子,说来奇怪,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然而在他面前却不似在沈念一相处时的拘谨约束,她甚至有些肆无忌惮,想一想,怕是因为初次见面,她已经展露过自己的泼辣,那两个耳光不是白送出去的,他要是不记得痛,她不介意再送出几个。 不理会他最好,孙世宁背过身去,同自己的丫环冬青说道:“去灶房找些清淡的食物过来,我饿得发晕。” 琥珀上前来问,要不要烧洗澡水,她摇摇头,在客栈该洗的都洗了,差些脱层皮,她的鼻子里还塞着老板娘送的密香,针眼大的一点,让她除了异香,暂时闻不到其他的味道。 没有人过来招呼寅迄,他渐渐站在那里,成了一道透明,直等到孙世宁预备回屋去,他才跳脚着追上来:“大妹,你请我来家中,如何对我不理不睬?” 被旁边一个小丫环听到,忍不住嗤笑,孙世宁依旧板着脸,指给他看:“牡丹花都在那里站着,不会自己走动,需要你亲自走过去才能见到,要是你觉得一个人看花寂寞,可以让花匠陈伯相陪相伴,他对种花很有研究,你的一切疑问都可从他处解惑。” 寅迄才知道她是动了真气,他居然摸了摸后脑勺问道:“大妹,我哪里做错,你教我告诉我,我改还不行嘛?” 一口一个大妹,他喊得十分娴熟,好似真的亲上加亲,孙世宁反问道:“六哥,你真不知?” 寅迄很喜欢她的这声六哥,笑眯了眼道:“真不知,我只知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所以羞辱你,欺凌你,只因为你无父无母,是个孤女,所以我看不过眼,愿意两肋插刀为你出头,将她直接吓走,你放心,我手下还有分寸,那一掌,即便你没有出声唤我,也绝对不会掉在她的头顶,我不过是想吓唬她,让她闭上嘴。” 孙世宁知道依凭他的手段,怕是早早将孙家的那点子大事小事都摸了个遍,这点家长里短的,同宫里头那些刀光剑影的事情比起来,也难怪他会笑,怎么说,他也是为自己出头,要是再板着脸,倒显得她小气:“那我还要多谢六哥仗义出手的恩情了。” “大妹也不用这样客气,我是顺手而为之,不会邀功。”寅迄咧开嘴角,露出雪白的牙齿,“那么能一起去看牡丹了吗?” “六哥,请。”孙世宁让冬青将芙蓉粥放置在旁边,她是饿得慌,都能听到腹中哀鸣,然而食物一近身,她又觉得胸口发闷,想要吐出来,“我突然又不想吃了,等一等吧。” 走出几步路,寅迄忽而问道:“沈念一真的带你去了大理寺的停尸房?” “怎么又相信了?”方才不是一脸写着骗人唬人这类话语的样子,孙世宁抬起眼帘看他,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看她,目光相触,反而是他先闪避躲开。 “因为我也去过那个鬼地方,出来以后,见着平日里最喜欢吃的清蒸鲥鱼时,露出与你方才一样的神情。”明明是饿着的,但是不想吃,吃进嘴里也会原封不动地吐出来,他一个大男人尚且如此,换做纤细娇柔的她,他心生怜惜,相比之下,沈念一愈发面目可憎,“你整夜都留在那里,为了帮忙侦案?” “我希望能够帮上一点小忙。”孙世宁不愿多回忆,脚步加快些,换个轻快些的语调,“陈伯很称职,这些牡丹落入孙家以后,开得更繁盛美艳,每次从花盆前走过,都移不开眼,恨不能一直坐在花丛中,酣睡不醒。” “你的腿脚是不是受了伤?”她走得快了,他才留心起来,“要是不方便,坐着说话,或者我即刻就走,改日再来看花。”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孙世宁见他流露出来的关切之情,不像伪装,倒是难得的真性情,这一次,她微微笑起来,“要是你不介意,我在石凳上坐着。” “石凳上凉,寒气重。”他不由分说,将披风解下,铺在石凳表面。 孙世宁眨了眨眼,这样子的他,反而让她不知如何相处,寅迄似是明白她的心思,扭过头来,眨眨眼道:“你以为我是纨绔子弟,不谙世事,只晓得吃喝玩乐。” “不,不是的。”她轻轻说着,坐下来,陈伯已经闻讯赶过来,寅迄果然跟在陈伯身后,将那十多盆牡丹都看个够,她听着两人交谈。 三言两语之后,陈伯诧异他对牡丹的珍品如数家珍,说来头头是道,不禁长呼短叹,恨不得拉着他住下来,促膝长谈:“我还以为我们少东家对这些最有研究,不想这位公子却更胜一筹,改天,改天请公子到陆家花圃一叙,少东家最喜结交爱花人,与公子定能成为好友。” 寅迄但笑不语,孙世宁想,原来陈伯没有见过他,并不知晓他就是这些珍品牡丹的买家,就是让陈伯郁闷得要砸盆下赌注的人,他是当今的六皇子,在宫中什么珍品没有见过,在这里随意说几句,已经够一个老花匠激动地险些热泪盈眶,真是投机取巧。 不想,寅迄返身来看她,直接了当地说道:“我的生母也喜欢牡丹,所以,我偏爱多些。” 孙世宁仿佛是心事被骤然看破,有些尴尬之色,在暗地腹诽别人,的确也不是好习惯。 寅迄不过待了半个时辰,就要告辞,孙世宁将陈伯遣开,浅笑道:“我以为要留下来用饭的。” “你这一日三餐之间,还未必有胃口,等你恢复了,我带你去望江楼吃香喝辣,绝对过瘾。”寅迄笑得欢快淋漓,“牡丹虽美也有凋零之时,回头,我去关照一声,时常来给你换盆,让你眼前美景,四季不断,你可觉得好?” 孙世宁摇了摇头道:“珍品牡丹并非寻常人家的平头百姓消受得起,如果出了一点半分的茬子,落在头上就是罪名,此次邀你而来,也是想同你说明,花色已经观赏过,心中留影即可,你与陆少东家的赌约便算了了,让花圃的人将这些都搬回去,你的心意,我领受了。” “你是怕有人说闲话,我在这里进出,谁有那个胆子!”寅迄不见动气,他觉得要是将花盆搬走,有些可惜,或许就找不到借口上门来看她。 “家父亡故时日尚短,照例而言,家中也不该摆放这般艳丽的花束,请六哥体谅,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我只求太太平平,不生事。”孙世宁说的很坦诚。 寅迄无奈地摊一摊手道:“你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要是再坚持,反而显得我不近情理,回头我让陆谷霖来将花盆搬回去,不会让你为这个多操心。” “那就多谢六哥了。”孙世宁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影影绰绰见到有人站得远些的地方,正看着他们两人,她不去点破,必然是薛氏让丫环来探听寅迄的真实身份,看他的穿着打扮,即可知其非贵即贵,只是这富要富到什么个程度,贵要贵到多高的地位,其中还另有讲究。 “你腿脚不便,不用送我出门,改日自会相见。”寅迄又被一声六哥给受用,想想自己真是没出息,平日里身边多少人攀着挂着凑上来,别说是哥哥了,便是喊干爹都心甘情愿,他居然让她一喊,心情舒畅,比让父皇夸赞几句,还通体适宜,真正是着了魔的。 孙世宁含笑目送他独身离开,冬青不放心,慢慢摸过来,这时走到她身后道:“姑娘,二夫人在西院砸东西,已经有一会儿了。” 她唔一声,搭着冬青的肩膀站起来,果然是该出手时就出手,二娘不敢来寻她的麻烦,只敢拿自己屋里的器皿花瓶出气,功劳都该计在寅迄的身上才算公平。 “不知姑娘哪里认识的愣头青,功夫却是真好,方才我们都去看过那棵断树,那么粗细,别说是用手掌了,便是给我一把柴刀,也不是三两下能够劈断的。”冬青扶着她慢慢的走回屋,“莫非是沈大人特意寻来,替姑娘出气的?” “为什么猜是他?” “沈大人一向对姑娘很好,而且你们两人之间不是还有婚……”冬青的话没有说话,她的嘴巴被孙世宁及时给捂住,不远处的灌木丛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然后见到个年轻女子的背影,跑得远了,冬青吓了一跳,“姑娘,有人在那里偷听。” “是二娘派过来的。”孙世宁不太在意地说道,“我与沈大人相识,只是因为他觉得当日我入狱的案情蹊跷,不忍心我无辜蒙冤问斩,所以才出手相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的利害关系,你可记清楚了?” 冬青听她话里头的意思,好像有些意难平,又不敢问是不是她与沈大人之间闹了小小的矛盾,否则怎么一口就将最亲近的那层尽数抹杀了,难不成是因为方才那位公子的出息,让两人生出了嫌隙,抓了抓耳朵,她小声地说道:“姑娘,我觉得还是沈大人比今天来的那位公子强些,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第三十二章:遇袭 当夜,孙世宁依旧不能入眠,已经困得眼皮直打架,她却害怕闭上眼,生怕漆黑中爬出什么魑魅魉魍,无法招架。 沈念一又不请自到,她明明睁着眼,还是没看清楚他的身形究竟从哪里进屋的,这样的事情,由他做来,丝毫不见猥琐,反而有种倜傥潇洒的味道。 “沈大人。”她和衣而卧,坐起来更加方便。 “又来叩扰了。”沈念一借着月色看她,“你的脸色不好,可是因为昨晚的事情?” “慢慢会好的。”她说的很客气,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他的手掌按在她的后脑勺,将她往一堆腐肉中揿下去,令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或者他知道,当时要是温言软语,那么线索三五天依然还是不会有任何的破绽,那些枉死的女子只会腐烂地更加严重。 “这是天都三十家胭脂铺子的茉莉头油,我尽数买来了。”沈念一自背后解下背囊,瞬时叮当作响,“我进来的时候,你一定都闻到了。” “沈大人,我闻不到。”她低声说道,“我一点没有察觉出,你带了茉莉头油来,而且是三十瓶。” “闻惯了臭味,香气反而闻不出来了?”他丝毫没注意到她的不悦与淡淡的苦涩,“没关系,闻几下就又闻得到了。” “沈大人,我闻不出来。”孙世宁已经知道他的用意,她在那些死尸上,寻到的唯一相同点,就是死者头发上摸着的茉莉头油,他需要知道这味头油从哪一家胭脂铺售出,然后顺藤摸瓜,再寻找出新的线索,不是每个人的嗅觉都像她这样灵敏,凶手必然就在那家胭脂铺的不远处,细心留意,寻找走出店铺的女子下手。 “试试看。”沈念一拧开第一瓶,送到她的面前,“是不是这个?” 孙世宁心血涌上来,差些想劈手将头油给掀翻了,她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她闻不出头油味道,她的鼻中还留着密香,因为只要取出来,她就会被无孔不入的尸臭给包围了,她脱身不得,会噩梦连连,为什么沈念一还是不能明白,只以为她在耍脾气,甩脸子。 瓶口送到她的面前,她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的俊颜,出声道:“是不是我坚持说闻不出来的话,沈大人会将头油一瓶一瓶倒在我的脸上,或者将我强行按住,一定要我找出答案来?” 这句话,已经带着愤愤之情,她没有忍住,只因为那个强迫她行事的人,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她心目中的谦谦君子。 沈念一一呆,他很快反应过来:“你还在为昨晚的事情介怀,我当时恶声恶气的样子,伤到了你?” 原来,他还知道他当时的样子可以用恶声恶气四个字来形容,孙世宁摇了摇头道:“我不生气,沈大人,我说的是事实,我暂时闻不出头油的香气,老板娘在我洗澡的时候,连吐了十多次以后,给了我两颗密香,让我放进鼻中,必须要十二个时辰以后,任其自然化开,我才能够缓过来,这十二个时辰内,我只能闻到一种香气,就是密香的香气。” 她没有说,这十二个时辰里,她会什么可口的食物都不想吃,饿得头晕眼花,却没有任何的食欲。 “她真是多事。”沈念一相信了她的话,将茉莉香油统统收起来,“既然她说了是十二个时辰,那么明天白天,我再过来。” “沈大人。”孙世宁见着他就要离开,忍不住唤道,如果,如果他能同她说一句半句的温情话语,那么她心里一定就不会那么难受。 “我要回大理寺,此案已经惊动了正卿大人,三日内若不破案,我与同僚都要被惩处。”沈念一言简意赅说道,人影已经到了窗边,没有回过头来,“还有什么事情?” “那三十瓶的茉莉头油,不如留在我这里,等我的嗅觉恢复过来,就可以尽快逐一闻过来,答案可以及时得到。”她明明想说的不是这句,然而话语到了嘴边,就自然而然地妥协了。 “那也好,我也怕那边的事情未果,不能及时赶过来,要是得出答案,而我还没有过来,你可以去大理寺寻我。”沈念一将背囊在桌上放下来,想一想又道,“此事了结以后,我会给你个交代。” 孙世宁没回味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人已经悄声离开,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宛如是一场梦境。 这一次,她再合上眼,漆黑中除了一双修长而坚毅的手,再没有其他,那双手在她的眼帘处,很轻很轻地拂过,她渐渐地睡着了。 醒来时,天色大亮,冬青站在床边,一脸的诧异,想必是见到了桌上一大包头油,她笑了笑,冲冬青招招手,冬青俯下头去,她凑近闻闻:“原来你还是在用桂花香的头油。” 冬青指着桌上道:“姑娘却喜欢用茉莉香的?” “我什么都不喜欢用。”孙世宁梳洗一新,换了件深色的衣裙,坐到桌前,将头油一瓶一瓶闻过来,开始的时候,茉莉花香气宜人,到后来,只觉得刺鼻刺目,她恨恨地想,怕是这一生都不会再喜欢那种纯白幽香的小花。 终于,从三十瓶中,她取出一瓶,非常微小的差别,每一家的茉莉头油在多数人鼻中,都是好闻的,没有差别的,然而这一家有些特别,除了茉莉花,还有淡淡的青草想,不知是哪位调香师的妙手,花香虽然淡了些,但是抹到身上,时间长了,一定是这瓶的香气最持久好闻。 翻转过来,瓶底有朱砂色的小字——天如春,她见过这家铺子,铺面不大,用一种天青颜色的招牌,很是清雅,沈念一并没有准时出现,她想着他关照过的话,如果他不来,她也可以去寻他。 既然已经帮手帮到这一步,她绝对不会在关键时候拿乔,否则她怕那些冤魂会得入梦,穿戴好衣物,问一声琥珀在帮柳先生整理屋子,她在院子前招了个小丫环去对巷租一辆马车,事不宜迟,慢慢踱步走出院门,下了台阶,在原地等候。 小丫环的腿脚不够利索,她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都不见车来,正在想着要不要再多走些路,去看个究竟,才走出两步,听得背后有人唤道:“这位姑娘,地上的物什是不是你掉落的?” 孙世宁无意识地低下头去看,脚边空空一片,哪里有什么物什,她像是想到什么,惊慌失措地反应过来,想着要往前跑,已经来不及,脑后一阵剧痛,紧接着眼前发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依旧是黑漆漆的,不是天色已晚,她的双眼被布条束缚起来,根本分辨不出身处何方,孙世宁第一个反应是那人居然没有一下子就敲死了她,真是万幸,只要活着,那么还有希望。 她想要从侧卧的姿态坐起来,双手双脚都被捆得结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很吃力,挣扎了两下,不如省点力气,她轻轻地问道:“有人在吗,还有其他人在吗?” 沈念一曾经说过,失踪的女子足足有七名,然而找寻到的尸体只有六具,所有人都在侥幸还有幸存者,而不是尸首被扔的太隐秘不得发现,那么或许凶手喜欢将目标敲晕以后,带回来慢慢再弄死,第七个人,她又在哪里? 四周很静很静,她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心跳声,再没有其他的,孙世宁预备等着,就看自己的运气好歹,等来的又会是什么。 约摸又是一炷香的时候过去,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她的心跳声一下子焦急起来,几乎张张嘴,就能把整颗心给吐出来,随即,是门板被推开的声响,孙世宁镇定下来,来的人是个年轻的女子,不会是凶手。 “你居然不喊也不哭?”对方很惊异地走到她的身前,似乎蹲下来查看她的状况,“你醒了,却不呼救?” “我喊的话,来的人未必是救兵。”孙世宁轻声答道,后脑勺的伤处隐隐作痛,那人下手已经很有分寸,让人瞬时晕厥,又不会流血过多而致死,显然是惯犯了。 “你真有意思。”对方笑起来,果然是年轻女子,笑声如铃,“等他回来,我就同他说说,这么有趣的人应该多留几天,陪我说说话。”柔软的手抚摸在孙世宁的脸颊边,她后背的汗毛却一下子竖了起来,这只手上有血腥气,胭脂香粉的味道也掩饰不去,“你察觉到了什么,怎么身子硬邦邦的,你放心,我不会杀人,我胆子小。”说毕,又咕咕地笑起来。 孙世宁不再吭声,让对方觉得有趣的话,说一句就足够,多说多错,她要静下心来,才能琢磨出自己到底在哪里,能活下去的机会又有多少,她当时是在自家门前被袭击的,要是小丫鬟雇车回来见不到她,会去里头找她,那么冬青和琥珀会明白,她是莫名其妙就不见的,再者沈念一等不到她来,也会依约来取证物,对!沈念一会来救她,一定会来! 第三十三章:主凶 那女子轻声哼着小曲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似乎很忙碌,而孙世宁口鼻朝下,用一个很委屈的姿势,俯卧了半个时辰。 “你真的不怕吗?”对方再一次过来确认,“你不怕死?” “怕死,但是怕也没用。”这个是她方才想好的答案,对方很爱说话,必然会忍不住来逗她开口,她必须要让对方觉得答案趣致,出乎意料。 “为什么没用?”对方慢慢上钩了。 “有用的话,我不会被蒙着眼睛,一个人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想得不是害怕,而是眼前在说话的这个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你说的话同他是一样的,他说只有女人会这样好奇,就像我当时好奇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在好奇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居然都忘记了害怕。”对方一把抓下了她眼前的布条,“那么,你能看得见了,你怕不怕?你怕不怕我?” 孙世宁的眼睛习惯了一下,屋内的光线不太明朗,还是能够清楚见到屋内的景象,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要怕眼前人,直到目光聚焦在那张脸上,白皙的肤色只露出很小的一角,大部分的面容被大片灰青色,凹凸不平的胎记毫不留情地掩盖了,掩盖了原本应该属于清秀的五官,看起来只觉得恶心和不忍直视。 “你怕不怕?”她笑嘻嘻地问道,那片胎记随着她说话与神情,上下扭动,好似爬满了蠕动的长虫。 孙世宁叹了口气,居然没有给出答案。 那人不死心,将脸又更加凑过来些,几乎是脸贴着脸了:“我问你话呢,你怕不怕我,我们这样脸贴着脸,不用一炷香的功夫,我脸上的这些毒色也会爬到你的脸上去的,让你变得和我一模一样,你到底怕不怕?” “如果我早两天见着你,或许会怕。”孙世宁说的也是实话,要是一个人在腐烂的尸体中,待过一整晚,还被迫用最亲近的姿态研究其中的真相,那么区区一片胎记真的不算什么了。 “你的意思是,我出现地晚了点,所以你就不怕我了。”她看出孙世宁真的没有惧色,相信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谁让他路过的时候,才见到你,要是前几天你就出现的话,他就会早些将你带回来,那么你见到我的时候,就会失声尖叫,很害怕很害怕了,就像那些女人一样,露出畏惧而怜悯的神情,哈哈,她们居然在同情我,又怕又同情,那样子真的好辛苦,我看不下去,就让他将她们都杀了,死了就不辛苦了,对不对?” 孙世宁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随即轻声道:“自小就十分辛苦,所以见不到别人怜悯,如今,我是案上鱼肉,任由你决定生死,我才值得怜悯。” 她一怔后放声大笑:“有趣,果然有趣,总算这一次不负所望,让我不那么孤单寂寞,你陪着我说有趣的话,我不让他杀你。” “他是谁?”孙世宁又问道。 “他?”她眼中有瞬间的迷茫之色,“他是一个不会嫌弃我的男人,我不喜欢的人,他都可以让她们随时地消失,再不会出现在世间的任何一角。” “为什么是茉莉头油?”孙世宁有太多的问题,按捺着,又想要问清楚,生怕自己世间不够。 她转过来,恍恍惚惚的,像是在回忆什么要紧的事情,门外却发出声响,她顿时警惕起来,“你别动,我出去看看。” “好,我不动。”孙世宁的视线始终跟随着她,屋中没有窗,只有一道小门,她想知道身在何处,又不得要领,不知外头的人可曾发现她突然始终,沈念一可有在带人找她,后脑勺有种钝钝的痛楚,想必伤得不轻,刚才稍许一动,粘湿温热的液体顺着发际线流到脖子,她猜测是淤血,可是不能太大惊小怪,她越是表现地平静,对方暂时就不会伤害她的性命。 “你这次带回来的女人甚是有意思,我逗她说话。” “阿芬,你同她在说什么,每次你都说这个有趣,那个有趣,还不是隔了一两天就厌烦了。” 孙世宁听得分明,知道是那个主凶回来,她的呼吸不禁加重了,要是一个照面不合眼,她活不到明天,那人杀人根本不留情,她默默吞咽一口口水。 “不,不,这个是真有趣,我贴着她的脸,她都不害怕,不像是假装的,她胆子大说话也耐听。”阿芬流露出几分天真,拉扯着那个男人进来,“她刚才问我为什么是茉莉头油,她真聪明,是不是?” 孙世宁飞快地扫了那个男人一眼,很普通的长相,又觉得有些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这一种人,便是落在茫茫人海中都不起眼的,穿着倒是很体面,衣服料子上佳,右手拇指带翡翠扳指,如果不是与阿芬一起进来,走在街上,她绝对不会想到这个人会一连杀了数个无辜年轻女子,并且抛尸。 “你看她的一双眼,自打我进来就不安分,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落在她眼底了。”那人低头俯看她,眼神精明过人。 孙世宁瞬时明白,这是个生意人,曾经父亲在世,账本过目时,眼中也会时不时流露出这般的神情,若是世盈未必能够看得出来,只因为她回来不过几个人,父亲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在渐渐熟悉中的陌生人,所以她分辨得其中的不同。 “她不怕我,又未必是不怕你,你不是就喜欢别人看到你畏惧胆怯。”阿芬凑过去,一脸的笑,像是要讨要糖果的孩子,“你留她几日好不好,好不好吗?” 那人缓缓蹲下来,与孙世宁平视:“阿芬,是你解开她的眼罩?” “对,不然她束手束脚也没那个能耐。” “那么,你是怎么猜到茉莉头油的,这样子的小细节,你如何想到?”那人微微笑,居然看起来非常地亲和良善,“你告诉我,我就让你多活一天。” “怎么才一天!”阿芬跺着脚。 “我饿了,你去给我做点吃的。”明显是要将阿芬支开,单独询问她。 “好,我去给你做饭。”阿芬完全没有察觉出他的用意,欢喜地推门而出。 “你想多活一天的话,就告诉我。”那人的手探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臂,手劲极大,捏得又紧,孙世宁痛得想要躲避,根本没有退路,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你看,你落在我手上,还是乖乖听话才好。” 她嘶嘶吸冷气:“我不知你问的话,我只知你袭击我,将我绑来此处。” “你不知?”那人好脾气地笑,渐渐放开她,没等她缓过气,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前额猛力往地上撞击,“你以为我是瞎子聋子,阿芬脑子简单,你就想套她的话,茉莉头油,也难为你,居然就知道是茉莉头油,莫非说你擦得满身香气,是知道我会从那里路过,特意在等着我出现,你说,是谁,是谁派你来的。” 孙世宁眼冒金星,耳朵轰鸣,根本没有招架之力,视线逐渐模糊,她没法子还手又要自救,没有救兵,只有阿芬这个希望,她努力喊了一声:“我说,你停下来,我说。”以为已经用尽了全力,其实不过是嗡嗡作响。 “还算识相。”那人依然在笑,冷血到了极点,手上的恶行却是停下来。 孙世宁呼哧呼哧喘粗气,胸口一高一低,一高一低。 “你最好别想哄我。” 孙世宁赶紧摇了摇头,她要积蓄出一点力气,嗡嗡的声音不管用,她只有一招自救法,厉声尖叫道:“你想对我做什么,阿芬会来的,阿芬会来的,你放开我,放开我。” 声音简直能戳破耳膜,随即她不顾额头的伤口,在地上使劲地扭动,那人看得目瞪口呆,一时居然不知她是吓出了失心疯还是为着其他的目的,在外面做饭的阿芬却是听见了动静,扔下洗了一半的菜,转回身来,将门一推:“你们在做什么!” 孙世宁脸上又是血又是眼泪,衣服皱巴巴的,领口散乱开,样子要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她一个劲地往后退,不去看阿芬,只是惊悚地看着那个人:“你不要过来,阿芬会来的,阿芬会来的。” 那人顿时明白过来,气势汹汹地上前两步,抽手就要给她一记重击:“小贱人,居然敢算计我。” 孙世宁依然在尖叫,已经是强弩之末地声音:“阿芬会来的,你放过我!” 阿芬要是再不明白眼前这一幕是什么意思,那就是真傻了,她飞快扑过来,隔开了那人的手:“我说过她有趣要留着她,所以你非要动她,只因为她的脸比我长得好?” 那人依然不肯罢休:“你听她胡言乱语,我会对她做什么!” “没做什么,她衣衫不整,你当我是瞎子?”阿芬喝喝冷笑道,“难怪说要支开我去做饭,就这一时半刻的,你都等不急了,幸好我听到动静,否则你打算生米煮成熟饭,以后要了她,甩了我!” 第三十四章:恶心 有些事情便是如此,越解释越掩饰,那人恶狠狠地看了孙世宁一眼,拂袖而去。 孙世宁依然嘤嘤啼哭,泥灰将脸孔糊作一团,阿芬一声不吭打了盆水来,居然很有耐心地给她擦拭,擦完取过一盒香脂,用指尖挑了点,替她轻轻抹在脸上,手势不重,但是擦过伤口破皮处,她痛得还是想要哭。 香脂很好闻,气味淡雅,是好货色,孙世宁任由她折腾,一动不动,眼神定定的,仿佛个残破的布偶,阿芬又替她洗手:“没看出来,你也是吃过苦的人,这双手倒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姑娘家。” 孙世宁依旧不声不响,眼帘合下来,泪珠子脱了线的往下掉,一半是真哭,一半是佯装。 “才给你擦了香脂,哭不得。”阿芬用手心给她擦眼角,“我平日里最喜欢用的,看我对你多好,别哭,像方才那样,逗我笑。” 孙世宁睁开眼,又很快合闭上,她见到香脂盒子被阿芬捏在手心,与那瓶茉莉头油一般,底下写着天如春三个小字。 阿芬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孔,啧啧作响:“洗干净了看看,是个美人儿,难怪他要对你动了那样的心思,我不怪他,我见着也喜欢的,他如何会不喜欢。” 孙世宁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因为阿芬的一只手在解她的衣服领口,手指甚是灵活,不多会儿已经解开了三四颗,露出雪青色的肚兜来。 “你别怕,我就是看看你,我也让你看看我的。”阿芬松开手,又去解自己的领口,她脱自己的衣服更快更彻底,小袄往旁边一扔,奶白色的皮肤,光滑如丝:“我让你摸摸看,我身上的皮子好不好?” 天气很冷,她的皮肤上是一颗一颗被寒气激起的笑疙瘩,孙世宁的手指也冷,她被按着只能顺着阿芬的脖子,顺着锁骨,摸到胸口,停在高耸的曲线处,阿芬笑嘻嘻地说道:“是不是,我只有脸长得不好,其他的一点不比旁人差。” 孙世宁无奈地点了点头,她跟着阿芬的举止起鸡皮疙瘩,特别是阿芬的手在她脸庞边摸过,生怕说要剥下她的脸皮来。 “所以,我不会恨你,也不会气他,没人能比得上我,他会明白的。”阿芬将两个人的衣服都穿戴好,“方才你问我什么,叫他动了气,是说茉莉头油的事情?” “是,我不过随口问问,他好像要直接弄死我才甘心。” “他喜欢用茉莉头油的女子,但是又恨她们,这是他的大忌讳,连我也不敢多问的,你见着他千万别提了。”阿芬半拖半抱地将她弄到椅子前坐下,“你再同我说说,要是有个手段高明的大夫,能不能将我的脸孔治好。” “要是他不介意,那么治不治,也没什么要紧的。”孙世宁答得谨慎,留意着阿芬的神情。 阿芬侧过头,居然在认真考虑她的话:“他不会介意的,他一定不会介意。”说完,双手一拍,又继续去做饭了。 孙世宁等到屋中只剩下她一个人,轻轻松口气,那个男人气恼不已地出去,想必不会那么快回来,她又替自己争取到了些许的时间,她一抬眼,门好似是虚掩着的,如果她尝试着用双脚慢慢蹭过去,是不是能到门外边? 她几乎已经要尝试着站起来,忽而,她不动弹了,阿芬看似有些疯疯癫癫的,但是她才醒过来的时候,阿芬说的那几句话,她却没有忘记,她说她不会逃跑,阿芬将她视作一个新捡来的玩偶,所以才会护着她,如果她生出要逃跑的心思,那么阿芬会做出何等的反应? 错一步,失全局,孙世宁选择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才隔了会儿,阿芬就推门进来,果然她根本没有离开过房门边:“你还真是乖巧,我更不舍得你死了,便是阿衡要动你,我也不会答应的。” 孙世宁押对了宝,接着阿芬像要炫耀般,搬来一堆的胭脂花粉给她逐个来闻,不时问她哪个最适合自己用,每一件都刻着相同的印记,天如春,天如春,她好似要跌进香粉团中,爬都爬不起来,好不容易帮着选定了几件,阿芬挑出来放在旁边,那个被唤作阿衡的男人又回来了,阿芬没事人一样迎上去:“阿衡,你看,这是我选出来的,合不合用?” 阿衡一双眼钩子似的挖着孙世宁的皮肉,她哪里敢与他对视,赶紧低垂下头,阿芬不见他回答,抱着他的胳膊摇晃,娇声道:“你先替我看看这些,她在那儿又不碍着你的事。” 他耐着性子扫了几眼,才想敷衍两句,忽然整个人定住不动了,阿芬没有察觉出异常,软糯糯地说道:“阿衡,你哑巴了,又不说话?” “这些是你选出来的?”他飞快地拿起又放下来。 “是啊,是我——”阿芬被他的利眼一扫,谎话说不下去了,“是她帮着选的,你看她坐在那里也怪无聊的,我就让她替我做点事情,我可没让她碰这些瓶瓶罐罐的,她不过是闻了闻。” “她不过是闻了闻。”阿衡慢慢显出个笑容,应该是很和善的表情,落在孙世宁眼中,分外狰狞,他一手将阿芬拨开些,走到她面前来,“难怪你会问茉莉香油的事情,原来是你,原来真的有这样的人。” 阿芬听不懂他的话,却不满他蛮横将自己推开:“你怎么见着她就像中了魔似的,方才要占她的便宜,这会儿又好似寻到了宝贝。”她心有不甘,展开双臂,横在两个人之间,“不许你再同她说话,我不允许。” 阿衡眼睛里根本再没有阿芬这个人,只觉得她委实碍眼,抓住她的肩膀往外扯,阿芬哪里肯依,双手回抱过来,一张嘴,对准他的胳膊重重一口咬上去,咬得狠戾,他一时惊痛,抽手不及,另一只手果断上来帮忙,拿捏住他的后颈,用力掐下去。 阿芬双眼翻白,委顿在地,嘴角还留着殷红的血渍,阿衡将她踢到一边:“疯婆子,只会碍事。”他不顾胳膊的伤处,握住孙世宁的下巴,迫使她的脸抬起来,与他对视,“你别再同我装傻,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阿芬会醒过来的。”孙世宁牙床被捏得酸痛,合不拢嘴。 “我不想她醒过来的话,她一辈子都不会醒。”他眼中阴霾一片,“你最好相信我的话,在这间屋子里,我已经杀了六个同你差不多年纪的女人,不差你一个,也不差她一个。” “阿芬是那第七个人。”孙世宁的口涎控制不住从嘴角溢出来,难怪沈念一寻不到那第七个女人的尸体,还心心念念期盼着能够救下一个活口,没想到阿芬非但没死,怕是还做了帮凶。 “你果真什么都知道。”阿衡的手一松,有些口涎已经流到他手背处,他嫌弃地抹在后背的衣服上,“是不是有人在追查我!” “死了这么多人,官府难道会袖手旁观?”到了这个份上,孙世宁索性放开了说。 “你不可能是官府的人,我是今天正好从哪里经过,闻到你身上的茉莉头油味道,有些奇怪,我居然从来没有闻过这么样的香气,索性就将你弄了回来。”他凑近过来,几乎要贴到她脸上,眼睛微眯道,“你身上还真是香,香得叫男人快忍不住。” “你如果想从我这里问出些想知道的,就最好不要恶心到我!”孙世宁觉得自己都能闻到对方的鼻息,赶紧地将脸侧过一边去。 “这样就恶心了,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既然知道是死了六个人,就没有见过她们的尸体,没见到她们是怎么死的?”阿衡却是放松开她,慢慢笑着说道,“我想起来了,那些尸体,我扔得偏僻,官府的那些蠢蛋要寻出来不是那么快,尸体都臭了烂了,给你看,你也看不出个究竟来。” “为什么是茉莉头油!”孙世宁明明知晓那是他的忌讳,但是咬着牙依然问出来,那些混合在尸臭中的茉莉香,或许会和这个杀人狂一样,成为她这辈子最大的噩梦! “因为我喜欢擦茉莉头油的女人,非常非常喜欢。”阿衡的神情微微陶醉起来,“喜欢地忍不住就想用手去掐住那些女人的咽喉,看着她们挣扎,看着她们窒息,看着她们想要活着的最后挣扎,那时候的香气格外的浓厚,格外的好闻,香得简直是不可思议,你要是想象不出来,我可以形容给你听,那是女人体香混合着花香的极致,你知不知道,女人临死的一瞬,会特别的香,特别的诱人。” 他的手不知不觉中,再次爬上了孙世宁的咽喉,慢慢收紧,孙世宁以为他会一鼓作气,但是他又停了下来,盯着她的脸道:“如果你真的什么都知道,那么就会明白,除了其中的一个,那几个人都并非是被我掐死的。” 孙世宁想起来,那些被钝器敲击出来的致命伤口,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第三十五章:出手 “我以为我已经够狠心,没想到女人狠心起来简直犹如蛇蝎,她每次都哄得那些女人相信,她是良善的,不过是被我这个变态挟制逼迫,她愿意放她们走,偷偷地在夜黑之时,松开了绳索,催促着她们时间不多。” 还真的是时间不多,那些想要逃命的女子,不过才慌慌张张,松开了捆绑,逃到门口,就被阿芬手中的柴刀,重重地敲击在后脑勺致命的位置,直到脑浆迸射而出,都不能置信这个其丑无比的女子,还有一副恶毒的心肠。 阿芬扔下沾着热血的柴刀,拍拍手,叹息道:“不是明明说过要留下来陪我的,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想要逃跑,还说什么可怜我,我倒是想要看看谁更可怜。” 阿衡笑着问道:“方才我出去的时候,她有没有提供给你一个看似很容易逃跑的间隙,让你误以为只要站起来,走到门边呼救,就能逃出生天?” 在门背后等着她,没准手里还是那把用惯了的柴刀,然而等了片刻,孙世宁坐着不动弹,阿芬觉得没意思,才推门进来,说了那些话。 “你果真很聪明,居然没有上当,我相信她这次的话不假,你很有趣。“阿衡将挑出的那些胭脂水粉,拿过来,一共是六件,“阿芬很能干,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我不舍得放她走,不过我身边只能留一个人,这会儿我有些犹疑了,选你还是选她。” “我不会杀人。”孙世宁哆嗦了一下,在他们嘴里一条人命好似是一条用烂的麻袋,说扔就扔。 “我也没说让你杀人。”阿衡指着那六件道,“她不懂你为什么会挑出这六件来,我却懂,她平日里只知道越香的才越好,却没有摸出其中的门道。” 孙世宁选择的时候,是有所比较的,那一大堆瓶瓶罐罐中,只有这六件在微微嗅过后,留下一抹兰花的香气,被脂粉气味压着,又压不过头去,香味调的刚刚好,她猜想定然是其中最为贵重的。 她又一次看着眼前这张平凡不过的脸,低声说道:“你是天如春的掌柜,这些都是你铺子里的货色,所以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为什么会选出来。” “让闭着眼睛来选,或许我也能做得到,不过这些是我平日里驾轻就熟的,所以不足为奇,而你从不曾来过天如春,却对此中的细微差别,如数家珍,这样的本事,真是老天所赐,如果为我所用,你便是让我杀了你,我都要舍不得了。” 孙世宁已经明白了大半的缘由,那些可怜的女人在天如春买得茉莉香油,却不曾想会被那个和气生财的掌柜给盯住,他尾随其中的数人,找寻机会下手,不,他未必是在从胭脂铺的回家途中,那样子实在太显眼,他只需要悄悄地尾随,记得那些女子的住处,那么总会有更好的良机。 天如春的线索没有被捡拾起来的时候,那六个女子不过是一条断了的珠帘,珠子滚落在地,无人明白哪一颗应该在哪个原本的位置。 沈念一那一晚强迫着她寻出死者的共通处,被她摸到门道,只可惜,她没有将最后的结果告知,否则眼前这两人应该已经被捉拿归案,绳之以法,如今珠帘的另一头又断开,不知谁人会弯腰细看,寻出端倪。 她以为逃过了死牢之劫,以后诸事顺利,没想到,那不过是一个开端,更糟糕的还在这里。 “如果你选了我,那么阿芬怎么办?”孙世宁觉得有手指很缓地摸上来,摸到她的鞋边,她不动声色,故意引开他的视线,让他不能轻易察觉。 “阿芬,她本来就是我抓回来的而已,我不过当成是解闷的玩意儿,你以为我会对她动了真心。”阿衡仿佛是听到了很可笑的话,“如果换成是你的话,我可能还会适当考虑,毕竟来说,你有一张令人动心的脸。” 一只手在摸她的鞋子,另一只手在摸她的发鬓,孙世宁暗想,她真是造了孽,被一双男女上下其手,还要当做没事人一样,阿衡的手不太老实起来,毕竟她的脸才洗干净,血渍都抹干净,香脂让她看起来愈发粉嫩可口,手指顺着她纤细的脖子,即将要往下走,阿衡做出这些举动的时候,脸上带着笃定的神情,料准了她是无法挣脱的小小猎物,为了求生,怎么可能抗拒他的为所欲为,他眯了眯眼道:“如果你能给我看到更大的,值得的好处,我还要阿芬有何用,这样的选择题,实在太容易做出正确的答案。” 孙世宁鞋边的那只手,往椅子下的更深处摸去,她到底在摸什么?她装作害羞带怯地唔一声,其实恨不得有人拿把刀将快要摸到她胸口的这只手剁下来才好。 眼前一道白影,她没想到阿芬的动作那么快,柴刀在半空划出一道弧度,精准无比地对准他劈了过去,这个招数,阿芬已经驾轻就熟,他却硬生生地躲开了半尺,柴刀没有劈中要害,只是在他的肩膀砍出了一道血痕。 “你又疯了不成!”阿衡嘶声呵斥道,“你想杀了我!”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再杀了这个小贱人,让你们一起下地狱去!”阿芬形若疯癫,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一刀接着一刀砍过去,“你居然为了这个贱人,不惜要抛下我,你怎么答应我的,你说我们可以待一辈子,做想做的事情,杀想杀的臭女人,你说过的,你说过的!” 阿衡躲开几招狠命的攻击,毕竟男人的力气更大些,他看准了机会,扭住阿芬的手腕,再向着反方向一转,柴刀落地,阿芬的手腕脱臼,他想一想觉得不放心,将她的另一只手腕也扭得脱臼,阿芬痛得死命大叫,还要扑上来时,被他一个窝心脚,重重地踹出去,后背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再爬不起来,只能扭曲着身体,痛楚地呻吟。 “我说过的,可是我反悔了。”阿衡走上前,用脚踩住她的后腰,让她根本聚不起力气,“有比你更好的出现,我为什么要选你?” “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阿芬呜咽着挣扎,“我相信了你,我居然相信了你。” “多让你活几天,你就应该很感激涕零,否则你早被扔到臭水沟中去,不过拜你这张脸所赐,你的尸体就是彻底烂开了,别人也能认出你。”阿衡嗤笑了一下,“别人会说,这个不就是那个丑八怪阿芬,你看她的那张丑脸,化作灰都好认。”阿芬哭得嘶声力竭,他有些不耐烦,脚底下使了些狠劲,几乎要将她踩成两段:“你再碍着我的事情,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你早就该死了!” 阿芬毕竟也怕死,强忍着却是不敢再哭出声,生怕他说到做到,立时取了她的命,然后可怜巴巴地去看孙世宁。 “你看,我已经将这丑妇给解决了,你该相信我的话,我选择了你。”阿衡将一双手在衣服上又抹了抹,“不如,你先告诉我,当时你身上的茉莉头油是哪里买的,让我闻不出来历。” “那些茉莉头油是我给她的,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尽管来问我。”房门被人用外力一掌劈成两半,轰然倒地,沈念一缓步而入,身后跟着几个熟人。 “你是谁!”阿衡没想到事态急转而下,他想都没想,顺手抄起地上的柴刀,一个闪身,用刀刃抵住孙世宁的咽喉处,躲在她身后道,“无论你是谁,如果想要她活着的话,最好乖乖站在原地,不要乱动,都给我往后退,往后退!” “大人。”丘成的话,被沈念一的挥手阻止了,他有默契地带着另两人往后退去。 沈念一面不改色地问道:“我也要往后退吗?” 阿衡亲眼见到这个男人单手能够将房门劈开,如何不忌惮,大声嚷道:“你也退,给我退到门外去!” “这里没有窗户。”沈念一显然是动了怒气,他在大理寺将案卷批阅完毕,看看时辰已经不早,孙世宁如何还没有恢复来回话,站起身才想亲自再去一次孙家,没想到,一出门,就见着冬青哭哭啼啼地来报,说是孙世宁在孙家大门前不知被什么人掳走,没有留下线索,只有一摊鲜血,潮湿腥甜。 他赶过去,探看现场,用手指一抹那血迹,想到孙世宁被袭击重伤倒下掳走,禁不住心口腾腾怒火,再入得她的屋中,冬青将那一瓶写着天如春三字的茉莉头油取出,他一看即明,立时调动几路人马,将整个天如春都给重重包围起来,却找不到掌柜,更没有世宁的人影。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店铺里做事的被一个一个分开盘问,只要是供出线索的,就可不用蹲在墙角受罪,那些人见是大理寺办案,哪里还敢有所隐瞒,将掌柜平日里可能会去的所有地址全部供出。 人手被一批一批地派遣出去,直到摸至此处,沈念一见到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尚好的世宁,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她纤细柔弱的脖颈边,又被生生横上了一把菜刀! 第三十六章:获救 “没有窗户也给我退到门外去!”阿衡经历今天的一波三折,也快逼得疯癫,他手底下加了三分力,柴刀虽然钝,要隔开吹弹可破的皮肤却是轻而易举,他闻到了血腥气,混合着孙世宁身上的体香,正是最让他陶醉迷恋的气味,他近乎于贪婪地大口吸了几口气,只想要得到更多,刀刃往下压,就能得到更多。 沈念一慢慢往后退走,阿衡的目光疯狂而执着,他忽然脚下一个踉跄,身子往前倾倒的同时,随手从地上抓起一件物什,投掷过来。 那种力度与精准是阿衡根本无法躲避开的,他惨叫一声,柴刀落地,孙世宁的鬓角有些发烫,那根竹筷几乎是擦着她而过,只要差一丝,她也必然伤得不轻,但是动手的人是沈念一,堂堂的大理寺少卿,他不会失手,绝对不会。 沈念一根本没有去看那个滚地血葫芦似的男人,他默默走到她身边,将绑住她手脚的麻绳解开,也不出声,探手去摸她的后脑勺,孙世宁嘶了一声,他摸到的是个鸡蛋大的肿块,潮湿温热,尚在渗血。 “大人,请带孙姑娘先行医治。”丘成命人将地上两个都绑了,“两名人犯,我送回大理寺,绝对不会轻饶。” 沈念一点头认可,他居然半蹲下来,与坐在椅子上仍然不闻不动的孙世宁平视,样子分外亲昵,都没有要刻意回避旁人,他说的是:“你可是怪我办事不力,来得晚了,让你吃苦?” 平日里说话的声音清朗悦耳,如今低下来,有种令人心动的沉着,孙世宁立时就原谅了他,她微微笑起来,额头的伤口也很可怖,居然能够笑出:“没有,我一直相信你会来救我。” “那就好。”沈念一将她扶起,“我送你就医。” 孙世宁坐着不动并非拿乔,她被绑得严实,时间长了,即便是解开血液不得恢复流通,根本站不起来,双脚落地,整个人都是虚晃的,一直坐上车,靠在羽毛的软垫上,她还是有些晕头转向。 “两个对手,我没来之前,你就已经干掉一个,怎么做到的?”沈念一进门的时候,当然见到地上趴着的阿芬,一个年轻女子被束手束脚,居然能够临危不乱,放倒对手的同伙,委实不易,他是真的好奇。 “挑拨离间。”孙世宁回过头来说道,“用我二娘惯用的手法,一点点针尖大的事情,能够翻得家里头鸡犬不宁,我是就地取材,不过学得皮毛就能杀人于无形之中了。” 沈念一没想到她遍体鳞伤还能说这样的话,仔细一想,她也是在孙家在薛氏手底下吃了不少的苦,才能这般看得开,又觉得她日子过得不易:“要是你对二夫人陷害你入狱之事,依旧耿耿于怀,那么又为什么要阻拦我发配她一个诬陷的罪名,投她入狱也吃吃那样的苦头。” “父亲临终的时候,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孙世宁背过去,大概是不想让他见到自己的表情,“其实,不过相处三个月,我对他没有很深的感情,那一天却知道他是要离世,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十分难过。” 孙长绂的手心依然很暖,他的笑容朗朗,不像是重病的人,眼睛中的神采却是在一分一分的减退,彷如是只飞行太远距离的老雀,终于累得想要收起翅膀,他有心事放不下,不说话,只看着她,她有些明白,低垂着头,他在等她,等了很久,轻声咳嗽,嘴角有血沫子。 孙世宁见到此景如何按捺地住,顿时眼泪长流不停,她不住地保证会照顾好弟弟与妹妹,当时没有想过,世盈与世天锦衣玉食,又是二夫人所生,父亲为什么要托付于她,原来,父亲早就安排下了一切的退路,他知道薛氏不会放过她,依然要求她放过二娘。 “对亡父所做下的承诺,我必须做到,二娘如果入狱,世盈与世天从此不会展露笑容,我不愿意父亲死不瞑目。”孙世宁淡淡说道,这是她的家事,本不应该与外人倾诉,然而她与沈念一的关系又比外人来得亲近,她一时就忍不住想说。 “这一次破案捉拿到凶手,你功不可没。”沈念一想说些让她展颜的,“此案凶手狡诈,藏而不露,连环杀人已经惊动到大理寺正卿大人,限我三日破案,幸而有你的本事相助,回头需要好好答谢才是。” 孙世宁立时搭话道:“真的要谢?” “自然是真的。” “那么,我能不能现在就要这个谢礼?”孙世宁一早就想好的,如果不是那件事情那个人,她未必肯留在停尸房整晚,她真的要走,沈念一没法子强留她,她要的就是他欠她一个人情,欠她一个开口索要的机会,一旦他开了口,就能打蛇随棍上。 “你想要什么,只要我力所能及。”沈念一温和地看着她,脸颊上的鞭痕才褪成淡淡的粉色,额头又是一道,她这张脸劫难多多,以后如何嫁人?他心念一动,难道说,她要的谢礼是为了那件旧事重提,其实他还真的不介意她将此事再提一提。 “上次裘家的案子,那个姓娄的戏子,大人还记得吗?” “记得。”沈念一有小小的失望,她在说的是另一码事。 “那个小娄虽说临时起意,差点掐死了五夫人,但是杀五夫人的真正凶手并不是他,原本他最多判个过失发配三百里,却因为裘老爷的身份地位,有人想要保他脱罪,所以将大部分的罪名都按在小娄身上,他被判充军三千里,据说去了那里的人,都没有走到终点的,多半在半途已经力竭而亡,如果大人对此人尚有一分恻隐之心,又有我今日求情,只求维持他的原罪原配,我甚至愿意再出一千贯,用以打点上下。” 沈念一微微震惊地看住她:“这些事情,你从何得知?” “看守大牢的狱卒都知晓,他本人更是一蹶不振。” “但是,你与他不过一面之缘。”沈念一想,那夜两人在牢门前遇到,原来她是为了去探望那个戏子,在裘府见过一面的人,已经令得她念念不忘? “他与舍妹相爱。”她说得言简意赅,不想他有任何的误会。 沈念一记得案情,记得人犯,却将在裘府时,小娄与人在假山私会的事情给抛开来,被她一说,顿时想起,他明明知晓当时那人就是她的妹妹,才留了余地的,如今他又拿这个去询问,幸好她的性子磊落大方,若是不直接摊开,他还当真会要误会。 “好,此事,我会记下,按照他所犯之事行刑,不会让他吃多余的苦,如果令妹愿意等他,那么三百里最多一年半载,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我身边暂时没有现钱。” “我还会要你的一千贯?”沈念一笑起来,眼神明亮烁烁,“那个凶犯莫非是砸伤了你的后脑勺,将你的聪明也一起带走。”不知为何,听她解释清楚以后,他的心情特别上佳。 孙世宁听他嘲笑,并不动气,却佯装狠狠地转过去,将流血的后脑勺给他,车厢中,静静的,忽而她感受到他的手指轻柔在她伤处四周安抚,像是在安慰那处所受的委屈,还有她心里的委屈,她想都没想,将脑袋微微偏侧,斜倚在他掌心,适宜地简直不想动弹。 直到马车停下,沈念一缓缓收回他的手:“这个大夫很好,必然会让你很快痊愈。” 孙世宁抿着嘴角,脸孔半边热热的,她几乎不敢去看沈念一搀扶她下车的手,站定脚,一抬头,见到一块黑底银字的招牌,龙飞凤舞写着正安堂三字。 “这是圣上的御笔,郑容和大夫看薄名利,宁愿坐堂医人,却不愿进宫做太医。”沈念一又说道,“他的医术是极好的,不过脾气有些古怪。” 话音落,一钵药渣倒出来,差些泼在他脚背处,一个青衣小童,双手叉腰嚷嚷道:“我以为是谁在先生背后说坏话,原来是大理寺的沈大人,正安堂只能听好话,说坏话的不准进来!” 孙世宁笑得差些直不起腰来,原来背后说人被抓,是这般有趣,她见那小童要走,赶紧喊住他:“我又没说你家大夫的坏话,不能连病人也拒之门外。” 小童似乎才见到她这个人,不太客气地问道:“你好手好脚的,哪里病了,别是想上门来讹我们先生同情心。” 孙世宁见过比他更加无理的,根本不予计较,她墩身转过头去给他看:“这个伤处可算病了?” 小童见到一个血洞,立时扔下两人,拔腿往医馆里跑:“先生,先生,不得了了,有个姐姐要死了,快来救人,先生救命!” 她揉了下鼻尖,低声说道:“还不至于就要死了,这个还真是不忌讳。” 两人并肩跨过门槛,径直走进去,内堂迎出来一人,两厢照面,孙世宁怔了怔。 第三十七章:艺高胆大 听了沈念一的介绍,她以为医馆主人是位老者,不想眼前人,年轻和气,温文尔雅,那个小童还在跳着脚指她,那人一把握住她的手往里走:“这样重的伤,还不知照顾,真正是一副铁石心肠。” 她听出来,此话是数落沈念一的,没想到,两个人有那么好的交情,她不禁想要问其辩解,郑容和真正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已经截住了她的话:“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他做不得主,以后他要是喊你赴汤蹈火,你只需要指着他说,你自己去即可,不用因为他长得体面俊美,就可以随意支配旁人。”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郑容和已经让小童取来干净的温水,呵斥道:“我要治病医伤,闲杂人等请出去等候。” 沈念一在这档口,不会呈口舌之快,笑一笑,坐到外面静候。 郑容和细细查看她的伤处,温水一点点擦拭,露出钝器敲击的痕迹,恻然道:“凶手抓住了没?” “已经抓住,我深入虎穴,不辱使命。”孙世宁刻意说得轻松些,大夫训斥的样子,不必太当真,她一言难尽可以看出他们是挚友,所以不会斤斤计较。 “果然是他,为了破案简直是不折手段。”郑容和用小刀削去后脖颈的一小片头发,血污凝成硬块,他暗暗赞她外柔内刚,居然没有喊痛,作为大夫,他见过手指被割开肉眼不见痕迹都能痛得流泪不止,轻声说道,“有时候,太能忍,也是对自己的不公平。” “当时,一心只求保命,不敢再想太多,倒是就能真的忘了痛。”孙世宁觉得他手势真的很轻,蜻蜓点水般,撒上药粉,包扎掩饰,已经处理妥当,“我额头还有个伤。” “你身上远远不止这两处伤。”郑容和不由分说,替她诊脉,眉心几乎要打结,“看你都衣着穿戴,应该也是有身家的姑娘,如何会受这样的挫伤,还没有及时医治,你可知已经落下病根,此时年轻力壮,还不会立时显山露水,要是待你嫁人生子,一个不留神,病来如山倒,真正是不爱惜自己!” 他说得痛心疾首,将屏风推开,走出去找沈念一商量,孙世宁坐在内堂,听着两人不大声的对话,想必是问询出她的病伤由来,他才又转回来:“你在大牢中吃过苦?” 她点点头:“府衙死牢。” 郑容和又问道:“遭人陷害?” “幸而又沈大人为我昭雪,还留得一条命来,坐在这里听郑大夫教诲。”她回答地俏皮,旁边小童忍不住笑起来。 郑容和轻轻叹口气道:“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这么伶俐懂事,难怪老沈都对你青眼有加。” 方才还落落大方的她,居然一张脸慢慢地涨红了:“沈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再没有其他。” “是,救命恩人,再没有其他。”郑容和一脸了然的笑容,“蜻蜓,替孙姑娘抓十二帖容石养心汤,这味药至少要吃半年,你的身体尚有回转的余地,否则将来要吃大苦头。” 孙世宁一听要吃药,已经皱眉毛,再听说要吃半年,一脸愁苦:“郑大夫,这药可苦?” “良药苦口。” “能不能用蜂蜜搓成药丸,我每日闭上眼硬吞即可。” 郑容和笑得嘴角咧开:“搓成药丸也不难,费用却高,容石养心汤一味是五贯,煎好搓成药丸,再加一贯,医馆不得赊账,这十二帖共是七十二贯。” “她的药费由我来出。”沈念一再听不下去,老郑这是存心拿人消遣,还是当着他的面,消遣他的人,长腿一迈,转过屏风来,“这里是一百贯,回头我再送一千贯放在正安堂,慢慢抵扣便是。”凑过来看她被照顾好的伤口,“原是该早些带你来的,杂务太多,一耽搁就耽搁到今天,还好有郑大夫亲手医治,你别怕,他说的话只能信一半,只要听话吃药,那些旧伤来得快去得也快。” 郑容和冲着她眨眨眼,示意让她安心,又让蜻蜓另外取来一瓶药丸,药瓶是羊脂玉所制,一看就是名贵的药品,他亲手递给孙世宁:“里面装的是你所说,不会苦的药丸,一天一颗,不可间断,切记要复原才不会砸了我这正安堂的御赐招牌。”另外又备下止血收口的药粉,交代如何使用,她都一一记好,蜻蜓已经沏了香茶过来。 孙世宁喝一口,没想到茶汤格外苦涩,差些直接喷出来,见他们二人面不改色,只能又强忍着喝了两口,没想到喉咙中有余甘泛上来,十分受用。 沈念一等着她喝完,才起身道:“我先送你回去,孙家已经报官,家中有柳先生在处理事务,护国侯的眼力极好,选来给你调用的也是一等一的人才。” 坐上马车,孙世宁问起柳先生的事:“初见时,大人听到他名字也有耳闻,是不是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沈念一反问道:“他可曾提前过往的事情?” “从来没有,话不多,做事很周到细心,账目中一点不合之处都能轻而易举地找出来,经过他的手,我这样的门外汉都能看懂条条杠杠,据说作坊那边的人也都信服于他,皇宫里过来的单子,应付自如,我才见了上月的账目,比过往还多了两成有余。” “他曾经帮助某家的庶子翻盘,在九个月之后,那些叔伯的精明都不值一晒,生意源源不断,利滚利,二十年内都不会有任何问题,而他在事成之后,功成身退,只取了五十贯的工钱,扬长而去,甚是洒脱,此事已经是五六年前的旧闻,没想到他会落脚在护国侯府,连侯爷对他也礼让三分,必是存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心思,如今你算是得来全不费功夫,白捡了这现成的便宜。” “当年,他又为何肯出手相助?” “只因为那个庶子年方十四,无父无母,多少双饿狼似的眼在其背后垂涎,等着扑食这块鲜嫩肥肉,他只身而出,真所谓艺高胆大,这世上有些事情不用问因果,只是缘分两字。” 孙世宁想要俏皮问一句,我同你可也是缘分两字,所以才相识相知,又觉得这样的话,姑娘家说,总是厚不起脸皮,又原封不动地咽了下去。 “孙家的事情,与当年的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做来熟门熟路,估摸着不用半年,已经能够将孙家的产业生意尽数摸透,你要是能学得他三分本事,以后,也无人能够随意爬在你头上作威作福。” “我怕是没有这个天赋。”她连账目都还看不通透,做孙家的当家人也并非她的本意,当日几乎是被护国侯半推着赶鸭子上架,要是当日她胆怯退缩,那么所有的好处都落在薛氏一个人的腰包中,她不过是不甘心。 “你先好好将养,郑大夫的医术高明,他说你有后顾之忧,你定然要信,不可随意轻贱身体,如果你二娘在这段时间,趁机欺凌,我也不会绕过她。”说到最后一句,沈念一微微眯眼,闪过一丝寒光。 “那我拜托大人的事情?” “尽力为之,会得给他个公正的交代。” “好,好,我先代世盈多谢大人费心。” “都这样的交情了,你还唤我大人?”沈念一搀扶她下马车,一只手撑在她的脑袋边,俯下头来问道。 “不喊大人的话,只会觉得更加别扭。”她扔下这句话,匆匆行了礼,逃也似的进了孙家的大门。 “喊我名字,或者喊我沈大哥。”沈念一笑着说道,“并不会很困难。” 孙世宁一路走得飞快,沈念一的声音不绝于耳,仿佛始终跟在她的身后,耳畔热辣辣的,不能消退。 “姑娘回来了,大姑娘回来了。”丫环,下人见到她平安回来,居然个个喜形于色。 直到冬青出来相迎,她才是真担心,见着世宁,拉着手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姑娘若是不能归来,我必一头撞死在院门前,否则难以安心。” “这说的是什么傻话,我这条命,哪里这么容易就交代过去,你别忘记,我可是进过死牢都能全身而退的人物。” 冬青一听这句,赶紧念佛:“姑娘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个更叫人揪心了,姑娘失踪的时候,那个丁香回来了。” “她倒是有脸见人。”孙世宁想一想问道,“院子里的人,见着我都一副笑脸,莫不是柳先生做了什么功夫?” “姑娘真是聪明,一想就想到了,府里的下人多半不知姑娘出事,不过看着有人想趁机从中挑拨,生些事端出来,柳先生只说了一句话,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冬青说得兴起,一拍手道,“姑娘猜,他说了什么,他说姑娘临走时发了话的,等姑娘转个圈回来,府里头,上上下下,无论身份资历,全部加一成的月钱,真正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大伙儿见着姑娘露了面,那就是见着了财神,皆大欢喜。” 第三十八章:提防 冬青见世宁这次落难回来,雪上加霜,本来的还没有好,新的伤势又给加上去,急的直跺脚,世宁将正安堂的药一并交予她,她细心记好,每天又好汤好粥地定时让灶房做好了,督促着吃,不过小半月的光景,世宁的脸都圆了一圈。 沈念一托人带信来说,娄凡白的案子已经定了,维持原先的刑律,判了发配三百里,世盈听到这消息,恨不得抱住姐姐转几个圈,孙世宁笑着任由她搂住不放,等她心绪平稳些又道:“既然打点的银钱省下来,不如你拿一两百贯去给送他前去发配之地的差官,他的手里也给留些,盼着他早些归来,不辜负了你的一片心。” 世盈翻出桃红的裙袄,穿的鲜艳艳一朵花似的出门去,没料得,很快又回来,一脸的茫茫然。 孙世宁看出有些不妙,生怕牢里头还有人从中作祟,难不成还能罔顾了少卿大人的脸面! 问来问去,世盈一味摇头,只说是个有权有势的人,将小娄从大牢里带走,至于对方是谁,没人说得明白,又或许不敢说得明白。 “这是好事,他连那三百里都不用发配,你该替他欢喜才是。” 世盈叹口气道:“姐姐有所不知,小娄是唱戏的底子,那些有权有势的,哪里会真的一腔赤诚,待他亲和,不过是,不过是将他弄去做个玩物罢了。” 孙世宁听她说得凄凉,托人四处打听,竟然真没打听出来,世盈却说,至少是保住了性命,不枉两人好了一场,她的心思淡了,做姐姐的也就随她去了。 两姐妹的感情,却是实打实比以往改善许多,冬青生怕她再吃亏,总是不放心:“要说二姑娘以前的脾气,那也是难相处的,没想到与姑娘如今倒像是一个夫人生的,有话说话,没话也过来坐坐。” “俩姐妹有骨血之亲,要是没大矛盾,也不至于成天板着脸过日子。”这与她和薛氏的关系又不同,薛氏在孙家做大做惯了,孙老爷临死前几个月,带回个女儿,让府中的人口称大姑娘,等于是硬生生将其从正房的位置打落,这口气哪里是随意能够吞得下去的,所以视作眼中都肉中刺,就不足为奇,“你上回说丁香回来,还在二娘跟前当差?” “畏畏缩缩的,不太敢见人,脸上多出一道疤,像是在外头吃了些苦头,二夫人并不待见她,上一回陷害姑娘的事情落了空,记恨着,将她发在外屋烧水煮茶,等于是落了粗使的活计。” 孙世宁想的却是,如果那一次,她真的死在大牢里,凭借薛氏的手段,还有那个死得恰当好处的胡总管,丁香这辈子还是别回孙家才好,否则哪一天就不见了,哪一天就浮尸荷花池了。 这些话,当日沈念一提点过她,她也不是不怕,硬着头皮撑下去,如今自己想清楚,觉得像是前世的琐碎杂事,都不值得拿起来多想。 经在沈念一身边,见过一些,听过一些,参与过一些,她好似脱胎换骨,不复往日只求太平的委屈样子。 孙世宁多日在家养伤,柳先生终于教会她自己录账,说不出的繁琐,她几次想要罢工,一抬头,见着柳先生再正经认真不过的样子,暗暗自愧,人家尽心尽职,做了数月,工钱之事,从未提及,她这个做当家的,反而想要偷懒,简直是不像话。 学会了又明白其中的好处,会得录账,就会更好的查账看账,本来觉得两眼一抹黑的账册,如今不用柳先生在旁,也能够慢慢看懂下来。 柳鹿林却夸了她两次,孙世宁有些感动,才要谦虚将功劳都推给他,不想他从抽屉里取出厚厚一叠银票,浅浅笑道:“孙家虽然做的是胭脂水粉的小本买卖,不过能够将作坊之物,送入皇宫,委实不易,大姑娘是孙家此时的当家人,荷包里的散碎银钱,还要妹妹资助,要是真出去办点正事,岂非丢了脸面,这些是我从上个月的分红中取出的一小部分,大姑娘收着也好,留用也好,该花销的时候,切勿太省。” 孙世宁听出话中有话,没有接下银票,又给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柳先生说的极是,该花销的时候,不能省之,所以由先生安排就好。” 她扫一眼最上面的银票是一百贯的面额,那样子一叠至少三四十张,真不是一笔小数目,柳鹿林却真的又收了回去,从中抽出两张来,交在桌角。 “下个月初十,护国侯侯爷的幼子过生辰,我替你选一件拿得出手的赠礼送过去,还有,大姑娘当日也最好到场,侯爷见着姑娘的诚意,自然会觉得没有白白帮衬了一把。”柳鹿林紧盯着孙世宁的表情,生怕她露出一丝都吝啬之意。 她不过是点了点头道:“送到护国侯府,那是应该的,相信柳先生的眼光,绝对不会令我失望,更不会让侯爷失望。” 走出来的时候,孙世宁觉得有些古怪,明明柳先生是侯爷安插送进来的人,与那琥珀一样,如果真的要为护国侯谋事,可以理所当然地更加直接了当些,偏偏这两人都将自己当成孙家的,反而处处要多为她着想,真正是难得。 难怪连沈念一都说她运气好。 孙世宁很轻地念了他的名字,下一次见面,不知能不能开得了这个口,喊他沈大哥,她与寅迄玩笑时,唤他六哥,却不见得别扭,可见不是称呼,还是要看人。 初十的日子,转眼就到,孙世宁明白是喜宴,特意选的藕荷色滚月牙边斜襟长袄,配着柳叶绿的缎面罗裙,她还没有出三年的孝期,也不能穿得太素,免得人家嫌她晦气。 世盈和世天都不想在大冷天出门,孙世宁想一想,那种场合也确实不能吸引孩子,带着琥珀去了,琥珀原是侯爷府的人,是个知根知底的,柳鹿林见着她们主仆二人,微微点头,表示赞同她的选择,等她快走到门前时,他突然说道:“提防老太太。” 孙世宁知道这句话必然是十分要紧,但是没头没脑的,时间又仓促,她根本来不及细想,已经上了马车,坐定才问琥珀:“侯爷府中,谁是老太太?” “姑娘,我并没有在侯爷府当过差。”琥珀微微笑道。 这一次,孙世宁很诧异:“那侯爷怎么会选你来孙家帮忙?” 琥珀的笑容微微扬起:“姑娘从来没有问过我,其实,我是柳先生的人。” 孙世宁知道不能再问下去,是她一时疏漏,自以为琥珀的身份,这会儿又觉得,平日里多是见到琥珀去柳先生的住所帮忙整理,她还以为,因为都来自侯府,原来都是她的揣测,根本当不得真。 “不过,我也听说过,护国侯府中的老太太,应该是护国侯的母亲,家里的老祖宗,其中有个纠葛,她不是侯爷生母,侯爷是妾室所生。”琥珀说起这些,如数家珍,“不过男儿身便是这点不吃亏,妾室生的,一样可以继承家业,旁人都不会多说半个字,姑娘家就要差一些,所以二姑娘即便知道姑娘是良善之辈,依旧耿耿于怀。” “除非有一天,我离开了孙家。”孙世宁几乎是脱口而出。 琥珀一双眼,柔和地看着她:“难怪先生说大姑娘看着外柔内刚,很是能干,却依旧天真,所以要帮她走上一段路才是。” 孙世宁骇笑道:“柳先生,柳先生这般说我?” “先生看人最准的,大姑娘的身份已经被护国侯保住,以后便是大姑娘死了,二姑娘依旧是个庶出,最好听的名声也是续弦之女,所以二夫人不想自找麻烦来寻大姑娘的麻烦,事情已成定局,改不掉了。”琥珀耐心说给她听,“我听先生说,大姑娘以前长在乡野,十分自由自在。” “是,我同母亲相依为命度日,她将我照顾地非常好,后来父亲来寻我,我猜想或者是母亲临终前,想办法递出去的消息,她只是不放心我。”说起亡故的生母,孙世宁鼻端有些发堵,“我们今天只是去坐上一坐,连护国侯的面都未必碰的上,柳先生那一句提点,我当真想不出原因。” “姑娘存了戒心就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琥珀给出这样的忠告。 孙世宁已经决定,今天的喜宴,挑个最偏僻的位子,整席都尽量少说话,看着时辰差不多就拔腿走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车辆停在护国侯府外,琥珀细声叮嘱,只许留在原地,不许下车,不许走开,等着她们回来,即刻开车,事情结束,给三倍的酬金,那个赶车的连连点头,双手被袖中一缩,纹丝不动。 孙世宁拾级而上,交出名帖,忽然想到件顶要紧的事情:“琥珀,柳先生准备的贺礼,可曾带来?” “姑娘放心,已经事先送过来了。” “原来是孙府的当家,里面请。”名帖收下,有美貌的丫环在前面引路,“婢子送孙姑娘入席。” 第三十九章:筵席 原以为走到个角落坐下来即可,谁料得,那丫环越走越是繁华处,孙世宁一脸发苦,灯光璀璨,几乎能够照瞎她的眼,她根本没有一本正经地梳妆打扮,做胭脂水粉的皇商之家,当家人出席宴会,素颜朝天。 孙世宁很庆幸自己年少,否则这样的光线照射,如同照妖镜一般,岂非吓死人。 “孙姑娘,此处是主桌,您带来的丫环不方便相随,已经安排在偏厅,要是有事情直接招呼我即可。” 孙世宁已经是硬着头皮在问:“不知怎么称呼?” “姑娘唤我如意便好。” 偌大的梨花木圆桌,孙世宁独自而坐,陆陆续续有人在她身边落座,都是打扮地花枝招展的女子,简直可用争奇斗艳四个字来概括,她佯装若无其事,喝一口茶,淡定的样子也很镇得住场子,居然没有人过来询问她的家事出身。 等她喝第二杯茶,右手边的那位开了口道:“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才从外头回来。”她回答得甚是巧妙。 那人居然也不生疑:“回来才好,哪里都比不上天都,要是让我搬出去住,便是好山好水,我还觉得冷清寂寥。” “这边是热闹些。” “你的话真少,是不是觉得我们几个呱噪?” 孙世宁索性闭了嘴,一味地笑。 “我姓陆,以后可以来往来往。” 孙世宁仔细看她一眼,觉得这张端庄秀美的脸孔有些面善:“陆谷霖是你什么人?” “嗬,我们还是初次相见,不曾想我那个堂兄居然早一步认识了你,我是他堂妹,陆绾悦。”她的语气一下子亲昵起来,“你如何认识我堂兄的?” “也不算相识,他去我家中,送过十多盆花,照面之间,我觉得你有些眼熟。”堂兄妹长得像,也是人之常情。 没料得,陆绾悦的嘴张成一个圈,定定神地看着她:“莫非你就是那个收了陆家花圃十多盆珍品牡丹的孙家大姑娘?” 真正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居然连这样隐秘的事情,都能传得人尽皆知,陆绾悦的话一落音,整桌的女客齐刷刷看向孙世宁,似乎全部都知道前因后果。 “原来就是她,长得也不比我更美。” “还以为是天仙似的人物,最多不过算长得清秀。” “六皇子的眼光一向不好,你不知道吗?” 话语声,不大不小,都刚刚好传进她耳朵,她略微尴尬,大家坐得近,不能一概当成耳旁风。 陆绾悦反而替她解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那个六皇子的德性,但凡是天都里平头正脸点的,他还不狗熊闻到蜂蜜一样,凑过去,要怪就怪他轻薄,怎么你们倒来说孙姑娘的不是。” 看起来,陆绾悦有些家底,孙世宁耳边的嗡嗡作响消停了,她暗暗松口气,真的应付不来这样的场面,难怪世盈一听是赴这种邀约,立时将整个脑袋都塞进被子,不肯出来。 “要不是有六皇子那样的人物,陆家花圃还不能这样赚钱,我们不反对他一直纨绔下去。”陆绾悦凑在她耳边,轻快地说道,两个人一起笑起来,孙世宁知道,对方是刻意要与她把手言欢,其实没有恶意。 陆家堂兄妹,都是一样容易相处的个性。 孙世宁握着双手,低声道:“护国侯曾经对我施以援手,他送了帖子过来,我当然欣然而来,只以为是凑个人头,却不知道会被安排在主桌上。” “主桌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菜式更好,酒也更香,侯府藏有一种特别的果子露,等会儿老太太来了,就会上桌,你一定要尝一尝,十分可口。”陆绾悦对着她挤挤眼,“等会儿,我替你斟满。” 孙世宁听到老太太三个字,顿时想到临出门时,柳先生的提醒:“老太太可是侯府的那位老太太?” “侯府只有一位老太太。”陆绾悦淡淡说道,不知为何,目光在她身上转一圈,停下来,“你穿得这样素净,反而在这一桌出挑了。” “家父亡故不久,哪里就能穿红戴绿了。” “原来是这样。” 陆绾悦的话语未完,已经有俏丫头扬声喊道:“老太太来了。” 陆绾悦冲她竖起手指,做个噤声的动作,一桌子的女客很有默契,停下说话的功夫,清一色眼观鼻鼻观心,孙世宁更是眼睛只看自己的膝盖,生怕说错话,做错事,眼角余光却见到一位年过六旬,华服锦衣的老妇人缓缓坐下来,满头银丝挽成一个落云髻,老玉的发簪,翠****滴。 “给老太太请安了。”声音此起彼伏,孙世宁夹杂在其间,也说了一句,旁人说话,老太太眼睛都不多眨一下,她的话语声一起,老太太顿时掀起了眼帘。 这委实不像是一双老妇人的眼睛,烁烁其光,叫人不得直视,口气却是和蔼可亲的:“今年来了一位新客人,不知是哪家的千金,长得倒是清秀婉约,把你们几个都给比下去了。” 立时便有好事的将方才的那些传言送到老太太耳朵边,老太太边听边笑着点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倒也是人之常情,这一次寅迄难得好眼光。” 孙世宁顿时觉着自己一个头两个大,这样的传言以讹传讹,到后来,总是她吃亏,到时候给她按个妄想攀龙附凤的罪名,再要想翻身都难,六皇子与沈念一又一贯不和,要是再传到沈念一耳中,他会怎么看她? “我记得孙家原先有个女儿,应该比你小些。”老太太却是通情达理,转开了话题。 “家中是有个妹妹,比我小三岁。” “长得不如你。”铁口断言了,老太太看着她的神情,又点点头,“性子怕是也不如你。” 孙世宁说不上话,世盈长得像薛氏,容貌姿色应该比她犹胜三分,然而做人的道理,不能当着老人家的面反驳,她只有默认。 “我就喜欢落落大方的孩子。”老太太笑着将腕子上的寿字花纹金镯子褪下来,“如意,将此物装了荷包,送给孙姑娘。” “老太太,这样的重礼委实不能收。”人道是无功不受禄,一桌子的女客,只送了她二指宽的大金镯,怕是其他人眼红起来,她反而成了众矢之的。 “看看,老太太就是偏心,每次过来,我陪着说话,都没送过我这么显眼的首饰,偏生孙姑娘第一次来,老太太一眼就合了缘,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对面穿桃红色锦衣的女子,不依不饶地说道,旁边几个立时附和起来。 “这,还真是,不能收。”孙世宁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陆绾悦的手在桌面下,重重地扯了她一把,她诧异地去看对方的表情,却根本看不出端倪,这是要给她提醒,还是要给她警示? “一个金镯子算不得什么,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是我家孙儿十岁的生日,你们几个啊,每次过来都是打扮得水灵出挑,可是哪个有孙家姑娘细心,她今天送的这份礼,侯爷收到就欢喜地不行,连声夸赞,别说我偏心,我今天还真的就是偏心了。”老太太指着墙角处,“原本,她的位子在那边,不是侯爷的一句话,她如何就能坐到我身边来,你们费点脑子,也跟着人家学学。” 几个吵闹的,被老太太明枪暗箭地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台面上冷了场,孙世宁不能再做推托,如意已经用大红锦缎做的荷包,装好了金镯,放在她的手心,这哪里是金镯,简直是块烫手山芋,扔也不是,揣起来也不是。 幸而,几十桌客人到齐,宣布开席,觥杯交错,人声鼎沸,一层层感染过来。 陆绾悦先前说的那种果子露,也送上桌来,她倒是守信,取过来替孙世宁斟满,声音低低的:“别太在意那些,她们不过是一群吃饱了没事做的碎嘴子。” 大户小姐说这样的糙话,别有一番味道,孙世宁被其一语逗笑,欢颜绽露,却发现老太太的目光由始至终都在看她,似乎不肯放松开她的每个举止,结果,那笑容有些凝固在嘴角。 陆绾悦没有察觉出来,替她斟两次酒,又偷偷问她,到底送的是什么贺礼,让侯爷都赞不绝口,孙世宁哪里明白真相,支支吾吾不能明说,陆绾悦反而笑着道:“要不然,我先告诉你,我从堂兄的花圃讹了两盆金玉满堂的摇钱树,虽说不是凡品,不过侯爷见多识广,自然就不会觉得稀奇了,这下子,你也该告诉我了吧?” 孙世宁实在不能说,她的贺礼有人代笔,一句话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却见有个丫环神色焦急,从后堂跌跌撞撞出来,双眼茫茫然,在这热闹的场景下,有些分不清东西南北,分明是府中出了不得了的大事。 她还没来得及多想,又是一声女子的尖叫声,从远处传了过来,叫声凄厉,居然压过了在场所有人的声音。 第四十章:见死不救 这一回,筵席之中,是个活人都听见了。 桌子上,只有老太太还若无其事的样子,用一双银筷子点着梅花肉,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多吃这半块。 孙世宁明白,这是侯府的家务事,老太太已经见惯不怪。 果然,诸人很快就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酒杯的碰撞声就能盖住所有。 孙世宁喝了半杯果子露,味道应该是极好的,可不知道为何,到了喉咙里又酸又涩,叫人不舒服,忽而身边的陆绾悦用手肘碰了碰她。 抬起头来,才发现是老太太在同她说话,像是已经重复两次,不见她回答,脸上有些不悦,孙世宁赶紧说道:“方才陆家姐姐说果子露好喝,我贪嘴,才喝了半杯,人却有些迷糊了,老太太莫怪我出丑了。” “难怪会走神,果子露上口甜,后劲足,要是没些酒量还真不能多喝。”老太太接受了她的解释,“如意,去端一碗洛神花茶,给孙姑娘解酒。” 孙世宁喝了一嘴的酸甜茶水,差些呛到,老太太没打算放过她:“方才正问你,你以前在哪里住?” “同母亲住在乡下。” “听口音,一口官话,倒是字正腔圆,听不出土气,那么可曾许配了人家?” 孙世宁一怔,陆绾悦又在拉她袖口,她无奈之下,只能使出杀手锏:“家父才过世数月,不敢提及此事。” 她知道年纪长的人一般都忌讳这些,老太太果然也不例外,赶紧不再多看她,调转过头,去同那穿桃红色锦衣的女子说话。 陆绾悦起身说要去方便,孙世宁不用她暗示,跟着她一起去,两个人穿梭过热闹的场子,有个丫环引着路,陆绾悦走到一半,谴了丫环走:“这里我熟门熟路,自己去便是,老太太要使唤人的。” 孙世宁才发现这边的空气要好得多,赶紧多吸两口,陆绾悦笑眯眯看着她:“以前没出席过这种人多的筵席,慢慢就会习惯的。” 不,以后再不会来这样复杂的地方,护国侯对她有恩,她才特意赶过来。 但是,孙世宁不会明说,她低垂着头浅笑,样子十分温婉。 “我表哥见了你,就没同你多说几句话?”陆绾悦凑过脸来看她,“这样的场合,你原来是因为守孝,所以才没涂脂抹粉,看着倒是更显清秀了。” “你方才拉我衣袖又是为何?” “你说呢?”陆绾悦不肯明说,自顾往前走,“侯爷府地方大,你还是要跟紧点才是。” “方才,我听到有人惨叫,以为是有意外发生,为什么大家都装作听不见?”孙世宁知道陆绾悦对她有些不同,方才敢开口问。 “因为大家都不想多管闲事,免得惹祸上身,你自放心,绝对不会是意外,有些眼识的都明白是怎么回事。”陆绾悦走了几步,轻叹口气道,“想不想听其中原委,还不快些到我身边来听。” 护国侯膝下有两子三女,女儿都已经出嫁,撇开不谈,两个儿子确实天壤之别,小儿子年仅十岁,已经写得一手好文采,出口成章,落笔生花,连皇上都亲口夸赞,说是个神童,这样的名头,哪个父母会不当做宝贝一样。 然而,大儿子已经十九岁的年纪,行事为人却和四五岁的幼童没有什么两样,非但如此,还有个不好听的毛病,癫痫症发作起来,口吐白沫,全身抽搐,会得像疯狗似的在地上打滚,据说护国侯也找了不少名医,却始终不能将病治好。 如今,年纪大了,力气也大了,发病之时,几个丫环老妈子都按不住,想必刚才的惨叫便是那位大公子又犯病了。 “侯爷这样好的人,家中却有这般的不幸。” 孙世宁的话没有说完,就听到陆绾悦冷声而笑,意思不言而喻,是笑她瞎了眼,胡乱看人两眼就擅自下了决断。 可是,当日若非护国侯护着,她怕是能被继母薛氏当场就给撵了出去,连衣服包袱都不会给出,哪怕是他为人有什么疏漏弊端,一来他是父亲生前挚友,二来她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不过,陆绾悦也是好心提点,她不会高声反驳,这种时候,沉默才是最好的应对之策。 “难怪老太太一眼看了就说你性子好,果不其然。”陆绾悦也是大方之人,“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那么就再送你句好话,必须要听,老太太凡是问你的婚约之事,你便说已经许了人家,就算你再过十年都嫁不出去,当着她老人家的面,必须这样说。” 孙世宁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老太太看着大孙子的病长治不愈,有些着急,要替他拉郎配,找个孙媳,即使如此,那个穿桃红色不是很殷勤,又爱撒娇,怎么又不找她? “对面穿桃红色的姑娘,说来也巧,那是六皇子寅迄的姨表妹,老太太选人也看身份背景,有些沾了皇亲国戚的,她明白人家不肯,她也不能强求,所以早早就放弃了。” 而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与继母同住一片屋檐下,要是有人来提亲,薛氏巴不得双手欢送着她走,哪里还会说两人是否般配。 “所以,借着出来走走,也好告诉你这些,免得有人挖个坑,你呆头呆脑就要往下跳了。”陆绾悦抬起手来,掩着嘴角笑道。 孙世宁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她呆头呆脑,在薛氏眼中,她不知有多精明,不过四个字听在耳中,却有几分亲近俏皮,她丝毫不会介意。 “救命,救命,放过我,求你们放过我!”女子凄厉的惨叫声,由远而近,人影跌跌撞撞,一路都在死命地跑,像是见到她们两个,就是见到了救星,愈发抬高了声音,“等一等,救我,救我!” 孙世宁的眼神极好,见到那女子衣衫不整,外衣早不知去了哪里,纯白的中衣血迹斑斑,看着吓人,她才要去相迎,陆绾悦将她扯住,用眼睛瞪她:“我才说的话,你就当耳旁风。” 她走得快,拉扯着孙世宁走得更快。 “那个女子在呼救。” “当做没听见。” “那岂非是见死不救。” “她不会死,我保证。”陆绾悦的手劲甚大,孙世宁居然甩不脱她的掌控,脚底下只能跟着她连走带跑。 “不要走,求求你们,不要走。”叫喊声转成呜咽,特别地可怜,像是已经绝望,受了伤的人,怎么追的上她们。 “不行,我不能袖手旁观。”孙世宁拒绝了陆绾悦的好心,“要是眼睛没看到,耳朵没听到,那么还能够自欺欺人,既然撞上了,我实在良心不安。” 陆绾悦放开了手,孙世宁飞快地说了谢谢,转身跑回去,那个女子已经跌坐在地上,哀声痛哭,她走到其面前,轻声说道:“别怕,别怕,我带你出去,把手给我。” 女子抬起头来,一脸的泪痕,孙世宁瞧得仔细,全身的血迹斑斑点点,都是表面的划痕,没有致命的伤口,她见对方呆呆看着自己,以为是遭受了太大的惊吓而无法动弹。 她索性蹲下去,与其平视:“你方才呼救,我听见了,别怕,前面人很多,我们一起过去,大庭广众的,不会再有危险。” 语声轻柔,很能安稳人心。 那女子簌簌发抖,还是将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陆绾悦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摇摇头,转身便走,步子很快很急。 “没事了,没事了。”孙世宁另只手,轻抚着对方的后背,松松地拥着她,“你的脚还能站起来吗?” 对方点了点头。 “那么。我搀扶着你,一起出去,好不好?” 孙世宁想将人从地上托起来,手臂使力,却没有成功,她有些诧异,明明花了大力气,如何就拉扯不动,她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姐。 那么说来,她的那只手,被对方越握越紧,越握越紧,简直如同镣铐,将她捆住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孙世宁方才留意对方的长相,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等对方不费吹灰之力的站起来,她才明白身高上的差异,那人整整比她高出了一个头,而且虽然面容娇美,骨骼却委实不小。 而那只掌控住她行动的手,骨节不似自己的纤细,而是干燥有力的大掌。 “你不是女人,你是个男人!”孙世宁失控地想要往后退,却根本退不了,那人的手劲太大,她都能听到自己骨节的咯吱声,“你放开我,放开我!” “是你说要救我的,我为什么要放开你?”那人笑起来,声音虽然不如方才那么女气,还是清朗悦耳,雌雄不分的,“既然说了要救人,当然就要救到底。” “我救不了你。”孙世宁咬牙切齿地说道,明明陆绾悦已经带她要离开这是非地,她却偏偏要做好人,不肯走。 如今,好人落入困境,又有谁会来救她? 对方的手臂往内一扭,将孙世宁调转过身,随即就勒住了她的脖子:“你是不是想逃跑?” 孙世宁只觉得这人蛮力太大,而且做事手段果断,根本不给她能逃跑的机会,手臂渐渐收拢,她双眼发黑,快要透不过气来。 “别怕,别怕,没有人会来救你的。”那人居然贴在她的耳垂边,笑着说完这句,又探出舌尖来舔了一小口,“真是香,闻起来就让人食欲大开。” 孙世宁一口气没回上来,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四十一章:宿醉 醒过来的时候,孙世宁发现自己躺卧在柔软的床褥上,衣裙完整,除了脖子处有些肿痛,其他都没有异常。 她居然这么好运,得救了? 从床上坐起来,她见到榻边站着的丫环也是个眼熟的:“如意?” “姑娘醒了?”如意笑吟吟地给她端来洗脸水,“睡得可好,孙姑娘的睡相是极好的,很安静,都没有声音。” 她明明不是自然睡着的,但是如意表现出来的,完全没有事一样,孙世宁疑惑地洗完脸,如意又奉上香脂膏:“这是宫里之物,姑娘请用些。” 孙世宁被柳先生督促着上进,不是白学的,手里一掂,便知正是孙家出品,她随意抹点,开口问道:“筵席散场了?” “姑娘好睡,筵席都散了两个多时辰了,再过会儿,天都该亮了。”如意笑吟吟地将放在床前的鞋子取过来,“姑娘不胜酒力,直说头晕,老太太瞧着不对劲,说是姑娘醉了,赶紧给扶到屋里头来。” “我的丫环呢?”孙世宁越来越不对劲,明明不是这样的,她还不至于会记错,自己哪里是喝醉了酒,是有个男扮女装的混账东西,将她给掐晕的! “姑娘,我在这儿呢,如意说已经做好了热汤,我去取来给姑娘用些。”冬青没有半点异常,将热气腾腾的银耳莲子羹递上来,“姑娘一定口渴了,这个润润嗓子。” 孙世宁接过来,碍着如意在场,不好细问冬青,她喝了两口甜羹,飞快地将一只耳坠拉下,塞在枕头边,然后小声喊道:“我的耳坠子怎么不见了,冬青,你可瞧见了?” “方才姑娘躺卧着,一边也没留心。”冬青着急过来,在床边,底下找寻,“这里没有,这里也没有。” 如意到底能干:“孙姑娘将另一只解下来给我,我让外头人都去找找,也未必在这间屋中。” 孙世宁等的就是她这句话,赶紧将另一只交给她:“这是家父遗物留给我的,请务必要找到。” “姑娘放心,只要是落在侯府中,一定找得到。” 如意才走出去,孙世宁对着冬青招招手,又指了指门,冬青会意地走到门边,随即摇摇头,没有人在门外。 “你来时,我已经醉倒了?”她赶紧地问。 “是,姑娘已经和衣躺在这里,我生怕有意外,轻轻唤了两声,姑娘微微侧身,倒是睡得很安稳,就放心了,侯府还另外安排人手在旁,很是细心周到,只是……”冬青想一想才道,“只是,我觉得如意当时看起来有些慌乱,不知为何?” “拿面镜子过来给我。”孙世宁必须要找出线索,不可能假装自己是做了场噩梦,那么这梦境也太真实了。 铜镜不太清晰,她用袖子抹了两下,反而是冬青在旁边奇道:“姑娘怎么一直在看脖子,脖子上没伤没病的,好好的啊。” “当真?”明明那人勒得她透不过气,“那我怎么觉得莫名肿痛?” “孙姑娘,宿醉之后,嗓子痛是正常的,所以才特意煮了银耳润喉。”如意走进来,“耳坠没有找见,已经画好了图样,再去前厅的院子里找,姑娘坐在席中的时候,不知还在不在,要是后面才丢的,那么范围不大,容易找见。” 冬青突然聪明起来:“莫不是姑娘睡着,落在床上了。” 孙世宁赶紧接口:“对,对,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那姑娘快些起身来,我找一找。” 孙世宁用手指将耳坠拨到被子里,才慢吞吞地站起,冬青摸了一通,豆腐干大的地,如何会找不见:“姑娘,可不就是落在床上了。” “真是喝多了酒,脑子都不够用了。”孙世宁又想整理一下衣裙,低下头来,发现自己的外裙被人调换过,这一下,惊得不轻,“我的裙子呢!” 如意笑得更厉害:“孙姑娘,你的裙子拿去浆洗了,方才你不胜酒力,吐了几口,弄脏了裙子,如何还能和衣卧下,这是府中三姑娘以前留下的裙子,新做的,都没上过身,姑娘要是不喜,我去看看姑娘的裙子可烘干了,就给取过来。” “我吐过了?”孙世宁怀疑地问道,“我的酒量喝那半杯果子露,怎么会醉到吐?” 冬青不安地看着她:“姑娘的意思,是侯府里头另有古怪?” 孙世宁不想说出昏迷前的那一幕,生怕吓到冬青,这件事情的始末,如果一定要问个明白,那就只有陆绾悦亲眼所见,她不听陆的劝告,返身去救人,差点连自己的小命都交代在里头了。 “没事了,护国侯本来就是父亲的挚友,再看府中的下人循规蹈矩,这般客气,等我换好了衣裙,我们就回家。” 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去寻找答案。 如意将柳叶绿的裙子完好如初地递上:“幸而都烘干了,姑娘自府里坐来的马车,已经喊她自行回去,侯爷吩咐过稍后等到天明,用侯府的马车送姑娘回去。” “那就劳烦了。”孙世宁将换下的裙子折好,放在一边,“多谢侯爷和老太太关照。” “老太太很是喜欢姑娘,说是让姑娘有空多来侯府走动走动,说说话。” “承蒙老太太垂爱,替长辈解闷承欢膝下也是应该的,这会儿老太太尚在安睡,我就不去叩扰告辞,来日定当上门来道谢。” 孙世宁恨不得立时就离开,免得夜长梦多,总觉得心里头的那点不妥之处,逐渐扩大,仿佛是阴影笼罩,看不清远处的真相。 “姑娘,天亮了。”冬青识趣地凑到窗口去看,“还是趁早回去,免得二夫人又要训话。” 孙世宁点了点头道:“彻夜不回,二娘训斥几句也是应该的,到时候,你只管听着,千万别还嘴。” “是,谨听姑娘嘱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如意再说要久留的话,显得更不合情理,赶紧引着主仆二人到了前门,送上马车,孙世宁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 冬青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也不好吱声,一路沉默着,马车自觉地送到孙府门前,不曾想琥珀居然站在门外。 天冷风大,她怕是站了大半宿,人都快冻僵了。 “冬青,扶着琥珀,柳先生这是要做什么,冻死人,他也有罪!” “姑娘如何知道是柳先生发话的?” “不是柳先生,琥珀还能听谁的话。”孙世宁微微冷笑,大家似乎都知道端倪,偏偏将她瞒着,如今她好手好脚地回来,柳先生却又来这一场苦肉计。 琥珀冻得嘴唇发紫,进屋暖了好久,才努力不哆嗦,轻声说道:“我听着姑娘好大的火气,以为要冲到柳先生那里去争辩一番。” “我为何要去做这个恶人,你要是不想理会,他也不会用刀子逼着你,这场戏怕也不是专门做给我一个人看的,是不是二娘来说了什么?” 琥珀沉默片刻才道:“我见姑娘迟迟不归,急着要出去寻人,二夫人正巧过来寻姑娘说事,说了些不十分好听的话,随即柳先生听闻,便将我谴到门外去,只说姑娘不回来,也不许我进门。” 孙世宁算是听明白了,柳先生是在责怪琥珀多事,她不知是不是该笑着多谢柳先生的信任,她在那样的场合下,还能全身而退,实属不易。 “我知道你是好心,这样的天气,要是冻坏了也是大伤身子的,今天你就去屋里躺着,驱驱寒。”孙世宁忽然又打了个哈欠,她明明不是才睡过的,又困了? 这困意上来的还格外凶猛,她的眼皮都快打成一团,含含糊糊关照了冬青几句话,往被窝里钻进去。 冬青赶紧又往屋中的火盆中加碳,姑娘是累极了,连外衣外裙都没来得及脱,她走过去看一眼,孙世宁双颊泛红,睡得很香,索性拉过锦被盖上稳妥。 出去灶房,让做四个小菜,再煮一钵碧梗粥,待食物热气腾腾地准备好,冬青回到屋中,孙世宁却是已经醒转过来,拥着被子,呆呆坐在床上。 “姑娘,要不要用点粥菜?” “冬青,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的声音微微发哑。 “姑娘在护国侯府的时候,也这样说,还不是太平回来了?” “不,当时,我是觉得如意的话与我所知的对不上,而这会儿,我是觉得身子不对劲,懒洋洋的,又说不上是哪里不舒服。”哪里有人才睡醒,不过半个时辰又睡下的,而且过程太快,她几乎都没反应过来,已经人事不省。 “要不,找个大夫来看一看?”冬青谨慎地建议道。 “这不痛不痒的,找谁去看?”孙世宁才感叹了一句,已经有人插话了。 “动不动就犯懒,睡了一觉又一觉的,这不是害喜的症状吗,要是真的如此,那么可要给孙家大姑娘贺喜了。”薛如静人还没到,已经戳心戳肺地开嗓了。 冬青气不打一出来,姑娘还未出阁,哪里有咒着就说未婚怀子的,这摆明了,就是要往姑娘脸上抹黑,要不是孙世宁从身后轻轻拉了一把,差些就要争执起来。 第四十二章:发狂 薛如静到了跟前,却是陪着笑脸的,仿佛前头那句话不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她笑,孙世宁也笑,同一屋檐下,假笑也比撕破脸要来得强。 “世宁,有些话,我想单独同你说。”薛氏的意思很明确,让冬青回避开。 “二娘可以同我说的,冬青也能听,她以前是父亲手底下的丫环,想必父亲也不会瞒着她。”孙世宁将亡父提出来,直接压过继母一头。 薛如静咬着后槽牙,居然还是没有发火:“你这般信任她,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我只是在外头打听出一点事情,想来问问你。” 孙世宁静静听着她说,她自己清楚身体出了状况,手指头都懒散散的,不想动弹,到底是什么原因? “那位前不久来我们家的大理寺少卿沈大人,我看他对你很好啊,他同你是什么关系?”薛氏凑得近些。再近些。 孙世宁都能数得出她脸颊边的白麻子,轻轻一笑道:“二娘想的是什么关系?” “我怎么听说,你同他有婚约!”薛如静憋了会儿,再憋不住,大声嚷起来,“这婚约是几时的事情,你爹怎么从来没有同我说过,莫不是有婚约的那个,原本是世盈,被你占了先。” “二娘真正是道听途说,这样的事情,父亲如何会瞒着你,他连一文钱都要经过你手,要是露出一丝端倪,这些年来,二娘这样精明能干的人,怎么会被蒙在鼓里,别听那些有的没的,免得传出去,说世盈恨嫁,对她名声也不好听。”孙世宁已经想要尽量客气说话,但是今天有股火气往上顶,居然没有守住嘴。 “你,你,果然不是贴心贴肉的,居然这样编派世盈,她的名声要是真的坏了,还不就是让你给连累的,这些日子,你倒是算算,你有多少天都夜不归宿,活该被睡大了肚子也没人来认领,你要是还顾念着给你爹的牌位别抹黑,不如早点搬出去住,我也眼不见为净!” 说完,气得七窍生烟,一甩袖子就走了。 “冬青,拿了棉衣给我,屋子里好似有点冷。”孙世宁是真正心冷,父亲在世时,她与薛氏关系还不过是点头之礼,没想到,父亲一走,薛氏这样千方百计要扫她出门。 她不喜欢待在孙家,却为了撑着这一口气,绝对不会走。 一抬起头,门缝里有双亮晶晶的眼睛,她招了招手道:“世盈,进来。” 世盈低垂着头,有些心虚:“大姐怎么知道是我?” “我与二娘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母亲特意托人去问,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小道消息,就说是你与沈大人有婚约的,我本来也不信,不过想一想在裘府那晚,沈大人怕是早就知道假山中,与小娄幽会的人便是我,他护着不说,是给大姐面子?” 孙世宁摇了摇头道:“不是给谁面子,要是当日是你们行凶,谁的面子都不管用。” “那么,我至少应该到大理寺去一次,当面谢谢沈大人,维护了我的名声。”世盈嘴角一抹笑,“大姐,你觉得这样可好?” “要是你连带着小娄的份一起去谢,怕是要送份大礼才够数。”世盈的那点心思,她还能看不出来,小娄不见了踪迹,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沈念一真是块香饽饽,她还是乘早撇清干系,否则那些争风吃醋的都能用口水淹死她。 一听到提起小娄,世盈顿时泄了气,沈大人既然都已经知道始末,她热面孔贴上去也是白费力气:“大姐说的是,沈大人定然公务繁忙,我就不会多事打扰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直接被掐在嗓子眼里,对面的孙世宁不知为何忽然急红了双眼,扑上来,双手就死命往她脖子上招呼。 “大姐,大姐……”世盈拼命想要拉扯开,力气上却无力与之相抗衡,旁边的冬青一看状况不对,也来帮忙,两个人都抵不住孙世宁的手劲,眼见着世盈已经双眼翻白,出的气多,吸的气少了。 “姑娘,姑娘快放手。”冬青生怕真的出人命,又不敢用重物将她砸晕,生怕会真的伤到她。 世盈连声音都发不出,嗓子里吐出泡泡一般的嘶嘶声,还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孙世宁的指节都因为用力过猛,尽数发白,她自己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双眼发直,瞳仁中暗藏血色。 幸而是关键时候,孙世宁整个人往后重重栽去,手指在半空中僵硬地还保持着微微弯曲的状态。 世盈吓得委实不轻,冬青一看她脖子红肿,指痕根根清晰而分明,低声道:“二姑娘千万别声张,我去打水来敷敷会好些。” 她还算配合,一个劲地点头,见冬青要走,赶紧拉住她的衣角,嗓子艰难发出声响,表示不敢一个人待在屋中,冬青只得牵着她道外屋去,用井水替她敷着伤处,心里不放心,转回里屋。 孙世宁还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手指松软,分置在身体两侧,额头上是豆大的汗珠,神情焦躁不安,似乎在做噩梦般。 她才想要走过去细看,世盈又出声唤人,她里外忙不过来,安抚了两下,去寻琥珀来帮手。 琥珀睡得迷糊,揉着眼,见着世盈脖子上的惨状,不敢置信:“这个是大姑娘掐的?” 冬青点点头。 “女人家哪里有这么大的手劲,又不是天大的仇恨,大姑娘平日里好脾气好脸面的,对二姑娘哪里能下这样的黑手。” “大姑娘从侯府回来,一个劲说不对劲,说身上不对劲。”冬青急得不行,“二姑娘伤成这样,要是二夫人瞧见,又是一场大闹,大姑娘却晕厥在这里,这可如何是好?” “看大姑娘的样子,也确实不太寻常,你们都别急,我去问问柳先生,或许他有办法。” 冬青又给世盈换水,世盈被冻得直抖,她拿了床被子出来,却听得孙世宁从床上坐起来的声音,后背上一层冷汗,缓缓地转过头去。 “冬青,我就说我不对劲,怎么同世盈说着说着话,就又睡过去了。”孙世宁还没有来得及发现异常,“我让你拿的棉衣呢,你拿了被子做什么?” “姑娘?”冬青的嗓子微微发抖,“你说你要棉衣?” “干嘛吓成这样,我就是有些怕冷,自己拿也成,又不会打你骂你。”孙世宁笑吟吟地下了床榻,从衣柜中取出棉衣,披在身上,“你举着被子要做什么?” “二姑娘在外面等着。” “世盈还在呢,里屋暖和,她去外屋喝风呢?”孙世宁走到门前,才唤了一声世盈。 世盈猛地抬起头来,像是见鬼了,直想往后退,不小心又打翻了盆中的井水,浇了半身都湿透,嘴巴里还是不能发出清晰的声音,吓得只会流眼泪。 “你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在屋里头说话,你跑出来,还弄得这样。”孙世宁没事人一样,让冬青去拿自己的换洗衣服,给世盈换上,又说要倒点热茶暖暖,千万别受了寒。 正说着话,琥珀进来,一眼瞧见孙世宁,也是倒退了一步。 “你们一个两个的,今天是怎么了,琥珀不是说让你别起来,驱驱寒气的,才睡了多久就起来做事了?”孙世宁再瞧见门外站着个人影,定睛看,不是柳先生又是谁,她疑惑的目光在屋中兜转一圈。 最终落在世盈的脖子处,轻轻走过去,伸出手去,世盈又想要躲,死命地摇头,她收回了手:“你怕成这样,难道脖子上的伤是我掐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孙世宁还是含着笑,像是开了个玩笑,没料得却见世盈用力点头,抬起双手想要推开她,她再去看冬青和琥珀,也都点着头,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你们的意思是说,我差些把世盈掐死,自己却不知道?” 她连退了三步,与诸人保持了安全的距离,才飞快地垂下头,看自己的双手,十指纤纤,没有任何的异常,干笑道:“我就是真的想要掐她,也用不出这么大的力气,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大姑娘,有些药物却能将平日里不能激发出的力气一股脑儿都用尽了,大姑娘可曾觉得全身酸软,睡意困乏?”站在门边的柳鹿林沉声问道。 这是姑娘的闺房,他一听琥珀的转达就知道不对劲,但是不好越礼而入,只得站在门边开口发问。 “是,我一直想要睡觉,侯府席间,回来的马车上,已经睡过,回来又睡,方才居然又……”孙世宁忽然想起什么,“冬青,在马车上,我可曾对你下过狠手,你别瞒着我,一定要照实了说!” “没,姑娘在车上就是倦乏,很安静,没有方才的样子。”冬青反而替她开解,“姑娘可能是做了噩梦,受了惊,休息好了就没事了。” “大姑娘的意思是,在侯府整夜未归,是在那里安睡了?”柳鹿林又问了一句,“当时,冬青可曾在场,陪着左右?” 第四十三章:左右为难 柳鹿林问得慎重其事,孙世宁与冬青两个人的口供一核对,问题就出来了,从世宁入席到冬青被如意引到屋中,看已经醉酒酣睡的人,中间至少隔了两个多时辰。 “大姑娘,我只问几句要紧的话,你能答则答,不方便的话,嗯一声便是。”柳鹿林背过身去,“侯府的老太太可是话语中很是看中大姑娘?” “柳先生如何知晓,我会与老太太坐在同桌?”孙世宁一针见血地反问道。 “大姑娘果真看事情特别敏锐,也难怪大理寺的少卿大人都对姑娘另眼相看,且不管我怎么知道,我只问姑娘可还记得老太太说了些什么?” 孙世宁耐着性子,将两人的对话八九不离十地复述出来,说到她用守孝借口,堵了老太太想说未说的话,又提到席间,有一陆姓女子对她分外亲切,再说到最后见到的个男扮女装,周身血迹斑斑的男人。 她的回忆愕然而止,中间的一段空白,才是冬青说的,她如何从侧厅下人们等候的地方被如意唤出来,起初她还担心是姑娘出了岔子,如意笑吟吟地说是孙姑娘不胜酒力,已经安排在客房小睡,让她道跟前伺候。 直到冬青见着世宁拥被而卧,睡得香甜,一颗忐忑的心才算落地,屋中果然有淡淡的甜酒香气,叫人闻之欲醉,她好笑姑娘这般持重的性子,居然也会醉酒失态。 待孙世宁翻个身,像是要随时醒来,如意又说笑灶房已经煮好了醒酒的甜羹,让她去隔壁取来,再回转过身,世宁坐起来,有些怔忪未醒的样子,看上去,没有任何的不妥之色。 “姑娘醒转就说身子不对劲。” “不知大姑娘当时什么症状?” “不是有什么症状,而是我根本不曾酒醉,我是活生生被人掐晕的,当时眼前发黑,人事不知,如何会醒来就轻描淡写的成了醉酒?”孙世宁停了片刻才道,“我在侯府不过是喝了半杯果子露。或许旁人不知,我自小在乡间长大,同村的隔壁邻人即是卖酒翁,不说千杯不倒,便是壮汉所饮的烈酒,半斤八两的都醉不倒我。” “那么,大姑娘的意思是如意撒了谎,或者说是侯府的人都撒了谎。” 一个丫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与孙家姑娘又是初次相见,何须弄这样大的局子套着她。 “那个人是谁,侯府这个男扮女装的人到底是谁,柳先生!”孙世宁的态度有些急迫,十分不喜柳先生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而他必然是知道的。 “恕我不能直言,望姑娘见谅。”柳鹿林轻声说道,“姑娘委实不该离席,临走前,我的话怕是姑娘没有听进去。” “大姑娘,府外有个小童,说是要来见你,给你送药。”小丫环匆匆跑进来回话。 “可是头上绑着双髻,眼睛圆圆,七八岁的样子?”孙世宁听到送药小童,就想到了蜻蜓。 “正是。” “让他进来,世盈留下,柳先生请先回屋吧。”孙世宁听柳鹿林的口气,分明是知道些什么,却说三分,藏七分,又想想他本来是护国侯府的幕僚,哪里会出卖旧主,不要再多问为难,她同样能够想办法自救。 柳鹿林听她明显是下了逐客令,脸上苦笑,好人难做,他这样一来,真是里外不是人。 孙世宁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柳先生的难处,我很明白,当日先生来孙府,是为了手把手教我将孙家的生意继续扶上正轨,先生尽心尽力,我很感激,这次的事情,先生也事先提点过我,是我自己不小心。” 世盈听得说要让她单独留下来,吓得脸色发白,生怕笑意娟娟的大姐,说翻脸就要置她于死地,赶紧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世盈,外头来的是位名大夫的爱徒,你的伤先让他看看,可以恢复得快些,你放心,冬青和琥珀都在我身边,要是我有任何的不对劲,只让她们将我按压住就是。”孙世宁见柳先生很是干脆,拔腿就走,轻轻一笑,做大事的人必须果断行事,护国侯府不是小地方,只要有心打听还怕探听不出那人的身份。 柳先生趁早撇清在外,她反而容易行事。 蜻蜓手里提着满满两大盒的补药,藤筐小篮,红纸黑字,写着正安堂的字样,说话老气横秋的:“孙姑娘近来可好?” 不待她回答,蜻蜓轻轻咦了一声,先是看看世盈,又看看孙世宁,踌躇片刻才走到世宁面前:“姐姐可是睡得不安妥?” 孙世宁以为他已经看出端倪,赶紧道:“是,昨晚睡得不佳。” 蜻蜓的嘴角咧开:“我就说看姐姐的样子,有些气血亏损,那么先生让我送来的补药可就大有好处,姐姐快来看看,这里头有上好的灵芝,茯苓,还有先生专门配置的娇容四物汤,女儿家最是受用的。” 无功不受禄,孙世宁上一回就诊,是用的沈念一的人脉关系,郑大夫让药童巴巴地送来滋补之物,就显得有些殷勤切切,她不是那种会误以为自己美貌值得让人一眼难忘,即刻穷追不舍的女子,郑大夫必然是有所求,而不好意思提出。 “还有这位姐姐,像是遭人毒打,咽喉处的红肿伤处看起来楚楚可怜,我这里有正安堂的伤药,气味芬芳,仅需擦三两次,保管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孙世宁被他说得忍俊不禁:“那就替我多谢郑大夫的好意,蜻蜓此番前来,还有其他的事情嘛?” 蜻蜓佯装无事:“先生就是让我来看看姑娘吃了药,将养的可曾好些,没有其他的事情。” 既然他不肯明说,孙世宁留他吃了一碗桂花糯米团子,就让冬青送他出去。 走到门前时,蜻蜓迈不开腿,犹疑着回了头,眼神勾着人,孙世宁想一想他不过是个幼童,不忍心再逗弄,更何况世盈抹了他带来的膏药,已经能够慢慢说话,可见正安堂的药确是好物。 “蜻蜓,我还有话要说。” “哎,哎!”他找到借口,赶紧不走了。 “郑大夫可是有了意中人?”孙世宁冲着他眨眨眼睛。 蜻蜓的脸孔顿时涨得通红通红,这孩子心智比同年龄的孩子聪慧早知些,已经明白意中人三个字的含义,他不否认,低垂着头,扭着双手。 “那么,我再猜猜,你是不是无意中得罪了那位姑娘,又听闻孙家是做御供的胭脂水粉,所以想讨要些上佳的货品去,送给你那个榆木脑袋的先生,让他将功补过,讨人欢心?” 蜻蜓倒吸一口凉气,举止夸张失态,一连退了三步,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手指着孙世宁道:“你,你怎么同沈大人说话的口气这般相似,你是他什么人!” 他这样的年纪,做出失态之举,不过是活泼可爱,孙世宁让冬青上前将人扶起来,坐在自己对面,一手托着腮问道:“我猜得可准?” “准,准,再准也没有了,但是我家先生不是榆木脑袋,是我说错话,连累了先生。”蜻蜓又惊又畏,他只对医术之道精通,以前先生说,他们做大夫的是看病,有些人却能够直视人心。 他以为只有大理寺的沈大人有这般神通,没想到眼前的少女,居然也如出一辙。 “如果一些胭脂水粉能够如了郑大夫的愿,那么何乐而不为呢?”孙世宁嘱咐琥珀去柳先生那里取些样品来,要清淡香气的,那些太浓重的脂粉一概不要。 蜻蜓边听边点头:“是,只要淡淡香气就好,太浓的怕是要熏坏人。” 孙世宁见他已经放下戒心,将一只手放到他面前:“既然是郑大夫的高徒,不如替我诊诊脉,也好让我放心。” 蜻蜓一本正经,两根手指轻轻搭上,静下心沉住气,模样再认真不过。 “姑娘的脉相有些细润,其他的都还安好,先生配置的药丸果然对姑娘的体质有所改善,怕是再吃上一段时日,就会大好了。” “就没有其他的了?”孙世宁失望,她以为蜻蜓会有所发现,看来有必要亲自去正安堂一次。 “没有其他的了,姑娘难道不喜欢身体痊愈的好兆头,还是不相信我家先生的医术!”蜻蜓有些不服气地辩解,“我在先生身边四年半了,先生的医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蜻蜓,若是我说,我体内被种植下的剧毒,而你诊脉不出,那么你该如何回答?” “什么!怎么可能!”蜻蜓老大不客气地抓住她的手,又重新诊了一次,依旧是摇摇头,“姑娘同我开玩笑也别拿自己的身子做借口,姑娘就是有些气血虚症,再没有其他的。” “你确定?” “姑娘不信,我带姑娘去见先生,先生要是也做了决断,姑娘要同我道歉!”蜻蜓的执拗性子上来,也有些不依不饶的,“姑娘可愿意?” 孙世宁静静看着他片刻,才道:“愿意,冬青替我拿披风,我要出门。” 第四十四章:中毒 快走到院门前,孙世宁停下脚步,让人将琥珀唤来:“同柳先生说,家中事务繁忙,只有一架马车实在不妥,让他立时安排下去,再买一车两马,外带一个可靠的车夫,我归来时,想看到人,车,马都已经按部就班,不予往后再租车费神费心。” 既然柳先生做到内外错落有致,那么至少在孙家,她暂时还是名正言顺的当家人。 “姐姐说话好神气。”蜻蜓跟着她与冬青坐车,“但是姐姐的身体确是没有问题。” 孙世宁点了点头:“我相信你的诊断。” “可是姐姐还说要去会晤先生,明显是不信任我。”他有些委屈,小脑袋耷拉下来。 “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不信任我自己。”孙世宁不想隐瞒,告诉他世盈脖子上的伤是她亲手所伤,又说自己疲累乏力,睡了一觉又一觉,根本有些似梦似幻的感觉。 蜻蜓的嘴巴慢慢张大:“原来,真的是我无知。” 孙世宁摸摸他的后脑勺,以示安慰:“我明白,有些病症诊脉未必能有结果,并非是你无能。” “先生一定能够治愈姐姐的,姐姐不要难过。”蜻蜓善解人意,很会说话。 “但愿如此。”孙世宁想来自己的身体里仿佛藏着一个肉眼看不见的恶魔,连她自己都无法分辨,但是一旦控制不住,便会伤人伤己。 她无害人之心,却总防范不了那些居心叵测的人。 马车行驶到了正安堂,冬青跃下车,拉开门帘,孙世宁缓步下来,瞧见药堂外的空地上,放置着几匹眼熟的高头大马,不禁失笑,无巧不成书,竟然沈念一也来了正安堂,他们又一次相遇了。 她的步子慢下来,想着稍后会见到沈念一,她竟然觉得没这么害怕了。 每一次,他总是能够令得她逢凶化吉,是她的幸运之神。 外堂中,先见到另一名熟人,丘成见着是她,有些欣喜:“孙姑娘病体都安康了?” “是,有劳大人挂心。” “真是巧,我们也刚刚到,想向郑大夫求证些药物,姑娘也是来找郑大夫?就请先在外面坐着等一等可好,大人要谈的是正务,有些难处,要花费时间。”丘成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 孙世宁慢慢找椅子坐下来:“不,我也不很急,等着就好。” 蜻蜓进去沏茶出来,先端给她,再递给丘成:“是安神草泡的,喝了能够平心静气。” “才几天不见,你就这般厚此薄彼。”丘成笑着去摸蜻蜓的额角,“也知道先招待女客。” 蜻蜓冲着他吐了吐舌头,找个借口溜开来。 被丘成言中,整整坐了一个时辰,都不见郑大夫和沈念一出来,孙世宁的困意又慢慢浮上来,抬起手揉着额角,冬青低声问她要不要先回去休息,她摇了摇头。 “孙姑娘有急事?”丘成的声音,隔得很近,听起来却像是在漂浮不定。 孙世宁想要抓住声音的那条线,却无力地在半空抓了个空。 “孙姑娘,孙姑娘?”丘成何等老道,已经察觉出不对劲。 孙世宁猛地抬起头来,眼前是丘成摇晃的脸容,五官有些模糊,最清楚的是那双瞳仁居然呈现出赤红的颜色,好似才饮了人血,她知道丘成是百分百的好人,如何会变得这般可怖,这般令人憎恶。 她要退,却被身后的大椅绊住,无路可退,于是咬住牙,狠狠地对准他的脸上挠去,指甲碰到皮肉,还有微微****的温热。 “孙姑娘!” “孙世宁!” 两道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孙世宁觉着手指一痛,像是扎到花枝上的尖刺,忍不住就缩了回来,脑晕眼花,一头便要颌面落地,俯身栽倒。 沈念一与郑容和说完了要事,正掀开帘子出来,却见到孙世宁的十指指甲都招呼在丘成脸上,留下猫爪般的血痕。 她的样子已经失控,喉底发出赫赫的声响,而那个丫环从身后死命架住她的双臂,生怕她再做出不妥的举止。 沈念一错步到了她的身边,不过是捏住她的肩胛骨,她已经无法挣脱开,郑容和赶过来,想都未想,一根金针从后颈处扎进穴位。 孙世宁觉得一股热气从后脊梁骨直冲上来,将混杂的视线一下子拨开见其明,脑子也跟着清晰起来。 “别说话,让郑大夫替你先诊治。”沈念一将她搀扶到椅子前安坐,双手没有离其左右,“丘成去将药堂外门锁了,今天不接待其他病人。” “是!”丘成其实已经避开,孙世宁的指甲留得不长,应该只有浅浅的血痕,他用手背一抹,毫不在意。 孙世宁根本无力说话,她一直在喘气,那清明的状态不过维持短短的时分,她的双眼眼皮打架,只想挨着枕头,立时入睡。 郑容和一连抽出十来根金针隔衣刺入穴位中,稳定她的状况:“沈大人,正安堂开门医人,应该是我的权利,大理寺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忙,但是这般自作主张委实令人不喜。” “先将她救治妥当,再有空谈其他的病人!”沈念一焦躁地低声喝道,“否则的话,难道你扔下她,再去看其他的疑难杂症?” 郑容和被当面顶撞,脸面有些过不去:“孙姑娘是病人,其他的就不是病人了,不可锁门。” “郑大夫,我方才同你说的那些,你以为只是小事!” “自然不是小事,否则你何苦来我这里求问。” “那么,你先告诉我,她中的是什么毒,再来说正安堂要不要开门迎客之事。” 郑容和拉过孙世宁的小臂,搭住她的脉搏,他的手指犹如拨弦般轻叩,不过刹那,声音中有股颓败之气:“她没有中毒,根本没有中毒的迹象。” “那么,她是有意要伤丘成,还是说,她这是发了羊角风,才这般离谱?” “沈念一,你莫要在我的正安堂冷嘲热讽。”郑容和被激得差些双脚跳,“我只说她没有中毒,没说不是其他的病,孙姑娘也是我的病人,我会尽力医治,不劳烦沈大人和大理寺费心。” “郑大夫。”孙世宁艰难开口,想要缓和一下两人剑拔弩张的情绪。 “闭嘴!”结果,两个人异口同声。 她赶紧闭了嘴,连眼睛都给闭上了,要看病的请便,要查案的请便,她是病人身份,安分守己即可。 “送她进内堂,我要做全面的诊治。”郑容和将金针取出来,“她的身体虚弱,金针不可久留在体内,你先将她挪移进去,我再另行施针。” 沈念一手臂一展,将她打横抱起来:“你必须要负责治好她。” 郑容和没有出声,孙世宁想,连郑大夫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不敢大声应战,随即她闻到很淡很淡的青草般清冽的气味,才明白是从沈念一身上散发出来的。 两个人做出这般亲昵的举止,她脑海中闪现出来的一幕,却是当日在府衙大牢外,他鄙夷地说道:“你怎么这么臭!” 原来那时候起,她的心里就落下他的影子了,高傲而睿智,看似对人冷淡,实则心细如发,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连睡梦中,闭上眼都能完美地描绘而出。 孙世宁为自己的小小心思感怀,明明知道两个人的身份地位悬殊过大,她依然如同扑火的灯蛾般,依依不舍地流连着,不舍得离开太远。 她睁开眼来,沈念一正弯身将她放下来,他总是那么自然而然,不会逾越,不会失礼,面对面时,他仿佛看到她眼睛的深处,看透了她的心思:“既然已经来了正安堂就不用担惊受怕,郑大夫的医术足以起死人肉白骨。” 郑容和总算听他说了句好话,轻轻哼了一声:“知道就好。” “大夫,我怕是被人下了毒。” “嘘——不用说话,我会替你诊断,不像是中毒,倒像是……”郑容和细想了一想,“倒像是传言中苗疆人才会使用的蛊,据说这类诡异之物,不是寻常医术能够判断地出,也不是普通药物能够克制的。” “中蛊?你的意思是我方才询问你的那些状况也都是中蛊?”沈念一也有按捺不住冷静的时候,“天都哪里来的苗疆人,而她一个平头百姓,谁用这样龌龊的手段迫害!” “我只说是像,还不能确诊。”郑容和手底下不停歇,十来根金针再次施展而出。 其中一枚,刺入孙世宁背脊,她闷哼一声,冷汗急流,却生怕打断诊断,咬住嘴唇,硬生生扛了下来。 郑容和时时留意她的反应,赶紧将金针抽出来细看,却见针头凝着一点血珠,不是平时的殷红色,却呈现出褐色的浊物。 他惊讶不已,返身去药柜中翻找,取出药瓶,拔开来塞子,就往孙世宁口中倒下,一股苦涩透顶的冰凉液体,顺着她的舌头,咽喉,落入肚中。 孙世宁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苦,胃中更是翻江倒海一般,再压抑不住,张口将药水重新吐了出来,一时之间,屋中被那苦涩到带点腥味的药气充斥着。 极其难闻,但是三个人都没有说话,郑容和凝重地蹲下来,用手指在呕吐物中捻了一下:”沈大人,我错了,孙姑娘真的是中了毒。” 第四十五章:控制 此言一出,第四十五章:控制 此言一出,沈念一反而松口气,只要知道是毒,郑容和总有应对之策,再复杂的毒性都比那所谓的苗疆之蛊来得简单明了。 孙世宁吐完之后,出了一身的冷汗,稍许好受些。 “我开个药浴,孙姑娘浸泡半个时辰,我再来想办法解毒可好?”郑容和双眉紧皱不展,不待她回答,擅作主张,让蜻蜓立时去烧热水,“姑娘可带了换洗的衣物?” “我帮她去取来,你只管先治人,其他的容后再议。”沈念一的身形闪过,已经出去。 郑容和将她搀扶起,又出声喊冬青进来服侍,回味着沈念一留下的话,他难得多嘴说道:“他对你很好啊。” “是,沈大人一直很关照我。”孙世宁实话实说。 “我认识他也有段时日,他没有对其他女子这么着紧过,想必在他心里面,你是同旁人不一样的。” 孙世宁已经自蜻蜓口中获悉了郑大夫的小秘密,他心中有了喜欢的女子,也盼着旁人都双宿双飞,她低垂了头笑道:“沈大人不过是体恤百姓,我不敢有其他妄念。” “胡说,我也没见他体恤我!”郑容和见她稍有恢复,不像方才的病态,更觉古怪,“你是不是已经发作过,反而比我这个做大夫的看起来还镇定。” “差不多发作过三次。”孙世宁三言两语将这一天一夜的不妥之处都说开了,蜻蜓也照着吩咐将药浴准备好。 “药浴或许可以将你体内的毒素逼出,身体若是不适,让你丫环示警,千万不要硬撑。”郑容和带着她来到竹屋中。 “郑大夫,冬青随我进去,我会不会发作起来伤害到她?”孙世宁担忧地问道。 “依你所言,发作的频率没有这样快,或者让她束缚了你的双手,以确保无事。”郑容和轻轻合上门,“沈大人已经很快回来,我同他就在屋外,你不用过于害怕。” “冬青,还是将我双手绑了才好。”孙世宁想到世楹和丘成分别受伤,丘成应该是武功极好的,她发作起来都能挠伤,冬青愣头愣脑的,还不伤得更重。 “姑娘,我不怕的,你放心,我就守在你旁边,我相信姑娘不会伤害我。”冬青说什么都不肯帮捆她,替她脱了外衣裙,裙子不小心失手落在地上,被温水浸染,一片淡淡的痕迹显了出来。 “那是什么,冬青拿来给我看。”孙世宁眼尖,将湿裙拉扯过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痕迹,姑娘这条柳叶绿也是昨天才上身的。” 孙世宁的手指在痕迹上抹过,这条裙子虽然是簇新的,却在侯府时被人换下,如意的借口是,她喝醉吐了污渍,特意拿去清理,但是这淡淡的痕迹,分明更像是另外的一种痕迹。 前一晚,在侯府,她见到的男子血迹斑斑,在她咽喉被掐住时,两个人厮打扭作一团,血迹必然会沾染到衣物上,为了圆那个酒醉的谎话,所以才匆匆将她的裙子清洗。 然而,衣物的污渍有几种最难洗净,其中之一便是血渍。 孙世宁愈发确定,她所见所想的才是真相,而侯府的人到底想要隐瞒什么! 让冬青将换下的衣裙都放置在一边,她穿着亵衣裤入了药汤,明明是冷暖适宜的水温,她却觉着有小簇小簇的火苗****在皮肤上,烫又不至于无法忍受,等一炷香之后,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好似要被灼伤。 她有些难耐地扬起脖子,小口地喘着气,没料得,视线之内,竹屋顶上的缝隙中,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与她对上。 那人甚是大胆,被她发现了都没有逃开,居然还留在原地不动。 孙世宁一把抓过舀水用的小木盆,使劲全力对着那双贼眼的方向投掷过去,喀嚓一声,竹屋屋顶被砸出个不小的窟窿,木盆落下,哐当一声,动静传出老远。 “孙姑娘,你没事吧。”郑容和傻了眼,生怕她毒性发作,凑到门边道,“里面出什么问题了?” 沈念一前脚踏进后院,就看到眼前一闪,居然是道人影飞身而过,他将手中的衣裙随手一放,展开身形追了过去。 这样可疑的出现,偏偏又是在关键的时候,沈念一的直觉告诉他,绝对不能放过这个线索。 追出一段距离,两个人始终保持相同的差距,沈念一看着此人的背影和轻功身法,越看越觉得熟稔。 那一次,在联络处盘问胡管家的时候,射出那支致命短箭的人,也是相同的身法,莫非又是一言堂。 沈念一想着手中的那份名单,暗暗心惊,一口真气迅速在体内运转,硬生生将身形又拔高了两成,眼见着差距缩小,缉拿疑犯有望。 平地一声雷,大红的炮仗被点燃的引线,在半空中被撕裂地四分五裂,紧接着一连串的炮仗声,差点能将耳膜都震碎。 上一次,就快要抓住对手时,不知哪里涌出来一群孩子,牵绊住他的腿脚,这一次又是雷同的手法,送亲的队伍,仿佛是专门等待着他出现,送亲的喇叭,鲜艳的花轿,彻底横隔在两个人之间。 纵然沈念一又飞天的本事,也不能跃过十多人的头顶,而那人跑得远些,居然还回过头来张望,面容都隐在黑布之下,他却分明看到一抹嘲讽的笑容浮现在对方的眼中。 沈念一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抓不到这个腿脚快的,难道他就不能抓帮着掩护的这个送亲队,他几乎是被恶气冲晕了思绪,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花轿前,抬轿子的都来不及阻拦,他伸手一把扯下了轿帘,冷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那个新娘子圆脸大眼,看着有几分眼熟,见自己送亲被拦,尖叫着骂道:“哪个不长眼的,居然敢拦着凤庆郡主出嫁,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沈念一心惊,凤歌郡主,他就说怎么觉得眼熟,这个女子分明就是让皇上都头疼着,想要快些嫁出去的表侄女,好不容易有个新科探花不明就里,应承下这门亲事,皇上亲自指的吉日佳时,可不就是今天! 凤庆郡主看清了沈念一的长相,瞬时收敛了血盆大口的姿态,换成娇滴滴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口吻:“我还以为是谁,居然瞬时名满天都的少卿大人,莫非是沈大人听闻我要出嫁,心中尚有不舍,所以想要来抢……” 沈念一实在没有好耐心听她说完,将撕下的轿帘往轿夫手中一塞,沉下脸道:“大理寺办案,幸而不曾惊动了郡主出嫁,请务必在皇上钦点的吉时将郡主送到夫家,否则皇上盛怒,谁也讨不得好。” 轿夫听得此话,哪里还敢停留,加力加劲地速速离去,送亲的队伍一直走到拐角,走出沈念一的视线,他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难道说,真的只是个巧合,那个可疑的身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临时请来凤庆郡主来为其演戏,拖住他的追赶步伐,更何况,郡主出嫁的时日,三个月前就人人尽知,而孙世宁中毒求医,都是突发事件。 他眯了眯眼,生怕这一切依然只是调虎离山之计,匆匆返回正安堂。 郑容和已经让蜻蜓从院子中捡拾起衣裙,由冬青送了进去。 “你没事吧。”沈念一当头问了一句。 “有人在竹屋上偷窥。”孙世宁说的简单明了,幸而她穿了底衣,整个人又完全泡在深色的药汤之中,想必也没有春光外泄,但是有谁会来看她,冒着被大理寺少卿当场捉拿的危险,她疑惑地看着沈念一。 沈念一也正好在看她,两个人目光自然而然地胶着在一起,他低低说道:“这厮算计地好生巧妙,又让他跑了。” 孙世宁心念一动:“是我认识的人?” “或许是我认识的人,还记得射杀胡三的凶手吗?”沈念一的话出口,更觉得巧合,两次都是她在场,难不成就是冲着她来的,那么杀胡三的理由,仅仅是要灭口,甚至是为了她的曾经遭受的不明不白的冤屈不平! “原来是那个人。”孙世宁的记性不错,顿时想起来了,真可惜,居然两次都跑了,想必沈念一这会儿心里能呕死。 沈念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会不会是你曾经认识的人?” “我是在乡下长大,村里的人都是安分守己的村民,除了我早逝的娘亲,也没有什么熟人了。”孙世宁停一停道,“大人觉得,那人是冲着我来的?” “先不提这个,医治好了你才是首要。”沈念一明明是起了怀疑的心态,然而看着她清澈见底的目光,又不想追究下去,他愿意相信她。 郑容和再次施针:“这种毒素不同于以往的毒药,并不会致命,所以暂时不用过于惊慌。” “是能让人中毒后产生幻觉。”沈念一淡淡说道,孙世宁将事情发展经过说得很清楚,她发作起来,自己完全丧失了控制能力,甚至在醒过来后,想不起发生的经过,药物是用来控制人脑,而不是要杀死她。 控制她,又有什么用处! 第四十六章:赌注 孙世宁的长发****披散着,屋中的炭火烧得正热,郑大夫让她在榻上俯卧躺好,说要再刚给她施一次针。 “毒性发作,即便你知道那是幻觉也会觉得太过真实,不能抗拒。”郑容和取出一卷鹿皮,摊开后,满满数排,长短不一的金针。 孙世宁努力回忆她最后一次发作时,眼前见到丘成血红的双眸,那明明不是正常的样子,当时她脑中唯一的念头是他想要伤害她,必须抵抗,必须逃跑。 “大夫,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家姑娘,她是无辜的,她已经吃了许多苦,身体受不住的。”冬青哭着不住哀求,郑容和让蜻蜓将她带出去,“我自会尽力而为。” 一根金针稳稳刺入脖颈侧面,孙世宁忍不住哆嗦,那种又痛又麻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能够撑得住多久。 “你有没有听过凤庆郡主的故事?”沈念一气定神闲地坐下来问道。 “不曾听过,我才到天都几个月,父亲过世前,极少出门。” “凤庆郡主比一般的女子要胖些,大概有你和冬青加起来的重量。”沈念一微笑着道,“到了年方二十,都没有出嫁,就去央求皇上给她指婚,据说第二天的早朝,居然有十之七八的老臣都说身体有恙,不敢面对皇上。” 孙世宁没想到沈念一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耐心讲故事给她听,他的嗓音清越有致,闭起眼来格外动听,又带着难得一见的温柔,令人心折。 皇上自然知晓这门亲事怕是要难上加难,私底下找了几位信得过的臣子商议,人选排来排去,皆不安妥,于是连皇上都着急起来。 此事越急越没有头绪,皇上考虑再三,不如先搁置在一边,先忙完今年的殿试,皇上御笔金口钦点了状元,榜眼和探花三人。 没料想,才短短数日后,凤庆郡主再次来到宫中,说是与新科探花郎已经花前月下,互生情愫,望皇上成全美好姻缘。 皇上明明记得这一科的探花,丰神俊朗,一表人才,曾有人戏称,说是相貌极好,甚至不在大理寺那位少卿大人之下。 这般的人品,这般的才识,,如何会得与凤庆郡主一见钟情。 皇上谨慎起见,特意招来了探花薛家真问个究竟,对方所言与那凤庆郡主竟然不谋而合,真正是两情相悦,他还担心自己除了那新科探花的名衔,家境平凡却配不上郡主。 好事将成,皇上龙颜大悦,非但立时指婚,钦点佳期,又送了许多件珍品珠宝给郡主做嫁妆,还给薛家真安排了实差,婚后即可到翰林馆新官上任。 “是不是有人说探花郎别有用心,图的绝非是凤庆郡主这个人?”孙世宁低声问道。 沈念一在朝堂中与薛家真有一面之缘,他向来对陌生人格外留意,当时薛家真站在僻静一角,正在聆听旁人点拨,瞧着阵势,已经站了许久,却仍然低眉垂目,甚是好耐心,好脾气。 有多嘴之人凑上来,低笑着说道,这位便是与少卿大人有三分神似的探花郎,可是真人一看,与少卿大人的气质风范如何能比,一个是明月清风不带一丝流云,另一个却是木雕泥琢不成方圆。 沈念一多看两眼,薛家真也正巧抬起头,笑容亲善,十分合人心意,眉宇之间见风雅,果然与他有三分相似,他不喜在这样的场合点评,加快步子,匆匆走开,却有些佩服凤庆郡主的眼光,探花郎果然比朝中几位老臣的公子有长进得多。 薛家真慢慢筹办婚事,既不铺张浪费,也不高调喧哗,新房设置在他的祖屋中,地方虽说偏远些,看起来还是体面,皇上依旧不放心,还差人去查看,回来的人说是探花郎巧心思,老屋新装,非常讨巧。 凤庆郡主私底下也塞了不少私蓄过去,薛家真落落大方地收下,一分一厘又给搭进婚事之中。 这样的人,连皇上都暂时挑不出半个不是,凤庆郡主的性子,自然是满心欢喜,只等着嫁人。 “我方才在街上遇到的正是郡主的送亲队伍。”那张鲜红的嘴唇,沈念一自问无法直视,愈发敬佩薛家真的涵养功夫,若是他真的有所图,那么做得这般周到仔细,也是他应得的了。 别人家的故事慢慢说,孙世宁的身上已经被扎得小刺猬一般,她的唇角微扬,却是笑吟吟问道:“我想问一句,这朝内朝外,可还有沈大人不知道的事情?” 大理寺本就是朝廷的消息枢纽,说实话,怕是明的暗的,没有多少事情能够瞒得住沈念一的耳目,他听得孙世宁的问题,见她虽然含笑,双眉紧蹙,显然是勉力不想让他人担心,心底一动,探过手去,握住了她放在身侧的一只手。 孙世宁闭着眼一怔,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温度适宜,如果能够有这双手相陪相伴,她相信无论是锦绣富贵还是穷山恶水,都能令人沉沉安睡,稳当到天明。 她微微窃喜,却不敢睁开眼,这药堂之中,还有第三个人在,她生怕一睁眼,就见到郑大夫戏谑的神态。 郑容和见到沈念一的举止,明显也震了一下,飞快地抬起眼来看他,却见他不急不躁,不温不火,依然安坐在其位,仿佛这样的亲昵举止,根本不能代表任何。 “她体内的毒素何时能解?”沈念一待郑容和扎入最后一根金针后,才缓声问道。 “说不好,不过我已经用控制住她的神经,药物不能经过大脑控制她,也不能让她再伤人伤己。”郑容和开门唤蜻蜓送热水来洗手,他全神贯注施针,后背脊的衣服尽数透湿。 “那么我先前问你的那些?” “看着与孙姑娘的症状有些相似,但没有她来得凶猛,据她所言,最多不过一天一夜,她已经整个人失控,若你来问的那些人也是这般,岂非糟糕至极。” “急性有急性的好处,有的事情越是缓慢进行,越是危害巨大。” 孙世宁听着两个人的对话,没有插嘴。 “没有将毒素彻底排除之前,她不得回家,只能住在正安堂中。” “我也正有此意,要是将她治好,便不怕那些突发的病状。” 孙世宁终于没忍住:“出来之前,家中继母已经发话,说我日夜不归,怕是在外头养了汉子,又说不如我早早迁出孙家,免得连累了弟妹和她的名声。” “哪里有自家人这样说话的,便是继母更不应当。”郑容和一贯斯文,听到这样的粗话,替她鸣不平,“生病之事又不是自己能够做主,好端端的,谁心甘情愿愿意中毒被扎针喝药的!” “我想过,她自管说她的,如今孙家的大权在我手中,她也拿我无法。”孙世宁笑了一下,“难不成还能买凶杀了我不成。” 沈念一在旁轻咳一声,止住了她的话,她心下有些不忿,话语说多了。 郑容和看看沈念一,再看看孙世宁,这两个人已经有了默契而不自知,真正是有趣,他深知沈念一是骄傲而自律的人,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之前,不会轻易挑明。 “先生,从孙姑娘那里讨要来的物什,放在哪里?”蜻蜓隔着门,轻声问道。 郑容和的俊脸一红,低声道:“先放在我屋子的桌上,不,不,直接给我,我自己去放置妥当。” 他开了门出去,留下两人来。 “他居然也开口讨要诊金?”沈念一的手指在桌面轻轻叩了两下,轻声说道。 “郑大夫妙手仁心,如果真的开口要诊金,也是应该。” “他很少要求什么。” “如果有人在他心里的地位崇高,那么他自觉无论为这个人做什么,都是值得应当的。” “孙家擅长的皆是胭脂花粉,宫中女子最是心爱,连你这个当家的都不曾拿来用,老郑真正是迷了心窍,以为那些俗物就能打动那人的芳心。” 孙世宁听他的口气,分明是认识这个女子,她有些好奇:“郑大夫的心上人不知是谁?” “你见过的。”沈念一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孙世宁能够见过几个人,稍稍一想就才准答案:“是大理寺的唐姑娘。” “小唐自小跟着父亲和爷爷学医,哪里会喜欢这些脂粉,用她的话来说,一个仵作身上最好不带任何会得混淆辨识能力的气味,才能够准确无误地判断出尸体所能提供出的所有讯息。” 孙世宁听着这话的严谨口气,想到唐楚柔特别纤弱的身材,细眉细眼,看起来就像是邻居家的小妹,没不曾想过能够挑起这样的重任,当日见到小唐站在沈念一身边,两个人都是全神贯注的样子,她心里头还泛起过酸溜溜的滋味,想着两个人近台楼水先得月,怕是比她要来得熟稔许多。 “沈大人,我想同你打个赌。” “哦,赌什么内容,赌注又是什么?” “就赌郑大夫即将孙家的胭脂水粉送给唐姑娘以后,唐姑娘是欣然接受,还是不喜退回。” “那你押的是欣然接受了?” “正是,输的人为赢的人做一件事情即可,力所能及,不能强求。” “好,这个赌,我应下了。” 第四十七章:当局者迷 待郑容和回来,孙世宁已经安静入睡,两个人的手还握在一起,沈念一没有要放开的意思,他就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小唐那边还需要老沈的帮衬,这种关键时分,他能做的就是尽力治愈孙姑娘,让老沈欠着他的人情。 那么往后,顺水推舟,锦上添花的活计,他就当仁不让统统推给老沈。 “她怎么又睡着了?” “我先取下金针来。”郑容和走近过来,“我这里有一套练气强身健体的心法,回头让蜻蜓抄录下来,给孙姑娘研习,对她的身子是大有好处的。” “她带来的那个丫环呢?” “看来也受了惊,困乏地不行,,我让蜻蜓带她先行休息。” 沈念一鼻子很灵:“这一味香气,皇上的衣物有时候也会沾染,据说是林贵妃最喜欢用的。” “都说林贵妃是翩然若仙,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皇上极其宠爱,又生有一子一女,玉雪可爱,圣宠不断。” “论辈分,裘归越是林贵妃的亲舅舅,也正是因为这位林贵妃的面子大,裘归越杀人不过轻判,皇上的意思是其并非蓄意谋害,而是一时之怒,才造成两伤的结果,府尹闵大人判了个发配二百里,又罚了三千贯。” “你身为大理寺少卿,居然徇私舞弊。” “徇的是皇上自家的私,此案我也是在场之一,唏嘘多过杀气,那裘归越也确是有反悔之意,所以不至于死罪。” 沈念一想起当日皇上招他进宫,与他详谈此案,珠帘后,绰绰美人影,虽然不能观其全貌,也大致能够猜得出是林贵妃急于救人,居然跟着旁听,听完皇上一番语重心长,他只说人犯已经交由府衙大牢,按律行事即可。 皇上静静看了他片刻又道,世间判决,不过碍于情理法三字,而情字又当第一位,于情于理于法,都应斟酌而断。 沈念一斟酌后,明白此事想必是正卿大人心中有数,却因为裘归越是他缉拿归案,生怕府尹轻判,他拿出律法来不依不饶,才让皇上与他面谈。 圣命难违,他心下苦笑,面子上却依顺圣意,不再多费口舌之争,皇上果然大喜,命人取了两台御酒,当场赏赐与他。 珠帘后,环佩轻动,皇上几步走开,那个窈窕风情的身影,盈盈下拜,对着沈念一行了个大礼。 他站着纹丝不动,腰背笔直,默念道,这是皇上天大的面子,却不必特意来谢我这个身为臣子的妥协之举。 三日后,他再次亲临府衙大牢,探视裘归越,见到裘归越面壁而坐,原本花白的头发,如雪霜之色,狱卒为难,小声告知裘老爷已经数日不肯与旁人说话,给他吃饭便吃,给他喝水便喝,累了倒地就卧,口中喃喃念着重复的两字。 “可是,阿奴两字?” “正是,正是,沈大人英明神武。” 这一刻,沈念一算是将此案真正放下,裘归越虽然会得到轻判,他已经自己审判了自己,爱一个人越深,受到的伤害越大,他的后半生即便是锦衣玉食,繁花似锦,也已经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蜻蜓说,这是孙姑娘所选之物,孙姑娘见过小唐?” “有两面之缘。” “那就好,看着孙姑娘也是个妥当之人。” “她才接手孙家的生意盈月有余,不过是个门外人,你就不怕送到小唐手中,不合其意,更添了对你的厌恶?” “如果当真如此,我也不会死心的。” “不如,我替你转达这份礼,看在同僚薄面,她不会当场拒绝。” “假使不是我亲手送到她手中,又怎么能够显示出我的诚意,老沈,多谢你的美意,只是我说错了话,得罪了小唐,那么就应该由我自己出面化解。” 沈念一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郑容和顿时喜逐颜开:“当真,你说得当真?” “我不会骗你。” “好,好,我都记下了,多谢你的美意,也祝你和孙姑娘早日修成正果。” 沈念一沉默片刻后,低声道:“我与她没有什么。” 郑容和哪里肯信,只当他不好意思当着孙世宁的面承认:“她这一觉能睡两个时辰,我出去配几贴药膏,她醒来若是又任何不妥,你立时喊我即可。” 待得郑容和离开,沈念一才道:“你要装睡到几时?” 孙世宁睁开眼,眼底是几分尴尬,她才假寐了会儿,已经睡不着,听得他们说到案子,就静静而听,待到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更不方便醒来,她知道瞒不过沈念一,却不想他直接戳穿。 “我们方才说的那些话,你都听见了?” “不该听的,我都没听见。” “那么我说我们不过萍水相逢,没有什么,你是不是也听见了?”沈念一还真是咄咄逼人的口气,她想要装糊涂掩饰过去,都不饶过她。 “是,都听见了。”孙世宁侧躺着,而沈念一站立着,她觉得整个人都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根本是无处躲闪,好似所有的心思都能被他剖析地一清二白。 “那么,你可有话要对我说?” 孙世宁被他问的,觉得心口压着一块大石头般,透不过气来,连身体上所遭受的那些痛楚,都无法比拟,他这样问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让她怎么来答,如果仅仅是因为怕她死缠烂打,那么她完全可以给他一个放心的回答。 她自问没有做过任何刻意讨人厌的举动,却换来这样的结果,心底委实发寒。 “沈大人说得极是,当日我不幸蒙冤入狱,若非沈大人出手相助,,我哪里还能保得住小命,已经是一缕冤魂,沈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大恩不知如何回报,但凡是我能做到,只要大人一句话,在所不惜,除此之外,我与大人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干系了,要是大人生怕郑大夫误会,我会与郑大夫解释清楚,要是大人还不放心,以为我会用那句口头之约来要挟,不如我白纸黑字写一张文书给大人留作证据。” 她说得极快,语声清脆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器乐的那种声响,一口气说完,才觉得中间忘了换气,气息不稳,胸口剧烈起伏不定。 沈念一看着她眼底的受伤之色,他要听到的答案,完全不是这几句,这个傻丫头,平日里的九分聪明伶俐,到了他面前,却连一分都没剩完整。 他抿着薄唇,不作答,不点头,却缓缓将两人相握的手举起来,目光停留在那处,声音低沉而略有缠绵之意:“老郑误会也有道理,莫说在他面前,便是过往的日子,我都不曾与其他女子这般亲昵。” 孙世宁的脸孔刷得通红,红的几乎能够滴出鲜血来。 “我的性格一贯谨慎,此刻你身中无名之毒,我也另有要案未曾破解,实在不适宜谈起儿女情长,我那句话,连老郑听了都根本不信,而你偏偏却深信不疑,只说明你当局者迷,才会一头扎进死胡同,走不出来。” 孙世宁听他将分析案情的能耐用在自己身上,又羞又臊,想要甩脱开他的手,他紧紧扣住,哪里甩得掉,索性用另一只手将被子拉高,盖住了自己的脸,免得与他四目相对,整个人都化成透明的,供他端详。 沈念一见她难得露出此般娇羞神情,唇角微微上扬:“世宁,你方才话中的意思,可是要写一纸文书,写明我们不曾有过口头的婚约,此乃大事,不是你我可以决定,你的父母已经亡故,怕是要惊动我的父母才能做主。” “不要!”孙世宁在被中惊呼一声,却万万不肯露出脑袋,“千万不要,请大人不要为难我。”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上次怎么同你说的,不是公堂正事,可以唤我其他的称呼。” “我,我喊不出来。”她只差咬着被子一角,又想哭又想笑的,一只手还被他掌控在握,她自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又觉得心口的大石已经自觉消逝而去,留下的是一丝丝的甜,她生怕是自己的错觉,想要去摸摸胸口,为什么还跳的这么快,仿佛藏着只看不见的小兔子,一个劲的蹦跶不停, “你方才还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让你做什么都愿意,这点小事,都不能令我如愿,又谈什么报恩。” “不,不是的。” “那么,我有点耐心,听你唤来。” 孙世宁躲在被子中,觉得黑暗一片,稍许有了些安全感,反正也看不见沈念一的表情,壮着胆子,轻声唤道:“沈大哥,是我说错了话,误解了你的意思,请你莫要见怪,看在我年幼无知的份上,不予计较才好。” 被沈念一握着的手,轻轻被放开来,孙世宁才深吸一口气,眼前光线骤明,却是沈念一拉开了遮挡物,眉梢眼角俱是笑意:“如今,你还胡思乱想不?” 孙世宁慌里慌张地摇头:“不敢,再不敢了。” 沈念一伸出手指在她额角弹了一下,她吃痛喊哎哟,赶紧用手去捂:“沈大人,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第四十八章:风吹铃响 “老沈,老沈,快来帮忙。”郑大夫的声音很煞风景。 “我先去看看,你不用出来。”沈念一按住她的手背,“你照顾好自己即可。” 孙世宁不与他争辩,反正也争不过,不如省下力气来多睡一会儿,两个人将话摊开来说的明朗,虽然没有给出任何的承诺与誓言,她已经觉得很是满意舒畅,正如他所言,在她之前,无人与他这般亲昵,此话足矣。 她一向不过分要求,翻过一个身,这次是真的安睡。 沈念一训着声音,来到前堂,地上血迹斑斑,从外头蜿蜒而来,不止是一个病人,或坐或躺,足有七八个,连丘成与于泽都在帮忙搬伤病员。 “大人,药堂本来是按照吩咐关了门,不可挂诊。”丘成走上来解释,“这些人在街上被疯汉用利刃割伤,伤势轻重不一,有个孩童伤得最重,我们不忍心拒绝他们拍门就医。” 沈念一摆摆手,示意不用多言,救人要紧,郑容和已经将那个孩童抱起来,鲜血沿着裤腿一直流到地上。 “那个疯汉呢!” “大人,已经命人前去缉拿,他竭力反抗,被当场击晕,五花大绑,送去了府衙。” “速速去查明此人身份。”沈念一觉得最近的所有事情都像是拴在同一条藤上的铃铛,风吹铃响,令人心生疑惑。 “是,大人,这边怕是郑大夫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喊上小唐,让她过来帮忙。” 郑容和正在替孩童剪开腰头的衣物,刀伤入肉一寸有余,尺把长,他急声道:“孩子伤重,需要立即处理伤口,这里的其他人请先让我的药童帮忙,千万不要再随意移动,以免加重伤情。” 沈念一看着他埋头诊治,连方才在他身边说到唐楚柔的名字时,郑容和都完全没有听在耳中,医者父母心,这样的医术配着这样的人品,怕是打着灯笼没处找,小唐还在为一点医术之争,耿耿于怀,委实显得有些小气了。 蜻蜓取了伤药来,分发给几个伤势较轻的,又替一位老婆婆包扎后背的刀伤,大门一推,是唐楚柔风风火火赶到了:“大人,我来晚了。” “不晚,先救人。” 蜻蜓忙得手忙脚乱,一见到唐楚柔,眼睛发亮:“唐姐姐,老婆婆说站不起来,快帮忙看看是不是伤到筋骨。” 唐楚柔一双巧手,摸到老婆婆的腰椎处,拿捏几下,轻轻一推,听到咔嚓声,她温和说道:“再试着站起来走走看看?” 一屋子的人都安顿下来,郑容和才返身而出:“老沈,那孩子伤到肝脾,还有左脚脚筋,便是将养好了,以后怕也要跛腿,你务必要抓住凶手,即是疯汉也不能只针对老弱妇孺。” 被他一语提醒,沈念一细数屋中伤员,果然四个女子,五位老者,还有两个孩子,最小的才会走路,幸而母亲用背脊护住才被牵连割到手臂,已经痛得哇哇大哭。 “是,如果真是疯子,不会这样选择有序,幸而你提醒我。”沈念一拍拍郑容和的肩膀,“我立时要去一次府衙,亲自会一会那位疯汉,将小唐留下来帮你忙,孙姑娘在屋中睡了,请代为照看。” 郑容和才留意到唐楚柔已经过来帮忙,将那些伤患安置妥当,不像有嫌隙的样子,他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唐楚柔察觉到那目光,转过身来回视:“郑大夫,那名孩童在哪里,我过去看一看。” “好,好,蜻蜓送唐姑娘去术台,我给他喝过一点安神的汤药,已经勉强入睡。” “我会放轻手脚,不会惊动他。” 孙世宁醒转时,床榻边,点起灯油,她懒洋洋地坐起身,有些梦中不知身是客的错觉,已经从天明睡到天黑,为什么还觉得累,她深深呼吸两下,似乎有些贪婪灯油的香气,想要凑过去再多闻几下。 “姐姐,你醒了?”蜻蜓端了药过来,“先生说药堂中病人太多,分身无暇,望姐姐见谅。” “我临睡前,好像听到郑大夫高声呼救,出了什么事情?” 蜻蜓将当时的情形说明,又说唐楚柔竭力要为那个被砍伤脚筋的孩子,重新驳回损伤的经脉,郑大夫在旁帮手:“先生常说,他在外科的本事上还输了唐姐姐三分。” 孙世宁想要站起身,只觉头晕目眩,又重新坐下:“我的丫环呢?” “也被唐姐姐借去帮手,一盆盆的血水要人来替换帮忙。”蜻蜓又道,“我要看着外堂留下的那几人,谁都走不开。” “沈大人去捉拿凶手,尚未回来?” “是,已经走了很久,那人手执利刃在大街伤了不下十余人。”蜻蜓握紧拳头,有些气难平,“怎么会有这样坏的人!” 怕是没有这样简单,孙世宁想着,凶手已经被缉拿,而沈念一一去不回,怕是此事有更深的蹊跷,蜻蜓自小在医馆长大,郑容和交给他的只有悲天悯人之心,而沈念一接触到的永远是这世间最丑陋而阴暗的那一面。 她抬起手来,摸了摸蜻蜓的头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不知怎么眼泪鼻涕都要往下流,她生怕失态,赶紧掏出帕子来擦拭,眼皮黏糊糊的,好似被黏在一起。 “姐姐,你不是才睡醒?” “是,是才睡醒。”孙世宁继续打哈欠,身体里面有种迫切的急促,她知道是想要获得什么来填补,但是又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晃晃悠悠站起来,走路有些踉跄,她要去找郑大夫,身体里的血肉正被一股看不清的力量,在呼吸之间,被拉扯离开她,她就像是个已经熬夜三天三夜不曾入眠的人,困乏到极点,只剩下脑海中的一点清明。 “姐姐,我扶你。”蜻蜓不动声色,一只手挽住,另一只手悄悄探她的脉搏,没想到脉相激越,突突飞跳,与她表面的困乏截然不同,几乎能将他的手指弹开。 他着急将她送到郑大夫身边,郑容和亲自蹲着熬制膏药,空气中弥漫着甜而微腥的气味,唐楚柔则是坐在病孩的床榻前,轻声唱一支耳熟的歌谣。 孙世宁看着这一幕,安静而祥和,有些不想去打破,她阻拦了蜻蜓,原路又退了回来。 蜻蜓人小鬼大,不用明说已经猜到她的心思:“怕是先生讨要的胭脂已经不用送出去了。” “要是再送一送,岂非锦上添花。”她已经走到外面,帮着冬青照顾那些伤者,分散了心思,反而没有方才那么难受。 冬青忙了一下午,也累得不轻:“姑娘,你脸色不好,这边的事情已经做得差不多,我将菜粥分好就都结束,你还是去那里坐着歇一歇。” 孙世宁摇了摇头,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又不知是牵扯到自己还是他人,只能静静地等待。 这一次,她并没有等太久,半个时辰后,沈念一的坐骑在正安堂前停下,他几乎是飞跃划出一道弧线落地,姿势说不出的潇洒,但她知道出事了,他一脸严谨,眉心打结,与她打个照面,低声问道:“你可好些了?” 孙世宁没有回答,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算好或者不好,沈念一替她回答了:“怕是不好,事情越闹越大了,世宁,你随后就与我走,带上郑大夫和小唐。” 他匆匆进去,孙世宁很镇定,让冬青将她的披风拿来,外头风大,她不想雪上加霜,心下微微可惜,内堂中的一室旖旎风光,被打破了。 郑容和与唐楚柔一前一后出来,郑容和细细关照蜻蜓几句,又来询问是否能让冬青留下照顾,孙世宁立时答应,沈念一再出来,走过她身边时,一把拉住她的手,径直往外走:“凤庆郡主与薛探花的洞房花烛夜出了大事,我们立即就赶过去。” 孙世宁被他揽着腰身,送上马背,她唯一不明的是,为什么沈念一要带着她一起去,沈念一适时低下头,嘴唇贴得很近:“薛探花都状况与你很像,不,又有些不一样,我想带你过去,让郑大夫一起查看,效果会好些。” “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也都像我这样的状况。”孙世宁想起曾经听到的一些对话。 “是,朝中怕是不下数十人,各种状态,不过归纳而言,都是先困乏不堪,再失控伤人,随即全身乏力,哈欠不断,直到……”沈念一低下头来,看着半靠在他怀中的人儿,“你为什么这般看着我,难道说,你也开始有同样的征兆?” “眼泪鼻涕不断,身体里的气力一分一分被抽离,总觉得大块大块的位置空落落的,拼命想要找东西来填补,那东西是什么?”孙世宁抬眼而望,她不害怕,一点都不曾害怕,郑大夫应该已经找到些眉目了,更何况还有少卿大人坐镇。 “找到那东西,需要先找到源头。”沈念一的脸孔绷紧,“你说是从护国侯府回来,已经染了恶习,那么,稍后我们就去一次护国侯府。” 第四十九章:大有文章 入眼是红艳艳的一片,缀着双喜字的红灯笼,隔两步挂一双,几乎要排到几丈开外地,喜色如春,可见婚事的排场之大。 沈念一从侧门带人进去,前面的宾客还没有散,孙世宁能听到觥筹交错的喧嚣声,她的步子踉跄一下,险险抓住了他的衣袖,不愿前行。 那一晚,在护国侯府,也是这般的热闹,她非要多事跟着陆绾悦去到后院,如果她安分守己坐在席间,就不会有后面这许多的事情,也不用劳烦沈念一带着她求诊问药。 她当日离家,柳先生的警戒已经十分明显,是她没有放在心上,又或者她早已经是老太太的囊中猎物,总是无法逃脱的,一个小小的平头百姓,又是无父无母,真的出了茬子,应该也没人跑出来替她伸冤鸣不平,薛氏更是要买来鞭炮,放个欢庆鼓舞,送走瘟神。 沈念一很清楚她的遭遇,然而对于她出入护国侯府中的过程,不过是三言两语带过,他不曾细问,又或许是他早就料准护国侯府中,大有文章。 这会儿不是追根问底的好时段,沈念一已经闪身进了后院的大屋中,守着门边的人是丘成,见到诸人走近,轻咳一声道:“婚事办得井井有条,此屋周围都是郡主的亲信,并没有其他闲杂人等来过。” 沈念一将门推开:“郡主,大夫已经喊来,你可以放心了。” 孙世宁听他说起过这位身段丰满的凤庆郡主,眼前见着这样一个身穿嫁衣的圆球滚过来时,依然受了惊吓,她想要往沈念一身后躲去。 凤庆郡主尖叫着问道:“表叔,这个又是谁!” 沈念一以手扶额,他与郡主的亲戚关系能拉开五百里这么远,平日里很少提及,没想到她今天焦头烂额,忘记避讳,居然当着人就这样喊出来。 “先看看探花郎如何了。”他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拉扯之中,“老郑,新郎在那边,你且去看看病因。” 薛家真被五花大绑在雕花大椅上,双手反绑,口中塞着一块罗帕,显然已经挣扎了些时候,气力不济,头发散乱开,样子十分狼狈。 “表叔,我才是受害者。”凤庆郡主嘟着嘴抗议道。 “小唐,替郡主手臂上药。” 凤庆郡主却将双手往后一背,连连摇头道:“她的那双手成天摸死人,不吉利的,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我不要她摸到我,让这个女人来上药。” 唐楚柔板着脸,面无表情,她很清楚有些女人要是向你挑衅时,你回了嘴,那么接着就有百多句的废话在继续等着,所以她保持沉默,从袋中掏出金疮药和绷带,递给孙世宁。 孙世宁心细,见到郡主的举止,再盯着那鲜红的嫁衣来看,左边衣袖上有一沓的颜色比周围略深,分明就是血迹,她走到身前:“郡主,失礼了。”手势很轻,为其卷起袖管,小臂处有四五寸长的刀伤,幸而刺得不深,已经微微凝结,形成一片血疤,她将金疮药在伤口四周都撒上薄薄一层,再用绷带固定。 凤庆郡主挥了挥手,发现绑得不松不紧,恰如其分,很是满意:“你比那个棺材脸的女人能干多了。” 不知为何,郡主处处针对小唐,而小唐根本不接她的茬,刺耳的话语就像是打在棉花上,绵软无力。 “薛探花的脉相果然与孙姑娘十分相似,他方才可是失控,想要伤害郡主的性命?”郑容和才将罗帕从薛家真口中取出,探花郎咧开嘴,雪白的牙齿冲着他的手,狠狠咬合而下,若非他反应机敏躲得快,怕是能硬生生被咬下一块肉。 “快,快将薛郎的嘴巴堵上,以免他咬伤了自己的舌头。”凤庆郡主扑过去,将罗帕又给塞了回去,“他这会儿形若疯癫,根本不能控制行为举止。” 沈念一沉声道:“所以,你才会在被他用小刀刺伤后,将他绑在这里,偷偷让贴身丫环前来寻我,免得惊动了前面的那些宾客。” 孙世宁听了这话才明白,凤庆郡主居然有些本事,能够徒手将一个大男人制服,捆绑结实,她不想惹得外面喝喜酒的宾客混乱,私底下寻来表叔求救。 “他其实根本伤不到我,薛郎不过是个斯文的读书人。”凤庆郡主跟着也叹了口气。 当时,外头酒正浓,粉正香,她凤冠霞帔端坐在床沿,等待着郡马爷敬酒归来,薛家真走到门前,敲了两下,还彬彬有礼唤了一声娘子,为夫要进来了,屋中都是她从家中带来的丫环,当下听到她急迫地喊,郎君还不快些进屋时,都扭过头去忍着笑。 她低垂下头,视线从盖头底下,见着一双男人的靴子慢慢走到跟前,平日里再咋咋呼呼的性子,这会儿都有些紧张起来,一双手不禁绞住罗帕,咬住了嘴唇。 “娘子,我要掀起盖头了。”薛家真的声音很好听很温柔,正如他的长相。 凤庆郡主轻轻嗯了一声,细杆已经挑起了盖头的一角,她快要见到对方的容貌,说时迟那时快,薛家真一把将细杆抛开,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小刀,朝着她就直刺过来,两个人的距离太近,如果她直接开掌劈过去,那么刀锋或许就伤不到她丝毫,然而薛家真却是肯定会受重伤。 她于心不忍,整个人稍许后退,身后是婚床,避无可避,小臂一痛,已经被刀刺中,而薛家真双眸血色浓浓,居然还想挥刀再刺,几个丫环岂能袖手旁观,扑上来,将他死死压制住,再用拜堂时用来牵绊新人的红绸带,捆绑结实,扔在椅子上。 “郡主,郡马爷的状况似乎不对劲。” “郡主,郡马爷喉底嘶哑,语声不详,倒像是被人下了药。” “那把小刀从何而来?” “正放在桌上,稍后要郡马爷切了密果喂给郡主,讨个甜蜜口彩,而特意放在那里的。” “那么,他就不是蓄意要伤害我,事出有因,一定要查清楚。”凤庆郡主当下决定,不欲声张,派出两个丫环分头去寻大理寺的少卿沈大人,只说洞房花烛见血出了状况,沈大人必然会到。 而此时,沈念一正在府衙大牢中,隔着牢门,冷冷看着依旧在装疯卖傻的凶犯。 “大人,他可能真是得了疯病。”闵大人陪着小心说道。 “起先,都说是疯汉在街上持刀行凶,我差些也信了,可惜有心人及时提出破绽。”如果没有郑容和那句无心的话,可能就会放走真凶,沈念一命令将牢门打开,他大踏步走进去。 疯汉正双膝落地,手臂在空中胡乱挥舞,口中念念有词,见有人靠近也不予躲闪,反而大声笑嚷起来,沈念一目光低垂,整个人都快要隐入阴影中,疯汉忽而扑倒在他脚边,双臂想要环抱住他的小腿。 沈念一嘴角微抽,电光火石间,他出手了,右手五指如爪型,掐在对方后脖颈的要害处,疯汉不理也不躲,口中的胡言乱语更多,沈念一只当什么都听不见,手劲渐渐加大,他的手势很巧,拇指正按在动脉处,压迫之下,对方必然会觉得眼前发黑,随时都会晕倒。 “大人,嫌犯口吐白沫了。”闵大人失声唤道。 “死不足惜。”沈念一又加了一分力,声音清冷而无情。 疯汉忽然全身而起,拼命想要从沈念一的禁锢之中逃脱,然而他的气力根本无法与之抗衡,眼见着一口气从肺部压出,再没有新鲜的空气吸入,双眼直翻,往后倒栽葱,后脑勺重重敲在墙壁之上。 沈念一放开了手,双臂抱在胸前,缓声道:“如今相信我是真的会动手杀你,所以,你最好老实认罪,那么至少罪不至死。”扔下这句话,大步走出牢门,根本不去看身后的人双手抱住脖颈,全身发抖。 “可愿意说真话了?” “我,我愿意,大人要问什么,我都说真话,全部都是真话。”对方口齿清晰,根本没有疯症。 “大人,凶犯的身份已经查明,是翰林馆査学士的三公子。”于泽从大牢门外疾步而入,“査学士听闻消息后,已经赶到府衙。” “他若是听到消息,直接先赶往正安堂,那么我至少会礼让他两三分。”沈念一冷笑道,“闵大人,査学士已经前来,你预备如何应对?” 闵大人当然明白孰重孰轻:“査学士的公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官就在大牢中,亲自审问其伤害无辜之罪,至于査学士,前厅有人沏茶招待,他不至于会闯进府衙大牢,否则也是个重罪。” “闵大人,数日不见倒是颇有些长进的地方。”沈念一不冷不热的夸赞两句,扔下他们,偕同于泽出来,走出牢门才低声询问,还有什么要事? 这是大理寺同僚之间的密语,旁人听不出端倪,专门用于避人耳目时使用,于泽赶紧将凤庆郡主那边发生的大事,同他说明,沈念一不及细想,驱马匆匆赶到了正安堂。 第五十章:一石二鸟 “你相信他不是真心要害你?”沈念一问道。 凤庆郡主根本不想,直接点头:“薛郎对我极好,怎么会在洞房花烛时,加害于我,那位大夫可曾查出他是否被药物控制心智,你看他,从发作到这会儿,都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孙世宁没想到凤庆郡主十分细心而大胆,匆忙慌乱中的判断,都与正确答案相差无几,而那一边薛家真似乎挺清楚她极力维护自己的话语,情绪稍稍安分,一双略显浑浊的双眸中,留下泪水。 “薛郎,薛郎。”凤庆郡主不管不顾地扑到他膝盖边,低声温柔说道,“你放心,我信任你犹如你信任我是一样的,这位是我的表叔,想来在朝中,你们可能见过,他平日里办事最是公正不阿,绝对不会冤枉好人,也只有他能够救你。” 说完,退到一边,郑容和熟门熟路,取出金针来,刺入相关的穴位,薛家真全身发抖,郡主握住他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孙世宁静静看着这一幕,旁人都以为两人外貌身份根本不相配,男婚女嫁只是各取所求,却不知彼此都是真性情之人,她有些经验,见薛探花的眼帘渐渐垂落,便知施针已经起了效果,他与自己患的是相同的病症,中的也是相同的毒。 到底是谁,一个都不肯放过! “这是算计好了,赶在这个时候要让薛郎对我下手?”凤庆郡主直等到薛家真安静入睡,才慢慢站起来,她的体格颇大,直视时给对方有一股特别的压力,虽说她问的是沈念一,眼神看的却是孙世宁。 沈念一上前几步,走到龙凤床榻前,一语不发,将叠成元宝状的锦被尽数扫落在地,夹杂在其中的枣子,花生,桂圆,莲子,噼里啪啦,好似下雨,再翻开两层鸳鸯枕,他停了下来。 凤庆郡主走过来,多看一眼,脸色突变,枕头下,是一柄无鞘的匕首,四寸七分,刀刃中一抹碧色,显然是抹上了剧毒,见血封喉,有人想要她的命。 幸而薛家真的发作提前,顺手拿的只是桌上用来分切食物的小刀,如果是情热正酣时,哪怕他不会武功,只要刀刃在她的身体某一处轻轻一划,那么大理寺赶过来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替她收尸。 “怎么会这样,谁会要我的性命,而且选了薛郎动手。”凤庆郡主方才相信,一切都是早已经预谋计划的,她命大,才躲得过。 郡主也是金枝玉叶,今日的婚事又是皇上指婚定的佳期,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有了差池,莫说郡主家中不得安生,便是皇上的颜面都要遭受折损,可谓一石二鸟之计,沈念一将匕首拿起,用枕巾包裹收好,交给唐楚柔:“带回去看看,是什么毒性,或许会有线索。” 但是,沈念一心中疑窦重重,如果不是他追踪疑犯时,正巧被凤庆郡主的花轿拦截,如果不是薛探花病情提前发作,正好让凤庆郡主躲过一劫,如果不是这把沾了毒的匕首放在恰当好处的位置。 太多的巧合,反而更像是特意为他设置好的陷阱,单单等着他往里面跳下去。 “小唐,发信号。”线索太多,他必须双手抓紧,一捋到底。 唐楚柔走到窗前,五指展开,在夜空中仿佛徐徐绽放的兰花,一朵银白色的烟花在上空打开,瞬间堙没,纷纷落下。 “你将薛探花带回大理寺,老郑要是愿意,可以随行,我必须与孙姑娘去一处更加要紧之处。”沈念一知道信号过后,不用一炷香的时间,就会有增援赶来,时间不等人,他立时抓住孙世宁就走。 “薛郎,大理寺不是吃人的地方,你去那里待几天也是好的,我会同外头解释,你偶染寒症,不能见人,很容易就掩饰过去,我只等着你回来便是。”凤庆郡主的手,在薛家真熟睡的脸孔慢慢摩挲,他安睡的样子,没有任何不妥,就像个无邪的孩子。 沈念一已经走到门口,凤庆郡主站起身来,低声道:“沈大人,带着她在身边,不怕会随时爆炸吗?” 沈念一没有回身,从侧边,孙世宁见到他挂起弧度的唇线,优雅而自信:“有时候,我喜欢做些有挑战的事情。” 夜风很大,沈念一坐稳马背,一只手按住了孙世宁的后脑勺,将她反扣过来,脸孔冲着他的胸前,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郡主的那一句,已经点到为止,说出了真相,薛家真会失控杀人,孙世宁同样也会,谁也不会事先预料到,在哪里早已经安置好了毙命的凶器。 给她一把沾了剧毒的匕首,她会不会也毫无顾忌地刺向沈念一? 孙世宁的心口一阵阵发紧,手底偷偷抓紧了马鬃,虽然没有询问,也已经猜到,他们要去的是护国侯府,她的异常都因为一场赴宴开始,所以要回到最初的原点去寻找答案。 沈念一走的是正门,大力拍开护国侯府的大门,一句大理寺办案,已经让一众的守门人退避三舍,他提携着孙世宁往里面走,有管事模样的人上前来:“大人,侯爷尚不在家中。” “我不必等他回来。”沈念一冷着脸,眼底有杀气,是凤庆郡主的话,彻底激怒了他。 “这个,这个,侯爷不在,也没有人可以陪同大人查案。” “不用陪同,我知道该去哪里。”沈念一握紧她的手,掌心暗藏一把火,与平日里的他截然不同,“你家老太太呢?” “老太太,老太太年事已高,歇息下了。”管事脸色微变道。 “或者让我见一见老太太,或者我立时招人前来彻查侯府。”沈念一面无表情说道。 “我就去看看老太太,没准今天还不曾睡下。”管事答得干脆,肩胛处被沈念一按住,他半边骨架都咯吱作响,连忙苦笑着道,“大人请随我来,老太太就算是睡下了,也一样可以起身与大人说话的。” “这样最好。”沈念一不予多话,跟随在管事身后,绕过中庭,来到东苑。 正屋灯火尚明,如意正在关照小丫环去端老太太最喜欢的燕窝白杏粥,一双眼抬起,见到管事带人过来,先是一怔:“怎么将外头人随随便便就给带到老太太这里,这么不懂规矩!” 她的眼尖,话没说完,认出了孙世宁:“孙姑娘也来了?这是吹的什么风,老太太吃饭时还惦记说,要去孙府请孙姑娘来坐坐,没想到一语中的,居然就见着人了。”她自说自话地转身进屋,笑吟吟喊道,“老太太,老太太,你猜外头谁来了,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这一幕,孙世宁觉得好生熟悉,在家时,薛氏身边的丫环芍药便是如此,与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从来不看着人,好似在同一个看不见的人对话,实则是轻贱她,想让她知难而退,她微微低垂下头,嘴角反而牵动,想要笑一笑。 沈念一根本不吃这一套,他端立屋中,双目如炬,声音清朗而有力:“大理寺查案,请老太太出来问几句话。” 他是来办公差,不是来喝茶闲聊,给老人家几分薄面,但是又给出底线,莫要让他久等,否则谁脸上更难堪还真是说不准。 老太太是个识趣之人,穿戴整齐,珠环玉佩一件不落,大大方方让如意搀扶着走出来,精神烁烁,开口第一句是:“怎么不给沈大人上茶,孙姑娘也来了,真巧。”到了有心人嘴里,什么都是巧合,推搡着就过去了。 “孙姑娘前几日收到侯府的请帖,前来赴宴,回家后,身体不适,诸多异常。”沈念一留意着老太太的神情变化。 而老太太一脸坦然,笑眯眯说道:“当日不过是多喝了一杯果子露,老身还以为是出了什么要紧的大事,原来是孙姑娘搬了情郎来算酒帐,便是喝醉失态,府中也是竭力维护,为其换衣送去休息,不知孙姑娘到底有几多不满,这样的时分,非要老人家出来,听沈大人训话。” “老太太,明眼人前不打谎语,孙姑娘当日在后院所见之人,可是侯爷的大公子,姜裴熙,老太太千万不要说,孙姑娘喝多了,她记得的都是梦里的场景,哪里有人做梦做的比现实发生的事情还清楚的,要是老太太执意不肯松口,不如请了姜大公子出来,照一照面。” “沈大人说这样的话,真是对着老身戳心戳肺了,谁不知道,我那大孙儿,自小体弱多病,还有那见不得人的癫痫之症,平日都是锁在屋中不曾放出来的,又哪里来的气力,能够掐住孙姑娘的脖颈,差些置她于死地。”老太太眼皮子掀动,“孙姑娘的丫环,不是也瞧见她一身酒气,人事不知,孙姑娘若是真觉得是侯府款待不周,要些补偿,那么老身就做了这个主,孙姑娘要什么,只要侯府拿得出来,定当双手奉上,绝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是也别用大理寺三个字来压着人一头说话,听起来还真是有点刺耳。” 第五十一章:密室 孙世宁如何听听不出老太太话语里的怒气,平日里也是众人恭恭敬敬,鞍前马后的人物,筵席那日,一桌子的莺声燕语相陪,哪里能够随意咽得下这口气。 “老太太莫要动气,如果连老太太都知晓了孙姑娘是被人掐着脖子,遭受袭击,那么我相信孙姑娘所说的话,都是事实,所以说,人年纪大了,还是不要轻易动肝火,否则就容易说错话。”沈念一神情自若道,小小的破绽都足以露出线索的尾巴。 老太太脸上的血色刷得退了下去,一双手抖得像是筛子般:“不,不,我的孙儿,他是无辜的,他什么都没有做过。” “带姜裴熙过来问话。”沈念一加重语气,“如若不然,我亲自过去。” “还是请沈大人亲自过去看一看。”老太太此时真的变成了老太太,不似往日的精神气,她用一只手捂住脸,不肯直面真相。 如意脸上带着不忍的神情:“沈大人,孙姑娘,请随我来,大公子所住的院子僻静些,我先去取一支灯笼。” 淡淡的烛光,将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照亮,今夜无月,格外清冷,如意越走越偏,孙世宁骤然停下了脚步,沈念一转头问她:“可是有什么不妥?” “上一次,我自席间离开,走了不多远,就遇见那位男扮女装的人,完全不是这个方向。”孙世宁自认方向感不坏,她虽然极少上街,但是去过的地方,第二次再去就绝对不会走错。 “那是因为,大公子擅自跑了出来,前院为着小公子的生辰筵席,人手不够,将大公子身边的十来个人也尽数都挪用了,否则不会出这样的事情。”如意低声道,“大公子,他也是身不由己,孙姑娘见着他就明白了。” “要是并非厚此薄彼,不至于堂堂的护国侯府,摆个筵席就差那十来个下人帮手。”沈念一一针见血,如意张了张嘴,没法子继续诉苦,这位大人的眼力好,口舌还不饶人,难怪老太太都吃了瘪。 院子果然僻静,一路进去,下人丫环前后不下数十人,见着如意都一脸赔笑,上来拉扯喊姐姐,更有人要端茶递水献殷勤,平日里,如意怕是也很吃这一套,今日却是格外心烦:“没见到是办正事吗,别添乱,都去做自己手头上的,今晚是谁当值守门?” “如意姐姐,是我守门。”那少年十五六岁,看起来很是机灵,“我是小忠。” “守门的也来凑热闹,看闲话,难怪上一回会出岔子了。”如意冷笑道,“今晚当值后,你也不用做工了,我回了老太太,让你爹妈将你带回去再好好教几年。” “如意姐姐,大公子睡下了,睡下了,我才敢出来透口气,我真的没有偷懒,你别同老太太说,我要被我爹打死的啊。”小忠吓得双膝发软,只差跪地求饶了。 孙世宁冷眼而望,如意在沈念一处受了气,就到这冷宫一样的地方找人撒气,她上一回遭了道,有多半就是如意牵的线,如意在这场戏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她还想好好问一问! “姜裴熙睡在哪一间?”沈念一根本不想看这种无谓的争斗,深门大户,下人们之间相互咬起来,场面比大街上的狗咬狗更不堪。 小忠根本不认识他,只一味在哀求如意,如意恨得直跺脚:“还不快些带沈大人去大公子屋中,否则老太太连我也要一并责罚了。” 屋门前,铁链打横,绕了三四圈,再加了一把巴掌大的铜锁,小忠战战兢兢从裤带上解钥匙:“大公子已经睡着了,我亲眼见着他睡下的,你们听屋里多安静。” 说得格外慎重,仿佛屋内不是堂堂的侯府大公子,而是吃人的洪水猛兽,沈念一不为所动,一只手却将孙世宁往身后拢一拢,她微微低头,就能见到他的那只手,贴在衣衫一角,守礼中又带着保护的意味。 屋中打扫的十分整洁,一人身着天青色衣裳,面朝内而卧,纹丝不动,果然如小忠所言睡得安妥,他想要邀功,插嘴道:“如意姐姐,我没骗你,大公子正是在安睡。” 沈念一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连孙世宁都闻到空气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甜香,令人昏昏欲睡,四肢乏力,床榻上的姜裴熙已经被整个翻转过来,如意失声尖叫,小忠连连后退,摔倒在墙角,再爬不起来。 “将口鼻捂上,你先退出去。”沈念一不假思索,推了孙世宁一把,“快些,别连你的病情也一起发作了。” 孙世宁用衣袖捂住脸,赶紧往外走,她分明也看见了,那位姜裴熙大公子,脸色发青,七窍中都有血线流出,而脸孔正是那夜用胳膊险些勒死她的清秀面容。 他们来得晚了一步,只差一步。 沈念一的手指在姜裴熙脖子侧面按下,已经没有脉相,再翻开眼皮查验,瞳孔放大,对屋中的灯光也没有丝毫的反应,这个人死了,不过肌肉尚未硬化,死的时间不长。 他走到小忠面前:“你是几时见到大公子睡着,才出来锁门的。” “最多半个时辰,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小忠明显说是被吓坏了,哇哇大哭,拼命用头撞墙,这一次他真的要被爹爹打死了,大公子死了,居然在他当值的时候死了! “老太太,老太太还不知道。”如意自言自语了一句,像是突然想到了关键所在,走出屋去,对着其余的人等大声呵斥,命令任何人都不许多嘴多舌,这个消息不能在此时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就算大公子不成才不成器,那也是老太太的亲孙子,哪里能够面对这样的噩耗,大公子已经出事,要是老太太再有个闪失。 “小忠,小忠。”如意果断地喊道,“去把院子门锁上,所有这个院子里做事的,一个都不许出去。” 那些下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探头探脑来看,沈念一已经将屋门关上,他留意到那间屋子没有窗户,三面是墙,如果再从外头反锁,那么大公子的死因就有待商榷。 他走到院子中,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越是黑沉沉的天色,事情反而越多,右手向着半空一挥,信号发出,他要等人过来,再转身时,沈念一发现没有见到孙世宁的人影。 他听到呕吐声,压抑的,从角落传来:“世宁,你怎么了?” 孙世宁听从他的话,才退出屋子,整个人已经觉得翻江倒海一般,她赶紧用手指抠住墙缝,拼命对着外头喘气,明明如意和小忠看起来都没有那么糟糕,难道说,那股香气会得激发她体内的毒性,一个人已经死了,下一个会不会是她! 她扶着墙壁一点一点往外挪移,似乎多闻一下外头的气息,胸口的翻滚就能抑制住一分,没有人帮她,她连喊人来扶一把的力气都没有,一直到了院外,她合身扑倒在海棠树底下,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 吐出来的都是清水,然后是酸腥的胆汁,她听到沈念一喊她,想叫他不要过来,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她说不上来,只能委顿在地,任凭他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手臂抄住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她身上的气味连自己都觉得难闻,他却没有丝毫的介意,径直将她抱进屋中,低声叮嘱如意去倒热水来替她擦拭,又问有没有可以换下的衣物,如意赶紧过来帮忙。 孙世宁有些迷糊,却能够分辨得出,在为她擦脸的人是如意,她抓住对方的手腕:“你上次也帮我擦了脖子,我想起来了,你还拿出药罐,在我脖子上擦了一层。” 蜻蜓那里也有相同的药,世盈的脖子被掐的红肿,擦完药才一炷香时间,伤处就消退地和平日无差,如意的手僵在那里,不敢多话,这种时分,多说多错,不如紧紧闭上嘴巴。 “你还说我喝醉以后吐了,你再看看真正吐了是多么狼狈,哪里会醒过来就同没事人一样,你到底隐瞒了多少不肯说,为什么要这样害我。”孙世宁憋着一口气,将几句话匆匆说完,才将手给放开。 “我没有害你。”如意好不容易憋出这样一句来,“我不知道,我不能说。” “你不能说,是不是老太太能说,还是侯爷能说。”沈念一对护国侯的印象颇好,没想到府中会出这样一摊事,而侯爷始终不曾露面。 “侯爷不在家中数日了。”如意打了个哆嗦,苦着一张脸道,“沈大人,大公子到底是为何死的,是他自己的病发作了吗,要是发作毙命,那么我们也好脱了干系。” 沈念一盯着她看道:“他发作的时候是怎样,你可见过?” 如意迟疑了下,还是点点头:“见过几次,就是癫痫症,发作起来滚地抽搐,无意识地大喊大叫,也听不真切,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像人,倒像是受伤的野兽。” “他得这癫痫症有多久了?”沈念一又问。 “以前只说是身子弱,娘胎里落下的病根,真正发作得不成样子,差不多是四五年前。”如意知晓今晚是什么都瞒不过去的,索性一五一十全抖落出来,“要是老太太回头追究起来,请沈大人为我们这一屋子的人说几句开脱的好话。” 第五十二章:红丸 沈念一没有继续盘问,反正小忠已经将院门都落了锁,今晚所有可以动手的人,一个都跑不掉,他坐下来,轻声问道:“世宁,你可感觉好些了?” 孙世宁吃力地点头,离开屋中那股奇异的香气,她慢慢恢复过来,或许是她中毒不深,又或许是郑大夫妙手回春,她不至于会丢了性命。 反而是如意端了热茶过来,让孙姑娘簌簌口,顺带着在她身边蹲下,声音低不可闻道:“孙姑娘一直觉得我在撒谎对不对?那一晚发生了什么事情,姑娘记得清,我却是真的不知道。” 孙世宁没有搭话,如意愿意说的话,可以洗耳恭听。 那一晚,如意被安排在席间特别照顾孙世宁,老太太亲口关照,甚至当时,人还没有到场,如意知道老太太的心思一向缜密,不知足不出户,怎么会认识一位孙姑娘,待到人来了跟前,却是素颜素衣,不太起眼的一位姑娘,旁人都花枝乍展,这一位却好似根本不想引起旁人注意。 越是如此,老太太入了席,一双眼就没离开过孙世宁的身前,时不时打量她的长相容貌,说话时的语气态度,她在老太太身边服侍多年,明白老太太是对孙姑娘十分中意了。 老太太到底在物色什么,如意心底一寒,差不多已经想到,但又转念一想,能够坐在这个桌子上的年轻女子,都是有些家世背景的,孙姑娘据说才继承了家业,孙家做的是皇商的买卖,研制出的胭脂水粉是宫中各位娘娘的争宠之物。 桌面上,孙姑娘与陆家姑娘相谈颇欢,陆姑娘向来出手阔绰,进门的时候,打赏给她的赏钱丰厚,很是会做人,不知为何却与看起来略有寒酸气的孙姑娘一见如故。 如意看了又看,总觉得孙姑娘有些不同常人的气韵,而且谈吐大方,笑容亲和,多看几眼,长处都显露无疑。 直到,两位姑娘同时说要离席,回来的时候,只有陆姑娘一人,孙姑娘又去了哪里?老太太不问,谁也不会多嘴,陆姑娘的脸色发白,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如意没来得及多想,老太太已经站起身,她赶紧上前搀扶,老太太却说她今天要在席上伺候,另外招了两个丫环搀扶着去了。 她有些心神不宁,瞧着孙姑娘的坐席一直空缺,而姑娘眼圈发红,肩膀发抖,等到最后一道大菜上桌,一个小丫环匆忙跑过来,凑在她耳边说是孙姑娘喝醉了酒,居然倒卧在后院,老太太已经着人将其搀扶到客房,让她赶紧将孙姑娘带来的丫环唤出来,一起到兰沁阁服侍。 如意微微松口气,原来只是喝醉,她临走前多看了陆姑娘一眼,忍住没有多嘴去问。 她知会了偏厅的管事,就说让孙家的丫环来兰沁阁,她去到那里,孙姑娘正在榻上酣睡,屋中有淡淡的酒气,她看着孙姑娘的柳叶绿裙子,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等凑近过去细瞧,大吃了一惊。 “可是,我那柳叶绿的裙子上斑斑点点都是血迹?”孙世宁坐起身来,苦笑了一下。 “我当时还以为是孙姑娘受了重伤,又担心你的丫环随时会来,猜不准老太太的安排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急又慌,赶紧将你的裙子换下来,再稍微翻看,却发现衬裙上并没有血迹,才放了心,替姑娘换上干净的,将本来的拿去浆洗,这个时候,孙姑娘的丫环来了,我便指使她去端醒酒的甜羹,再后来的事情,孙姑娘都知晓了。” “当时的情况正是如此,那么中间短缺的一段空白,怕是只有老太太才知道原委了。”孙世宁瞧如意的样子,不像能够撒大谎的,况且姜大公子枉死,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当着沈念一的面另行撒谎。 “姜裴熙今年已经过了弱冠,应该二十有一了。”沈念一忽而开口道。 “正是,沈大人说的一点不错。” “二十有一的青年,便是身体不好,又有些疑难杂症,总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又是侯府长子嫡孙,到了年纪,难免会想要找个何意的人成家。”沈念一的声音很冷静,“有些事情的发展,不是将成年人锁在深院中,就可以扼杀的,那么一个老人家在听到自己的孙儿提出这样想法的时候,会得如何?” 当然是欣然答应,老太太怜爱地看着姜裴熙,一只手摸在他的发顶,这个孩子再不济总是她的孙儿,如果能够开枝散叶,自然再好不过,只是他的身体有些欠缺,那么就需要她老人家出马,来物色一个合适的孙媳妇人选。 侯府之门,按着姜裴熙的条件,不能要求什么金枝玉叶,至少也要找个能够看得过去,有些家底,性格又良善的,翻来覆去的,老太太对那些网罗来的女子多少有些不如意,不是家室太差,就是长得不合人意,大孙儿的相貌,怎么说也是一表人才,总不能娶一个脸生麻子或者血盆大口的女子。 直到有一天,护国侯在与母亲饮茶之时,无意中提及才做的一桩好事,说那做胭脂发家的孙长绂不日前得了急症死去,留下发妻所生的长女与家中的继室不合,那继室百般刁难,想要将其扫地出门,若非他看着孤女可怜,又是故友托付,帮衬一把,孙姑娘怕是不知被挤兑到哪个犄角旮旯去吃苦受难了。 老太太夸赞几句,又问孙姑娘的人品长相,护国侯并不关心这些,只说了清秀长相,落落大方,八个字,老太太顿时觉得合意,又问孙家的家底,护国侯笑着道,做的虽是胭脂水粉的琐碎之物,却都是送进宫中的佳品,肯定是年年好收成的。 所以,孙世宁初次来到侯府赴宴,才进门就有丫环领了她坐入主席,位子正在老太太的身边,方便观察得更加细致入微。 院门在这个时候被拍响,沈念一站起身,三长两短,是大理寺的人到了,立即让小忠前去开门,如意有些惊慌地跌坐在孙世宁身边:“孙姑娘,能说的,我全都说了,回头要是有个万一,请务必在沈大人面前为老太太开脱几句。” 孙世宁默然,连如意都明白,拉她下水,引她入瓮之人正是老太太,柳先生临出门的那句话,一语中的,再准确不过。 唐楚柔直奔尸体而去,口中却道:“大人,郑大夫与我已经查出孙姑娘到底是被下了什么毒,不,其实算来也不是毒,而是一种药。” “先行验尸,看看结果。” “是。”唐楚柔将姜裴熙的尸体仔细检查,那些下人见一个年轻女子做仵作的行当,惊得目瞪口呆。 反而是孙世宁已经见惯不怪,真心赏识她的勇气,郑容和走到她身边,弯身替她把脉,又不住安慰道:“已经查出病根所在,不用再担心。” 他口中说话,视线始终柔柔地停在唐楚柔身上:“还是小唐提点及时,我只以为是毒药,一点都没有想到会是那一种,让你多吃了许多苦头。” 于泽走到沈念一身边,低声回禀,在街上肆意行凶之人,才刚押送到府衙就病情突变,整个人抽搐不停,在地上翻滚扭动,口吐白沫,差些以为是得了羊角风,郑大夫与小唐联手将他制住,细细查验后,却排除了癫痫之症。 “根本就是个误区,从来就没有什么癫痫症。”唐楚柔已经站起身来,“这位姜公子的死因,与才押送过去的人犯,都是相同之症,大人可知,在行医之中,有时会遇到因身体不适而剧痛难惹的病人,有些大夫会给出一种红丸,吃下后可暂时压制身体的痛楚。” “这种行径在业内为人不齿,偏偏有些大夫,一来想赚取诊金,二来也扛不住病人苦苦哀求,愿意铤而走险。”郑容和沉声说道。 这种红丸的配方也不难获得,由一种特殊的植物果实中提炼而来,植物本身无错,错在有人将它滥用,红丸止痛及竿见影,然而三两次后,身体自然而然就会产生依赖感,以后再不能脱离此物,否则发作起来,眼泪鼻涕齐下,四肢酸软疼痛,再到后来,只要服药不及时,病人满地打滚,犹如癫痫发作。 孙世宁听到这里,已经明白她的病根也是在此,脱口问道:“郑大夫,难道我也已经中了红丸的药瘾!” “孙姑娘应该只吃过一次红丸,而且身体对其有敏感性的排斥,所以才会呕吐恶心,这些反应都是因为不想让药性影响到自身,做出的本能反应。”郑容和安抚道,“要是患其他病症,抗药性的病人最让大夫头痛,然而这一次,却是因祸得福了。” “那么,我不至于会落得那样丑陋不可自拔的地步?” “当然不会,我有办法将孙姑娘彻底医治好,不会比你在大牢受的内伤更难治。”郑容和似乎解开了心头结,笑容都舒朗许多,“老沈,虽说我痛恨其他同行滥用红丸,不过也曾经研究过其药性,这是我亲自配置而出的,你且拿去一看。” 第五十三章:饮鸩止渴 沈念一接过药瓶,方才拔出瓶塞,熟悉的异香扑鼻而来,正是姜裴熙死去时,屋中的那股味道,中间隔了点距离,孙世宁还是能够清楚闻到,眉头一皱,暗道不妙,唐楚柔从荷包中取出一块罗帕,递过来。 她接过手,赶紧往口鼻处紧紧捂住,罗帕上有种辛辣而刺鼻的气味,强烈刺激下,连打了四五个喷嚏,然而鼻子呼吸恢复通畅,脑海中的混沌之气也随之消散而开。 孙世宁惊喜问道:“这是什么,如此好用?” 唐楚柔轻笑道:“这是我家的独门秘方,用来掩盖尸臭的,我才做仵作的时候,有时候经不住那股味道,也丢人现眼,幸而家父给了我这个方子,后来慢慢就习以为常,不过这款香料依旧带在身边,预防有些同僚在现场不适。” 孙世宁听她说的轻描淡写,却也知晓一个年轻女子要担负起大理寺仵作之职的重担委实不易,其中的曲折与难处,不是常人能够应付的,而唐楚柔都性格磊落爽直,完全没有丝毫的阴郁之色,难怪郑大夫对她这般青眼有加。 “大人,死者身前已经身中红丸毒性,方才我用银针刺入其后脊背骨髓中查验,毒性留在体内至少也有四五年之久,长期服用红丸的不妥之处,怕是十根手指都数不过来,身体越来越虚弱,时常神志不清,甚至有人会得失去理智,而死者的死因是一次性大量服食大约平日十倍的药量,导致身体难以承受,暴毙身亡。”唐楚柔口齿清晰,说得干脆利落,“如果药丸平时放置在病人触手可及之处,那么他药瘾发作时,过量服食也是大有可能。” “没有可能,姜家又不是放弃了这个孩子,自然另有人替他看管药物。”沈念一返身问站在角落的如意,“平日里,谁管大公子服药?” “是我。”一个怯生生大的小丫环被人推搡着过来,“大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都是按照医嘱,每天给大公子煎药,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平日里煎的都是什么药?”沈念一冲着于泽使个眼色,于泽领会其意,悄悄退出院门。 “就是那些补药,都是上好滋补的,我可以去取来没有煎服过的给大人过目。”小丫环见大公子毙命,已经偷偷哭了几回,这会儿被旁人推出来,更加胆怯,“大人,我不敢的,我不敢害死大公子。” “去将药材取来,小唐,你跟着过去看看。”沈念一的眼角余光可以见到,那扇被小忠锁上的院门,在大理寺的人进来以后,明明应该重新关合起来的,不知何时启开几分,有人已经趁着诸人不留神的时候,偷偷溜了出去。 还以为当真没有人会看到,沈念一低头摸了摸笔直的鼻梁,嘴角扬了一点。 唐楚柔很快将小丫环带回来:“大人,负责煎药的丫环唤作杜鹃,她取出的十多贴药,如她所言都是上好的补汤,用于调理体虚之症,我方才又看过煎药的罐子,还有倾倒在桶中的药渣,都完全一致,没有任何问题。” “小忠。”沈念一扬声喊道。 没有回应,诸人面面相觑,屋内屋外,哪里还有小忠的人影,如意目瞪口呆道:“是他锁大门,又是他开大门,怎么只有他一个人跑了?” “因为平日打理大公子服用红丸的人便是小忠。”沈念一不慌不忙地让如意再次清点院中的人数,杜鹃过来帮忙,两人确认过,确实只少了小忠一人。 “是他害死了大公子,所以要逃跑吗?”杜鹃的声音小的不行,脸上泪痕犹在,“平日里,大公子对他一向很好,他做事也勤快。” “他跑了,不是为着自己,而是要去通风报信。”沈念一轻轻道,“本来服侍大公子的人依旧都待在此处不可擅自行动。”他对着孙世宁伸出一只手,“我们再去见一见老太太。” 孙世宁一怔,这个时候,还要再去会见老太太,总不至是老人家亲手要毒害自己的孙儿,若是如此,又何必大费周章,替他物色人选,预备成亲。 “不,不是老太太下的手。”沈念一像是看出她心中的疑惑,适时解惑,“不过一把钥匙开一扇门,不能急功近利。” 本来口口声声说要早休息的老太太,腰背挺直坐在大屋正中,旁边明亮的灯烛打在她的脸上,见着沈念一时,她发声问道:“沈大人是不是要来同我说坏消息?” 老人家的直觉有时候格外敏锐,特别是对那些不祥之兆,沈念一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将姜裴熙过世的消息告知,老太太先是木然不动,随即老泪纵横,以手掩面,液体依然从指缝蔓延而出,最后无法控制情绪,痛声哀嚎,令人不忍目睹。 “老太太,孙姑娘身中的红丸之毒,是不是你让人趁她昏迷之时喂服?”沈念一问道,老太太的哭声不停,他很有耐心,重复又问了一次。 老太太已经有些歇斯底里:“是,是我做的,我给她吃的红丸,她应该上了瘾,再来府中求药的,为什么她没有来,是你们,就是你们这些多管闲事的横插一脚,坏了我的大事,如果她早些来求药,我的孙儿,我的孙儿就不会死,不会死!” “老太太看中的是孙家有名有利,她又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家中只有一个不对付的继母,但凡是出了天大的事情也不会有人为她出头,你的孙儿就是金贵之身,而孤女就可以肆意践踏,任人下药摆布吗?”沈念一丝毫不同情这位老太太,人在做天在看,凡事都有因果。 “沈大人,你说得一点没错,我就是看中她是个孤女,孤女最好掌控,只要她上了药瘾,到时候还不乖乖听从摆布,嫁到侯府,那是她这辈子天大的造化,可怜我的孙儿,可怜我的孙儿。”老太太的身形暴涨,十指尖锐如刀,居然冲着毫无提防的孙世宁脸面抓去,“既然我看中了你,那么就算我的孙儿不在了,你也要下去陪他!” 沈念一仿佛早有防范,抬手轻隔,就挡下所有的攻击之势,那些锐利的刀刃在他的防守前,根本不足为惧,他气定神闲地看着老太太重新跌回到椅子里,低声道:“老太太居然到这个时候,还执迷不悟,难道大公子的死,不是因为你的责任吗,若非当初饮鸩止渴的选择,大公子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姜家的长子嫡孙,娘胎中便有不足之症,长媳生子难产而亡,请了多少名医,也补不回与生俱来的体虚,姜裴熙原是姜家的希望,却渐渐令长辈失望,乃至绝望,护国侯的一房侍妾十年后又生下一子,也没有能够完全打破长子带来的阴影。 老太太每每见着孙儿痛苦不堪,甚至深夜哀嚎的苦楚,觉得甚至会一夜白头,直到有位道士打扮的能人异士出现在侯府门外,号称可为大公子祛除所有的病根,老太太听后哂笑,说将其轰出去,给一贯钱打发了事。 未曾料得,那人不肯收钱,只说看不好大公子的病症,一文不取,老太太有些心动,不知是谁在耳边说了句,死马当活马医便是,话虽不中听,也有三分道理,于是将此人留下为大公子医治。 不过短短十来日,老太太再见到姜裴熙时,病歪歪的一个人宛如脱胎换骨般,精神奕奕,眉清目朗,连平日脸上浮现出的一层灰白之色都尽数消减,简直就是如假包换的俊朗少年。 老太太吃惊之余,问那道士所取的报酬,道士豪爽一笑,说是要一千贯钱,老太太欣然答应,一千贯固然不少,但是换回活生生的孙儿,便是一万贯又如何? 道士收下诊金后,又留了一瓶药丸,继续云游而去。 半年的光景,诸人都还以为是先辈做了善事,烧了高香,才有这活神仙的人物前来相助援手,一家上下其乐融融,侯爷更是连小儿子的住处都少去了多半,将心思都放在大儿子身上。 直到姜裴熙再次发病,这一次与过往截然不同,他几乎是狂性大发,手执门栓,差些将屋中的两个丫环打死,呼救的动静太大,侯爷赶过来,将血人一般的长子拉扯开,好不容易命令下人按住了手脚,却又癫痫发作,口吐白沫,以头撞墙。 侯爷急声叫嚷,将道士留下的药快些取来,药瓶从姜裴熙床下翻找出,里头空空,早被服食干净,侯爷方才察觉出不对劲,喝问长子到底几天吃一次药,却见他双眸赤红,根本神志不清,口中喃喃只有同一句话,药,给我药! 私底下,侯爷请来相熟的大夫,足足研究了十来日,才告知给大公子服用的根本不是什么神仙药,而是后患无穷的红丸,而大公子已经服药成瘾,难以戒除。 于是,明知道那是个越挖越深的窟窿,却在姜裴熙戒了三次都无法根治,反而变本加厉地发作之后,心甘情愿地跳了下去。 推荐新书《农门医香:皇叔请自重》,一句话文案:这是个农家小医女奔跑在美男加美食道路上的故事,欢迎撒花,留言,推荐票,求收藏,求包养!读者群号:374249524,欢迎加入! 第五十四章:床底 “红丸要研制三五颗对精通药性的大夫而言,不算难事,但是三五年这样下来,所需的数量越来越大,不知是从何而来?”沈念一问的话,是方才郑容和低声问他的,既然业内有良知人士一致排外,那么可以提供出来的数量就委实有限。 “沈大人说的真是笑话,天都所在,只要有足够的银钱,哪里还有买不到的物什,只要那你有心,自然会有黑市中人摸上门来,提供渠道,只要钱。”老太太叹口气,那真是个滋滋不绝的无底洞,填了一年,两年,想要狠狠心断了,然而一转念,已经投下去的,总不能当是打了个水漂,况且还牵扯到姜裴熙的性命,一旦停药,他势必会痛苦良久,再慢慢腐烂而死。 谁也不能下这个狠心的决断,只能看着看起来依旧鲜亮门楣的护国侯府,内里渐渐被蚕食一空,入不敷出。 而姜裴熙服药之后,也往往会做出匪夷所思的行为举止,只能将他送到僻静小院,让下人日日夜夜看守左右,才没有闹出更大的事端。 一步错,步步错,再没有回头后悔的余地。 “侯爷就没有着人去找那个妖道?”沈念一直问道,此事绝非仅仅是为了赚一千贯钱。 “找了,没有找到,当初只以为是医术高超的世外高人,多半他又是窝在小院治病,到底长相如何,除了我的大孙儿,旁人也描绘不出细节,但是那孩子却不肯开口。” 开始的时候,是尝到了红丸的甜头,觉着能这样过下去也不错,再后来,神智越来越混淆,已经分不清是药性还是真实的状态。 “孙姑娘见着他的时候,他身上的血迹就是割伤了看守他的丫环弄出来的,还好发现的早,没有出人命。”宾客中多少知道侯府大公子的顽疾,所以,孙世宁听到的那声惨叫,诸人都可以回避,只当是大公子的病情反复,哪个不识趣的会在好日子,去碰一鼻子的灰。 老太太颤抖着手,多看了孙世宁一眼:“你过来些,我有话要同你说。” 孙世宁忌讳她的那双手,摇着头不肯走近。 老太太低下头来,苦笑道:“多少年没捡拾起来的老底子,今天却破例了,你放心,沈大人在旁边看着,我不至于会蠢到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他的耐心,要是当日我知道他对你有情有义,就不会选你了。” 孙世宁想说,选谁都是不应该,而且用这样毒辣的手段,明明知道红丸服用会上瘾,却为着一己之私,随意给无辜的人下药,她看到沈念一冲她微微点头,示意她上前听听看老太太到底想说什么话。 蹭了几步,走得近些,老太太脸颊上有两道弧线,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慢慢地摸上来,握住她的手腕:“你是吃了红丸的,可是你没有找到侯府来。” “因为我并没有上瘾,我只是觉得大病了一场。”孙世宁如实相告。 “居然有人能够天生对那样的邪物免疫,要是我孙儿也有这福气,该有多好,你说是不是?”老太太紧抓住她的手不肯放,非要将腕子上的一只翡翠镯子抹给她。 孙世宁想抽手,力气比不上,想求救,又觉得老太太有些话还未曾说完,她想听,沈念一也想听。 “我错只错在太溺爱孙辈,这些冤孽都是我一个人造下的,护国侯并不知晓,连物色孙媳妇的事情,他都被我蒙在鼓里,沈大人想要拿人的话,尽管把老太婆抓了去,侯爷远在几百里外,小孙儿的喜宴结束,他当夜就去了湖州,至今未归,不干他的事情。” 翡翠镯终究还是戴在了孙世宁的手腕上,一汪碧水的颜色,真正是好货色,老太太叹口气道:“让孙姑娘大病一场,这个权当是补偿了。” “老太太可知道,红丸的药性并非不能解开,只是需要本人的意志力和耐力,与之抗衡,不消三个月,药瘾必除。”沈念一从其挟制中,将孙世宁的手,轻轻地抽出来,“若是侯府上下不是一味宠溺,在家人的关护下,大公子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将孙世宁的手腕往身边的紫檀木案几处一敲,力道很巧,翡翠镯子喀嚓一声断开,掉落在地,摔成数段:“老太太的好意,她没有福气消受,就让我替她解了。” “好,好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沈大人这是在当场打我的老脸,打得好,打得好。”老太太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 忽而有大理寺的人,疾步进来,附在沈念一耳边低语,他剑眉一皱:“居然还会出这样的事情,这岂非成了案中案。” 他将来者又吩咐几句,打发了,转过身来,正色对老太太说道:“孙姑娘身重奇毒的案子算是解开了,大公子的死因尚有蹊跷,他院中的下人小忠趁人不备,从后院逃走,我让手下尾随其后,以为他要去通风报信,没料得他在外面转了一圈,居然又回来了,老太太一定想不到,他这会儿在做什么,不如一起去看看究竟?” 老太太先前听到孙儿暴毙的噩耗,混乱了头脑,这会儿与沈念一过了招,说了话,再看到那只翡翠镯子碎成片,心中反而通透起来:“沈大人的意思是,我孙儿并非服药暴毙?” “是服用过多的红丸致死,然而到底是他自己吃的,还是旁人给他吃的,还尚未得知。”沈念一低声问孙世宁,“今晚怪事连连,你身体可还撑得住?” 孙世宁立时答道:“已经好得许多,方才你不是说,即便是真的上了药瘾,只要你想解开,还是能够脱离的,这般说来,我就更无后顾之忧了。” 侯府中,已经是灯火通明一片,从长廊而过,不多时,又重新回到了姜培熙所住的小院,院子里动静不小,而那些下人脸色僵硬,里里外外地站着,见老太太过来,居然都忘记了行礼,一个个眼神发直,像是见到了骇人听闻的事情。 “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太太呵斥道,“你们都喜欢站在外头吹风还是怎么着!” “不是的,老太太,不是的。”杜鹃哭哭啼啼地扶着门边,仔细看才发现她压根就是腿肚子打哆嗦,站不起来。 “别怕,待会儿,你在外头,我让于泽照看你。”沈念一忽而在孙世宁耳边低语道。 “我不会怕。”孙世宁坦荡荡地笑,笑容说不出的好看,“我又没做过坏事,不用害怕。” 走进屋去,地上一片狼藉,小忠手执铁锹,正在姜培熙暴毙的那间屋子用力挖土,床铺被他掀翻,被褥滚了一地,他也不顾及了,使足劲头,一锹一锹挖下去,已经挖出半尺的坑,这样寒的天气,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打捞出来,湿透了里外的衣衫。 “这是要造反了,还不快点把他拉出来!”老太太哪里受得了这些,气得头晕眼花,大孙儿才死,下人就在屋中刨地挖坑,“别是中邪了,快拉出来。” “老太太,让他继续挖。”沈念一沉声道。 “床底下有什么好挖的,他这个屋子是后来才整理布置出来的,没有金银珠宝藏着。” “没有金银珠宝,或许会有别的,别的叫人猜不到的。”沈念一的嗅觉灵敏,而孙世宁的嗅觉更是异于常人,小忠再七八锹下去,果不其然,她用右手握住了左边胳膊,咬住了下嘴唇。 “还能有什么?”老太太在沈念一面前犯了事,不敢多造次,声音渐渐低下去,却见到孙世宁的神情紧张,一双眼瞪得大大,眨都不眨,死死盯着那片翻起的泥土,“莫非,你们俩还能看得穿地下面,要是真的挖出金元宝,我一定尽数送到大理寺去。” 姜培熙死时,屋中尚留有红丸的异香,后来尸体被发现,屋门始终开着,那些气味已经散得差不多,然而一股恶臭渐渐不能压制,弥散开来,别说是站得近的几个人,就是外屋的都在窃窃私语,是什么东西烂了,臭成这样! 老太太的脸色大变,小忠头也不抬,还在死命地挖个不停,终于,泥土中,露出一截手掌,女人的手掌,年轻女人的手掌,五指微微曲拢,好似想要抓住眼前的东西,却又无力而为。 “床底下有死人!”不知是谁眼见瞧见,大声喊了一句,顿时,惊慌失措地众人掉头就想要往外逃跑,尖叫声,哭泣声,杂乱无章。 小忠将铁锹一扔,双膝落地,开始用手指来刨开,泥土已经蓬松,他又发了疯似的用力,很快,女尸的上半身都显露出来,恶臭扑鼻,尸身腐烂的十分厉害。 他的动作忽然停止了,呆呆地看着女尸的脸孔,看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直到背后的喧杂声渐渐收拢,变成一片寂静,方才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怎么会,床底下怎么会有个死人,这个女人又是谁!”老太太在哭声中惊醒过来,不住叨念,“不是侯府的人,我从来没见过这张脸。” 女尸的脖子一晃,半边脸孔正好转向,皮肉已经脱离开,眼珠子直勾勾地瞪了过来。 第五十五章:多出一个 已经脱离开眼眶的眼珠,颜色依旧黑白分明,仿佛在审视着屋中的每一个人,每个日夜相处,却不能解救她的人,纵是老太太见多识广,也受不了一系列停不下来的状况,让簌簌发抖的如意过来,相互搀扶壮胆。 而杜鹃惊吓过度,晕倒在大门边,孙世宁才明白沈念一让她留在门外的意思,他一早就知道屋子里会挖出死人。 沈念一像是猜到她所想:“也是从小忠回来,举止失常开始,床铺推翻,看到底下的地面曾经被翻动过的样子,哪里还会不明白。” 唐楚柔走过去:“尸体处理得当,埋在地下超过两尺深度,如果不是挖开,气味不会弥散,很难会被人发现,可见不是匆忙所为。”她将女尸翻转过去,见小忠一脸呆板地伫在原地不动,泪痕还挂在脸颊边,样子怪异至极,直接问道,“你认识她吗?” 小忠依然不动,急促喘着气,都能见着身上的汗渍冒腾腾热气,铁锹还紧紧捏在手中,做出戒备的姿态,只要有人靠近就会反击一般。 “你怎么知道她在床底下埋着的?”唐楚柔又问道。 郑容和见小忠的手指动了动,心跳莫名加快,立时喝道:“小唐,退!” 铁锹重新被抡起,向着唐楚柔的脸面砸去,还好她动作快了半步,所站的位置错开,小忠的劲道落空,整个人向前扑过去,正好与那女尸脸对脸,摔在一处。 沈念一两步而过,将那把铁锹抓起,扔了出去,又拎起小忠的领口,手指在他的肩胛处点了两下,厉声道:“人不是你杀的,但是你帮着一起埋的,这个死去的女人,你认识的,或者说,她是你的姐妹,对不对?” 小忠怔住,嘴巴一张一合,发不出声音来。 “既然,当初她惨死的时候,你没有为她鸣不平,此时你又用什么理由来伤害其他人,你想要心安,唯有说出真相,说出她的死因。” 小忠嗓子里发出嗬嗬的扭曲声,似乎有双看不见的大手捏住了咽喉,让他无法开口,沈念一暗道不妙,小忠的头部已经剧烈抖动起来,随即口中喷出大量的鲜血,似一蓬血雨,沈念一的衣袖挥展,那些血珠在他面前纷纷落下,根本不得近身。 又晚了一步,小忠在沈念一面前咽了气,他放开手,才死的与已经腐烂的,都是一样的死人。 “老沈,他被下了毒。”郑容和的银针一测,针尖乌黑。 “是,他跑出去的时候,被人下了毒。”沈念一觉得对手好似就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观察他,每一步都跑在他的前面,而且又不会跑得太快,只差一步,让他如刺梗喉,难受到呼吸都不通畅,“于泽!” “大人,我跟在他身后,他没有跑远,出了后院,不过走出二十来步,像是在犹疑不决,忽然又转了身就回来这里,铁锹是在后花园的树下拿来的,应该是花匠放置在那里。”于泽说到这里,脸色阴晴不定,“大人,难道是铁锹?” “他走出去的时候,你可曾注意过有没有这把铁锹?” “不曾留意。”于泽知道是在自己手里出了岔子,“大人,我只跟着他,以为他想要逃跑的,而且他出去与进来的路线不同。” “带我过去看。”沈念一不怒反笑道,“人都死了,抓住线索才更重要,别哭丧着脸,回去再自行领罚,如果你要戴罪立功,我也不反对。” “大人,我明白了!”一句话,重新将于泽的斗志燃起,“我这就带大人按着他的原路走一次。” 沈念一将孙世宁留下,向着屋外的那些人扫了一眼:“小唐,凶手可能尚未离开,保护好孙姑娘和郑大夫,也不要让其他人走脱。” 他有点庆幸,孙世宁始终没有尖叫,哭泣,扮楚楚可怜,她站在那里,看着所发生的事情,镇定而安静,令人心安。 于泽的记性很好,带着沈念一从后院的侧门而出,门外是一条僻静的小道,没有灯光,只能够很模糊地见到一丈开外的人影,于泽小跑几步,用足尖点一点:“大人,小忠就是走到这里,停了很短的一下时间,突然就回头走了。” “你确定当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 “完全可以确定,大人,这条小道,两个人并肩都很难,应该是侯府的人才会临时使用的,如果有第三个人,我当时站的位置不会见不到。”于泽又从侧门回转,“当时,他在这里绕了一圈,铁锹就在这株香樟树下,很随意地摆放着,小忠想都没有想,一把抄在手中。” 沈念一绕着树身走一圈,没有其他可疑之处,小忠走的时候,步子匆忙慌乱,他是要去找谁见谁,又是什么原因让其半路放弃原来的计划,折转回来挖掘出床底的女尸,于泽确定没有第三个人在场,那么必然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到底是什么原因!沈念一不经意地问道:“你们两人是从左边绕过,又从右边绕回,你再想想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于泽也已经是绞尽脑汁在想,天色暗,他追得近,全神贯注都在小忠的身上,再让他找出不同之处,确实困难。 “你慢慢想,是因为见到了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你觉得很寻常的物件。”旁人看着自然,却让小忠触目心惊的东西。 “大人,当时走出去时,小忠的意向很明确,他知道是要往哪里逃,回来的时候,在进侧门以后,他停了很短暂的一下,就一下。”于泽也快急得出汗了。 “不用钻牛角尖,这边的地形,我已经都查看过,可以回去了,小唐一个人在那里也不方便。”沈念一反过来宽慰他,“走走看看想想,没准就抓到关键所在。” 唐楚柔在两人走开后,轻声道:“孙姑娘,请站到我身边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别离得太远。” 孙世宁轻轻嗯一声,很配合地站过来。 郑容和还在研究那支银针:“小唐,可带了帕子?” “带了一块,被孙姑娘用去了。”唐楚柔探过来看道,“能分辨得出是什么毒?” 孙世宁已经取出自己的罗帕:“郑大夫,用我的可以吗?” “都是一样的。”郑容和用帕子将铁锹的木杆,上下擦拭几下,又用另一支银针在帕子上磨擦,“铁锹上没有毒。” “那么毒是下在哪里?”唐楚柔将罗帕与银针都接过去,“毒性这般刚猛,必然就是方才沾染的,而且时间拿捏地太好了,又能够让他死在大人面前,又不让他说出任何的线索。” “所以,老沈的意思,下毒的人就是这间屋中。”郑容和让她将证物收下,却觉得孙世宁有些不对劲,“孙姑娘,孙姑娘,你怎么了?” 孙世宁想事情正在出神,被他一下子提声高喊,惊到了:“没,没怎么。” “孙姑娘想到了什么?”唐楚柔本来觉得大理寺断案,大人怎么带了这样一个累赘在身边,一看就是娇滴滴的弱女子,要是遇到什么,又哭又闹的,看大人怎么收场,没想到,孙姑娘始终气定神闲,没有任何的麻烦。 “我怎么觉得屋中好像多了一个人。”孙世宁的声音很轻,她在心里默默点人数,第一次来时,屋中应该是七个人,后来老太太来了,小忠又死了,那么应该还是七个人,但是除开他们三个,屋中数来数去,却是八个人,她只能认得出老太太,如意和杜鹃,其余的那五个人,到底哪个是多出来的! 唐楚柔才发现自己没那么细心,根本不曾留意过屋中的人数:“孙姑娘,你是几时起发现的?” “女尸被挖出来的时候,老太太和如意一直站在一起,杜鹃晕倒在大门边,屋中都是尖叫声。”孙世宁才想要走开,又想到唐楚柔的话,不得离身太远,“唐姑娘,我想老太太应该识得屋中的人,她毕竟是侯府后院的当家人。” 唐楚柔看一眼惊魂未定的老太太:“要是她能够分辨得出,应该早就说出来了。” “唐姑娘,你看老太太的脸。”孙世宁刻意压低了嗓子,唐楚柔定眼而望,老太太的双颊两边下垂的脸肉,居然在抖,那分明是惊吓过度的表现,“唐姑娘,我猜想,老太太已经看出来了,但是她不敢说。” “这是侯府,还有她不敢说的?”唐楚柔拉住了孙世宁的手,越发觉得屋中的气氛诡异,“郑大夫,大人未回之前,你也站在我身边,不要动。” “你们俩到底在说什么?”郑容和只想着分析毒性,唐楚柔扯一下他的衣袖,示意他去看那边站着的老太太和如意。 郑容和却忽然径直对着那边走了过去,唐楚柔的手指一滑,衣料从指尖离开。 “老太太,你的身子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郑容和的眼里只能见到病人,他不是大理寺的人,没有那么多的经验,“老太太,我这里有定心丸,要不先服用一颗,以免急火攻心。” 他低下头来,正要摸出药袋,脸颊边一道寒光,有人用匕首抵住了他的脖颈要害。 第五十六章:恕不奉陪 孙世宁一下子明白过来,她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如果墙角那边,穿着水粉色茧绸衣裙,吐得天昏地暗的人是如意,那么此时此刻站在老太太身边,畏畏缩缩的女子又是哪个? 屋中居然有两个如意,穿着同色的衣服,长着同一张脸,老太太身边的这一个,正用匕首顶住郑容和,笑嘻嘻道:“郑大夫是吧,真不好意思,本来想哄着那位姑娘过来说话的,没想到,你自己要过来,那么就选你也是一样的。” 老太太有些武动底子,却被她一把推倒在地,动弹不得,然后一手将郑容和的手臂狠狠地折过来,扭在身后,选了个更安妥的位置,刀尖没离开过颈动脉处。 “这位大理寺的姑娘,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刀剑不长眼,伤到了人,场面就难看了。”她一开口说话,立时有了差别,如意的嗓子轻柔,而她的洪亮,“谁都不要动,我从侯府出去,就把这位好心的大夫给放了。” 孙世宁咬了咬嘴唇,抽眼去看唐楚柔,对方一脸冷漠,淡淡说道:“你要走便走,谁会留你?” “我知道,大理寺的姑娘是有武功的,所以,你给我取一件东西。”那人点着孙世宁,“你到那个小忠怀中去摸一摸,将里面的牌子给我。” 孙世宁想着沈念一不会走很远,如果拖延点时间,是不是能够赶上他回转,她就不信这个冒牌货能够逃得出少卿大人的手掌心。 “动作快点,别给我磨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冒牌货笑得很得意,“我手里的匕首,不是寻常的货色,只要被划破一丝油皮,立时毒发身亡,我说过了,我对这个大夫没有兴趣,别为难我,自然就会放人。” 孙世宁佯装蹲下来,她也顾不得男女有别,小忠都是个死人了,摸起来不似活人的温度,她背后有点发毛,在小忠的衣襟处探进去,哪里来的什么牌子,就两层衣服,都没有地方能够藏东西。 “快点!”冒牌货明显有些发急,匕首往里面送了送,“别耍花招。” “没有你说的什么牌子!”孙世宁索性将衣襟拉开来给她看,死人苍白发青的胸口,“你看看,这里也藏不住东西,你到底要我找什么!” “不可能的,明明应该在他身上。”冒牌货也慌乱起来,盯着唐楚柔喝问道,“他的尸体,只有你碰过,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你一直在屋里看着,我不过是拿了银针试毒,没有碰过他的衣服。”唐楚柔双眉一挑,将手臂展开,“你要是不相信,也能来我身上搜搜。” “你,你去搜她身上!”她命令孙世宁道,“要是找不出那牌子,我活不成,这个垫背的也别想活。” 孙世宁装模作样,去摸唐楚柔的衣袖腰带,低不可闻道:“怎么做?” “拖。”唐楚柔只说了最简单的答案,两个人想到一起去了。 孙世宁见过凤庆郡主龙凤枕头下的那把匕首,也是同样沾着毒的,当时沈念一的神色很谨慎,对于下毒这种龌龊的手段,简直是防不胜防,她不敢用郑大夫的性命当赌注,一寸一寸地在唐楚柔身上摸过:“要不,你给我说说,牌子长什么样子,我也方便找,铜的还是铁的,有多大?” “闭嘴!”冒牌货如果不是要挟持人质,早就冲过去赏她几个耳光了。 “你让谁闭嘴?”一道清冷的声音骤然从背后响起,沈念一几乎是无声无息地站在两人身后,一只手已经搭住了冒牌货的右肩肩胛骨。 “你,你别乱来,不然大不了同归于尽。” 沈念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是打算同谁同归于尽,是与我,还是与你刀下的这位大夫?” “退后,你们都给我退后。”冒牌货没想到沈念一回来地这么快,见着他的人,头皮发紧,知道根本不是对手,只能将郑容和的手臂往后掰得更扭曲,“我只是要走,放我走。” “你不是要找牌子吗?”沈念一居然放开了手,走到小忠的尸体边,拨转过来,露出底下的另一具女尸,手指晃动,已经拿捏住一块暗金色的腰牌,方才小忠摔了下,怀中的物件跌落出来,“要不要连牌子一起带走?” “给我,放在地上,对,就放在我脚能够勾到的地上。”她眼中发光,仿佛这块牌子比什么都来得更要紧。 “小忠是你毒死的吧?”沈念一弯腰放下腰牌,“女尸挖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很惊慌,根本不曾留意到屋中其实有两个如意,你就摸到门边去,在门栓上抹了一层毒,小忠开门关门,只有他接触到门栓,等他逃走以后,你又借机,将毒药用帕子擦去,又或者根本还来不及擦,那根门栓依然是剧毒之物。” 腰牌才碰到地面,他一个抄手又重新拿回在手中,眼睛微微眯起:“这是什么腰牌,让你如此紧张,非要找到了才肯走,既然是要害之物,你又如何会放在小忠手中,我委实有些好奇了,所以,你不能走,留下来替我解惑。” 解是开口音,沈念一的手指曲起将腰牌笔直弹出,正撞在对方的下巴处,惑是闭口音,他的另一只手衣袖展开来,云卷云舒般揽住郑容和,朝着自己所站立的方向扯动。 危险的状况,瞬间迎刃而解,沈念一看着冒牌货,被他的指力所伤,腰牌在下巴处撞出淤痕,还牢牢将腰牌握在手中。 “这不是你的腰牌,而是属于小忠的。”沈念一跟着于泽走了一圈,小忠跑是因为发现出了状况,那么他回来是为了带走同伴,真可惜,同伴要比他心狠手辣地多,已经早一步做下杀人灭口的打算。 小忠是拿人钱财,为人做事,怕是到死都以为同伴与他一样,想要手头宽泛些,却不知对方才是名符其实的杀人,利用小忠不过是为了他是服侍大公子身边最近的人。 “他也不仅仅是为了钱,还为了某个人。”沈念一的眼神微带怜悯,小忠摔倒时,与女尸几乎脸贴脸,他都不曾害怕大叫大喊,正如前头猜测的,死者是与他关系很密切的人,只有骨血亲人,才能够让人不会觉得害怕。 “是,都让你猜中了,死的是他亲姐姐,他们俩没爹没娘,姐弟相依为命。”冒牌货知道是逃不掉了,沈念一不过是一根手指的指劲,已经差些击碎了她的半张脸孔,那还是手下留情,为了要留下活口,如果使足十分的劲,怕是足以当场令她毙命。 “姐弟两人都在侯府当差,他姐姐死了,你就顶着她的身份留下来。”沈念一淡淡看着她道,“既然能够换成如意的脸,那么换成其他丫环的脸,应该也不难。” 冒牌货诡异地一笑道:“少卿大人也有揣测错误的时候,他姐姐被挖出来的时候,老太太不是已经说了,她不认得这张脸吗,小忠的姐姐不是侯府里的下人,她是宜春楼的挂牌姑娘。”看到沈念一分明也有些吃惊的样子,她笑得更加欢快:“早听闻大理寺审案很有些手段,我这个人最是胆小的,所以恕不奉陪了。” 沈念一见她抬手,已经知道要糟糕,想要抢步而上,对方笑容僵硬在嘴角,整个人瘫软成泥,横卧在地。 “大人,小心有毒。”唐楚柔立时提醒道。 方才,两个人的对话,每一句都叫人听得心惊不已,居然都没有人敢出声,直到对手服毒自尽,那块腰牌叮地一声落在地上,声音清脆而孤寂。 “我知道,我早该知道,她不会留下活口给我。”沈念一依然将腰牌捡拾起来,“这块腰牌既不是她的,也不是小忠的,她本来以为拿住了这个,可以保住性命,可惜这一连串的事情下来,一个人都没有能活下来。” “大人,毒药遇到口涎即刻传入体内,没有药可救。”唐楚柔又将掉落在地的匕首捡起来,“大人,还有这个上头,也抹了剧毒。” “与凤庆郡主洞房中的那一把是否相同?” “完全相同。” “那么,这个案子牵涉甚广,人数甚多,不能立时破案。”沈念一细想,现在留下的两名活口是薛家真郡马与在大街上装疯行凶的翰林馆査学士的三公子,当然孙世宁也可以算作一个,但她的药性是由侯府老太太经手,前后因由已经断清,与主案没有多大干系,暂时也无法作为人证。 “大人,侯爷回来了,护国侯回府了。”于泽在外头接到消息,匆匆进来禀报,“正往此处而来。” “回来得真是时候。”沈念一低语一句,飞快地抬头说道,“老郑,你不是大理寺的人,护国侯回府,你在此地多有不便,请先回正安堂,有消息的话,我立时再让人通知你,小唐,再看看几具尸体,还有什么细节没有注意到的,于泽在门口迎着侯爷,这是他的家,他的府,还是要留三分薄面给他。” 留下孙世宁来,单薄的身形,却冲着他微微一笑道:“护国侯回来,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说法?” 第五十七章:网开一面 姜浩元来的很迅速,身后带着两个下人,虽然已经得知噩耗,见到场景这般惨烈,也不禁呆在原地,不大的院子里满目尸体,其中有一个还是他的亲生子。 “母亲!”他疾步走到老太太身边,老太太的情况也不算好,发髻蓬松散乱,老态毕露,他赶紧将她搀扶起来,“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作孽啊,姜家是作了什么孽,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老太太一直撑到顶梁柱回来,才敢这样呼天喊地,一只手抓住了姜浩元的袖口,“你看看,你看看裴熙这孩子死了,他的床底下怎么还会有个死女人!” “死女人?”姜浩元扶正了老太太,听她前言不搭后语的,更加不明真相,“沈大人,府内出了这么多的事情,我又正巧不在府中,母亲年事已高,实在是无力管辖,幸而我已经赶回来,请容老母亲先行退下休息。” 一句话,就将所有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沈念一如何听不出来他的言下之意,他也不想把老太太折腾得一命呜呼,先应允了要求,又长话短说,让唐楚柔安排其来指认床底下的女尸,姜浩元倒是十分配合,看后却直摇头道:“不是府中的丫环下人,不曾见过。” 供词与老太太如出一辙,沈念一并不太在意,已经有人透露过女尸的身份,宜春院的姑娘,这样抛头露面的地方,根本藏不住消息。 “沈大人,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凶手可是府中的?”姜浩元朗声问道。 沈念一不语,姜裴熙服食了过量的红丸,死于小忠之手,而小忠被冒牌的如意毒死,等到冒牌货再服毒自尽,简直就成了个死循环,那块被争来抢去的腰牌,被他拿捏在手中,暂时不想拿出来给姜浩元查看。 “凶手已经服毒自尽。”沈念一向唐楚柔示意,唐楚柔立时用手在尸体的发鬓处摸了一圈,揭下薄如蝉翼的面具,露出另一张面容,“请侯爷再细看,此人可曾见过?” 姜浩元眼睛瞪得极大:“方才,方才她不是如意吗?” “她是假冒的如意,混迹在侯府之中,侯府上下丫环诸多,怕是她也不仅仅只假冒其中的一两人。”沈念一将老太太私自给孙世宁下药瘾之事同姜浩元交代清楚,“此事涉及危害孙姑娘的性命,要请老太太到府衙,再按律处置。” 姜浩元深吸一口气道:“孙姑娘的父亲与我也是相交多年的好友,此事虽然是老母亲一时糊涂,任性所为,可否看在她年事已高又心疼子孙的份上,从轻发落,孙姑娘受到的伤害,我一定竭力补偿。” 说完话,他的目光停留在孙世宁身上,这是在讨要当日相助她夺回孙家时的人情债,要是服食红丸之后,孙世宁也毒瘾深种,那么要走过沈念一的卡口还真是不易,谢天谢地,她与生俱来抗药性,不至于让老太太的罪过太难看。 “侯爷客气了,此时是老太太为了袒护孙子所为,侯爷并不知晓,否则想来当日侯爷也不会吃心吃力帮衬我那一把,若非侯爷仗义出手,我早已经不知流落到何方何处,既然我也没有大的损伤,侯府又出了丧事,也就不想再追究老太太下药的过失。”孙世宁委实不想见到高龄的老人在大牢里吃苦。 “沈大人,既然孙姑娘答应,不知可否网开一面?”姜浩元低声下气与他商量,“如果孙姑娘愿意,可将侯府在城外的四十亩良田当做赔偿,那是我名下的产业,并非侯位世袭。” 孙世宁才想说不必赔偿,没料想沈念一替她一口答应下来:“既然侯爷想到这样两全之法,孙姑娘又不想追究,那么老太太的事情就暂且搁下,给大公子下药的凶手,也已经毒发身亡,此案了断,不知侯爷可还有异议?” 姜浩元苦笑一下道:“这孩子,活着也甚是辛苦,这样去了也好,也好。” “只是大公子床下的女尸,到底是何人所杀何人所埋,还要另行发案,如果与府内之人有牵扯,望侯爷配合。”沈念一公事公办的口吻。 姜浩元立时喊人去将四十亩良田的地契取来,另外有一账册,一并交到孙世宁手中:“那些田,都放给佃户种养,每年年底按照约定交上账目即可,你要是看不明白,回头让柳鹿林一教即可。” 提到了柳先生,孙世宁抿着嘴角,觉得手里的田契烫得灼人,明明她才是受害人,然而她受过姜侯爷的恩情,非但帮了她大忙,还将最好的幕僚连带着懂事能干的丫环一并送到她身边,若说老太太给她下药是笔糊涂账,那么前面这些根本不图回报的付出,已经足以一笔勾销。 姜浩元此时才算缓过气来,他恢复了初次相见时的豪爽磊落,而且粗中有细,知道她心里头的挣扎:“四十亩地对侯府而已不算什么,你要是不拿下,我倒是难以心安。” 一句话,说的人心里妥帖,孙世宁将田契折好收起:“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了。” “红丸的药性在身体里会潜伏一段日子,若是有任何不妥,可以过来找我,力所能及的,一定帮忙。”姜浩元说完这句,招了府中的管事,开始吩咐办理大公子的丧事,再请个大夫来,替老太太防范着,老太太年纪大了,禁不住这许多,又让下人帮手,将三具尸体搬到大理寺派遣来的收尸车中,事情办得有条有理。 沈念一起身告辞,姜浩元亲自相送,两人快走到大门前,不约而同站住了脚。 “沈大人,这里有一百贯,替那女尸买副好些的棺材,寻个安妥的落葬之处。”姜浩元的样子有些憔悴,“如果,杀人者还有其他帮凶,我也定然不会包庇左右,沈大人前来拿人便是。” “侯爷已经猜到那女尸的死因?” “裴熙被红丸的药性控制,他会做出什么事情,谁都不能预料到,若是他杀了人,又有人特意帮着隐瞒,也不足为奇。”姜浩元低下头来,笑容中满是苦涩,“我只是觉得对这孩子歉疚,有时候睁只眼闭只眼,却不想会真的害了他人的性命。” “除了已经死去的小忠,服侍大公子的人,还有老太太都说从未见过此女,侯爷莫要太早让大公子背了黑锅,此案还会细查到底。”沈念一顿了顿才道,“如果真是大公子所为,我也会如实告知。” “孙姑娘之事,我确实不知,倒是在老母亲面前提起过孙府的事情,没料得母亲就挂念在心,做出这等害人不利己之事,真正是惭愧,幸而孙姑娘明事理,有胸襟,才不至于将一大把年纪的老人送去大牢之所。” “我也相信侯爷不知,否则何须之前的大费周章。”沈念一看着已经走近的孙世宁,“侯爷节哀顺变,告辞了。” 孙世宁隐约听到两个人的对话,一直等坐上了车,她才低声询问,护国侯所说的力所能及之事,又是什么? 沈念一看了看她道:“你真是有时聪明,有时糊涂,他的意思是若你体内的红丸药性祛除地不够干净,他有门道弄到药丸,虽说是黑市的价钱,为做补偿,他还是愿意掏腰包为你续药。” 孙世宁咋舌,见了姜裴熙的死相,又听到他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就是立时死了,也不愿意被那种恶魔所出的药所控制住。 “侯爷一定也没想到,当时顺手所做下的善行,为其老母挽回了颜面。”沈念一让赶车人先将孙世宁送回正安堂,“要不要送你回去家中看一看?” “柳先生坐镇,想来二娘也翻不过他的手掌心。”孙世宁明白,仅仅是柳先生这一出,都不够四十亩地的价值,数日前,柳先生才给她看了孙家的账目,比父亲在世时,运转得更好更周全,作坊已经又加了三十多个熟练人手,正是蒸蒸日上之时,她心下也是懂得感恩,“柳先生那张嘴,抵得过十个能说会道的妇人。” “薛氏可有为难你?”沈念一轻声问道。 “一个屋檐下住,我也有办法绕着她走。”孙世宁说起家事,反而坦然,“其实,我没同她说过,孙家的家业,我并不想要,如果不是她非要同我争,我不至于要霸占着不放,柳先生那般聪明的人,每天都要忙到三更半夜的,我可不想一辈子这样操持。” 沈念一认真听她说话,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在光线不明朗的车厢内,依然像映在清澈溪水中的星星,流光溢彩,波光粼粼,就连被人下了红丸这样的药,都不至于唉声叹气,怨天尤人。 “要是二娘回心转意,不再坑害我,过几年等世天长大懂事了,我就将家业都留给他。”孙世宁说得来劲,“然后带一点钱,游山玩水去。”她的荷包里有四十亩田的田契,已经足矣。 “一个人?”沈念一貌似随意地问道。 孙世宁与他的视线相碰,一个人三字说出来,怎么好像有点心虚的意思。 沈念一低下头,仿佛很轻地笑了一下,平时正儿八经的冰山脸,一笑起来,几乎能够连观者之心都融化了:“回头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孙世宁呆呆张了嘴:“哦。” 第五十八章:走运 马车将孙世宁送到正安堂,沈念一转身又直奔另一个方向而去,她相信少卿大人绝对不会是回家休息睡觉,他还有太多没有解开的疑团,哪里能够高枕无忧。 郑容和已经走出来迎她:“老沈扔下你就跑了?” “公务更要紧。”孙世宁不会在意这些,“冬青和蜻蜓相处的可好?” “亲姐弟一样,冬青还教了蜻蜓两手做菜的功夫,以后我有口福了。”郑容和领她进去,“你体内的药性还没有完全稳定,不可怠慢轻视。” “我会听从医嘱。”孙世宁回答地很巧妙。 郑容和将冬青唤出来,冬青还在切菜,左手抓着一把青葱忘记放下,见到孙世宁平安无事,才松了口气:“姑娘回来就好,这里好些人等着吃饭,我先去灶房炒几个小菜。” “快去,快去。”孙世宁笑着赶她,主仆两人都好像觉得在正安堂住下来的日子,更加得心应手。 “真正是个可人儿,难怪老沈牵在身边都不肯放手,以前没见过他这样紧张一个女子,你是头一人。”郑容和轻声夸赞道,他见过不少年轻女子,家境略为殷实,一双眼就长到头顶,谁都不放在眼中。 孙世宁将郑大夫的话反复想了几遍,相同的话,沈念一也曾经说过,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两人是有口头婚约的,父亲将此事当做是她幼年的趣事来说,问她是否记得,她根本没有印象,父亲笑着说道,沈家的儿郎早已经今非昔比,婚约的事情,他也不好意思再去提起。 当时,她是什么表情已经不太记得,好似跟着笑了两声,没想到过耳就忘的一句话,却救下了她的性命。 “老沈会去哪里?”郑容和跟着跑来跑去,累得不轻,不过与唐楚柔的关系似乎进了一层,又让他欢喜地睡不着,话就说的多谢,“我见他也没有带着大理寺的人。” 孙世宁想一想道:“应该是去了宜春院。” 郑容和正捧着一杯热茶在饮,直接呛住,大声咳嗽起来,孙世宁浅浅笑,原来看着老实的郑大夫也晓得宜春院是什么地方。 宜春院。 沈念一从远处望去,门庭热闹喧杂,桃红柳绿的几名女子正对来往的单身男子招呼,媚眼儿飞得简直叫人招架不住,从护国侯府转到此处,简直就是两个不同的天地,他缓步而上,走了过去。 “这位公子脸生,是不是第一次来宜春院,快些进来坐坐,我们这儿的姑娘各个善解人意,保证让公子满意而归。”有姐儿上来拉扯,手才要往他衣袖上摸,一眨眼却落了空,人还在眼前,却连一寸布料都没摸着。 沈念一哪里容得这样的人近身,径直跨过门槛,往里面走去。 宜春院都地方不大,上下两层,底下有两个再唱小曲,他抬头正沿着楼梯而上,屋子摆设都有些年份,看来生意不尽如人意,进来的客人也多半是做粗活的,嗓门都格外大,看着倒有点菜市口的感觉。 “公子是有相好的姑娘,还是要挑两个看看?”老鸨自打他一进门就像蜜蜂闻到了蜜儿一般,紧紧跟了上来。 “给我开间房。”沈念一直截了当,先给了老鸨一贯钱,“其他的,等下再细说。” 老鸨见他出手大方,长相俊美,欢喜的给他开了间略微清净整齐点的房间:“公子要吃点什么,用什么茶,挑几个姑娘?” “不用忙了,你且坐下来。”沈念一见老鸨站在门边不动,“我问几句话,,你答得周全,重重有赏。” 老鸨眼神闪烁,没方才那么热络,支支吾吾道:“公子,我这宜春院比不上那些歌舞升平的大场子,不过我这人做买卖有个底线,强买强卖的生意不做,都是心甘情愿才收进来的。” 沈念一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方道:“你想多了,我不过打听一个人,没有其他的意思。”这般忌讳,怕是这院子里头不干净的买卖不少。 老鸨强笑道:“只要是院子里的姑娘,公子尽管打听。” “最近可有哪个姑娘出场子就再没回来的?”沈念一不等她多想,又取出五贯钱来放在桌面上,“有些事情,纸包不住火,要是消息能换点钱财,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老鸨深吸一口气,这公子生的一双好眼,像是能看穿人心,她扑上来将五贯钱抓在手里:“公子只是打听的话,我可以说,但是后头发生的事情,不是我能管得住,公子可要相好了。” “我明白,你们有你们的难处,我不会乱说话。”沈念一出手拿捏的分寸刚合适,他要是一下子出手太阔绰,反而会让对方产生了警惕心,闭紧了嘴巴再想撬开必然要多费一番工夫。 老鸨走过去,先将房门打开,看了看外头,以防隔墙有耳,才压着声音道:“公子,我这院子的姑娘虽说年纪大些,姿色也不算一等,但是胜在肯吃苦耐劳,你也知道有的人喜欢些不同的手段,家中的妻妾哪里愿意,所以摸着门路过来,找到我这里,只要钱够数,又不会害了性命,这样的差事还有人抢着愿意去,一晚上有时候能抵半个月的活。” 沈念一耐心地不去打断她,听她说下去,有些人平日道貌岸然的,心里头却阴暗扭曲,还不能让人知道,只得找了姐儿发泄,也有人嫌弃院子脏乱,带着姐儿出去一晚上,有时候人送回来时,伤痕累累,只剩下一口气,身上什么样的伤都有,但是这种地方,每个人都像是杂草一般,休息个几天,皮外伤养养就没事,赏钱连带着封口费却是异常丰厚的。 宜春院靠着这门行径,客源不断,生意还比过往好了许多,老鸨每次送了人出去,都要在屋中烧高香,保佑千万别出人命,只要留着一口气回来,那么缝缝补补总会养好的。 “是不是有人就此没回来?”沈念一看了眼神色尴尬的老鸨。 “公子,你也知道,有些人就是特别走运,在院子里卖了五六年,居然带出去一次,被对方给留下了,你猜怎么着,非要留下来做妾,你说是不是白日梦都做不到的好事情,那一位来头还着实不小,估摸着是觉得这样来来去去,早晚被旁人发现不堪,不如找个略微称心的放在家中,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老鸨咽了口口水,“公子是不是就要来打听这件隐晦之事,是受何人所托,我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怕是性命要不保。” 沈念一没回答她,又拿出二十贯,放在茶杯底下压着,屋中静默了片刻,老鸨的手指蠢蠢欲动,向着那钱摸过来,说了那么多话,不过是要抬价,表明这个消息非常值钱,值得她连性命都不要。 “公子,翰林馆的査老爷,你可曾听说过,院子里的丽容姑娘就被他收去做了第五房小妾,对外头说的,却是他正房的表外甥女,真正是让人笑掉大牙。”老鸨一鼓作气,统统都说了出来。 沈念一却知道,完全是问错了方向,老鸨躲躲闪闪说出来的人,绝对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慢,慢,慢,翰林院的査老爷,查字姓不算多,那个在大街上用利刃刺了十来个无辜之人的,正是这位査老爷的三儿子,巧事就能自觉地往一块儿凑不成! “公子,能说的,我可都说完了,钱也拿走了,公子要是没别的事情,我还出去招呼客人。”老鸨见他不言语,有些摸不准路数。 “不,我要找的是另一个人,除了嫁到査老爷家去的姑娘,可还有其他的?” “这种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我做了十多年才遇到头一遭,公子当成是说笑话呢,哪里还有人这般的好命啊,千人骑万人压的从了良去做姨太太。”老鸨陪着笑道,“要是公子不信,没准还有别家,不如再去打听打听也未尝不可。” 沈念一的手指抬了抬,老鸨才开启几寸的房门,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不是别家,正是你们宜春院,想好了,说明了,才许离开。” 老鸨吓了一跳,还以为见鬼了,又没风又没旁人,这门怎么自己会关合,她搓着手道:“公子,真的再没有其他的了。” 沈念一冷着脸,直视她的眼,老鸨见他忽然换了一副神情,不知为何,屋子里的温度都跟着发寒,她苦着脸道:“公子,査老爷这般隐秘的事情,我都一五一十说了,哪里还能瞒着你其他的小事,真的是没有了。“ “坐下来,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诉我,我不急,等着你想出来为止。”沈念一的足尖将椅子挑起,正稳稳当当落在老鸨的面前,“要是想不出来,就别出这道门了。” 老鸨也是见多识广的,明白眼前人根本不是自己能得罪的,她一直以为查老爷娶了丽容就是最大的事儿,还真没比这个还拿得出手的,不过人家发了话让她想,她离着门口才七八步的距离,奈何腿肚子打颤,已经直接跌坐在椅子上,站不起来了。 第五十九章:死有余辜 遇到煞星,老鸨只能坐在那里冥思苦想,将宜春院上上下下都想了一次,忽然拍着大腿道:“公子,公子,我想起来了!” “说。”言简意赅。 “院子的灶房里,有个姐儿叫从云,年岁不小都二十出头了,她原来也是做这无本买卖的,后来身子骨差了,没法子接客,她家传倒是有些做菜的手艺,我看着可怜就给留下来做事,两个月前,她突然替自己赎身了。”老鸨的嘴皮子上下翻动。 当时还觉得有些诧异,从云为了治病,将身边的私蓄花的一干二净,还欠了院子里十几贯,忽然悄然无声的,给出张一百贯的票子,放在老鸨面前,老鸨想想药罐子搁在院子里,以后少不得还贴补落葬费,收下票子,将卖身契还给了她,从云收拾了随身的几件衣服当夜便离开,再没有任何的消息。 “要不是公子今天盯紧着问,我还真把她给忘记了。”老鸨看着面无表情的沈念一,继续陪着笑道,“从云在院子里年数不少,我是知道些的,她的右边胳膊有块叶子型的胎记,还有额角的头发拨开,里头藏着两颗小痣,是不是公子所要找的人?” 尸体腐烂的厉害,胎记是看不出来了,黑痣应该尚在,沈念一将打赏放在桌上,站起身来,沉默往屋外走,老鸨反而在身后喊住了他:“公子,从云本姓刘,叫刘三妹,从云是进院子才取的,卖身契上写的却是刘三妹。” 沈念一站定脚:“还有呢?” 老鸨诡异地笑了笑道:“她有个别人都没有的本事,她生来痛觉比常人迟钝,便是你用一根钢针扎她的脚底,她都不会喊疼。” “所以,她受了那些伤比任何人都重。”沈念一留下这句话,人影闪过,已经直接下了楼去。 从云想来便是那具女尸,一个痛觉迟钝的年长窑姐,不声不响花了笔不小的钱替自己赎身,不知当时是不是因为寻到至亲,满心欢喜走得步履轻快,却不知才爬出火坑,又掉进狼窟,命丧黄泉,草草掩埋。 沈念一走出宜春院,今天误打误撞又听到那位查大人的消息,难怪都说贩夫走卒之所才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看来大理寺也需要布下几条眼线在这样的地方才行。 他走得很快,路上的行人只能依稀见到一道人影闪过,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回到了大理寺。 唐楚柔已经迎了上来:“大人,可曾有新消息?” “那具女尸呢?” “已经捡拾捡拾,放在棺椁里,要是再搬动几次,别说皮肉,连骨架都要散开来了。”唐楚柔摇了摇头道,“虽说烂糟糟的,不过一身内外伤十分骇人,死因应该是钝器敲击腹部,形成内出血,一直到五脏六腑都被血污浸染才死去。” 那是非常痛苦的死法,女尸生前还遭到捆绑,皮肉的淤痕依然清晰可见。 “去看看女尸额角的头发底下,是不是有两颗小痣?”沈念一问道,“还有如果右胳膊的皮肉完好,能够看出有叶子型胎记否?” 唐楚柔看起来心情也格外低落,她忽然啊了一声:“我原是想,女尸的右臂为什么焦黑腥臭,好似被烙铁烫过,如果说本来是一块胎记的话,那么必然是有人故意灼伤。” 她来去迅速,很快肯定了沈念一的话,女尸的额头底下确实有一大一小两颗黑痣,特征吻合,找对了人。 “她的本名是刘三妹,小忠的身份查完了没有?” 于泽将从侯府取来的卖身契上核对:“刘小弟,小忠本名刘小弟,看,都姓刘,虽然是大姓,应该也是亲人。” 沈念一在案发当场问过小忠,那具女尸是否与他有骨肉血缘,没想到,一个人真的能狠心将亲姐姐送去惨死。 “就属她可怜,剩下那三个都是死有余辜。”唐楚柔说完这句话,回自己的屋子去,想着将女尸修饰得稍许好看些再下葬,至少能穿一件体面的衣服,否则衣不遮体,委实可怜。 沈念一想,死有余辜四个字真是无差,然而那些在黑市贩卖红丸的人,是不是也死有余辜,他嘱咐于泽将关在府衙大牢中的査三提出来,由大理寺接手此案。 “大人,薛探花的案子又如何处理?”丘成问道。 “郑大夫不是说了,服食红丸虽说容易上瘾,但真心有意志力的人,还是能够脱离药性牵制的,让薛家真留在这里,单独安置一间,如果他有这份毅力,那是最好,郡主不会追究此事,那么夫妻还有团聚的日子。”既然薛家真并未曾真正伤害到凤庆郡主,那么还算是万幸。 “薛探花那里应该能够问出,是谁给他下的药。”丘成建议道。 “红丸的药性不是一日两日下的,朝中也不仅仅是如今出事的这几人。”想要追根溯源,查验出到底多少人被其迫害,只有一个法子,“下令派遣五小队,每队十二人,彻夜彻查,将黑市的药贩一网打尽,凡是经手过红丸买卖的,全部投入牢中,不可有一个漏网之鱼。” “是,大人。”丘成知道大人这一句话下去,今晚的天都怕是要有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是他从来只知道遵从命令,只要是大人的话,就一定是正确的。 “天命之前,收网。”沈念一留下这句话,离开了大理寺。 他很难得觉着胸口有些发闷,不知是听了唐楚柔的话,还是想到接下来的日子,怕是还有硬仗在等着要打,从他取到的那份名册来看,朝中至少有二十余名不同官职的人已经被红丸所迫,下药的人绝对不会只为了赚取银钱,怕是想要获得的还更多更多。 不知不觉中,他脚底下走的方向,是朝着正安堂去的,等察觉过来,已经走了一半,既然走了,他也不想要回头。 正安堂的灯烛还亮着,沈念一熟门熟路地进去,听到孩子的笑声,却是那个被砍伤脚筋的女童坐在小椅子上,孙世宁一匙匙给她喂肉骨粥,他站在门边,看了好一会儿,女童吃得大口,小手拍得啪啪响,时不时还要凑过来,摸孙世宁的耳垂,她好脾气地侧过脸,任由小手随意拉扯。 女童先发现有人进来,用手指着他发出啾啾声,孙世宁回过脸来,露出一点点惊喜的笑容:“沈大哥,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沈念一慢慢走过来:“来看看你们可安好。”他真心喜欢这样的笑脸,便是让他时时看,日日看,都不会生厌,先前心头的阴霾被一扫而光。 “我们煮了很多热粥,你要不要也吃点?”孙世宁将小碗放下,抱起女童来。 沈念一没有说,他没有胃口,脱口而出道:“好啊,是不是见者有份?” “是,是,煮得太多,大家都吃的肚子滚圆了。”孙世宁将女童安置好,端来热粥,“粗茶淡饭的,不知沈大哥是不是吃得惯。” 煮到熟烂的米粒被肉骨的油脂滋润的亮晶晶,上面撒着细碎的葱花,碧绿生青,沈念一居然感到饿了,接过手,坐下来,很快就热乎乎的落了肚,比他想得还丰腴美味,容易入口。 “要不要再添点?”孙世宁期盼地问道。 “好。”一连吃了三碗,沈念一的肚子也滚圆,简直窝在椅子里都不想站起来。 “老沈,你来得正好。”郑容和从内堂出来,“怎么就你们两个人,蜻蜓和冬青他们呢?” 躲在门后面的两个人狠狠地握紧了拳头,难怪唐姑娘说郑大夫是榆木脑袋,可不就是大脑壳里装得都是药丸子,摇一摇,哗啦啦地响。 沈念一如何听不出这么近的呼吸声,他只是不想揭破罢了:“你是不是又研制出了什么?” “是,我刚才翻看古药书,原来那种红丸在更早的时候就被使用过,开始只知其能镇痛解乏,结果剂量慢慢增大,后面的问题就出现了,但是除了像孙姑娘这样天生有抗药性的,还有一个方子,可以用来辅助解除药瘾。”郑容和将手中的旧书翻开,“你看此处,只要这七味药,按照不同的分量,再取曼陀罗花为药引,病人全力配合的话,不虚十日,应该基本能够化解。” “那真是好消息了。”沈念一没想到根深蒂固的红丸,还能用更简单的法子解除,“这本古药书有多珍稀,莫非只有你手上持有?” “这种药书,虽说数量不多,但是外头至少十来个拓本总是有的。”郑容和顿时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说,既然我能够找到解救的法子,为什么姜公子几年来,一定要靠服食越来越多的红丸控制病情,完全不用走到最后这一步的。” “或许,他压根就不想断药。”沈念一又想到死有余辜四个字,“我还记得你说过,服食红丸的功效不仅仅是镇痛治病。” “对,服食过后,病人会得飘飘欲仙,云里雾里不知所在,甚至有人会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郑容和顿了一顿道,“当然,也有人产生幻觉,会得肆意伤害别人。” 第六十章:不算数 据沈念一所知,手头上的三个案子都是伤害别人的结果,除了薛家真没有酿下大错,其余两个人的手上都是沾了血的。 或许,等他们清醒之时,可以将责任都退在红丸的药性上头,一句身不由己就能轻松撇清,不过人在做天在看,姜培熙的下场就在眼前,真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热粥下肚,力气一点点恢复过来,沈念一难得发现在验尸查案之后,原来美味的食物依旧会让人心生美好,郑容和说完好消息,又回内堂去研究药性,他轻咳一声道:“躲在门后头,当下背后有人拍你们肩膀。” 蜻蜓的胆子大些还能沉得住气,冬青已经哇哇乱叫,孙世宁没想到两人真的在偷听,有些气恼:“还有一盆的碗筷没有清洗,你们两个这般空闲,都给我去刷碗。” 冬青见她动气,赶紧灰溜溜地去了,蜻蜓做了个鬼脸,紧跟而上。 “他们两个到底在看什么,有什么好看,好听的!”孙世宁气不打一处来,说着说着,两颊绯红起来,他们在看的是她与沈念一两人,而沈念一正微笑地望向她,眼底不似以前那种清冷的疏淡,她也说不上来,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未说完的言语,却知道,他对她比过往要好得多。 自然,他初见面时,救她于水火之中,那是救命的恩情,如今,他说话时,有股很隐约的温柔之气,她能够品味得出来,怕是身边人也都能看得出来,所以才会有人偷窥,是想看看后续的发展,会不会叫人惊喜连连。 “他们只是好心。”沈念一居然为两人开脱。 孙世宁扬高了头,呆呆望着他,他没有再往下说,在她面前,他已经说得比寻常要多些,甚至收不拢嘴,不想让她心里有任何的芥蒂才是。 “你喜欢正安堂?”他随意转了话题。 “是,郑大夫人很好。”她有些答非所问,偷偷捏了自己一把,也不怕沈念一误会。 “旁人都说他脾气古怪,连皇上都说不知他所需何求,除了他的病人,能够这般说他好的人不多,你算是懂得他真性情的人。”沈念一丝毫不在意,也没有任何的误会,“要不是祖上有些积蓄,正安堂哪里经得住他这般折腾,十个看病,八个付不出诊金,而他只会问人,吃过药可觉得病情好些了。” 孙世宁静静地听着他说话,明明是调侃之意,却能够听出两个人交情非同一般。 “你的病还没痊愈,别太累,他这里有做不完的活,要是跟着陀螺似的转,一天十二个时辰就都别合眼了。”沈念一轻笑道,“快些去休息,我也要走了。” “沈大哥还不是每天忙得马不停蹄般,却来说郑大夫的不是。”孙世宁抿着嘴角,笑起来,沈念一进屋时,脸上有些阴郁之气,她知道必然是为了堵心的案情,她是平头百姓,不好多加过问,只当是没发现,有一句没一句的同他搭话,这会儿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将他直送到门口,沈念一忽而转身,单手撑在她身边的墙上,目光深邃不可见底,明明还没有说一个字,孙世宁的心口却似藏着只小兔子扑扑跳得欢腾。 “冬青在大理寺门口跪着说的那句话,算不得数。”他的嗓子难得发沉,甚至有两分缠绵之意,烧得孙世宁的耳朵发烫,明明没有靠得很近,却临空能够感受到他的体温,还有那份特别的施压。 一直到他走得远远,连月光下的影子都再看不见,孙世宁将他那句话拿出来又想一想,忽而低唤惊呼,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他的言下之意,难道是说,曾经要退亲的那句话,算不得数,那么,那么,算得上数的岂非就是…… 孙世宁没敢往下细想,没准是她想岔了,沈念一说的是其他的意思,她木知木觉往里走,连冬青洗了碗出来唤她都没有听见,冬青唤了她三回,再见着她脸上一朵如梦似幻的笑容,当下明白了七八分,这位沈大人的本事,可比红丸的药性还厉害,姑娘怕是再也解不开了。 沈念一回到大理寺就后悔,门外一辆四驾的马车,非富即贵,必然是冲着他而来,果不其然,丘成出来回禀,说是翰林馆的査大人来了,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喝过三盅茶,就是不肯离开,非说要见着少卿大人,当面有话要谈。 “査三公子现状如何?”沈念一最烦心这种人情帐,儿子犯事,老子前来求情,也不看看犯的是什么事,想到孙世宁抱着那女童温言细语地说话,他更加硬下心肠,“他要见儿子,可以去府衙,来大理寺做什么!” “闵大人自从判了孙姑娘的那件冤案,如今听着大人的名字就像老鼠见了猫,说一不二,绝对不敢自说自话,大人说了不让闲杂人等见查三,就连查大人去到府衙,闵大人也装病不出来,查大人为了儿子只得摸到大理寺来。” “闵子衿倒是越来越会做人了,他是怕査学士见到儿子,又提出其他的非分要求,所以索性将人往大理寺踢,他揣摩过我的心思,只要我一口回绝,他两头不得罪人,以后还能在我这里落得一个好。”沈念一冷笑道,“既然査学士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那么不如再多等等。” 他绕开了走,让丘成将派遣下去的五个小队名单给他过目,走到窗边看了看天际:“还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大人,此事牵扯甚广,那些黑市底下的暗装,不晓得背后又是什么来头,要不要进宫,先一步与皇上阐明真相,以免有人背后扎刀子。”丘成见沈念一眼底已经有微微青色,“大人为了此案,多久没有睡好,却不要破案无功,还落人口舌。” “你想得确是周到,那些黑市上上下下,若非是有身份的人支撑,哪里会得越做越大,漫无止境的,你看看连护国侯爷都只能交了银钱,拖延儿子的病情,想必是来头比侯爷还要大几分,不过天底下没有大理寺破不得的案子,也没有大理寺得罪不起的人。”沈念一收起名册,“这话,去年的时候,我已经同皇上说过。” “皇上如何回答大人?” 沈念一的眼睛微眯,皇上听了这句话,先是一怔,随即朗声大笑,笑容很是畅快淋漓,可是笑过之后,却没有给予他任何的明示暗示,只当是一阵风过耳,什么都没有发生。 “皇上就没有给大人一方特权?” 沈念一摇了摇头,要是能够为了一句话打开界限,那就不是当今的皇上了,彼此的心思,彼此都心知肚明,他做好分内之事,那么即使有些破格之处,皇上也会应允,其他的,都不是能够直接放到台面上,光明磊落地断言。 “沈大人,少卿大人!”外头有人气急败坏地拍门。 丘成略微无奈地摊开手掌:“查大人带了几个随从,兴许是有一个见着大人回来了。” “无妨的,这都追上门面,不能避而不见。”沈念一示意丘成打开门。 査学士脸色灰白,一脸的颓败:“沈大人明明已经回了大理寺,如何闭门不见!” “有些公务先要处理。”沈念一面无表情答道。 査学士被堵得一句抱怨的话都说不上来,原本他就是有事相求,哪里好当场发作,一直以为大理寺那是油水丰足之地,没想到沏上来的茶又涩又苦,根本就是下下品,他耐着性子喝了几杯,心火都喝得旺起来。 “无论查大人有什么事情,都不比公务来得更加紧要。”沈念一直视着他,“查大人可赞同我这句话。” “好,好,此时沈大人说什么都是对的!”査学士忍住气,回道。 “深更半夜的,查大人依然停留在大理寺不走,应该是为了查三公子伤人之事。”沈念一直击要害,“查三伤人,在大庭广众之前,人证甚多,伤患都还在正安堂疗伤,全部是真凭实据,不知查大人想来说明什么?” 査学士恼恨道:“犬子伤人,那是无心之过,他被人下了药,下了药才会做出这等错事,绝对非他本意,他平日里……” “查三公子平日里性格莽撞,为人跋扈,七日前在醉仙楼雅间喝酒,仅仅因为隔壁的行酒令声音颇大,就将四五人酒客从二楼窗户掷下,不知可有此事?” 査学士只想用衣袖印一印额头的油汗:“此事,犬子不曾对我说起过,也无人来家中兴师问罪。” “查三顶着的是翰林馆査学士之子的头衔,那些酒客不过是寻常生意人,被识趣的店家拉住,说了原委,哪里还敢到学士府来问罪,反正也没有大事,摸着鼻子灰头土脸地就回去了。”沈念一说得犹如双目亲见,“只是这一次,他持刀行凶,却不得依赖查大人的名头平安无事,查大人可还有什么未明之处,需要我来解惑?” 第六十一章:拖累 有些人根本不用给面子婉拒,沈念一是把里子带面子都给他扒得一干二净,堵得平日里很是能说会道的一个人,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査学士老脸挂不住,可为了儿子又不能拂袖而去:“沈大人,好歹你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让我进去给犬子送些吃的穿的,他平日里娇生惯养惯了,大牢那地方怎么待得下去。” “査学士,查三是关在府衙大牢,你为何找到大理寺来?” “谁不知道,人是少卿大人抓的,府尹大人对少卿大人更是唯命是从,没有你的话,谁也不能进去探监。” “不知査学士可曾想过去探视一下那些被查三所伤的无辜之人,其中有个孩子的脚筋被挑断,便是接好了,这辈子都是个跛子了。”沈念一眼中有隐隐的怒气,轻咳一声又道,“小唐,事情办妥了没有?” 唐楚柔像是随时待命,就在门边等着这一句话,査学士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是什么事情,就见唐楚柔将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推进来,布面有暗色的血渍痕迹,他哪里还敢多看,知道在沈念一这里是讨不得好去,连连后退,嘴里不依不饶道:“沈大人,大理寺并非你一个人说了算的地方,你也别忘了,上面还有正卿大人,我,我这就去找正卿大人。” “査学士慢走。”沈念一都不着人相送,冷冷看着他摔门而出。 “大人不告诉他一声,正卿大人还在一千多里外办差,不曾回来?”唐楚柔憋着笑意问道。 “他会打听出来的,等正卿大人回来,或许就对他网开一面了。”沈念一眼角余光撇了撇白布,“底下是谁躺着,也不怕忌讳。”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人的耳目。”唐楚柔将白布一掀开,精干的少年跃身翻下来,单膝落地给沈念一行礼。 “原来是永阳回来了,事情都办妥了?”沈念一微微惊喜,“这一回,足足去了三个月有余。” “幸不辱命,已经将三十余人都安置妥当,大人吩咐也都请亲口转告给宁大将军,宁大将军说请大人放心,他会多加照顾那些人的。”霍永阳又将回复的书信呈上,“这一份是给大人的。” 沈念一飞快拆开来,细细边看边问道:“还有一份呢?” 霍永阳嘻嘻一笑道:“还有一份当然是要去送给老板娘。” “拿来。”沈念一头都没有抬起。 “大人,好歹让我去送了讨杯水酒喝。”霍永阳捏着信封不肯松手。 “小孩子家,喝什么水酒。”沈念一将书信抢过,在他后脑勺拍了一记,霍永阳双手捂着头,佯装委屈状,看了唐楚柔一眼,小唐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乖觉地闭了嘴。 “宁将军给老板娘的书信比我这封公务的书函要厚一倍,肯定不止请你一杯水酒,你吃饱喝足就给我滚回去休息。”沈念一又将那书信扔给他,霍永阳眉开眼笑的脚底下开溜,“査学士来了一遭,倒是让我想到,应该去次府衙大牢。” 查三也是服食红丸后出的事,大牢中哪里还能供药,关到这会儿,药瘾一上来,有问有答岂非更干净利落。 “备马去府衙大牢,喊上丘成,再带两个人。”沈念一想一想,“小唐,老郑对你说过红丸的药性了没有?” “说了十之七八。” “好,那你也一起去。”沈念一大步流星往外走,“同留守的人说,査学士再回来,就说都不在,别麻烦等了,要等回去自己家里等。” 当值的狱卒见到大理寺的人来,赶紧迎上来:“大人们可算是来了,里面关着的两个人可不就要疯了,快些来看看如何了得。” “怎么回事?”沈念一下马而问道。 “一个像是被疯狗咬了,喊得整个大牢里的人都快暴动了,还有一个只拿自己的脑袋撞墙,我们迫不得己,将两个人都给捆上了,撞墙的这个还好些,捆上就安生了,另一位实在是,将我兄弟的手指都差点咬下来了。”狱卒跟在后面,都快急出汗来,“幸而大人们来了,否则万一出了大事,我们几个担当不起。” “可都单独关着?” “闵大人吩咐的,都是要紧的犯人,单独关着,还是都好饭好菜地送进去,没有半点亏待,不知怎么到了半夜就来这样一出。” “你在外头候着,我们进去看看。”沈念一留下个随从在门外,以防不测,带着其他的人进去,大牢是常来常往的地方,那些犯人也像是能够察觉到来者身上的萧杀之气,各个噤声缩到墙角,四周安静下来,只有忽明忽暗的灯烛在不住跳跃。 沈念一先看到的是薛家真,双手反绑,脸容憔悴,听到脚步声走近都不愿意抬头,哪里还有当日探花郎的风流倜傥,要毁掉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 “那红丸从何而来?”沈念一站定脚,低声问道。 薛家真猛地仰头看着他,眼中有莫名的惊恐:“沈大人问的是什么,我不明白。” “如果你不明白,那就是说你对凤庆郡主没有丝毫的感情,不甘于同此女共度余生,因此在洞房花烛夜预备杀了她解恨,可是如此!”沈念一对他倒没有坏印象,只是怒其不争。 “不,不是这样的。”薛家真拼命挣扎起来,似乎要站起来反驳沈念一的话,“我怎么会要杀了郡主解恨,我对她是一片真心的,天地可鉴!” “那你为何要在喜庆之日,手持利刃,令得她差些命丧黄泉,若非那些侍女相助,这会儿,你就是吃了后悔药,再呼天喊地也救不回她的性命了,这不是恨,难道还是爱吗?”沈念一故意给其一贴猛药,令他吐露实情。 “不,我没有要杀她,我就是杀了自己也不会想要伤害她的,那时候,那时候,我是身不由己。”薛家真痛苦地闭上双眼,面容痛苦,忽而像是身体里有什么在相互撕扯起来,令得他奋力站起身,又想要一头往墙上撞去。 沈念一轻轻挥手阻止了他:“要是当时,你也一头碰死,就不会伤害到她了,不过她依然会伤心,因为你让她成为了寡妇,你不说实话,伤害郡主之事被一揭破,她依旧免不得要做个寡妇,你可知她的下半辈子会如何度过?” 薛家真无声地张大了嘴,样子痛苦不堪,沈念一示意唐楚柔上前替他诊治,继续说道:“凤庆郡主的性子,想来你比我清楚,她哪里容得住别人的冷嘲热讽,白眼相加,到时候,她一定比你此时此刻更加痛苦。”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害了她。”薛家真嗓音嘶哑,任凭唐楚柔扭住了他的一条胳膊,“沈大人,我知道凤庆郡主很相信你,也知道你一贯的为人处事,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能让郡主过得好些,别为了我这个废人,拖累了她。” “将经过说出来,将真相说出来,你可曾记得郡主临行前说过,她等着你回去的,只要解了你的药毒,你还能够回去,同她在一起。” “当真吗,沈大人,我当真还有这福气吗?”薛家真的眼眸逐渐被点亮出了神采,“郡主还肯原谅我吗?” “郡主一直就没有责怪过你。”沈念一放温和了语声。 “是,郡主没有责怪我,她对我一直是很好很好的。”薛家真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忽而他急声问道,“沈大人,你既然知道红丸之事,那么你手中一定有红丸,给我一颗,先给我一颗好不好?” “你要红丸做什么?”沈念一俯下来,微微怜悯地看着他。 “我快撑不住了,没有红丸,我会死的。”薛家真的声音越来越低,“如果不是沈大人方才的一番话,我觉得死了也好,但是我不能对不起郡主,我必须要给她个交代。” “不会死的,红丸的药瘾虽大,但是只要你有意志力,必然可以破解,你发作之时也只肯用头撞墙,证明你还是努力与之抗衡了,只要再用药物辅助,必然能够重生为人的。” “沈大人,你还肯相信我会重新为人?”薛家真笑得比哭还苦涩,“既然如此,趁着我还能支撑会儿,我就把你想知道的经过说出来。” 薛家真自幼父母双亡,全靠婶娘将他抚养长大,婶娘信佛,很少的积蓄都拿去供了香油钱,在他十八岁那边,婶娘为他捐了个长明灯,将他送到庙中清静之地,好生看书,以备科考。 他已经用功到了十二分的劲头,一天十二个时辰,至少有八个时辰在看书,做出来的文章却依旧不温不火,让人觉着差了一口灵气。 那个夏天,他在庙中的后山亭中,烈日当头,苦读诗书,或许只有更急严苛的条件,才能让他悟出文章的精髓之所在,看到头晕眼花之时,却见方丈陪着几位女客从山腰走过,其中一名身着紫衣的丰腴少女,声如银铃,问方丈这样的毒日头下,怎么还有人在读书? 第六十二章:再世为人 方丈将他的家事草草几句话都说了,紫衣少女没有走近,远远地看了两眼,就此离开,三日后,却有人送了许多的新书,纸笔,还有三百贯钱过来,指名道姓说要送给半山亭中的读书郎。 对穷苦惯了的人而言,三百贯确是一笔大数额,他又惊又喜,想要从方丈处询问出是谁这样大的手笔,方丈笑着说,当日遥遥而望的紫衣少女正是凤庆郡主,她走到山脚下,忽而言道,清苦的读书人委实不易,他这般奋发,应该有人助其一臂之力,送他好风给力,青云直上。 他追问郡主可说以后要他图报?方丈笑着摇头,郡主连他姓甚名谁都没有问过,只是见他刻苦,才做此善举,绝对不要任何的回报,只留下一句话,若是日后得了功名,定要为国为民,做个好官才是。 薛家真接过那三百贯钱,心中真正是无限感叹,接着三天看书都觉得每个字在跳舞,根本看 不进去,索性掩卷而出,走出庙宇,往山下走去。 盘桓彷徨之时,有个道士打扮的人走近过来,在他面前作揖行礼,薛家真随了礼,那人只说要替他看一看前程,本来他是不信这些,当天鬼使神差的居然就听进去了,又觉得道士说的那些简直八九不离十,赶紧问道,他的功名到底哪天能够得来。 道士笑着问他可有一百贯钱?薛家真摸着怀中的钱财,质疑的不吭声,道士赶紧说道,绝对不是要他出钱,而是给他一盒药丸,晚上用百贯钱来供养,供七天七夜后,打开药盒取食,再隔七日后,自然会有效应。 也不管薛家真相不相信,道士将药丸留下,分文不取,转身而去,甚是有些世外高人的派头。 薛家真将信将疑,晚上真的在案桌放了一百贯钱,供着药盒,他觉着最近所发生的事情,有些像是天注定,没准这个道士也是机缘巧合,前来助他。 七日后,打开药盒,是一屉鲜红的药丸,闻着有异香,薛家真捻在指尖,端详良久,如果读这些年的书,没有回报,对不起婶娘,也对不起郡主,那位素未平生的道士应该不至于想要毒死他。 红丸入口,一股香气直冲进大脑,将这些天炎暑积攒起来的昏沉一扫而光,说来奇怪,他再拿起书本,只觉得一目十行,句句在心,做起文章来,更是妙笔生花,写半天都不觉得累。 他以为自己是遇到了活神仙,于是按照嘱咐,将一屉红丸慢慢地吃尽了,最后那三颗,时间算的更准,正是科考之时,走出考场,薛家真胸有成竹,没有意外,必得三甲之列。 “再后来的事情,沈大人应该也都知晓,我就不再累赘,旁人都以为我攀龙附凤,看中凤庆郡主的身家,其实连她都不知晓,当日在庙中时,我已经暗下决心,如果来日,我能有一方配得上她的地位,必会娶她为妻,白首不相离。”薛家真笑着笑着又哭起来,“可恨那红丸,日日蚕食我的心智,到后来,三天不服用,就似一条毒虫啃噬五脏六腑,难以抗衡。” 又是道士模样之人,沈念一听到此处,微微皱眉,侯府与探花郎,前后被红丸所困,世上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必然是有所图,有所为。 不待他再细问,隔壁忽然发出巨大的声响,砰地一下,脚底都跟着抖了抖,沈念一心知狱中生变,身形犹如离弦之箭,一闪而过。 薛家真叹为观止:“沈大人,真是好身手。” 沈念一没有听到这句赞美之词,他只见到墙面一丛血花,在牢狱的暗光下,灼灼盛放,而地上躺倒的男子,鲜血扑面,人事不省,他直接将牢门的铁锁掰断,大步走进去,手指在对方鼻端下一测,气息续续断断,眼见就要咽气。 “小唐,快些过来。”沈念一收回手来,此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整个人被反绑着手脚,脚底一根铁链,锁得好好,口中更是塞了不得言语的胡麻球,正是查三。 唐楚柔赶过来,见着一地的血迹,毫不慌乱,搭脉,查验瞳孔,再测脖颈边脉搏跳动:“大人,这一击是重创,怕是不能回天了。” “这会儿还有气。”沈念一明白查三必然是药瘾发作,形若癫狂,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举止。 “颅骨已经碎裂,大人,脑浆都溅出来了。”唐楚柔退后半步,将墙上地上黄白色的黏稠物指出来,“就算想要问他话,他也没法子回答,不过是将肺部最后两口浊气吐出。” “是我疏忽了。”沈念一见着查三全身痉挛片刻,再也没有生还反应,“他的药性比旁人都来得厉害。” “姜大公子的也不轻,不过姜大公子常年病弱,虽然发作,终究力气有限,要折磨旁人或许做得到,要在这样的束缚下撞墙,怕是很难。”唐楚柔替查三合起眼帘,“大人要早些想好应对之策,以防査学士在皇上面前参你一本。” 査学士要是知道爱子在狱中自尽,免不得又是大费周章,本来查三的罪名就快落实,人一死,无对症无口供,査学士岂肯善罢甘休,沈念一想到此人嘴脸,反而坦荡荡道:“他要是不怕皇上追究其子为何会被关进府衙大牢,尽管参我一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皇上耳聪目明,岂会颠倒黑白。” 沈念一派人出去将狱卒喊进来,狱卒呆呆看着尸体,双眼发直:“都说大理寺审犯人手段了得,果然如此。” “闭嘴,胡说什么!”丘成呵斥道,这话从当值的狱卒口中一旦传了出去,对大人的名声委实不利,风言风语不知道要变成多么不堪的话语。 “小的不敢,小的是胡说八道。”狱卒吓得不轻,跪倒在地,对准自己用力扇耳光,“大人千万别见怪,小的就是一张臭嘴,见不得人,我今晚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要是我传出去一句,让我不得好死。” “起来,喊府衙的仵作过来,将尸体收一收,再派人去査学士府上告知。”沈念一冷声道,“不用说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大理寺不会给犯人上私刑,仵作来了,自然有分晓。” 他更担心的是薛家真的状况,果不其然,薛家真已经听得多半,哆嗦着嘴唇问,是不是查三公子死了?沈念一点点头,薛家真脸色愈发灰败,似乎是见着自己的下场,身体抖得像筛子一样:“我怕是要辜负郡主的恩情了,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沈念一负手而立,本来快要串起来的线索,因为查三的突然自尽,断了最有力的那一条,捏在手中又成了散沙一片,他觉得对方似乎预料到他的所作所为,处处都走在他之前,也不多,也不少,只有那三两步,回过头来时,正好可以给他看一个讥讽的笑容。 薛家真还在絮絮叨叨个不停,唐楚柔恨得直想跺脚,还说什么今年的探花郎与大理寺的少卿大人足有六七分的相似,这出了事情,再做比较,哪里有六七分,要她看来三两分都没有,除了眉眼处清俊些,她还真心为凤庆郡主不值得。 未曾料得,小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薛家真忽然闭了嘴,一双眼渐渐地竟然有了些许神采。 “沈大人。”他的声音很低,但是比方才沉稳了许多。 “你说。”沈念一似乎察觉到他的转变,转过身来。 “查三公子已经因为红丸死了,我相信这个案子绝对不止我与他两个人,虽然我们算不得受害者,不过也并非咎由自取,只是一时糊涂贪心,上了当。”薛家真的言语组织地很周正,这些话或许在他心里也早就想过,“原本,我是打算以死明志的,但是沈大人的一席话提点了我,凤庆郡主对我这样恩重如山,我岂可抛下她去,大人既然说红丸不是无法医治的断肠毒药,那么我一定竭尽全力配合,哪怕是再苦再累,我也会支撑下去,而那红丸,纵然是送到我面前,我都不会再多看一眼,薛某人在此地发誓,定要将体内的药性毒素尽数销毁,再世做人。” “好,好,你有这份心便是极好的。”沈念一才算露出一点宽慰,府衙的仵作已经来了,前次在孙世宁的案子上,两人已经有过一面之缘,那仵作才要行礼,被他阻挡住,“先查验尸体要紧。” 那仵作手脚也算利落,不多时就查验出查三是自尽而死,又指着地上脚印的摩擦痕迹,墙上的撞击程度,一一记录下来。 沈念一却见到闵大人居然也匆匆赶了过来,大概是从被窝中匆忙起身,衣衫都没有穿戴整齐:“沈大人,怎么会又出了这样的事情,下官避着査学士不见,他必然怀恨在心,如今查三公子又死在府衙大牢中,我就是长了八张嘴都说不清了。” “府衙与大理寺的两位仵作都写了查三的死亡原因,闵大人可将两份笔录都放入此案卷宗之中,査学士如有异议,让他来大理寺寻我便是。”沈念一不想在此处再浪费时间,“另一位犯人,我即刻提走,以免再生事端。” 第六十三章:单肩而挑 沈念一将薛家真安置在马车内,随即坐在他对面。 “大人不用绑着我?”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绑你做什么,狱卒都说你只会伤害自己,不会误伤别人,我就知道你应该会好的。”沈念一相信自己第一次见到此人时的印象,虽然有些怯懦,性子却是良善,凤庆郡主自小成长的环境,更是不会在择婿时看走眼,薛家真以为郡主什么都不知,郡主或许只是不想说得太彻底,有些事情,保留几分留白,才更加引人遐思。 “大人如何不问我,那个道士长相如何,年纪多少?” 既然已经做了道士打扮,怕就是不想让人看出其真面目,道士可以是假,红丸却是真毒,顺藤摸瓜,总会有抓住真凶的那一天。 沈念一没有说的是,薛家真怕成这样,还另有一个原因,红丸服食后,会激发每个人不同的能力,他是服食红丸后去参加的科举考试,如果深究下来,没准会剥夺他探花的名衔,更会取消他与郡主的婚事。 如果一个人在忽然获得了所有想要的人与事之后,又被无形之掌尽数抹杀,回到原点的打击,怕是比死还令人不能忍受。 “今晚会有大动静的。”沈念一低声说了这样一句话,眼睛半垂,再没有半个字。 幸而薛家真也是识趣之人,明白不该问的不问,背脊靠着车厢壁,闭紧了嘴巴,他甚至没有过问,沈念一会带他去哪里,郡主让他相信这个人,他就相信。 因为他知道,这是世上,纵然所有人都要害他,凤庆郡主也不会。 下车时,暗夜的天空,四个角都在放耀眼的烟花,薛家真看得有些发怔,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要这般庆祝? 丘成疾步走过来,在沈念一耳边低语几句,他脸色不变,轻轻点下头:“让他们都放手去做,我明天一早就入宫。” “大人,此事何须大人单肩而挑,不如回禀过皇上再做打算。”丘成眼中俱是担忧,为沈念一将要得罪的对手担忧。 “等到皇上知道,那些人早就会得到消息了,放心,皇上不会真的为难我。”沈念一在台阶处站下,“薛探花,此处正安堂,能够替你排解药毒的郑大夫就在此处设堂问诊。” “沈大人不与我一起进去?”薛家真见他们将自己留下,就准备掉头而走,吃了一惊,“沈大人就不怕我逃走!” “我还有些要事处理,这会儿已经太晚,药堂内有些病人借住,你进去的时候,轻手轻脚些,要是没见到旁人,先在外厅坐会儿,等天亮了,自然会有人出来。”沈念一健步如飞,已经上了马,“我会抽空过来,你安心养病便是。” 薛家真摸着门走进去,里面确是没有人来迎,这样的药堂大门敞开,是生怕有急症之人,无法拍门才特意如此的?他找个了没有风的角落,窝着身子坐进椅子里,空气中都是淡淡的药香,说来奇怪,他以为天气寒冷,又心事重重,根本无法入睡,没想到,眼皮才碰到没多时,就睡得囫囵不醒了。 “你怎么睡在这里,也不怕着凉。”冬青起得最早,见到个人影窝着,走过去赶紧将人推醒,“是不是来找郑大夫看病的,那你好歹也知会一声,难不成在这里睡了一整夜,没病也要冻出病来了。” “冬青,你在同谁说话?”孙世宁与薛家真打了个照面,已经认出对方,“原来是薛探花。”她想一想就明白,“是沈大人将你送来此处,为了解那红丸之毒?” “姑娘一猜即中,沈大人见我尚有挽回余地,将我从大牢中提出,前来求医,那日,我见姑娘跟随在沈大人身边,以为姑娘也是大理寺的人,原来竟不是。”薛家真初见孙世宁时,心绪大乱,根本没有看清,这会儿瞧来,见她眉目如画,只是脸色稍显苍白,略有病容,“姑娘也在此地求医?” “我与你是求的一个病症,郑大夫正在替个孩子换药,稍后会得出来,薛探花请稍等。”孙世宁目光下落,见薛家真双手紧握,手背处已经可见用力过猛而显出的青筋,她在姜培熙手中吃过大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把将冬青拉住往后退,警惕地看着他。 薛家真恨自己的药瘾怎么发作这样频繁,他已经发下毒誓,绝对不会再碰红丸,但是这会儿,必须用所有的意志力,才能与药性涌现而出的魔障抗衡,他听不见也看不见身周的一切,牙关紧咬,血腥气从喉底泛上来,立时充满了整个口腔。 忽而,脖颈后的关口被一股很小的力量打开,紧张到极致的气流,居然从这个阀门处汩汩不绝地流淌出去。 “放松身体,让自身的气息占据主动之势。”温和的男声在身后响起,“不用害怕,你做的已经很好,对,便是如此,呼气,吸气,呼气,吸气。” 薛家真按着一步步做来,双眼居然能够缓缓打开,望出去的也是血红一片,而是恢复了平日的五彩缤纷,只是落了一后背的冷汗。 “开始是要艰难些,慢慢就会好的。”郑容和对其配合的态度十分满意,“我已经让药童去煎辅助的药材,你每天按时喝下,无须多日,就会痊愈。” 薛家真在出事,差点刺杀凤庆郡主后,已经自暴自弃,在大牢中,连他自己都无比鄙弃自己,没想到遇上的一个两个,对他都是温言相向,很是耐心,他给郑容和行了个大礼:“多谢郑大夫出手相助,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郑容和双手搀扶住他,温和笑道:“你是沈少卿送来的病人,又是案情的关键之所在,你只有看好了病,才能帮他破此大案,那方是真正的报恩。” 孙世宁见他样子狼狈,又见他眉梢眼角与沈念一的几分相似之处,愈发同情:“大锅中的菜汤面已经煮开,我去端一碗来给你取暖。” 薛家真梳洗后,端着热汤面吃得真香:“姑娘方才说与我同病相怜,我瞧着姑娘不似那难堪的症状,倒是气血两虚的虚弱。” 孙世宁不假相瞒,将她被人下药,身体异于常人的抗药性,都同他说了,薛家真边吃边听,十分安静,末了,她笑了笑道:“我是有家不能回的人,家中继母还不知道要如何跳脚。” “姑娘心底这般宽广,纵是旁人说了什么,也不会放在心上的。”薛家真放下筷子,恢复了素日的三分精神气,见孙世宁盯着他看,又道,“姑娘可是觉得,我与沈少卿有几分相似?” 孙世宁脸孔一红,粉白中透出晕色,更添明艳:“这样子近看,确是有点相似。” “朝中早有人这般说过,我当日见到少卿大人时,才知道天外有天,我哪里有他的气度风姿,说此话的人,都是大大的抬举我了。”薛家真肚中饱暖,更加添了信心,“后来,郡主说少卿大人乃是她的表叔,她初见我时,觉得有些面善,才添了好感,我更加不敢提起这一茬了。” 孙世宁见到他时,都是狼狈委顿的样子,还暗暗猜想,便是文采出众的探花,凤庆郡主的眼光也颇为落了一层,这会儿,他举手投足恢复过来,才晓得也算是要人品有人品,要品性有品性的倜傥人物。 “沈大人送我过来之后,就匆匆而去,留下话说是今日会抽空过来。”当时,薛家真以为这句话是留给他的,这会儿瞧见孙世宁,才明白这是一句要他转达之意。 孙世宁颔首,没有多问,这也是个点到为止,不会刨根问底的性儿。 蜻蜓送煎好的汤药过来,上下打量了薛家真:“药堂中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公子想来不会做出伤害他们的举动。” 薛家真没想到一个小童这般伶牙俐齿,要是换成昨日,他必然以为是故意刁难,但是隔了一晚上,他已经从内到外,完全改换一新,连忙应和道:“小大夫说的很是,我会努力管辖好自己,绝对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情。” 蜻蜓满意的嗯一声:“孙姑娘那是名花有主的人,也不用一直盯着她说话,要是有不明白的,可以过来问我,或者问我家先生,以免有人心生不快。” 孙世宁一口热茶差些喷出来,薛家真还在煞有其事地附和:“多谢小大夫提点,我只是过问孙姑娘的病情,与我有何差异,如今已经了解清楚,自然不会再缠着孙姑娘,小大夫,我是有家室的人,绝对不会对孙姑娘有任何非分之想的。” 孙世宁咬着牙,抓起桌上的果子对着蜻蜓砸过去:“你再多嘴多舌,仔细我让小唐剪了你的舌头。” 蜻蜓一听,吐吐舌头,赶紧跑开。 “孙姑娘,那是孩子噱语,不必当真。”薛家真要是再听不出孙世宁与沈念一之间的干系,那他真是白读了圣贤之书。 孙世宁抬起头,才要说话,一双目光已经停在门口,无力自拔。 第六十四章:罢职 沈念一身姿矫健,明知他已经很久没合过眼,然而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疲态,双眸幽深不见底,唇角微微上扬:“薛探花,世宁,你们倒是聊得投机。” 孙世宁的眉尖一动,沈念一有哪里不太对劲,她说不上来,只觉得他的出现有些突然,态度又太过亲和,嘴角的笑容,她的目光落在那里,心口噗通噗通跳,他好似不该会这样笑的,这笑容看似清浅,却藏着更多的无奈。 “少卿大人,郑大夫已经替我就诊,孙姑娘正在说她也误中此毒之事。”薛家真见到沈念一的手势,顿时住了口。 “直接喊我名字即可,我已经不是少卿大人了。”沈念一说得很坦然,又再认真不过。 薛家真一脸的诧异:“少卿大人,这玩笑一点不好笑。” “不是笑话,我被皇上罢官,如今已经不是大理寺的人了。”沈念一侧过头来看了看孙世宁,她倒是不那么吃惊,看来是信了他的话,他居然有些舒心,毕竟是能够另眼相看的女子,总不能听到点有的没的,就大呼小叫,委实叫人吃不消,“正卿大人回来之前,少卿的位置空缺,反正皇上觉得近来国泰民安,大理寺也不过都是闲差之职。” 说完这一句,他悠闲的走去灶间,自己找东西吃。 薛家真还没有缓过气来,木呆呆地问道:“孙姑娘,我是不是听错了?” “没听错,他的意思很明确,他不做官了,皇上免了他的官职。”孙世宁笑了笑道。 “孙姑娘如何还能笑得出来,这是了不得的大事,孙姑娘心里头就一点不着急!”薛家真跟在她身后追问,“皇上一向最是器重大理寺两位大人,这一次必然是有原因的……” 孙世宁站定脚,没有回过身:“既然你也说必然有原因,那么想来沈大人会自己处理妥当的。” “少卿大人方才的话明显就是意气用事,孙姑娘如何也不好言相劝?”薛家真紧追不肯放。 孙世宁有些烦这个人的磨叽,嘴角一撇道:“薛探花都说是了不得的大事情了,我一个平头百姓又拿什么去劝,又用什么身份去劝,这样冒冒失失地乱说话,岂非成了个笑话。” 她几步走到灶间,见沈念一盛了一大碗面,走到架子边拿下辣椒油递过去:“才熬的,搁了芝麻胡椒,要不要试试?” 沈念一接过来,放了两大勺,孙世宁笑起来:“沈大哥等会儿别辣的流眼泪。” “不会的。”他面不改色,很是优雅地将一碗铺满红油的面条吃得一干二净,放下筷子夸赞道,“味道不错。” “多久没吃过东西了?”孙世宁轻声问道。 “忘了。”他答得很干脆。 “以后都能三顿按时吃饭了。” 沈念一一怔,这一次笑容十分妥帖:“对,你说的很对,能够按时吃饭才是人生的乐趣之一。”明明要保持笑容的,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孙世宁赶紧倒水过来,他喝进去,又尽数吐了出来,郑容和听到动静,赶过来一看,急声道:“谁给他吃的辣椒油,他的嗓子以前受过很大的创伤,虽然治愈了,却留下后遗症,不能吃过于刺激的食物。” 孙世宁慌了神:“我不知道他受过伤。” 郑容和点了几处穴位,沈念一用衣袖将嘴巴尽数捂住,依旧能听到压抑地很是辛苦的咳嗽声,他生怕惊扰其他的病患,索性将头埋下去,双肩都在发抖。 郑容和边叹气边让蜻蜓取收藏起的陈年雪水:“他当然不肯说,死要面子活受罪,对了,我还有几颗雪莲花研制的药丸,也去取来给你一起服下,否则等咳出了血,又要很久不能恢复了。” 孙世宁慢慢在他身边蹲下,他整张脸都藏在衣服中,看不到神情,她的一只手按在他手臂边,声音很小道:“沈大哥,我不知道你嗓子有旧疾,对不起。” 沈念一猛地拉过她的手,在她没反应过来之前,飞快地写了几个字:不怪你。 孙世宁低垂头,看着他的修长的手指:“沈大哥,其实你心里很介意皇上对你的处罚,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知道你所做的事情,一定都是你深思熟虑过的,是你觉得正确的。” 沈念一又在手心写了:是的。 “所以,你即便心里难受,却不会后悔的。”孙世宁听到郑容和的脚步声,赶紧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放在背后,指尖留着他的体温。 “才算是把药丸找到了,你先吃一颗,润润嗓子。”郑容和眼角余光一瞥,“孙姑娘,你是不是身体不适,脸怎么红成这样子,怎么病情都挤在一起发作,做大夫的便是长了四只手都不够用。” 他才要伸过手去,沈念一站起身,直接将两人给隔开,药丸取过放进口中,入口即化,凉丝丝的一条线,沿着喉咙落肚,那边蜻蜓将雪水端了过来,郑容和亲眼看着他喝下去:“这两个时辰里,最好都别说话,嗓子若是发痒可以喝少许的水,其他的一概不准吃,孙姑娘,我那边还忙着熬药,劳烦你帮我照顾着些。” 孙世宁赶紧点头答应,却见到沈念一唇角有刺眼的血迹,正如郑大夫所言,他的喉咙受过严重的伤,根本不能碰辣椒,他却吃了满满两大勺,虽说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气,却是她惹出来的事端,她摸出帕子递过去。 沈念一心领神会,在嘴边按了两下,孙世宁的脸孔顿时又红得不像话,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做的事,说的话,怎么都不对劲,处处别扭,她恨不得抽身走出去,不用与他面面相觑,又怕他的旧疾复发。 沈念一微微含笑看着她,用手指沾着清水在桌面写:帕子洗干净会交还于你。 “没事的,沈大哥拿去用也行。”孙世宁见他当真不说话,觉得好似没有平日里的那股子犀利劲儿,“沈大哥是因为公务,嗓子才受伤的吗? 沈念一点点头:喝了一种很猛的哑药,幸而郑大夫医术高明。 “你武功这么好,为什么会喝那种药?”孙世宁才问出,已经明白了,“可是凶手用别人的性命来威胁你?” 沈念一没有确认,他写的是:为了更快抓住凶手。 “你这样费心费力,皇上如何一句话就免了你的官职,你就不为自己辩护几句?”孙世宁在薛家真面前佯装的不在意,这会儿全部忍不住都爆发了出来,“皇上难道看不到你的心血,你简直,简直就是为了办案废寝忘食。” 沈念一笑了,无声的,眼睛却像会说话:应该把你送去皇上面前,帮我说说好话。 孙世宁咬着嘴唇,不服气道:“要是你真的带我去了,我当着皇上的面也这样说。” 勇气可嘉,沈念一写完四个字,忽而抬起手来,手指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那一瞬间,孙世宁以为那只手会用很温和的力度,落在她的额头,或者是鬓发边,却见他又慢慢地将手给收了回去。 隐隐的,有些失望,如果他真的伸手过来,她绝对不会躲开,如果他愿意做个君子,那么她会更加敬重他。 沈念一再次沾了水写道:我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否则你们会很危险。 “为什么?”孙世宁不明白地问道,“皇上总不至于会迁怒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 沈念一摇了摇头,神情很认真:不是皇上,会有其他人,不止一批。 他在大理寺任职期间,因为公务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无论是朝内还是朝外,他被皇上口谕罢免官职的消息,很快就会从宫中传出来,失去了大理寺少卿的头衔,就等于失去了最大的庇护体,他或许有能力保护好自己,却未必有能力保护住身边所有的人。 在正安堂停留的时间越久,其他人就会越危险,沈念一却又不得不来,经过了昨晚的那场较量,他以为自己是赢了,派遣出去的五个小队,各有收获,搜查黑市的战果丰硕,比预计中的更壮观,有些想要顽强抵抗的,统统被抓起来,再经过详细审问,而他在天蒙蒙亮之时,就赶紧进宫面圣。 没料得,他还是晚了一步,皇上已经知道此事,龙颜大怒,抓起将一本奏折就对他扔了过来,他不躲不避,奏折砸在他的额角,丢落在地,皇上呵斥道:“荒唐,简直是荒唐,你做这样大的举动之前,为何不与寡人商议,你可知道这样翻天覆地的来一下,惊动了多少人,你看看,你看看,才不过两个时辰,那里一堆全是参你的奏折,你让寡人如何处理妥当。” “微臣知道,如果事先与皇上商议,皇上定然不允许微臣做下去。”沈念一瞄一眼奏折,小山似的堆起来,“但是,微臣确是想为皇上拔去这一颗,不是这一大蓬的毒瘤,如果将这些随时都会发作的毒瘤留在朝中,对皇上而言,是个太大的威胁,微臣扪心自问,没有做错事,办错案。” 第六十五章:落井下石 御书房中静默一片,直到皇上冷笑着将其中几本奏折扔在他面前,让他细看,他越看越暗暗发惊,等他将奏折合起时,皇上才又开口问道:“你可知道你做错了什么?” 沈念一默而不语,皇上叹口气道:“这一次,寡人也保不住你,大理寺少卿的官职,就先取下来,你当是寡人开恩放你个长假,你想游山玩水也好,想要回去省亲也好,这三两个月,大理寺这边就别费心了,没完的案子,尽数先交予就要回朝的正卿秦思冉处理。” 一句简单的话,沈念一从钵满瓢满的大赢家,又输得一清二白,连本来能抓在手心里的筹码也统统交底出去,但是皇上金口一开,就是个定数,任凭是谁,都不能回驳。 走出皇宫的时候,外面天色大亮,守门的还不知就里,依旧对他非常客气,他站在宫门外,望着天际的的一抹蓝,良久,才将胸中郁结的气慢慢吐了出来,试问自己,该何去何从? 不知为何,眼前浮现出的是孙世宁的盈盈笑容,沈念一没有多想,直接纵马到了正安堂。 孙世宁递过来辣椒油时,他可以拒绝,可以说明,那一刹那,他就是忽然想要放纵自己,明知道会受伤,还是接过来,还是慢条斯理地吃下去,让他痛一痛也好,至少能够分心不去想其他的事情,好歹这里是正安堂,天底下没有郑容和治不好的病。 “沈大哥,你是担心有人知道你被免了官职,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孙世宁反而笑着宽慰他,“这里是天都,天子脚下,那些人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 这句话不说还好,话音都没来得及落下,外头已经传来乒乒乓乓的打砸声,似乎有人上前阻止,动静停顿一下,闹得更大了。 沈念一眉端挑起,他只知道会有人听到消息就追上来,却不曾想到会这样快,孙世宁才要起身去看个究竟,他三两步走到她前面,一只手背在身后,冲着她摇了摇,示意她别急着出头。 “砸,都给我砸光砸烂,我看沈念一还出不出来!”査学士显然也几天没有睡好,一双眼被血丝充斥着,咬牙切齿地指挥着手下,“不就是一个医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一抬头,见沈念一走出来,査学士恨不得飞扑上前,狠狠地咬下他几块肉,依旧不足以平复他的丧子之痛,颤颤巍巍指着他骂道:“沈念一,你没想过,你也有今天的下场,我就来做第一个棒打落水狗的人,你害死了我的儿子,你丧尽天良。” 沈念一不能开口说话,然而他仅仅是站立在屋子中央,那股气势已经压住全场,没有一个人再敢动手抢砸,査学士抓过一个手下的衣襟:“为什么不砸了,砸啊,砸得粉碎才好。” “大人,沈大人不是已经出来了吗,还砸什么?”下人哆嗦着问道,谁不知道大理寺就是个鬼见愁的地方,这一位也不知道见过多少死人了,叫人看着就心里凉飕飕的,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多看一眼,都怕会被吸走魂魄。 査学士一个耳光甩了过去:“呸,他是哪门子的沈大人,他已经不是朝中官员,与你一样,就是个平头百姓,你怕他什么!” 沈念一不开口说话,査学士暗暗得意,以为他是胆怯了,嗓门更是洪亮:“你当时怎么压着我们父子不说,还在府衙大牢中暗算了他,让他死得不明不白的,我的儿子不能白死,我要你偿命!” 孙世宁知道沈念一身怀绝顶的武功,见着査学士扑过来时,还是偷偷捏了把汗,如今不比以往,沈念一伤到了翰林馆的学士,纵使是对方先出手,那也是以下犯上的罪名。 不曾想,他单手将査学士隔开,另只手,用方才抓住下人衣领的相同手法,将査学士一把给抓了起来,他的气力岂是査学士可以抗衡的,就如同老鹰抓小鸡似的,将人一直提到正安堂的大门口,直接扔了出去,还拍拍双手,一个回身,那些跟着来的手下,都不用他多说一个字,灰溜溜地都退走了。 孙世宁在旁看着,他出手奇快,从他们听到响声出来,到事情解决,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沈念一弯身将倒地的桌椅扶起,有些已经被砸坏,缺胳膊少腿的,她走过来帮忙收拾:“看样子要给药堂添置些新桌椅和软垫,让病人来了,也坐着宽松些。” 外头这样一通闹腾,郑容和也没出来看个热闹,他说熬药就是带着蜻蜓正儿八经地熬药,而正安堂留下来的几个病人,正是上次被查三所伤的那些,认得査学士的嘴脸,更加不敢出来。 沈念一又写字给孙世宁,让她将病人都安置好,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来看热闹,以免伤及无辜,孙世宁更担心两个孩子,急匆匆地进去安排。 沈念一冲着大门往,微微眯眼,绝对没有那么容易就应付过去,査学士不过是最容易对付的一拨人。 他拉出把椅子,大刀金马往门前坐好,这会儿他想要抽身而去都来不及,那些人找不到他,就会泄愤在其他人身上,这正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我已经都关照好了,让冬青照顾着,无论如何都别出来,连蜻蜓那边,我也叮嘱了,尽量别让郑大夫趟这浑水。”孙世宁还不忘替他斟茶,“这是蜻蜓冲泡的,说是喝几杯,你就能开口说话了。” 沈念一看了看她递过来的杯子,一饮而尽,开口问道:“那你呢?” 他的声音本来清朗悦耳,有时候,孙世宁梦中以为听到他在说话,忍不住想多睡会儿,就能一直听下去。 可是这会儿,他的嗓音沉闷而嘶哑,完全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偷偷觉得心疼,又不好明说,强颜欢笑道:“总要有个人在旁边撑撑场面,我想来想去,还是自己最适合担当此任了。” “你不怕?”每个字从沈念一口中吐出来都有些艰难。 所以,这一次是孙世宁上前主动握住了他的手,她摇着头道,“我不怕,我的这条命都是你就回来,我还能怕什么,郑大夫说了,不许你开口的,否则真的好不了了。” 沈念一反握住她的手,果然听话地闭了嘴,他绝对不会在一个真心关心他安危的人面前,肆意任性,她看着他,眼底的情愫几乎都来不及收藏好,让他看得在清楚明白不过。 “沈念一!”一地狼藉还没收拾好,又有人找上门来,这一次,孙世宁认得,这一班都是府衙的官差,其中有两个人,还是上回到孙府来抓她的,“沈念一涉嫌在府衙大牢中,对案件的重要人证查三公子以私刑下毒手,杀人灭口,即时将沈念一捉拿逮捕,押送前往府衙公堂之上,开堂问审。” 孙世宁呆了一下,府衙闵大人这是公报私仇,还是前倨后恭,明明对沈念一一副忠心耿耿,说一不二的态度,那边才被罢免了官职,这边居然就要以莫须有的罪名,前来抓人,府衙的公堂,还不是闵大人说了算,就像她上一次,如果不是当场画供招认,那些刑具上身,她哪里还留得下小命,等沈念一援手相救。 沈念一依旧坐着不动,当头的两个官差对视一眼,都对他的本事心知肚明,绝对不会硬来,皮笑肉不笑道:“沈大人,不,沈公子,我们大人也是例行公事,有人前来喊冤,案子自然是要处理妥的,你就去公堂上走一遭,查三不是你杀的,你什么事情都没有,自然就好端端回来了,别让我们难做人。” “沈大哥,你不能去,不能跟他们去,到了公堂之上,还不是听他们的编遣,他们说什么,你就要应和什么,否则,否则的话,他们一定会给你上刑的。”孙世宁简直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别听他们这会儿说的好听,回头就翻脸不认人了。” “官差大爷办正经事,你一个妇道人家出来插什么嘴,多管闲事,仔细连你一并拿了去!”那个官差觉着她好似有些面熟,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好几眼,“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个不是孙家外头捡回来的大姑娘,耐不住寂寞,在自己屋子里偷汉子,结果还偷出人命案子来了。” 一通猥琐的笑声,孙世宁气恼地煞白了脸孔:“你们休要含血喷人!” “含血喷人?官爷们就是用口水沫子喷你一脸,你又能奈何?”官差嚣张地将脸凑着贴近过来,“你要不要试试看!” 沈念一的衣袖不偏不倚,啪地打在那人脸上,声音不大,气力不小,那人居然哀叫着,连连退了三四步才站定脚,半张脸已经高高红肿起来,再一张嘴,噗噗吐出两颗牙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沈念一,你如今不过是个平民,居然敢违抗府衙下令的逮捕,这是罔顾律法的大罪,弟兄们,将他给拿下来,他要是再敢动手,直接让大人判他个重罪!”领头的那个瞧着形势不妙,煽动着所有人一起上,“这个小丫头同他一伙儿的,也抓起来,一并带走。” 第六十六章:弃子 正安堂涌进十来个官差,孙世宁转身想要躲起来,她才不要成为别人的负担,但是前后门都有人守着,她只能往沈念一身边躲。 “以前你在大理寺神气活现的,如今看你还能得意到哪里去,弟兄们,大人可是发了话的,将他捉拿归案,每人赏十贯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句话吆喝下去,人人都来了劲,谁都知道沈念一不好惹,想着要抓住孙世宁来逼他就范。 沈念一镇定地按住了孙世宁的手背,低笑道:“你就这样信不过我?”毕竟是好汤好药地吃下去,嗓子恢复了五六成,已经能够听出本来的声音。 “我不想拖累你。”孙世宁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 “我都没有动手,何来拖累?”沈念一环顾四周,这些人便是再多出五倍,十倍,他都不会放在眼里,“要是这样的情形下,我都无法保全你我,我真是活该被罢免了。” 孙世宁看着他傲气俊朗的侧脸,似乎这天底下就没有能够难得住他的事情,一颗心缓缓收回原地:“要是砸坏太多家什,我怕郑大夫要将我们扫地出门。” “你放心,我的年奉还看得过去,买几个这样的医馆不在话下。”沈念一说话之间,已经有不怕死的扑上前,想要先下手为强,两根铁链交错前行,要将他困在当场。 他的动作实在太快,外堂中十几双眼睛,都没看出来究竟是怎么出手的,就见到先抱抄而来三五个人,被堵隐形的墙壁重重弹开,样子极其狼狈地摔出大门去,沈念一依旧气定神闲端坐着,同身边的女子低声说着话。 真正是见鬼了,就算是身怀武功,他们都是府衙的官差,不是没抓过厉害的对手,其中一个还是五郎八卦棍的传人,照样没摸到衣服的边儿,直直飞了出去,摔得骨头都快碎了。 “还要继续试试吗,缺胳膊少腿的,别说是我下手太重。”沈念一认为他已经说得够清楚,闵子衿也是个不长脑子的,皇上这边才罢了他的官,已经枪打出头鸟,着人前来拿他,还是用的老一套伎俩,真不怕他过些日子,咸鱼翻身,直接给其难堪! “沈念一,你如今是杀人疑犯,居然敢违抗官府!”领头那个还不肯罢休,退到门边继续嚷道,“别以为你武功好,我们就拿你没法子,我们堵着正安堂的门,看谁还敢进出,我就不信你能躲在里头一辈子。” 杀人疑犯,这四个字又不是金字招牌,见人就能往脸上贴,孙世宁真想冲着那个只会收人钱财,陷害无辜的闵大人的脸啐上一口,以解心头忿忿不平。 “我从来就没打算要躲。”沈念一才想站起来,外头又是一通的喧哗,听得两个年轻女子的娇吒声,随即就有人将门前的一块位置空出来。 “又是谁来了?”孙世宁探头探脑往外看。 “医馆里还有其他要紧的人物,得罪了我没关系,得罪了有些人,自然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沈念一已经猜测到来者何人,看来这一摊子烂事,也用不着他抽手解决,乐得清闲。 “没长眼睛的狗东西,见到凤庆郡主的轿子,还敢杵在门口挡道。”轿子前的丫环,嘴巴不饶人,“郡主要来此处,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我们是府衙的……” “府衙怎么了,府衙是哪个在做府尹?闵子衿?他要是觉得不甘心,让他上郡主府来说。”丫环回过身,将轿帘缓缓卷起,“郡主,这里人多口杂的,都是些不识趣的。” “统统都赶走,我赶着时间,这里的事情办完,还要入宫去见太后老人家,要是因为什么府衙的人耽搁了,她老人家的火气可大,怕是到时候谁的脸上都不好看。”凤庆郡主走出轿子来,佯装不知情问道,“平日里,正安堂不是看着还算清静,说是郑大夫与皇上尚有私交,怎么也有人敢来撩虎须,生闲事,芸香,你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世宁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郡主自言自语的几句话,把利害关系都给顺溜清楚,皇上,皇太后拿出来能压死府尹,那些官差要是还敢凑上去多嘴,那就真是活得不耐烦,一个两个,十几个,连同被沈念一打伤的,瞬时跑得人影都不见。 “郡主,好生奇怪,方才说话的那些人都走了。”芸香也是个机灵鬼,跟在郡主身边时日长久,近朱者赤,学得三四分,足够开染坊。 “都走了才好,方便我进去坐坐。”凤庆郡主将其他人都留在外面,单单带着芸香进来。 沈念一见着她,拉了孙世宁起身就往后面走,郡主遮着嘴角笑道:“表叔,你就这样不待见我,和那些狗咬吕洞宾的还能耐得住性子,怎么见着我就走了?我替你赶走了那些挡门狗,你也不谢我一句?” 沈念一听到表叔两字,眉头皱得更紧:“要不是你的探花郡马在此,你哪里来的那么些闲情逸致来管闲事,郡马已经被控制住了病情,我是腾出地方来,给你们小两口说些私房话,免得你到时候又嫌人多挤兑。” “表叔以前惜字如金,怎么不做大理寺少卿,整个人反而活泼起来,莫非还因祸得福了?”凤庆郡主听出他话里头的揶揄,她才不是那会得脸红的娇羞女子,一双眼反而直勾勾地看着他身边的孙世宁,“以前都说,一个男人见着喜欢的女人……” 沈念一压根没给她继续发挥的机会,拖住孙世宁已经走过一道门,听得凤庆郡主的笑声依旧不死心地传过来。 “郡主来的可真是时候。”孙世宁松口气,否则那些人牛皮糖似的,甩都甩不掉。 “她还没那么耳目通天,必然是有人特意放出消息去,一来她正好知道郡马在此地养病,二来也做个顺水人情,替我解围。”沈念一耐心解释给她听,“那个薛探花模样倜傥,性子却有些迂腐,陪着她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娇纵劲头,倒是正合适。” 孙世宁低下头来笑道:“天底下有没有你猜不中的事情?” “很多。”沈念一毫不避讳地回答,比如他永远猜不到皇上在想什么,又要下哪一步棋,朝中官员不过都是皇上手中的棋子,唯一的区别,有些可以拿来横冲直撞,而有些已经被挂上弃子的头衔。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按在额角处,上头不知道是不是也被贴上了弃子的结局。 “对了,那些人进来之后,我就没见着薛探花。”孙世宁仔细想来,“去安置两个孩子的时候,他也不在里面。” “他不在正安堂里。”沈念一替她解惑,“你来灶间找我的时候,他出去了。” 走得很匆忙,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应该不会走得远,一来一回的,这个时候也该出现了。 孙世宁吃惊地看着他,这人不是明明同她一起在灶间吃面,怎么她完全没察觉的,他却像是长了很多双眼,很多双耳,知道屋中其他人的动向所在。 “他是不是找你说了关于我被罢免的事情,又让你来好言相劝,你要是与他一根筋,就不会进来找我,你前脚离开,他在正安堂门前站了片刻,忽然好似看到了什么,然后就急急忙忙地出去了。”沈念一低声说道,“你要是问我为什么会知道,我还真有些难以回答,有些事情,自然而然的,我就知道,如同你能够闻出旁人根本很难分辨出的细小差别,我要是问你,如何分辨,你同样说不出来。” 孙世宁点点头:“是,我也说不出来,那么薛探花是见到了什么人?” “或许会让他面临危险的人。”沈念一想一想,“不过又凤庆郡主在,他不必太担心。” 孙世宁驻足不前,忽然她回过身就走,像是要出去探一探究竟,到底有没有沈念一说的那么精准。 凤庆郡主已经端坐下来,芸香给她沏茶:“郡主,这里被人才打砸过,一半的桌椅都坏了。” “吩咐下去,着人速速找家什的成品铺子,按着差不多都尺寸,送六套椅子案几过来,要上好的材料,最重要的是坐着要舒服,如是又配套的软垫也一并带回。”凤庆郡主低下头来喝茶,“今日定要将此事办妥。” 她没有奇怪薛家真迟迟不曾露面,慢条斯理喝完半盏茶,还吃了一块自家带来的蜜饯,才见他灰头土脸地归来,两个人打个照面,她起身相迎:“薛郎,你可安好?” 薛家真慌乱地拉住她的手:“郡主怎么来了,我在这里养病,大夫医术很好,郡主尽可放心。” “薛郎真正说的傻话,你不过是身体微恙,哪里要养得太久,你我才刚新婚,我来看看你,也是应当的。” “郡主,我刚才见着一个人。”薛家真有些语无伦次,“我要去找沈大人,同他说,我见到一个人。” “表叔已经被罢了官职,你找他也无用。”凤庆郡主好声好气地问道,“薛郎见到了什么人,就不能同我明说吗?” 第六十七章:名声 “郡主是金枝玉叶之体,不用来为这些杂事烦心。”薛家真的话语间,明显是有些推却,他说的很自然,根本无从察觉。 凤庆郡主笑一笑,没有介意:“方才府衙的人来捉拿表叔,此地风波远远不止这一件,薛郎随我回去,我那天也是吓得厉害,怎么就没有想到,请个可靠又医术高明的大夫到府上,替你治疗,不用弄得如今这样复杂。” “郑大夫很好,在这里,我能好得快些。”薛家真执着地要去找沈念一。 凤庆郡主收敛了笑容,他背着身,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那一刹那,有些疲累,又有些精明,声音愈发地低下去:“薛郎,我同你说了,这里不甚安全,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此时,孙世宁正好走到门边,她见到了薛家真没有见到的一幕,身材丰腴的凤庆郡主,板着一张脸,没有丝毫的笑意,看起来分外陌生,她赶紧躲了半个身子回去,也不是故意要偷听,人家两口子说话,她不方便出现。 “我知道,皇上罢免了他的官职,我也知道皇上有多器重他,必然是有些一时的气恼,估计很快,气一消就能官复原职,那些想趁着他落难时,刁难的他的人,才是真正呆傻的,沈大人绝对是睚眦必报的性格。”薛家真转过来,“我说的对不对?” 凤庆郡主慢慢笑起来:“你说的很对,他的性格确实如此,不过他这次是真的惹恼来了皇上,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回来的,你且听我的话,等我们回去,再慢慢告诉你原委。” “你就不能在皇上面前替他说说好话?”薛家真走回到她身边,“再不然,你同太后老人家说说,好歹他也是你表叔。” 凤庆郡主默不作声,她喜欢这个男人,不仅仅是因为他相貌出众,气质翩然,她自小在皇家的环境中看多了尔虞我诈,再看到这样一个还略有天真的男人,总觉得难能可贵,又知道他性格确是良善,才愿意托付终身。 “你还没有真正当官,不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我帮不上他的忙,我能做的只有保全住你。”凤庆郡主是当真后悔了,如果她强行将洞房花烛夜的意外压下来,那么除了她的贴身丫环,就没有人会知道薛家真误食红丸的事情,如今沈念一大手笔的来了一次彻彻底底的围剿,那么皇上事后必然会清查朝中,难免不会将薛家真给翻出来,到时候,她是不是能够保得住他,还真是难说。 不!无论如何,她都必须保全住自己的男人! “芸香,将郡马带回去。”凤庆郡主留下这句话,没等薛家真反应过来,芸香走到他身后一个利落的手刀将其劈晕过去,另只手扶住他瘫软下来的身体,“再找到此处的大夫问一问,如果有药方,请赐予,诊金方面,随便开口。” 她离开时,有意无意地看一眼孙世宁藏身的位置,仿佛一直知道人就在那里,只是看在某人的面子上,没有点破。 孙世宁连着退后了几步,身后有一只稳健的手,扶住她的左边肩膀,她立时分辨出是沈念一的手,飞快转过身来。 “她让你听到的。”沈念一看着她道。 “她也觉得你身边诸多危险,有太多人想要对你不利,是不是甚至比她说的更要严重?”孙世宁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危险,凤庆郡主不会担着不能拔除药瘾的风险,来将薛探花带走,对于郡主而言,有药瘾的新郎也比一具死尸要好得多。 “官府上要来找茬的人,根本无所畏惧,就连闵子衿那样的人,也是都要放到台面上来讲的,况且他手底下有多少斤两,大家都心知肚明。”沈念一没有否认,他的目光与她的交接在一处,两人几乎有些心意相通,“郡主是担心其他的,也不无道理。” 孙世宁将几条线飞快地在脑中过一过,想到胡三总管忽然毙命,再想到沈念一追踪几次都追丢的神秘人,除开官府的人,这些根本摸不出来头,又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才是真正令人害怕的。 “我要离开正安堂,郡主来过这里,这里应该是安全的,而且,你走到窗边向外看看。”沈念一牵引着她走过去,“对面豆花摊子坐着的两个人,还有前面叫喊卖糖人,还有些走动左右,你暂时看不见的,都是大理寺的人,我虽然不在那里当差,丘成,小唐他们还都帮得上忙,不能牵连了老郑,还有这些病人,至于你,我要送你回孙家,回家才是最妥善的。” “那么,你只身一个人?”孙世宁急声问道。 “难道你想保护我?”沈念一不以为然地笑笑,笑容里没有欢悦,完全又恢复了那种冷傲的姿态。 “如果,我可以的话,我会尽我所能。”孙世宁的脸孔涨得红彤彤的,这一次不是因为羞臊,而是他话语中的轻视。 “你要相信,你尽力而为,也未必能帮上忙。”沈念一清晰地见到她脸上微微破裂的神情,分明是被他直截了当的话语被伤害到,但是她依然没有退缩,双手不自觉的捏紧成拳,像是暗暗在替自己打气,他心尖一暖,却又硬下心肠来,“我倒是觉得一个人还方便些。” 孙世宁才聚集起来的力气,因为这一句拒绝,尽数散开粉碎,她苦笑了一下道:“也是,我帮不上忙,又不能这样子跟着你。” “是,名不正言不顺,你尚未出阁,跟着我的话,对你以后的名声也不好。”沈念一挑选最能让人死心的话来说。 孙世宁很想问他,你不是说婚约的事情还有回转之意,那一次留了空白,难道只是让她一个人发傻遐思,其实只要他开了口,她可以跟随在其左右,哪怕是用最简单的理由,她想要回报自己的救命恩人,但是沈念一太聪明了,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完全没有给她留任何的余地,只要她再多说一句,便是她舍了女儿家的名声,硬要投怀送抱。 她可以不顾及继母的胡言乱语,但是却不能接受他的轻视之意,他的话语,他的眼神,他的言下之意,就像是小簇小簇的利器,在她最薄弱的心口,用力扎了几下,很浅的伤口,细细的血丝,然而那种疼痛,如蛆附骨,赶不走也忽视不了。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退开,退得远远的,从他身边退到孙府,从旷阔无垠的天地,退到原来的小门小院,孙世宁苦笑一下,孙家对很多人而言,也算不得小家小户,做人有时候应该知足,出来开过眼,看过精彩纷呈的地方,那么回去也不算太困难的选择。 “我去郑大夫那里取了药,让冬青收拾收拾就回去,家里头这些天不露面,还不知道鸡飞狗跳成什么样子。”孙世宁微微笑着道,“我也真是心野了,居然一点都不想家,真是不应该。” 沈念一很想伸出手来,将她嘴角的涩意尽数抹去,然而他很用力地忍下来:“护国侯那边对你亏欠甚多,以后应当会全力维护,你自不必担心继母刁难。” “是,不必再担心这些,真是好事。”孙世宁努力迎合着他的话,“那我去找冬青了,这个丫头也是乐不思蜀,不想归家,没想到主仆两个居然还一样了。” 她笑着退走,那笑容在他的视线中,一直挂得安妥,沈念一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拐一个弯,不见了。 他甚至没有同郑容和告辞,以后总会再见面,男人之间不用这些虚礼,出了正安堂的门,卖糖人的正好从他面前经过,他没有停留,很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几乎是同时,几道人影如影随形地跟了上去。 冬青被孙世宁拉拽着收拾,不明不白地问道:“姑娘,不是说要等你的身子痊愈了才回去,怎么说走就走?” “出了点事情,我们必须回家。”孙世宁简单扼要地回答。 “难道孙府出了什么事情?二夫人又要来夺姑娘手里的大权!”冬青脸色大变道。 “没有,家中没有消息,柳先生应该照看地很好。”孙世宁耳边嗡嗡作响,好似一直有个回音,将先前沈念一说的那两句不甚中听的话,反复再反复,催促着她早些离开,她心生焦躁,狠狠地用手将双耳捂住。呵斥道,“别再说了,我走,我立时就走!” 冬青总算是看出些端倪,凑过来些小声问道:“姑娘,是不是沈大人说了你什么?” “他几次救我性命,说什么都不为过。”孙世宁好不容易将那些杂音都给驱散开来,“我们去向郑大夫道个别,即刻就走。” 郑容和正在药方专心研制续经接骨的新药,蜻蜓出来回话:“先生说,他是大夫,所做的都是应该,孙姑娘千万别说什么大恩的话,要是孙姑娘以后有空,就过来坐坐,冬天来开几贴进补的膏方也未尝不可。” 孙世宁告辞后,与冬青走出大门,正有人往正安堂里搬家什,整套的上好桌椅,配着织锦缎的垫子,她回头多看一眼,匆匆而去。 第六十八章:乘兴而来 “大姑娘算账的本事是日渐长进了,一手小楷也写的劲骨丰肌,清秀得体。”柳鹿林收下孙世宁抄录的账本,满意的捋着长须点头。 看来孙老爷确是有些眼光,大姑娘是天生做生意的材料,研制出的两味香脂,送进宫中才三天,已经有宫中的公公偷偷找到工坊来,给了十倍的价钱,要将存货统统都取走,他只说多给两罐,其他的还需要定期,那边扔下订金就走,出手委实阔绰。 “这些都是柳先生的功劳,孙家的生意全靠柳先生打理才能蒸蒸日上。”孙世宁足不出户,整整关了自己一个月,日夜赶出功课,她觉得身体的哪个地方有个空洞,如果不够忙碌操心,就会痛一痛。 床头堆着孙家三年内的账本,她一本一本看过来,有不明白的地方,有笔勾勒出,回头再细问柳先生,直到看得双眼发蒙,才勉强倒头眠一眠,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也学了点真材实料的东西。 “只是大姑娘废寝忘食,亏虚了身子,又得不偿失了。”柳鹿林轻叹一口气道,“大理寺的前任沈少卿,辞职罢官已经整整三十天,朝中内外不见人影,姑娘可正是为了此人?” 孙世宁低声失笑:“柳先生,是要替我操心婚事不成?” “不敢,柳某人不敢造次。”柳鹿林难得多一句嘴,吃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大姑娘的涵养功夫也跟着精进了,“大姑娘的继母尚在府中,便是操心,也是她老人家的心事。” “二娘要操心的事情委实多了些,怕也无暇顾及,更何况,柳先生一碗水端得平,每个月的账目盈利,都按着份子送到她手中,算得上是惊喜了。” 算起来,薛氏手头活络进出的现钱比孙长绂在世时,要多了许多,她嘀嘀咕咕了一阵,到底是拿捏在自己手上的才最实际,声音渐渐平息下去,见到柳鹿林也是笑脸迎人,只是对孙世宁依旧一副晚娘脸,不理不睬。 孙世宁乐得省了那些客套,倒是两个弟妹与她亲近了些,世天更是时不时来她的小院蹭吃蹭喝,顺便拐点小道消息给她。 “如果能够使些小钱,府中安宁,大姑娘说何乐而不为呢?”柳鹿林笑眯眯说道。 “要是每家每户的当家人都有柳先生的觉悟,那么万事太平,再无纷争。”孙世宁才要转身回自己屋中。 柳鹿林在她身后轻咳一声道:“大姑娘心里就不怨恨我当日没有说得太明,让你在护国侯府吃了大亏,汤药每日三顿没停过,不说那些药钱,就是……” “柳先生,当日临出门时,你明明已经提点过我的,是我自己不当心,如若我真把你的话放在心上,那么就不会吃后来的苦头,所以,我非但不会怨恨,还要谢谢先生教会我吃一亏长一智。”孙世宁轻轻说完这些话,坦然而去。 走到中庭时,世天迈着小短腿跑过来:“大姐,大姐,刚才有人给我这个吃,问我能不能带他进来。” 孙世宁接过个藤制的小篮子,上头用红纸扎起,角落处印着个霍字:“这是南燕巷子口的霍家燕窝酥饼,听说排队的人都能排出三条街,东西也金贵,一贯钱两个。” “二姐有次说要去买了吃,结果她的丫环排了一整天都没买着,她气了两天不肯吃饭。”世天歪着脑袋问道,“是不是很好吃?” 孙世宁数了数,小篮子里整整十二颗,手笔不小,她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你放人进来了?” “才没有,他以为我小孩子没记性,其实我认得他,凶得要命,上次还同娘亲吵架的,我拿了他的篮子,就溜回来了。”世天很是得意的说道,“大姐,你要不要去看看,他还在外头兜兜转,想要进来撒野。” 孙世宁已经猜到来者是谁,将篮子交还给世天:“拿去给你二姐一起吃,我去大门前看看。” 世天拉着她的衣摆:“我也要去,万一是坏人,我帮大姐打他。” “不是坏人,是大姐的朋友。”孙世宁摸一下他的圆脑袋,“酥饼冷了不好吃,快去吧。”她径自走到门边,亲手将门打开,盈盈笑道:“六哥怎么有闲情雅致来这里,来就来了,还送什么礼,真正是客气。” 寅迄双手叉腰,正站在台阶处,一脸的不耐,要不是看她走出来笑脸相迎,怕是紧接着就能上来捶门硬闯了,听得她软言细语的招呼,变脸比变天还快:“大妹,你家那个小弟真是滑溜,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六哥大人大量,不要同小孩子计较,请进来坐。”孙世宁客气地迎他进来,她暗暗想,这整个月都没见着这位六王爷,也不晓得是野到哪里去了,寅迄整个人又黑又瘦,要是在大街上乍眼一瞧,怕是要认不出来,吩咐小丫环唤来琥珀沏茶,“府里都是粗茶,不过这丫环以前是侯府做事的,沏茶的手势却好,六哥来品鉴品鉴。” 寅迄简直是受宠若惊,一个月没见,她怎么变得这样好说话,莫非是她早就对他存了好意,脸面薄没好意思说,因为他几十天没来寻她,她心里有些挂念,所以面对面时,格外显得温柔,他摸摸后脑勺,咧开嘴笑道:“大妹,我就是来看看你好不好,还有,那些牡丹花好不好?” “好,我好得很。”孙世宁招呼他在前院的正厅坐下,清茶糕点陆续送上来,“那些花凋谢了几盆,陆家花圃很快又送了簇新盛放的,这庭院中真是常开不败的美景了。” 想来是寅迄给过了大笔的银钱,陈伯又日日坚守,不会让她见到一盆残败的牡丹,连薛氏都沾了光,在家中宴请了两次客人,茶宴摆放在牡丹花旁,很有面子,陈伯过来询问她的意思,她笑说,这样美的花朵,必然是多些人来看它,它才心满意足,开得更怒更好,陈伯一听也跟着笑,说是姑娘猜真正懂得这些名花的心思。 “你喜欢就好。”寅迄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我怎么觉得你瘦了许多。” 孙世宁抬起眼来看着他,抿着嘴角一笑,却不回答,其实,寅迄说完这句话,立时就后悔了,赶紧转了话题:“我本来早就想来看你了,可是父王恨我在天都不做正事,寻了个借口,让我送慰劳三军的犒赏去边关,一来一回的,可把人折腾得不轻,那地方真不是人待的,难怪父王成天说镇守边关不容易,我是自己带了亲信队先回来的,否则,至少还要再耽搁十来日。” 孙世宁听出点滋味,接着问他边关的风土人情,寅迄的口才利落,又是一路亲力亲为,说起来有声有色,听得旁边几个丫环都凑过来,他更加说的来劲,不时抽眼去看世宁的反应,她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不温不火的,眼神却有些飘忽,分明有些走神。 寅迄又卖力说起边关的女子衣着艳丽,别有一股风情,少女手腕足踝都系着银质的铃铛,举手投足,铃声清脆悦耳,叫人忍不住驻足而望,孙世宁回了神,却见他取出一个锦缎的荷包:“我替你也买了几件,不知你可否喜欢。”“ 当时,他见了此情此景,不知为何想起世宁凶巴巴的样子,说落完他扭身就走,腰肢纤细,步履轻盈,站在路边看了良久,直到有老妇人上前兜售,柔软的织物衬着银色的铃铛,他赶紧掏钱买下来,仔细收好,想着回到天都就来送礼。 孙世宁大大方方接过来,五彩的棉线勾出花朵,花蕊处是一颗一颗小小的银铃,拿在手中摇一摇,铃声细细,仿佛是少女掩嘴轻笑:“我也想去边关处看一看你说的这些风景,这些人。” “以后有机会的,总会有机会的。”寅迄什么话都迎合着她的意思,但凡见她露出些真心的笑容,他就欢喜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以前听人说,入得军营三个月,母猪也能塞貂蝉,没想到他不过是走了个把月,瞧着孙世宁就是什么都好,她说话的样子,她低头笑的样子,她抬起眼看人的样子,每一件都合他的心意,“那么这些铃铛,你可喜欢?” “喜欢。”孙世宁的手伸过来,将荷包送回到他面前,“但是,我不能收下。” 她穿的是粉绿短襦,袖口滚着鹅黄色的锁边,手腕肤色如雪似霜,就在寅迄都眼皮子底下,令人眼神恍惚,他一下子急了:“既然喜欢,为什么不能收!” “不为什么,只是不能收。”孙世宁的声音很软,态度却很坚定。 “姑娘,喝药的时辰到了。”冬青端了热气腾腾的汤药来,见到寅迄就要行礼,被孙世宁给阻止了,她不想府内的旁人得知他的真实身份,更不想以后被人传得风言风语,在护国侯府都宴席之上,那些评头论足,委实让人心中不喜。 “你生了什么病。”寅迄不由分说接过了药碗,忽然呛了一下,“这是什么药,闻起来苦涩不堪,难以下咽,你每天都在喝这些,我让宫中的太医来替你看看,千万别拖延了病情。” 第六十九章:败兴而归 孙世宁不动声色取过药碗,仰头就喝的一干二净:“都已经都好得差不多,不必麻烦。” 寅迄的一只手还伸在半空中,五指虚张,却什么都没有握住,他方才明白,孙世宁看着是与他亲近了,其实依旧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在其心目的中的地位,根本没有因为这一个月不曾出现而改变过,是他自作多情,傻乐了半天。 想要送出铃铛的念头,他也是存了私心的,那边的习俗,是男子将铃铛送给心仪的少女,如果少女欣然接受,便也是对其有心,虽然风俗不同,寅迄想着见世宁亲手接下,也是件乐事,不曾想,她居然直接婉拒,压根就没有给他面子。 接下去,喝的茶一口比一口苦涩,那些香甜的糕点更是满口发酸,寅迄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匆匆寻了个借口,就此告辞,孙世宁却好生客气,又亲自送他出门,快走到大门前,寅迄站定下来,低声说道:“我回到天都,就听闻陵县出了大事。” 孙世宁心念一动,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已经辞官归乡大的前任御史何启虎何大人,一家上下四十九口一夜之间被杀的满门,又被凶手一把大火将祖宅烧毁,这案子从地方上一路上报,无人敢接,昨日已经呈报到皇上手中。”寅迄忽而笑起来,他本是豁达的性格,在孙世宁面前才格外的拘谨,那是因为心里头多了在意,生怕一句不合,惹她不快,此时说起正事,反而放下包袱,“皇上连夜看了那些呈报,气得七窍生烟,在御书房打碎了一对花瓶,还有块上好的端砚,你猜皇上说了什么?” “皇上的意思,我一个平头百姓,怎么敢随意揣测。”孙世宁已经猜到三四分,声音经不住都在微微发颤。 寅迄嘴巴里更加发苦,一个人对另一个的情愫,是想藏都藏不住的:“皇上说,若是沈少卿尚在大理寺,哪里会有破不掉的案子,由得这些无用之人推三阻四,平添事端。” “大理寺的少卿之职莫非到现在还空缺着?” “什么空缺着,本来就是等着沈念一回来的,当时皇上同他说的话,只有他们君臣知晓,我去问过,连御书房伺候的太监都被皇上遣了出去,根本没听到一个关键字。”寅迄又笑着道,“大理寺的正卿又是常年不在天都坐镇,皇上一句话已经出了口,不用十二个时辰,沈念一必然会出现在大理寺。” “我不信!”几乎是脱口而出,如果十二个时辰就会出现的人,那么必定是离得天都根本不愿,孙世宁想着那一日沈念一所说的话,那些让她将自己禁足在府中三十天,还是字字钻心的话,那么他要急着推开她又是为何! “信不信没关系,已经过了七八个时辰,不如我带你去大理寺看个究竟,不如我与你打个赌如何?”寅迄冲着她眨眨眼。 “什么赌?”孙世宁警惕地看着他,总觉得从他嘴里吐出来的都没好事。 寅迄这才见着熟悉的那个孙世宁,笑得更加欢快起来:“大妹,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以身相许的。” “我也绝对不会答应的。” “输的人,买一件指定的东西送给对方,这个赌约不难吧?” “你要是让我买金山银山,我去哪里寻来给你!” “不会超过一百贯的市值,这样可行否?”寅迄自然看出来,世宁的一颗心早飞了出去,怂恿着道,“这里离大理寺又不是很远,坐车过去,就能见着真相,要不要我连带车子都替你准备好了,孙大姑娘。” “不用,府内有备用的车子。”孙世宁想要唤了冬青一起,细想又举着不妥,“冬青,我同六哥出去转转,要是世盈一会儿过来找我说话,你就说下次再捎带燕窝酥饼给她。” “姑娘怎么知道二姑娘要来?”冬青替她取来斗篷,“外面天气凉,姑娘别着凉。” “好丫头放心,有我照应着你家姑娘,热不着她也冻不着她。”寅迄笑嘻嘻地摸出个小物件抛过去,“爷替你家姑娘赏了你的。” 冬青接过来一看,是枚鎏金的扇坠子,沉甸甸的,价值不菲,孙世宁扭过头来瞅一眼:“还不快谢六哥赏。” 寅迄就喜欢她这份落落大方的劲头,便是真的送了她金山银山,也是心里头痛快的:“回头,你好好伺候你家姑娘,爷还有重赏。”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大门,寅迄还不忘记教训看门的小邵:“以后见着爷记得快些开门,好狗还不挡道,做人识趣些。”被孙世宁狠狠瞪了一眼,他又拿出几贯钱随手给了出去,小邵没想到还会发笔小财,谢了又谢。 “你倒是真会做人,将孙府前后都打点好,下一次有人替你开门,有人替你把风,你把孙家搬空了都没人知道。”孙世宁一个月来还是第一次出门,车辕已经套上,寅迄探手来扶她,她不用逞强,搭着他的胳膊上车,他随后跟着坐进来,“去大理寺。” “不用到门口,离着几码,有棵大杨树,停在树底下。”寅迄熟门熟路地叮嘱。 孙世宁心想,这一位怕是在那棵大杨树下不知盯梢多次沈念一的动向,按理来说,便是沈念一再机敏能干,也不妨碍他做个富贵逍遥的王爷,何必如此耿耿于怀,瞧着寅迄的性格,也不像是小鸡肚肠的,大概真正是天生的冤家来的。 “多久没出来了?”寅迄看着世宁侧坐一边,将帘子掀开一角,往外看着沿路的行人,她果然是清瘦下来,脸颊的弧线更加显得清丽。 “有一个月了。”孙世宁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那种热闹,不是她能够随意融进去的,在府里安静惯了,看到人头攒动,反而不自在。 “就是为了他!你为了他一个月没出门,要是我不来寻你,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就不出门了!”寅迄双眼瞪着,一副咬牙切齿的恨意,“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为他。” 孙世宁不甘示弱,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两个人的眼都生的极好,车厢中国沉默了一会儿,两个人相互瞪得眼睛发涩,忽而,她先笑起来,笑声清脆好听,弯下腰乐不可支,他怔了怔,居然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 “谁同你说,我是为了他,我不过是在家养病,顺带跟着先生学着看账做账。”孙世宁一点不生气,有人当面与她说开了反而好,“父亲过世地突兀,留下来一滩事,我要慢慢摸索着学习才是。” 寅迄摸着挺直的鼻梁,微微的惶恐:“是我又说错了话。” “不,你这样子很好。”孙世宁叹口气,在府里头,冬青也三番两次想要问问她,每次眼对眼了,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尽数给吞咽下去,总算有个胆子大,好奇心又重的,跑到她门前来询问个清楚,“不是我值不值得为了他,而是有些事情不是说放得下就能放下的。”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沈念一。”寅迄从来就看那个人不顺眼,提起他的名字都能咬着牙,“他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 这一下,孙世宁又笑了,连忙摆手摇头:“没有,没有,他救过我的性命。” “救了你的性命又如何,那件案子我也问过了,你本来就是喊冤入狱,还差些被累及了好名声,大理寺平冤昭雪本来就是分内之事,你别以为他就对你有恩,然后让他为所欲为。”寅迄的性子直,话一说开,想收都收不住。 孙世宁很是认真地反问道:“为所欲为四个字如何解得?” 寅迄张大了嘴,样子有些滑稽,再细想为所欲为四个字背后的延伸,一张俊脸,居然慢慢红了,这是哪门子的妖怪事,他都记不得上回脸红是七岁还是九岁的时候,怎么遇上了孙世宁,事情总能往他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下去。 孙世宁见到他脸红,就知道他准没想什么好事,将帘子一甩,只看窗外,再不去看他了,把个单薄的背影扔给他面壁去。 寅迄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句话来:“大理寺门口的大杨树到了。”孙世宁给依旧不理他,“你也知道沈念一那人耳聪目明的,你不想他直接就见着你在这里眼巴巴地等他,以为你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他回来,帘子掀得太开,直接就能同你照面了。” 孙世宁将帘子摔下来:“照面我也不怕!” “我知道大妹向来不怕谁的。”寅迄想到初见面时,那两个松脆的耳刮子,讪讪笑道,“不过,他在明,我们再暗的感觉总要来的好些,你说是不是?” 孙世宁依言将帘子只拨开一寸的缝隙,她依旧能够清晰地见到大理寺门前的动静,而那边应该看不出车子里所乘之人是谁,这连车带马的都是这个月孙府才操办起来的,旁人也认不得。 “你说的是十二个时辰?”孙世宁算一算,剩下大的不过就一两个时辰,而大门前,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的风吹草动,“我看这个赌约,你怕是要输了。” 第七十章:旁若无人 “未必。”寅迄实则看不到外头的场景,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你认识沈某人才几天,我打记事起,就听得这个名字再耳边嗡嗡作响,赶都赶不走,甚是讨厌,他这个人永远在旁人觉得最需要解围时,恰当好处的出现。” 因此,所有的名气都被他一个人占去了,莫说是大理寺的那些同僚,便是大理寺正卿秦大人的名声都远远被抛在后面,仿佛大理寺只有沈少卿惊才绝艳,办案如神。 他从来没有服气过这个人,只觉得是哗众取宠,却又暗暗觉得为人处世,有这样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也不失为一件妙事。 可是,当他有一次将这想法当面说与沈念一听时,沈念一不置可否,只淡淡回了一句:“不知六皇子的旗鼓相当四个字从何而来?”随即,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施施然的走开,寅迄回过神,才明白是被对方藐视了。 孙世宁本来还想说一句俏皮话,笑容骤然僵在脸上。 大门开启,从里面走出来的唐楚柔一身窄袖束腰的黑衣黑裤,小牛皮的靴子,打扮得比男人还爷们,偏生长得娇怯怯,宛如稚女,眉目间还有股惹人怜惜的楚楚,她站定脚,向着北方眺望,分明是在等什么重要的人物。 孙世宁的目光不由跟着向北方而去,那边清冷,不过三俩行人走过,忽而视线的尽头,有一片尘土扬起,分明是有良驹疾驰而来,真是匹好马,跑得这样快,蹄下都不曾发出声响动静,而马背上的男人,腰背挺直,脸容冷峻,没有一丝笑容。 转眼间,一人一马就到了跟前,沈念一勒住了缰绳,飞身而下,姿势比往日更加洒脱,唐楚柔满脸欢喜,迎了上去,沈念一已经走到她的面前,低下头来,不知与她说些什么,唐楚柔不住点头,然后两个人进了大理寺的门。 孙世宁缓缓地将帘子放下,嘴角咧一咧,却完全不像是个笑容:“六哥,你赢了,我输了赌注。” “他是为了公务回来,你别多想。”这个时候,反而要寅迄来宽慰,“沈念一在朝为官,还不是任凭皇上差遣调拨。” 孙世宁揉了揉脸颊,她的脸色看起来有那么糟糕,小唐是什么人,她又不是不清楚,郑大夫对其一往情深,小唐虽然面冷却心热,两个人看起来十分般配,在一起不过是时间问题,她居然会吃这样的飞来横醋,真正是越活越回去了。 她明明应该为沈念一的回归高兴,他为官尽忠职守,若是因为皇上的一句话就此离开,岂非是暴殄天物,甚是可惜:“六哥,我们走吧。” “走去哪里?”寅迄不忍心见她这般模样,“你要真想着见他,下车走过去,要是大理寺看门的不让你进去,那也要看着我的面子放行。” 孙世宁有些别扭,冲着赶车的唤道:“回去,回孙府。”她是一点儿都不想留在此地。 寅迄却执拗起来,呵斥赶车的停下来,声音颇大,赶车的转过头来看着他们俩,不知该听谁的好,孙世宁一挥手,将寅迄往旁边推:“你是在孙家做事的,去听旁人的做什么,回去!” 手腕一紧,却是寅迄已经拖着她要下车,孙世宁来了脾气,想要挣脱,奈何寅迄力气大,不用武功都足以压制她,她索性一只手扒着车厢,另外用双脚去踹他,这时候也顾不得好看不好看了:“你放手,放开我。” 寅迄见她死命挣扎,哭笑不得,怎么好心带她来见心上人,却弄得像是恶霸要强占良家妇女一般,他起了好胜心,又有些要恶作剧,两只手一起上前,隔着衣袖,抓住她的小臂,预备要将她扛下车去。 车厢外头传来两下扣板声,像是有人在敲门,寅迄窝了一肚子的火,头也没抬,闷声道:“吵什么,没见到爷在忙着办事,有多远滚多远去。” 下一刻,没等他喘上气,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抓着他的衣领,也没见有多大的动作,寅迄的手脚都不能动弹了,整个人被拖出车厢,烂麻袋似的扔在地上,扔的力气还颇大,背脊一下子撞在地上,摔得眼睛发花,再定睛一看,沈念一冷着脸站在车边,不知是谁欠其多还其少了,眼中阴沉沉的。 “六皇子,你委实太过分了些,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要对孙家姑娘图谋不轨!”唐楚柔赶了过来,当面训斥道,“你就不怕沈大人到皇上面前告你吗?” 寅迄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被当成登徒子给处置了,手脚处酸麻难忍,根本使不上力气,就一张嘴还能应付:“我没有做什么,你们误会了。” “我和大人都亲眼见到了,你还好意思说。”唐楚柔见孙世宁头发散乱,衣衫褶皱,赶紧拿过披风往她身上盖,“孙姑娘别怕,大人在,他不敢再对你做什么。” 孙世宁坐起身,怎么才一转眼,人都跑自己面前了,还看到她同寅迄拉拉扯扯个不休,也不知落在旁人眼中到底是个什么场景,唐楚柔一脸正义感,替她挡着视线,寅迄最是委屈,摔了个四脚朝天不说,看着沈念一下手颇重,到这会儿都没能站起来。 “大妹,你倒是出个声,同他们说清楚,我没对你怎么样。”寅迄见在场的都大眼瞪小眼,只有他来做恶人,沈念一每回看他不入眼,就使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武功高了不起吗,武功高吓死人吗! 沈念一眼睛微眯,转向孙世宁,沉声道:“他喊你什么?” 孙世宁一仰头,直视着他,面无表情回答道:“他喊我大妹,沈大人应该听得很清楚,我喊他六哥,这样子不是很适合吗?” 沈念一低下头来轻笑,再抬起头时,旁若无人道:“一点都不合适。” “对,他是当今六皇子,而我一名不值,如何能够与他称兄道弟。”孙世宁的手轻轻抚摸额角,其实她更想摸的是自己的心口,是不是还会为了眼前这个人抽痛。 沈念一弯下腰来,将寅迄很是客气的扶起来,一双眼依旧没有离开过孙世宁:“我说的不合适,是因为我才是你的大哥,你应该喊我沈大哥,而不是喊他。” 孙世宁的心跳骤然加速了,喃喃地应和着他的话:“你才是我的大哥。” “是,我才是你的大哥。”沈念一的手松开,寅迄连退好几步才站稳了脚,唐楚柔忍着笑上前来搀扶他,示意他不用驻在这儿当障碍物,寅迄不肯离开,唐楚柔使劲拽开他。 孙世宁压根没去留意别人在做什么,她的眼中,她的视线里,只留下沈念一的存在,他好似从来不曾离开过这一个月,又好似从来没有说过那些伤人心的话,他站在面前,温和的笑着让她喊大哥,大哥,她的嘴唇动了动,始终没有喊出口。 “孙家给你添了行头,这车夫使得可好用?”沈念一低声问道。 “第一次出门。”孙世宁缓过气来,他回来了,而她又一次在他面前失了态,“六皇子说你会回来,带我来看看结果,他当时是想拉我下车,没有做其他的事情,他,对我很好。”一句话越说越低,下巴都快抵着胸口,微微存了私心,她说了模棱两可的意思。 “难道我对你不好?”沈念一又踏前一步,两个人离得更近,近的宛如亲昵,“世宁,你觉着我走得太突然,伤了你的心,所以寅迄比我好是不是?” 孙世宁几乎都能嗅到他衣服上那股清新的皂角气息,他以前那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感荡然无存,这样子的沈念一令她陌生,也令她有些胆怯,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的气压下,根本无力挣脱。 “世宁,回答我的话。”沈念一不肯放松,说一是一,非要逼着她开口。 在她鼻尖都快挨到他的衣襟处时,孙世宁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跳了起来,跳开了他的禁锢,一双眼彷徨地看着他,这个人明明是沈念一,他的手缓缓伸过来,碰到她的发鬓,停留在那里,这样小的举止,藏着千言万语一样令人心生遐思。 “是,我整整三十天没有出过门,我把自己关在家中写字,看账本,没日没夜,每天等到筋疲力尽,才挨着床榻眠一眠,如果不是这样,我根本睡不着,闭上眼看到的就是你离开时对我说话的样子,你胸有丘壑,什么都算好了,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为了我的好名声,这些话。” 可是,你知道吗,就像是一根刺,扎在心口,我花了很大的力气都没有将它拔出来,反而拔一次痛一次,痛一次醒一次,我恨不得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你,便是在府衙的大牢里头死了,也好过你这样子对我!孙世宁很想大哭一场,但是当着沈念一的面,她不能哭,绝对不能。 沈念一没有说话,薄唇微扬,手指很轻地停留在她的肩膀处,不会比一只蝴蝶重,孙世宁全身一颤,眼睛再抬起来时,瞳仁中水波盈盈,真的快要哭了:“我已经回来了,世宁,那些不愉快的,就统统忘记掉,你要是愿意,我还是你沈大哥。” 第七十一章:太平盛世 当着这样的人,听着这样的话,孙世宁知道自己是妥协了,没出息了,她根本无法拒绝,她不能像对待寅迄那样,狠狠地给他一脚解恨,一物降一物,沈念一真正是她的克星。 “还有很多重要的公务要办,如果你不急着走,跟我进去喝杯茶。”沈念一放开了手,蜻蜓点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打从他下马与小唐碰面,就见到大杨树下的马车,窗帘似乎轻轻开启了一条缝,里面藏着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隔得这样远,都能感受到目光中的期盼之意,这个人在等他。 尽管背负着重任,那一刻,他还是笑了,小唐问他,大人是不是想明白了案子的关键所在,才回来就笑得恍然,他摇了摇头,低声说了两句话,小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脸的了然。 然而,他没有想到车中还有别人,寅迄与她几乎是扭打成一团,她的脸孔绯红,发髻散乱,他简直种恼羞成怒的感觉,脸上却没有任何的显山露水。 如果寅迄一直拿他当做假想敌,那么这次他很愿意用三言两语将其从世宁身边驱逐开,他不喜欢见到他们两个打闹的亲昵,一点也不喜欢。 这不是孙世宁第一次来大理寺,她对这个地方没有好感,甚至有些惧怕,入了大门,有股不知从哪里而来的凉风始终跟在后面,凉飕飕的,叫人忍不住想要缩手缩脚。 丘成含笑迎上来:“大人回来了,孙姑娘也在。” “沏杯热茶来。”沈念一带着孙世宁径直往里走,走到一间屋子,取出钥匙打开,“通常,我会在这里办公,进来坐。” 孙世宁留心到,那条钥匙形状古怪,与平常所见的完全不同,想必要复制住另外一件非常不容易,屋子里从桌上到地上堆得全是卷宗,几乎比一个人的身量都高,他轻声道:“左边的是我上任以来,大理寺办妥的案子,右边的就是至今没有结果的悬案,包括你受冤的那一宗。” “那件也是悬案?”孙世宁好奇地问道。 “是,知道凶手是谁,和抓不抓得到凶手是两码事。”沈念一耐心地解释给她听,“这些事情本来不应同你说,但是你也帮忙破案,算是同道中人,连正卿大人都知道你的事情,那一次,你为六个无辜少女抓住了凶犯。” “没有我的话,你也能够抓住他们俩。” “是,或许也能抓住,但可能还会死更多的人。”丘成沏了热茶进来,安静地放在案几处,又退下去,这里的每个人都识趣地要命,“你帮的忙,比你想的要多。” “皇上应允你回来,还是少卿之职?”孙世宁接过清茶,喝一口,口中皆是清香,比孙府招待客人的茶要好几个品。 “是,原位复职,依旧还是老样子。”沈念一说道,“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被罢职,皇上也并非意气用事,我已经习惯了。” 孙世宁悄然听着他说话,他的声音清冷而发沉,很是悦耳,她看着他将掉在地上的卷宗捡拾起来,他的手指碰到空地,几乎是一刹那又移开两寸,完成了这个举动,好似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皱了皱眉,胸口那阵不安从何而来,明明最想念的人已经就在眼前,温言细语,在融洽不过。 “这一次陵县出了大事,六皇子是不是已经同你说了?”沈念一深知寅迄的性子,他要是能够守得住嘴,那么世宁也不会跟着他过来。 “你们把六皇子如何了?”孙世宁道这会儿才想到要问一声寅迄的安危,不觉有些惭愧。 “他可是堂堂六皇子,还能将他如何,小唐说要请他进来坐,他是最不喜欢大理寺的,又吃了亏,扭头走人,都没有来得及同你打招呼。”沈念一在旁边坐下来,分明想要去端茶,手指伸到一半,凝固不前。 孙世宁真的看出不妥:“你的眼睛?” 沈念一已经拿到了他的茶,慢慢地喝了一口:“郑大夫同你说过,我有些旧疾是以前查案时,遇到高手时留下的病根,不止是嗓子,还有眼睛,已经三年没有再犯,没想到嗓子一坏,它也出来作祟,一时半会儿拿它还真没辙。”他见孙世宁紧张地盯着自己,笑着说道,“你过来些,看得出我眼睛有恙吗?” 孙世宁摇了摇头道:“从外观看,一点事没有。” “其实也不是特别严重,只是会眼前一片全黑,什么都看不见。”沈念一若无其事的说道,“有时候时间长些,有时候时间短些,当日这双眼被天底下最厉害的寒冰掌掌风迎面而击,用老郑的话来说,眼珠子没冻得掉出来已经是万幸。” 孙世宁倒抽一口气,都两眼一抹黑了,还说没事,非要是真的全瞎了才算是要紧!她恨不得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将眼皮都翻开来看个仔细,没见过人这样不爱惜自己的,都这样了,他还回来做什么,破什么案,万一再遇到个厉害的人物,性命都要搭进去了。 “世宁,我是临危受命,不得不接下皇上的指令。”沈念一看着她的表情就猜到她在想什么,“皇上并不知晓我的眼疾,我也不会让皇上知道,你肯定想问,我为什么要选择回来,前任御史何启虎是两朝元老,他不过辞官归乡一年多,却发生灭门惨案,一共死了五十人。” “六皇子说是四十九人。” “其中一个是何御史的孙媳,腹中有即将足月的胎儿,致命处正是被一刀从肩膀直砍到腹部,胎儿滚落出来,刚落地,又被补了一刀,随即一把大火,将所有尸体烧成焦油般,现场就如同人间炼狱。”沈念一声音肃然,“我拿到验尸案卷时,就想过,即便是破了此案,我双眼尽瞎,也必然要接下这个重则。” 孙世宁听得案情这样惨烈,忍不住哆嗦一下:“太平盛世居然有这样穷凶极恶的人。” “太平盛世。”沈念一将这四个字念了两次,直视过来,“你真觉得如今是太平盛世?” “有你这样的人在,自然是太平盛世。”孙世宁不假思索地回答,她说的这般诚恳,没有半分的恭维之意。 “那么,世宁可愿意帮我?”沈念一背过身询问道。 “我?我能帮你什么?”孙世宁讪笑道,“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没有唐姑娘的本事。” “有,你可以帮我掩饰,掩饰我的眼疾,不让旁人看出来。”沈念一轻轻道,“除了老郑,我只告诉了你,连丘成几个都不知道我眼睛出了问题。” “为什么?”孙世宁想问的太多,话到了嘴边,却只落出这三个字,丘成,于泽不都是他的得力部下,平日里同进同出,对他更是恭敬听从,然而他只一句话,已经听得出其中另有隐情。 沈念一站起身来,嘴角的笑容依旧,却又有一丝苦涩:“世宁,知道的越多,以后恐怕你的危险越大,这话听起来真正是混账,你一定会想难道我刚才说的那些,就不会对你造成困扰了,但是我思来想去,你比老郑更适合帮这个忙。” “郑大夫的医馆也忙,他未必抽得开身。”孙世宁笑了笑道,“我不会去想你说的那些危险,我只是在想,堂堂皇皇的大理寺沈少卿用什么理由带着我这样一个女子,去查这般重要的案件。” “你有个很适合的身份,只要你愿意。”沈念一转回身来,“你这般聪慧,应该知道。” 孙世宁心口一颤,她自然知道,在她向他求救的时候,这个身份已经用过,她以为她不提,他必然也不会提及,谁料得今日由他口中说出,她松一口气,这是公务,不用多费口舌,那五十条人命,等着他去追查真凶。 他已经将最坏的部分如实相告,孙世宁看着眼前这个人,他离开的时候,用她的名声做借口,回来的时候,又让她白白当担着虚名,然而她却不羞不恼,她自小只有母亲照顾,最看不得孩子受累吃苦,利落地点头答应了:“如果我能帮得上忙,就权当是为了那个没来得及出世的孩子。” 沈念一眉宇间听得她这句话微微动容,他以为她会斟酌会犹疑,没想到这样干脆,那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再诚恳真挚不过:“天黑前就要出发,你需要归家一次。” 孙世宁微笑着站起来:“是,需要带上纸笔,省的几天不做功课,回来又被柳先生一通数落。” 沈念一要送她,被直接婉拒,她有自家的马车,十分方便,而他应该另有部署,不需要浪费一来一回的时间,他依旧送她上车,忽而问道:“你真的三十天都不曾出门?”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孙世宁俏皮地侧过头来看他,“你心里头是否很得意?” 沈念一很是难得露出尴尬的神色,连着退了两步,才道:“幸而你不是个记仇的人。” 孙世宁放下车帘,心中暗道,你错了,我是个十足记仇的人,否则不会压着孙家的大权不放给薛氏,只因为那个人是你,我才纵容你,也纵容自己。 第七十二章:同行 柳鹿林一听她要离家,立时恨得咬牙切齿,大力击掌拍着桌子:“这生意之道才刚刚入门,算是有了点眉目,你就要出门,要是你双亲还在,我定然让人用铁链锁了你的腿,不让你跟着男人乱跑。” 孙世宁骇笑不止,柳先生的口吻,好似她被不良男子拐带去做不正经的事一般,不过他是先生,她站在那里听教诲,一个字都不多说。 柳鹿林拍完桌子,见她不回嘴,脸色稍许好看了些:“你可是要跟着大理寺的大人出去?” “是,去陵县。”孙世宁不隐不瞒,柳先生不算外人。 “你一个大姑娘家跟着男人四处跑,就算他是大理寺的少卿大人,旁人又怎么看你,二夫人怎么看你,你的弟妹怎么看你!”柳鹿林直摇头,“当日,我答应了侯爷说是半年之期,如今掐指算来,还有多久,看看你前阵子刻苦,我倒是有些信心,但是那人一句话,你连家当都不要了吗!” 孙世宁走到门前,看看是否隔墙有耳,然后将要去陵县的始末原委说了,只隐下沈念一突发眼疾这一层,柳鹿林的眼睛越睁越大,很是震惊:“你说的人是才辞官隐退都何启虎!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柳先生认得此人?”孙世宁不想在这里还遇上知情者。 “见过几次,当日他还在朝中为官,老爷子秉性耿直,据说皇上对其是又喜又恨,不过做御史的比就要这样才得人心,否则唯唯诺诺,毫无建树,又做的什么御史,你可知他的三儿子自幼习武,师出名门,如果是满门被屠,那么绝对是高手所为。”柳鹿林愈发地紧张,“这样的案子,要你去又有何用?要是凶手潜了回来,你的小命就此搭上了。” “柳先生,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帮一点忙,让凶手早日落网归案,既然沈大人觉着我跟随左右是有用途的,我相信他的为人。” “沈少卿的人品倒是绝对一流,也完全不是利用职权之便。”柳鹿林何等聪明,一经提点,立马想到关键所在,“可是因为你的嗅觉格外灵敏,他才要携带了你一同前往?” 孙世宁点点头,也有五分的道理,算不得是欺骗先生。 “这天赐的嗅觉是因为你出生在孙家,闻那些脂儿粉儿的,沈少卿真是能人,居然让你去帮忙破案,才是暴殄天物。”柳鹿林确是认得何御史,也知道那人的品行出众,这样的一家人惨遭灭门,谁听得都于心不忍,“既然能帮上忙,你便跟着去,男女之间要授受有礼,余下的功夫别耽搁了你写字看账。” “是,是,柳先生请看,纸笔都打包妥当,我连先生给我抄录的几本重要账本都一并带着,只要得了空闲,必然会得翻看。”孙世宁已经都准备好,将包袱打开让柳先生过目。 “你只身前往,不带着冬青和琥珀吗?” “我会得照顾好自己的,先生,几个月前,我也不过是一个人过日子。”孙世宁向着他行了礼,柳鹿林拉开抽屉,扔过一个荷包,里面是些常用的药品,小小的瓶身贴了药名,她赶紧谢了又谢,出门坐上马车,未等她开口,车子已经前行。 她赶紧撩开窗帘一看,正是去往大理寺的方向,半点不差,再想着前头沈念一问的几句话,孙世宁忽然明白,孙家的这个车夫是沈念一派来的人,当即不客气地将帘子一掀开:“阿阳,你也是大理寺的人?” 霍永阳转过脸来,笑嘻嘻道:“姑娘一个月才坐了今天这次车子,我的月俸可是白白拿了。” 真干脆,直接就承认了,孙世宁没好气地说道:“你拿了大理寺的月俸,又拿孙家的,委实不合理,不如孙家那一份,我就替你省下了。” “大姑娘,别啊,我好歹也风吹雨淋,照顾牲口,你一句话不能抹了我的辛苦钱。”霍永阳最是爱财的,这一下被戳中死穴,“我也没曾出卖过姑娘,怎么就不给月钱。” “你不是不出卖,是我一个月没出门。”孙世宁自然明白沈念一是恐怕他离开后,无法照拂她的安危,才做出这样的安排,那么他当日的话,或许与她揣测的不尽相同,是她想的多了? “姑娘,孙姑娘,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出卖你,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让我拿着双份儿就成。”霍永阳在孙府多日,二姑娘倒是见了不少回,大姑娘远远的才瞧见三次,拉过两个小丫环询问,大姑娘成天躲在屋子里做什么,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乐得清闲自在,等着大人回归的消息。 只是有一晚,他悄悄摸得近些,隔着窗户纸听到孙世宁坐在灯烛下,长长地叹了口气,才明白,她也在等着大人回来,等的比任何人都来得辛苦。 孙世宁端坐在车子里,嘴角抿着笑道:“你以为你家大人有这样愚钝?” 霍永阳一想,拍了拍后脑勺:“也是,大人一向精明,绝对不会便宜了我。”等了片刻,他又忍不住多嘴问道,“孙姑娘,我一直想问来着,大人与你不是寻常关系吧,否则以前也没见他这样紧张一个人,对内让我守着你安危,对外还让丘成打点,这还真是头一回。” “你要是真这么好奇,等会儿见着你们大人,你亲口问他便是。”孙世宁压根口风就紧,套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霍永阳悄声道:“就知道,能博得大人欢心的女子一定不是省油的灯。”话音未落,后脑勺一道风袭来,他眼明手快,往后一抓,却是车中备用的茶盏,知道孙世宁不是好欺负的软柿子,乖乖闭了嘴。 沈念一已经在门口候着,身后跟着丘成与唐楚柔,见车子行来,也不见他怎么发力,整个人滑行而过,很快到了车门边,一只手搭住车辕,翻身坐进来。 孙世宁在窗口瞧着,见他露了这样一手,真是好看,脸上露出些许赞容,沈念一落座开口道:“你晓得阿阳是自己人了?” “后知后觉,刚刚知道。”孙世宁含笑回答,既然没有恶意,又远远相离,她没必要较真,就算没有方才的灵机一动,这会儿沈少卿坐着这辆车预备去陵县,也该什么都看出来了,大理寺不至于动用私人的马车。 “阿阳做事还算稳当,又是生脸孔。”沈念一想一想,忽而揶揄道,“只可惜,你居然一步不出,让他成天刷洗马匹。” 孙世宁不吃这一套,像个才入课堂的学生,将包袱中的账册取出来慢慢看,冬青更加细心,将研好的墨装在小瓶中,小楷笔正好探进去,蘸一点出来写几个字,到哪里都不耽误。 沈念一见她这样节省时间,才想到当初他也在场,定的日子是半年,她根本是个门外汉,学得这般已经很用心很辛苦,他不去打扰,半垂了眼想案子。 反而是孙世宁看了几页以后,自顾说道:“柳先生当日说好是半年,如果我不能入的门道,还要将孙家的生意还给二娘,到时候,我可以拍拍手就此离开,然而细细想来,却对不住柳先生的辛苦,到了孙家这些天,没开过一文钱的月钱,做事尽心尽力,不像是才要待几个月的,说起话来,比那在孙府做了十多年的还贴心贴肺。” “护国侯第一次为你出头,是憋了一口闷气,以后却是欠了你一个人情。”蒋大公子的案子,无缘无故将孙世宁牵扯进来,她生了一场大病,断断续续吃了几十天的药,却没在她脸上瞧出半分饿怨尤,更没有去姜浩元面前诉过苦,那边也是知情识趣的大人物,必然会领这份情。 “所以,我只谢柳先生,却不谢护国侯爷。”孙世宁点点头道,“柳先生不欠孙家,更不欠我,他是看着我孤女孤掌难鸣,才帮衬着我。” 沈念一却在账本处指了下:“这里算错了,你再看看。” 孙世宁正说得起劲,回过神来仔细一看,还真的是算得颠倒,失笑道:“还有沈少卿不会的事情没?” “有,闻那些胭脂花粉的本事绝对不如你的天赋。”沈念一神情认真,没有丝毫取笑,“进宫时,虽然不涉及后宫,也听闻近来孙家的水粉胭脂在宫中成了紧俏货,那些后妃甚至让自己的贴身太监前来索买。” “你可记得我父亲灵堂中的那个香囊,其中一味正是如此,其实都是父亲勤勉的功劳,再加上柳先生知人善用,我不敢居功自傲。”因为提及亡父,孙世宁脸上有些黯淡,“父亲九泉之下,听到你今天这番话,想来也会自傲。” “世宁,我有些好奇。”沈念一继续往下说,“好奇你的母亲是一位怎样的女子,你说自小生活在乡间可是,无拘无束,她一个人带大你,想必十分辛苦,她却将你教的这般出色。” 试想当日,孙长绂将长女接回家中,相处三个月,定然喜欢得不行,与家中娇生惯养的子女相比,孙世宁的性格宛如一座开掘不尽的小小金矿,总是在不经意之间给旁人惊喜,只可惜三个月太短暂,世宁没有享受到妇女天龙之乐太久。 “我的母亲。”孙世宁扬起下颌,她笑起来,“以后,我慢慢同你说。” 第七十三章:落脚 陵县的地方官员大概已经被这样的大案吓破了胆,明晓得大理寺派遣高官前来查案,居然只派了个县丞,姓诸葛,单名一个青字,见到沈念一有礼有节,不卑不亢,问了几句回答地头头是道,看来已经将案子背的滚瓜烂熟。 沈念一无所谓知县会不会来,他知道皇上震怒,给底下的地方官施压,那个胡知县早就扛不住,恨不得立时辞官才好,果然诸葛青紧接着就说胡知县病得不轻,否则一定亲自前来相迎。 丘成直接问胡知县生了什么病,诸葛青赔笑答道,高烧胡话,一个劲地说请皇上开恩,大夫开了好些汤药下去都不管用。 沈念一明白,这也不像是特意装的,当初何启虎辞官归乡,陵县的知县还特意送了牌匾到何宅,只说是何御史回归故里,那是陵县老百姓的福气,也是他这个地方父母官的福气,何御史这样从简的人,居然也将牌匾给收了下来。 没料得,不过才短短一年的时间,闹出这样灭门的惨案,让一个小小的知县如何承受得起,大概也惧怕破不了案,自己的脑袋也要跟着落地,才大病不起。 “既然病了,就让胡知县好好休养,要是想到什么关键所在,让你来说也是一样的。”沈念一在车上又将呈报上来的现场卷宗看了几次,越看越觉得疑点太多,“我们先去何宅看一看。” “几位大人不如到驿站先歇歇脚,胡知县吩咐过,如果觉得驿站不适,他愿意腾出家宅让几位大人落脚。”诸葛青以为他们定然会拒绝。 不曾想,沈念一的目光在他身上稍作停留,居然就答应了:“既然是胡知县的一番好意,那么就恭敬不如从命,我这人一向也住不惯驿站,觉得嘈杂不堪。”他忽而又问道,“你与胡知县是什么亲戚干系?” 诸葛青暗吃一惊,他是知道大理寺的人厉害,不过才寥寥数语,居然就揭了他的底子,不过他也没有要刻意隐瞒的必要:“胡知县是我的亲舅舅,大人好眼力。”过片刻,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知大人从何看出的?” “他是知县,而你是县丞,你说他的病情时,带了太多私人感情,不像是公务办差的口吻。”沈念一淡淡道,“当然,我相信他生病是真,但是他不放心别人来与我们接洽,才拍了自己的外甥,这样子才是自己人的作风。” 诸葛青的嘴巴都长大了,他有些急迫地想要澄清:“大人,我为官是乡试考中的生员,并非全依赖裙带关系。” “想必你也是能干会做事的,否则胡知县不会让你过来。”沈念一给了个不大不小的下马威,脸容肃然,“既然你说先落脚,就请带路送我们过去。” 诸葛青赶紧地将几个人带往胡宅,边走边絮叨:“胡知县没有婚娶,他平日里就独自住在这里,已经请人稍作整理,除了他的书房,其他的房间都请随意入主。” 走在沈念一身边的孙世宁,听到书房两字时,忽而抬起眼来,她想到也有过一间书房,然后是些让人不愉快的回忆,满是道义伦理的地方,却更容易藏污纳垢。 “姑娘不要误会,那间书房,地方狭窄,实在有些脏乱,这种时候也没有心思去好好整理,要是觉得有什么,书房是不会上锁的,随时可以进去查探。”诸葛青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知县也关照了,几位大人此行,我随时在旁帮忙,所以,我也住在这里。” “生了重病的胡知县又住在哪里?”沈念一打量这座格局不大的宅院,推开门,走了进去。 “胡知县住在县衙中,那里也有两间屋子属于历任的知县,他生了这样的病,独自在家也不叫人放心,那边还有衙役可以代为照顾。”诸葛青说的喋喋不休,“大人要是想问,知县重病以来,县内的大小事宜,都由我同师爷一并处理,除了这件案子,陵县很是平和宁静,三个月都没有一宗盗窃案,只要大人稍加留意数年的述职报告,就会知道我所言不虚,胡知县是个爱民的好官。” 沈念一站在小院中,上左右六间屋子,他分别指给丘成和小唐,然后让孙世宁住在她的隔壁。 孙世宁踏进小院,神情有些踌躇,像是不太确定一件事情,不时看向他,他心领神会,她有发现要告知,他预备将这位诸葛县丞先打发了,却发现诸葛青在看着的人正是孙世宁:“怎么,县丞见过她?” 诸葛青赶紧摇头道:“怎么会,大理寺的官员还是第一次到陵县来办案,我只是见这位姑娘的神情,倒像是来过胡宅。” “她平日里很少出门,不过是一时好奇。”沈念一很请称呼诸葛青在想什么,大理寺前来办案,居然带着两位女性,且不说女仵作的身份已经让人咂舌,孙世宁的身份隐晦,他必然想套一点话出来,很可惜,他遇到的人是滴水不漏的沈念一,“不知诸葛县丞住在哪里?” “我以往过来偶尔暂住,住的就是书房旁的这间,里面还有我的床褥,都不用另行更换。” “那好,我们半个时辰以后,就去案发现场。”沈念一将孙世宁先送回屋,再来到他住的这一间主屋,很明显,这是胡知县平日所住的屋子,笔墨纸砚都摆放在桌上,被褥才换过干净的,走近有微微的日光香气。 他发现与孙世宁所住的屋子中间有个小门,走过去轻轻敲了两下,果然她在另一边就开了门,那即是说,他们无需绕出屋子外面,也可以来往:“世宁,你方才发现了什么?” 孙世宁将带来的衣物取出,放入柜中:“那位诸葛县丞说胡知县是单身男子,外甥都这样大了,想必胡知县的年纪不会过于年轻。” “今年应该是三十八岁。” “我进院子的时候,分明闻到了胭脂水粉的香气,算不得是上佳的货色,不过花香浓郁,应该是用凤仙花所制,这样的胭脂,年纪颇长的妇人是不会使用的,所以,我想这位胡知县未必同诸葛所说的那样清心寡欲。”孙世宁的嗅觉何其灵敏,她所不确定的是,按说胡知县已经病了几天,如果这位女子是几天前就留下来的香气,那么身上的香粉擦得可委实不少。 “你过来这间屋子再闻闻。”沈念一让过身,示意她过来。 孙世宁很仔细辨别了一下:“这里没有,我住的那一间也没有,真奇怪,只有院子中才能闻到。” “也就是说,这个女子只在院中停留,胡知县没有放她进屋。”沈念一示意孙世宁坐下来,“可能是邻居,或者请来帮忙收拾的妇人,方才诸葛说了,屋里屋外都请人打扫收拾。” “如果我们决定住驿站呢,他这样做岂非大费周章,白费功夫?”孙世宁拿起桌上的茶壶,里面居然装满热水,“你的意思是,胡知县料定我们会搬过来?” “是,这位胡知县应该是个聪明人。”沈念一接过茶壶,打开壶盖来,轻轻嗅,可惜的是,聪明能干的知县,依然不能破了一夜灭门,死了整整五十个人的大案,前几年做足的功夫,眨眨眼就尽数给毁了,让胡知县生病的,怕是担惊受怕,更多的还有失望。 陵县的县官,为官功绩再入不得皇上的双眼,吃心吃力的都付之流水。 “为什么诸葛不让我们先去现场?”孙世宁见他已经查验完毕,替她倒了一杯水,又送到她手中,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既然案子已经迫在眉睫,来这里歇脚,不就是浪费了时间吗,难道说,现场那里有不想让你发现的事情?” “凶案已经发生数日,要做任何伪装,也无需等到此时,我猜想——”沈念一又替自己斟茶,“我猜想,让我们过来的目的是想让胡知县更好地观察我们几个人,看看我们是不是有能够破案的本事。” “啊?”孙世宁有些听不明白,“胡知县不是在县衙中养病吗?” “诸葛青完全可以代替他的眼睛,我就是想让他们觉得,我已经胸有成竹,并不急在这一时一刻。”沈念一明白,他越是表现地从容,那么,那些在黑暗中观察着他的耳目,就会更加迫不及待,尽管他在明,对方在暗。 “那么,你在车上看的那份卷宗,又是哪个写的?”孙世宁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沈念一抓起已经放在桌角上的案卷:“正是这位诸葛青县丞。” “他还特意要选择同我们住在一起。”说的好听点是可以照拂,说的难听点岂非就是对他们几个的所作所为加以监视,孙世宁咬着嘴唇道,“他方才看着我的时候,若有所思,一定在细想我的真实身份。” “你不是大理寺的编制,大理寺中有几名女性,为官的稍加打听都应该很清楚,他想的是,我带你过来的目的,这个还真的不太好猜。”沈念一微微笑道,“你说,要不我就直接告诉他,省的他费劲。” 第七十四章:冰雹 诸葛青始终没有敢开口问,而沈念一更不会主动说明,他将连接两间屋子的插销很仔细地看一下,两边都可以分别上锁:“我这边就不落锁,有事情,你随时可以过来。” “如果,我来不及过来呢?”孙世宁不是第一次直面死亡,她比大多数的男人胆子都要大些。 沈念一想一想:“只需要喊一声,不用太大声。”按照他的耳力,即便是风水草动,都不会忽视,何况是让他入心的人。 “那么,你的眼睛?”孙世宁没忘记自己的本分,她的出现是为了掩饰,也是为了让案子早些了结。 沈念一的手指在眼帘上轻轻划过:“这眼疾就是时不时地发作一下,谁也不能让它断了病根。” 有一次,他在暗无天日中度过三天三夜,郑容和已经都快早早生出华发,生怕他再也不能视物,反而是他反过来宽慰,如果失去双眼,这辈子还有许多事情可做,比如帮正安堂晒药,郑容和又气又难受,背过身去不理会,依旧是将大把大把的好药材塞给他吃下去,然而没有多大的功效。 他始终没有告诉过皇上,他的眼睛已经半废,如果可以,他必然为国为民,坚持到最后一刻,那么也算是了无遗憾。 “伤你的那个人呢?”孙世宁问道。 “捉拿归案,判了斩立决。”那人手上沾满血腥,至少有十多个无辜少女死于非命,如果当日交手时,沈念一直接结果了他,反而便宜了他,不惜伤及双眼的代价,将其的一身武功尽费。 在死牢中整整关了七天,每日都有狱卒三顿饭般准时去提醒他,还有多久将被执行砍头,开始,那人还口口声声不怕死,到了第四天,那人已经渐渐收了声,沉默相向,沈念一站在不远处的阴影处,紧紧盯着他,知道已经起了成效。 到了第六天,那人再不肯合眼,哀嚎声持续了五六个时辰,渐渐低下去,变成嘶哑的哭泣声,沈念一冷笑,原来杀人者也怕死,也知道性命难保是世间最痛苦的事情,那些在他手中凋谢的女子,他下手的时候,有没有为她们想过。 狱卒送完最后一次饭,过来向沈念一回禀,说那个犯人不但不肯吃断头饭,还吓得失禁,牢房中臭气熏天,才用凉水直接冲了,沈念一淡淡道:“这样的人,禽兽不如,他不想吃就把饭撤了,让他饿着上路。” 最后,那个犯人到底是如何被拖上刑场的,沈念一没有兴趣,他要的只是杀人偿命的结果,还有让对方也尝尝恐惧到顶点的滋味,走上黄泉路都战战兢兢,再不敢作奸犯科。 孙世宁轻轻哦一声道:“如果当时你知道会伤了眼睛,你还会拼命去抓他吗?” “会,认定了人犯,必须捉拿归案,这是我的原则。”外面有人敲门,沈念一径直站起来去开门。 门外站的正是诸葛青,见两人同处一室,有些诧异,又看看屋子里的情形,像是在谈话中,沈念一若有似无站过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才明白自己的唐突:“大人,去现场吧,看天色怕是要下雨,如果下了雨,诸多不便。” 沈念一嗯一声:“怎么,陵县这几天都没下过雨?” “可不是,都快有世天没下雨了,否则那把大火,趁着雨势也不会烧得这样一败涂地的。”诸葛青见沈念一也不落锁,“大人,这屋子里可放了值钱的随身之物?” “不过是换洗的衣物,这里是胡知县的住所,哪个贼儿敢偷到父母官头上。”沈念一见其他人都已经准备完毕,扶着孙世宁上了马车。 诸葛青回味着他这句话,怪不好意思地笑着摸摸后脑勺:“大人,何御史老宅在城郊,我能否搭车前往?” “坐另一辆。”沈念一在车中答道,诸葛青哪里敢反抗,乖乖爬上丘成与唐楚柔的马车,也不敢坐进去,只在车夫身边搭个座。 孙世宁等马车驶动,才低声道:“胡知县让这位县丞来的时候,就没给他安排个代步的工具?” “或许连胡知县自己也善用双腿走路。”沈念一在赶来之前,已经看过了这位胡双通的历年为官述职,按照卷宗记载,还有民间的一些传言,胡知县算是尽职尽责的好官,否则当日何启虎归乡,也不会当着皇上的面说了那两句话。 何启虎说的是,老臣即将归乡,那地方虽说几十年不曾回去,也是个地杰人灵的清静之所,不失为安居乐业的好去向,这话里面有一半是顺了皇上的心思,皇上听得很是满意,又立时拨了三千贯给何御史,让他翻造老宅,好生安度余年。 三千贯对皇上而言不过是动了动嘴皮子,然而对于辞官的前任御史,却是个天大的恩赐,天大的脸面,十几年来,这还是头一个,于是当着皇上的面,又说要将这三千贯中的两千贯用于家乡,再有一千贯足够将老宅打造翻新,住得舒舒服服。 于是,何启虎在陵县设了两个学堂,只要是本县的孩子,年纪到了,不收分文即可入学,又设了个医馆,造福于民,对外都打着皇上恩赐乡里的名头,他乐得躲在背后。 这样的人,居然会引来灭门的杀身之祸,到底是谁,会是谁与其有这样大的仇怨,沈念一翻阅了何启虎在任时的所有案卷,毫无建树,难道说,是私人结下的梁子? 这样的话,简直如同水滴大海,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头绪,委实不易,沈念一想得正沉,头顶上却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声音之大像是直接掉在头顶。 “是下雨了?”孙世宁暗暗叫糟,早不下晚不下的,怎么要去你现场就下雨了。 “不是雨。”沈念一的经验更丰富,雨下得再大,也不会是这样的动静,他将窗帘一掀开,孙世宁在他身后惊呼,入眼的景象有些惊人,冰雹珠子比她的拳头才小了一圈,铺天盖地的往下砸,“阿阳,停车,到可以躲避的地方躲一躲。” 霍永阳一拉缰绳,车技甚好,两匹马听话地调转了方向,他向着后面那辆车大声喊了一句,示意要跟着他走,两车数人逃也似地往着朝西的方向,他的眼睛尖,见着有一排的平房,转眼已经到了跟前。 “大人,屋子里没有人。”霍永阳顶着斗笠下去拍门,手一推,院门就自己打开了。 “先将车马都拉进去,车子停在屋檐下,人都进屋。”沈念一拉开披风,迎风一抖,柔软的布料绷得笔直,在孙世宁头顶成了最好的遮挡物,孙世宁连走带跑地冲了屋中。 一屋子数人,面面相窥,也就孙世宁被照顾地好,样子不算狼狈,剩余的人都被冰雹砸的不轻,霍永阳一边揉着脑袋一边骂老天爷。 诸葛青脚底下踉跄差点摔了一跤,唐楚柔适时扶了他一把,他谢了又谢:“我看着天色还以为是要下雨,阴沉阴沉的,原来是下冰雹,这样大的雹子怕是真的要伤人了。” 沈念一走到窗前,外面的冰雹没有要减弱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要不是他们及时躲避,怕是马车车厢都能被砸出洞来:“小唐,去看看屋子前后,是本来没有人住,还是人暂时出去了,丘成注意院门口可有人走动,阿阳看紧马车,诸葛,这一场雹子落下来,胡知县的病怕是将养不得了。” 诸葛青叹了口气道:“那要看下多久,这样大的阵仗,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幸而这屋子是瓦房,要是草棚顶,早就穿了,陵县里穷人也不少,要是再下半个时辰,只怕是又有很多人无家可归了。” 唐楚柔转了一圈过来回话,这屋子里应该有人住,桌上有茶壶,里面盛着水,尽管已经凉了,却还没有馊气,灶间里也堆着些干货腊肉,约莫是住户出去种田或者办事,他们才不请而入了。 沈念一始终在看着窗外,天际处黑压压的颜色,像是被推波助澜一般,向着这边而来,看样子,这场冰雹莫说是半个时辰,怕是两三个时辰都有的下,陵县怕是要显出灾情了。 唐楚柔听沈念一这般说,知道暂时是走不了,既然已经来了,她索性又去烧了热水,沏出来给孙世宁几个捂着,轻声问道:“孙姑娘进门时,可被砸到?” 诸葛青多嘴说道:“进门的时候,沈大人一直护着这位姑娘,沈大人真是好身手。” 唐楚柔转过身来看着他,她都身量不高,身材纤细,比孙世宁看着还小一些,可是当她冲着诸葛青笑一笑的时候,诸葛青觉得背后的汗毛忽然都不听话地竖了起来,她细声细气道:“胡知县没有教教自己的亲外甥,不该管的闲事莫管,不该说的闲话莫说的道理,你这样子,离了你舅舅,仕途怕是十分艰难了。” 诸葛青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确实好奇孙世宁的身份,原本想借着这个档口,假装问一问,没想到被对方直接看穿了目的,两句话一说落,让他觉得颜面扫地,连带着舅舅的面子都快要丢干净了。 第七十五章:静观其变 孙世宁夹带在两个人中间多少有些尴尬,唐楚柔是大理寺的要员,在这些地方小吏的眼中,根本就是高高在上,招惹不起,诸葛青耷拉着脑袋,一副任凭训斥不还嘴的模样,她都不忍心看。 沈念一依旧在看着窗外,他像是在天气,更多的,又像是在等什么人,在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在等什么? 屋檐下一匹马忽而仰脖嘶叫,像是要挣脱开缰绳,跑到外头去,霍永阳小跑过去,不知在马耳朵底下的哪个位置捏了两下,才让其安静下来:“大人,马匹忽而受惊了。” 沈念一走到门前,看着马匹,等着霍永阳安抚完,才松开眉头:“或许是受天气影响,你别让马匹冲出去,否则要是拦截不住,出去踏伤了人就是大事。” “大人放心,我在军中照看过上百匹战马,还是积累下些经验的。”霍永阳虽然嬉笑着,眼神却格外认真。 “那就好。”沈念一回转身,另一个车夫缩在角落没动静,他朗声问道,“这里离案发现场还有多少路?” 诸葛青赶紧趴在窗口,东张西望,却又摇摇头道:“视野不明,很难辨别,我只知道方才掉头时,差不多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幸而大人当机立断,后面半程路,只有官道,比较僻静,再要找这样能够躲人躲马的居所就不容易了。” “何御史的老宅在城郊僻远处,那么平日里生活岂非不方便?”沈念一想着何启虎锦衣还乡,又是到了陵县这样的小地方,照例而言,当然要居住在县城中央,出门行事都简便许多,没想到从县城赶着好马的车子,都要走两个时辰,一来一往非常费时费工。 “当日,胡知县也几次相邀,说是何御史年事已高,住的这样僻远多有不便,然而何御史却一口咬定,只有老宅才适合他居住。”老房子是翻修过,住的也算舒适,不过就如同沈大人问的,想到县城里来扯几匹布,或者买些好酒回去,也需要半天的功夫,“老宅中一共才几个下人,照拂不过来,胡知县只说是何御史一向低调惯了,不喜铺张浪费。” 一位老人说这样的话,尚过得去,但是何启虎举家搬迁,家中三代人,难道真的都心甘情愿从天都搬到乡下地方,沈念一有些想法,膝下的几个儿子,居然也都纷纷返家,连以后的前程都放弃了,难道说,其中就不曾透着古怪? “那么,何家老宅前后,可有其他住家?”沈念一知道这场冰雹过去,现场留下的证据里头,再要找出能够看能够查的细节就愈发地稀少了,这样子,反而不用着急,他定下心来,再细问诸葛青。 何家的老宅前后,确是没有其他的住家,原先还有个很小的寺庙,没有什么香火,何御史给了那个主持还有两个小和尚一笔香火钱,让他们云游去再化一座新庙回来,说来这个何御史也是个能人,那个老主持居然就被他说动,带着小弟子,头也不回的去了,临走前,到胡知县那里立下了军令状,筹不到建造新庙宇的灯油钱,绝不返乡,诸葛青拍了下后脑勺,,他记得很清楚,主持那一年已经七十有二,胡知县感叹道,一个人想做成大事,其实不在于他几岁开始做,而在与他是不是迈出了第一步。 他却在背后偷偷说,那个老主持怕是这辈子都回不来,那个小庙被何家在四面砌了墙,几尊年久失修的菩萨清冷冷地被关在了围墙之中。 “除开这个被废弃的小庙,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了。”说来也古怪,何家翻新旧宅,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一夜之间大火焚烧地干净,反而是那个小庙被砖墙围着,除了让烟熏得黑呼呼,却没有其他的伤害。 “所以说,除了何家的人,再没有其他人受到牵连。”沈念一说着话,觉得身周的温度正在急剧下降,他们几个会武功的人还不太明显,孙世宁冷的脸色青白,不觉蜷缩住身子,窝在椅子里一动不动。 诸葛青忽然打了个重重的喷嚏,揉着鼻子道:“冰雹下的能冻死人。” “丘成,找找有没有火盆,先点起来取暖,小唐找些被褥来。”在冰雹下完之前,谁都走不掉,他可不愿意孙世宁在这里病倒了。 孙世宁冻得有些犯困,身体一冷,本能地就昏昏欲睡,她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听着沈念一和诸葛青有问有答,目光瞟一下,却见沈念一扶着椅子的把手,很慢地坐了下来,顿时,她心里头咯噔了一下,他方才明明还站在窗前,忽然坐下必然是有原因的。 她接过唐楚柔递过来的毯子,倒是清洗地十分干净没有异味,轻轻搭在肩头,走到沈念一身边,果然沈念一的右手食指微微屈起,在案几边轻轻叩了两下,这是他们事先订下的暗号,如果做出这样的举动,就说明沈念一觉得眼睛有点不对劲,屈起一根手指,尚能按捺得住,她紧紧盯着他的手,却见他又屈起了一根手指。 正好丘成找到火盆,要取出火石来点,孙世宁出声道:“诸葛县丞,快过来帮忙,早些将火盆点着。” 诸葛青也冻得不轻,但是被唐楚柔奚落过,又见她丝毫没有觉得寒气,他脸上抹不开,不好明着说自己冷也要找东西添暖,听到孙世宁招呼,他赶紧地蹲下来,帮忙将火盆里的一些用过的碳拨开些,这样更容易点燃。 丘成身上的火石点了两次都不得力,诸葛青主动跑到屋外又问霍永阳讨要一块,总算是火盆被点起,他贪心地将双手都靠近过去,舒服地叹口气道:“还是大人想得周到,点了火盆就不那么冷了。” “小唐,分条毯子给诸葛县丞。”沈念一的手指慢慢松开,这一次的时间很短,他侧过脸来,与孙世宁的目光碰在一起,他的眼中微微带着笑意。 孙世宁明白已经无事,她裹紧了毯子问道:“知不知道冰雹还会下多久?” “不会太久。”沈念一回答她道,“这样一场下来,怕是天都那边的星象官都要被惊动了,消息很快会传到皇上耳中。” 诸葛青却像是听到了好消息,一拍大腿道:“皇上知道才好,这样的天灾不是任何一个官员能够预料预防的,要是能够拨了款子下来就更好,能够尽早让那些家宅被毁的可怜人,重新建房。” “皇上即便知晓了,暂时也不会被陵县拨下任何的救济款项。”沈念一给他当头兜了冷水。 “为什么,大人!”诸葛青的嘴巴张着,他问完已经知道原因,不觉有些灰心丧气道,“大人的意思是说,皇上对于何御史被灭门之案,气在心上,所以在破案之前,都不会照拂陵县了对不对?” 不等沈念一回答,他自己接话上来:“不过沈大人已经到老了陵县,那么破案还是有望的,沈大人尽管吩咐,我一定力所能及的鞍前马后,只求能够早些破案。” 沈念一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胡知县的亲外甥,诸葛县丞才算是真的与他们站到一条船上,必须要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诸人的心才能够齐聚,才不会生出异心。 “大人,冰雹好似小了。”霍永阳在外头喊了一声。 诸葛青赶紧跑到窗边,也不怕冰雹砸在脑袋上,将头探出去看个究竟:“真的,真的,这会儿小了不少,看样子随时都会停下来。” “阿阳,你看看这样子大小的冰雹会伤及马车吗?” “不会的,大人,冰雹越来越小,就算砸到马匹和车厢也不会有碍,这几匹马毕竟算是训练有素,不会胡来,要是大人赶着急,我们上路也可以。”霍永阳准备听他的吩咐,给马匹套上笼头。 “外头天色已经开始亮起来,确是要停下来的样子,那么我们将屋中整理一下,即刻启程,火盆熄灭,毯子放归原位,丘成留下两贯钱在灶头处,算是答谢之礼。”沈念一都叮嘱好,“我们这就继续赶路。” 一行人,才走到院门口,领头的霍永阳却停了下来,迎面而来的四五个大汉,分明是冲着这间屋子而来,眉宇间带着戾气,不像是安分守己的百姓,他退了一步,沈念一向着身后的几个人做了个手势,示意所有人稍安勿躁。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在我家中!”带头的大汉,左脸一道伤疤,划过半边脸,不怀好意地嚷道,“没经过主人家同意,肥羊居然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沈念一暗笑,诸葛青不是已经快将陵县说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那么这些人又是从何而来的,他倒是想听听,这些人预备将所谓的肥羊们如何处置? 诸葛青的脸色难看之极,他显然也想到了相同的问题,才要上前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喝破,却不想丘成眼明手快,从他背后制止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大人的意思是,静观其变。” 第七十六章:旧识 疤脸大汉见一行人没有回嘴,越发得意,想要在霍永阳饿肩膀上推一下,让他们重新回到屋子里去:“有人有马有车,还带了两个姑娘,这小日子过得很滋润。”他身后顿时发出更加猥琐的笑声。 沈念一却有意别过脸去,仿佛怕别人认出他,孙世宁张了张嘴,他嘴角弯弯,示意她不用担心,孙世宁暗想,这样的宵小之辈,她还真的没放在心上,她只是奇怪,沈念一为何要避让开,而不是直接出手,难道说是怕打草惊蛇。 “老大,和这些人啰嗦什么,钱财马匹和小妞都留下,男人像活命的就爬出去,别让我们麻烦动手,这种小白脸回头被捏断了手指,还不知道会哭喊成什么丑样,我都懒得听。”后面的黑脸汉子大大咧咧地走进来,“白跑了一圈,饿得前胸贴后背不算,还浪费了这些天的时间,今天又是一场闻所未闻的冰雹子,砸的我双眼发花,要我说,这个陵县是个邪气的地方,真是晦气。” “你看,这不是老天爷送了好货色来补偿我们了。”疤脸汉子大声笑道,“听到我兄弟的话了没有,要是听话照做,我们也不多为难你们,留一个小妞下来,还有一个你们带走。”边说着话,几个人已经纷纷挤进门来,很有默契地分别站在四个角,将前后的出路都给堵上了。 黑脸汉子径直往灶房走去:“你们先守着,我去喝口水,一大早到这会儿,颗粒无收,只能喝凉水。” 他显然是瞧见先前放在灶台上的几贯钱,随手取过来,皱着眉头道:“大哥,他们还放了钱在家里,看起来倒是好人。” 疤脸大汉将几贯钱收起来,居然有些犹疑的样子:“兄弟们,要不放人走,钱财留下,你们觉得可行否?” 孙世宁忽然有种想发笑的冲动,明明进门的时候,一副穷凶极恶的坏人样子,这会儿当着他们几个的面,居然有商有量起来,虽然有些轻视的意味,但是听那话说来,又不像是绝顶的坏人。 “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没意见。”黑脸汉子将唐楚柔烧的那些热水喝得咕嘟咕嘟响,“人都走,都给爷滚!” 一壶茶喝完,没有动静,屋里屋外的人一个不少,疤脸汉子着急起来:“大爷们今天开了恩放行,怎么还没完没了的,一根一根木头桩子似的,要是逼急了我们,谁也休想出这个门。” 沈念一慢吞吞开口了:“石老三,那年你答应的我的话,算不算数?” 他始终没有出声,这一句话出来,疤脸大汉的双腿差点发软,一头栽倒在地,颤声道:“沈大人,你老人家怎么会来了这穷乡僻壤的地方?” “只许你来,就不许我来了?”沈念一的心情不坏,石老三曾经栽在他手里,然而当时又做了件很是仗义的事情,他在心里衡量后,觉得算是功大于过,于是让石老三发了个毒誓,将人给放走了,没想到时隔数年,在这里又遇到。 看起来,石老三还在做偏门的行当,沈念一从来没希望习惯在刀口上舔血的人,有朝一日真的扛起锄头种田,不过那两句话还是能听出些许的改变,他的网开一面并非是白瞎了眼。 “不,不,沈大人日行千里,想去哪里都可以,这天朝上下左右,还不都是沈大人的势力范围。”石老三结巴着说完这两句,后脊梁冷汗淋淋,要是再晚些回来一刻半时的多好,就不会遇到这个活阎罗。 “老大,你做什么对这个小白脸……”站在西角的那人话没说完,已经被黑脸汉子直接用茶杯掷过去,正砸中额角,没了声响。 “沈大人,既然来了,屋里坐坐?”石老三抹一把脸,被冰雹砸出来的那点闷气,这会儿消散一空,见沈念一目光一转,赶紧赶着解释道,“这屋子不是我抢来霸占的,一个月一贯钱租的,没缺一个铜子,老二快把租赁的文书取来。” 黑脸汉子返身回屋,翻得一大通,才找出已经被捏成团的纸:“老大,找到了,找到了。” “沈大人,找到了,先交了三个月,没有欠钱。”石老三双手恭恭敬敬递过去,“这次就是来陵县做点小生意,绝对没有杀人放火。” 沈念一在那张租赁上头扫了一眼,慢条斯理说道:“房租是交了,有没有杀人放火这话,我还没有问,你急着撇清什么?” 石老三哆嗦一下,知道是自己说走了嘴,赶紧将嘴巴往耳根底下扯:“沈大人,我就是最贱,你老人家别介意,当真没有做坏事,就是帮个手,赚些外快钱。” 沈念一居然真的信了他的话:“石老三,你前面说的那几句,不枉费我当日革除年奉放你走,如果你骗了我,那么你对不起的只有你自己而已。” 谁还敢拦着他们,霍永阳已经将辔头套上,孙世宁先坐上车,沈念一站在马车边,忽然转过头来,石老三正在若有所思的看着这边,见到他的目光凌厉,吓得赶紧往天上看,沈念一突袭问道:“石老三,前任御史何启虎的灭门之案,与你有没有干系?” 石老三脸孔发白,却直接否认道:“没,没有关系,我同兄弟们过来陵县的时候,那个案子已经出了,而且我的本事,沈大人心知肚明,没那么大的本事。” 沈念一微眯着眼,点了点头道:“要是知道什么,记得告诉我。” 石老三果然说了:“何家有一个儿子十分了得,据说武功也算得一等一的,当然同沈大人是不能比,然而像我们这样身手的,四五个都放不倒他,这样的人,除非是绝顶高手,否则的话……” 他的话没有说完,沈念一已经坐上了车,让霍永阳开拔,孙世宁将窗帘的缝隙拉上,石老三还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这边,忽而想要追上两步,身后那个黑脸的汉子一把握住了其手臂,不让他过于冲动。 “你怎么不听他说话?”孙世宁低声问道。 “他已经说完了。”沈念一答道,石老三的意思很明朗,绝顶的高手未必肯趟这个杀朝廷命官的浑水,那么要一个武功高强的人毙命,最简单的法子只有下毒,下毒必然就会有痕迹,而且就算是一把火都未必能够将证据烧得一干二净。 “他还在那里,好像要同你说什么。” “感激的话,我也不想听,你别看他一副坏人模样,其实不算太坏,心肠还挺热的。”沈念一笑了笑道,“当年他是杀了人,但那个人也是该杀。” “你说为了他被革除了年奉。”孙世宁有些好奇,“当年是个什么案子?” “当年,他是个不大不小的山贼,我放了他以后,他回去将山寨给解散了,后面跟着他的几个人眼生,大概是这几年才入伙的兄弟。”沈念一被她一问,将那件案子又从记忆中给吊了出来。 石老三做山贼做的有些无聊,下山去抢了个个过路的小女子上来,那女子不过二八年华,家中家底殷实,是想顺着过山,去看一看自己的外婆,没想到会遭了这个劫难,当天夜里也不哭也不闹,寻着把剪刀放在衣袖中,想要先给山贼来一剪子,再给自己个痛快。 毕竟那双手不沾阳春水,也没有多少力气,剪子在石老三的脖颈处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就被制止了,她当机立断去刺自己的胸口,使的气力更大,石老三生怕闹出人命,赶紧去抢剪刀,手上倒是拉扯出两道伤口。 不肯就明说,做什么寻死!石老三不客气地给了小女子两记耳光,然后沉声说,天明了就放她下山,少折腾自己的小命,那女子起先不信,然后见他的样子委实不像作假,就慢慢哭起来,边哭边说,外婆生了重病,要不是害怕见不着最后一面,她就不应该赶时间,走这个山路。 石老三没好气地问她,外婆重病,你娘去哪里了,就你单身上路!小女子哭着说道,她三岁的时候,娘亲就死了,她只得父亲照拂,外婆每年来住八九个月,直到她八岁,外婆摔坏了腿脚,实在不方便才渐渐减少了往来,她依旧每个月给外婆写一封信,让邻居的先生念给外婆听。 石老三见她还在哭,嘲讽她,先前看着还像个贞洁烈女,这会儿哭着就是个鼻涕虫,恨不得赶着天黑就将她送走,小女子被说的破涕而笑,守着到天明,石老三用自己的快马,送了她走,又说到时候,她将马儿一放,自己会得找回来。 她骑着快马,走得影子不见,石老三也没有后悔,只觉得自己是真心做了件好事,再见到她时,已经过了两个月,她耳边缀着小白花,已经将外婆安心送走,幸而有那匹快马,外婆拉着她的手,微微笑着合上眼。 石老三抓抓头问她,那么她又回来做什么!她说自己叫做冯月娥,本来摊着这样的事情,山大王好心好意,她应该知恩图报,虽说不能做压寨夫人,也至少做个丫环使唤。 第七十七章:报仇 可是她心里头已经有了人,那人自小与她订了亲,她舍不得,这一次来是为了给山大王磕几个响头,也算是了了心事。 说完这话,冯月娥穿着孝服果真对着石老三磕起头,她磕得又重又响,等到他反应过来,阻止了她的举动时,额头已经磕出鲜血,衬着她纯白的脸容,让他怪不好意思的,连连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又说没有他耽搁的那半天,她应该也能早些赶到外婆身边。 冯月娥谢过恩,径直下了山,石老三站在山顶看着这个小女子坚强而纤细的背影,呆呆的有些发怔,要是真的能留在山上,还真是个不错的婆娘,想到这里,他笑着扇了自己两下,真正是白日做梦。 他没有想到冯月娥居然在过年的时候,送了一身新衣新裤和两双鞋子,都是她自己缝制的,石老三见白雪皑皑中,她费力地爬上山顶,接过那个包袱时,眼角居然又热又酸,他没有留她,让两个兄弟带着些干货腊肉送她走,又说道她一个良民女子老往山贼窝里跑总是不妥,以后买两个月,他派给兄弟下来,如果要捎带什么,就让人带回即可。 冯月娥每次都捎带一封信,半年做一双鞋,她的手艺很好,石老三穿着鞋子走在山寨里,别提脸上多有光彩,信里她说些家里的杂七杂八,又说后院种的什么花开了,很香,石老三很庆幸自己识字,每次都能将薄薄的一页信纸看个十多次。 寨子里有几个老兄弟笑他,既然这样有心,不如收拾收拾,凑几百贯的大钱,去冯家提亲,又说那个小女子如若真的无心,怎么会给一个山贼写信,石老三心里微动,却笑着将人都给赶走,只说他对冯月娥是兄妹感情,再没有其他的了。 一年半后,冯月娥的信又来了,石老三打开看,却是她说自己要与自幼订亲之人结为连理,这是最后一封信,嫁人以后,怕是以后书信不便,那位下山来她处的兄弟也辛苦一年多,以后不用再麻烦了,连着书信,又是一双鞋子,这双鞋是千层底,做得特别用心,针线好看细致,都不忍心往脚上套。 石老三将这双鞋子连带着其他所有的信件都锁在个箱子里面,放到床底下收着,又让那个跑腿的兄弟扯两匹上好的绸缎,外带一双金镯子送过去,他知道要是送钱,冯月娥是不会收的,而衣料首饰那是随礼,她不忍心拒绝。 果然,冯月娥收下了随礼,婚期订在三个月后,石老三觉着自己应该为她高兴,能够嫁给一个相识相知的青梅竹马,应该很多女人的心愿,冯月娥的心底那么好,双手又巧,嫁过去必然也是个好媳妇,然后生儿育女,开枝散叶,一辈子平平安安地就过下去。 只是那以后,山寨里的弟兄都觉得大当家的笑容少了许多,也不会因为每隔两个月的那次收信而满心期盼,他又恢复成原来那种不苟言笑的模样,只是下山的次数更少,而且往往只截取过路商贾一半的财物,就将人给放了。 有一次,石老三喝多了酒,抓着那个跑腿的弟兄不放,口中念念叨叨着,其实他没有杀过人,虽然算不得好人,却也绝对不是坏人,他不是坏人,对不对,对不对!吓得那个弟兄连酒都不敢喝,只会跟着他点头称是。 这样子,又过了一年多,石老三想起冯月娥的次数越来越少,就像床底下的那个箱子渐渐落了灰,没有人会去打扫,因为怕扫的太干净,想的太清楚,反而会更加难受。 元宵时节,他独自下了山,混迹人群中,也算得衣冠楚楚,人模人样,不知不觉中,他走过双拱桥,走过人潮匆匆的大街,走到冯家的门口,这样热闹的时节,冯家冷冷清清,门楣上悬着两只白灯笼,他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是冯父出了事情,冯月娥自小没有娘,这是她唯一的亲人,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子,鬼使神差的,他摸了摸褡裢,随身还带着些钱,他想一想,预备推门进去,明明想好的,放下钱就走人,论着私心,他也想过没准能瞧一眼冯月娥,真的,只是瞧一眼,毕竟她已经嫁为人妇,他答应过自己不会去打扰。 门从内而开,出来个老者,一打照面,问道要找谁,石老三磕磕绊绊说是冯月娥的故人,看到家中有人亡故,所以想来上柱香,老者拖着他的手,顿时就哭起来,石老三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老头哭的样子和冯月娥怎么就那么像。 老者边哭边往家里带人,一点不怕他是坏人,就说月娥命苦,性子又随她娘亲,甚是刚烈,居然就这样没了。 石老三眼前一黑,差些摔下去,以为是自己耳朵听岔了,指着门口的白灯笼又问,到底是做谁的丧事,老者抹着眼泪说,就是在给月娥做头七。 他连问带猜的,方才明白月娥嫁过去以后,日子过得不好,才三个月已经又有两房妾室进门,她没想到自小一起长大的男人,说变心就变心,三个女人同在屋檐下,她娘家美人扶持,长得也不过一般,根本比不过两个小妾,可是,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在丈夫回来时,堵着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如果已经无心,可以不用履行婚约,既然成了亲,又为什么不能相互扶持,白头偕老。 丈夫上下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件破旧的家什,嘴角往下弯道,你自己心里明白。 冯月娥扯着他的衣袖,不,她不明白,她想要一个说法,能够让她心甘情愿的接受这样的命运,丈夫拂开她的手,说得咬牙切齿,但凡他早几个月听到她与山贼有染的真相,肯定不会娶这样不干不净的女人进门,她拼命地否认,说她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对不起夫家的事情。 她的手指被一根一根掰开,因为太使劲,小手指喀嚓一声被拗断,她不觉得疼,只是心口一寸寸结了冰碴。 自从将话说破,冯月娥的日子越来越越艰难,丈夫对她非打即骂,她被迫从主屋搬出来,住到侧院。再过了两个月,再被迁出来,赶到了后院,地方狭小,只有一个丫环在面前,也不顶事,她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不以七出之罪休她回家,身上的伤痕越来越明显,她不敢回家,只怕老父亲见到会难受。 终于有一次,丈夫在喝醉酒后,非但逼迫她****,又将她的两根肋骨给硬生生地打断,她没有哭,像个蜡像人一样,任由大夫来为她接骨。她坐在窗前一坐就是半天,想着丈夫的那些话,她对那个山贼是不是真的有了感情,如果当时,她选择留在山上,会不会比现在要开心一点。 肋骨的伤势还没有长好,又吃了狠狠一顿皮鞭,她平躺在床上的夜晚,忽然觉得很累,累得再也不想睁开眼,再也不想看到丈夫的脸,她摸到手上的金戒指,放到嘴里,艰难的一点一点吞咽下去,金子从她的喉咙往下,钻进肚子里,她足足痛了半宿,滚了半宿,没有个人过来多看一眼。 冯老头双拳紧握住告诉石老三,月娥死的时候,腹中还有了那个混账的骨肉,两个月大的身孕随着一起去了,夫家起先还不肯交出尸首,他差些要报官验尸,那人才松了口,让他在约定上按了手印,尸首领走,两家再无瓜葛,才将月娥用板车拖了回来。 月娥的尸体遍体鳞伤,整个人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冯老头将她在家安置了两天,买了口棺材,送她落葬,要是石老三早一天来,应该还能见着最后一面,他叹着气说完,才发现石老三面容扭曲,双目赤红,才想要细问,石老三扔下褡裢,吼了一声,扭头就跑,追都追不上。 “后来呢,后来石老三去替月娥报仇了吗?”孙世宁听到这里,才出声询问。 “那个夫家在七天后,遭遇了一场大火,火势很猛,烧得半边天都红了。”沈念一说道,“有个人在火灾过后,昏厥在火场边,被官府的人认出,正是附近的山贼头子,所以将他关入大牢,又将纵火的罪名也按在他头上,判了他个死罪。” “不,不是石老三做的。”孙世宁脱口而出。 “怎么,你听了前面的故事,依然觉得不是他做的?”沈念一轻声说道。 “是的,我觉得冯月娥改变了他许多,就算他是一时意气想问她报仇,那么按照他的脾气,怕是会拿着刀直接找到那个男人,一命抵一命,他不会纵火,不会伤害无辜,他在火场附近被发现一定是另有原因的。”孙世宁抬起眼来,看着沈念一,“而且这个案子最终是经过你的手,如果他真的杀了人,就算他是情有可原,你也不会将他放行,因为你是大理寺的沈少卿,沈大人,绝对不会放走一个杀人犯。” 第七十八章:点苍 “是,案子确是最后经由我之手,我将那家人都圈拢到府衙中分别询问,还有邻居,路人,上下不少于五十个人,石老三那天带着把刀,正如你所言,预备去让那个负心汉以命抵命,但是到了门前,火势已经蔓延开来,他微微挣扎后,冲进火场,帮着救人。” 开始石老三想救出唯一还对冯月娥比较用心的丫环,然而救出一个,他又去救了另一个,那些女眷十有八九是他背负着逃出生天,他唯一没有做的是,他听到书房有男人呼救的声音,也询问过救出来的女子,确认那就是他要报仇的对象,他绕开书房,始终没有伸手,却在背出一名仆妇时,被烧断的屋梁砸到脸面,他强忍着痛楚,把背上之人放在安全的地方,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石老三已经在大牢之中,他沉默不语,已经有人认出了他山贼的身份,如果他说的多,势必会牵连出冯月娥,他不想她死后都不得安生,被人指指点点,听到他想要报仇的男人已经死在火场中,他居然忍着烧伤的剧痛,在牢房中放声大笑起来。 他想做的事情,老天爷已经为他做到,那么将他的性命拿去抵偿,也没有什么不公平。 “我知道他没有犯下纵火罪,又舍身救人,就去了一次大牢,他当时因为烧伤,发着高烧,全身滚烫,意识却很清晰,他将自己和冯月娥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我动了恻隐之心,如果他真的杀人,我不会轻饶过杀人犯,如果他的罪是身为山贼,一个从来不曾杀过人,不曾沾染过血腥的山贼,那么,我想他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是否算得上将功抵罪。”沈念一微微笑起来,“于是,我擅自做主,将他给放了。” 放行之时,石老三简直以为这位天都而来的大理寺少卿大人是得了失心疯,莫说他有没有杀人放火,便是他做了这些年的山贼,也能一笔判决将他发配到几千里外,说放就放人,岂非是网开一面。 沈念一却说,要他发个毒誓,这辈子都不再做山贼,至于山上的那些人,想必他会有办法安置妥当,石老三问要发个什么样的毒誓,沈念一紧盯着他的双目,就用冯月娥来发这个毒誓,为了她,也为了你自己,想必你会恪守誓言。 石老三走了,回到山上,他遣散了弟兄,分光了金银,独自从后山遁走,一隔三四年,不曾想会在陵县又遇到这个人。 毕竟还是草莽的性格,新带着的几个人,也不算善类,沈念一叹了口气道:“可我觉着他还守着那个誓言,他算不得穷凶极恶,心底也还有未泯的良知。” “可能就是做些偏门的生意,他觉得没有直接走正道,有些对不起你老人家。”孙世宁学着方才石老三的口吻,那么他脸上那道几乎遮挡住半边脸的伤疤,应该就是火场救人留下来的纪念物,他当日能够救那谢谢素不相识的人,已经将做山贼的恶都抵消地差不多了。 同样也是火宅,与当年的那个相比,这一场才是真正的人性抹灭,满门不留下一个活口,沈念一虽然不曾看向窗外,也知道石老三是目送着他走的,有些话就在他的嘴边了,但是他不说,就很难撬开他的嘴。 “我觉着石老三知道一些你要查的这件案子。”孙世宁的手指在车厢敲了两下,“他还很想警告你小心,但是他害怕。” “他不仅仅是害怕,是很害怕。”沈念一当然知道石老三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当日判了死刑,眉毛都没有多皱一下的汉子,居然会不敢开口道出真相,看样子,案情背后的黑手来头大得能吓死人,在石老三的心里,甚至压过了大理寺一头。 他留了余地,留了分寸,要是石老三愿意说,那么会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他,这种人的敏锐程度不会少于任何一个查案之人。 “那么当年冯月娥夫家的那把火又是谁放的?”孙世宁见沈念一的眉头碰在一起,想必又是在思索为难之处,他的眼疾多半就是因为思虑过甚,所以迟迟不得痊愈。 “不是故意人为,按照口供来核对,是灶房的下人失职,炒菜的时候,菜油溢出,点燃了柴草,那地方本来就都是容易烧着的,结果来不及扑救,火势蔓延开来,就烧成了连绵一片,虽说扑救及时,又有人来回救伤者,火灾中还是死了七八个人。”沈念一忽而提起兴致来教她,“你可知在火场中,如何做菜容易自保?” 孙世宁认真想一想道:“可是要将全身都用水浇湿?” “这个办法也可行,然而当时你未必能够找到这样的水源。”沈念一有耐心地说道,“你可知在火场中死的人多半不是被烧死,而是被火势带出来的浓烟呛到肺中,活活呛死的。” 孙世宁还是第一次听说,摇了摇头道:“我平日生火烧饭,见着烟都是往上走的,如果我趴在地上,是不是能够多支持些时候?” “孺子可教,你要是沿着地面慢慢爬行,尽量远离火源,得救的机会就会多得多,当然如果附近找到水源,将衣服浸湿后,蒙住口鼻,也不失为个好法子。”沈念一又问道,“我说的这些,你可都记住了?” “也就是我这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要是换成你这样的,只要一冲擎天,直接从屋顶飞身而出,管脚底下烧得怎么样,都伤害不到你了。” 沈念一一怔道:“你说什么?” 孙世宁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次:“我说要是换成你这样会武功的,直接能从屋顶飞出去。” 沈念一立时问道:“阿阳,车子驶得慢些,我有话要问诸葛青。” 两辆马车并驾齐驱,沈念一隔着窗口道:“诸葛青,何启虎之子,师出何地?” “据说是点仓派,不过他学艺回来已经十来年,这边都是传闻,我也不曾当面问过。”诸葛青扒在窗口答道,“大人,不过我见过他舞剑,确是一身好本事。” 那一日,诸葛青替胡知县送份请柬,管家识得他是县丞,领着他进去,走过中庭时,有人正在舞剑,冬日融融,那人穿的一身紧身单衣,手中的长剑舞成一团雪花,他不禁驻足观看,管家也不多加催促,直等到那人将一套剑法练完,手臂,剑身已经融为一体,剑尖挑着一朵半开的梅花,煞是好看。 管家才笑着道,二公子自幼喜爱习武,便是跟着老爷荣归故里,每天都不忘记要练剑,诸葛青是个门外汉,一味点头夸赞,说着话,从何家二子身边走过,那人目不斜视,将长剑一收,径直离开。 诸葛青知道,有些练武之人,性格乖张,不喜与朝廷中人有干系,也不甚在意这些,如今沈念一问及,他都一五一十告知。 点苍派,又是练剑,沈念一微微沉吟,再加上何家的做派,地位,想来不是掌门人虚无子亲自教授,也算其名下挂名的弟子了,如此算来,难怪会传闻说他一身好武功,名门正派,当然比那些毫无章法的自成一格要显山露水地多。 “大人,虽然我不懂武功,但是我知道那是真本事。” “何启虎的儿子叫做何谷恩,他的尸体可曾挑拣出来?”沈念一很清楚一场大火以后的尸骨会扭曲成什么样子,陵县已经前后调用了周围的十多个仵作一起帮忙,据说才稍微辨认出那近五十具尸体中的十来人。 “大人,何谷恩的尸体遗骸是在主屋中被发现的,因为这具尸体手握长剑,所以确定了是他。” “那把剑就是你所见过的那一把?”沈念一又问道。 “那把剑经历了这样的大火,除了剑柄有些烧焦,剑身丝毫没有损伤,也算得上是名器,更何况当时尸首是紧紧握住了剑柄,连指骨都与其烧融在一起。” “他的死因是什么?” “中毒。”诸葛青脸色发白,“而且是致命的剧毒,他走到书房门口就无力支撑。” “阿阳,车子驶得快些。”沈念一半垂了眼,两辆车很快又分成了一前一后。 孙世宁见他神情凝重,轻声问道:“他们怎么能把焦黑的尸体分辨出生前是什么人?” “那是仵作的本事,你回头要向小唐请教。” “总是会有些特征才能认人。”孙世宁想一想还是问了,“但是何家上下都已经遇难,又是谁来指认那些尸首?” “何启虎是前任御史,宫中有他的档案卷宗,至于他的家人,在陵县的人口记录中也有记载备份,只要耐心些,总能分辩出蛛丝马迹,那些下人丫环,就必须要依靠其家人来认领,如若不然,尸体只能够按照清点的人数来算。”沈念一看着她道,“你是不是想说,手中拿着一柄剑,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练剑的人,指骨应该与我们这样的人是不同的吧。”孙世宁举起自己的一只手来,照着光线处看看,“你看我上个月练了一个月的字,指节处都起了薄茧,何况是练剑数十年的人。” 第七十九章:簪刀 沈念一的目光停留在她的指尖,光线将那处浸染地半透明般,十分合眼:“陵县招募的仵作中,有一个非常厉害,连小唐都要称呼他为师叔,尸首的卷宗分析记录,大部分都是由这个人所写,我相信他都眼光和本事。” “小唐的师叔?”孙世宁赶紧放下手来问道,“唐姑娘这样厉害,她的师叔岂非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她这个师叔很有些本事,不过为了一个得不到的女人潦倒半生,窝在个小地方做仵作,说来有意思,地方虽小却十分祥和,他一年倒是又三百六十天是空闲着的,邻县的知道他有些本事,有要紧案子的时候,才会特意过来请他。”沈念一见过那位叫做齐河的男人几次,却从未见过他的笑容,小唐已经说过这位师叔的往事,所以一律只谈公务,不涉及任何私事。 “那么,他可在陵县中?”孙世宁想一想,既然是师叔,唐楚柔这样大老远的赶来,怎么样也该帮衬一把。 霍永阳的声音忽然传来:“大人,路边站着个男人,手中举一把黑色油布伞,似乎示意我们停车。” 一听到黑色油布伞,沈念一直接喊霍永阳停车,真是说谁谁到,天上又没下雨,还能撑伞的约莫就是方才他挂在嘴边的齐河了,车子停稳,他一撩车帘却见唐楚柔眼捷手快,已经先一步下车,欢快的好似一只小鹿,活泼地扑了出去。 齐河依然面无表情,站在伞下,孙世宁好奇地偷眼而望,见他的肤色特别白,被黑色油布伞一衬托,更加没有血色,一双眼眸却是沉沉的黑,她只看一眼,赶紧将脑袋往另一边转去,这个男人的眼睛就像是一双古井,多看一会儿,简直能把人的生魂吸走。 “师叔,沈大人也来了,你以前见过他的。”唐楚柔将齐河往这边带,“你上次不是说了,这个人还可以说几句话的。” 齐河轻轻嗯一声,嗓子很低很闷:“沈少卿。” “齐仵作是特意来等我们的吗?”沈念一让两个人都换乘马车,“小唐上来坐,也请齐仵作上来商议。” “我收到小唐的飞鸽传书,所以过来看看。”齐河的目光停在孙世宁身上,“这一位面生,不是大理寺的人。” “师叔,无妨的,这是沈大人的内眷。”唐楚柔轻笑道,“都是自家人。” 孙世宁明白内眷两个字的含义,虽然觉得这说法似有不妥,这檔口也不能当着小唐的面反驳,她觉着那位齐河的目光更加发冷,四周都变得寒气四溢,她知道齐河必然是有话要说了。 “都说沈少卿一向公私分明,破案神速,我也十分敬仰,否则的话,小唐写信过来,我不用从暖和的家中急着赶出来,又在此处遭遇了一场冰雹,没想到沈少卿如今身边有了如花美眷,居然变得公私不分,黑白不明,何御史一家四十九口人一夜之间毙命,祖宅被烧,那是了不得大案,沈少卿居然还有这般的闲情雅致,难道是要来陵县风花雪月,红袖添香不成!”齐河严厉说完这些话,“停车,我要下去,不再耽误自己的时间了。” 这一通话虽说不是直接冲着孙世宁来的,她却觉着有股飘忽的气萦绕在嗓子口,想吐又吐不出来,很不舒服。 沈念一仿佛料准了齐河的反应,不急不躁地说道:“齐仵作有些以点看面了,孙姑娘确是我的家眷,然而她对破案甚有帮助,我才会巴巴的请了她来,难不成你以为一位尚未出阁的女子会喜欢抛头露面,去那些尸首中扎堆?” 唐楚柔听出师叔话中的不客气,赶紧出来打圆场,都怪她见着师叔心中欢喜,话没有说清楚,她三言两语将上回由孙世宁帮忙破的凶案说清楚,那案子也是六条人命,想必齐河不会错过。 “原来是那一对男女凶手的案件。”齐河虽然窝在小地方,却将那些他觉得感兴趣的案子都收集起来,以作对比研究,“据说是有个能人在已经腐烂的数具尸首中闻出同一味茉莉头油的香气。” “这位能人就是孙姑娘,孙家是天都为宫中的贵人做胭脂花粉的,孙姑娘的嗅觉灵敏,大概是娘胎里头带出来的本事,不知怎么让大人给挖掘出来,真是帮了大忙。”唐楚柔知道孙世宁为了帮忙破案,差些搭进去半条命,对她心生好感,在师叔面前就多多美言了几句。 “原来是这样。”齐河自语道,声音更低,他是个耿直的性子,赶紧给沈念一行礼,又要给孙世宁行礼,“方才不分青红皂白就数落两位,真是多有得罪。” 孙世宁不吭声,但凡瞧着唐楚柔的面子,她也不能吭声,沈念一低笑道:“小唐帮着请来齐仵作,这样棘手的案子面前,等于是雪中送炭,我感激还来不及,哪里会有得罪二字。” 齐河的手摸过黑色油布伞,没见他手指头是怎么动弹的,指缝中夹了一柄才四寸长一指宽的小刀,连带着黝黑刀鞘一起,他用手指头一勾,刀刃出鞘,居然也是寒光一线的好武器。 “我看孙姑娘没有武功的样子,这一件纤指簪刀,本来是要留给我这位师侄的,她却觉得不合手,所以留在我这里,如今见到孙姑娘,权当是个见面礼,平日簪在头发中,不动声色,万一遇到危险,也是件见血封喉的利器。” 孙世宁虽然没有去接,眼神中却是蠢蠢欲动,她知道大理寺的诸人都有绝技傍身,唐楚柔虽然没有展露过身手,不过看着平时走路的样子,也看出是有底子的行家,唯有她十指空空,要是一旦动起手,铁定就成了累赘。 如果有了这样隐晦的兵器在手,趁着对方不备,或许还有自救的转机,沈念一的目光在簪刀转了转,没有给出明显的答复,在他的眼中,只要孙世宁站在他的身边,他定然能够保全她的安好,不过他并非过于自大的性格,非常明白人无完人,不可能让其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离开他的视线,那么有此物陪伴,也算得是一记暗招。 “世宁,还不快谢过齐仵作。”沈念一的声音淡淡,已经领了齐河的情。 果然孙世宁是欢喜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低声询问刀鞘是什么材料,是否容易折断,齐河笑道,这刀削乃是玄铁所制,别看颜色不起眼,却是利刃都难以砍断的好物,孙姑娘只管带在身边,绝无损坏的道理。 唐楚柔帮着孙世宁将簪刀插入发中,她的发色漆黑如丝,乌沉沉的簪刀隐在其间,仿若藏身于乌云中一条蛟龙,随时会得吐出银光,待她抬起头时,连齐河都怔了怔:“还以为孙姑娘没有武功,生怕利器唐突佳人,没想到能够十分地压制住纤指簪刀的杀气,真是没有想到。” “如果压不住会得怎样?”孙世宁回过脸来问沈念一。 “压不住的话,怕是簪刀要饮你的血。”沈念一面无表情答道,孙世宁吓一跳,才听他继续说后半句,“用刀刃割开个小伤口,让其饮血认主,是最好的法子。” 齐河的印象中,沈念一素来说一是一的性子,居然也有这故意用话语下套的时候,在看到孙世宁惊吓的同时,他的嘴角微微呈现而出的笑意,很是愉悦,还真让小唐说中了,这个冷面判官似的的人物,也有动心的一天。 “齐仵作,来陵县之前,我已经查看了你所写的检尸卷宗,上面写着只有十一个人的尸首确认了身份。”沈念一转了话题开始说正事。 “大火是人为纵火,事先在屋外墙根都撒了火油,所以烧得又烈又猛,根本不是能够很快扑灭的,一直烧到第二天的中午,将能烧的都烧毁,才慢慢的熄了下去,周围三十里地据说都能见到浓烟。” 齐河当时正在三十里地的范围之内,窝在个小酒馆喝十个铜子一壶的劣酒,桌上至少已经有十七八个空酒壶,他还是毫无醉意,听得身边的人说西南角像是起了大火,他依然半趴着一动不动。 待得两个时辰后,依然有酒客在说起火势之大,他方才觉得不太对劲,找了店家结算好酒钱,走出了小馆子,望向西南角,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照例来说,是看不见这样远的距离,然而火光已经窜到半空,****着深蓝色的天际,一跳一跳,触目惊心,他的直觉告知,这绝对不是一场意外,他立刻在路边雇了驴车,火急火燎地往火场赶去。 齐河让驴车朝着火场方向驶去,一下车,他已经知道这是何人的宅子,然而当时活人根本不能走近,熊熊烈火,足以能把稍微走近一点的人,将眉毛头发都烧去,齐河站在离火场最近的地方,看着在旁边不住擦汗,指挥诸人扑火的胡知县,胡知县一身的衣服从里湿到外,然后又被火势烤干,他摇了摇头走过去道:“知县大人这般,回去必然是一场大病。” 第八十章:出人意料 “我看那些卷宗写的这样周详,原来齐仵作是在第一现场,所以见到的比后来赶过来的仵作都要细致。”沈念一解了心中的困惑,“难道说这十一具尸首,都是在现场就分辨出来的?” “其中的七具是现场分辨而出的,虽说尸首都烧得不成样子,不过也有特征比较明显的,当时几乎是认全一具,就让人用白布裹尸,抬到外头去。”用裹字来形容,最是恰当,那些尸骨,几乎是靠拼凑起来的,一大块白布中,零零散散都是烧焦的骸骨,简直是惨不忍睹,不时有衙役躲到一边去呕吐不止。 齐河已经看了几十年的死人,空气中那股诡异的焦味还是同样令他不适,说香不香,说臭不臭,胡知县心惊胆战地过来询问,这是什么味道?他沉声道,是人肉被烧焦的味道,很多的人肉,烧糊了,烧成焦炭了,胡知县再没有憋住,扶着墙剧烈地吐着苦水,半天直不起腰来。 “那股烧糊的肉味在陵县蔓延了三天三夜,直到起了大风才尽数吹散。”齐河苦笑道,“幸而胡知县将保密的功夫做得到位,不至于引起百姓的惊慌。”他却知道,整个知县衙门里,从上到下,都三天没有吃过东西,饿极了才喝点清水,见过人间炼狱般的惊心场景,任凭是谁都不会再有胃口。 “不禁是杀戮,还是一场杀鸡儆猴的示威。”沈念一的声音很低很低。 齐河却差些原地跳了起来:“沈大人,你说什么!” 沈念一眼色黯哑:“如果只是要杀人,那么杀完就可以走人,如果只为了掩饰证据,那么放火灭迹也在情理之中,然而这场火实在太大,太刺眼,看来行凶者非但不想隐藏所作所为,而且有种恨不得要告知天下的胆大妄为。” 如果仅仅是何御史灭门,皇上震怒之余绝对不会当着他的面说出那样的话,他被召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进宫面圣,皇上的脸色发白,沈念一见过皇上各种各样的神态,这样失了主心骨般的,还是头一遭。 他没有开口,当时他没有被恢复原职,在皇上面前,不过乃一介平民,根本没有擅自开口说话的权利,皇上将齐河所述,胡知县加紧送到宫中的卷宗掷在他的面前,让他先看,沈念一才打开,已经见到触目惊心的字句。 “沈爱卿在想什么?”皇上问得很平静,平静的嗓音中很细微的一丝发颤。 “草民想将卷宗带回去细看。”沈念一没有立时做出判断,这不是一桩命案,这是五十条人命,根本不容他出半分的差错。 皇上笑起来,笑容没有欢愉,反而透着悲凉的味道:“沈爱卿,上次将你罢官之事,已经一笔抹杀,此案从陵县在三日内层层上递,所有人都只当它是块烫手的山芋不敢接下来,你可知道政见此卷宗,想到的是什么?” “老臣隐退,死得这样惨烈不堪,如果不能将凶手绳之以法,只怕会有人传言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皇上一句话,重新将沈念一扶上大理寺少卿之位,经历过这一次,他说起话来越发干脆了当,不用看着皇上的脸色来遮遮掩掩。 皇上没有动怒,隔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沈爱卿,你替政去查,查出真相,让政安心,也让朝中百官安心。” 沈念一走出宫门时,双腿如同灌了铅块,差些迈不开来,皇上并没有让他下军令状,也没有讹令任何的时间期限,只有一句话,必须破案,无论这桩案子幕后的黑手有多大的来头,也无论是不是何启虎为官时得罪了人,招来灭门的杀身之祸,总之必须要抓到凶手。 皇上的一只手从背后,按住了沈念一的肩膀,分量不重,他却觉得宛如大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直到已经离开宫门远远的地方,沈念一才站直了身体,轻轻吁出一口气,五十条人命,从皇上手中,转到他的手中。 他没有问,这样关键的案子,为何不将正卿召回来,皇上对朝中每一个人的安排都仿佛是下棋,走一步,算十步,往往出人意料。 沈念一甚至有种错觉,皇上已经知道谁是真凶,但是有些人,有些事,不能从皇上的口中吐露出来,皇上要的是一个人顺藤摸瓜,找出真相。 齐河一只手将窗帘给扯开,北风猎猎地吹进来,将他的头发吹得一团糟糕:“沈大人这样一句话,简直是点醒了梦中人。” 换而言之,齐河已经承认了沈念一的这种说法。 “大人,后面有个人策马狂奔而来,立时就要赶到我们前面,看样子是要来阻拦我们。”霍永阳耳聪目明,询问道,“马背上的人应该是方才在那个小院遇上的。” “石老三!”沈念一怎么肯放过这样一条线索,“阿阳,你继续加将车子往现场去,我下车去看个究竟。” “大人,是否在何家老宅前碰头?”霍永阳问的仔细。 “是,如果天黑,我都不曾出现,那么就原路返回到知县衙门。”沈念一撩开车帘,一个燕子三点水,身形如魅,已经平平送了出去。 石老三眼见着沈念一离开,身后的黑脸大汉还让他按捺不动,他恨恨地将其手掌拂开,憋着气往院子里头走,黑脸大汉在他身后道:“老大,我们没杀人放火,不过是来捞些买卖,帮人跑腿,要是与官府的人走得太近,容易生出事端。” “我知道!”石老三瓮声瓮气地答道,他从见到沈念一起始,当年的往事历历在目,连带着细节都在脑海中走过场,沈念一带着他走出那个自以为这辈子都出不来的牢笼时,他呆呆地忘记要说什么,沈念一却毫不客气让他当场发了毒誓,将他赶走。 他走上山时,眼泪经不住留了满面,他心里只恨冯月娥的夫家,在大牢中仔细想来,月娥的死,一半罪过还是出自与他,如果不是他当日将其掳上了山,如果不是他在书信来往前,婆婆妈妈当断不断,如果不是他真的对月娥起了那层心意,月娥应该活得好好的,不会被夫家病垢,红颜薄命。 他的这条命应该还给冯月娥,然而沈少卿挽救了他,那么他还欠着沈少卿一条性命,那么,他怎么能够眼睁睁见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涉险,不!绝对不行! 石老三重重一把将黑脸大汉推开,抢了马,向着沈念一所去的方向疾驰而去,耳边听得身后有人唤了两声老大,他佯装什么都听不见,即使他能做对不起兄弟的事情,也绝对不能做对不起沈少卿的事情,更不能做对不起冯月娥的事情。 沈念一见马匹迎头冲过来,他的手掌在马首轻轻一拍,整个人往后飘了数尺,马匹停得安稳,石老三却拼命喘气道:“沈少卿,我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下马来说。”沈念一像是算准了他会来,脸上一点诧异都没有,石老三一向敬重他,听话地将马匹在旁边的树边停好,垂着双手走过来,“长话短说。” “我与几个弟兄过来陵县是为了做一票买卖。” “同何家有关?” 石老三飞快地抬起眼来,看着沈念一:“我们到的时候,何家已经出事了。”然而没有否认沈念一的问话。 “你们来的迟了?”沈念一有些奇怪,石老三在他面前一向干脆利落,这会儿既然已经迎头赶上,预备着要探出底牌,怎么反而吞吞吐吐起来。 “其实,我们来的日子没有迟,反而还早了半天。”石老三的目光中分明也有些疑惑的样子,“但是到了陵县,这样大的火灾,无人不晓,我才知道是出了大事。” 虽然,石老三当年发了毒誓,遣散了山贼,然而一张嘴总要糊口,他又是一向大手大脚惯了的人,很快褡裢里头的钱就都花得差不多,所幸有几个江湖朋友寻他入伙,说要做些能见光的买卖,又因为他年纪长些,推崇他做了老大。 尽管不是什么能够放的上台面的大生意,不过也是靠着自己的本事,赚些辛苦钱,石老三这次接的一茬买卖便是有中间人牵线,让他们来陵县,说是有紧要的事情谈判,需要江湖中人从旁撑场子,他们几个也都算身强力健,看着十分合适。 对于这种不明不白的活计,石老三本来不肯接,一来那个中间人很是可靠,二来还未办事已经答应给出丰厚赏金,他们几个近来手头颇紧,没有不接活的道理,中间人说的明明白白,到了地方,再找何家,连名字都写给了他,正是何启虎三个字。 几个人想着赚一大票,兴冲冲而来,才道了陵县,已经察觉到不对劲,进入县城的时候,城门前,居然有十来个衙役在盘问来往的路人,石老三与黑脸汉子老郭互换个眼色,他们身上都带着刀剑,吃不准路数,生怕惹是生非。 第八十一章:偷袭 石老三向老郭使了个眼色,要是查的太紧,就先退下,手中捏了把碎钱,等到衙役近身时,陪着笑问道:“陵县这样的小地方,也要收人头税了不成?” 衙役看看他,手心一沉,已经接过了钱,肃着脸道:“不是收人头税,城里出了大事,知县大人让我们在此说明,要进城可以,不过万一要封城不让出来,要先想清楚了,真的有要紧事务的,最好先别进。” 说着话要将钱装模作样地推回来,石老三赶紧拦着那只手:“这样的天气,站在城门口可不冻死人,给兄弟们买壶酒喝,暖暖手。” “你这人,倒是会说话。”衙役不客气的将钱揣进怀里,“我刚才说的都听明白了,要是有急事就别进城,说什么时候封城可不会再另行通知。” “城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情?”石老三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出了大事。”衙役压低了嗓子道,“陵县有位辞官返乡的大官,家中遭遇飞来横祸,不但一夜之间满门被灭,一场大火还将里里外外都烧了个干净彻底,案子太大,可把知县大人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 石老三鬼使神差地接了口:“那位大官是不是姓何?” “可不就是前任御史何启虎何大人,真是可惜又可怜。”衙役扔下他们一行人,又去检查其它的行人。 石老三在原地站了会儿,依然决定进城,拿了定钱就要做事,如果不进城如何能够看到实情,没准那位中间人的意思让他们去何家附近等消息,他与老郭匆匆交代几句,老郭也同意他的决定。 走进城里,大街小巷都在传这件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走了两条街,已经听了七八个不同的版本,老郭停住脚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石老三安排他们几个在饭馆开桌,自己先出去打探,转了一大圈回来,他说已经租好了何时的临时落脚地,地址选得正好,但凡要去何家,就会经过此处,方便他们观察。 开始的时候,石老三还抱着点希望,以为接头的人迟早会出现,怀中揣着中间人写的那个纸条,上面三个字已经被他看得皱巴巴,直到他见着沈念一出现,觉得或许再等下去也是白费了时间。 沈念一听到这里,抬眼问道:“那个中间人是谁?” “白眼鹰,沈大人可曾听闻过?”石老三对他当真什么都不瞒着。 沈念一缓缓点头道:“这个人我知道,如你所言,他替很多江湖中人牵线搭桥,做的都是些正经买卖,他从中谋取些钱财,虽然是个小人物,却很是公道,经过他手的都是诚信可靠,他有一只眼得了遗传恶疾,没有瞳仁,白眼鹰的绰号就此而来。” “果然天底下没有沈大人不知的事情。”石老三赞了一句,笑容未展又紧缩起眉头,“然而这一次白眼鹰却给出了这样不靠谱的买卖,我们已经等了数日,根本没有人前来接洽,难道是说,本来要找人帮忙的就是何家,我们到之前,却已经有人下了黑手,将其一家老小尽数灭口了?” “既然知道无望,你从何打算?”沈念一想过,他们几个人总不能一直住在那个落脚处,石老三的为人虽然还算可靠,他身边那几个人就有些并非善茬的味道,他忽然想到个要紧的事情。“你说接洽的人迟迟没有出现,会不会是没有同你接头,而是同你那几个弟兄中的一个?” 石老三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怎么会,我那几个弟兄也在一起三年多了,为人处事,我还能不了解吗?” 沈念一踏前一步又道:“我看你就不太了解。” 石老三脸都快要涨红了:“沈大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白眼鹰接的活没有错,是你们一行人中有了内奸,说的平和点,是有人起了异心,你好好想清楚我的话,再回答也不迟。”沈念一直接挑着重点说了,“当初接这单活的时候,白眼鹰是亲口对你说的那些话?” 石老三真的将前因后果又想了一下:“沈大人也知道我的嘴笨,不太会说话,干活却是勤力的,所以谈生意都是老郭出马,那些话也是老郭从白眼鹰那里带回来的口讯,难道说,大人的意思是,老郭篡改了白眼鹰的意思,我们接的这茬子活计是棘手的买卖。” “我们相遇的时候,你为何没有明说?” “我原本想说的,老郭却拉扯住了我,我也知道这单生意虽说不至于杀人放火,却有些不合理的地方。”石老三踌躇了一下,“还没有开工,就先给了两百贯。” 两百贯找石老三这样的人,的确是大手笔,而且还说这不过是其中的两成,事成之后,再给余下的,不由得人不动心。 “那你怎么又出来追我们?” “我越想越不对劲,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道理要眼睁睁看着恩人涉险而不出声警示的,所以我同老郭说,我再出来打探一下,实在不行,我们就回去了,只当就赚了那两百贯。” “老郭说了什么?” “他只说好,没有其它的了。”石老三却见到沈念一脸色忽变,“大人,我是不是又说错话做错事你了?” 沈念一已经疾步走到树下,解开了缰绳:“我去追赶大理寺的马车,你回去落脚处看看,如果一个人都没有的话,你再赶过来。” 石老三见着他策马而去,才细细反应过来,他才一出来,那些弟兄们就都尽数而出,就是说,他们都知道真相,只瞒着他一个人,他被完完全全地出卖了。 沈念一让马匹尽量撒开四蹄跑得快些,他不过是与石老三说了一炷香的时间,想要追上其它人不算太难,如果说石老三的出现,是刻意的调虎离山之计也完全说得过去,然而他没有往这上面想过,石老三的个性,不会变。 否则,他当年岂非就是瞎了眼相信一个人并非只相信朝夕之间。 那个老郭绝对是有问题,他当时已经看出端倪,却没有此时想的那么周全,否则的话,沈念一的双眼微微眯起,他已经迎着风听到兵器交接之声,很显然,就在不远处,有人已经动上了手。 霍永阳用的兵器是一条软鞭,平日束在腰间,这会儿一旦展开,软鞭足有丈把长,能收能放,将他与车上的另外三人护得牢靠,马车行驶到半途,被突如其来的荆棘绊马索拉倒,他眼疾手快在马车即将要打横飞出去的一刻,将车门打开,把孙世宁先给捞了出来。 抢先一步,孙世宁被他护着落地,受的伤最轻,还留在车里的唐楚柔和齐河运气就没这样好,摔得都不轻,齐河更是伤到了腿,无法动弹。 另一辆车上的几个人也没好到哪里去,那个车夫没有霍永阳的好身手,避让不及,摔得正辆马车四分五裂,诸葛青脑袋磕碰在地,人事不省,丘成又要护着伤者和车夫,又要挡着下陷阱之人的攻击,简直就是手忙脚乱。 霍永阳几次相要与丘成汇合,那几个人似乎也看出他们的目的,偏偏阻挡在中间,让他们无法相触,相互援手,霍永阳将软鞭起出,才刚刚能够保持攻守的平衡。 “孙姑娘,大人应该不会离得太远,会赶来支持我们的。”霍永阳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软鞭的防守固然出色,时间稍长,圈子又大,难免会出现破绽。 对手中有一个人使得双钩,趁着那个空隙攻了进来,双钩钩尖锋利异常,看样子只要在皮肤上划过就能留下大出血的伤口,唐楚柔没有带任何的兵器,只能抓过齐河的黑伞,勉强挡下两招。 齐河从旁将黑伞不知哪里一按,伞尖喷出一小蓬钢针,那人吓得赶紧往后退了几大步,又被逼出了霍永阳的防守圈子,那人尽管脸上蒙着黑巾,因为相隔太近,还是让孙世宁看出了本相,她低声对唐楚柔道:“这个人脸黑,方才在那个小院里,他走在第二个。” 唐楚柔眼力平时也不错,这会儿要护着师叔,难免疏漏,倒是齐河忍着痛笑道:“孙姑娘不是我辈中人,却有种特别的敏锐,难怪沈大人要把她带在身边,还真是能帮得上忙。” 那个黑脸汉子老郭听得被揭破身份,索性将面罩一扯,狞笑道:“反正都是要死的,也让你们做个明白鬼。” 孙世宁站在霍永阳的防守圈中,不咸不淡地打断他的话:“请问你怎么就能确定我们会死,我们人数不比你们少,身手不比你们差,难道说我们的头儿不在,就让你自信心爆棚了,啧啧,你也委实太小看我们了。” 老郭的脸黑看不出变化,手底下却有些发急,霍永阳反而因为这句话更加镇定,沈大人就在不远处,孙姑娘又在这里,绝对没有不来解救的道理。 “死丫头,先送你上路!”老郭恼羞成怒,双钩一翻,居然像毒蛇般再次钻进软鞭防守中,对准孙世宁狠狠地落手。 第八十二章:将功抵罪 “孙姑娘小心。”唐楚柔居然合身扑过来,替她挡住了利刃的攻击,钩子扎在肩膀处,她眉毛都没有多皱一下,回手抓住了凶器,厉声道,“师叔,给他点教训。” 老郭的双钩被唐楚柔紧握,一时之间想抽又抽不出来,齐河当然不和他客气,那把黑伞中的机关真是琳琅满目,老郭鼻端闻到一股香气,根本来不及反应,眼前一片模糊,瞬间倒地。 他是领头人,领头的一倒,剩下的三个人顿时慌了神,丘成与霍永阳三下五除二将三个人都给放倒在地,诸人累得不轻,霍永阳一口气没转回来,憋得脸都红了。 沈念一方才赶到,他双眼一扫,先帮着霍永阳调息,又回身来询问齐河的伤势,齐河已经用木板将折骨绑好,唐楚柔替自己的伤口撒药止血,孙世宁弯身撕下内裙,将她的肩胛包扎起来,丘成搀扶了诸葛青过来坐,一切都井井有条。 “大人,我们遭袭。”丘成指着地上几个人,“自不量力,甘心为贼。” 沈念一走到老郭面前,不知中了什么毒,全身僵硬,人却依然清醒,一双眼滴溜溜转,像是依然处心积虑要害人,他沉声道:“自打从白眼鹰那边接了活回来,你们几个就出卖了石老三是不是?” 老郭翻翻白眼不界面,齐河喝道:“我这药虽说连大黄牛都能翻到,不过你的舌头绝对没有问题,你要是不想用舌头说话,我倒是不介意帮你割下来,小唐,取刀子来!” “我说,我都说还不成吗!”老郭见唐楚柔真的摸了把匕首过来,赶紧开了口,“已经落在你们手里,你们想问什么尽管问,少磨蹭时间。” “你们既然让石老三做老大,又为什么要背叛他?”沈念一问的很慢。 “当日见他人是不错,手底下也有些本事,却不曾想到他性子优柔寡断,做什么事情都要想了再想,我们都是刀口上舔血过日子的,要是由着他这样下去,还要不要吃饭喝酒了。”老郭叹了口气道,“也算不得背叛他,只是瞒了他些事情,想着到了檔口,逼着他一起动手,却不曾想,他还有点能耐,居然和大理寺的沈少卿是旧识,真是失算。” “沈大人,沈大人。”石老三跌跌撞撞地也赶到了,见到一地的狼藉,这些与他称兄道弟的人横七竖八地躺着,脸色大变,“沈大人,我回到落脚地,他们已经收拾了细软,我才又赶过来。” “既然你来了,不如你问问他们,到底白眼鹰的原话是什么,他们几个好生能耐,明知道是大理寺的人,都敢动手。”沈念一放开搭在霍永阳背后的手,“阿阳,看看马匹可曾受伤,拼拼凑凑的还能弄辆车子出来,让受伤的人坐车。” 石老三眼睛瞪得大大的,显然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你们要是不愿意跟着我,可以明说,我自然会自己离开,又为什么要将我哄到陵县来?” “白眼鹰的这趟子生意是笔肥差,不做实在不甘心,但是早些告诉你,你铁定不肯接。”老郭见到石老三却有些难堪了,“谁不想多赚几票,就直接收手了。” “到底是什么任务!”石老三放声喊道,“是让你们杀人放火吗,为了钱就真的什么都不要了!” “说陵县将有大事,让我们狙杀前来漏网之鱼。”老郭咳了一声道,“其实来陵县之前,我也不知道具体任务是什么,不过我答应了白眼鹰,绝对会将差事办妥,你也不想想,什么事情都不做,就先给几百贯,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成?” 老郭与白眼鹰已经打过几次交道,这样隐晦的差事,真是第一次遇到,他手底不算黑,所以连着问了几次,白眼鹰将钱袋放在桌上,态度很明朗,要么接活,要么转身走,再多问也不会告诉确定的答案。 他咬了咬牙,拿起钱袋,沉甸甸的,心里有了底,白眼鹰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只眼睛眇着,眼白冲人十分凄厉:“你家的老大唯唯诺诺,你真的要替他做主?” “有钱能使鬼推磨,拿了你的钱,自然要替你办事。”老郭起身走人,白眼鹰说得很清楚,到了陵县会有接头人。 石老三没遇到接头人,不代表别人遇不上,老郭得到的线索远比他来的详细,到了陵县的当天晚上就收到消息,要他们找一个人,翻遍陵县也必须要找出来,找人的差事虽然繁琐,却还能说得过去,然而接头人下一句话是,找到了这个人必须狙杀,不要问理由,杀完人,他们就能离开。 老郭思来想去,只能继续瞒着石老三,四个人用所谓寻找接头人的功夫,四下翻找,依然没有寻到一点儿线索。 石老三疑惑地问道:“接头人说要你们找的人是谁,你们如果找到了就真的当地狙杀,杀一个与你们无冤无仇的人!” 老郭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找到人,杀了,完事后,给的赏金是两千贯。” 老郭张了张嘴,真的说不出辨别的话,杀一个人给两千贯,那真的是赏金丰厚,别说是这几个人,江湖中肯出手的高人也应该不少。 “何家的人没有灭门,那天晚上,有了漏网之鱼。”沈念一一句中的。 老郭诧异地咋舌:“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居然就猜到了。” “白眼鹰当时没有告知你们具体任务是因为对方也不知道会要你们做些什么,必须等到事态发展到一定程度,才能调拨你们这些人,找你们不是因为你们身手好,能力强,而是你们几个实在名不经传,便是失了手,只需要灭了口,也绝对不会有人来替你们伸冤报仇,追查到底的。”沈念一的嘴角一挑,“让你们来阻拦大理寺的人,如果你们直接被我们杀了,那么就真的死无对证了。” 老郭想要反驳他的话,但是思来想去,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索性闭了嘴。 “接头人让你们找的人是男是女,多少年纪?”沈念一问的永远是最关键之所在。 “如果我把知道的都说了,沈大人可否网开一面,将我们放行?”老郭居然开始讨价还价,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自己手中最有用的一枚棋子,必须要利用起来你。 没想象到,沈念一冷着脸直接拒绝了:“不可,你愿意说则说,不愿意说,我也有很多法子让你说,如果你用拖延时间的老套法子想要来浪费我们的时间,那么,我会让你尝尝大理寺的刑具。” 这样芝兰玉树的一个人,用冷静到极致的话语说出这几句话来,老郭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牙关控制不住都格格打架,沈念一几乎在同一时间站起身来,让霍永阳将齐河和唐楚柔送上马车:“诸葛,你可有法子将县衙的人喊来?” 诸葛青点点头道:“我来的时候,带了信号的,只要发出一炷香的时间,会有后援赶来。” “那么,你同丘成留下,看着这些人,等将他们押回去,你们再过来也不迟。”沈念一逐一安排道,“世宁,你与我骑马过去,齐仵作的腿伤得不轻,马车里怕是挤不下三个人。” 孙世宁点点头,她不介意骑马还是坐车,唐楚柔还是为了维护她才受的伤,看小唐的样子像是理所当然,她很清楚,自己与小唐没有那么好的交情,只是因为她是沈念一带来的,才这般拼命维护着她。 “这几个人没准还会不老实,劳烦齐仵作想个法子。”沈念一再也没有多看老郭一眼,好似已经将这个人直接拨进死囚大牢。 齐河才黑伞中取出一个药瓶:“每人给他们吃一丸,三十六个时辰内不解毒,立时毙命。” “这个倒是很合适。”沈念一将药瓶接过,投掷给丘成,“给每个人塞下去。” “大人,沈大人难道不想找出何家唯一的幸存者吗?”老郭发了急,扯着脖子喊,可惜他事先被齐河麻烦,全身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想找的,我自己会找。”沈念一淡淡道,“你知道的也未必比我知道的多。”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多。”老郭还试图要将功抵罪,“接头人给了我画像看,我比他们都知道的多。” “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受你威胁。” 如果老郭能动,他一定会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大人,我没有要威胁大人的意思,天地可鉴,我只是想大人给条活路,大人,我真的见过画像,我真的……” 丘成深知沈念一的性格,既然已经说了不想听,想必是心中有数,更显得老郭呱噪,将齐河给的药丸倒了一丸出来,直接塞进那张大嘴巴里面,老郭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剧烈咳嗽说不上话来。 石老三却给沈念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 “你这是要替他们求情?”沈念一依旧淡淡说道,“狙杀大理寺的官员,那已经是逆天大罪了。” “大人。”石老三没有其它的话,拼命磕着头。 第八十三章:焚尸 沈念一当然明白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有些罪可以网开一面,有些人却不能够轻饶。” “大人,如果,如果他们能将接头人抓来,那么是不是能够将功抵罪?”石老三边磕头边建议道,“整件事情怕是只有那位接头人最清楚明白,甚至连何家的灭门惨案,也能够顺藤摸瓜寻到真凶。” 没想到,石老三也不是愚笨之人,居然能将利害关系说得那么清楚明白,他一抬头见着沈念一的眼色,顿时明白沈念一正是想借着他的嘴将这几句话都说了,说给在场的另几个人听。 “我愿意将功抵罪,沈大人,我什么都愿意的。”老郭已经被喂食了毒药,嗓子都嘶哑了,他怕死,怕三十六个时辰以后,没有解药给他,一命呜呼。 石老三忽然向着丘成扑过去,丘成对他没有防备,手中的药瓶被抢走,他直接倒出一丸塞进嘴里,摆明是要同这些已经背叛他的兄弟同生共死的意思。 沈念一脸上微微有些动容:“何家的孩子是男是女?” 老郭这一次真的是心服口服:“沈大人料事如神,居然猜到那是个孩子,男孩子,不过七岁。” 画像他看了良久,随即就被对方收回去,画像上的孩子有双机灵的眼,下巴尖尖,长相秀美,如果不是穿着男孩子的衣衫,简直就像个小姑娘,没想到,从何家逃出生天的居然会是这样一个孩子,想必是杀人者都没有意料到的。 然而,怕是不止有他们一行人在找,已经将陵县快要掘地三尺,还是没有找到人,老郭有些心焦地问接头人,没准那个孩子早就逃出城外去了,甚至逃得更远,接头人却一口否定,说是非但不会逃走,还必然是已经进了城,追赶的人亲眼见到这孩子进了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老郭说,这样年纪的孩子,没准往那一家百姓家里一躲,他们也没本事挨家挨户去搜查,没想到接头人的目光顿时炙热起来,转身就走,他想要喊住再多问几句都没有机会。 “这些是昨天的事情?”沈念一问道。 “是,昨天,让我们今天到这里来阻截你们,本来我们只是打算拖延时间,没想到沈大人没有再车上,这些天憋屈得厉害,就一时起了杀心。”老郭真是连肠子都快要悔青了,赏金是拿不到了,恐怕连性命都要搭进去。 “没说让你们杀人?” “没有,只说要拖着,能拖多久是多久。”老郭吃了毒药以后,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诸葛,你过来。”沈念一唤道。 诸葛青赶紧走到前面:“沈大人有何吩咐?” “胡知县真的是生了大病?” “千真万确,不止我一个人可以作证的,发烧烧得那样,想要装都装不出来。”诸葛青好歹是个县丞,在旁边听了老郭的那些话,暗暗心惊,杀手难不成至今还潜伏在陵县没有离开,他急着要为舅舅开脱,“沈大人,请相信胡知县爱民如子之心,这一点,陵县的百姓都可以为其作证。” “要他们这些人拖住我们无非是为了想法子执行挨家挨户搜查的目的,这种事情让老郭来做很难,然而让知县的人来做,就非常容易了。”沈念一微微沉吟后道,“没想到,凶手会有这样的能耐。” 诸葛青不是胡涂人,他想明白其中的关节,脸色很是难看:“沈大人,胡知县不会的,不会是同谋的。” “我没有说过胡知县是同谋,不过对方必然会利用这一层的关系。”沈念一喝令诸葛青先将衙役唤来,将老郭数人绑回去,又关照诸葛青,无论是什么原因,哪怕说是已经知道凶手的下落,也必须让胡知县按兵不动,所有的衙役全部待在府衙中,哪里都不能去。 诸葛青连连点头:“是,沈大人的命令,我一定做到。” “如果你回去发现,搜捕行动已经开始,那么就算是同胡知县,同你的亲舅舅撕破脸皮,你也要拦截住,否则的话,出了岔子,你们甥舅两罪并罚,到时候别怪我重责。”沈念一按照原先的安排,带着霍永阳的那辆马车走,他翻身上马,探出手来给孙世宁,“上来。” 孙世宁的指尖才搭到他的,身子一轻,凌空而起,稳稳落在马背上,他依然执君子之礼,两人的座位之间隔了几寸的空隙,这样短的时间,一连串的变故,又是打打杀杀,又是何家的遗孤,孙世宁觉得脑袋都快要炸开,然而一旦靠近了沈念一都身边,他身上镇定的气场顿时感染了她,心跳慢慢平缓下来。 “丘成,诸葛,仔细些,我们先行一步。”沈念一拉直马缰,石老三忽然跳起身,定然要紧随在其后,说是要为自己那几个弟兄将功折罪,他没有反对,示意其跟在后面,他从大理寺统共带了三个人过来,本以为可以随时调用知县手底下的人,如今看来,虽然诸葛青口口声声胡知县无辜,难免已经生了嫌隙,必须要更加小心,才不会被人有机可乘。 毕竟是同乘一骑,就算沈念一再守规矩,孙世宁依然能够听到他宁和的呼吸声,微热地落在她的耳廓边缘,她觉着那个位置慢慢地跟着热起来,幸好她是背对着他,否则此时此刻她的脸色一定很尴尬,要紧的事务一大堆,她却在想着儿女情长之事。 “我有些后悔了。”沈念一的声音很低,却分明。 孙世宁一惊,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什么! “何家一夜之间被灭门,我已经知道是件棘手的案子,对手不但凶残还狡诈,我后悔将你从太平的天都带过来,带到最危险的边缘地带。”沈念一说的极其冷静,只有孙世宁能够听到他喉底的一丝犹疑,“如果我现在让人送你回天都,不知是否来得及?” “你当日为何要带我来陵县?”孙世宁整个人迎着风,声音被风一吹就散了。 “我以为你在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沈念一低声回答。 孙世宁的视线落下,落在他拉紧缰绳的手背处,很明显,他在紧张,让一向镇定的沈少卿紧张,她的胸口有股暖暖的热流,在原地循环着流淌起来:“你说的没有错,我也觉得是这样。” 沈念一怔住,毕竟是做大事的人,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好,你能这样信任我,我自然是不能辜负你的。” 孙世宁想一想,讲自己的手心,贴在他的手背上面,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她能感受到相触的皮肤处骤然绷紧,又很快放松开来,如果面对面时,她绝对没有这样的胆子,做出这样的举止,然而这一刻,她很想这样做,甚至有些不知羞耻地想过,她渴望碰触到他,渴望两个人有旁人不能比拟的亲昵。 沈念一在下马的时候,双眸都明亮若星,孙世宁偷偷看过一眼,就不敢将视线停留,她将目光转过去些,顿时看到了何家被烧毁的祖宅,不禁张大了嘴巴,有些惊恐。 以前,孙世宁也曾经见过火灾,在乡下的时候,很多人家前院都堆着柴草垛,不知是谁一不留神,溅了火星在上面,柴草干燥,很快烧得有一人多高,热气仿佛是成卷的浪,一波一波朝着靠近想要救火的人身上****而来。 救火的人在大声叫嚷,失火的人家却在失声痛哭,期间夹杂着孩子的啼哭,家犬的吠声,孙世宁在原地居然没有站稳,往后连着退了两步。 印象中再凄惨的记忆也比不上眼前的场景,本来偌大的庭院楼台被烧得焦黑一片,还没进院门,台阶的石板上,一沓一沓赤褐色的痕迹,更加令人触目心惊。 “这里曾经有大量的血迹。”齐河在唐楚柔的搀扶下,走出马车,跟在后面说道,“怕是不止两三个人,尸体已经被搬走,不过这几个人还算幸运,因为火势被隔着一道院门,没有将他们的尸体烧得蜷缩成团,无法辨认。” 孙世宁听了齐河的话,喉底发酸,险些想就此止步,不再往前,沈念一走在她前面,却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的一只手:“阿阳,你在门口守着,我们进去看一看,不会太费时间。” “本来留下的痕迹应该更多些,不过才下的那场冰雹,又将现场破坏了一次,尸体是前面就都搬走的,搬运的时候,至少有三十多个衙役蹲在墙角吐个不停,连两个新入行的仵作都吃不消了。”齐河赞许地看着脸色发白的孙世宁,“孙姑娘倒是有些胆量的女子,要是早些遇到的话,我倒是不介意收你做我的关门弟子。” 孙世宁苦笑一声,她是不敢开口,否则生怕做出难堪的举动,所以紧紧闭着嘴,真恨不得将鼻子都给堵住,已经案发数日,又经过了冰雹雨的洗刷,然而一跨进院门,空气里有股腥臭的味道,让人闻到牙根都发痛。 再联系着齐仵作的话来想,这股味道必然是大量尸体被火势焚烧后遗留下来的尸臭味,孙世宁咬着牙关,撑住没有吐出来。 第八十四章:炉膛 走到前院,沈念一又将石老三留下,让他原地待命,尽管焚烧一空,毕竟建筑物的轮廓还在,许多地方视野展不开,需要有人把关,石老三已经将腰袢的长刀抽出来,紧紧握在手中,一副如果敌人出现,立时扑上去厮杀的拼命劲头。 齐河的腿脚不便,走得很慢,唐楚柔的肩胛受伤,也不能吃力,孙世宁倒是不避讳,过去另一边要帮忙,沈念一的衣袖轻动,已经将她拂开,顶替了那个位置:“齐仵作,你的腿才受了重伤,不如找个地方,将你安置下来,你坐着说给我听细节即可。” 环视一周,齐河指了指院中的亭子顶:“那上面的视野开阔,位置又正好可以安坐。” 沈念一二话没说,搭着他的腋下,将人送了上去,他生怕齐河一只脚坐不稳,将腰带解下,把人松松地绑在亭顶的支撑处,才放心地旋身落地,在孙世宁的角度来看,他的轻功上佳,姿势优雅而轻盈。 “沈大人,能听到我说话吗?”齐河指了指不远处都石桌石凳处,“这里倒着的是两个年轻女子,应该是府中的丫环,一刀割喉,喉骨处留有痕迹,这样快的刀,几乎是一声未出直接毙命。” 他边说边指,沈念一按照他的指点,将何家里里外外都走了一遭,齐河的语速很快,沈念一的步速也快,孙世宁还没回味过来,他已经走向下一个地点,其实如果走的慢些,多看几眼,应该会更加容易发现蛛丝马迹,不过孙世宁侧过脸来看看他的神情,分明是已经有所获的样子,他的眼底有一抹神采,令人一旦见到就不舍得再转移开注意力。 尸体早已经被搬得一空,地面因为经历了大火,反而没有那么骇人的痕迹,孙世宁边走边忍不住想,脚底下的这每一寸土地,怕是在当天夜里都被鲜血浸染了,一个一个,没有来得及出声就丢了性命,那么多无辜的人,转眼已经不在。 她忽然停下了脚步,沈念一还在往前走,将她带了一下,他异常敏锐,转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我不知道。”孙世宁露出一种茫然的神态来,方才走过灶房的时候,那里按照齐河的说法应该就是灶房,里面死了两个厨子,两个厨娘,分别是死在灶台处和柴堆边,可是她觉得哪里不对劲,有哪里很不对劲。 沈念一没有追问下去,他给出了耐心,站在原地,等着孙世宁:“你慢慢想,肯定会想出来的。” 孙世宁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却在用力想,到底是什么让她停下脚步,这里似乎没有任何的异常,空气里还是能够闻到令人憎恶的气味,不过没有才进来的时候,那么浓郁,可能是嗅觉已经慢慢的习惯了,也可能是因为这里曾经是灶房,应该是做出美味饭菜的地方。 沈念一凝视着她的神情,给了一点点鼓舞的眼神,孙世宁与他相握的那只手,手心出了一层汗,她猛地与他视线交接在一起,结结巴巴道:“灶房里还有饭菜的味道,有饭菜的味道!” 前一句还稍有犹疑,后一句已经是大声喊出来,沈念一的反应实在太快,拖着她已经进了灶房,坐在亭顶的齐河哇哇叫起来:“灶房的根基不牢,又烧成这样子,你们小心房梁塌下来。” “知道。”沈念一还有闲情高声答道,“世宁,饭菜的味道在哪里?” 孙世宁真心不想用力吸气,吸进来的味道令人作呕,而且不过是飘了一丝过来,这会儿再要找出来却又躲藏起来,让她差些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你的嗅觉比任何人都要灵敏,你要相信你自己的能力。”沈念一比她更有自信,淡淡笑道,“在这样的环境底下,能够闻出饭菜的味道,绝对不会是幻觉的。” 孙世宁索性豁出去,顾不得会吸入更多的尸臭,她站在屋子中间,一动不动,缓缓地闭上双眼,这样可以令得她的嗅觉更加灵敏,等她睁开眼的时候,眼底带着喜悦:“是,你说得没错,不是幻觉,饭菜的味道就在那里。” 她的手指指向灶台处,大锅还搁置在上面,锅盖却被烧得精光,里面焦黑的大半锅,不知道原本煮的是什么肉,孙世宁摇了摇头道:“不在锅里。” “我知道。”沈念一弯下身来,向着灶台下的炉膛看去,用手探进去摸了摸,指尖只有焦灰,他居然没有放弃,想一想转过身去,找到一杆很长的铁锹,应该是平日里用来给炉膛加碳的,他用手大致比了比长度,觉得比较合适,才慢慢地探了进去。 先是保守地打横往里,到了铁锹的长杆大半的深度,已经碰了壁,沈念一用了点力气,再往前一送,孙世宁见着灶台的另一边被敲碎,坍塌了小半边:“这里没有什么了。” “别着急。”沈念一将铁锹取出来,又一次送了进去,这一次别说是整根长杆,连同他的手臂都一起没入来了炉膛,还是没有碰到任何的地方。 孙世宁吃惊地看着他,灶台只有这么大的地方,就算何家人口诸多,是要比她家里的那个大一些,然而也不至于会有这样的空间出来,沈念一却在侧耳倾听,肩胛处微动,孙世宁紧张地等着他的下一步举动,却听到很轻的一声动静。 不会比钥匙****锁扣发出的声响更大,若不是她屏气凝神的,大概都不能察觉,然后沈念一的手臂又一次动了动,他将手臂抽回,一只衣袖沾满了炉灰,将铁锹往旁边放下,气定神闲地说道:“出来吧,我们是大理寺的人,能够救你出去。” 孙世宁的眼珠子都快瞪得掉出来了,沈念一在和炉膛说话,还是在和炉膛里的什么人说话,那么大个地方,熊熊烈火的,能藏得住人! 炉膛中却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微弱,就像有只小猫在里面扑腾,又不肯直接钻出来了事。 沈念一看出孙世宁的腹诽,安抚道:“没事的,只是个孩子。” 外头的齐河见他们良久不出来,又高声询问了两句,沈念一赶紧回答让他安心,生怕他再喊下去,能把石老三给喊过来。 小孩子,孙世宁算是明白过来,那个何家的遗孤,那个所谓的漏网之鱼居然就藏在这里,藏在杀人现场,藏在一个炉膛里面,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一只小小的手掌从炉灰中摸出来,黑呼呼的,脏的不行,然后是一颗小脑袋,肩膀,手臂,上半身,孙世宁眼睁睁瞧着他,就像是块大个点的小黑碳,完全爬出来,除了眼白的部位,其它的地方都是黑的,被烟熏得,被炉灰沾染的,他眨眨眼,眼中都是戒备的神色,然而在见到他们两个人时,明显戒心放松了一些。 “你是大理寺来的人吗?”明明是孩子的嗓子,却被浓痰堵住一样,发不出清脆的声响。 “是,我是大理寺少卿沈念一。”沈念一说的很客气,完全没有将他当成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胆子也大,居然给沈念一行了个礼:“我听爷爷说起过沈大人的本事,看来我是得救了。” 他居然不哭不闹,一家人都死绝了,一个孩子居然还这样冷静,孙世宁在旁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里不用再勘察,将他带回去保护起来要紧。”沈念一问道,“你说的爷爷就是何启虎吗,你是何启虎的孙子?” 那孩子摇了摇头道:“那是老爷的名讳,我爷爷是何家的管家,在天都时,他就在何府做事,我不过是下人的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温,家里人都唤我五儿。” “温五儿。”沈念一轻轻念了一遍,“你母亲在灶房当值?” 说到母亲,温五儿没有方才的镇定,整个人都不由地发抖起来:“是,娘在灶房做事,她是何府做菜最好吃的厨娘。” “那你跟我走,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你。”沈念一的手才搭住他的肩膀,他整个人已经顺溜着往地下滑去。 “他晕过去了?”孙世宁见沈念一抱着小黑碳似的孩子,她见不到眼白的位置,想必是孩子已经闭起了双眼。 “他吃了很多苦,能够撑到这会儿实属不易。”沈念一毫不嫌脏,将披风脱下来,包裹住温五儿的身体,“如果真的没有人来救他,大概他就会把自己饿死在那个炉膛里头。” “可是,那个老郭明明说,接头人又眼线看到孩子跑进了县城里去。”孙世宁藏不住满心的疑惑问道。 “这样一件大案子,绝对不会是一个人下的手,那么以讹传讹,或者有人要推卸责任,传出不实之言,也实属正常。” “那么,他怎么能够在炉膛里面躲过一劫的,那个炉膛里面还有机关不成?” “等回到陵县,我们再细细说这些。”沈念一看了看孙世宁,见她疑惑重重的样子,低语道,“如果不是你,我也未必能够找得到他,冥冥之中,似乎什么都是早早就安排好的。” 第八十五章:埋伏 齐河见着沈念一抱着一团出来,那脸上的诧异绝对不会比方才孙世宁流露出来的少半分,一直到被扶着下了亭顶,还听得他在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灶房里面怎么可能有人,有活人,我都进去看过的,除了尸体还是尸体。” 沈念一将披风揭开一个角给齐河过目:“齐仵作看看他是否无恙?” 一个好的仵作往往也是个好的大夫,齐河也没有嫌弃孩子脏,将手指搭在那细小的手腕处:“沈大人,他应该是饥饿加上受到了惊吓,一直强迫自己清醒,直到你出现,一口气松懈下来就晕厥,没有什么大碍的。” “那就好。”沈念一将披风重新盖上,唤了还听话守在原地的石老三一起,往院门外走去。 孙世宁快走到门口时,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往身后又多瞧了一眼,不知是风吹过迷了眼,或者是有什么影子晃过,一刹那,她以为有个人影从面前晃了过去,很快,几乎要比沈念一平时的身形更快,更鬼魅。 沈念一的一只脚已经快要跨过门坎,再一步就落在台阶处,然而一股杀气迎面扑来,迅速地可怕,他的反应太快,几乎是想都没想,双腿连踢,将两扇已经摇摇欲坠的院门给关上,就是同时,听到一阵没有停止的叮叮作响,连绵不断,足足有四五十下。 “快退。”沈念一单手抱着温五儿,另一只手抓住了孙世宁的肩膀,低喝道,“石老三,扶着齐仵作,退,退,退到假山后面去。” 他方才在何府走过一圈,离得最近的掩体就是那座用太湖石堆砌而起的假山,大火烧不化石头,除了被烟火熏黑,这座假山是保存最为完好的一件摆设了。 石老三的力气很大,连拖带拽地将齐仵作往假山后面拉扯,院门已经轰然倒地,四五十支长箭插满了门板,齐河惊呼道:“外面有埋伏。” 四个人在假山后面暂时缓过一口气,沈念一留了霍永阳在院门外,就是以防不测,然而阿阳没有发出丝毫的警示,那么怕是已经凶多吉少,方才若非他反应神速,他们这几个人里面必然有人会受伤,石老三的身手多少斤两,他很清楚,齐河不过是会些拳脚,还有根本没有武功的孙世宁和温五儿。 “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就要置人于死地,简直太目无王法了,难道他们不知你是大理寺的少卿大人。”齐河的手里还抓着他的黑伞,气得说话都结巴了。 “想必就是知道我在这里,才要杀我,不,是将我们几个连带着这个孩子一起杀了。”沈念一低下头来看一眼没有醒转的温五儿,怕是这个孩子才是关键之所在,不过是个厨娘的孩子,却成了漏网之鱼,又被费尽心思地查找翻查,他一定是知道什么,知道非常非常重要的细节,以至于对方不惜得罪大理寺,也要将孩子杀死灭口。 “沈大人,外头有多少人?”石老三的长刀在握,“要不,我先冲出去探探路?” “我不想见人出去送死。”沈念一瞥过院门上的长箭,绝对都是训练有素的弓箭手,而且安排在各个角度,如果同时四五十支近距离地射过来,连他都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全身而退,石老三出去,绝对就是个送死的命。 石老三跺了跺脚道:“那怎么办,难道要等着他们进来?” “他们暂时没有进来,就是有所忌讳。”弓箭的射程毕竟有限,而且这里是宅院,太多阻挡物,只要他们不暴露出身形,那么沈念一的武功足以应付面对面的攻击,“老话只说暗箭难防,既然我们知道外面有箭,那么我们就守在里面。” 沈念一低头将孩子放进假山的掩体中,又将孙世宁推进去:“如果他醒了,你安抚好他,别让他出事情。” 孙世宁本来想说,齐仵作受了伤,更加不方便,但是沈念一的话堵住了她的嘴,再加上齐河看起来也没有任何异议,而是玩味地在拨弄他手中的那把黑伞的伞柄,石老三更不用说,便是让他做排头兵,都心甘情愿的。 沈念一将他们两个人分别安置在左右两侧,以防有人偷偷摸进来给他们个出其不意掩其不备,而他自己则退后两步,身体骤然拔高,跃出了假山的遮挡范围。 果不其然,立时就有长箭对着他直射过来,尽管已经隔了距离,长箭的势头依然迅猛,沈念一身处半空,无法借力,袖管中飞出一道白练,在身周舞出两团华光,只听到叮叮作响,孙世宁透过假山的缝隙,见到那些长箭都落在地上,随即,沈念一的鞋子也落到地面,很稳,他没有受伤。 沈念一却蹲下来,将长箭数了数,一共是二十三支,即是说这个角度,这个距离,只有二十三个弓箭手能够控制住射击范围,对方果然没有要硬冲进来,以命相搏的意思。 齐河也在看哪些箭,提醒道:“沈大人,箭头似乎涂了什么,别用手直接碰触。” “好。”沈念一已经有了提防,当然不会这样冲动,他用脚尖将一支箭挑到齐河面前,“你看看,是什么毒?” 齐河将黑伞微微撑开在面前,做个防范的姿态,随即用布条将手包起来,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长箭,躲在山体中的孙世宁呼吸都紧张地急促起来,非但设下埋伏,还用了毒药,所以何家的上上下下才会死的悄无声息,这样的手段实在毒辣。 她怀中的温五儿低低地呻吟了两下,好像要醒过来,孙世宁知道这时候要是醒过来,孩子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实在是预测不到,她索性将温五儿抱到胸口,轻轻拍着后背,手势温柔,嘴唇贴过去在耳边很轻地哼了几句小曲儿,压低了嗓子道:“别怕,别怕,你再睡会儿,我们带你回家去。”孩子稍许动了动,听到安抚声,十分受用,这次是睡过去了,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沈大人,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是什么毒,不过必然是剧毒,剧毒毒死的人,就算是被烧成白骨,那骨头中间都是黑色的。”齐河将长箭放开来道。 “何家有个人是中毒而死的。”沈念一低声道。 “不,是两个人,很奇怪,书房中只有一个人是中毒死的,死时手中握有长箭,握得非常紧,想必是听到什么动静,想要出来反击时,毒发身亡的,那毒性很快,而他被烧成了骸骨,还紧紧握着自己的剑,何家有这样本事的,只有二公子一人。”齐河叹了口气道,“都说二公子的武功特别好,不知道是谁能给他下毒。” “他不是被毒箭所杀?” “不是,毒箭所杀,毒素凝结在一点,骸骨的痕迹也会有一部分特别明显,他却是吞食了毒药,从五脏六腑发作,全身的骨头都变成一种黯淡的乌黑色。”齐河皱了皱眉道,“和这长箭上的毒性看起来不太相同。” “或许那样刚猛的毒药,所得不易,不是能这样大规模使用的,又或许一定要将毒物下在吃食或者饮水中才见效,这是非常非常亲近的人,才能办得到的事情。”沈念一只尝试了一步,他知道有几十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只要从山体后面露出一点,立时就会有毒箭迎面射过来。 猎人和猎物在比较,谁的耐心会更加好,操之过急,必然落于下风。 对方显然没有想到沈念一会在废宅中找到最佳的目击证人,所以,现在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尽数冲进来,又怕被沈念一当场剿灭,而沈念一等的是另一拨人,丘成和诸葛青,他们将那边的事情办妥,能不能及时赶到援手。 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最是磨人,孙世宁觉得她头发都要等白了,实则不过才一炷香的时间,甚至还不到一些,四周都静悄悄的,无论是院内还是院外,她明白自己所处的已经是沈念一安排给她最佳的位置,她的手臂渐渐收拢,将温五儿搂得更紧些。 如果,这样短短的时间都令得她心焦不已,那么这个可怜的孩子是怎么在炉膛底下,暗无天日的地方,熬过这些天的,那些她闻到的所谓饭菜味道,她始终没有说的是,那是已经发出馊味的饭菜,否则哪里有这样呛鼻而明显的气味。 温五儿是依靠着什么信念,才活了下来,活到最可靠的人出现,是他母亲临死前最后的一句交代吗?孙世宁觉得鼻酸眼涩,差些快要哭了。 “石老三,老郭他们瞒着你做的那些,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沈念一忽而突兀地问了一句话。 石老三张了张嘴,犹豫着,才摇了摇头道:“说远一点不知道那是假话,我以为是帮着做些黑白边缘的事情,却没有想到,他们走的是一条不归路。” 沈念一的眼睛极亮,里面像是有什么在烧灼着:“你说,如果被你一语中的,真的成了一条不归路,你会不会为他们报仇去?” 第八十六章:脏水 “沈大人,我不明白你话里的意思。”石老三只差摸一摸后脑勺了,“你不是安排手下和那位诸葛县丞将他们押回去,而且他们答应说要将功折罪的,沈大人也答应我的,要给他们个活命的机会。” “是我疏忽了。”沈念一说完这句话,薄唇进抿,再不肯多吐露一个字。 石老三没回味过来的他的话,躲在假山中的孙世宁却越听越是心惊,难道说,非但是他们这里遇到了伏击,就连丘成和诸葛青那边也遭遇到了同样的敌手,这边尚有沈念一抵挡,丘成不会出事吧! 沈念一尝试一次以后,袖剑收回,没有再白费力气,他的嘴角居然卷起个很淡的笑容来,他只是好奇,就算能够在这里用伏击的法子将他们也杀了,难道朝廷就会因此而不再追查,再厉害的敌对势力,也不过躲在暗处,借机行事,杀一个前任御史,看起来虽时数十条人命,与镇守边关那样的阵势来比,确实依旧算不得大事。 “世宁,五儿醒了没有?”他开口问道。 “方才有些迷瞪,哄了几下又睡了。”孙世宁没想到,这会儿,他居然还能用清淡如风的口吻问话,他是真的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是如何写的吗? “再等等。”这一句,又是同齐河说的。 齐河一怔,毕竟也是老手,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外面的人待不长久。” 沈念一点点头,这里不是其它的地方,是已经惊动皇上的案发之地,明里暗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看,他不信能这般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耗下去。 “真静。”石老三听他们有问有答,握着长刀的手也不发抖了,在他眼里,沈大人那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如果不是有他们几个拖累,早已经杀将出去,如今也不过是他的缓兵之策,在他手底下,定然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是啊,真静。”沈念一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外面至少有四五十个人,居然能够静得这般,也实属训练有素,比宁大将军手底下的那支专司暗杀的小队还要厉害几分,足以令人刮目相看,对手恐怕比他预计的程度更为强大。 “沈少卿。”居然有人站出来。 这样的檔口,有人闲庭信步,从已经破落的院门上走过来,如果能够站在沈念一的角度来看,此人的鞋底每一步都恰当好处地踩在长箭的尾羽处,然而不会将箭头踩下去,更不会摔倒,无声无息地先露了一手。 沈念一失笑,他想错了,对方不是完全在暗处,居然胆敢走到了光线明朗的地方,要同他面对面谈判,这案子好像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天下人都说大理寺的沈少卿年少出名,惊才绝艳,难道也遇到了强敌也不过是窝在假山后面,不敢出来一搏的胆小之人吗?”那人的话语间明显是带着嘲讽的笑意。 只可惜,激将之法对沈念一毫无效果,他依旧好端端地站在假山后面,连一片衣服的角都没有露出来。 “沈少卿这般迎客,岂非让天下人失望透顶,这样子恐怕不好吧。”那人绝对不会死心,还继续没完没了地说着。 “天下人又不都是饶舌的八哥,要都和阁下这样话多,那么天底下从早到晚都只能听到诸人呱噪,其它的事情还真的是无心而为了。”孙世宁看得见沈念一却看不见那个人的长相,却知道沈念一不会开口为自己辩解,而她偏偏容不得旁人当着她的面诋毁他。 沈念一有些诧异,没料得孙世宁会开口,这样的伶牙俐齿,好像还在那个困扰着她的孙府,与那位薛氏斗嘴的样子,他非但没觉得突兀,反而笑起来,被假山挡着,他的笑容同样只有她看得到,他正是要笑给她看的。 孙世宁这句话听起来文绉绉的,分量却着实不轻,有人要泼脏水,那么她就捏着那人的鼻子,把脏水原封不动地给那人再灌回去,才不管那人会不会肠穿肚烂。 那人显然是被说得僵住了,瞧不见也能猜想到对方脸上此时此刻的神情一定十分的精彩,就像是打破了调味缸,什么都有,不过很显然,此人不是省油的灯,很快又反应过来,轻咳一声道:“沈少卿,我来这里,双手空空,没有带任何的兵器,不过是想同你谈一笔于你于我都有好处的买卖。” “滚。”沈念一言简意赅,只给出了一个字。 孙世宁几乎要掩口而笑,果然,对付嘴巴贱的人,还是他这招最管用了。 “沈念一,外头有我们的伏兵,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别以为你武功好就可以逃出生天。”那人委实气得不轻,“你要么把那个孩子交出来,否则,一二三四,你们四个人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沈念一瞬间动手了,他的动作实在太快,连与他离得最近的孙世宁都没有看清楚,就见到那道白练又从他的袖底飞出,活像是自己生了眼睛,在半空中转了个弯,紧紧扣住了对方的脖子。 那人露了一手好轻功,却不想样子狼狈地被沈念一擒住,那道白练死死咬住不放,他才想要挣扎,又发现刃口极其锋利,寒气森森,而沈念一不知何时已经与他近在咫尺,一双眼比这利刃更冷,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沈少卿,请把兵器放下。”那人倒是不怕死,低声说道,“我不过是来谈判的,外头那些人另有指挥者,你杀死我没关系,难道说你真的忍心看着自己的手下,还有你办案都心心念念不忘要带着的美人,一起死吗?” “门口的那个人呢?”沈念一冷声问道。 “没死,我可以发誓,他还活着。” “你说来与我谈判,那么是用什么身份前来?” 那人尝试着想要挣脱开袖剑,沈念一的手指微动,刃口吃进皮肤里,一长串的血珠沁出来,那人头皮一麻,再不敢动弹,视线缓缓下滑,见着袖剑的另一端系着如同发丝般纤细的链子,而沈念一的手指足以掌控,他懊悔不已,明明事先知道沈念一的武器,居然会疏忽若此,根本一招未曾出手,已经完全败北。 “我知道你不敢说也不能说,所以我不会问第二次。”沈念一认真看着这人,年纪不过二十四五,也算白皙俊朗,只是眉梢眼角有些轻佻的样子,这会儿受了伤,五官扭曲,没有方才出现时那股刻意的风流倜傥,只是觉得像个好笑的跳梁小丑,“你所说的任何条件,我也不会想听,我是大理寺的少卿,岂能容你这等小人来指手画脚。” 沈念一边说话,另一只手也动了,孙世宁听到很轻一声蓬响,有点儿类似齐河打开黑伞机关时,发出的那种动静,随即十来声重物落地的响动,接踵而来。 孙世宁恨不得爬出假山一看究竟,沈念一到底做了什么! 她看不清的,齐河却瞧得很是清楚,沈念一方才与他很快的交换了手中之物,他已经将收入伞中的暗器匣子取下来交予,却不知暗处躲藏的那么多人,仅凭这些暗器如何能够应付,却不曾想到,沈念一抬手挥指之间,匣子中的暗器尽数飞出。 与用伞中的机关为重力不同,经由了沈念一的手劲后,暗器依旧如同一蓬烟,目标却不仅仅是单一的,分别射向不同的十来个位置,细若牛毛的钢针变得刚劲有力,直接见肉入血,伤其要害,那十来声钝响正是隐在暗处的弓箭手掉落在地所发出的。 只有落地声,没有呻吟声。 用一招,已经足以吓破对手的胆。 “你真的以为门外那些人能够困得住我?”沈念一慢慢说道。 那人已经说不出话,非但说不出话,还像是快要哭了,常说一山还有一山高,他总是听见身边会有人提及沈念一的名字,不知在心里暗暗与其较量过多少次,所以他想着一亮场便能用这独门的轻功震慑住对方,让其乖乖束手就擒,没想到,他在其眼中,不过是一只被玩弄于猫爪底下的耗子,沈念一随时都可以要了他的命。 “那么,那么你为什么一只躲在假山后面?”实在是不甘心,他恨声问道。 沈念一笑了笑,外头的伏击做的很巧妙,抓住了看门的霍永阳,又从几十个角度用带毒的弓箭对准了他们,其实,如果真的箭如雨下,谁都保不齐会发生多么惨烈的后果,然而,对方没有这样做。 他绝对不会天真地以为那是对方的善心突发,想必那些弓箭手在等待着命令,等待着一个更加有权之人的命令,很好,很好,那么就让他暂时就做一只缩头乌龟,让对方得意,让对方掉以轻心,让对方自己探出头来,任他宰割。 他的预计没有错,当这人摆出胜利者的嘴脸开口说话时,沈念一暗暗发笑,扳回一城,委实再容易不过,他再上前两步,天蚕丝勒得更紧,血珠纷纷落下:“将我的手下交还,我们不谈条件,你统统都必须听我的。” 第八十七章:稳操胜券 那人实在太想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都要听你的! 沈念一轻而易举地看穿他的心思,他的笑容很温和,温和中带着一抹萧杀之气:“只因为我看穿你委实怕死,尤其是不想死在我的手里。” 那人被他一语道破,脸上难堪透顶,不想听得沈念一继续说道:“将我的手下交还,我没有太多的耐心。” 霍永阳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口中也塞了不能说话的麻团,被人送进来,石老三赶紧上前接应,长刀一落,牛筋绳索隔断掉在地上,他赶紧掏出口中的阻碍,急声唤道:“大人,是我一时不查,被人钻了空子。” “你的手下已经放了,你也应该把我放了!”那人急的直叫,他知道脖颈中已经被切出伤口,而且伤的不轻,要是沈念一再这般不紧不慢地说下去,就算不亲自动手,也能让他失血而死。 “我说过,不是与你谈条件。”沈念一根本不加理会。 那人是真的怕死了,脱口而出道:“何家的灭门之案不是我干的,不是我。” 沈念一玩味地看着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他呆呆瞪大眼睛:“你知道?” 沈念一当然知道,如果此人是灭门惨案的主凶,如何会将霍永阳留下活口,不过是绑着了事,如果此人是灭门惨案的主凶,如何会自投罗网,送到他的面前来任他宰割,充其量不过是个想从中捞些油水的小人,与主凶的计谋与远见,委实差得太多。 能够在一夜之间犯下大案的人,绝对不会这样愚笨! 沈念一同样不会说出来的是,他不过是借由这箭头的反射光点,寻到那十几人的藏身之地,余下的人在哪里,他不知道,而且暗器也只有一匣子,齐河已经倾尽所有,再拿不出第二件,也即是说,如果这会儿,剩下的那些弓箭手齐齐发箭,他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不过,发号施令的人,正在他的掌控之中,只要这一位不乱说话,那么,局势绝对是一边倒的优势,沈念一底下一句话是:“将那些已经不中用的设伏之人都唤出来,一个都别想躲过,你也很清楚,瞒不过我的耳目。” 那人已经被彻底击溃自信心,很快将埋伏精良的弓箭手统统召唤而出,沈念一飞快计算,加上被他用暗器射下来的,果然是一个都不缺,他已经稳操胜券。 善于暗杀的弓箭手一旦暴露在日光下,威胁就等于是少之又少,沈念一让石老三与霍永阳将齐河先扶上车,齐河的腿伤不轻,又经过一番折腾,若非他的手法巧妙,伤势早就加重了,然后是孙世宁抱着孩子从假山后面走出来,她谨记沈念一的叮嘱,一双眼只停留在温五儿身上,与那人擦身而过时,都没有多看一眼的意思。 沈念一看着三人走出废墟的院门,手臂微微抬起,将袖剑直接收了起来,那人简直不置信地摸了摸脖子,致命的威胁真的已经不在,他手忙脚乱地摸出金疮药,一点不吝啬地往伤口上倒,倒得衣服上也到处沾满了药粉。 “你为什么也要找这个孩子?”沈念一深深看着他问道。 那人一顺口就说了:“有人出高价赏金要这个孩子,陵县县城里面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找到他,我也不过是想来这里碰碰运气。” 沈念一相信了他的话,主凶都没有想到漏网之鱼会还在火灾的废墟中藏身,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将温五儿塞进炉膛的那个人,才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也只有亲生母亲,才能再危险来临时,这样勇敢果断。 “那么,你又是谁?” “我?我是后羿门的人,大理寺的沈少卿怕是没有听过我们这种小门派。”那人已经露出过最难看的一面,反而有些不在乎起来,“我姓丛,单名一个云字。” “后羿门,位于川中腹地,门中不过百余人,据说门主有神箭手后羿的血脉,没想到轻功也很不错。”沈念一淡淡说道。“当然,你肯定不会是门主,因为后羿门的现任门主,应该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你太年轻。” 最后四个字,让丛云羞臊难当,简直就像是直接对着他的脸打了四个耳光,劈啪作响,实在丢人,他的手下小心翼翼走过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的眉端忽而展开:“多谢沈少卿手下留情,没让后羿门铩羽而归。” 在敌我不分,尚未明朗的形势底下,沈念一居然没有伤及那些弓箭手的性命,不过是在麻痹全身的穴位刺入了暗器,其中六七个人已经慢慢醒转,另几个也没有任何的性命之忧,丛云本来想过,就算他没死在沈念一手里,回去也难免会被门主活扒了一层皮,没想到,对方却给他留好了退路。 “沈少卿,丛云这一次心服口服了。”丛云撩起衣摆,要给沈念一行大礼,被他的手臂给格挡住,他不解地想要强行下跪,才发现沈念一的手势看似轻松,他却根本是动弹不得,“沈少卿不要误会,我是为了那些从你手下讨得性命的师兄弟给沈少卿行答谢之礼。” “你不过是吓了一下我们,也没有伤及任何人性命,我自然也不会下重手伤人,只是后羿门虽不自称名门正派,也向来洁身自好,希望你以后不要因为一己鲁莽,坏了门中的清誉,谢礼不受,莫再添乱就好。”沈念一说得很是肃然,丛云想要托词都不行,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沈念一足不点地,从他面前走过,衣袂无风自动,快走下台阶时,忽而转身问道:“你这边可有多余的马匹?” 丛云忙不迭地点头:“有,马匹有,马车也有,赶车的也是极好的。”他不是真的笨,很明白沈念一的意思,今天设伏偷袭以及想要威胁这一系列的罪过,对方根本就没打算要同他计较,他脖子被割开了,算是受了教训,除此之外,只当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沈念一是大理寺少卿,如果认真计较的话,后羿门一半的人都能因为今天的所行所为被投入大牢,然而就这样几句话给轻易抹过了。 都说沈念一办案秉公执法,丛云却觉得他身上有一半江湖中人的豪气,他自然不甘示弱,将自己的马车与马夫一并送过来:“马夫是后羿门带来的,绝对可靠,我会将师兄弟们先安排回去,然后留在陵县,我也知道沈少卿此行的目的,如果丛云能够帮得上忙,只要沈少卿一句话,我就住在来迎客栈中。” 沈念一让孙世宁坐上马车,他很快看了丛云一眼,没有拒绝其好意:“颁发赏金的人是谁?” 丛云答道:“白眼鹰。” 上了马车,沈念一让马夫跟在霍永阳赶的车子后面,随即沉默下来,白眼鹰,居然又是白眼鹰,这个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在这件案子中到底起了个什么样的作用,是烟幕弹,还是通风报信人? 孙世宁在车中找到一些装清水的水囊:“会不会有毒?” “不会。”沈念一直接肯定,“那个丛云也不算坏人。” “若非你武功那么好,就不仅仅是受伤那么简单了,怎么就不是坏人了!”孙世宁在假山中只见到一半的场景,已经令得她几次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却听沈念一这样满不在乎的口吻,“那些弓箭手都不是善茬。” “箭头涂抹的不是毒药。”沈念一指了指水囊,又指了指温五儿,“先给孩子喂些水,能够喝得下水,就能保住性命。” 孙世宁的衣裙都被温五儿身上的炉灰弄脏了,她却丝毫不在意,又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垫在五儿下巴底下,再慢慢用清水喂他,五儿着急喝了两口,差点呛住,她耐心地用帕子给他擦拭,又在他后背轻轻拍拂:“我们要带他回陵县吗?” “是的。”沈念一明白孙世宁的意思,丛云没有撒谎的话,陵县中对这个孩子虎视眈眈的人不下数十波,或明或暗的,都在垂涎那份丰厚的赏金,那么将温五儿才从虎口救出,又送到狼群中去,是否真的合适? 然而,不回陵县的话,案子尚未又突破性的线索,一行人仿佛在浓雾中摩挲行走,脚底下时不时出现的都是未知的陷阱,而且,谁也不能回头,事态不允许他们回头。 “回陵县,胡知县住在哪里,我们就住在哪里,等到温五儿清醒过来,问出他所知道的,那么他的存在对于幕后的主凶不是最大的威胁时,他的性命就应该无忧了。”到那时候,就会将所有的威胁都转移到他的身上,他根本不会在乎,更加不会畏惧。 丛云提供的马车,显然比他们的有备而来,喝完了水,温五儿迷迷糊糊喊肚子饿,孙世宁又翻出一包色香味都不错的糕饼,掰成小块,慢慢喂给他,却听到车外不远处,马蹄声声,明显就是冲着他们而来的。 第八十八章:尖叫 “大人,阿阳,你们都没事吧。”外面分明是丘成的声音,难怪沈念一始终安坐不动,想必他是一早猜到,孙世宁从窗帘的缝隙望出去,丘成带了一队的人,显然已经将事情办妥,唐楚柔却没有在队伍中。 “没事,都没事。”沈念一撩开窗帘,“此地不宜久留,先回县城中。” “大人,这些都是胡知县派给我的。”丘成指了指身后,声音骤然压低了,“知县衙门里的衙役官差比我想象的更多。” “只要没有异心,人越多越好。”沈念一的目光如炬,扫过那班人马,“你将小唐留下了?诸葛青怎么没有一起来?” “他将那几个人押到大牢里,我怕来回的时间耽搁,让小唐留着看守,从胡知县那里请命就赶着过来了。”丘成见着孙世宁手中抱着的小黑碳吃了一惊,“大人,你们居然找到了何家的遗孤。” “他其实算不得何家的人。”沈念一挥手将他的话掐断,“说来话长,我们必须要赶着回去。” “大人为何这样焦急?”丘成虽然心存疑惑,还是举起右手,示意跟在他身后的那一队人立时掉转方向,往陵城方向回去,出来的时候,胡知县拖着病体出来关照,无论是谁,必须要听这位丘大人的命令,所以没有人提出异议,很快,丘成从第一个领队,变成了最后一个,“大人,我跟着你的马车断后,这样安全些。” “多加小心。”沈念一将窗帘拉上,一丝缝隙都没有,车子里忽然就暗下来。 温五儿在孙世宁手中喝过水,吃了东西,下意识地偎在她怀中,却没有力气睁开眼,光线不明,他更加迷糊,低声哼了几下又睡过去。 “丛云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守着那块焦土,才被他意外发现我们找到了孩子,其他人未必都知道,不要让他发出太大的声响,以免被人注意。”沈念一瞧了眼温五儿,这个孩子到底知道什么,看到了什么,会招来这样的追杀,不过何家五十个人都杀了,杀这样一个垂髫小儿,对方应该是势在必得。 孙世宁一下子紧张起来:“你的意思是,丘成带来的人里面都可能藏着危险!” 沈念一见她一双眼瞪得大大,忽然有些怀念她以往恭恭敬敬喊他大人的样子,他的本意是让她在自己面前不用那么拘谨,如今她却一口一个你啊我啊,完全已经把他当成左邻右舍的熟人:“除了我自己带出来的人,其他的,我都不会绝对的相信。” “这里离县城还有多远?”孙世宁想要撩开窗帘,朝外多看一眼。 “小心。”沈念一的警觉性太高,直接将她们一大一小两个合身扑倒,几乎是同时,铮地一声带着尖锐的风声,钉在车壁上,他依然保持俯卧的姿势,高声喝道,“赶车的,加速行程,用最快的速度回陵县县城。” 丛云没有骗人,他借出的确是好车好马,霍永阳到底是大理寺的人,不用言语交代,十分默契地跟随在其后,两辆马车很快就跑进了丘成带来的那一队人中间,丘成指挥队伍分散开,将马车圈拢在其中。 沈念一放松开压制在孙世宁肩膀的手掌,慢慢坐直了身体,双眼盯着车壁上的一枚梅花镖,冷笑道:“还真是一刻都不能让人放松,明明近在咫尺,却还来这种虚招,真是无聊之极。” 孙世宁生怕怀中的温五儿受伤,握住他的一双小手,见他依旧沉睡,反而没有被这意外波及,才稍稍松了口气,她都视线跟着过去,也瞧见了那件暗器,接着,眼睛眨一眨,梅花镖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沈念一的身形微动,一只手在上面拂过,整个人撩开帘子,一飞冲天。 只听得一叠声的惊呼,不知是谁发出的,连带着交手声,衣服摩擦声,孙世宁谨记沈念一的话,始终没有再拉开窗帘,为了保护好温五儿,她可以克制住自己的好奇。 “沈念一,别以为你名满天下,我们就会怕了你,朝廷的鹰犬都不过是徒有虚名。”这又是哪个大嗓门不知天高地厚,在大呼小叫。 听得不小的一声动静,分明是有人被沈念一掌风击中,从高处跌落,孙世宁暗想,摔下来的姿势一定还狼狈,沈念一方才出去时,显然已经动了怒气,他向来不喜形于色,今天被一拨又一拨的宵小之辈彻底惹毛了。 马车缓缓又开始前行,孙世宁觉着头顶一沉,沈念一的声音传下来:“你安坐在车里即可,我倒是想看看,还有多少人想要来尝尝鹰犬的剑招。” 这火气大的,已经将挑衅的打倒,还要大张旗鼓地待在马车顶上吹风,孙世宁觉得又是焦心,又是发笑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扭在脸上,耳边听到很轻的说话声:“姐姐,是你救了我吗?” 一低头,温五儿被折腾醒了,一双眼清澈地看过来,小脸已经被洗的七八分干净,秀秀气气,就像个小姑娘,他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孙世宁:“是你救了我吗?” “你躲在炉膛里,有人发现就将你救出来了。”孙世宁不愿意邀功,伸手指了指头顶,“就是这会儿待在你我头上的这一位沈大人。” “沈大人?”温五儿一脸疑惑,“那是很大很大的官吗,比老爷的官衔都大吗?” 孙世宁察觉出点不对劲,从炉膛出来的时候,温五儿还是清醒的,报过姓名,并且说出自己的身份,怎么这会儿昏睡过后,反而都不记得了,她尝试着问道:“你还记得是谁把你塞到炉膛里的吗?” “炉膛,姐姐说我在炉膛里吗,怎么可能,娘不许别人碰她做菜的那张灶台,我有一次想要去捡滚落的石头弹子,都被她拎着耳朵训了一通话,以后就再也不敢了。”温五儿细声细气地答道。 “那么,你又为什么说是我救了你?”孙世宁发现温五儿的记忆出现了一大片的空缺,散成一堆碎片,虽然不知道问题出现在哪里,她必须有耐心地一点一点问。 “外面有人在喊,喊得很吓人,很吓人。”温五儿怔了怔,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有人拿着刀要杀我,我一直跑一直跑。” “什么人要杀你?”这样一个小孩子,武功高超的杀手不需要三两步就像是老鹰捉小鸡就能将他斩杀,孙世宁越听越不对劲,追问道,“又为什么要杀你?” “我做错了事情,所以要杀我。” “是不是坏人要杀你?” “不是,是我做错了事情,可我不想死,娘亲答应烧白切肉给我吃的,我都没有吃到,做错了事情,我会改的,我都会改的,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温五儿的话语越来越混乱,他有些分辨不出现实与记忆的不同,更不知道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孙世宁又是什么人,他尝试着要从她怀中挣脱开,四下张望,“娘呢,我娘在哪里,她为什么没有来救我!” 没等孙世宁想好合适的答案,温五儿突然双手捂住耳朵,放声尖叫起来,孩子的尖叫声锐利地如同一把小刀,从耳膜边锉过去,让人根本措手不及,孙世宁慌忙中,想要去捂住他的嘴巴,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气力,推开了她的书,尖叫声不停不歇,仿佛要将身体内最后的一点力气全部都消耗干净。 孩子的喉咙稚嫩,温五儿本来就身体虚弱,没坚持多久,喉底撕裂般地一痛,彻底哑了,因为无法发出声音,让他更加害怕,更加排斥外人,孙世宁想要靠近他,被他撕咬哭闹着拒绝,她生怕伤了孩子的心智,不敢强来,知道他还能听得见,软声细语道:“五儿,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就是去那里救你的,对不对,我刚才喂你喝水,给你吃了糕饼,如果我想害你,何必多此一举。” 她微笑着,将双手缓缓抬起来:“刚才也是我一路抱着你回来的,你再好好想一想,忘记了什么事情,我不是坏人,你看我像是坏人吗?” 温五儿用手指在喉咙里拼命地抠挖,他年纪太小,不太懂事,以为是嗓子里有异物才导致说不出话来,徒劳地挖了几下,小手指已经隐隐带出了血丝,孙世宁心里有些发痛,孩子无辜,他根本什么都不懂,为何要遭受这样的罪,受这样的苦。 她也有个弟弟,比温五儿大不了多少,相比之下,世天虽然失去了父亲,却依然要幸运地多:“你还告诉我,你叫温五儿,你有个爷爷在何家做管事,你的娘亲是何家做菜最好吃的厨娘,五儿,你怎么睡了一觉,把这些都给忘接了,姐姐真的不是坏人。” 温五儿见她脸上再温和不过的笑容,又觉得她特别耐心,慢慢垂下双手来,呆呆看着自己的双脚,孙世宁挨近过去拉住了他的手:“我把你带出来的时候,你就像是一颗小黑碳,好不容易才洗出一点白皮肤,等回到县城,一定要好好给你洗个澡。” 第八十九章:伺机再动 “姐姐,我是不是病了?”温五儿小心翼翼的问道,“我好像有很多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爷爷呢,娘亲呢,为什么都不见人?” 孙世宁想一想,宽慰道:“他们希望你过的好些,所以让你去县城里住,你身体都好了,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那样急迫的关头,能将孩子塞在炉膛里的女人,想必也不是简单的人物。 “我会乖乖听话,很快就会养好病回家的。”温五儿真是十分乖巧,在孙世宁身边安坐,双手抱着膝盖,“肚子饿,姐姐还有吃的吗?” 孙世宁赶紧将剩下的糕饼都给他,温五儿不是没吃过好物的孩子,尽管饿的不轻,吃相还算斯文,一只小手始终托在下巴处,没让碎屑掉了满地,她不敢询问,那几天在炉膛中,他吃什么,怎么在黑暗中撑过来的。 以前有种说法,每个人都会在最恐惧的时候,把那一段记忆藏起来,不让自己再次回忆,怕是温五儿正是处于这种状况,孙世宁在他微微噎住的时候,给他又倒了点清水。 温五儿含糊地说了一声感谢的话,一口口将水都喝完,没有剩下一滴。 “大人,就要到县城了。”一道声音传来,让孙世宁始终提着的一口气松缓下来,大概是沈念一周身的气场太大,他亲自解决了那拨挑衅之人以后,端坐不动,居然没有人再敢前来,她知道那些人不会就此罢休,却是害怕他的威慑,纷纷躲到了阴暗之处,想要伺机再动。 等马车停稳了,孙世宁抓过一条薄毯,这位丛云还真是会得享受,车子里各项都准备齐全,她看着温五儿轻声道:“你的身体暂时不能吹风,我用这个将你包起来可好?” 温五儿完全没有异议,孙世宁将他整个人包裹好,又嘱咐他将脸孔埋在她的就肩膀处,不要抬起头来看人,沈念一撩开门帘,见她已经准备妥当,露出一点赞许的表情,本来脸上的煞气缓缓收拢起来:“重不重,要不让我来抱?” 温五儿没有吱声,身体却有些发紧,孙世宁摇了摇头道:“不会比我弟弟重,我抱得动。” 沈念一搭了她一把,让她稳稳落地:“这里是县衙,虽然也不算安全,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沈大人,下官失职,让大人受累了。”县衙里,跌跌撞撞出来个人,脸色苍白发青,一副病秧子的模样,走路都不稳当,旁边的诸葛青搀扶着,他还想拂开诸葛青的手。 “胡知县,你重病在身,就不要勉强出来了。”沈念一冷着脸道,“外面风大,先进去吧。” “是,是,诸葛县丞不用搀扶我,先将沈大人安排好。”胡知县的病不是假装,连孙世宁这样不懂医术的也能看出是病的不轻,她抱着孩子从他面前走过时,却分明感受到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但是很快又刻意地转移开来。 “大人。”唐楚柔迎上来,“大人叮嘱的事情都已经办妥,那几个都送到大牢中关着,他们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不敢乱说乱动,倒是识相,师叔他还好吧?” “幸而有你师叔从旁相助,否则还不能这样顺利回来。”沈念一的话音落,齐河出现在他们身后,听到其当面夸奖,居然脸上有些掌不住,重重咳嗽一声。 唐楚柔深知他的性子,笑吟吟地将他从石老三手中接过来,要送他回房去休息,齐河单手拄着他的那把黑伞,一瘸一拐随着她去。 “沈大人,孙姑娘,胡知县已经安排下了客房,请往这边走。”诸葛青低眉垂目,比方才与他们相处时,更加谨慎。 孙世宁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始终看着脚底下的那一小片,目光丝毫没有晃动,他在顾忌什么? 沈念一应该同样看出端倪,而他面不改色,直到诸葛青带着他们转过一个弯,才沉声问道:“你不是说胡知县是你的亲舅舅?” 诸葛青立时苦笑道:“他办起公事时,一板一眼,最忌讳我在同僚面前说起裙带关系,沈大人,我千真万确是依靠自己的本事才做到的县丞,与胡知县没有任何的干系。” “你怕他?”孙世宁问的真是干脆,从头到尾,她倒是不讨厌诸葛青,是个肯干事的人,也不生事,诸葛青的脸孔慢慢憋得红了,低垂下头,不肯承认。 沈念一推开客房的门:“世宁,你住这一间。” 孙世宁抱着温五儿进来,怔了怔,这屋子的结构怎么同胡知县的家中是一样的,两个房间之间有一扇门,可以打通也可以各自关闭,她来不及细看,将温五儿往里屋抱去:“劳烦诸葛县丞送些热水进来。” “好,孙姑娘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同我说,我还是负责照顾几位的饮食起居,想必在何家的案子告破前,你们都会住在这里,我已经差人将各位的随身行李都一并送回来。”诸葛青办起正事,没有刚才的尴尬劲头,倒是梳理地很是妥当,“押送过来的几个人,也请沈大人放心,加了一倍的人手看管,保证跑不了。” 孙世宁将温五儿一直抱到床榻边,才解开了薄毯,蹲下来轻声问道:“有没有闷坏?” 温五儿摇了摇头:“姐姐,这里是你的家吗?”他忽然没有征兆地哆嗦了一下,“我觉得这里很冷,我害怕。” “这里很安全,五儿不用害怕。”孙世宁的手掌在他头顶轻轻摩挲一下,“方才同我们一起进来的那位沈大人武功非常好,绝对不会让我们受到任何威胁的。” “我见到他会飞。”温五儿眼睛一亮道。 “对,他会飞,他还会将所有的坏人统统都打跑,不让坏人得逞。”孙世宁抿着嘴角轻笑道,“天底下所有的坏人听到他的名字都害怕得要命。” “背后夸人可不厚道。”沈念一大步走进来,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五儿的身体可还妥当?” “等热水送来,我帮他洗个澡,让他先安稳睡一觉。”孙世宁向着外头瞧了瞧道,“那个诸葛青为什么要怕胡知县?” “不止是他怕胡知县,那班衙役也怕胡知县怕的要命,或者换个更加恰当的词,他们敬畏胡知县,胡知县虽然为人古板,在陵县任职的这几年,还是有些所作所为的。”沈念一的眉头皱起又松开,“不过五儿的话没有错,打从我踏进县衙,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也就是他觉得害怕的原因。” 孙世宁听他这样一说,又紧张起来:“这里都是县衙了,难不成那些凶手会潜伏在知县的眼皮子底下?” “万事小心便是。”沈念一飞快扫了温五儿一眼,“他应该能够回忆起来,到底见到了什么?” “容他先睡一觉,睡醒了,我再慢慢问他。”孙世宁握住了温五儿的一只手,这孩子吓得不轻,每根手指都在发抖,却不声不响,自己强行忍着,她不想强迫逼问他,如果他愿意自己主动想起那些不堪的回忆,那么对案情定然是有所帮助的。 “世宁,他早些说出来,才能让他自己平安。” “就算他都说出来,那些人也未必肯网开一面,放他生路的。”孙世宁将温五儿往自己身后藏去,“他经历了那些事情,已经很可怜了。” 温五儿伸出手,抓住了她后背的衣服,抓的很紧,正好诸葛青已经差人将大桶的热水送进来,孙世宁见几个人进来,赶紧回过身去,将温五儿的身形挡住,沈念一又挡在她的身前:“诸葛县丞,我们奔波一天,请取些清淡的食物来饱腹。” 诸葛青一走,沈念一指着孙世宁道:“你先出去回避。” 孙世宁没反应过来,沈念一轻笑着道:“他不是你的亲弟弟,已经八岁的孩子,要懂得避嫌了。” “你的意思是,你帮他洗澡!” “怎么,你怕我做不来这些?” “不,不是的。”孙世宁更担心温五儿会怕沈念一,不肯合作,可惜沈念一只需要一个最简单的眼神,五儿就坐到椅子上自己弯身先脱下鞋子。 她在外面等了一炷香时间,就听沈念一朗声道:“进来吧,都洗好了。” 温五儿洗的一张脸都红扑扑,穿着沈念一的衣服,袖长裤长,说不出的古怪,孙世宁赶紧上前,替他将袖口和裤管卷起,又重新替他将衣带束紧,才勉强看得过去。 “姐姐,我看到二少夫人在哭。”温五儿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 孙世宁不动声色,慢慢抬起头来问道:“然后呢,她又怎么了?” “她坐在书房的椅子上一直哭一直哭,我躲在书架后面,不敢出声,我本来是想要捡一颗石头弹珠的,娘亲说我不可以进书房,我怕二少夫人发现我在那里会去娘亲面前告状,所以我一直捂着嘴,没让她发现。”温五儿的双眼神采渐渐涣散开来,“她坐着哭个没完,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看一会儿哭一会儿,看一会儿哭一会儿,我有些着急,再这样下去,天都快要黑了。” 第九十章:死不瞑目 五儿在书架后面躲得时间长了,手脚得不得舒展有些发麻,然而他更害怕受到娘亲的责骂,依然从缝隙中看着二少夫人,盼望她哭完以后就离开。 他想二少夫人一定是遇到很难过的事情,否则不会哭得眼睛都红了,视线停留在那个小瓶子上,难道是二少夫人哭得嘴巴干,要喝点水,但是这个瓶子也实在太小了,还不够他喝一口的。 二少夫人将书桌上的茶壶揭开盖子,小瓶子的瓶盖已经打开,她却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茶壶里面,隔了良久,手指一松,小瓶子中的液体混入了茶壶,她赶紧又将壶盖盖好,又取出一块罗帕将自己的脸孔擦拭干净,很快,她脸上的泪痕消失地干干净净,一点都看不出她曾经哀声痛哭过。 温五儿见她站起身,要去开门,还偷偷开心一下,没想到她非但没有离开,二少爷却又来了,二少爷手中提着剑,分明是才练剑回来,五儿自小在何家长大,知道每一位的习惯,二少爷反手将门关上,低声对二少夫人说了几句话。 二少夫人笑得很勉强,牵着二少爷的手,走到桌案边,倒了两杯茶,一杯送给他,一杯放在自己手中,温五儿瞧着这一幕,忽然想放声大喊,茶里有别的东西,没想到,二少夫人先一步将茶水喝下,二少爷显然练完剑也口干,跟着也大口喝了。 两个人低声说了会儿话,忽然二少爷的声音响起来,二少夫人踉跄着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二少爷猛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剑,对准了二夫人的胸口,二夫人不避不闪,淡淡笑着合起了双眼。 眼见着剑锋要落下,温五儿再忍不住合身扑出来,口中喊道:“二少爷,不要伤害二少夫人。” 二少爷诧异书房中居然还有第三个人,飞快地转过头来,温五儿惊骇地大叫一声,二少爷的眼睛鼻子嘴角都有细细的血线不停地流淌着。 二少夫人想要拿过二少爷手中的长剑,被他拒绝了,温五儿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从发髻中抽出一支尖利的簪子,对准他的脸扎了过来。 温五儿惊叫着躲开,二少夫人的情况与二少爷完全相同,也是七窍流血,流得更多更快,一张脸糊着血,简直犹如鬼魅,二少爷用长箭挡了一下,外头忽然嘈杂起来,他飞快看了二少夫人一眼,对着五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快逃,你快逃。” 温五儿一颗心都快从嘴巴里跳出来,他跌跌撞撞往灶房跑去,中间摔了几次,幸而他对府中的布置熟悉,已经摸到了灶房的门口,娘亲见到他时,他身后的各种尖叫声更近更锐利,好似有魑魅魉魍在追逐着他不肯放松开。 娘亲的脸色很吓人,当他以为娘抬起手是要打他一巴掌时,后背一紧,却是整个人被拖曳着道了灶台前,娘亲将炉灶的一边拨开,将他整个人往里面塞去,他以为会被炉火灼伤,却发现身周不过是微微发热的炉灰,然后身子发沉,眼前一黑,整个人往下掉,掉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箱子里面。 “五儿,娘亲不喊你出来,就不许出来,不许说话不许哭,听见没有!”娘的声音很哑,他听得不是太清楚,却知道娘在哭,比方才二少夫人哭得还要伤心难过,他想说,娘,他会乖乖听话,再不会去书房调皮,不会惹二少夫人和二少爷不开心,张了嘴才发现,刚才进来时,炉灰填进了嘴巴,根本发不出一丝的声音。 他听到很多很多奇怪的声音,有些是人发出来的,有些又不像,他拼命想用手将耳朵捂住,不想再听这些令人胆战心惊的动静,然而即使他用手指头将耳洞堵得死死,依然能够听得见,不知过了多久,他累得实在撑不住,在一堆炉灰中昏睡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很静很静,那些让他难受不舒服的声响统统都消失了,四周静得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想出声喊娘亲来带他出去,但是想到了娘妻的话,他必须要乖乖待着,如果娘亲不喊,他就不能出去,不能说话更不能哭,他的手摸到几个碗,里面盛着不知什么时候存放的饭菜,混合着炉灰,吃不出好坏,他用手抓起,一点一点塞进嘴巴,直到肚子不饿,直到他在黑暗中等得再次累得睡过去,周而复始,他在那个小小的密闭空间,直到有人用铁锹将盖住藏身之所的铁板撬开,才让他重新得以见到光明。 “姐姐,我不想再回到那个黑呼呼的地方去,再也不想回去了。”温五儿将想起来的那一段都告诉他们以后,忽然展开小手臂,紧紧抱住了孙世宁,他抑制不住全身发抖,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什么都听不见,不知道娘亲几时会喊他出来,他强行逼迫自己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却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从失望近乎于到绝望的过程。 孙世宁见沈念一脸上也满是吃惊的神情,大概是没想到何家居然在最关键的时候出了内贼,难怪据说武功最好的那一个人,根本来不及出手就被杀,但是那位二少夫人又为什么要给自己的丈夫下毒,听温五儿描述,二少爷分明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二夫人甚至要杀五儿灭口,真是可笑之极,即将灭门的档口,还需要堵住一个孩子的嘴巴。 是这位二少夫人太天真,还是说期间还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隐情? 沈念一当机立断,唤来丘成,让他立即去查何家二少夫人的来历,用各种方法渠道,必须查的清清楚楚,丘成领命而去,温五儿还抱着孙世宁不肯放手。 孙世宁将送来的白粥分出小碗,米香清清淡淡地化开,她没有掰开温五儿的手,温和地问道:“你要不要吃些这个?” 温五儿想一想,却摇头:“我放开手,姐姐就不要我了。” “不会的,我喂你吃。”孙世宁将芙蓉鸡片和木耳炒菌子都拨一些过来,“你来尝尝,味道很好,鸡片嫩嫩的,保证你吃了一口还想吃。” 温五儿放松了一只手,就着孙世宁手中的匙子吃了几口,另一只手才肯也跟着慢慢放开,孙世宁只当没发现,继续专心地喂食,沈念一站在旁边,见她手中的匙子每次要碰到五儿嘴巴时,她的嘴唇也会轻轻打开,做出一个啊的口型,看着看着,他不觉也饿了,自己盛了一碗粥,坐在他们旁边斯文吃起来。 等温五儿吃完,他来推孙世宁的手:“姐姐也吃,粥好香,菜也好吃。” 孙世宁笑了笑,这孩子劫后余生,却这样黏她,连世天都没有这样黏过姐姐,她非但没觉得麻烦,心里反而多了一些怜惜,这是他母亲用命换回来的孩子,然而他只以为母亲是为了惩罚他,才将他关在炉膛中,不知其用心良苦,当时那个可怜的女人,怕是还要强忍眼泪,佯装什么都不知道,而不能让冲进来的凶手看出丝毫的差池。 齐仵作说过,厨娘最后是被斩杀在灶台上,大概死不瞑目,她是害怕,害怕被藏起来的孩子也躲不过这个劫数,又想用最后的一点气力,用自己的尸体替孩子做个最好的掩饰,她的尸体在灶台一点一点僵冷,没有人会再去怀疑灶台底下的炉膛会有任何的异样。 温五儿亲眼看着孙世宁吃完,才放心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非要拽住她的衣角才肯去床上安睡,孙世宁哪里会拒绝,坐在床头,隔着被子在后背拍了几下,他翻个身就睡着了。 “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在黑暗中度过几天以后,这样大的孩子,还能够分辨得出真实与噩梦的差别吗? “你觉着让他自己来编这样一个故事有可能吗?”沈念一放下筷子看着她反问道。 “那个炉膛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他母亲早就料想到何家会出事?”反正孙家的灶房底下就不会藏着机关。 “或许,何家的每一个人多多少少的都知道。”沈念一站起身,走到窗边,当年何启虎向皇上提出辞官归家,也是有些突然,虽说年龄摆放在那里,但朝中比他年长的官员还有几个,更何况他很受皇上重用,用了告老还乡这样的理由,显然不能说服皇上,难道说,当日这君臣之间,还有旁人不明的原因。 “然而,还是没有能够躲得过去。”孙世宁轻叹一口气,替温五儿掖好被角,“有件事情,我不明白。” “你说。” “五儿只是厨娘的儿子,他的年纪又这样小,实在太容易让人疏忽,为什么凶手会知道他成了漏网之鱼,在一堆尸体中,是什么让对方还千方百计追杀他不休不止。”孙世宁的语速很急,就像她的心情,“固然他看到了二少夫人给自己丈夫下毒的过程,别人又是怎么知道他偷看到的,书房里不止三个人,绝对不止!” 第九十一章:贼 一切已经都埋葬在火灾之中,除了温五儿的那一双眼,其余的在没有抓到真正的凶手之前,怕只能是未解的谜。 “为了温五儿的安全,我先将何家二少夫人是疑凶之一的消息放出去,如果只是为了掩饰这个,那么追杀孩子的人应该会消停。”沈念一明明已经走到了门前,“丘成已经发出信号,大理寺的人会赶来增援,在这里,万事都要小心,千万不可大意。” “这里是县衙。”孙世宁的话说了一半,已经明白他的意思,连她都能感觉到的危机感,沈念一怎么会没有任何的察觉,她摸了摸头发,“我会小心。” 沈念一轻嗯一声离开,孙世宁将衣角从温五儿掌心抽离出,他们一行人被安排在一起,那么另一边住着唐楚柔和齐河几人,齐河的腿伤三五日也难以恢复,不过这种情况之下,更加需要他的经验,不知胡知县将何家的那些尸体放置在何处? 突然,孙世宁僵在原地,全身一抖,她听到很轻的一声笑,下意识的,她转头去看在床上熟睡的温五儿,孩子双目紧闭睡得真香,眼角还有点未干的湿气,大概是梦见了爷爷和母亲,根本不可能会发出笑声,发出那样微带得意而讥讽的笑意。 她想到沈念一尚没有走远,如果她放声呼救的话,应该能够回来救人,但是一条手臂搭在帐子顶,瞬间那个人已经滑落下来,将手指按住了温五儿的头顶,抬起头来冲着孙世宁笑了笑道:“别动,别喊,什么都别做,乖乖给我坐下来。” 那个人尽管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孙世宁依然能够看出他身上有几处衣料湿漉漉的,而且他脸色极其苍白,很明显是受了伤,一个受伤的人冒险窝在县衙里,应该不是为了来杀温五儿,她边想边往后退了两步,坐在桌子边。 “很好。”那人又笑了一下,“你很听话。” 孙世宁紧紧闭着嘴,盯着他的那只手,在男人的手掌底下,温五儿的脑袋显得纤细而脆弱,仿佛只要使用一点力气就能夺取他的性命。 “你不想说点什么?”黑衣男人微微侧过头来看着她问道。 “你一直就躲在县衙里,是为了躲避什么人?”孙世宁想过,这个人不应该是追杀五儿的凶手之一,因为他自己都受了伤,而且还伤得很重。 黑衣男人耸了耸肩,动作幅度有些大,他嗤地吸了一口气道:“你身上有没有金疮药?” “没有,不过我知道旁边住的人一定有。”孙世宁见他眉尖一挑,抢在前面道,“孩子在你手里,我不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举动,否则我刚才就已经大喊大叫了,对不对?” 黑衣大人沉吟地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去讨要了金疮药回来给你,只要你别伤害孩子。”孙世宁轻轻道,“我们的出现不过是个意外,我们不是敌人。” 黑衣男人咧开嘴,无声地笑,将按住温五儿手换了一边:“你的脑子倒是转得快。” “我倒杯水给你。” “坐着别动!” “你失血过多,如果没有药的话,伤口很容易恶化。”孙世宁试图说服他,既然不是那群穷凶极恶的凶手,她其实不太在乎被威胁,人在逃命的时候,神经会绷得紧些,完全可以谅解。 “你看出我受伤了!”黑衣男人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停留在自己左边腰部,苦笑起来,“眼光不错,那么你必然猜到我其实也没多少力气了,大概你冲过来给我一顿暴打,我也不能还手。” “我不会打人。”孙世宁依照自己的意愿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别伤到孩子。” 他抽回手:“我不会伤害他。” “我去给你拿药。”孙世宁起身朝着隔壁走去,黑衣男子若有所思看着她的背影,没准她很快喊了救兵回来,然后将他从县衙大门扔出去,是的,不用动手,很快有人会将他抓走,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逃跑了,她说的没错,失血太多的人,身体里的力量也会跟着慢慢流逝而去,他的身体歪斜着,靠住床柱,缓了缓神,他看得出来这个女人没有武功,居然没有丝毫的怯意,真是难得。 孙世宁问齐河讨要些金疮药,齐河不是多嘴的人,只以为是那个孩子受伤,关照她哪个是内服哪个是外敷,继续闭目养神,她走回来,见到黑衣男子眼中的诧异,怎么?他以为她一走了之,或者喊人来将他给抓了,没想到她会说到做到,不过是取了药来给他。 “红瓶外敷,白瓶内服,只要不是致命的伤势,那么三天以后能够恢复一大半。”孙世宁将两个瓶子放在桌上,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柔,明知道她是为了怕吵醒孩子,黑衣男子的心里还是动了一下,她乜着眼看他,“拿去,你不会以为这是毒药吧?” “不至于。”黑衣男子抢过白瓶的先喝了一口,他是在刀口上行走的人,药水入口就知道是好货,“这里还有这样好的大夫能配制出定痛散。” “不是大夫,是个仵作。”孙世宁笑眯眯又指着旁边的水盆,“那是才换的清水,你去擦洗擦洗,要是将你治好了,也算是我救人一命。” 黑衣男子再不疑有他,端着水盆避让到角落,孙世宁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要是这会儿她扯开嗓子喊两下,怕是能把人来个瓮中捉鳖,不过她总觉得此人在这里出现,委实凑巧,似乎与何家的案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她又在床沿坐下来,静静看着温五儿的睡颜,这孩子受了太多惊吓,明显没有做个安稳的梦,等到案子破了,沈念一会如何安置他,他应该已经没有亲人在世了,以后该如何度日? 这样想了一会儿,黑衣男子已经替自己上好了药,走出来时,龇牙咧嘴的表情,显然外敷的药擦在伤口上滋味也不太好受,他看了看温五儿问道:“他是不是何家逃出来的那个?” “你果然知道。”孙世宁盯着他问道,“你是屠杀的凶手之一?”她很快摇了摇头道,“不对,凶手不至于这样狼狈,你和这个孩子一样,也是从何家逃出来的倒霉鬼。” 从沈念一那边得到的消息,白眼鹰还在向那些江湖中人发布赏金任务,其中之一就是找到何家的漏网之鱼,可是有多少人知道,逃出来的人不止一个,所以被抓住的老郭口口声声说人已经躲进了陵县没有出来,而他们又鬼使神差地在废墟中找到了温五儿。 两个人,两条不同的线索,都在这间屋子里,在孙世宁的面前。 黑衣男子怔了一下,很快缓过神来:“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倒霉蛋,倒霉透顶了。” “可你并不是何家的人。” “不是,我是个贼。”黑衣男子在她的对面坐下来,“我是个手脚利索,游走大江南北的贼,简单地说,我就是走到哪里偷到哪里,居无定所。” “就是个贼,也应该有名字。” “你可以喊我张千。”张千的额角一层冷汗,颇有些不自在,没想到这伤药药劲这么猛,或者是他的伤口已经拖延几天没有处理,伤势恶化了。 “你见过这个孩子?” “没见过。”张千一口否认,结果与孙世宁的目光一对上,他又承认了,“见过,只是匆匆一面,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孙世宁相信这个是真实答案,她就说那天书房里应该不止三个人,那么一直缺少的那块拼图就在她的眼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天晚上,你在何家做贼?”如果真是如此,这个贼也真够倒霉的。 张千耳聪目明,对着她做了个手势,已经像条溜滑的泥鳅,顺着床柱上了房顶,孙世宁看着他的身形发呆,直到唐楚柔进来都没有回过神来。 “孙姑娘,师叔说你问他要了金疮药,是哪里受了伤?”唐楚柔见孙世宁失神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她说话,“孙姑娘,孙姑娘?” “你说,会不会有个人你从来没见过,却有种特别的熟悉感?”孙世宁回过头来问道,眼底有一抹光亮。 “或许与你以前熟悉的场景人物重合,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唐楚柔并不介意她的突兀,笑了笑道,“说来你也会不相信,有时候,我处理一具尸体时,会感到自己是认识这个人的,其实从来不曾谋面。” “你说的没错,可能不过是同我记忆中的某一点混淆了。”孙世宁相信张千还在屋顶,但是唐楚柔没有察觉,那人的手脚太轻,她甚至怀疑,不是刻意存了戒心的话,沈念一都未必能够发现。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本事,才能从一场大屠杀中逃生出来。 “孙姑娘,你可曾受伤?”唐楚柔关切地问道。 “不是我受伤。”孙世宁还在想该怎么解释,唐楚柔却放下了心的样子,留下一句话,说是大人要晚些回来,掉头即走。 第九十二章:所言不虚 看样子是真的忙,忙中偷闲才过来问候一声,孙世宁苦笑道:“屋顶上的,别躲了。” 张千眨眼间就出现在她面前,皱皱眉道:“还好,不是刚才那个住这里。” “怎么说?” “那女人一身的死气,让人全身都不自在。”张千说话挺直,没有避讳,“我方才听你们说话,她好像是个仵作,一个女人居然做仵作,以后怎么嫁人?” “还真不用你操这个闲心。”孙世宁没好气的说道,这位都自身难保了,居然还担心这些与他风马牛不相及的,“我特别留心了,也没听出来,你躲在哪个位置,要是你伏在上面,大概没多少人能察觉到。” “那是当然,我这一身轻功不是吹的,只要我屏息凝神,这县衙里上上下下的,一个都找不到我。”否则他也不能躲在这县衙里面避难,张千盯着她看看,“你说让你有熟悉感的那个人不会是我吧?” “你想多了。”孙世宁听到睡着的温五儿轻哼两声,又忙着哄他,别过脸去不理会张千,方才他上房顶的一手,她确实在别人身上见过。 五六岁的时候,她同母亲住的小院前有棵栗子树,那年栗子长得格外早熟,她扬着脖子在树底下,吵着闹着要吃,母亲一时之间找不到长竹竿,而她哭得委屈,含着两泡眼泪看着母亲。 母亲又好气又好笑,将扒在腿上的她扯开,双手搭住了树干,她没瞧见母亲是怎么上去的,就知道眨眨眼的功夫,母亲的身体柔软地就像是一条蛇,依附而上,没花力气一样,等她再眨眨眼,母亲已经双脚落地,双手捧着十来个毛栗子。 她都忘记要吃,嚷嚷着让母亲教她爬树的本事,母亲笑着摸摸她的头发,只说要将栗子放在炉火中煨着好吃,却没有答应她,她站在原地发呆,尝试着也将双手搭在树干上,却根本做不到母亲那样,很快,香甜的栗子味道从炉火传出来,母亲招呼她来吃栗子,她转身将爬树的事情又给忘记的一干二净。 今天,张千露的这一手,却将已经湮没的记忆重新浮现上来,张千的姿态同样柔软灵巧,无声无息,孙世宁虽然不曾学过轻功,却能瞧出张千的本事比起母亲还差了三分炉火纯青。 “这个娃娃命大。”张千仿佛吃准了她不会害他,笃悠悠地留下来,“我以为我逃得像条狗,没想到他也能活下来。” “当日有人见你进了县城。”孙世宁将实情相告,“同样也知道你没有办法出城,我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法子,不过你的处境比这个孩子更糟糕。” “什么法子,还不就是花了大价钱。”张千冷冷地哼道,“不说别的地方,便是这县衙里面都有不少已经被买通的人,若非我将自己藏得太好,他们进进出出没有留心,我早被大卸八块,扔到郊外去喂狗了。” 说到那一晚,张千心有余悸,他不过是看着何宅院落体面,地处僻静,想着出手捞一笔,不会被人察觉,便是天亮以后发现了,他也早已经远走高飞,取个几百贯对于这样的人家不过是九牛一毛,根本不会再来追究,最是安全的。 他却没有想到,千挑万选的安全,成了一处活的地狱,他眼睁睁瞧着十多人在自己面前被砍死,凄厉的喊声短促而绝望,垂死挣扎的眼神,让他在逃亡的这几天根本不敢闭上眼,因为他知道,即便是入睡做梦,也必然是令人作呕的噩梦。 “我甚至不敢去灶间偸东西吃,生怕被人发现蛛丝马迹,知道有人躲藏在这里。”他在残羹剩饭中翻找可以吃的,强行逼着自己咽下去,维持体力,因为他不晓得自己要躲多久,县衙外头更加危险,不知多少双杀人杀红的眼正在虎视眈眈。 “你这样好身手的人,如何会被杀手发现?”孙世宁明白,为了保命,张千定然是使出了全身的解数,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杀手有几个人?” 张千没有回答,他脸色更加苍白,显然是她的话勾起了他的胆怯之意:“你最好不要问这么多,知道的越少,你猜越安全。” “你应该清楚我们的身份。”孙世宁摸不透他到底隐了多久,听到多少,正好试探着说道。 “大理寺的沈少卿,你们还没到之前,那个胡知县已经在屋子里转了几十圈,念念叨叨着要怎么样才能再沈少卿面前让他不落下个无能之辈的恶名,又说什么这次案子实在复杂,他已经尽力,却不过是以卵击石,无法抗衡,这话也所言不虚,对手太厉害,绝非是一个小小的知县能够擒拿的。” “你的意思是,大理寺接手都难以告破?” 张千站起身来,目光从窗户支开的缝隙中望出去:“做下何家灭门惨案的简直不是人,他们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如果沈少卿回来,你是否愿意将所知的都告知于他,只要案子告破,你才能真正安全。” “我不喜欢与官府中的人接触,在他们眼中,贼也是坏人,坏人的话没有任何的价值。”张千嘴角轻挑,“谢谢你的伤药,我明白你心里太多疑惑,又很想要帮那个沈少卿一把,不过我是爱莫能助,我怕我真的说出来,没说到第三句话,就有一支不知从哪里射来的毒箭将我立毙。” “那么,你认为守口如瓶就能让你明哲保身了吗?”沈念一朗声说着,从门口进来。 张千的脸色一变,他居然没听到任何的脚步声,一只手搭着床柱就想开溜,沈念一的身形一晃,两个人的距离顿时拉近,张千向上跃起,力气到了半路就被遏止,他低下头,沈念一的手掌也贴在床柱上,而另一只手离他的足踝不足三寸。 两个人看着不过是微微而动,实则张千已经在半空换了三种不同的姿态,然而沈念一以不变应万变,手指始终离着三寸的距离,张千相信那是给自己留了分寸,他想要擒拿的话,自己应该是躲不掉的。 “沈少卿,我并没有恶意,你可以问问这位姑娘。”张千有些恨自己多嘴又心软,拿了人家伤药,非得留下几句警示的话,要是方才他直接躲起来,也不会遇到克星。 “你要是有恶意,我早就一把将你扯下来,瘸了你的脚筋。”沈念一冷着脸道,唐楚柔向他提前说孙世宁问齐河讨要伤药时,他已经觉得不对劲,屋子里统共两个人,温五儿没有外伤,而在他的保护底下,孙世宁更加不会受伤。 居然有肆意妄为之徒,胆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躲躲藏藏,而孙世宁还在刻意为其掩饰,他放下手中的工作,匆忙赶回来,正好抓个正着。 “姑娘,你同沈少卿说说,我不过是个过路人。”张千躲避不闪,换身形的动作更是越来越快,他也起了好胜之心,想要从这位名满天下的少卿手底下脱身。 “他是何家灭门之案的目击者。”孙世宁一语中的,将最重要的先挑出来说道。 此话一出,张千明白想要逃走是难上加难,本来离着三寸的距离,顿时缩短成一寸,这是留了余地和台阶给他的,要是他再不识趣地走下来,也不能怪对方狠心,他的双手一放,背脊紧紧贴在床柱溜下来:“沈少卿,我不会逃跑,也请你保证我的性命。” “好,我保证你的安全。”沈念一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你若是将所见到的都告诉我,我再派大理寺的高手护你左右。” “大理寺统共才来了两辆车,几个人,自顾不暇,如何还能来护我左右,沈少卿,我的话都是真情实意,你也不用来糊弄我。”张千眼珠子转了转道,“沈少卿若是能够亲自护我周全,我倒是愿意相信。” “县衙里已经停有三班衙役,你尽可放心。” “我真是不放心。”张千抓起桌上的茶杯,将剩余的茶水泼在桌面,以指为笔,飞快的写了四五个名字,“沈少卿过目不忘,可曾都记下了?” 沈念一点了点头,张千继续道:“这几个都是收受贿络,拿了好处钱的,沈少卿若是为了我的安危,将我躲在此处的消息告知县衙中的人,那么我相信沈少卿再见到我时,我已经是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真正是遗憾,最后的一个目击者就这样死了。” “你说这几个人都有问题?”沈念一大致将名字与所见过的几张面孔重叠,对方渗透地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应付抵挡。 “嘴巴都长在他们身上,回头沈少卿一追查,定然会晓得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张千同沈念一说着话,眼神却在瞟着孙世宁,这一男一女,住在俩隔壁,说是亲昵吧,两个人孤男寡女在屋中说的还都是正经事情,说是生疏吧,两个人相互凝视的目光,还真是骗不了旁人。 “我暂且信你。”沈念一将霍永阳唤来,将这几个名字载录下来,“全部抓起来,细细拷问,只要有一丝线索,立即回来禀告。” 第九十三章:性命之忧 张千是个识趣的人,他知道跑不了,索性贴墙而立,其实就算放开手脚让他跑,他还能够到哪里去,外面风声鹤唳,他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霍永阳领命而去,丘成又匆匆而来:“大人,于泽收到消息,已经安排了三十六人过来,十二个进了县衙,另二十四人待命。” “很好,你按照旧例部署,从二十四人中调拨四个来,对这一位寸步不离,必须要保住他的安危。”温五儿的年纪太小,很多事情即使是亲眼目睹也说不清楚,如今有真正的目击者现身,那是再好不过,如同张千所言,别让人在他面前将人证灭口,岂非让敌手贻笑大方。 “大人,镜花水月也在那二十四人中。”丘成低声道。 “那么就那四个人。”沈念一想一想又叮嘱道,“不论是审问还是抓现行,关照下去,尽量都留下活口。” 丘成领命而去,张千轻咳一声问道:“敢问沈少卿,镜花水月又是什么?” 沈念一目光挑剔,冷飕飕的,根本没有要替他解惑的意思:“你从何家偷得了什么!” 张千脸色极其尴尬,他能够哄得住屋中的那位姑娘,却根本瞒不过大理寺的少卿大人:“我原本不过是去偷些花销之物,没想到何家这么大的院子,抽屉里头真干净。” 一连摸了三间屋子,才摸出来五六贯的闲钱,张千觉得有些不对劲,别这样家大业大的都是只灯笼壳子,他还偏偏不信邪了,做贼的时日长久了,有种特别的敏锐,他环顾一周,目光停留在书房上。 其实,他才是第一个进书房的,机关很简单,稍许用根铁丝拨弄两下便开了。 “当时还想过,这么简单的锁,里面装的也必然是些金银,没想到……”张千从后腰取下个搭袋来,七寸见方,拉开抽绳,他随手抓出一把来,“书房的灯烛不算亮,也照的我双眼发花,沈少卿应是识货之人,这些珠子怕是市价价值连城了。” 他掌中所握的是两颗鸽蛋大小的珠子,形状浑圆一体,表层随着他的手势滚动出一层珠光彩晕,连孙世宁都忍不住凑过来多看了几眼,张千摸摸鼻尖道:“光看着珠子已经值大价钱的。” “而且还是夜光明珠。”沈念一脸上依旧冷淡,眼中却流露出疑色。 “沈少卿好眼力,的确是好眼力!”张千有意要显露,让孙世宁将旁边多余的一床被子抱过来,将两颗珠子往她手中一塞,“你躲到暗处去看看。” 孙世宁先去看沈念一,见他默许才接过来,珠子入手,她觉着一丝凉丝丝的寒意从珠子传过来,将被子拢起,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起初是莹莹的一点光点,慢慢的,两颗珠子显出淡绿色的光亮,将她的手掌映衬地十分清楚,连掌纹都能看得见。 她还是第一次见着夜明珠,心底好奇,又将被子拱得高些,光亮依然能够照的出周围,被面绘着的紫藤花枝尽收眼底。 沈念一见她在被子中拱来拱去,替她揭开来道:“这样大的两颗珠子,就是这一间屋子都能照的清清楚楚,他说的没有错,确是价值连城的。” 不过,本朝并不盛产夜明宝珠,宫中也不过有几颗进贡的贡品,皇上前个月才拿出来赏给林贵妃的一对,沈念一见过,绝对没有这两颗成色品相好,何御史为官清廉,家中居然有这样的奇珍异宝,真是令人吃惊。 孙世宁将夜明珠还回去,张千随手扔进搭袋中,又摸出几颗碧玺:“沈少卿,这一袋子的珠宝,价值都不在夜明珠之下,我带着不离身,倒并非想尽数占为己有,而是想用这些来换一条生路。” 他当时真没想到捞了一大票以后,成全了自己的亡命之旅,先是温五儿小猫似的摸进来,窸窸窣窣在地上摸来摸去,张千一低头,那颗石头弹珠就在他脚边,他将脚收起,尽管是个无害的孩子,他也犯不着冒险,毕竟他背着的那一袋子怕是够他吃一辈子老本的。 然后,进来个美貌的妇人,再后来就如同温五儿所言,两口子起了争执,一个给另一个下毒,温五儿的行踪暴露,少妇追出去要杀人灭口,他依然屏息不动,如果他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他大概会丢弃所有,先逃出生天。 地上中毒的男人,挣扎了两下,扶着书桌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目光射过来时,张千以为对方看到了自己,然而那目光中包含了太多种复杂的感情,他隔着书架看得心慌意乱,耳边好似听到一声声惨叫。 等张千回过神来,才发现惨叫声并非是他的幻觉,一下重过一下,到后来差不多是几个人同时在喊叫,除了死亡,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够令人发出这样绝望的声音。 难道是那个下毒的妇人在外行凶,他紧紧盯着中毒的男子,见对方扶着桌子正慢慢向外挪移,可惜力不从心,双腿发软,才走了两步,已经满头冷汗,张千暗想,都说最毒妇人心,这话果然不假,下药的和中毒的,那是两口子,看年纪来算,两个人应该成婚也不少年了,多年的夫妻说翻脸就翻脸,说下毒就下毒,他瞧着对方的脸色青灰,知道是命不久矣,或者没走到门口,就直接咽气。 倒不是他见死不救,一来他自己是摸进来做贼的,二来毒性太大他也没那个本事,他有些敬佩地见着对方居然已经摸到了门口,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瞬时间,他只以为是那个妇人又回转,没想到来者黑衣黑裤黑巾蒙面,身材颀长,他眼前一晃,听得叮一声,是那两人已经在门前交了手。 匕首击打在中毒男子的长剑上,中毒男子似乎将仅有的一点力气都花在这一招上面,跟着仰面直挺挺地倒下去,手中的长剑捏得很紧很紧,。 黑衣人踏前一步,右脚踩在中毒男子的胸口,隔了点距离,张千听得很清楚,死者的胸口发出咔哒咔哒的碎裂声,他知道那是胸骨折断的声音,在书房中,格外效果惊人,待那只脚离开,死者所有的胸骨应该都断成一节节,就算毒药没毒死他,这会儿也足以另一个健康的人死几回的。 张千明白眼前这个绝对是狠角色,他千万不能暴露身形,否则的话,他觉得胸口隐隐发痛,那只脚似乎也踩中了他的,黑衣人四下环顾,没有要进来细细搜索的样子,退身而出,他才想要松口气。 一股刺鼻的气味冲进来,张千暗道不妙,整个人往后缩去,就听得蓬一声,熊熊烈焰而起,方才泼进来的分明就是火油,杀人不算,这是要毁尸灭迹,湮没所有的证据,张千的身形轻盈,火势凶猛,燃起的位置还控制在火油蔓延开的位置,他缩得往里,至少还不会有性命之忧。 只是,他忧心地看了看已经烧成通红一片的书房大门,门外头不知道还有几个杀手在等待着漏网之鱼,方才出去的那个孩子不知道是否也遭遇到了毒手,而这里都是书架和书籍,很快就会烧到他躲藏的位置。 张千心中挣扎一下,是要从门口逃生,还是继续留在屋中等待时机,念头在他脑子里面飞快地转动,其实真就是眨眨眼的功夫,热浪已经快要****到了他的眉毛,只需要稍稍探头,火苗能把头发眉毛都一股脑儿烧没了。 此地不宜久留,噼噼啪啪作响中,外面的惨叫声也停歇,张千明白那表示外面的活人已经越来越少,既然做得这样大的手笔,就是要灭门的趋势,而他是这倒霉的一家子以外的意外,他不在被清点的人数之间。 只是他唯一的机会,如果外面的人都死光了,杀手必然会在整个大院轰然倒塌之前撤离,张千的目光忽然被一处发亮点吸引而去。 书桌最早被烧得成了焦炭般,为什么他的视线被那个发亮点紧紧吸引,是什么在烈火中也没有被烧毁,那些黑衣人这样子兴师动众地焚烧,不仅仅是为了湮灭证据,他们还想要烧毁一些东西,一些可以用火烧毁的东西。 张千已经合身扑过去,将那个发亮的东西抄在手中,他有些心急又有些慌乱,一只脚居然踩到地上的长剑,发出一记动静。 这样灼热的处境,张千后背居然出了冷汗,因为这样不大不小的一下声音都能招来杀身之祸,他没有再迟疑,直接退到最后面的小窗处,冲了出去。 不知是他的运气好,还是那些杀手在清点人数时没想到会多出一个人,等到有人急着追上来,他已经跑出很远的距离,然而背后的人咬得太紧,他三番两次都没有将人甩掉,索性在天亮之前,溜进陵县城门。 正好有一群贩菜的聚集在城门口,装满蔬菜的箩筐挡住了去路,电光火石之间,张千摆了个幌子,好似躲进一家民居,实则脚步不停,直接又从后墙翻出,直奔县衙而去。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第九十四章:天衣无缝 张千将搭袋往桌上一放,沉甸甸的,有些分量,沈念一却连眼帘都没多动半分,他等的不是这个,张千苦笑下:“沈少卿,既然我已经将事情始末都说了,自然不会有所隐瞒的,不过这玩意儿,拿出来也是白费功夫。” 孙世宁眼睛眨眨不多话,张千小心翼翼,又摸出个巴掌大小的盒子,银光烁烁,没有一丝的缝隙:“沈少卿,这个就是我在火场中最后取出之物。” 沈念一接过盒子来,何家的上下人口都是有数的,所以有人跟着逃命的张千进了城,画出的画像却是温五儿的,谁都没想到那个夜晚会有个偷贼不请而至,顶替了躲在炉膛中那个孩子的名额,幸而他们只在寻找一个垂髫小儿,才会让张千捡回了一条性命。 有些事情,冥冥之中仿佛早有安排,留下线索,方便有心人顺藤摸瓜,沈念一低下头来仔细查看手中之物,他将盒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几次,明白张千的话是什么意思,这个盒子里头明明是有东西的,但是打不开。 张千是个颇为厉害的贼,贼都有双巧手,想必躲藏在此的几日,张千的手也没有闲着,但是他打不开,打不开归打不开,他依然知道此物的矜贵,比那一搭袋的珠宝更加值钱。 “沈少卿,这东西有个名字,叫做天衣无缝我是听说过的。”张千小心翼翼道,“不过只闻其名,未见其物,据说是多年前一名能工巧匠所制,共有三件,这是其中最小的一件,除非有人懂得其中的窍门,否则就是神兵利器都无法劈开它。” 沈念一没有抽出武器,他用指力捏了两下,银盒子纹丝不动,他暗笑,这样的指力连颅骨都可以捏碎,对付这样个小玩意居然……他的眼底闪了一下:“你说这样的东西共有三件?” “是,巧夺天工,只有三件,这个器型小些,据说最大的一件堪比青铜鼎。”张千所知的委实不少,见沈念一都要请教于他,不禁微微得意,“我试了很多法子也打不开,既然沈少卿对其有兴趣,就留在少卿这里,我想或许就是这银盒子中的物件使得何家招来灭门之祸。” 沈念一的衣袖一拂,银盒子不知被他收到哪里,已经不见了踪迹,孙世宁哎一声,手指轻抓却抓了个空:“怎么,你也对这个感兴趣?” “我听他说的有趣,想看看到底怎么个天衣无缝。”孙世宁知道这是要紧的证物,要是在她手里丢了可是大事,手中一沉,却是沈念一又将银盒子取出交给了她,赶紧摇手道,“我也不懂这些,放在我这里不安全。” “没有什么安全不安全的。”沈念一低声道,“张千的手打不开,别人更打不开。” “万一用你的袖箭可以劈开呢?”孙世宁按捺不住好奇,将银盒子又翻了两遍,真是神奇,果然看不出缝隙,摇一摇,又觉得里面盛放着东西。 “里面的东西很轻。”沈念一观察甚微,“可能是书信之类。” “沈少卿所猜与我的想法差不多,如果稍有分量的,必然会发生声响,孙姑娘摇一摇,里面应该只有很轻微的沙沙声。”张千点了点头道,“我也猜是纸页书信。” 孙世宁将银盒子凑到耳边摇一摇,好似里面有蚕宝宝在吃桑叶,沙沙作响:“你们说温五儿会不会知道打开的法子?” 三个人,六只眼,齐刷刷看向还捂在被窝中沉睡不起的孩子,孙世宁凑脸过去看看:“他还真是累坏了,我们说了这会儿话,他居然没有醒。” 话音未落,沈念一将被子掀开,单手已经摸到了温五儿的颈侧,张千更加紧张,从头到尾只有孙世宁离开去帮他取伤药的时候,孩子离开过她的视线,他可是什么都没有做过,要是孩子出了岔子,他就是全身张嘴怕是都说不清了。 “他没事,就是累的虚脱,吃饱喝足睡得沉。”沈念一放开手,“让他睡到自然醒,醒了再给他吃些热粥。” “这孩子一直在那个烧毁的大院里躲着?”张千吃惊地也想凑过头来看,沈念一觉得他离孙世宁太近,有些碍眼,直接一巴掌抵住他的额头,张千感受到迎面一股杀气,缩了缩脖子避让开来,“真能耐,他到底躲在哪里?” “炉膛里。”孙世宁怜惜地说道,“炉膛里有个暗门。” 沈念一没有阻止她说话,这个已经不是必须要保密的事情,有些时候,用一些已知的去换取一些未知的,其实更加划算。 “打从进了那家院子,我就有种奇怪的感觉,真是叫人惊喜,一重重就没停过,一个孩子躲在炉膛中,难不成他家大人早知道有此一劫,否则的话,那样的暗门也不是三两天能够挖出的。”张千分析得头头是道,“这孩子的爹妈不会是书房里的那对吧?” “他的母亲是何家的厨娘。”孙世宁答得很认真。 “这还不更有意思了,那个暗门是厨娘准备的,一个厨娘有这样的先见之明,沈少卿不觉得奇怪?”张千揉了揉鼻尖,“当然,我也没比人家好到哪里去,明明已经觉着有些危险,那一晚偏偏还不信邪,弄得一身的伤,还好天无绝人之路,否则我估摸着也会被困死在这里,早晚露出破绽马脚。” 沈念一如何没有想过这些疑问,但是何家的人都死绝了,死无对证,去哪里寻找答案,丘成却又折了回来:“大人,按照那个名单都问清楚了,确实手脚不干净,近几日或多或少收过不明人士的钱财,目的不同,要求所做的事情也不同,听起来没有什么特殊的,但是聚在一块儿想想,那些人在陵县其实已经能够为所欲为,温五儿的画像也搜出来,对方始终以为逃命的那个只是孩子。” “不可能,这些都是用来迷惑我们的手段,追踪张千的人又不是瞎了,成人和孩子的体型会看不出来?”孙世宁的话在看到张千的表情时,被掐在了嗓子眼里,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追你的那个人真是瞎子?” “是不是瞎子我说不好,不过他耳朵特别灵,眼睛确实不太好使。”张千老老实实回答,对方逼迫地太紧,他连回头看一眼的胆子都没有,生怕一回头,对方的利刃就能在自己的喉咙上破一个洞,不过他也绝非是泛泛之辈,那人也是卯足了劲在追他,距离没有缩短,他始终在安全线之外。 “那你怎么知道他眼睛不好使?”沈念一沉声问道,这个张千看着挺配合,然而什么话都说一半留一半,很明显是想要拿捏在手里谈条件,他当做没看出来,干脆了当地直问,不怕张千不回答。 “一个人可以捕风捉影,追了我十几里,但是却会被随意放在地上的竹竿差些绊倒,我猜想他的眼力劲不太好。”张千当时也狠狠地吃了一惊,不过对方的一个趔趄,让他讨得了保命的时间。 “张千,我问你,这个胡知县有没有问题。”孙世宁的声音脆生生的,这个问题还真让沈念一不太方便问出口。 张千脱口便道:“那个病秧子似的胡知县,他怕是连县衙大门都没力气走出去,要使坏也是力气活,他真的不行。” 不知为何,孙世宁暗暗松口气,瞧着床上的温五儿小脑袋动了动,眼见着就要醒了,孩子一张眼见到屋中都是男人,有些胆怯,喊了声姐姐,就不再吱声,她给他喂了些温水,吃了块酥饼点心。 温五儿同她亲近,一直偎在她身边,孙世宁边将手中的酥饼掰成小块边问道:“五儿在何家长大的吗?” “是,娘亲说,打小我就在何家长大,她来何家的时候,我才这么大。”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不过尺把长。 “你爷爷是何家的大管家,很厉害吧?” “爷爷不是我的亲爷爷,娘亲是爷爷的干女儿。”温五儿口齿清晰地说道,“不过爷爷没有其他的孩子,所以对我对娘亲都很好。” 沈念一若有所思看着眼前一大一小的对话,何家的水比他想得更深,简直是深到要没顶了。 孙世宁有意无意地将银盒子取出来,在温五儿眼前晃了晃道:“五儿知道这是个什么?” 温五儿盯着看了会儿,摇摇头道:“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 孙世宁将银盒子放到他的小手中,让他捧着:“你娘亲也没有提起过这个吗?” “娘只负责做饭,还有老爷在书房的时候,娘会送饭过去,别人都不去的。”温五儿小手翻动几下,找不到窍门,觉得不好玩就给放下了。 “为什么只有你娘能够去送饭?”孙世宁又问道。 “我也不知道,有个姐姐趁着娘不在的时候去过,结果被二夫人责罚了,还打了十棍子,赶出去,我看到几个婆子将她从后门扯出去,再也没见过她了。”温五儿的记性很好,大人们当他还小,做事似乎也不避讳着他,“我问娘亲,姐姐去哪里了,娘亲说,做错事情的人不能留在何家。” 第九十五章:烫手山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孙世宁的声音都微微发抖,如果是被清扫出门的丫环,那么应该能够问出更多的线索。 “去年过年之前。”温五儿小心翼翼地看了沈念一一眼,他记得是这个哥哥把他从暗无天日的炉膛中救出来,但是哥哥板着脸,他有点害怕又有点想同哥哥说话,内心小小地挣扎了一下,“那个姐姐叫久红,长得很好看,这里有颗痣。”小小的手指指着嘴角边。 沈念一立时关照下去,找这个久红,长相不错,嘴角有颗痣,毕竟算是大户人家做过事的,就算是被赶出来,也不至于会落得下场太难看,丘成凑近过来低声又问了两句,沈念一的眉头紧锁,眼神示意他出去再说,两个人一前一后,孙世宁的耳朵尖,听到几个字,好似丘成提起了烟花巷子,她心底一惊,知道沈念一为什么要避让出去了。 张千抱着双手,没事人一样,嘴边挂着一抹笑,有些疏冷:“沈少卿对姑娘很好啊。” 孙世宁一抬眼,盯着他看,这个人没有外表看起来那样无害,她仅仅是因为印象中的一点儿相似,才莫名对他有点好感,她不是大理寺的人,不懂那么多内行的事情,不过张千这放一点线,松一口气的性子,委实令人不喜。 “别这样看我,我从来没同你说过我是个好人。”张千歪了歪嘴,扯出点笑容,一侧头,见温五儿眼睛眨都不眨地瞪着他,心想别是那晚上让这个小崽子见着了? 是,他打一开始就说自己是个贼,孙世宁低头笑了笑,这样说来,是她想多了。 “不过,你是个善心的,明晓得我那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依然肯给我伤药,也没有喊人来抓我,我会记着你的援手之情。”张千又看了温五儿一眼,自言自语道,“大理寺来了这么多人,何家的又都死绝了,这会儿出城应该没什么危险了。” “你要走?”孙世宁根本来不及抓住他,张千已经跃上了房梁,低下头来冲着她眯眼一笑,人就不见了影子,她急得冲上去几步,“你偷到的那些东西都不要了吗?” 没有人回答她,张千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连天衣无缝都交了出来,本就没打算拿走这些烫手的山芋,聪明人能够分辨得出什么可以拿,什么不能留。 沈念一走回来时,丘成已经被安排去查找线索,他似乎对张千溜走的决定很淡然:“他不想惹太多麻烦上身,何家的这一遭怕已经令他心有余悸。” “可是,他说过他有性命之忧。”孙世宁担心地说道,一个人饿着肚子在县衙躲了好几天,说走就走,他真不怕追杀他的人就在县衙外面堵着? “他身上的那些伤不轻。”沈念一的眼光何其锐利,孙世宁看得出的,他自然能够看见,孙世宁看不出的,他同样能够看见,“一共是十七处伤口,其中两处深及入骨,严重影响了他的行动力。” 如果不是受伤,沈念一想过,怕是这个张千在他手底下也能游刃有余,这样一个人,以前却从来没有显山露水,哪怕是让丘成立刻去查,也未必能够查得出什么。 张千的话,前后有些矛盾,他说追他的人始终没有能够近他的身,那么他身上的那些伤口又是怎么回事,沈念一已经答应要护他安全,他却又急急忙忙离开,好似后面还有人在追着要他的命。 不过,经过他手的那些物件都在这里,一件不缺,沈念一将搭袋交给手下,这样名贵之物,定然是有个来龙去脉的,想要找出源头也不算难事。 孙世宁替温五儿穿戴好衣服,又问他要吃些什么,温五儿扯着她的衣袖问,为什么娘亲还不来接他? “五儿乖,你娘亲她恐怕不能来接你走了。”孙世宁的手指温柔地拂了拂他的眉眼,“何家出了事,我们抱你出来的时候,你看到的,那里被大火烧没了。” “那么,娘亲也被大火烧没了?”温五儿的嘴巴一瘪,眼见着就要哭出来。 “别哭别哭,你娘亲将你护了下来,如果你哭了,她一定会伤心的,你虽然看不见她,可是她还在你身边陪着你的。”孙世宁想到自己的身世,低垂了眼看着五儿“我的娘亲也生病过世了,她临走前同我说,虽然她的人不在了,但是她会安静地陪着我,能够看到我哭,看到我笑,听到我说话。” “姐姐,你也是一个人吗?”温五儿抹了抹眼角问道。 “是,姐姐的双亲都不在了。”孙世宁抬起头来看沈念一,没想到沈念一听到这句话,也正好转过来看她,两个人的目光相触,他的眼底有一层隐隐的柔情,旁人见不着,只有她能够看得清晰可见。 她的肩膀微暖,却是沈念一的手按在那里,明明没有多余的话,隔着衣料,她的心尖处升起一片暖意融融,温度恰当好处。 “沈大人,沈大人可在,胡知县有事要见过沈大人。”诸葛青在外面唤了两声,见屋内没有回音,不死心又抬高了声音,“沈大人要追查的几个人,胡知县有话要说。” 沈念一低声叮嘱孙世宁照看好温五儿,又一只手指了指屋顶,孙世宁心领神会,上面有大理寺的人蹲守,她抓过那个天衣无缝,想都没想,先往被子里头一塞,沈念一立时给了她一个赞许的浅笑。 等他走了,温五儿才敢说话:“姐姐,那个银光闪闪的盒子,能再给我看看吗?” 孙世宁不避着孩子,摸出来给他:“以前见过?” “没见过,不过瞧着好玩。”温五儿接过来,放在耳朵边摇了摇,“姐姐,里面有东西。” “真聪明。”孙世宁摸摸他的发顶。 “但是打不开。”他用小小的手指去抠,然而天衣无缝怎么可能抠得开来,他倒是不气馁,贴在鼻子尖,一点儿一点儿的研究,孙世宁见他玩得起劲,也不打扰他,总比眼泪汪汪拖着她问母亲的下落来得强。 “我娘说天底下没有打不开的锁,就要看开锁的人手巧不巧。”温五儿无心之语,让孙世宁呆在原地,这句话委实熟悉,她好像也曾经听谁说过。 沈念一走出屋,见到胡知县依然苍白无力地站在那里,强撑着一口气,见到他就要下跪请罪,说是县衙中出了那么多问题,他抱病有恙,不能及时所查,与那些受贿之人同罪,只盼着沈大人在何家惨案告破之后,再治他的罪过。 “那些人也不过是一时被银钱蒙蔽,所做的不过是通风报信的小事,要是单以所犯之错来算,算不得大罪,胡知县不用急着来请罪,我原本也没打算将这些算在胡知县的头上。”沈念一冷声道,“如今县衙之中,胡知县还自管理事,大理寺不会干预,大理寺赶来援手之人,也请胡知县通融方便。” 怎么说,胡知县是陵县的地方父母官,无论是人脉还是布局比他们要清楚地多,有他从旁协助,可以少走弯路。 “是,是,沈大人言重,下官配合大理寺破案那是天经地义之事,方才那位丘大人带来的人手,已经都安排到城门口,还有两处县城中最热闹的酒楼,另外大牢中,也增派了几人,沈大人送来的嫌犯,绝对担保不会出岔子。”胡县令双手低垂,毕恭毕敬言道。 “何家之案虽说在陵县发生,却不是你们能力所及,你只需做好分内之事,还有不要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其余的事情,日后在圣上面前,我会替你开脱解释。”沈念一直接就看穿胡知县的心事,又转向诸葛青道,“这位诸葛县丞颇为能干,如果胡知县不介意,就先留在我的身边做事。” “是,是,诸葛青,还不多谢沈大人另眼相看。”胡知县用衣袖掩住嘴,猛地咳嗽起来。 “胡知县将养好了身体,才能为百姓多做事多谋福,如果一时找不到好大夫,我看齐仵作的医术不凡,让他搭搭脉,开几帖药吃吃,也好过胡知县拖着病体,来回忧思。”沈念一见诸葛青没有惺惺作态过来行礼,眉宇间稍稍舒展些,诸葛青也算是跟了他一段路,应该知道他的为人,不喜这样的做派。 诸葛青要搀扶胡知县,被他直接拒绝,断然命令他只需要服从沈大人的叮嘱即可,诸葛青面露尴尬,等胡知县走远了,才低声道:“胡知县虽说一板一眼不讨喜,为官还是十分上心的。” “你们甥舅两个人不用一个捧一个了,我心底有数。” 诸葛青的脸孔都涨得红了:“沈大人,不是因为甥舅裙带,下官才说这样的话。” “我先问你一件事情,在陵县要找出一个有名有姓,约莫知道长相的女子,需要多久?” “沈大人说的可是那个被逐出何府名唤久红的女子?” 和聪明人说话,倒是一点不费劲,沈念一点点头道:“要查的事情太多,这个久红,就让你派人去寻出来。” “沈大人,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问?” “但问无妨。” “沈大人为何笃定这个久红还在陵县不曾离开?” 第九十六章:趁胜追击 不过是从一个垂髫小儿口中得来的名字,兴师动众去查找已经让人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必然有人疑惑,这个久红被逐出何府,为什么还要待在陵县,说不准早早地就离开,而且走的越远越好。 沈念一默然不语,有些线索往往就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温五儿是个孩子不错,但他说的那些话总是耐人寻味,连那个梁上君子张千都觉得这孩子身上太多谜团,一个厨娘,来历复杂,灶台下的暗藏机关,本来又是给谁准备的。 何家的案子越铺越大,多一条线索就能多一分眉目。 沈念一不愿意说,他心中有些焦躁,不仅仅是因为五十个人的尸体还被停放在县衙的停尸房中,更因为牵扯而出的隐情让他觉得何启虎辞官回乡之后,怕是还有更多让人意想不到的原因。 诸葛青是个能办事的,得了指令,二话不说,马上部署下去,让几个人分头去哪里寻人,沈念一站在他身后听得津津有味,特别是听到诸葛青说要过问陵县最有名的两个媒婆时,眼睛一亮,这种笑县城,媒婆确是知晓张家李短最清楚的人,然后与丘成所言的一样,他也着人去烟花巷打听,嘴角生颗朱砂痣的女子但凡出现,就不容易叫人遗忘。 “沈大人,如果久红还在陵县,我觉得会被卖去烟花地的几率不大。”诸葛青说得头头是道,“何家在陵县是一等一的大家大户,如果被逐出来的丫环去了那样肮脏的地方,久红的嘴还长在她身上,她要是说了不该说的话,那么何家的面子保不齐就抹了黑。” “我只想尽早有确切的消息。”沈念一点了下头道。 “沈大人,如果久红死了么?”诸葛青大着胆子问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沈念一面无表情,却让诸葛青觉得肩膀上重重,差些抬不起头。 等诸葛青走了,孙世宁才问道:“如果久红还在陵县,那么何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她怎么不出面来?” “如果是你出了事情,冬青肯定会出现。”沈念一还记得那个个头小小的丫环,小圆脸,细眉细眼,跪在大理寺门前时,一股子勇气,他不禁低下头来笑了笑,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带着什么样的丫环,“可你听出来,久红是被赶出何家的,原因还很奇怪,因为她代替温五儿的母亲给在书房的何启虎送了一次饭。” “小孩子不会说谎,我的冬青也不会说谎。”孙世宁瞧着他的笑脸,知道是想到了那天的事情,“我相信温五儿的话,只是他的母亲有些可疑。” “何家的案子,疑点重重。”沈念一沉声道,“若非那晚太巧,有个张千在那里看着些端倪,摸出些东西,一把火烧得那么干净,怕是真的查不出什么了。” 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有些线索总会在关键时候冒出水面,只看当时有没有把握住机会,趁胜追击了。 “温五儿必须要找个合适的人家送过去寄养,这件事不用太急,不过案子了结以后,我们要回天都,必然先要安排好他,我要去一次县衙大牢,那个老郭嘴里没准还能摸出些门道。”沈念一见孙世宁跟着他跑来跑去,委实辛苦,才想说让她留下来休息,双腿走到门边,眼前一黑,他下意识地做出防备的姿态,很快想到原因之所在,“世宁,你过来。” 孙世宁立时发觉不对劲,走到他身边:“你的眼睛?” “没事,你在我身边,我们还是能去大牢。”沈念一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还真的是看不出任何异样,孙世宁委实不放心,奈何实在没他走路利索,小跑着才能赶上,走了一段路,沈念一猛地停下来,她差些就撞上去,“你看看,我脚底下是不是有根杆子?” 孙世宁一低头,还真是谁把几根长短不一的竹竿扔在地上,她弯下腰要去捡拾:“张千说,那个追他的人眼神不好,会不会那个人和你一样,眼睛也是时好时坏的?” 沈念一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想得同她一样,让个瞎子来做杀手,怎么都说不过去,何家虽然不是个个高手,毕竟也是朝廷大员,出不得半点纰漏,张千留下的线索,那天最多不过三个人,三个人就做成了惊动皇上的大案,一个瞎子怕是办不到。 “会不会那个杀手也曾经同你一样,受过眼伤?”孙世宁小心地扯住他的衣袖,“大牢就在前面,门口的人不少,我们慢慢过去。” 沈念一放慢了步速,他在想当年他亲手抓捕的那个恶贯满盈之人,会有人也在那人手底下吃了亏,受了伤,时隔数年,要再顺藤摸瓜找寻线索,怕是没那么容易,不过孙世宁的猜测的确也有道理,至少不至于让线索断了头。 “沈大人。”大佬哦的狱卒早被诸葛青提点过,一眼就认出了他,“沈大人可是要来审那三个嫌犯?” “他们在牢中可老实?”沈念一低声问道。 “老实,可懂规矩,给吃的就吃的,没半个废话字。”狱卒陪着笑将牢门,引着他们进去,“里面气味重,这位姑娘要么在外面等着?” “不用,她一起去。”沈念一轻声道,“带着帕子没有,将脸蒙上。” “大牢里头的污秽,我受的住。”孙世宁不以为然,哪个大牢还不都是那样,面目可憎的犯人,混合着血腥酸馊的古怪气味,没准她比沈某人都更加清楚其中滋味。 “这几天有没有人来见过他们?”沈念一又问道。 “胡知县来过一次,不过知县大人的身体不好,里面气味重,咳得实在厉害,才说了两句,里面那几个又不答话,他就出来了。”狱卒说的太快太利落,倒像是已经复习了好多遍的。 沈念一的脚步顿了顿,他的眼帘微微下垂,眼底有星光微闪,站在身侧的孙世宁暗想,要不是他自己说眼睛看不见,旁人还真的是难以察觉,不过这毛病一定是要治好的,否则来个追杀张千那样的高手来,怎么应付才好? 狱卒见他不说话,反而有些慌张:“沈大人,这几个犯人不爱说话,谁来了也不说的。” “你的意思是,除了胡知县,还有别人来问过他们?” 狱卒哽了一下,明明打算瞒下来的,怎么在这个俊俏公子一样的男人面前,不知不觉就把真话都给吐露了:“沈大人,犯人都好端端地关着,没出任何的纰漏。” “我只问你,还有谁见过他们几个。”沈念一的声音更加平缓,狱卒张着嘴不敢说话不敢动。 孙世宁索性轻咳一声道:“没要治你的罪,就说了实话。” “沈大人,你也知道狱卒的活儿不好当,有人托了干系说要来看看,只要不做坏事,我们都是眼开眼闭。”狱卒居然开始絮叨,见沈念一没有要打断的意思,说的来劲,“我们拿的好处也不多,比不上你们朝中的大官,见惯了金山银山。” “说名字。”沈念一难得好耐心。 狱卒摸了摸后脑勺:“那人不是也住在这里,开始我还以为他也是同大人一起的,没想到他塞了几贯钱过来,要进去看那几个人。” “是不是长方脸,高个头的。”沈念一说的是石老三的长相特征。 “对,对,就是这个人,我瞧着同大人们一起进来的,才敢放行,他就待了一小会儿,真的,要是论着时间,半柱香都没到。” “你有没有跟着进去听他说了什么?” “人家都塞了钱,说要进去说几句,摆明了就是不想我们在旁边听着看着,不过沈大人放心,他走后,我特意进去又看过,三个犯人依旧该坐的坐,该躺的躺,没一点不对劲。”狱卒已经走到了关押老郭的地方,“沈大人瞧瞧,人都在,没事。” 特意将牢门前的火把取下,凑到门柱上,晃得里面三个人不得不抬起头来,孙世宁与那个老郭对了一眼,老郭飞快地低下头,不与她做任何的交流。 “郭永平,你先前说接这次活,是从白眼鹰的手中,对不对?”沈念一沉声问道。 老郭一听他报出自己的姓名,吃了一惊,连他身边的几个弟兄都只知道他叫老郭,行走在江湖,不喜欢吐露真实身份,也实属常事,看样子,大理寺的人果然沾不得。 “如果白眼鹰说他从来没有发过这个任务,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你到底是从什么人手里接到的赏金任务,或者说,你在为什么人做事?”沈念一从丘成拿回的信鸽中,看到不少的讯息,其中有几条,还真是让他意外加吃惊,“还有,你们几个到底是哪一天到的陵县,是不是说的有些误差?” 孙世宁静静听着,老郭撒谎的话,她一点儿也不吃惊,但是中间还涉及到了石老三,石老三可是口口声声当沈念一是救命恩人一般,难道说先前的那些都是这几个看起来鲁莽生事的汉子在演戏,演的这样活灵活现,差点瞒过了他们的眼睛。 第九十七章:难逃一劫 老郭紧闭着嘴不想开口,他知道闭着嘴才能活下去,只要他稍微有哦些许的动摇,怕是在牢里横躺着的就是三具尸体,而不是三个犯人。 狱卒已经快缩到角落里,心中暗道,幸而这位沈大人身边还有个好看的姑娘跟着,否则他的话一说出口,不是当事人都觉得心里冷飕飕的,别说是那几个犯人,看样子他收的那几贯钱,非但要吐出来,还怕是得罪了高官。 胡知县千叮嘱万叮嘱,不能贪财,可是每个月才一贯半的月俸,实在是少的可怜,家中两个孩子一个婆娘,四张嘴等着烧火开饭,不捞些油水如何度日。 “你不说也没关系,我去问石老三,总会有个人肯开口的。”沈念一嘴角微微卷起,明明露出个笑容,老郭却不由自主地哆嗦下,“看样子,人都是会变的。” 这一句话,已经确凿了石老三参与其中,老郭没有否认,沈念一心中有数:“我们出去,看好他们,再不许旁人来探监,就是胡知县要来,也必须经过我的同意。” 狱卒见他没有要再三追究的意思,喜出望外,连声答应着将两个人往外送:“沈大人放心,胡知县就是来看一眼,说是沈大人抓来的疑犯,胡知县见着不是陵县的人松口气,其他的就没有什么了。” 胡知县的心思,沈念一何尝不知,只要不是陵县的人涉及,他一概能够推托个干净,反正大案已经呈交给大理寺,没有地方官员的大职责,所以他听到胡知县进来看过时,没有丝毫的吃惊,反而是石老三,要是石老三再忍一忍,未必就会露出马脚来。 “不好了,温五儿独自在屋中,会不会有人对他下黑手!”孙世宁出了牢门,吓得背后一通冷汗,再见着沈念一满脸的笃定神情,犹犹疑疑地问道,“来之前,你已经做好了伏击?” 难怪非要带着她一起走开,这是要特意留出个空缺的时间点,让旁人露出狐狸尾巴,不知怎么,孙世宁一点不想看到露出尾巴的人会是石老三,沈念一同她说那个故事的时候,应该也完全没有怀疑过石老三。 如果石老三从头到尾都在撒谎的话,她也只能承认方才沈念一所言的那句话中的无奈之情。 “五儿真的不会有危险?”孙世宁见沈念一往回走时,慢吞吞的,不由的发急。 “不会有危险,如果想出手的话,早对他出手了。”从找到温五儿起,石老三就紧紧跟随在他身边,如果他的猜测正确,也难怪这消息往外传的这样快,后羿门的人也是处心积虑找来的,当时是想让温五儿不幸殒命,没有了最后的人证。 然而有人发觉出不对劲,温五儿根本不是当天夜里保命逃跑,进了陵县就不见的那个人,只有那个眼神不好的杀手,那个在张千身后紧追不舍的人,才会发现出不对劲。 沈念一默不作声,好几处想不明白的断点,要是加上石老三这个人,倒是很说得过去了。 原来,他也有想的不够周全的时候,沈念一有些遗憾,难道说亲手放过的人,依然会被他抓个现行,而且变本加厉地告诉他,当初不该揽事上身。 “你预备留多少时间给石老三?”孙世宁问得直言不讳。 沈念一侧过脸来看着她,她明晓得他什么都看不见,然而被这样近距离的注视着,心里头依然动了动,他轻声道:“世宁,我发现一件事情。” 孙世宁睁大了眼看他,反正他看不见,她乐得落落大方,将他山峦起伏般的五官尽收眼底,旁人恐怕没有这样好的机会,她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发现了什么?” “这一次,我带你出来查案,你不再怕我了。”沈念一说的非常正经,以往还一口一个沈大人,自从他硬把这个称呼改了,她也没有按照原定的计划来,反而你啊我啊,听着更亲切些,说起话来更加直接,这样也好,他才不想要个畏畏缩缩的女子跟随在身旁。 “我是有任务在身,当然不用怕你。”孙世宁说的振振有词,“一来我不是你的手下,二来我答应要做好协助,要是走一步看一下你的脸色,你反而会觉得我是个累赘。” 沈念一点点头,表示她这样子很好,两个人之间有种特别的默契,所以他的眼疾之症毫无避讳地告知与她,因为明白她的出现能够恰当好处的分散开旁人的注意力,一个年轻女人,又不是大理寺的在编人员,旁人多看她一分,就能够多一分的时间来用于案情的分析。 他的眉眼间微微发热,沈念一抬手遮住双目,这样的状况,以前似乎还没有过,难道说,是老郑的独门秘药克制不住伤及双目的寒毒,病情要加重了吗? 孙世宁察觉到异动,跟着紧张起来:“你的眼睛是不是痛,让我看看,先让我看看状况。” 沈念一身材颀长,两个人身高颇有差异,孙世宁心急之下,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双脚尖都掂了起来,沈念一很配合地弯下腰,放开手,她凑过去,才发现他眼底精光璀璨,分明是已经恢复了视线。 两个人的姿势暧昧,贴得委实有些近,几乎是鼻尖要碰到鼻尖,偏偏还是她主动挨上去的,她分明在他眼底捕捉到一点儿笑意,没有任何的恶意,她慢慢放下心,他的笑意中有种很难得的温和,还有一丝的感激。 感激她尽忠尽职,全心全意做好导盲的工作,还是感激她将这个秘密深藏心底,连他身边的一干人等都没有吐露出半个字来。 沈念一毕竟是个君子,这时候要是开口说话,口中的温热之气难免要喷到对方脸上,他缓缓站直了身体,保持好了适当的距离:“刚才眼睛有点异常,等回去还要请老郑重新再查一查。” “希望这个案子快些了结,让凶手早些绳之以法。”孙世宁接着话题源头,不禁轻轻叹一口气,怎么何家的案子越查头绪越多,简直快成了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然而见着沈念一笃定的神情,她又想过,他心中有一本旁人不懂的帐,唯有他条理分明,不会出错。 两个人似乎在紧张之余,稍稍抓到片刻的宽松,一前一后走回去时,嘴角都隐有笑容,可惜笑的时间实在太短,沈念一见着他们所住的屋子围着好几个人,已经知道不妙,他居然没有撇开孙世宁,自顾前行,而是转过头来说道:“无论发生什么,都别露出太意外的神情。” 孙世宁心底咯噔一下,她生怕这句话指的是温五儿,不过相处短短的时间,她对那个死里逃生的孩子充满了怜惜,明明沈念一保证过五儿不会出事,这时候出声警示,还是会发生意外对不对,五儿难逃一劫! 她的脚步加快,居然要超出沈念一的身形,他的手肘有意无意将她拦在身后半尺的位置,这是一个适合负责她安全的位置,孙世宁明白他的心意,没有再急吼吼往上冲,已经出事了,她冲过去也是于事无补,她只会痛恨自己,没有照拂好孩子。 “大人,出事了。”丘成的脸色极其难看,孙世宁的视线却转过去一些,在唐楚柔的臂弯中见到了温五儿,孩子没有事,大概正在入睡被大人唤醒,眉宇间有些懵懂,见到她过来,张开双手要她抱。 她挤不过去,对着温五儿摇了摇手,又做个手势要他别害怕,五儿看得很明白,连连点头,唐楚柔跟着看过来,勉强咧出一线笑容,是想让她放心。 沈念一往人群之间走,六七个人自觉分开,有两个是大理寺的,还有的应该是县衙中的人,听到动静赶过来,沈念一站住不动,孙世宁来到他身边,低下头看着地上躺着的人。 石老三面如死灰,嘴唇更是乌黑一片,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齐河离得最近,与沈念一目光交接:“他死了,中毒身亡。” “可知是什么毒?”沈念一追问道。 “暂时不知,不过毒性有些古怪,显然不算太过刚猛,因为他从屋里跌跌撞撞到了屋外,应该是发现了自己中毒,然而想要解救却也没有时间,当时我纵然是在他身边,应该也不能解开。”齐河的腿伤未愈,用他的黑伞拄拐,缓缓起身道。 “他从哪一间屋子出来?”沈念一回过头去看了看那几间他们入主的房间,里面这会儿都没有人呢在,屋门敞开,里面的光线晦暗,好似怪兽张大了嘴巴,随时会将走近的人囫囵吞没,连骨头都不吐出一根。 “这一间。”有个衙役指了指,“我正好走过来,就见他从里面摔出来,十来步摔了三次,我想要去扶大的,这位大夫模样的人,在身后喊住了我。”他摸了摸后脑勺道,“大概是他已经看出这人中了毒,我要是碰了也是一样的结果。” 第九十八章:下毒者 齐河用伞尖将石老三的右手翻转过来,掌心和嘴唇是一个颜色,乌黑乌黑,然后是左手,只有三根手指指尖发黑,很明显,毒性就是从手掌侵入了体内,他进的是孙世宁所住的那一间,或者说,是孙世宁和温五儿一起住的那一间,当时在里面入睡的人是温五儿。 不过,房顶还有别人,沈念一身形一晃,已经飞身上了屋顶。 那里有两个很浅的人影,伏在那里,除了沈念一的吩咐,他们不会做出其他的举动,只负责监视与保护,既然他们都未曾离开,很明显石老三没有要对温五儿动手的意思,那么其进入房间,是在哪里沾到了剧毒。 房顶的人看的再清楚不过,石老三是算准了屋中没有旁人,连他相识的一干人等都出去忙事,温五儿自从被救回来,除开饿极了吃几口食物,一直就是昏昏沉沉的睡觉,在黑暗中待的时间太长久,孩子的心灵幼小脆弱,已经造成不能弥补的损害。 他走近屋中,很仔细的聆听,然而凭借他的功力,根本听不出头顶还有四只眼睛在紧紧盯着他,甚至还有杀人的利器,只要有一分不对劲,立时就能取下他的性命。 他走到床沿,看了一会儿温五儿,眼中没有多余的情绪,这个孩子已经没有什么用处,而更加有危害的那一位却比泥鳅还滑溜,趁着不注意,再次潜逃了,幸而东西留下来了,他开始蹑手蹑脚地翻找。 房顶的两人对视一眼,在询问对方是否要阻止,得到一致的答案,想看看他究竟在找什么,屋中的物件,沈大人都心中有数,没有危害性。 石老三在床上翻找一遍未果,有些发急,而温五儿压根没有要醒转的迹象,他不疑有他,将床单掀开,蹲下去,在床底一点点摸索。 一直到指尖碰触到冰冷的球形物,他心中一喜,赶紧再趴下去些,将银盒子捞出来,捧在手中,这一物件,是他没有告知上头的,但是他知道其重要性,听听它的名字,天衣无缝,从何家的书房被个偷贼带出来,就是要他立功行赏的。 石老三本来应该赶紧离开的,然而他对这个盒子起了好奇,反正沈念一不会马上回来,反正床上的孩子也不会醒,反正他是非常安全的,所以他将银盒子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准旁人解不开的迷,在他手里解开了,如果盒子被打开,那么他的功劳是不是就更大。 他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手心发热出汗,但是根本找不到打开盒子的诀窍,才丧气地想要将其往怀中一揣带走,他发现不对劲,右手掌心有一层黑气,他再看左手,手指尖同样如此。 石老三不是愚笨之人,他马上知道是手中的这个盒子不对劲,五指一松,盒子无声地落在地上,他也无声地想要挣扎,喉咙处的肌肉已经被迅速渗入体内的毒素麻痹,发不出任何刻意呼救的声响。 他要出去,出了屋子,外面时不时有人走动,他才可能获救,石老三忙不择路,摔了几次,才出了屋子,迎面走过来个衙役,他想要唤住对方,但是全身都已经不能动弹,他听到自己的身体重重摔倒在地上的声音,见到那人焦急的跑过来,似乎想要弯身来搀扶,如果他能动的话,一定用手指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袖。 可惜,他做不出这个动作,对方却听到了阻止声,反而退了一步,来不及了,他知道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不知道沈念一见着他的尸体时,会是什么样的神情,是不是后悔给了他一次机会,后悔养了一只白眼狼。 石老三合起眼帘,再没有动弹,而房顶上的两个人又原位俯身回去,不让旁人看出蛛丝马迹。 沈念一明白整个过程,石老三说是被那只天衣无缝毒死,他只是不解,那个银盒子多少人摸过都没事,难不成还是自己长出了眼睛,挑挑拣拣才发出毒素,他跃下屋顶,孙世宁见惯他的轻功,已经没有惊艳,而那几个衙役面露羡慕之色,翩翩若仙四个字用来形容这位天都大理寺来的沈大人真是再合适不过。 沈念一很快部署几个衙役守在门口,孙世宁已经从唐楚柔手中接过孩子,温五儿很是依恋她,在她怀中时,眼帘微微撘下,没有防范的神情,他径直往里走,丘成防止不相干的人走近,而唐楚柔与齐河已经跟着进去。 沈念一进了屋子一眼就看到那只银盒子:“齐仵作,这个正是毒素的源头。” 齐河在银盒子旁边又蹲下来,唐楚柔跟着蹲在旁边,师侄俩颇有默契,齐河从黑伞中摸出一副透明的手套,交给唐楚柔:“在东西表面下毒,看起来最容易中招,实则毒素是通过皮肤表层的毛孔,渗透进身体,这副手套戴上,哪怕是再毒的毒药渗透不过它,就不能毒害人。” 沈念一说出方才的不解,齐河问到底有几个人摸过它,算一算,张千起始,到石老三至少也有五个人,齐河让唐楚柔将它拿起来,用一支很小的钩子在表面划拉了几下,才放下道:“果不其然,下毒的人怪有意思的,这个东西表面涂了一层毒药,却偏偏在毒药外又封了一层薄薄的蜡,这蜡不是普通的蜡,和小唐戴的手套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起了隔绝的作用。” 一个设计精妙的物件,里面藏着难以言说的秘密,只要是拿到手的人,都会忍不住想要拆解,手心都有温度,特别是有的人紧张起来,手心更烫,时间长久,外面的那层蜡慢慢随着体温溶解开,毒药就暴露出来,而石老三就是那个倒霉蛋。 “这样说来,下毒的人根本不知道谁会中毒?”沈念一明白齐河脸上那抹玩味的神情是什么意思,“就是毫无目标的下毒,总会有人在薄蜡溶解后中毒身亡。” “是,总会有这样一个人,到底是谁,还真是说不好,要不是这个人今天摸进来,那么可能是孙姑娘,可能是这个孩子,多摸几次,就会中毒。”齐河的眉毛皱了皱,“至于是当初设计机关的人还是后来在里面放置下秘密的人下手,就说不好了,反正至少会死一个。” “这上面的毒有没有办法祛除?”沈念一见唐楚柔拿着果然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齐河的话是正确的,但是这样一件物什,布满剧毒,只怕是这辈子都别想要打开了。 “我只能说试试。”齐河让唐楚柔将盒子放进一个黑色的袋子中,“下毒者的心思还真难揣摩,何必要费尽心机去毒杀一个根本不知道是谁的人。” “恨意。”孙世宁抱着温五儿走近来,低声说道,“我猜想,是制作这件天衣无缝的巧匠设下这个毒局,他恨所有经手此物的人,所以毒死一个两个还是更多个都没有关系,是不是他认识的人都没有关系,死者纯属无辜同样没有关系,只要是摸过这个的,在他心中都是该死的。” 这些话,她是脱口而出,说的实在太顺口,怀中的温五儿并不十分听得懂,然而言语间磨牙般的恨意让孩子警觉起来,居然放声大哭不止。 孙世宁仿佛猛地醒转过来,刚才那些话就如同是旁人经由她的嘴巴在说,而她却不知情,她见五儿莫名大哭,放低了声音哄他,边哄边往外走去,唐楚柔想要过去帮忙,被沈念一拦住:“她可以照拂,她家中也有幼弟,比你我都更有经验。” 他说的一点没错,世天也在孙世宁面前这样哭过,小小的脸孔皱成一团,让大人又好笑又心疼,她喜欢从世天两胁下穿过将他抱起来,拥在怀中轻声哄他,给他一一列出不哭的好处,可以给糖吃,可以不用睡午觉,甚至可以带他出门去玩,孩子的忘性极大,渐渐被转移开注意力,很快就不会再哭。 温五儿听到她收起戾气,又恢复平时的样子,怯生生抬起头,见到她清丽的容貌,还有温柔的声音,哪里还哭得出来,孙世宁取出一块糖,放进他嘴里,叮嘱要慢慢含化,不要硬生生吞下,五儿乖巧地点头。 两个人再进来时,都同没事人一样,沈念一还在听齐河分析大概是哪几种剧毒,孙世宁探探头,对怀中的温五儿说道:“你还喜欢将这个放在枕头边睡觉,幸好你没有事。” 温五儿含着糖不能开口,只是嘻嘻地笑,沈念一已经做出决定,石老三莫名其妙地被毒死,那么只能再回到牢中去问一问那个郭永平,他快步走出屋子,孙世宁没有放下孩子跟过来,她一直那么识趣而有分寸。 但是,方才那一番言语,说的太真,简直就像被什么附了体,沈念一想,或许是她一时有感而发,不是才说她不畏惧他,更加能够在查案时帮上忙,那么她的分析很到位,正好解剖了下毒者的心态。 他不会怀疑孙世宁,就算石老三处心积虑想要隐瞒下什么,他依然觉得其中另有隐情,帮人做事和背叛恩人,有时候并不冲突。 第九十九章:偿还 那个狱卒见他返回,没有多余的话,立即打开大牢,在前面带路,依然将他带到方才的地方:“沈大人,我先出去看门。”这是懂得回避的聪明人。 反观是郭永平三人见他匆匆去,匆匆回,有些诧异,郭永平没有忍住嘴,上前两步,隔着栅栏说道:“都说大理寺的沈少卿英明神武,又说大理寺审讯犯人很有些手段,是不是要用在我们兄弟三人身上?” 这句话已经说得相当不客气,沈念一却并不在意,同方才看到石老三的死相来比,这种攻击挑衅的话,根本没有意义,其实石老三死的有些怨,至少,他罪不至死。 不过是通风报信,在他身边落脚,做个内线,也不至于被剧毒一命呜呼,沈念一有些疲累地问道:“石老三欠了谁的人情,要来我这里讨要?” 郭永平没想到他一针见血,猜出多半的真相,还强笑着道:“都说是为了银钱,我们本来也都不是什么好人。” “他死了。”沈念一抬起头来,与郭永平对视,“石老三死了。” 郭永平整张脸都跟着垮下来,声音发抖,旁边那两个对视一眼,脸色发灰:“沈大人,他不会对你出手的。” “是,我知道他不会对我出手。”沈念一当然知道这三个人在想什么又在畏惧什么,本来可以利用他们的这番心理,大做文章,他却没有,将石老三的死因如实相告,眼见着郭永平一分一分恢复正常神色,他才缓声道,“石老三的死不过是个意外,但是让他来我身边的人,太了解我与他的过去,石老三是个什么样的人,几年前,我已经很清楚,他不是坏人,他不该死。” 郭永平支吾了一声,旁边一人分明在仔细聆听他们的对话,几乎是扑过来似的抓住了郭永平的衣襟,大声喝道:“老大都死了,你还在忌讳什么,做戏这种事情都是你想出来的,你说我们绝对不会有问题,现在老大死了,我们都关在这里,早晚是个极刑,你是想将所有都烂在肚子里,带到阎罗王面前吗,你对得起老大,对得起兄弟吗!” 下手的力气不小,在大牢中养精蓄锐,就用在这种时候,郭永平被对方晃得前后摇摆,却没有出手制止,沈念一看在眼中,又补了一句道:“你们都不是罪大恶极之人,做不来真正的坏事,莫要被有心人利用,补上去不过是逐个送死。” 郭永平单手将人抹开,两个人的武功何止差了三五倍,从沈念一初见他时,就发现不是那种宵小之辈,说话做事都很有分寸,石老三看似是这群人的老大,不过是仗着一腔意气,实则郭永平才是真正的头儿。 “沈大人,你放我出去说话,我都告诉你。”郭永平顿了顿又自嘲道,“我没有想用此来脱身,我只是想喝一杯,为老大,同弟兄几个喝一杯。”他注视着沈念一,“我相信沈大人会愿意高抬贵手。” 一炷香之后,在个小小的偏厅,沈念一端坐正位,抬眼看着三个还直愣愣的囚犯:“不是说要喝一杯,坐下来说话。” 其中一个腿脚有点软,倒是郭永平结结实实地坐下来,桌上不但有酒还有几碟子下酒的小菜,沈念一面前有个酒杯,他的手搭在桌沿,手指修长有力,明明说话还算和气,一样能够压得三个人透不过气来,难怪方才几个衙役要留下来,被他挥手遣散了,只需要他一个人压场子,莫说是想逃走了,便是说了让他们走,都未必有这个胆子。 “这是陵县出的杏花酒,才让人从酒坊买回来的。”沈念一将酒杯在手指间缓缓转动,“我不会逼供,都坐下。” 三个字,让另两个坐的纹丝不动,郭永平给自己倒一杯喝一杯,闷着头喝了六七杯,喝的太急,脸都红了,眼圈也是通红一片:“老大欠了一言堂的人情,我只知道这个。” 在沈念一面前,就是演一场戏,石老三从头就知道所有的计划,他假装被弟兄蒙混出卖,随即跟在沈念一身边,跟的很紧,当然什么消息都是一手的,当时石老三说过一句话,将陵县整个翻转过来都找不到的人,怕是只有沈少卿能够找到,郭永平还不相信,结果非但找到了人证,还是一大一小两个。 温五儿躲过一劫已经令人唏嘘,不曾想在孙世宁的屋中居然还出现了个张千,石老三有意窥探,自然见到了那搭袋中的宝石,还有那件天衣无缝,他寻了个机会,到了牢中与郭永平商量,仅需取到此物,他们弟兄几个就劫狱而去,将此物交予一言堂,一了百了。 没想到,天衣无缝送了石老三的命,郭永平将手中的酒洒在地上:“老大一直说,他对不起的人只有你沈大人,这样子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会遭天谴,没想到没他一语中的,他死了,死的那么突然。” “一言堂,你的意思是,安排你们此行的是一言堂!”沈念一没想到短短的日子以来,居然数件案子都与一言堂有关,上一次的已经成了悬案,难道眼前的这一桩又要悬? “是,是一言堂,老大亲口说的,他欠一言堂一个很大的人情。”郭永平埋头又闷了几杯酒,“你们俩不是也知道吗,去年中秋的时候,他提起过。” “我当时听到一言堂三个字都发怵,没敢多听。”那人畏缩着给自己倒一杯酒,喝酒壮胆,面前这人已经几次照面,他都没敢多瞧一眼,那可是当今大理寺的少卿大人,皇上的左膀右臂,一句话左右生死大权的人。 虽然没敢多听,也是确认了郭永平的话,沈念一将手中的酒杯举一下,示意他继续说,那人咽了口口水道:“就听到老大说,在潦倒危难的时候,受过恩,受人恩惠总是要还的,怕是偿还的时候到了。” 这一还便将性命还了进去,郭永平很是干脆爽快:“至于具体的,我们也没多问,既然认了做兄弟,那么该说的就说,不该问的绝对不问,老大这次来,一言堂是要他还人情,不过他说了绝对不会伤害沈少卿的性命,我们做这么多,演戏演得比杀人都累,不过是打探消息,而且那边也很爽快,给了我们每人五百贯,只要不是个死,五百贯够花销一段时日了。” “那么说,你们劫持马车的时候,也没打算杀人?”沈念一直视着他道,“从来没有过?” “沈少卿,没有杀人的必要,又怎么会杀人。”郭永平口气淡然坦荡,“不过就算没有杀人,何家的案子也实在太大,被卷入其中的,判个死罪也不算过头,我们几个心中有底,也绝对没有要用老大的人情来讨自己的性命,只是想告诉沈少卿一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过我们也有自己的底线,何家灭门的案子,确实没有插手,我们到的那天,已经案发。” 真正是喝一顿酒,喝完走人,留下沈念一还坐在桌边,静静沉思,直到丘成无声地走进来,他头都没有抬,张口问道:“齐仵作验完尸了,查出是什么毒?” “毒性不能确定,不过是中毒身亡,没有其他的伤痕,他身上也没有什么可以查询的线索,搭袋中有十来贯钱,身无长物。”丘成见沈念一的样子不怒不喜,依旧淡淡,“大人,那三个人倒是识趣,自己回大牢蹲着了,胡知县说明了这些人都是要交予我们带回天都的,他不敢碰手。” 沈念一冷声而笑,做贼的都讲道理,做官的却自扫门前雪,胡知县这一步棋走得看似谨小慎微,实则明哲保身:“丘成,何家的灭门案子是一言堂做下的。” 丘成的双脚钉在地上,片刻后,双眼流露出一种了然:“如果是一言堂的话,那么大的手笔用来杀一家老小才说得过去,而且派出那样的杀手,对付几十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案子是一言堂做的,我不感到意外,但是目的是什么?杀人放火总是有个目的。”沈念一边说边起身往外走,“那个天衣无缝在哪里?” “还在齐仵作那里,那样的剧毒在他那里比较安妥。”丘成追上沈念一的步子,“大人在担心什么?” “孙姑娘和温五儿可都安好?” “都安好,根本没有异状,据孙姑娘说的,那个孩子还将盒子拿在手中把玩良久,真是一条命什么时候结束都是老天爷管着的,这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丘成跟随着沈念一径直往齐河处去,“大人,是不是将三人带回天都。” “带回去,温五儿怕也不能保得住,皇上会来讨要这个孩子。”沈念一太清楚皇上的意向,何家的孤儿,皇上收留下来,对朝中其他的臣子而言,既是一种施恩,也是一种威慑。 “大人,案子不查了?”丘成问得小心翼翼。 第一百章:防不胜防 “如何不查,就快要水落石出,必然要查。”沈念一说得斩钉截铁,丘成有些意外他的声音难得抬高,眼角却分明见到个人影从树丛后面躲开,不用多想也知是县衙中人,胡知县的眼线,明明可以轻而易举的抓住,沈念一偏偏视而不见,在官场的日子太久,他比这位胡知县更懂得为官之道。 人影离开得很快,想来是已经听到需要的答案,沈念一朝着离开的位置,嘴角抿出的弧度有些许犀利:“张千的话,有些道理。” 张千上来先给了份名单,都是拿到钱帮着做事的,其后追问胡知县有没有问题时,张千说那样个病秧子闹腾不出多大的动静,细想来,这话另有一层涵义,这位张千还真是位雅贼,日后如若再遇,还要再叙叙旧。 “大人,这样的话,会不会打草惊蛇?”丘成有些担忧地问道,大人从皇宫出来,到底应了皇上什么承诺,不过才刚刚官复原职,千万不要又惹怒了龙颜。 “答案早就浮出水面,是我们打不开而已。”沈念一边走边想,何家的案子疑点归根结底不过几点,一是温五儿所见,何家二少夫人给自己的丈夫下毒,何家统共一个高手,倒在自己的妇人手上,这是为何,二是温五儿与其母的身世,厨娘在炉膛底下挖一个暗箱,是为了留后路,是谁告知其何家会有此大劫,而她还闷在肚中,没有告诉任何人,三是天衣无缝中存放的必然就是所有线索的答案,但是打不开,他暂时想不出谁是个中高手,只能回了天都再细谈。 “大人的意思是,那个天衣无缝。”丘成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传出一声惊呼,正是唐楚柔发出。 沈念一的动作实在太快,瞬间已经到了门前,见到屋中的一幕,齐河单腿支撑不足力,跌倒在地,唐楚柔的身手不错,却束手束脚,一退再退,听到门口的动静,转过头来道:“大人,有人要烧毁尸体。” 屋中应该只有一具尸体,沈念一大步进屋,将齐河先搀扶起来,唐楚柔难怪不能上前,在石老三的尸体边站着个人,低垂着头,看着尸体,一只手缓缓将手中的油壶倾倒而下,另一只手中拿着精巧的火折子,他同样听到有人赶来救援,既然敢过来行凶,必然是摸清了底子,唐楚柔那一嗓子,能把里外的人都给招来。 “我赌你今天完不成任务。”沈念一缓声而道,将唐楚柔拨到一边,踏前一步。 那人才算是肯抬头,两厢照面,沈念一立即认出他是那位后羿门借来的车夫,他明明已经谴了人回去交差,没想到又反折回来,到底有多少人是被买通的,怕是十根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丛云一定不知道你的身份。” “沈少卿说的这么肯定?”他笑了笑道,“一进门就说了两个肯定句,当真是自信心十足,不过让沈少卿失望了,两句话里面,最多就说准了一句。” “火油已经倾倒满你同尸体两个,如果火折子落下,你一样要死。” “沈少卿见活人浴火见死不救?” “自作孽的当然不救。” “那么,我说是丛云派我来的呢?”那人暗暗咬了咬牙道。 “丛云应该是后羿门门主的亲生儿子,除非整个后羿门都被一言堂买下收拢,否则他用不着浪费这些精力。”沈念一又往前走了一步。 “不要再过来。”对方嘶吼道,拿着火折子的手簌簌发抖,“再过来,我就真烧了。” “这具尸体该看的都看了,该查的也都查了,如果你当场焚烧,我正好收了他的骨灰。”沈念一没有再往前逼近,反而退后了两步,“小唐,扶好齐仵作,我们退出去,整间屋子让给他烧,这是陵县的县衙,衙役和老百姓会赶来救火,最多烧毁尸体再烧死个把人,不会伤及无辜。” 那人眼睁睁见着他们真的都退出去,沈念一还细心地预备将屋门都关上,他更怕了:“别,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你不是要烧尸体?”沈念一隔着半扇门板问他,对方根本不知道屋顶上有人,也是,连唐楚柔都未必知道屋顶上的人窝在哪个角落。 “我,他们,他们给了钱。”那人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拿了钱。” 又是钱,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沈念一想起这句老话,几百贯钱甚至几十贯钱,就能收买人心,他低声道:“只让你来烧尸体?” 那人拼命摇头,唐楚柔替他说了:“在找东西,不知怎么从后窗摸进来的,我听到声响,想抓个正着,没曾料到他还有这个后招。” 沈念一太清楚他在找什么:“你看到眼前这个尸体,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那人还在摇头,拨浪鼓似的停不下来,“他就是摸了一下你要找的那个东西,没走出屋子就咽气了。” 火折子一摔,那人嚎叫着往后退让,背脊都贴到墙壁了,腿脚发软,直接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死死盯着石老三的尸体,好似只要再靠近过去就立马会死。 沈念一走过去将火折子踢到一边:“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幸好你没有找到那个东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谁让你来的?” “我回去以后,有人给了我钱,让我来,我说我不敢,那人又加了一倍的钱,说物件很小,偷偷拿出来就可以,万一被人见到也不用怕,因为我送过你们,只说有东西掉在县衙里头,回头来找找,不会有人生疑的。”虽然言词混乱,不过吓成这样还能说出话,也属不易。 沈念一冲丘成招招手道:“将他带下去清理,然后设法通知丛云过来领人。” 那人听到这话,不置信地盯着沈念一:“不抓我坐牢,不抓我吗?” “你应该也属后羿门弟子吧,交给你们掌门处置。”沈念一懒得同他多语,用手指提起他的后衣领,一扯一甩,将人抛出去,到底不是做惯坏事的,以为偷东西很容易,没想到唐楚柔喊了一声,就把他吓得六神无主,差点做出****的愚蠢之事。 “大人,这样也太便宜他了。”唐楚柔见屋中一股火油味,用手扇了扇道,“怎么身边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能拿来利用,这也太让人防不胜防了。” “那件东西呢?”沈念一问道,“没准还有人来打歪主意,齐仵作的腿脚还没好,放在我这里比较安妥。” “师叔收起来了。”唐楚柔答道,“师叔放在哪里,我去取来给大人。” 齐河没有回答,他的样子怔怔的,活像是白日见鬼,忽然伸出手来指着沈念一的背后,嘶声道:“沈大人,看!” 沈念一飞速转身,见台上的尸体,正冒出细细的黑烟,不止一处,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引线点燃,十几处甚至是几十处同时烧起来,他顿感诧异,这不像是火油烧灼,倒像是从尸体里面在往外烧,火苗****出来,遇到了方才的火油,轰的一声,尸体变成了个火球。 这样的烧法也没办法扑灭,沈念一衣袖一扫,将桌子周围的东西全部卷出门外,然后任由尸体连带着底下的桌子一起越烧越旺,变成焦炭,火势渐渐低落下去,在空荡荡的屋子中间,终将落地成灰。 “大人,如果不是前头那人拉开的早,与石老三的尸体就一起烧进去了。”唐楚柔低声道,“都是算好了的,大概没想到他会在这里磨磨唧唧,所以触发火势的时间偏颇了。” “不是为了真让他来偷东西。”沈念一见火势基本已经成了零星的火点,重新走进屋去,屋子里的气味和当时到了何家火灾处几乎如出一辙,尸臭加上烧焦皮肉的味道,有些呛人,“将他换洗下来的衣服细细查验,看看有什么不妥。” 唐楚柔领命而去,沈念一折返身来,没有忘记最重要的那一茬:“齐仵作,将天衣无缝交给我。” 齐河看着他,不言不语,双手垂在身边,没有去搀扶身边之物,身形有些摇晃。 沈念一微微眯眼道:“齐仵作是有话要同我说吗?” “那件东西暂时不能交还,沈大人,我很抱歉。”齐河低声应道。 “你也被收买了?”沈念一不怒反笑道。 “不,不是的!”齐河像是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给得罪了,脸孔涨红,脖子上头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我怎么可能被宵小之辈收买!” “那么你克扣住天衣无缝是为了哪个理由?”沈念一被唐楚柔那句话触动,身边认识的,不认识的,叫人防不胜防,方才那一刻,他真的怀疑过齐河。 “沈大人应该知道我的一些旧事,我曾经有个心爱至极的人,她死了,我却活着。”齐河的声音更加低沉,“我活着是想找出让她死去的原因所在,她也是被下毒致死,生前最是注重仪表的女子,死相极其凄厉,让人又心疼又心寒。” “你可是在怀疑,石老三身上中的毒与她所中的是同一种?”沈念一不假思索地问道。 第一百零一章:久红 齐河默然不语,很缓慢地摇了摇头道:“症状并不相同,这个人死的太快,药性太猛,不知为何,我却觉得两种毒药出自同一人之手。” 有时候,直觉是很奇怪的存在,明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就能够被隐隐牵动的丝缕束缚在一起,齐河打从见到石老三的尸体起始,心中的震荡一波连着一波,根本不能克制住,所以他忍着脚伤,一定让唐楚柔将尸体搬运到屋中研究。 唐楚柔还劝着师叔,说大人没有急着要验尸,知道是中毒死的就足矣,齐河听不进任何的话,他想要将尸体整个剖开,从里面找出他所需要的线索,但是在唐楚柔的视线下,他无法这样做,这个师侄有双慧眼,他的心思举动都瞒不过她。 不过,唐楚柔依然帮忙将他所需要的都一一展开,石老三的五脏六腑都被剧毒染成一种灰黑色,两人同时吃了一惊,只是用手指摸过那个天衣无缝,这种毒,当真毒性凶猛到根本来不及解毒,便是有了现成的毒药,都未必能送到嘴里。 吃惊以后,齐河又深深地失望了,这种毒,以前不曾见过,或许在江湖上也是第一次露面。 在沈念一了然的目光下,齐河取出了那只黑色的袋子:“沈大人已经给了我余地,我不能做人不识趣,只想问大人讨要一句话,如果我在毒药上有其他的发现,希望大人能将此物再暂借于我。” “可以。”沈念一将袋子很快收起,他也在犹疑一件事情,此物是否要上呈交给皇上,剧毒之物,无法解锁,交给皇上怕是只会引来更多的麻烦,“齐仵作此行功劳不小,如果有意升迁,我会在皇上面前……” “不,完全不用,那个小地方很适合我。”齐河苦笑一下,“我明白沈大人的好意,不过,我暂时不想离开那里。” 沈念一不会勉强,他曾经听唐楚柔提及,齐河如今居住的地方正是那个死去的女子出生的地方,那里的一草一木虽然陌生,对于一个想用回忆来度过余生的痴情男人而言,却难能可贵。 “听沈大人的意思,案子就算了结了?”齐河跟着一路奔波,虽然不曾深入浅出地查案,也能够体会到此案旁枝末节实在太多,沈念一短短时间内居然已经收拾妥当,预备回天都了。 “是,差不多都了结了。”沈念一深邃的目光透过窗户望出去,答案就在心里。 回到屋中,隔壁轻悄悄的,沈念一走到侧门敲了两下,孙世宁开门太迅速,让他错以为这人一直就站在那儿,专门就等着他来敲,温五儿在她身后探出小半张脸,两个人看着多少都有些紧张劲儿,他明白这是在等着他发话:“那边已经没事了,我们最迟后天就回天都。” “案子破了?”孙世宁一脸的茫然,“凶手抓住了?”温五儿的手指紧紧地抓住她的衣服下摆,咬着小嘴唇,小脸煞白。 “差不多了,有些事情必须回到天都再算详情。”沈念一见孙世宁好似松口气,没有要再追问下去的意思,她不是那种刨根问底,喋喋不休的性子,这次出来也是为了还他的人情,帮衬一把,“五儿也跟着我们回去。” “我不要离开这里。”温五儿抗拒地喊了一句,转身迈开腿就跑,孙世宁赶紧回身去追他,沈念一站在门边,看着两人,孙世宁轻而易举地逮住小萝卜头,温五儿还真是不怕她,别别扭扭地嘟着嘴巴反复说着不要离开这里的话,说着说着就哭开了。 孙世宁又是哄又是劝,说了一堆的好话,温五儿就是不松口,将脑袋埋在她的衣服里哭个痛快,她停了嘴,手指在他的后脑勺轻轻抚弄,没有再说话,其实再小的孩子,也知道生与死的区别,尽管没有直截了当的说明,他也知道几个亲人,还有那些熟悉的脸孔不会再回来,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如果离开了陵县,那么怕是再也不能回来。 他害怕,小孩子害怕起来,能做的只有哭闹,孙世宁的安抚有种特别的柔和感,他哭着哭着,泪眼汪汪的抬起头来看着她:“姐姐,以后是不是都只有我一个人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带他回孙家?”孙世宁扭过头来问道。 沈念一遗憾地摇了摇头,虽说温五儿不是何家的孩子,只要送到皇上那边,他就是十足的何家遗孤:“其实,会有比孙家更适合他的地方,你也明白他的身份特殊,孙家不能保障他的安全,如果你想这孩子平安长大,锦衣玉食,那么你就相信我的安排。” 孙世宁的嘴角有抹苦涩的笑容:“也对,在我身边我没有法子保护他,除了能够提供一餐一寝,别无所长。” 沈念一虽然不喜她太过聪慧的举一反三,不过她这样明理又确实叫人放心:“你们收拾下随身的行李,说走就走的。” “大人。”丘成在门外恭声道,“有两份密函送予大人。” “拿进来。”沈念一看了他们一眼,反手将门合上。 “一封是宫中送来的,另一封是大人送出去的门锁,已经查到出处。”丘成双手将密函送上。 沈念一先看宫中的那一份,眼底沉寂一片,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随即又去看另一封,他从炉膛中救出温五儿,将暗门上的那个精巧的锁扣拆下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了出来,让丘成交由大理寺的暗查部,这样的机关必然能够寻到源头。 如今,消息传回来,沈念一看了良久没有出声,丘成低声询问道:“大人,是不是没有查到?” “不,查到了,查的很清楚彻底。”沈念一将密函啪得合起来,“我们走一遭,出去看看。” 他没等到丘成回答,已经大踏步地往外走去,丘成赶紧跟上:“大人,线索就在陵县,宫里的消息呢,皇上是不是催了我们查案的日子?” 沈念一稍许玩味地笑了笑,将宫中送来的那封密函扔在他怀中:“你自己看看。” 丘成接过来,认真瞅一眼,上面短短两三句,他疑惑地重复看了几次:“大人,皇上的意思是要急招我们回去,何家的案子查到哪里是哪里,不用再追下去了。” “是,就是这个意思。”沈念一牵出马匹,没想到皇上得到的消息比他预想的还要快,将已经到手的进度都摸得一清二楚,那么他也不用藏掖着,将所知所查的索性一股脑儿呈上,少费了许多的功夫。 “可是,案子再往下查查,就能见底了。”丘成跨坐上另一匹马,依然混沌不解,“灭门的惨案,我们又调遣了那么多的人手,这样吊着不上不下,皇上就不会觉着不舒服?” “皇上的心思,做臣子的最好不要随意揣摩。”沈念一想的是,他身边这些人,必然有一个是皇上安插过来的眼线,其实皇上在其身边放个把人实属正常,他根本都懒得去想会是谁,都是跟着他有些年数的,猜出来都话,对他对那人对皇上,脸面上都不好看。 “是,大人说的极是,我逾越了。”丘成赶紧闭了嘴,刚要跟在他身后,沈念一站定了脚,折身回去,将孙世宁唤出来,孙世宁才劝得温五儿不哭,见他神情肃然,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几天一连串的发生都快变成惊弓之鸟了。 “我想一想,还是带着你去,说话方便。”沈念一叮嘱两人看着屋门,不让孩子乱走乱动,出了县衙将孙世宁拽上马,孙世宁知道他是去顶要紧的地方,见他熟门熟路,出了县衙跑过两条街,一个急转弯,向着西边儿扬鞭而去。 丘成跟随其后,见孙世宁的态度,暗想,要不然大人对孙姑娘青眼有加,不敢多话的时候,恪守份内,居然连眉毛都没动弹一下,说走就走,落落大方,带在身边真是各种的省心。 要去的地方不算远,沈念一停步落马,在一户民居前敲了敲门,转身递给马背上的孙世宁一只手,她搭着些力,双脚自然落地,丘成哪里还敢多话,只顾着下马跟随,沈念一敲了三下,很有耐心地等着,不多时出来个年轻的妇人,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们:“找谁?”一双眼生的灵活,在三人脸上兜兜转转的,要不是见他们衣冠楚楚,怕是能直接将门板摔在他们脸上。 沈念一就站在那里,俯视着这个妇人,声音特别平缓:“久红,何家出事那么久,你躲在屋子里头也不出来看看。” 那妇人莫说是脸色了,连头上戴着的绒花都发颤往下掉,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关上门送瘟神,孙世宁微微笑地走上去,握住了她的手臂,其中的周折不用解释,沈念一的一句话都说明白了,这位年轻妇人正是温五儿口中提起过的,从何府被赶出都丫环久红:“久红,五儿和我说起过你,他这样惦记着你,难道你就不惦记他小小年纪成了孤儿?” 第一百零二章:掩护 久红一个迟疑间,已经有人隔住了门板,她知道总会有人摸着寻来,至少来的人面善和气,并非凶神恶煞,她没有再回避,微微让开身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屋里有老妇的声音询问她是不是家中来了客人,她才要回答,孙世宁指着自己,轻声道:“表妹。”她也是个聪明人,按照这话应付了,老妇听说来了亲戚,又说还不快请人进屋来坐。 久红呐呐的,飞快看了他们三个人一眼,似乎在盘算这样做的后果会不会是引狼入室,不过孙世宁的长相太过温和清婉,实在不像坏人,她有些心虚,压住了嗓子道:“屋里是我的婆婆,她什么也不知道。” “唔,其实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孙世宁答得很巧妙,还冲着她眨眨眼,久红咬住嘴唇带着他们进屋。 “小红啊,你家里头不是都没人了,怎么又来了个表妹?”老妇坐在窗口的位置,从孙世宁进屋的角度一看就明白了,老人家眼疾,什么都看不见,倒也省事了。 “我与红姐是表亲,我母亲嫁的远,甚少回来,偶尔书信往来知道红姐嫁在这里,正好途经此地就过来探望探望。”孙世宁反应机敏,回答的滴水不漏。 沈念一在她身后沉声道:“我们来得匆忙,没有功夫备下礼品,这是岳母临出门前给捎带的十贯钱,小小心意请笑纳。” 两个人配合的恰当好处,丘成随份子成了新婚小两口的跟班,取出银钱,放在桌上,老妇的手边,久红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三个,老妇的手指不避讳地摸了摸那十贯钱,再开口时,语气客套了许多:“小红,你家还有这样懂事的亲戚,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 “住得远,就不常走动提及。”久红咽了口口水道。 “这般通情达理,便是住的再远也能常常走动的。”老妇将桌上的十贯钱颤颤巍巍都拿在手中,“既然是一番心意,我们便收下,小红陪你表妹说说话,我且去将银钱收起,等大壮回来,让他去买些好酒好菜的招待。” “母亲慢走。”久红将老妇送到门口,没再往外走,她回来站在三人面前,一改唯唯诺诺的样子,毕竟是在大户人家进出见过世面的,到了这会儿都能不卑不亢的样子,“几位,我虽然在何家做过事,但是数月前就因为犯错被赶了出来,所以何家出了事,我也不想去看去管,只想在这儿安生过日子,你们也看到了,我那瞎眼的婆婆更是与此事无关。” 明眼人都瞧出那老妇对久红不善,没想到她却这般维护,想必是为了那个叫做大壮的男人,孙世宁不答话,就轻轻叹口气,屋子里头沉默了一小会儿,沈念一的手指在背后轻轻晃了两下,丘成已经到了门边,防着瞎眼老妇来听壁角,孙世宁轻笑一下,沈念一探究的目光转过来,听得她说道:“那位婆婆不会来的,她一定是回自己屋里去藏十贯钱了。” 沈念一向来心细,然而对妇人的心态没有孙世宁揣摩地详透,十贯钱在他眼里也算不得什么钱,不曾想过对于这样的小家小户来说,十贯钱已经是了不起的一笔横财:“那也好,我们不过是问几句话,久红姑娘说清楚了,我们即刻就走。” “你们是谁?”久红反问道,在三人的脸上逐一看过去,“我婆婆眼睛瞎了,我却看得见,这位明明还是姑娘的装扮,哪里就嫁人,更没有什么岳母之说。” “这个托词还不是让红姐姐以后容易说道,要是婆婆再问,那位表妹如何不来了,红姐姐就说她嫁的远,这几年都不会再来了。”孙世宁方才提及温五儿时,分明见她眉心紧蹙,可见不是绝情之人,她放低了声音道,“红姐姐,我们肯定不是坏人。” “我听说何家出事后,县太爷不敢接手,所以天都派了厉害的大官前来查案,你们几个不会就是天都来的吧?”久红对何家的案子十足上心,她只是害怕会因祸上身,这些天躲在家中,大门不二门不迈的,如今家里邻居都只知道她叫做小红,便是那些衙役翻来覆去也找不到久红这个人的。 “我们是大理寺前来查案的。”沈念一见久红已经放下戒心,明白这会儿说话容易,开门见山问道,“温五儿的母亲,是何家管家捡来的干女儿,她究竟是什么人?” 久红放人进来的时候,就知道会问这些旧事,她低声道:“她是我的师姐,叫做久青,我们在外头得罪了人,想要找个地躲些时日,当时灵机一动躲进了何家。” 沈念一取出个铜锁扣,放在桌上:“这个想必你是认得的。” “这个是我们师门的绝活,师姐手巧,做的比我精细。”久红看一眼答话道。 “她为什么要在炉膛底下挖个暗门?” “生怕仇家找上门来,何家是辞官归家的御史,来头是不小,不过我们的仇家也不是善茬,师姐总说留着后路比正面迎敌要来得强。”久红眼圈一红道,“师姐什么都比我能干,没想到还是没有躲过劫难。” 沈念一听出这句话中的门道:“你们的仇家难道就是何家灭门的凶手?” “凶手?何家灭门的凶手抓到了?”久红脸上的疑惑不像是假装出来的。“我们的仇家是个杀手,他向来独来独往的,何家上下四五十口人,一个人杀不完吧,况且二公子一身好武功,又师出名门的。” “就算你所言不假,可是炉膛中的暗门之中只能藏身一个人,你师姐设下了后路,就不为你和她的孩子着想?”沈念一喝问道,“她原本就打算明哲保身,置你们不顾!” 孙世宁没见过那个炉膛里头的真相,听沈念一这样说,也确实不太对劲,师姐妹一起避难,怎么避着避着就起了异心,久红涩涩一笑道:“师姐没打算瞒着我,是因为我认识了大壮,要离开她,她起先不肯,后来想想还是答应了,说是嫁了人,离开何家就算断了线索,最好是连她都不知道我嫁在哪里,家住何方,那么即便是有人拿剑指着她的脖子,她也没法子招供,这才是最安全的法子。” 这话听着虽然有些不近人情,道理却是对的,如果当真不知道,那么就不会出卖,这位叫做久青的师姐是个聪明人。 孙世宁摇了摇头道:“既然只能藏一个人,那么五儿呢,她预备将孩子藏在哪里?” 久红惨烈地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五儿不是她的亲生孩子。”这一次是沈念一替她回答了,“你记得温五儿的话吗,他说管家爷爷看他们母子两个可怜,所以才答应认了干亲,怕是五儿的用处不过用来赚取同情心,她就没打算带着这个孩子一起逃开追杀。” 孙世宁的眼睛骤然瞪大,但是久红的表情说明沈念一的话没有错,五儿只是个工具,早已经完成了利用价值,任其自生自灭就好,她这样一想,双手忍不住发颤道:“可是,可是大难当前,她不是将五儿塞进炉膛中,如果她自己躲进去的话,死的人一定不会是她。” “我听你说五儿还活着的时候就想到了,师姐她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薄情,她在我临走前嘴硬说过,如果有一天仇家找上门,她丢下五儿,单身逃走,省的带着个累赘。”久红还是没忍住,哭了起来,“其实,她说的都是反话,她在何家是厨娘的身份,如果她走了,五儿还有那个干爷爷,比跟着她逃亡靠谱得多,从那时候起,她就为五儿打算好了出路,可怜我们躲了几年,没有死在仇家手中,师姐却依然死在了何家。” 沈念一和孙世宁不约而同想到灶房的惨景,久青死在灶台上,她非但没有躲避开杀手的招数,而是心甘情愿用最后的气力扑倒掩护,炉膛中的孩子,叫了她几年娘亲,她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也早已经将他当成自己亲生的,如果还能够为他做最后一点点事情,那么就将生的机会留给他,孩子还小,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而她躲了这几年,师妹也走了,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有什么干系。 “师姐的武功不弱,如果抵抗一下的话,或许还有生路。”久红越哭越大声,“我好恨,恨自己为什么要走,如果我也还在何家,那么一起联手,师姐就不会死。” “如果你留下来,可能你们三个人都会死。”孙世宁掏出帕子递给她,“如今三个人里面活着两个,你师姐泉下有知,会觉得欣慰。” “我离开时,多少也觉得不妥,何家上下总是透露出一股子说不出道不明的阴郁,每个人都相互提防,那位何老爷隔断时日就要在书房里磨磨唧唧一整天,还只准师姐送饭进去,我问过师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师姐却不肯说。”久红掐着那块帕子,掐的很紧,“要是那时候师姐告诉了我,我们早早离开何家,另外找寻个去处,也比这样的结局来得好。” 第一百零三章:匪夷所思 “小红,小红,看我打到了什么好东西,这次进山的收获真不小了。”门外突兀的一个大嗓门,豪气地很,直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久红在瞬间将脸上眼底的戾气统统都给收了起来,声音再欢快不过的应了一声:“大壮,我在屋里,家中来了客人,我给你开门。”她又飞快地恳求道,“他就是个寻常人,别提才说的那些事情,成不成?” 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们此行不过来查找线索,不是要搅乱旁人平静的生活,何家的事情本来就同这姐妹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不过是受其牵连,死于非命。 久红等着两个人都点了头,才安心的扑出去开门:“娘说等你回来,去买些好酒好菜招待客人,可把你盼回来了。” “是你家里的亲戚吗,那敢情好啊,前几天就见你看着外头发呆,怕是想家了,如今来了家人也算是安慰。”大壮大大咧咧地走进来,取下背着的弓箭,搁在门背后,大概没想到来的亲戚这样富贵逼人,赶紧将另一只手上提着的野兔山鸡都放下来,将手掌在裤子上抹了两下,向着沈念一伸过来,“不知是小红的哪家亲戚,以前没听她提起过。” “那是她的表妹,才嫁了人路过这里来看看她。”瞎眼老妇听到儿子回来,摸索着进屋插话道,“还不去打酒,打到山鸡没有?” “有,有,还有野兔,另外有只个头不小的狍子,张二拿去售卖,回来再分钱。”大壮的手已经伸到沈念一的鼻子底下,“原来是表妹和表妹夫。” 沈念一很大方的与他握了手,那只手干燥有力,一看就是个磊落的人,他明白久青为何毫不犹疑的选择离开何家,与她过往的日子比起来,这个男人就像是拨开云雾照射进来的日光,不算耀眼,却暖意融融,即便是身边还带着个势利瞎眼的婆婆,照样没有面目可憎,照样可以托付终身。 孙世宁抿着嘴角,那一位不过瞧她一眼,就将视线放在沈念一身上,然后又走到瞎眼老妇身边去耐心地听她絮叨,边听边嘱咐久红将山鸡和野兔都拿下去收拾妥当,对着他们几个人拱了拱手道:“我出去买些酒菜,你们就将此处当做自家一般,母亲,让小红陪着客人,她有许久没见到亲人了。” 瞎眼老妇嘀咕两句,没有拂逆儿子的意思,接替下收拾猎物的活儿,将久红留在屋中,久红对着丈夫说了会儿话,脸色好了许多,透出些红晕来,到底是近朱者赤,她沾染了大壮的些许磊落,转过身来道:“我知道你们还有个疑问,我到底是怎么被赶出何家的,对不对?” 和聪明人说话不费神,也是这样的人,才能潜伏在何家几年,滴水不漏的。 “你只管说,我们听完就走。”沈念一知道她在顾虑什么,小日子过得适宜,她舍不得走,舍不得做个寻常的妇人了。 “这样要紧的事儿,我要是都说了,你们能放过我?”久红眼神阴测测的,将嘴唇一咬,等着沈念一开口放话,什么表妹表妹夫,什么新婚的俩口子,这两男一女根本就是官府中人,她怕什么来什么,在家里躲得日光都不见,还是有人会找上门来,她要是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过,会有人信她的话吗? “你放心,我们就是来问几句话,绝对不会做出杀良冒功的蠢事。”沈念一的下巴微抬,丘成将随身的腰牌取下,交予久红手中。 久红是个识货的人,只看了一眼,赶紧恭恭敬敬地还回来,这跟班的来头都吓死人,眼前这一位丰神俊朗的公子,怕是想都不敢去想到底是什么人了,既然是大理寺的大官,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不用多加怀疑,她手中不过一点筹码,说完了也是省心。 “何家的二夫人有些问题,她不是我们天朝的子民,我与师姐偶尔听见她在后院同不知什么人说话,那不是我们的语言。”久红挑了挑指甲尖,说出深埋心里最大的那个秘密,“有些匪夷所思是吧,我们姐妹俩在何家待的日子久了,从天都搬到陵县,一直相随,在哪里对我们而言根本无所谓,我们想做的只是隐匿身份,保全性命。” 久青的警惕心更高些,在听到异动时,一把将久红往树影后拉去,二夫人明显在同人说话,声音语气都没有错,但是那些话,她们一个字都听不懂,不是方言,在逃命之前,她们也闯南走北,走过不少地方,这种发音方式与她们所熟知的根本南辕北辙,二夫人的语气越来越急,显然是咄咄逼人,而对方没有丝毫的回应。 她有些好奇,想要探出头去看看,头发挂到树枝,牵扯出动静,二夫人果然听到,对着她们藏身的方向呵斥道是谁躲在那里偷听,久青拉着她飞身就跑,都没有敢回头,不知二夫人有没有看出究竟,不过很显然,接下去的几天,几个丫环被各种理由,遣送出府。 久红对师姐说出想趁着这个机会离开,久青何尝不知她的心思,二夫人不过是怀疑,并不能确定偷听的人到底是谁,如果此时离开何家,不会让别人起了疑心,而久红心里头已经有了要离开的决心,她有了心仪的男人。 久青沉默不语,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一个人有了去意,如果强行留下来,只会换来更多的不满与恨意,久红要走,她不会拦着,将在府中做事这些年的月钱包起来,一定要久红带走,她的话语中肯贴心,在何家有吃有住,用不上钱,但是出去以后,大壮家中也不富裕,就当是私房钱,该贴补的时候拿出来用一用,与瞎眼的婆婆同住屋檐下,有钱什么都好说。 久红接过钱时,明明是在笑着的,心里却难受,她这样离开,怕是与师姐很难再有见面的时候,然而还强笑着道,师姐明明没有嫁过人,却懂得婆媳相处之道。 久青瞪了她一眼,要是没有嫁人,五儿哪里来的? 久红被说得噎住,五儿,从一个才断奶的娃儿长成小人样,她和师姐怕是早就把五儿当成了自家亲生的,等到她与大壮成亲过日子,才明白师姐的安排,师姐说的话每一句都是真理,私房钱拿出一点来贴补,几次都堵住了婆婆的嘴,有钱撑腰的媳妇,腰杆子要硬实得多。 “所以,你自己寻了个出错的机会,被撵出了何家?”沈念一直视着她,这个女子与她的丈夫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她藏得太久,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做个贤良妇人,然而明明方才,他见到她眼底的戾气。 “何家有个规矩,除了老爷指定的人,其余的不能随意出入书房,我师姐假装生病,而我是那个想要借此机会博上位的丫环。”久红的嘴角扯了扯,“我们当真是小心翼翼,就算在何家,也没有在旁人面前显出多一份的亲昵,就连五儿都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是这般的微妙。” 沈念一沉默片刻,忽然开口用一种旁人都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两句话,又探究了看了看久红,久红摇了摇头,他立时又换了一种,久红依然还是摇了摇头,孙世宁才缓过神,沈念一是在用别国的语言试探,与当日她所听闻的是否一致。 “真不巧,虽然听不懂,我还是能确定不是这两种。”久红想得特别仔细,“那种语言很特别,在每一句的末尾好似有用同一种发音,如果说得太快会以为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同样的话语。” 沈念一重新再换了一种语言,他先慢慢说了一次,又加快语速说了一次,孙世宁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他是不是能够将邻国所有的文字口语都熟练应用! “是了,是了,就是这种。”久红连连点头,“我听到二夫人说的就是这种话。” “与她对话的人是男是女?” “我并没有看见,不过猜想是男人。”久红眯了眯眼道,“女人和男人说话的口气,与同性之间有些许的差别,那个男人显然要求她做什么,她想要推托,心底害怕,不等不抬高了声音壮胆。” 久红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温五儿在书房见到的那一幕,二夫人还是出了手,她不敢违抗命令,所以对相伴多年的丈夫下了毒手,又提着剑追出去想要杀死目击证人,照这样来算的话,二夫人应该不会死,她是敌方派来的卧底,怎么会死! “我师姐已经不在了,五儿也不能留下在我身边,临走前,你们能不能让我见见五儿?”久红低声问道,“我有些东西想要交给五儿。” “如果不让他知晓太多真相是不是更好些?”沈念一沉吟后答道。 久红一怔,苦笑道:“你说这话的样子,同我师姐真像,我不止一次问过,老爷到底在书房中做些什么,她也是这样回答,不让你知道太多真相是不是更好些?” 所以,久红能够活下来,久青却必须死。 第一百零四章:贻笑大方 沈念一说话算数,既然久红将所知的都说了,他们三人也该要辞行,亲戚串门不一定要留下吃饭,他们快走到门前时,久红又追了上来:“大壮已经去买酒买菜,不如,不如……” 后面的话,没有说尽,瞎眼老妇明明听到客人要走,没有出来拦着客气两声,沈念一看着久红,她实在太明白,点了点头,一双脚慢慢收了回去,既然选择了走这条路,那么就应该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走出门外,大壮回来了,见几个客人要走,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久红走上来,接过他手中买的酒菜,笑吟吟道:“表妹的身子不太舒服,他们要先回去。”她让大壮附耳过来,低声又说了几句话。 大壮眉开眼笑,一点在意都没有,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那我送送他们,毕竟是你的亲戚,以后还能来往的。” 这一送,不过送几步路,沈念一牵过马匹,先将孙世宁扶上去坐稳妥,他哪里会不明白久红找的是什么借口,孙世宁睁着一双明眸,还在想着答案:“既然如此,来日有机会再见了。” 一拉缰绳,马匹撒开四蹄跑了出去,背后的风声里似乎传来大壮的高嗓门:“当心表妹的身子,骑慢点儿。” 这下子,孙世宁要是还不明白,那真成了傻瓜,她的手紧握成拳,抵在马背上,牙齿磨得吱吱响,连她背后的沈念一都清楚地听见了,他居然在这样紧迫的时候,隐隐有了笑意:“这是她急中生智能想到的最好借口了。” “她明明知道我们不是……”孙世宁咬牙切齿的,他们几个也就能瞒得住大壮那种傻大个。 “不是什么?”沈念一明知故问道。 孙世宁的手指改为紧紧拽着马鬃,拒绝回答这个足以令她面红耳赤的问题,稍许凝固的气氛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她想起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你会说很多别国的话,太厉害了!” “不过是简单的会话,家常俚语。”沈念一说得稀疏平常,完全没有说出他在这方面研究了整整七年。 “你当时问久红的是同一个意思?”孙世宁试探着问道。 “你如何知道的?”沈念一眉角一挑反问道。 “我猜的。” “那猜得挺准,我问她的是,你觉得选择这条路有没有后悔过?”沈念一目光向着前方眺望,久红听到何家被灭门的消息,到底是害怕还是庆幸,要是久青带着孩子一起离开,那么是否三个人都能生存下来。 “必然有些许时间是后悔的,不过我看大壮为人很好,久红会同他过一辈子。”孙世宁侧过头来想着那夫妻两人,久红明明要厉害的多,但是面对大壮的时候,完全是一派小鸟依人的顺服,天底下一物降一物,安排的何其巧妙。 大壮永远不会知道久红的真实身份,如同小时候听母亲说的那些神仙妖精的故事,她们善于伪装,以至于混淆在凡人之间不会被识破,她们虽然是妖精,却没有害人之心,要的不过是一段普通到平淡的夫妻生活。 “而且,我还猜过温五儿实则是久青的亲生子。”孙世宁说的很大胆,“师姐妹之间有些小秘密很正常,久青也没有告诉过久红,何老爷书房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久青可以看,而久红就不能够。” 沈念一请笑而不语,孙世宁的头脑很好,人聪明,也敢说敢做,但是她毕竟不是朝中臣子,不明白在朝中为官几十年,会将最老实木讷的人人磨练成比妖精还要精明的神物,更何况是何启虎那样的老人精,朝野中,能够在皇上面前,在数百官员面前侃侃而谈的人,会看不破这一对师姐妹的来历,那真是要贻笑大方了。 他不说,是因为如果举手之劳能够提供暂避风雨的地方,那么他很乐意给出这个人情,给出的人情,终将会要讨回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取的正是这个决策。 温五儿到底是何家的什么人,等他回到天都,自然会有个最明确的说法,那里有的是何启虎的老熟人,知根知底,刨一刨就能看出个究竟。 “那么,久红分辨出来的那个到底是哪家的语言?”孙世宁多问了一句。 沈念一缓声道:“这个,事关紧要,你不知道的话,石实则对你而言会更好些。” 孙世宁其实问出来时,已经觉得有些逾越,倒是不介意他的回避,话题自然一转:“你说二夫人真的没死?” “尸体的人数正好,不多不少,如果只有她脱身,必然不会这样干净利落。”沈念一低声道,“记得我同你说过,在书房里的那具男尸,手中紧握长剑,指节奇图,必然是练武多年之人,这个是点苍派门下的弟子,也是何家的二公子,他的身边有一具同样烧得面无全非的女尸, 那女子与他双手十指交握,搬动尸体时,依然不能将其分离,除非将两人的手指指骨都拗断,仵作没忍心做这样的事情,就一同收尸了。” 孙世宁听完这些,心有戚戚焉,二夫人没有避过劫难,还是说她给丈夫下毒以后,心中难安,一方面是不能拒绝的命令,另一方面是伉俪情深的枕边人,偌大的家业,几十条人命,一夜之间尽数毁去,她将去留早已在心中衡量,所以才会选择留下来。 生是何家的人,死是何家的鬼,两人终将会埋在一起,再也不能被分离。 一直到地,下马,孙世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沈念一没有刻意相劝,将她送到屋子前,孙世宁才闷闷说道:“是不是明天就得回天都?” “是,我将一些琐事安排好,我们明天天亮就回去。”沈念一低下头看着她的发顶,“带你出来那么久,不知家人可曾惦念?” 孙世宁抬起脸来,脸上挤出个哭不哭,笑不笑的表情:“我不过是来帮忙,又没有缺胳膊少腿的。” “回去必然要嘉奖你才是。”沈念一微微笑道,转身而去。 最简单的一句话,淡淡的,却让她心尖瓣儿被暖融融地安抚了一下,她要的从来不是嘉奖,而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虽然不曾道明说清,她还是能够领会,都相识这样久,若是连这点默契都没有,她就不会选择留在他的身边。 她的手碰到门时,已经知晓屋顶有人看守,下意识地往上瞧了瞧,如果那上面的人,来的再早些,她就不会遇到张千,也没有后来这样多的线索铺陈出来,她原先以为,会在陵县再耽搁多日,没想到,会处理得这样快。 才一推开门,双手放在膝盖,一副乖巧模样的温五儿飞快地抬起头,随即一连串的小动作,整个人对着她扑过来,手臂环抱住她,奈何个头太小,压根抱不过来,闷声喊道:“姐姐,姐姐。” 孙世宁没想到他会这样热情,有些吃不准他是害怕还是担心,赶忙拉着他的手坐下来:“有人吓着你了?” 温五儿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一个人在屋里等,不知要等到几时姐姐才会回来,所以有些害怕。” 那是因为一个人在黑暗中等待过,尝过那钻骨般疼痛的绝望,所以特别害怕再让他等,说了会来接他的人,隔着一句话就隔开了阴阳,温五儿几乎都不敢多眨眼,生怕会错过什么,直到门外响起轻盈的脚步声,才稍稍安心。 孙世宁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不用担心,明天我们就回天都去了。” 温五儿抓着她的手,眼巴巴的看着她不说话,她又摸了摸孩子的手心手背,发现没有不妥:“你想留下来?那恐怕是不行了,这里何家上下都遭了难,没有可以收留你的人,到了天都,沈大人会给你安排妥当,你别看他板着脸不说话,可他对人都是真心实意的,一定会找到合适照顾你的人,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我害怕。”温五儿扭捏了半晌,憋出三个字来。 “不用怕,其实我才到天都的时候,比你还胆怯,你好歹以前在天都住过,来来去去的也算是熟悉的地儿,可我自小在乡下长大,骤然被父亲领回去,一家子人好似同我都是亲戚,可眼对着眼,脸对着脸又那么陌生。”孙世宁冲着他笑了笑道,“与其在一个备受冷眼的所谓自己家里头过日子,还不如去一个对你客气有礼的陌生之处,这个道理,你能明白吗?” 温五儿囫囵地点点头:“那么姐姐后来怎么撑下来的?” “忍着点,学着点,自己帮衬着自己点。”孙世宁说的都是大实话,她一步一步走过来,其中的冷暖唯有自己心知肚明,连沈念一面前,她都没有细说过,两个人初相识就是她身陷囹圄,怕是他一眼已经看得太明白。 “如果我在天都,那么能来看姐姐吗?”温五儿急着又问道。 孙世宁张了嘴,才想答,听得屋顶一声闷响,似乎有人受痛,忍不住发出的声音。 第一百零五章:解梦 孙世宁仰脖子往上看,温五儿跟着也看,奈何两个人的目光透不过屋顶,什么都瞧不见,只能听到一些风声,不同于徐徐清风,风声凌厉,迅疾,分明是有人在屋顶上交了手,她伸出手臂,将温五儿搂过来,往床沿边坐下来,将他的脑袋按在肩膀处。 她听得见的,生怕孩子听见,沈念一安插过来的人手一定是可靠有力的,她不担心屋顶上的那两个人会输,她只是暗想,案子已经水落石出,难道还有人想要在他们离开前,下重手,断其口,不让他们回天都。 不知不觉中,她嘴角挂了些许的冷笑,这会儿可不是他们几个人才来陵县,孤掌难鸣,双拳难敌四手的捉襟见肘,沈念一知道此行危难重重,将大理寺的个中好手尽数都调动过来,她不曾明着问过,也知道大理寺明着有这些朝中官员坐镇审案,暗着必然还有无数的影子,否则一路凶险,如何自保! 温五儿感受到她心跳加速,跟着紧张起来,小鼻子呼哧呼哧喘气,嘴巴闭的紧紧,孙世宁一看,这孩子经历过一些,与同年龄的已经大不相同,他能够忍着不喊不叫不出声,已经是很了不得,赞许的又在他手背拍了几下。 风声没有持续很久,停了下来,孙世宁听到外头有人拍门,是丘成的嗓音:“孙姑娘,屋里可一切安好?” “我和孩子都好。”孙世宁低头看看五儿,“我出去一遭有些饿了,不知方便送些吃食来吗?” “是,我立时吩咐他们做了送过来。”丘成安心了,这位孙姑娘真是从不添堵找麻烦,怎么顺心怎么来,“孙姑娘稍候着便是。” 没让她久等,才一炷香的功夫,热气腾腾的面条,连带着四个小菜,丘成亲自送过来,叩开门,很有礼数,将食盒交予她手中,没有要进屋的意思:“沈大人正同胡知县说些要紧的,传了话来,孙姑娘只管放心吃,放心睡,明天天亮启程,不耽误。” 孙世宁都听懂了,谢了两句,丘成不敢邀功,说是大人都安排妥当的,不过留了他过来照拂,要是有什么,喊一声便是,他离得很近,一定能听到。 将面条端进屋,孙世宁用小碗盛出,又将小菜拨些盖在面条上头,筷子到大碗底下一挑,轻笑道:“里头还藏着好东西。”金灿灿的荷包蛋夹出来,放在最上面,递给温五儿,“方才那位大人的话,你也听见了,不会有危险了,回到天都就是天子脚下,最是安全妥帖的。” 她自己也弄出一碗,面对面坐着,两个人都吃得肚皮溜圆,才放下筷子,收拾一下碗筷,又有人送来热水,汤茶,孙世宁洗过脸,先哄五儿睡了,然后在另一张榻上,躺下来,外面才天黑,她想沈念一要掐断的线头太多,应该不会那么早回来,翻了几次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孙世宁听到有人在翻动抽屉箱柜,动作很轻巧,绝对没有要翻箱倒柜的意思,她闭着眼听了会儿,想让自己醒过来瞧瞧到底是谁,眼皮子重的一塌糊涂,就是掀不开来,她多少有些着急,慢慢地将手摸到自己大腿,掐了一把,趁着那股子疼劲儿,将眼睛打开条缝隙。 有些意外,屋中虽说不是灯火通明,也点了暖意洋洋的灯,灯光晕黄,一点儿都不刺眼,她明明记得入睡前是熄了灯的,窗户外透进来一线月光,微微清冷,绝对不是此时此刻的陈设。 孙世宁才要坐起身,整个人都怔住不会动了,屋里只有一张大床,那么睡着温五儿的小榻去了哪里,不对,不对,这屋子绝对不是她躺下前睡的那一间,是谁趁着她迷睡着就掉了包,换了地,她怎么这样不惊醒,居然半点不知。 但是,定睛一看,这屋子也是相当地熟悉,分明就是住过的地方,还远远不止住了十天半个月的,那个蹲在床沿对面,看不清长相,还在翻着抽屉的人,才算是悠悠地站起身来,回过脸来冲着她笑问道:“宁儿,开锁的钥匙,你记得藏在哪里,怎么找来找去都找不见?” 鹅蛋脸,杏仁眼,笑起来嘴角有个俏皮的梨涡,若隐若现的,眼前这个年轻的妇人再熟悉不过,孙世宁低低唤了一声,几不可闻,她又加重了力气:“娘,娘你怎么会来这里?” “宁儿是不是睡糊涂了,这里是我们的家,娘不在这里与宁儿同住,又要去哪里?”妇人笑得很温柔,眼底有一丝很淡的狡黠,“宁儿,快来替我找那把锁。” 她边说着话,边将抽屉一个又一个的打开关上,再打开,再关上,情形诡异,孙世宁却舍不得将视线转移开一分一毫,她一直记得母亲长相秀美清丽,一点不像是乡下妇人,不过娘亲在乡野过得畅快,做事手脚麻利,又像是在乡下多年过生活的。 “快来,下床来替我找,一个人找多费事。”妇人又冲着她招了招手道。 孙世宁尝试着想要将脚落地,左脚底才要碰到地面,炭火撩了一下似的,生疼生疼,她啊地一声将脚给缩了回来,双手抱着膝盖,一动都不敢动了。 妇人听她喊痛,也顾不得再找什么钥匙,走过来,蹲在她身边细细查看她的脚,淡雅的眉端皱了皱:“是不是崴到哪里,让我瞧瞧。” 孙世宁摇了摇头,妇人的手已经搭上来,一双手长得特别好,纤浓适度,用句比喻的话来说,增一分则太胖,减一分则太瘦,十指绽开,仿若开出精致的兰花,徐徐而展,花瓣悠长而美丽,她盯着这双手看了片刻,妇人已经替她重新穿好了布袜:“没有大碍,也没伤着筋骨,大概就是小小扭到,躺着别下床,明天就都好了。” 没等她回答,十指盖过来,盖住了孙世宁的手背,她方才发现母亲的手是一双大人的手,而她的手指短小分明还是孩子的尺寸,母亲好听的声音萦绕在耳朵边:“宁儿还记得我教过你,如果没有钥匙,应该怎么开锁吗?” 不记得,她一点都不记得母亲曾经教过她这些,母亲却很有耐心,把握住她的手,按出跳跃而繁复的手印,一连串,那么长,那么长,母女两人却配合地格外默契,孙世宁跟着那节奏,居然没有错过其中的任何一步。 妇人盈盈地笑起来:“就说我的宁儿最是聪慧的,想当初,我学这个也是学了好几十遍才堪堪记下,教你不过五遍,你已经很是熟练,温故而知新,能记得下就能记得一辈子。” 两双同样灵活的手,按着相同的频率,就像是在虚无中,清晰准确地弹奏一首翩翩仙乐,尽管只有她们自己能够听见,依然乐在其中。 母亲手掌的温度还覆盖在皮肤上,这个美的不舍得醒转的梦还是结束了,孙世宁再睁开眼时,天色幽深,分明还没有天亮,她怔怔地坐起身,想起以前在书上见到的一句话,梦中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母亲过世多年,她其实一早知道不过是场梦,一场温情脉脉的梦,不过梦中的场景属于她记忆的一部分,在黑暗中,孙世宁举起自己素白的一双手,她记得梦中的每个细节,母亲教过她的东西,她居然抛之脑后,忘记得一干二净。 无声的,手指在没有人能够看见的房间里轻盈飞舞,孙世宁的嘴角抿出个柔和的弧度,她披衣起身,看一眼对面床榻睡得香甜的温五儿,弯身寻到自己的鞋子穿上,蹑手蹑脚将门打开,她知道屋顶的人必然是诧异地看着她离去,诧异这个古怪的时间,她是要去哪里? 屋外的夜风有些发冷发紧,其实她没有走远,不过走了十多步,到了隔壁的门前,抬起手来,轻轻敲了几下,上半夜睡得太沉,她不知道沈念一是否回到屋子里。 但是,他开门的速度比她想得更快,应该已经躺下休息,他披着外衣,没有平日那样的衣冠楚楚,头发微微散乱,一双眼比天际的星子更亮,他没有流露出更多的吃惊,在她起身的时候,耳聪目明的他已经都听见,他只是没有想到她会来找他。 “怎么不敲中间的那扇门?”沈念一让开身,方便她进屋,随手将灯烛点起来。 孙世宁的神情有藏不住的跃跃欲试,兴奋与不安同时糅合在她的瞳仁中,她猛地转过身,与他离得那般近距离,伸出手来道:“将天衣无缝给我。” 沈念一看着她柔软的掌心,她的肤色白皙,掌心的皮肤渗透出一点点粉,很好看,视线从手掌转向她的面容,他非常耐心地回答:“天衣无缝上沾染了剧毒,如果你碰了,就会和石老三一样,瞬间毙命。” “小唐不是摸过,没有出事。”孙世宁执拗地不肯松口,“她有一副齐仵作给她的手套,只要戴着那个就没关系。” 第一百零六章:举手之劳 沈念一居然没有问她要这个做什么,三更半夜,黑灯瞎火,她一个孤身女子摸上门来却是要见杀人的凶器,但是他相信她这样做必然是有其原因,问得多反而显得生疏,不是天衣无缝上抹了毒,他甚至无所谓将这样要紧的东西,留在她身边。 他从外衣的搭袋中,将收入袋中的天衣无缝取出来,还有那双手套,一并交付过去,然后静静地看着她。 屋中仿佛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楚,孙世宁飞快地将手套戴起来,真是件妙物,紧紧贴合在双手上,就像是多了一层皮肤,依然运用自如,她将十根手指活动开来,忽然才晓得紧张:“我想试试看。” “没关系。”沈念一索性在她对面坐下来,给自己沏杯茶,他的领口没有扣紧,散开两个扣子,露出俊秀的脖子,灯光晕黄,衬得他肤色上一层珠光,他低下头喝口茶,很有兴趣地继续看着她。 孙世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茫然与不安尽数消褪,手指舞动在天衣无缝的表面,好似一叶鸟雀的羽毛落下来,轻的不可思议,而沈念一的双目跟着睁大,他突然知道她在做什么,而且做的很成功。 天底下没有解不开的锁,只不过是没有找到适合开锁的钥匙,孙世宁的手指离开,天衣无缝落在桌面,似乎有哪里不同了,两个人,两双眼,齐刷刷地盯着不放。 细微的一声咔嚓,天衣无缝的光滑表面,启出条细缝,紧接着犹如蜘蛛网般散开,看起来根本无从下手的银盒子,碎裂成百片,千片,仿佛在桌面撒了一把晶莹的光点。 盒子中,是叠放地整整齐齐的纸页,折了一层又一层,写着细密的小字,沈念一居然冲动的想要去拿起来看,被孙世宁手忙脚乱地喝住:“纸上可能也有毒!” 沈念一承认,他都记不清自己上一回这样震惊是在几时,三年前,五年前,或许是他更加年少青涩的日子,他盯着孙世宁的脸,只差要在上面看出一朵花:“你怎么做到的?” “做梦梦到的。”孙世宁笑吟吟地将手套摘下来,放在桌角,“没想到真的奏效。” “做梦梦到的?”沈念一眯着眼,眼底有小簇的火花四射,他并非不相信她的话,而是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张千给出的信息很可靠,天衣无缝是能工巧匠所制,天底下共有三件,这是其中最小的一件,没有特殊的手法,根本是打不开的。 他对此点确信无疑,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想要打开,试过的办法至少有几十种,被个涉世未深,什么都半知半解的孙世宁轻而易举地打开,天衣无缝还碎成了一桌的渣滓,他看看桌面,再看看孙世宁笑得很明亮的脸孔,不知是该好气还是该好好地赞许她。 “这里面放着的必然是何家被灭门的真相。”孙世宁收敛了笑容,“如果老天爷觉得那几十条人命不该这样陨灭,那么必然会为你我打开一扇门,找出凶手,不仅仅是一言堂三个字那么简单的凶手。” 沈念一的手举起,在半空中停顿很短的时间,终于落在她的发顶,孙世宁摸出房门,没有梳理整齐的发辫,头发毛毛的,看起来更稚嫩些,也更符合她的实际年龄,他的嘴角挑起点笑容,很淡很温和,眉梢眼角都柔柔的:“这些事情我都会处理好,你已经帮了很多忙,太多了,这次的案子多亏带着你出来。” 孙世宁一动不敢动,任由他修长的手指拂过那些头发,他的手掌暖暖的,手劲用的恰如其分,被这样抚摸着,实则很舒服,但是很不习惯,她不习惯温柔成这样,叫人心口都想着要融化一样的口吻,赶紧支支吾吾道:“应该的,你救过我的命,替你做些小事都是应该的。” “你做的绝对不是小事。”沈念一的手压根没有要放开的意思,他觉得手感不错,就在那个位置多停留片刻。 孙世宁好像才想到时辰不对,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也不对,不过温柔归温柔,沈念一的眉宇间神色还是很正经,很认真,叫人看着放心:“都是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也是大功劳。”沈念一的脸凑近些,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而他眼底的温柔笑意更浓烈些,“以后不用说我救过你的命,你当时是含冤入狱,平反昭雪是我的份内之职,你没有欠我任何的人情。” 孙世宁没有反驳,更没有要同他争论到底的意思,她对这样温和说话的沈念一,有种说不上来的喜欢,两个人似乎又抽去了中间的几层隔板,离得很近,相处也更融洽,她舍不得前进多一步,更舍不得退后多一步。 “这里让我打理,至于纸页上是否有毒,我也有法子验出来,不会鲁莽行事,你且回屋去安睡,我们的计划不变,还是明天一早返程。”沈念一的手搭在两间屋子的槅门处,手底不动声色地使劲,那头的门锁断开,他推开门,顺手将自己屋中的灯盏拿起。 “五儿还在睡,”孙世宁探头看了一眼。 沈念一脚底更轻,将灯盏放下,灯芯捻地更细些,光晕暗下去,他的嘴唇动了动,没出声,口型看得分明,是喊她睡吧,孙世宁点点头,尽管她心里的那层激动还没有消减下去,便是躺下也未必能睡着,她浅笑着见他倒退回屋,将槅门重新关好。 双手交握放在胸口,孙世宁知道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很快,沈念一完全信任她,相信她的话,毫不迟疑的将天衣无缝交在她手中,连最后那个机关碎成片,他都没有在意,还狠狠地夸奖了她几句,对于他高傲的性子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 母亲在她小时候交给的本事,居然能够用在这里,还真是没有想到,孙世宁忍不住又举起手,让十指飞舞起来,这双手是她的手,这样熟悉又这样陌生,经历一场梦境的洗礼,完完全全脱胎换骨,变得连她自己都生出赞赏之意。 如果能够打开这样精巧的机关,那么母亲必然不是她记忆中那么普通的一个妇人,不是随意在乡间就能一抓一把的妇人,孙世宁太想找个知情人来问问,但是母亲与父亲都过世了,还有谁能够知道其中的根底。 砰砰的心跳声,她说不清是因为在想母亲的真实身份,还是在想方才沈念一的那只手,他们俩是曾经有过婚约的人,等,等一下,孙世宁差些从床榻跳起来,如果是这样,沈念一的父母会不会知道些内情,给双方的儿女自小订了娃娃亲,必然也是知根知对的,否则如何会做出这样亲密之举。 这样想来,她反而不焦躁了,沈念一的父母,总会有相遇的时候,或者托他回去问问问,也未尝不可,最重要的是,她将母亲所教所授的,用在良益之处,假使母亲泉下有知,也会跟着欢喜。 桌上的灯盏小跳两下,熄灭了,孙世宁翻转身去,听从沈念一的话,勉强自己入睡,否则明天要在马车上待一整天,怕是脸色难看,后半夜睡得迷迷糊糊,却没有入梦,待得有人敲门,轻声催促,她都半梦半醒的,揉着眼找衣服穿起,又给温五儿穿衣,行李是已经整理好的,等她梳洗好了打开门,丘成进来帮忙取走,放置在马车上。 坐的还是霍永阳赶的马车,沈念一捎带上她们俩,温五儿有些畏惧他,上车的时候,往孙世宁身后躲了躲,她才想依顺着搂住孩子,转念又想,他就要去天都,怕是要见的场面还大,见的人数还多,再一个不讲究,没准都能进宫见皇上,要是面对着沈念一都胆怯成这样,上了台面怕是要吓得不知所谓。 所以,一只手将人从背后拉出来,没上车前将道理源源本本都同他说清楚,沈念一确有耐心,居然跟在旁边一起听了,连霍永阳都听得津津有味,道理是真道理,她换成浅白易懂的话语,温五儿垂着小脑袋全部都听了,虽说不能全懂,也知晓了五六分,再抬起头时,眼睛里多了点儿坚毅的神情。 “上车吧。”沈念一这时方才开口,目光在孙世宁脸上打了个转,几时开始这般会开解会明理了,便是换他来说都未必有她说的这样好。 孙世宁一下子猜到他想的,轻轻笑了笑道:“孙家有位柳先生,平日里听他说的多了,学着三分像。” “要是我没拉扯着你出来,柳鹿林应该已经把孙家的上下多半交付与你手了。”沈念一坐上马车才道,“他教得好,你又是细心认真的人,必然学得有模有样。” “我说过了,孙家的东西,我总是要留给世天的,现在不说,只是不想二娘骄纵跋扈。”给弟弟是一回事,给处处与自己作对的继母,那又是另一回事,“柳先生见我耽误了学账的功课,又要吹胡子瞪眼了。” 第一百零七章:睡颜 “无妨,这个人情,我去替你说,王爷那边也会跟着打点。”沈念一见温五儿在旁边安静听他们说话,倒是有几分喜欢这个性子沉静的孩子,不管那些大人的道理,听进去几分,已经努力想要按照孙世宁的那些话去努力,况且这条小命也是他亲手救出来的,那种牵绊又深了一层,他又看了看五儿,“你也不用担心,安排妥当了才带你见人,必然是让你安生长大过日子的。” 温五儿明白地点点头道:“姐姐和大人都对我很好。” 孙世宁听着五儿接话,拿过两块点心放在小手中,让他拿着慢慢吃,将他从废墟中捎带出来的时候,也是三个人在马车里头,五儿昏昏沉沉的,她又是擦脸,又是喂水的,忙得不行,在县衙府里养了两天,倒是将面黄肌瘦养回去两分,这会儿虽然不能算胖嘟嘟的小脸,看着也是白嫩水灵了许多,眉目很是清秀。 “那位病秧子似的胡知县居然不来送行?”孙世宁无意识地将窗帘掀了掀,结果见着诸葛青端坐马背,唬了一跳,“他怎么也跟着来了?” “几个人犯是在陵县抓捕的,陵县的官员押解跟随也是正常,他也是一个县丞,胡知县的亲外甥。”沈念一的声音发冷,从头到尾,他对胡知县就没好印象。 昨日回来,他将线索收拢完毕,亲自去找胡知县安置交代案情,关在县衙大牢里的三个人,是要提走的,石老三死得意外,此人的尸体已经烧成骨灰,同样也必须带走,何家的灭门之案,凶手已经确认是一言堂所为,地方官员可以免责。 诸如此类的场面话,胡知县听他说到最后,忽而扬声问道:“几个案犯都是在本地所抓,陵县的衙役自然也是出人出力的。” 沈念一对他接下去要说的话,心知肚明,听说此案牵涉到一言堂,与地方官员无关,胡知县的腰杆子硬朗,这是要来讨嘉奖了,县衙的衙役出力,那么指挥这些衙役的知县当然功劳就更大,这人拖着病体,还要胁从天都来的高官破案,还真是实属不易。 胡知县算是个会看人脸色的,见沈念一波澜不惊的神情,也知道遇到这位是厉害的人物,说到一半收了嘴,将诸葛青给推举了上来,沈念一没有让他太难堪,尽管不喜欢胡知县,这位地方官也算是称职,好大喜功的也不算太过,既然要抬举,就抬举诸葛青了,毕竟是真材实料跟着后面办过差出过力的。 所以,才有了诸葛青压着人犯跟在队伍最后面的场景,孙世宁抿着嘴笑,将窗帘放下来,方才诸葛青是远远的见到了她,所以脸上有些讪讪的,略显尴尬,其实做官要做大有个前提,必须要脸皮厚,要她看,眼前这位翩翩沈少卿的脸皮也绝对不薄,否则如何在危难的时候,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马车缓缓驶出陵县,才加快了速度,听得霍永阳手中的皮鞭在半空抽了个响花,马匹撒开四蹄,跑得欢快起来。 “齐仵作不会也跟着我们回天都吧?”孙世宁忽而问道。 “他要是喜欢凑这个热闹,就不会甘于窝在个小地方当仵作了。”沈念一知道齐河的本事与为人,也为他这样埋没自己的才能觉得可惜,不过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打算,齐河必然认为这是对他最好的,才能够坚持下去的,“他的腿伤还要养一段日子,说是以后路过他那里,定要请他喝酒。” 分开时,唐楚柔低声对沈念一说了几句话,他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齐仵作住的屋子塌了?” “是,他住的是山脚,遇到大雨山体滑坡,将屋子给埋了,幸而师叔命大。”唐楚柔说着都有些后怕。 沈念一没等她都说完,有些话都说出来,脸面不好看:“齐仵作此次帮了大忙,功劳他不肯授,不如拿些银钱去花销,让丘成取两百贯给他可好?” 唐楚柔等的就是这句话,替师叔谢了又谢,她出门在外也不习惯带多余的钱,身上才三五贯,听得一下子有了两百贯,委实高兴:“要是皇上日后赏赐没那么多,大人从我的月俸中慢慢扣除便是。” “两百贯钱不值得去扣。”沈念一见齐河身上的衣袍都是补丁,此人平日里也是有一天没一天的过着,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又或许觉得已经没那个必要。 “师叔还说,让我多谢大人将天衣无缝的碎屑留下一些给他,他要回去好好研究,以后但凡是大理寺要帮手,大人要仵作验尸,只需一句话,鞍前马后,随唤随到。”唐楚柔将其原话原封不动地照搬,“大人,你听着师叔可是要来大理寺抢我的铁饭碗。” “同齐仵作说,要是对毒物研究出结果,务必要给我捎个信。” “那是当然。”唐楚柔没再多耽搁沈念一的时间,回去领了钱,交给齐河,让他回去在城里买个小院子,安生住好,没找到当年下毒害人的凶手,他要走的路途迢迢,怕是还有很远。 “你找出来的那些纸页,暂时没有动。”沈念一的手指在小案几上叩了两下,“虽说有那副百毒不侵的手套,齐河留了句话,他说藏得这样好,必然有过人之处,没那么容易得手,让我回大理寺再从长计议。” 唐楚柔很是赞同师叔的建议,又说回到大理寺,她也有十来种不用手指碰触就能打开纸页看到内里到底写了什么的工具办法,沈念一笑说也不急在一时半会儿,将纸页同剩下的碎屑一并收起。 孙世宁昨晚没有睡好,马车颠簸地又厉害,到了午后精神有些不济,但是车厢只有那么大一点地,她总不能说要睡下来,强打着精神说话,沈念一见她眼皮之间在打架,知道她是疲累了,推说要去同霍永阳说些事情,一撩车帘,身体飘飘而出。 温五儿瞧得目瞪口呆:“大人,大人是神仙吗?” 孙世宁哪里不知道沈念一这是在给她腾地方,人家一片好心好意,她更不能浪费,将两个软枕一摆:“五儿,我睡会儿,过一个时辰你喊我起来。” “我算不准一个时辰。”温五儿不解的看着她,既然困得不行,为什么不索性多睡会儿。 孙世宁掩口打了个哈欠,她不能让沈念一一路都坐在车外,她绝对不是那样自私的人,补觉补得一个时辰应该能够恢复精神,她的脸碰到枕头,很快就睡着了。 温五儿守在她手边,将手中的点心慢慢都吃完,又将窗帘掀起一个小角,看了会儿外头的景色,露出很淡的笑容,这是他在何家出事以后,第一次想要真的笑笑,爷爷,娘亲都不在,他成了个孤儿,又何其幸运遇到这些好人,他们对他真心以待,不求回报,他虽说如今还小,不能感恩图报,但是等他长大了,一定要好好报答。 孙世宁翻了个身,睡得更香,门帘一动,却是沈念一回来,向着温五儿做了个轻声的手势,坐到她身边的空档中,低下头来,淡笑着看她的睡颜,肤色白净细腻,眉目如画,睡着更显得秀美好看。 “姐姐长得真好看。”温五儿轻声说道,“心肠又好,简直是个仙女。” 沈念一瞅了他眼,认真回了三个字:“有眼光。”何止是长得标致心肠好,本事还委实不小,自打认识了她,几个过手的案子,她多少都帮上了忙,就连眼前这个孩子,都是由她从灶间中找出线索,炉膛里给挖出来的。 “一个时辰到了吗?”温五儿小声地询问。 “最多才过了半个时辰。”沈念一垂下眼帘,看着睡得香甜的人儿,“不用唤醒她,我们可以挤一挤。” 温五儿很赞同这个决定,而且自发自觉的将自己往角落缩成小小的团,尽量不会占用太多的空间,也方便沈大人端坐着喝一杯茶,他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沈大人,姐姐的话,他一知半解也听懂道理,眼前这位非但救了他的命,还会安排好他往后的生活。 “不怕我了?”沈念一其实已经几个晚上没有睡好,鼻音有些重,他知道那孩子在看他,却没有要拒绝的意思。 “姐姐说大人是最大的好人。”温五儿实话实说道。 “那么,她有没有同你说,皇上是什么人?”沈念一头也不抬地问道。 温五儿轻轻笑起来:“这个不用姐姐告诉我,我也知道,皇上就是能够让别人臣服的人。” “臣服是什么?” “臣服就是听话,说什么都听。” “谁教你这些?”沈念一好笑地看过来,这孩子说的一板一眼,说的倒是讨人喜欢的话,不用再教,带去见皇上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 “爷爷教的。”温五儿说完这个,眼睫煽动,大概是想到老管家昔日对他的好,“大人,爷爷和娘亲都会好好安葬的对不对?” “是,等我回到天都,将案子结了,他们都会被安妥的落葬。”沈念一想,已经不用瞒着孩子,这一个比其他的都更加敏感聪慧。 第一百零八章:护身符 孙世宁睡醒的时候,已经不止是两个时辰以后,她揉着眼,感到饥肠辘辘,赶紧地坐起来:“我睡了多久?” “睡饱了没有?”沈念一没直接回答,他淡淡问道,示意温五儿可以稍许活动下手脚,不用一直背脊贴着车壁。 “睡得很好,你们都没有说话?好像一直很安静的样子。”毕竟是年轻女子,孙世宁下意识去摸头发,衣领,虽然睡得很沉,却仿佛有温柔的手在她头发上轻轻抚摸,迫使她压根没有想睁开眼睛,这会儿见着车中三人,她哑然失笑,真正是一段旖旎,总不能说那只手是温五儿的。 她的行李中带着精致的桃木梳子,孙世宁将发辫解开重新梳理,沈念一目不斜视,没有看过来的意思,温五儿很有兴趣,小手摸到她的发梢,悄声道:“姐姐头发真多,乌鸦鸦的。” “我居然不知道你这般会说好听的话。”孙世宁一觉醒来,心情甚好,“我们这是到了哪里?” 沈念一似乎才留意到她的头发,果然如温五儿形容的乌鸦鸦,或者用个更好听的词儿,绿鬓如云,她不过梳个最简单的发辫,头上连支珠花都不簪,留着的是齐河送她的那一支防身利器,如果不是武器,他当时会拒绝她收下这个礼物。 虽说,齐河心中早有所属,毕竟也是个男人,送来挽发之物,孙世宁欣然接受,她心里就没有丝毫的芥蒂?沈念一笑着想想,大概是真的没有,因为没有人同她说过这些,又如何会在意。 孙世宁见着他的目光流连,摸了摸簪刀:“带着这个,好像做什么事情都不害怕了。” 沈念一摸着鼻子笑道:“敢情还把这个当成是护身符了。”他原先想可以关照,不必将此物来历告诉旁人,对着孙世宁的脸孔,又觉得没有多言的必要,她向来知情识趣,必然是懂的。 “出门在外,有个护身符在身,也未尝不可。”孙世宁的话音一落,却见沈念一取出件小小的物什,抛过来,两个人离得近,准确无误落在手心,是个暗金色的锦囊,不会比她的大拇指指甲盖大多少,黑色的股绳收口,她诧异地看看手中物,再看看他,有些迷糊,又有些明白。 “护身符。”沈念一镇定地说道,明明是特意送礼,他格外要说的稀疏平常,“不用打开它,带在身边即可。” 孙世宁的指尖摸到里面有小颗的硬物,圆珠般又没有那么规律,她愈发好奇将锦囊握在手心中,扬起脸来看着他,要是问的太直接,反而显得突兀,她等着他开口。 “东西虽小,也算灵验,这是太后当年所赐,里面装的是一颗玄奘舍利。”沈念一微笑道,“你说的没错,出门在外,有个东西防防身,委实应该的。” “那是你所带之物,我岂能夺人所好?”孙世宁没想到是这样珍贵之物,哪里敢直接了当地接过来,要是太后哪天问起来,他却将东西送了人,又该如何解释。 “没关系,你比我更加需要这个。”沈念一将窗帘揭开看一眼,“已经行了今日一半的路程,前面就到驿站了。” 态度很明确,既然出手相送,绝对没有要再取回的意思,孙世宁不好再多婉拒,否则倒是显得她不近人情,眼角瞧见温五儿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俩个大人说话,她低下头来笑着想,并不算孤男寡女,还有个孩子在旁边,他能够做的光明磊落,那么她心安理得地收下,才是最为相称的行为。 她将锦囊先收在荷包中,如果可以,应该寻个更加贴身的地方收藏,这是太后所赐的珍贵之物,万万马虎不得。 马车停下,霍永阳的声音传进来:“大人,驿站到了,只是?” 话为完,沈念一掀开窗帘,见到驿站门前几乎可用车水马龙四个字来形容,这样个不大的落脚处,来时清冷到只有他们一行人,这下次恐怕是要住满了:“你们先在车中稍后,我去看看。” 他下了马车,霍永阳跟在他身后:“大人,这些车马有些眼熟,好似也从天都来来。” “是,是熟人的。”沈念一沉声道,那一辆车上丘成也下来,见到这番景象,同样吃惊不已,他朝着丘成招招手,“这里今晚定然没有空房,不用多加停留,我们去下一处,你去驿站里看看,要是能买些吃食与清水最好,如果遇到那个人,不用多说一个字,车中的干粮还能应付。” 他甚至不愿意在这里见到那人的脸孔,派了丘成过去,是因为丘成脾气好,不容易生出嫌隙,能避让开就避让开,老死不相往来才更好。 丘成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情,回车里拿了件带风帽的斗篷,将大半个人都遮挡住,才疾步进了驿站的门。 沈念一回到车上,显然脸色不佳,这条路虽说是官道,走的人一向不多,他在陵县的事情处理完毕后,让于泽将后来唤来的那一批人都先带回去,这些天在陵县县衙之中,看似没有任何的刀光剑影,正如同世宁不会知晓,在她屋顶上猫着的那两个人,至少已经与十多拨人交过手,对方也都是拿捏好了分寸,又是集体行动,见路数不多,呼啸一声就急声而退,不会让人抓到活口。 留下的还是来时那几个人,多了个小不点而已,沈念一沉默不语,车上的气氛有些发黏,孙世宁忍不住开了口:“是不是驿站住满了,我们也不是很累,下车稍作休整,再继续赶路便是。” “不许下车。”沈念一喝声道,猛地睁开半合的双眸,眸中利光,叫人不敢直视。 孙世宁顿时知晓,外头必然有让他极其不舒服的人存在,便是对方手执利刃,也必然不会让他这样失态,她已经决定将那个尚未曾见过面的人,按上讨厌两个字,沈念一的个性,即使十分不喜,也不过是退避三舍,没有多余的废话,那人要做出何其过分的行径,才能令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应对。 而且,那人的地位不低,沈念一已经是大理寺少卿之职,能够站在他之上,又不得当面发作的,想必只有皇亲国戚,有个名字在孙世宁心里滑过,寅迄,那个令得他厌恶的人会不会是六皇子寅迄? 不,不会的,她见过两人面对面说话,虽说六皇子不太喜欢沈念一,也不至于会交恶至此,甚至她都觉得沈念一有意无意之中是让着六皇子几分的,很给对方脸面。 “大人,驿站中乱哄哄的,我直接从灶房捎带了些熟肉,馒头,清水只装了两壶,厨子说,来的人太多,不够用。”丘成做事果然稳当,将用干荷叶包裹的两包,交付进来。 “清水,各留一壶,省着些,能够撑到下一站,立即就走,你们跟上便是。”沈念一似乎都不愿意多语,机灵的温五儿探出身来,将两个荷叶包捧了进去,比孙世宁做事还利落。 丘成点了点头,回另一辆车去,沈念一单手支额:“把馒头和熟肉分一半给赶车的阿阳。” 温五儿不用细述,用干净的布先擦拭双手,随即很快把馒头和熟肉都分置妥当,重新包起,送了出去,回过头来冲着孙世宁笑道:“姐姐不用奇怪,我在何家也会做事。” 是,他是老管家的孙子,厨娘的儿子,身份尚有些不明朗,少不得被人指手画脚,支来使去,实属稀疏平常,孙世宁没想到他这样能干,有些刮目相看了。 霍永阳也不是讲究的人,抓过一个馒头送到嘴里,听得沈念一呼哧启程,将马鞭一挥,整辆车掉转了方向,朝着归家的路驶去。 孙世宁才摸了个馒头,来不及放进嘴里,听到霍永阳低声惊呼,整辆车猛地刹住,几乎可以想象拉车的马匹,由于惯性作用,前双蹄都悬空而起,若非他驾车技术不错,怕是要当场人仰马翻了。 温五儿的额头还在车厢壁上重重撞了一下,他忍住痛没敢出声,孙世宁赶紧搂过他脖子,替他揉揉,撞得委实不轻,顿时起了个鸡蛋大小的肿包。 而沈念一放置在身侧的双手,慢慢捏紧,又慢慢松开,正像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写照。 “沈少卿是打算一声不响就走吗,幸好我的手下眼尖,见着沈少卿身边的熟人,否则岂非又要错过了这次碰面。” 孙世宁真的以为是寅迄在车外说话,仔细听过才觉得这人的声音更尖,微微向上拔起,而不是寅迄那种少年般的清朗。 “阿阳,走。”沈念一坐着没动。 “大人,二皇子双臂展开拦在路中间,颇有一副想走就从他尸体上压过去的意思。”霍永阳有些为难地答道,他才吃了一大口就遇到这个灾星,差些没噎死当场,这会儿说话都不利落,胸口正发闷呢。 “沈少卿,为人臣子的,难道还要本王亲自上车来请你下来叙话不成?”这句话说完,明显旁边多了好几个附和的声音,嗡嗡作响,十分讨人嫌。 第一百零九章:驿站 然后弹指挥手都未必能够躲得开那些声响,沈念一身在其职,哪里会不明白其中道理,他今日不知为何有些孩子气,想着要避开最好,这会儿定下心神,又自问能够躲得到哪里去,除了在皇上面前,稍有收敛,这位二皇子从来就一副趾高气昂的神态,而且他有更加令人厌恶对方的原因所在。 人人都道六皇子寅迄与沈念一交恶,他却不以为然,寅迄的个性磊落,不过是好胜心强些,又不喜宫中那些繁复琐事,令皇上心忧头疼,让他多加照拂,如此一来二去的,才会与他言语争论不休,见着甚至板脸走人,貌似不给他脸面,实则都是小事。 而二皇子寅容则截然不同,沈念一甚至都不便启口说出对方所行,避是可以避过,就好像小时候,在掉落的树叶上见到全身刺头的毛毛虫,完全可以跨过去当做没见到,毛毛虫也没本事来咬人,然而,事后手臂还有背后都起了一层疙瘩粒,要良久才能褪得下去,叫人很是不舒服。 孙世宁颇为不安,温五儿额头的包揉不下去,孩子懂事不敢喊疼,咬着牙闭紧眼,她格外心疼,怎么有这样鲁莽的人,趁着自己的心情,在官道上拦截马车,要是真的人仰马翻,谁来负这个责,二皇子简直比六皇子更可恶! 沈念一目光烁烁,探过手来,按住了她的手背,她抬起眼来与他相视,见他脸色微微发青,知道是动了怒气,她没见过他这样,反过来又按住了他的手,让他别太意气用事,他是朝中臣子,对方却是皇子,他们是出来查案,不要被对方拿捏出软肋,恶人先告状才好。 沈念一觉着她的掌心柔软细腻,心口那股不平之气,慢慢被压了下去:“我出去同他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他一下车就见到寅容双手抱胸,胸有成竹他会妥协的样子,得意的嘴脸,还有身边没日没夜地围绕着一圈狐朋狗友,按照礼数,拱手行礼:“下官见过二皇子。” “方才还避而不及,怎么又愿意下车来同我说话了?”寅容得理不饶人,向着身后的人做个手势,顿时没有人跟上来,他贴近沈念一,声音发粘发沉,“沈少卿的架子这样大,来日在皇上面前也这般拿着端着,自持高人一等不成?” “二皇子说笑了,为人臣子自然深知君臣之礼,怎会逾越。”沈念一见他贴得太近,两个人的身高又相差无几,对方的嘴巴几乎要贴到他的耳廓,不动声色,往后挪移一小步。 “沈少卿可是要在驿站落脚留宿,如何和又匆匆赶路,听闻你为了陵县前任御史何启虎一家灭门惨案之事,数夜不休不眠,如今案情告破,难道还要连夜赶路回去禀明不成,这样子,要是累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说着话,一只手不安分,罔顾沈念一警惕的眼神,已经向着他的衣襟处按去:“你不用为父皇所下的限令焦急,但凡有我在,一定为你开脱,这样吃心吃力,旁人怎么看你,还以为你要肖想大理寺正卿的位置。” 沈念一怎么会让这只手摸到自己,寅容也没见他怎么动,整个人已经平移开一尺,他的手落了个空,暗暗咬了牙,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你同我就一定要这样生疏吗,驿站是让我手底下的人住满了,但是只要你一句话,最好的房间腾出来给你,我都不会介意的。” “二皇子,皇命在身,确实要赶路,既然二皇子没有别的事情,那么下官先行告退。”沈念一没指望会同寅容三言两语说清楚问题所在,他避重就轻,应付过眼前就好。 “沈少卿,你还是不肯与我同住?”寅容忽而抬高了声音问道。 这句话已经说得失了分寸,身后又是一通窃窃私语,还有不怀好意的笑声,夹杂其中,沈念一身后却传来一记清脆的咳嗽声,干净利落,很是清晰。 寅容的五官微微扭曲:“你同唐楚柔同坐一车?”大理寺里有些什么人,他心知肚明,上下统共一个唐楚柔,而两人平时以礼相待,上下级分明,如何今天非但同乘一车,关键时刻,这姓唐的还不识趣,咳嗽挑衅他的威严。 孙世宁在车中听得实在清楚,这个时候,她要是不出声,倒不是怕沈念一被欺负,而是怕他暴怒之下打伤皇子,回头还要到皇上面前一通解释又费时间又费功夫的,很不划算,要是她能帮衬一把,的确不在意同寅迄的兄长见个面,碰个头,说两句贴心贴肺的知心话。 寅容感觉出不对劲,厉声道:“谁,是谁在车子里!” “二皇子,下官的家眷,不便见这样多的人。”沈念一忽然全身神清气爽,孙世宁那一嗓子真是恰当好处的管用。 “家眷!”寅容的嗓子都快扭成麻花了,他转过身冲着身后一班人呵斥道,“统统给我滚进驿站,哪个出来让我见到,定不轻饶!” 那一伙人散的真快,活脱脱像跑得慢的会被咬死一样,瞬间清场了,孙世宁在暗处,她见着这样的场面,低声笑了两下,咬着温五儿的耳朵道:“等会儿,你乖乖在车子里等,别出声,也别下来。” 将荷叶包中的热馒头,放一个在小手中,她的笑容在阴暗的光线下依然入馥郁的纯白花朵,令人心安,温五儿双手抓住馒头,点点头。 “人都散了,沈少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寅容仿佛料定沈念一是在搪塞他,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你的家眷呢,如花美眷也见不得人?” “世宁,这位是当今的二皇子,你下车来便是。”沈念一知晓孙世宁绝对不是个怕见人的,既然她都出了声,就是预备要帮衬过招,所以他的语气和缓而带着很淡的笑意。 寅容分明也听出来,都说大理寺沈少卿脸冷如冰,心沉若山,居然能在这个档口笑出来,是车中的女子让其有所改变,还有因为其他的原因,他愈发想要见一见这个人,脚底下不自觉向着马车走去,是不是听到他的身份,就胆怯怕事,不敢见人了,这样的话,要来何用,有什么资格同沈念一比肩而立! 没等他走到跟前,孙世宁爽利的将车帘掀开,单手按在车辕上,不需要旁人帮忙,跳下车来,一连串举动轻盈悦动,虽然没有武功,依然很好看,她很快落下帘子,不想让对方见到车中的温五儿,小孩子就不该卷入这样的场面。 怎么每个皇子都看沈念一不顺眼,孙世宁双脚落地,抬头看着寅容,欠身行礼,心中暗道,这位二皇子的脸孔如何这样白,好似身体多有不适,等到细看,她才发觉,原来寅容脸上敷了粉,兴许还描了眉,看着与寅迄有四五分相似,说实话,寅迄还看着顺眼些,这位让她觉得有些发毛。 寅容一双眼死死勾着孙世宁的身上,要是目光里面带刀子,怕是已经能够将她剜个遍体鳞伤,牙齿根咬着说道:“此次陵县的案子这样紧迫,父皇几乎日夜难安,想为老臣抓得凶手,绳之以法,却不想父皇最信任的沈少卿,这般闲情逸致,居然还带了个女人在身边,要是有多嘴多舌的人,在皇上面前说几句不该说的话……” “皇上面前,下官自有说法,不劳烦二皇子担心。”沈念一退两步,退到孙世宁身边,与她并排而站,他微微侧脸去看她的神情,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唇角盈盈带笑,目光又分外宁和,他居然有种舍不得收回目光的心境,想着再多看几眼。 寅容看着眼前这一对璧人,后槽牙咯吱咯吱响,沈念一说起话来依旧滴水不漏,不管是谁要去皇上面前搬弄这个是非,恐怕都先要他二皇子替人挡着,否则是不是他说的,都会在他头顶上记下一笔,今晚上,就他和他的人在驿站前后,说难听了,话要是透风出去,就是他嘴碎没长进,同个小女子过不去,同沈少卿过不去。 他又不是那个成天在外头闯祸的六弟,在父皇面前都会吹胡子瞪眼,所以父皇都不带正眼瞧寅迄,他可不能落到那个地步。 寅容嘴角抽一抽,挂出点笑容:“沈少卿一心为公,带着家眷必然有其深意,父皇他心眼通透,就算是有人要说沈少卿的闲话,也不会当真的。” 沈念一笑了笑,低头不语,孙世宁腹诽道,好不好都是你一个人一张嘴在说,翻来覆去的,只差自己打自己一嘴巴,这个调调同家中的薛氏倒是有的一拼,不过她脸上同样挂着笑意,不深不浅,分寸刚好。 寅容的随从都被他赶得远远,这会儿一个人呢站着,显得有些单薄,话说完见对方都不接口,顿时清冷下来,就差要他开口道别了,他心有不甘,眼珠子转了转,忽而想起个借口:“既然是沈少卿的家眷,又是初次见面,礼数不得精简,我想想送个什么见面礼才好?” 第一百一十章:直言不讳 两人你来我往的,只说孙世宁是家眷,但是寅容没有问,那是什么身份的家眷,而沈念一自然不会主动去解释,让他自由去想,想到哪里都算不得数。 寅容从衣袖摸到腰袢,才发现居然没有能够拿得出手,震得出场子的好物什,至少都开了口说要送礼,怎么也要来个一鸣惊人,什么玉佩玛瑙的,拿出来,何况是拿在沈念一面前,岂非是贻笑大方,他做不出这样丢人的事情。 他索性一咬牙,从搭袋取出一张折得齐整,四角方方的纸片,强笑着道:“出门在外,也没带什么金贵的,正好出来前在前街置办了个院子,地方不大,就是看着顺眼,出门也方便,如今拿来做见面礼最合适不过的了,要是不收下,就是不给我脸面了。” 一通话说的特别顺溜,孙世宁听他中间都不带歇的,生怕他一口气憋住转不回来,见他的手伸过来,那房契还是地契悬在半空,等着她来接,她下意识的去看沈念一,这是接还是不接? “她不过是个平头百姓,二皇子的院子给了她,她也不会拾掇,岂非浪费了这个人情。”沈念一果然替她挡下了,“二皇子的心意,我替她领了,要是没什么事情,后面还有押解人犯的车马,在路上要是出事耽搁,总是不妥,请二皇子见谅放行。” 公事第一,寅容自己也是在办公差,如何还能用话语相留,他讪讪地将房契收起来:“要是不方便,驿站腾出来给你们一行人,我们再往下一处去。” “不必,我们识得路,仅需两个时辰就能到下一个驿站,那里地方小,更没有什么人了。”沈念一示意孙世宁又给寅容行礼,做了告别的姿态,随即落落大方地转身,上车,留了寅容在原地,没人照拂,眼见着马车一行从眼前慢慢驶过,却一个字都再说不出来了。 等他反应过来,回了神,沈念一所坐的马车早就驶得远了,正面交锋,他非但没赚到便宜,还需要替其担待多多,寅容狠狠地一跺脚,回头到了天都再好好查清楚,车上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平白无故地冒了出来,真是可恨之极。 必须要查,寅容疾步向着灯火通明的驿站走过去,那伙人见他走近,呼啦一下又围了过来,嘘寒问暖,各种殷勤,他抓着其中一个,眯着眼道:“看清楚方才沈少卿身边的女子没?” 那人低声应了,寅容将所需的几点很快说明,那人点了点头,在人群中隐匿而下,一点没影响到其他人献媚的嘴脸,寅容大步走进驿站,始终紧抿着嘴唇,不再出声。 而马车上,孙世宁回身第一件事情先是检查温五儿额头的肿包,看着没有才撞的时候大,才稍稍安心,又问他痛不痛,五儿咬着手指摇摇头。 “我以为六皇子已经够莽撞的,没想到这个二皇子更缺心眼。”孙世宁没多看沈念一一眼,低着头照顾五儿,“还非要送见面礼。” “你可知那样一个院子值得市价多少?”沈念一悠悠问道。 “多少也不顶用,撞坏了孩子,我依然找他没完。”孙世宁气嘟嘟地说道,“好端端一个男人,天色这么黑还擦着一脸的粉,皇上见着不劝劝吗,这以后见着是喊二皇子好,还是喊二公主好啊!” “他向来如此,本朝男子敷粉也不算少见,曾经有翰林写诗赞过二皇子长相天人之姿,眉宇更有翩翩之采。”沈念一不紧不慢的一句话。 孙世宁才歇歇气,想喝口水,结果茶水没来得及咽下,呛得不轻:“翰林,是哪一位?” “正是你见过,想到的那一位。”沈念一眉毛都没多动半分。 孙世宁叹了口气,她统共只认识是一位翰林,便是曾经找到正安堂来找茬的查大人,她猛地点点头道:“原来查大人还有这样的学士能耐,能够稳坐翰林之位,也是难能可贵了。” 沈念一接着前头的话,继续说道:“那个院子至少也值两千贯。” “拿了以后,再无安稳觉可睡。”孙世宁直言不讳,点着温五儿的额角道,“这句话,你要牢牢记着,不是你的东西千万别伸手,否则搭进去的绝对比你拿到的更多。” 温五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沈念一收敛起笑容,打发开二皇子是件好事,但是这样的日子,寅容在驿站做什么,带了这些随从,也不像是要去狩猎玩耍,必然是皇上派遣他做事,做的还是要紧的大事,这样的位置,会是要去哪里,或者等什么人? 他沉默了片刻,才发现寅容也是个会做戏的,应该是不想让他多看多听多打探,所以用这个惯用的法子,将他送走,那个驿站里头,必然有些花样,不过此时他还有更加紧要的事情,也容不得他去细想这些。 回头,到了天都,再想查出来,也并不算困难,孙世宁在旁边见他一脸沉思,知道他是在想事情,不插嘴不多话,将温五儿哄睡了,盖上毯子,她前头睡了一觉,精神尚好,拿起个馒头慢慢咀嚼吞咽。 吃到一大半的时候,沈念一才开口道:“你刚才不害怕?” 孙世宁斜眼看看他:“二皇子会为难我?” “不会。”沈念一果断答道。 “那我为什么要怕?”孙世宁咪咪笑道,“人家还出手阔绰,要是那一栋院子换成脂粉钱,怕是一辈子都擦不完,难怪我刚才觉得闻起来有些熟悉,二皇子擦的是我们孙家御供的,前个月柳先生才给我过目的梨花粉。” 沈念一默然,他果然没看走眼,能够在初见时就给了寅迄一巴掌的女人,见到寅容更加不会怯场,寅容给他下了个障眼法,他同样也还击了一个,两个人这次算个平手。 这一路到驿站,就是再顺利不过,孙世宁依旧同温五儿一个屋子,睡在沈念一的隔壁,平安无事,第二天再启程,大概是前面发生的事情太多,平平静静了两天,反而有些不习惯,连五儿都一直在问,几时才能到地? 孙世宁握着他的小手紧了紧,没告诉他,只要到了天都,他们就会分开,她回她的孙家,沈念一带着五儿进宫述职复命,以后能不能见到还是个未知数。 所以快到目的地之前,她刻意将孩子哄睡了,预备着待会儿默默下车,沈念一看出她的心思,低声道:“也不至于这辈子就见不着了。” “萍水相逢,只要他过得好,以后能不能见面都是小事。”孙世宁忽而抓住了沈念一的一只手,抓得很紧,她浑然不知害羞,眼睛紧紧地盯着他道,“你答应我,答应我无论皇上说什么,孩子总是无辜的。” 沈念一没有挥开她的手,她的手格外冷,还有些微微发抖,不过她一路上都佯装的很是镇定耐心,如果不是这样贴近,他依然无所察觉,其实她比他想得还要聪慧,有些事情,他没有明说的,她也都猜到了。 那些被她摸索着找到的最要紧的线索,他一直说没有打开没有细看,她问了一次就没有多嘴,想必也晓得事关重要,不是她能够参与其中的,如今她这样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在快进天都城门之前,难道说,她以为何家最后一个活口会被他用作弃车保帅的筹码,或者是他应付皇上的借口? 沈念一还在看着两个人交握的手,她的手指指甲犹如贝壳,颜色很柔和,抓人抓这么紧的时候,手指看起来还是很柔软很纤细,他伸出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微微笑道:“世宁,你想多了,五儿不会有任何事情的,我保证。” 孙世宁听他用这样温和的语气喊她的名字,稍稍有些不习惯,其实他喊过几次,但不是这样正儿八经的状态下,她听到他的保证,还真的就心安了,原来真的是她想的有些多,家长里短的段子经历过,以为宫里也会这样,其实,就是她多虑。 得到这句话,孙世宁下车的时候,脸上是挂着笑容的,沈念一的意思本来要先送她一程,她连忙摇手拒绝,已经在天都,她怎么都认得回家的路,出来好些天,回去指不定柳先生怎么黑着脸训斥,她想着想着,居然有些盼着回家的念头。 随身的行礼还留在车上,她挽着大包小包不像样,回头几时有空给她送过来就好,家中一应既全,也不差这些,她没在街上转悠,直接寻了个车,抱了孙府的地址,让人送她回去。 车子驶出,倒是又平又稳的,孙世宁忍不住问那个赶车的,想不想找个固定的活,赶车的有些诧异,直到她下了车,看门的见着人,殷勤地凑上来唤大姑娘,那个赶车的还没走开,孙世宁指着道:“将他带去给柳先生过目,要是觉得好,谈得拢,就留下来。” 看门的连声应着话,孙世宁跨过门槛,径直向着内院走去。 第一百十一章:生变 一路上,几个丫环见着她,好似有些诧异,但依然纷纷行礼,孙世宁没看出端倪,她走得很快,她才知道自己是想家了,还想冬青了,甚至想世盈和世天了。 快走到住的小院那里,她的脚步慢下来,有哪里不对劲了似的,说不上来,就是不对劲,孙世宁索性站着没有再前进半步,她其实离着想念的地方已经很近了,却没有迈开脚步,不知是有人通风报信,还是正好这么巧,世盈远远的走过来了。 走得不慢,很快就到了眼前,世盈见面第一句话是:“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天南地北跟着人跑了。” 话说的不客气,一双手却伸过来拉住了她,低声道:“大姐,我娘做了主,如今是她当家了。” 孙世宁有些没听明白,眨了眨眼道:“不是临走的时候,都交给柳先生了吗,二娘又怎么了?” 薛氏是世盈的亲生母亲,她肯过来同我说清楚,已经是难能可贵:“大姐,你离家的第二天,柳先生就走了,带着那个丫环一起走的,好似行色匆匆,赶着要紧不得了的大事去了,什么账本啊,生意啊,都没留下话,幸好我娘以前管着家,能够手忙脚乱的拾起来,否则的话,差些就出了大事。” 孙世宁木知木觉地点了点头,孙家做的是皇商的买卖,但凡有一点岔子,全家老小别说是家产了,就是性命都搭进去,柳先生走得那样急,等于是撂摊子,而皇宫那边的货源,却根本不能断。 “大姐,我娘就直接当家管事,你要是这会儿冲过去找她理论吵架,我是拦不住的,不过你去了又能如何?”世盈低声继续说道,“她不会让给你的,连你住的屋子也收拾掉了,你还搬回原来那个小院子,冬青没动她,留着服侍你,其余的,也都没了。” 难怪,难怪她进来时,路过中庭,那些盛放的牡丹花都不见了,想必也是搬到其他地方处理了,甚至被二娘遣送出去了,孙世宁想着薛氏曾经要来搬几盆回去装点脸面,被拒绝的旧事,一定还记恨着,不会善罢甘休的。 “大姐,该说的我都说了,柳先生到底有没有留口讯给你,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家里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时候,你同个男人出去办事了,很很好笑对不对?”世盈走得更近,俩姐妹都瘦了,脸颊消下去一圈,“看样子,大姐不是出去享乐玩耍,要真的那么圆满,怕是也就真不回来了。” 说完,世盈转身就走了,她穿着湘妃色的衣裙,外面罩着兔皮的小袄,发鬓簪着两支显眼的珠花,都是上好的货色,显然是薛氏又替她添了行头。 无论世盈秉着什么心态来同她说这些话,即便是不想见着她与生母大吵大闹,孙世宁心里还是感激的,换作以往,世盈绝对不会多嘴这几句话,喊这几声大姐,就算嘴上不承认,世盈还是已经认可了她是其姐姐的事实。 孙世宁挪移着脚步,每一步都觉得发沉,进家门时那种愉悦的心情荡然无存,她还叮嘱看门的将赶车的送去柳先生那里,看门的压根没有就是胡乱敷衍她的,柳先生根本都没有再孙府了,王爷知不知道这些事情,还是王府出了大事,柳先生才急急忙忙赶回去的? 她边走边想,已经走到自己最初住着的那个小院子前,地方很僻静,冷清清的,世盈方才说冬青还在,只要冬青还在就好,孙世宁暗暗握了下拳,抬高声音道:“冬青,冬青,我回来了。” 屋里一阵动静,倒像是有人打翻了水盆,咣当作响,紧接着冬青快步走了出来,两个人隔着院门一个没出来,一个没进去,相视看着都不说话,半晌,孙世宁才说道:“我颠簸了一路回来,你堵着门不让我进去休息?” 冬青这才赶紧让开身来:“姑娘空手回来的吗,带出去的那些行李呢?” “不方便带着,稍后应该会有人送来。”孙世宁进屋一看,比本来还强了,那些后来添置的东西,倒是一件不缺都给她搬过来,就是东西多了,地方更加显得狭窄,好似腾不出地方坐人,“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冬青茫茫然的样子,还是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又急着去灶房烧热水,说是要洗澡用,以前就是这样,小院子里自给自足,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来做,不过是一棒子又给打回原状了。 孙世宁听得这句,知道多问也问不出什么,既然都这样,不如安心先住下来,她喝完水,听冬青絮絮叨叨,说是她走掉的第三天早上,工坊来了人,站在外头说要见柳先生,有很要紧的事情商榷。 门房的传话进来,又有下人去拍门,拍了几次都不见出来,再折返着将冬青找来,冬青下意识去看对门,居然也没有动静,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叫人将柳先生住的门撞开,里面件件事物都放的齐整,唯独不见了人影。 工坊的人急的不行,说是工序出了岔子,必须要见着柳先生,冬青生怕耽误事情,只得硬着头皮去见薛氏,薛氏起先还不阴不阳的说了几句风凉话,事情牵扯到孙家的买卖,倒是坐不住了,跟着那人去现场看个究竟,一去就是大半天,中间两个随行的丫环回来,在柳先生房中翻箱倒柜找东西,也不知找没找到。 “二夫人在工坊待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回来,回来当头就问我,柳先生可曾有消息,我傻了眼,柳先生都没有说过要走,更没有留下只字片语的。二夫人倒是没有训斥我,大概是太累了,回屋直接躺下休息。”冬青已经烧好了洗澡水,送进来服侍她更衣沐浴,“再隔了两天,二夫人好像也派了人去王府打探消息,不过应该没见着王爷,或者二夫人压根没想直接找到王爷,紧接着,二夫人到柳先生屋中取了印章,拿走了账本。” “她让自己重新当家了。”孙世宁泡在热水中,半合了双眼,轻声道,“她居然没有将我扫地出门,还让你留着等我回来?” “二夫人也知道姑娘是跟着沈少卿走的,她可以夺回孙家的大权,心里何尝不忌惮着沈少卿与姑娘的这层关系。”冬青是个明眼人,“况且,柳先生走得奇怪,说不准哪天就回来了。” “她应该是趁着这些时日,将孙家的上上下下都紧紧拿捏在手,我不在家中,柳先生也不在,她多做一份,就把握牢一分,时日长久,就算是柳先生回来了,也不能从她手中抢走任何的东西。”柳先生怎么说还都是外人,而孙世宁却完全不想同薛氏来争夺这些身外之物,“她将我留着,给出余地,是不想把我逼得太紧,直接上王府去告状。” 没想到,薛氏蛰伏这些天,倒是越来越有手段了,居然已经学会给她退路,大概是上一次将人逼得太紧,结果差点两败俱伤,所以学会将孙家的东西依然放在孙家,如若有人提及当家人,想象得出,薛氏会得嚅动嘴巴笑着说是替世天看守家业,怎么算她都是姓薛,不过是为着儿子,理由说的恰当好处,孤儿寡母更惹人同情。 孙世宁轻轻笑起来,如果不必争,她还真的是不想趟这浑水:“我先去睡一睡,你胡乱弄些吃的给我,睡醒了能直接入口。” 冬青赶紧答应,孙世宁向内翻个身,沉沉睡去,临睡前,她想着要是前头将二皇子所赠的房契收下,是不是这会儿能够扬眉吐气,带着冬青就此搬过去,不在这个家里受闲气,只是那地方怕是还不如这僻静的小院住的安心,至少闭上眼还能睡得着。 她睡到天黑,闻到粥米的香气,睁开眼,洗脸漱口,端起桌上的清粥小菜,吃的津津有味,冬青在旁眼睛都不眨地看着她:“姑娘,要是二夫人不过分为难,就由得她去吧。” “好。”孙世宁立时答应,要是放在才出大牢的时候,她憋着的那口气自然不能够轻易放下,但是出去走走,看看,经历了些事情以后,她觉得家业对她而言比过往更加不重要,冬青的话不错,只要不太过分,大家可以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不,甚至她能够搬出去住,只要薛氏别将那句千万别拖累了你弟妹的名声,时时挂在嘴边。 冬青听她一声干脆,微微放下心来:“那我还是跟着姑娘,姑娘到哪里,我也到哪里。” “她有没有为难你?”孙世宁抬起头看,瞄了她一眼。 “那也没有,她是二夫人,说些什么都不为过。”冬青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孙世宁的手搭在她的肩膀处:“她留你下来,所以,我已经决定原谅她的所作所为。” 冬青听得这句,顿时笑逐颜开:“是,姑娘,只要二夫人不赶我走,怎么都好了。” “那么,我的那些牡丹花呢,都去了哪里?”孙世宁眯着眼笑起来,她不管自然还有人来管的,薛氏等着慢慢接招。 第一百一十二章:雪中送炭 一早,孙世宁的行李被原封不动的送进来,指明是要送还于孙家大姑娘的,孙世宁一看行李的件数,吃在口中的酥饼差点喷出来,连冬青都嘟囔着:“带出去的时候,不是两个不大的箱子,怎么回来倒多添了一双,箱子还大了许多。”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回到孙家,沈念一也回到大理寺,他的耳目何其多,必然是已经知晓孙家的变故,忙得不可开交之时,还能抽空来做这一茬事,也实属不易,不过想一想,他说过要嘉赏于她,那么正是合适的时候。 “将箱子打开看看,该取出来的都取出来摆放。”孙世宁怎么会见不到门外头向里张望的那两个小丫环,都是薛氏身边的不起眼的,想必来探探底,知道她有个几斤几两,她不在意被人听壁角,指着冬青做事,自己则窝在椅子中喝茶。 冬青逐一打开,除了有半个箱子是放着用惯的衣物,其余的三个都是新添置的,多半是冬装,那些裙子料子厚实又精致,手工极好,冬青都快看傻了眼:“姑娘,这里还有一包袄子裙子,是素绸的。” “那应该是给你的。”孙世宁继续慢条斯理地喝茶,茶叶不错,冬青原来还藏着些私房货。 “给我的?”冬青呆在那里,双手将那包捧出来,取出件在身上比了比,她的身量比姑娘略高,也没有姑娘那么纤细,而衣服的尺寸却是刚好容她所穿,衣服中放着个软布包,再打开,里面是几支素银的发钗,簪子,果然适合她用的,“姑娘,这些都是沈少卿送来的?” 孙世宁嗯一声,有些不以为然,怕是门口蹲守的两位眼珠子都瞪红了,冬青吸吸鼻子,没再多的话,直到衣物放进柜中,最后那个小包打开,她才惊讶地喊了一声,孙世宁轻笑道:“看热闹的都走了,你还喊什么呢?” “不,不是的,姑娘,你看这些个。”冬青将小包递过来,“这些我记得都是姑娘进府的时候就戴着的,应该是以往的旧物,出狱以后就没再见到,我猜想是在狱中给了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狱卒,没想到,没想到……” 孙世宁低垂着眼,将两支老银的发簪拿在手中,冬青的记性不错,这两支都是母亲的遗物,当日在狱中,为了保命,她也真是顾不得了,母亲说过,一个人活着比什么都强,何须在意这些身外之物,所以后来昭雪出狱,她都没有多提,当时是她亲手给了出去的,否则,她挨不过那几日,心里头权当是母亲给了她重生的机会。 没想到,就算她不提,沈念一也能够知晓,此物转手不止一次,要寻出来虽说对他而言不是特别费力,心意却沉甸甸的,指尖从簪尖抚到簪尾,原来他心细如发,不止用在破案之上。 “姑娘,除了些常用的首饰,箱子里还有一百贯钱。”冬青也是真的服帖了沈少卿,想什么来什么,要的就是雪中送炭,偏偏还真的送来及时。 “你都记得收好便是。”孙世宁将两支簪子放回去,“这个也替我收起来,既然归了家,以后必然不能再让它们走散。” 这边冬青还没来得及收拾妥当,外头又有人来传话,说是种花的那个陈伯又回来,在院子里大喊大嚷地撵不走,一定要大姑娘出去主事。 说的简单,孙世宁却想,陈伯不过是个外形消瘦的老叟,真不让他进来,孙府还真的能拿出十八般的手段往外轰人,非要她出去一看,必然还有其他原因,她让冬青留着看门,跟着报信的丫环出去。 那丫环看着眼生,怕是新到府里,一直用眼角余光偷偷瞄着孙世宁,见她脸上波澜不惊,有些吃不准路数:”“大姑娘,我才到府里,不知事也不懂事。” “谁让你来喊我的?”孙世宁笃定问话。 “夫人早上出门,据说是去了工坊,是芍药姐姐让我来的。”她又补了一句,“姑娘唤我木棉便是。” “名字是进府改的?” “家里头的小名见不得人,进府做事的时候,就给改好了。”木棉越说越小心,她虽是新人,也有些明白芍药不肯过来,非支使着她的缘故,大姑娘说话很和气,长得也很秀丽,不过却绝对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主儿。 “前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孙世宁站定脚,没问出究竟之前,不打算挪步了。 “前头,前头就是有个老头带人来嚷嚷,说是不见着大姑娘就不走。”木棉硬着头皮说道。 “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实在不太清楚,那老头一直说什么牡丹花,可我看着院子前后都没种牡丹花,是不是上门寻衅挑事的。”木棉苦着脸道,“大姑娘,我来这儿做事统共才三天。” “没事了,我去看看便是。”孙世宁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陈伯果然请来救兵,还不是一俩个,薛氏不在府中,芍药露怯了。 陈伯眼尖,见着孙世宁出现,赶着上来,她往后一瞧,还真的是带了十来个人,都是花圃上工的男子,衣着倒是齐整,她脚底一停,唇角含笑。 “大姑娘出来了,你们几个都先退后,到那长廊下避一避。”陈伯果然是精明的人,知道孙世宁的想法,毕竟她尚未出阁,让这样多陌生人见到,传出去不好听。 “陈伯,我出去了些天,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同你说。”孙世宁其实不太避讳这些,不过是顾着外头人的嘴脸,她跟着沈念一出去办案,别说是陌生男人了,就是陌生男尸都见过不少。 “大姑娘楚秋走一遭是无妨,我这个种花的还种我的花,以前大姑娘也出去办过事,可不是这个理,怎么一回头,就把我们陆家的牡丹不当回事,统统都搬出孙府大门去了,大姑娘是没看到,二夫人说话那个气人,说是这些牡丹伺候不起,要是我们不舍得,自己雇车怎么拉来的就怎么拉回去,我就奇了怪了,这些话是旁人送给大姑娘的,又不是送给这位二夫人的,她怎么就能擅自做主了。”陈伯越说越气,脸孔都涨红了。 孙世宁轻语道:“如今,孙府是二娘当家了。” “我可不管是谁当家,我回去在少东家面前就没法子交代,幸好少东家体恤,今天让我连人带花一起送过来,大姑娘做个主便是。”陈伯怒道,“原封不动都给拉回来,少东家说大姑娘近来或许也不顺心,还让我多带了一个人来。” 孙世宁没见着花,却好奇陈伯能带谁过来,却见长廊另一边,婷婷袅袅走近过来,穿着浅粉色的衣裙,外头的披风是一圈绒绒的兔毛,衬得一张脸很是秀美俏丽,人未到,笑声到:“孙家姐姐,可还记得我?” 还真是没忘记,正是上回在姜府的席中结识的陆绾悦,一段日子不见,长得更好看了,孙世宁回想当日之事,其实这一位已经再三警示,是她自己心软要往里头跳,怪不得旁人,陆绾悦已经走得到她跟前,屈身行礼:“我要给姐姐陪个不是,如果隔了这些天,姐姐心里还怨恨我,那么我自当回家,不惹姐姐心烦。” 孙世宁听她说的慎重,又是要行大礼的模样,反而不好再提,赶紧拉住了她的手道:“已经都过去的事情,还说来做什么,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的?” “我也是凑巧,到表哥家玩耍,听到陈伯要带人来孙府,多嘴问一句是哪个孙家,果然是姐姐的家里,我想着还欠着姐姐几句话,一个人情,就跟着一起来了。”陆绾悦上下打量孙世宁,“多日不见,姐姐好似出落得更大家子气了。” “别同我套这个近乎,还不知是谁年纪大些。”孙世宁那一回在席间就与她相谈颇欢,若非出了后来的事情,她们有来有往,怕是早就有了交集。 “我认准了,只喊姐姐的。”陆绾悦冲着陈伯道,“大姑娘都出来了,你将那些花儿盆儿的都搬进来,方才已经说了,谁当家无所谓,姐姐如今的身份与往日不同,陈伯只管将牡丹都搬到大姑娘的住处去,旁人的话不用去听。” 孙世宁听她说的隐晦,反过来问道:“我还不是窝在孙家的一个不待见人的长女,哪里就与往日不同了?” “姐姐逗我笑呢,表哥可同我都说了,送花的不是旁人,正是当今的六皇子寅迄,而且特别叮嘱了,这时令的鲜花不能断,所给出的花销,怕是能摆放到姐姐头发都白了,这份心意委实难能可贵。” 原来,她说的是这些,孙世宁抿着嘴角笑,寅迄大概是铺张浪费惯了,这边大手笔给了银钱,那边已经早就忘记地一干二净,哪里还记得过来,上一回,他们两个人赌了约,她明明算输了,他却没有出现,更没有来要那个彩头,大概是当时,她将有些话说重了,让六皇子抹不开脸,放不下面子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讨嫌 “姐姐住在哪里,我过去坐坐可好?”陆绾悦倒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跟在她身后,进了小院子,没有一丝嫌弃的样子,“姐姐真好朴素这一口,不过这样大门大户的,住在这样个小院,又清净又自在,真是极好的。” 真正是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什么都被说的好上加好,孙世宁听着也不辩解,让冬青沏茶,两人坐下来,外头是一群陆家的花匠在忙碌,陈伯的声音可神气,大姑娘回来了,又有少东家撑着腰,临行前,少东家都开了口,让他不用理会旁人,那个孙家只有孙大姑娘一个人是有头有脸的,旁人不在话下。 不过,仔细想来,陆绾悦的话没有错,至少她不用在薛氏眼皮子底下讨人嫌,两人相看不顺眼,离得远些,都别添堵。 “姐姐,我咳咳没空手来。”陆绾悦走出去,不知唤了哪个,替她搬来个箱子,孙世宁同冬香相视一笑,又是个箱子,她不知其他,放在桌上给打开来,“送其他的也没意思,这些书,还有笔墨纸砚,是我去天都那几个专门服侍大户人家姑娘的铺子选的,有些是描线的,有些是琴谱,也有时兴的一些故事本儿,都给一并网罗来,但凡我要是个男人,我也在家待不住,所以特意给姐姐解闷用的。” 孙世宁说了一句,有心了,抽手随意拿起本来看,正是本好看的描线本子,不同于常见的花鸟,还有些亭台楼阁,假山石阶,要是喜好这一口,用来打样子绣花,的确不错,她放下来,又拿起一排小楷笔,皆是紫檀木的笔杆,兔毫的笔尖,她试着用笔尖在手背画了一道,柔中带刚,果然是好货色。 陆绾悦陪着她将大半箱的物件都看过,低声说道:“姐姐,那日我是犯了个错,要是我死咬着牙将姐姐拖走,就不会出了后面的岔子,听闻姐姐回来大病一场,实在过不去,又不敢来见姐姐,生怕姐姐心中有气,直接轰了我走,都是我胆小怕事惹出来的祸。” 孙世宁将箱盖缓缓合上:“你有心来看我,又送这么多费心思的物件,我是喜欢的,那件事情,错不在你,以后莫要再提,否则真的要轰了你出去。” 陆绾悦听她这般说,明白她是确实放下,心中松了口气,当日她从姜府后院匆匆赶回到席间,她大概有猜到那个紧抓住孙世宁手不肯放的女子是谁,但是她不敢说,甚至还要努力笑着夹菜,一筷子一筷子吃到嘴里都是发苦发涩的,没半点其他滋味。 老太太回头问她,去了哪里?她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只能佯装被一口汤水呛到,然而她分明见到老太太眼中一抹精光,这个老人精没有不知道的,怕是其中多半还是老太太安排好的,她心惊胆战吃完这顿饭回去,简直寝食难安,拖了好几个人出去打听,打听孙世宁的事儿,可惜能打听出来的很少,却知道是隔天回了家。 再后来,风声雨声又陆陆续续传过来些,陆绾悦总觉得是自己害了孙世宁一把,要是她能够咬着牙硬拖着人出来,就没有后头那么多的事情,好不容易找个机会,上门来当面说清楚,孙世宁的释然不想是伪装,她一颗忐忑的心,才算是缓缓落了肚:“姐姐既然开了口,那我日后再也不提,只记得姐姐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的恩情。” 话语说的有些重,要是孙世宁不厚道,兴许会问,你这样隆重地上门请罪到底是出于对那次见死不救的歉意,还是从表哥那里听到她与六皇子尚有交情,唯恐算得秋后账。 不过,孙世宁没打算再问,红丸的毒素已经从她体内彻底拔除干净,吃一堑长一智,她没有躲过却从中学得不少,又多了沈念一这个靠山,不算吃亏。 “那么,以后我要是能出来,就过孙府来看望姐姐可好?”陆绾悦眼巴巴地问道。 “她可比外头的大人物都忙,成天不在家住,你别指望着今天见到她,明天就还能见到她了,要是扑了个空,可别说我没事先提醒你。”世盈不知在外面等了多久,听了多少,开口就不显得客气,那个木棉缩着肩膀跟在她身后,“大姐才到家就是好大的派头,听说外面那个壮汉发话,如果不能给大姐送花送草,就要堵着我们孙家的大门,不让进出了。” “这不是一时的气话吗?”陆绾悦来之前都打听明白的,孙家俩姐妹,这位趾高气昂,得理不让人的必然就是孙家二夫人的亲生女,她自家家中也各个都是弯弯绕绕的场子,见着世盈这样的,反而觉得好应付,陪着笑脸道,“不过是按着六皇子的叮嘱,来给大姑娘送盆花,说到哪里去都不为过吧。” “六皇子?”世盈皱了皱眉道,“怎么大姐的寻芳谱里又多了个六皇子?” 陆绾悦暗下得意,原来亲妹妹所知的都不多,也对也对,六皇子向做姐姐都示好,没必要都告诉妹妹,这一位妹妹长得也好,万一姐妹俩因此生出嫌隙反而不妙,她赶紧也不多话,以免孙世宁嫌她嘴快舌长,诸多不满:“既然东西都送到了,与姐姐也说过话了,我该跟着车子一起回去,否则表哥担当不下来,下次我就不能偷溜出来了。” “也没人请你多坐。”世盈低哼一声,还算给长姐面子,没说的大声。 陆绾悦不甚在意,她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起身告辞,孙世宁着冬青送客,她走到门前,又转身道:“表哥说了,要是府中实在不便,就让陈伯回去,另外换个花娘来可好?” “陈伯做的很好,一样要留人,就还是他吧。”孙世宁想,这孙府里头的女人已经够多了,再要是来个不安分的,成天能闹得像是猫爪抓人似的,隐隐发痛,还不好发作,不如留着个糟老头,求个太平。 “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陆绾悦嫣然一笑,才真离开。 世盈双手叉腰,瞧着她的背影,就差当场啐一口:“还真把这里当自己的家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人请你来,好走不送。” “她是哪里招惹着你,让你看着不顺眼了。”孙世宁闻到一股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醋味,有些好笑,世盈好似被夹着尾巴的猫,有些炸毛。 “我哪里有看她不顺眼,我都没见过她。”世盈鼓着脸道,最讨厌这种不请自来的,一回生二回熟,要是不给两句话,以后隔三差五的上门,简直赶都赶不走了,“大姐,母亲不喜欢看到这些花,才都搬出去,你又让搬进来,是故意要同她作对?” “花花草草不碍着二娘的眼,这个院子想来二娘也不会过来,你想说的怕是还有其他?”孙世宁直视着世盈,她离家的时日颇短,没想到事情一茬接着一茬,还真是令人惊喜。 世盈眼珠子溜溜转,不肯回答,见大姐的视线始终不肯离开,有点避不过,讪讪道:“你也知道母亲张罗我的婚事有段日子,前一阵父亲过世,母亲还长吁短叹了说,如今孤儿寡母,怕是嫁不得好人家了,好不容易,家里的生意蒸蒸日上,有人来给我说了门好亲事。” 孙世宁微微挑眉,没插话,静等她说下去,世盈的婚事,怎么会牵扯上陆绾悦? “说的那家人,正是送这么劳什子花盆的陆家,那人大姐应该也见过。” “陆谷霖?” “是,正是此人。”世盈的话篓子倒出来就忍不住,“母亲觉得陆家只有一个独子,又与孙家一样是做的皇商生意,以后相辅相成,对俩家都好,谁料得,谁料得……” “可是陆谷霖说要娶表妹为妻,拒了孙家的婚事?”孙世宁的话音一落,世盈的双眼猛地瞪大,像活见鬼一般,瞪着她,好似在说我都没说,你居然就猜到了,“其实不难猜,要是他为了其他的原因,你不至于会视陆姑娘为仇敌般。” “她明明知道此事,来我们家做什么,耀武扬威不成,大姐也知道这种事情,被那些碎嘴的婆子传得飞快,以后我要寻门好亲事越发困难,哪里比得上大姐的本事,到天都才多久,不声不响的居然与那沈少卿快要共谱佳话了。”世盈撇了撇嘴,模样有些刻薄。 孙世宁抬起手,却是揉了揉世盈的头发,微笑而不语,这个动作沈念一曾经做过,在她焦躁不安的时候,不知怎么,这个时候,她觉得用在世盈身上恰到好处。 世盈没有甩开她的手,任由她这般亲昵,整个人慢慢安静下来,抬起眼来,与她面对面看着,忽然莞尔露齿一笑道:“母亲说,大姐抢了本该属于我的,可我有时候却想,有个姐姐实则也不错。” “你要真这样想,也是好事。” “大姐,你同那沈少卿一出门就是好几天,你们到底去做什么?”世盈扒着过来,语气暧昧地问道。 孙世宁笑着推开她道:“去私奔。” 第一百十四章:差之毫厘 冬青进来添茶,听到这句,吓得不轻,恨不能上来将孙世宁的嘴巴给捂起来:“姑娘拿这个说笑,要是被人听去,可怎么了得!” 孙世宁不甚在意,甚至对着世盈挤挤眼,世盈连忙摊手表示,她绝对不会同旁人去说这些闲话,姐妹俩有种格外的默契,世盈觉得大姐渐渐不同,一时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地方,然而一次又一次外出,回来以后的大姐似乎越来越好相处,叫人站在其身边就有种心安的感觉,这是自己的母亲从来不曾能够给予的,倒是父亲能够给她相同的感受,也难怪世天成天也将大姐挂在嘴边。 等世盈走了,冬青才感叹一声:“没想到,二姑娘同姑娘却是比以往要来得亲了。” 孙世宁笑笑,不过是因为没有利害关系,她如今手头又有些私蓄,出手比只拿家中月钱的妹妹要大方的多,不用看薛氏的眼色做人,在弟妹眼中就神气地多,否则,她只手而回,没有沈念一帮衬的那几箱子,这会儿只能和冬青吃青菜萝卜,世盈怕是连正眼都不会瞧一瞧她。 她始终没有忘记才来孙家的时候,世盈是孙家的姑娘,穿着体面,发簪耳坠都是金子的,手上还戴着两只宝石戒指,很是贵气,而她穿的是成衣铺才买的衣裙,虽然簇新,却被浆水浆得太过呆板,脸上阴沉沉的,站在那儿也不说话。 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对面的几个人看过来的眼光里面都带着大大小小的刀子,她必须要闭紧嘴巴,才能防止自己受更重的伤。 不去想了,既然已经没打算长此以往的放在心上,那么不如就抛得远些,孙世宁惦记着不知道温五儿那边如何了,这才是要紧的大事。 结果,冬青见她一上午坐立不安,几次站起身要走出去,到了门边,约摸是觉得不妥当,又折身回来,忍不住小声问道:“姑娘是在等什么消息吗?要是不方便出门,我帮着姑娘去打听打听。” “不必了。”这样大的事情,冬青哪里能够打听的出来,至少没有消息传来就不会是更糟糕的结果。 过了晌午,薛氏从工坊回来,径直到了小院门口,也不进来,站在门口喊道:“世宁,你出来。” 孙世宁照样也隔着门回话道:“二娘眼中略有慌乱之色,工坊那边是不是出了岔子?” 薛氏暗暗咬牙,这丫头,一双眼睛真毒,她才开口说了一句话:“柳鹿林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不知,我当时不在家中,二娘如何忘了?”孙世宁浅笑着道。 “工坊那边说调香出了问题,这一批货出来,怎么都不对劲,我去看了几个时辰,那个方子在柳鹿林手中,别人都没有的。”薛氏甩手将个小瓶子掷在地上,“要是这样子,怎么交货,怎么同宫中的采办交代,那柳鹿林是你招来的,要么你去将人寻回来,要么你将调香的方子找出来,否则一拍两散,我们一家子上下谁也讨不得好去。” 孙世宁不气不恼,弯身将瓶子捡在手中:“这是二娘从工坊带回来的?” “是,这是上一回的底香,幸而还有这个。”薛氏见她毫不焦急,咬着下嘴唇道,“莫非你有这个调香的方子?” 孙世宁打开瓶盖,低下头来轻嗅,花香宜人,一波后叠加着一波,仔细分辨居然有几层的调香,她去过工坊,知道大概是个如何的程序,当家的为了保住独家秘法,是不会将调香的方子告诉旁人的,只选一个好日子,将材料都准备地一应俱全,然后按照心中算计好的配方调制,等底香出来,后面的事情都交给工坊的工人即可。 “要只是为了这个,二娘稍后便是。”孙世宁转身进屋,一直走到里屋,她往床上平躺,将小瓶拿捏在手把玩,不时抛向半空,一抛一接,玩的兴起,冬青偷偷跟着进来,站在旁边看着她自得其乐。 过了大半个时辰,孙世宁开口问道:“去看看她还在不在?” 冬香找借口出去逛一圈,回来说,薛氏还站在门外,居然没敢走开,因为前面没进屋,这会儿就算是站得腿酸腰痛也不好意思再进来落座,往里屋探头探脑看了几回,没敢吱声。 孙世宁嗤笑一声,就是要她等,等的心焦才更好。 “姑娘,是不是调香的方子,柳先生给你了?” “没有,他收的妥帖,既然二娘寻不见,我就更寻不见。” “那么,让二夫人这样干等着,她要是翻了脸可怎么了得。”冬青担忧地问道。 “无妨的,她不会翻脸,绝对不会。” 薛氏心里头大概一直琢磨着,孙长绂临死前给过孙世宁什么秘密的好处,要不然怎么就找了侯爷坐镇,扶着她这样个一无是处的女子当了当家人,而且柳鹿林也丝毫没有把她当成是扶不起的刘阿斗,手把手耐心教她,所以走投无路之时,琢磨着还是要来找她商量。 又隔了大半个时辰,薛氏在门外或重或轻的都咳嗽了三四次,冬青又回来说,外头天气寒冷,薛氏穿的也不够厚重,约摸是没想到能在屋外撩这样久,如今有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尴尬之色,看着真是可笑。 孙世宁一股脑坐了起来,将小瓶子往案几上一摆:,让将笔墨纸砚取来,提起笔来,刷刷刷写满张纸,冬青站在她身边,就见着都是花露的名字,低声问道:“姑娘,这每一件的配比也各有不同吧?” “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孙世宁写完字,双手将两角提起来,轻轻吹干墨迹。 冬青见着她一派气定神闲,忍不住又道:“姑娘,你好似出门一次回来,长大了许多。” “这话怎么说?”孙世宁始终是含着笑容的。 “说不好,却觉得以后在家里没人再能欺负姑娘了。”冬青一想到二夫人在门口干等着的样子,有股受了委屈后的扬眉吐气,“是不是沈大人教了姑娘什么?” 孙世宁想一想:“是,他教导我良多,很是受用。”手中的墨迹已经干透,她拎着一角往外走,果不其然,薛氏正努力伸长脖子往里窥探,她佯装没见到,将纸交过去,“二娘,这个且送去工坊,急事急办,别耽误了。” 薛氏也是个懂行的,才看了一眼,已经知道是真材实料,她来不及多问详情,宫中已经催了几次,晚一天就是怠慢一天,那位采办的公公更是迟一天就要送贵重的人情,实在耽搁不起:“要是写错了,你会让整个孙家都不得翻身的。” “二娘,你放心,我比你更想看到孙家兴旺。”孙世宁见着她匆匆而去,只要按照纸上的方子调制,明日一早,成品的胭脂香粉就能送入宫中,碍着这一次,薛氏以后也不会太多为难她才是。 她才打发了这边,院门都没来得及关上,世盈没头没脑地扑了进来,粉脸惨白,额角一层的冷汗,打不住地喊道:“大姐,大姐,我见鬼了,我白天见鬼了。” 孙世宁轻皱眉心,想要将她紧握住袖口的手指掰开,但是世盈花了全身的力气一样,快要大哭起来,死死抓住不肯放,要是两个人撕扯起来,整幅衣袖都能撕成两半:“大白天,哪里来的鬼,冬青过来帮忙,将二姑娘拖开,让她坐下来好好说话。” 世盈怎么都不肯松手,好似真的有恶鬼在后面撕咬,只要松开了孙世宁,她就能跌得万劫不复,不过她一个人的力气毕竟有限,手指被掰开,双肩按住让她坐在对面,又给她倒了热茶过来,她捧着茶杯的手,簌簌发抖,但是嘴里说的是一回事,看她的眉眼又有些欢喜的样子。 孙世宁冲着冬青招招手,示意先退开,随后上身前倾,贴到世盈耳廓边,低声问道:“你可是在街上见到了娄凡白?” 世盈差点又从椅子上跳起来,声音一直抖:“大姐,你是不是派人跟着我?” “我这边统共就冬青一个人,做事都来不及,哪里还有那闲情功夫。”看着反应,孙世宁知道自己又猜对了,世盈对娄凡白的案子念念不忘,总觉得是自己牵连了他,当初想着法儿要担保他出来却不能,如今见着活人,应该是好事,为何又要惊吓成如此,必然还有其他的原因,”既然是见着他,你就慢慢同我说,在哪里见到的,他又在做什么,总不能青天白日的,你就以为他早已经死了,化成厉鬼回来找你。” “他明明也见着我了,但是却装作不认得我,从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喊他来着,他连眼角都没有多看我一下。” “兴许是你看错了人。” “不会的,我不会看错的,小娄的左边眼角底下有一颗小痣,幽蓝的颜色,这个人也有,不可能这样相像,大姐,我绝对不会看错。”世盈颤声道,“就在前街的富华茶楼,大姐去过没有,他同另一个人坐着说话,我一进门就见着了他。” 第一百一十五章:视而不见 世盈从大姐这里出去,想着母亲不在家,她也宽松些,念着富华茶楼的点心,带着个小丫环出去逛一圈,这个茶楼,她来过许多次,熟人熟地,老板见着是孙家的姑娘,连忙腾了二楼的雅间,喊上一桌的茶点,慢慢吃起来。 说是雅间,其实也能听到隔壁的说话声,平日里,不过是来闲聊的人,世盈听得不仔细,有时候那句趣话落耳,她跟着笑笑,今天却很是不同,隔壁始终有个男人在低声说话,嗡嗡的挺不真切,她没有要偷听的意思,手指正捻起一块红豆糕,另一个男子说话了,红豆糕从她手指缝掉下去,落在地上,连身旁的小丫环喊她,都没有听见。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实在太过熟悉,而且他说话有个习惯,最后一个字吐得特别清晰,还会带个钩子勾着不放一样,大概是以前学戏的时候留下来的,世盈迫不及待的冲到雅间门口,因为他正好说完那句,那好,我先走一步,她生怕来不及就错过了。 门一推开,正好隔壁也推了门出来,两个人照面,对方不是娄凡白又能是是谁,只是他穿戴金贵,面如冠玉,活脱脱像是换了个人,若非他们曾经那样亲昵,世盈几乎要认不出来,这人明明被发配到很远的地方,连只字片语的消息都打探不出来,如何才隔了短短的时日,溜溜打个转,就回来天都再世为人了。 对方的视线在世盈身上一触即放,就像她是那跑堂倒水的小二,根本不值得浪费时间,娄凡白同她擦身而过,箭步下楼,世盈还呆呆站在原地,隔壁又走出来个人,手里拿着根竹竿,点着地下楼,却是个瞎子。 世盈足足站了半柱香的功夫,不知是谁将窗户打开,风迎面扑过来,她觉得脸上凉凉的,用手一摸,才知道是不知不觉流了一脸的眼泪,旁边的小丫环可是吓坏了,以为她是吃坏了肚子,赶紧哄着她往家里回,她思来想去,能找得上说话的只有大姐。 于是,她跌跌撞撞的冲回来,所幸薛氏才走,否则要是撞上了,场面就更加难看,世盈又扑过来,紧抓着孙世宁的右手:“大姐,我真的没看错,真的,他就是小娄。” “要是小娄回来,你该欢喜才对,为什么要说白天见鬼这样的呆话。”她唤冬青打了洗脸水来,“擦把脸,在外头都哭成什么样子,回头要是有人到二娘面前就顺上一嘴,你该怎么回答?” 世盈听话洗脸洗手,觉得自己方才真有些呆性,这会儿稍微缓过点神,低声喃喃道:“他明明见着我,为什么要佯装不认识,我当时若是喊了他的名字,他是不是会停下来。” 孙世宁的注意力却完全在另一处:“你说,与小娄同在雅间的人是个瞎子?” “拿着竹竿走路,不过走得倒快,我在二楼看着他下去,等我追着下楼,小娄不见也就罢了,连瞎子都走得不见了人影,按理来说,那些瞎子走路小心翼翼,比谁都要慢的。”世盈沾了点香脂,往脸上抹开,“大姐,你说小娄为什么不认我?” “兴许是还在生你的气,兴许是当时不方便认你。”孙世宁对瞎子两字格外敏感,问世盈那瞎子长什么样子,可还记得? 世盈皱皱眉道:“瞎子不都长一个样,眼睛不好,五官都快挤到一处了。”像是被提醒到了,她摇了摇头道,“不对,这个瞎子不是那种面容模糊愁苦的,看着像是三十来岁的年纪,五官很稀疏平常,就是个普通人,他要不是拿着竹竿,都看不出是瞎的。” “要是你再见着还能认出来吗?” “大姐,我是来同你说见着小娄的事情,你怎么老是问那个瞎子,瞎子是个生脸儿,以前没见过,不认识,就算再见到,我也未必能够认得出来。”世盈一着急,说话口气就冲。 “娄凡白同那个瞎子在雅间说话,必然是相识的,他不认你当然有他的原因,要是他要躲着你,那也不难,可是你想过没有,一个瞎子要躲起来就难得多,你也说了,当时见着是个手拿竹竿的瞎子,才会多看上几眼,否则的话,你根本不会记得另一个人是谁,你想找出娄凡白,还不如先去找找这个瞎子,没准就有了谱。”孙世宁分析地句句在理,世盈听着都没法子反驳,只觉得大姐如今好生厉害,难怪母亲明明已经操纵住家中的大权,却没有如同原先计划的那样,将这个父亲前妻所生的拖油瓶给轰出孙家去。 想来不是母亲一时心软,而是根本心里没底,怕是手脚一大,将自己又给搭进去了。 “是,找个瞎子确是更容易些。”世盈赞同了大姐的建议,“我让人出去寻,既然是在富华喝茶,那么不会离得太远。” 孙世宁明白在,这个档口,没有人能够阻拦世盈的一颗心,便是此一时拦着,彼一时,她仍然可以想办法出门,娄凡白已经不仅仅是她失去的一段情,更是束成了一个沉重而巨大的心结,挂在世盈的心房之上,她不敢去触碰,生怕小娄死了,她间接地就成了杀人犯,在假山中,若非是她,小娄不会对五夫人出手,也就没有后来的锒铛入狱。 世盈期盼着娄凡白能够平安无事的归来,甚至是衣衫褴褛地寻上门来,念叨着恳求着要见她,这样子的结局,她也能接受,私蓄便是统统拿出来都给了他,至少是换回一个心安,然而娄凡白是回来了,按照她所见的那样,非但没有潦倒,反而衣饰华美,更胜过往,面对面而过,莫说是个笑容,便是只字片语都不曾留给她。 她还没来得及忘记窝在他怀中的感觉,他已经冷若冰霜,尽弃前嫌,与其说世盈是难忘旧情,不如说她是有些咽不下去这口气,她要寻到娄凡白,她要问清楚,他既然回了天都,为何不来找她,为何要对她视而不见! 孙世宁眼见着世宁急匆匆而去,冬青在旁边小声嘀咕着:“二姑娘的性子若是不收敛些,以后便是嫁了人,在婆家也难做人,都是二夫人太娇惯她,虽说比过去还亲热着些,看起来总是不妥的样子。” “吃一堑长一智,她只是没受过教训。”孙世宁何尝不知娄凡白出现在富华茶楼有些蹊跷,如若是真的想要避开旧情人,大可以不用在孙府附近的茶楼说事,要是离得远远的,就算是同在天都,一辈子都未必能够见得到。 假如说,娄凡白是故意让世盈见到,又用这样欲擒故纵的法子,吊着她的胃口,等待不死心的世楹自己送上门去的话,孙世宁认真想想,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冬青,快,追出去对二姑娘交代,让人去找瞎子的去向没问题,她可不许自己去找,人家的底细都不知道,别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孙世宁越想越不对劲,赶着冬青去传话,“一定要拉住她,要是她不肯听,就说要告诉二娘,看她怕不怕。” 冬青领着她的话,赶紧地去了,孙世宁忽然有些想不起来那个娄凡白长什么样子,先前是戏子上了妆,一脸的油彩,后来又是在大牢中,血肉模糊,只隐隐记得长相俊美,剑眉星目,也难怪世盈牵记着,就放不下来。 冬青回来的比她想的更快:“姑娘,总算是拦住了二姑娘,将话都传到了,她倒是能听得进去,只是让四个下人出去打听,真没出门呢。” “是,她见着二娘最害怕的,只要将这个祭出来,不怕她不听话。”孙世宁侧过头来问道,“冬青,你也见着过那个娄凡白,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戏子都长得妖精似的,反正不像好人家出来的。”冬青还真是实话实说,这一句要是落在世盈耳朵里,又不知道要闹腾出多大的动静来了。 孙世宁明明不想笑的,却没忍住:“你这话说的,一棍子打死整船的。” “姑娘莫要笑,戏子的长相单薄妖娆,我虽然不会看面相,也知道都是薄命的。”冬青说的一本正经,“你看沈少卿沈大人的长相,正气凛然,英明神武,但凡有人瞧一眼,心里头也踏踏实实的,这才叫舒服。” “他给了你多少银钱,让你这般在背后捧着他说好话。”孙世宁给听冬青夸奖,心里头却有些甜滋滋的,细想想,冬青的话每一个字还真是都说到点子上,沈念一确是叫人看着安心踏实,在他身边的时候,连那些魑魅魉魍,牛鬼蛇神都别想近身一分一毫。 “姑娘,你别笑,你且说我说的对不对?” “对,回头要是再见着,我一定当面将你这番话原封不动地转赠与他。”孙世宁脸上虽然在笑,心里头的忐忑却更加深重,娄凡白与一个瞎子,在茶楼中做什么,说什么,她没有亲眼所见,为什么总觉得此事像是与她的所见所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看起来,非但世盈要出去找瞎子,她也必须要去! 第一百十六章:套话 换过衣服,孙世宁带了冬青一起,她在孙家能使唤的人委实太少,来去只有冬青一个,捉襟见肘的,幸而冬青能干,特意还给小院落了锁:“姑娘一向落落大方,这家里头却有不得不防的人。” 孙世宁正巧见着木棉走过,唤住了她,让冬青拿了几十文钱给她,木棉见着钱有些发憷,不敢接:“不让你干别的,下午替我看着门,任凭是谁来了,就说我不在。” “只是这样?”木棉赶紧将那些钱统统都收起来,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大姑娘放心,任凭是谁来,都一句话,大姑娘不在,不可进屋。” 孙世宁但笑不语,她看木棉说话处事就知道是个聪明人,冬青等出了门才问道:“姑娘就不怕她是二夫人的人?” “不过是看看门,她得了钱会做好事。”会得察言观色,才能够做的长久,木棉的家境不好,必然是很看重这份工,“要是她会得做事,赶明我问二娘讨了人过来。” 冬青低着头,半响才道:“姑娘,二夫人也曾经给过我好处。” “哦?”孙世宁轻笑道,“给了多少,是不是都被你当成私蓄了,还不快些交代。” “一只金镯子。”冬青的声音更低,“就是姑娘落难的时候,她知晓是我去搬了救兵,把我唤去房中,用簪子顶着我的脸,然后给了我一个赤金镯子。” “你怎么同她说的?” “我说老爷临终前让我只听大姑娘一个人的话。”冬青见孙世宁丝毫不见疑心,也渐渐的放了心,这个旧事,她一直放在心底想着要说,又怕姑娘多心多疑,没想到姑娘根本对她信任有加,“我进府的时候,签的卖身契也是在老爷手里头,除非二夫人赶了我走,否则她不能对我怎样。” “这般说来,你的卖身契不在二娘手中,也不在我手中,你随时都能自主离开孙家。”孙世宁假装吃惊道,“那我以后岂非要对你更好些才是,否则你一气之下,抹着眼泪就走,我又去哪里寻你回来。” “姑娘,我不会离开你的,我答应过老爷。”冬青在孙长绂面前发了毒誓的,孙长绂当着她的面,将那张卖身契撕成碎片,“老爷对我恩重如山,我不会负了自己的誓言。” 孙世宁听她说的慎重,收敛起笑脸道:“我知道你为我做的比一般丫环要多得多。” “姑娘千万别说客气话,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冬青指着前头道,“富华茶楼到了,二姑娘爱吃这边的茶点,听说一笼小包子都比外头卖得贵三五倍。” “贵有贵的道理,照样门庭若市。”孙世宁盈盈走近茶楼的门。 立时有茶博士上前来,见她脸生,却穿戴妥当,询问道:“姑娘是在一楼大堂,还是二楼雅间?” “雅间。”孙世宁拾阶而上,冬青跟在后面付了丰厚的赏钱,一落座,茶博士又跟了进来,这位秀丽的女子出手阔绰,可能是哪家有钱人家的姑娘,偶尔出门,方才险些走了眼,得了赏钱,自然要陪着笑,垂手站在门口。 她见雅间有个小窗,直接坐到窗口,位置选得正好,她能够见到楼下走来走去的行人,,楼下的人却不容易分辨她的面容:“我也不知什么好吃,你看着可口的点心送些上来。” “姑娘喝什么茶?” 孙世宁侧过头来想一想,轻声答道:“太平猴魁。” 茶博士赶紧出去张罗,很快将几道招牌点心与茶水一并送来,放置在桌上,却见坐在窗口的女子有些心不在焉,眼神更是微微透着失望,不禁多嘴了一句问道:“姑娘可是有烦心事,所以才出来坐坐散心。” 冬青恰到好处地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前日我们家姑娘出门,不知是倒了什么霉,与个瞎子撞了下,人虽然没有伤着,可姑娘最喜欢的一只粉珠耳坠子却不翼而飞,到了家中方才发觉,回头要找也找不见,真正是又可恨又可气的,也不知那瞎子是不是装出来,故意讹人的。” 茶博士听得仔细,居然没有打断她的话,冬青还在滔滔不绝说那粉珠是天然****,据说整个天都都不过才三件,姑娘伤心的已经三日茶饭不思,所以才劝着出来走走散心,否则怕是要郁闷出毛病来。 “别说了,也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得胡乱怀疑人,我看那人是真的瞎了,手中还拿着竹竿指路。”孙世宁端起茶杯来,手指假装没有捏住茶杯,半杯热茶打翻出来,冬青赶紧上前替她擦拭,连声问有没有烫伤。 茶博士轻声道:“不知与这位姑娘相撞的瞎子长得什么样子,茶楼中倒是人来人往的,没准我见过。” 孙世宁明白,已经有点谱,她不声不响,还是冬青答的话:“瞎子还不都是长得差不多,当时也没细看,总不能让我们姑娘盯着人看,不过我记得那瞎子走得很快,若非手中的那支竹竿,看背影就是个健全人。” 茶博士笑起来道:“要是这般说,那么我可要多说一句了,方才姑娘说的不错,那位大概是真的不小心撞到了姑娘,绝对不会是那宵小之辈。” “你的意思是,你认识那个瞎子!”冬青故意抬高了嗓子喊道。 “不就是一颗珠子,你再这样嚷嚷,我以后都不带着你出门了。”孙世宁站起身来,桌上的点心一点没有动过,“实在没有吃这些的心思,给了打赏,我们回去便是。” 冬青直叹气,又给多一次,茶博士却不肯收了:“姑娘,那位眼睛不便的先生,时常会来茶楼坐坐,要是姑娘真爱那个耳坠,可以找他打听打听,他的眼睛虽然不好,耳朵却很是灵敏,没准姑娘掉耳坠的时候,就真让他听见,给捡拾起来了。” “我也不能天天来这茶楼的。”孙世宁叹了口气道。 “无妨,无妨的,姑娘家中让丫环或者下人跑一次腿,这位住的不远,就隔着两条巷子,在筹古巷,姓冼,一打听就有了。”茶博士笑眯眯的看着冬青道,“姑娘掉了值钱的首饰,你生气也是不错,不过当着人家的面,可别瞎子长瞎子短的,叫人听了心中不悦,多生事端口角。” 冬青含糊地应下来,跟在孙世宁身后下了楼,出了门,掩不住笑容道:“姑娘算得真好,怎么就知道他会告诉我们这些,要怎么容易打听,二姑娘不早就查到了。” 孙世宁摇了摇头,今天她们俩人演的一出好戏,一来进门打赏要了雅间,出手阔绰,显了身份底子,二来说是掉了要紧的首饰,主仆两人一般心焦,三来孙世宁始终没有主动开口打听那个瞎子的身份,要知道,这样的茶楼,一般不透露茶客的身份,若非见着她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让茶博士慢慢放下了戒心,才这样顺利。 当然,真心要问,总有结果无非是花了更多的银钱,甚至威逼利诱,这些都不是孙世宁所想要用的,她跟着沈念一身边几日,没有白费气力,慢慢学的怎么揣测人心,怎么用最简洁的方法达到目的。 即便有人追问茶博士,打听瞎子的到底是什么人,那位都未必能够答得上来,最多说是有钱家的姑娘,模样清秀,再无其他,她始终坐在窗前,有意无意的避开任何人的视线。 筹古巷,姓冼,真心离得不远了。 “姑娘,这事情是二姑娘自己招惹来的,打听到消息回去给她便是,难道姑娘还真的要去亲自会会那个瞎子?二姑娘要找的是那个戏子,我们别去搅合,好人难做。”冬青见孙世宁站在路口犹豫不决,还以为是在考虑这些,“姑娘已经做得够多。” 孙世宁的思绪早已经飞出很远,她想的不仅仅是娄凡白的下落,她有种直觉,找到这位姓冼的男子,会更加紧要。 有辆马车从面前飞奔而去,很快又调转马首回来,站定在她们面前:“孙姑娘?” 孙世宁一抬头,撩开车帘的却是老熟人丘成,她张口即问:“五儿,他过的可好?” 丘成一怔,随即下马,微微笑道:“还是大人料事如神,我临来前,大人说孙姑娘开口定然先问五儿的近况。”他当时却想,在城门外分手,一晃数日,难道说孙姑娘不会先问沈大人的安好,没想到还是让大人一语中的。 “你这样行色匆匆,是为了去孙府找我。”孙世宁上前一步,平静的神情露出一丝缝隙,“可是五儿出了什么事情?” “孙姑娘别急,温五儿没事,他回到天都,自有他的造化,回头大人见了面会同姑娘细细说来,我奉命来寻姑娘,是为了大人说,要带姑娘去大理寺见五儿。”丘成微笑着道,孙姑娘与那孩子不过是萍水相逢,然而一颗真心却不疑有他,实在是难能可贵。 “五儿在大理寺中?那么正好,我也有点事情要与沈大人说,我们现下便走。”孙世宁叮嘱冬青回家等着,自己坐上马车,疾驰而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血亲 孙世宁知道她将孙家的生意直接放手,没有同薛氏多做争夺,不是因为怕了对方,而是出去兜兜转转一圈,心境不同,眼界不同,外头偌大的天地,抬起头看看就是蓝天白云,好过几个女人困在自家宅院中,成天的勾心斗角,到后来,好端端的人都从内到外的腐烂了。 所以,她不争不闹,径直退到小院子中单住,薛氏见她颇有私蓄,还有高人靠山,但凡有些自知之明,都不会再步步紧逼,孙家的家业虽说不小,已经不是世宁所向往的所在,一早言明,家业都会留给世天,她不过是早放手了而已。 薛氏最恨她的地方,是孙长绂临死前,将长女唤道床榻边,没有留一个人,父母俩待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等孙世宁面容平静的出来,薛氏才带着一双儿女飞扑进屋,孙长绂最后说了几句话,就咽了气。 只有孙世宁知道,父亲说了什么,又给予了她什么,薛氏诸般打听未果,更加觉得家业平白无故少了一大块,恨得直接将世宁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丘成知道她的话语一向不多,同僚中的小唐也是惜字如金的人,不似那些呱噪的妇人,成天恨不得将舌头都嚼碎了才满意,不过孙世宁一路都不说话,他反而忍不住开口道:“大人回来以后,案头都堆满公事,已经两天一夜不曾合眼,前一次也不过是假寐片刻,又聚拢了精神入宫面圣。” 孙世宁淡淡笑道:“他一贯如此,怕是这辈子都要这样了。” 丘成平时最将沈念一看得天人般敬畏,又赞许他一心为公,从无私心,可这会儿从她口中听到这句,又觉得有些心惊胆战,一辈子都要做牛做马,哪位姑娘见着实情敢嫁给大人,与其说,嫁给了大理寺少卿,不如说,是嫁给了公务。 他偷眼看着孙世宁,如果不怕得罪人,他很想问一句:“要是大人真的一辈子都这样,孙姑娘可曾愿意一辈子也这样相知相守?”又暗暗呸了自己一声,这样的话,要问也是大人亲口来问,哪里还轮得到他这个外人来多事。 马车驶到大理寺门前,孙世宁自己下车,来这个别人听着毛骨悚然的地方,她已经熟门熟路的,丘成在前面带路,她走进去没几步路,已经听得一阵脚步声,很轻巧,像匹小马踏踏有声,她已经猜到对方是谁,直接微微屈身,张开双臂。 果不其然,温五儿应该也听闻她要过来,已经等了一阵,小手心微微起汗,远远见着她走来,压制不住满心欢喜,简直恨不得脚底生风,飞扑过去,正好被孙世宁接住,一大一小两个人拥在一处,笑声清脆都很好听。 沈念一反而是走在后面的那个人,丘成已经悄悄退下,他站在原地,没有出声打扰,直到孙世宁放松手臂,仰起脸来,两个人的视线才正好相触在一起。 孙世宁心惊,丘成说的话不足十分之一,她赶紧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前问道:“是不是案子没有彻查到底,皇上为难了你?” 这话问得唐突,沈念一却没有阻止她:“只是公务繁忙,案子的事情都了结的差不多,我找你来,是同你说说关于温五儿的安排,你一向关心他,我想早些告诉你。” 孙世宁看着他的俊颜,眼底有淡淡的青色,脸色很白,显得眉毛的弧线更加英挺,她低声又问道:“你的眼睛要不要紧?” 沈念一伸出双指在眼角抹过:“我这旧疾说来古怪,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情要办时,从来不出现让我烦心,回来这几天都没有丝毫的异状。” “或许是郑大夫的药起了效果,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彻底治好的,然而长此以往,没准也就除了病根。”孙世宁很想也抬起手,在那样好看的眉眼处,轻轻拂过,明知道这样轻浮的举动不是她该做的,心底却蠢蠢欲动,无法抑制。 “你说的也对,不能辜负了老郑的心血良药。”沈念一见温五儿像是整个人都要黏在她身上般,伸出手来,“五儿,那天在宫里,你答应我的话,可还记得?” 温五儿点了点头道:“我答应大人,以后要好好用功读书习武,做个有用的男儿。”他突然明白了这问话中的意思,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孙世宁怀中脱离出来,“还有,我已经七岁了,很快就会长成大人。” “还有呢,你自己同孙姐姐说。”沈念一觉得有些话,还是让他来说更好些。 “姐姐,我原本不姓温,我应该也姓何,老爷是我的亲爷爷。”温五儿一句话出来,已经晴天霹雳般,响雷炸的轰隆隆。 孙世宁单手扶额:“不行,这样子来一句,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们坐下来说,五儿,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沈念一早有安排,将她带进小小的偏厅,她直愣愣地问道:“五儿的身世,你是不是早就心中有数?” “有些事情,虽然不曾明说,总会有些线索,我将五儿带回来就是想多找些人来查证,以证实我的想法不错。” 温五儿再初见面时,就说明自己的身份,是厨娘之子,又是老管家的干孙子,久红跟着久青蛰伏在何家多年,久红看似聪慧机灵,却不曾问过师姐,哪里不好躲藏,非要跑到何家,而且一藏就是几年,还不舍得离开。 何家大难当前,久青在最后时分,咬着牙流着泪将五儿塞进炉膛藏起来,她的尸首已经找到,被当胸一刀,几乎将整个人从中劈开,斜斜依着灶台咽气,身子将炉膛遮盖起了大半,没有人再想到要搜查就里。 然而,有些事情是想要藏都藏不住的,比如说五儿的长相,久红当然知道五儿长得不像久青,所以她坚信这孩子是师姐为了保命,临时捡拾而来的挡箭牌,但无论是何启虎还是老管家,在见到温五儿第一面的时候,几乎已经确认了这孩子的来历。 沈念一拿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水都喝完了,五儿,你去提些热茶来。”待得五儿走开,他才继续说下去。 遗传是件奇妙之极的事情,孩子未必会继承父母的容貌,有时候会抛开亲生父母,而神似上一辈的形容,沈念一将五儿带回来,几个同朝为官的老臣,看着孩子直说,这长相,这神韵同何御史的原配妻子实在太像,如果五儿是何家的孩子,那么他长得像奶奶也实属正常。 不过,沈念一还是不够放心,何家没有活口,他必须要证据确凿,才能将五儿带进宫里,直到有一位老臣说漏嘴,说到原来何启虎其实有四子,最小的儿子当年不知为何原因,与父母断绝来往,离家出走,老父气得自从家中不许任何人提及此儿,对外也只说生了三子,算是将那一个驱逐出去,不待复还。 沈念一入朝为官之时,此事已经发生了段日子,所以他并不知情,等他将五儿往老臣面前一送,老臣连呼奇了,奇了,原来这被驱逐的四子与其母极为相像,也将这样的长相传给了五儿,沈念一心知肚明,他想要追寻的答案,已经彻底浮出了水面。 待得他进宫面圣,将前因后果都简单扼要地同皇上说明,皇上听得何家灭门惨案还有幸存者,再看到乖巧瘦弱的五儿,当下再没有丝毫的怀疑,立时给了封赏,等于是将何家的一多半家业重新赐予五儿,又亲自在翰林院中亲自选了两位可靠之人,另赐名目,以后留在五儿身边淳淳教导,务必要将他培养成才,又一道谕旨,替五儿改了姓,改温为何。 “想来,久青就是五儿的生母了。”孙世宁轻声道,她猜想怕是五儿的生父,也就是何家的幼子早亡,久青有些恨何家父母狠心,所以不愿意孩子认祖归宗,没想到,后来她与师妹得罪了仇敌,思来想去,就想到要藏匿到何家,一待就是数年。 久青有种暗暗的痛快,何家的孙子如今的身份只是厨娘的儿子,让何启虎为了门当户对,狠心将儿子赶出家门,那么她就将何家的孙子带到眼皮子底下,却不说明。 “皇上只说何家没有断后,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以后这孩子得了尚方宝剑一般,只要长大按部就班,必然会得平步青云,你不必再为他担心了。”沈念一见孙世宁默然不语,又说道,“不会让他流落在民间,万一那些丧心病狂的杀人得到漏网之鱼的消息,又赶来扑杀,那么我们辛苦一场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皇上言明会将他留在宫中,与几个小皇子一起上学,这是最好的结果。” “那个天衣无缝里,到底收着什么秘密,你还打算要瞒着我到几时?”孙世宁听得一颗心都快挂到喉咙口,所幸皇上英明,给了五儿一个归宿,不是她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只是从张千出现,到这个天衣无缝,一直揪着她的心绪,揪得生疼生疼。 第一百一十八章:将他一军 沈念一的目光深不见底,如果他们之间不是已经共同经历过一些事情,孙世宁会觉得这样咄咄逼人的他,令人不敢亲近,然而他收敛自如,很快垂下眼帘,将里面斑斓炫目的光彩掩盖住多半:“世宁,我只能很简单的同你说,何启虎何御史在多年前就被皇上委以重任,安插在邻国的探子名单都在他的手中,天衣无缝中隐藏的正是那份名单。” 她猜到是特别紧要的物件,却没想到会事关天朝安危,忙不迭问道:“那么,你将名单交给皇上了?” “皇上只知其任务,却不知具体的人员,这份名单十分重要,幸而没有落在狼子野心的人手中,如今完璧归赵,送到皇上手中,算是了结。”沈念一的话点到即止,“不是我想有所隐瞒,而是此事牵扯起来,实在太广,你但凡多知道一分,就多一分的危险,这危险不仅仅来自于敌手。” 孙世宁要是再听不出这话里头的意思,那真是傻透了,要是她当时心血来潮,也见过了名单,那么第一个拿她开刀的绝对不是杀手,而是当今的皇上,此事涉及到国境安危,真不是她这样的平头百姓能够知悉通晓的。 灭了口,才能担保永远不会说出不该说的话。 “那么,五儿以后都会留在宫中对不对?”孙世宁吁出一口气来。 “是,皇上给出的应允很丰厚,这孩子因祸得福。”沈念一的视线从孙世宁的脸上,慢慢往下滑,停在她略显紧张,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处,“案子虽然没有抓住真正的凶手,在皇上面前算是有个交代。” “我有个要紧的事情要同你说。”孙世宁没有看到沈念一眼底的担忧之色,只想说出自己的发现,说到世盈见着了貌似娄凡白的男子,还有与其同进同出的瞎子,“天底下也不说只有一个瞎子,可每个人都有些直觉的,没准这个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 谁知道,沈念一直接拒绝了要将这条线往下查:“除了张千,没有人见过那个杀手,张千早就跑得不见踪影,我们去哪里寻人证过来。” “没准五儿也知道。”孙世宁的话没说完,嘴巴被沈念一抽手给捂住,只留出一双漆黑眼眸不解地望着眼前人,那不解只是一瞬间,她很快明白过来,有人不想五儿再牵扯其中,甚至往长远了说,有人根本不想再将此案往下查。 那人怕正是当今的皇上,沈念一是担心她祸从口出,才做出这样大胆的举动,他的手掌十分温暖,她不感觉到唐突,只是两个人骤然靠的这样近,她能够再清楚不过的看到他修长的睫毛,齐刷刷的掩盖住了眼底的心事。 沈念一很快就放开了手,他有事情瞒着她,孙世宁想要问个清楚,又怕让他为难,所以话风一转说到自家的事情:“你送来的那些东西,真正是雪中送炭,可你不是在这边处理案件,如何会知道我家出了事情?” 沈念一脸色稍稍放松开些:“柳鹿林失踪了,你以为是小事吗,侯爷也在四处寻他,不过自从上次你在侯府出了事情,侯爷应该不会再直接与你见面了,所以柳鹿林离开,以后也不会有旁人来帮你。” “侯爷因为长子过世,对我有些嫌隙,我很清楚,他已经帮我良多,不胜感激。”孙世宁想一想又道,“也不是说没有人帮我,你出手及时,替我解了围。” “你搬出了主屋,可还习惯?” “冬青还在身边跟着,没什么不习惯,二娘已经将账本都收去,想必是抢着要当家作主了。”孙世宁丝毫没有要介意的意思,“我忽然觉得,我并不喜欢看账,研制那些胭脂花粉的,卸了担子,一身轻松。” “你对香气的敏锐异于常人,如果真的置身事外,倒是有些可惜了。”沈念一明显有些心绪不宁,说话的时候,眼神恍惚,好似在想其他紧要的事情,孙世宁生怕耽误他查案,又已经见到五儿,得知他安好,心中没有挂念,起身说要告辞。 沈念一居然能像是没有听到般,坐在原地发怔,她只得抬高声音又说了一次,这一次,他忽而抬起眼来,目光慑人:“世宁,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及,天衣无缝是你打开的。” 孙世宁终于摸索出问题之关键所在,一向光明磊落的沈大人居然说话吞吞吐吐起来,他的语气坚定,口风却松动,她对他最是信任,知道他不会伤害于身,轻声回道:“我不会同旁人说,你放心。” 这句话已经听出受到些许的委屈,沈念一有些恨恨不能将话说齐全的尴尬,等她迈开脚步走出四五步,还是追了上来:“世宁,打开天衣无缝的手法,其实不是最完全的对不对?” 孙世宁有些听不懂他的话,微微侧过脸来:“最完全的手法又是什么?” “传说有双巧手能够打开天底下所有的锁。” “但凡有锁,就会配给钥匙,如果有钥匙,又怎么会打不开?” 沈念一沉默片刻,才道:“如果我带你去个地方,让你帮我打开另一个锁,你愿不愿意?” 孙世宁几乎都没有细想,一口答应,脱口而出道:“只要是你开口的事情,我一定都愿意。”话说出来,回味处处透着暧昧,她觉得耳廓,后脖颈都跟着隐隐的发热发红。 沈念一不是猥琐之人,不会在这种字眼上钻空子,他不说话,一双眼却能看穿所有的心事。 “如果是很难打开的锁,我只能说尽力而为。”孙世宁似乎与他有些心有灵犀,他没有说出口的,她也能够猜得出来。 “是,你尽力而为就好。”沈念一得到她的认可,有些亟不可待,“你即时就随我去。” 孙世宁没想到会这样急,沈念一转过身取了物件出来,说句得罪了,她眼前一黑,才明白是被他用布罩子将整个脑袋都罩起来,可不就是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有些好笑道:“你这样子,我怎么跟随着你去。” “我牵着你的手,做你的眼睛。”沈念一的声音隔着一层布听起来格外柔和。 孙世宁还未曾来得及回答,右手已经被握起,她想到此处是大理寺,不差十双八双眼睛看着,看着他们两个人牵手离开,以后她要是再过来,怕是会被暗地里取笑,但是沈念一握住的力道恰当好处,她觉得胸口有股暖洋洋的气流萦绕着散不去,便是外头天寒地冻,只要守着胸口这腔暖流,她都足以支撑着走出很远很远的路。 沈念一十分细心,在转角台阶处,都事先出声提醒,孙世宁走出一段路,忽然叹了口气道:“平日里也没觉得眼睛看得见就占了多大的便宜,这会儿双眼一抹黑才知道,什么都比不上眼睛明亮,宁愿断手断脚都不能瞎了眼。” “胡说什么,哪里有这样咒自己的。”沈念一的语气柔和中,居然微微带出了紧张,他从来不是这样会轻易紧张的人,“路程并不远,我们坐马车去。” “谁来赶车?”孙世宁低声问道。 沈念一见她反应这样快速,微微轻松些:“我来赶车,只有我同你一起。” 是,赶车的马匹不会出卖任何事情,孙世宁已经想过,沈念一要带她去的地方必然是十分紧要与机密的,他不主动说,她就更不能问,有些时候,心知肚明已经足矣,她一分神,脚底踉跄,身子往前扑出,腰间一紧,是沈念一眼明手快将她给笼了回来:“当心,我才说了这里有一个小阶。” 他的手臂柔韧有力,很规矩,等她站直了很快放开来,重新握过她的手,像是在自言自语道:“你放心,我们走的是平日里的紧急通道,旁人不会见到,也不会有损你的名声。” “我都还没说呢,你又都猜得到了。”孙世宁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她想到上回他不辞而别也是拿着这个借口,她的名声,如果顶着皇商孙家长女的头衔,或许还要忌惮几分,要只是她孙世宁三个字,她根本不在乎旁人怎么看,怎么说。 母亲虽说过一句话,世宁,你做什么不是为了看旁人的眼色,而是要问过你的心,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年纪尚小,母亲也年轻秀丽,当时的她看不懂母亲的神情,如今细想,说话时,母亲的温情中有一抹化不开的怅然所失,换而言之,就是看得到结局,知道不妥,却没有办法扭转的失望。 “如果我真的要拿劳什子的名声,不如就同你说,履行了你我的订亲之约,你可愿意?”这句话,如果眼睛看得见时,孙世宁绝对不敢大胆提出,她是不像初见时,对沈念一心生畏惧,觉得这位青年大官高高在上,脸上似有冰雪之色,根本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然而,说出这般胆大的话,生怕对方直接回绝,谁的脸面都不好看。 如今,她仗着什么都看不见,索性畅所欲言,想要将他一军。 第一百一十九章:夫复何求 沈念一没有立时回答,就在孙世宁以为他会将这句有些荒唐的话当做耳旁风时,他的声音却又响起来:“你我的婚约并没有解除,如若今日之事成了,我回去请示父母双亲,定个日子,也未尝不可。” 孙世宁的脸孔在布罩子中,险些要烧起来,这话听着铿锵有力,其中意味再肯定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回去询问双亲,找个黄道吉日,男婚女嫁,将这个最关键的大事给办了。 两个人,虽然并肩而立,却看不到彼此脸上的表情神色,但是沈念一说话的语气实在落落大方,孙世宁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可以反驳大的话,方才如果有第三个人在场,定然会指出,明明是这女子要逼婚,等那男子一口答应,她又心生反悔,想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真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 这般想着,孙世宁嘴角含笑,如果可以她差点想要捧腹大笑,这会儿的她,无父无母,无家无业,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拿不出来,却有大理寺的少卿大人毫无犹疑地答应下十多年前的一句戏谑之语。 夫复何求,夫复何求。 一直到沈念一搀扶着她坐上马车,孙世宁依旧笑得没心没肺,假使以后两个人的生命再没有交集,她也会记得今日的此情此景,沈念一的回答真挚可靠,没有半分要虚晃欺骗的意思,她的心里头,原本有处空落落的地方,都被修补一新,装得盆满钵满,走起路来都觉得身子发沉。 马鞭在半空打了两个响花,疾驰而出,孙世宁单身坐在车厢中,如果按捺不住心里头的好奇,没有人可以阻挡她拉下眼罩,将车外的风景尽收眼底,然而她的手指不过在眼眶外揉了揉,再没有其他的举动。 既然,沈念一放心带她出来,就是对她百分百的信任,她如何能够辜负了这份信任,只是她没想到沈念一看着翩翩贵公子的模样,居然将马车赶得又平又稳,十分舒服。 “车子里闷不闷?”他大声问道,“要是透不过气来,你将眼罩取下,不看窗外就是。” “不用,我可以睡会儿补眠。”布罩子那么大,空气流通,闭上眼睛的话,根本没有差别,孙世宁秉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双手摸索到软垫,整个人歪着躺下来,果然身体放平了,感觉就更加舒服些,“你的赶车技术比他们几个都强,一点不会晃。” “那是,阿阳赶车,还是我临时教他的。”沈念一笑着回道,若非要派遣霍永阳留驻在孙家门口,他也不需要特意花了两天半,交出这样个三脚猫的徒弟,不过阿阳聪明,学得也已经不错。 “名师出高徒。”孙世宁抿着嘴角笑,她当然记得霍永阳为什么要学赶车,又是谁让其在家门口一等再等,却英雄无用武之地。 马车行出一程,车中渐渐安静,本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话语声停止了,沈念一知道孙世宁自得其乐的睡着,难道说是他掩饰的太好,没有让她察觉出那种紧张到几乎要爆炸开来的氛围,她真是明理懂事,居然只字不提将要到达的目的地,那阵势,哪怕他下得黄泉之路她都会回义无反顾跟在他身后随行。 他不自觉的也笑了起来。他应允的那几句话,也都出自真心实意,孙世宁有种看不见自身好处的美德,她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却不知仅仅是性格的美好,已经将多半同龄女子撇开一大半,他不禁想起在大牢中见到她时的场景。 她正被狱卒殴打凌辱,整张脸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要是换成旁人,早就心智奔溃,然而她不哭不闹,看过来时,一双眼晶亮若星,委实楚楚动人,他几乎是一眼之下,就知道这个女子全盘被冤,有一双这样眼睛的人,怎么会像案卷摘录中所言,在父亲才亡故时,就与他人做出苟且之事,并且在家中杀人。 简直就是一派胡言!这是他翻冤案中,最为顺利而雷厉风行的一次,她说他是救命恩人,其实他不过是举手之劳。 如果,如果不是那件天衣无缝,他根本不想带着她卷入是非挣扎的漩涡中,所以他小心试探,希望她做个逃兵,拒绝他的邀约,可惜孙世宁的性子,他已经摸透了,如果她会胆怯会退缩,那么就不会是那个可以义无反顾跟着他连夜直奔陵县查案的磊落女子。 沈念一又轻轻叹了口气,让赶车的两匹马逐渐放缓脚步,停了下来。 孙世宁并没有睡得很熟,迷迷糊糊的跟着马车摇晃的轻微频率,所以,车子方才停下,她已经警觉的坐了起来,果不其然,听到沈念一在车外询问她的声音,她连忙出声,表示已经醒转,沈念一的手探进来,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捎带着下车。 “这里,好像有些冷。”孙世宁看不到四周的场景,她只能听到风声,很大的风声,好似两个人站在空旷的地方,没有遮掩,没有阻挡。 “这里的路不好走。”沈念一没有前行,他好似在思索个很难解的问题。 “没关系,你告诉我该怎么走,我不会摔倒的。”孙世宁经不住哆嗦一下,到底是什么鬼地方,风冷的好像能往骨头缝里头钻,钻进来,还就不钻出来,寒气都留在身体里,很是难受。 沈念一已经作出决定,他在孙世宁身前蹲下来:“我背着你走。”她刚想要婉拒,他立时又接上一句,“这里都是大块的岩石,上上下下十分不便,我背着你走,行动快些,否则到了天黑,怕是还在原地转圈摸索。” 孙世宁咬了咬牙,嗯了一声,一只手探过去,摸到他后背的衣料,随即另一只手也搭过去,她不想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很快寻到肩膀处,握紧借力,然后他站起身,这样纤细的身量,对他而言,根本不是负担。 他的背脊与她想象的一样宽阔而强健,伏在上头,简直想一辈子都待在这个美景之地,不要下来,孙世宁的头微微偏侧,脸颊隔着布罩子,贴在他的肩膀后面,很轻。 她当然很清楚,他身怀武功,而且还是上好的武功,他走动起来,步伐很大,很稳,整个人的线条流畅到极点。 在他所说的一大片岩石路上走过,有几处,很明显他背负着她,轻轻跃起,再轻轻落下,道路艰难,不是她能够想象的出来。 忽而,孙世宁的上半身向前倾,而且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良久,她忍不住问道:“我们是一直在往下走吗?” “是。”回答的言简意赅。 大概走了足足有一百多阶梯的样子,才又重新回到平地,没有转弯,很直很长,到后来,沈念一走得太急,差点让她误以为是在跑动,要是按着这个速度,怕是都能走出一里路,在这样深的地方,居然有这样宽阔的地方。 孙世宁越想越不明白,索性就给放弃了,直到沈念一停下来,他的声音很低,有些发闷:“无论你看到什么,都别太当回事情,出去以后尽量都忘记就好。” 孙世宁知道布罩子已经被取下,她没有立时睁眼,生怕眼睛受不起光线的刺激,慢慢的打开一丝线,身周是种异常柔和而昏黄的灯光,不像是灯油或者蜡烛发出的,她下意识抬起头来看,却见四周都是高耸的石壁,大片的延展开来,一望都不见尽头。 而他们两个人站在偌大的一间石屋之中,石屋四角的石壁各镶嵌着一颗小孩拳头大的明珠,她失声惊呼道:“这么大的夜明珠。”当时,张千拿出那颗夜明珠时,还说成是多么了不得的宝物,与眼前的相比,就是大巫见小巫,比都不能比。 沈念一没有在意,他背手而立,等着她能够看清四面的景象,石屋实在太大,她的呼声被回音反弹回来,一遍又一遍,显得有些诡异,她吐了吐舌尖道:“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 “这个不是夜明珠。”沈念一淡淡道,“只是看起来有些相似,也是用来照明,不过价值却远远在夜明珠之下。” 孙世宁的目光被眼前的物什给深深吸引住了,约莫有四五尺见方的一个池子,池水碧蓝碧蓝,好似在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的天气时,天空中那种纯净的蓝色,耀眼而明亮,而且还是半透明的,可以见到水下的珍宝。 池水里,有一层银色,淡淡的,反射出石壁上明珠的光泽,倒映在瞳仁中,仿佛是璀璨的星子,忽明忽暗,孙世宁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鞠一把这碧蓝的池水,试探下是否如心中所想,是那种冰冷冰冷的温度。 她的手快,沈念一的手更快,他几乎是电光一闪,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这一次,他不再用温和的力道,而是握得很紧很紧,在孙世宁扭头去看他时,发现他的五官有些扭曲,差不多是咬牙切齿道:“这池水碰不得,你离得远些!” 第一百二十章:推托 孙世宁一向听他的话,根本没有多问,直接退后两步,警惕的看着池子:“池水有毒?” “一旦接触到池水,就会慢慢腐蚀。”他侧过头来看着她,说了句多有得罪,手速极快,拉下她左边的耳坠,那是银子嵌着颗不大的珍珠,手一松,耳坠落入池水中,都没有溅起一点的水花,涟漪,“你过来看。” 孙世宁好奇地凑上前,碧蓝的池水仿佛有生命力,形成一连串的气泡,将耳坠托举在水面下一点点的位置,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耳坠明显的缩小了,仿佛被看不见的虫子啃噬蚕食,一直到完全消失,约莫只花了半柱香的时间。 她茫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沈念一:“我的耳坠呢?” “化了。”沈念一低声道,“要不要再试一次?” 孙世宁赶紧摇头,她的耳坠虽然不值什么钱,也经不起这样的糟蹋,听沈念一解释了,才明白这池水是种特殊的强酸,无论什么放在其中,或快或慢,都会被其腐蚀地一干二净,灰飞烟灭。 “我将这些告诉你,你或许会心生畏惧,如果你现在说不,我可以再原路带你返还,只当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沈念一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孙世宁有些糊涂,他带她来这里,看着一个危险的池子,又说的慎重再三,到底是为了什么,几乎是同时,她的脑中跳出个念头,不由将双手都扒在池子边,探头再望中央深处看去:“是不是池子中也有一个天衣无缝?” 沈念一依旧看着她,目光中不知是赞许,还是担忧:“你从来都是点到为止,就能贯通明白。” “如果我的双手进去,会不会离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孙世宁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微微含笑,似乎在说个事不关己的笑话。 “我不会让你徒手入池中。”沈念一立时喝道,“我更不会白白牺牲你。” “不是你让我来这里的,不是吗?”孙世宁还是在笑,除了笑,她不知还能做出其他什么样的表情,她突然想到那一次,他带着她去大理寺的停尸房,将她的脸重重按在那些令人作呕的尸体中间,一定要她辨别出其中的异常,她努力挣扎还是挣脱不开他的手。 虽然后来案子告破,凶手得以绳之以法,她却做了很多天的噩梦,甚至吃了一个月的素菜,依旧食不下咽,这些她都觉得没有必要亲口告诉他,因为他不是个自私的人,她也绝对不是,她认为他做的很对很好,如果不是强迫着来,案子还要拖延下去,当然还会有更多无辜的人丢了性命。 她问的直接透明,简直不给沈念一丝毫的退路,他低下头来苦笑,居然他也有捉襟见肘的一天,还是在孙世宁的面前,不过转念又觉得她将话都摊开了说,还是为着他,不愿意见他为难与挣扎。 他入朝为官,有时候同平头百姓的她来说,反而有更多的拘束与难堪。 尽管,天子面前,所有人都必须惟命是从,然而她要离得远,就像那句老话所言,天高皇帝远,她不用直接面对。 他将从天衣无缝中取出的密函送进宫去,皇上没有直接去接,而是静静的看着躺在纯银托盘中的纸页,御书房中,只有君臣两个人,还有很轻很轻的呼吸声,两个当值的太监都早一步被撵了出去。 “你没有直接碰过这些纸页吧。”过了良久,皇上开口问道。 “没有。”沈念一知道皇上的话没有完,后面还有继续,果然皇上不但见过这些纸,还知道其中的来历,纸张和书写的墨汁本身都没有特别之处,然而两者放在一起就成了剧毒,只要有人不在意直接用手指去摸过纸页,毒素就会通过指尖的皮肤,侵蚀进体内,中毒的人不会察觉,只需要一个时辰,等到毒素入心根本无从诊治,一命呜呼。 “你一向谨慎仔细,应该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这还是大内密造之物,寡人当年亲自交付在何卿家的手中,如今物件还在,人却死了。”皇上的目光停留在纸页上,“虽说知道里头是份名单,不过寡人倒是有些好奇。” 沈念一知道皇上既然说得出此物的来历必然有破解之法,果不其然,皇上打开手边的抽屉,取出一副薄如蝉翼的手套,与齐河当时取出来的那副十分相似,他没有抬头,淡淡问道:“i见过这手套?” “在一名仵作身上见过。”沈念一没有隐藏的意思,他只是诧异,齐河手中的那个从何而来。 “一名仵作?”皇上轻笑道,“还有这般有趣的事情,真是巧了,当初给寡人这副手套的人,顺嘴提过一句,他曾经做出过另件残次品,随手就送给一个需要的人,虽然不如寡人手中的这一件,交在仵作手中,倒是恰到好处,寡人还瞧见你用来装这些纸的袋子,也是个好东西,那也是仵作的?” “正是。” “他叫什么,想必是个杰出之人。” “姓齐名河。” 皇上的脸色微变,尽数落在沈念一眼中:“不曾听过,默默无名。” “他只想窝在个小地方,了此残生,所以皇上不会听过此人的名字。” “胸无大志,不值得借鉴。”皇上想要尝试着戴起手套。 “皇上,还是让微臣来。”沈念一说道。 “你来也好,这份名单给你看也是无妨的。”皇上将手套递过来,“要是你中了毒,寡人会赐你入葬皇陵。” “多谢皇上。”沈念一飞快戴上手套,将银盘中的纸页取出,打开,视线始终没有在字面上停留过一小下。 “你看吧,寡人信得过你,这里也有现成的纸笔,不如你替寡人将名单抄录下来。”皇上叮嘱道,“就用旁边的宣纸书写,寡人上一回看案卷,觉着你的字是越发精进了,当面写几笔,也让寡人开开眼。” 沈念一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他打开纸页,先看完一张,随即脱下手套,执笔书写,将几个名字抄录,这样重复几次,才将名单复录完毕。 “字果然是很好的。”皇上拿起名单来,顺口道,“将原件点着火烧了。” 沈念一将纸页放回银盘,又手执蜡烛,走到门前打开,再径直走到花园中,在一丛海棠花底下,用蜡烛点燃了一角,他避开风口,等着纸页烧成了碳,才将银盆原封不动地端回御书房。 皇上端坐在龙椅上:“还是你想的周到,是生怕烧起来的烟中也会有毒?” “是,听皇上说毒性凶猛,必定要仔细些。”沈念一将灰烬再当着皇上的面都碾碎,再没有丝毫能够泄露的可能,才脱下手套,想要归还。 “此物不用还给寡人,你留着还有其他的用处。”皇上缓缓说道。 沈念一没有抬起头,他的目光紧紧盯着脚底下的那块地毯的颜色,生怕目光相触,会泄露更多的心事。 “留在你身边,让那个打开天衣无缝的人,将那件物什也取出来。”皇上说的很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吃一道御膳的点心,甚至还带着点笑容,“沈爱卿不会同寡人说,是你打开了天衣无缝。” 沈念一还是垂着头,不言不语。 “怎么,你是想替那个人推托?”皇上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如果你想搪塞寡人的话,尽可以不将这些带来给寡人,反正何卿家上上下下都死透了,只剩下个一问三不知的孩童。” “微臣明白此物事关重大。”沈念一的声音发沉发黏。 “那么,你是怕打开的人涉险,而为他感到不值当?”皇上嘴角依然卷起,眼底却寒冷若霜,寸寸凝结,“你也知道要取的物件价值还远远在这份名录之上,既然你露出了线索,就应该有心理准备,若非如此,寡人有生之年,也要寻找出此人,否则寝食难安。” “皇上,请容微臣一段时间。”是的,沈念一都猜到了,但是形势迫人,他不能隐瞒,更不能将孙世宁永远的藏在他的羽翼之下。 “给你五天时间,或者那人完成此事,如若不然,将他送来宫中,寡人倒是很想会一会。”皇上的话不容置疑,“何卿家为了本朝边关不失寸土寸金,牺牲了全家五十条人命,沈爱卿是舍不得身边那一个人?” 有些事情,想要瞒着皇上,也瞒不住,沈念一很相信带他入行的那位前辈所说过的话,天底下没有皇上不知道的事情,只有皇上不想知道的事情。 皇上现今口气还算宽松,他没有必要将自己逼到角落,没有退路,只要往前走,那么他应该能够护得住孙世宁。 如今,与孙世宁面对面,眼对眼,她的一句话打破了他沉静的面具,既然已经猜出,直言不讳才是最好的选择:“这是当今皇上下的谕旨,势必要将池水中的锁扣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 “那么,我能不能知道里面藏着是什么?”孙世宁的笑容清雅,一点不像要去做这般危险之事的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剥皮 沈念一忽而握住了她的一双手,他的手掌比她的大了许多,将其包裹在其中,尺寸正好,若是此时此刻有第三个人在旁观,一定会觉得气氛旖旎再美好不过。 孙世宁却闻到空气中隐隐有血腥和尸臭的味道,她依然笑着又问了一次:“是不方便说?” “知道太多,对你无益。”他边做出这样温和的举动,令得人心软不已,另一边却态度立场分明,公事公办。 “又是这句话,我却依然好奇。”孙世宁冲着他俏皮的眨一下眼睛,“如果能够找到第二个人来,也不用这样迁就敷衍我,对不对?” 沈念一没有多做解释,要是在她眼里,他自此成了恶人,依然觉得太多的话语都是徒劳,如今是他在咄咄逼人,要她下水,说什么都是错,以往的情分没准都会融化在这碧蓝色的池水中,荡然无存。 诡异的是,两个人的手依然相握,孙世宁没有挣脱开,沈念一又有些不舍,说实在话,她的手长得很好看,十指纤纤,指甲圆润,泛起淡淡的粉色。 “支离帐。”他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若非只有他们两个人,离得又近,孙世宁几乎以为,那是不曾留意到的风声,稍许盘桓,就此离去,“池中之物叫做支离帐,很抱歉,其余的,我不能再说明。” “支离帐。”孙世宁重复念了一次,莞尔一笑道,“至少知道个名目,不算是两眼一抹黑了。” 她从他掌心抽出手指,又要他将手套给她,她从来不是拖拖拉拉的性格,戴上手套的时候,她觉得很冷,好似有寒气从指缝中透进来,不过也有些安心,毕竟是皇上给出的好东西,实则也没有想得那么吓人,要是皇上让她徒手下水,她不还是要乖乖照做,否则别说是她的小命,连带着整个孙家都要保不住。 她要做的就是记着一点,以后但凡知晓自己有些什么本事,最好藏着掖着,不让别人发现,免得每次都被赶鸭子上架,被迫去做不乐意做的事情。 她走到池水边,又细细看着碧蓝的水波,这一次是看得仔细,就在底下,那层银光烁烁的东西,与天衣无缝的材质近乎相同,她抬起头来问道:“为什么不能想办法将池水弄走?” “据说池水被抽走,就会触动机关,然后整间石室都会尽数坍塌。”沈念一认真答道。 “据说,谁说的?” “很可靠的人。”沈念一低声道,“正是建造此地的人。” “或许是个威胁,是个幌子,用来吓人用的。”孙世宁简直喋喋不休,用以平缓心情的急速波动,如果她打开了这个机关,会不会明天还有更加可怖的下一个再等着她,如果她不能打开,又将面临怎么样的惩处。 皇上绝对不是薛氏,不是用点小聪明就能够打发的,孙世宁狠狠的想,她简直像是上了一艘贼船,上的去,就下不来,但是这话还不能当着沈念一的面前来说,看他一脸的忠臣像,说了只会自取其辱,嘴上虽然憋住,眼睛里还是透露出了心情。 “世宁,你要是不愿意,,我可以回去同皇上言明。” “是,我是不愿意,但是我没有退路。”她知道不可再回避,眼睛闭起,默默的将手势的过程细想了一下,就是电光火石之间,没等沈念一回神,她的双手已经落入池水中,指尖按到了底下的一层,隔着手套,她也能敏锐的分辨出与先前打开的那个天衣无缝,果然是同宗同器,忍不住的,她又想到了张千的话。 那个能工巧匠一共建造了三件,其中最小的已经粉碎,最大的那一件如同青鼎,果然,还会有第三件,孙世宁苦笑下,睁开眼,沈念一从旁知道她的安危要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她强迫自己要专心,手指在水底下更加仿若翩翩起舞,舞出的水花,将碧蓝的颜色分开,卷出细腻的白色泡沫,景象美得差些令她分心分神。 不知是沈念一说得太慎重,还是她想的有些多,戴着手套在池水中,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双手也完好如初,孙世宁暗暗吁出一口气来,刚才将话说重了,以为自己即将要死要活,如果等会儿打开了机关,依然完好如初,她反而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沈念一了。 她的目光流转,明明清楚不该从池水中转移,却忍不住去偷偷看了沈念一一眼,一眼中含着太多的情绪,反观他肃然的,略显焦躁的样子,是平日里很少见到的,孙世宁的手底下没有停歇,明明是才学会的,却好似在记忆中已经剜出了深深的烙印,根本驾轻就熟。 她才想要说一句轻快话,让他别这样紧张,突然,手指处一阵剧痛,令得她险些双眼发黑昏死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孙世宁调转了目光,见到本来像是覆盖着一层纯白薄膜的手指,正渐渐的露出本来的肤色,一点点,越来越清楚,几乎都能见到手背处的一颗小痣,她惊慌失措起来,难道说池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腐蚀掉整副的手套,然后再来腐蚀她的双手! 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将双手抽出,现在还剩下最后的一点保护,还来得及,孙世宁却听得沈念一在耳边呵斥道:“不能前功尽弃,你必须做到最后。” “你说过,如果我不愿意,我可以抽身!”孙世宁方才已经平静下来的心绪被彻彻底底的打乱,她又急又慌,更重要的是痛,每一个呼吸间,疼痛就会加重一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够支撑多久。 “方才能够抽身,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沈念一盯住她的手看,“还要多久,你还需要多久?”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孙世宁生怕自己混淆了所有的步骤,那么就真的是前功尽弃了,她不敢再开口说话,沈念一说得对,她已经自愿上了船,就没有中途下来的可能,这艘船,正在大风大浪中颠簸,除非跳下去,同样也是个死。 沈念一见她双肩抽动,身体的本能迫使她想要离开,这种时候,身体已经不再听从指挥,条件反射的试图终止这一切,他几乎想都没有想,一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胛处,他按得很紧,而她没有丝毫的武功,想要挣脱开,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孙世宁只觉得痛,那种痛楚,她形容不出来,明明刚才是一丝一丝的寒气,这会儿却像是炮烙,是的,她曾经在古书上见过这种酷刑,将青铜器皿用炭火烧到最热的时候,将人的皮肉紧紧的贴上去,瞬间皮开肉绽,热气将鲜血都蒸腾成青烟。 而且,让她更痛更痛的是,沈念一居然按住了她,等于是他将她推入足以致命的池水中,不让她上岸,不让她浮头,眼睁睁的看着她慢慢死去,而且面无表情。 她不知到底想了多少件事情,已经顾不得会不会走神,那痛楚叫嚣着从她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筋脉,势如破竹地冲进去,她的手毁了,可能不止是她的手,还有更多更多的都毁了。 而沈念一就站在她的身边,非但见死不救,还火上浇油。 他对她根本就没有一丝的情谊,从头到尾都是她在自作多情,就连前不久,他亲口答应的那几句话,如今想来也都是用来哄她安心所用,自从她解开了天衣无缝,他在她面前的所作所为就都是一场戏。 一场看起来,听起来都曼妙成风花雪月的戏码,只有她浑然不知,沉浸其中,不肯走出来。 做完最后三个步骤,孙世宁想要喊沈念一放手的力气都没有,她完全都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她,支撑着做完了所有,原本以为痛到最后会麻木的天真,也在逐渐加码的撕心裂肺中荡然无存。 不用她出声提醒了,因为沈念一听到了机关的声响,很轻的一声,先是哪里被点开了小孔,碧蓝色的池水,仿佛是自觉找到出口,从一个手指头大小的细孔中,缓缓流了出去。 他放开了双手,放开了紧紧按住她,挟制住不让她轻举妄动的双手,孙世宁没有晕过去,她的身体虽然弱不禁风,精神力却比常人来的都坚忍不拔,她缓缓的将双手从池水中举起来。 她低低呻吟,像是见到了比想象中更加惊悚的事情,她的一双手,白皙的十指,表层的皮肤已经完完全全被池水侵蚀地一干二净,从指尖到手掌,能看到的只有红通通的一片,她知道那是血淋淋的鲜肉,她的肉,被剥去了皮以后的肉,如果不是她的神智开始渐渐模糊,双眼的焦距都跟着涣散,她甚至是可以看到血肉上的经脉,血管。 比她最开始想象的,直接变成森森白骨要强一些,至少她还能够活动双手,这是孙世宁在昏迷之前最后的印象,当然还有沈念一吃惊乃至的样子,她不由地看向已经放空的池子里面,银色的碎粒,如同天衣无缝解开的时候。 她将能做的都做完了,银色碎粒下,却别无他物,空荡荡的一片。 第一百二十二章:允诺 醒过来的时候,孙世宁只觉得痛,那种痛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又从五脏六腑扩展出去,整个人被双重挤压变形,根本不能控制,想要大声地呻吟,然而脱口而出的嗓音,沙哑地好似干渴很久的人,每一个字都在砂砾上匍匐前行,吃力到了极点。 “孙姐姐醒了,孙姐姐醒了。”蜻蜓的声音听起来很亲切。 她知道自己晕倒前那个鬼样子是不可能被送回孙家的,也只有正安堂的郑大夫这里,是可以栖息的地方。 每次到这里,都像是被敲得支离破碎的瓷娃娃,需要好大夫细心的修补,补过一次,又受到更大的伤害,孙世宁很想将双手举起来看看,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但是她做不到,一点力气都没有,明明是双手受伤,但是全身的力气都跟着被抽走了,抽的一丝都不剩下。 “‘孙姑娘,醒来就好,醒来就好。”郑容和来的很快,他还是印象中的温和样子,“老沈才离开,他守了你很久,实在是大理寺那边的公务要紧,前脚走,后脚你就醒了。” 这个老实人,却是在撒谎,双眼根本都不敢看她,是为了什么,不能治好她的伤,或者是想为没有留守都沈少卿开解,孙世宁很想开口说,沈念一不在也好,她真的是一点都不想看到这个人。 她使劲让一边肩膀稍微动弹下,郑容和立时察觉到了:“别动,别动,你是不是想看看双手如何了,没事的,我都给你包扎起来,不会感染伤口的。” 这是避重就轻的说法,她从来没关心过感染问题,不过听他这样说,至少一双手还在的,没有被那见鬼的池水完全腐蚀掉。 郑容和小心翼翼的看了她一眼:“你家里头,老沈已经去留了话,见到你继母,都替你说好了,你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无妨的。” 孙世宁还是想说话,这样单面听着,口不能言,简直要逼死人,她到底昏睡了多久,没日没夜的,又荒废了自己,郑容和已经唤来蜻蜓,将一杯温水放上麦秆,送到她嘴边,不需要起身,她将脸侧过些,就能轻而易举的吸水。 淡淡的,微甜,孙世宁小口小口的一直喝到杯底,嗓子眼里发出叽咕的声音,然后她发现自己能说话了,本来就是嗓子又没有坏:“郑大夫,替我喊辆车子。” 这是她开口想说的第一句话,郑容和疑惑的看着她问道:“喊车子做什么?” “我想回家去。”不想留在正和堂,不想留在除了家以外的地方,她没有说出后面的话,尽管那个家里头,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但是至少还是个家,没有人会逼迫她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 “胡闹,你才退了高烧,怎么回去!”郑容和却莫名的生气了,“你知道自己伤得多重吗,要是这样回去,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孙世宁的嘴角歪了歪道:“死也要死在家里。” “你是怎么了,孙姑娘是不相信郑某人的医术,想要换个大夫来诊治吗,你放心,我一定尽心尽力,给你用最好的药,慢慢都会恢复的。”郑容和喋喋不休说了一大堆的话。 孙世宁将脸孔又侧了回去,低声道:“治不好的,我的手坏了。” “也不是治不好,要慢慢来。”郑容和只当她是受伤后的反弹情绪,耐心地安慰道,“至少伤口已经开始恢复好转,你别急,这么重的伤,肯定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恢复原状的,有些耐心,也对我这个做大夫的有些信心。” “我睡了多久?”孙世宁问完这句,肚子中忽然发出一连串的声响,真正是饿的彻底了。 “三天,你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一个时辰后开始发烧,直到你醒转前,才刚刚退烧,否则的话,你还醒不过来。”郑容和不让她再开口,“我让人煮了燕窝粥,端过来给你吃点,别想太多,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总是一天比一天好的。” 孙世宁没有再多嘴,他不过是好心的大夫,能够这样无私相助已经难得,她何必在其面前使性子,闹情绪,没想到郑大夫也会哄人,每一句都说得恰当好处,要是换成其他的病人,定然会被这些话给打动,义无反顾的向着光明前方而去了。 可惜,她不是,孙世宁知道那么痛那么痛的原因,不仅仅是双手,还有心里头,那双压制住她肩膀的手,似乎这三天三夜都没有拿开过,压得那么重,要是她能够抬起手,解开衣服,定然能够看到肩膀上十个乌青的指印,简直已经印到她的骨头里,拔都拔不出来。 燕窝粥,真是好福气,好待遇,她默默自嘲了一句,在孙家做当家的时候,都没花钱买过燕窝,没想到治病的时候,来享口福了。 门开门合,带出一缕轻轻的风,孙世宁连眼睛都没有张开,要是能够就此睡死过去,再不能醒转,也好过这样干巴巴躺着受罪,以前她憋着口气,总觉得没有什么跨不过去的坎,如今一口气松懈开,再不能在心口凝结。 “老郑说你想回家?”有人在床沿边坐下来。 “嗯。”如果是平时,他应该会腰背笔直而站,这样坐下来,是为了看起来温和些,她同他说话的时候,也不会太吃力吗,这是刻意要讨好的姿态?孙世宁缓缓睁开眼,三天没见,沈少卿一如既往的玉树临风,她想笑着说话,同他说,这些都没什么关系,是她心甘情愿去的,她不会怪责任何人,然而这些话,到了嘴边打个滚说不出来,因为她害怕在他的面前,一开口就忍不住哽咽。 “我去孙府过一次,与你二娘说过,大理寺有些要务希望你留下帮忙,而且会支付薪酬,她没有再多说其他的。”沈念一想着当时薛氏的表情,嘴角很客套的挂着点笑容,让丫环上好茶,似笑非笑的听着他说完,无论她当时是不是相信了,他能够看出,她眼底的藏着没有说完的话,要是你能够将这个长女带走,一辈子都别送回来,才更好。 “沈少卿何必撒这个谎,等我回去,她总会知道的。”孙世宁嘴角迁一下,“不过也对,到时候你可以说,我是因公负伤,大理寺会的拨出一笔银钱,照顾我的下半生。” 不像是要动气的样子,话语里的怨尤已经太重,沈念一如何听不出来,他轻咳一声道:“世宁,你伤成这样,我心里也不好过。” “我相信。”孙世宁是真的相信,他向来做事公允,对案子没有私心偏颇,对皇上更是忠心耿耿,他是个好官,是个好人,却不是她这会儿想要见到的人。 她恨他,虽然不想承认,但又是不争的事实,如果此事发生的早些再早些,就在他只手将她从大牢中捞出来,别说是一双手了,就是双手双脚都报废了,她也不会有半句怨言,那是一命抵一命,她总算没有死,应该心存感激。 然而,他们在一起经历了些事情,她从来不是自作多情的人,但是他说过的话,他做过的一些细节,总让她错以为,在他眼中,在他心里,她是有些与众不同的,虽然不能用红颜知己四个字笼统概括,至少是有些许分量的存在。 可惜,真可惜,真是她想多了,如果他不按着她的肩膀,她未必真的会临阵脱逃,但是他下手的时候,没有考虑到她会怎么样,不,他考虑到了,他都计算好了,然而他新来的那杆秤有了偏斜,她是被放弃的那一边。 为什么,这么想哭,孙世宁咬着嘴唇,咬得很紧,不能哭,真的不能哭,否则的话,落在他眼中,成了另一番光景,另一种解释,嘴里有腥甜的味道弥散开来,分明是已经咬破了嘴唇,流出鲜血。 嘴角温热,却是沈念一的手抵挡上来,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身影几乎笼罩住了她的全身:“世宁,我会尽力治好你的手,还有,等一阵子,我们成亲,我们本来就有婚约,我回归家一次,与父母选个合适的日子,我们成亲,我会照顾你,你放心。” 孙世宁松开了牙齿,她不想连带着他的手背也重重的咬下去,她有些恍惚,不知道是太饿,还是发烧后遗症,听到这样一段话,她为什么不开心,当今大理寺的少卿大人,答应与一无是处的她成亲,甚至她以后都会是个废人,他不在乎,他说到会做到,这一点毋庸置疑,为什么她不开心,为什么? 沈念一以为她疑心,他加重了语气道:“世宁,你的手是我弄伤的,我会对你负责,至于你二娘那边,我会去与她说,想来她不会反对。” 薛氏当然不会反对,要是沈念一同她说,要带着世宁走,孙家再不回来了,没准薛氏会站起身来鼓掌相送,将心头大患送走的感觉,必然是很好很好的。 孙世宁停了会儿,然后开口说道:“沈少卿,不如你放过我,我欠了你一命,就当用这双手还了,你放过我,以后你是高高在上的少卿大人,我回到孙家,混口饭吃总是能够,至少冬青还会照拂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恻隐 要是,她遍体鳞伤的回了孙家,薛氏肯不肯接纳她,还真是说不好,不过既然已经没有任何的威胁,至少不会再重操故技,让她去送死。 她还存了点钱,沈念一送的那些,她也没准备还了,慢慢凑合着用,可以用很久,要是薛氏为难她,没准她会用沈念一的名字做挡箭牌,薛氏投鼠忌器,就开只眼闭只眼,任凭她在孙家自生自灭。 再退一万步,她还能够回乡下去,娘亲是不在了,那间老房子还在,尽管与天都相隔有些远,要是冬青愿意跟随的话,慢慢走,慢慢走总是能够走到的。 沈念一紧抿着嘴,他的唇本来棱角分明,这样子一看更加薄的有些寡情的样子,他盯着孙世宁看了一会儿,脸容慢慢放松下来:“世宁,我知道你心里头有气,但是我方才的话也是真心的,就算没有出这样的事情,我也会说,过一阵子,我等你回心转意便是。” “沈少卿。”孙世宁没由来的想要抬高声音,可是她太虚弱,根本有心无力,她还想要尖叫抓人哭闹,没准这样全套做下来,心里头郁结的那块地方还能松动下。 沈念一却捂住了她的嘴,她的嘴唇一直是淡淡的粉色,他向来君子自喻,与她相熟以后,靠近仔细看过,像是那种晚春时盛放的蔷薇颜色,粉而柔,令人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如今在他掌心想要挣扎的,却干涸的犹如重病之人,他心底恻隐,更加不想与她在这个档口争执,她要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权当都听得见做得到,于是,他缓缓的放开了手。 孙世宁心中又有另一种念头,她已经将话说的很清楚,他那样聪明的人,虽然慢了半拍,应该也明白,一命换一命,她以前因为救命之恩,在他面前抬不起头的日子到头了,他们两不相欠了。 “我去端粥来给你喝。”沈念一站起身来,孙世宁的目光落在他的衣服上,没有平日的光鲜,还是看出三天三夜,他也跟着憔悴了,那么,都足够了。 “医馆应该有其他女子帮手,喊进来喂我即可,否则我也不习惯。”孙世宁淡淡说道,既然她的衣服都有人换过,干燥而柔软的,那么这种事情绝对不会是郑大夫或者蜻蜓所为,必然还有其他女子。 “好,你稍等。”沈念一非常配合,他不是不会喂粥,不过她在气头上,见着他不对眼,他遭受几下白眼不碍事,要是她因此食不下咽,总是不妥。 “沈少卿,那个池子里头,其实什么也没有,对不对?”等他走到门边,已经跨步而出的时候,孙世宁忽然开口问道。 “是,什么都没有。”沈念一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提起这个对她而言,宛如噩梦的所在,看样子,他有一次低估了她。 原来,他一直千方百计想要破解开的机关,那个尝试了很多法子都纹丝不动的机关,打开来以后,连只字片语都没有。 失望的人不仅仅是他,还有皇上,拿不到传言中的那本支离帐,更担心会落在其他狼子野心之人的心中,那么他治下的这片秀丽江山,怕是要沦陷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那么真可惜,以后就算找到那三处天衣无缝,我也没法子帮你了。”孙世宁合起眼帘,喃喃道,“对你而言,我没有价值了,所以,放过我吧。” 沈念一的心口狠狠的抽了下,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在一个重伤病患的女子面前,他能做的只有面无表情的走出屋子,如她所愿。 很快,有个麻利的妇人撩开门帘进来:“姑娘可是饿极了,我也说呢,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可怎么受得了。” 孙世宁方才说了太多的话,还有心绪波动过大,如今剩下的力气只够她缓缓平复呼吸的,妇人微笑着坐下来,将温热的燕窝粥,一匙一匙送到她嘴边:“特意熬得稀些,生怕姑娘的肠胃不适应,要是这些不够,我再做些其他清淡又好吃的。” 妇人说夫家姓顾,别人都唤她顾四嫂,她的丈夫过世前,都是郑大夫就诊开药,分文不取,给了大恩惠的,如今郑大夫特意找她来照顾孙世宁,她做事手脚快又细心,喂好粥,立时打盆热水来,洗脸洗手,又让孙世宁侧过身,将发辫重新挽过:“这样子,清爽利落些,姑娘也舒服些。” 孙世宁吃饱了,方才觉得恢复了些气力,手肘使劲,将双手抬起来,想要看个究竟,只见到一层层的纱布重重包裹,什么都看不到,而手指头也不像是属于自己的,想要做出最简单的动作哦都不能够。 “姑娘,你年纪还轻,这些外伤总是都能治好的,最多留下些疤痕,不碍事的。”顾四嫂在旁边劝慰道,“我家那口子当年得了恶疾,嗓子眼里生了个东西,到最后连喝水都难,那才是吃尽了苦头才撒手的,后来,我真是看穿了,人生在世,对什么事情都不必耿耿于怀,眼睛一闭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没等到回答,再一看,孙世宁已经又吃力而沉沉睡去,小脸埋在枕头中间,脸色灰白而失去光泽,顾四嫂轻叹口气,将碗筷收拾了,退出去,沈念一就站在门外,仿佛从来没有走开过:“粥都吃了?” “都吃了,饿成这样,却不给人添乱,吃完还连声道谢。”顾四嫂摇了摇头道,“真是个好姑娘,可怜劲的,看着自己一双手,又想要哭,还忍着。” “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沈念一心里纵使有太多的悔意,但是他知道,只要当时有一分希望,他还是会让孙世宁去打开机关的,唯一可惜的是,没有拿到想要的物件,扑空一场。 “她的手是真的不能好了?”顾四嫂多嘴问道,“小郑不是连夜在熬制一堆黑漆漆的药膏,可不就是给她用的?” “要是能够治好是最好的,就算真的不行,我也会照顾她的。”沈念一沉声道,“不过,老郑答应了,说是只要药材够,时间够,能够恢复五成。” “我瞧着她的脸儿,白皙秀丽,一双手应该也长得好看,哥儿打小就谨慎得不行一个人,怎么会做这样的糊涂事。”顾四嫂不是旁人,正是沈念一家中的老仆,替家中来送些紧要的东西,说要留在天都游玩几日,正巧碰到这一茬事,沈念一搬了救兵似的,将她搬到医馆来,还千叮万嘱,不能在孙世宁面前说破。 “事关紧要,顾不得这么多。”沈念一又低声问道,“后来,她还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我劝了两句,她已经累得睡着,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慢慢来,哥儿莫急,我看这姑娘是个好性子,怕是气伤了心,才会赶人的。”顾四嫂倚老卖老,给了他一个白眼,“不是我说,这事情落在谁头上,都是要恨要怨的。” “我明白,我等她。”沈念一说的很是慎重。 顾四嫂像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话,张大了嘴,瞪大了眼:“夫人要是在,听哥儿这句话,大概下巴都快落到地下了,哥儿心高气傲惯了,居然肯放下身架,看样子,这位姑娘是真的看对眼了。” “四嫂,其中还有些其他的隐情,慢慢再说。”沈念一脸上颇有些不自在,他何尝不急,孙世宁当时痛极晕倒在地,他想都没想,先扑过去看人,再看那池子中,空荡荡一片,知道是落了空,抱着人,转身就出来。 一路上,火急火燎,见着她的脸色一点一点苍白下去,额头上俱是豆大的冷汗,再去看她一双被摧残致伤的手,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那一刻,他的心发紧发痛,恨不得受伤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孙世宁。 直到看见正安堂的匾额,他双手将人抄起,几乎是飞身扑出,幸好蜻蜓正好在门口,过来替他拉住没有方向的马车,他急声高呼郑容和出来救人,郑容和见到这番光景也吓了一跳,以为是她遇到歹毒之人,将双手的皮肤被剥除了。 沈念一大致解释几句,郑容和让他将病人放下,立时做了急救之策,没想到这边的药膏还没有来得及擦上,孙世宁已经急痛攻心,发起了高烧,衣服一层层被汗水给浸透了,一屋子大小三个男人束手无策。 索性,他想到顾四嫂,亲自驾车回去将人接过来,深更半夜,顾四嫂以为出了大事,不过毕竟也是沈家的老人,见过世面,瞧着孙世宁的样子,二话没说,只说让烧热水,又取来柔软的新衣,替她擦拭过,再换好衣服。 三天三夜,孙世宁一声未吭地扛了过去,不用沈念一多言,顾四嫂也连声夸赞,说这般坚强有毅力的女子,是能做大事的,更加照顾的殷勤周到。 而沈念一匆匆离去,进宫将未果的事情告知皇上,皇上听后,只淡淡说道:“那双手必须要留着,天底下没准只有这一双,再去查,查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第一百二十四章:血墙 沈念一领命而出,第一次觉得皇上的旨意,实则也可以先在旁边放一放,孙世宁总是在那里,早点查,晚点查,没有多大的区别,话虽如此,他还是回了次大理寺,将此事先交予丘成全权处理,再急急忙忙赶回到正安堂。 真正是马不停蹄,几天几夜没有合眼,再加上心焦不已,才进门就听闻孙世宁已经退烧醒转,他才要冲进屋去,被顾四嫂一把拖住,只说他灰头土脸别吓到了姑娘,先让郑大夫去诊治诊治,非让他洗过脸,换了一身衣衫,才放他进去。 其实,沈念一想过,灰头土脸的样子,至少不会让孙世宁看得心中火气太大,同是天涯沦落人,才会得心平气和,否则她奄奄一息,而他衣冠楚楚,没拿起放在床边的灯盏对准他的脸砸过来,已经很是客气。 或许,她想砸的,但是手不方便而已。 “劳烦四嫂照顾,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她醒了以后,如若要吵着回家,也不准她走。”沈念一叹口气又道,“她那个家里头,没有能够照顾的上她的人。” 顾四嫂瞪了瞪眼道:“还不是哥儿闯下的祸,不然你护着她,谁还能伤到了她。” “四嫂,你把我看的太英明神武了,我委实护不得她周全,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沈念一疾步走出正安堂,飞身骑上来时的那匹马,当他见着机关打开,里面什么都不见踪迹的时候,实则是轻轻松口气。 如果,支离帐真的藏在其中,皇上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想得到却不愿意说出来,没有答案才好,至少皇上的言下之意更加明朗,留着孙世宁的性命,无论用什么法子,老郑见着他带来的那些药材,委实也吓了一跳,御用钦点,当然是最好的货色。 他想护着她的周全,却有个更大的阴影笼在其上,令得他如刺梗喉,透不过起来,世宁,你回到孙家,真的是孙长绂的意愿所为,为何这些年,他不来找你们母女? 沈念一策马疾驰,路上想得太多,等到了大理寺门前,一双浓眉已经快要打结,却见于泽站立门口,就等着他归来,他跃身落地:“出什么事情了?” “大人,宁大将军派了人过来。”于泽走过来沉声道。 “去过宫里了吗?” “没有,说是要单独见大人。”于泽紧随在其身后,“是张生脸,若非他拿了宁大将军的信物出来,我差点以为是假冒的。” “拿了信物也未必是真的。”沈念一脚步一停,“你将人放置在哪里?” “左三偏厅,生怕有眼线见着,传出去有麻烦。”于泽想一想还是说了,“大人,我总觉得大理寺里,有皇上安插的眼线。” 沈念一轻笑起来,眼底冰冷冷:“天下之大莫非皇土,皇上洞察秋毫,有没有眼线,对你我而言有何差别。” “大人,我不是这意思。”于泽急于想说明,被沈念一的手势被阻止了,两人边走边说,已经到了左三偏厅门口,门是虚掩着的,缝隙内好似有回旋的风,还有令他们熟悉的气味,“大人,出事了!” 沈念一抬手将门推开,左三偏厅的地方不大,物什更少,不过是些桌椅,四面是纯白的墙壁,可是其中一面墙,已经被涂得鲜红一片,地上倒着个人,双手血渍未干,他走到其身边,蹲下用手指在对方颈侧按住,和他想的一样,这人已经咽气了。 “大人,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于泽傻了眼,居然在大理寺内发生了人命案。 沈念一将尸体翻个身:“去喊小唐过来。” “是,是。”于泽不是没见过尸体的人,然而这触目惊心的一幕,让他双腿有些发软,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沈念一低头看着尸体,咽喉处一个深深的血洞,虽说不是一招致命,却令得此人根本无法出声呼救,当他们从外头走进来的时候,凶手还在这间房间里没有走开,那么墙壁上的那些血迹是死者最后的遗言? 他看向墙壁处横七竖八的血渍,还有许多大小一致的血手印,唐楚柔已经听到消息,赶了过来,站在门口,见着此情此景,也是吓了一跳:“大人,我正在后院查看资料。” 沈念一点点头,退开两步:“验尸。” “是,大人。”唐楚柔单膝跪地,将死者的伤口,还有全身带血渍的部位都细细查验,一回头,她也在看那面染成血色的墙壁,“大人,长剑刺喉,正中要害,但是却没有立时毙命,很奇怪,,剑尖击碎了死者的喉结,再将气管刺破。” 气管刺破后,空气与肺部的连接处被切断,虽然不会马上致死,但是死者一场痛苦,将肺中最后的一点残留消耗而尽,才彻底咽气,所以会状若疯癫的在墙上涂抹这么多的血手印。 沈念一沉吟不语,唐楚柔又细细查验一番:“大人,他双手没有受伤的痕迹,所有的血都从伤口处涂抹而来,墙上的这些手印也基本都是死者的,他应该是在涂抹的时候,将血迹弄得身上到处都是。” “从致命一击到他咽气大概需要多久?” “时间很短,有些人的意志力惊人,可以撑的时间长久些,就像有人在水里可以憋气比别人都长,肺部的存量大小是要素之一,而坚持性也是另一个要素。”唐楚柔站起身来,“他一定有个意念在支撑着不倒下,要用自己的血涂满这面墙,需要一点时间。” “于泽带他进屋,然后出去等我,这中间大概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沈念一仔细计算,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够一个杀手做什么,又够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做什么,“杀人者应该还在大理寺中。” “大人来来去去的人委实不少,要不要将人员都集合起来?”唐楚柔第一次觉得杀气好似从后脖颈吹过,近在咫尺。 “不,对方既然敢在眼皮子底下出手,必然做了万全之策,早就安排好了脱身之计,甚至而言,就是你我再熟悉不过的人。”沈念一再次蹲在尸体边,“我要先想一想,免得打草惊蛇,又乱了自己的脚步,于泽呢,他去喊的你,怎么不见人?” “在门外远远等着,他觉得都是他的责任,生怕大人责怪。”唐楚柔向着门外撇撇嘴角。 “他倒是更能耐了,难道躲得远些,我就不责罚他了?”沈念一不怒发笑道,“去把人喊进来,我有要紧的事情问他。” 于泽缩手缩脚地贴着墙,慢慢走进来,低头垂手道:“大人,是我不够谨慎,以为纵然是胆子再大的人,也不会在大理寺中出手。” “三年前的事情,你们忘了吗,别说是大理寺了,还有人在宫中直接对皇上出手,幸而正卿大人救驾及时,否则如今的天下又成了另一番光景。”沈念一瞧着眼前两个人,都是他的得力助手,却都有些托大起来。 要知道,自从那一场刺杀后,才有皇上圣恩不绝于大理寺之说,旁人都说沈少卿断案如神,雷厉风行,却忘记秦正卿才是那真正的大功臣,而他却绝对不会忘记。 “是,大人教诲的是。”于泽都快急哭了,“大人,我确实将他好生安排,他说等候在此无妨,谁知道,谁知道……” “你说他给你看了宁大将军的信物,信物何在?”沈念一又看向验尸的唐楚柔,小唐摊摊手,表示没有查到有关线索。 “大人,他给我看的是金字令。”于泽一拍后脑勺,“金字令出手,哪里还会有假。” “他身上绝对没有金字令。”唐楚柔再肯定不过。 “大人,我是细细查看过,上面还有暗记,绝对不会错,但是看完以后,我就交还于他,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怎么会没有!”于泽性急,指着唐楚柔道,“是不是没查看清楚,我见着他放在怀里的。” “别乱动尸体,让小唐来。”沈念一见于泽扑向尸体,赶紧阻止他,“小唐再摸查一遍,有没有金字令。” 唐楚柔二话不说,又细细查验一次,抬起脸来道:“大人,确实没有,金字令我见过,并非细小物什,不可能会遗漏。” 金字令是宁大将军手中的信物,见令如见宁大将军,据说在大营中才统共有三支,用来与天都朝廷之间传话递消息所用,以免有人李代桃僵,既然于泽说没有看错,就不会错。 那人带来的必然是极为紧要的事情,却没有等到沈念一就死在剑下,也难怪杀手没有直接令其致命,想必是要从他身上再问出其他的关键所在。 “大人,既然他能够用鲜血涂墙,有这些时间,他为什么不写下线索,和杀手的性别特征,好让大人看到以后,为他报仇?”于泽踏前一步,疑惑地问道。 “因为,连他都知道,杀手就是大理寺的人,他生怕写下来的任何证据都会被湮灭。”沈念一再次盯着血墙而望,“这面墙,并没有完全涂满,你们不觉得吗?” 第一百二十五章:认人 “或许是来不及了。”唐楚柔指着一地的狼藉,别说是时间不够,这人快将身体里面所有的鲜血都涂抹尽了,“大人,会不会只是临死前,因为恐惧和异常的痛苦,让他做出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的举动,他只想发泄。” “目前为止,他画的这些,看不出任何的意思。”沈念一或远或近,已经看了数次,没有丝毫的端倪,也许如同小唐说的,不过是胡乱画的,不排除当时杀手就在此人身边,眼睁睁看着他在墙上耗尽最后一点性命。 “那么,大人,他的尸体是否要处理?”唐楚柔请示道,屋中都是血腥气,很浓很重。 沈念一点下头:“将尸体先搬到停尸房,屋中的陈设不必动,也不用打扫,留着原封不动就可以。稍后,我再到停尸房来。” 唐楚柔力气不小,同于泽一起将人搬到裹尸布中,沈念一看着这一幕,低声道:“这人本来就算战死,也该是马革裹尸,没想到会落到这步田地。” 唐楚柔听着,回过头来问道:“大人怎知他是军中之人?” “宁大将军派来的,不是军营里头,难道还是他的小舅子不成!”于泽感到手中的死尸特别沉,而且这次是他的疏漏,他恨不得将尸体快些处理,眼不见为净,偏偏小唐还在这里磨叽问事。 “大人的眼力好,没准能看出其他细节。”唐楚柔这次见着师叔齐河,两人又私底下切磋了两下,齐河临走时,留下话来,说是要她跟着沈少卿多学多问多看,沈少卿虽说不是仵作或者大夫出身,可是能看到旁人不注意的细节,有种特别的敏锐,做一个好仵作,其实也需要这种敏锐。 唐楚柔又将孙世宁的本事搬出来,说给齐河听,齐河连连点头,说这样的本事居然是天生的,要是早些让他遇到就收来做关门弟子,她听得直笑,一来孙姑娘家里头是做胭脂花粉的,闻的都是香的好的,要是来做仵作,难不成成天只能闻脏的臭的,二来沈大人也必然不会愿意,她偷偷加了一句,大人对孙姑娘很好很好的。 齐河也跟着呵呵一乐,他早就是过来人,还能看不出这些,督促小唐做好分内事,要是有任何疑问或者不妥,捎个信过来,他必然尽力相帮相助。 沈念一独自在屋中停留了一炷香的时间,依然没有查探出线索,他赶到停尸房,唐楚柔手脚勤快,已经将尸体上的血迹都擦拭去,死者一张脸,干干净净的显露出来。 “你方才问,为什么会知道他是军中之人,其实我只看了他的双手。”沈念一看着这张完全陌生的脸,这人的真实身份是谁,他未曾说完的遗言又是什么? “我也想到了,他的双手虎口和右手食指都有一层茧子,另外他的双脚胫骨有很深的刻痕,那是习惯穿军靴所致,尽管他今天穿的是普通的衣裤,便鞋,然而身体不会说谎,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唐楚柔将白布拉开,死者的衣衫打开,“大人,你看他的左边肩膀,有旧伤伤痕,非常有意思。” 沈念一的目光落下,死者的左边肩膀处,应该是长箭留下的旧伤,才看了一眼,他就唔了声,显然看出了小唐所说的那种有意思的含义:“本朝军中所用的羽箭,箭头三棱型,略有倒钩,一旦射入身体,再拔出来,留下的疤痕就会同这个一模一样。” “我也听说各国所用的羽箭都略有不同,这个大人应该更有研究。”唐楚柔双眼发亮道。 “只有一国与我朝所用的基本相同,只不过,那国从来不曾与我朝开战。” “那即是说,他这个箭伤很可能是被我朝的弓箭射伤,他是宁大将军身边的人,否则如何会手握金字令出现在这里。” “不过军中之事很难说,误伤也是有的。”沈念一停了停道,“不过,既然这样说,我倒是想到要去见一见另个人,尸体收好,千万不要出任何的纰漏。” “是,大人,我会留在此处,不会轻率马虎的。” 沈念一走出大理寺,还能够闻到血腥味不曾消退,本来想换件衣衫,又不愿意多这个事,熟门熟路的向着宁和客栈疾步而去。 才进了门,小二瞧见是他赶紧迎上来:“沈大人好久不来,昨天掌柜的还提及,说是沈大人忙得人影不见,也不来这里喝杯茶,坐一坐了。” “掌柜的人呢?”沈念一环视大堂,四五个客人散落而坐。 “掌柜的去进酒,很快回来。”小二将他往天字号客房送去,知道他的习惯,每次来都不愿意受人瞩目,也算是不想给掌柜的添事,“大人稍坐片刻,我去沏茶来。” 这一间客房,正是他带孙世宁来住过的,常年都只留给他一个人,有些不便时,可以来留宿,以往他统共来住过一次,后来又带着她来过两次,想到他带给她的诸多麻烦,他不禁很轻地叹了口气。 门被人轻轻推开,一把柔丽的女声笑道:“是什么风把沈少卿吹来了,我还当是上一回临走前,说了得罪沈少卿的话,所以都过门不入了。” “不会,是公务繁忙,前一阵也没在天都。”沈念一转过身去,进来的正是客栈的掌柜秀娘,他见着她轻快的神情举止,顿时觉得自己来的有些突兀,边关那边应该没有丝毫的消息传到她这里。 “这个,我也有所耳闻,只是奇怪了,你一忙,难不成边关那边也跟着忙起来了,也没听说要打仗啊。”掌柜试探着问道,“沈少卿来,可是要给我带消息?” 宁大将军所有捎带给她的书信都通过大理寺那边,沈念一并非不知,他抱着个侥幸,想来摸摸蛛丝马迹,然而他不答话,她却急了,一瞪眼就要冲过来:“难道,难道是他出了事情?” “没有,没有,你想多了。”沈念一见她急的什么一样,“我记得宁大将军上次回来,身边带着几个近身护卫,我正好有事,没与他碰面,那几个护卫是不是都跟着他来过?” “怎么突然问这些?”秀娘警惕地咬了咬嘴唇道,“还想瞒着我说没出事,没出事就巴巴跑到我这里来问话,沈少卿,你真把我当成三岁的孩童了?” “掌柜的以为会出什么事?”沈念一索性反问道。 “我,我怎么会知道出什么事情了。”秀娘被哽了一下,接不上口。 “我是想问问掌柜,要是见过那几个近身护卫,那么能不能随我走一遭,去认个人,要是从没见过,那么也就不劳烦了。”沈念一知道她的身份,宁大将军又三番两次请他多为照应,所以向来同她说话都客客气气的。 “见是见过,只是没见齐全,夏生来的时候,不喜带太多人,那次统共才带了三个,又说要是浩浩荡荡全带来,我脸上是风光了,但是等他离了天都,我的麻烦就会接踵而来。”秀娘听他问的仔细,“虽说是隔了些日子,不过你也知道我是开客栈的,人来人往的,记性不好些哪里做得好生意,只要是那三个人里头的一个,我再见着必然能够认得出来。” “那就好。”沈念一就等着她这句话,“劳烦掌柜同我走一遭。” “去哪里,我才批回来的好酒,还没来得及放置妥当,要是太远的地方,我可不能跟着去。” “不远,就在大理寺。” 秀娘知道是沈念一亲自过问的都不是小事,不好推脱,赶紧答应了,路上还念叨着:“还别说,要去大理寺还真叫人心里头毛毛的,其实即是他的护卫,你带到客栈来,我瞧一眼就得了,哪里要这样麻烦。” “他来不了。”沈念一低声答道。 秀娘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的问道:“来不了?别不是活人吧。” “掌柜的果然蕙质兰心,一猜即中。”沈念一的话有种令人不可抗拒的威慑力。 秀娘觉着自己好像不自觉的就上了贼船,想要往下跳还没那个胆子,干笑两声道:“沈大人,上两回你带着小美人儿来避难,我可都是好菜好饭的招待着,大白天千万别拿这种吓人的事情来寻我开心,你知道妇道人家胆子小,我又是单住。” “客栈里还有很多伙计。”沈念一面不改色的答道,“只有掌柜的能帮这个忙。” 秀娘明白是躲不开,硬着头皮紧随其后,到了停尸房,脸都吓白了:“沈少卿,能不进去吗?” “只看一眼,尸体不吓人,小唐也在里面。”沈念一不容置疑将门推开,“此事要紧,或许真的会牵涉到宁大将军的安危。” 这一句话十分管用,秀娘跺了跺脚,径直就冲了进去。 唐楚柔将盖住尸体的白布掀开,她果真只看一眼,摇了摇头又冲了出来,大口喘气道:“沈少卿,这人我没见过,从来没见过,我瞧着他,瞧着他……” 第一百二十六章:认知 顾四嫂觉得她照顾的这个年轻女子异常安静,吃过药以后道谢,到头便睡,那样重的伤势,她都没有细问过一个字,眼底平静的像凝结住了一样。 孙世宁醒过来的时候,沈念一依旧没在,她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淡然,大概本来也没有想过他会日夜在病榻边伺候,这样子的话,也不像是他了,而且他们两个的身份略微微妙,见着了,没准还觉得尴尬。 反正郑大夫和蜻蜓都不是外人,蜻蜓只要做完手头的活就会来看她,给她说些小孩子觉得好笑的故事,她每次都跟着笑,蜻蜓的笑脸给她很大的鼓舞,眼中看出去不都是阴霾一片。 “孙姐姐,先生说你的伤看着吓人,其实皮肤没有真的都坏了,还是能够长得回来的,只要用的药好,养的够时间。”蜻蜓替她揭开双手覆着的纱布,给她涂抹赤褐色的药膏,药味清冽,倒是不难闻,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孙姐姐,要是痛的话,你喊两声会好些。” “也不是很痛,你手劲很小的。”孙世宁没有说出来,再也不会比当时那种烧心烧肺的感觉更痛,看不见的火苗钻进骨头缝,挣扎都没有任何作用。 “孙姐姐,你真吃得起苦,我见过有些人手指被拉了小小一条口子,都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蜻蜓说的趣稚,连旁边的顾四嫂都忍不住笑起来。 “那样会哭的人,都是有福气的。”孙世宁看着双手重新被包裹成粽子,低声道,“所有人的眼泪,都是为了让会心疼的人看到才会流下来,否则大哭就完全没有必要。” 蜻蜓没想过她会说出这样颓废的话语,呆在那里,细细琢磨,还是顾四嫂过来询问:“孙姑娘想吃些什么,我去买来现做。” “不劳麻烦,我喝一碗菜粥即可。”孙世宁轻声道,“吃的清淡些,伤口容易长得好些。” “这话才有道理。”郑容和从门外进来,“不过尽吃素的,容易没有气力,选块里脊肉剁碎了一起熬在粥里就好。” 顾四嫂得了话,卖力的挽着竹篮走人,郑容和站在床沿没有很快离去,他本来不想搅合其中,但是见孙世宁的养自己,知道不倚老卖老说两句,怕是两人的关系更僵:“你是不是在同老沈斗气?” “没有。”孙世宁在这个老实大夫面前,也不伪装,“这是我欠他的人情,总是要还的。” “他并不是要你还债。” “我明白,不过请允许我这样想。”这样想的话,心里还过得去些,孙世宁暗暗苦笑,否则的话,她用什么理由来搪塞自己的那颗心,双手已经破破烂烂,心里面实在不能够千疮百孔了,她还年轻,尚未出阁,做不得怨妇的姿态。 要是她大哭大闹,大叫大嚷,郑容和还能搬出一番说辞来,但是面对这样波澜不惊的人儿,他想说的那些话,显得更加世俗,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沈念一匆匆离去,因为越是面对,越会自责。 孙世宁本来长着秀丽的小圆脸,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才几天光景,已经被不能抑制的痛楚折磨的清减了一整圈,下巴尖的叫人心惊胆战的,她不呼痛,不代表不痛,方才她说与蜻蜓的那番话,让人听着心有戚戚焉。 “孙姑娘,你的手,能够恢复七八成,我向你保证。”郑容和心中没底,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等你大好了,让老沈给你彻底陪个不是,你就别怪他了。” “我真的没有要怪他的意思。”孙世宁斜斜倚在软枕上,“他做这些也不是为着他自己,我明白的。” 郑容和才张了张嘴,外头一阵喧哗嘈杂,他还没来得及去看个究竟,已经有人风风火火的往里头闯:“谁敢拦着我,都给我滚开,她必然是在这里的,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蜻蜓惊呼一声,不知道这位不速之客顺手砸了什么物什,孙世宁已经分辨出此人的声音,正安堂里还真是不安生,外头大厅的桌椅连带着都被砸过三两回了:“郑大夫,别拦着他,让他进来。” 郑容和疑惑的看了看她,还是走出去,就医馆的几个人谁拦得住寅迄,蜻蜓已经被他直接抓着后脖颈的衣领甩了出去,幸而手下留情,并没有真的伤人,孙世宁静静坐在床上,她知道自己的样子不好看,可惜女为悦己者容,她不在乎被六皇子见到丑态。 寅迄来势汹汹,好似一头被惹急的猛兽,整个人都呈现出往前扑的姿态,结果进了门,见着病恹恹的孙世宁,张牙舞爪的地方统统都收起来,连步子都小了许多,走到床沿,一声不吭,盯着她看,从她的脸放肆的看到她的手,面容扭曲,有些咬牙切齿。 “六皇子这样兴师动众的前来,算是来探病的吗?”孙世宁见他这副光景,不知为何,反而有些想笑,“六皇子带了多少人,请务必手下留情,这里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患,包括我在内,怕是招架不住。” 面对寅迄时,她格外伶牙俐齿,叫人招架不住,要是当着沈念一的面,她也能做到如此,必然要少吃很多苦头,孙世宁心底猛地咯噔一下,脸色更加发白,令得身边的人看了心焦,克制不住大嗓门喊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吓到你了,大夫,大夫呢!” 孙世宁听不见他的话,她耳朵里面嗡嗡作响,在刹那间,她明白了一件事情,她对于沈念一这样做,他不是为了自己,她更不是为了报恩,原来不过是因为他已经驻扎进了她的心底,她太在意这个人,所以不忍心拒绝他所有的要求。 之前她不曾意识到这点,只用偿还救命之恩来说服自己有些不合乎情理的妥协,一旦想明白,她有些惊恐,到底是什么时候,明明,明明在初见的时候,她就劝告过自己,要离这样一个只知公事的男人远些再远些,援手之情不过都是为了那些无辜的性命。 孙世宁分辨不清,那种感情不是在初来乍到的时候就明朗绽开,而是蚕食般一点一点并吞过来,直到抵达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郑容和听到呼救声,火急火燎的赶过来,替她查验伤口,见她脸色一丝血色也没有,只以为是寅迄作怪,恨不得将这个嚣张的皇子用铁铲铲出去才解气,指着他,声音都发颤:“别自以为是皇子,就能随意闯入医馆,你要是敢对她做什么,我定然不会饶过你。”就是下毒也要把你毒死! 寅迄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看两边,他根本什么都没做,话也统共才说了一句,怎么见着坏事,先想到是他的杰作,上一回是这样,这一回又是这样! “不,与六皇子无关。”孙世宁缓过神来,见郑容和站在跟前,一脸的焦急,“我只是想到些事情,有些走神。” “我脸上写着我是坏人四个字吗?”寅迄见她开口,微微松口气,不服气的喊道,“我赶着过来,难道是想掐死你!” 孙世宁闭着嘴,静静看着他,也不辩驳了,这一招比方才的话语还有效,寅迄喊完觉得失态,面前也没个可以顺便下来的楼梯,整个人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郑大夫,六皇子与我相识,他可能是听到消息过来探望,不碍事的,你去忙你的就好,我同他说几句。”孙世宁瞧着他变了又变的脸色,还是替他解了围,“六皇子坐着说话便是,你这样站着,我脖子也酸。” 郑容和退到门口,想想还有些不放心:“要是有什么,你喊我们,我同蜻蜓都在外头。” 孙世宁点一下头,这样简单的动作,她做起来也十分吃力,牵扯到手臂,一阵阵钻心的痛,寅迄的眼力何其好,在她面前坐下来,耐着性子道:“我也是听说,还不敢确认真的是你,想着过来看看,结果没想到,你究竟在哪里伤成这样,沈念一,沈念一怎么没有护你周全!” 要是让她说出在哪里伤到的,孙世宁还真说不上来,去的时候,她的双眼被蒙的严严实实,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彻底昏厥过去,人事不省了,她只是有些奇怪,寅迄是如何获知她受伤的消息,此事这样隐秘,就算说是宫中,知道的人必然也不多,更何况她还是在正安堂疗伤。 寅迄见她不作答,愈发愤慨难忍:“受了这样重的伤,窝在这样个小医馆抵什么用,我送你出去,送你去更好的地方治疗。” “郑大夫医术出众,旁的人未必比得上。”孙世宁轻声答道。 “是,若非他用一列金针救过皇上的命,谁会相信这样个白脸年轻的大夫会有好医术,我不是说他的医术,而是这地方委实简陋,你要是不舍得他,我连带着他一并带过去。”寅迄虽然气得厉害,一张俊颜却更加神气活现,眼睛透亮,宛如碎星。 第一百二十七章:食不知味 孙世宁听得这句话,吃了一惊,她听闻沈念一提及过皇上十分看重郑大夫的医术,有意要请他入主太医院,没没有听到这样详尽的内幕,而郑大夫更是从来不曾在嘴上挂过旧事,居然要从寅迄的口中才得以知晓。 “怎么,你不知道?”寅迄拍了拍床沿道,“他的口风紧,倒是没在外头乱说吹嘘过一次,所以父皇提起他来,免不得又要多多夸赞几句。” “你是如何知晓我在这里的?”孙世宁还是问了出来,反正依照寅迄的性格,她不问,他迟早也会说。 “我要是告诉你,你是不是今天就搬出这个小医馆?”寅迄居然还知道讨价还价。 孙世宁扬了扬下巴,小脸只剩下多半个巴掌大,看着分外楚楚:“六皇子要是不愿意说,我喝了药也是要休息的。” 寅迄瞧着她,心里头抽了两下,一狠心道:“说,都说,你想知道全部说给你听,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来,是他无意中路过太医院,见几个药童来来回回将装好放置在木盒中的药材,叠放齐整,收在门前,当时还以为是皇上得了急诊,想过去看个究竟,却见前来取药的人是大理寺的,他心生疑窦,等取药的走了,随手抓过个药童,问个究竟。 那药童识得这位六皇子,小霸王似的,哪里敢有所隐瞒,不过所知不多,就说有人受了很重的外伤,皇上口谕将方子上所有的务必都要配齐,他又问方子是谁开的,药童摇摇头,不是太医院的太医,听说是外头的大夫,姓郑,厉害得不得了。 寅迄印象里面,姓郑的大夫只有郑容和,又知道他素来同沈念一交好,再连带着大理寺的人,他莫名有些心慌,抓着药童的手劲更大,厉声喝问道:“到底是谁受伤,是大理寺的沈少卿?” “不,不是沈少卿,不过依照药方来看,应该是个女子,也不知道是上辈子从哪儿修来的福气,居然让皇上赐药,就算是疑难杂症,必然也是会好的。”药童艳羡不已,等着寅迄一松手,飞快地跑开了。 寅迄心里头的不安越来越大,药童的话虽然有些谄媚,不过却也有些道理,住在外头疗伤的,必然不会是宫中的女子,宫外的女子又为何会引起皇上的注意,他循着线索,直接摸上正安堂,前头孙世宁有句话委实误会了他,他就只身前来,没带一个护卫跟随。 “没想到,果然是你。”寅迄又把话题重新扯了回来,“我有个小院子,你可以去住。” 话没有说完,却见孙世宁笑了,她的笑容不如平日里的俏皮精灵,有些发倦发滞,嘴角也是稍稍带动,然而配着她的病容,格外引人垂怜,寅迄怔怔的,看得有些发呆,不知他说错了什么话,让她发笑发噱。 “都说皇帝的儿子财大气粗,果然一个一个开口都是拿院子说事,不知六皇子的这个院子市值多少,可在繁华热闹处?”孙世宁轻笑道。 “还有谁,除了我,你还见到了哪个!”寅迄知道一个沈念一已经是了不得的对手,要是他那些不省心的兄长们再挤进来,他怕是要跟着焦头烂额了。 “二皇子寅容,说是给我的见面礼。”孙世宁没有瞒着他,他如实告知的,她以礼相待。 “二哥,二哥不是,他不是!”寅迄还不知道自己兄长的那些道行,他忽然明白过来,“二哥可是见着你同沈念一在一起,所以刻意摆阔气。” “你说得全中。” “他在你所说的繁华热闹处刚置了一个院子,不过绝对不是小院子,里里外外三进三出,确是值不少的钱。”寅迄摸着后脑勺,咧开嘴也笑起来,“我的院子差得远了,不过图个清静,而且不是说让你养病,我也没有要炫耀的意思,你们孙家也是皇商的生意人,家底子颇厚,不似我们,看着顶花带刺,个个神气,实则要被管头管脚,好不麻烦。” “那么,他出手这样大方,我没有收下,他岂非很气恼?”孙世宁见着他笑得畅快,心情却是好了许多,这个六皇子直肠子到底,没遮没掖,却是爽利的。 “你要是收下来,他才是肠子都要悔青了。”寅迄忽而冲着她眨眨眼道,“二哥他素来喜好色相,你可见着他脸上敷粉?” 孙世宁点点头,寅迄压低了声音道:“你要提防着他些,他有些心思不方便说,不过他要是敢欺负你,我也不会因为他是我兄长就轻饶了他,怎么说,你都唤我一声六哥来着。”他上半身前倾,与她离得近些,闻到她身上温润的体香,混合着药香,忽而有些心绪波动,“不如,你再唤我一声来听听。” 身影罩住她大半个人,一副你不开口,我就不离开的劲头,就听得门口重重的一记咳嗽声,随即又跟着咳了三四下,寅迄觉得大好的旖旎风光都被这不识趣的咳嗽声给破坏了,猛地回过头,见着个中年妇人,一双眼射过来,好生无礼,他知道是听不到孙世宁这一声喊,有些泄愤道:“知道我是谁,这样无礼,我同人在屋里头说话,几时轮到你个妇道人家来打断。” 顾四嫂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一见寅迄的穿着打扮,说话口气,既知道此人非富即贵,不过孙姑娘不是常人,孙姑娘可是她们家哥儿,落在眼底就拔不出来的人,如今哥儿不在,孙姑娘又重伤在身,不能抵抗权贵,要是她再不替其出头,莫说等哥儿回来责问,她就先要羞愧失职之责了。 “这位公子,孙姑娘伤得厉害,她才说要喝素粥,新熬好的,总不能等冷了再用。”顾四嫂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大夫关照了,她必须要顿顿按时吃,才有气力恢复。” “素粥?只吃素粥哪里来的力气,我出去同你添置,上次买的燕窝饼可喜欢,再去捎带些,他们家的槐花糕也是好滋味。”寅迄献宝似的询问,“要是你想吃再清淡些的,我知道有个馆子的汤水熬得特别好。” “不必麻烦,我如今食不知味,喝点素粥就行。”孙世宁见顾四嫂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底好笑,不知是不是沈念一临行前向这位妇人关照过什么,不过她也不想见寅迄为难这位,连忙想着敷衍过去,“四嫂,喝过粥,我想多睡会儿。” “姑娘说的是,多睡多休息,伤势才能早些恢复。”顾四嫂冷淡淡的冲着寅迄又道,“姑娘要喝粥休息,不知这位公子作何打算。”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却听得寅迄咦了一声,而顾四嫂也认出了他的身份,他指着她才要开口,顾四嫂眼明手快,过去将孙世宁搀扶起来,又不声不响端了喷香的热粥进来,寅迄在旁边站了片刻,觉得去揭破一个下人的身份也没意思,万一孙世宁早就知道,那么更显得他舌长嘴碎,就此收了口。 又知道孙世宁无论如何是不愿意搬出正安堂,他觉得勉强不过她,低声道:“那你好好休息,外伤无碍,很快都会好的,我要是觅着好的伤药定然给你送来。” “多谢费心。”孙世宁轻声回道。 “那我先走一步了。”寅迄都快走出去了,又折回来道,“别同沈念一说,我来看过你,他这个人心眼特别小。” 这句话,本没有歧义,只是孙世宁才认清自己的心,听他这样说来,觉得心事好似一点点都被旁人看在眼里,不知郑大夫,顾四嫂,还有这位六皇子寅迄都如何看她与沈念一的关系,口中又含了一口热粥,脸颊边慢慢浮出一层极淡的粉,好似画荷花瓣时,笔尖晕在水中,粉红渐渐被水融开来,煞是好看。 寅迄倚着门,看得简直抽不出眼,迈不开步,顾四嫂人精一样,稍稍侧身,将他的目光切断的干干净净,压根就什么都看不见。 孙世宁心思如发,当然看出顾四嫂的小举止,她假装不知,低下头认真地吃着小碗中的肉绒素菜粥,等到寅迄真的走远了,才问道:“四嫂以前见过六皇子吧。” 顾四嫂才得意帮着哥儿赶走个对手,听到她这样直接的一句,心里突突快跳了两下,强笑着道:“我只是看他衣着打扮很是富贵。” “四嫂,你后来明明是认出他是谁,他也认得你,不是吗?”孙世宁摇了摇头道,“我不是要追问你,而是觉得有些有趣,你特意前来照顾我这样一个陌生人,我心存感激。” “不,不,姑娘千万别这样说,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孙世宁掀开眼帘,眼底一片了然:“既然四嫂这样说,我想四嫂应该就是沈少卿家里头的人。” “我不过是个下人。”顾四嫂有些诧异,孙世宁居然称呼哥儿是沈少卿,这三个字显然有些生分,有些见外,甚至远远不如方才六皇子的那一句六哥。 “沈少卿有心,四嫂也有心了。”孙世宁放下碗,“不过沈少卿一向秉公办事,我这一出也算的是因公受伤,他才有礼有节,照顾再三,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干系了。” 顾四嫂这回真听懂了,孙姑娘是急着要同哥儿撇清关系,生怕她误会,可她以为误会了,可怎么了得! 第一百二十八章:沙中珍珠 秀娘从停尸房出来,蹲在角落吐个不停,唐楚柔只得取出樟脑薄荷给她擦拭,回过头时,冲着沈念一苦笑。 沈念一气定神闲,双手背在身后,站在不远处,没有哪个女人喜欢自己最狼狈的样子被别人见到,他忽然想到带着孙世宁来停尸房的时候,她其实是很难抗拒的,为什么没有直接说不! 当时,孙世宁看着他的眼神,还有等到出来,他带她去客栈清洗身体的时候,她一定是很难受,很不舒服,但是她都忍了下来,她说,这是因为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他要是真的相信了这句话,那么他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小唐,派人送秀娘回客栈,我有急事先行一步。” “大人放心,我亲自去送。”唐楚柔看着他的背影,大人真的和以前有所不同了,是因为孙姑娘的出现吗,如果是这样,她觉得很有种乐观其成的心态。 沈念一的动作向来很快,回到正安堂的时候,没有进门,顾四嫂已经迎了上来:“哥儿,姑娘才睡着,你来的真不是时候。” 接着,又一五一十将寅迄探访的经过都说了,有些抱怨道:“哥儿,孙姑娘像是在同你赌气,六皇子又与她交好,你可千万要守住了人才是。” “没事的,她与寅迄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沈念一关心的是孙世宁对自己伤势的心态,细细问了顾四嫂,又去见了郑容和。 “她的手到底是在哪里伤成这样的?”郑容和正亲自蹲着熬药膏,“你就没有能好好护着她,每次来都伤痕累累的,当心她冷了心。” “这话,四嫂刚才也说了。”沈念一蹲在他的身边,“她的伤是我造成的,所以我会负责到底。” “要是真的治不好呢?郑容和斜眼看着他。 “治得好,治不好,我都会娶她的。”沈念一笑了笑,眼底有很淡的温柔,差点让郑容和将手里的扇子都扔飞出去,他倒是不介意站起来,“怎么,很意外吗?” “不算太意外,只是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有些别扭。”郑容和用力扇扇子,掩不住笑容,“我以为你自从进了大理寺,这辈子都不想成亲了,就同那些一辈子查不完的案件过日子了,没想到,孙姑娘居然改变了你的心意。” “也没说,进了大理寺就要一辈子不成亲。” “你别是因为她在你的手里受了伤,所以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当然不是,如果只是为了受伤,我可以用其他更好的法子来补偿她的,不是吗?”沈念一的目光深不见底,他没有尽数告知,只有将孙世宁娶回去,大概才能更好的保护住她,否则,绝对不仅仅是双手灼伤这样可以挽救回来的。 她就像是一颗埋在沙堆中的珍珠,有人想要掩盖住她的光芒,然而那温润的光晕透过沙粒,娓娓的映射出来,叫人再不能移开眼。 “是,的确有更好的法子,不过我瞧着她的态度,绝对不需要你来补偿的。”郑容和终于将膏药煮好,揭开药罐来,凑上去嗅一下,“不过,她的伤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以后想要绣个花,拿根针的,恐怕是很难了。” 沈念一沉默片刻才道:“不绣花也没关系,我并不觉得是大事。” “兴许,她知道了会觉得难过。”郑容和耐心的将药膏挖出来,装进小瓶中封装。 “我会尝试着,做些能让她高兴点的事情。”沈念一从药房走出来,听到顾四嫂惊叫了一声,赶紧回到孙世宁休息的屋子,一推门,就见到孙世宁坐在床沿边,穿着单衣,头发披散着,仰起脸也在看他。 “我以为沈少卿又去忙大事了。”孙世宁微微笑道。 “沈少卿三个字不是你喊的。”沈念一的手背在后面摆一摆,顾四嫂很识趣的退了出去。 “如果要喊沈大人的话,我觉得也不错。” “你坐起来是想要拿什么?”沈念一不与她正面冲突,知道她心里一团气,硬碰硬更加伤和气。 “我要出恭。”孙世宁没好气的答道,她没有想到,沈念一直接走过来,一只手扶在她的后脖颈,另一只手往膝弯中抄去,没花什么力气,就把人给抱了起来,她吓得脸色更白了,“我又不想了,不想了。” “没关系,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当然你也知道,我在大理寺任职,公务繁忙,不可能每天十二个时辰守着你不走开,但是我只有抽出一丁点儿时间,必然就是回到你身边,照看你。”沈念一的样子再认真不过。 反而是孙世宁心里头没了底:“沈大人。” 他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沈,沈大哥。”孙世宁别扭的改了口,“其实,你要是觉得我残废了,一双手都坏了,要给我点补偿什么的,也不必费心了,我在正安堂最多再住个三天,就要回去了,不能一直住在医馆,我还有自己的家。” “你家中的人未必等着你回去。”沈念一说的是事实,见到她脸上不自然的一线尴尬,“我不是在补偿,但是我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 随即,他打开门,将顾四嫂重新唤了回来:“她穿的太单薄,替她加上厚衣服,主要是手受伤,也不用一直闷在屋中,出来走走也好。” 孙世宁一低头,才惊觉自己穿的是何其单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脖颈和些许的锁骨,虽然不至于会失礼,但是总是不太妥当,难怪他会主动避了出去。 顾四嫂真不是多话的人,取出外衣,替她都换好,又打来洗脸水:“姑娘,出去走走也好,闷在屋中,真的会闷出病。” “我想回家。”孙世宁对着镜子中苍白的病容低声道,“四嫂,我不想一直待在医馆中。” “你回去可有人服侍?”顾四嫂替她挽好了头发,“睡了几天,头发还这样好,真是难得。” “我母亲也有一头乌鸦鸦的头发。”孙世宁再看看镜中,果然梳妆一新的人看起来要精神的多,“母亲比我长得出色,我比较像父亲。” “姑娘自谦了,要我来看,已经是难得一见的美人。”顾四嫂笑着在门口的花盆中,剪了两支才开的芍药,“也别簪写簪子发钗了,这花朵开得娇嫩,我替姑娘挽上。” 孙世宁点了点头,顾四嫂又道:“留着姑娘在医馆住,想来不仅仅是为了养伤,我见姑娘蕙质兰心,一定比我这个做下人的想的周到。” “我不想留下,就是不想让他难做。”孙世宁面对着沈念一不想说的话,不知为何对着顾四嫂却能畅所欲言,“更不想他为我负责,我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他的脾气秉性,姑娘还不明白,不是他自己想做的,十匹马都拉不住他的,姑娘想仔细些再仔细些。”顾四嫂一只手按在她的右边肩膀,“气色确实不好,我亲手做些羹汤,替姑娘补补,身子是自己的,千万别亏待了才好。” 孙世宁坐着发怔,连顾四嫂几时推门出去,沈念一又几时推门进来,她都没有察觉到,直至他走到身后,从镜子中见到,她有些茫茫然的问道:“到底是我想的太多,还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委实让人应接不暇。” “将你卷入大理寺的案件,是我的失策,不过我也不得不说,你做的确实很好。”沈念一的声音里面,像是有种特别令人镇定的成分,“只说那个茉莉香油的案子,如果不是你,会有更多无辜的年轻女子,因而丧命。” “我就是从这个案子开始讨厌你的。”孙世宁嘴角不自禁的弯起来,“你强制,专横,不讲理。” “是,我是为了案子,为了公务。” “这句话是不是可以拿来做任何事情的挡箭牌?”孙世宁咬牙切齿的问道。 “我说要娶你这句话,不是为了案子,为了公务。” 孙世宁脸孔绯红,血色好的出奇:“我不愿意。” “没关系,我可以慢慢等。”沈念一似笑非笑道,“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将你的双手治好。” 孙世宁抬起手来,有些灰心:“伤得这样重,治好了也是个残废。” “不会的,老郑说过会治好你,必然能够做到。”沈念一忽然放低了声音道,“最近的悬案就没有停过,从最早在你家枉死的尸体开始,又到了游方术士的红丸案,再是陵县何御史家的灭门案,最后……” “又有案子了!”孙世宁猛地转过头来看着他,“又有人死于非命?” “非但是死于非命,而且就死在大理寺中,死在我回去之前,时间掐算的再精准不过,大理寺中有了内鬼,已经不再是天底下最为安全之所在。” 这话是三年前,皇上亲口所出,大理寺是天底下比皇宫都要安全的地方,除了秦沈两位正少卿,暗中更是高手如云,没想到,这样严密的地方,也会出内鬼,而且还是身边最为接近的人之一。 “我想,这些案子,暗着必然还有一条线,你上次同我说的线索很好,我会着人去找出那个戏子,当然还有那个住在附近的瞎子。” 第一百二十九章:冼瞎子 孙世宁想板着脸说话的,但是想到沈念一从死人现场的大理寺赶过来,又实在是拉不下那个脸,听到沈念一对她细说案情,才不至于神情过于尴尬。 “既然有人在大理寺中下杀手,想必大致也能猜到是谁。”孙世宁大着胆子猜了一猜。 “你觉得大理寺中有多少人?”沈念一反问道。 孙世宁低下头,细细算了算:“大概有三四十人。” “三四十人,是你双眼能见到的,大理寺自秦正卿而下,一共是三百八十六人。”沈念一淡然说道,“要在三百八十六人中,一眼看出凶手是谁,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至少,连死者是谁,他都没有摸清底子,只说是宁大将军派来传话的,要用急报送到边关,再等着大将军的确认,一来一往,至少要十来天,十来天会发生太多的变数,而不可预测。 就连死者身上的金头令都跟着不知所踪,金头令可说是宁大将军的标识,然而,既然已经在大理寺现过身,那么再拿去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凶手带走金头令的目的又是何为? “既然,那边出了大事,你何苦还到这里来浪费时间,郑大夫和四嫂都会照顾我的。” “我不觉得来这里是浪费时间。”沈念一微微笑道,他认真看着孙世宁的手,“你心里要是怨我的话,就别说要放弃婚约,正是要嫁给我,才好报复我。” 孙世宁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啐了口,已经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堵着沈念一的嘴,她心里不可能不气不怨,但是坏话歹话都让他先说尽了,他又陪着诸多小心,妥善处理,最初就是她心甘情愿要帮这个忙,难道反过来又要耿耿于怀。 “我倒是想快些好了,同你一起去筹古巷看个究竟。”孙世宁当然明白娄凡白与世盈尚有一段情,这个人从来就不简单,先是发配失踪,又是忽而出现,“我总觉得那个小娄像是故意要在世盈面前露出痕迹,世盈这样一个闺中女子,如果真心想避开,实在是太过容易了。” “要是这一位身上另有故事,那么我也算是看走了眼,当初居然就漏过了线索。”沈念一低下头来看了看她包扎住的双手,“如果,你真心想跟着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我的手……” “用眼睛,用耳朵,还有用你那特别好用的嗅觉,不一定要双手帮忙。”沈念一说得很诚恳,“将衣袖放下来,旁人也不会留意到你的手有什么不妥。” “好。”孙世宁双眸闪亮,这是她受伤以后,第一次心情大好,那些不痛快都甩到不知名的角落里去,她抖了抖手臂,让衣袖落下来,盖住了大半的手背,一抬头,碰触到了沈念一的目光。 他低着头,眉睫修长浓丽,眼底有情,他没有刻意去掩饰,反而更加令人觉着微微心醉。 沈念一看重的也是孙世宁性格上那种与生俱来的豁达,或许正因为她不是自小在天都的孙家长大,乡野辽阔而宽广的嬉戏之地,让她与那些娇生惯养的女子截然不同,更或许,与那个抚养她长大的女子有关。 据说,他们两个人的亲事,就是当年两人的母亲订下的,是什么样的性格魄力,会让他自家的那一位,宁可与乡野村妇攀亲,沈念一笑了笑,母亲的眼光,看样子确实很好,很好。 两个人还没走出大门,顾四嫂就扑了出来:“哥儿,姑娘伤成这样子,你又要带她去哪里折腾,我才熬上了莲子百合粥,那边才滚开了水,你们又要走。” “带她出去晒晒太阳。”沈念一微笑着道,“四嫂,我会照顾好她的。” 顾四嫂想一想,后头还有个六皇子正在虎视眈眈,那一句六哥有点戳着她的心窝子,看哥儿的样子,不像那么能讨好姑娘的,要是有机会,两个人出去走走,倒也委实不错:“要不,我还煮了红枣汤,装起来,带在路上喝?” “好,多谢四嫂。”孙世宁的双手不能拿,只能让沈念一代劳。 霍永阳充当车夫,沈念一在她上车的时候,扶了一把,阿阳当然视若不见,一双眼只看着前方,孙世宁坐得稳妥,才笑吟吟道:“我还真是好福气,有大理寺少卿鞍前马后的照应。” 沈念一但笑不语,能见着孙世宁的笑容,已经十分难得:“要是见到娄凡白,你会同他说什么?” “我们不是去筹古巷,先找那个瞎眼的?”孙世宁不解的问道。 “娄凡白要找,瞎眼的也要找。” “你的意思是,他们两个是一伙的。”孙世宁想了想又道,“这样子说不通啊,要是娄凡白不是个简单的戏子,那么他在大牢里头又演戏给谁看,我不觉得仅仅是为着遮掩世盈的注意力。” “当然不是演戏给你妹妹看,你妹妹也没找到能够搭救他出来的法子,你再仔细想想他入狱之后的经过。”沈念一的手指,在小案几上画了一个圈。 孙世宁低垂下眼,她最后见到娄凡白的时候,是陪着世盈去的,世盈知道他被判了重罪,以为这辈子都再见不上人,哭哭啼啼个没完,再后来,世盈却说娄凡白失踪了,没有发配,没有消息,彻底不见了这个人。 “他在这个案子里头,并不是主凶,你妹妹当时说,他被重判,是因为想要赦免裘归越的杀人之罪,这些话,是狱卒说的,还是娄凡白亲口说的?” “我已经记不太清楚,应该是狱卒,我记得世盈说要筹钱,筹到几千两银子就能够打通关节。” 孙世宁心里有道模糊的影子,晃来晃去,就是抓不住,“后来,银子没凑全,所以世盈总觉得是自己耽误了他。” 况且,娄凡白在狱中过的不好,那样子像是很吃了点苦,就同她那时候一样,那些人有的是手段,要弄出不明显的伤痕,实在是太容易,一个戏子,没有靠山,没有背景,除了世盈去塞些散碎的银钱,一无是处。 “如果,是当时他有非要入狱不可的理由呢?”沈念一慢悠悠说道。 “当时,他并非杀死五夫人的凶手,却自投罗网。”孙世宁的眼睛一亮,“五夫人的案子另有隐情!” “五夫人的案子已经了解了,不过并不代表没有其他的事情。”沈念一忽而抬高了声音道,“阿阳,将车子驶得快些,千万不要错过了人。” 筹古巷直通通到底,来回两头都能行走,巷子不宽,两个成年男子并排走,还有些挤兑,沈念一在南边下了车,让霍永阳候着北边,叮嘱有任何风吹草动,出声警示。 他走在前,让孙世宁跟在身后,有个婆婆开门出来,警惕的看了他们俩一眼,见着陌生脸孔,多嘴的问道:“你们找谁?” “请问婆婆,这里有没有一位姓冼的先生?”婆婆上下打量她,孙世宁继续说道:“我在茶楼遇上这位冼先生,想请他替我批批命。” 婆婆却笑起来:“你可见着他眼睛不好,就以为他是个算命先生,阿冼不会算命的,你找错人了。” 孙世宁一听,有戏:“婆婆,我没找错,就是这位眼睛不好的冼先生。” “我只晓得他会削竹子做器皿,还是头回听说他会批命,他在这里已经住了好些年,我不会搞错的,你也知道眼睛不好的人,脾气通常也不好,千万别惹恼了他,他力气可大。”婆婆见着孙世宁笑容中略有天真,实在不像坏人,“要是真想算命,我倒是认识个好去处,替你介绍介绍?” “婆婆,我就是来找冼先生的。”孙世宁的话没说完,却听到前面有推开门的动静,随即是竹竿敲在地上的笃笃声。 沈念一神色一敛,将孙世宁掩在背后,单单听那两下声音,就知道手执竹竿之人是个练家子,还是个身手绝对不弱的练家子。 “来的可是大理寺的沈少卿。”那人并不走出屋来,“瞎子算到你们会来,已经等候良久了。” 孙世宁见那婆婆听到沈少卿三个字时,脸色发僵,她笑着说道:“我就说冼先生会算命,可不就是能说会算。” “小娄说,孙家的大姑娘最是聪慧,果然不差,沈少卿,既然是我们引了你过来,就不会在这里动手,你放心,这地方,我已经住了七八年,自家老巢,可不舍得砸坏了锅碗瓢盆。”那人显然是将门开得更大,“怎么,沈少卿还怕中了埋伏?” “那倒还不至于。”沈念一带着孙世宁大大方方的跨过门槛,屋里堆了一天一地的竹子,正如那位婆婆说的,冼瞎子是个手艺人。 门板在身后又关合上,屋中的光线不好,冼瞎子咳嗽了一声:“瞎子不需要点灯,这还是为了方便小娄才留下的。” “你前些天,眼睛不是还能稍许见光,怎么忽然就全瞎了?”沈念一出其不意的问道。 第一百三十章:悬赏令 冼瞎子一怔之后,爽朗大笑,倒是没有丝毫的推托:“沈少卿,果真是厉害的人物,什么都瞒不过你的耳目,只是,你怎么知道那时候也是我做的案子,难道说,那只漏网之鱼,居然一头扎到沈少卿面前来了。” 沈念一直视着冼瞎子,冷声道:“何家的灭门之案,是你做的?” “我也有份,无论你信不信,我并没有杀人,我只是负责搜索的人,也就是追那个逃命的,一追数十里,却依然让他跑掉的那个倒霉鬼。”冼瞎子不避不躲的,往身后的竹椅上坐下来,“地方小,东西又多,两位担待着些。” “我信。”既然要引他前来,必然是有紧迫的原因,如果冼瞎子手上有五十条人命,那么就是前来送死,不至于会傻到头脑发热,想来还是因为性命攸关,想要避开祸事。 “沈少卿快人快语,好,好,小娄说,只有你可以帮我们哥俩,我还将信将疑的,如今看着你的风范,已经知道我不是好人,也没冲上来喊打喊杀,带着个不会武功的大姑娘过来,冼瞎子想不说敬佩两个字都难。”冼瞎子居然还拿起杯茶,喝了一口,“大姑娘也坐,放心椅子上没有毒。” “你的伤还没有好,坐下休息。”沈念一温和的说道,孙世宁明明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张千口中那个追了他一整夜的恶徒,她却不觉得害怕,大概是沈念一的态度影响了她,他这样镇定自若,显然早就有了万全之策。 “大姑娘还受了伤,这不是瞎子要多嘴,沈少卿也太不怜香惜玉了,与其带着佳人涉险,何不留在大理寺中,还是说,沈少卿觉得如今的大理寺里头也不太安全了。”冼瞎子喝茶的声响不小,像是胆子格外大,又像是要掩饰什么。 “最重要的东西,从你手中丢失,所以你偷鸡不成蚀把米,如今想逃又逃不了,想来想去,不如将东家供出来,保全自己的性命。”沈念一低声道,“你既然说在这里住了七八年,东家就不知晓你还有这个落脚处?” “狡兔三窟,我舍了两个落脚地,才千方百计的躲到这里,沈少卿有句话说的不对,我要躲的,要供出来的,可算不得我的东家,不过是花钱买了我做事之人,既然他不仁就休怪瞎子不义。” “不是一言堂?” “不是。”冼瞎子耸了耸肩膀道,“要是一言堂,我也不劳烦沈少卿出手,自己找把小刀子抹脖子,一了百了。” 沈念一沉默下来,何启虎的灭门惨案,留下的所有线索都明明指向了一言堂,就连他面见皇上的时候,皇上对这个决断也没有任何的异议,这会儿突然冒出个当事人,直接将所有的都一举推翻,等于是直接打了他的脸。 “难道说,沈少卿一直将何家的案子算在一言堂的头上?”冼瞎子笑得有点不怀好意,“一言堂的名声在外,这个黑锅背的可不小。” “五十条人命,不会白白收场的,告诉我,你知道的,然后说出你想要的。”既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必须要尽快解决。 从冼瞎子说他是个充数帮手的,沈念一已经知道这件案子不是一言堂所为,一言堂也算是人才济济,莫说是杀一家子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根本用不着另外请人。 到底,是从何时起,让他产生了错觉,认定这件案子是一言堂做的。 郭永平,就是石老三身边的那个郭永平,居然一家之辞,就让他草率的下了决断,是当时太急于破案,觉得等到这句话,就像是等到了拨云见日,沈念一的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心里头已经不知道翻滚成怎样的惊涛骇浪。 如今,石老三已经中毒毙命,那么剩下的还有郭永平这个活口。 一时之间,他有丝犹疑,应该留在这里等着听冼瞎子说出真相,还是先赶回去,确保郭永平不会被杀人灭口,要是郭永平再死了,那么冼瞎子说的话,又找谁来对证。 偏偏,冼瞎子还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滑头,这会儿,用两句要紧的话,吊着沈念一来谈条件,定然开出的条件十分苛刻。 沈念一很快下了决定,抬起眼来,看着冼瞎子:“你不过是求保命,还有下半辈子过的舒心。” 冼瞎子边笑边点头:“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沈少卿真懂我们这种人的心思,在刀口上舔血这些年,求的还不是等做不动的时候,别死的太难看,其实,我也不是怕死。”他停顿了下,“而是觉得,要是这样死了,未必有点不甘心。” 如若真的只要那么一丁点儿好处,不用在这里讨价还价了,沈念一眯了眯眼,暗笑道:“不甘心也分大小,不知你要多大的?” “何启虎家里头的那些人不是我杀的,我是溜场子的,大火还没有烧起来,我就去追那个短命鬼,几个人里面就属我的轻功最好,没想到居然没有追到他,跑了也就跑了,反正知道此事的人也不是一两个,没准有个口风不太紧的说漏出去也是正常的。” 一个人跑掉,大家都没有当回事情,直到回去复命,才知道误了大事,跑了人不算,最为要紧的物什,也跟着那人流露出去。 而买凶杀人的主顾,却不肯说出,那要紧的物什到底是什么! 冼瞎子的眼睛不管用,心里却通透一片,明白此事不会善了,他回身摆了个幌子,学那个人的招数,看似是往城外远远的去了,实则,却隐匿在天都城内。 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 才几天以后,冼瞎子等到消息,与他同行的三人之中,死了一个,而且还是那个武功胜过他良多的人,他记得那人的剑,快到不可思议,手指挥动之间,就能轻易割开别人的咽喉,这样的人都死了,那么,接下来必然会轮到他。 没有做成承诺的事情,他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在派遣出任务之前,都没有说过,还有这样重要的东西。 到底是谁在耍谁呢,又或者说,不过是要灭口的理由。 于是,他更加小心翼翼,整天犹如惊弓之鸟,直到他过去的搭档娄凡白寻到他的住所,给他看了一张纸。 “看来,小娄比你更加谨慎,他的藏身之处也更加隐晦点。”一直没开口说话的孙世宁开了口道。 “姑娘家家,大老爷们说话的时候,别插嘴。”冼瞎子还真是不给面子,他心底有些疑惑,这个女人是谁,沈少卿带来这边又是为何? 孙世宁一点没动气,她轻轻笑起来道:“归元寺的雪梅与旁处都不同,香气淡雅而悠长,所以落在香灰里,也挥散不去,所以很多女眷都特别喜欢到归元寺烧香许愿,说是在寺里兜兜转转一圈出来,衣裙上不会有呛人的烟火气。” 冼瞎子张开嘴,做出吃惊的样子:“倒是我小瞧了这位姑娘的本事,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也算不得什么本事,不过是凑巧。”孙世宁自谦道,她进屋时,先闻到一阵竹子香气,很是清冽好闻,等坐定了,才闻到其后另有淡香怡人,仔细分辨后,才识得是归元寺的香火气,如此说来,娄凡白都落脚处就是在归元寺了。 冼瞎子见她不愿多说,轻咳一声道:“假如不是遇到小娄,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悬赏令,排名还真是不低,身价有这个数。”他比了比三根手指,“想想可笑,我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不过收了一千贯,没料得,对方用来杀我的银钱翻了三倍。” “那个从你手底下逃走的人在不在悬赏令上?”沈念一对这张悬赏令早有耳闻,这是江湖白黑不明的一道不成文的规矩,是专门杀人的,与那些分派任务的又不同,只是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只要不涉及到无辜之人,朝廷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 “那个人,真正是见鬼了,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来历身份,就像是隔壁买菜的小哥,走过路过,见过就忘,哪怕是真想悬赏杀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一提起张千,冼瞎子咬牙切齿的,“做这笔买卖的时候,我还能看到点光线,想着赚比现成的,回来将养将养才好,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你都眼睛看不见,又怎么知道悬赏令上真有你的名字?”孙世宁还真是要么不开口,一张嘴就一鸣惊人。 冼瞎子自认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居然从来就没有怀疑过这一点,一来他贪生怕死,二来与他同行的人也确实是死了,所以娄凡白找到他的时候,他只当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那里还肯松手,他没有想过娄凡白会不会骗他。 “骗人都要有个目的,要是小娄骗我,又为了什么?”冼瞎子还在死鸭子嘴硬。 “为了让你畏手畏脚,躲在这里,不敢出现。”孙世宁冲着沈念一笑道,“沈大人觉得我说的话是不是有几分道理?” 第一百三十一章:比鬼还精 沈念一见着明暗交替的光线下,她融融一笑,忽而想到陋室明娟四个字,他多看冼瞎子一眼,看不见也好,免得不干不净的目光落在世宁身上。 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小唐与他共事多年,在他眼睛里,从来与丘成,于泽几个没有差别,最多是查案劳累的时候,安排比旁人多休息一两个时辰。 然而,对于孙世宁,他有种想要独占的心情,当然他不会霸道的规定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过要是有人当着他的面,心存不轨,多看他几眼,他必然会得出手,所以说,寅迄也是个难题,六皇子对她的心,三人都心知肚明,没有直接揭破,反而倒好。 就怕寅迄那个急性子,哪一天心血来潮,跑到皇上面前去说些不该说的,世宁在皇上跟前已经留了太深的印象,他不想再有纷争。 她所做的这些,堂而皇之说是为了无辜死去的人,实则还是在为着他,否则她身家清白,好端端一个姑娘家,何必在死人堆里凑这个热闹。 秀娘见着一具死相尚不算难看的尸体,都能吐得天昏地暗的,世宁为了他,其实吃了不少的苦楚,她不说,他更不能假装不懂。 必然是因为她这样好的性子,他才要对她更温和周到些。 冼瞎子根本不能接受孙世宁的说辞,正喃喃低语道:“小娄怎么可能骗我,小娄一直在帮我的,他是一片好心。” “我以前见过小娄,他的身份是个戏子。”孙世宁没有说出,此人还与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有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小娄的身份很多,不差戏子这一茬。”冼瞎子收敛了慌乱的样子,“他不过是捎带些东西,就会回来,你说的话,我会当面问他,悬赏令还在他那里,就算我见不着,你可以替我看。” “她为什么要替你看?”沈念一冷冷问道。 “沈少卿替我看也是一样的。”冼瞎子真是个会得见风使舵的角色,一句话就直接拐弯,都不带棱角的,这个能让沈念一带在身边的女人,绝非等闲之辈。 “你说娄凡白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沈念一问道。 “说起来,与我也差不离,只是他这个人规矩多,接的活少,做人又谨慎小心,手上倒还算干净。”冼瞎子苦笑一下,“做这行的难免要手上见血,以前年纪轻的时候,收钱办事,两不相欠,如今眼睛也不中用了,想想大概是造的杀孽太重,所以都接些边缘的活计,没想到都这样了,还能湿了鞋,真正叫霉运当头。” “当日,娄凡白被下了大牢,是谁将他捞出去的?” “沈少卿还真问对了人,正是我下的手。”冼瞎子神秘兮兮的笑起来,“沈少卿或许会想,怎么我同小娄就处的比旁人好些,要知道这个圈子里头,谁不防着谁,却有个不得不说的原因。” 沈念一稍稍掀起眼帘,也不见得有多大的兴趣,一副你爱说不说的敷衍。 冼瞎子遇到这样的主儿,就绝对没辙,指着自己的眼睛道:“沈少卿也知道我眼睛不好使,小娄是练功走火入魔,后来慢慢纠正回来,不过每年总有一两次会得经脉逆转,不能动用武功。正因为同病相怜,又必须在身体出毛病的时候,找个相对信得过的人,照拂周全。” “这个道理倒是也说得过去。”沈念一点点头,“就算是做你们这行当的,想来也不愿死的太早。” “谁不想多活两年,就算眼睛看不见,还能听听小曲,喝喝美酒,沈少卿,但凡我躲过此劫,必然收手找个乡下清净的地方,窝到老死,一了百了。”冼瞎子竖起三根手指,“所以,也请沈少卿务必相信我说的话。” “要等到娄凡白回来才肯说?” 冼瞎子嘿嘿笑了两下,连孙世宁都看出笑容背后的门道,要是娄凡白不能证明他上了悬赏令,那么他就不必害怕,也不必要向沈念一讨要这个人情,真是比鬼还精的瞎子。 沈念一却不催促他,弯下身,拿起一个编织多半的竹篮:“手艺不错。” “都是真材实料的功夫,街坊四邻谁不夸赞我出手的物件又结实,又好看。”冼瞎子说起这个很是得意,“只要有这门手艺,到了哪里都不愁没饭吃。” “说的也是。”沈念一放下竹篮,站在原地,没有回头,“我们等的人回来了。” 孙世宁要等着他这句话说完,才听到有人从外面推门的声响,这人的足音也特别轻,还是没有瞒过他的耳朵,所以都说沈少卿耳聪目明,她看了看他,又看看冼瞎子,其实沈念一身上也同样又隐疾,她是为数不多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知道的人多一个,沈念一的危险也多一个,自从在他身边,她见过不少所谓的江湖人士,喜欢说自己是刀口上舔血的买卖,实则沈念一的工作危险绝对不在这些人之下,要不是他聪慧警觉,武功高超,怕是早就负伤累累,落下这个看似光鲜的位置。 可他又是真心喜欢,喜欢将这些犯下罪案之人,绳之以法,在沈念一心中有本很清明的账本,孙世宁不知为何想到他让她去取的那本支离帐,支离帐,只听这三个字都觉得语意不详,他要找来是为了什么,又牵涉到多大的背景? 几个念头都是匆匆而过,娄凡白已经进屋来,他一走近,那股梅花的暗香就更加明显,孙世宁很轻微的吸了几下气。 冼瞎子先一步开了口:“人不在的时候,你都能闻得出,这会儿,他没开口,你先说说小娄他去过哪里?” “瞎子,她是孙家的大姑娘,你以为是什么,路边档口的一条野狗,替你做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娄凡白穿了件灰色的长衣,比原先看着更加清瘦些,倒是脱了那种戏子的浮躁之气,要不是世盈认得出他,在街上面对面走过,孙世宁是不敢直接相认的。 不过,见面第一句话,就有些指桑骂槐的,也不知是指着哪件事情,火气委实不小。 “孙家,哪个孙家?”冼瞎子装糊涂,打圆场,也不看看地方,不看看来的是什么人,沈少卿像珍宝一样护着的人,让你这小子指着鼻子骂了,人家岂能善罢甘休。 “给内宫做胭脂花粉的孙家,那天你指着她家铺面还说,这一家人到底在天都城内开了多少家分号,怎么走来走去都能见着这个店招。”娄凡白不甚有耐心,两脚将跟前的竹篮子尽数踢开,却没有察觉到,沈念一正盯着他的脚尖。 “原来是那一家,难怪她方才居然能够分辨的出屋子里有归元寺的香火气。”冼瞎子恍然的点了下头道,“你那边可是有事情干耽搁了,比原先回来的要晚些。” “嗯,遇到个旧识。”娄凡白显然不愿意多提,支吾了两声。 孙世宁可算是瞧出来了,从头到尾要找沈念一救命的就只有冼瞎子一个人,也不知道娄凡白是真好心,还是欠着他的人情,居然肯出面相帮,所以这会儿丝毫不见热心,反而有种恨不得将他们两个轰出去的嘴脸。 再定下神来细看,这个人真与她当日在裘府见着的那人,气质上差了十万八千里,不知道他是怎么乔装的,居然这样神似,不过转念想想,要是有那能耐,谁晓得眼前这个又是不是他的真面容,或者是另一副伪装。 “小娄,你把悬赏令取出来,给沈少卿看看。”冼瞎子迫不及待的要拉扯出正事。 “怎么,上一次我不是给你看过。”娄凡白的眉心轻蹙,居然顿时反应过来,“你以为我在骗你,你怀疑我?” “不,也不是怀疑你,就是方才同沈少卿提起这个,他说想要看看,我一个瞎子,你就算拿了给我,也是白搭。”冼瞎子没打算要同他撕破脸,陪着笑脸说道, “这上头还有好些其他人的名字。”娄凡白有些不耐烦,却依然从随身的搭袋中将拓下来的悬赏令取出,“沈少卿要看的话,是不是还得帮着这些人也免遭毒手?” 冼瞎子又冲着他使眼色,这真是瞎子做媚眼,天底下头一回了,这个小娄今天是在外头吃了炮仗才回来的吧,平日里说话也不带这样冷嘲暗讽的,明知道是不能得罪的,还偏要硬着脖颈往上贴。 娄凡白当然见着冼瞎子的挤眉弄眼,他一眼瞧着孙世宁不动气的样子,想起在裘家那一次,她还帮了忙的,也就不好再甩脸子,憋着气道:“两位见谅,今天回来时,遇到些不打紧的人,动了闲气,与两位是不相干的。” 孙世宁还真奇了怪了,听冼瞎子的意思,娄凡白做的也是那领赏杀人的买卖,就算不真的杀人,但是这样沉不住气的,如何做事,难道说,她脑中灵光一现,莞尔一笑道:“小娄,你可是又遇到我那个不成器的妹妹,她到底同你说了什么,把你气成这样?” 第一百三十二章:实情 要是世盈当街指着他骂,责怪他一去不回让其白白担心一场,娄凡白或许还能硬着心肠说是认错了人,反正他与冼瞎子在茶楼出入两三遭,遇到世盈,钓到她大姐,已经算是顺顺当当的,他本来也没打算要同世盈再续前缘。 结果,世盈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死死拽着他的衣袖不肯放手,他总不能对这样一个女人动粗,被十多个街坊围着数落,好似他是那天底下最大的负心汉。 “你到底要怎样!”娄凡白不耐的呵斥道。 “小娄,小娄,我知道你没有死,我同大姐说了,我见到你了,见到你了。”世盈根本没想过她要怎么样,她只是觉得一直悬在心尖上头的那款重物被轻轻放下了。 娄凡白兜兜转转才算将人群给甩掉,急着就往回赶,果然要等的人已经到了。 “世盈一直为了不能搭救你而伤心,你能现身给她看看也是极好的,以后她要另行婚嫁,也不至于会的牵肠挂肚。”孙世宁淡淡说着,看了娄凡白一眼,“我自己的妹妹,我很清楚,既然知晓你没死,她不会纠缠的,你也知道,我的继母,就是她的生母,绝对不会容许你们在一起的。” 娄凡白实在太想反驳她这句话,这对姐妹就是来让他糟心,给他添堵的,不过瞧见孙世宁嘴角都那抹笑容,他才知道自己险些上了当,她用的都是激将法,就是想引着他说出些许不该说的话。 “小娄,悬赏令。”孙世宁摊开一只手,直接问道。 “我如何不知道孙家大姑娘何时也管起闲事,做起朝廷都鹰犬了。”娄凡白的嘴巴从来不肯饶人,居然将悬赏令又给收了回去,他的眉角一跳,显然是隐着有没说完的话。 孙世宁笑着点点头道:“难怪你装戏子这么像,都是要靠一张嘴,你这样伶牙利嘴的杀手,大概平生难得一见。” 娄凡白眉毛直竖,冼瞎子却放声大笑道:“孙姑娘真正是有趣之人,小娄这样利索的嘴,在你面前应该也会甘拜下风。” “说长道短本来就是妇道人家的长处,男人擅长此道的委实不多。”孙世宁瞄了沈念一一眼,由始至终,他都没有开过口,那样子才叫沉默是金,不过有他在场,她就会觉着心安。 “小娄,拿出来。”冼瞎子收起嬉皮笑脸,要是孙世宁才提出这点疑问时,他还半信半疑,那么娄凡白迟迟拖延的态度,让他已经信了七八成,那个悬赏令肯定有鬼。 毕竟两个人已经相处了几年,也算是同甘共苦,同进同出,要是这样的搭档都是背叛,冼瞎子感觉到心底更加发寒。 “瞎子,悬赏令是我好不容易搞得的,为什么要给朝廷的人过目。” “你是怎么答应我的,这事情只有沈念一能够摆平,否则你是打算准备替我收尸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拿出来。”冼瞎子动了气,两个人虽说是不成文的搭档,平日里,也是他所行所为更多些,年纪又长,他从来没见过娄凡白这样不合理的行为。 所以,那张悬赏令肯定有问题,被小姑娘给说中了,听小娄的意思,他同孙家姐妹似乎都有牵连,好啊,下着套等他来钻,也不思量思量,他是什么人! 冼瞎子出手极快,孙世宁就见到白练般的一闪,沈念一没有给她太多的机会,衣袖卷住她的腰身,两人往后直退了三四步。 “你做的很好。”沈念一低声道。 “我什么都没做。”这两人明着互帮互助,实则嫌隙已深,不过是几句模棱两可的话,两个人都能打起来,孙世宁还真不想占着这份功劳。 “瞎子,你疯了。”娄凡白的武功明显不如冼瞎子,在狭小的屋中,更加没有办法躲闪,“不是都说好的事情,怎么你倒同我动起手了。” “是,是说好的事情,你把悬赏令拿出来,什么么事情都没有。”冼瞎子手中的那道白练在娄凡白的发鬓边转了一圈,发丝纷纷落地。 “瞎子用的是一柄匕首,刀刃很窄,近身的话,已经占足优势。”沈念一知道世宁还算个门外汉,他仔细解释给她听,让她不仅仅是只能看看热闹,“这样的匕首不是按照常规的尺寸打造,必然是配合着他的武功所学,能够发挥到最大的功效。” “小娄不是瞎子的对手?”孙世宁显然也看出来娄凡白节节败退的姿态,“他都不还手,也不拿出兵器,这又是为何?” “我猜想他使用的兵器颇大,不适宜在屋中展开,也根本展不开,这会儿不过是冼瞎子在逼他,并不是要真的伤他性命。”沈念一指了三下,“看到没有,冼瞎子都是点到为止。” 孙世宁的眼力再好,也来不及在过招的两人之间看出破绽:“还真是没看出来。” “慢慢的,你就会看得出来,眼力比你自己学武功要容易的多。”沈念一微笑着鼓励她道。 “不打了,不打了。”冼瞎子一摆手,将匕首收了起来,娄凡白自然不会再出招,一退就退到墙根处,警惕的看着他,“这屋子能有多大,沈少卿的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弄得我们俩像猢狲耍把戏,好没意思。” 娄凡白这时候要是再藏着掖着,也知道讨不得好,他将那悬赏令取出,没好气的扔在冼瞎子面前:“给你就是,没事生非。” 冼瞎子打了一架,却也不动气了,不知是不是最近憋屈的厉害,莫名生出心头火,压都压不住,他的眼睛已经不管用了,将悬赏令冲着孙世宁的方向:“小姑娘,你来看看,上头写着什么?” “我不懂江湖上头的规矩。” “无妨的,给你看,你就看看,你不是江湖人,也惹不出什么麻烦的。”冼瞎子又将悬赏令往前递了递,“上头有没有我的名字?” “不知你尊姓大名?”孙世宁同沈念一交换了个眼神,见他没有异议,就伸出手去接,她的双手包裹成粽子样,这样显露出来,娄凡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用掌心夹着拿过,凑近上去看个究竟。 “就是瞎子,江湖上的人都喊我瞎子。”冼瞎子还真是不避讳,说这话的时候,都咧着嘴,“有没有,排的可靠前?” 孙世宁仔细看了,那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多半都是绰号:“有,有瞎子两字,从上而下,排在第九个。” 冼瞎子不晓得该松口气,还是该更加紧张,松口气是不用再对搭档怀疑左右,更加紧张的是他居然也能在上面排到前十,也算替自己长了脸。 孙世宁忽然咦了一声,冼瞎子又问道:“怎么了,又看到什么?” “这上面,居然也有娄凡白的名字,排名比你还高,在第三个。”其他的名字,孙世宁就算是过目不忘,也分辨不出谁是谁,要是交在沈念一手中,大概还能看出点门道,可是沈念一像是早就猜到什么故意没有抽眼来看,像是打定主意,让她自行解决了。 “什么,你说小娄的名字也在上头?”冼瞎子恨不得一把抓过来,可是想到自己一个字也看不见,只能干着急,“他怎么会也在上头,他也没同我说过。” “是,我是没同你说,我也不想同你说,这个祸是我自己惹的,要不是你这次也出了事情,我一直都不会同你说的。”娄凡白见世宁夹着纸片,有些辛苦,也不想再绕这些圈子,“你以为我混到那个戏班中去是为了什么?” “不是因为走火入魔!” “是为了逃命。”娄凡白咬牙切齿道,“不是为了逃命,谁要费那些闲功夫。” “你又得罪的是什么人?”冼瞎子追问道。 “我就是不想说,如若有天被他抓到,直接杀了我,倒也一了百了。”娄凡白瞪了沈念一一眼,“沈少卿,热闹你也该看的差不多了,给瞎子句爽利话,能不能救他生天?” “你都自生难保,还牵记着他。”沈念一缓声道,“你就不为自己打算打算?” “他还有的救,我这边都是江湖上的破事一堆,也不该你们官府的人插手,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瞎子惹的祸原本就是朝廷命官的,所以,你可以救得他,却不能救得我,这个道理,我比谁都清楚。” 也不是说他就不怕死,他只是不想死的太难看而已,要是能够救了瞎子,娄凡白至少还能得个人替自己收尸,这样就算心满意足了。 “小娄,你这又是何苦!”冼瞎子听他说了两句真心话,有些懊悔方才出手逼他,还是在外人的面前,“我不该怀疑你的。” “你也没怀疑错,我是瞒着你好些事情,不过,我也从来没有要害你的心。”娄凡白才算是说了实话,“要是我死在你前头,替我买口棺材就是了。” “别说这样的傻话,沈少卿,我也不相瞒了,当日出了赏金让我去何家办事的,不是一言堂,而是本朝的官员,翰林院的大学士,傅仁翟。” 第一百三十三章:一语中的 孙世宁不认得朝中任何一个官员,听到这个名字,她反而先想到那个在正安堂闹事的査大人,翰林院不是那些正经读书人为官的地方,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不消停,她转头去看沈念一,他反而镇定如初,下巴微抬,示意冼瞎子继续往下说。 冼瞎子神色尴尬地笑了两下:“怎么,沈少卿不信瞎子的话?” “你自管你说,我会分辨真伪。”沈念一的样子还真看不出其他。 冼瞎子既然已经开了口,索性就硬着头皮说下去:“傅仁翟傅大人一共出了一万贯钱,请江湖人士将此事摆平,我并没有见到他本人,不过交活的时候,中间人确是提及过这个名字。” 沈念一点下头道:“中间人是谁?” “一个太监。”冼瞎子笑了笑道,“他再想藏得妥当,太监总是太监。” “没有其他的了?” “没有了,以前他通过搭线曾经找我做过一回不杀人的买卖,所以就留着信儿,没想到这一次给的是件大买卖,沈少卿或许想问,一个没名没姓的太监,怎么能够让人信服。” “不用信服,他给钱爽快就行。”沈念一沉声道。 “沈少卿真懂的我们这些人的心思,也难怪我们这样的人会被看不起,为了银钱,连亲娘老子都可以不认。”冼瞎子自嘲一句又道,“说的没错,那个太监居然在没做活之前,就把一万贯给出了,很有意思吧,真不怕我们卷了钱跑路。” “或许从来就没打算让你们活下去,无论功败垂成。”沈念一一语中的。 冼瞎子的脸色更加难看:“要是当时就能得了沈少卿这句明白话,那么这单生意,我是万万不会接的,但是一万贯钱不是小数目,做多大的买卖才能赚这一票。” “五十个人的性命,才区区一万贯。”沈念一的声音冷得快要凝结成冰。 “沈少卿,我手上可没沾这五十个人血。”冼瞎子急声道,然而一转念,他当时就在场,眼睁睁看着那场屠杀,真正是屠杀一般,手起刀落,那些人有的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直接咽了气,倒在血泊中。 尽管他穿了黑色的皮靴,都能感受到热血从靴底慢慢印上来的那种灼热感,每走一步,都能开出一朵血莲。 当时,那两个人已经杀红了眼,他却有种想要急于离开的迫切感,因此在有漏网之鱼出现时,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先追了出去,身后有个人笑着道,别追丢了,速去速回。 空气里的血腥气实在太重,他这样见惯不怪的人,都忍受不了,他没想到要追击的那个人,轻功十分了得,居然一直就没追上,那人虽然逃得狼狈,心计却不小,接连给他摆了几个门子,约莫是看出他眼神不济,一心往人多的地方跑,结果一进城,正好遇上清早出来卖菜的贩子,一冲散开,就给追丢了。 等他站在城门口,看着远处的不散浓烟,知道那边的事情已经结了,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眼不见为净,他这双眼必然就是杀孽太多才会瞎的,找了几个名声在外的大夫看过,都说不清楚病根。 赏金早就领完,事情又办完,三个人也不用聚头,各自就散了,冼瞎子回到一个旁人都以为是他常驻居所的地方,想着走漏了一个,总是麻烦,要是过阵子,没有风吹草动,他才离开,没想到就真的出了岔子。 先是那个太监气急败坏的寻来,但说定然是事情没有做干净,又说是不是没将人尽数都杀了,冼瞎子有些诧异,他们三个人里面,应该不会有人刻意去说明此事,消息是如何走漏的,他想要推托,试探是不是太监使诈。 那个太监也不追问,只扔了两句狠话就走,冼瞎子也算是摸爬滚打多年,什么狠话没听过,当夜却被噩梦惊醒,坐在白霜一样的月光底下,全身发凉,没等到天亮,他就换了住所,生怕有人跟踪,他还特意转带了两个弯。 后来,遇到避难回来的娄凡白,俩人合计合计,小娄的意思让他暂时别露面,让他去外头打探消息,他求个稳妥就应了。 再后来,就是娄凡白带回来的坏消息,冼瞎子抓了抓头,疑惑的说道:“沈少卿,这些我都说明了,但是有件事情让我不解,那个太监为什么要说出是傅仁翟大人指使他这样做的?” “这个问题,我没法子回答你。”沈念一淡淡说道,“那个太监,要是你再见到可认得出来?” 冼瞎子哎哟了两声:“沈少卿,你看看瞎子的眼睛。” “别装,你耳朵没坏。”沈念一对他真是不用客气,“你要是怕抛头露面,躲不开一劫,我可以安排,不用面对面。” “这敢情好,这敢情好。”冼瞎子连连点头道。 “对方可知道你的眼疾?”‘ “要不是遇到高手,当时的状况下,旁人看不出我眼睛不好。”冼瞎子顿了顿道,“不过我没追上的那个人鬼精鬼精的,没准他看得出来,那人比我还贪生怕死,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出来乱说话,所以不必担心。” “那么,你就维持做这个瞎子,做下去。”沈念一站起身来,“世宁,回去了。” 孙世宁正听得津津有味,冷不丁说要走,她怔了怔:“都说完了?” “我都听完了。”沈念一的话很清楚,他听到了需要的消息,至于是真是假,他自然会得分辨,却不是在这里。 孙世宁很明白,立时站起身来,跟随在他身后,冼瞎子才要开口,沈念一低声道:“你们就留在此处,我既然答应保你平安,你只要不离开筹古巷,就不会死,茶楼就不必再去了。” “是,是,都听沈少卿的安排。”冼瞎子得了这句话,欢喜莫名,“那么,我要在这里待到几时?” “待到案子查清,每个人都功过定论。”沈念一留下这句话,匆匆离开。 孙世宁走出门时,回过头去看,见娄凡白也正在看她:“世盈不会乱说话的,毕竟也是同你有过一段情的女子,你不用弃如敝履。” 这句话说完,她已经拐过了外门,衣衫一角在视线中消失了。 娄凡白咬着嘴唇,站在原地,冼瞎子走到他身侧:“你这个人,就是不爱解释,不爱同我解释也就罢了,同孙家的两个都不肯多说一句?” “当时,我以为会换种日子过下去,没想到如此,就不要耽误人家了。”娄凡白走过去,将门关合好,“她们都是正经人家出身的,做姐姐的都跟了沈少卿,做妹妹的还能差得到哪里去。” 孙世宁当然听不见这些对话,她走到马车边,沈念一的手在她后腰托了一把,送她坐了上去,再开口吩咐道:“先回孙家。” “送我回去?”孙世宁不解的问道。 “是,县内送你回去。” “不说了,要留我在正安堂养伤。”孙世宁想到了什么,着急的问道,“是正安堂有危险?” “傅仁翟的名字,你应该没有听过。”沈念一看着她道。 “是,这些朝中官员,我们平头百姓的,能记得的很少。”孙世宁笑笑道,“虽说孙家做的是皇商的买卖,不过连宫中的嫔妃都见不着,更别提这些了。” “当日,柳鹿林来到孙家时,你曾经问过柳先生的本事能耐,说起他当年曾经做下过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为人出头鸣不平,将那偌大的家业重新夺了回来,你晓得,那一家是谁?”沈念一的手指在窗框敲了两下,他原先觉得案子牵涉甚广,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居然在冼瞎子这里,又摸到新的线索。 如果,真的不是一言堂所为,那么是谁教唆了郭永平,还有石老三的死是不是有人故意做下的! “难道说,柳先生那年帮的那人就是这位翰林的傅大人!”孙世宁这一惊吃的不小,“所以,柳先生忽然不告而别,就是为着这个,他要去帮那位傅大人出谋划策。” “傅仁翟是不是这出戏里的歹角还真说不好,不过柳鹿林必然是回到傅家去了,当年傅仁翟有能耐说动他,现在必然还有。”沈念一转过身来看着孙世宁道,“我有种感觉,柳先生快回来了,你们孙家又要热闹了。” “如果他回来,是不是就说明傅大人没有罪,是有人栽赃他?”孙世宁追问道。 “没有罪,也是有大麻烦,否则他不会走得这样急。”沈念一忽而轻笑起来,案子乱如麻,抽丝剥茧都解不开,他却又有种特别轻松的感觉,已经到了最坏的边缘,反而可以走回头路了。 看样子,皇上也是说一半,藏一半,君臣之间还需要另打哑谜,真是有意思。 “你笑什么?”孙世宁就在他身边,觉着他的这个笑容,几乎让人不寒而栗。 “我在想,要是待会儿,你同柳先生一起再孙家门前现身,家中的那位二夫人该如何应对,才不至于一败涂地。”沈念一抬起手来,抚了抚她的发鬓,手势极轻,“你身边那个丫环是很好的,否则,我也不会放心。” 孙世宁才算是听懂了:“你是知道柳先生要回来,所以放我回去,重握大权!” 第一百三十四章:来日方长 沈念一这回才是真心而笑,眼底有一层碎光暖意,双手拢住了世宁的伤处,低下头来看包裹的白纱:“就是想要手握大权,也必须先等伤养好了。” 孙世宁被他这样温柔的举止对待,又是在马车这样狭小的空间,退无可退,其实她并非真的想退,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孙家不过是个能够赚钱的作坊滚轴,哪里来的大权,堂堂的大理寺沈少卿,莫要笑人。” “我可曾会笑话你,我知道,你对孙家的上上下下,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你父亲临终前,同你说过,家业是要留给弟弟的,你只是对薛氏不放心而已,世宁,我也说过,自此以往,我会的照拂你,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沈念一的上身微微前倾,脖颈后背是道优雅的弧线。 孙世宁见着淡淡的人影向着她挨过来,却是沈念一的嘴唇印在她的手背处,蜻蜓点水后,很快又坐稳了身形,眉梢眼底俱有柔情,虽然隔着重重的纱布,她根本没有触感,一双耳朵却凭空先烧灼起来,想必是红的快要流血了一般。 “我说过的话,旁人都当真,如何只有你权作耳旁风。”沈念一很喜欢她的反应,骄傲如他,也曾经在世宁重伤后彷徨过,要是她当真对他不理不问,任凭他说出大把真心话,也嗤之以鼻,更甚至,她心里再不会留存下给他的地方,那么,又该如何是好? 所以,他私心的将她放置在正安堂,天时地利人和,才能挽回他在意的这个女子,所以,当她睁开眼时,眼底一片灰雾笼罩,他心底重重的咯噔一声。 所幸的是,世宁比他想的更好,更宽容大度,他尽心补偿,这会儿见她这般羞涩可人,坚实如铁的心,怕是也能当场融化了,何况,他眼里心里早就安放下她,也没有要搬移挪开的可能,坐正的身形,一点一点又重新俯下来。 孙世宁很是天真的以为,他会重复方才的举动,所以不必不让,还孩子气的将双手略微抬高,想要方便与人,没想到,那阴影俯得更近,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唇角一热,柔软之极的一物贴上来,比她的体温低些,凉丝丝的。 沈念一毕竟是个君子,不忍心见她睁大双眼,无辜的眼神,好似他是趁人之危,要欺负人,不过是浅尝为止,在她唇间点染些甜润的温度,就此抽身离开。 孙世宁木呆呆的,眼睛都忘记眨,唇齿处,是另一个人的气息,很舒服,明明是凉的,可是她的身子却跟着暖洋洋起来,她迷惘的低声道:“你亲我?” “嗯。”沈念一肯定的回答,“等你都好了,我再亲。” “还要亲?”孙世宁掩饰不住的慌乱。 “难道说,一辈子是只许亲一次的吗?”沈念一的声音越发低沉,听在耳畔,酥麻酥麻,明明他端正而坐,却像是就凑在耳根处呵气说话,挥之不去。 “也不是。”孙世宁颓败的咬了咬牙,她对这个话题,根本没有说赢他的机会,怎么说都是要被占便宜的,不如闭紧了嘴,一个字都不多说。 沈念一也不多逗弄她,生怕她羞臊起来,动了气,郑容和说过,她的伤看似外表受损,实则五脏六腑都在剧痛中受了伤,必须要静养,不能动气动肝火,他都记着。 孙世宁偷偷放了心,又不敢想说,实则她喜欢他方才的举止,如果他真的还要再亲一次,她也不会反抗,等了片刻,不见他再进一步,抽眼来看他,他似乎一直在等着她的这个反应,温和的笑着,将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世宁,我从来没有这样迫切的想将手中的案子尽数了结,然后把时间都腾出来,同你在一处。” “其实也不必……”孙世宁的话没有说完,被他的手指按住,他没有开口,她突然明白,方才那句话,实则是变相的表白,他想要同她在一起,不会分离,偏生他要绕个弯子,使个圈子,让听的人想两次,才领会其中的奥妙,她飞快地收回目光,只敢盯着自己的身前,那一小块的空白处,“来日方长。” “说得好,来日方长,往后我带着你一起便是。”沈念一似乎想通了最为紧要的关键,,眉目舒展开来。 “大人,孙府到了。”霍永阳已经停妥了马车,出声道。 “这么快。”孙世宁脱口而出,筹古巷离着孙府很有点距离,可是在她感觉,才几个呼吸间,已经到了目的地。 沈念一却收敛了笑容道:“不知柳鹿林可曾归来。” 柳鹿林这样精明圆滑,又名声在外,当日一来是侯爷之命,二来他最是看不得这样欺凌弱小,才肯留在孙家,成了孙世宁的左膀右臂。 沈念一早算过,柳鹿林不会待得太长久,孙家必然会重新洗牌,没曾想,是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就一走了之,那么说来,柳鹿林还真的没把孙家这档子事情放在眼里。 如果说,是为了回去帮衬傅仁翟一把,却又说得过去,那么算一算,也是他该回来的时候。 孙世宁知道沈念一厉害,不过搀扶着下了马车,见着看门的只差摇着尾巴前来相迎,忽然觉得可笑,这是孙家,是她父亲,还有弟妹所在的地方,但是她觉着这里又再陌生不过,想一想,也确实,她回到这里的时间很短很短。 “大姑娘可算是回来了,盼星星盼月亮似的,也不见人影,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还算是识趣,说完这两句,缩着手往后退,绝对没有要阻拦她前行的意思。 孙世宁笑一笑,她从来没有要为难府里任何一个人,既然是下人,那么谁当家听谁的,这是硬道理,不过她的一只脚才跨过门槛就顿住了。 “怎么?”随后而来的沈念一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有些窝火的又见到一大盆一大盆的牡丹花,开得真是艳丽,他如何不知都是谁送来的,还真是没完没了了。 “二夫人不是将这些都收到后面小院去了吗?”孙世宁没有回头,她知道那个看门的还在,就等着她开口问话。 “大姑娘,这不是,你原来住哪里还安排在哪里,都说大姑娘病了,要静养,后面小院那地方转个身都困难,怎么静养,二夫人关照了,只要大姑娘回来,就知会一声,还住正屋。”那人一长串的话说完,请了功似的,又给缩了回去。 “你还真猜对了,柳先生怕是真回来了。”孙世宁喜滋滋的说道,“那么二夫人现住哪里?” “也住原来的地方。” 她唔了一声,心里稍许盘算就都明白,薛氏还真是柿子挑软的捏,等到强硬的出现,就自觉又给放弃手心里拽的紧紧的那些,这样患得患失,岂非更加不好受。 “住哪里,你也不过使唤冬青一个人。”沈念一慢悠悠的在后头补了一句。 “我才想说的,让你抢先了。”孙世宁举起伤手,叹了口气道,“不过傻冬青见着我受伤,怕是又要难过了。” 这一次,孙世宁却是猜错了,冬青见着她欢喜的像只小喜鹊,叽叽喳喳把这一天里头发生的事情倒豆子似的往外撒。 原来,柳鹿林才比他们回来早了两个时辰,要说柳先生有一套,他才回到孙府,两个眼色不用多问多说,就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直接去见了薛氏。 薛氏真没预料到他这个回马枪打得这样快,这边的家业还没抓紧,就见他连招呼都不多打一下,登堂入室,气得脸孔都白了,喊着让芍药往外轰人,柳鹿林都不与她一般见识,就扔了两卷小账在她面前。 薛氏知道柳鹿林不是虚张声势的性格,弯过身将账册拿起来,看了两眼,脸色大变,柳鹿林也不着急,就站在旁边,静静的等着她看,薛氏看了半本,已经神色颓败:“原来,柳先生虽然走的匆忙,却还给自己,给大姑娘留了一手。” “留不留都是你们孙家的基业,我柳某人不会带走,若是大姑娘心心念念要同你争,你以为就算我走了,旁人就不会替她出头,那么你这些年这把年纪,还真是白活了。”柳鹿林冷眼相望。 就连孙家的下人都知道大姑娘与大理寺的沈少卿走得亲近,那样的大官,一根手指伸出来都够碾死孙家的,况且,还有大姑娘住的门前,常开不败的牡丹花,背后送花的人又是哪个,不用明说,薛氏也不是傻瓜。 她太急于要替儿子霸占,尽管心知肚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一把抓。 “这一次,总算还留了后路,既然你给大姑娘留了后路,也就是给你自己留了后路,你的大权,不用还给她了,你爱留着就留着。”柳鹿林摇了摇头道。 “那么,这些账本里头的?”薛氏战战兢兢问道。 “这些,我也不会教你,回头我教了大姑娘,也算是在你面前正大光明的留个大招。”柳鹿林的嘴角一歪,当着薛氏的面说了要算计她,她都没办法反驳。 第一百三十五章:事倍功半 薛氏惨笑,在高手面前,才惊觉自己只不过是个妇道人家,为什么,为什么丈夫要将流落在外的大女儿带回来给她添堵,难道说这二十年,她做的还不够好,为他生下的世楹和世天都不够讨其欢心。 孙世宁,她懵懵懂懂的回来,回来就抢了最好的,而不自知。 薛氏转身回到正屋,几句话吩咐下去,很快就安排好了,她觉得累,原来真的要让孙家的生意走入正轨,没有旁人扶持一把,是这么累。 柳先生回来也好,薛氏仰面躺下去的时候,这样想过,她至少能够睡个安稳觉,不用天不亮就匆匆赶去工坊,勤能补拙是句不错的话,可是她年纪长了,又是养尊处优惯了的,长此以往的,未必吃得消。 等到孙世宁回来,事情都安排妥当,冬青已经将收起的那些衣物都重新放置出来,这会儿才想到要问她的伤势,又要忙着给沈念一沏茶,他摆了摆手,示意不用麻烦。 “你可是就要走的?”孙世宁回过头来问道。 “是,忙完一阵,我就过来看你。”沈念一也不用叮嘱冬青,知道她一颗心都是维系在世宁身上,再妥帖不过的,“柳鹿林那边,你不必多问。” “是,我都明白。”想说的,自然会说,不想说的,多问无益。 沈念一忽而指了指房梁,转身就走,冬青当然不懂这些,孙世宁跟着他一程又一程,知道那是指,他留了人手在孙家,以防万一,让她安心。 前脚才走,柳鹿林后脚就到,还是守着规矩没有进来,在外头唤了一声,孙世宁应答着出来,与他一个照面,惊得退后大步,只见柳鹿林的鬓角在这样短的日子生出雪华的颜色,显得比原先老了十岁都不止。 “大姑娘不必惊慌,这是心力交瘁的病症,养养还能回来的。”柳鹿林倒是不以为然的笑道,“倒是大姑娘流年不利,怎么又受伤了?” “是个意外。”孙世宁不愿多提伤口由来,更不想被他看破与沈念一有关,这件事情说出来的话,必然要牵扯到那个神秘的机关,然后越扯越长,怕是说不清了。 “大姑娘不问柳某人为什么不留下只字片语,摔下烂摊子就走?”柳鹿林见她整个人好似镀了一层什么,比原先更加温润镇定,是开了眼界见了世面的那种镇定。 也难怪,都不屑与继母争夺家业,区区一摊生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最是无趣的。 “柳先生走得这样急,必然是为了重要的大事,我只盼着先生能够心想事成,了却心愿。”孙世宁的话说的很婉转,又稍稍暗示。 果然,柳鹿林眯着眼看她:“听大姑娘的话,好似知道的不少。” “其实,也不多。”孙世宁笑眯眯的坐下来,冬青已经端了煮好的莲子桂圆汤,她的双手不便,冬青就站在身边,一匙一匙的喂她。 “我没想到,消息传得这样快,或者是沈少卿给了大姑娘暗示?”柳鹿林也有按捺不住都时候,“沈少卿可说了,皇上是否知道此事真相?” 没等孙世宁回答,柳鹿林苦笑了一下,轻声道:“这样的大事,如果能随意拿来说,那么沈少卿的口风也太不严实了,我也是太冲动,太着急了些,这样的话,让大姑娘见笑了。” “柳先生回来就好,我高兴还来不及,冬青,把甜汤给柳先生也盛一碗来,先生近来过于操劳,定定心也好。”孙世宁所知不多,知道柳鹿林匆匆来,匆匆去,必然还另有所图,不过他个性隐忍,没见着沈念一之前,必然不会多语。 柳鹿林倒是没有拒绝,接过碗来,细尝慢咽,暗道,已经养尊处优几年惯了,居然吃不得过去的那种苦,还没有吃糠咽菜,已经累得骨头散架一般。 统共不过几年,已经是天壤之别。 “我走的太急,连累了大姑娘,薛氏当即夺了大姑娘的权,逼得大姑娘住到僻静小院。” “我心甘情愿的。”孙世宁不避讳的说道,“她那么在意,就给了她也好,外头的天地广阔,我要是能有时间,有机会,还想出去走走看看。” “那是大姑娘好福气,认得沈少卿这样的男子,这天底下有多少女子能够走出深闺,出去看一看外头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风景。”柳鹿林不知想到什么,语气惆怅,目光深远,“不过,薛氏居然知道留下分寸,却是出人意料之外。” “难道说,先生想要再回转之时,见我流落街头,衣食不济,才算甘心?”孙世宁轻笑起来,是真的不在意,才能说的这样随意自在。 “便是薛氏真的这样做了,也必然要考虑后果,薛氏给柳某人三分薄面,是看在为孙家赚了更多的钱,在其心中也有一杆秤,便是她亲自粉墨登场都未必能够做到,然而,她如果不算太笨,也应该明白孙长绂临终托付于长女的用意。” 柳鹿林是个聪明人,所以与已经过世的孙长绂有种惺惺相惜之感,能够在病故后,依然掌控着孙家的走向命门,恐怕都是这位曾经的当家人算计好了所为。 “先生说的一点不错,若孙家是一盘棋,我们姐弟三人连带着二娘都是父亲手中布局好的棋子,你来我往,好生热闹。” “孙长绂再聪明,也没有想到棋盘外头会多了这样多的观棋者。” “观棋不语,这是内行的道理。” “不语归不语,出手点拨之力也未尝不可。” 冬青在旁边听俩人说的打哑谜一般,根本不懂,她只负责在孙世宁说话的间隙,将一碗的莲子桂圆汤都送入肚腹,随即收了两人面前的碗。 “大姑娘果然更有长进了。”柳鹿林说的痛快,不禁抚掌而笑,他还记得初次见着孙世宁的场景,一个看似没有见过多大世面的年轻女子,衣着头面都很不起眼,尽管如此,在侯爷和那颇为嚣张的继母面前,却丝毫不见胆怯,眼眸晶亮,不容小觑。 想来,侯爷所见与他相同,又有大理寺沈少卿在旁为证,他才义无反顾的留了下来,想要助其一臂之力,好风凭借力,送其上青云。 不过,他也有走眼的时候,居然没有看出日后沈少卿与大姑娘还有这样深的渊源,每次大姑娘出了事,却与沈少卿的感情更进一步,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刻意为两人撮合,要是说中听的话,那么说天作之合,也不算是过誉。 “谈不上长进,不过是吃一堑长一智。”孙世宁说的也是实情,她吃过的那些苦头,不足为外人道也。 柳鹿林原先以为孙世宁是天资格外聪慧,经过三番两次的察看试探,他又觉着应该是有人事先教会她良多,又不直接点明,但凡日后,她遇到所学所需,自然而然的就学以致用,才能这样事倍功半。 “我来孙家也有段日子,只知道大姑娘是生母抚养长大,却不知道这位夫人如何称呼?” “家母姓聂,不过是个村野妇人,否则父亲也不会留在天都,舍了我们母女自生自灭这些年。”孙世宁说着这话,有一瞬间的恍惚,恍惚中差些记不清母亲的长相,印象中最深刻的还是那双温柔如水的眼,五官却是再平淡无奇,特别是后来病重,苍白憔悴,令人心酸。 她曾经恨过生父,特别是知道他有这样殷实的家底之后,不过母亲的病,已经入了膏肓,不是重金能够买回来的,母亲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她慢慢体会到其中意味深长。 柳鹿林见她不愿意多说起生母,眉宇间却在一两句话语后,生出浓浓哀思,没有半分的伪装,知道是自己的话,勾起了她的伤心之事,哪里还能一再追问,他取出给薛氏看的两卷小账,递给了她:“既然二夫人看过了,你也应该看看。” 孙世宁示意冬青接过来,翻开给她过目,才看了几眼,她略微吃惊,又让冬青往后翻了几页,这小小的册子里,记载的居然都是宫中各路的关节所在,每个人那里要送的银钱数目,几时送,送多少,一目了然。 孙家的胭脂水粉,货色固然一流,却也全靠着这多层的关系打通,才能稳坐着皇商之位,谁不知道宫内采集用度,比任意一家富庶之家都来得大手大脚,要是见过采办的账目,必然要更为吃惊,一盒小小的胭脂,后面按标注的价钱是工坊出品的十多倍,甚至百倍,这些银钱自然不会尽数流进孙家的囊中,而是通过这册子中所点,送到个人手里。 上至涉及官员,下至太监,必须分毫不差,薛氏见着小账,才知道在柳鹿林面前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没有了这些辅佐,孙家的荣华富贵,很快就会尽数瓦解。 “那么,柳先生从何得来这些?”孙世宁认真询问道。 “一些是工坊那边留下来的名单,另一些是前几个月,我为孙家铺设打点出来的新网。”柳鹿林见冬青要将小账交还,瞪了瞪眼道,“这是给你家大姑娘的护身符,好个愚笨的丫环。” 第一百三十六章:戳心戳肺 冬青听他数落,也只憨憨一笑,孙世宁点了点头道:“柳先生对我一片诚挚,世宁铭记于心。” 柳鹿林见着眼前这一对主仆,都不像是精明能干的长相,然而又都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他今天格外多话,实则等的就是这一句,顺应着接话道:“大姑娘若是肯帮柳某人一把,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我何德何能,有那样的能耐?”孙世宁抬起眼来看着柳鹿林,等着他说明详情。 柳鹿林却一脸欲说还休的尴尬:“此事重大……” “想必是要等沈少卿来了才能说的。”孙世宁像是自言自语道,“那也无妨,沈少卿办完手头上的急事,必然会来。” 柳鹿林未必能够等得起,他试探着又道:“沈少卿可曾在大姑娘面前提及过什么?” 孙世宁已经同沈念一商议过,将流露出来的那些消息说给柳鹿林听听,未尝不可:“沈少卿倒是没有提及什么,不过查案之时,有人提到,陵县前御史何启虎的灭门之案,是翰林院的傅仁翟傅大人指使。” 她说的太直接,柳鹿林如遭重击,往后倒退了两步:“不,不是的,这是栽赃诬陷,沈少卿,沈少卿可是信了这话!” “要是沈少卿当真信了这些,就不会让我转达了。”孙世宁没见过柳鹿林这般失态,果然他与傅家的渊源颇深,才会这样牵肠挂肚,“不过,既然这些有人往外传,必然也是有人有意而为之,先生想来应该也知道是谁做的。” “知道是知道,但是没有真凭实据,拿什么出来指证。”柳鹿林这会儿觉着也不用相瞒,孙世宁跟随在沈念一身边,怕是所知道的比他想得还要多,“大姑娘要是有何计策,劳烦说与我听听,将此事处置安妥,柳某人便是下半生都待在孙家也是愿意。” “我没有什么计策,我不过是听闻,这个流言中,传话的人是个太监,至于宫内上上下下,这许多的太监,到底是哪一个,我就不晓得了。” 沈念一的意思,傅仁翟绝对不是盏省油的灯,但是做出这样灭门惨案的毒辣手段,也实在不是他一贯的作风,既然有人指名道姓,实则范围就缩小了太多,与其让大理寺逐个排查,不如直接告诉了他们,让他们将背后那个诬陷之人掐出来。 “太监?”柳鹿林疑惑了一下,“宫中的太监?” 他眼眸一亮,似乎已经想到什么要害,扔下句话,说是要离开几日,事情办妥就会回来,必然不会失言,话没说完,人已经出去了。 “柳先生居然火急火燎成这样子,真是难得一见。”冬青笑着将小账收在妥当的地方,“方才他说,姑娘只要手中有了这些个,就不用忌讳二夫人了?” “二娘算计来去,还是为着孙家,她要将家业留给世天,倒也算是私心,其实我才是这家里头唯一的格格不入。”孙世宁心平气和道,“有了这个,二娘会得容忍让我不做事也能住在主屋,她知道我不会同世天抢就好。” “二夫人,当真肯收手?” “柳先生替她将孙家的生意越铺越大,她想要做好做全,就分身无术,没得闲功夫来管我们两个。”孙世宁嘴角一挑,轻声轻气道,“冬青,我说个小秘密给你听,实则,我不喜欢学做账写字,更不喜欢调制那些脂儿粉儿。” “姑娘如今的心气大了,再说了,姑娘向来也不喜欢涂脂抹粉的。” “是,以往简单惯了,没法子改过来,我看世盈打扮的就很得体。” “二姑娘将时间都尽打发这些了。”冬青不肖地撇撇嘴角,“不过,想来别家的姑娘也都在做这些,难怪沈少卿对姑娘青眼有加,眼中再无旁人。” 一句无心的话,孙世宁却想到马车上,俩人嘴唇轻轻相触的印记,不过是再轻柔不过的力道,淡雅若风,却叫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冬青眼见着孙世宁不再说话,一张俏脸因为重伤,本来是白皙到透明的颜色,然而那透明底下,有层胭脂的颜色晕染出来,逐渐爬上眉梢眼角,不用开口,都见着柔情无限,她低下头一笑,自去做事,不打扰姑娘的心思。 孙世宁静静养伤,薛氏早出晚归,确实连过来耀武扬威的时间都赶不齐,倒是世盈来过两次,绝对没有再提起娄凡白这个人,活脱脱从来不曾相识,本来就是一场孽缘,在不想成的时间,遇到不相称的人。 如果娄凡白是个戏子,那么世盈必然不能与他长相厮守,结果他是更加不能沾的江湖中人,所幸是他先主动放开手,世盈晃晃悠悠回到原处,除了一丝解不开的惆怅,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所以,知道真相的孙世宁更加不会主动提及,既然知道人家胸口有个鲜血不曾凝固的新疤,委实没有必要伸出手去,非给人揭开,这样残忍的事情,她做不来也做不出。 世盈在小心翼翼的试探后,知道不会在此处受到伤害,放心的多来坐了几回,见孙世宁手上的纱布集团田都不曾拆开,侧头问道:“大姐受的是什么伤,昨日过来,闻到丫环在灶房煎药,那汤药有股奇香,甚是好闻。” 正在旁边沏茶的冬青,手底下一个激灵,差些让热茶倾倒在手背上,赶紧趁着抹干案几的空档,偷偷用衣袖接住了眼角落下的泪。 昨晚上,她替孙世宁换药,药膏是姑娘从正安堂带回来的,孙世宁耐心的看着她将纱布慢慢剪开,沉声道:“待会儿见着伤处,千万别叫嚷。” 冬青点点头,她知道分寸,自然不会出声惊动,然而纱布全部落地的时候,她双眼死死盯着孙世宁的一双手,眼睛瞪得很大,右手都手背塞在嘴里,下重力咬住不放,全身都忍不住哆嗦。 孙世宁见她反应过激,连声安慰道:“没事的,郑大夫都说能够治得好,最多以后不能陪你绣嫁妆了而已。” 说话的声音,微微发颤,绝对不是不难受,任凭是谁见了自己原本纤细白皙的双手,变得这样骇人丑陋,怕是都会心碎。 冬青硬生生缓过气来,要是她再失态,那么姑娘该有多伤心,她将药膏仔细的擦拭上去,一分一厘都不曾放过,擦到原本应该是指甲的地方,她明明记得姑娘的指甲长得很好看,圆润淡粉,微微晕光,然而现在,十指秃秃,根本就没有指甲,或者说,只有一层很薄的膜覆在那里。 “都会长回来的,我信郑大夫的医术,还有独门的药方。”孙世宁晓得她用的这些药,昂贵的惊人,沈念一怕是花费了所有的渠道,才收集来的。 “姑娘,姑娘伤得这样重,当时要痛到什么程度。”冬青忍不住,姑娘越是轻描淡写,她越是觉着心酸难忍,“这样子将皮肤都给剥离的痛,我想一想都全身发抖。” 孙世宁跟着打了个寒颤,她应该庆幸的,当时才痛了不长都时间,她整个人就晕死过去,将最难熬的一段时间给避让开来,等到醒转,郑大夫应该已经给她止了痛,虽然依旧戳心戳肺,不过已经算是可以忍受的住。 与其说忍受不住身体上的痛楚,不如说是不能直接去想,以后都要带着这样一双手过日子,比什么都更加残忍。 “就你好奇心重,天底下的药膏还不都是一股苦哈哈的味道,只你说好闻,要不然,我让冬青盛一碗来给你尝尝。”孙世宁反而在妹妹面前不想透露太多,冬青大概昨晚哭了一夜,早上起来的时候,俩只眼睛比桃子都肿。 “呸,呸,谁要吃劳什子的药膏,黑漆漆,粘糊糊的,还不要吃死人了。”世盈才算是真的笑出来,一扫眉宇间的愁苦,“我娘可累坏了,整天个马不停蹄的进进出出,工坊家中两边都要抓着不肯放,又给世天安排了两个新的私塾先生,要我看,大概是太想世天成才,大姐,你说,要是等我们都嫁了人,世天会不会让我们回家来坐坐?” “你还真是想得多。”孙世宁淡笑道,“这会儿,谁会嫁人,二娘又给你撮合亲事了?” “大姐别同我打马虎,难道我瞧不出,那个沈念一沈少卿对大姐颇有情谊,只要他肯,大姐随时都能出嫁。”世盈心里头有个小小的算盘,“大姐若是做了少卿夫人,那么在母亲面前,是不是能够替我说上话?” “你要我说什么话?” “替我指婚,让我能够嫁给自己心仪之人。”世盈这两句话,说的很是大胆,眼底炙炎灼灼,“大姐,你说对了,母亲又替我撮合亲事了,她让我去给人做续弦。” 孙世宁一怔:“是给哪家?” “不知道大姐可曾听说过朝中翰林里,有一位姓傅的翰林。”世盈的话语声不大,听在耳中,却是晴天炸了个响雷。 第一百三十七章:出手 沈念一从孙府离开,直接让霍永阳将马车赶往刑部大牢,事先既然结案,又取了皇上的御书,所以将郭永平几人一并转到刑部,另行处置,没想到峰回路转,又出了冼瞎子的供词,将前头铮铮铁板一样的断论尽数推翻。 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露出这样的破绽,沈念一一路都在细思,在皇上面前,已经分析到天衣无缝的案件,到底在哪个环节出了疏漏。 这个疏漏实在太大,还不知道用什么去补,才能够补得上来。 已经有五十条人命去填补那无底洞的一角,然后呢?沈念一回想着皇上听他述职时的神情,那样波澜不惊,明明是惊涛骇浪一般的凶险,却被那种淡漠尽数湮没,难道说,当时皇上已经知道他查出的案情有误,却宁愿将错就错! 皇上这样做,意欲为何,沈念一陷入沉思中,是为了考验他,还是为了给旁人下个解不开的烟幕阵,皇上的心思,委实难以揣测,忽然,马车像是被什么惊起,就听到霍永阳手中的长鞭,甩的啪啪响,而整辆车都直竖了起来。 “阿阳,怎么回事?”沈念一等马车重新归位平衡,才出声问道。 “大人,有人挡着我们的车。”霍永阳显然也受了惊,声音有些发慌,“好大的排场。” 沈念一所坐的马车没有任何大理寺的标识,他也不喜欢有人以为他张扬,那么拦截马车的人,想必就是个厉害的人物,他低喝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霍永阳离开,沈念一撩开窗帘,被拦截住的远远不止是他的这辆马车,前面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根本看不清到底是什么阵仗,他等了一会儿,阿阳就回来了:“大人,是宫里出巡的车队,所以前后都拦住了,听说,很快就过去,不耽误我们赶路。” 沈念一没有做声,他想到有些巧合,好似在眼前重叠,每次要追捕要紧的人证,总会有什么人拦截着,让他稍晚了一步,那个杀死孙家前任管家的凶手,还有凤庆郡主成亲的那一天, 他缓缓的抬起头来,眼底汹涌澎湃。 没等霍永阳反应过来,沈念一已经飞身出了马车:“你等车队过去,再来刑部,我先行一步。” 看好了落脚点,先两个跃起,上了房顶,几个起落,已经越过底下的人潮,向着刑部的方向疾驰而去,迎面的风打在脸上,沈念一似乎听到风里有一丝冷笑声,或者,只是他听岔了。 刑部离此处已经不远,沈念一的轻动又精妙,不过用了一炷香的时间,他站在离刑部最近的房顶上,冷冷俯瞰,刑部门口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连只顺路飞过的麻雀都没有。 轻轻落地,沈念一缓步上前,门口的守卫是刑部四刀之一的马真,立时认出了他:“沈大人。” “华大人不在刑部,他去了大理寺。” 沈念一怔了怔,错身而过,华封是有了什么发现,所以去大理寺寻他说话? “没关系,我到刑部大牢提审一个犯人,有些细节要再推敲推敲。”沈念一才要举步往里走,见到马真的神色略显紧张,“怎么,大理寺转过来的那几人,出了事情?” “没,没有,只是华大人临走时关照,说是在他回来之前,任凭是谁来,除非是有皇上的口谕,否则不得进入大牢,只是没想到沈大人居然会来,所以有些犹疑,不知道华大人所言的任凭是谁,算不算的沈大人。” 还真是个说直话的,沈念一自然不会对这些有所介意:“那几个都是从大理寺转来的,素来规矩是可以到刑部大牢再审的,要是华大人回来,有任何的异议,有我挡在前面,绝对不会为难你们的。” “好,好,有沈大人这句话担保,我们自然不会为难。”马真放心的与同伴关照两句,“我给沈大人领路。” 刑部的大牢,沈念一简直是熟门熟路,不过既然算是非常时期,有人带路自然更加稳妥:“那几个人在狱中可安分?” “再安分不过,没多说过一句话,除了连着人一起送来都那些检录。”马真性子直爽,很爱说话,“沈大人怎么只身前来,上一回,我还遇到你们大理寺的丘成,他最是会说话做人的。” “华大人素来都这样大材小用,让堂堂的刑部四刀去看门?”沈念一问道。 马真颇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脑勺,笑道:“还不是前天晚上喝了点酒,误了点事,让华大人一通训斥,罚我看门半个月,让沈大人见笑了。” 说着话,两个人已经到大牢门前,马真启出腰牌来给狱卒过目,又将沈念一的身份说明,才一前一后,低头进了大牢。 沈念一才走出两步,突然觉得不对劲,大牢里不应该这样安静,静的好似这些关押收监的犯人都死绝了,他厉声喝道:“马真,掌灯,让狱卒进来,把所有的等都点亮。” 马真也是个有经验的,知道大事不妙,连忙转身去喊了人进来,自己抢过个火把,将墙上所有的灯都点起来:“再去,再去拿几支大火把过来。” 一时之间,大牢中灯火通明,宛如白昼,大门敞开,将里头的阴霾腐臭之气吹得干净,沈念一脸色发青,站在中央,左右手边一长列的牢门都被逐一打开,所有的人犯都匍匐在地,悄然无声。 “大人,这几个口吐白沫,是中毒的症状。” “大人,这边也是。” 几个狱卒,在各个牢房间奔走,声音此起彼伏,无一例外,都是相同的反响。 晚了一步,他居然又晚了一步,那双看不见的手直接深入刑部大牢,能耐真是不小,而且挑选的日子真好,刑部的华封大人正好不在。 “沈大人,这,这是……”马真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当着沈念一的面,还不得发作,抓过一个狱卒来,呵斥道,“去喊大夫,查清楚是怎么下的毒,你们都是怎么做事的,居然出这样大的纰漏,华大人回来,定然严惩不贷。” 沈念一大步向内走去:“大理寺转过来的那几个人犯呢?” “沈大人,关押在最里面,本来说这三俩天,就要定罪的。”马真擦了擦额角的汗,“沈大人,这边走。” 沈念一的步子很重,要是说这场中毒不是冲着郭永平几人来的,他还真想不出有其他的什么原因,为什么在大理寺中没有下手,却等到了刑部,或者说,只有刑部才方便出手。 “大人,这边有个人咽气了。”狱卒慌乱的喊道。 “统统都闭嘴!”马真怒吼了一声,还嫌不够乱吗,当着大理寺的沈少卿面前,简直是丢尽了刑部的脸面,“大夫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大夫来了,仵作也来了。”有人大声回道。 马真一口气差些没憋过去,幸而沈念一肃着脸,没有要讥讽的意思,已经走到了尾处的牢房前,他赶紧上前将牢门给打开:“沈大人,就是这个,当时说是特别要犯,就单独关了一间。” 沈念一蹲下来,用手指将合身伏卧的郭永平先翻了过来,脸色惨白,口角有些许呕吐物,手指在其脖颈侧探过,已经摸不到脉搏,他沉声道:“将大夫唤过来。” 大夫来的很快,银针查探,又搭脉看了瞳孔的变化:“大人,是中毒迹象,毒性已经渗入五脏六腑,回天无术了。” 沈念一没有作答,他看着郭永平,见其身体不自禁的一下一下抽搐:“他还能撑得多久?” “很快,就是这几下挣扎结束,他这会儿目盲耳聋,怕是也说不出什么了。”大夫皱了皱眉,“外面还有好些人,似乎尚不至于毙命,请容我去看看。” “你去吧。”沈念一冷着脸答道,“整个刑部大牢的人犯同时中毒,真是罕见。” “怕是将毒下在饭食中,有些人吃的多些就走得快些。”大夫拿起药箱,向着他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沈大人,可是这个人犯还有未完结的线索,这场中毒是冲着他来的?”马真站在后面急声问道,“我已经派人去请华大人回来,要不是沈大人正好前来,怕是,怕是事情闹得更加不可开交。” 沈念一听了那大夫的话,目光扫过,果不其然,牢房的一角,有几个空碗,大牢的饭能有什么,他走的近些,却见着地上一小堆的骨头:“鸡腿?” 马真凑上来看,咦了一声:“这又不是断头饭,哪里来的鸡腿?” “是只他们这个牢房有鸡腿,还是所有的人都吃鸡腿,去查!”沈念一的话音未落,马真已经匆匆而去。 生怕郭永平嫌弃饭菜不好,所以特意加菜,吃的比旁人多,也就死的比旁人快,沈念一细细探看郭永平倒下的四周,看看有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沈大人,我刚查看了,只有这一间是鸡腿饭。”马真手中还握着火把,一头一脸的汗。 忽而一阵呻吟,沈念一目光如炬,却是对面的牢房中发出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罪不至死 “这两个就是一起转过来的。”马真手忙脚乱又去开门,“沈大人,他们好像还有呼吸,大夫,大夫过来。” 大牢中就听得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来来回回,沈念一从旁见大夫已经取来了汤药,给那些中毒不深的,着人死命往下灌,然后是不绝于耳的呕吐声,气味难闻到了极点。 “沈大人,这边委实污秽,不如请先出去透透气?”马真都有些待不下去,但是沈念一站着一动不动,他绝对不能先逃走。 “不用,我就在这里看着。”沈念一一口拒绝,马真只能苦着脸,跟随其后。 “沈大人,送饭的和做饭的已经都收押了。” “很好。” “沈大人,前面一共死了一个,大夫说可能本来身体就虚弱,所以经不起再中毒了。”马真的话没有说完,已经被那呛人的气温刺激的胃液翻滚,跟着也吐了。 “你先出去,我留在这里等华大人回来。”沈念一站在慌乱的来往人群中,显得特别冷静。 马真边吐边狼狈的往外退,今天丢人丢到家了,这位沈少卿就没一点觉得不适?这是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够控制得住,他才缓口气,将那些不适尽数往下压,又要折身进去,只听得身后有人喊道:“马真,沈念一呢!” 他来不及擦嘴,猛地转身,却见刑部侍郎华封来的步履匆匆,想必是得了消息,马不停蹄的赶回来:“沈大人还在里面。” 华封眉毛一挑道:“怎么,吐了?” “里面的味道委实难闻。”马真尴尬的回道。 “你们几个是舒服日子过惯了,怎么沈念一待得,你却待不得,你比他娇贵还是比他官大。”华封天生一张威严的国字脸,让人敬畏,这会儿明显是动了怒,“查过没有,是哪里出了纰漏!” “大夫说是食物中毒。”马真觉着这会儿比在沈念一面前更加紧张,后背脊梁一阵一阵发冷,“所有做牢饭的,送牢饭的,已经都被收押。” “确保是全部,不要走丢了一个,否则你也不用在刑部做事了。”华封几步从他面前走过,又站定了脚,“还愣着做什么,跟我进去回话。” 等华封进了大牢,才明白马真为什么会吐,里面的气味难闻到了极点,他想要掩住口鼻,却怕在下属面前自打耳光,强忍着往里走,心里将几个大夫都咒骂了一遍。 沈念一依旧站在那里,其中有个人犯吐完以后,似乎恢复了些清醒,已经认出了他,哑声道:“沈大人,沈大人,我们罪不至死。” “是,罪不至死。”沈念一走近过去,没有丝毫嫌弃的表情,“是谁送来的饭?” “每天都是那两个人送饭来,给我们送的是鸡腿,沈大人,我们都是明白人,除了死囚,哪里会吃得到鸡腿饭,除了老郭,我们都食不下咽,他却像是早就明白会有这一天,吃的津津有味,我看着他,看着他口吐白沫倒下去,然后自己也不行了。” “郭永平已经死了。”前一刻,大夫才过来禀告过,郭永平应该是整个大牢中毒最深的一个,要不是身上还有些武功底子,怕是不等他们来就已经咽气了。 “沈大人,他有些事情瞒着我们,我们也不知道。”那人呜咽起来,“必定是有人怕他多嘴多舌,才下了毒手。” “他瞒着你们什么?”沈念一只抓重点问。 “我见着他的搭袋中多了很多的银钱,很多很多,后来又莫名其妙的不见了。”那人竭力想多说几句,“不过,既然兄弟一场,有些话也不便多问,他同石老大一直不是一条心,他的武功才学都胜过老大数倍,却非要甘于人下。” 沈念一知道,有些事情,可能石老三知道,可能郭永平知道,而剩下的几个人就所知甚少,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他才想要站直了身体,身后赶来一阵脚步声,他回过头去:“华大人,你去大理寺是为了寻我?” 华封脸色堪比锅底,沈念一就像没事人一样,这嗅觉是死绝了吧,要是当着沈念一的面,他也吐了,那么从今往后,刑部的人在大理寺面前就不用再抬头说话了,硬生生咳了两下道:“我正是要来同你商议这几人的量刑,没想到就出了这样的事情,这个人可曾说了什么线索?” “说的都不是什么有用的。”沈念一如何看不出华封的别扭,“既然这里在做紧急救治,不如我们出去说话,事已至此,急也无用。” “好,好,沈大人既然如此说,想来是已经心中有数了。”华封未等沈念一再开口,已经主动往外走去,这一次马真很是识趣紧跟在其后。 等沈念一落座,已经有香茗呈上,华封连着喝了几大口,冲淡鼻腔口中那种挥散不去的污秽气息,他端起茶盏,眸色黝黑,深不见底。 “沈大人,刑部出了这样的大事,真不知在皇上面前如何交代!”华封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你可知,我忽然离开刑部去大理寺为了何事,就是想找沈大人商议,这几个人的案子,牵涉在何御史的灭门案中,偏偏他们又不曾参与其中,量刑委实困难,而皇上那边也是迟迟不表态。” 人犯从大理寺转到刑部,就像是将烫手的山芋给转了过来,接也不是,不接更不是,华封知晓这不是件好差事,他的官职虽然在沈念一之上,然而满朝官员,谁不知道沈念一才是当今天子眼中的第一人,连大理寺正卿据说都被挤兑走了,多半年待在遥遥之地,不曾回来。 他得罪不起沈念一,难道还不能迎合一下,说得好听是商议,说得不堪,只要是沈念一开了口,那么就按照其说的来做,有风吹草动都能一推了之。 可惜,事与愿违,还就真的是那么巧,华封前脚才走,后脚刑部大牢就出了了不得的事情,他当时听来人回报,头皮发紧,要知道大牢中关押的哪个不是重案要案的人犯,无论哪个在不该死的时候死了,都是他要背负的责任。 华封见着沈念一,才真是见到了救命稻草,先说出自己的为难之处,一双眼不时查看沈念一的神情,可惜对方的眉眼实在太过于平静,看不出来是怎样的心态,他尝试着又低声唤道:“沈大人,沈大人?” 沈念一居然走神了,连马真都看得出其心不在焉,不由替上司捏把冷汗。 “沈大人可是在想极为紧要的线索?”华封锲而不舍的追问道。 “华大人,做饭的,还有送饭的可都审过了?”沈念一回过神来,直接又将话题往下毒案上扯。 “已经派人去审了,不过那几个都是在刑部做事多年的,而且谁不认识他们,这样明目张胆的出了事情,没可能会逃得掉,谁也不是傻子,这些人一个没逃走,好像完全都不知情。”马真实话实说道,“下毒的人未必是刑部内里的。” “下毒之人必然是刑部内的人,需要再细细查问这些人,有何异于平常的细节。”沈念一缓缓开口道,华封才从大理寺回来,不知可听闻了大理寺中也才死了一个人,都是在这天底下最严谨,最不可能犯案的地方。 巧合的简直是不可思议。 “没听到沈大人的话吗,还不快下去问仔细。”华封只差一脚将马真给踹了出去,陪着笑脸道,“一个个都只会耍枪弄棒,不长脑子,根本同沈大人身边那几个相比。” “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沈念一的声音传入已经走到门口的马真耳朵里,马真脚底一个踉跄,感动的鼻子都发酸了,“这种事情,始料未及,怪不得任何人。” “沈大人这般说,让我有所释怀,只不知皇上知晓后,又要另行定论,只怕是,只怕是……”华封的话,说一半,留一半,专门在关键的时候,等着沈念一来接。 “我要入宫面圣,此事应该很快就传到宫中,我会替华大人解围几句。”沈念一眯了眯眼,见着华封眼底有亮光一闪,他暗暗发笑,脸上不动声色,“由大理寺转押过来的人犯中,已经死了一个,其余几个,华大人可一定要看牢了。” “我亲自去大牢门口守着,任凭是谁,都别想下第二次毒手。”华封咬牙切齿说道。 “不,华大人还有更加紧要的事情要做。”沈念一知道他不过是当着自己的面,说说而已,哪个刑部侍郎会愚蠢到亲自去看牢门,岂非被人笑话荒唐。 “沈大人尽管开口,我能做的,一定尽力而为。”华封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 “请华大人将拘捕翰林院大学士傅仁翟傅大人的事情,暂且放一放。”沈念一抬起眼来,目光直视。 华封心中一惊,此事是皇上下达的口谕,做的甚是严密,不想居然被沈念一给察觉到了,大理寺难道在刑部也设了耳目?他的脸上却挤出淡淡笑容来:“沈大人既然开了这个口,那么此事我就竭力压一压,不过你也知道事关重大,最多只能压得半日。” 沈念一点了点头道:“半日足矣。” 第一百三十九章:回马枪 华封实在很想问一句,沈念一到底是从何知道皇上给刑部下的密令,他只是好奇,不过既然已经坐到刑部侍郎的位置,也是个知道分寸的人,有些话,不该问出口的,最好就憋着,憋在肚中烂掉才是最好。 沈念一起身要告辞,即刻换过衣服,就要入宫去,华封当然不知,他之所以知晓,并非是皇上面前漏了口风,而是从冼瞎子那里等到消息,再加上柳鹿林的反应,几条线索扭在一处,在他脑中归拢,再清晰不过。 既然,有人暗暗陷害了傅仁翟,冼瞎子知道了这个名字,那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甚至包括皇上,大理寺没有接到要查傅仁翟底子的密令,那么皇上想来是将此重任交予了刑部,再加上,刑部四刀在这样的太平日子,只留了马真一个,还有三个又去了哪里? 他并非想要帮傅仁翟这个大忙,而是不想皇上做出让其后悔的决定,更不想因为他的一念之差,留下更多的隐瞒。 他轻信了郭永平的证词,就是个最大的破绽,如若不是石老三与他有段渊源,郭永平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草莽之言,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有人已经算计出他的软肋,不多不少,刚好只有那么一点,对故人的同情之心,已经足够足够。 华封亲自送他走出刑部,态度实在太客气,他坐上来时的马车,沉声道:“先回大理寺。” 等马车驶动,他又临时改变来了主意:“不用耽误时间了,直接去宫里。” “大人,皇上喜净。”霍永阳见沈念一从刑部出来时,身上不知染了什么污秽气,很是呛人,又听他说要直接进宫,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案情要紧,而且即便皇上喜净,也不能将这天底下所有的肮脏之事都藏匿起来,只当是从未发生过。”沈念一的嘴角慢慢的,挑起很淡的一丝笑意,“天底下,最明白的人,大概就是皇上了。” 沈少卿一路进宫,内侍已经不足为奇,立时有人上前来迎人,正是皇上身边的莫公公,他跟随在后,听得莫公公在说,皇上方才小睡而起,正在吃点心,沈少卿来的时候还真是巧,他沉默不语,只听不说。 “皇上,沈少卿来了。”莫公公笑着打起帘子。 “沈爱卿来的正好,来尝尝这味甜汤,厨子们也算是花费了心思,做了这样讨巧的小玩意儿。”当今天子斜斜倚在花梨榻上,笑容才起,眉毛却皱了起来,“你这是从哪里来的,好大的味道,还不快些打水来,给沈爱卿洗脸。” “微臣从刑部大牢来。”沈念一低眉垂目道,他身上的气味,绝对不是洗把脸就能洗掉的。 “刑部大牢里走一圈出来,都能熏死人,回头寡人见着华封,要找他说说,就算里头关的都是十恶不赦之人,他整日里进进出出,还不是一样要沾染了习气。”皇上和煦的笑着说道。 “微臣到了刑部大牢时,那里出了些纰漏,有人在饭食中下毒,将何御史一家的灭门惨案之人证郭永平给毒死了。”沈念一眼观鼻,鼻观心又说道。 莫公公已经亲自用金盆盛了温热的清水进来,端到他面前,沈念一侧过身去,缓缓卷起衣袖,撩起水来泼在脸上,立时又有人递上柔软的纱巾,让其擦拭。 “一共死了几个?”皇上淡淡问道。 “微臣见到的,是两个,其中一个原有旧疾。” “那么说来,就是看准了目标才动的手?”皇上抽动鼻翼,,摇了摇头道,“沈爱卿这一身,怕是要沐浴更衣才去得了味道。” “郭永平死了,有条十分关键的线索就此断了。” “何家的案子不是已经盖棺定论,还需要什么线索?” “不,何家的案子是微臣办事不利,听信一言之词,就走了歧路,实则并非是一言堂所为,更不是翰林大学士傅仁翟。” 皇上眉梢眼底再平静不过,甚有兴趣的笑着问道:“不是一言堂,也不是傅仁翟,那么沈爱卿总要给寡人给确切的答案,否则的话,寡人还是会按照原先所定的来办。” “皇上,傅大学士被卷入此案,是有人要故意栽赃陷害,傅大学士的学识出色,连皇上都曾经赞过他从善如流,怎么会傻到,买凶杀人,还特意将自己的名讳生怕杀手不知,如实相告的。”沈念一忽然有种感觉,筹古巷的冼瞎子,他一直以为是条暗线,在皇上面前根本就是本摊开来的帐,一目了然,所以他不避不躲,直接说了出来。 “寡人记得,你与傅仁翟并无交集。”皇上放下手中的细瓷小碗,缓声说道。 “是,不过是点头之交,大理寺与翰林院本来就各自为政,很少来往。” “前一阵,翰林院的査学士,与你有些嫌隙,可是如此?” “査学士的三公子卷入红丸案,他想要保住爱子,所以有些过激之举。” “红丸案至今都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沈爱卿身为大理寺少卿,难道就不着急?”皇上含着笑道,“难道说寡人没有给出时限,就可以一拖再拖,何启虎的灭门案,寡人特意将你召回来,你临危受命,然后抓了人回来,又将天衣无缝中所藏匿的名单送回,现在却来同寡人说,人抓错了,凶手也搞错了,沈念一,你究竟是想激怒寡人,还是想自行领罪!” 几句话说话,皇上衣袖重重拂过桌面,将盛着甜汤的碗匙尽数扫落在地,叮叮几声,砸的粉碎,一屋子的宫女内侍,全部都吓得跪在原地,不敢动弹。 沈念一嘴唇轻动,却见到莫公公正站在皇上身后,冲着他挤眉弄眼,示意他千万别再开口,忍得住一时之气,才不至于又重蹈覆辙,让皇上再贬了他一次,暗地里多少人在等着落井下石,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怎么,怎么不说话了,寡人问你话!”皇上厉声呵斥道。 “皇上,红丸案确是微臣办案不利。”沈念一避重就轻,这个档口,他的确不能弃了大理寺的官位,案子太多,耽搁不起。 皇上知道他性子一贯倔强,就等着他反驳辩解时,再重重敲打,没想到他会这般配合,居然乖觉的承认了下来,反而让自己打好的满腹草稿,一句都无用武之地,话语统统涌在嘴边,一个字都没法子往外吐。 “微臣愿意为红丸案领罪。”沈念一撩起衣摆,跪了下来,正色道。 “寡人不是让你此时此刻来说红丸案。”皇上气不打一处来,还没地方发泄,恨声道,“寡人已经下令让刑部接手何启虎之案,你又要打回马枪做什么,是要打寡人的脸面不成!” “微臣绝无此心。”沈念一跪得腰背笔直,他的身形颀长,即便跪着,脖颈线条流畅,剑眉星目,也是好看的,而且每个字都说的铿锵有力,由不得别人怀疑。 “那你的意思是,必定要将此案查到底了?”皇上到了这会儿不怒反笑道,“原来要打的是刑部的脸面,刑部上下真没有能人了。” 沈念一心底猛地闪过一个念头,皇上难道是真的不知,何家之案并非一言堂所为吗,天衣无缝中所藏的纸页,上面记载着最为重要的讯息,也只有皇上能够见到,那么当时,为什么皇上会遵从了他的答案。 一直想要掩盖真相的人,难道是皇上? 既然如此,能够派人在刑部大牢中下黑手的人,那真是要十分了得的人物,沈念一越想越是心惊,皇上对傅仁翟之事,这样气恼,或许也别有隐情。 皇上站起了身,靴子从碎瓷片上踩过去,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他的声音很低沉:“沈爱卿,寡人既然说案子已经了了,那么就当成是了了,最后一个证人都已经死在大牢中,就算他不必被毒死,也同样是个死罪的,早些晚些没有太大的区别。” 沈念一沉默着。 “至于傅仁翟的案子,你务须插手相干,刑部的人有手段也有法子会替寡人找寻到真正的答案,寡人的意思,沈爱卿可都听明白了?”皇上的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往下施压使力,“傅仁翟虽说没有叛国的胆子,却不表示他,就不会做其他的错事,寡人说到这个份上,沈爱卿也给寡人说句真心话,你会不会偷偷阻碍刑部办案?” “微臣不敢。” “据寡人所知,傅仁翟与你是没有深交,不过傅仁翟在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了个很是能干厉害的民间高人,他连傅家的产业祖宅都是此人相帮相助,从族长手中讨要回来的,而这位高人正巧不巧的住在孙家,寡人常听后宫的嫔妃说起这个孙家,听得寡人都耳熟能详了,孙家的胭脂花粉十足一流的货色,沈爱卿认为,寡人要不要去孙家看看,讨要一份做出这样精妙之物的秘方?” 沈念一已经知道,皇上将孙家与傅仁翟已经通过最简单的那条线给链接起来,链子的另一头,还是他最为紧张的那个人。 “寡人赐了这么多珍贵药材,想要见一见成效,也算是正常心思,沈爱卿,对不对?”皇上又跨前一步,将足底的碎片碾成了粉末。 第一百四十章:谈何容易 沈念一知道,他退一步,皇上必然再进一步,如果他的背后是一堵墙,那么他还另择其路,但是,他的背后是他心仪的女子,所以,他必然只能站定双脚,不再挪移。 “皇上,傅仁翟的案子确实有待商榷。” “寡人的话,都需要质疑?” “皇上,微臣返回朝野时,皇上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微臣谨记在心。”沈念一面容肃然,当日的场景历历在目。 皇上脸上微有动容,却听得外头的珠帘一阵噼啪乱响,有人闯了进来,打断两人的谈话,寅迄来势汹汹,一把挥开想要挡着他前行的莫公公:“父皇,父皇为什么收了儿臣才买来的两匹好马,这又不曾犯了规矩,儿臣委实不明白!” 沈念一站在正中央,不进不退,不卑不亢。 皇上怒视寅迄,一掌击在面前的案几上,呵斥道:“寡人在与沈爱卿谈正事,这就是你为人臣,为人子的规矩不成!” 要是换做别的皇子,早就战战兢兢的退下去了,偏偏寅迄就是那不肯低头的倔强性子,不依不饶道:“父皇,那两匹马都是儿臣的心爱之物,请父皇口谕,放其归家。” 皇上听得此言,不怒反笑道:“这两匹马是从何而来,你先同寡人明说。” “那是儿臣托了朋友,千里迢迢送来的。”寅迄朗声道。 “朋友,好一个朋友。”皇上眯着眼继续笑道,笑意冷冷,“你的朋友身上如何都带着盖有邻国玉玺的书信?” 寅迄睁大了眼,仿佛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是,他们虽说不是天朝人,却也是儿臣的好友。” 沈念一从旁而望,寅迄的样子不像是伪装,而皇上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送来那两匹好马的邻国人,怕已经被确认为细作,别说是马了,人都给关押起来,寅迄不知所错,还敢巴巴的冲到皇上面前来伦理,连他都忍不住要佩服六皇子的胆量。 “那两匹马,你不用再惦记,寡人已经下令宰杀了。”皇上没好气的说道。 寅迄顿时瞪大了眼:“父皇,牲畜何罪之有!” “六皇子,别再说了。”莫公公给沈念一赶紧的使眼色,“沈大人,还不将六皇子带出去,皇上这样做都是为了六皇子好。” “父皇杀了我的马,却又说是为了我好,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寅迄的手臂被沈念一搭住,就挣扎不脱,他知道沈念一手底的力道极有分寸,绝对不会伤害到他,甩了几次也没有甩开,立时叫嚷道,“沈念一,你管你大理寺的事情,如何又来宫里管我的闲事!” 沈念一自然不会笨到在皇上面前与六皇子辩嘴,寅迄见他没有接招,声音更大了:“你就是赶着看我的笑话,父皇,儿臣没有做错事情。” “闭嘴!”皇上怒喝道,被寅迄这样一搅合,话语中却是有所退让,沈念一的性子,他很清楚,要是真的逼得太紧,也甚是无趣,“沈少卿,今日之事,寡人会再考虑一下你的建议,或许还有可行之处,至于孙家,寡人暂时还不会去动,不过是个殷商之家,不上台面。” “父皇,我才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每次同沈念一说话都好声好气的,同我就是训斥不断,他是不是父皇的私生子!” “速速将这个忤逆子给寡人叉出去,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命他在府邸禁足,没有寡人的口谕,不许跨出府邸半步。”皇上气不打一处来,明明再稍许紧逼,就能将沈念一心中的底线往下扯出个大口子,结果被寅迄一吵一闹的,紧迫的氛围一扫而光,再要让沈念一重新产生危机感而稍许妥协,谈何容易。 “令大理寺沈少卿派人监督,他要是胆敢违令,另行严惩!”皇上高声道。 “父皇,我不服气,我不服气。”寅迄几乎是被沈念一一路拉扯着出去,两个人的身高差不多,他的双腿在地上胡乱蹬着,就像个顽劣的孩子,不服长辈的管教,拼命想要从沈念一手底逃出来, “沈爱卿堵了他的嘴,免得寡人听他呱噪就头痛不已。”皇上的声音又惊又怒,“扔出宫去,扔出宫去。” 沈念一一路拖着寅迄,任凭对方使出百般解数,就是没有松开五指,寅迄的武功与他所差甚远,要抓紧不放实在是件太容易的事情。 寅迄被拖出房门以后,反而安静了,大概是明白做什么都是徒劳,沈念一就是他的克星。 沈念一抬起头,见着莫公公站在原地,正静静看着他们两个,一直到他们走到拐角处,才看不到那双眼睛。 “沈大人,皇上说了,将六皇子送回府邸,请再将案情捋顺查明,莫要耽误。”莫公公的尖细嗓子,透过长廊传过来。 “微臣领命。”沈念一刻板的吐出这四个字来,一步一步走下高高的台阶。 “放开我。”寅迄摸到了沈念一的手指,掰又掰不开,恨不得用牙齿咬,“放开我,父皇已经看不见了。” “皇上看不见,还有许多别的眼睛在看着我们。”沈念一目无表情继续跨步下行,寅迄跌跌撞撞的,还就是没有跌倒,毕竟是六皇子的矜贵身份,他当然要给其留下颜面,更何况寅迄的出现也不是偶然。 “我自己会走!”寅迄扯开了嗓子喊道。 “皇上在里面都听见了。” “我都被禁足了,还在乎父皇能不能听见!” “上一次只禁足了三天。” “三天难道很短吗,沈念一,你每次看到我的狼狈,都心有窃喜对不对,你就是故意踩着我来抬高自己。”寅迄觉着沈念一的手越扣越紧,几乎都能嵌进他的肩胛,他刚想呼痛,却在下一瞬间,被其放开了掌控,他使出去的力气还没有着落,差些真的从台阶上滚落下去。 “六皇子,我已经放开手了。” “你就是故意的。”寅迄拍了拍肩膀的衣服料子,“下手真黑。” “莫公公才从宫门处退回去。” “这只老狗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沈念一咳嗽一声,佯装没有听见这句:“皇上命我将六皇子送回府邸。” “我自己没长脚吗?”寅迄没好气的冷哼一声道。 “多谢六皇子替微臣解围。”沈念一等到这个时候,才低声缓缓说道,他不知道寅迄是如何得知他的困境,或许真的是个巧合,他被皇上已经逼到了死角中,而寅迄正好来了,这样大闹大嚷了一通,让皇上分了心,暂且放过了孙家,同时也许下话,要重新考虑傅仁翟的案子。 那么,他让刑部侍郎华封压下的半天时间,也不算是白费功夫。 皇上要动傅仁翟,绝对不是因为何家的案子,但是动了傅仁翟,必然要牵扯出柳鹿林,一条线震三震,孙家受过柳鹿林的恩惠,那么覆巢之下岂有安卵。 他不是想要帮傅仁翟,正如在皇上面前所说的话,两人最多只能算是点头之交,绝非是深交,没必要为其触犯龙颜。 那么,一直与他为敌,处处针对的六皇子寅迄又为何要舍了自己来保住他,沈念一掀起眼帘,深深望了寅迄一眼,他的瞳仁深幽,认真看人的时候,好似斑斓漩涡,叫人移不开眼,寅迄哪里敢真的正面应对,哼了一气,将脸别转开去,权当是不接受他的谢意。 “反正,我不是为了你,你想都别想。”寅迄脸上有些不自在,他没有再闹别扭,认得停在外头的马车,“你坐那辆车来的?” “不知六皇子的座驾在何处?” “我早就来了,不用理会这些,既然父皇关照让你送我回去,我就好人做到底,不同你为难。”寅迄单手一撑,已经翻身上车,见沈念一还站在车下凝望着他,强笑了一下,“怎么,沈少卿还生怕我半路会逃跑,在想用什么绳索捆着我不成?” “微臣不敢,六皇子既然肯坐上来,必然就不会生事添乱。”沈念一不用细问,寅迄这样做,当然不是为了他,寅迄的个性粗中带细,看似鲁莽,实则小心谨慎,不过是其平日里委实掩饰的太好,叫人不易察觉。 那么,皇上可曾知道真相? “是,你是做大事行大义的沈少卿,而我就是让父皇生恼烦心的忤逆子。”寅迄双手往胸前一抱,懒散散的往后靠着,嘴角歪一歪道,“今天的事情,你知我知。” 沈念一忽而想笑,寅迄做了好事,却不想让那个人知道,真不像是他素日里嚣张的气焰。 “沈念一,你笑什么笑,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要是你胆敢多说一个字,下次休想我再帮你。”寅迄不知为何,俊脸一红,有些恼意。 “微臣没有笑。”沈念一的样子再严肃不过。 “我说笑就是笑了。”寅迄瞪了他一眼。 “六皇子交代的话,微臣都记下了,这是微臣欠了六皇子的人情,日后必然要回报的。” “不用,千万不用,只要你别在父皇面前添油加醋,火上浇油,我就谢天谢地了。”寅迄将眼睛一闭,“路上还要些时间,我也乏了,先睡会儿,到了地,你唤醒我。” 第一百四十一章:从长计议 “阿阳,去六皇子的府邸。”沈念一关照过这句,看寅迄当真没事人一样假寐起来,略一沉吟,将皇上方才的反应快速的回想了一次。 但凡他提及傅仁翟的名字,皇上的怒气就一拨高过一拨,可是皇上又像是算准了他会急着赶到宫中来,不说其他,单看莫公公的反应就完全是准备好了,在等着他的出现。 那么,皇上的用意究竟为何,是要杀,还是要捧,或者又是一种新的试探手段。 沈念一的目光停留在寅迄身上,只见其呼吸绵长,眼睫安静,居然真的睡着了,没心没肺到这个地步,也算是难能可贵,换而言之,寅迄虽说与他吵吵闹闹这些年,能够在他眼皮子底下睡着,算是对他的百般放心。 两个人彼此知根知底,寅迄对世宁的那点心思,再清楚不过,沈念一低声而笑,连四嫂都觉着寅迄是个再有力不过的竞争对双手,一再叮嘱要他要好好守着人,却不知寅迄的皇子身份,太多局限,反而是最不用担心的那一种。 寅迄不要他谢,言而有之,替他解围时看在世宁的份上,不如等他回去直接谢了世宁岂非更好。 霍永阳知道六皇子在车上,将马车驾驶的又平又稳,很是适宜,他也有些奇怪,平日里六皇子与大人是针锋相对,今天居然肯与大人同乘一车,真正是难得。 等到了寅迄的府邸,没等车子停稳,寅迄已经睁开了眼,双眼清澈,根本不想才睡醒的样子:“父皇的意思是,让我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得。” “正是。” “而且,父皇让大理寺派人手监督,如果我没有遵从圣意,大理寺与我同罪。”寅迄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有种洋洋得意的神色。 “我已经让大理寺的暗探守在六皇子的府邸周围,请六皇子放心,你一定走不出这座府邸的。”沈念一用脚趾头都能揣测出对方的心思,直接用话语打压,“六皇子虽然也有武功,不过算不得精妙,我奉劝一句,最好不要以身试法,伤筋动骨的,面子上也不好看。” 说这话的时候,沈念一脸上微微含笑,说不出的丰神俊朗,然后好整以暇的坐回到马车上,继续赶路,就听到寅迄在后面喊道:“沈念一,我好心救了你,你不求回报也就算了,良心都让狗吃了,下一次,谁帮你谁就是小狗!” 丝毫不顾及自己的皇子尊贵身份,霍永阳听他骂过一套又一套,不禁失笑道:“六皇子这样子都性格,要深得皇上的欢心,真是比登天都难。” 沈念一低下头来笑了笑,皇上不喜欢这个直肠子的儿子吗,要他看来却是未必,如果皇上当真不喜欢寅迄,那么仅仅是先前那闯宫的一幕,就已经够寅迄背负个欺君之名,在自己的府邸禁足几天,根本算不得惩处。 皇上一直是个明白人,知道哪个儿子心存良善,口无遮拦些又有什么关系,正说明心里头藏不住事情,总好过那些背地里重重算计,表面还笑脸迎人的。 这天底下,最会看透人心的,就非皇上莫属了。 不过,寅迄前几天得了两匹好马的消息,他在大理寺也略有耳闻,那两匹高头骏马,绝非是天朝的品种,谁都知晓,鳬吾国拥有最好的良驹品种,只是两国交恶十多载,战事不断,烽火燎原,根本不得通商。 也不知道寅迄花了什么手段,用了多少银钱,居然让人千里迢迢捎带来两匹鳬吾国的骏马,皇上一句话说宰就给宰了?恐怕未必,想来是收在宫中机密的地方,派其他更加要紧的用处。 至于寅迄说的那几个外邦的朋友,是不是鳬吾国的奸细还说不好,皇上应该更多的是想吓唬他一下,以免他做成功了一次,以后更加胆大妄为,做出祸端。 寅迄离开时,根本都没有提起两匹马的事情,很显然,他虽是爱马之人,也知道孰轻孰重,良驹日后总有机会再得,而有些人,有些事,却再等不得。 “大人,如今要去哪里?”霍永阳没想到去了边关一次,学了驾车的技术,回来以后,同进同出,还真的就靠着这门手艺,跟在大人身边了,连一贯相随的丘成都酸溜溜说他是学以致用,学有所长。 “先去刑部。”沈念一盘算了行程,“刑部出来,还有几个去处。” “大人已经数日不曾好好休息,要不要稍后回大理寺小歇?” “等刑部的事情摆平,再从长计议。”沈念一抬起手来,揉了揉眉尖,要不是阿阳提醒,他还真的有些想不起来,上一回舒舒服服入睡,那是几时的事情。 谁的身体也不是铁打的,只要是将刑部这边处理稳妥,应该回去补个觉了。 华封在刑部大门口,兜兜转转,脚步不停,旁边的人即便看着,也不敢插嘴询问,连刑部四刀之一的马真,也不过是苦着一张脸,不敢多嘴多舌。 等见着沈念一回来,华封焦急地迎了上去:“沈少卿,皇上他老人家,怎么说?” 沈念一下了车,边说边往里走,将刑部大牢的事情已经都原原本本同皇上说明,皇上并没有要责罚的意思,而且傅大学士的案子也容刑部缓一缓,稍后再做商议。 “那即是说,这次中毒的案子,算是拂过去了?”华封没想到沈念一去了一次就能将事情解决的这么周到,他是知道沈念一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皇上也肯听其而言,但是刑部大牢中的人犯集体被下毒,前后还死了两个人,即便换作是他,也未必能够善了此事。 这样一想,华封看向沈念一的眼神中就带了嫉恨的意味,但是目光落下,沈念一温润如玉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得意,平静的就像是一潭深水,那才起来的恨意又被平复了下去,沈少卿也算是替刑部跑腿,如果这样都容不下眼底的话,那真是他太小心眼了。 沈念一似乎没有察觉到华封的心理变化,他又询问了待他走后,那些中毒的人是否得到及时的救治,还有人为此丧命否,前后都得到了准确的答案,大夫将每个犯人都逐一检查过,又用灌水催吐的法子,彻底治疗。 除了一开始就死掉的两个,剩下的就都是性命无忧了,连给郭永平送鸡腿饭的厨子也已经单独关押起来,另外还有送饭的两个人,吓得像是全身打摆子一般,除了磕头,连话都说不齐,华封瞧着几个人都十分眼熟,在刑部做事绝对不止一年两年,知道事情还另有蹊跷,所以都不过是先行关押,等着沈念一回来,再做决断。 “送饭的人,途中可遇到什么人?”沈念一当下也不坐不喝茶,跟着华封去见这几个被单独关押起来的,说要当面问问线索。 “这个倒是没有问过。”华封亲自领着沈念一前往,“这个就是厨子。” 沈念一走得近些问道:“今天,大牢中的饭菜都经过你的手?” “大人冤枉啊,小人真的是冤枉透了,今天本来不是小人当值,正好与小人对班的那个厨子身体不适,临时与我换了班如果是小人下的毒,又怎么会知道对班的大清早会拉肚子拉的起不来身,由我来临危受命,前来顶班。”那厨子红光满面,吃的油水甚好,见了人说话有条有理,不见胆怯。 “你不怕吗?”沈念一沉声问道。 厨子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大人们要查案,一个一个排查也是正常,小人在刑部做厨子,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里面的规矩道理,我都懂的,这位大人只管询问,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念一很快询问完,将厨子给带了下去:“毒不是在灶间下的,马真已经都查过,灶间的锅碗瓢盆里都没有下毒的痕迹,虽说这个厨子掌勺,但是灶间里,上下帮手的人,足有十来个,他没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够瞒着这十来双眼睛,绝对不是他做下的。” 华封招了招手道:“将送饭的两个带上来。” “大人,送饭的方才晕死过去一个。” “那就将剩下的那个带上来。”沈念一镇定的答道,方才那个厨子秉着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的心态,所以见着他们追查,也不露怯,那么这两个人又在害怕什么? “见过大人。”说话的这个,牙齿都在打架,说话的时候能够听到咯咯声。 “我不过有几句话想要问你,你不用这么紧张。”沈念一生怕自己的话没有问完,眼前这个就又晕死过去。 “是,大人尽管问。” “你们是负责今天给大牢中刀锋人犯送饭的?” “是,大人,我们兄弟俩负责送大牢的牢饭,无论风吹雨打,从未曾间断,已经有七年零九个月之久,没有出过一次差错。” “那么,我且问你,为什么今天要给关在大牢最尾倒数第二间的那个犯人吃鸡腿饭,只有即将要被行刑的要犯才能吃到鸡腿饭,你就没有怀疑过?”沈念一凝着晶光的眼,锁定了眼前的这个人。 第一百四十二章:接旨 那个狱卒闭紧了嘴巴,一双眼四下乱转,显然在想如何推脱责任,外头已经躺平一个,或许将罪责都推到其身上,才方便脱身。 沈念一素来和气,尽数看在眼底,不紧不慢的问道:“要是外头那个真吓破胆死了,是不是就能替你顶罪了,若只是收了好处,拿了银钱,都算不得大事,这里不比别处,是堂堂刑部,说出来总比藏着掖着要好。” 狱卒当然知道刑部的手段,被沈念一用这样淡漠的口气说出来,格外叫人心惊胆战的,他咽了口口水,试探着问道:“要是我都说了,沈大人不知……” “这里由不得我做主。”沈念一唇角轻挑而起,他的目光垂下,将生杀大权直接交给身边的华封。 华封见手底下的人这般不争气,本来就抹不下脸,再见到这样的嘴脸,哪里按捺的住,马真识人脸色,板着脸走过去:“你要是不愿意说的话,我倒是更加乐意。” 直接用衣袖捂住了嘴,将人绊倒,随即往外拖,下手狠准快,绝不留情,所以那狱卒被像个破麻布袋一般往外拖时,根本发不出丝毫的声响,快拖到门口时,掐着脖子从地上又拎起来,按在墙上,恶狠狠道:“想好了没有,说还是不说!” 手指几乎要掐进脖子的皮肉中,那个狱卒双足离地,脸孔涨得通红通红,在马真放开手的一瞬间,顾不得喘气,双手抱住脖子,哑声道:“有人给了我一百贯,有人给了我一百贯。” 几个人都安静的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昨晚有人给了我一百贯钱,只说让我今天什么事情都别管就成,再没有其他的了,送饭的途中,我拉着那个弟兄说掉了钱,让他帮着找找,将送饭的车子在路边停了一小会儿,大人,我真的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否则的话,我后悔啊,求大人饶命。” 非要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保命才是第一位的。 “那个人是谁,快说,那个给你钱的人是谁!”马真厉声问道。 “我不知道,大人,那个人从来没有见过,我从来没有……”那人又惊又怕,双手十指苦苦拉扯住马真的衣服下摆,“我只知道那人的嗓子很尖,不像是一般的男人。” “是个太监。”沈念一都懒得再多看一眼,多听一眼,站起身来,径直往外走。 华封冷眼一瞥:“马真,让他说出所有知道的,还有那个晕厥过去的,也不能放松,用冷水泼醒了,一起问出个究竟。” 不等马真回答,他匆匆跟着沈念一身后,急声问道:“你一早知道幕后黑手是个太监?” “我只知道,有件案子的关键人物是个太监,没想到这样巧。”沈念一越想越心惊,这些案子的背后难道都真的是同一个人在操控左右。 “要找个太监还不容易!”华封大大咧咧的说道,忽然他闭了嘴。 “要找出个太监,还真的不太容易。”沈念一缓缓说道,“你我入宫时,不过见的是皇上身边几个得力的公公,那些犄角旮旯处的呢,整个宫中有多少太监,难道每一个都带来刑部指认不成,若真的这样做,太监没抓到落案,我们先被皇上革职了。” “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华封懊恼的一拍额头,“没想到一百贯钱坏了大事。” “刑部的狱卒,一个月的月俸是多少?” “两贯钱。” “一百贯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而且给钱的时候,要求无多,要是换成是你我,也或许肯应下。” “我怎么可能!”华封颇为不以为然。 “一百贯对华大人而言,当然不算什么,如果更多呢,一千贯,一万贯,甚至更多。”沈念一直视过来,“每个人心里都对自己有个价钱,只看对方是否出的起。” “沈大人这话说得好不别扭,难道沈大人也是待价而沽的人!”华封一脸像是被得罪的神情,分明是恼了。 沈念一微微一笑道:”要是出价的那个人是皇上,华大人会不会服从?” 华封呆在原地,猛地想明白了沈念一话中的意味,方才那通憋着的火气所幸没有胡乱发作出来,否则又是一个笑话:“如果是皇上,那么身为臣子的你我,当然是在所不惜了。” “华大人明白我的意思就好。”沈念一站定了脚,“请带我去看看那俩人的尸体,还有郭永平对门关着的那个人,可还安好?” “那小子没什么事情,他牢房里的饭菜统共才吃了两口,死不了。” “是,他见着鸡腿饭知道是断头饭,食不下咽,没想到却就此保住了性命。”沈念一急着要去看尸体,石老三死于中毒,郭永平又是死于中毒,到底还有多少后招留着,杀人灭口。 郭永平的尸体已经稍作整理,口鼻处的污秽之物都尽数擦去,刑部的仵作是个年轻人,沈念一抬眼看了看道:“新来的?” “是,来了十多天,还不曾与沈大人会过面。”华封冲那人招招手道,“本来的吴老头年纪实在太大了,手都发抖,手段本事都是一流,这是他的孙子,吴卓义,还不过来见过大理寺的少卿大人。” 吴卓义穿着一身黑衣,脸孔肤色极白,长得倒是一副好相貌:“见过沈少卿。” “尸体可有什么异常?”沈念一沉声问道。 “两个人都是死于中毒,不过前一老者本来身体就虚,毒性入体,根本来不及抵抗,而这个壮汉有些古怪。”吴卓义反过身去不知在捣鼓些什么,然而捧了一个铜盆过来,“两位大人请看,这是他衣服和摔倒之处取来的呕吐物。 华封哪里肯直接去看,挥了挥手道:“快些说,你发现了什么,不用在沈大人面前搬弄。” “呕吐物一共有两批,依我看来,这个人怕是吃到一半就知道食物中被下了毒,但是居然按捺的主,不声不响,忍着腹痛难忍,将所有的饭食尽数都吃了下去,加剧了毒性的挥发,整个牢中,大概就属他吃的最多。” “你的意思,他是一心求死?”华封听出端倪,而沈念一默然不语。 “犯人的心思很难揣测,这个人应该知道自己是重刑犯,我看他手脚都戴着镣铐。” “华大人,你这个仵作,很好。”沈念一点了点头,“还有什么发现,你尽管直说。” 吴卓义的本事是家传,爷爷的年纪大了,他才得以进了刑部,爷爷曾经对他说,仵作这口饭不好吃,他笑着握住爷爷的手,只说了一句,他不会给爷爷丢脸,爷爷笑了,他也笑了。 到刑部十多天,没人正眼看过他,没有现成的死尸给他过目,他每天坐在停尸房前头,觉得一个一个时辰委实难熬,好不容易等到了机会,原来眼前这个年轻俊美的男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大理寺沈少卿,吴卓义恨不得摩拳擦掌,祭出平生所学。 “沈大人,他中的毒其实颇为常见,就是砒霜,下的分量很匀称,所有的饭食都下了,谁吃的多,谁就死得快,还有就是这几个鸡腿里面下的毒最重。”吴卓义知道华封不喜这些,华封是他的顶头上官,他可不敢得罪,“要是有人事先知道会下毒,那么可能会选择少吃几口,即不会死,又躲开了所有的嫌疑。” “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话的仵作!”华封走出来,还低声抱怨了一句,“沈大人,这小子是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别听他信口开河。” “我倒是时常喜欢听听小唐的意见,小唐的名言是,活人会撒谎,但是死人不会。”沈念一将吴卓义的话细想一下,“关在郭永平对门的那几个人,我却觉得同这次中毒没有干系。” 鸡腿中下毒,要灭的口绝对不止是郭永平一个人,但是临死前的断头饭,食不下咽也属人之常情,郭永平早就知晓自己难逃一死,他身上莫名出现的那大笔的银钱,又无缘无故的消失不见。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为钱做了丢命的事情,娿算是一报还一报。 “那么,就是说,还有下一拨,会将没死的那几个也一起弄死!”华封眉毛都快竖起来,“真把刑部当成豆腐坊了不成,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说下毒就下毒,说杀人就杀人!” “不,不会再来了。”沈念一很轻很轻的叹了口气。 “为什么!”华封穷追不舍的问道。 “他们活不长久。”沈念一从宫中出来,就明白,皇上早就做好走每一步的决断,但是依然有人等不到皇上开口,生怕郭永平会吐露出所知的真相。 急成这样,归根结蒂,依然在何家的案子上,那才是命门。 “沈大人,找出那个太监,才能知道到底谁会来下毒!”华封还是担心皇上会因为刑部大牢出了这样的事情,而下令责罚,忐忑不安问道,“皇上没有说其他的?” 沈念一摇了摇头道:“皇上都没有细问此事。” 两个人的对话,还没有结束,外头传来一声尖细的嗓子:“皇上有旨,刑部侍郎速来接旨!” 第一百四十三章:如虎添翼 华封很是紧张:“沈大人,你才说的?” “不妨事。”沈念一没有要跟随其后的意思,“是为了其他的事情。” 华封半信半疑的稍许整理下衣着,大步走了出去,而沈念一站在原地,听到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他不用回头,直接开口道:“吴仵作。” “沈大人。”吴卓义站在离他还有三四步的距离,“所有下在犯人饭食中的砒霜,用度不小,如果真心想查的话,天都能够拿得出这样多砒霜的铺子并不是很多,逐一去找,肯定会有线索。” “这也是你爷爷教你的?”沈念一冷着脸孔问道。 “什么?”吴卓义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不明白沈大人的意思。” “华大人才是你的隶属上司,如果你对案情有什么发现与质疑,都应该直接去找华大人,而不是来同我说这些,如果你这样做,华大人又很介意的话,那么你就得不偿失了。” “我想沈大人应该不会介意这些才是,对于沈大人来说,能够破案不才是最关键之所在吗!”吴卓义被沈念一当面驳斥,脸孔发红,“我对沈大人说这些,没有其他的意思。” “如果你有其他的意思,那么我就不会教你这些。”沈念一淡淡说道,“如果你有发现,那么先告诉华大人,再由他来告知我,并不会费很多功夫,而你又两面讨好,这样子,你在刑部的位子才能坐得稳也坐得牢。” “我还以为沈大人不至于会迂腐至此。”吴卓义略微抬高了声音道,“案子就在刑部眼皮子底下发生,刑部的人,哪个不想快些了结,否则一笔一笔算下来,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前一任的仵作,应该在刑部任职有四十余年。”沈念一忽而转了话题。 “是,爷爷做这一行四十二年。” “那么,你应该多向你爷爷请教,有些经验不是你将书面上的本事学会就能够顺理成章的,四十二年的所见所闻,几乎是一块瑰宝,你但须好好学着些才是。”沈念一上下打量他,“我猜想,你家中并不赞成你任职仵作一职,除了你爷爷。” “沈大人明察秋毫。”吴卓义有些懊丧的说道,“家父家母都说仵作不能做,否则一辈子同死人打交道,幸好爷爷说,仵作也是正当活计,而且入了刑部之门,也不算给家中丢脸。” “如果这样说起,我也是半辈子同死人打交道。”沈念一轻笑道,“你有这份坚持很好,不过做事仅仅有信念与坚持,还远远不够。” 这两句谆谆善教,听得吴卓义心口一股暖流,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要是沈大人愿意教诲几句,感激不尽。” 沈念一甩袖而笑道:“我都说了,你已经有最好的良师益友,委实用不着我。” “沈大人指的是我爷爷?”吴卓义叹口气道,“沈大人有所不知,爷爷每次说的话都云里雾里,让人好生疑惑,没有像沈大人这样,虽然点到为止,却已经一针见血。” “慢慢学,你会明白的。”沈念一没有再与他闲聊的功夫,自顾向前而行,“你方才给出的建议也算是不错,不过我不会去做也有我的道理。” 吴卓义追了两步很想问一问,他的道理又是哪般,然而见着沈念一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却委实问不出来了,难怪连在刑部一向高高在上的华大人对他都恭恭敬敬,按说刑部侍郎的官职还在大理寺少卿之上。 这样和气又严厉的话,真值得慢慢推敲,吴卓义忍住迈开双腿的冲动,今晚他就回家一次,好好问一问爷爷,再将沈大人的那番话都一起告诉爷爷,沈大人的话没有错,爷爷的经验才是他最大的筹码。 沈念一迎面碰到折转回来的华封,华封脸上颇有些轻松的神情:“沈大人料事如神,真让你猜中了,皇上的口谕不是来追究中毒案子的,而是给何家的灭门之案的涉及人等,给了明示,案情重大,死的人数过多,人犯不得轻饶,一律处以极刑。” 这些都在沈念一的预料之中,他静静听完,才开口道:“定的什么日子?” “明日。”华封恨不得早些将这个案子了结,徒生出这么多事端,多留一天也是夜长梦多,“那几人躲得过今天,也躲不过明天,方才沈大人说凶手不会再来,难道是已经揣摩出皇上的心思,知道这道催命的圣旨就要下达到刑部?” 沈念一不置与否,低下头似乎在想什么,等华封又问了一次,才抬起头来:“皇上是想将何家的案子做个定论。” “那个,傅大人那边,皇上却没有说要不要缉拿回来细审,不如沈大人给我条明路?”华封虽说嘴上还不肯承认,心里对沈念一这样一步算一步的本事,还是有些敬佩,怎么说能再皇上面前做第一红人,就像是住在皇上肚子里头一样,皇上想说的那些话,都能先一步摸索出来,这样的本事给了谁都是如虎添翼。 由不得朝野上下,不少人眼睛赤红,华封暗暗叹口气,那是人家的本事,学都学不来。 “明路两字不敢当,只是皇上既然不提,华大人就按兵不动即可,要是赶在皇上下决心之前,就做了某些事情,未必能够讨好。”沈念一已经说得太明朗,这样子算不算假公济私,他对傅仁翟是没有丝毫的心思,但是这一条线上绑着的人,他委实也放不下来。 华封只当是好话拉来听,连声赞同:“是,是,沈大人说得有道理,不做不错,多做多错,只听皇上下令安排,那傅大人没准不过是一时惹了皇上不悦,回头皇上觉得可以宽恕,就抛在脑后,而我万一多事,却要得罪多多了。” “华大人能够这样想,往后要是此事平息,我定然要在傅大人面前,为华大人讨要这个人情。”沈念一很清楚华封的为人,这句话还当真就说到华封心坎里去。 华封笑得直说可行可行,见沈念一要走,亲自相送,送到刑部门口,才说道:“此次沈大人相助之力,铭记感恩在心,往后有用得着华某人的地方,只要沈大人一句话。” 沈念一笑着坐上马车:“有华大人这句话足矣。” “沈大人一身好武功,又是堂堂男儿身,如何不爱骑马,成天坐车来去?”华封是喜欢策马而行的武将,有些不解的问道。 “有些事情,坐在马车里,才最是方便。”沈念一扔下这句话,让霍永阳驾车往正安堂而去。 “大人,你方才说的那句话,可有些意思,我瞧着华侍郎站在那里,反反复复的品味,连脚都迈不开步了,你说他到底是往哪条歪道上头想了?”霍永阳笑着说道。 “他要往哪条道上想,是他的事情,我也管不过来。” “大人是故意的吧。” 沈念一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他想到方才所见的那个吴卓义,脸上有股忿忿不平之气,虽说仵作之职没有太多的人愿意来,挂着刑部两字抬头的,却不是那么容易蒙混过关的,吴卓义年纪尚轻,就能直接入了刑部,想必是有些真本事,这本事,还是祖传的秘法。 但是,初来乍到,又不太懂得人情世故,吴卓义应该是很想表现出一番作为,然而除了那些个不会说话的死尸,谁又会去同个没有什么背景靠山的毛头小子搭讪攀谈。 在刑部才待了十来天,已经快把吴卓义待出呆病来了,要是他手底下真有些绝活,但是埋没可惜了,不如等回到大理寺,让小唐借机过来学几招真材实料,回头在大理寺也好有一番更大的作为。 他依稀记得,小唐曾经说起过,刑部的老吴仵作最厉害的是一双手,据说哪怕是蒙着眼,哪怕尸体的皮肉都烂了,只要在死尸上摸两三下,就能知道死尸的死因,百试不爽,连小唐都自叹不如,说是除了她那不长进的齐师叔,大概还能够与之比肩,行业内就再没有这样的行家里手了。 不知道,这位小吴仵作可也学到了这门本事。 “大人孙姑娘不是已经从正安堂回家了吗?”霍永阳扬着马鞭,抽出个响花来。 “别给我扯这些有用没用的,难道我还能忘了孙姑娘在哪里养伤。” “我这不是担心大人忙得连轴转,将这样要紧的事情都给忘记了吗。”霍永阳笑眯眯的说道,“以往的时候,宁大将军对秀娘格外上心,大人还看不过眼,如今摊到自己身上,却又变本加厉了。” “谁教你说这些混账话。”沈念一笑着骂道,“还不给我加快速度,还有几件事情查清楚,我还想回大理寺眠一眠。” 案子虽然还在加速运转之中,身体却已经到了一个极限。 沈念一最是了解自己的病状,再这样累下去,最不该来的,怕就要来了,如今没有孙世宁在身边做他的一双眼,他不想独自在黑暗中行走,孤苦无依。 第一百四十四章:不告而别 正安堂内。 郑容和将金针收起:“你这样子耗着,我也不知能坚持到几时,若是哪天,你真的瞎了,别怪孙姑娘嫌弃你。” 沈念一用手背拂了一下眼帘,恢复一贯的神清气爽:“无妨的,她要是嫌弃我,我就蹲在孙家门口不走,总能磨着她心软的。” 郑容和的手一颤,笑起来道:“这话真不像是你会说的。” “苦中作乐,否则一天十二个小时不停歇,接连几天没的合眼,再不开发了自己,真坚持不下去。”沈念一抓过椅背处的外衫,套上身,“这两个月的诊金怎么算?” “我这里有个病人,才刚满五岁,高烧不退,送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好不容易救回来,耳朵却被烧坏了。” “聋了?” “只能听到很微弱的声响。”郑容和轻轻叹口气道,“最可怜的就是孩子,什么都不懂,医治好了只会冲着我笑,那样的笑容,让我恨不得重新做一双耳朵出来送予他。” “我知道了,地址送到大理寺,我会安排。”沈念一做了短暂的休息,举步往外走,想一想才问道,“老郑,天都的哪个药铺能买到大量的砒霜?” “几个大铺子都有,我这里也有不少,你要的话,我去拿给你。”郑容和再自然不过的回道。 “不,我暂时用不着,药铺卖砒霜有什么用?” “有些人拿回去药耗子,虫灾,我这里是研制解药,要是有人才误食了,剂量又不算大的话,我或许能够想办法救回来。”郑容和眉心一蹙,“我就说你身上怎么有股子怪味道,原来是有人吞食了砒霜,都隔了这些时间,来不及的。” 沈念一举起衣袖来,轻轻嗅了嗅道:“看来我穿着这一身去见皇上,是有些不恭不敬。” “皇上还不是眼睁眼闭,要是瞧着你顺眼怎么都好,要是瞧着你不顺眼,你穿的绫罗绸缎,他照样轰了你出来。”郑容和一向不喜入宫,颇为不以为然。 “你倒是比朝野上下的大部分官员想得通透。”沈念一笑着走出去,老郑就是想得太明白,所以才宁愿蜗居在此,其实,他方才有句话没有说尽,要是他真的瞎了,大概也能就此死心,辞了大理寺的官儿,从此眼不见为净。 坐上马车时,沈念一低声说道:“阿阳,要是对手能将刑部大牢闹个底朝天,那么筹古巷还真算不得是什么隐秘的地方,去筹古巷吧。” 霍永阳听出他话语中的压抑,大人往日办案都是速战速决,近来的案子却如此诡异,一环套着一环,令人应接不暇,别说是大人尚有皇命背在身上,就算是旁人另眼相看,都已经被搅得一团线索解不开理还乱。 马车就停在筹古巷巷口,日光黯淡下去,狭窄的小巷中,阴沉沉的,没有瞧见才来时见到的那个老妇人,每一家都门户紧闭。 沈念一走下车来,快速走到门前,拍了两下,门没有合闭起来,轻轻一推就开了,他心里咯噔一下,虽说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依然不希望在这里见着娄凡白和冼瞎子的死尸,要是走到这样的绝路,那么就不止是表示,案情再一次脱出他的掌控范围,而是他身边所有的人都不再值得信任。 有人一直走在他的前面,掐断了他的去路,让他又不得回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屋中的竹器依然堆得小山一般,他尝试着喊了两个人的名字,根本没有人来回应,地上没有丝毫打斗过的痕迹,凳子边还有编制到一半的竹篮,沈念一弯身抄在手中,当时冼瞎子手中放下的正是这个。 他们去了哪里,不声不响,一走了之。 在屋前屋后兜兜转转,虽然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沈念一却知道这个地方已经被彻底放弃,冼瞎子是那样小心谨慎的人,既然在这里说了太多的话,应该早就做好了完全的决定。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冼瞎子确实参与了何家的灭门惨案,没可能当做无罪之人,顺手放走,等到案情水落石出,他必然会得回来抓其归案,就连狱中那几个死里逃生的,也躲不过斩首之罪,更何况是冼瞎子。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规矩,然而触角一旦涉及到朝野,就另当别论,聪明人不会坐以待毙。 沈念一从屋中退出来的时候,隔壁有人推开门来飞快看了一眼,他认出正是那名老妇,咧着无牙的嘴冲他笑道:“年轻人,只要五贯钱。” 他都没有多问,摸了钱直接交予,老妇从门缝里塞给他一张折叠的很是齐整的纸条:“我不识字,所以不知上头写着什么。” 沈念一点点头,都没有打开来,径直让霍永阳将马车给驶开了,果不其然,纸条打开,里面才写了五个字:恕不告而别。 沈念一的双臂往脑后一背,不告而别总好过横尸当下,他有种预感,何家的案子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真正浮上水面。 “大人,后面有人跟着我们。”霍永阳低声问道,“要不要甩开?” “是什么人?” “骑着马,离得不远不近,从正安堂就跟过来了。”霍永阳观察入微,“起先还以为是同路,没想到还真的有人敢跟大理寺的梢。” “加快些,再快些。”沈念一说一句,霍永阳照着办,两匹马八张蹄几乎要飞起来一般,后面盯梢的果然也迫不及待的跟随上来,说时迟那时快,他却猛地出声道,“停!” 霍永阳操控马车进退自如,那两匹驾车的原本又是难得的良驹,后面两人却没有那样好的运气,险些撞飞出去,沈念一这边已经气定神闲下车,朗声道:“不知是谁派你们前来,不如如实说出来,我也不用烦心。” 那两个人好不容易控制坐骑安稳下来,翻身下马,直接双双跪下:“沈大人,小的们办事不力,让沈大人笑话了。” “哦?既然怕我笑话,何不大大方方的出来说话。” “见沈大人一路办正事,不敢插话。” 沈念一微微笑道:“一路如影随形,这话听着真是敷衍之词。” “当着沈大人的面,委实不敢撒谎。” “那么,傅大人为何不亲自前来?”沈念一说得慢条斯理,对方两人的脸色却是大变,“傅大人可是让你们跟着我,看看我一路都去见了谁,你们好回去汇报。” “傅大人真没有要跟踪沈大人的意思,大人只是,只是……”反正知道是瞒不住了,话里已经等于承认了沈念一的猜测。 “只是不知从何开口而起。”沈念一倒是没有要责怪的意思,甚有耐心,“不如你们辛苦一次,回去同傅大人说,要是他愿意来大理寺与我说几句话,那么沈某人沏杯茶的功夫还是有的。” 那两人对视相望,脸上具有喜色:“沈大人不怪责我们了?” “也算不得做了什么错事,我等会儿就回大理寺,不过待不得很久,要是傅大人还要再三犹疑,那么恕不等候。”沈念一扔下两人,不等他再叮嘱霍永阳就向着大理寺的方向而去,“阿阳,果然让你去边关数月有些长进。” 霍永阳边笑,边策马向前:“不瞒大人,我到了边关的第一天,宁大将军就皱着眉说我骑马难看,找了人来重新教我,怎么骑马,怎么赶车,说是一技傍生,衣食无忧。” “他见着什么人都说骑术太差。”沈念一想到两人初次相见时的场景,不禁眉头松开来,低声笑道,“要怪只怪他自己的骑术太好。” “人人都说,宁大将军好似天生长在马背上一样,能在马上吃饭喝水甚至睡觉。” “那也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本事,旁人没有他的毅力和耐心。”都说宁大将军军功赫赫,又有多少人看出这些年,他所付出的代价。 “大人是怎么看出那两个人是傅大人派遣来的?”霍永阳很是心痒难耐,“都还没开口,就让大人猜个正着,我见着那两个吓得脸孔都白了。” “他们没有恶意,我们故意引得他们现形,也是竭力控制住座驾,生怕撞到我们的马车,而且下马后,说话的语气完全就是有礼有节,训练有素,完全不想引起我的任何误会。”沈念一半合起眼来,“这会儿有必要在我们身边讨消息的人里面,能够做到这样,又急得火急火燎的,除了翰林大学士傅仁翟,没有不二人选。” “大人真的想要帮傅仁翟大人?” “不是帮他,而是我有些好奇。”好奇这位大学士到底在哪里得罪了皇上,要出此下策来摊派个无须有的罪名,将其治罪。 要是傅仁翟问心无愧,又想找个和事老早些与皇上化解了心结,那么必然会速速赶到大理寺,傅仁翟平日里与朝野上下结交都不过浅浅,而今引得龙颜大怒,这会儿除了沈念一之外,还真没有什么人肯湿手沾面粉,参合进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亡羊补牢 沈念一回到大理寺,开口先找于泽,问他这边可有进展,何家的案子没了断,大理寺里头不明不白又死了一个人。 于泽急得就差跳脚了:“大人,当时在办事的,都去寻来问过,没有什么破绽,找不出凶手的线索。” “那你有没有问过小唐,当时她在做什么?”沈念一坐下来,才有时间喝口水。 于泽呆在原地:“大人的意思,小唐是嫌疑人,大人,小唐在大理寺比我的待的日子还长久,怎么会是她杀的人,她又为何会杀一个边关回来的陌生人?” “如果你没有问过小唐,那么必然也没有问过丘成,没有问过阿阳。”沈念一放下茶盏,一双眼锐利如鹰,“大理寺中,俱是你的熟人,你看着都不像是有杀人嫌疑的,难道只能是你自己下的黑手?” “大人,我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是杀人凶手!”于泽的手死死指着自己的鼻尖,“我对大理寺,对大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沈念一笑而不语,倒是从侧门进来的丘成看不下去:“大人的意思是,这里都是熟人,你潜意识里头必然就都不会当他们是凶手,然则,人人皆有可疑,毕竟已经有人死了。” 于泽本来也不至于这般糊涂,就是急火攻心,才如同那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分辨不清东西南北,被丘成的话一点拨,心中顿时清朗起来:“我还真以为大人怀疑是我,吓得魂都快飞出去了,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此事正是大理寺中的内奸所为,所以就算是再相熟相交的,也不能轻易遗漏,大人,我再重新去查验一次。” 等于泽走开,沈念一依旧低头喝茶,丘成问道:“大人明知道他再查一次依旧是无果,为何却不阻拦他?” “此事发生,他是应接之人,比我们其中的任何一个都来得着急,若是不找些事情来给他做做,还不晓得他会怎样胡思乱想。”沈念一没有抬起头来,“于泽的性子还是有些急躁,需要再磨练磨练。” “大人,镜回来说,孙府上下格外祥和太平,孙姑娘休息的很好,大人不必忧心。” “那边还留着月一个人?” “是,不过镜很快又赶过去,大人,会有人对孙府下手,孙家一直本分做生意,一无仇家,二无外敌。” “有些事情说不好,是我当初疏忽了,如今不过是亡羊补牢,求个心安。” 当日姜浩元提携了柳鹿林来给孙家做幕僚,他已经认出柳先生的真实身份,也知道此人的手段,那时只想着有个能干不过的外头人,可以帮衬着孙世宁站稳脚跟,却不曾想,这样的蛛丝关联,让孙家如今不明不白牵涉到傅仁翟的厉害关系,事出有因,不得不防范。 孙世宁为他吃了太多苦,不能再将整个孙家拖下泥沼之地。 “大人,何家的案子已经告破,怎么又重新拾取起来?”丘成不解问道。 “何家的案子另有隐情,皇上心知肚明却不肯吐露实情,所以我必须要等另一个人。”沈念一的耳力甚好,耳尖一跳,“他来的倒是真快,可见也是急得心焦了。” 外头已经有人领了翰林大学士傅仁翟进来,傅仁翟居然只带了个书童,连像样的随从都没有跟在身后,拱手行礼道:“先要多谢沈大人援手之恩。” 沈念一知他说言的是让刑部按捺不发之事,这是自己与华封之间的私密,没想到傅仁翟知晓的也这样快,也对,进宫的时候,皇上身边的耳目甚多,传出来也不算稀奇:“傅大人客气了,我也没有好口才,让皇上之极收回成命。” “我与沈大人素来不曾深交,沈大人却能这样为我着想,已经是大恩。”傅仁翟客气说道,“我也是实在着急,才着人跟在沈大人后面看看可有补救之法,绝对没有要跟踪沈大人的用意,请沈大人千万莫要见怪。” “傅大人坐着说话便是,丘成,给傅大人沏茶。”沈念一知道傅仁翟既然肯屈驾前来,就是愿意与他合作的意愿,很多事情,怕是要通过其人其口,方能解惑。 丘成十分识相,将热茶放在傅仁翟手边,及时退下,屋中左右而坐,只有两人。 “沈大人可知,如今大理寺中都不得安生。” “但闻其详。” “本朝边关近来拉来战事不断,你我身为天朝臣子,心里都很明白,有些小打小闹都是不成气候,本朝最大的危机来自于北方的舜天国,舜天国的土地没有本朝的丰腴,容易种植粮食,一年中又有九十个月天气寒冷之极,所以其王对天朝的态度,就像是一头饿极了的狼,在看一块鲜美多汁的好肉。” 整个计划从十年前开始,无论是傅仁翟还是何启虎,都是这个计划的推动人,最初是傅仁翟提出,由皇上下令招募一批有为之士,舍身忘己深入舜天,在各个位置慢慢渗透,直至稳扎稳打,落地生根。 就像是精挑细选下的种子,在最贫乏的土壤中,也终能开花结果,这个计划用了十年,也努力了十年,却被某人的叛变而打破了其中的平衡。 傅仁翟惨笑道:“十年哪,沈大人想一想,多少个日日夜夜,布下一颗一颗棋子,眼见着就要得回最大的收成,却眼巴巴的发现不过是颗粒无收的下场,如果换作是沈大人,你会怎么做?” “找到叛变之人,先详细盘查,到底出卖了多少根底,再做应对之策。”沈念一冷静答道。 “沈大人的话一点不错,幸而发现的早,那人所出卖的还不算太多,至少那份义士的名单并没有落到敌国的手中。”傅仁翟眼底晶光一线,“当年的三十六人,白衣渡江,下了身死异乡的军令状,十年中,已经死去一十七人,若是我们再没有办法保全住剩下的那十九人,那么真愧对当年临行时,应允下的豪言壮志。” 傅仁翟说着话,都忍不住从椅子上站起身,十年前,他才入朝为官不久,却被皇上一眼相中,任命这般重大紧要的任务,他与柳鹿林整整七天七夜,没有合眼,才将计划草拟出来,奉在皇上面前。 如果没有这个计划,就没有今日的翰林大学士傅仁翟。 所以,是那三十六名义士成全了他。 “那个叛变之人就是何启虎?”沈念一觉得不过简单几句话,已经将事态的发展往正确的轨道上面归拢,起先他以为破案时,总觉得像是一整幅的地图被拆的支离粉碎,暂时不能评拢,却不知是他拿错了地图,看错了地形,才会这样的格格不入。 “正是。”傅仁翟的嘴角牵动,好似想哭一般,“要是我告诉沈大人,何启虎叛变的原因是为了金银珠宝,沈大人会不会觉得很可笑。” 十年前的信誓旦旦,十年后的一时贪念,像两个巨大的极差点,在傅仁翟最初发现真相的时候,险些将他拖曳进去,撕拉成两半。 他不明白,不明白,何启虎如何会变成这样一个人,连皇上也都不明白,已经辛苦了十年,怎么就功亏一篑。 “你们是几时发现此事的?”沈念一必须要抓住这个最重要的时间点。 “在何家出事以后,有句老话说的不差,灯下黑,灯下黑,两国交战时的军报数次被泄,我查来查去,都压根没有想到要查一查最值得我信任的那个人,即便是他已经告老还乡,我还是对他的品行深信不疑,事实告诉我,我的一双眼是白长了,挖出来,扔在地上,都不值一文。” 沈念一听他越说越激动,有些不管不顾的冲动劲,反而想要替他压一压:“但是何家的灭门惨案并非是你下令做下的。” 傅仁翟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沈念一:“我是想要狠下心下令的,这样的叛变之人,不值得一再忍让,却不曾想到,舜天居然比我想的更加残忍,抢在我的人到达之前,斩草除根,片甲不留。” 这是不是老天爷命中注定的报应,来的这样快又这样巧,傅仁翟在听到何家噩耗时,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想进宫问一问,此事可是皇上下令所为? 皇上一口就反驳说,此事也不过是刚刚知晓,哪里就这样快了? 傅仁翟想想也对,何启虎卖国求荣,才换得大量的金银珠宝,却不知对方从来没有要让他活下来继续享受的机会。 “其实,派遣出去的人里面,曾经有捎带过一条不算起眼的消息,何启虎家的二媳妇,不是天朝人,那女子眼仁并非纯黑,而是金棕般的颜色,十分美貌。” 沈念一当然知道这个二媳妇是谁,正是那个在危难之时,手刃亲夫,并且在书房被温五儿和张千双双见到的那名女子。 “细想之下,也没有错,我们可以安排暗探暗卫,舜天那边又何尝不能做出类似的举动,那一位想必就是埋伏在何启虎身边的雷子,随时随地会得爆炸开来,让人痛不欲生,不能挽回。”“那么,傅大人可知,皇上为何要下令治你的罪?”沈念一直接问到最关键的位置。 第一百四十六章:心灰意冷 傅仁翟苦笑不已:“十年大计,多少心血,多少人力,毁于一旦,何启虎死的倒是干干脆脆,皇上如何不找个替罪羊来宣泄怒气。” 沈念一听的这个答案与先前所想的相差无几,皇上是忍不住一时的怒气,又惊于最为信任的臣子居然会得背叛,所以将傅仁翟一并算其罪,问其责,当他将天衣无缝中的名单交予皇上手中时,皇上的神情叫人玩味。 如今,前后贯通了想一想,若是连这最后的十几枚棋子都保不住,那么傅仁翟的官位,甚至身家性命,也一起保不住了。 不幸之中的万幸,何启虎手中的名单没有流落出去。 傅仁翟似乎猜到他的想法:“何启虎没有将名单交出去,因为这是他的下一个筹码,他想要留着换取更大的利益,可惜他与虎谋皮,交手这些年,还是低估了舜天的残暴手段,全府上下五十人,尽数毙命,就连他最在意的儿子,所娶之人也是早有预谋,舜天布下的局,比我们预想中的更大。” “还有一个孩子。”沈念一本来觉得送温五儿入宫是件好事,前任御史家唯一的血脉,如今想来,那孩子要是平凡无奇,或许还能保住小命,如若有一点出彩的地方,皇上会怎样对待这个何家的余孽? “那孩子,我见过一次,长得倒还清秀,不过胆子小,不肯同陌生人说话,让个小太监领着,问他话,只会点头摇头,是不是在那场屠杀中受了惊吓?”傅仁翟想一想道,“孩子是沈大人从陵县带回来的,要是沈大人先一步知道真相,会不会把他送到宫里?” 傅仁翟也是个聪明人,显然想到一处去了,沈念一目光清澈中带着柔和,他想到孙世宁抱着五儿的样子,从废墟回来的时候,一路抱着都没有放脱手:“我会带他入宫,我也相信皇上不会随意同一个孩子迁怒,特别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温五儿连自己的身世都不明,只以为是厨娘的儿子,而母亲已经不幸过世,想来也不会有多嘴多舌之人,将其后的真相说与他听。 “皇上拉不下脸面,也绝对不会将何启虎的叛国罪公然宣布,否则岂非自扇耳光,所以,无论是在你,还是在朝野上下,何启虎的案子都被囫囵的推在一言堂的身上,一言堂不可能会站出来说,案子不是他们做的,说了也不会有人信服。”傅仁翟站起身来,微勾着唇角。 “这个替罪羊寻得再好不过。” “沈大人平日与我并未深交,却能够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将刑部压下不表,又亲自到宫中与皇上说了那样一番话,傅某人心存感念。” “傅大人不用多礼,我出手也是存了私心的。”沈念一听着傅仁翟的话,越听越是心惊,傅仁翟怕是在宫中也安插了耳目,皇上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怕是当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早传回他的耳中。 “再多努力,也已经化成指中沙,水中月。”傅仁翟双手背在身后,踱步走到窗前,叹了口气道,“皇上恼羞成怒,我又何尝不曾心寒,何启虎还会得到皇家礼遇的风光大葬,只因为皇上丢不起这个脸面,而我也还是会因为此事,被罢免官职。” “或许,皇上会的回心转意。” “皇上没有立时下命将我缉拿,已经算是回心转意。”傅仁翟轻轻一笑道,“来大理寺之前,我已经写下辞呈,上奉到宫中,请皇上过目,要是皇上真的体恤我为官多年,兢兢业业,那么自然肯放我一条生路。” 外面的冠冕堂皇一点都不能缺少,而里面的千穿百孔,总要有人肯站出来承担。 “我不会因此而抱怨,官场之事,历来如此黑暗,当年如果没有柳先生出手解围,也没有傅某人官拜翰林院的后来,一场好梦做到今天,也该醒醒了。”傅仁翟目光直射过来,“不瞒沈大人,我心里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的下场,只是功败垂成,有些不甘心。” 如果事情发展在其掌控范围之中,那么大理寺就是傅仁翟为官的最后一站,他不管是否能将这样残忍而不堪回首的真相说与旁人听,选择了沈念一,是因为皇上极其信赖此人,而其口风又出名的紧闭。 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他对皇上,对天朝的拳拳之心,那么也不算白走这一遭。 “话已至此,就不在这里多叩扰沈大人办公事了。”傅仁翟客气说道,“我要回去等着所谓的好消息了。” 沈念一亲自将人送到门口,傅仁翟微微俯过来,声音压得很低:“皇上想要的,你总是藏不住,也躲不起的。” 没等沈念一反应过来,傅仁翟已经大步下了台阶,从背后看去,腰背挺得笔直,就像他本人的个性。 沈念一在台阶处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丘成过来回话:“傅大人可是有所求?” “他什么都不求了。”沈念一知道傅仁翟已经心灰意冷,十年努力付之东流,皇上的态度更是雪上加霜,何启虎的背叛本不是傅仁翟的过错,但是他说的很对,总要有人来背负,在外一言堂是不能抓捕归案的凶手,在朝当年策划整个计划的人便是罪魁祸首,“为官其实是这世上最累的一件事情。” “大人,大人,你去哪里?”丘成眼见着沈念一长腿迈下台阶,急声道,“这里一堆的公事还等着大人……” 沈念一挥了挥手,没有回头,他知道自己想去哪里,见什么人,那些公事暂且放一放,不会耽误太久,这是他在大理寺任职以来,第一次觉得公事并非有自己想得那么重要。 没有骑马,更没有坐车,他走得很快,到了孙府门口,沈念一瞧着那两扇紧闭的门,甚至都懒得上前敲门,直接绕到侧门,跃墙而过,这样的高度对他来说,不过是区区之劳。 落脚点选的很好,几乎没有人见到他,径直就向着主屋走去,冬青端了一盆水出来,迎面见着他,眼睛都瞪大了:“沈大人,你从何而来?” 沈念一清淡淡一笑道:“从大理寺。” “不,不是,我想问的是,前面怎么没有人来传话。”冬青还是满脸欢喜之色,“姑娘在屋里看书,沈大人请里面做,我倒了水就来沏茶。” 沈念一撩开帘子,里屋的门上挂着水晶珠帘,隔着一颗一颗的珠子,他静静看着世宁,正窝在椅子中,哪里是在看书,书页都早不知翻在哪里,头发挽得松松一蓬,穿着家常的湖蓝茧绸衣裙,天气微暖,大概是冬青怕她受寒,还特意在外面又罩了灰鼠皮的小斗篷,绒绒的,衬得一张俏脸才巴掌大。 她侧着脸,眼底像是一汪柔水,不知在想什么事情,什么人,分明有些入神,忽而用掌心夹着的书本滑溜着就落到地上,啪的一声轻响,将半梦半醒之间的人儿给惊醒了。 孙世宁想要弯身去捡拾地上的书本,眼帘一掀,视线与门外端立不动的沈念一碰触在了一起,她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沈念一听得她的反应,立时就笑了起来,走上前去,浑圆的珠子在手指中滑动而过,冰凉凉的。 “你怎么会来!”孙世宁脸上写不尽的都是惊喜,“事情这么多,你不是说要等都忙完了,才能过来?” “没有办完也能过来看看。”沈念一替她将书本捡起,还是一本市面上常见的描花本子,他好像在哪里见过,拿在手上翻了几下,“那时候,你含冤入狱,我去你住的院子查看,桌上就放了这样一本。” “还不就是那一本,难为你还记得。”孙世宁抿着嘴角笑,这人总是风尘仆仆的来去,偏生衣角纯净如新,几乎纤尘不染,“冬青替我收起来的,随手翻翻,我的双手不方便,也没法子看精细的。” 沈念一没有回答,他轻轻握住了孙世宁的手腕,很是小心翼翼,好似她是那容易打破的细瓷器,纱布包裹依旧,她却已经对他释怀,他的声音很低,仿若喃语:“我就是突然很想来看看你,看你在做些什么,有没有好好养伤,见着你以后,我会觉得心安。” 他说话时,呵出的温热气息,萦绕在腕间,孙世宁喜欢听他的声音,初次相见,她什么都看不见,却被他一把冷若冰雪,傲如轩竹的声线折服,她看着眼前,俯下身体的姿态,漆黑的发,心尖处有一丝羽毛在轻轻搔动,些许的痒,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已经不是那么痛了,你不必过于内疚,我不会怪你的,真的。”孙世宁只因为他还心存愧疚,柔声安抚道,“郑大夫都说了,那药膏有生肌的疗效,只要慢慢调养,能够恢复过来的。” “不是的,世宁,不是只为了你的伤势。”沈念一猛地抬起头来,眉眼俊美,山峦起伏,骤然放大,让世宁差点透不过气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两权相害择其轻 孙世宁一直很清楚沈念一容貌长得格外好,连皇上都觉着看起来赏心悦目,不过他平日里都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神情,让人几乎不敢正视。 这会儿,两个人之间,隔的距离最多不过才一根手指,孙世宁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皮肤宛如上好的玉石,隐隐的透出一层光晕,眼底墨色憧憧,再专注不过的在看着她。 孙世宁才想开口说话,却见沈念一微微侧过头冲着她笑,唇形弧度美好,越来越近,在她没反应过来前,已经双手捧住她的双颊,低头亲了过来。 他的眉睫浓丽华美,已经碰触到她的皮肤,好似有绚丽翅膀的蝴蝶,停歇下来,舍不得飞走,孙世宁听得自己若有似无的轻叹一声,缓缓闭合上双眼,原来与心仪之人,做出亲昵的举止,就像是从内心最深处,开出一朵馥郁芬芳的花朵,即便无风,也会得徐徐散发出醉人的诱惑。 沈念一感觉到手掌底下的肌肤温度在逐渐升高,孙世宁的双眼闭得太紧,像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叫人心生怜惜,他却想从她身上吸取到更多的暖意。 是的,这个纤细柔弱的女子,给了他太多的鼓舞与温暖,她总是不自觉的冲着他笑意盈盈,在自以为他看不见的角落,偷偷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即便是受到那样肆意的伤害,却没有说过他半个不是。 在傅仁翟面前,快要凝冻起来的心,被她的体温一点点的又重新融化开来,她口中的甜美,令得沈念一舍不得放开,手臂收紧,索性将整个人都箍在自己怀中,起初的柔情与试探,在孙世宁想要往后退缩时,彻底加重了分量。 孙世宁能感觉到沈念一正静静的抱住她,这不像是平日里冷静镇定的他,她没有多想,就展开手臂,避开自己的伤处,也回抱住了他,他的嘴唇流连忘返,辗转迂回,指引着她轻轻放松了牙关。 孙世宁的呼吸更紧更急促,四周有细微的,悉悉索索的声响,或许,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好似繁花丛中一朵一朵盛放不衰,令人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她分辨不清,沈念一是在什么时候将手臂放松开,她还是窝在那张椅子里头,神情慵懒的像是一只才晒过融融暖阳的猫,头发散开一缕,撒在肩膀处,眼角唇角处浮着一层晶莹的光点,烁烁而明。 沈念一没有说话,在她的身边也坐了下来,手臂搭在她的肩膀后,她顺势将额头碰过去,两个人耳鬓厮磨了片刻,屋中静静的,连冬青都不知去了哪里,没有进来打扰。 良久,沈念一先开了口:“何家的案子彻底了结了。” “你是为了这个才徒增了心事?”孙世宁的舌尖上,还留着他的气息,美好的想就此睡过去,将美梦延续。 “案子的真相与我们调查出来的出入较大。”沈念一又将她往怀中拢了拢,尽管已经没有这样亲昵的抱过,他也能感觉到,她清减了许多,掌心下摸起来一把骨头,她以前也挺纤细,却绝对不是这样的清瘦,“你先前都参与其中,我就都同你说了,你可想听一听?” 孙世宁点了点头道:“要是你不介意说与我听的话,我倒是很想听听真相。” 沈念一挑着紧要的都告诉了她,孙世宁没有插话,一直等他都说完,又隔了片刻,才轻声问道:“皇上当真不会为难五儿?” “不会的。”沈念一料定她最关心的必然是这个,早就为她盘算过,“五儿待在宫中很安全,如果皇上想要严惩,就不用做这样场面上的功夫,既然已经宣布留人下来,必然会好生教养,但是也不会让他太出人头地,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君王之道,最是艰涩难懂,不过沈念一说的浅白,孙世宁跟着点了点头道:“皇上会给他锦衣玉食,但是只要求他做个普通人。” “正是如此。” “那么,好些线索里面的太监,还有刑部大牢的中毒,其实都是……”孙世宁的话没有说完,已经被沈念一捂住了嘴巴,她顿时明白过来,有些人的名字别说提了,应该是连想都不能想才是。 沈念一缓缓将手掌松开,孙世宁原先嘴唇的颜色是种淡淡的蔷薇色,被他亲吻后,红润欲滴,微微肿起,却更像是在邀请眼前人的采撷,他目不转睛的看了会儿,才勉强将视线挪移开,生怕操之过急,吓坏了她。 “既然皇上说此案了结,大理寺顺从圣意,了断案卷就是,你为何要耿耿于怀?”孙世宁不敢抬头与他眼对眼,低着头,用手捧住他的手指,拿捏着把玩,“一切不都是皇上说了算吗?” 沈念一沉默片刻,才答道:“是,这话一点不差,世上万事都是皇上说的算。” “你只是觉得那五十个死者中,大部分都是无辜,那些下人知道什么,还有肚中尚未出生的孩子,更加可怜。”孙世宁将他的手,缓缓贴在脸颊边,他的掌心温度适宜,非常舒服,“可是,你已经尽力而为了,世间不如意之事,常有七八九。” “我要是有心同皇上闹别扭,那么到时候连带着自己都要人头不保。”沈念一抽动嘴角笑了笑道,“两害相遇择其轻,这个道理,我居然都想不明白,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才入大理寺时,他年少成名,鲜衣怒马,雷厉风行,查案办案时,很有些异于常人的手段,没想到一路走过来,反而心生怯懦,还需要到世宁这里,非要听得这些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心里头才求得一个安稳。 “不是这样的,这不是心软,而是不忍。”其实,孙世宁只要每每想到何家的那片被大火焚烧过后的废墟,当天夜里必然就睡不踏实,再想想,里头埋葬着五十条人命,经不住忽然打了个哆嗦。 沈念一的手正贴着她,哪里不得察觉出来,揽住她的肩膀,让她依靠在身前:“好了,好了,不同你说这些了,好好让你养伤的,别又生了其他的烦恼。” “沈大哥。”孙世宁的声音软软的。 沈念一还是第一次听她唤的这样动情,他很喜欢她这般称呼,而她每次都别别扭扭,不肯让他如愿,鼻中轻嗯一声:“我在,你说。” “你来寻我,同我说这些话,我觉得很欢喜。”孙世宁轻声说道,“我很愿意替你分忧,无论是过去,还是往后。” “好。”沈念一只回答了一个字,有时候,一个字已经足够足够表达出千言万语。 “柳先生,姑娘同沈大人在里面说话,这会儿不方便。”外头传来冬青的高喊声。 平日里,冬青说话都细声细气的,难得这样扯开了嗓子,是想给屋里头的两个人提个醒,孙世宁不知怎么,脸孔又开始泛红,怕是冬青早就察觉他们两个人的亲密,很是识趣的在外头把风,要不是柳先生闯了来,她还没有发现。 “冬青要是会闯进来,就不是你身边那个再能干不过的丫头了。”沈念一松开手臂,他的手指很是灵活,在孙世宁的耳鬓绕了几下,就帮她重新整理好了发髻,又将桌上的那本册子,塞回到她手中,冲她挤挤眼道:“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 孙世宁瞧见他嘴角挂着的那抹笑意,咬着嘴唇,扭转过脸,佯装不看他。 那边冬青拦不住柳鹿林,他已经径直闯了进来,见着沈念一端立在屋子中央,脸上显出焦急不堪的神情:“沈少卿,你果然在此,你果然在此!” 孙世宁依旧别转着脸孔,原来柳先生要找的人是他? ”柳先生怎知我在这里?”沈念一躲来躲去,居然都会有人想到他的行迹。 “沈少卿先不管我怎么知道的,我这里有件紧要的事情,想要沈大人出手相助一臂之力。”柳鹿林双眸中俱是紧张,“还请沈少卿答应。” “如果是你自己出了什么事情,能帮的,我看在你帮衬孙家,不留余力的份上自然会帮,如果是翰林大学士傅仁翟辞官一事,那么任凭是谁都不能相帮相助了。”沈念一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将话题都给挑开了。 “沈少卿已经知道消息了!”柳鹿林说不出的震惊,平日里也算是不动声色的一个人,居然有这样大的起伏表情,也已经是急的火上浇油,难以控制住了。 “既然沈少卿得知,那么只要沈少卿进宫为傅大人说上几句好话,请皇上收回成命即可,傅大人,傅大人在其位上,任劳任怨,鞠躬尽瘁,皇上不能这样对待他,不能做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举,否则朝野上下,哪个不寒心!” “这个不是说几句好话就能结束的。” “那次,也是沈少卿按下了刑部的指令。”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我是算准皇上心里头还有犹疑,才敢铤而走险,这一次却截然不同。” “哪里有所不同,都是皇上一时的意气用事,沈少卿难道要看着傅大人神伤,看着皇上后悔吗!”柳鹿林放声喊道。 第一百四十八章:当局者迷 沈念一缄默不语,柳鹿林这样能说会道的一张嘴,居然也词穷了,两个人在屋中面面相觑,直到沈念一再次开口道:“辞呈是傅大人自己递交的,皇上不过是批阅。” 柳鹿林显然不知这样的实情,存了侥幸的心思,此时脸色灰败:“果真是他选择了这样的退路。” “为官多年,能够替自己留的退路,已经难能可贵,傅大人心思通透,必然是想明白利弊干系,才做出这样的决定。”沈念一眼见着柳鹿林的五官渐渐柔和下来,知道他已经不再介怀,“傅大人也说了,只要皇上应允了他的辞呈,他会的收拾好行囊,悄然离开,这里没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 连一直没有开口的孙世宁都忍不住道:“怕是早就都预备好了,说走就能走,柳先生不去与他见一见吗,若是失之交臂,岂非遗憾?” “我能替他做的,已经都做完了。”柳鹿林的眼神怅然若失,却轻声笑道,“如果当年,我没有凭借一时冲动,见不得有人以大欺小,出手帮他夺回了家业,想必他回到乡野,比现今的傅大学士过得更舒坦宽心,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傅大人这般的人才,怎么可能因为当年的这点挫折就隐于乡间,再不走仕途之路,不过是比现今走的更加坎坷艰难些。”沈念一与傅仁翟最后那席话,已经说尽了为官之道,有些事情,因为当面说出来,反而更加显得残忍不堪,“傅大人即使心有不甘,最要感谢的人,依旧是当年在他最艰难困苦时,不计分文出手相助的情谊。” “柳先生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孙世宁笑着说道。 柳鹿林已经豁然开朗,他素来自持比旁人都过得洒脱倜傥,今天却要两个后辈点播,才能够钻出牛角尖:“是,是,我这就去送行。” 孙世宁见他跑得比兔子还勤快,呆呆问了一句:“傅大人好歹也是翰林院大学士,便是辞官返乡,也没有走得这样迅疾,柳先生在着急什么?” “他就是跑着去,都未必真能赶上,不过他应该想到,去的不是府上,直接往城门才好。”沈念一冲门口站着的冬青招了招手道,“都说给我沏茶的,人跑哪里去了?” 冬青没想到他边说话,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她真不是偷懒没来送水,而是走到门口,实在没好意思出声,屋中旖旎一片,你侬我侬,哪里还能够塞得下另一个人,感觉说道:“沈大人,那个热水还没有烧好,烧好就来。” “皇上的圣旨才下来,傅大人就直接出城了?”孙世宁完全不懂这些,又偏偏好奇的不行。 沈念一很是耐心解释给她听,打从辞呈呈上去,傅仁翟必然已经做好了两全的应对,往坏了想,皇上的怒气不能平息,揪着他的烂摊子不放,那么他这个大学士是做不成的,往好了想,皇上网开一面,应允了他辞官返乡,那么他这个大学士还是做不成的。 所以,细软行李必然早早收拾好了,圣旨下来,傅仁翟必然选择尽早离开天都,免得夜长梦多,但凡出了城,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天高皇帝远,以后再要打听到他的下落,绝非易事。 “那么,柳先生会跟着傅大人一起离开吗?”孙世宁侧过头来看着沈念一。 “不会的,他不是说了只去送送?” “我觉得二娘比我还担心柳先生一去不回。”孙世宁已经将柳鹿林摘录下来的册子背得八九不离十,都是些人名,数字,却可以令得薛氏对她态度直接扭转,昨晚还让世天过来,特意送了几道点心,虽不明说,却是让她看在幼弟的份上,不计前嫌就好。 薛氏要是哪天真的明白,她从来不想要这份家业,那么家里头才是真正太平安生了。 冬青当真烧好水,沏了新茶送进来,沈念一喝了一盏,日头渐渐西落,余晖落在窗棂上,落在孙世宁的头发上,晕黄的镀了一层好看的颜色,他真心有些舍不得走,茶盏在手指间,缓缓转动,宁愿留下此时的一份宁静。 孙世宁从旁看着他的神情,低声道:“你不是这样遇到一点挫折就会扔下手里头的公事,一走了之的性格。” “所以,我必须要走了。”沈念一很喜欢她适时说出的这句话,离开这里,将要面对的又是腥风血雨的官场,还有那数不尽的堆积如山的案卷。 孙世宁看着他快要走到门口,声音低不可闻:“你能来看我,我真是欢喜。” 已经跨出去的那只脚又收了回来,几步退回到她身前,沈念一手臂展开,再温柔不过将她拥在胸前,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低声耳语道:“世宁,我来看你并非歉疚,并非折罪,我只是想你,想立时出现在你的面前,听你说话,看你笑的样子,世宁,我从来没有这样过,以前从来没有过,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的感觉,却在你受伤以后,不能抑制的流淌出来要是哪里做得不对,说得不妥,也请你见谅。原来在我不知不觉中,你已经占据了我的心,将那里住得满满当当,再装不下其他的。” 孙世宁的脸埋在他的胸口,柔软的衣料,贴在脸颊边,这样平静的一席话,听得她鼻端发酸,生怕一开口,眼泪忍不住要滚落下来。 ”世宁,我要娶你,我也只会娶你,你等着我就好。”沈念一的嘴唇印在她的额头处,仿若秋日里翩然落下的叶蝶,一片一轮回,然而碰触到的肌肤上,温度没有消褪,他已经迈开长腿,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屋中最后的一点日光熄灭了,冬青蹑手蹑脚的走进来,将灯点起来,见孙世宁还一动不动,低声唤道:“姑娘,姑娘,沈大人已经走了。” “我知道。”孙世宁的嘴角卷起,笑容美不胜收,“他还有太多的公务要办,不能长留在这里。” “姑娘,我以为沈大人是那种冰雪铸就的人儿,即便是心里头有情也不会当面说出来,往后即便是成了亲,也同娘子相敬如宾一辈子的性子,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冬青掩着嘴笑道,“看样子,姑娘出阁的日子要近了。” 孙世宁低下头来,轻轻摇了摇头道:“只要有他这片心,无论以后会如何,我也已经心满意足。” “姑娘说的是哪里来的丧气话,姑娘同沈大人非但有情有义,况且还有长辈早早订下的口头之约,必定往后都顺顺当当的,只要沈大人别一心扑在公务上,数月半年的见不着人就谢天谢地。”冬青将案几上的茶盏都收下,“没想到姑娘受了伤,却是否极泰来,往后都是好日子。” 孙世宁没有反驳冬青的话,要是冬青乐观其成,她也不想泼其冷水,就用她平时常用的那句话,孙家虽然做的是皇商的买卖,却依然不过是平头百姓,而沈念一在朝为官,身居要职,太多的不得已,太多的身不由己。 他从大理寺脱身赶过来,固然有相思之意,然而却也因为傅仁翟的事情,心烦意乱,堂堂的翰林大学士,十年之功,鞠躬尽瘁,一步错,步步错,居然苦求之下,方能全身而退,这样比拟而来,上一次,皇上动怒,暂时罢免了沈念一的官职,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大理寺办案,貌似手执皇命,威风八面,然而处处得罪的都是高官要职,如果有一天,沈念一也做出惹怒皇上之举,不知有没有傅大人这样好的运气。 要是,他越来越受到皇上重用,官职一升再升,那么他的婚事也同样耐人寻味,即便是孙家双亲愿意承认过往的一句戏谑之言,皇上可否答应还是最大的问题,一句圣旨下来,沈念一要娶,不能娶谁,都不得随他的意。 这些话,孙世宁自己想想都觉着心烦意乱,自然不想再细细告知冬青,低下头来,她看着双手上的纱布,前不久还在担心这双手是不是就此残废,恨不得向着老天爷祷告,只要能够要回这双手,其他的都可以弃之。 一转念,却贪心的想要得到的更多。 沈念一拥她入怀,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令人迷醉心折,其实从最初俩俩相遇时,她已经喜欢上他,偷偷的,怯怯的,那时,她是阶下囚,哪里敢仰望身前所立的傲然男子,而他的眼神寒意中带着渺视,不仅仅是渺视着她,还有大牢中所有的一切。 她口口声声说要报答救命之恩,其实都是想要尽可能留在他身边的借口,她很庆幸自己能够在案情上助其一臂之力,一个微笑的赞同,一个了然的点头,对于她,都是铺天盖地的奢华。 原来,她从乡野的自由之所,被带到繁华的天都,并非为了继承孙家的家业,而是为了遇到命中注定之人,兴许,两个人能够携手并肩行走的日子不会很长很远,也已经见过沿途美景,心有足矣。 第一百四十九章:用意 沈念一回到大理寺,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丘成见到他,明显松了口气:“大人,有消息传来,傅大人已经辞官,不日返乡。” “真快,不是吗?”沈念一冷笑一下,这道圣旨真有些贻笑大方,稍许有些经验的官员都知道,傅仁翟的家就在天都,当年他父母双亡,若非有旁人相助,家业也早已经落入那些亲戚之手,这样的人,又到哪里去返乡。 不过,满朝文武想必也没有谁会提出异议,就算有人会得窃窃私语,觉得傅大学士突然辞官不太寻常,也坚持不了多久,很快又有旁人会得顶替了那个官职成为下一个大学士,循环不绝,直到傅仁翟这个名字完全被人遗忘。 “方才大人不在,我已经遣了人过去看看,傅大学士的府中居然空无一人,走得又干脆又整齐,想来已经准备了些许日子。”丘成抓了抓后脑勺,不解的问,“走得这般着急,是怕皇上后悔,要收回成命?” “一旦出了天都,就再也不会有傅大学士这号人。”沈念一沉声道,傅仁翟在等一个彻底离开的良机,只要被他抓住握紧,哪里还会有百密一疏的可能,等到皇上反应过来,什么斗殴来不及了。 “他也真是拿得起,放得下,据说只带走了一些细软,大部分的家什都完好无损的放置在宅子里头,那宅子还是十年前皇上亲自赏赐下的。”丘成啧啧称奇道,“而且傅大学士为官一向清廉,能够带走的委实不多。” 沈念一径直往里走,丘成才惊觉自己说的太多,连忙住了嘴,跟在身后,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小唐,尸体检验的如何了?”沈念一找到唐楚柔问道。 “此人确实是军中之人,腿上有常年骑马的印记,而且身体底子不错,擅长使枪棍。”唐楚柔已经将尸体翻来覆去查了个明白,“只是他咽喉中招,无法发声也就罢了,不知为何要在墙上涂抹这样多的血迹。” “必然是想留下什么线索,而我们却不能发现。”沈念一眉尖一挑,“可有那枚金头令的下落?” “回大人的话,没有消息传回,也就是说凶手拿走了以后,并未曾出手。”丘成小心翼翼的答道,“已经将消息都传达下去,只要有人见到此物,必然会及时出手。” “金头令,金头令……”沈念一低声重复了几次,金头令是镇守边关的宁夏生将军的信物,见令如见大将军本人,不是非常之时,很少会用到,据他所知,金头令一直是在军中使用,这个带着这样重要之物的人,居然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没头没脑的死在了大理寺。 这个消息,被查封的很好,并没有几个人知晓,否则要是传出去的话,他担心会引发一些不安定的因素,特别是皇上那边,舜天的十年大计才落了空,等一下,舜天,舜天! 沈念一的眼眸晶亮,如果杀死何启虎的人是舜天派来的,那么杀死这个人的极有可能也是舜天派来的,只是这个人潜伏的太好,一直在大理寺中不动声色,只等着最关键的时候,才一举得手。 “金头令可能已经不在天都了,八百里加急,立时给宁大将军消息,让他消了所有金头令的效用,统统作废了更安妥,快去!”沈念一急声道,事不宜迟,但愿还来得及。 丘成没有细问,急忙的依据他的指令去做,倒是唐楚柔在旁边,听得不太明白:“大人的意思是,夺取了金头令的人,用意本就不在天都?” “我们对军中事务都不太了解,只知道金头令是宁大将军的信物,至于其到底能发挥大奥多大的用处还真是不好说。” 金头令平日里由宁大将军亲自把守,除了能够进的他将军大帐的军中重要人物,旁人根本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但是肯定有人对其虎视眈眈,于是就想趁着这个难得一遇的好机会,在大理寺中,将传信之人暗杀,然后夺取金头令。 这一连串的计划,掐算的太恰如其分,连沈念一都不得不佩服,傅仁翟设定下了十年大计,而舜天安插在天都的暗子也绝对不在少数。 两国交战多年,互有损伤,如果边关没有了宁大将军镇守,那么战场的局势会变成怎么样,还真的是很难说,不过有一天是可以确定的,天朝必然会得元气大伤,弄得不好就像多年前的一次,将边关版图往内收缩数百里,那些本来就生活在边关的百姓,尽数落入舜天的手中,不仅仅是民不聊生,那几乎已经成了一方人间炼狱。 从皇上一路而下,直到没有直接联系的百姓,无论是谁,都不想见到这样的惨烈景象,再一次出现。 他怎么早先没有想到,只以为那人夺了金头令会得在城内兴风作浪,却根本没有往更深远的地方想过。 “那么,要是万一来不及的话……”唐楚柔大概想到了差不多的事情,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大人,这个传信的,已经死了两天了。” “是,已经死了两天。”沈念一的声音依旧很镇定,令得身边的人都会跟着安心,“如果金头令被捎带出去,那么杀人的凶手必然还留在大理寺中。” “那么即是说,凶手不止是一个人。”唐楚柔想想都心惊胆战的,内贼出了一个不算,居然还有同伙。 沈念一点点头,确实不止一个,杀人的绝对不敢离开大理寺,能够无声无息在眼皮子底下杀人的,这条线铺得委实不易,能不放弃自然想要保留,那么金头令就定然是传递出去,给了旁人,两天不算太久,八百里加急军报,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况且调用金头令还要等契合的时机,他希望不会迟到。 “大人,内贼必须要查处!”唐楚柔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道,她性子一向柔和,这次的事情却触到了她的底线。 “内贼也在等消息。”沈念一冷笑道,“很快,狐狸尾巴就会露出来的。”他附在小唐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唐楚柔的双眼猛地睁大,随即连连点头道:“大人,我只盼着不是我的熟人所为。” “我也这样想。”沈念一十分肯定的点一下头,“或许只是个最不起眼的人。” “大人就不怕是我做的?”唐楚柔细声问道。 沈念一的目光清冷冷的越过她的肩膀,看着背后停尸间的大门:“我要是怀疑到你,那扇门背后躺着的都要抗议了。” 唐楚柔俏皮的吐了吐舌尖:“大人自从与孙姑娘好事将近,居然也拿我们说笑了。” “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沈念一听得这句话,不知怎么,心里头居然很是舒服,大理寺的这些人都跟着他好些年,孙世宁虽然来得晚,又不是同道中人,参与进来时,却完全没有格格不入感,似乎生来就与他们这些人能够处的融洽。 看似简单,,实则很难,朝廷里的那些官员,谁不说大理寺的那群人,个个都极难相处,连刑部的人都对他们避而远之,华封这次要不是急疯了心,也不会这样迎合,恨不得绕道而行,少接触更好。 “孙姑娘的伤可好些了?”唐楚柔也知道孙世宁为着帮忙破案,吃了好些苦头,不过也不见她当面抱怨,更没有缠住大人不放,这样好的品性,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有郑大夫的满口保证,我相信他的医术。”沈念一说到郑容和时,有意无意多看了唐楚柔一眼。 唐楚柔赶紧寻了个借口,说是还要再回去遇害人的屋子看看细节线索,逃也似的离开了。 沈念一笑着摇摇头,小唐真是说什么做什么都好,只要别牵扯到郑容和,偏偏一个再温吞不过的性子能把一个面对一屋子死尸的胆大女子吓得直往角落里头钻,也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一物降一物。 那笑容很快收敛起来,沈念一觉得有个人很有必要再见上一见,如果只是他的错觉,那么自然更好。 到了客栈,有相熟的小二迎上来:“沈大人,可是来找老板娘?” “是,怎么,她没在?” “在,在,只是她上回去了沈大人那边,回来就病了,还病得不轻,烧得整个人都迷糊了,沈大人要是没有急事,改天再过来说话?” “既然病了,可有请大夫过来看看?” “看过了,每天喝几顿药。”小二的眼神晃了一下,“可就是不见好。” 沈念一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抓住了就心里明白了三分:“带我去见她,要是不成,我替她另外找个大夫过来。” “沈大人,她一个妇道人家,病得憔悴,委实不想见人。”小二似乎生怕沈念一坚持,重重叹了口气道,“沈大人,虽说找了个小丫环来伺候,可老板娘成天躺着,衣衫不整的,这样相见,总是不妥,您老人家说可是这般?” 沈念一不怒不笑,一只手在小二的肩膀处推开,明明没有花什么力气,那人却一个趔趄,向后倒栽下去,真正是啰嗦,他想见一个人,便是皇上都未必能够拦着他,用这样低劣的手段,更加是欲盖弥彰。 第一百五十章:荷包 即便少了拦路狗,沈念一站定在秀娘所住的那一间屋门前,还是很有礼的敲了两下,屋中猛地传来个嘶哑的叫嚣声:“滚,我不是说了,谁都别来烦我,都滚!” 口气很凶,听起来却是有气无力的折腾,沈念一沉声自报家门:“大理寺,沈念一。” 屋中顿时变得静悄悄的,他也有耐心等,里面窸窸窣窣了会儿,门才算是打开了,秀娘走出来,脸色苍白如鬼,不像是病了,反而像是撞了邪。 “说谎的滋味不太好,特别是当着死人的面撒谎。”沈念一慢条斯理的说道。 秀娘听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气得柳眉倒竖,她一个单身女子能够胜任客栈的掌柜,也不是平白吃素的角色,这会儿憋着火气,还不得发,咬了咬嘴唇道:“既然什么都瞒不过沈大人,为何当时没有揭穿我的谎话?” “当时只以为是寻常妇人见到尸体的正常反应。” 秀娘叹口气道:“也真是活见鬼,等我梳梳头,换件衣服出来,与沈大人详谈。” 沈念一面不改色:“那我就在这里等。” “沈少卿,难道你还怕我寻个借口,从窗户爬出去逃跑了不成,要跑的话,我早就跑了。”秀娘扯开了嗓子,声音甚尖。 “我是不担心你会跑,只是说不定有谁会从窗口爬进来。”沈念一的话音才落,秀娘已经惊慌失措的跑出来,一把长发握在手中,他再认真不过的问道,“你见过那个死人,是在什么时候?” “就是前一天。”秀娘索性也不梳头了,任由其披散着,将房门一推,“沈少卿就不用站在外头避嫌,要是生怕上次随你同行的姑娘误会,那么我们坐在大堂里头说也是一样的。” 她一赌气,那种江湖儿女的味道尽数显露,沈念一斯文有礼,冲着她点点头,毫不迟疑的跨进房门,留着秀娘站在那里,探出头冲着楼下喊道:“都是没有眼色的,还不快些烫酒,炒两个小菜送上来。” 不多时,温热的佳肴美酒,一股脑儿送进来,屋中实则很齐整,只有秀娘不顾体面,披头散发,双手抱胸,脸上挂丝冷笑,店小二不敢多停留,放下酒菜就给退了出去。 “沈少卿以往最是古板客套的一个人,没想到,被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子轻易就改变了。”秀娘咋呼了两声,沈念一已经自己动手倒了一杯酒,慢慢喝起来,她瞪了两下眼,这拳头打出去,对方棉花团似的,叫她压根就使不出力来,反而更加显得她无理取闹了。 “是不是没有宁大将军这块金字招牌,沈少卿立时就能带人回大理寺审讯,哪里会留得此处,还好声好气的说话,我真该深感荣幸之至。” “人是几时见到的,他来天都到底为了什么事情,你当时为何不肯承认曾经相见?”沈念一喝口酒,问一句话,绵里藏针将秀娘所有的气焰统统都给压了下去,“大理寺又不是什么重刑酷吏之所,便是请你去,也是好礼相待,你不用怕成这个样子。” “我怕什么,人又不是我杀的!” “可你撒了谎。”沈念一又替自己斟了杯酒,“酒是好酒,比起御膳都不逊色分毫。” “好端端一个才见过的人,就那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摊在谁头上,谁不害怕,我又不是你们大理寺的小唐,对着一屋子的死人,还能把面条吃的西里呼噜响,也比不上,那个小女娃子,一身尸臭,还肯跟着你跑来跑去。” “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沈念一放下了酒杯,要是旁人最多说一身发臭,绝对不会说是尸臭,秀娘应该也是见过死人的,甚至不止见过一两个。 “要是这世间按着见过的死人来算,我其实也见过不少了。”秀娘忽而收敛了张牙舞爪的戾气,往他对面一坐,“六年前,北方大旱,颗粒无收。” “你说的可是旱灾连带着大蝗灾的那一次,据说有些城镇饿殍遍野,无人生还,皇上上朝之时,每天看着那些公文唉声叹气,国库官粮放仓都跟不上饥民的速度,便是因为如此,直至今日,官粮大仓还有一半空置,就是那次留下的后遗症。” “沈少卿身居要职,虽然知道这些民间疾苦,却不曾亲眼所见那时候的惨状。”秀娘晃了一下神,立时清醒过来,抹一把脸,强笑道,“怎么说着说着就牵扯到这不相干的事情上头来了,沈少卿不就是想问,我是在几时见过那个人的,我也不相瞒了。” 正是在那前一日,客栈来了风尘仆仆的客人,连人带着坐骑,皆是一层的黄沙土,小二挺有眼色,将马匹牵到后院,说是给洗刷洗刷,又笑着问对方,可是从西北之地而来,那人支吾着嗯一声,就在大堂坐下来,点几个简单的小菜。 秀娘正好从楼上下来,熟客有起身打招呼的,她笑着应了,目光就停留在那个人的身上,背影看起来疲累不堪,偏生腰背还是挺拔的,她明明知道不是她心里头所想着的那个人,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有些相似之处,不能用言语道明。 那人的警惕心很高,直接就察觉到了她的注意力,猛地回过头来,很平凡无奇的一张脸,眼睛倒是生得锐利,秀娘心里咯噔一下,那人先开了口:“老板娘,不知可否进一步说话。” 话音不高不低,店里头的人已经有两个听得分明,有意无意的往秀娘身边靠拢,不怀好意的人见多了,警惕心自然而生,那人左右各看一眼,停着不动,似乎在等秀娘的意思。 秀娘莫名的打发走身边人,她知道这个人是从那里来的,或者是从那个人身边来的,那么要给她带什么重要的消息,话都没有问过,一颗心已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那边有雅座,这位客人请换个桌子。”秀娘妩媚一笑道,“今天客栈里的客人不多,那边很方便说话。” 那人轻嗯一声,站起了身,秀娘很细心的发现,那人穿的是正规的马靴,靴底抖落不少的黄沙土,她让小二另外准备好酒,亲手其那人斟了一杯,那人没有接过酒杯,检查过他说的话不会再有旁人听到以后,忽而张嘴说话了。 “他同你说了什么?”沈念一听她说的格外仔细,却又突然停下来,一抬眼看着秀娘,见她脸上有种阴晴不定的古怪神色,“说了宁大将军的事情?” “他说夏生五天后会回到天都,他是先遣兵,先过来支会我一声。”秀娘说到这话,依然像是在做梦,“可我知道将军在外,不得皇命,不可轻易返回天都,所以,我还以为是有人知道我与夏生的关系,故意惹是生非来的。” “那么他用什么说动了你,让你相信了他的话?”沈念一继续问道。 秀娘平日里也不是扭捏的性子,怎么说到此事的来龙去脉,说一句,顿一顿,换作是其他的听者怕是早就不耐烦了,幸而沈念一有这个耐性,他长得又特别耐看,坐在哪里都能叫人安心,秀娘像是就在等他的问题:“他给我看了信物,那是我给夏生绣的一只荷包。” “式样若是普通,也可能有仿造之嫌。” “自己的绣工哪里还会看错。”秀娘抿着嘴笑起来,整个人都没有先前那样的紧张,她在荷包上绣的是一对鸳鸯,脉脉飘萍,日子隔得长久,丝线都不复往日都鲜艳,才显得更加亲切,让她知晓对方经常会将其拿出来摩挲把玩。 沈念一真觉得死者的身份不简单,手中握着金头令也就罢了,居然连宁大将军与秀娘的亲昵之物都能够拿在手中:“荷包是在你这里,还是在他那里?” “他说还要还回去的,所以没有留下来。”秀娘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人早就是尸体一具,“你们每在他身上见到荷包?” 一个大男人若是带着这样显眼的物件,小唐在验尸的时候,怕是早就有所发觉,既然小唐没有提及,那就是说荷包和金头令都一并被人取走了。 甚至说,取走的还不止这两件已经知晓来头的物件。 “那人杀了他,还拿走了荷包。”秀娘的声音明显抖了抖,“那个荷包不过是把玩之物,拿去有什么用!” 沈念一也很想知道,拿去有什么用,是纯粹的顺手牵羊,还是别有所图,不过目前最关键的是那人带来的消息:“他说五日后,宁大将军会出现在天都城内?” 秀娘点了点头道:“我问他,大将军无缘无故为什么要回来,他却不肯说。” “告诉你又是为何?” “大概是想在客栈落脚,免得引人注意。” 沈念一玩味的笑了笑,这样子的话,整件事情的走向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宁大将军冒险回城也就罢了,居然要蜗居在客栈,总不能说,是为了一解相思之苦,委实与其性格相差的太远,他有些明白秀娘要隐瞒曾经见过这个死人的原因。 一来也是真的受了点惊吓,二来牵涉到宁夏生的安危,她想能瞒一时是一时。 不过,五天的话,也就是说明天,明天宁夏生就该出现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寻马 时间安插的这样紧凑,似乎是盘算已久的计划。 秀娘轻轻叹口气道:“我与夏生好了一场,他常年在边关镇守,每次见了面,我只想做些好吃的给他,从来没有多问过半句不该问的,可是这一次……” 这一次,即便是她也深觉不妥,可是夏生既然带了话来,她当然要做好准备,最隐秘位置的房间,已经腾出来,都收拾妥当,连他最爱喝的酒,都搬在床底下,知道他有在军营中养成的陋习,半夜睡不着就在床底下摸出酒坛,喝着喝着,人事不省。 没料得,才隔了一天,沈念一着人将她带到大理寺,秀娘心存忐忑,但是又深知沈念一与宁夏生的关系,即便是沈念一知道了此事,应该不会多加发难,可是带路的人,直接将她带到了停尸房。 遮盖尸体的白布掀起,她再清楚不过的见到那具尸体的脸孔,其实沈念一在身边说的话,她已经听不太清楚,只有嗡嗡作响的轰鸣声,好似过年的时候,有人恶作剧的在她耳朵边,放了一个炮仗,其他的声音顿时都被过滤了。 秀娘能做的只有一口否认,否认见过这个男人,否认知道的更多,话没有说完,她已经奔出停尸房,扶着墙,大吐起来,唐姑娘见她可怜,连忙过来安抚,又是倒茶,又是擦药的,她默不作声,知道这种场面,说的越少越不会露出破绽。 果然,沈念一相信了她的话,匆匆离去,不多时,又有人将她原路送回,当夜她就发了高烧,梦里头见到的还是许多年前的场面,太多的尸体,从开始的心惊胆战到后来的麻木不仁,她以为自己将这些悲惨的过往已经尽数都锁起来,没想到,这样一个轻易的开始,就再次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悬崖。 第二天一早,很勉强的起身,让小二出去找个相熟的大夫来,吃了几帖猛药,硬生生将高热给逼了下去,她不想出门,不想开窗,不想见到任何人,所以将自己锁起来,甚至,秀娘忘记了那人曾经留下来的话,说宁夏生在五天后会出现。 她都忘记了,仿佛是被噩梦缠身,太急于脱逃而出,选了明哲保身的这一条捷径。 直到沈念一又来敲开房门,秀娘才惊觉自己锁在屋中已经两天两夜,整个人憔悴潦倒,病态加上心焦,雪上加霜。 所幸沈念一不是来看她外头皮囊的男人,在他眼睛里,每个女子都长得差不多,形形色色的来去也不会让他眼皮子多眨一下,只除了那个他亲自带来客栈的女子,年纪尚轻,家教甚好,说话声音不大,但是清脆可人,看着他的时候,满眼爱慕之情,却又竭力隐藏,反而有种小女儿的娇态。 要说人品长相,连秀娘都不得不承认,沈念一要胜过那个年轻女子几分,然而两个人并肩而立的样子,又分外和谐舒服,令旁观者移不开眼,应该就是所谓的命中之人。 “我不是想要隐瞒这些,我见着那个死尸,什么都乱了,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秀娘想要替自己解释,“至于那个人是怎么死的,也不甘我的事情,当夜他是在客栈落脚,可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他就走了,房钱都好好的留在柜子上。” “他骑着马走的?” “特意替他将坐骑刷洗干净,我瞧过一眼,是匹好马,否则也不能担当千里迢迢将人送回来的重任。” “他来大理寺的时候,并没有骑马,或者说没有人见到他骑马。”于泽负责接待,从头到尾都说这人只身前来,轻手轻脚,本身似乎就见不得光。 秀娘有些发怔道:“那匹好马,应该是军中所用,市价不低,会得去了哪里?” “你可还记得马匹的颜色?” “黄骠马,马鬃带着些棕色,十分好认。” 沈念一明白,在军中或许还算普通,在天都城内,却是一匹难得的良驹,这样一匹马要比寻一个人更加容易。 事不宜迟,他必须立刻去查这条线索,这个人在到大理寺之前,还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天蒙蒙亮就离开,到于泽见到此人,中间隔了五六个时辰,五六个时辰能够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沈少卿,我知道的已经都告知了,如果夏生,我是说,如果夏生真的回到天都,只要不是做错事,还请沈少卿担待着些,不要声张。”秀娘低声下气说道,“他的身份做出这等事情来,总是不妥的。” “他回来的话,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你放心,我不会多加干涉,如果需要帮手,我会尽力的。”沈念一很欣赏秀娘这种时候依然挺身而出,想要替意中人出绵薄之力的心情,不是所有的女子都肯这般付出。 他走出客栈的时候,还在想,世宁一定会这样做,甚至做的更多更好,这般的心思一转,尽管剩下的时间不足十二个时辰,他却有种慢慢的自信。 天都城内,贩马的铺子不多,不知为何,沈念一有种预感,那匹黄骠马没有走远,还留在城内,而且必然能够寻到。 沈念一去的不是最大的那家铺子,铺子太大,做起生意难免有些规矩,不怕赚不到钱,所以来路不明的马匹不会留下来,所以,他走的是另一条捷径,脚底下速度不慢,很快一抬头远远就见到招牌,还有夹带在风里,那股挥之不去的牲畜臭味。 “这位公子是来相马?”有人见他衣着体面,气质如兰,已经识货的迎了上来。 沈念一没有搭理,径直往里面走,一看就是见过排场的有钱公子,那人不但不着气,反而跟的更加紧贴:“公子好眼光,我们这里有好马,绝对能让公子满意。” 他稍稍停下来,正色说道:“我只求一匹脚程好的,价钱不论。” “脚程好的,有,有,公子,这里有脚程好的。”那人陪着笑脸道,“不知公子对马匹的颜色有何特别需要?” “黑白两色的都不要。”沈念一冷冷回道,他沉下脸来,愈发冷峻。 “是,是,除开了黑白两色,还有好些挑选的余地,公子是要自己骑吗?” “是,想要出城走走,脚程好的,跑起来才过瘾,你可明白?”沈念一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个富家纨绔子弟。 “明白,明白,想来公子也不是一个人出城,在朋友之间不能甘于人后,当然要选一匹好马。”那人朝着迎面而来的马夫低声叮嘱几声,“公子也知道,相马这事情还讲究缘分,我能做的只有将好马挑选出来,至于公子喜欢哪一匹,也要亲眼见过,骑过,方能知晓。” 很快有人将一匹枣红大马牵了过来,沈念一煞有其事的走上前去,只走到跟前,已经诸多不满,他人高腿长,马匹看起来不甚相配。 就这样,选了四五匹,都不甚满意,沈念一每次都能一针见血的指出毛病,那人见他是个内行,渐渐不再多话,直等到将一匹青骢马也拒绝了,他才低声说道:“看样子,公子的要求委实不低,不知公子能出多少价钱来买一匹好马?” “我一早说过,价钱不是问题,只看你有没有好货色,要是尽拿这些平常的来敷衍,那么我也不多浪费时间。”沈念一作势要走,而且走的还真的不慢。 那人急的什么似的,跑到他跟前,双臂展开将人拦住:“公子,话还没说完,好货色是有的,只是脾气不太好,生怕跌着摔着公子,到时候再回头来砸场子,面子上,大家都过不去。” 沈念一斜着眼看他,也不说话,那人好生没趣,摸了摸鼻子,赶紧的喊人牵马过来:“还不快些,对,就是那匹黄骠马,要踢人?你怎么干活的,牵着缰绳过来,它怎么伸腿踢你!” 只听得黄骠马三个字,沈念一知道自己预料的不差,果然流落到了马市,不过到底怎么来的,还有待商榷,他等着高头长腿的黄骠马被两个马夫生拉硬拽着到了跟前。 “公子,你看这匹马如何?” 沈念一的手探出,在马鬃处摸了两把,军中的马匹与平常富庶之家中骑乘的截然不同,想必这个马贩子是能够分别的出来,但是刻意不道明,就是知晓马匹的来头有些不妥,只要找到有钱的买主脱手就好。 特别是被有钱人买回去,放在自家后院马厩,别人就是想查都再查不到了,沈念一见其马鬃果然带着一点点棕色,十分的俊朗神气,再侧过头去,看了看那人期盼的目光,他轻轻笑道:“将这匹马卖与你的杀人,是否皮肤黝黑,方正脸孔,嘴角上有道不太明显的疤痕?” 那人脸色大变,死死盯着沈念一,却没有掉头就跑,应该是知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么大的铺子,总不能跟着一起跑,咬着牙道:“公子说的不错,不过那人是自己上门兜售的,我们做的是清清白白的生意。” 第一百五十二章:问马 “清清白白的生意人,何须要紧张至此。”沈念一轻声言道,他的手指已经找到关键所在,马鬃的底下,军营中的马匹都刻有烙印,有些在臀位,有些更加隐匿,以防被敌人发觉,“劳烦你告诉我,这个又是什么?” 那人神情尴尬之极:“这个,当时只觉得是匹好马,既然主人家手头不方便,要来兜售,我们急于收货,就没有看的那么仔细。”想了想,又抬高声音,给自己壮胆,“公子是什么人,管这等的闲事做什么!” 沈念一压根不吃他这一套,手指继续在烙印处细细摩挲了下,这匹马的印记,果然是宁夏生帐下的,这个人千里迢迢骑着马来,难道就不准备回去了? 那人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有些发急,想要将黄骠马顺势拖走,只要旁人找不到马,就没证据说他贩卖军马,但是沈念一看似轻描淡写,一只手搭住马背,那人偏偏就是拖不动,他诧异的看了看沈念一,再看了看那匹马。 到底是见过场面的人,知道是遇到行家加高手了,那人居然放开手,给行了个礼:“在下是卓明马市的二掌柜,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这马市是知府闵大人名下的产业,要是有什么地方不妥的,请公子多多包涵才是。” 沈念一淡淡笑道:“闵大人,闵子衿?” 二掌柜听他直呼闵大人的名讳,知道是碰到硬茬了,一双眼溜溜转,像是在琢磨怎么将人给应付过去,天朝律例,军马不得私自买卖,他也是贪了那个小便宜,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钱没赚到,已经有人寻上门来。 “原来,闵大人还涉足做马匹的买卖,真是叫人惊喜。”沈念一懒得管这些闲事,“我也不想找你们家大人说话,就问几句话,问完了,这匹马我带走,没有其他的事情,要是你回得我不乐意,那么按照律例一件一件慢慢来算。” 二掌柜知道,这是给了他退路,赶紧的点头答应:“是,是,公子想问什么,尽管问便是,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铺子里头还有好茶,不如公子去喝杯茶,慢慢说话?” “不必多事,我先问你,将此马卖给你的人,可是我方才说的那个长相?”沈念一问的咄咄逼人,在有些人眼睛里,越是凶神恶煞的,才越得罪不起,没必要装客气了。 “是,是,公子说的不错,那人就是皮肤黝黑,方正脸孔,左边嘴角有道刀疤。”二掌柜偷偷擦了擦冷汗,“说话的口音也有点古怪,应该不是天都人。” “这匹马,你怎知是他的?” “我做马市生意十多年了,这匹马是良驹不错,不过性子也烈,要不是主人,哪里肯乖乖听话训从,那人手势轻巧,却将此马管得服服帖帖,手底下有些本事。”二掌柜知道要出手这样一匹马必然有些蹊跷,当时也是被钱迷了心,这会儿不敢瞒着掖着,生怕后头还有天大的事情等着麻烦。 沈念一嗯了声:“他来卖马,开价多少,你又给了多少?” 二掌柜额角的汗又慢慢渗了出来:“开价八十贯。”这个是比行价稍低的,那人应该也知道,要收下这匹军马,是要担待着点风险的,所以没有多说,“后来,那人实在急于出手,四十贯就放了。” “他同你说为了什么要将自己的坐骑贱卖?”沈念一暗暗冷笑,这样的黄骠马,正是壮年值价时,少说也要一百二十贯,才换得四十贯,真正叫做贱卖。 “我是问了,他没细说,好像是等着钱用,急用,你也知道客人的事情,我们不能问的太多,既然马匹也不是偷来抢来的,他又主动肯坐地还价,交易自然就成了。” 沈念一又细细想了那具尸体,小唐彻底检查,带着个随身的搭袋,里面统共不过一两贯的现钱,再没有其他的了,四十贯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是一个转身,钱又去了哪里? “公子,这该说的都说清楚了,公子可否行个方便通融?”二掌柜实在瞧不出他的神情底下是何等的心思,只得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沈念一知道是问不出其他的了:“那人收了钱,是往哪里去了,你可知晓?” 二掌柜茫茫然的摇了摇头道:“这边都是马市的地盘,他就往来的这条路走的,真没多问。” 沈念一也是顺着这条路过来的,来往的人不多,都是直奔马市而来,有些又空手而回,要说离开的往哪里去了,除非是明说,否则应该是不太清楚:“好了,暂时我也就能想到这些,要是再有关键的,我会再过来问清楚。” 手中的缰绳一抽,二掌柜眼睛一花,却见沈念一已经翻身上马,坐的稳稳当当,偷偷吃了一惊,这样烈性子的马匹,马背坐了个陌生人,居然连鼻子里都不敢多哼一声气,都说畜生最通好歹,知道是得罪不起的,才主动顺从,以免受伤吃亏。 二掌柜也是那识得眼色的,见沈念一策马离开,都没敢提四十贯进货的钱,等沈念一走得远了,才敢在自己手背上重重掐了一把,真是倒霉,这笔坏账要是自己身上出,那么要白干一年,而且被闵大人知道,怕是这份活计都要保不住。 天杀的,这一位到底是从何而来的高人,虽然长得极好,但是板下脸孔来,让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平日里,就算是见着闵大人,也不至于会得如此,见鬼了,真是见鬼了。 沈念一骑着黄骠马,果然四蹄撒开腾空如飞,是匹良驹,他的手在马鬃处拍了拍,以示安抚,依旧不明白那人为什么会将自己的坐骑贱卖,他慢慢俯下身体,凑在黄骠马的耳边,低语道:“你可知道,你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黄骠马忽然长嘶了一声,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狂躁起来,沈念一压在马背上的压力逐渐加大,克制住它企图想要将他甩下来的冲动,都说良驹通人性,有些事情,别人不知,它可知道? “你的主人不在了,你不想替他报仇吗?”沈念一真把它当成是什么都听得懂,强行按住了马首,继续说道,“你陪着他也不是一天两天,到底是什么更加重要的事情,让他要弃你而去,或者说,他觉得把你放在马市里,会得到更好的照顾!” 黄骠马的速度渐渐慢下来,慢下来,不用沈念一拉扯缰绳,自行站在路边,不再举步,沈念一跃下马背,站到它的身前:“难道被我说中了,他将你卖掉,只是为了让你能继续活下去。” 这样一匹良驹,就算经过贩子之手,买回去的人也不会用来充当苦力,只要它性子不至于会烈到伤害人身,应该会被很好的照顾周全。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人已经知道自己有性命之忧,所以才做出这样艰难的决定。 “你的主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带你来到天都,可还去过其他什么地方,你要是明白我的话,就带着我都去走走看看,没准会找到蛛丝马迹,让你的主人不至于白白葬送了性命。”沈念一不觉得站在路边,冲着一头牲畜说话有任何的不妥。 倒是有过路的,好奇的目光射过来,却在他的面前,被气场压迫不敢再往前分毫。 沈念一伸出手来,拍了拍马首:“你要是听得懂我的话,就告知一声。” 黄骠马一动不动,却有人在背后嗤的一声轻笑起来:“它是一匹马,又不会说话,你让它怎么告知,难道要它说好的,才算得当?” 那是个年轻的女子,穿着素雅,双髻垂肩,容貌秀美文静,抿着嘴角笑着,一双杏仁眼却不敢直视过来,只是不远不近的望着沈念一,她身边还有个妇人,一个劲的在那边拉扯她的衣袖,似乎是在说落她,不该当街与陌生男人搭讪。 两人身边停着一辆马车,应该是走了远路,正好在此处歇息。 沈念一只轻轻瞟了一眼,也不搭话,当着两人都是透明,牵着黄骠马慢慢前行,走过年轻女子身边时,都没有再多看一下。 “哎,我同你说话呢。”年轻女子心有不甘,在他身后嚷嚷道。 沈念一压根不理不睬,这样的对话对他寻找线索毫无益处,只会徒增了麻烦,所以他更不会回头去看,对方绝对也没胆子追过来,等他走出十来步,黄骠马忽而将马首凑过来,在他衣袖处蹭了蹭。 他抬头看去,却见一双琥珀色的大眼中,慢慢流下眼泪来,他低声道:“试试看,要是能寻到线索是再好不过,要是你也不知,我再尽力而为之。” 只是,所剩余的时间当真已经不多了,沈念一想过,要是明天宁夏生真的出现在客栈中,不知又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天际,正是一片微微蓝的颜色。 随即,再次翻身上马,任凭黄骠马发力,向着西面,狂奔而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红头草 哪怕是黄骠马停在皇宫门前,都不会让沈念一这般吃惊,他抬头看着正安堂的匾额,居然一时忘记下马,站在原地不动。 蜻蜓出来见着他,笑脸相迎:“沈大人来了,师父在里面坐堂呢,我这就去给沈大人沏茶。” “真的是这里吗?”沈念一貌似自言自语,落下马来,“蜻蜓,等一等。” “沈大人有何事吩咐?”蜻蜓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出异常,依旧笑眯眯的样子,“孙姑娘的伤可好些了,前天我去给她送药膏,她家的冬青姐姐还送了我一大盒的点心。” “这匹马,你可曾见过?”沈念一直接问道。 蜻蜓不疑有他,走到黄骠马身边,绕了一圈:“这是匹好马。” “你倒是有些眼光,的确是匹好马,可有什么人骑着他来过正安堂?” 蜻蜓细想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没有,这样一匹马要是见过,我定然能够认得出来,沈大人你看,正安堂门前能够停马的地方就是这里,一般有人骑马过来,就拴在这边的柱子前,以免马匹丢失,我在里面听到动静,自然会出来看看,顺带照应,我也不想病人看完了大夫,却把坐骑给丢了。” “三日前,一整天,你可都在医馆中?” 蜻蜓又想了想,才肯定道:“一整天都在,那天忙得很,一大早起始,就来了个闹肚子痛的壮汉,后来病人就没断过,可是定然没有人是骑马来的,更别提是这样神气的一匹马。” 沈念一将缰绳一抛,正好套在柱子中间,黄骠马也不会随意走动,停在那里,蜻蜓将边上准备好的青饲料抱了些过来喂它。 沈念一走进医馆中,郑容和才看完一个病人,站起身来,两人实在相熟,稍许有些不对劲都心知肚明:“老沈,怎么一副纠结的神情,案子遇到瓶颈了?” “三日前,可有人骑着一匹黄骠马来过正安堂?”沈念一还是问这句话,蜻蜓说的不能全算。 “黄骠马?我是没有见过,问问蜻蜓,外头的事情都是他在张罗。” “他说不曾见过。” “他说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了。”郑容和似乎察觉到不对劲,“老沈,有话直说,难道你不相信蜻蜓,还是说,你不相信我?” “这匹马的主人已经死了。”沈念一也不加隐瞒了,“而这匹马自己将我带到了正安堂。” “所以,你觉得我同那个死人有些瓜葛?”郑容和倒是不愠不火的,“我这里来往进出的人多,要是真的有人骑马来了,没注意到也是有的,不如你同我说说那人的长相?” 沈念一又照搬了前面在马市的那番说辞,郑容和当即否认了:“这样长相的,还真没来过,你要是不信我,那我无话可说。” 沈念一笑起来:“老郑,你这话听着是要动气啊。” 郑容和给了他一个白眼:“你以前不是成天冷着脸,我还瞧着习惯些,这样子一笑,更加不像好事了,我都说了没见过,蜻蜓也说没过,再多问的话,岂非就是不相信我们的话。” “我只是奇怪,不是不信。” “对,你奇怪这匹马怎么就兜兜转转到了正安堂了,它怎么就不往东不往西,要是它能开口说话,就不用我在这里同你多费口舌。”郑容和没好气的说道,“这是怀疑我和蜻蜓一起杀人了不成!” “那人死在大理寺中,就和我差了一步之遥。”沈念一说到案子,立时收敛了笑容,“死者临断气前,还用自己的血将一面墙糊了大半,也不像是写的字,更不像是画的画,疑点重重,令人费解。” “死在大理寺,你们里头的人下的手?”郑容和明显吃了一惊,“这算是当着你的面,给了你一耳光。” 沈念一苦笑,这个形容词,真有些泼妇当街厮打的味道,他还真不愿意承认,却还是点了点头道:“此人身份多疑,是军中之人,更可能还要扯出宁大将军的事情。” 郑容和一下子沉默了,他不过是两句无心的话,没想到沈念一说的案子牵扯甚广,他立即明白沈念一为何急着要查知凶手,既然对方已经在大理寺中下手,想必是时间太紧,迫于无奈:“仅凭这匹马自己过来,并不能说明它就来过这里。” “牲畜分辨方向,位置,除了我们以为的记性,还有其他的什么?”沈念一低声喃语,黄骠马到了正安堂前,必然是有它的原因,但是马匹不会自己开口说话,那么,又有什么权宜之计能够查出真正的原因。 “据说马的嗅觉很好,也可能是因为闻到了草药味?”郑容和无意中的一句话。 沈念一却是双眼发亮,他知道应该找谁去问个究竟了。 既然是骑马而来,自然不能越墙而入,沈念一敲开孙府的门,看门的早就认得他,知道是朝中大官,又是大姑娘的相好,陪着笑脸迎人,听他说要牵马进去,只说大门进去不便,亲自送了他到后院,一路送到孙世宁的正屋前。 这一人一马,当院而过,多少双眼睛都瞧见着,沈念一原本不想兴师动众,结果还是避不得众人,他想着已经应允过世宁的话,那么稍许夸张些,应该也不会算是生事。 这样的府里头,风吹草动都能传得飞快,没等他跨进门,孙世宁的声音先传了出来:“冬青,打赏了老顾,这样子带路委实辛苦了。” 看门的就等着这句话,见冬青捧着钱出来,至少一两百文,当即欢喜的行礼谢过,也不在旁边碍眼,赶紧的退开了。 “沈大人,你是打算将这匹马牵到我屋中床前才肯罢休吗?”孙世宁想也要板着脸说的,话没说完,先掌不住嘴角,笑了出来,“上一次来的好似个偷贼,谁也没摸到你的影子,这一次是想明白,要正儿八经来招摇过市,你就将马匹栓在那里,自然有人替你看着,不会丢的。” 沈念一也被她说笑了,等他前脚走,后脚又不知该传出什么话了,幸好两个人都不太在意这些无中生有,权当是耳旁风就是。 “世宁,你可能出屋来?”沈念一朗声问道。 “就坏了一双手,双脚还好好在的,怎么就不能出屋了。”孙世宁缓缓走出来,粉绿的裙角绣了一双彩蝶,随着她走动,翩翩若舞,十分精灵俏皮,连沈念一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孙世宁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落下去,轻笑道:“这天气乍暖了,让冬青绣些花样子,穿起来哄着自己心情好些。” “很好看。”沈念一不知为何,想到秀娘说的,给宁大将军绣了个可以贴身带着的荷包,上头的花样十分旖旎,回头等世宁的手好了,他的笑容微微凝固起来,想到老郑的话世宁的手即便是恢复了,大概也没法子拿绣花针,做这样精细的活了。 孙世宁想不到他会去想这些细节,走到一人一马身前,又听得他说的那三个字,从沈念一嘴里吐出来,一点不像有意阿谀奉承,真是受用,笑盈盈道:“沈大人平日骑马倒是不讲究,怎么今天来献宝了?” “这匹马不是我的。”沈念一轻轻握住她的手臂,将她带到黄骠马侧身,“站在马匹旁边的话,只能站在正面或者侧面,绝对不能站在其身后。” “是为了防止被它蹄子踢伤?” “正是,这匹马虽然已经被刷洗一新,不过我想没准你还能替我找出些门道来。”沈念一先不说案子,以免让孙世宁先入为主,“你试试,可有什么发现?” 孙世宁笑着想要啐他一口,见他再正经不过的样子,又收起了玩笑的心思,必然是很要紧的案子,否则不至于要做的如此,她绕着黄骠马半圈,四周的声音都安静下来,只有他的呼吸声,很轻却又很稳。 “这匹马洗的很干净,怕是下了点功夫的,没有平常马匹的那股热烘烘的臭气。”孙世宁半合了眼,开始慢慢说起,“不过马匹洗得再干净,还是会有些气味的,这个味道,好像有点熟悉,是青草的味道,不,还微微发苦,是草药的味道。” 沈念一心中一动,也不打断她,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孙世宁很认真的辨别,生怕有丝毫的疏漏:“这个草药,我应该闻到过,在哪里呢,在哪里?” 旁边的冬青忍不住插嘴道:“姑娘最近每天敷药膏,气味那么浓烈,还哪里能够闻得出其他草药的味道!” 孙世宁缓缓睁开眼,笑道:“冬青说的不错,我这个鼻子最近闻的药膏太多,快不管用了,冬青,将我擦手的那个药膏取来,我再细细辨认一下。” 沈念一明白,她心里头的答案呼之欲出,果不其然等冬青将药膏取来,她闻了闻,再举起双手也闻了闻:“没错,就是我这个药膏里的一味,我还问过郑大夫,怎么有股剌剌的气味,他告诉我说,是红头草。” “红头草?” “郑大夫还说红头草三年才开一次花,采摘起来不易,市价不便宜,一帖药里所需花费差不多就要三百文,我问他,红头草的疗效是什么,他说除了能够生肌补血,要是有些妇人家生完孩子落下恶疾,用这个煎了汤药,吃个一年半载也能调理得法。” “一帖药三百文,吃一年半载的绝非一笔小数目。”沈念一眯着眼,低声说道。 第一百五十四章:锦如春 虽说两人都不用管带财迷油盐,也知道三百文用来买白米也能买到不少,只吃一帖药,还是其中的一味,怕是只有富庶之家才能拿得出的手笔。 “就算是孙家,若非药材都是你寻来交给郑大夫,要每天出这些药钱,账面上也不好看了,二娘早就要浪声的。”孙世宁的手摸一下黄骠马的马鬃,“这匹马真是神气。” 沈念一寻思着,线索已经更加明朗,红头草的药味呛鼻,才让这匹良驹念念不忘,而正安堂近来都在替世宁熬制药膏,气味更加浓烈,他决定返回去再问问老郑,天都的药铺有几家能拿得出大量的红头草,还有这药性究竟如何? 孙世宁瞧着他沉静的侧脸,真正是峰峦起伏一般,十分中看,他不说话,她就默默看着,等他回过神,与她视线相触,两个人对视而笑,有些心思不言而喻。 “要是不觉得辛苦,随我出去走一遭?”沈念一提议道。 “也好,在屋子里简直能闷出病。”孙世宁立时答应,举着手道,“带着它们出去晒晒太阳,好过成天什么都不做。” 两个人说走便走,沈念一轻声道:“我今天骑着黄骠马而来,你可要坐家中的马车?” “要是我说,我能知道这天都城中,哪里的红头草最多呢?”孙世宁笑吟吟地回道。 “你骑马,我用走的。”沈念一二话不说,等到了门口伸出手来在她后腰处搭力,让她平稳而坐,“马贩子说这匹马是个急躁的性子,说来奇怪,它对我尚好,对你也如此。” 孙世宁微微俯下身子,凑到黄骠马耳朵边道:“因为它知道我们是要为它的主人伸冤,它心里头比我们还急,对不对?” 沈念一一只手牵着缰绳,每一步都走得不紧不慢,稳健有力,孙世宁从马背上俯视他,见他这样芝兰玉树的人品,做起牵马的活计,毫无怨言。 在不久之前,他还站在高高的神坛之上,必须要她扬起脖子,很费力,很费力的才能看到他模糊的,冷若冰雪的面容。 没想到,是他先走近这一步,走到她的身边,愿意与她并肩而行,如果可以的话,孙世宁的视线落在沈念一的背影处,她愿意这样与他走一路看一路,直到走完这辈子。 沈念一没有回头,却出声道:“在想什么?” 孙世宁心口一跳,以为他这样神通,目不斜视都能知道她的心思,赶紧咳了一声道:“没想什么,案子当前,其他的都先放一放。” 沈念一回过脸来,嘴角有融融的笑意:“以前,这句话是我经常说的。” “这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孙世宁讪讪答道,想要将脸孔折向另一边,以免被他看破。 “认识你以后,这个想法渐渐的有所改观,我发现有很多事情其实也很重要,并非说要放弃一边去成全另一边,并驾齐驱也是可以。”沈念一的眼眸幽深,看着人的时候,仿佛整个天地只有瞳仁中的倒影,令得被他逼视的人,恨不能一头栽倒在这黑色的漩涡中,再无力起身。 孙世宁看他几乎看的出神,等到反应过来两人这是在大街之上,才赶紧的收回视线,沈念一却笑了起来,笑声朗朗,初雪微霁般的清冽:“旁人哪里会来管这等的闲事,你想看就看,想说就说。” 末了还有一句,他正是中意她的落落大方,不同于其他女子的扭捏作态。 “我愿意看你每天这般笑着同我说话。”孙世宁想一想才道,这样的笑容任凭是谁,都不会说看的生厌,而且让她觉得两个人就算是隔着千山万水,心里面却挨得很近很近。 忽而,听得黄骠马长嘶了一声,两只前蹄不住在原地交换顿足,却不肯再往前半步,孙世宁诧异地向着两边看了看:“它怎么不走了?” “有什么让它不安。”沈念一认真说道,却见黄骠马回过头来,用牙齿拉扯住他的衣袖,用力甩动,孙世宁尝试着问道:“它是不是也要你坐上来?” 沈念一退了半步,再无犹疑,飞身上马,低喝了一句道:“世宁,坐稳当了。” 孙世宁的双手根本不能使力掌握平衡,他单手拉住缰绳,控制身形,另一只手围拢住她的腰身,将她不松不紧的箍在自己身前,这样才能够确保她不会摔下马去,两个人顿时后背贴着前胸,姿态再暧昧不过,事情紧急,却都没有顾得上面赤心跳。 沈念一当然是个正人君子,佳人在抱,也留有必须的分寸空隙,不至于会让世宁过于尴尬,更不会因此而占其便宜,等黄骠马很有目标性的在街口转一个弯,他忽然想到,大概是他先前想的有所偏颇。 红头草固然是个重要线索,对黄骠马而言却并非代表着恶人,否则的话,孙世宁身上都是红头草的草药味,黄骠马见着她时非但没有丝毫的暴躁,甚至于比在他身边的时候,更加驯服,是因为草药味让它认错了人。 另一个在用红头草的人究竟是谁,沈念一知道,必然也是个女子,那么说来,这个女子在这件案子里,就处在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宁大将军尚不知身在何处,而唯一能够寻到可靠线索的只有这匹马。 孙世宁没有挣扎,更没有多话,她见着沈念一并没有使力去控制缰绳,黄骠马知道自己应该去的方向,她方才说的那句话,难道就要被应正了吗,它知道主人的横死,它急于想将所能够给出的线索都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 她忽而轻轻用纱布包裹住的双手,拍了拍马鬃,力道并不大,都被身后的沈念一看在眼中,他无声而笑,这是另一种鼓励的方法吗,只希望这一次黄骠马能够寻到正确的指引方向。 转了几个弯,几次以为会在途经路过的药铺前停下来,可惜都是匆匆而过,当黄骠马义无反顾的停在一栋小楼的门前时,沈念一怔了怔。 孙世宁不明所以,还催了一句:“它已经将我们送来了,快进去问问。” 沈念一咳嗽一声,居然没下马,任凭她用手肘敲了敲他:“这里急不得。” “你不是急着要破案,怎么又急不得了。”孙世宁见他依旧纹丝不动,反而镇定了,她缓缓抬起头来,看了看小楼上挂的牌匾,“锦如春?” “是,锦如春。”沈念一反问道,“可知道这是何处?” 要没有这样一句,孙世宁大概还要再多琢磨会儿,不过听着语气不太对劲,她也不是真深闺不出的女子,试探着回道:“可是烟花之所?” “正是。”沈念一有些犯难,要是将孙世宁留在原处,他必然是不放心的,但是要带着个未出阁的女子大摇大摆的进青楼,怕是也要被人拦下来。 孙世宁指着斜对面:“那里有家茶楼,你送我过去,我坐在里头等你。” “也好。”沈念一做事利落,将黄骠马交给茶楼小二,给了打赏,又将孙世宁安排在雅座,替她喊了一桌的茶点,“我速去速回,看看到底有什么线索,你千万不要走开。” 交代完毕,匆匆下楼而去,孙世宁在窗口看着他回到锦如春的门口,脚步略停,径直走了进去,她的手不能拿捏,干瞪着桌上的美味,能看不能吃,索性坐到窗口,看着对面的动静。 沈念一才进门,就有人拦着:“这位公子,想必是没来过锦如春,这个时辰这个点儿,姑娘们还没起呢,公子来早了。” 说完话,一块喷香的帕子甩过来,差点抹到他脸上,沈念一凝神直视,对方应该是楼中的老鸨,见他衣饰华贵,相貌俊美,倒是也不怕他,涎着脸凑过来道:“公子要是真心来找姑娘,也莫急,先沏壶好茶,我这就去给你喊来,本来是绝对不行的,不过姐儿爱俏,,想必见着你的脸,就都愿意了。” “等一等。”沈念一不想在这里同个老鸨废话,浪费时间,“最近楼中的姑娘可有生重病,看了大夫要吃很金贵的汤药的?” 老鸨真是会看眼色的,听着他问的话有些不对劲,已经起了防范之心:“公子的话问的叫人不明白,瞧着公子的衣着打扮,也不像是个江湖郎中,我们楼里的姑娘生没生病,也不用公子操这份闲心,再说了,谁不知道我们锦如春的姑娘个个天姿国色,哪里来的病秧子,公子要是来找乐子,那么就坐一坐,如若不然,我们这儿开着门做生意的,也不招待那些夹枪带棒,来诋毁锦如春名声的人。” 沈念一不怒反笑,线索不明,不方便透露身份,他知道这个地方只有两样东西可以撬开对方的嘴巴,或者是强势,或者是银钱,后者更省事省力。 老鸨见着他出手不菲,顿时又堆起了满脸的笑:“公子,锦如春的姑娘多的是,何必要问病秧子的下落,岂非可惜了公子的这身派头。” 第一百五十五章:打破砂锅 这一句话,已经泄漏了口风,当然,这世上就没有人会相信老鸨的嘴能密实,沈念一很深知其中的道理,他从来不是刻板到墨守陈规的性子,有捷径走,何乐而不为。 “那即是说,楼里是有一个人,如我所言的那样子?” “公子,你也知道,我们做这行买卖的,客人也是要求个心安的,要是传出去,说锦如春里有生了重病的姑娘,谁还敢来,再遇上同行里头煽风点火的,这还了得。”老鸨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所以,公子要问的话,我委实不好回答。” 沈念一又多给一倍的银钱:“既然是个病秧子,总还有原因让你生了那么一丁点的怜悯之意,否则,就像你所说,不得在楼里将养着这样一个人,索性扔了出去,最是干净。” 老鸨张了张嘴,还想说句俏皮话,然而眼神与沈念一的接触到,顿时又给你统统压了下去,这位公子有双明察秋毫的眼,委实是瞒不过去了:“公子,你当真不是来找锦如春麻烦的人吧?” 沈念一笑而不语,要是他愿意,可以随时将这整栋楼拆成碎渣,能不能做和做不做得到,从来就是两码事。 老鸨只觉得后脊梁骨发凉,忍不住缩了下脖子:“我看着公子也不像是歹人,既然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那么公子就请随我过来看个究竟。” 做青楼生意的人,也知道分人好歹,沈念一有种预感,这个地方想必那人也来过,骑着黄骠马而来,所以它记得此处,等一等,难道说,那人临死之前,也来过这里,这里是到大理寺前的最后一站! 沈念一见老鸨已经站定脚,这里已经到了僻静的后院,一间像是堆放杂物的小屋,老鸨推开门,里面的光线不明朗,她似乎都不愿意多待,唤了一声道:“阿敏,有人说要来寻你,真是怪了,最近找你的男人真多,你要是以往也有这样的生意,也不用我养着你了!” 沈念一没想到这个阿敏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窝在床上,盖着的被子倒是干干净净的,看样子真不算亏待她,屋子里有一扇小窗,药味散不开,都聚在一起,连他都闻出红头草那股味道,果然,找对了地方,找对了人。 “公子,你要找的人可是她?整个锦如春就她一个病鬼,要不是当年,她同我是同村一起跑出来的,我也不用白担着做这个好人了。”老鸨啐了一口道,“到底是不是啊?” 沈念一上前一步,他不知道是不是,如果真相说出来,不知这个已经重病一身的女子是否能够承担的住,他居然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我说这位公子,你又是出钱又是出力的找到锦如春,不会是为了来讨回那四十贯钱吧,这钱是你给那个杀千刀的?” 四十贯,这个数字正好对得上,那边老鸨不等他回答,已经同阿敏大吐苦水:“我怎么同你说的,那个人当了这些年的兵,身上有个三贯五贯的算是了不得数目了,四十贯钱,我就是这样一说,他居然就敢应下来,如今都有人追钱追到这里,你说说看,你说说看,该怎么解决!” “不会的,金生是个好人,他不会为了钱做坏事的,这位公子是来寻金生还是来寻我的?”阿敏的嗓音格外温柔,尽管病成这样憔悴,听起来还是很舒服,“要是金生为了钱,做了对不起公子的事情,钱还在我这里,我还给公子便是。” “你还,你拿什么去还,那是救命的钱,你肯拿出来!”老鸨的嗓门大,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我同你说,要是你把钱还了,我也不替你垫付药钱,无底洞似的没完没了,谁受得起!” 阿敏不管不顾她的话,在枕头底下翻找:“公子,四十贯钱已经用去一些,但是剩下的,我没有敢动用一文钱,都在床底下放着,我这就把钥匙给你。” 沈念一听她们两人的对话,已经获悉了几个线索,原来那人的名字叫做金生,不知是姓金名生,还有另有姓氏,有名有姓要查起来就容易些,还有四十贯钱果然是送到这里,充当了药钱,这个阿敏应该是个已经年老色衰的妓女,不知怎么会同金生相识,他听得两个人还在那里拉拉扯扯,一个是想要还钱,另一个硬拽着不肯放手。 “我不是来讨要四十贯钱的,这笔钱是金生自己弄来的。”沈念一的话一说出口,老鸨的脸色好看了许多,连带着阿敏也稍许缓和了些,在她们俩个人眼睛里,这是一笔救命的钱,要是被人要走了,以后的药费谁来出,不出就会死,出的话又是没完没了的支出。 “那个,金生,他,他没事吧。”阿敏从枕头底下抽出了手,想着要坐起来,挣扎了两次,还是老鸨看不过眼,过去将她半掺半扶起来。 沈念一看着她问道:“他的名字就叫金生?” “是,姓金名生。” “他同你是什么关系?” “哎,哎,我说这位公子,就算我看着好欺负些,心软些,你真把自己当成是知县大人开堂问审,一问起来,还没完没了的,既然那个杀千刀的没欠你的钱,那你又来找阿敏做什么,我同你实实在在的说,她的身子早就坏透了,你不用想从她身上再榨出一分的油水来!”老鸨心生疑窦,有些老母鸡护鸡崽似的,将双手一摊开,拦在两人中间。 阿敏却格外敏感,大概是拿了那四十贯钱就一直提心吊胆着的缘故,颤着声音问道:“是不是金生出事了,公子,你告诉我,你快告诉我。” 沈念一看着眼前苍白憔悴之极的脸,实在不想再隐瞒,故此点了点头道:“是,他死了,四天前,被人杀死了。” 阿敏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似乎不能够接受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双手紧紧捂着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在边关这些年,身经百战都没有死,怎么会死在了天都城里,不可能!”她忽然发出尖利的叫喊声,嘶声力竭一般,想要从床头爬过来,“你骗我的,金生不会死的,他答应我,说过些日子还要来看我的!” 可是,她太虚弱了,根本没有力气拖动身体,只能用瘦到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手指,用力抓住被子的一角:“不会的,金生不会死的,他答应过我的,答应过我的。” 沈念一默然站在床沿边,看着这样极致的哀伤,他想不用多问,他大概也能够了解,金生同阿敏是什么关系了,难怪会舍得将自己的坐骑卖掉,也难怪从客栈出来,中间有一段时间,合不上来,原来已经做了这许多的事情。 “那个,那个杀千刀的不会是真的死了吧。”老鸨听到这个噩耗,也有些接受不能,“他不是才从边关回来,怎么就被人杀了,就单等着他回来下手的不成?这可不管我们的事情,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凶手还没有找到。”沈念一沉声道,“如果你们能够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事情,那么应该对破案时有所帮助的。” 老鸨再一次疑惑的看着沈念一:“公子的身份能不能明说了,我们也实在不想沾着麻烦。” 沈念一取出腰牌,在她眼前一晃:“大理寺查案!” 老鸨的腿脚都软了,差些就没站住,一把扶住了床头,结结巴巴重复道:“大,大理寺,大理寺到这里来查案?” “是,金生从边关回来,应该带了不少极为隐晦的消息,如果你们知道,最好如实相告,否则他冤死不能安息,而凶手却逍遥法外。”沈念一既然道破了身份,就公事公办的口吻。 “大人,这里地方小,周转不开,要么,请到前院的上房中坐坐?”老鸨已经相信了沈念一的话,这通身的气派,她就说怎么叫人汗毛泠泠的,原来真的是个大官,那大理寺里头,随便哪个出来,都能叫锦如春关门歇业,所以她赶紧先改了口,不称公子,称大人了,礼多人不怪。 “阿敏的身体应该不方便挪移走动,就在这里,我想听听,金生同你们俩个到底什么关系,四天前,他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又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要是他曾经提及过为什么会千里迢迢从边关回到天都的原因,也劳烦一起告诉我。” “这些个要紧的大事,我们怎么能够知道。”老鸨笑得尴尬,“谁会来妓院同我们说这个,说了我们也不懂啊。” “梅香,这位大人想知道的,我们能说多少是多少,就不要隐瞒了,否则,否则的话,杀死金生的凶手就真的抓不住了。”阿敏居然用最短的时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双眼扫开茫然之色,里面有些坚韧的东西不知不觉流淌出来,“大人,我就长话短说,先把我们同金生之间的干系说与大人听。” 第一百五十六章:姐弟 三人皆是同乡同村,阿敏是金生的亲姐姐,两人年纪差了七八岁,又是幼年丧母,阿敏既是长姐又如母亲,只想要悉心将小弟抚养长大,平日里做些女红攒下来的碎钱也都交给了私塾先生,好让金生多念些书,以后有机会出人头地。 但是,天灾人怨,那一年洪灾过后,村子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能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一二,俩人的父亲也在这场洪灾中不知所踪,阿敏拉扯着金生,一路只听他喊饿,连能挖掘出来的树皮都吃的干净以后,金生开始发烧起来。 阿敏半拖半拉在城门口落脚,她能做的只有紧紧抱住金生,想着要是姐弟俩人一起死了,那么一家人也算是团聚了。 这个时候,她听到熟人喊她的名字,一抬头却是同村的梅香,梅香不知何时已经换过干净的衣裙,虽然面黄肌瘦,一双眼却长得妩媚,跟在个陌生的中年妇人身后,要不是从小一起长大,谁还能认得出墙角处,烂泥一样污秽的一团谁又是谁? 梅香走过来,弯身轻轻放下一个粗粮馒头,她目前能给出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刚要走人,阿敏抓住了她的裙角,梅香回过头,见阿敏的嘴巴一张一合,喊的是她的名字。 中年妇人已经闻声过来,询问了两句,又掏出一块帕子,将阿敏脸上的污泥擦拭开去,点了点头,撇了撇嘴角,示意梅香去说话。 梅香想一想,蹲下来,不嫌弃的摸了摸金生的头,知道他病得厉害,如果没有医治,或许都活不过三俩天,阿敏却见着梅香小小的嘴唇上擦着胭脂,甚至耳垂处挂了副小小而耳坠,翠绿的颜色打晃人眼。 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谁都不是傻子,阿敏大致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不肯放开梅香,梅香也没有开口,两个人相熟,眼神交换已经知道彼此的心意,阿敏所求不多,她想要金生活下去,她要保住家中唯一的这点血脉。 梅香站起身来,她只很轻很轻的说了四个字,不要后悔。 阿敏笑起来,不,她不会后悔的,与其姐弟俩抱着一起死了,那么跟着梅香走,应该已经是最好的选择,那个中年妇人始终站在旁边看着她们俩,见着阿敏的笑容中难得的恬静温和,心下一动,走过来,用脚尖拨了拨她怀中的金生,询问她要是愿意的话,就跟着一起走,至于生病的幼弟,有条门路可以保命。 城中正在招兵买马,年纪相仿的成年男子皆可入伍,阿敏迟疑了一下,金生不过十四的年纪,而且染了风寒,不知对方可愿意收下? 中年妇人笑了笑,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只要阿敏画了卖身契,她负责给医馆一小笔钱,不过是寻常的寒症,吃两贴药,再加上三顿饱饭,很快就能痊愈,至于年纪不到,就把卖身钱的另一半拿去贿赂收人的军官,只要当了兵,这样太平的年月日子,就能够有饱饭吃,不至于会的饿死。 阿敏被她说的心动,即便知道有哪里似乎不妥,也已经顾不得了,她要的很简单很简单,不过是活下去,咬着牙,在卖身契上按了手印,金生病得迷迷糊糊,却知道长姐要离他而去,呜呜哭起来,哭声凄凄,像是一只羸弱而受伤的小兽。 再后来,阿敏和梅香跟着那中年妇人走了,临走前,金生已经在医馆被灌了药睡下,她恋恋不舍走一步回一下头,梅香在旁边低声道,只要活着就好了。 阿敏点了点头,只要活下去,哪怕是天南地北,总是个念想。 一晃眼,好些年过去了,梅香口齿伶俐,能言善道,又别有一股风情,已经开了自己的生意,做了老鸨,将身染恶疾的阿敏一并赎出来,放在后院的小屋中,她实话对阿敏说过,并非是她善心没地方使唤,这些年的人情冷暖,早就不会写良善两字。 只是,她见着阿敏就好似见到了那个早已经不复存在的家乡,留下来不过是慰藉自己的思乡之情,再无其他。 阿敏同她处了半辈子,早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为了治她的病,一半的私蓄都搭了进去,怎么还能在口头同她计较这些,无论梅香说什么,她都笑而不语,轻描淡写的带过了。 直到有一天,梅香出去采买,回来像是见了鬼,阿敏见她气喘吁吁的推门进来,还以为她在外头得罪了什么人,脸色煞白,还没来得及过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听到外头一阵鸡飞狗跳的大动静。 一路不知多少桌椅瓷器被砸了粉碎,梅香的表情很奇怪,明明气的头顶冒烟,嘴里不停念叨着,杀千刀,杀千刀的!但是又紧紧握住了阿敏的手,阿敏感觉到她全身发抖,却不像是害怕,正要开口询问。 小屋的门,被重重推开,有道人影背光站在她的面前,阿敏的注意力完全被那人吸引过去,她看不清楚那人的长相,却分明又知道他是谁,梅香抓得她手背都有指甲印了,忽然冲过去,扬起手来就要打人。 “金生。”阿敏颤声唤道,“是金生对不对!” 那个成年男人大踏步的走进来,走到床边,不出一声,直接跪了下来,阿敏双手捧住他的脸孔,恨不得将每一寸都深深烙印在心:“金生,你还活着。” “姐姐。”金生哑声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寻姐姐的下落,没想到,居然在这个日子遇到了。” 梅香尖叫着冲出去,金生将脸孔埋在阿敏的手心中,阿敏摸了摸他硬硬的头发:“你是不是将她吃饭的家什都砸了。” “当年若不是她带走姐姐,姐姐怎么会吃这样的苦头。”金生恨声道,等他醒转过来,已经被带着进了行军大队,根本不是如同那个妇人所言,太平盛世当兵只是混口饭吃,招募来的军队直接开发到了边关,在漫天风沙中,一待就是多年,他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那妇人的杰作,生怕他找回来,生怕他寻到长姐徒增麻烦。 “如果不是她,我同你早就是城墙下的烂泥骨,还有什么后来的日子可言。”阿敏又想哭又想笑的时候,梅香又回来了,劈头盖脸的给了金生俩巴掌,金生正在回味长姐的话,没有反抗,巴掌力气不大,对于他而言,犹如瘙痒。 等三人的情绪都平复下来,金生询问了阿敏的病情,听得每日吃药都要几百文,而他身上能够拿出的钱也不过十来贯,他不管不顾的都掏出来给了梅香,梅香反而不好意思收下,倒是阿敏说了一句,既然金生给了,你自收下就是。 阿敏的心思极细,又是在青楼中见过各色人等的眼力,见金生眼中有股散不开的萧杀之气,明白他这些年在军中过得也不容易,想要问问详尽,比如他在哪个将军手底下做事,还有怎么会突然回到天都来,能留多久,要是还要回的边关去,不知下一次见面又是何时? 金生却意味不明,不肯直接回答,只说能够见到姐姐,已经了无遗憾,说到此话时,脸上显出淡淡哀思,当时阿敏只以为是因为姐弟失散的日子太久,却没想到他隔了一日,又送来四十贯钱以后,再无音讯。 梅香见阿敏忧思重重,还好言相劝了几句,说是必然是军中还有要事,不能多做停留,既然已经相逢,往后总是还能相见的。 没想到,一别已经是阴阳两隔,阿敏等到的是金生身亡的噩耗。 “大人,金生他,他死的可曾痛苦,那人为什么要杀他?”阿敏将以往的故事说完,抬起眼来,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杀他的人是为了拿取他随身所带的重要物件。”沈念一不想说金生的死状颇为惨烈,全身鲜血流尽,有些事情不一定要如实相告,“如果案子告破,我会回禀他跟随的宁大将军,给他一个交代。” “如果案子告破,不知可否将金生的尸骨还给我。”阿敏惨笑道,“我知道,我的时日也已经无多,等我死了以后,就劳烦梅香将我们姐弟俩的尸骨埋在一处,这些年的日子,已经是白捡的一般,我无怨无悔。” 梅香恨得直跺脚,她面冷心热,听不得当面说到死字,几乎要扑到沈念一面前质问:“这位大人既然是大理寺的大官,怎么人都被杀了,还在这里问东问西,不去抓那凶手,大理寺就是这样子办案的嘛!” “梅香,你不要这样。”阿敏从身后扯住她的衣服,“大人方才说,杀金生的人是为了拿取他随身所带之物,可是他随身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已经留在我这里了。” “不,重要的未必是银钱。”沈念一沉声道,“你们再细想一下,他可曾提及军中之事,可曾说到为什么会回到天都。” 既然,金生卖了马,又做出那样一副姿态,想必是心中有数,已经抱了必死的念头,难道说,他知道有人要杀他,知道那个人就在大理寺中! 第一百五十七章:内有乾坤 阿敏的手慢慢握紧成拳:“大人请容我再仔细想想,想想金生的话中可有留下什么来。” 梅香尖着嗓子道:“他不是说起过一句,说什么重要的人要来了,所以他不能在此处多留,赶着要走,你追问是什么人,他却不肯回答。” “对,他说有人要来了,说的时候,样子十分虔诚,我当时想会不会他这些年来所跟随的那个人。”阿敏连连点头道,“大人可知他跟随的到底是哪位将军?” “驻守边关的宁夏生宁大将军。”沈念一直言不讳道。 “原来是那一位。”梅香见多识广,也听到过宁大将军的美誉,“据说要不是这位大将军镇守边关,那么天朝的边界至少要倒退一百里,所以宁大将军在边关十年,除了皇上召见入朝,从没有自行离开过一天。” “金生跟着这样一位英雄人物,也是为我们金家增光了。”阿敏又急声问道,“那么,杀金生的人会不会敌国的细作!” 沈念一暗想,不曾料得风月场中的女子竟然这样聪慧:“你放心,金生的事情,我已经都了解清楚,等案子破了,必然给他该有的嘉奖,同时会的将尸骨送回,你们老家在何处,我着人替你送回故里,了却心事。” 阿敏心下感激,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梅香:“那个,不如将金生留下的所有,都拿出来给这位大人过过目,或许还会有有用的线索。” 梅香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但是当着面又不敢拒绝,扭捏了下道:“那些钱不是都在你这里?” “还有他开始时给出的那些。”阿敏善意的提醒她,她深知梅香的性格,绝对不会揭穿。 梅香只得悻悻然的出去,捧了个袋子回来,拉开抽绳哗啦啦往床边一角倾倒而出:“都在这里,我可说清楚了,什么都没花过。” 沈念一见着里面有银钱,有两块极小的金子,还有些零零碎碎的,索性通通装回袋子,连带着阿敏放在床底下的那些:“这里是一百贯,留下来买药。” 梅香没想到这位大人出手阔绰,反而是阿敏落落大方的收了下来:“无论如何,我也要撑到杀金生的凶手落网,否则死不瞑目。” 沈念一走出锦如春,抬头看看对面茶楼的窗户,他知道世宁从那个角度可以见着他的进出,不知她可曾等的烦心了。 他走进茶楼,直接走上楼梯,推门而入,桌上的茶点没有动过,而窗口处,根本没有孙世宁的身影,沈念一吃了一惊,赶紧将小二寻来:“方才与我一起进来的那位姑娘呢?” “那个姑娘被人接走了。” “什么人!” “一个男人,穿的一身黑,还戴着个斗笠,瞧不见长相,上来就说要找人,说的衣着打扮长相都和在这屋中的姑娘一模一样,看着就是熟人,我就带着他进屋,后来就瞧见那姑娘跟着他走了。” 沈念一知道事情不妙,难道说是他疏漏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始终跟着他们一路,特意挑选了他离开的时候,将世宁带走,世宁不声不响的话,应该是那人用什么威胁了她,他厉声喝道:“那匹黄骠马吗?” “马还在啊,在后院马厩吃草呢,公子,那位姑娘走的时候,可没有半分的不乐意,你可别见怪。”小二瞧着沈念一脸色不佳,再加上他一声呵斥,全身忍不住颤了颤,嘴巴却不饶人“公子也没说,不让那位姑娘离开,大姑娘家家,好手好脚的,跟着男人跑了,我们也拦不住。” 沈念一听他越说越不像话,简直不能入耳,本来心中就气急,迈步就往外走,衣袖甩过将那一桌的茶点尽数扫荡在地,不等小二反应过来,又对准那张不干不净的脸,反复抽了五六下,力道不轻,保准此人三五天内不能开口说话。 他的性子一向内敛,以往遇到再忿忿不平之事,也不过冷笑而过,根本不愿意放在心上,原来是因为统统都没有触犯到他的底线,等到事情与世宁相干,那怒火熊熊几乎不能压抑,就算知道这个小二没有回手的本事,他还是不客气的教训了一下。 沈念一踏踏下楼,奔着后院的马厩而去,不曾想那个小二还咽不下恶气,将店中的壮汉都聚拢到一起,跟着就追过来,想要报仇,在后院堵着他的去路,他不怒反笑,根本不同这些人多废话,抓过马厩的木头围板,入手捏成小块,一扬手,就见到那些满脸横肉之辈,尽数倒了下去。 将缰绳一扯,黄骠马甚是神勇,长嘶一声,从店堂的中间冲了出去,将那些桌椅都踩得粉碎,出了茶馆的门,沈念一尚不解气,手中最后一块木头飞射出去,将茶楼的匾额直接打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 对门的锦如春里头,跑出来看热闹的几人,见到这般光景,居然鼓起掌来,沈念一料定这家茶楼平日里就蛮横霸道,给出点教训才是恰如其分。 等黄骠马沿着街巷跑出段距离,沈念一才惊觉自己不知要去哪里,他想做的事情是找到孙世宁,能够肯定的是,带走她的必然是熟人,至少是她认识的,所以才没有在第一时间有所警惕,如果没有意外,此人应该也是在大理寺中狙击了金生的人。 金生是宁大将军派来的无误,那么为什么又要将孙世宁带走,她对这些根本是一无所知,除非,沈念一眯了眯眼,眼底寒意烁烁,除非那人想要拖延时间,让他分心,无暇顾着两头,如果他一味将时间花费在寻找孙世宁的这条线索上,那么必然就要将其他的事情搁置在一边。 对方很清楚孙世宁对于他而言的分量,真是身边人的所作所为,沈念一抽紧了缰绳,策马向着大理寺的方向而去。 正因为孙世宁对他太过于重要,反而让沈念一在瞬间就确定了自己的决定,他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从前不是,现在不是,今后更加不会是。 如果对方因此而伤害到孙世宁一丝一毫,那么他会得倾尽所有,为她讨回所有的公道。 当丘成在门口迎上来时,分明看到沈念一嘴角边的萧然之意,他不禁问道:“大人,是不是案子有些眉目了?” “有,真相快要浮出水面了。”沈念一的手在黄骠马背脊上拍了拍:“丘成,将它照顾好。” “是,大人。”丘成接过缰绳,黄骠马却站在原地不肯动,拉扯了几下,鼻子中喷出热息,依然倔强着坚持。 沈念一回过头来,煞有其事:“你且随他去,我已经知道是谁杀死你的主人了,我会替他报仇。” 丘成咋舌的看着黄骠马左右晃动马首,随即像是真的听懂了话,顺从的迈开四蹄,等着让他安排落脚之地。 而沈念一径直走入大理寺,他要去的那一间屋子,正是金生被杀的地方。 遵从他的叮嘱,尸体被搬走以后,就没有人再进来过,屋子中的血腥味非但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淡,反而因为始终紧闭门窗,显得更加浓烈而呛鼻。 沈念一站在那道被鲜血画的诡异的墙壁前,将从锦如春带回来的东西,尽数倒在地上,随即一件一件翻动,先将所有的银钱都拨到旁边,两块金子,几个戒指,还有个碧玉的扇坠,大概是平日打赏嘉奖之物,反正只要是值钱的,都被尽数的收了起来,留着以后折换变卖。 留下的物件中,沈念一拣出的是个印章,呵口气,在掌心按下,居然是小篆字体,四个字居然是灯火阑珊,金生出身乡野,十四岁随军,算不得什么文人雅士,怎么会带着这样一方小章,文绉绉写着这样一句话。 指尖在印章上细细摩挲了下,沈念一似乎听到很细微的响声,他将印章送到耳边用力摇了一下,果然是内里传出来的,印章内还另有乾坤,他没有犹疑,将印章的外层直接碾碎,露出里面的端倪。 正在此时,外面有人轻轻敲门:“大人,大人,你可是在这里?” “小唐,什么事情?” “大人,我在尸体中寻到一件东西,正想要拿给大人看看。”唐楚柔的声音有些焦急。 沈念一将门拉开:“你发现了什么?” 唐楚柔摊开手心,里面是另一块印章,也是四个小篆字体,写的却是蓦然回首。 “这么巧。”沈念一又摇了摇,这一块却是实心的,“这是他随身所带之物中寻到的,也是一块相同的印章,你这个是在哪里寻到的?” “缝在背部的肌肉里,若非我又仔细查验清楚,觉得这里摸起来有些不对劲,还不能够找到,缝的手段十分高明,不是他已经成了尸体,绝对不会有人发现的。”唐楚柔问道,“大人发现的那块印章呢?” “里面藏着有意思的东西。”沈念一取出数颗细小的银珠,“每颗珠子上有一个数字。” 唐楚柔一颗一颗凑到眼前,竭尽眼力才能够辨认出,默默将数字在心中排列了一下,才大吃一惊道:“大人,这是……” 第一百五十八章:理由 孙世宁眼见着沈念一走近锦如春,她知道那是个烟花之所,不知沈念一这样洁身自好的人,在那样的地方,会不会尴尬,要是可以,她还真想要跟着进去看个究竟,可是他进去的时间,似乎比她想的要更加长些,难道说是遇到了硬茬? 她忽发奇想,要是有个全身擦得浓香扑鼻的女子缠着沈念一不肯放手,他又会得如何处置?耳畔听到身后的门被轻敲两下,随后推开来,她只以为是小二来添热水,并不在意,然而推开门以后,她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孙姑娘,你果然在这里。” 没曾想,在这里还能被人认出,孙世宁转过头来,看着眼前人,毫无怀疑的笑吟吟道:”先前还说今天没有车子坐,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是你们大人让你来的吗?” 霍永阳没有说话,几步已经走近身来,孙世宁的视线落在他手中所拿的斗笠上,好奇问道:“以前从没见你戴过这个,是为着要避人耳目,还是说……” 话没有说完,霍永阳已经到了她的身边,而孙世宁的后腰处猛地一痛,她不置可否地想转头去看,却听得霍永阳压低了嗓子道:“我知道孙姑娘是个聪明人,所以最好乖乖听从我的安排,刀剑不长眼,我一点都不想伤到孙姑娘,也请你配合才是。” 孙世宁绝对不曾想到霍永阳会对她出手,这个人从上次沈念一离开,安排其在孙家落脚起始,数件案子都跟随左右,说句实话,在大理寺的人里头,除了沈念一,她还就同他最为熟悉,说他是内奸,委实不能让人轻易接受。 然而,他的手稍微一动,她后腰处的痛感更加明显,分明是一柄利刃,只要她张开嘴叫喊,或者妄想逃脱开,那么刀尖往要害处一送,她立时就会得毙命。 “你想我怎么做?”孙世宁尽量让自己显得胆怯懦弱,好让对方放下戒心,至少不会在最短的时间里伤害到她。 “这句话问的真好,看样子孙姑娘已经听从我的建议,愿意照做了,你先跟着我下楼。”霍永阳转了个角度,两人之间不到半尺的距离,“孙姑娘虽然不会武功,却特别聪颖,所以我再敬告一句,我不是想要你的性命,所以千万别和我耍心眼。” “我不会。”孙世宁只差高举双手,“你看我伤成这样,就算想跑也跑不快,只要别杀我,我一定都照做。” 霍永阳瞥了一眼她包裹住的双手,忽然有些放松了:“也是,好手好脚的都逃不掉,我相信你也是个惜命之人,那么你走在前面。” 孙世宁下楼的时候,很希望有人正面上来,那么或许她还能找到一线机会,但是不如她所愿,茶楼中这会儿生意冷清,根本没有什么客人,而霍永阳已经抬起手,将斗笠重新戴回去,她很清楚,这是因为他不想让旁人看到他的长相,从而复述给沈念一听,他知道沈念一就在不远处,却敢冒这样大的风险。 “我第一次见到你穿黑衣。”孙世宁故意在下楼梯的时候说道。 “不用多言,更不用想拖延时间。“霍永阳压低了声音,不让旁人听见。 孙世宁知道他不会在这里杀他,或者说,他也不会很快杀了她,因为她根本没有涉及到案情之中,最多只是霍永阳想要拿捏在手同沈念一谈判的一颗棋子,棋子留着当然是要个活口。 “姑娘行行好,姑娘行行好。”两人要走出茶楼时,不知哪里冒出个老叫花子,缠着不放开。 孙世宁轻咳一声,才要说话,霍永阳手中的刀子送的更深,她用力咬着牙才没有痛得呻吟出声,想来已经被刺出了不浅的伤口,老叫花子很快被霍永阳打发开,始终没让她有机会说一个字。 到底也是大理寺中的人,知道但凡孙世宁开了口,可能就会对沈念一留下有利的线索,霍永阳再小心谨慎不过,绝对不会出任何的纰漏。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茶楼边都小巷前,马车已经停在那里等候,霍永阳喝令她立时上车,她苦笑着摊开手来,他抱怨了一声,连拉带扯的将她弄上车,车子好似从车行中借来的,又旧又破,坐下来就有股汗馊味。 “窗户都钉死的,你不用尝试最后的努力了。”霍永阳冷冷说道,“给我坐到最里面,脸孔对着车厢,不许出声,不许求救,快些照做!” 孙世宁膝行向内,才刚缩到角落里,后脑勺一记钝痛,已经直接被霍永阳打晕过去,眼前骤然发黑,她最后的念头是,沈念一尚不知霍永阳才是真内奸,那么危机重重,怕是有更大的险要。 她晕过去的时间并不算长,醒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她缓缓睁开眼睛,等着那种眩晕的感觉过去,头顶有一方小小的窗户,能够依稀辨别出大致的时间。 “孙姑娘,你醒了。”有个女声从旁说话。 孙世宁看着凑近过来的那张脸,杏眼桃腮,眼睛底下有一颗妩媚之极的泪痣,好生眼熟,不过这会儿她头晕眼花,实在是想不起来,那女子好心过来搀扶她坐起来,自我介绍道:“孙姑娘不记得了吗,你曾经在我的客栈落过脚。” “原来是你。”孙世宁只差拍一拍额角,还不止见过一次的人,怎么就给忘记了,她左右一张望,屋中就她们两个人,”难道你也是被抓来的?” 秀娘点点头道:“大理寺派了人来,说沈大人有要紧的事情要同我商量,我跟着前往,却没有想到,变成了这样。” “你也认识霍永阳是吧?”孙世宁坐起来依旧头晕眼花,不知是被下手太狠,还是肚子饿的饥肠辘辘所致。 “怎么不认识。”秀娘苦笑了一声,“以前就见他跟随着沈大人身后来过,再后来,他被派遣去边关行事,去了几个月,都是在宁大将军手底下做事,有些书信往来还是劳烦他才能最快送过来的。” 就连那人最后一次写来的书信,都是霍永阳笑嘻嘻的送了来,还口口声声说要借此讨一杯好酒当做跑腿的报酬,在秀娘的印象里面,阿阳始终笑嘻嘻的神情,做事勤快卖力,纵然再怀疑东西,也怀疑不到这个人身上去。 “阿阳还去过边关啊?”孙世宁用力闭眼睁眼,想让自己清醒些。 “是,听沈大人的意思,好像是调用他去帮忙。”秀娘努力回忆了一下,“具体说来都是要紧的机密,我没有问过,只知道他一去数月,还是你出现之后,他才回到大理寺来的。” 孙世宁点了点头道:“是,最初的时候,我没有见过这个人。” 要是霍永阳有问题,那么在边关的那几个月,他到底做了些什么部署安排,还真是不好说,孙世宁皱了皱眉道:“他为什么要抓你来这里?” “我还想问,他为什么要抓你!”秀娘其实在见着孙世宁昏迷着被像个破麻袋一样扔进屋中来时,已经百思不得其解,她如果被劫持,那么必然是因为她与那人的关系,虽说不是名正言顺的关系,可是她与宁大将军的事情,城内知道的人委实不少。 这些年来,每次宁大将军回到天都,除了回将军府看一看,剩余的时间都留在她的客栈中,她早知道两个人的身份悬殊,因此从未讨要过一个名分,那人却在三年前与她说过,说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娶亲,但是会一辈子与她厮守,只要他还留着命回来。 秀娘连忙说,自己绝对不会因为两人的亲昵,来阻碍他成亲生子,开枝散叶的,那人笑着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轻言细语道,他不娶亲生子绝对不会是因为她的关系,而是他根本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而他唯一喜欢的人却只有她,也幸亏她善解人意,从来不会催促讨要,所以他要给她一个更好的将来。 秀娘整个人依偎在他怀中,喃喃说道,她真的不在乎那个名分,只要他每次回来都不忘记来看一看她就是最好的期盼。 那人紧紧搂住她,笑容中有些艰涩,声音更低更沉,有些事情,她不知道才好,只要她心中摆放着他,那么他回来就有个念想有个盼头。 秀娘隐隐察觉到,他说这番话的用意,确实不是因为她的身份与牵绊,而是因为更加不方便启口的原因,她反手回抱住了他,很识趣的没有再多问多说下去。 “我只是猜想,他想用我来挟制沈念一的行动。”孙世宁忽然觉得自己与秀娘已经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共同上了贼船,互相扶持,才有可能全身而退,“否则的话,我实在想不到其他理由,让他将我这样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那么,如此说来,他抓我来的理由是因为明天宁大将军就要回来了。”秀娘脸上显出一层又是甜蜜又是担忧的神情,“或许,他不想大将军在天都出现。” 第一百五十九章:出卖 孙世宁虽然不太懂得官场上的规矩,不过有些事情太显而易见了,她试探着问道:“宁大将军是镇守边关的最大的官儿吧?” “是,最大的官,他镇守一方已经有整整十个年头。”秀娘满是骄傲的回道,这个令得天下人都交口称赞的英雄,是她的男人。 “镇守边关的将军,怎么能够随意离开,回到天都来,是皇上召他回来的?”孙世宁眨眨眼问道。 秀娘的脸色变了变,那个通风报信的话,她也是将信将疑,除非是那人遇到了十分紧要的事情,急着要赶回来处理,更要避人耳目,她勉强笑了笑道:“你同沈大人的关系这么好,沈大人又是宁大将军的挚友,所以你们应该都不会出卖他的。” 孙世宁扫了她一眼,如何用到出卖两字,送信的已经不明不白的死了,霍永阳又是内奸,怕是如果此事要宣扬出去,早就传到皇上耳朵里,用沈念一曾经说的一句话解释,皇上也是开只眼闭只眼,只想看到其所想了解的,剩余的自然就给抹杀掉了。 这天底下,还真没有皇上不知道的事情。 于是,她闭了嘴,以免秀娘又怀疑其他,两个人在屋中默默地坐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有其他人来,秀娘有些忍不住了,挨到她身边问道:“这抓着我们不闻不问的,到底想做什么?” “为了拖延时间,为了让人分心到无暇顾及要紧的事情。”孙世宁看着天窗处的光线一点点晦暗下去,屋子里没有灯烛,只能凭借微弱的星光才依稀见到对面的人影。 “你怎么都不说话,你就不害怕?” “害怕有用吗?” 秀娘被她淡漠的语气镇住了,她还记得第一次在客栈见到这个姑娘,模样清秀却不十分引人注意,她多看了几眼却是因为沈念一身边除了那位小唐,还真没有出现过其他的女子,而且这样狼狈,这样潦倒,而一向清高自傲的沈念一眼底居然没有丝毫的嫌弃,真是难得一见。 “没想到霍永阳在沈念一身边多年,还是不了解他。”孙世宁站起身,在屋中走了几步,坐得时间太长,一来腿脚有些发麻,二来腹中实在饥饿,需要分散点注意力。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被关在这里,沈大人不会来救我们?”秀娘咬了咬嘴唇道,“在你眼睛里,沈大人就这样冷血无情!” “那么,我来问你,你觉得宁大将军的个性如何,如果你被人抓走关押,而另一边是战事紧要,他会先来救你,而是先去打仗?” 秀娘想要直着脖子嚷,当然是先来救人,可想一想,又沮丧不堪,那人要是真的这样儿女情长,又如何冷静领兵,抵挡住敌国来犯,她的声音低下去道:“应该是先去打仗,我在他心里也不是那么重要。” 孙世宁轻轻笑起来道:“并非你在他心里不重要,而是他想得比你周全,要是打仗输了,莫说是你的性命,连带着他自己的都不能保全,要是打仗赢了,你才有脱险的机会,如今我与你的情况也是这样。” 霍永阳不惜暴露身份,用自己的真面目做饵,显然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埋得这样深的一条线,已经彻底放弃,沈念一很快就会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内奸,孙世宁一直在想,他所求的是什么,拉扯到她这样一个无干的人进来,无非是因为她与沈念一的关系,想要沈念一分心来寻她。 这样子拖延时间,又能撑得住多久,几个时辰,或者一两天? “你说宁大将军要回天都,确切是几时?” “差不多就是天亮以后。”秀娘抬起头来看了看,“具体的时候,我也不清楚。” “那么我们也最多只有一天的时间。” “你想要做什么?”秀娘见她在屋中转了几圈,脚步还颇快,“你以为我们俩能够自行脱身?” “试试看吧,反正也没人看着我们,不能得救就可以尝试自救。”孙世宁的笑容在夜色中有些模糊,语声却清脆悦耳,“霍永阳太小觑女人的本事了。” “门是紧锁着的,窗户又那么高,你的一双手还伤着,怎么出的去。”秀娘生怕她多事遭来麻烦,想要阻止,“既然你也说他暂时不会伤害我们,不如再等等。” 孙世宁的嘴角弯弯,等下去的结果,叫人难以捉摸,她先要弄清楚身处何地,才能够见机行事,她又仰望着天窗,喃喃自语道:“这里应该不是城中。” 天都城繁华喧闹,就算是这个时辰这个点,也不可能静怡至此,从她醒转到这会儿,没有其他热的声音,要是仔细听来,隐隐还有鸟鸣声。 秀娘看她说的认真,也站到她身边来,跟着一起看。 “今晚没有月亮,所以分不清东西南北。”孙世宁指着另一边,“你贴着门听听,外头可有动静。” 秀娘居然二话没说,照着她的意思去做,将耳朵紧紧贴住门板,有些紧张的神色:“没,外头没有人。” “你推两下门试试。” 秀娘推了两下:“打不开。” “还真是放心,就真不怕我们跑了。”孙世宁的笑容更盛,“外面没有落锁,这道门不过是栓上了而已。” “你怎么知道?”秀娘怀疑的看着她,“隔着门,你怎么知道的!” “没有听到锁的声响啊。”锁扣都是金属质地,被秀娘这样晃了几下,难免会发出些摩擦声,但是方才推的几下,也算用力,却只有很沉闷的钝声,“要是挂着锁,依靠我们的力气是出不去了,如果只是门栓的话,还有些机会的。” “你的意思说,要撞门而出?”秀娘有些目瞪口呆的,这位孙姑娘的想法真是异于常人。 “两个人一起的话,效果会好得多。”孙世宁一步一步向后退,等到背脊贴在另一面的墙壁上,她委实认真,秀娘硬着头皮学她的姿态,“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发力撞门。” 秀娘咕嘟咽了一口唾沫,既然孙姑娘都有把握了,她忽然突增了信心,有句话不假,要是对方防范严实,门外怎么会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听得孙世宁清晰的喊声,三字脱口而出,她已经随着对方的脚步,两个人步调一致,一点都不混乱,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带着冲力撞在那本来也不算坚实的门板上。 就听得咔哒一声,门板晃了晃,撞开两寸的空隙,虽然没有完全打开,却已经能够见到外面的光景,秀娘迫不及待的凑近上去:“外面是个院子,杂草丛生,不见有别人。” “你抓住门板用力晃。”孙世宁要不是双手不方便,早就自己动手了,“左右摇晃就是。” 秀娘已经对她的每句话都深信不疑,两只手掰住门板边缘,使劲的摇晃起来,就听得门板咯吱咯吱声不断,那空隙越来越大,已经快要能够挤身而出。 “差不多了。”孙世宁用肩膀抵住门,“你先出去试试。” 秀娘深吸一口气,再慢慢的将身体往外面一寸一寸的送,女人的身体柔软,再加上孙世宁在后面推搡,居然真的让她脱身了,她欣喜不已:“来,我拉着你的胳膊,你也出来。” 待到两人都站在院中,已经是满头大汗,秀娘掏出帕子擦了擦:“你还真是能干,这些都是同沈大人学的?” “我小时候调皮的很,捣蛋的事情没少做一件,我娘亲有次将我关在柴房里头,我就是这样逃出来的。”孙世宁抿着嘴角,四下张望,霍永阳应该不在这里,弄得不好,他胆子够大又潜回大理寺,跟随在沈念一的身边,这样子反而不会容易引起怀疑。 那么说来,他压根没有同伙,这样大的事情,都一个人解决了? “这是哪里啊,我们怎么回城里?”秀娘踩着草丛往外走,“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快些离开才是要紧。” 孙世宁赶紧回神,她这会儿想破了脑袋都没有什么用处,最应该做的就是回到城中,寻到沈念一,将霍永阳的真实身份明确告知。 秀娘毕竟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女子,两人跌跌撞撞离开那个囚禁的院子,再转过身去看,这个院子不知多久没有人来住,早就荒废,趁着夜色中,四周都是常年不曾修剪过的树木枝条,森森然,黑沉沉,似乎随时能够将人重新再吸回去。 走了一个多时辰后,孙世宁忽然停了下来,秀娘不明所以然的看着她。 “先别浪费力气了,我觉得我们好像迷路了。”孙世宁指了指不远处,正是她们出逃的院子,她苦笑了一下,毕竟还是经验不足,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又偏生没有月亮,墨黑的夜好似黏住了视线中的每一个角落,周围静极了,仿佛三五里开外就剩下她们两个大活人。 等她回过头,却见到秀娘的嘴巴张得大大,一脸惊诧的表情,好似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物。 第一百六十章:守株待兔 沈念一从唐楚柔手中取回了银珠,原封不动的都放在那个袋子中:“有些事情,仿佛冥冥之中皆有安排。” “大人,我以为再不会见到这些线索的。”唐楚柔居然有些后怕。 “是,或许远在千里迢迢之外,也有人在寻找这些。”沈念一心中没有惊,更没有怕,难道说这就是宁大将军想要传递给他的消息吗?如果是这样,金生为什么会将这样重要的物件留在锦如春,留在阿敏身边,应该直接交予他才更加安全。 金生不会知道自己在大理寺会遇袭,他匆匆卖马只是想要给重病的长姐一个交代,倾尽所有,在所不惜。 那么说来,这两个印章只是金生自己的秘密,而不是宁大将军的。 “大人,你是不是觉得这间屋中还留有线索?”唐楚柔试探着问了一句。 沈念一点了点头道:“他留下的这些血印,绝对不是偶然。” “但是我怎么看也看不出他写了什么。”唐楚柔悻悻然说道。 “我本来也不知道,见着这些银珠,我却忽而想到一个可能。”沈念一没有回头,正对着那面血墙,“小唐,你可记得五年前的那个地方。” “一辈子都不想再记起来,却恐怕三五十年里都不能忘记。”唐楚柔显出种痛苦的神情,真是一段黑暗到极点的记忆。 “那么,我先来试试看。”沈念一双眼凝神,紧紧盯着血墙,目光灼灼,几乎能将墙面都点燃了一样。 唐楚柔也紧张的看着他,见他始终都没有眨眼,在心里头默默的数到大约三十的时候,沈念一猛地转过身来,背后是另一堵白色的墙,根本什么都没有,他却看得津津有味,嘴角挂起个悦目的弧度。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沈念一喃喃低语道,“小唐,你也试试就明白了。” 唐楚柔也算是一点即通,仿照着方才的次序,等她的视线落在雪白的墙上时,眼底有震惊,也有了然:“大人,他留下了所有的线索,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 “也在凶手的眼皮子底下。”沈念一冷然道,“凶手当时就在他的身边,亲眼看着他做完这无用功的一切,以为不过是他临死前的癫狂。” “大人,为什么会是他,我不敢相信。”唐楚柔叹口气道,虽然大人一早认定了大理寺中藏有内奸,她却还是默默期盼着,或许不过是个不常见到的小角色,或者根本是大人的揣测略有偏颇,然而答案出现在眼前时,她又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 沈念一从凶杀案的屋中走出,丘成急急赶来:“大人,方才有人来报,秀娘失踪了。” “失踪了多久?” “她客栈总的伙计说,差不多有两个时辰,开始只以为她出去走走,但是左等右等都不来,又想到前面的那些不寻常,才着急的不行,大概是她以往留过话,万一出了要紧的事情,就到大理寺来通禀沈少卿,所以伙计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报信。” 沈念一面无表情道:“孙世宁也被人掳走了。” “什么!”丘成和唐楚柔异口同声的喊道。 “差不多也是两个时辰之前,与我几步之遥的地方,不是熟人根本做不到的。”沈念一大踏步地往前走。 丘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偷偷问唐楚柔是怎么回事,小唐将他往屋中拉扯,指引着他看了死者留下的线索,他的吃惊程度也委实不小,赶紧追在沈念一身后:“大人,难道就不去搭救她们两个人了吗?” “他将两人掳走,并非是为了杀人灭口。”沈念一冷笑起来,眼底冰冷,“他只是想要乱我的心,甚至说,乱另一个人的心。” “大人,就不去寻孙姑娘了吗?”丘成见沈念一继续往前走,忙不迭的问道,“他可是连宁大将军派来的信使都敢杀的,孙姑娘莫说是有伤在身,平日里也不过是个娇怯怯的弱女子,如何能够平安无事?” “我相信世宁会得自保。”沈念一飞快的说完这句话,那种柔和的神情跟着一闪而过,似乎从来不曾在他的脸上停留过,“秀娘也不是遇到难事会得哭哭啼啼的女人,只要不是存心杀人,想来她们暂时不会有危险。” “大人如何能这样冷着心肠,若是有个万一!”丘成百般不解的追问,“有个万一,大人岂非遗憾终生。” 沈念一心口一软,步子停下来:“让镜花水月四个人出去寻人,找到了也不必声张,更不用送回大理寺,安置在兰苑中即可。” “是,是,大人,我立时去安排。”丘成喜形于色,赶紧地退身而去。 沈念一淡淡笑道,在旁人眼中,他真的就是如此冷血,罔顾世宁与秀娘的性命不顾吗,不,他是觉得越是显得冷淡,她们才会更加安全,他不想世宁总有一天会变成他的软肋,那样子的话,对世宁绝非一件公平的事情。 然而,世宁是他唯一想要比肩而立的女子,他比任何人都更加疼惜她,不愿意见到她受到伤害,沈念一听得身后的脚步声,没有回头,直接问道:“阿阳,什么事情这么急?” “大人,我听他们说孙姑娘被歹人掳走了。”霍永阳大步走到沈念一背后的位置,脸上有些焦急,有些惊讶,“这个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情,孙姑娘的处境岂非很危险?” “是,是很危险。”沈念一转过身来,“凶手已经杀了一个宁大将军的手下,不会在乎多杀一个女子,或许是两个。” “还有别人也出了事?” “流马驻客栈的老板娘秀娘也一并不见了踪迹。” “那么,宁大将军知晓吗,这样的手法显然是冲着大将军而来的。”霍永阳握紧了拳头,“大人预备派多少人手去查询她们的下落。” “你来得正好,你与她们两人都颇为熟悉,我想让你带人去找,找到固然是好,如果有了意外……”沈念一揉了揉眉尖,略有愁思,“如果有了意外,宁大将军如果真的明天出现在城中,必然要去流马驻,寻不到秀娘,又该如何处置?” “大人莫急,只要有足够的人手,定然能够寻到两人。”霍永阳大胆建议道,“想必掳走她们的人也不会将其带的太远,大人在这种紧要的关口,千万不能迟疑,如若不然,宁大将军必然也会责怪大人护人不周,才让秀娘身处险境。” “我与宁大将军已有十年的交情。”沈念一扬起眼睫,眼底清澈一片,“你说你要多少人手才能够保证及时寻到两人?” “城内城外,地界也委实不小,总要有个二三十人。”霍永阳似乎想的很仔细,“十五个在城内,十五个去城外,这会儿离天亮至少还有三个时辰,如果没有意外,天亮之时,必然会有线索。” 沈念一颌首道:“那么就点了三十个人给你带走。” “大人放心,属下定不会辱命。”霍永阳还是一贯的勤快能干,得了沈念一的指令,马不停蹄的去张罗开了。 等他走得远远的,唐楚柔才从阴影中走出来:“大人,既然孙姑娘两个都是阿阳掳走的,他这会儿走的算是哪步棋?” “欲盖弥彰的棋谱。”沈念一沉声道,我想过他会主动请命,果不其然。” “大人,我就不明白了,他主动提出要去寻人,难道真大的能将人给你寻来?”唐楚柔茫茫然问道,“否则的话,他完不成大人的指令,又如何交差,或者说他何苦给自己将上一军。” “不,我想,他绝对不会完不成指令,他一定会找到线索,而且是很要紧的线索。”沈念一低声言道,“一贯鞍前马后,任劳任怨的阿阳,如何会得双手空空而回。” 当时需要人手去边关协助,也是他主动请缨,一去数月,十分的辛苦,回来以后,整个人又瘦又黑,沈念一还特意给了他褒奖,原来也是特意而为之。 更何况,方才他的话语中透露了两个十分重要的消息,一是他提到了三个时辰以后会得天亮,二是如果秀娘出事,宁大将军或许会同沈念一就此反目,沈念一细细回味,天亮之后,必然会有要紧的事情发生,还有,秀娘的处境应该比世宁更加危险。 “大人,要不要我跟上去查看个究竟?”唐楚柔悄声问道。 “不必,我们等着天亮便是。”天亮之后,想必有些解不开的谜团,自然会得迎刃而解,沈念一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守株待兔出他想要知道的结果,想必霍永阳不会令得他失望。 很快,丘成将霍永阳带走的三十人名单抄录好了备份送上来,沈念一轻瞥一眼:“统统记录在案,等这个事情解决了,逐一审验,这其中必然还有其帮凶。” “是。”丘成仔细的将名单收好,“镜花水月已经尽数派出。” “你做的很好。”沈念一微笑着道,“你猜一猜,阿阳会送份什么惊喜给我?” 第一百六十一章:下场 等待的滋味甚是难熬,沈念一端坐在他办案的案桌前,将桌上的公文案卷,逐一审批,倒是丘成进出几次,都是无果的消息,到后来,连唐楚柔都在停尸房待不下去,寻个借口进来,在侧边坐下,也讨要了一份案卷来看,拿到手上正是沈念一写的何家灭门之案的了结。 “师叔关照,千万不要将他写进此案。”唐楚柔参与此案,知道其中的难处。 “齐仵作可曾查探出天衣无缝上的毒素与当年的可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沈念一慢条斯理批完一卷,又重新拿起另一卷。 “师叔那边还没有消息。”唐楚柔的视线晃来晃去,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大人,孙姑娘落入内奸之手,消息全无,你真的心里就没有一丝的担忧?” “没有消息,才是最安全的消息。”沈念一掀起眼帘,望了她一眼道,“为孙姑娘抱不平呢?” “不敢,只是大人的表现太过平静,要是别的女子看在眼中,记在心上,难免会有所不满,以为是大人怠慢。”唐楚柔知道自己是看不进案卷了,索性放下来道,“幸好是孙姑娘,她才不会同大人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 “怎么说?”沈念一甚有兴趣的多问了一句。 “孙姑娘的心很大,我虽然对她不是十分了解,不过连师叔都说,孙姑娘不像是那普通人家的女子,而她做事行云流水,自然妥帖,根本就是率意而为。”唐楚柔想一想道,“大概是与她的成长环境有关,大人,我们几个都等着大人与孙姑娘缔结良缘呢。” “我都不急,你们几个急什么劲?” “大人,原来是我的错,没有看清楚大人的心思,大人心中为了孙姑娘的事情,实则已经焦头烂额了吧。”唐楚柔指了指他的手中,赶紧的又退了出去。 沈念一低下头来看,不觉哑然失笑,小唐的话不错,他的镇定有一半是对世宁的信任,另一半还是伪装,否则的话,他不至于会倒拿着笔,而不曾察觉出来,那墨汁都染在笔端,虎口处一片墨黑。 他抽出帕子来,将一双手都仔细擦拭干净,方才安稳了心思,又看过三四件公文,他的视线落向窗口,暗沉的天际,慢慢浮现出紫白相交的鱼肚白,颜色黯淡无光的星子,一颗一颗掉落下去,光辉散开的很快,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天色即将大亮。 如果,他先前推测的没有差池,那么在外头忙碌了大半夜的霍永阳应该重现出现,并带回有利的消息。 事态的发展没有令得他失望,一阵急躁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显然是有人连跑带颠的而来,房门被重重一把推开,霍永阳气喘吁吁的倚着门,一只手插入后腰,弯下来直喘气:“大人,大人,孙姑娘找到了。” 沈念一忽的站起身来:“在哪里,在哪里找到的,人可安好,还有秀娘是否同她在一起。” “大人,孙姑娘是找到了,可不知是被人喂食了什么药物,我实在喊不醒她,又不敢随便挪移她,只能将她安放在原处,大人请随我过去看看,也好做下决断。”霍永阳方才捋顺了气息,“我是担心孙姑娘中了毒。” 沈念一二话不说,直接往外大步踏前:“怎么会中毒,可有性命之忧?” “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大人随我去见到便知了。”霍永阳走得也急,“那秀娘受了惊吓也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真正是急死人。” “那你如何不将秀娘带回来!” “她非要守着孙姑娘,我还没抓住她的手臂,她就又叫又哭的,情绪失控,我想等大人前往,她见着大人以后,应该能够被安抚下来,就没有多费口舌和精力,先带消息回来给大人才是关键。”两人边走边说,已经到了大理寺的门口。 “时间太快,天都亮了。”沈念一牵的却是金生留下来的黄骠马。 霍永阳的脸色颇为微妙:“大人,这匹马也算是物证之一,而且性子暴烈,大人何不换一匹坐骑?” 黄骠马在沈念一面前甚是驯服,不知为何,等霍永阳说着话凑近过来时,性情大变,先是长嘶一声,随即居然想要挣脱开缰绳,两只前蹄高高扬起,几乎是要对着俩人踩踏下来,沈念一赶紧一掌拍在其马鬃处:“别以为牲畜听不懂我们说话就能够当着面肆意说谈,你猜说了它一句不是,它就要发脾气了。” 霍永阳小心翼翼的在观察着沈念一的反应,听他这样说,暗暗松了口气道:“是,大人教训的是,没想到它还真能听懂人语,我可不是在说它的坏话,不过是想给大人点建议。” “好了,好了。”沈念一尚在安抚中,忽而将嘴唇凑过去,在那黄骠马的耳朵边,极轻的飞速说了一串话,说来奇怪,黄骠马就渐渐平息了火气,又恢复成驯服良善的乖觉。 “真是神了,大人都同它说了什么,这般管用?”霍永阳跨上自己坐骑,回头问道。 “没什么,只说它再发脾气,就不带它去了。”沈念一扯紧缰绳,“你在前面带路,抓紧时间才是。” 由始至终,沈念一都没有询问,跟随霍永阳出任务的另三十个人去了哪里,而阿阳只当他是心急如焚,疏忽了左右。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先出了城,沈念一始终离着霍永阳一个坐身的距离,眼见着他带的路越走越偏,他拍了拍黄骠马的脖颈,似乎是安抚,更像是起了一种镇定的作用。 直等到,天空的东方显露日出的绚丽,霍永阳还没有要停下脚程的意思,沈念一也不催促,离着城内是越来越远了。 “到底是在哪里?”沈念一策马加速,与其平行而问。 霍永阳遥遥一指道:“大人可曾见到前面那个小院,早已经荒废良久,她们两人就是被关在那里。” “这个院子好生眼熟。”沈念一沉声道。 “都已经很久没有住户了,大人哪里会觉得眼熟。”霍永阳讪讪笑道,“这地方,我都是第一次来。” “你说,你是第几次来?”沈念一貌似不经意的问道。 “第一次。”霍永阳总觉得他好似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好不容易一步一步按照计划的步骤在实施,可千万不能功亏一篑。 “这个院子是荒废段日子了,看院子里外的藤蔓枝条都快长疯了。”沈念一貌似迫不及待,一下子黄骠马就从霍永阳身边超了过去。 霍永阳见他难得这样的急躁,心里头那么微弱的一点警示尽数又被抹去,所以说,任凭是再厉害的英雄,都不敢对任何人产生了感情,否则就是一种堕落,沈念一若非心里驻扎了孙世宁,绝对不会这样轻易的上钩。 男欢女爱最是夺人心智,聪明人同样会得一落千丈,栽在阴沟中翻船。 霍永阳瞧着沈念一骑马的背影,嘴角一点一点勾起来,他当然不会进那个小院,先前的几个时辰都用在这个地方,唯一可惜的是,里面关着的两个人居然给逃跑了,他见着被摇晃松动都门板,气得差些一口血直接吐出来。 他还真的是派遣了多人出去寻找,并且断了回城内的路,只要她们妄想进城,就会得自投罗网,根本不会给任何一个进城揭破真相的机会。 眼见着沈念一下马,将黄骠马弃之在院门前,不管不顾的一头扎进小院中。 犀利的,穿透风的声响,连绵不断的传来,霍永阳安静的听着这声响,感觉仿佛是一曲绝美的琴声,令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沈念一啊沈念一,救人心切的你,可曾料想到,这个院子就是专门为你这样的高手准备的。 如果是抓捕的过程中,或许你还有逃避开来的一线生机,在此处,你一无防备,二是心意切切,哪里还能够躲得过去,一脚踏进了院门,就等于一脚踏进了鬼门关,而他等着所有的声音都平息了以后,才策马缓缓前行,等着看一看名满天下的大理寺沈少卿的下场。 黄骠马果然是认得出他,见他落地,张着嘴就要来撕咬,被霍永阳一掌劈开,黄骠马很是灵活,一个侧身,将他的掌力化解开多半,还是吃了痛,中了招,四蹄混杂的踩在地上,再不敢靠近过来。 霍永阳呵呵冷笑道:“我就是防范着会出这样的事情,所以先前一直没在你面前出现,没想好还真被我料中了,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他皱起双眉来,做了个疑惑不解的表情,很快却想起来,从怀中慢慢掏出个荷包来,在黄骠马面前得意非凡的晃了晃道:“这个又不是你主人的东西,就算是上面沾染了他的血,你的鼻子就比狗鼻子更灵验了?” 右手一扬,荷包在半空划了道弧线,远远落了开去,黄骠马跟着跑上去,弯下头来,用鼻尖去顶那个荷包,不时发出一声声的哀鸣。 而霍永阳已经走到院门口,将半掩住的院门一掌推开。 第一百六十二章:失望 “是不是见我平安无事,很是失望?”沈念一双手背在身后,毫发无伤,眸若朗星,笑意泠泠。 霍永阳不置信的紧紧盯着他,还有一院子的平静无波,怎么可能,沈念一这样着急的冲进来,怎么可能,连最微末的那个机关都没有被触动,他站的那个位置,就这样巧,正好是整个阵法的活眼。 难道说,难道说,他事先已经知道了整盘的计划! 那么这场戏,他也演得实在是太出色了,还有丘成呢,小唐呢,所有人都知道了其中的机密,只有设局的人被蒙在鼓里,还沾沾自喜。 “金生是你杀的,孙世宁和秀娘也是你掳走的。”沈念一向着他跨过一步,还是依然踩点在活眼上,他看破了阵法,根本对他不起丝毫的作用。 霍永阳只觉得眼前发黑,那样隐秘的手法,到底沈念一是几时发现的,他低声喃语道:“我没有留下任何的破绽,到底是哪里不对!” “你一剑刺穿了金生的喉管,不让他能够发出声音呼救,却又想从他身上获得什么?杀人也要果断利落,吃着碗里,想着锅里,总会顾不到这样周全。”沈念一声音虽低沉,张力都逐渐展开,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霍永阳困在其中。 明明,他想要拔腿逃跑,然而在沈念一的注视下,一双脚犹如灌铅,根本不得挪移,霍永阳觉得那种压力从沈念一举手投足散发而出,渐渐的,他连带着后脖颈处,都被往下压制,需要咬着牙,才能开口说话。 “大人,你别忘了孙姑娘还在我手里,你就不多为她考虑考虑?”霍永阳祭出杀手锏来,哑声问道。 沈念一左右相望,神色从容:“这院子,本来是用来关她们两人的,这会儿既然人已经不在,那么怕是你我都不知晓她们下落何处,对于我而言,算是个不错的消息,对于你而言,除了能够占到两分口头上的便宜,还有什么用处,阿阳,你在大理寺也这些年了,如若不是此事,你应该还会继续隐匿下去,所以,我在想,你是什么人,你的真实身份,还有你想从金生身上得到什么!” 霍永阳见这一招也不管用,牙齿咬得咯吱响:“大人,你说的没错,我在大理寺这些年,也跟了你这些年,知道你的本事和手段,既然已经失败,那么成王败寇,我没有话说,当然,你也别想从我身上套出半个字。” 心一横,衣袖中滑下匕首,电光火石之间,霍永阳根本没有迟疑,直接抹向脖子,沈念一哪里会给他自尽的机会,手指弹动,一颗小石子将匕首弹飞老远,落在地上,掷地有声。 “沈念一!”霍永阳脸色如灰,“难道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很抱歉,你确实没有这个权利。”沈念一的右手飞快在其身上点了几下,“我还有不少未解的谜团,想必你心知肚明,所以你暂时还死不得,不过你也放心,等到水落石出,你身上背负的杀人罪名绝对不会轻饶,当然,还有奸细叛国罪,数罪并罚,少不得是个私刑。” “沈念一,你以为你真的都料事如神吗,你以为你什么都能走在别人前面一步吗,我告诉你,还有你没想到的,还有你没有算到的,我们没有输,也不会输的!”霍永阳恨自己过于托大,没有备下立时毙命的毒药,或者刚才那种赴死的念头被打断,再要让自己鼓足勇气尝试去死一次,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是,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不能面面俱到的。”沈念一有些怜悯的看着他,“可是阿阳,你身为天朝人,却为敌国做事,难道就对得起天朝的百姓,对得起这片生你养你的地方嘛。” 霍永阳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你抓到我也没有用,很多事情你阻止不得,根本阻止不得!” “看来,你暂时是不想同我好好说话了,我不急,等你冷静下来,应该知道怎么做才是对你最好的规划。”沈念一的手甩向天空,一朵灿烂的烟花散开。 霍永阳太清楚那是大理寺的讯号,很快就会有接应的人出现,果然沈念一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我就不信你能够未卜先知。”霍永阳不服气的想要扬起脖子,然而连手指头都没法子多动一下。 “是,我是不能够未卜先知,否则就不会给你机会抓走孙世宁。”沈念一冷下脸,那最末的一点讥讽的笑意都荡然无存,每个人都有底线,以往他的底线是抓住所有的作奸犯科之人,而今他有了世宁,就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到她丝毫。 霍永阳在大理寺这些年所见所闻也委实不少,他了解沈念一,知道其已经是动了真怒,沈念一不比常人,要是真的想折磨一个人,有的是手段和办法,也绝非心软懦弱之人,要是他没那么大意,将禁锢的房门多加几重锁就不会失去了手中最为紧要的筹码。 错一步,步步错。 “金生到大理寺来,是为着传话,本意差不多是指今天宁大将军会回到天都城中,这话不仅仅是要对我说的,他也同样对流马驻客栈的秀娘说过,稍许有心之人就会觉得,事有蹊跷,边关守将不得皇命不能回京,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如果大将军真的是事出有因,那么是什么事,什么因?” 沈念一一只手将霍永阳提携起来,往外拖走,将院中准备留给他用的陷阱弃之脑后。 只是为了传递这样一句话,金生哪里会得在大理寺中招来杀生之祸,不想让这个消息传递出来的话,那么在他到流马驻客栈之前,就应该有人动手,除非秀娘说的话,另有偏颇。 他也曾经怀疑过秀娘,毕竟当时他寻上门去时,秀娘的反应稍许有些异于常人,不过谈了话,见了面,他也觉得毕竟是见到过死人,反应过激也属于正常范畴,等到秀娘与孙世宁一起失踪,就更加消减了她的嫌疑。 那么,他认清了一点,金生的死不是为了通风报信,只是那么巧,他正好是宁大将军的信使而已。 直到两枚印章的出现,沈念一慢慢摸索出了重点,那人重伤金生,又没有让他立时毙命就是为了要问出印章的下落,偏巧金生藏得巧妙,而他又回来的太早。 “你不让金生开口说话,却应允他在墙上用鲜血写字,没想到他乱涂乱画,根本就没有写出你想要的答案。”沈念一厉声道,“收买你的人也未必知道你藏着私心,你是如何知道金生身上有那两件物什的!” 霍永阳知道逃走无望,他只是竭力在抵抗住沈念一的盘问,要知道问话的方式各式各样,如果是有技巧的人,那么就很容易套出想要知道的话,所以他一味防范,如果实在不行,他就咬紧牙关,无论对方问什么,都一问三不知,什么都不回答,就不会遗漏出讯息。 没料得,沈念一忽而发声,直接点出的又是要害之所,霍永阳虽然没有开口说话,脸上那种又惊又怕的神情却根本瞒不过他的法眼,没有半分的遗漏,尽数看得清清楚楚。 金生的两枚印章,不用多言,必定是落在沈念一的手中,霍永阳咬着牙根,他辛苦这些年,没想到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沈念一的猜测基本无误,那一天,他实则不用在大理寺就动手的,一来人多眼杂,二来范围缩小太容易被查出,本来想的极好,等金生见到沈念一说过那几句话,随即定然不会久留,他就在外头直接将人解决。 既然话都传到,这个传声筒就失去了本身的利用价值。 然而,在门口惊鸿一瞥时,霍永阳察觉到不对劲,这个人的相貌特征都太神似他所得到的消息中的那个人,他当时什么都顾不得,哪怕是知道于泽或许很快会得折回,甚至沈念一回来,这些都无法阻止他心口那个叫嚣的声音。 于是,他摸了摸后腰藏匿的短剑,摸进屋中去,金生听到动静,都没有防备,谁都以为大理寺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之一,却不曾想,对方直接动手,刺的就是要害。 短剑是早已经准备下的,旁人都以为霍永阳善使长兵器,却不知道他对短兵相接也有所长,短剑不曾见过人,他又是换到左手,就算是有人根据伤口以及手法来查验,也查不到他身上。 鲜血喷了出来,金生惊恐万分的看着他,他急速贴近过去,将金生全身都搜检一遍,一脸的失望,东西并不在其身上,于是他低声让金生写出东西的下落,金生用手按住伤口,毕竟是长年在战场厮杀的人,知道这种时候,哪种方式才容易保命。 霍永阳见他开始在墙上涂写,只以为他想要拖延时间求救,虽然一双眼始终紧紧盯着眼前人,阿阳的耳朵可没有半分的倦怠,仔细聆听着门外所有的风吹草动。 一个人只要怕死,就是最大的软肋。 第一百六十三章:彻底击溃 霍永阳起初还很有耐心,等他发觉不对劲的时候,金生的鲜血已经涂过了大半面墙,而且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看着那些横七竖八的线条,怒向胆边生,就在这个时候,金生像是察觉到他带着恶意的目光,忽然回过脸来,因为失血太多,整个人都苍白地就像是一张纸。 金生却咧开嘴笑起来,那笑容里面掺杂着太多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使得霍永阳的心口一颤,居然没有再痛下杀手,金生软绵绵的倒了下去,随即四肢开始不停的抽搐,他很清楚,这是最后一点生命力再作祟挣扎,而外面的走道上,已经传来说话的声响。 屋子中已经不宜久留,霍永阳离开时,还抱有一丝侥幸,可能只是他认错了人,这个从边关千里迢迢来送信的人,大概根本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而且重击之下,心智受损,才会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举止。 他利落的推门而出,确定没有人见到他出没,很快的从另一边离开。 直到沈念一回来,发现金生的尸体,确认过大理寺内有内奸,唐楚柔验尸,一连串的举动,他都看在眼中,听在耳内,只是没有人怀疑过他,因为他平时太勤快太努力,实在没有一点内奸的样子。 但是沈念一的一句话就将他直接推入谷底,原来他没有看错人,金生果然就是他要寻找的线索,如果当时他的手段再利索毒辣些,那么如今拿到印章远走高飞的人,应该就是胜券在握的他。 “命中注定。”霍永阳苦笑了一声,“什么都是命中注定。” “如果不是见到了金生留下的线索,我们依然不会想到凶手是你。” “什么!是他留下了线索,可是我由始至终都在他身边,根本没有见他写过一个字。”霍永阳呆呆回道,这样说来,他是栽在一个死人的手里头。 金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本事,会得一种巧妙的绘画方式,当时杀人凶手就在身后,并且迫使他写出要害,他趁势在墙上涂抹,看起来根本不成章法的图案,需要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解开,就像是一把紧闭的锁,只有相配的钥匙才能将其打开。 沈念一知道这种手法,虽然还是多年前见识过一次,然而有些事情,根本不会遗忘,他盯着血墙看了良久,骤然转身,视线落在正对面的白墙之上,墙面好似被泼了水墨,隐隐的显出一个人形。 虽然恍惚,却又看得分明,那是一人的肖像画,寥寥数笔,已经十分神似,浓眉大眼,嘴唇丰厚,甚至连头发扎在脑后的细节都展现出来。 沈念一当然知道画中之人是谁,因为太熟悉,太了解,反而有些不敢置信,他让唐楚柔照着步骤做一次,一来小唐当年也参与过那个案子,二来更想确定一下,是否看到的是同一个人,唐楚柔的神情验证了所有。 内奸果真就在他们身边,离得太近,近得如同就靠近自己的心脏一般,稍不留意,就会因为点滴的疏漏而毙命。 “我没想到。”霍永阳输的心服口服,他没有沈念一的魄力,没有沈念一的细心,更没有沈念一的见多识广。 假使,他也知道世间还有这种画画的技巧,定然不会让金生留下这样不利于他的线索,只要随意再涂抹几下,就能够彻底破坏。 “我也没有想到。”沈念一说不痛心,那是骗自己,霍永阳可以算是他身边最可信的四人组之一,特别是从边关回来以后,将其指派到孙家去,三番两次,出了案子,因为要带着孙世宁同行,必然坐车,他都紧跟其后,甚至比丘成的任务都多。 于泽更是不止一次暗示过,大人是不是要特意提携阿阳,才给了他诸多的机会。 这期间,有沈念一需要个懂得驾驶马车的需求,还有霍永阳特别殷切的态度。 “你叛变的原因是不是这次去边关,遇到了什么人?” 霍永阳抬起眼来,看着沈念一紧锁不展的双眉,嘴巴歪着笑道:“大人还是在侥幸,以为我是误入歧途,走粗了路,信错了人,那么我还真是要让大人失望了。” “那就是更早的时候。”沈念一彻彻底底的失望了,更早的时候,或者对方会说,进大理寺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在他身边埋下一颗有用又有力的棋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知道此次过后,他会不会得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疑心病,生怕身边人还不止这一个奸细,任凭瞧谁,都先抱有三分的不信任。 如果没有百分百的信任,那么维系大理寺所有人脉之间的那根纽带就会变成一团解不开理还乱的麻线,让人无从下手。 霍永阳见到沈念一忽然对着自己出手,不知为何,他刚才自刎都不害怕的,这会儿却怕的要命,等那只手重力掐住了他的咽喉处,他几乎想要拼尽所有的力气挣脱,奈何沈念一点穴的手法太过于深奥,根本不是他所能化解的开。 沈念一真的是恨极了眼前的这张脸,歹人恶人犯案固然可恶,但是只要公事公办,按照律法行刑即可:“你既然跟着我数载,就该知道我最痛恨的几种人里头,一种就是背叛自己人。” 手指渐渐收紧,渐渐掐进了皮肉之中,霍永阳的眼前血红一片,不能够呼吸,不能够动弹,这种等待着死亡的滋味最是不好受,他知道肺里头的气息正被逐步的消融,如果沈念一不放手,那么很快就会用最痛苦的死亡方式之一,慢慢咽气。 霍永阳害怕了,他是真的怕到极点,怕死在沈念一手中,他不想死的,至少暂时不想死,他的脸孔涨得通红,眼底的血丝爆开,咽喉处发出嘶嘶的作响,如果可以,他想要求饶,求沈念一先放过他,他可以用更加有用的消息来保命。 沈念一终究没有亲手把他掐死,在松手的同时,拍开了锁住的穴道,霍永阳根本没有力气支撑住身体,双膝酸软,跪倒在地,两只手捂住了肿痛的脖颈,拼命的用力呼吸,像是要把方才那短短一瞬的所有都补偿回来。 “我想要同你好好说话,你没有给我这个机会,那么我也不想继续同你以礼相待,接下来,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知道的你可以直接说,但是只需让我查探出你有所隐瞒,或者撒了谎,那么很抱歉,我会换着手法让你痛不欲生。”沈念一的脸孔,俊美如神祗,冷酷如冰霜,“你最好相信我说的这些话,才不至于让自己死得太难看。” 霍永阳不等他说下去,连忙频频点头,示意他都听明白了,会得全力配合,那种身体中所有的生气都被尽数抽走,眼睛前除了一片鲜红再看不到其他啊的感觉,实在是比处死更加令人难受的经过。 如果反复经历,他不能保证自己的神智会不会彻底崩溃。 总是有人会意气风发的说自己不怕死,那是因为根本还没有尝试到死亡的痛苦,那种恐慌与深不见底的空虚感,只怕世上没有多少人能够经受得住。 沈念一的手背在身后,站的腰身笔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他还有些许的耐心,等着霍永阳缓过气,而且根本没有要重新束缚其行动力的意思,他知道霍永阳的体内,有些东西已经被他彻底击溃,就是他大方的喊一句,要放任其离开,霍永阳都绝对不敢迈开双腿走的。 因为不知道这样一走会是什么结果,会不会被一掌毙命,或者还有更加严苛的折磨。 “大人。”霍永阳的咽喉受了伤,发出的声音有些发闷。 “说出你们的计划。”沈念一冷冷说道,“全部都说出来。” 霍永阳不敢怠慢,他必须要说出让沈念一信服的条件,所以张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回来的那个人不是宁夏生宁大将军。” “就是说,宁大将军确实要回到天都。” “是,他要回到天都与皇上密探要事,但是有人不会让他顺利回来,特别是这种他只身上路的大好时机,要是不把握住的话,再要等一下,更不知道会是几时。”霍永阳这才将详尽的机会都说出来。 一个月前,收到消息,宁大将军要独自回天都时,计划已经周密展开,紧接着几条线一起展开,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在沿途的致命一击。 但是,宁大将军却派了一个先遣兵,就是金生早了几天先回来,如果这是为了安置好他秘密返回的落脚点,那么又是敌方更好的机会,通过此人的口,让几个重要的人获得准确无误的消息,其中一个是骝马驻客栈,另一个是大理寺。 半路,宁大将军必然会遭遇到平生最为密集而不可想象的袭击,没有人会得在那样的袭击中活命,就算他是身经百战的将军。 另外,已经有合适的人选被另一路人护送到了天都,这个人会代替宁大将军入宫面圣,当然,更加会做出些骇人听闻的事情,皇上怕是没有那样一双利眼,分辨得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第一百六十四章:走一步是一步 虽然始终跟随在沈念一身边,有一种仰望的姿态看着这位名满天下的少卿大人,可是霍永阳直到委顿在地,被那双利眼寒冰带霜的扫过,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做敬畏与胆怯。 他从相随的位置变成了敌对的败势,放体会到那些人犯为何会在沈念一面前,老老实实的招供,有时候,一句有力的话语,比酷刑更加能够摧毁心智。 “让冒充的宁大将军去刺杀皇上。”沈念一像是听到句匪夷所思的话,忍不住唇角一弯,笑起来,“这是谁的绝妙主意?” 就算霍永阳也听出这绝对不是夸赞的话语,他们精心策划而出的计谋,落在高明的人眼中,不过是一场笑话,他忽然变得极端不自信起来,先前那些自以为的天衣无缝,难道说实则是漏洞百出,否则沈念一为何要笑,笑得令人心虚不已。 “一个假冒的宁夏生,你觉得要是站在你面前的话,有几分能够瞒得过你的眼睛?” “我同大将军不太相熟。”霍永阳低声道。 “那么,在我的眼前呢?”沈念一很有耐心,等到亲耳听到对方的计划,他心里头紧绷着的那根弦才真正的松开了,看着这样大的局,归根结底成最简单的一句话,不知为何,他居然多少觉得有些失望。 在大理寺杀了金生,夺取了金头令,清扫干净所有的线索,居然不过如此。 “大人天生一双慧眼,假冒的怎么能够瞒得过大人的眼。”这是霍永阳的真心话,就算是宁大将军的孪生亲兄弟,恐怕都不能在沈念一面前走过一遭。 “那么凭什么皇上就认不出来真相?”沈念一将目光从他身上转移开,站直了身体,“当然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忘了说,又凭什么就以为宁大将军会得落入陷阱,被你们设下的埋伏俘获住,要是他这般无能,如何在边关沙场叱咤十年,令得敌国数万大军,闻风丧胆。” 霍永阳又是一呆,可是安排下的那个刺客已经顶替宁夏生进了宫,要是他不曾被捕,那么真的大将军又在哪里! 沈念一露出了然的神情,有些答案,他已经非常清楚,只等着此案最为关键的人物出现了。 “大人,大人。”于泽接到讯号,带着人手赶过来,大步走向霍永阳,恨得咬牙切齿般,“居然是你这小子使坏,若非大人及时破案,岂非让我背了失责的恶名。”说到这儿,很不客气抬起脚就重重踢了霍永阳两记。 霍永阳见到平日的同僚,哪里敢吭声,一颗头压得极低,根本不敢再与他对视,于泽早就备下了镣铐,见沈念一没有异议,直接就把人给锁上了。 “宫里头可有什么消息?”沈念一忽而问道。 于泽倒是一怔:“宫里?没听到有什么消息,也不见皇上打发了人来寻大人,大人怎么忽然想到问起这个?” “没,没什么。”沈念一看着霍永阳的脸色煞白,下巴微抬示意道,“将他带走,仔细审问。” “是!”于泽留下四个人,远远的候命,先带着霍永阳离开。 霍永阳站在原地不动,还是于泽推了他一把才知道要迈腿,方才沈念一的话太明显是问给他听的,让他知道什么叫做一事无成。 “大人。”他猛地挣脱开于泽的禁锢,跌撞着挨到沈念一的脚边,“我不求大人原谅。” “那么,你要什么?”沈念一的声音极冷,见于泽想要扑过来抓人,眼神阻止了。 “大人知道的,我父母双亡,自小是奶奶将我养大,她如今还在乡下,要是,要是我不在了,求大人照拂。”霍永阳连着磕了几个头,“大人,不会太难,她今年已经七十有八,活不得多久的。” “你做出这等的事情,又是为何?”沈念一目不转睛看着他,前头问他,什么都不肯说,这会儿却又可怜可恨。 霍永阳咬了咬嘴唇,埋下头去,又不肯再说,分明那原因就在他嘴里,于泽在后头看的来气,冲过来又要拳打脚踢。 沈念一伸出手来挡下,他没有再多看霍永阳一眼,自顾自说道:“父母双亡,连唯一的亲人都没有财力安置,必然不是为了钱,你也算是个人才,在大理寺更不至于算是埋没了你,那么说来说去,无非是为了一段情,一个人。” 霍永阳没有听他说完,因为于泽不耐烦的推搡着他往前走,他拗不过去,眼角却酸涩耐忍,似乎立时泪凝于睫,险险的,才没有掉落下来。 沈念一当然知道自己猜对了,毕竟共事多年,能够瞒得住心思,却瞒不下性子,霍永阳只以为这一遭可以一劳永逸,不曾想兵败如山倒,没有一件是可以成真的,要是坐下来细细想过,他或许不至于会天真如此,必然是有个他极度信任的人在后面不住推着他向前。 于是,明明知晓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双脚没有法子停下来,只得硬着头皮,走一步是一步。 沈念一没有去问,那个女子是谁,阿阳不会说的,如果直到最后那个女子都再不出现,那么阿阳怕是心碎胜过极刑。 “你们四个去这个院子里,将所有的机关陷阱统统排除,再好好查看,是否有其他的线索留下。”沈念一未解的疑惑还在当前,阿阳承认了用此地作为关押世宁与秀娘之所,那么她们两个人又去了哪里? 他站在原地,放眼而望,四周俱是幽绿的颜色,这个小小的院子,当年住过什么人,想来也是有几分兴致的雅人,日夜与花草树木为伴,推开窗子就能见到满目常绿,不愁心情纠结郁闷。 要是世宁是在晚间逃离的话,人生地不熟,很容易迷路,昨晚又是连一丝月华都没有,黑灯瞎火的,两个女人能够逃出生天已经委实不易。 他的手指在一片树叶捻揉,淡淡的汁液将指尖染成一种隐晦的绿色,他顺着小院四周慢慢往外推,寻找可能会留下来的线索。 小院前后,能够走出去的路只有两条,其中一条是绕了个很大的半圆又回到原点,沈念一很轻易的看到留下的零乱脚印,分明就是女鞋的尺寸,她们果然走过这条错路,然后兜兜转转又回来。 小院近在咫尺,要是带着慌乱的心境,却发现走来走去,还是会到最开始的地方,又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态,沈念一脚不点地,沿着长排的灌木,掠身而过,地上有很浅的闪点,如果不是他细心,怕是就此错过。 右手抄起,都算不得是件像样的饰物,沈念一将这颗米粒大的小珠凑近过来看,这是簪子上拼花所用的最寻常不过的细珠,要是在城内大街的角落,那就再寻常不过,而这里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出现了这样一颗就值得商榷。 他虽然不能确定这是世宁或者秀娘掉落的,不过,沈念一掰开面前的灌木丛,没有进一步的线索,连那些脚印都不见了,她们走到这里以后,遇到了什么人,又将她们带走,但凡有人在这样的泥地上走过,就不可能完全的擦抹去痕迹。 沈念一轻轻一笑,这个障眼法做的不错,而且手法很是娴熟,在他记忆里头能够这样的人委实不多,他从灌木丛后直接踩了过去,又回头来看,他的脚印也被那些枝叶遮挡去大半,看样子,那人教着两个特意不走空地,所以才没有留下脚印。 这样子做,就以为能够难得到他? 沈念一一直摸索着在所有可以落脚的矮灌木走,丝毫没有偏离,直到灌木丛到了尽头,才跃身而出,此处离官道已经很近,到了官道,就是各种痕迹混杂,再看不出端倪。 顺眼而望,官道的方向正是向着城中而去,沈念一没有多想,呼唤过黄骠马,直接打道回府。 黄骠马似乎知道杀死主人的凶手已经擒获,跑得更加卖力,等他落马时,还将马首靠近过来,在他的衣摆出蹭了又蹭,当做是感激之情,沈念一拍了拍它道:“要是你愿意,以后只跟着我也可以。” 抬起头来,流马驻客栈五个字,就在头顶。 沈念一大步而进,客栈的大堂中没有什么客人,他毫不客气,衣袖背身甩出,将客栈的大门砰的关合上,外头的光线被尽数挡在身后,客栈中,阴沉沉的,有种常年不见日光的酸腐气。 他就站在大堂的中央,那些跑堂的,招呼的,一个人影不见,似乎是专门等着他出现。 沈念一气定神闲,双手往身后一背,朗声道:“我已经来了,出招吧!” 仿佛从楼上传来笑声,时断时续,叫人无法捕捉地点,随即,一张数尺见宽的方桌从某间客房飞旋而下,当胸砸了过来,沈念一根本没有放在眼里,足尖轻轻一点,直接避让。 这只是第一招,随即连带着又扔下八张雕花大椅,被他一一化解,投掷之人的臂力过人,尽管他化解开八成的气力,椅子摔在地上依然砸的稀巴烂。 一时之间,客栈大堂一片狼藉。 第一百六十五章:天高皇帝远 “玩够了没有,玩够了就收手,下楼来!”沈念一不怒反笑,笑容朗朗,眼眸灿星一般明亮。 楼上顿时回应出更加豪爽的笑声,宁夏生从客房中走出来时,人高马大的身形,必须要先矮一矮身,才不至于会得撞在门框上头,他的步距也比常人大,两步已经走到围栏处,低下头来看着沈念一。 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碰撞,沈念一眉毛挑高:“玩够了没有,宁大将军!” 这一句话,真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他吃心吃力在外头奔波,宁夏生却早早回到流马驻客栈,守株待兔等着他回来。 这样也就罢了,居然还拐带了孙世宁,是他徒增担心,这才是真正的大罪过一件。 “孙姑娘才说,你不是小气的人。”宁夏生居然冲着他挤挤眼。 沈念一差些抓过手边的案几冲着那张刚正不阿的端正脸重重的砸过去:“宫里头到底怎么处理,皇上知道你在这里吗!” “宫里头,不是还有一个我在那里陪着皇上说贴己话吗?”宁夏生收敛了笑容,揉了下肩膀,才懒散散的从台阶步步拾级而下,动作尽管轻缓,整个人却像是一只随时会得出动的猛兽,双眼眯了眯,掩住里头的四射晶光。 “你还真会说风凉话,要是真在皇上面前出了事情,冒牌货可以死,你又如何解释?”沈念一见他不着急的样子,明白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也不多加督促,出声道,“世宁,我们回去了。” 孙世宁就在同一间屋子里头猫着,听他这样喊破,也不好再多隐匿,立时步子轻盈的走出来,冲着楼下的沈念一嫣然一笑道:“让你平白担心了一场,不过宁将军说,你从不生他的气。” “应该的,你能自保才是帮了大忙。”沈念一见她衣服已经换过簇新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居然有些欣慰,“别同这个人胡闹,他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没人管得住他,所以野惯了,我不同他计较。” “我怎么就是胡闹了?”宁夏生已经走到沈念一的面前,沈念一的身材颀长,而他却更要高出大半个头,一脸虬髯,笑嘻嘻的露出些许顽童的笑容,“难道他们算计我一场,我就不能回报一下。” “你故意放那个冒牌货进宫的。”沈念一镇定说道,尽管身高存着差距,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气势却是半斤八两,谁也不甘于后。 “皇上最近闷得很,我特意给他寻点乐子来耍耍,没准回过头,耍得兴高采烈的,还要给我打赏。”宁夏生一只手高高举起,向着空中挥舞了两下,“秀娘,沈少卿大驾光临,你可曾备下醇酒佳肴。” 秀娘换了一身桃红的衣衫,看起来甚是喜气,立时应道:“都备好了,你们几个小混账,净顾着躲在角落里头看热闹,还不出来给我打扫,将这些破破烂烂的桌椅都搬出去扔了,酒席置办起来,今天关门歇业,不做外人的生意了。” 这样脆生生的一通叮嘱,各人从躲避着的暗处走出来,有条不紊的整理起大堂,孙世宁已经走下楼来,沈念一扔了宁夏生在原地,向着她走过去,明明已经知道她安全无事,还是拉过一只手来,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番,才肯放心。 宁夏生哪里肯放过这样好的机会,啧啧做声:“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多看女人一眼,没想到,这次我才走了多久,就拐了个眉清目秀,温柔娴淑的姑娘回来,我说孙姑娘,你千万不要被他的表象迷惑,旁人见他芝兰玉树,丰神俊朗的少卿大人,实则手段毒辣,心眼甚小,还特别爱记仇,委实不是良配之选。” 孙世宁听完这番话,却噗哧一声笑开了,她的笑容特别亲和温柔,令人瞧着心安,宁夏生却冲着她瞪瞪眼道:“孙姑娘,难道你以为我是说假话吓唬你的?我这个人可不爱撒谎。” “大将军当然不会撒谎。”孙世宁的眼波盈盈,在沈念一脸容上轻轻扫过,两人已经十分的默契,知道彼此的心意。 “那你为何发笑?” “我是喜极而笑。”孙世宁再认真不过的掰着手指说道,“我一直看着他长得比旁人好些,又是名满天下的大理寺少卿,正担心与我抢夺的女子太多,我有胆小怯弱,生怕应付不过来,如今听大将军点明真相,原来他手段毒辣,心眼甚小,还不是良配之人,才算是放心了,既然是这样不好的,那只有我一个人看着顺眼,再无人来争,岂非心安理得,所以才忍不住笑出声来。” 宁夏生被她说的怔了怔,居然有些哑口无言,半晌才开怀大笑起来:“好,好,你果真找到个慧眼识人的好姑娘,这性子,我喜欢得紧,喜欢得紧。” 他常年在边关生活,大大咧咧惯了,一只巨掌,朝着孙世宁的肩头按去,像是要重重拍她两下,孙世宁却嘤咛一声,往沈念一身后躲开,方才在屋中,见他随随便便就将八仙桌从屋中掷下,力道惊人,要是被一掌拍中了,他是无心之举,她却要吃痛了。 宁夏生的一只手悬在半空,脸色尴尬:“这算是我唐突佳人了?” 倒是秀娘会得做人,从他背后走过来,一双纤手捧住了他的这只手,轻笑着道:“孙姑娘可是天都皇商之家的长女,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哪里经得住你这只熊掌,胡乱拍动,这是沈少卿与你的交情在,不然啊,两个大男人能直接在大堂再出手打一架。” 诸人都禁不住笑开了,宁夏生根本不是那样计较的人,将右手在衣襟处擦了擦,正儿八经的朝着孙世宁伸过去:“在下宁夏生,官拜镇远大将军,今年三十有二,尚未娶妻。” 沈念一直接将他那只手给拍开来:“越老越没正经,世宁莫要理他,我们坐那边。” 秀娘跟着啐了他一口:“孙姑娘知书达理,会看得上你这般的大老粗,我都替你羞臊。” 孙世宁听着他们的话,知道那是过命的交情,抿着嘴角笑,随后跟着沈念一身边,不声不响的坐下来,宁夏生也笑着在他们的正对面坐下来:“开个玩笑,没有吓着孙姑娘吧?” “她胆子大得很,你吓不着她。”沈念一说出这句话时,三分信心,七分柔情,侧过脸来去看身边的孙世宁,“她的故事,稍后我慢慢说给你听,没准你倒是先被吓死了。” 宁夏生对着地上呸了两下,指着自己的大胡子道:“我的耳朵坏了,你说我会被吓死,被个小姑娘的故事给吓死!” 秀娘已经亲自斟了美酒来,往桌边一放:“要是真的会被吓死就先喝了这些酒,喝酒壮胆,保证谁也不会被吓死。” 沈念一给孙世宁斟了一杯,酒色琥珀,香气清冽:“这是流马驻的藏酒,也只有这个人回来,老板娘才肯拿出来待客的,否则任凭是谁也休想喝一口。” “这话说的,好像我就小气到家了,孙姑娘也莫要听沈少卿的,以后但凡你来,想喝酒就同我直言,一定用这酒来招待。”秀娘也算是与孙世宁同甘共苦过,心底里很是敬佩这个看起来纤瘦的姑娘,没有她的话,怕是自己还被困在那里做人质,哪里就能这般说说笑笑,十分的畅快淋漓。 “那就先多谢秀娘姐姐了。”孙世宁的年纪分明要小四五岁,喊一声姐姐委实不过。 秀娘更加脸上增光,也不肯落座,非要说亲手去炒几个美味的小菜来下酒,孙世宁才想客气两句,宁夏生已经先开了口道:“还真是要她亲手下厨,炒出来的小菜才配的这酒,否则不如空口来喝,免得破坏了此酒的酒香。” 沈念一先替她夹了些清口的凉菜,又问她是怎么从院子里逃出来的,孙世宁简单明了,将两人齐心,破坏了门锁,从而逃生的经过都说了。 “那么,你们又怎么遇到他的?”沈念一下巴指了指对面而坐的宁夏生。 孙世宁低下头来轻笑道:“昨晚上实在是月黑风高,从院子里头出来,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两眼一抹黑,我同姐姐走了个大圈子,居然又给绕了回来,我还以为是真的迷路,一回头,就见到灌木丛中,有黑压压的影子向着我们两人扑了过来。” 当时,一颗心已经吊在嗓子眼,孙世宁险些惊声尖叫,而秀娘的反应比她更快,几乎是用一种投怀送抱的姿态,直接扑向了对方,手臂绕着对方的脖颈,那人也不客气,将其一把抱起,搂在了胸前。 孙世宁借着一点微弱的光线,见着这样香艳的场景,赶紧将头偏侧到一边去,她当然知道秀娘的情人是谁,这样明目张胆的拥抱,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是谁,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秀娘与他抱了一会儿,才想起身边还有个人,赶紧从他身上爬下来,有些羞涩的说道:“孙姑娘,他就是宁夏生,宁大将军。” 第一百六十六章:掩饰 孙世宁的印象中,宁夏生先是一个英雄人物,然而才是一个大将军,她不曾想过,会在这样尴尬的场合相遇,幸而光线不明,看不到彼此的神情,她微微松口气。 宁夏生十分爽朗,将秀娘放落地,就指导两人踩着灌木丛走,孙世宁顿时明白,这是不想留下过于清晰的脚印,于是顺从照做,灌木丛里牵牵绊绊,实在走不快,裙子数次勾破,两个女子都是隐忍不做声。 等到了官道,宁夏生居然备下一辆牛车,让两人坐上,亲自赶车进城,一路颠簸,到了流马驻客栈前停下,他唤了一声:“到地了,还不下车。” 身后却没有丝毫的反应,一回头哑然失笑,两个女子头挨着头,居然在车上睡着了,应该是先受到惊吓又累得过头,一旦放松下来,睡得真香。 宁夏生弯身将秀娘抱了进去,再出来时,才伸了手,快要碰触到孙世宁娟秀的脸孔,觉得有些不妥,适时收了手,改成摇晃她的肩膀,她毕竟比秀娘的警觉心高些,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大将军,这是哪里?” “秀娘的客栈。”宁夏生瞧着她软绵绵的一团,还不知道有没有十七岁,真把她当成个孩子来看,“走不动的话,我抱你进去。” 孙世宁赶紧摇手:“不用,不用,我自己会走。” 宁夏生在她身后低笑,嗓音沉沉,十分欢悦,孙世宁摇摇晃晃的走上二楼,已经清醒不少,她看着在床上熟睡的秀娘,低声道:“我要去大理寺。” 宁夏生好奇的凑近过来,看了看她问道:“你去大理寺做什么?” “我要告诉沈念一,我已经逃出来,没事了。”孙世宁的脑袋沉重,有些转不过弯来。 “沈念一,你说你要找沈念一?”宁夏生更加感兴趣,这一位提及这个名字时,样子实在镇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和那个整天板着脸,不苟言笑的男人,委实有些相像。 孙世宁点点头道:“我被人掳走的时候,他并不知晓,他一定在找我。” “你是他什么人?”宁夏生没忍住,直接问了出来。 “你问她是什么人,她可是沈少卿的内眷。”答话的却是懒洋洋坐起来的秀娘,“怎么,我说的话,你还不信,那你自己问他去。” 宁夏生咧开嘴笑,笑容都藏在胡子里,依旧十分的灿烂:“信,你说的我都信。” 等她们俩将被掳走的经过都大致说了,宁夏生拦住想要拔腿就走的孙世宁:“你不用回去,偶尔让他急一急也没有什么不好,否则他成天板着脸,我们瞧着也挺累的,你说是不是?” 孙世宁却不敢大意,正在纠结中,宁夏生继续开导她道:“你放心,事情都安排好的,他要是真的遍寻不到你,那么只能算他无能,并非你的过错,难道你不想看看,他焦急来寻的样子,那样子才能知道,你在他心里到底有多重的分量。” 一番话说得孙世宁有些心动,秀娘开门唤了伙计烧热水,亲热的拉着她的手道:“说起来,还是你救了我,我是什么人,你应该知道,就放放心心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哪……”嘴唇冲着宁夏生一撇。“明天让他们演出好戏给我们看,也算是替我们压压惊。” 孙世宁的双手不得沾水,秀娘想了个好法子,用两个羊皮袋子套在她的手上,又用绳子扎紧手腕,下水也就不用担心,她勉强自己动手,洗个澡,换过衣衫,才挨到床上,脸颊才碰到枕头,根本撑不住眼皮,立时就睡着了。 然后,就等到了沈念一寻上门来,孙世宁在屋中听到他的声音,已经觉着十分安心,又见他处处关心,很是受用,想了想宁夏生的话,当真不错,尽管两人早已心意相通,可是双眼直接瞧见他的关切,又是另一番光景。 沈念一喝过两杯,突然问道:“你到底为何回来?” “如果不是皇上密诏,你觉得我能涉险回到天都,再自投罗网,背负个擅自回京的罪名?”宁夏生喝酒用的是大海碗,应该是平日酒量极好,喝惯了的,仰起脖子,咕咚几口,酒水沿着胡子纷纷落下,再放下碗,已经见了底。 这样粗俗的吃相,用在他身上,只想到爽直痛快,等三大海碗喝完,连孙世宁都多敲了他两眼,而那边秀娘的四个小菜都炒好,连带着烫了一只现杀的肥硕母鸡,端上桌,桃红柳绿,时令爽口,真正是色香味俱全,她笑着招呼道:“这是我家乡下酒小菜的做法,平日里也懒得动手,今天开心,一定要做给你们吃点的。” “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菜,最是开心的。”宁夏生连连点头,喝酒比说话的速度还快,又是两大碗落下肚,秀娘笑着过来替他斟酒,被他握住了手腕不肯放开,她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就随他肆意而为了。 孙世宁知道自己的酒量一般,不敢放开了喝,不过面前的美酒确实香醇,她端起小碗,凑到嘴边,抿了一口,另一只手在台面下,却被人给握住了,她不用低头,也知道那是沈念一的手,温暖有力,手劲恰如其分,她自然也不会去挣脱,任由他握住,靠近他的那半边脸颊,确是不知不觉的烧红了。 沈念一喝的也不猛,他的目光始终停在宁夏生的身上,方才听其高声说说笑笑,还没有察觉,这会儿明显是有喝闷酒,出闷气都嫌弃,这人的心里头藏着事,而且还是大事。 他不动声色,只管自己观察,宁夏生的筷子就没有举起过,从头至尾都在喝酒,连秀娘都察觉到了,笑嗔道:“怎么,是不喜欢吃我做的菜了。” “怎么会,我在边关的时候,首先想的是你的人,其次想的就是你做的菜。”宁夏生给嘴上这样说,筷子依旧没有举起来,秀娘看不过眼,用筷子夹了些,送到他嘴边,他才勉强都吃下,嚼了嚼,囫囵的吞下肚子。 这一下,连孙世宁都知道有哪里不对劲,敢情前面那种欢快的情绪是他刻意制造出来的,就是为了掩饰另外一些要紧的事情。 沈念一偏偏不去追问,而是转了话题道:“你可知道你派出的那个先遣兵金生,被杀死在大理寺。” “我已经知道了,孙姑娘都同我说过了。”宁夏生抬起眼来,目光锐利如鹰。 “那么,你交予他的金头令,也一并消失,你可要在金头令被人利用坏事前,想个应对之策。” “要是我说,金生前脚才离开,我后脚就废了所有金头令的用处,你会怎么想?” “金生有哪里让你觉得不对劲,你才会特意如此安排。” “他不是敌国的细作,也不会做出背叛我的事情,但是他这个人身上有些秘密,平时也遮遮掩掩的,我能够感觉的出,他在找些很要紧的东西,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到的线索,也属于难能可贵了。” 宁夏生看起来大大咧咧,实则粗中有细,观察甚微,金生心里藏着很重要的事情,当然他派遣金生出大营,并非是想让他送死,霍永阳提前动手,让所有的人都始料未及,包括这边的,也包括那边的。 金生的秘密,霍永阳也在查找。 “真没想到,以前还以为这些东西天底下也没几个人洞悉,然而短短的日子里面,先是天衣无缝暴露出来,然后又是些多少知道内情的人先后出现。”沈念一在心里头默默数了数几人,那个在何家灭门案中出现的张千,甚至还有冼瞎子,或多或少都参与其中,再加上金生和霍永阳,真正是越来越多的。 “知道内情的都不得长命百岁。”宁夏生嘿嘿一笑道。 秀娘伸出手,拉扯住他的胡子道:“听听说的这话,沈少卿不是也知道内情,你这算是当面咒人不成!” 宁夏生苦笑了一下,拍开她的手:“我也是知道内情的人之一,算不算在咒自己早死。” 秀娘慢慢放开了手,狠狠瞪着他道:“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大男人成天在想什么,我让厨子切的牛肉忘了端上来,你们要是有私房话,就赶紧着说,我才不愿意听。” 孙世宁见她气呼呼的走了,知道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这话一出口,她还端坐不动,倒是有些尴尬了,宁夏生都没看她,居然能猜到她想什么:“你不用躲不用闪,我同沈少卿没有私房话,因为都心知肚明着,不用再多说了。” “有些事情出了转机,有些事情偏离了正道。”沈念一虽然很信得过宁夏生,却还是按捺住,没有将孙世宁异于常人的本事尽数都说出来,越少人知道,她的麻烦事就越少,已经赔上了一双手,实在不想见到她再有其他的损伤。 “我还没同你说,皇上密诏我回京的用意。”宁夏生再好的酒量也经不住空着肚子,这般放开了喝,眉宇间有了些许的醉意,眉梢处,连带着都发红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可大可小 “不归我管的事情,我还是不听为妙。”沈念一自问不是好奇心特别重的人,更不想宁夏生多话再后悔。 “这个事情,说出来没有什么,因为很快,朝野上下就都会知道了。”宁夏生打了个酒嗝,又给自己面前的海碗斟满了。 沈念一还是伸出手将碗给盖住了:“你还真想要在这里喝醉不成?” “不,不能喝醉,也喝不醉。”宁夏生的眼珠子都染了酒气,他还是在笑,“皇上觉得我在边关待了整整十年,委实辛苦,想要找个人来替我分分忧,我应该感激涕零,跪地谢恩才是,对不对?” “你说皇上要派人在你身边,分走你的兵权。”同样的意思,沈念一转换着话,孙世宁顿时听得明明白白,宁大将军这些年立下的战功太高,显然已经让皇上起了戒心,所以才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压制住他。 “你真是个聪明人,和你说话就是痛快,舒服。”宁夏生想要拍开他的手,却连碗沿都没摸到,海碗已经被沈念一挪走开。 “那么,皇上要派谁到边关来,做你的副将?”沈念一的手法高明,尽管动起手来,可能一时之间难分仲伯,这样近距离的擒拿,却绝对是他占了上风。 “一个皇子。”宁夏生冷笑道,“皇上要派一个皇子在我身边,与我同进同出,什么副将,别以为我在边关吃了十年风沙,将脑子吃的迟钝了,就是要安插个让皇上放心的眼线下来,还不是副将的名义,而是监军,你说这个名字好不好听,监军。” 沈念一沉默的将手中的酒杯转了一圈,宁夏生也绝对不是一步登天的角色,十年来,多少出生入死,才换得一方安宁,一将功成万骨枯,或许这其间也有些运气,不过他知道,每一次战争的胜利,都是用血肉堆积而起的。 如今,舜天国百般想要入侵之时,皇上却下了这样一道圣旨,沈念一忽然觉得有些看不清皇 上到底要做什么,是想用皇子来压制住宁夏生,或者是彻底想经过这个捷径,见兵权重新拿捏回自己的手中。 当今皇上共有七个儿子,其中三个早夭,一个根本不愿意过问所有的朝中之事,用太后的话来说,这个皇孙怕是早晚要出家当和尚去的,七皇子出生的晚,如今才不过九岁,做不得正事,那么剩下的人里头只有三皇子寅容和六皇子寅迄。 寅迄性格顽劣桀骜,不讨皇上的喜欢,再加上寅迄的生母地位不高,皇上几乎从来没有将其放在眼里,最有希望担当此重任的,怕是只有三皇子寅容了。 宁夏生见他不说话,大致能够猜到他所想,既然已经说开了,也就没有再相互隐瞒的必要:“要你说的话,皇上会派那个碍眼的放在我身边?” “这个事情可大可小,小了说,是给你这位威名远播的大将军一点压力,告诉你就算是军功再高,该给的皇上一件不漏都会赏给你,不该给你,劝你早些知难而退,别痴心妄想。”沈念一的眼中神采飞扬,孙世宁坐在他身边,看的分明有些痴了。 “嗯,痴心妄想这个词用的不差,我脸上大概就是写着功高盖主四个大字,所以想给我点苦头吃吃。”宁夏生用筷子敲了敲杯沿,“你接着说,我就是爱听你说话,比那些什么军师,什么幕僚的废话,有意思的多。” “如果只是如此,那么你可以不用多加理会,过来的皇子想必也不会太当真,边关大的情况,只有待过的人才知道有多艰苦,要是皇子受不住苦,哭着闹着要回天都,皇上心软答应就不是你的问题了。” “听你这样说来,你已经知道会派哪个兔崽子来?”宁夏生说话猖狂惯了,有些口无遮拦,倒是他身后笑盈盈站着听闲话的秀娘吓了一跳,赶紧扑上来就要捂住他的嘴巴,这么大的嗓门喊皇子是兔崽子,那么不言而喻的,在他眼睛里头,皇上又是什么! 客栈里,虽然没有外客,却人多口杂,别被哪个当成笑话传递了出去,传来传去的,就传出要命的事情了。 宁夏生任由她的手捂着,也不躲避,也不开口,露在外头的一双眼却贼笑贼笑的溜溜转,被孙世宁逮住了那视线,她觉得这人当真有意思,不过却不想跟着他人来疯,很快将目光给转移开来了。 秀娘觉得手心湿热,却是他好死不死的用舌头舔她,吓得她尖叫一声,赶紧撤了回来,将那濡湿的地方在衣服上头使劲的擦拭:“要死了,真是要死了,沈少卿和孙姑娘还在这里,你就不怕他们笑话。” “笑话是不会,可孙姑娘脸皮薄倒是真的。”宁夏生敛了敛神态,话头不知为何就转到了孙世宁身上。 沈念一也颇有些诧异,宁某人是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要是没有那样的交情,可能他会觉得对方今天牢骚话有些多,看着他身边的世宁也有些放肆,在秀娘面前说起话来更是有些疯疯癫癫,不至于就为了皇上这样一个主意,就胡乱先乱了自己的阵脚。 必然还有其他的原因,宁夏生不主动提,沈念一这般聪慧的人,更不会特意去问,只是将几个皇子的情况都说明,孙世宁在旁边听着,忽而很轻地咦了一声。 沈念一很细心的留心到,她是听到寅容的名字,才会发出讶异,很快他已经想到缘由,那一次从陵县回来的路上,他们曾经遇到过寅容,身后跟着一大班的幕僚门客,脸上有种藏不住的沾沾自喜,难道说就是为了这个决议,他当时也奇怪,好端端的,三皇子跑到这种驿站来又为了做什么,这样子一拼合,倒是有理有据了。 “这样子说来,是三皇子寅容的可能性最大,你刚才的话才说到一半,我还要继续听完的,事情可大可小,大了说,又是什么?”宁夏生笑着又追问道。 “往大了说,皇上要挑选即位之人,这个派到你身边的监军,怕就是以后的天子。”沈念一眼睛都没多眨一。 本朝前几位皇上都是能文能武之辈,就算是当今的这一位,也曾经亲自带兵征伐,将姜维乱党剿杀的片甲不留,英明果断,才坐稳了这片江山,如今虽说边关战事不停,国内也算是太平无事。 皇上在他面前提起过不止一次,盛世养败儿,几个皇子都是文不成武不就的,虽说皇上尚且壮年,可是有个合适的陈继人,心态自然不同些,在那个高位上坐久了,难免有些高处不胜寒的滋味,还不足以向旁人道明。 如果这是个磨练的机会,那么被选中之人,应该知足,就算是千辛万苦,也必须咬着牙忍下来,否则拿了现成的人就成为别家。 宁夏生听完沈念一的话,没有立时表明态度,他闷头喝酒,喝的一桌子都空酒坛,还不肯放下来,秀娘还是站在他身后,各种焦急,不住向着沈念一偷偷打手势,示意劝慰两句,有些道理是真道理,可未必要这会儿都一并说出来刺激人。 沈念一想的却是,走过这个村,未必有这个店,宁夏生潜回来一次不是简单的事情,更不知是否会说走就走,不把话说明白,枉作良友。 所以,他有话直说,更不会拦着宁夏生喝酒,宁夏生说过,没有酒喝,这辈子才叫做白活。 他是大理寺要职人员,自恃看多了生生死死,与厮杀战场多年的宁夏生相比,却是班门弄斧,那一场仗打下来,死多少人,伤多少人,没有道理,没有缘由,能够活下来的,稍作调整,喝过酒吃过肉,甚至胡乱找个军妓睡一觉,起来又是另一场厮杀。 那样的日子,根本不能细说细想,只能看着日出日落,就是一天又一天。 “与三皇相比,我倒觉得六皇子那个莽撞的性子还好相处些。”总算,他肯放下酒碗,开了口道,“至少不用花费这里。”随手指了指太阳穴,“三皇子不好相处。”话没说完,他先乐起来,“看看,我又多生是非,如今是皇上来选了人安排给我,哪里轮的上我挑肥拣瘦,说这里好,那里不好的,好不好都是活该,活该!” 孙世宁看出这个人有宣泄不出的烦心事,她不懂官场的人情冷暖,不方便插话,更不方便多言,况且对方的一双眼令得她微微不适,不知是过于肆意,还是实在能够看透人的心思,她有意无意将半个身体都掩在沈念一的身后。 这时候,却听得客栈外头有人拍门,拍的又急又响,雨点一般落下来。 宁夏生抬起头来笑着问道:“你猜猜,是来找你还是来找我的?” 沈念一果真仔细想想才道:“是找我们两个人的。” 门外头进来的,却是位面白无须的公公,不知他怎么知道大理寺少卿与镇远大将军聚在这样个小客栈喝酒的,进来的时候,神情平淡无波,丝毫不见惊讶:“沈少卿,宁大将军,咱家传皇上的口谕,召两位立时进宫。” 第一百六十八章:旁门左道 “杨公公好本事,寻人能够寻到这个犄角旮旯里头来。”宁夏生知道皇上派这一位来,还算是他瞧得顺眼的。 杨公公平日性子温和多礼,也没有其他同僚那副贪婪的嘴脸,他说得好听些是镇远大将军,实则与京官相比,穷得两袖清风,每每进宫时,没拿不出像样的打赏之资,杨公公还是好礼相待,从不怠慢。 所以,宁夏生也就对这一个略有好感,可见是皇上可以挑选的,果不其然,杨公公笑着说道:“咱家要是有这本事,也不用在宫里头当值了,随便在街头巷尾的设个小摊,专门找人,收费合理,怕是也早就发了大财的。” 这样一说,宁夏生也笑起来:“杨公公不在宫里头当差,岂非可惜,皇上面前就是要你这样伶俐的才好。” “那么咱家要多谢大将军夸赞了。”杨公公做了个手势道,“皇上寻人寻得急,两位大人的美酒佳肴都暂且放一放,随咱家进宫面圣。” 沈念一也知道他们两个在这件事情上时有所怠慢了,原本按理来说此事查明验证,宫中必然已经发生了事端,如今消息没有传出来,不代表皇上不会计较,怕是左等右等,不见任何一个进宫,才派遣了杨公公出来抓人。 怕是稍后见到皇上,又是一番周折。 孙世宁跟着走了几步,没有到客栈门前,就自己停了下来,沈念一拜托了秀娘,请店中的伙计送她回孙家,她才说不如在这里等,又想这一等不知天黑之前,能不能等到,将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沈念一叮嘱完了,跨上黄骠马,而宁夏生在客栈中早已经备下马匹,两人并驾齐驱,孙世宁在门口悄悄的多看了一眼,听到秀娘在身后笑她,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转过头来:“姐姐可是笑我没见过世面?” “我也是在乡下长大的,可不敢笑话别人。”秀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道,“大将军今日见了你,视线就没打你身上放松过,盯得那叫一个紧。” 这话要是解释不好,真正是够人吃不了兜着走了,孙世宁努力想了想,还是决定闭上嘴。 “或许你想说,明明昨天就见过的,昨晚上黑灯瞎火的,我们俩个又衣裙破烂,累得软泥一般,天仙都看不出来,今天又格外不同。”秀娘见孙世宁略显紧张的样子,莞尔一笑道,“傻丫头以为我要说什么,难道我这是要背着人吃醋不成?” 孙世宁抿了抿嘴角,依旧不吭声,这都快指着鼻子了,还不是吃醋,总不能算是吃糖吧。 “我同大将军在一起多年,聚多离少,要是这点都看不过眼,早就随便寻个老实人嫁了了得。”秀娘凑过脸来,“他盯着你不放,不外乎两点,一来你是沈少卿身边难得出现的女子,他好奇,二来他见着你应该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我与宁大将军素未谋面。”总算寻到机会开了口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别看他那人似乎粗枝大叶,心里头细得不行,没有真凭实据的话,不会胡乱说出口的,要是哪天他得了信,必然会说。”秀娘只差伸手过来,要摸摸她的脸颊,“妹妹今年有十七了?” “尚有三个月。” “真是粉嫩的好似能掐出水来一样。”秀娘留下这么句话,就将她送到客栈门口,又让一个小伙计跟在后头,必须要见着她进了孙府的门,才算妥善。 孙世宁谢过好意,那个小伙计很是安静,始终同她离着三步的距离,虽然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她也莫名有些胆怯,大概是最近碰到的事情实在太多,有些应接不暇了。 两处离得并不很远,她又走得不慢,很快就见着孙府的大门,柳鹿林正站在台阶处,一眼就见着了她,几步走下来:“大姑娘回来了?” “柳先生,我身上没有带钱,劳烦给这位小兄弟打赏。”孙世宁才转头,却见那小伙计一溜烟的跑了,顿时笑起来,“得,赏钱都省了,柳先生如何在这里晒日头?” 柳鹿林往里面努了努嘴道:“里头鸡飞狗跳的,快要拆了房顶。” 孙世宁听他形容的有趣,知道是薛氏又在胡闹:“出什么事情了?” “我先前还当真不知,二夫人私底下托人给二姑娘寻了门亲事,真是高攀的门第。” 被柳鹿林这么一提醒,孙世宁也想起来:“我是听世盈说起过两句,说是要配给大官做续弦,那个大官,那个大官,可不就是傅大学士!” “还不就是,那个说媒的消息不灵通,才差人来说,傅仁翟已经辞官返乡,压根就没把这门订亲放在心里头,二夫人陪着笑脸将报信的送走,关起门来砸家什物件,还抓着二姑娘骂骂咧咧个没完没了,小少爷被惊吓到,坐在一边嚎啕大哭。”柳鹿林双手一摊,“这等的家务事,我也管不来,等她把两个孩子都折腾完了,才得太平。” “傅大学士辞官,又不是世盈都错,况且不过才提点了两句,对方也没有正式下聘礼,二娘急个什么劲。”孙世宁才从刀光剑影中脱身出来,自问这些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之事,当真是小的不能再小,“孙家也算得有钱,难不成还盼着赚些聘礼度日吗。” “二夫人一门心思想给二姑娘寻个比你更好的亲事,这事儿可真是为难。”柳鹿林笑起来,“沈少卿年少英雄,有文有武,同你又是一番真性情。”那两道目光在孙世宁的手上扫光,“也是你吃苦耐劳,经得起这样的波折,这样的好事双手奉上送予二姑娘,都未必能够成事。” 孙世宁轻轻叹口气,径直走了进去,薛氏的嗓门果然够大,就听得她口无遮拦,丧门星,扫把星的在那里胡乱骂人,里头还隐隐夹带着哭声,她想要去劝一劝,又怕薛氏说她成心要看笑话,没安好意,再说那些骂词分明就是针对了她的,就不赶上送脸孔上去给人扇了。 冬青听得她回来,赶紧出来拉扯她的衣袖:“姑娘回来的好,那边都骂了半天了,都说姑娘的不是。” “你去偷听了?”孙世宁喝了一杯茶,笑吟吟问道。 “我才不屑去听那些脏水,只是心有不甘,姑娘也是老爷的亲生骨肉,要是正经来算,姑娘的生母亡故了,二夫人最多算个填房,填房还能爬到正经姑娘头上去不成!”冬青以前是孙长绂书房的丫环,后来跟了孙世宁,一心只向着她,“姑娘也是不高兴,我倒是要去找二夫人问问这个理!” “落差真大。”孙世宁垂下眼来,还真是没一丝的怒气。 “姑娘说什么?” “这些事情都不用计较,人生苦短,都放在眼里,记在欣赏,是计较不过来的。”孙世宁对薛氏这些事情,一点不在意,傅大学士辞官了,朝中还有好些个大学士,大官可以配亲,世盈年纪小,相貌出众,早晚都能嫁出去,她担心的反而是沈念一那头,不知道皇上急着召人进宫,又是为何! 沈念一与宁夏生的坐骑将杨公公的那顶小轿子远远的甩落在后,宁夏生的骑术一流,他曾经说过,两个人要比武谁输谁赢还说不准,但是在骑术上头,他必然是个赢家。 “这匹马是金生的,性子烈,倒是同你有缘分。”宁夏生瞥过一眼来,“杀了金生的人,是你们大理寺的霍永阳?” “正是,因为捉拿在案,必然会按律处置的。” “那小子前不久还在我那里混着,装得真好,我一点没看出来,还有这等的心思。”宁夏生啧啧称奇,“我知道你不会徇私,更不会让金生白白送命,可惜了,金生很会些旁门左道的手法,有时候两家交战,还真用得上。” “你为什么会派遣了金生先来?”沈念一沉声问道。 “送消息。”宁夏生摸了摸鼻子,见沈念一脸上分明写着撒谎两个字,怪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什么都瞒不住你的眼睛,金生这人不太安生,不过跟了我这些年,我又觉得不像是细作,就趁着这个机会试探试探他。” “我见着他的家姐,据说是最平凡不过的出身,又早年就当了兵,你却说他会得旁门左道的本事,他是跟着谁学的这些?”沈念一想到从金生遗物中搜出来的那两方印章,怕是其中的秘密连宁夏生都未必知晓。 除非说,是当年参与过那件事情的,比如他,又比如小唐。 “当兵的人,又是在边关那边,等于野放着,我也不能每个人都监察着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只知道他十四岁入伍,到我身边得到起用的时候,已经会了那些本事,我试过两次,虽不说事倍功半,也算是有些用处,至于他和谁学的,我问过一次,他支支吾吾的,我就懒得再问。”宁夏生的眉毛一皱道,“这天底下,要是有一张藏宝图,必然也不会是一个人知道,上至朝廷大员,下至贩夫走卒,个个都吃红了眼,还真说不好。” 第一百六十九章:面圣 “也有不在乎这些的人。”沈念一侧眼看他,“比如你?” 宁夏生苦笑了一下:“别,千万别抬举我,我也不是那品性高尚超脱的人,要是数额巨大,我一样红了眼同人抢,你信不信!” 沈念一不置可否,越是会这样说的人,越是坦荡荡,才不去相信宁夏生的胡话,若非有一次进宫,他走在前面,雄赳赳气昂昂的,忽而转身,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挨到身边来,低声问说,前面那几个官员出手大方都给了服侍皇上身边的莫公公打赏,他没带钱,是否能借一些使用。 这样的事儿,沈念一偶尔也做,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也知道这些公公喜欢收些不起眼又值钱的,所以给了宁夏生一块金子,示意他拿去用。 宁夏生将金子拿在手中掂了掂,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沈念一还以为他嫌少,同他说,这一来二往的,金子最讨莫公公喜欢,而且如今市价来算,这样一块也值得二十贯钱。 没想到,宁响声将那块金子在衣襟上擦了擦,然后还给了他:“送得起,换不上,还是不送了。” “不还也不差这点钱。”沈念一不在金钱上同至交计较。 “你不差,我差。”宁夏生苦笑了下,“知道我这次回京述职,口袋里统共多少钱,一共只有二十贯钱,还想省下来给秀娘买根簪子,就不便宜这老狗了。” 沈念一习惯他说话粗俗,也不白客气,将金子收起来,心底默默在算,镇远大将军的年奉至少也有上千贯,要是宁夏生大手大脚花销惯了,他又是单身一个人,没有结余也实属正常,他想到以往见过的场景,轻声又问道:“你是不是把自己的钱贴了边关的百姓?” 宁夏生嘿嘿笑了两下,亚压根不肯正面来答,等于是默认了,沈念一轻笑道:“你说的不差,贴了那些百姓也比给宫里这些人要强得多,他们哪个不是捞足了油水,养的膘肥体壮的。” “那就把你那块金子佘给百姓吧。” “出去再说。”沈念一没有食言,等见过皇上出来,他将搭袋翻过来,除了些日常用的小物件,剩下的几块金子,银票,连带着零碎的银钱尽数捧了都交给宁夏生,“我知道你明天就要走的,我随身带的都给你带走,帮穷不帮家底,这话听着小气,却是硬道理。” 宁夏生当仁不让,都给收下来:“我知道,帮人只能力所能及,总不能我自己去借了债再去帮人,我替那些百姓先谢谢沈少卿。” 沈念一笑着抬手要请他吃爆栗,被他轻易的躲开来,至此更加他当成是莫逆之交,书信往来,比军报还要来得勤快。 “沈家家大业大,你从来就没有差过钱,为银根之事烦心,所以就算别人送你一张藏宝图,你都懒得多看几眼。偏生老天爷就是喜欢恶作剧,那些人争来抢去的东西,最后竟然就落在你手里头,天数,真正是天数。”宁夏生朗朗而笑,冲着他一挤眼睛,“待会儿皇上要是怪责下来,也请少卿大人多多美言几句,我烦心听那些冠冕堂皇的说教。” “少扯皮。”沈念一笑着转过头去,虽然宫里头始终没有传出什么坏消息,可那事情千真万确的就已经发生了,皇上还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子,左等右等的还不见他们两个来,这会儿捞着人在面前,不直接拖出去挨板子,已经算是皇恩浩荡。 这件事情,委实不像他平日处事的谨慎习惯,有宁夏生从旁挑唆撑腰,他居然也跟着就放肆了一回。 眼见着宫门已经在面前,两人齐齐下马,因为实在太熟悉,立时有人过来牵了,又是引路的,又是去报信的,看起来殷勤的不行,还陪着笑脸道:“宁大将军昨天才进宫,今天皇上又要召见了,要是皇上重赏了,千万别忘记让小的们粘粘喜气。” 两个人相视看了一眼,昨天进宫的那个根本就不是宁夏生本人,连带着看宫门的都给走眼了,别轻视这些看门的,一双一双眼睛毒辣着,该拍马溜须的,该白眼相加的,从来不会混淆搞错。 宁夏生含含糊糊嗯了两声,那人还说个不停:“昨天大将军好生大方,兄弟几个都说一定是皇上重重嘉奖了,好事啊,真是天大的好事。” 沈念一闷笑不止,冒牌货大概真不知道这位镇远大将军素来小气,为着做样子做得生动,看样子着实破费了不少,要是这个规矩做实了,这次给,下次不给,怕风言风语的又给传出另一套说辞了。 “大方也是挑日子,昨天给了,今天是不是还要给?”宁夏生的脸还当真给板下来了。 “不敢不敢,大将军这一出手,都快赶上月俸的钱,哪里还好意思多讨。”那人知道有哪里得罪了他,随后就一直紧闭着嘴,再没有多余的废话。 快到御书房时,那人退下,另外有接班的出来相迎,宁夏生哼了一声道:“好话歹话怎么都只同我一个人说,从头到尾,眼睛都不敢瞟你一下,还是你的规矩做得好,耳根子清清静静的。” 书房的门推开,出来的正是莫公公,脸色很是难看,压低了尖嗓子道:“两位大人怎么才来,皇上等的都动了真气了。” “没来晚,杨公公的小轿子还远远落在后头,没一炷香时间赶不上。”宁夏生想都不想的直接回答道。 “大将军,你可不知道昨天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莫公公才想要细说两句话,门里头传出一声重重的咳嗽声,眼见着他的腿肚子都要软了,“咱家就不多耽误两位大人了,皇上在里头等着,请进吧。” 宁夏生推开门,该禀报的都禀报了,皇上是算准了他们在门外才咳嗽警示的,沈念一跟随在他身后,也进了书房。 “将房门关上。”皇上坐在正中央的龙骑上,中间还隔着十几步的距离。 沈念一耳聪目明,将四周看了一圈,书房里伺候的太监宫女已经都撤出去,这是要说私房话的样子,他的视线停留在一个角落里,放置着个很大的麻袋,装得鼓鼓囊囊的,一动不动,这里头装的难道是? “两位真是好大的架子,朕要见人,还必须要三请四请的才肯来,难道说,朕不让人去找,你们就打算躲着朕一辈子都不出头了。”皇上是真的憋足了一口气,抓过书桌上头的奏章,不管不顾的对着他们就给砸了过来。 相隔的距离稍微有些远,差了三四步的位置,奏章就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皇上已经站了起来,大踏步的冲着他们走过来,径直走到门前,喝令道:“都给朕跪下!” 皇上都发号施令了,谁还真的硬着脖子,倔着头皮的,两个人以礼而跪,正好是一左一右,皇上不住冷笑,气急了,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对方又是一条心的以沉默来应对,他哼了一声道:“你们两个就没有话要同朕说明的?” “微臣不知说什么才好。”沈念一先开了口。 “好,好,你不知道,那么你先暂且缓缓,宁夏生,镇远大将军,朕要问你,难道你不知道出京途中会有人袭击你,更不知道有人冒名顶替你进了宫,见了朕,居然还预备要刺杀朕,你昨天人在哪里,你给朕一五一十都交代了,否则定不轻饶!” “皇上,微臣就直言了,皇上给微臣的密信,要微臣为着监军之事,速回天都,微臣不敢怠慢,将营帐中的事务处理好,火速赶回,日夜兼程,这一路上,至少遇到了八九批要微臣性命的,不过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杀手,微臣到后来被他们纠缠的烦心,使了个诈,让他们误以为微臣抵挡不过,失足落入山涧之中,才得以讨个清净。” “密信是朕亲手书写,八百里加急送来,敌国怎么会提前知晓的?”皇上果然是聪明人,直接听出了这番话中的要害所在,“你的意思是,密信中途就被人劫持看过,才有了后面的那一番部署。若是真有此事,还要严查!” “微臣开始还没有皇上想的这么周全,只以为是微臣出来时,遗漏了马脚,躲开那些人以后,微臣又绕了小半个圈子,所以回到天都的时间有些晚。” “晚也不耽误你入宫面圣!”皇上才分心压下去的火气,又蹭蹭蹭往上窜,“沈少卿,去把那边的麻袋解开,也让镇远大将军瞧瞧,对方的大手笔!” 沈念一不用手撑地,已经站得笔直,这一手,连皇上都多瞧了几眼,眼底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艳羡之色,几乎就是在这一个刹那,沈念一忽然想明白皇上要给宁夏生派一个监军的真正目的。 皇上觉得自己老了,只有老人才会急着给儿孙们安排将来之事,因为心有胆怯,生怕时间不够用,什么照拂不够周全,更怕的是,不知哪一天闭上眼,就再睁不开来。 第一百七十章:以假乱真 这样一想,沈念一心里反而有些涩意,对皇上的滔天怒气,也就不那么在意,他三两步走到那个麻袋前,手指在抽绳上一搭,已经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个人,应该就是用来冒充宁夏生的人,抽绳绑得很紧,他的手指灵活,将那绳结打开。 很奇怪,里面的人始终没有回应,连像样的挣扎都没有,活像是一堆死肉,沈念一将麻袋整个抖开,原来里面还有几层的束缚,绑得很有技巧,根本就不能够自己松开。 “将他的脸扳过来。”皇上朗声道。 沈念一依言照做,手搭住那人的脖颈后面,不由得那人不驯服,要是还别转着脑袋,那么他手底下再多使点力气,就能直接将人的脖子给拗断。 那人也是给识货的,觉得被按住的地方剧痛,不敢造次,只得乖乖回转过来,那张脸与屋中的三个人一对上,沈念一听到宁夏生在后头直吸冷气,因为实在是太像了,就连他与宁夏生这般的深交熟悉,见到眼前的脸孔时,还是恍惚了一下,如果没有身后那个本尊,那么说麻袋里头装着的这个就是,也可能相信了七八分。 一个人能在这样近的距离,让熟人相信七八分,那是太不容易的事情,沈念一的视线慢慢顺着这个人的身体看下来,如果脸上还能动些功夫,那么连身材身高都模仿到惟妙惟肖,就是要下一番苦心。 多少人里头才能挑选出身高类似的,然后再逐步锻炼身体的机能,沈念一想一想,伸出手去在那人的肩膀和后背摸了两下,这样子一摸,露出马脚来,宁夏生在边关驻军十年,真正是一副好体魄,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而此人却要精瘦的多,肌肉也松垮,不过这些必须要搭手上去才能知晓。 在皇上面前,没有人会这样做,皇上不会,而莫公公更加不会,所以这一点破绽不会造成任何的威胁。 “这是谁有如此的好本事,以前也听闻说,有些大夫的手法高明,能够将一个人的脸窜改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我还以为都是些道听途说,没想到今天见着真的了。”宁夏生很感兴趣,才刚刚想要站起来走近了细看。 皇上一声暴喝道:“没有朕的发话,谁允许你站起来的。” 宁夏生揉了揉鼻子,赶紧又原位跪了回去。 “不知这样神似的假冒之人,皇上是怎么发觉出不对劲的?”沈念一已经看出此人受过重创,手脚被束不是其一动不动的原因,脑后处有个深陷的凹印,想必是钝器所击,伤及脑部,此时已经是陷入重度昏迷之中,想要问出供词来都很困难了。 “因为他将镇远大将军演的太好了。”皇上咳嗽了一声,抬脚对准宁夏生的胫骨踢了一下,“哪里像这个没上没下,不知好歹,成天个油嘴滑舌,十句话里头,朕都要细想有没有一句是真的。” 沈念一顿时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对方只是按照宁夏生的相貌形容来模仿,却不曾真正知道不在营帐中沉静指挥的宁夏生又该是一副怎么样的尊容,总是想当然的以为,既然是镇远大将军,又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必然见到皇上时,是百般尊敬,有礼有节,却不曾想,就是在这上头露出了破绽。 “宁夏生这般小气的人,要是在见到朕之前,先给了莫公公一百贯的打赏,沈爱卿会不会觉得奇怪?”皇上绕过宁夏生,又原封不动的坐了回去。 “无事献殷勤。”沈念一只说了简简单单的五个字。 宁夏生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皇上却轻轻拍手道:“还是沈爱卿深知朕的心意,朕当时想的真就是这五个字。” 心中有了疑窦,当然看出去的一举一动都更加慎密仔细,于是皇上越看越不对劲,破绽逐渐放大,又放大,直至那人以为趁着皇上一个不留神,拔出了衣袖中的匕首,笔直对着胸口就刺了过来。 既然已经有所防范,又怎么可能让其得手,皇上身边绝对不止一个高手,有些是眼睛能够看到的,有些是根本无声无息的。 沈念一的嘴角牵了牵,他从来不会小觑皇上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包括一脸贪婪嘴脸的莫公公,只有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才会假相皇上昏庸无能,随便一个人,一把匕首,就能轻易掠夺了皇上的性命。 “沈爱卿为何发笑?”皇上眼睛委实锐利,直接给道破了。 “微臣只是欣慰皇上在这等手段与利器威胁之下,还能够毫发无伤,天佑龙体,所以才宽心而笑。”沈念一见宁夏生伏在那里,双肩不住颤抖,分明是在竭力强忍笑意,他只当什么都看不见,皇上心头怒火未消,没必要硬碰硬。 这个道理,他学了好些年才学会,平白能省下不少的气力,回头还要再传授给宁夏生才是。 果然,一句好话说的恰如其分,皇上的脸色都跟着好看了不少。 “这等手段也算不得高明,不过是想当然,朕还没有年老昏花到会得认错自己的臣子。”皇上咳嗽一声道,“宁将军昨晚留宿在流马驻客栈,老板娘风情依旧,令得你这般念念不忘。” 宁夏生的软肋被拿捏在皇上手里,他不好再装疯卖傻的,跪着的姿势都规矩了许多,皇上轻瞟了他一眼,这个人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跪都跪的难看,只有在骑马带兵的时候,才显出一股特别的英雄气概。 坐在皇上的位子上头,未必要有多能干,更重要的是如何有双慧眼,做到物尽其用。 皇上想到这里,沉声道:“不用再跪了,起来说话,朕将你大老远的从边关喊回来,不是想见你跪着不动的样子,这个刺客交予沈爱卿,查出其真实身份,再来禀明,至于到底是谁将此次会晤的机密泄漏出去的,朕还要另外盘查。” 宁夏生站起身,张口就道:“不是微臣那里出了纰漏。” 皇上一抬眼,利刃一般射过来,而宁夏生不卑不亢,没有要躲开的架势:“皇上,如果是微臣收到军报,才泄漏了此事,那么时间上必然来不及做出这样周详的部署。” 皇上转过身去,不看他,直接问沈念一:“沈爱卿怎么看待此事?” “皇上,这个局无论是哪边出的纰漏,都绝对不止准备了数月,这个假冒之人的样貌要经由外力来改变,恐怕要几年之久,他在入宫时的谈吐,姿势,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人是早早就预备下的,不过是在等一个良机,所以背后的主使人,已经不言而喻了。”沈念一很清楚,此人受到那样的重击,就算带回大理寺也根本没有能力再行开口说话,更不要说招供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地解决了最好。 “沈爱卿的意思,已经知道主使人是谁?”皇上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也对,冒充了宁夏生,再来行刺朕的,除了舜天国,应该没有旁人了。” “这个刺客说到底不过是个傀儡,连自己的相貌姓名都已经舍去,甚至是准备来送命的。”无论刺杀皇上是否成功,这个人都没可能全身而退,只是死路一条。 “那么说来,就是舜天国干的好事!”皇上得了这句准话,将桌上的两支笔抓起,狠狠的摔在地上,紫竹的笔杆立时折成两半,“两国交恶数十年,也就是这几年,有了宁爱卿镇守,那边才稍许消停些,他们真是不死心,以为刺杀了朕,又诬陷了宁夏生,就能一劳永逸了。” 沈念一默然不语,两国虽说交战多年,心态自不相同,舜天国的环境天气都甚为恶劣,一年中有十个月冰雪封国,民不聊生,所以但凡有一点机会都想削尖了脑袋往天朝的国土里头挤过来,将士们打起仗来都不求退路,殊死搏杀,因而宁夏生这般会得用兵之人,手中又握有精兵粮草,也不过是保个周全之道。 两国相峙不下,中间尚有几个小国坐墙头草之姿态,要是有其中哪个想要挑起更大的纷争,从而坐收渔翁之利,也不置可否,不过眼下将罪责先推在舜天国那边才是明智之举,已经交恶,就不差加上这一道到的债。 宁夏生深深看了沈念一一眼,似乎有话要说,但是当着皇上的面,还晓得先隐忍不发,皇上果然接受了沈念一的建议:“既然如此,此人就不用交给大理寺,朕看来,他也活不久的,就在宫中处置了。” “此人身上可有留下线索?”沈念一还追问了一句。 “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的。”皇上已经着人先一步排查过,只是尚不知晓,在大理寺中国还关着另一名帮凶,沈念一的隐秘工作做得太好,至少一时半会还能瞒得过去。 等皇上消了气,就将宁夏生留在宫中,说是另有重要的事务安排,沈念一十分识趣,知晓是要说监军的细则,不方便留下细听,行过礼,从御书房全身而退。 第一百七十一章:拉扯 沈念一从御书房退出来,正好对上莫公公的笑脸:“沈少卿,皇上可是憋气了一晚上,被数落几句也是应该的。” 他但笑不语,背手而立,看起来更加丰神俊朗,连莫公公都忍不住说道:“也难怪皇上提起沈少卿总是爱不释手的口吻,这样的人品,这样的涵养,朝廷上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堪比的。” 明着是夸赞的话,沈念一却连谦虚两句都省下了,直接问道:“莫公公必然知道,是谁出手伤了刺客。” “皇上还是不明说,沈少卿就当做是皇上自卫得当。”莫公公依然在笑,不知道多少人说他是个笑面虎,但是还偏偏不好得罪。 沈念一居然点了点头道:“这个理由很好,皇上的武功这些年可见是没有落下。” “沈少卿最是个明白人了,咱家这就送沈少卿出去。” “宁将军还在里头,我这里不劳烦相送,还请莫公公多替他打点打点。”沈念一这句话,才是推诿之词。 莫公公听着却是很受用,宁将军是什么人,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他要是从旁能够助其一臂之力,脸上也是有光的,比那些塞金银珠宝的感觉又另有一番好滋味:“既然沈少卿开了口,咱家一定尽力而为。” “那就好,那就好。”沈念一含笑而出,觉得里面的气氛已经被榨压到了极点,叫人几乎要透不过气来,几时开始,他也投机取巧,明明知道刺客的身份可能还有好几重的说法,三言两语的就给盖棺定论,只是不想让宁夏生委屈。 没等他走到宫门口,有人在身后唤住他:“沈少卿,慢走。” 他听出是三皇子寅容的声音,双腿分明想要加快步伐,只当没有听见,身后那人却不甘心就此放手,居然三两步小跑追了上来,既然如此,他再强行要躲,反而惹人闲话,索性站定了脚,缓缓转过身去,行了个礼道:“见过三皇子。” “你同我还这般拘礼。”寅容一双眼紧紧的盯着他,视线里头好似是两把蘸了油的刷子,恨不得将他从头到脚都刷一遍,黏糊糊,油腻腻,叫人好生难受。 沈念一却正色道:“三皇子,这是在宫里,什么都要恪守成规才是。” “我不用你当着我的面来守规。”寅容的神色中有种解不开的愁苦,“你同寅迄就从来不这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为什么独独与我这样?” “六皇子很少在宫中,在宫外又不用这样严苛。”沈念一没有说,寅迄见着他,三次里倒是又两次不是恶语相加,就是直接要动手,这样吹胡子瞪眼的,也没办法守礼了,不过寅迄那样子也比见着愁眉苦脸的寅容要自在的多。 寅容的心思,明的暗的都太显露,宫里头,朝廷内,上上下下不是没有传过风言风语,不够只传了很短的时日,就被另一股巨大的气势给压了下去。 有人不愿意听到这种传言,所以直接给扼杀了,人人管着嘴,知道这是禁忌不好多说,反而是寅容不自知,每次还要贴着上来问东问西。 沈念一还真的特别有耐心,他问什么就答什么,挑不出刺,也谈不上情,挥手之间,就设置了一道透明的墙,恰当好处的隔阂在两个人中间,等着寅容有一天自己能够明白过来就好。 至少,还给三皇子留了脸面。 “那么方才若非我喊住你,沈少卿是不是又要避而不见,你可知道自从上一次在驿站分开,我一直在想,那位姑娘何德何能,如何能够与你并肩而行。”寅容眼见着,踏前一步要来扯住他的衣袖,一诉衷肠。 也没见沈念一动弹,然而寅容的手却抓了一个空,手指在半空中蜷缩如爪,看起来更加可怖,他猛地抬起头来道:“你是不是骗我的?” “三皇子,孙姑娘确是我尚未过门的妻子,这是家母早早就替我订下的亲事,家母做主之事,岂可当成儿戏玩笑。” 寅容听他说出母亲替他订下的亲事,知道种种猜测都落了空,沈念一的品行绝对不会拿双亲开这样的玩笑,眼中写满了惋惜与不舍:“那么说来,这门亲事也是早晚的。” “是,三皇子所言不差。”沈念一不喜寅容提到孙世宁时,不自禁流露出来的那种轻视与不堪,孙世宁如今就书写在他的心尖上,旁人想要诋毁,对不起,那是根本不能当面而为的事情,否则他绝对会得直接翻脸。 哪怕是皇上,用孙世宁的安危来威慑与他,都被他直接挡了回去,他是个死心眼的人,认准了就不会随意更换,当然,他不会同她说明这些,只要她安好,有些阴暗的地方不用非带着她看的面面俱到。 “那么,到时候,我必然要来喝一杯喜酒的。”寅容说到这句话,已经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往外挤,“沈少卿是不是一直觉得我优柔寡断,扶不起重则,所以才从来不将我放在眼中。” “三皇子言重了,我不过是一介臣子,绝对不会用这样的目光来看待三皇子的。”沈念一当然很清楚寅容此时此刻出现在宫中的原因,皇上正欲宁夏生洽谈要安排监军到边关大营中的要务,既然寅迄没有出现,那么皇上心目中的人选,恐怕确是眼前的这位三皇子寅容了。 不知为何,沈念一当真有些淡淡的失望之情,寅容显然也是精心装扮过的,衣饰华美,玉冠束发,腰带也是清一色羊脂白玉,整个人也算得上是唇红齿白,不过这样一个人真的能够被委以重任,在边关的风沙之地,吃那样大的苦头吗? 这满脸的敷粉,大风一刮,会不会吹糊了脸?沈念一这样一想,经不住淡淡笑起来。 寅容见他笑了,颇为不解,目光却贪婪的想要将那个温润的笑容给直接剥下来:“沈少卿,你不要以为我是在痴人说梦,父皇即将委以重任与我,等到了那个时候,我要所有瞧不起我的人仔细看看,我能够受到父皇的重视,全凭借了自身的真材实料,绝非披着皇子的头衔,得过且过。” “三皇子,既然皇上还没有公开说明此事,想必是不想让消息太快走漏,所以奉劝三皇子一句,莫要先皇上之前泄漏了口风,三皇子应该很清楚皇上的性子,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沈念一见他越说越激动,简直到了口沫横飞的地步,好意提点了一句。 “你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寅容居然没有察觉到他已经做错了什么,依旧不管不顾的大声嚷嚷道,“你还是看不起我,对不对!你会后悔的!你真的会后悔的!” 沈念一暗暗摇头,总算寅容没有信口开河将皇上调拨监军的事情在大庭广众的喊出来,否则这个监军之位,怕是真的要落在别人头上了,皇上不止一个儿子,就算有一个不争气,有一个吵着闹着要出家,可毕竟还都是皇子,还都能够站出去公平竞争。 这样浅白的道理,寅容身边大批的幕僚与门客,就没有一个人出声说过,还是说,寅容素来只喜欢听好话,只要是半句歹话,都没有人敢当着面吱声?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的位置就有些悲哀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这样的神情又算是什么意思!”寅容好似受了刺激,冲着他直接扑了过来,力气用的不小,要是沈念一再直接让开,怕是脸朝下,摔在地上就很难看了,所以只得任由他抱住了胳膊,用力拉扯。 寅容的气力不大,看神情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沈念一却自知只要他想挥开,随时都能将其弹出几尺以外的距离,眼见着寅容双目赤红,像是非要在他身上找个公道,早知道弄成这般僵局,还不如佯装听不到呼叫声,直接走人还干脆了当些。 “三皇子,原来三皇子在这里同沈少卿叙旧,皇上在御书房已经等了多时,还请三皇子先将不相干不重要的事情都暂且放一放,到御书房见过皇上再明其他。”莫公公那把尖嗓子很是悦耳的传送过来。 沈念一还是难得感觉莫公公的面白无须看起来这般顺眼,他的衣服都是结实的衣料裁制,方便他在外行走,要是换做是寅容自己穿戴的这种,怕是早就被撕开撕破了。 寅容先是一怔,随即像是从昏睡梦中醒转了一般,看着自己撒野的双手,再看看沈念一波澜不惊的脸孔,自己知道做出了荒唐的举动,赶紧刀锋收了手,不敢再多看一眼,灰溜溜的跟着莫公公走了。 沈念一不知道莫公公在那边远远的看了多久,非要等关键的时候,才卡了出来,想必也是皇上授意而为之的,他将衣袖扯两下,捋顺抹平,不喜看见上头有过多的皱褶,这一次再走出宫门,毫无障碍,有人将黄骠马牵到跟前,又问大将军何时出宫? 他跃身上马,笑了笑道:“等皇上与大将军说完了私房话,大将军就会出来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跃跃欲试 于泽约摸不知在大理寺的门口等了多久,见着沈念一回来,才稍稍松了口气道:“大人,你不回来,真不知该如何处理。” 沈念一下马来,他发现拥有一匹良驹实在方便,黄骠马都不用拴起来,更不用束缚,它总是会待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需要的时候,冒出头来,有时候嘴边还嚼着一口没有吃干净的青草。 “阿阳的事情?”沈念一不假思索的问道。 “人是关起来的,也没有让外人过多知道内情,他更是一问三不知,只说要见大人。”于泽为身边人中间出了内奸,忿忿不平,一股怨气不知道该往哪里出。 沈念一见着霍永阳的时候,就知道他吃过点教训,额头与眼角都有乌青,被关在牢房的一角,双手抱着膝盖,反而有种豁出去的洒脱。 “阿阳,是谁先动的手?” 霍永阳知道是他,却没有抬头,自暴自弃道:“反正我没有回手。” 沈念一心中有数,多半是于泽气恼不过,咽不下那口气,不过下手还算有分寸,不过都些皮肉外伤,他站在牢门外,静静看着霍永阳,一直看到对方沉不住气,跳了起来。 “大人,都是我的贪念作祟,该如何处置就处置,不用犹疑,更无须大人为我这等贱命犯难。”霍永阳抓住木栅栏道,双眼无神无光,全不是平日里那样活跃跳脱的性子。 “你不是在等我,你到底在等谁?”沈念一轻声问道,“那个人会出现的,是吗?” 霍永阳被惊得差些蹦起来:“大人,你说的话,我不明白。” 沈念一听他搪塞,话题一转道:“我已经差人替你乡间的奶奶送了一百贯,老人家有些钱防身固然好,钱太多却是祸端,所以以后每年,我都会记得这件要紧的事情。” 霍永阳沉默下来,沈念一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他是无望走出大牢,甚至会被处以极刑,走到这一步,他居然没有怨尤,还觉得心甘情愿。 “叛国罪肯定是死刑,再加上你狙杀了金生,两罪并罚,多留这几天是让你想明白,同僚一场,要是有未曾了却的心愿,可以都说出来。”沈念一淡淡说道,转身就走,阿阳的神情太熟悉,他在另个人的脸上也曾经见过,那个人也已经死了。 “大人,大人你不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霍永阳冲着他离开的方向大喊大嚷道。 沈念一的脚步根本没有停留,想必于泽动手也是为着这个原因,一定要阿阳交代为什么会背叛,没有人,生来就是背叛者,他相信阿阳以前也不是,所以他并不想听其中的那些所谓苦衷,听了也不能免罪。 已经说得最清楚不过,不外乎是个死,没人可以改变的事实。 霍永阳眼巴巴的等着沈念一驻足,却见他施施然走到拐角处,再不见身影,知道自己已经让他过于失望,失望到都不愿意多费口舌,双手还抓着木栅栏,身体却一寸一寸滑落下来,能够支撑住的力量,已经慢慢流失的干净。 要等的人不会来,他其实早就该知道的。 这是一个极大的局,他只是其中一颗微弱的棋子。 沈念一回到办公的屋中,闷着头喝了两盏茶,任凭是谁遇到这样的结果,心里头都不会好受,于泽在门口偷偷张望了两次,被他逮住,叮嘱其去找工匠来,将金生濒死前染成血墙的房间,重新整治,正面墙全部推倒重做,然后刷成雪白。 于泽得令立时去安排,沈念一求得一分平静,这个时候,他心绪混淆,需要点时间。 一直到宁夏生寻到大理寺,唐楚柔才来敲门:“大人,宁大将军来了。” “请他进来。”沈念一将落寞的气息尽数收起来,整件事情中,宁夏生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如果是皇商遇刺也受到不小的代价,那么宁夏生将来要面对的难堪怕是要更多。 果不其然,宁夏生进来的时候,双眉紧锁不开,很客气的同唐楚柔道:“劳烦给我一杯茶。” 唐楚柔很安静地退出去,很快沏了香茗,并且替沈念一也换过一杯,再安静地替他们关合上门。 宁夏生一口气喝尽,抹了抹嘴角道:“你这里的茶倒是比御书房的还香些。” 在御书房那样的地方,就是仙水喝在嘴里都是发苦发涩的,沈念一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还是有人穷其一生,妄想在御书房喝一杯皇上赏赐的清茶,不惜费尽心机,倾其所有。 “我出来的时候,见到三皇子。”沈念一轻声道。 “三皇子进来时,我以为这是皇上的选择。”宁夏生苦笑了一下,“你是没有见到三皇子当时的表情,胜券在握,那种沾沾自喜虽然是竭力的像要掩藏,却忍不住从眼底嘴角流露出来,真以为旁人都看不出来吗?” 沈念一知道他所言不虚,与他见面时,寅容已经按捺不住情绪,幸而还知道在皇上面前有所收敛:“然后呢?” 既然宁夏生将话放到这里,那么必然后头还有出乎意料的事情,沈念一挑高眉端,等着他说下去。 三皇子寅容为人行事还算得体,进的御书房来,给皇上恭恭敬敬行礼,皇上和颜悦色问他近来在做些什么,看什么书,他像是早有准备,按照特定的话本,回答的再妥帖不过,皇上满意的点了点头,刻意忽略了那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就连宁夏生都以为皇上接下来就会转到委任监军的正事上,他不由的多瞧了两眼三皇子,寅容的身量不低,但是看起来很是单薄,双肩微微垂下,分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模样,这样子一个人要是真的交给他带回边关,能够做什么,待上一两个月,吃尽了满嘴的风沙之后,不知道会不会哭着喊着求饶要回到天都来。 到了那时候,到底是该遵循皇上的本意,还是心软放行?宁夏生不由的双手抱在胸前,更加头痛脑热起来。 皇上抬起眼来看着寅容,微微笑道:“你的功课倒是一向不错,看的也都是正经书,做的正经事,那么你可知你六弟最近在做些什么?” 寅容一怔,还以为自己听岔了:“父皇是问六弟?” “是,寅迄最近在做什么?”皇上依旧挂着笑容,宁夏生已经知道不太对劲,转过脸来看着父子俩人。 寅容支支吾吾一下,他平日里与寅迄甚少接触,这样子突然问起,分明是皇上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想要瞒天过海是不可能了,但是当着面说他真不知道,又不知从何开口,所以僵持在那里,努力想找个台阶走下来。 然而,皇上一动不动,根本不打算放过儿子,终于寅容试探着说道:“六弟最近应该在习武,听说他找到个不错的棍棒师傅,收用在府中。” “是这样吗?”皇上慢慢踱步走到书桌前,拿起一卷卷宗来,“自小,朕就同你们说,虽说你们出生于不同的母妃身边,但是作为兄弟,要相互招抚,兄友弟恭,才是朕乐意见到的场面,然而你们只把我的话当陈耳旁风,寅枫不问世事,一副要出家的派头也就算了,你呢,你作为兄长,可曾起到表率的作用,你眼中可有寅迄这个弟弟的存在!” 皇上越说越是气恼,将卷宗重重摔在寅容的脚边,厉声道:“你给朕好好看看,看看你六弟最近在做什么!” 寅容战战兢兢地蹲下来,将卷宗拾起,飞快的扫了几眼,一行一行的字在眼前滚过,几乎全是寅迄的斑斑劣行,前天同某个翰林的儿子大打出手,大前天又是一语不合,大庭广众掀翻了十多家铺子的店招。 这些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是换做个纨绔子弟,不成材的作为,大概家里头给点钱财,就算抹平过去了,但是偏偏寅迄是六皇子,自然有人不服气,有人专门等着这样的机会给皇上上折子,这折子一上就是一大卷,皇上越看越气,居然差人去寻人,还寻不见,到府里头打听,说是昨天六皇子就策马出城,去了哪里,没有报备,没有留话,谁人都不知晓。 于是,本来是寅容的好事,到头来,他成了皇上发泄怒气的顶替品,于是劈头盖脸的站在那里足足被训斥过多半个时辰,直到皇上说的累了,往宽大的龙椅上一歪,手招了招,将他往外遣。 寅容被训得晕头转向,自打有记忆来,父皇还不曾这样对待过他,更何况书房中,尚有外人在场,那位宁大将军沉默如金,不代表就不能听遍全场,他心中又是气又是恼,推开书房的门,居然没有站稳,一只脚重重踩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摔在地上,挣扎着要起来。 “末了,还是我伸手将三皇子给扶了起来。” “多事。”沈念一只回了两个字,要是宁夏生一直做个雕像的样子,想必寅容的心里还能好过些。 “我要是不伸手,他半个时辰都起不来,你信不信?”宁夏生歪着头看他,“三皇子大概是气急了心,我看再停留片刻,能够当场哭出来。” 第一百七十三章:狂蜂浪蝶 寅容那个性子,确实吃不下这口气,沈念一目不转睛看着宁夏生:“后来呢,皇上就没再提监军之事?” 宁夏生双手一拍,似乎就这个话题还有些安慰:“不提才好,我最多只能再逗留两天,皇上一念之差,我白跑这一遭。” “你还不是巴不得将此事划过。”沈念一见他看似抱怨,实则有些欢喜,任凭是谁都不想提皇上做奶娘,带永远长不大的皇子,寅迄固然不懂事,寅容又何尝不是井底之蛙,与眼前伟岸的宁夏生一比,能够体会到皇上的心境。 不趁着时机,打磨打磨,以后如何承继皇位? “那我就等着二十四个时辰快快过去。”宁夏生实在不爱喝茶,一杯下去还算清口,再喝就觉得淡而无味,恨不得立时手边有美酒傍身,“你这里也是无趣,除了公务还是公务。” “霍永阳在你那边时,可有异常?”沈念一在大牢中不问,并不代表就想就此抹过去,这个局将身边人套进去,令得他十分反感,必然是要抓住真凶的。 “他来的三个月,是为着帮忙,做事勤快,身手也不错,我看他倒是有些乐不思蜀的样子,所以你说是他杀了金生,我还有些吃惊,你能肯定他是那三个月才着了道?” “算不得着了道,要不是他心里有了贪念,旁人也无法动摇他。”沈念一将在大牢中的场景都说了,霍永阳必然也是心存矛盾,又想一吐为快,又想将自己所做的那些事情,尽数都埋葬起来。 成王败寇,既然已经输了,他不想自己输得太过惨烈,更不想成为大理寺的一个笑话。 “皇上那边,暂时还不知此事吧。”宁夏生将手掌一摊,“金生身上取得的物件,借我一看。” 沈念一立时取出交给他,宁夏生只隐隐知晓其中的干系,看了几眼就又还回来:“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值得这些年,这些年这般奔波,我还真是想不明白了,好比我这样,今天上阵打仗,有个万一就没有明天了,要这些做什么?” “连皇上都在寻这个。”沈念一的声音低下去,“自古有人寻那蓬莱仙境,又是为了何种目的,一人有一人的心思,不能天下大同。” “你似乎还有其他的心事。”宁夏生双手在桌沿撑着,凑近过来,“为着谁,孙姑娘?” “你看着粗枝大叶的,该猜谜的时候,答案总是正确的。”沈念一无奈的笑了笑道,“她的事情更加复杂,我也不愿意同她说太多。” “生怕吓着她?我瞧着孙姑娘倒是不错,以前我还想过,哪个姑娘敢看上你这样的人,站出来,小腿肚子都忍不住打哆嗦,你发现没有,我家秀娘同你说话的时候,好似笑得花枝乱颤的,其实从来不敢正眼瞧你。”宁夏生笑得很狷狂,“那是为什么,是因为心底里头怕你,生怕一点儿心思都能被你看穿。” “世宁是很好,这个不用你来同我说,你看好你家老板娘。” “我三年里,有三十五个月在边关,要是心里还惦念着这样的琐事放不下,那还不如辞官回家,吃斋念佛算了,这等相隔千里迢迢的事情,不能强求,秀娘信任我,我也信任她,要是哪一天觉得不能凑合了,她留句话,我绝对不会霸着人不松手。” “也没准是你见异思迁了。”沈念一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宁夏生顿时嗷嗷叫起来:“我那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连只母蚊子都极其罕见,我拿什么去见异思迁!” “那么霍永阳心里头的人又会是谁?”沈念一居然将话题绕了回来,“你这样说的话,那范围真的就很小了。” 宁夏生顿时严肃的摸了摸下巴道:“也是,那地方虽说也有些原住民,不过瞧着就脏兮兮的,阿阳在天都见的美人也不少,真是要多绝色的相貌,才能拖得他下水,我还真是想不出来。” “肯定有这样一个人。” “你能肯定?” 沈念一点了点头道:“或许还有个人,大概能帮着寻一寻线索。” “你的意思是,那个人也在天都?” “霍永阳到这会儿,不肯吐露半个字,如果不是想替那人掩饰,又是为了什么?”沈念一不想开口问,是因为不想听谎话,不想让自己再次失望。 “如果真像预料的这样,何不把那个人搜出来,一劳永逸,谁,谁能帮着找人?”宁夏生眼睛亮了亮,“你别同我说是孙姑娘,不然我大概真的要移情别恋了。” 沈念一懒得同他嬉皮笑脸,想到就做,站起身拔腿就走,宁夏生人高腿长,跟在后面不肯放松:“真的是孙姑娘?我又猜中了!” “闭嘴!”沈念一低喝道,“你就两天不到的时间,回去陪你的老板娘。” “秀娘固然好,可抵不住我的好奇心,我就跟着看一回。”宁夏生索性涎着脸,也不怕说他脸皮厚,沈念一出了大理寺,他跟着,沈念一坐上黄骠马,他嚷嚷道,“这匹可是军马,你擅自当成坐骑,可问过我的口信。” 结果,黄骠马一冲而出,压根没人回答他,他好不容易才赶了上去:“我同你说,别以为我两年没回来就认不得街道巷子的路,你休想要甩开我。” 沈念一直到了孙家门口才警示道:“当着世宁的面,最好别那么多废话。” 宁夏生伸出两根手指在嘴上打了个叉,心下暗道,这天底下,也就沈念一敢这么同他说话,训孙子似的,他居然还乐意跟在人家身后,不离不弃。 孙家的人对沈念一很是熟悉,看门的点头哈腰问道:“沈少卿是进去见大姑娘,还是让人传信,请大姑娘出来说话?” 要不是跟着个拖油瓶,沈念一更加喜欢直接越墙而入,简单方便,省了同这些人费口舌:“还是我进去见她。” 看门的直接给引了路,等将人送到孙世宁屋前,冬青正出来倒水:“沈大人,姑娘才睡下,我去替你喊醒她?” “不用,我等等。”沈念一难得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把身后的宁夏生看的眼珠子都快掉地上。 “姑娘睡得浅,半个时辰不用就会醒的,我先替沈大人沏茶。”冬青对着铁塔似的宁夏生不免多看了两眼,“这位是?” “不相干的人。”沈念一熟门熟路在客厅坐下来。 冬青没有多嘴再问,自顾去烧水,很快沏了热茶上来,外带着两件小点心:“这是银丝面和芙蓉卷,姑娘中午也吃了,说是很喜欢,沈大人请用些。” 宁夏生比他还懂行:“这是盛隆行的点心,店门口常年人头济济的,有一回秀娘说想吃,走到门口又被吓了回来,还说无论皇亲国戚,大官大员,一律同平头百姓一样要排着队买,每天限额,生意做到这份上也算是厉害的角色了。” 沈念一轻笑着拿起一块芙蓉卷,慢条斯理的吃了两口:“你说在御书房里头,皇上说找不见六皇子了可是?” “是,府里头人就说他出去了,没说去哪里了。”宁夏生端过银丝面来,“这一家子好,还给预备点心,真别说,我还饿得厉害,来来去去都只喝了一肚子的茶,你怎么想到说起寅迄来的,难不成你知道他在哪里?” 站在旁边的冬青忽然笑起来,沈念一指着他手中的银丝面:“你吃着他买来的东西,还要问他人在哪里?” 宁夏生瞧了瞧手里,居然被呛了一口汤:“你的意思是,这是寅迄买来给孙姑娘吃的?六皇子去盛隆行排人龙,为了买点心讨好你没过门的媳妇?” 沈念一不答话,就多看了冬青一眼,冬青笑着替他答了:“沈大人说的没错,就是六皇子送来的,他倒是没说这个要排队,不过姑娘吃的时候,夸了好几句。” “他看着孙姑娘吃完?”宁夏生大惊小怪了。 要不是有沈大人珠玉在侧,六皇子也委实是个很不错的人选了。 “你吃这些就不糟心!”宁夏生恨不得将沈念一手里的芙蓉卷抢下来,“你这个当丫环的,知道你们家姑娘已经同沈少卿订了亲,见着那些狂蜂浪蝶的,怎么就不赶一赶,只知道跟着吃!” 冬青一听这话可不乐意了,正主沈大人都从来没这样教训过她,六皇子也算是姑娘的朋友,送药送汤的,从不耽误,怎么就不能见了,这人爱管闲事都管到别人家门口来了。 “对不住这位,我这个当丫环的识字少,学问差,不知道狂蜂浪蝶四个字是什么意思,怎么写!”冬青没好气的回道,一抄手,将宁夏生还没吃完的银丝面给抢了下来,“姑娘常说珍馐之食,与人分享远美味于吃独食,可我看你就不是这样的念头!” “两个人一起吃的,姑娘的手受伤了不方便,我在旁边跟着伺候,也吃了两口。”冬青倒是挺喜欢六皇子的,一点架子没有,她以前以为这些皇子皇亲的,一定是见人就说要跪要磕头的,可是见姑娘同他一贯落落大方,他也没有丝毫介意的样子,才慢慢安了心。 第一百七十四章:点到为止 宁夏生还张着嘴,样子实在狼狈,就听到身后一声清脆脆的笑,孙世宁本来就没有睡熟,听到动静就醒来,本来还想听听他们背着她会说什么,听冬青这样一番教训话,知道再不出来,宁大将军的脸都掉在孙家捡拾不起来了。 “姑娘,是他先说的不堪。”冬青涨红了脸,难得不肯认错。 孙世宁柔和一笑道:“他不是那个意思。” “姑娘,沈大人都听见的,真不是好话。” “冬青,这是宁夏生宁大将军!”孙世宁直接将他的身份牌给亮了出来,“他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就是说个乐子,哄得沈大人开心呢。” 冬青就算是个丫环,也知道宁大将军是什么人,那可是传闻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英雄,据说自从有了此人镇守边关,十年来,舜天的军队才不敢造次来犯,就算隔得再远,谁都想着边关安宁,才是真正的国泰民安了。 于是,冬青噗通一声给跪下了:“我不知是大将军来访,说错了话,还请大将军见谅。” 这的样子,宁夏生反而脸色更显尴尬,却是沈念一弯身去扶冬青,温和说道:“你们姑娘的话,不是在数落你的不是,是在怪我别有用心。” 宁夏生才知道挤在两个聪明人之间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人家打情骂俏的方式不同,是他自己讨要着搅合进来的,他赶紧出声道:“不是这丫头的错,是我口无遮拦说的不妥当,孙姑娘见谅见谅。” 孙世宁拧着双手笑着又盛出一碗银丝面来,送到他面前:“六皇子与我算是不打不相识,朋友之间,有几次往来,他听说我这次伤得厉害,不方便出门,才走得稍许勤些,这些点心也是买了多份,说是招待家里头的人吃,冬青才拿出来给你们的。” 宁夏生不做声,接过银丝面就吃,会说话的人就是不同,这样清清淡淡几句话,将他的疑窦解开,要是沈念一心里头真的有些什么想法,应该也给化解了,家里头三个字一出,就是拿他们当自家人来比,还要如何! 更何况,沈念一那个性子,要是今天孙世宁不主动说出这些,他就是憋到天荒地老都绝口不会提及她同六皇子的关系。 原来,孙世宁还当真是很了解他,适时把该说的都说清楚,免除了后患,宁夏生又想去摸下巴,换成是秀娘在当前,绝对没有这样好的性子,回头让秀娘也跟着学学才好。 沈念一但笑不语,由始至终,他的笑容都好似没有变化,孙世宁却眼尖的见着笑容里头分明更加宽心了些。 冬青将吃过的碗碟收下,还忍不住多看了宁夏生两眼,大概是他的形象与外头坊间传闻的出入实在有些大。 “连大将军都登门拜访,可是有要紧的事情了?”孙世宁午睡不成,神情中有些倦怠慵懒,发鬓微微蓬松,却更加显得娇俏。 “耽误了你休息,却是不妥,老郑也说你是要多加调养才会好的快些。”沈念一轻咳一声道,居然没有明说来意。 “换药的时候,我忍不住瞧了瞧双手。”本来是鲜红的颜色,就像被扒了整层的皮肤,如今渐渐变成一种伤痕的粉红,依然不能活动自如,看起来却是安妥了不少,前头寅迄过来,送点心还是小事,却是给她送一种宫中的秘药。 据说,是某位名医为脸颊受伤的宠妃研制,效果极佳,可惜的是整个内宫也只剩下两盒,其中一盒不知怎么被寅迄花费了手段与银钱弄到手,立时献宝一样,巴巴的送到了孙家。 他还知道生病忌医,不明说是来送药,先花费了大半日,挤在人潮中,在盛隆行买了一堆的点心,美其名曰送点心,等孙世宁笑着尝过几块,才将药匣子给取了出来。 她看着台上的水晶小匣子,几乎是大半透明的颜色,里面盛放的是晶莹欲滴的绿色药膏,只看匣子也知道是珍贵之物,她推说不能收下这样的重礼。 寅迄推说了两次未果,急躁性子上来,抓住水晶匣子,高高举起道,高声喝道:“再怎么珍奇无比,难能可贵,也是用来医人所用,如今你正是最需要用药的时候,却客套至此,要是你不肯收下,我立时就砸了它,也图个清静。” 孙世宁知道他真是会说到做到,生怕糟蹋了好东西,赶紧连声应道:“别砸,别砸,我打今天起,就开始涂这个还不行嘛?” 寅迄这才转怒为喜,双手将水晶匣子塞到身边的冬青手中:“这个只要将伤处清理赶紧,薄薄的涂抹一层,生肌活血的,你可要照顾好你家姑娘才是。” “冬青,还不快些收起来。”孙世宁着实喜欢这个水晶匣子,既然收下了,就不再推诿,“我的这双手,何德何能,自从受伤以来,承蒙你多多惦记,送药,等它大好了,我定要重谢才是。” 寅迄听了这话,又高兴又黯然,高兴的是,心意总算是送到心仪之人的手中了,黯然的是孙世宁口口声声要谢,还是将他当成是普通朋友,当成是外人,他何尝不知,她受伤以后,沈念一也花费了不少心思,又让那位郑大夫尽力医治,怕是孙世宁不会当面对其说半个谢字。 不过,他这人不会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想一想,只要是孙世宁都好了,就已经比什么都好,何必还要强求些别的。 两人闲聊着说了会儿话,寅迄将才做的两件豪举当成是乐闻说给孙世宁听,孙世宁听他为了不相干的陌生人出头,居然打了翰林之子,又是笑又是摇头:“皇上要是知道皇子打架,会不会责罚你?” “我都习惯了,父皇也习惯了。”寅迄认真的想一想后答道。 “要是能够解释两句,就告诉皇上,你打架的用意。”孙世宁一双清澈的眼波,微微流转,令人只觉得同她说话,再无趣的话题都是甘愿的。 寅迄却不想劳累着她,起身就告辞了,临走前说了一句:“你的话也没差,以前我觉得这个要解释那个要解释,无趣又麻烦,但是今天从你口中听的,又觉得让父皇知道我真正的心意,也不算是坏事。” 孙世宁笑了笑,没有出言评点,寅迄依然是皇子的身份,她已经点到为止,算是做到友人的精致之责。 冬青替她送了客,回来见她已经倦意浓浓,单手撑着头,细声道:“没想到,不过是伤了一双手,整个人都像是要全力去修补那一处,其他的精力就不太够用,以前这个时候,根本不会瞌睡的,可这会儿,也不是想睡,就是觉得倦乏了。” “姑娘,等睡醒了就试试擦这个新药,早些痊愈了,精神气就会慢慢都补足回来的。”冬青听了这话,只是为她心疼,姑娘算起来其实是个孤女,父母都不在世,其他的姑娘,就算是绣花的时候,被针尖扎了一小下都有人嘘寒问暖,疼爱相加。 可是姑娘受了那么重的伤,回家以后,都没有多吱声,因为知道喊痛喊到破了喉咙,都没有人会来多看一眼,这人情冷暖,在短短几个月里头,算是都看够了。 结果,孙世宁还没来得及入睡,已经有客人来访,还闹了个不大不小的误会,不过看着宁大将军的品性,也不会同冬青置气,冬青却躲在灶房里不肯出来见人了。 宁夏生看了看孙世宁的手,又看了看沈念一:“你千万别说,她的伤是你弄出来的。” 孙世宁不语,沈念一却点点头道:“所以我要负责替她治好。” “往后要负责的事情可多了。”宁夏生忽然正色起来,“不过,请孙姑娘先来帮帮忙,要紧的事情,顾不得说客气话了。” 孙世宁笑起来道:“不用说客气话,宁大将军一向快人快语的,反而更好。” “这个事儿帮了忙,我负责替你出气。”宁夏生等着孙世宁接过冬青送来的披风,正要迈腿往外走的时候,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孙世宁好笑的挑高眉尖,从宁夏生的角度看过去,这个表情与沈念一有时候露出那种你说的话,我半个字都不会相信的表情,何其相似。 这位孙姑娘看着清秀好脾气,其实也是顶尖儿的聪明人。 “你别不信,他打不过我。”宁夏生朗朗一笑,长腿一跨,反而走到最前面去了。 孙世宁到了这个时候,才抽空问了一句:“说的这么像模像样,别让我挑重担子,我肩膀窄,挑不动的。” “就是让你去看看,找找线索。”沈念一温柔笑道,“都有人要说替你撑腰了,谁还敢动你。” 孙世宁咧着嘴笑:“他和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你和别人见到的也都不一样。”沈念一蜻蜓点水,孙世宁却听得分明,要是真的在沙场之上,宁大将军也是这般不靠谱,哪里还能镇守十年疆土,“他这是把你当自己人。” 有一句话,孙世宁没好意思说,这自己人自来熟也就罢了,好像也有点过分热情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潜移默化 到了大理寺门前,孙世宁不肯往里走,她已经知道是来做什么,又知道要她去见什么人,但是这一次不同往常,霍永阳对于她而言也算是个熟人了,面对熟人,她自持没有沈念一他们那样看得穿。 从在孙家冒充车夫,到一路相随去了陵县,孙世宁一直以为霍永阳是个很好的人,话不多,又爱笑,该出手的时候从不怯弱。 “我要回去。”孙世宁说的很干脆,拉也没有用,不想见就是不想见。 “因为什么?”沈念一问的很温和。 “他不是坏人。” “他杀了人,而且监禁了你与秀娘。”沈念一见她板着小小的脸孔,心生怜惜,原来她是心软了,她脑袋上的那个肿包还没有完全褪下去,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在确定她平安无事的时候,他已经摸到那个伤处。 但是,她都不计较了,她只看到旁人的好处。 “我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他没那么坏。” “叛国是死罪。”沈念一依然很有耐心,宁夏生都听不下去,照理来说,沈少卿不是应该俊颜冷然,仿若冰霜涂鸦,叫人看的心惊胆战,不敢说半个不字,这才是沈念一贯来的作风,看起来,他才以为是沈念一同化了孙世宁,不曾想,孙世宁也潜移默化了沈念一。 只有相互真感情的人,才能融入彼此,宁夏生心里头有种淡淡的嫉妒,他的秀娘也是极好的,这些年来,被他耽误去的青春少艾,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及过一个字,他说此生不想婚娶,她也由得他,他说边关战事吃紧,不知几年回来一次,她笑着道,流马驻不会跑,她总在原地等着他。 然而,这些年以来,他还是他,秀娘还是秀娘。 与眼前这一对相比,总是觉得好像还欠缺了什么,一点点,已经是千山万水的。 “既然是死罪,还要我来做什么!”孙世宁微微抬高了嗓子,脸颊处泛起淡淡的晕红,“叛国罪已经定下来,不应该是皇上御笔一批,就处死了吗!” “你知道的倒也不少,皇上的御笔又是哪支笔,你可说得上来?”沈念一轻笑着问道。 孙世宁居然就恼了:“我是平头小老百姓,不知道皇上用什么笔,用什么纸,所以,我要回家去。” “世宁。”沈念一慢慢收敛起了笑容,“我同宁将军商议过,阿阳不是日常时久的内奸,他出事就出在去边关的那三个月,大理寺的人能够在短短时日被人攻克,对方怕是做足了功夫的,如今阿阳守口如瓶,我却不想他失望到死,那个人到底值不值得他这样做,我想他临死前都想明白,才不会做个冤死鬼。” “你的意思是说,他被美色所诱?”孙世宁脱口而出道,又深觉这样的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不太妥当,脸色尴尬,说不下去了。 “反正是个女人,有没有色相还不知道。”宁夏生总算有机会来插嘴了,果然有些话由第三个人来说更好些,他这次跟着来,是明智之举,要知道他是牺牲了与秀娘缠绵厮混的时间,来这里看一个门外汉查案。 就是说,好奇心害死人,回头还不能同秀娘明说,理由已经想好,只说是皇上留着说话,不肯放人,他此次回来就是为了皇上的密令急招,多说几句也是常理。 “是个女人?有这样一个女人,就在天都,或者说就在我们身边。”孙世宁慢慢的说着话,一双眼却越来越亮。 沈念一太熟悉这样子的她,必然她是已经想到了什么,他让开身,这一次根本不用催促,孙世宁就进了大理寺的门。 天底下,但凡是个成了年的女子,总是爱用些香儿粉儿的,她已经算的不太在意这些,早上冬青过来替她梳头时,梳子上还沾了点上好的茉莉头油,她曾经说嫌弃那个油腻腻的,冬青却坚持要用,用刨花水调了,真的只用一点,却有效果出众。 发髻熨帖是一桩,另则她倦乏的时候,鼻端似乎能够隐隐闻到那清淡可人的茉莉香气,精神会好许多,所以每个人夹带着的体味各有不同。 柳鹿林不止一次夸赞过她天生识香的本事,甚至有嫔妃从宫中捎带出贴身的衣物,请她为其量身定做香粉膏脂,据说无往不利,口碑越来越好,要价甚高都无妨,源源不断的银钱从各个宫中流入孙家的银库。 到了大牢前,沈念一抬起手臂,阻止了宁夏生的脚步,示意让孙世宁单独进去,她胆子从来不小,腐烂的尸首都看过不少,还会害怕见一个熟人,孙世宁根本没有异议,顺着台阶而下,步子很是轻盈灵动。 “你怎么知道霍永阳会对她说真话?”宁夏生微微不解问道。 沈念一领着他走到另一处,打开一扇极小的铁门,里面是个风门,黑黝黝的,不知通向哪里:“这是去年才弄好的,过会儿,你就明白了。” 孙世宁进过不同的大牢,甚至她自己都在知府大牢待了好些天,霍永阳独自占据了一层,没有其他人犯与他关在一起,所以没有那种酸馊和霉变的异味,不叫人闻着难受。 他依旧是背对着外头,脸孔朝里,整个人蜷缩在一起,双肩塌下,没有往日那种蓬勃的朝气,听得背后的脚步声,他当然知道不是沈念一的,这样轻巧,却微微迟滞,应该是个不会武功的女人,他马上想到了答案。 “孙姑娘,你也是在临死前来送我一程的吗?”霍永阳转过身来,孙世宁才瞧得清楚,他没有口气中那种无所谓的态度,整个人消瘦许多,眼角下垂,脸色微微浮肿着,眼白处都是血丝,明知道躲不过一死,实则这一天一天的等待也是另一种煎熬。 孙世宁没有说话,她踏前了一步。 宁夏生从风门中再清晰不过的听到了霍永阳的声音时,又惊又喜:“我上一回走的时候,你是说要弄这样一个玩意,我以为只是说说,没想到就弄成了。” “整个大牢都经过改建,风向墙面,都要做好配合,才能够听到下头所有的对话,但是又不让他们听见我们在说什么。而且这里还有几道门,要是不同的牢房,还能够分别监听。”沈念一很快说完这句,手指竖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宁夏生赶紧收了声,继续听下去。 “大人还真是放心,让你一个人来,万一我做点什么手脚,岂非让他后悔莫及!”霍永阳一点不想见到熟人的脸,恨不得将这个人都缩起来才好,他要吓唬孙世宁,撵她出去。 “如果你真要对我做什么手脚,那么你将我囚禁起来的时候,就那样做了,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你杀了我也不费吹灰之力。”孙世宁说的也是事实,当时要杀她与秀娘,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然而他不过是将两个人囚禁起来而已。 “我不过是为了拖延点时间,杀了你们没其他好处。”霍永阳别转过脸去,“我已经是叛国死罪,多杀一个人少杀一个人没有区别。” “既然是为了拖延时间,那么你肯定是将门锁都关闭的很紧实,你就没有想过,我们是怎么逃出去的?”孙世宁抬起眼来看着他问道。 “锁得再严实也是一道门,一把锁。”霍永阳的脸色一沉,当时事情连轴转,都发生的太快,在发现两个人逃走时,他还庆幸的想过,至少他拖延住了沈念一入宫的时间,没有沈念一从旁护驾,那么计划的成功性就更大。 这会儿,被孙世宁提及起来,他才发现有哪里不对劲,那道门从外面锁上,还是他亲手锁的,铁链束缚,又上了锁,屋中没有什么工具,她们怎么出来的! 回到小院的时候,门锁已经被尽数破坏,落了一地,那就是说,当时在他离开以后,院子里面有第三个人在,是这个人偷偷将门锁扭开,却不肯现身,留出多半的机会来,孙世宁又想到合适的法子,两厢并举,才让他失去了手中极大的筹码。 孙世宁没有打断他的思绪,她就是要让他想,想得越清楚明白越好。 霍永阳再抬起头时,脸孔煞白,倒像是活见了鬼。 “我们也是熟识,我有些许微末的本事,想必你也很清楚的。”孙世宁在他面前踱步走过来走过去,刻意要分散他的注意力。 “孙姑娘自谦了,这个本事了不得,连大人都十分的器重。” “可是,我毕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门外之人,没有你们这些行家里手提点,就算是线索放在我面前,也会很容易的被我轻易给忽视过去了。”孙世宁停下步子来,“比如这一次。” “这一次?”霍永阳茫茫然的重复了一声,“你说的是这一次?” 孙世宁肯定的点了点头道:“从小院中逃出来,月黑风高,又慌里慌张的,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的,不过要留下的,却还是留下来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红衣女子 孙世宁的记性极好,前些日子跟着柳鹿林所学的也都是精道之处,别人是过眼不忘,她是过鼻不忘:“逃出来的时候,门外的小院中,留下很淡的婆醍香,当时可能只以为是秀娘身上的,如今想想,秀娘一直生活在天都,用的大部分都是锦西胭脂铺的货色,不好也不坏,一盒胭脂差不多是一百文钱。” 霍永阳听到婆醍香三个字的时候,全身居然哆嗦了一下。 “婆醍香在天都很少有人会用,不过我们孙家是为皇宫中嫔妃调制专用的胭脂花粉,这个香虽说浓烈瑰丽,用稍许的话,却能够达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所以说巧不巧的,我居然能够识得这种香气来,你说是不是?”孙世宁明明心里已经有所确定,还是将话题的主动权,又一次推回给了霍永阳。 她倒是想听听,他会肯定还是会否认。 霍永阳看了她良久才道:“婆醍香是西树国所产,知道的人确实不多。” “婆醍香是从一种叫做婆醍草的植物中提炼而出,据说十石婆醍草才能挤出一小瓶的香料,气味浓郁芬芳,价格与黄金同价,舜天国常年冰雪交加,是种不出婆醍草的,当然,也可能是像我们一样,花了高价,由那些走长途的商人捎带来,然后做成香粉,也未尝不可。”孙世宁依然没有直接点破,而是先将对方可能会用的搪塞之词说在了前头。 “原来,这个香气叫做婆醍香。”霍永阳的眼神郁郁,像是想到了太多的事情,那种沉淀以后的怅然若失神情,令人不由想要费神解开,随后,他忽而一笑道,“真是要多谢谢孙姑娘了,连我都不知这香气的名字,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你以前不知?”孙世宁有些许的怀疑,她不想掩饰,已经都是阶下囚了,没必要对着其做太多的掩饰,自然些,也能带动对方放低戒心。 “我不知道。”霍永阳用一双手将整张脸都掩盖住,慢慢的,蹲坐下来,他的声音变得发哑发沉,“我只是喊她香香,她说她的名字叫香香,多好听的名字,根本不让人一开始就会生疑。” 孙世宁不再出声,有些事情,一旦打开了缺口,就开始如同开闸后的洪水,滔滔不绝的向外奔腾,霍永阳终于肯说出实情了。 而在风门的另一头,宁夏生做出个恍然的样子,还真的是被沈念一猜中,这个故事里果然有个女子,还有一段悱恻缠绵的感情,只是不知感情是真是假。 沈念一肃然着脸,听得很认真,既然阿阳愿意说,那么必然要抓紧每一个细节,他的手不知在哪里按下,很快,丘成轻手轻脚的下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吩咐下去,查探所有的客栈,是否有形迹可疑的单身年轻女子。西树国,西树国……”沈念一重复了两下,“长相与天朝人略有不同,应该是雪白皮肤,高鼻深目。” 丘成从来不会多问一个字,所有沈念一的叮嘱,尽数收下,很快又退了回去。 宁夏生却要抗议了:“西树国,固然多半是你说的那样长相,可是也有同我们几乎看着一模一样的,万一霍永阳遇到的就是个普通脸的,你这番功夫岂非白费?” “不会的。”沈念一只说了这三个字,好像已经料定了什么。 宁夏生一直敬佩他那种与常人不同的敏锐度,既然他说不会,就不会,没有必要在还没有见到真相上,喋喋不休的争执,又不是街坊中那些长舌头的三姑六婆,一只母鸡每个月能生几只蛋,都能从天明争执到天黑。 霍永阳被一道命令发往边关,实在不是个优差,然而那边需要个像他这样的人手,大人身边安排来去,只有他最合适,他的阅历相比其他几人都要略浅,大人的意思也很明白,这一遭走得好,回来皇上两句话嘉奖,对他往后的前程大有帮助。 他平日里一贯活泼大方,从不像为了个人前程烦心的性格,没想到大人却当着面给指出来,指出他藏在阴暗处的心念。 三封书简,一匹快马,霍永阳添置了一整套能够买到的最厚的衣裤,正要准备上路,沈念一又来了一次,将个不大不小的包袱扔过来,他伸手接住,没来得及打开,对方已经走了。 包袱中是用一整张雪狼皮制成的斗篷,雪狼出没在两国边境的偏僻山区,据说十分难以捕猎,然而毛皮色相极佳,而且能够抵得上三五张普通狼皮的温暖,所以也有猎手甘冒大险,在大山中一待大半个月,为了求一张雪狼皮。 而沈念一的这件斗篷,霍永阳记得很清楚,是数年前,宁大将军特意自边关请人捎带来,那时候,大人身受重伤,大夫都说明,不能受半点风寒,否则多咳嗽一下,都可能会毙命,这样一件衣物,堪比雪中送炭,陪着大人整一个冬天,都不曾离身,居然真的护住了周全,伤养好了,大人将斗篷珍藏起来,没有再穿戴过,不曾想,今天却借给了他,而且没有多说一句话。 霍永阳上马的时候,鼻端发酸,这件斗篷想必还有另个用意,他去到宁大将军身边,对朝廷而言是办皇差,对将军而言可能就是眼中钉,沈念一将信物让他捎带,是想请宁大将军看在彼此的交情上,多多照拂。 果然,宁夏生下马的时候,已经是漫天大雪,他赶紧将斗篷穿上,来接他的军士,多看了两眼,才轻声笑着说道,这张雪狼皮看着眼熟,真像是大将军很久以前猎到的那一张,那一次被困在山中真是九死一生,没想到,活下来了,还打到了雪狼,将军笑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句话,正好也是霍永阳当日的心情写照,他来到大将军的营帐中,宁夏生与他一个照面,神情一滞,分明是看见了雪狼皮斗篷也明白了沈念一没有说出的话,当下他扯出笑容来,很是大方豪爽的展开手臂,抱了一下霍永阳:“既然是大理寺的人,总是要多照顾几分,沈念一那人最是护短的,谁人不知。” 接下来的日子,果然没有人为难霍永阳,哪怕他做的那些事情,得到的应该是一大堆的白眼,皇上要求必须仔细记载军中三个月的所有要务,还有人马与粮草的开支结余,真正不是个讨好的活计。 过了一个月,霍永阳渐渐喜欢上这边简单的生活,两国军队也不是时时交战,打仗最需要的是花费开销,连天朝的皇上都在想着开源节流,舜天的财力薄弱,不过是胜在骑兵天生骁勇善战,人手最经不起消耗,所以需要更多的时间来修生养息。 这一日,宁大将军着人将霍永阳带往最偏远的那个粮草库,骑着快马也足足跑了三个时辰,落地时,他主动取出带来的烈酒给带路的小兵,小兵接过来,也不客气,仰起脖子喝了半个皮囊,随即找一处有淡淡日光的草墩上去睡觉,示意他都记录抄点完毕,喊一声就成。 霍永阳在粮草中慢慢行走,慢慢清点,他记得这天的天气是他到边关以后最好的一次,日光算是非常充足,照到身上,居然渐渐有了暖意,他正要走过一个弯角,却听到笑声,年轻女子的笑声。 笑声不似天都少女那种清脆,银铃般的,微微的低哑,好似烈酒慢慢在喉底滚落,微有辣意,落肚却又生出暖香,霍永阳好奇了,他知道在这前面不远处,有几个不大的村庄,宁大将军还给过村长银钱,劳烦他们帮着看守粮草。 那么,有人走过这里,也实属正常,他转过弯,就见着一名红衣的女子,半仰着脸,日光照在她脸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色的光,霍永阳呆呆站在原地,一时之间,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好了。 红衣女子忽而又发出方才的笑声,他忍不住问道:“你在笑什么?” 问的很唐突,明明是陌生人,然而红衣女子没有丝毫的诧异,她缓缓睁开眼来,再认真不过的说道:“你没有觉得太阳照在脸上会有一点点痒吗,我忍不住就笑了。” 霍永阳看着她的脸孔,皮肤雪白,大眼小嘴,很是美貌,不过走得近了再看,她的红衣已经穿的旧了,本身也是粗布的料子,不知用什么染料,颜色不太均匀,根本就是廉价的衣物,不过她穿着好看却是当真的事实。 “我没有见过你。”红衣女子侧过脸来看着他。 “你倒是胆子很大。”霍永阳还是保持了一点警惕心的,少女见到陌生男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 红衣女子指了指他身上的军服:“你穿着和那边的人一样的衣服,村长说过,穿这样的都是自己人,根本不用害怕。” 霍永阳想一想,这话没有说错,边关的居民对宁大将军手底下的军士都非常友善热情,怎么会害怕?他低下头来轻笑,他今天是有些走神了,所以才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来。 “我的家就在前面,要不要去喝口水?”红衣女子说话的时候,脸上有种明媚的娇憨天真,令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第一百七十七章:不能自拔 霍永阳知道宁大将军的军营里面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做任何的军务之事,都不得扰民,他不知喝水算不算,只是他知道返回大营还是需要三个时辰,要是等天黑了再回,恐怕会有危险,所以想一想还是拒绝了。 红衣女子一点没有察觉出他的小心谨慎,笑着点点头就离开了。 等到霍永阳差不多快清点完的时候,她又回来了,罐子中装着热茶,还有两个才煮好的鸡蛋,拿在手里都是滚烫的,她不管不顾的往他手中塞:“我还怕你们已经走了,赶着生火煮水,还好能够赶得上。”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霍永阳暗笑,哪怕是送来的鸡蛋有毒,他也能够一口气吃完,鸡蛋当然没有毒,他吃的很香,鸡蛋黄都能烫到心尖上。 她在旁边微微笑着看他:“我叫香香。” 霍永阳没有回答,他差点被噎住,正努力往嘴里灌热水,心里头来得及想,香香,这个名字真是适合她的长相品貌。 “你是军里头的人,我想问你个事情。”香香似乎有些苦恼,侧过头来僵持了会儿才道,“军里头收鸡蛋吗?” 霍永阳又被呛了一口,咳嗽了几下,才胡乱了抹了一把脸:“收鸡蛋?” “我想在过年的时候,做一件新衣,但是手上没有钱,但是家里头有几只会下蛋的鸡,都是我从小养大的,我看你吃得这么香,就想问问……”她的脸居然红了,那种粉色从雪白皮子底下渗出来,流淌婉转,说不出的俊俏。 “收,收,都收的!”霍永阳一叠声的答了,他简直都不敢再看着她,鼻子里好像有热热的液体要往外流,“你有多少都拿来,我收下就要回去了。” “太好了!”香香拍手雀跃,那种欢喜真的不像是假装的。 于是,霍永阳收了小小一筐的鸡蛋,香香只收下了市价的银钱,多一文都不肯要,她只是低低问道:“你们还来吗,还来收鸡蛋吗?” 霍永阳没有犹疑的说道:“半个月来一次,你数着日子,我还会来,你到这里等我。” 一路上,马匹奔波,到了军营,鸡蛋都颠碎了,将衣服裤子上弄得黏糊糊的,霍永阳依旧在傻愣愣的笑,算了算日子,还有一个半月,至少还能去那里三次,三次的钱,做一件衣服应该足够了。 那一晚,他睡梦中暖意融融,似乎日光在夜间也晒到身上,日光下,有一张明媚的容颜,还有艳丽的红衣。 去第二次的时候,香香早早在那里等着他,鸡蛋还是盛在自家编织的小框中,多垫了许多的茅草,双手举着送到他面前来。 霍永阳接过来,却听得她低声在说话:“他们都笑说你肯定不会来,说军营离这里很远很远,没有一个傻瓜会为了这些鸡蛋跑这样一次,可是我不信,你答应过要来的,对不对!” 仰起头时,霍永阳恍惚了一下,两个人离得很近,他闻到非常好闻的香气,应该是浓烈明艳的,被香香的容貌映衬着,却又觉得恰当好处,他听到自己在问:“你真香。” 香香咬着嘴唇道:“所以,我的名字叫香香。” “这个名字很适合你。”霍永阳就这样同她说着话,不知不觉的,过了两个时辰,到后来,她站累了,很随性的盘腿坐下来,根本就是个乡野长大的姑娘,霍永阳就坐在她的身边,如果不是必须在天黑之前要赶回去,他觉得可以就这样一直一直坐下去,临走的时候,他甚至都忘记了拿那筐鸡蛋。 再次梦见香香的时候,霍永阳并不欢悦,他知道自己不是属于这里,不过是奉着皇命来办差三个月,三个月以后,他会离开,就再也不能见到香香。 他知道,自己爱上了香香,不能自拔。 所以,在第三个十五天的时候,他没有再去,多年来的习惯,让他比旁人稍许多了点自控力,知道有些事情必须要适可而止,才不至于会深陷其中。 明知道,不可能长久的待下去,那么这样做才是最明智的选择,长痛不如短痛。 一连三天,他食不知味,窝在小小的军帐中,寸步不离,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与这里根本是格格不入,没有人会来嘘寒问暖,更不会有人来关心一下,他是不是病了? “如果,我是在天都遇到香香,大概不至于会真的陷下去。”霍永阳说到这里,很轻很轻的叹了一口气。 孙世宁明白他的意思,在天都的时候,他好歹算是大理寺中的官员,年少气盛,每日忙碌不停,即便真的有个天仙站在面前,都未必能够让他驻足,正是因为在边关漠漠之地,辽阔无垠,心中空虚,才会让人有机可乘。 三天以后,他居然还是决定骑马再去一次,告诉香香,他可以留下银钱,让她买自己喜欢的衣服,首饰,见一见她那种明媚如艳艳日光的笑容,然后才死心,没想到,他见到的是坐在草墩边,口唇尽裂的香香。 见到他出现,她真的笑了,却有隐隐的血丝从唇角沁出来,他吓得差点从马鞍上摔落在地,一把冲过去,将她搂抱在怀,声音颤抖:“香香,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病了?” “我不敢离开,等了你三天,要是万一你来了见不到我,又空手而返了,会怪我言而无信的。”香香笑得很开心,一转头,将脸孔贴在他的衣襟处,那抹艳香从她的衣领,头发处散发而出,令他根本再无法把持,一低头,两人的嘴唇紧紧相贴,他想要滋润她,让她再次盛放而开。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他们相互撕扯对方的衣服,恨不得从对方身上吸取更多的温暖,香香的声音仿若呻吟,听得人热血澎湃:“这里不行,这里太冷。” 她牵着他的手,钻进了堆得比人更高的草墩中,此地堆草也有个讲究,巨大的草墩中央,有个空洞,是为了透气不让草料因为潮湿而发霉特意而为之,此时此刻,挤进两个人的位置,稍许有些发挤,然而草墩中央却异常的温暖。 两人的衣衫半褪,已经再顾不得其他的,霍永阳见到香香雪白的身体伏在自己身下,根本已经不能自控,如果这个时候,他还能走开,那么他还能算个男人吗? 待一番云雨过后,霍永阳心事重重,他亲了亲香香已经肿起的小嘴,先帮她把衣服一件一件的穿起来,穿自己的衣物时,两只手是发抖的,脑海中想到太多的事情,一下子涌现出来,差点将他给溺毙了。 怎么会,他明知道两个人不可能厮守,怎么会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情来,香香却格外乖巧,直到他上马要走,都没有说一句他的不是,霍永阳一低头,见到她的脸颊,还有手背被稻草擦出的淡淡红痕,在心里头骂了自己十多句。 然而,香香还是没有开口,她抬起眼的时候,眼底依旧是满满的喜悦,他一夹马腹,抽身要走,才听到她说:“我还等你来,十二天,我一定等你来。” 霍永阳不知道回去以后的十二天是怎么过下来的,什么叫魂不守舍,什么叫失魂落魄,他是尽数都一一尝遍了,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他接下来该怎么去做,十五天后,即便他守约前往,又该如何面对香香,难道要面冷心冷的对她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从今往后,不用再相互惦记。 他夺取了少女最宝贵的贞操,却不能给出适合的呼应,他简直,简直就是禽兽不如。 霍永阳考虑又考虑,将近三个月的份内工作全部都整理妥当,他已经下了决心,见到香香以后,他会同她说明自己的身份,如果她愿意,只要她愿意,他可以随她回家提亲,然后带着她离开,一起回到天都。 做出这样的决定实则不易,他并不很了解香香的性格,能够看到的只有她姣美的容貌,有些事情,就算是赤诚相见之后,依然无法真正的了解。 他会对香香负责,他不能将其留在偏僻的小村子里面,任凭其他的村民笑话她,唾弃她一辈子,这样狠心的事情,他做不来,他真的做不来。 做出决定以后,霍永阳虽然也知道以后还会有很多的艰难,不过好在他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只有一个奶奶住在乡间,奶奶要是知道他决定娶妻,肯定是欢喜都不及,根本不会有其他的反对。 娶一个像香香这样的妻子回去,除了赏心悦目一段时间,他损失的其实更多更多,霍永阳牵着马出来的时候,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事情,但是错事已经做下,就不能够反悔,他跃身上马,向着粮草处,疾驰而去。 香香必然在那里等他,眼前似乎浮现起香香的笑脸,还有那低哑到极之诱惑的笑声,霍永阳几乎能够闻到香香的体香,既然如此,夫复何求,他笑了笑,足够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弃子 还是相同的地点,还是那件红衣衫,霍永阳站在香香的面前,觉得那些顾虑其实根本都不重要,他的眼睛里头有这样一个人,她的眼睛里头也只有他,这样还不够满足吗? 霍永阳的手臂展开,将她搂在胸前,香香咭咭的笑,整张脸都埋在他的胸口,柔软的手臂围住他坚实的腰,在艳香中低语:“紧些,再抱得紧些。” 两个人恨不得就融化到对方的身体中,再不出来,霍永阳深深沉醉,甚至想过,要是香香的家人不愿意她远离,那么他住下来几年又何妨,天都的事务未必那么重要,大理寺更加不会紧缺他这样一个若有若无的人手。 他有一双手,有大把的力气,在此地也能够做活养家,他从香香的体内退出来的时候,听到她满足的呼出一口气,看人的时候,简直是媚眼如丝,真正的尤物,霍永阳才想起来,他知道她的芳名,而她还没有问过他叫什么,哪里人,或者在她们心里头,当兵的就是当兵的,一个两个,没有多余的差别。 忽而,香香将散乱的头发拨到一边,衣领有一半挂在肩膀处,肤色雪光一片,让人忍不住想在上面重重的咬了一口,欢爱才过,她的嗓子更加沙哑婉转:“霍大人,我以为你考虑清楚,今天不会再出现的,那么就是没有结局的故事了,你说对不对?” 她冲着他笑,完全罔顾了他脸上那种震惊到极点的表情,随后弯下腰来,替自己穿好鞋袜,再抬起头来时,霍永阳还是没有回神,她伸过手来,在他年轻的脸庞边摸了摸道:“我是香香啊,你害怕什么?” 就是因为她是香香,他才觉得害怕,好似面前是个美艳的鬼,当着他的双目,将皮囊脱下来,露出里头血肉斑驳的真相,对方觉得理所当然,因为这是对方早就设下的局。 他张口结舌,想要说话却发现大概丧失了这个能力,嘴唇一张一合,发不出声音来。 香香的手顺着他的脸颊,流连在他的耳垂处,指尖轻轻捏,说不出的亲昵,她的整个人又伏了上来,凑在他的耳朵边说话:“霍大人在想什么,这般的出神?” 本来,霍永阳极爱抱住她柔软的身体,觉得轻盈无比,这会儿却好像一块巨石压住了胸口,让他根本喘过气来,他想要伸手推开她,却无意推在她胸前的丰腴处,香香吃吃的笑,身形宛如一条蛇,缠绕在他身上。 “你在害怕什么,我又不会叫你杀人放火。”香香若有似无的咬了一口他的耳朵,“我是想告诉你一些秘密,让你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等的好物。” 霍永阳的心思根本不在所谓的秘密上头,不过香香说的很耐心,还是依偎在他怀中说的,他一句一句的也就听下去,听到后来,他坐直了身体,先前的震惊已经被更大的意外给覆盖了:“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相信你,才会同你说啊。”香香又恢复了那种明媚的天真,专注的看着他,一只手不安分的在他的发鬓,眉梢,不停的游走,“我一个人也找不过来,要是你有线索,那我帮着你找。” 会说话的人各种巧妙,明明线还捏在她手里,她已经将自己放在配角的位置上面,霍永阳略有怀疑的看了她一眼:“就为了这个,你不惜献出自己?” 香香唔了一声,埋首在他怀中,含含糊糊的说道:“我是真的喜欢你,香香想要一直一直跟着霍大人。” 霍永阳一个翻身,将她重新压回到了草堆之中,这会儿他只想做更加要紧的事情,为了香香,他又多在边关停留了十多天,直到香香循序渐进的将整个计划和盘托出。 大概是料定了他逐步的接受能力,霍永阳答应了香香,为她寻找线索,并且做好狙击宁大将军的配合,他与宁夏生没有感情,如果一开始要动手的对象是沈念一,或许,他还会有所迟疑。 经过一个女人的身体,他从大理寺的办差人员,成为了一个内奸。 霍永阳说到这里,脸色特别的平静,好似这是个别人家的故事,说完了,听完了,就结束了,完全不像是会得搭进去自己性命的要紧:“你怎么都不说话?” 孙世宁想一想才回道:“因为故事还没有听完。” “后来的事情,我不想说了,自以为是的聪明,结果一步一步掉在早就设好的局子里头,我是走不出来了。”霍永阳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一双手,从他居然对金生下手的那一刻起,他再也无法回头。 不能全怪香香,她不过是负责点了一条引线,将他心里那些肮脏的龌龊的东西,统统都给钓了出来,最最初他只是陷在情欲中,那么不至于会走不归路,没有人握着他的手,让他杀人,也没有人逼迫着他挟持了孙世宁和秀娘,想要作为威胁利诱的筹码。 香香找了个最好的搭档,她只需要说最开始的部分,然后霍永阳就心甘情愿的替她将整本书往下写,情节历历在目,没有偏差,都在算计好的份额之中。 “婆醍香还有个重要作用。”孙世宁当然是知道的,她起初没有说明,是因为她想听一个完整的故事,“婆醍香能够****。” 所以,嫔妃们所用的香粉中会少许掺杂一些进去,用以挽留住皇上的心。 香香的准备太过周到,生怕自己的美色都不能利诱到,所以加了双重的备用,霍永阳一直说,那是一种艳香,闻之难忘,确实它就是****的香料,对待于男欢女爱的过程中,足以令人尽兴到********。 霍永阳这一次没有多吃惊,他苦笑了一下:“香香居然还要这样不自信,就算是不用这个香,我也会落套的。” 他落在她天真又妖娆的面容中,落在她娇俏丰腴的身体中,霍永阳不想承认他对香香的感情是因为迷香,至少让他保留一点最美好的回忆,哪怕是自欺欺人。 “我方才说过,在囚禁我的地方,也有婆醍香的味道。”虽然很淡,当时也是逃得急急忙忙,事后想起来,却依然能够肯定。 “你的意思是香香就在城里!”霍永阳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孙姑娘,她同我说过,她会留在那里等我把事情都办妥了,然后回去寻她,带着她远走高飞的,她怎么可能,千里迢迢也来到了天都。” “你从边关回来也有好一阵子了,她用不着快马加鞭也早就可以到了,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天都那么大的地方,要想瞒着你进城,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孙世宁反而觉得霍永阳才是天真,那样浅白的道理,他居然会钻在牛角尖里头出不来。 “当时,我还问过她的,要不要一起回来,我的年奉要多养活一个人也是足够的,她却说她不习惯换个环境,还是在那里等着我就好。” 香香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有一层盈盈的波光,足以让他以为她真的会等着他回来。 “或许,她只是不想同你一起回来。” “她从来就没有信过我。”霍永阳明白过来,“我不过是一颗可以利用的棋子。” 用完以后,就可以作废,所以香香会得一直跟在他后面,找到那个囚禁人质的小院,在他走后,将院门弄开一半,任凭里头的人逃出去。 不,香香不是想替霍永阳亡羊补牢,她这样做只是一箭双雕,无论霍永阳的计划成功与否,他都会被逃走的两个女子指认出来,并且以叛国罪以及杀人罪处以极刑。 这样一来,对于香香而言,就是永绝后患了。 “我知道不应该这样相信她,但是你没有见过她,如果你见过她的话,当然你也不会原谅我的所作所为,大人也不会。”霍永阳慢慢的蹲下来,双手痛苦的捂住了脸孔,“我是活该,所以我不抱怨,本来,我想带着这些秘密死的,随便是谁来,我都不会开口,可是被你牵起了话题,我居然没有忍住。” 孙世宁默默的看着他,往后退了一小步,如果她没有来,那么临死前,霍永阳还以为香香在那个地方等他,以为她是值得信赖的,即便是为了她去死,也没有什么遗憾,所以她不喜欢走这一遭,她觉得自己很残忍,甚至比刽子手更加残忍的剖析开别人的心。 “大人很信服你的本事,孙姑娘,你能够找到香香的,对不对,你能从城里头找到她的,对不对!”霍永阳猛地跳起来,要不是中间还有栅栏隔着,他能够跳到与她面对面,脸对脸。 孙世宁却摇了摇头道:“我不能。” “为什么,你都能从死尸中分辨出各种不同的气味,你为什么找不到香香!” “你要找到她做什么,与她同归于尽?” “我,我要找到她……”霍永阳的声音一分一分的低了下去,“我要找到她,问一问她到底有没有过一句真话,我为她做了这许多,她却反过来要陷害我,我要知道原因,我要听她亲口说出来原因!” 第一百七十九章:真心要躲 孙世宁觉着她没必要再这里听他说这些歇斯底里的话,霍永阳在大理寺待了这些年,要想通的道理,他应该比她更加明白才是,务须充当受害者,这个案子里头,金生死了,宁夏生被皇上责骂了,还有那些狙击宁夏生的杀手,也都没捞到好下场。 眼前这个人,曾经驾着车,技术一流的,她重伤的时候都没有颠簸到一点,这是他留给她最好的印象了。 本来,孙世宁想说一句,香香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活下去。 不过,这句话有点太刻薄,况且她不说,他也是明白的,与其她来充当这个恶人,不如让他自己去难受才是惩罚。 于是,孙世宁掉头上了台阶,霍永阳抓着栅栏,还在身后大喊道:“你找到她,找到香香,你同她说——” 说什么?孙世宁忍不住想了想,说他悔不当初吗,说他瞎了眼看错了人,又或者是说她也躲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结果,她都想错了,霍永阳说的那句话是,你同她说,不用这样费劲心思,只要她说一句话,我连同性命一并交给她。 孙世宁也回应了他:“这个档口不用做痴情种了,你都性命是用来偿命的,由不得你做主了!” 她终究还是争了口舌之快,否则她自己先要憋屈到了。 等她走上台阶,听到有人轻轻鼓掌,却是宁夏生笑眯眯的看着她,孙世宁立时知道是怎么回事:“这里装了些设置,你们能够听到方才的对话?” “我说老沈,你到底从哪里找来这样聪慧的女子,别说举一反三了,我看她说什么都通,幸而是个女儿身,要是个男人,进了仕途,还不爬到你我头上去了。”宁夏生这是再真心实意的夸她。 孙世宁却摇了摇头道:“做大官的未必要聪明的,天底下最聪明,最肯念书的恐怕都在翰林院做抄录,一抄就是十年二十年,头发都白了。” 宁夏生一怔,随即朗朗而笑道:“说得好,你这样一说,我细想想还真的没错,只是这话说的尖酸,可见是不待见翰林院那个地方了。” 沈念一但笑不语,他近来与翰林院颇多瓜葛,要是再从头说起,又要大半天的光景。 “我一个平头小老百姓,哪里敢不待见翰林院,那里头可都是学问人。”孙世宁眨了眨眼,说的有些口是心非。 “你做的很好,该说的,他已经都说清楚。”大致与沈念一先前猜测的八九不离十,就连同香香的长相,都如同他交代给丘成的那样子,“你说,你找不出这个叫做香香的女子?” 孙世宁点点头道:“这个却不是诓骗他,香香应该早有了万全之策,她在暗,我们在明,她如果想避开,早早就能出城,消息虽然不算传得太快,不过毕竟已经不是最佳抓人的时机,只怪我前头没有辨别出来婆醍香。” “没有阿阳交代的那个故事,你就算当时就闻出来,也断然不会想到这个是此案的关键之所在,当时已经又累又倦的,你同秀娘都没事,才是不幸之中的大幸。”沈念一所得到的线索已经够多,孙世宁的话不差,要想抓到香香绝对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香香,恐怕连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她到底代表了哪一国的利益,是舜天还是西树,真的是捉摸不透,或者她想要那个秘密才更多,沈念一知道这是个暂时解不开的谜团,然而已经抓住了身边的奸细,而香香如果当真聪明,就应该雌伏一阵,等待下一个时机,那也是给他们留了多余的时间出来,好想出更加完美的应对之策。 “你说她用婆醍香,这种香料多久才会真正消散?”沈念一问的是另一个关键的问题。 “要看用的量多少,比如调制给宫中嫔妃所用的那些,最多就能保留一晚上,等到第二天沐浴更衣以后,基本就不复存在了。”毕竟是****的香料,没有哪个嫔妃愿意落下小辫子让别人抓,哪怕是所有人都在用相同的东西,但是必须都防范着别人。 皇宫从来就是这种勾心斗角不死不休的地方。 孙世宁听着柳鹿林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些小事,都觉得心有余悸,真不明白天底下有那么多女人削尖了脑袋要往那个牢笼里头钻,她恨不得躲到深山老林去避祸。 “那就是说,如果她真心要躲,你的确是找不见她。” “我不是自谦,没有太明确的目标,肯定是没法子找的,隔着墙,隔着门,我没那个能耐。”孙世宁特别认真的答道,腮帮子那里微微鼓起,显然有些动了气。 沈念一何尝看不出来,她是有她的本事,可一来她不是大理寺的人员,二来求人做事,不能太贪心,他并非急功近利的人,好声好气说道:“我已经想过,这个香香短时间内不会离开天都,所以,她要是想有所作为,定然会露出狐狸尾巴。” 不离开并非不知道危机感,而是她舍不得,好不容易舍出这许多本钱,总要捞回来才肯罢休。 “那么就是不需我在此了。”孙世宁居然没有消气,不知是霍永阳的故事触动了她,或者是其他什么,她心底里有些发堵,更加不想待在大牢里头,大概是自己也坐过牢,多多少少有些阴影,挥散不去。 “我们先上去。”沈念一温和的让孙世宁先走,就听得宁夏生在身后笑了一声,又在那里挤眉弄眼的,他当然知道这人在想什么,懒得理会,眼尾都不用扫一下,将其抛在了原地。 孙世宁走到台阶最上面一级,重重的吸了一口气,没有去看沈念一,自顾说道:“底下的空气不差,可我总是觉得压抑。” “毕竟是牢房,辛苦你了。”沈念一笑笑道,“你做的比我想得更好。” 孙世宁侧过脸来道:“那是因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名声滔天的沈少卿,多少总能学会几招手段。” “不是我教你的,是你自己的本事。”沈念一学着她的口吻,“这可不是我自谦,你同旁人说话的技巧,拿捏的分寸总是那么好。” 否则,霍永阳深埋在心的故事不会单单说给她听,尽管阿阳也知道牢里有这个窥听的装置,然而对着世宁那种平和的心境,才容易让人说实话。 孙世宁轻轻笑着,将脸转了回去:“什么时候,沈少卿也会得鹦鹉学舌了。” 宁夏生正好插嘴:“我也想问这句话,是什么人这样大的能耐,把这么大一座冰山都给融化了,我正想要擦亮眼睛看个究竟。” 孙世宁眼见着宁夏生当真要凑近过来,心底暗想,这个人还有没有分寸,老大不客气,直接用双手去推,不过却推在沈念一的手上,沈念一的动作更大,直接一巴掌拍在宁夏生的额头上,很是正色道:“这是你弟妹。” “我知晓,我知晓。”宁夏生退后两步,他有贼心没贼胆,否则回头秀娘还能跟着给他俩巴掌。 不过短短五个字,孙世宁心口一暖,他当着宁大将军也这样慎重其事,可见是真正将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是那种一诺千金的男人,而她先前居然还怀疑过他的用心,只以为他能给的充其量只是怜悯。 而当时,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 宁夏生摸了摸鼻子道:“既然同谋已经出来,我先回流马驻一次。” “你几时走?”沈念一追问道。 “明天天亮。”宁夏生微微仰起头来笑,那笑容开阔明朗,才最像他背负着的那个盛名,“那些小兔崽子千万别打着如意算盘,趁着我离开的时候,来做坏事情,否则我回去定不会轻饶他们。” 孙世宁等他走了才说道:“哪个女子见到宁大将军这样的笑容,大致都会心折。” 沈念一微微笑,点着头,他不是那种会反问世宁,那么你呢,你有没有心折? 他的骄傲,斩钉截铁,安坐在孙世宁的心里头,根本不怕任何的威胁。 孙世宁很是喜欢他这样的性格,两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笑,过了片刻,她才问道:“宁大将军只身匹马的,会不会有危险?” “千军万马的都过来了,这是他的命数,不容别人改变。”沈念一低声问道,“我送你回去可好,还是先坐下来喝杯茶?” “你这里的茶不容易喝。”孙世宁一扫方才的阴霾,“不过,我确是口渴了。” 沈念一亲自沏茶,将茶杯端到她的手边,目光落在她的伤处,声音有些沉:“老郑的意思是,你的伤还要个把月才能拆了纱布。” “其实并不影响衣食住行,还有冬青帮衬着。”孙世宁已经学会用掌心来捧住茶杯,慢慢的送到嘴边。 沈念一的手很快,将杯子重新拿回手中,递到她的唇边,无比温柔道:“有些烫口,慢慢喝。” 肯定不仅仅是被茶水的热气蒸腾出来,孙世宁的脸孔发热发红,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抿着馨香的茶水,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均匀,委实养眼,她不敢去看他的脸,只能盯着那只手,却发现自己的脸更加烫了。 第一百八十章:锦绣前程 沈念一当真要对一个人好,就是全心全意,他居然可以撇开大理寺的公务,亲自送孙世宁回家,快到孙家门口,他忽而问道:“你平时都从大门进去?” “是。”孙世宁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下一刻已经明白,沈念一的手很有分寸,搭住她的后腰,她的双脚已经在一股带动力下,离了地,离得很高,很高,从侧面的墙直接跃入,随即轻轻落地,好似生了一双见不着的翅膀出来,她笑着道,“难怪有人心心念念要练武,可不就像是学会了飞翔一样,比鸟儿都灵巧。” “我有时候不想见着你家看门的那人。”沈念一的喜恶都是最直接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这人算是二娘的心腹之臣,进进出出的人,都躲不开二娘的耳目,我没想到你会用这种方式进来。”孙世宁又多看一眼墙头,略微愁苦,“可我又忽然觉得高墙深院的,原来也不安全。” 沈念一被她一语逗笑,抬起手来,也不避开人,轻轻拂过她的鬓角:“世宁,你长得可是像你的母亲,真难得这样一头乌鸦鸦的头发。” 孙世宁紧张的,后背僵直,不知何时会有丫环下人走过来,这个沈念一,难道是被宁夏生的油滑给带偏远了,居然大庭广众之下,这般亲昵。 他却按部就班,捧住她的脸孔,在发际那个小小的尖上,印下嘴唇,唇瓣温暖柔软,令人根本不舍得推开眼前人。 “世宁,无论发生什么,你要记得我应允过你的话,我的心不会变,一如既往。”他的笑容融融,真的不再像是外头传言的那个冷若冰霜的沈少卿,“还有,我很小心,没有人会看到。” 孙世宁嘤咛一声,他完完全全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实在太会揣测人心,这本事,天都城中,他要是自喻第二,没有人再敢说第一。 她却不觉得丝毫违和,既然心意相通,坦坦荡荡岂非才是正道。 而他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这个道理,她却要在很久以后才慢慢体会出来。 沈念一走得时候,还是没有走正门,孙世宁需要定一定神,方找到回屋子的路,一步一步数着过去,还没挨近门,她听到屋中有哭声。 第一想到的是不是有人欺负了冬青,可是冬青那时候为了她挨了家法都不会哭,更何况,冬青不至于哭得这样放肆,那哭声简直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堪比敲锣打鼓。 孙世宁已经知道,必然是世盈,又为了什么不称心的事情,别处不得去,非要坐在大姐的屋中嚎啕,也不让她过得称心如意。 冬青已经都快避到门外来了,见着她回来,就像是见到了救星:“姑娘,二姑娘只是一味哭,又不肯说是为了什么,我看了看,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 孙世宁就差将双手放到世盈鼻子底下去,给其过目,受了这样伤的姐姐都没有这般哀嚎,她委实想不出什么理由,值得世盈哭成这样。 “大姐。”总算是能够说出两个字,又低下头去哭,眼泪多多,手帕都湿透了。 孙世宁对着弟妹,实在也板不下脸来:“去给二姑娘倒杯茶,回头把嗓子哭倒了,往后再要恢复银铃黄雀一般的笑声就不容易。” 冬青已经走到屋门口,听到这句,忍不住想笑,用手挡着嘴,才没有出声。 这句话对世盈却是有用的,她立时就止了哭,用手帕按一按眼角:“大姐,你去了哪里,让我好等。” “办点事情。”孙世宁不愿意多说。 “又是沈少卿约你出去?”世盈佯装天真的问道。 “是,约我去看死尸。”孙世宁的这句话一出,果不其然,世盈惊叫一声,直往后退去,她暗想世盈怎么就不能难得超出一次她的想象。 “沈少卿怎么还有这样的怪癖,难怪母亲说此人虽然看着金玉皮囊,却不是良配。”世盈轻轻说道,一双眼是真的哭红了,肿的像两只桃,模样却依旧是俏丽好看的。 孙世宁想,薛氏会是在什么场合同世盈说这样的话,是世盈在母亲面前抱怨,数次提亲不成,连续弦的下嫁都被人给彻底抛下,累着名声越来越不好听。 以前,薛氏还能够在她面前冷着脸数落,让她做什么事情前,都先想一想家中的弟妹,千万不要做了错事坏事,伤及家人的名声。 如今,她的头顶上悬着最好的名声是沈念一的名讳,薛氏自然不敢再说这样的话,而给世盈说亲时,又暗地里拗着一股劲,想要找个官衔更大的,年纪长些没干系,相貌如何更不用提,只要来头大,听着像模像样就好。 越是打着灯笼四处的晃荡,越是找不到好人家。 世盈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才算是开口说正题了,孙世宁让冬青去煮一些白粥来,听世盈说话,大概比套那些人犯的口供更加困难。 世盈等她来催,可她慢条斯理的,姐姐不急,妹妹却忍不住了:“大姐,母亲说宫中要待选,让我不用再等着别人提亲,不如直接想办法进宫。” 孙世宁的脑筋一时居然有些转不过来,呐呐问道:“进宫去做什么?” “进宫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做皇上的嫔妃。”世盈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大姐会问出这样愚钝的问题,“母亲的意思是,我们孙家虽然是皇商的出身,却不算顶好,最主要的是父亲已经不在,没有人出头打点,幸而家里与宫中的各色人等都时有往来,只要塞够了银钱,肯定还是能够被选上的。” “那么,你心里就愿意?”孙世宁知道,要是真的愿意就不会哭成这样,怕是世盈心里头有些不甘,该放下的人还不乐意放下,但是在薛氏眼睛里,进宫才是最好能够踩着她头上的金光大道,且不说她与沈念一的婚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就算是真的成功了能比得上嫁给当今的皇上? “我不乐意。”世盈嘟着嘴道,“皇上的年纪太大了,皇子都比你我大一截了。” 孙世宁想到寅迄和寅容的年纪,世盈也有说对话的时候。 “但是,母亲说了一大堆的好处,我有些心动。”世盈的声音忽然低下去了,“大姐,小娄都不待见我了,我真的嫁不到好人家了。” 原来,世盈还是惦记着娄凡白,她不知道小娄的真实身份,只记得当初是个落难的戏子,长得俊秀,会说话讨好,而且远走高飞了,再没有其他的缺点。 “你同小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孙世宁不知是该恭喜还是该劝慰。 世盈哭完了心口的郁结,反而像是没事人一般自在:“大姐,幸而家中还有个你,能够同你说说这些,心里就不那么难过了。” “那你已经想清楚了?” “母亲的安排总是不会错的,她说孙家在宫里头有人脉,等我进了宫,没有人敢得罪我,否则最好的胭脂花粉就不会送到那个人的寝宫中去,让她成天到晚素着脸,怎么见皇上!”世盈咭咭的笑,大概是想得太圆满,根本不觉有哪里是错的。 “要是进不了宫呢?”孙世宁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怎么会!”世盈的嗓门又大了起来,“怎么会进不了宫,母亲会打点会安排的,大姐,要是我真的成了嫔妃,不会忘记帮衬你的,也不会让沈大人觉得我们家门第不够,高攀了他。” 孙世宁脱口要说,她从来没有要高攀的意思,不过转念一想,世盈这句话也算是真性情,她何必要去扫兴,于是很客气很乐意的笑着点了点头。 世盈当真都信了,挨过头来,将脸孔侧放在她的肩膀处:“大姐,以后我们姐妹就无往而不利,相辅相成了。” “这件事情,二娘有没有与柳先生说过?”孙世宁突然念及柳鹿林让她背下来的那份名单。 “为什么要同柳先生说,母亲说那是外人,彻彻底底的外头人,哪里能够一条心,大姐与我才是亲姐妹。”世盈笑吟吟说道。 孙世宁一怔,随即笑开来,她以为世盈是榆木脑子,原来她自己才迟钝愚昧,这一场哭戏就是在她面前演了,套着她说话,套着她同妹妹一条心。 世盈没等她细想,已经说了出来:“柳先生知道的那些人脉也都在大姐手里头拽捏着,我知道大姐对我一贯很好,怎么会不帮我,定然是肯帮着做妹妹的,对不对?” 一双漆黑杏核眼,定定神的看着孙世宁,仔细的留意她最细微的神情变化,孙世宁没来得及开口,外头却有人传话说道,有人在外门留话,说是要请大姑娘去喝践行酒,车子都已经派来停着,问大姑娘几时能够动身? 孙世宁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一叠声地道:“就去就去。” “大姐,你还没有答应我。”世盈哪里肯眼见着她开溜,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大姐,妹妹的锦绣前程都依靠着大姐了。” “那么,等我回来再同你细说。”孙世宁的手不能拂开她,只得暂时敷衍。 世盈却像是得了准信。大喜道:“那么,我就等着大姐的好消息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退无可退 孙世宁十分狼狈的坐上车,驾车的人,她还认识,就是上回送她回来的那个小伙计:“孙姑娘不用这样着急,掌柜的说了,姑娘家出门要梳妆打扮,涂脂抹粉的,所以我不怕等。” 她连连摇手道:“不用,不用,直接驾车过去就成。” 倒像是孙家大门里头要扑出什么洪水猛兽,重重来咬上她一口似的,小伙计也不多问,驾着车,缓缓而行,车速特别慢,孙世宁却无心去看窗外的景色,世盈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不是薛氏按部就班的教会了,特意诱她上钩。 有没有待选的事情,还真不好说,她手里的那份名单是柳先生交予她明哲保身的,要是一股脑儿都倾吐出去,反而辜负了柳先生的一番好意,要是咬着牙不松口,怕是也禁不住世盈成天哭哭啼啼的样子。 孙世宁顿时觉得头胀眼花,下车的时候,脚底下一个踉跄,差些摔跤,旁边有人伸手过来扶住她,大手格外有力,而且正好抓住了她的胳膊,她一抬眼,见着宁夏生笑眯眯的与她对视,目光相接,居然都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要是没有家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孙世宁也未必会真的恼了,这会儿有些委屈,又有些愤愤,立时将脸孔一板,不同他玩笑,厉声道:“宁大将军,你这是要扶我扶到秀娘姐姐出来,亲眼所见,才肯松手嘛!” 宁夏生倒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嗖地将手收回去,背在身后,笑意不减道:“要是我不伸手,你已经摔得不轻。” “摔得鼻青脸肿,那也是我自家的事情。”孙世宁有些不明白宁夏生对待她的态度,往不中听了说,明着暗着都有占小便宜之嫌,奈何他的身份高高摆放在那里,又是沈念一的挚友,她说到这个程度,已经是最大的极限。 “那可不行,在流马驻摔得鼻青眼肿的,老沈是要来砸场子的。”偏偏宁夏生还一直将沈念一挂在嘴边不放开,他明明知道自己做得是什么事,那简直,简直就变成了挑衅。 还好,秀娘听到动静出来,脆生生先问赶车的小伙计:“二蛋,出什么事情了,孙姑娘脸上都快刮下一层锅灰黑了。” 宁夏生听得这个比喻,仰头大笑起来,孙世宁明白秀娘应该是见到什么,听到什么,那也不是吃素的菩萨,这样子倒好,她不介意尖牙利嘴的女人,反而觉得安妥。 “掌柜的,我在拴马,什么都没瞧见。”二蛋要是真说出来,那就成了笨蛋。 “姐姐,是我下车的时候走神,不小心差点绊倒了,恨自己身子不争气,这伤处养来养去的还是没养好。”孙世宁涂抹着就想过去了。 秀娘亲亲热热的过来挽住她的手臂:“是做姐姐的疏忽了,你的一双手都不方便,应该事先出来等着你,搀扶你下来的,免得有人毛手毛脚的,大事做得,小事做不得,你放心,既然是姐姐请了你来,必然会得照顾好你的周全。” 孙世宁赶紧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连连点头道:“在姐姐这里,同自家是一样的。” “你要是愿意这样想,我真是欢喜都来不及,前头不知道这个冤家明天就走,都没有预备,所以得了信,就喊了你同沈少卿,他说那边有点儿要事,回头就来,你若是不放心的话……”秀娘有意无意,多瞟了宁夏生一眼。 “在这里,没什么不放心的。”孙世宁欢欢喜喜的接口道。 “那就好,姐姐听到这句话才是欢喜,回头做个拿手菜给你吃,保证你在其他地方都吃不到的。”秀娘挽着孙世宁进了客栈,“二蛋,放下门板,今天歇业。” 宁夏生站在后面,眼底一抹晶光,很快跟了上去:“我每次回来,都让你歇业,生意这般做法,要是亏空了钱,那我怎么赔你才好。” 秀娘白眼送过去:“不劳烦大将军赔,你那衣服兜子早就漏的不见底了,里头实在也拿不出能见人的银钱。” 宁夏生讪讪笑道:“还是我们家秀娘最是了解我的,这囊中羞涩的毛病实在改不了,哪里比得上沈少卿家财万贯,视金钱如粪土。” “再多的钱,也是别人家的,我看中的从来都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头上的大将军光环,也不是你素来掏不出的俸禄,我这个客栈虽然做的是小本买卖,养家糊口却是足够的。”秀娘给两人分别先斟了茶水,“既然,沈少卿说好要来的,不如先等等他,我让伙计蒸了小面点,妹妹可要先吃两块。” 孙世宁才想到让冬青做的白粥,都没捞着吃:“我已经饿得慌,有面点才更好。” “是我先前抽空捏的,还依照以前家乡的老土手法,让妹妹吃个新鲜的。”秀娘端上的蒸屉一摞,打开一层,里面是雪白的小兔子,再打开一层,却是虎头鞋子的花式儿,孙世宁是头回见着,欢喜的什么一样,双手将笼屉捧起来,看着直笑,都不舍得放进嘴里。 笑容是真是假,秀娘一眼便知,她喜欢这位闺秀女子,且不说两人共过患难,便是这爽利又纯善的性子,都让人看着舒舒服服的,她的手肘隐在台面后,冲着宁夏生就是一肘子,也不知这男人到底打得什么算盘,一双眼就不舍得离开孙世宁一尺的距离,说真不吃醋,那是假的,可是孙世宁清秀涓涓,并不是那招得狂蜂浪蝶的长相,秀娘见多识广,知道其中必然还有其他的原因。 不过,隔着三年,两人才见了一面,待不过三天,何必在这个时候煞了风景,她做个小举动,已经摆明了心意,凭借宁夏生的身手,这一肘子根本不能近他的手,果然他抓住她的胳膊,轻轻的放开来,又轻轻说道:“离开家乡这些年,原来你没一天是真正放得下的。” 秀娘收去笑容,眉梢眼底都有落寞:“这么大一家子人,就剩下我一个人,我总期盼着他们不过是失散,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好端端的活着。” “能够这样想已经很好,那年月天灾人祸,不知道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宁夏生难得柔情款款的看着秀娘,“没准有哪一天,你同小弟就重逢了。” “在大街上见着都未必认得出来。”秀娘苦笑一下道,“怎么在孙姑娘面前说起过往旧事,真是煞风景。” 孙世宁嘴里塞得满鼓鼓的,摆了摆手,示意她不介意听到,秀娘脱身去拿美酒出来,宁夏生看着她,半响才道:“我初初只以为是老沈抬举了你,没想到,你天生是个行家。” 她连眼帘都没抬,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已经抱定了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道理,特别是只有两个人在场的情况下,女人都有种直觉,孙世宁直觉宁夏生对她特别,是因为有其他的原因,这样爽朗的人却不愿意说出来,那么就不必再问。 两个人之间还有距离,她不介意稍许往后退一退,退到他手长不能及的位置,就算安全。 秀娘很快回来,对台面上的现状十分满意,都知道孙世宁是大门大户的姑娘,为人处事自有一番手段,而且做出来还很好看,叫人赏心悦目的。 “他们俩个喜欢喝烈酒,我特意给你寻到一种果子露,是一个偶尔在客栈落脚的山货商人留下的,说是山中的猴子采了最丰美的水果酿制,酒味很淡,不过胜在清甜。”秀娘斟出酒来,颜色泛着一种美丽的粉红色。 孙世宁多看一眼,脸色微变,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不妥之事。 秀娘没有丝毫的察觉,还在将果子露往她面前递送,却听得她嗓子眼发出一声哀嚎,几乎是连滚带爬的离开桌子,不住往后退,退到背脊都贴住了墙壁,眼睛死死的看着那杯果子露。 宁夏生一把将酒杯抢过,放在她视线看不到的地方,秀娘知道是哪里出了茬子,还在努力解释道:“我也尝过这果子露,没有任何的问题,你这是怎么了?” 灯光下,却见到孙世宁额角亮晶晶的,居然已经出了一层的冷汗,还勉强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是我以前出过点事,对这种果子露有些阴影。” “是喝酒喝醉了?”秀娘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要是喝酒,却是好事了。”孙世宁曾经在某处宴席中,喝过一杯果子露,随即身体差点尽数交代进去,心有余悸,而且秀娘取出的这一瓶,无论是颜色还是香气,都与那一日所喝实在相似,便是真的一点事情都没有,她也委实不敢喝。 “到底是怎么回事?”宁夏生缓缓问道,拿起那杯果子露,一饮而尽,“同我们说说缘由。”孙世宁盯着他片刻,呼吸渐渐加重,他这样做不过是替她求一个放心,秀娘自然是不会加害她,要是她这会儿不说,又生怕与人起了嫌隙,想一想,才低着头道:“宁大将军在边关之时,可曾听闻有一种能够令人缠绵入骨,不能自解的药物叫做红丸?” 第一百八十二章: 另当别论 宁夏生的神情分明过于清明,他是知道这件专门毁人的恶物,飞快的抬起头来看着孙世宁,他想他大致了解她如何会心惊胆战成这样子,他不动声色,让秀娘又倒出一杯果子露,仰头喝下去,依然不见效果,索性抢过了那个瓶子,咕嘟咕嘟喝个底朝天。 秀娘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遇到了舍得出本的人,才将珍藏了很久的珍品取出来招待,没想到被这样暴殄天物的牛饮掉,宁夏生神气的举着空瓶子,向孙世宁邀功请赏。 孙世宁的脸色才算好看了些:“我不是怀疑秀娘姐姐,更不是怀疑大将军。” “姑娘家在外,有些戒心也是应该的,除非你身边的那个人是沈念一,那么又另当别论。”宁夏生被尖叫着扑过来的秀娘拉扯住了衣襟,她已经怒不可遏,高声喊着要他赔偿出整瓶的果子露来,他又在揉鼻尖,“山货商人是吧,我替你去找,去找出来还不成嘛!” 秀娘左右撕扯,将他的衣领都给扯开,露出那种麦色的脖颈和锁骨,孙世宁呆呆看了一眼,才赶紧的咳嗽一声,将脸孔别转过去。 “好了,好了,没得让旁人见了笑话,不至于小气成这样子。”宁夏生丝毫不介意秀娘的泼妇相,一只手安慰性的在她后背轻轻拍几下。 秀娘听得旁人俩字,不知为何,心下窃喜,果然在他口中,孙姑娘不过是个外人,与他们两人私底下的亲昵自然不同,这样一来,倒是不同他计较细节,埋怨道:“我怎么是小气了,这是要留给孙家妹子喝的,被你喝尽才是糟蹋。” “不糟蹋,不糟蹋。”宁夏生抹了抹嘴角,“我能尝得出好歹,回味甘甜,就是有些淡了。” 孙世宁仿佛隔了远远,瞧着两人打情骂俏似的折腾,她原是想在家中避开了世盈,才匆匆躲出来,没想到,到了流马驻,依然想要躲。 “那个,孙家妹子说的红丸又是什么?”秀娘喜滋滋的笑脸,多嘴问道。 “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别多问,才说要请孙姑娘吃拿手小菜的,还不快些去准备。”宁夏生摆明着是要往外撵秀娘。 她心里落了实处,当真不太在意了:“好,那我去灶房看看,沈少卿都这个点了,还没过来,别是又让公事给绊住了脚,你们男人哪,一个两个都是只知道朝廷,知道公务,可怜我们这些痴心的女人苦苦等。” “年纪还没大,就这样多话。”宁夏生笑骂了一句,秀娘随手捞着什么冲着他额头扔过来。 孙世宁的眼神还有些发呆,她一贯看起来玲珑,这么呆呆的样子,反而显得更小些,宁夏生搬了张椅子,在她正对面坐下来,认真问道:“你见过红丸?” “我吃过。”孙世宁没打算要隐瞒,这是沈念一的挚友。 “你吃过?”宁夏生难得露出惊惶的样子,一叠声追问道,“几时吃的,吃了多少,后来呢,后来到底留下病根没有?” “大将军是真的知道红丸的害处。”孙世宁将当日在姜府入局,身上中了红丸之毒的始末原本相告,“已经停了很久的药,郑大夫的意思,只要当事人有意志力,不再接触的话,其实也并非是不治之症。” 宁夏生点了点头道:“不想你有这样大的毅力。” 孙世宁低下头来:“我也以为自己恢复的很好,快将这事儿当成是一场噩梦,统统都给忘记干净了,可是你看看,不过是一瓶寻常的果子露,就让我成了惊弓之鸟,不得安生,就怕秀娘姐姐以为我矫情。” “她没这样小心眼,而且你也是真的害怕,她大概躲起来自责了。”宁夏生安慰她道,“以后有老沈在你身边,就没有这些闲杂人等的,来打你的主意,不用怕了。” 孙世宁后背起了一层冷汗,这会儿屋中有通畅的风,吹得凉飕飕的:“不过,郑大夫也说,红丸这药就算是能克服,也不能治本,如果哪一天再吃上,第二次戒除就难上加难了。” 宁夏生将椅子搬过来些,两个人中间最多才一尺的距离了。 这会儿,孙世宁被他那种强大的压迫感笼罩着,反而有些安全感,至少她不觉得那么冷了,因为四周都是属于宁夏生的气场,他将那种过于阴暗的东西都给剔除了出去,与不堪回首的那些记忆相比较,这个人的个性算是非常好相处了。 “那天,要不是我多喝了杯这种果子露,就不会入瓮。”孙世宁的眼中收起了平日的晶莹,反而有种茫茫然,看着更加惹人怜惜,“我当然知道秀娘姐姐绝对不会给我下药,还要大将军以身试酒,给大家一个清白。” “那种清淡的甜酒,我便是连着喝上三天三夜都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宁夏生笑一笑道,“可是,你依然害怕?” “害怕这个事情,真是越拼命想要藏起来,越败絮在外。”孙世宁学着他惯常的手势,揉了揉鼻尖,鼻尖沁出汗珠,还是冷汗。 “我见着你面对大牢中的人犯,还有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相见时,你记不记得?”宁夏生索性将一只手搭住了她坐的那张椅子的椅背。 月黑风高夜,他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景底下见到秀娘,他选择这个时候绕着小路想要到城门口,不过是避开那些扰人的耳目,已经避了一路,实在不想功亏一篑。 事情就会那么巧,秀娘她们居然也在同一条小路上头,还迷失了方向,没头苍蝇似的撞了上来,太过于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立刻放下警惕心,展开双臂将秀娘拥进怀中,毕竟三年不曾相见,在边关做惯了和尚,如今回到天都,生香活色的一起簇拥过来,顿时两人恨不得扭成一股。 他当然知道身边还有个人,不过那人屏息凝神,分外小气,呼吸的频率很轻缓,不是个练家子,而且是个年轻的女子,他只当是秀娘在客栈总收留的什么人,没有细问。 这个档口了,嘴巴来不及用来做说话的功夫,那人还算识趣,居然不吭声就在旁边静静的等着,秀娘的呼吸急促混杂,分明是走了点路的,她们遇到了什么? 等到干柴烈火的势头给止住,秀娘才嘤咛一声,想到身边还有个共患难的孙世宁,她们瞧不见他,他的眼力却是极好的,就算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他都能看出个轮廓大概,更何况,还有微弱的星光。 秀娘难得扭捏了一把:“夏生,这位是孙世宁孙姑娘。”话语声顿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那张纯白宁静的脸庞上,心口有道弦子被什么轻轻扯动了,发出悦耳的声响,秀娘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她可是沈少卿订过亲,没过门的媳妇。” 宁夏生的喉底微微滚动,随即发出了笑声:“什么?老沈那颗冰山石头一样的心也有开花结果的时候,我以为他这辈子是要打光棍到底了。” 孙世宁落落大方,已经猜到他的真实身份,十分有礼有节,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丝毫不见混乱,秀娘的脾气,他是清楚的,今天没有失态,怕也是因为有这位孙姑娘照拂着,这样一个纤细娇弱的女子,真是不可小觑。 他忽然生出要和沈念一开个玩笑的念头,将两人安顿在身边,很快说出自己的计划,秀娘当然不会有任何的异议,劫处逢生,恨不得用玩笑场面来散散心,只差当场拍手叫好。 宁夏生在黯淡不明的星光下,看着孙世宁的脸容,她抬起头的时候,好似馥郁的纯白花瓣栩栩绽放,有种叫人不舍得挪移开视线的特别吸引力,他花了一番心思才让自己定心,等待着她的表态。 她是沈念一未过门的妻,又是大家闺秀的气派,他以为她肯定会斩钉截铁的拒绝,已经想好了三种说辞,再反反复复的说动她,没想到,她缓缓的笑着,点了点头,居然答应了。 兴致很好,没有半分受到被囚禁的困扰,三人一路回城,秀娘将两人分别遇袭的事情经过都告诉了他,孙世宁偶尔开一句口,补充的都是很关键的点,他大致猜想到所有的结果,这个局,铺的有些大,可惜都是井底之蛙的异想天开。 根本就没有会实现的可能,宁夏生背过脸去,在她们看不到的角度笑,那么就让沈念一先着着急,反正已经快八百年没见到那张冰山脸着急的样子,他真的是有些期待。 孙世宁和缓了神情:“记得,记得你让我们踩在灌木丛上走,可以尽少的留下脚印,我学会了这一招。” “你从牢笼中逃出来都不会害怕,还有心思做善意的游戏,红丸没有那么可怕,你已经做得太好了。”宁夏生凝视着她,毫无顾忌的凝视着她,“要是我说,我也中过红丸之毒,那么你会不会觉得我也在害怕,害怕此生都无药可救?” 孙世宁慢慢张大了嘴,有种诧异,很快又给否认掉:“大将军,你不用说谎来安慰我的,真的不用。” 第一百八十三章:一年又一年 “他没有撒谎,不过安慰之心也是真材实料的。”沈念一说完话,已经站在客栈门前,天色已暗,他多半个人都融在夜色之中,衣袂飘飘,却又显得有些疲累,“公务缠身,还是来得晚了。” 孙世宁站起身来,迎上去,肩膀处沉沉的那种感觉,尽数在两人对视的一瞬间迎刃而解,沈念一跨过门槛,走进来:“这样巧,你们居然说起红丸之事。” “巧,你的意思是说?”宁夏生听出端倪,他见沈念一的目光有意无意扫过方才两人安坐的椅子,挨得似乎有些太接近了,要是其中一个人的脸微微侧过,几乎能够亲到对方的脸,可是沈念一不过就一笔带过,根本没有要仔细询问的意思。 有些事情,当事人无意细说,就不显得有意思。 “来晚的人先罚酒三杯,再说公事,我亲自下厨可不是来听你们说这些繁复又头大的事情。”秀娘左右手分端着菜碟,热气腾腾放在桌上,又回身去找好酒,伸出一根手指来,熟络的不行的样子,“我说过了,今晚是践行之宴,谁都不许再说那些有的没的,只管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一早,我就赶着这人上路去。” 那手指尖,直直指住了宁夏生的额角,模样特别娇俏,要很仔细的留心,才能看出秀娘补过一个胭脂,正好孙世宁是门道中人,见着那桃红的胭脂,点缀的秀娘整张脸都发出晶莹的光芒,委实好看,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才是真道理。 沈念一二话不说,还当真先将三杯罚酒给喝干净,又非常捧场的吃了几口小菜,他素来喜欢清淡,秀娘做的菜多半合着宁夏生的口味,味道下的重,还撒了大把的辣椒,孙世宁吃了两口,居然面不改色,秀娘更加喜欢,将一只肥硕的鸡腿,直接塞进她的碗中。 “你居然也能吃辣。”秀娘起身给他们加酒。 “家母在世的时候,做的菜也是无辣不欢,倒是回到天都以后,越吃越清淡了。”孙世宁学着样子,张大嘴咬了满口,鸡油留过唇舌的那种满足感,果然足以让人暂时先忘记了其他的不快,只有宁夏生匆匆抬头看她一眼,又埋了头下去喝酒。 秀娘自己也喝了不少,到后来显然已经有了醉意,笑着歪倒在宁夏生怀里,也不管旁边还有人在了,媚眼如丝的问道:“你记得你离开多久了吗?” “差不多三年。”宁夏生低下头来看着她。 秀娘将他的手拉过来,掰着手指,一字一句道:“三年零两个月又七天。” “你记性比我要好些。”宁夏生格外认真道。 “我告诉你个秘密。”秀娘又笑颜如花了,“在我的枕头底下有本册子,他们几个都以为是账本,其实是记着你走的日子,每次从你离开,我生怕自己记不清楚,就每天都写下来,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秀娘,你不必如此的。”宁夏生好似叹了一口气道。 “不该如此,那么你让我怎么做,怎么做才好,在睡不着的晚上,我还能把册子翻出来从头到尾的数一遍,慢慢的就能见到天亮了,当年,你问我想留在天都做什么,我想都没有想,就回答你说,我要开个客栈。” 原因委实简单,她早就想到过往后寂寞的日子,相思的日子,开一个客栈,见着人来人往的,每天总是有新的热闹可以看,可以听,至少能够混淆一个假相,好似身边的人流水车马,总没有停歇,那么他不在的日子,就会过得快些。 秀娘将脸孔慢慢的贴在宁夏生的心口处,屏住呼吸在聆听他的心跳,那样有力充满了生命力,她咬着自己的嘴唇笑起来,那笑容看起来更像是快要哭了:“我能够听到你的心跳,可是却不知道,你的心里头,到底有没有我?” 孙世宁忽然觉得尴尬,这样的场景,太过私密,她好似在不经意间窥探到了旁人的家事,赶紧移开目光去看沈念一,他倒是好整以暇,正在吃已经凉掉的花馍馍,察觉到她的注视,抬起头来,冲着她微微笑道:“我已经有两天一夜忘记吃东西,闻着香味,才知道已经饿过头了。” 孙世宁的注意力马上被他的话给吸引过去:“仗着年轻身体好的时候,就这样胡乱折腾,看你年岁大了,怎么同自己交代!” 这句话说的很是熟稔,沈念一却是十分的受用:“我知道这些都是毛病,但是案子一上来,什么都顾不得了,别说吃吃饭睡觉了,耽误了分毫,性命都要保不住了。” 秀娘抓过筷子,对着沈念一身上投掷过来,没好气的说道:“方才你们都应了我的话,今天不说公务的,只许说些中听的话。” 没等沈念一回答,她的本意也不在其身上,很快手指抓住了宁夏生的衣襟,笑容不在:“你要是已经厌倦了我这样一个人,不如趁早说出来,我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你要是说了,我死了这条心,也就能胡乱寻个老实人嫁了。” “好端端的,怎么又说这些!”宁夏生扶住了她的脖子,让她坐得安稳些,“这些事情,我早就同你都说清楚,我不会娶亲,不是因为你,而是不会娶任何一个人的,而我身边,除了你也没别人,天都边关两处,都只有你一个人。” “我没有要你娶我,没有!”秀娘扯直了脖子喊道,“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嘛,我要的最简单不过,只要守在你身边,不用成天提心吊胆,生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你,这过分吗,过分吗!” 宁夏生见她借着酒意撒泼,不怒反笑道:“我说让你随我去边关一起待着,就算天寒地冻些,至少不用一分开就是数载,是你自己不愿意的。” “我不是不愿意随你去,我只是,我只是……”秀娘哽咽了一下,“我只是同小弟说过,只要活着留口气,就记得在天都碰头,只要有生之年,还留着一线希望,就要寻找彼此,我害怕我去了边关,小弟来天都找不见我,这辈子就真的再见不着了。” “真的只是这个原因吗?”宁夏生追问了一句。 秀娘怔怔的抬起下巴来:“还有别的原因吗,我怎么不知道?” “天都城中繁荣昌盛,我同你说过边关的辛苦,我身为大将军,住的营帐除了地方占得大些,余下的家具物什摆放都与其他人的没什么两样,吃的也是大锅饭中盛出来的陈米糟糠,你说这辈子已经吃过那样的苦,好不容易盼着能活得像个人了,所以才不愿意同我一起走的,这话,难不成你都给忘记了吗?”宁夏生的嘴唇几乎是贴着秀娘的耳廓,“我是知道你经历过非人的日子,所以你说的这些,我都能够接受,从来没有其他的想法。” “你是说我吃不起苦,所以才不愿跟着你走的。”秀娘从他的怀中挣扎了一下,像是要坐起来,但是酒意冲天,她压根就坐不直,身体软的就像一条快要冬眠的蛇。 宁夏生闷头喝了几大口酒,二话没说,打横将秀娘给抱起来,她已经全身瘫软成泥,说不出话来,方才那些真真假假的醉话,都已经落下了肚子。 “老沈,你们慢喝慢吃,我送她回房去睡。”宁夏生大步的走上台阶,走到秀娘的闺房中去。 孙世宁一直到听见开门声,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沈念一从旁笑道:“人家俩口子拌嘴,你紧张个什么劲?” “我听着觉得有些郁郁。”孙世宁叹口气道,即便是感情再好,聚少离多,一个分开就是三年多的光景,任凭是哪个女人都会吃不消的,秀娘已经是很坚韧的性子,至少都没在人前哭过,再想到世楹遇到什么都能嚎啕,她不由的啧啧称奇,说哭就哭,那也是一门特殊的本事,换作她来就做不出像样的表情。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沈念一居然反问了她。 “我不想一个人清清冷冷的,要是有心有情,我铁了心是要跟随在其身边的,哪怕天寒地冻,哪怕酷暑炎炎。”孙世宁就是听了秀娘的那个理由,才更加觉得心酸,原来秀娘还有其他的家人,当年没有亲眼见着死去,总还留有一丝的期盼。 这一辈子,最好的时光统统拿来等人,等生死未卜的小弟,等常年征战的宁夏生,孙世宁只觉上天对秀娘不公,仿佛早早的就剥夺了她的青春少艾,一去不回头。 “秀娘的小弟,当年与她分开时,不过七岁,已经奄奄一息,是不忍心亲眼见着最后的亲人在面前咽气,她才狠了心将小弟放置在人来人往的路边,然后一步三回头的离开。”沈念一说出的才是事实,“兵荒马乱的日子,灾民一望过去都见不着尽头,她实则早就知道小弟已经死了,在她走开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死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如蛆附骨 有生之年,秀娘依然会给自己一个假象,否则她容不得自己过安生日子,容不得自己安稳好梦,小弟依然活着,只是不知在这世间的哪一个角落,她执着守在天都城内,等着亲人总有一天能够再次重逢。 “她今天故意喝多的。”孙世宁的筷子在桌上沾点酒水,画了个浑圆的圈圈。 “有些话,借着酒意才能说。”沈念一也用筷子沾点酒水,在旁边加了一个圈圈,“宁将军对你是有些不同,以往他的性子固然不羁,却不会全然不顾秀娘在身边,反正他就是要走的,其中的原因,往后我们总会知道。” 孙世宁一直在等着他说起,沈念一向来清冷,他一直不提,孙世宁不算小心眼,也会想过是不是因为她在他心里的位置并不那么重要,所以才根本装成视若无睹,有些时候,偶尔显露出来的醋意,不会让人觉得不快,只会心中微微发甜。 “你以为我不会说这样的话,对不对?”沈念一特别专注的看着桌面的圈圈,要是一个不留心,就忽略了他耳朵背面,微微泛起的红,落在孙世宁的眼底,她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其实他一直格外注意着宁夏生对待她的那份与众不同。 “我以为你会比较含蓄。”孙世宁回答的更加含蓄。 “含蓄也有分寸,我不想你受伤害,即便对方是我的挚友。”沈念一没有办法忽略宁夏生有时候看孙世宁的时候,眼睛里藏着两簇火苗,简直要将注视着的人一并点燃了,就算是宁夏生矢口否认,有些情绪根本不用隐藏,明眼人一看即知。 “或许这里面又是另一个故事。”孙世宁见着宁夏生已经走到二楼的围栏前,俯身在看着他们,忽然就不想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很是大方的冲着他招招手道,“宁大将军,你的酒还没喝完,你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说起。” “这会儿可以畅所欲言了。”宁夏生的浓眉一挑,步履矫健的下了楼梯,“刚才说的话,你还是不信,这会儿有了证人,我正好可以重新说起。” 孙世宁倒不是怀疑他撒谎,而是整件事情听起来过于凑巧,她只以为是个善意的谎言,能够在短时间内安抚她的旧伤。 “他确实用过红丸,还是心甘情愿的。”沈念一替他说了。 “这样有意思的经历,不能让你三言两句就说尽了,我自己说给她听。”宁夏生简直称得上是兴致勃勃,似乎刚才与秀娘的纷争与不快,已经都被尽数的抛到脑后去了。 这人变脸比六月里的变天都快,孙世宁简直就是看不懂这个人,吊儿郎当的后面,深藏不露,根本难以捉摸。 红丸的药性,既然孙世宁也曾经服用过,那么势必特别清楚,最初姜家大公子也是因为无法忍受病痛的折磨才服用了禁药。 “我不觉得像大将军这样的人。” “怎么样的人?” “不能吃苦,不能受痛。”孙世宁回答的格外认真。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有些痛不是想忍就能够忍得下的。”沙场厮杀,不分仲伯。 那一次,宁夏生中了毒箭,位置距离心脏只有一节手指,军医唉声叹气,没有人敢去动那支已经被削去箭羽的铁箭头,谁都明白,大将军命悬一线,稍有不慎,就会断送在大夫手中,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宁夏生的清醒很短暂,他抓住最近的军医,满头大汗,只说了一句话:“拔出毒箭!” 那个军医还算镇定,至少没吓得结巴:“大将军,我想过有一种药,大概能够暂时止住伤口的剧痛,但是这药有很大的后遗症,据说有人用过以后,一辈子都脱离不开。” 宁夏生笑了笑,嘴唇尽裂,鲜血不知从哪里涌现上来,从牙缝中挤出了三个字:“我不会。” 然后,彻彻底底的晕了过去,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七天以后,几个心腹的副将在营帐中守候着,等待他随时的醒转,他沉默的坐起身,不知那个军医究竟给他用了什么,碗大的伤口,居然真的没有那样痛,他知道不妥,越是反常的事情,越是不妥。 他下床,穿上衣服,都不用借旁人的手,行动自如,宁夏生立时要寻找到那个军医,他昏迷前记得军医的长相,也依稀知道应该姓谭,没料得几名副将面面相觑后给出个答案,谭军医当日夜里就失踪了,连带着细软,药箱,统统都不见影。 开始还以为是医治大将军失手无效,想要连夜逃命,再看看大将军的病情,又分明是渐渐好转,当天夜里已经呼吸平缓,也没有急速大量的出汗,于是谭军医留下的药,每天还是依旧煎好了,捏住鼻子,硬生生给灌下肚。 七天很快过去,宁夏生居然能走路能说话,副将激动的只会说恭喜两字,他但笑不语,有些说不出的别扭,他没有办法言传,只是下令,全军整顿,立时迎击而上。 军营中听到大将军痊愈的好消息,欢声雷动,这一仗打得确实过瘾无比,将舜天国的军队,直打得后退了三十余里,元气大伤。 宁夏生坚持着回到营帐中,连沾满敌人鲜血的盔甲都来不及脱下,就翻箱倒柜找东西,找不见失控的大喊,让军医过来,速速到面前! 三五个军医以为他旧伤复发,火急火燎的赶过来,却见他赤红了一双眼逼问道,谭军医留下的药在哪里,在哪里! 其中有人仗着胆子回道,配好的药已经都给大将军服用完了,要是大将军伤口觉得不舒服,要么拆开先看一看。 宁夏生何止是眼睛发红,整个人都快暴躁的要炸开来,嘶声吼道,查出谭军医给他吃的是什么药,立时配来,一炷香时间,否则所有军医按照军法处置,一个不留! 他等不及了,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叫嚣着要继续那种如蛆附骨的感觉,汤药最后是赶在一炷香时间内凑了上来,宁夏生接过药碗,贪婪的大口大口喝下去,等空碗落地,逆袭的血脉才慢慢归于原位。 他走到平日常坐的那张椅子上头,示意年纪最大的那位军医留下,剩余的人统统都给他消失。 老军医并不畏惧他,大家拼着命将汤药煎出来,并非是贪生怕死,在战场上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他们只是心知肚明,没有这碗药,大将军恐怕撑不过今天。 宁夏生一只手撑住额头,也不说话,老军医在他对面只顾坐下,等着他发号施令,一直等到夕阳西落,一抹金黄色的日光从帐篷的缝隙中塞了进来,他才缓缓的抬起头来,双眼中藏着茫然,这是以前从来不曾有过的,即便他才入营当兵,都不曾有过。 “我撑到下一次要多久?”宁夏生想要知道自己的期限。 “回大将军的话,请伸出手来让我先把把脉。”老军医站起来,也是累极了,整个人晃了晃,才挣扎坐到他身边来,把脉的时候特别严谨,宁夏生只能在心里悄悄数数,曾经有个人教过他,实在太紧张的时候,紧张到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数数。 一个一个数,慢慢的数,心跳呼吸都会跟着平缓下来,宁夏生试过很多次,知道这个法子听着简单,实则很灵验。 一直数到过百,老军医才放下了手:“大将军,不知你可曾听过有种禁药叫做红丸?” 宁夏生不通医术,自然是摇了摇头。 老军医叹了口气才继续道:“红丸这种禁药屡禁不止,是因为每个有些名气的大夫或多或少都会配置些带在身边,以防不时之需,说是禁药却并非是毒药,然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将军在重伤之时,被人破例用了大量的红丸,随后在接下来十多天,又一天没有停歇的在用药,红丸药性已经死死咬住在大将军体内了。” “所以,谭军医逃跑了?”听完老军医的话,宁夏生反而没有那么急躁了。 “他知道红丸的药效可以克制住大将军的伤势复发,当时或许只想要保住大将军的性命,就再顾不上其他的,当然也可能谭军医本来就是舜天国的细作,这是最好的良机,虽然挽回了大将军的性命,却让你视药成性,再不能摆脱开红丸的魔力。” “是我让他放开手脚替我用药的。”宁夏生想一想道,如果说谭军医是细作,又说不过去,如果不给他服食红丸,那么他中的毒箭很快就毒性攻心,命不保夕,何必要花这样的大手笔,再来拖延,岂非成了多此一举。 “他明知道红丸的药性!”老军医气的吹胡子瞪眼。 宁夏生还是摇了摇头道:“他劝慰过我,不过是我贪生怕死,想要再活下去。” 老军医听他这样一说,反而显得讪讪,不好再强调要捉拿潜逃在外的谭军医就地处置,毕竟此人敢动用禁药救活了大将军,也算得上是功过相抵了。 “既然你的意思是,我中红丸的毒性已经极深,那么我想知道用什么法子可以彻底根治它,除了死以外,定然还有其他的法子,对不对?” 第一百八十五章:不成功便成仁 老军医被这句话问得一筹莫展,最简单的办法无疑就是死,服食大量红丸的人,在他眼中简直等同于病入膏肓,但是他也说了,红丸并非是毒药,所以,还有的挽回,还有的救。 “大将军,除非你克制自己从这一刻起,再也不碰此物。” “再也是多久?” “永久,永远。”老军医这一次说的斩钉截铁。 “据你所知,以前可曾有人做到过?”宁夏生趁着自己还算清醒,他将心中的疑惑一并问问明白。 “有人误食过一两次,想要戒除,至少花了三年的时间,中间不时又被其召唤回去,重新服食,一来二去,毒性越来越重,最后不惜倾家荡产,直到摸清身家中的最后一文钱。”老军医绝对不是危言耸听,“自然也有人意志力坚韧,要死要活的戒除掉,也已经人不人鬼不鬼的。” 宁夏生根本没有被他的话给吓住,连眼中的那一丝迷惘都消失不见,他居然咧开嘴冲着老军医笑了笑道:“不,我不会人不人鬼不鬼的,我还要带着手底下的兄弟们,镇守这一方天朝的家园国土,这样吧,我也没有太多的时间,趁着这次舜天人退回去修生养息,就给自己一个月的时间,必然要将这见鬼的红丸从我身体里头彻彻底底的驱逐出去。” 老军医听得目瞪口呆:“大将军,你的意思是,你要在一个月内戒毒?” “你要是觉得时间还太长,或许我还能略微缩短些。”宁夏生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果敢,还有那种一呼百应的气势,“其实,我要做的只是再也不去碰它了,对不对?” 老军医呆了半晌,方才讷讷道:“大将军,这件事情虽然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可是我在军中多年,你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人物,是真正的英雄,所以我相信你的话,也会尽力配合你的恢复工作,如果允许的话,这一个月,我会长住在大将军的营帐中,就近医治。” “好,那么就这样一言为定。”宁夏生与老军医击掌为誓。 他叮嘱下去,让人送来最结实的大捆大捆牛筋绳,按照自己的想法裁剪好了长度,又搬了硬木的大椅,至少二十来张,排排坐,放在营帐一圈,有人想要过来看热闹,被看守营帐的亲卫军训斥,大将军在整个月中要办十分重要的大事,任何人不得靠近。 一桶一桶的清水也跟着送了进来,老军医那边也都准备妥当,两个人用了半天时间做好应对的准备,宁夏生拍开一坛好酒来,低声道:“这坛酒还是我出天都时,大理寺的沈少卿亲手相送,一直没有舍得喝,今天是个好日子,所以就不留着它了。” 如果涅槃,即将重生。 宁夏生没有给自己任何一条退路,如果做事做人都要处处留下后路,他绝对不能在边关坚持下整整的十年光景。 两人用大碗盛酒,喝的十分尽兴,老军医喝的酒意正酣,说到自己已经五十有六,四十岁那年,爱妻重病亡故,他身为杏林好手,却在她身旁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她一寸一寸憔悴枯萎,那一瞬间,他甚至想要扔下家中世代相传的医术,漂泊浪荡,再也不愿意归家。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混迹在军营之中,看了太多的生生死死,他猛地醒悟过来,原来生与死在旁人眼中,不过是眨一眨眼的不同,于是,他留了下来,做军医一做十多年,直到半年前,居然收到了家乡寄来的书信。 “大将军,我离家时,儿子不过八岁,没想到如今已经有了孙子孙女,家书中说的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常之事,我却看得老泪纵横,想要立时收拾细软返乡,却又生怕近乡情怯,根本已经是个陌生人。”老军医擦了擦眼角,“你看看我这把没出息的老骨头,这是大将军最为要紧的时候,我觉得说这些有的没的。” 宁夏生却听得十分津津有味:“这些年,如若没有像你这样的人在边关任劳任怨,鞠躬尽瘁,又哪里求得到阖家平安,子孙满堂,等我这一次大好了,定然送你一笔养老的银钱,让你风风光光的衣锦还乡,你放心,做人到哪里都需要手边有钱,你出手大方不亏待家人,那么就没有陌生人这一说法,定然将你当老祖宗一般供养着,方可安度晚年。” 老军医听他说得这样实诚,忍不住就笑开了:“大将军最懂得人情世故,老朽都自愧不如。” “十年混在这样的地方,连人话都不会说了,还懂个屁的人情世故。”宁夏生将手中空碗往地上重重一掷,“来,将我绑上吧。” 这是宁夏生想好的应对之策,让老军医用药物先散去他的武功,再用牛筋绳将他层层捆绑严实,那么无论红丸之毒发作起来会如何,他都不会伤及到其他的无辜。 老军医给他吃化功散的时候,犹疑再三:“大将军,这化功散要是吃足了七七四十九天,那么你毕生的武功可就真的全废了。” “要是脱身不开红丸之毒,我也就是个废人了,还要一身的武功作甚。”宁夏生朗朗而笑道,不成功便成仁,这是他做好的决定。 “等一等,大将军先别急着往下说,容我猜一猜,你花了多少天才真正解开了红丸之毒。”孙世宁听到这里,忽然插话说道,虽然故事精彩纷呈,不过这会儿宁夏生可是好端端的坐在她的对面,反而缺少了听故事的那种紧迫感。 “好,你猜一猜?”宁夏生眼底俱是笑意,飞快看了沈念一一眼,“老沈真是好福气。” 沈念一嘴角弯弯道:“何来突然这样一句?” “这般知情识趣,连说个故事都能有张有弛,配合到位,何愁以后的日子不美满如意。”宁夏生等于是重重夸赞了孙世宁两句,他觉得这个女子总是在给他不同的惊喜,一波连带着一波,从不落空。 孙世宁以为你沈念一的反应最多不过是笑一笑过去,没想到,他还慎重其事的站起来,向着宁夏生拱了拱手道:“承蒙兄长夸赞,求妻若此,夫复何求。” 宁夏生笑得差些从椅子上滑落下去,孙世宁却是闹了个大红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这个人正儿八经的说出这般话来,即便是将宁将军当成了自家兄弟,那也委实有些,有些……她一时半会儿的,还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咬着嘴唇不说话。 她不说话,宁夏生自顾着又来逗她:“方才不是说了要猜日子的,我还洗耳恭听,等着答案呢。” 孙世宁才想起是说到这么个正事上头,敛了心神,大致算了算,她经受过相同的折磨,郑大夫又是难得的好大夫,都经历漫漫,差点以为看不到尽头,而宁大将军的身体底子好,意志力又该更好,所以她尝试着问出了一个数字:“四七二十八天。” “如何想到这个数字,也不凑整?”宁夏生倒是起了兴致,很想知道她的真实想法。 “就是听得方才故事中的老军医所言,要是化功散吃得七七四十九天,再好的武功都保不住,所以想到大将军的性格和耐性,又绝对不会让此事真的超过三十天,所以才斗胆猜了这样个数字的。” “要是方才打赌,那么你已经输了。”宁夏生得意洋洋的叉着腰笑道,“别说我以大欺小,不如再给你猜一次。” 孙世宁还真的不肯罢休了:“猜错了,我自然输一个东道,绝对不会抵赖。”她偷眼去看沈念一,盼着他给个提示,沈念一只是低头轻笑,眉梢眼角都是松泛,可见她前头的那个数字与真实的日期相差甚远,连他都觉得她是输定了。 “要不给你两次机会都成,猜对了,我自然有好东西送你。”宁夏生双手往胸口一抱,开局买定离手。 秀娘睡了一觉,酒气散开,洗过脸,折身回来,见一桌三个人都不说话,先以为是生了相互的气,再见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吟吟,方才松了一口气,沈念一却说道:“你大着胆子猜一猜便是,错了就错了,他还是继续当他的大英雄,也不会让你吃亏。” “我不是怕吃亏。”孙世宁脱口而出道,她就是想知道,这个极限到底在哪里:“二十三天?” 宁夏生依然摇了摇头道:“还有一次机会了,想好了再说。” 孙世宁几乎没有迟疑,又报出了最后一个数字:“十八天。” “对了!” “错了!” 沈念一与宁夏生同时开口,说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答案,连带着秀娘都啧啧称奇:“你们三个人真是好雅兴,居然在猜数字玩耍,赌的是什么彩头,早知道这样,不如也算我一个份子钱。” “我们不赌钱。”孙世宁的盈盈目光在沈念一身前停一停:“你说我错了,大将军却说我对了,这是怎么回事?” “严格算来是十七天半,我没有记错吧?”沈念一虽然没有亲眼目睹整个过程,事后听到宁夏生细细复述过一次,也觉得实在是难能可贵。 第一百八十六章:焕然一新 “是十七天半,等我最后一次醒来,神智清明,已经天色大亮,我说她猜对了,既然已经过的半日,就能算十八天。”宁夏生揉了揉鼻子道,“否则,回头说我这个人委实小气,我可吃不消这样的评语。” “你是不小气,可你也没法子大方。”秀娘没好气的回了他一嘴。 宁夏生哈哈一笑,搂着秀娘的腰,将她直接揽到了面前:“听听,还是我家秀娘最了解我的情况,孙姑娘要是让我出一千贯银钱,我可真拿不出来。” “十七天半就是十七天半,怎么能说就算我赢了,我也不爱白白占了这个便宜。”孙世宁盈盈笑道,“不如这样,就当做是打成了一次平手,大将军将故事继续说完,而我知道秀娘姐姐用的是哪家的胭脂,固然也能算得上好品质,总不如我们孙家御供的那些,回头我去工坊取一套来给姐姐,就当是还了这次的赌约。” 秀娘听她这般会做人,心里头都舒畅到底了,先前喝酒攒积下来的郁气都一扫而光:“都知道孙家的胭脂花粉,就算宫中的嫔妃娘娘都要扯长了脖子等着用的,给我这个黄脸婆,真正是糟蹋了好东西。” “就算是银子金子擦在你脸上也是值得。”宁夏生的甜言蜜语出口成章,哄得人满心欢喜,秀娘捏着粉拳,在他肩膀处不轻不重的锤了几下,他还舒服的直哼哼。 宁夏生的故事却还没有结束,这整整的十七天,不像是噩梦,因为噩梦只要挨到梦醒,很快就会遗忘的一干二净,简直就如同身坠地狱,无法脱险。 最初时,老军医的化功散加上宁夏生的意志力,还能够抵抗住红丸的药效,失去功力的他,没有办法将身上十多股的牛筋绳挣脱开,没想到一天熬过,再接着一天,却是前日加倍的痛楚,到了第三日又再加一倍。 一天十二个时辰,到了七八天的时候,宁夏生能够维持完全清醒的时候,不足半个时辰,他睁开眼的时候,都不能分辨出自己究竟在哪里,只有见到老军医担忧的脸时,才猛地觉醒过来,其实他依旧在他的营帐之中,正在做毕生最艰难困苦的一件事情。 老军医趁着他清醒,赶紧舀了清水,送到他嘴边:“大将军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后头还有要坚持下去的漫漫长路。” 宁夏生大口大口的喝了一肚子的水,随即闻到身上酸臭的气味,这味道真的要比他在战场上厮杀三天三夜回来更加难闻到了极点,再放眼而望,准备下的硬木大椅已经有一半被摔的稀巴烂,另一半也是东倒西歪的,支撑不了多久。 “你这些天也跟着辛苦了。”他明明记得,决心戒毒的第一天,老军医面白长须,头发扎得整齐,还是黑多白少,怎么在他日夜颠倒,混沌不堪数日以后,老军医双鬓已经如同飘雪一般,白花花的一片,连丁点儿的黑色都瞧不见了。 老军医听得这句话先是一怔,随即赶紧将剩余的清水从宁夏生的头顶往下倒:“大将军,得罪了。” 宁夏生明白,这个法子至少能让他多维持半柱香的时候,他很是配合,张嘴将化功散囫囵的吞咽下去,却见到老军医背过身去,偷偷用衣袖擦拭眼角,连忙打趣道:“你以前有没有听人说过,脑袋掉地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说这话的人,想必已经将生死置之于度外,我尚未成功,你何必要急着喜极而泣。” 老军医想说,他是见到大将军这样艰难,实在忍不住落了眼泪,哪里来的喜极而泣,但是转眼见着宁夏生的表情,他顿时什么都明白过来,上前两步,握住了其一双手,只见本来有力整齐的十根手指,指甲尽数翻开,指缝中鲜血斑斑,都是宁夏生在剧烈的疼痛纠缠之下,硬生生抓开的。 “大将军,我突然信了,信你定然能够克服所有,比我原先预想的要更快恢复。” “那是肯定的,舜天国那帮子小兔崽子,吃了大亏才往后直躲直藏的,可我与他们交手太多年,所以也太了解不过他们。” 最多一个月,只要稍许筹集到新的粮草,还有能够维系行军的马匹,他们很快就会得卷土重来,一天都马虎不得,这次中毒之事,口风扎的紧,看样子,暂时还没有流传到他们耳朵里,否则不下数天,必然能够又见到舜天的军队,锲而不舍,再度进犯。 如果,赶不上这个时间差,敌军来侵之时,主帅不能出面交代事务,那么必然就是个大麻烦,更何况,舜天人还喜欢用暗招,什么偷袭暗杀,若非这些年他的警惕心极高,身手又好,在自己的营帐中都能被人用小刀子捅死十来次。 他没有了武功,停服化功散都需要整整七天来调养恢复,要是这会儿有刺客来犯,怕是很难躲避的开,夜长梦多,所以宁夏生就算是咬着牙,合着血往肚子里咽,也必须将最宝贵的时间内争取出来。 脑海中,忽然一个恍惚,天旋地转,口干舌燥,宁夏生知道身体再一次不属于自己,无论是大脑还是双手双脚,完完全全的失控掉,除非他能够熬到下一个醒转时。 五脏六腑翻转扭曲,又仿佛被塞进了一个随时随地会炸开的火石炸药,不知何时会得彻底引爆,宁夏生放眼望去,所有的物什都被染了一层血红的颜色,甚至都能在鼻腔嘴巴里尝到浓浓的血腥气。 他真的担心,自己的眼珠子会被用力过猛从框中喷出来,掉在地上,从今往后,什么都瞧不见了。 又是不见天日的煎熬,待到宁夏生再次醒转,他见着的是一片雪白的颜色,起初以为是什么,,定定神,才发现是老军医正背对着他,用一个药钵亲手碾压墨绿色的药汁,那雪白的正是对方的头发,没有一丝黑发,尽数霜华。 “我睡了几年?”宁夏生简直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人就算老迈的再快,也赶不上他做梦的速度,怎么睡一觉就好似沉睡不醒了。 “大将军真爱说笑,怎么会睡了几年,统共不过三天。”老军医笑着走过来,“这是我才研制而出大的药汁,请大将军尝尝新。” 宁夏生张口就喝,差点没一口都吐在对方的脸上:“我还以为吃得了戒毒的苦,那么其他的苦真的都不算什么,原来却是我想错了。” “大将军,良药苦口,大将军数次昏迷发作,醒转的时间一次比一次要长,要是坚持的好些,下一次怕是闹腾一天足以。”老军医还是捏着他的鼻子,将药汁硬给灌了下去,“已经有好几个人想要闯进来,门口的那几个亲兵倒是不错,居然都替大将军挡下了。” “我说过,我自己的事情会自己解决,何曾劳烦你绞尽心机,费神费力,将所有的生机都扑在了我的身上。”宁夏生苦笑来了一下,“你要是这样子回去,算不算得童颜鹤发?” “糟老头子了,老伴在地底下怕是早就也成灰了,哪里有将军说的这样好。”老军医将摔坏的椅子又扔了几把出去,“我以为能够多熬几天的,刚才仔细数了数,尚算完整安妥的椅子,就剩下五张了。” “没准五张也够了。”宁夏生甩一甩头,将清凉的水珠抖落一地。 在老军医眼睛里头,宁夏生已经不单单是顶头上司,大将军之职,简直如同神明一般英武可靠,所以他更加信服其说的每一句话,言听计从。 宁夏生再醒来时,真的只隔了一日,老军医连声恭喜,只说一切进展顺利,等大将军小睡几个时辰就醒转的话,那么离最后的胜利就成了一步之遥。 只是,越到最后越要警惕,切莫不可功亏一篑,宁夏生拼命在争取自己清醒的时间,哪怕是多几个呼吸,都要咬住牙,不放弃。 等到第十七天,天色大亮,宁夏生再次醒转,从来没有过的神清气爽,简直如同脱胎换骨一般,已经将陈旧的皮囊丢弃开,换成了焕然一新的内里。 他还是宁夏生,依旧是宁大将军,只是从这一刻起,他知道有什么已经被彻彻底底的转变了。 他见老军医并不在营帐之中,以为是又去外头采摘草药,就高声唤人,让外头看守的进来,将束缚住他手脚上的牛筋绳统统割断。 眼见着绳子如同细蛇,在地上盘旋成一小堆,宁夏生转动手腕脚踝,让自己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然后沉声问道:“那个近日来都在营帐中的老军医几时出去的,有没有交代什么其他的话?” 亲卫兵呆了呆,抓抓后脑勺道:“大将军说的可是谷大夫?” “原来他姓谷。”两人相处这样久,几乎快成了莫逆之交,却还是才知道对方的姓氏。 “大将军如果问的是他,那么真可惜了,谷大夫昨晚上去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油尽灯枯 宁夏生有些木知木觉的:“去了,他去哪里了?”当时还错想,以为谷大夫与那个谭大夫一样,都怕自己出了岔子,不声不响的就给跑了,更何况谷大夫说好的,这次结束,就此返乡,回去颐养天年,想想儿孙福了。 “不是去哪里了,谷大夫昨晚死了。” “什么!”宁夏生厉声高喊道,“你有没有弄清楚,我问的人到底是哪个!” 那个亲兵有些委屈,小声说道:“他每天都进出大将军的营帐,已经快要二十余天,我哪里会得看错,昨日他从营帐出去,说是还要找寻一些草药,结果有人见到他歪倒在外头那条冻得结结实实的溪水旁边,早就咽气,僵硬了,据说尸体边还吐了两口血,其他大夫勘验过了尸体,只说是油尽灯枯了。” 宁夏生没有开口说话,那个亲兵在旁边站了会儿才道:“他来军营里十多年了,也没说有什么亲人,所以都说把他就葬在军营边上,以后也能天天见着大伙,才不至于会得孤单。” 老军医收到的家信呢,怎么就没有听人提及过,宁夏生赶紧让亲兵传话,将谷大夫住的地方再好好翻找,要是寻得家书,知道他是哪里人,家住何方,就将他的尸骨装在棺木中送回老家去落叶归根。 可是,去翻找遗物的人回来说,里里外外翻了三次都根本没有见着什么家书,宁夏生亲自去了一遭,还是未果,他沉吟片刻问道,入土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可曾都打点仔细? 操办此事的回话,都特意给他换了新的衣服,旧衣整理过,除了些散碎的银钱,就再没有其他的了。 老军医明明说起过家里头喊他回去,说的时候,眼中蕴藏款款柔情,宁夏生就不明白怎么会找不到家书了,不得让其魂归故里,反而成了自己的一桩心事。 “或许,从来就没有那封家书。”孙世宁莞尔一笑道,“大将军就没有想到过此点?” 宁夏生静静凝视她片刻道:“你为什么这样想?” “一个男人,跟着军队在外十多年不曾回家,他当家出来的理由应该是真实的,但是那封根本找不到的家书,实则是他心里头的一个念想,或者,他当时已经知道身体坏了,撑不得多久,又恰逢大将军遇到困境,不知不觉的就将念想拿出来,当成是真话说了。” 说的多了,非但让听者相信,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他离家时候的那个幼子已经长大成人,有儿有女,比他过的幸福如意,他的不幸被后代绿茵成林的美满掩盖住,没有什么比这样的生命延续,更加令人心折。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老军医才想在生命最后的一段日子,呕心沥血将宁夏生的红丸之毒治好,他在营帐中,日日夜夜陪着时而丧失理智,时而清醒大度的宁夏生,心底深处到底在想什么,已经没有人会知道。 但是,宁夏生此生都会惦记着这样一个军医,连完整的名字都不曾留下来的老者,边关军营又有多少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若非舍了小家,又哪里求得大家平安度日。 孙世宁这般想着,眼角微微酸涩:“后来呢,你还是将老军医的尸骨带回来了吗?” “隔了一年,我才想明白你方才说的道理,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话当真不假,连带着老沈也是同你的说法一样,那时候,他的这个谎言,即安抚了我,也安抚了他自己,然而,他还是为了我的伤,鞠躬尽瘁,提前毙命的。” 宁夏生没有将老军医的尸骨带回来,已经待了十多年不曾离开的地方,可以算成是其的第二故乡,那里埋葬了很多死去的军士,有些是认识的,有些是陌生的。 待久了,彼此都会更加熟悉,那里至少也热闹些,老军医那个人,话不少,是个怕寂寞的人,宁夏生想过,要是有一天,他战死在沙场,也不愿意尸骨被送回天都来,只要皇上不反对,他愿意永远留在那里,留在让他最刻骨铭心的地方。 这也是他不愿意成亲的地方,他的所有已经留给了那块土地,没有办法和任何一个女子长相厮守,秀娘愿意遥遥无期的等着他数年一归,他虽然有所愧疚,又不觉得会真正背负太多,才是恰当好处的分寸。 如果秀娘对这样的距离战慢慢厌倦了,那么他愿意放开手,并且送一份最为丰厚的嫁妆给她,谢谢她这几年来给予他的温暖。 在冰冷刺骨的营帐中,在摇曳不停的火盆底下,慢慢翻看夹带在军报中的书简,有些时候忍不住会慢慢露出欣慰的笑容,尽管淡淡,却熨烫人心。 孙世宁看着宁夏生嘴角凝起的那一点点笑容,在那张刚直硬朗的脸孔上,显得突兀,又说不出来的和谐,她觉得四周一下子都安静下来,秀娘也在痴痴看着他的笑容,而沈念一侧过头来,正在看她。 她回过去一个了然的笑容,今晚的这个故事当真很好,虽然不够惊心动魄,却让她徒增了不少的勇气,沈念一的手大大方方的探过来,握住了她的柔夷:“所以,当时我得知你中了红丸之毒以后,虽然知道还有解救之法,却更加担心你撑不过去。” 撑不过去的人,有两种不同的结局,一种是雌伏于红丸之下,毕生被它操控摆布,另一种是不肯臣服,但是又无法战胜,所以唯有了断自己的性命,与其同归于尽。 能够做到第二种的人,已经值得赞叹,沈念一所知所识的人里面,只有宁夏生毫发无伤,走出了迷局,他真的没有想过孙世宁会是紧随其后的那一个。 “怎么你们说的故事,我都听不明白?”秀娘掩口打了个哈欠,“你们知道是什么时辰了,这一桌的空酒瓶,可是要将我所有珍藏的美酒都消耗干净才肯离开。” “天色已晚。”沈念一看了看窗外,一轮皎月,已经往东面慢慢在下沉的趋势,“这样说说话,喝喝酒,方才觉得浮生半日闲,哪里还能够记得时辰在不停不休的继续往前走。” “离天亮不过一个半时辰,我这会儿睡下去,反而不舒服,老沈再陪我喝两杯,秀娘给孙姑娘开间干净的房间,送她去睡。”宁夏生看着孙世宁凝视过来的一双碧清的双眸,这个女人的心中干净得就像是无邪的孩童,偏偏又什么都一点就透,最是难得,“千万别嫌弃流马驻是个小地方。” “你又说的是什么傻话,孙家妹子同沈少卿早就落脚在流马驻留过夜,哪里就会嫌弃了!”秀娘的两根手指在他的耳朵旁不轻不重的拧了两下,故意留下这样一句耐人寻味的暧昧话,她明白当事人都不会发声辩驳,正好让宁夏生心里头簇簇升起的那一点儿秧苗给连根拔去,免得日后给她自己添堵。 果然,孙世宁连半个字都不解释,起身给在座的两人行了个礼,就跟着秀娘上楼去了,走到二楼的走廊尽处,秀娘倒是先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不怪我多嘴?” 孙世宁眼帘掀了掀道:“你说的都是事实,不算多嘴。” 既然有现成的挡箭牌,她乐得看秀娘冲锋陷阵,挡在她身前,总好过她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躲避开宁夏生视线的追逐。 “当真不动气?” “秀娘姐姐,宁大将军的性格过于爽直,旁人未必吃得消那种军营中的做派。”也就是你特别将他这个人当成是宝,不过单单是他挂着的头衔,应该也有不少人前赴后继的扑上去,听闻宁将军此前在皇上面前已经说过此生不娶的誓言,又笑言,若是有人不计名分一定要与他同住同处,他也不是那么介意。 怕是当时皇上的脸孔都气的发绿,偏生皇上能够管天管地,也不能管一个堂堂的镇远大将军肯不肯娶妻,更何况他嘴里的那个理由实在冠冕堂皇,一日不将舜天人彻底赶走,谈何成家之小事。 于是,皇上只能咬碎了牙齿和血吞,非但不能怪罪,还当着满朝文武臣子的面,好生夸赞了宁大将军一番,说是其忠心可鉴,又多加了两个头衔,升了年俸,白白赔了夫人又折兵。 秀娘听孙世宁直截了当说了宁夏生的不是,心里却甜丝丝的,就是要你们个个都不识货的才好,当然连她也觉得沈少卿确实很好,年少英俊,身居要职,对孙姑娘还一往情深,处处照顾周到,换成是她的话,秀娘抿着嘴角笑起来,换成是她的话,她依然会选宁夏生这个冤家。 往日,她还年纪小,听得旁人将男女之间称为冤家,尚不明就里,直到遇见了命中注定之人,方明白这轻描淡写的两个字里头,包藏了多少不同样的情感,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通晓。 孙世宁还真没有秀娘那样多的心思,和衣在床上躺下,她也是这个时候不方便归家,才暂时小睡,等到天亮同样要离开。 第一百八十八章:太岁头上动土 这一觉,睡得比孙世宁预想的要长久些,她听到敲门声,下意识要喊冬青去开门,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并非在家中,一股脑儿坐起来,揉了揉眼问道:“是谁?” “孙家妹子,我给你送洗脸水来,天都大亮了。”秀娘含笑在门外说道。 孙世宁看一眼窗外,真的已经日上三竿,她居然睡了这样久,这样沉,连梦都没有一场,找到鞋子,踱步到门前开了门,秀娘笑吟吟的端着温水进来,嘘寒问暖,问她睡得可好,又问她肚子饿不饿,已经命人煮了香米粥。 “沈少卿已经回来,在楼下等着你。”秀娘看她睡相文雅,头发都不乱,衣裙微皱,反而有丝慵懒的俏丽,眨了眨眼道,“他们这些男人都是一个样,几晚上不睡,精神奕奕的,我们女人就不行,少睡半宿,脸色难看的能够吓死鬼。” 孙世宁不禁笑起来:“我洗了脸就去。” 她动作很轻快,不多时就梳好头,整理过衣衫,下楼去见人,沈念一似乎听得她的脚步声,抬起头来,正如秀娘所言,一双眼锐利如鹰,高傲神气,根本不见丝丝缕缕的倦乏。 “本来想让你再多睡会儿,我却要回大理寺了,想着先送你回家。”沈念一起身迎了上来,“昨晚说闹到这样晚,可有不适?” 孙世宁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我也不是那娇滴滴的女子,而且昨晚的故事听得很是尽兴。” “那就好。”沈念一与她面对面坐下来。 “秀娘说你才回来,是从哪里回来?” “去给宁大将军送行,他这一次本来就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回来,朝中没有什么人知道,我却是一定要送的。”沈念一端起面前的香米粥,喝一口,才微笑着道,“不过,这一次不会太久,他还是会回来的。” “不用一等三年,真好。”真好两字是为了秀娘,秀娘对宁大将军才是一片真情实意,孙世宁不忍这左等三年,右等三年的,一个女子穷其一生最好的那些年华,就在等待中消耗殆尽了。 “皇上是起了一时之气,没有将正事安排妥当,想必很快就会后悔的。”沈念一没有说的太明,毕竟是朝中之事,秀娘同样很识趣,从来不会过问,无论是朝中还是军中的机密,在秀娘的眼中,宁夏生就是一个男人,是秀娘愿意托付终身的男人。 孙世宁端起碗来,她闻到粥香,才觉得真是饿得慌了,知道她的双手不方便用筷子,给她盛出的这一碗比较稀,适宜直接捧着慢慢喝,一口香糯的粥水入嘴,她惊喜的发现里面还特意放了蜜糖,更加受用。 两人都没有多话,桌面上头反而情意融融的,沈念一忽而咳嗽声道:“世宁,等我们成了亲,我尽力会每天在家中陪你吃饭。” 孙世宁的动作一滞,半晌才低声的说了一个好字,根本不敢去看他脸上的笑容,而沈念一待她喝完粥,很顺势的握住了她的手,很轻很轻的握住,不会弄痛她半分:“我送你回去。” “不用同秀娘姐姐告辞吗?”孙世宁偷偷瞄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虽然隔了很多很多层的纱布,她依旧能够清晰感受到他的体温,一分一分渗透过来。 沈念一亲自将她送还孙家,临走说了一句话:“我曾经同你说过,你受过的苦,我会替你讨回公道的,这个公道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孙世宁始终没有问过,昨天是什么要紧的事情牵绊住了他的脚,这会儿听来,竟然是与她有关,微微有些诧异,又见沈念一嘴角含笑,分明会带来更好的消息,才稍许放心,待他才要转身,多嘴了一句问道:“听闻宫中又要待选,可有此事?” “是,还有月余,待选之事即将展开,到时候又是好一阵鸡飞狗跳的热闹。”沈念一点了点头道。 孙世宁很喜欢他不会疑神疑鬼的磊落,她也从来不喜欢藏头露尾:“二娘的意思,似乎要送世盈待选入宫,说她在外头也找不到什么好亲事,不如进宫搏一搏。” “还真是搏一搏,进了宫,她没有任何权势撑腰,等于是孤掌难鸣,如果不是我知道所有的实情,我都会猜测,二姑娘是不是薛氏亲生,自家的女儿为什么又要送到那见不着人的地方去。”沈念一直言不讳道,“要是你不忍见妹妹入火坑,不如将我这番话原本同她说明。” “以往,只在迫不得已将妻女送到那等的去处时,才叫做推入火坑,我还是第一次听闻有人将入宫也当成是火坑。” “岂止是火坑,有人进去以后,被宫中特有的三味真火一烧,连骨头渣子都不能剩下。”沈念一才说的心平气和的,忽然有些不放心了,“要是薛氏当你的面,提及半句这件事,你不用给她任何的好脸,直接回绝。” “她没有那个胆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孙世宁嫣然一笑道,“你只去忙你的,在这个家里,管上管下的,我没有这个能耐,让我明哲保身还是能够做得到,我只等着你说的那个好消息。” 沈念一抚了抚她的发鬓,临走时,居然心生不舍,只想速速将手头上几件与她有所牵绊的事情全部都了解好,就回家一次,与父母将当年的亲事订制妥当,娶了她过门,方才安心。 待他回到大理寺,却说皇上的口谕一炷香之前才送到,就等着他进宫,沈念一马不停蹄又赶去皇宫,被他一语言中,皇上已经后悔了放行宁夏生返回之事,见到他时的第一句话便是:“他走了多久,走的是哪一条道?” “天一亮就启程,走的是官道。”沈念一早已经想好了答词。 “官道?他这个人要是会得走官道,朕就不用急急忙忙召你入宫了。”皇上没好气的冷哼了一声,“你们都把朕当猴耍不成!” “微臣不敢。”沈念一不知皇上哪里来的火气,看样子还没地方发泄,等皇上气鼓鼓喊他起身说话,他瞧见皇上的左边脸颊居然有两道指甲印,抓破的最多是一层油皮,是轻的不能再轻的伤处,可是落在皇上的脸上,却令人浮想联翩,不知多少香艳。 皇上既然不算介意,那么必然是宫中那位得宠的娘娘,留下的痕迹,果然,皇上轻咳一声道:“昨晚上,林贵妃与朕促膝长谈。” 沈念一的眉梢眼角都没丝毫波动,静待后话。 “她给朕说了个故事,说是她在后宫中见过寅迄几次,只知道他跋扈桀骜,十分难以相处,没想到,有一次她抱着十七公主说笑时,问十七公主,几个哥哥姐姐中,最喜欢的是哪一个时,小十七连想都没想,就说最喜欢六哥哥。” 林贵妃膝下有两个孩子,十七公主芳龄八岁,而九皇子的年纪更小,才不过三岁,宠得什么一样,至今连话都说不利落,林贵妃知道孩子与前面的皇子年纪相差有些距离,反而很是小心翼翼,平日里尽量避免任何的冲突。 要不说,整个后宫里面,最会做人的就是林贵妃,皇上最为宠爱的还是林贵妃,否则她的亲舅舅裘某人犯了杀人的大罪,都没有晃动半分她在后宫中的地位,反而保全了舅舅的身家性命,都说杀人才是大罪,却不知在皇上眼中,一时起怒,杀死家中一个侍妾又算的了什么大罪,再加上林贵妃先知错悔过,在宫中面壁跪了几个时辰,十七公主和九皇子两个孩子都没有将其拉起来,双双由奶娘领着去父皇面前哭着闹着讨要救兵。 皇上跟着两个孩子,见着披头散发,娇弱如粉白樱花的宠妃,哪里还舍得使狠劲,一松口,事情就两全了。 就是这样一位林贵妃笑着偎在皇上怀中说道:“真没想到臣妾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小十七的话做不得准,臣妾还好奇的又问了问九皇儿,他居然与小十七异口同声,只说六哥哥最好,臣妾又细细问过,才知道六皇子当真是做了不少的好事。” 皇上听着起了点兴致,坐直了身体问道:“就那个忤逆子,能做什么好事,三日不狠狠的训斥一番,他都能爬上金銮宝殿将顶头的琉璃瓦统统给拆下来。” “皇上也知,都说孩子的眼睛最清明,臣妾这些年虽说承蒙皇上恩宠,不过两个孩子年纪委实太小,在能干伶俐的哥哥姐姐面前,也算不得什么,大家做到场面上过得去就好,可是六皇子所做的那些事情,却当真同民间那些做兄长的一般,手把手教弟妹游戏,做风筝,打弹子,就连九皇儿有次不慎在裤中便溺,他都不嫌脏,亲手替九皇儿换过整套的衣裤,又将其骑在肩膀上,连哄带唱的在后花园抓蚂蚱斗蛐蛐,若是能够做到这些事情,连臣妾都不得不说,六皇子确实不像皇上平日所见,或者旁人所传的那样冥顽不灵。” 林贵妃说完这些,柔情蜜意的挽留住皇上,一番颠鸾倒凤暂且不谈,等皇上一觉醒来,在镜中发现脸上两道指甲印,又想到昨夜的旖旎放浪,不禁抚着脸笑起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偷桃换李 林贵妃对昨晚说的故事,只字不提,似乎就是随性随口,直到皇上从她的住处起驾回宫,方才回味过来,她说这些的真正涵义。 即便皇上没有明说,明眼人也或多或少清楚,皇上有意要在几个年纪相仿的皇子中挑选继承人,而林贵妃必然已经收到这个重要的消息。 年纪相仿的皇子只有三人,余下的弟妹都相差十多岁,暂时都没有足以竞争的能力,就算林贵妃艳冠后宫,都不敢托辞,以为凭借枕边风,能够改变皇上的主意,转而培养九皇子。 林贵妃既然知情识趣,又善解人意,其实也看得出自己的九皇儿是古愚钝的孩子,就算真的要扶持,怕也是极其辛苦吃力的,弄不好还会因此得罪了另几位皇子,所以,她想了个暂时两全之法。 既然,九皇子不可能继位,那么也要选一个不会嫉恨弟妹,更不会得了些权力就拿后宫的内戚开刀的明理之人,思来想去,还是六皇子寅迄要合适的多。 要是寅迄真有林贵妃说的那么好,平日里那些所见所闻,到底是他故意而为之,还是那些在其背后指指点点的人,心怀不轨? 皇上顿时后悔放行了宁夏生,要是再多留一天,没准就可以重新选择出监军之人选,也好让他省了心,见了底,这会儿野马似的已经离了城,哪里还能追赶的上,要知道宁夏生的骑术一流,骑得又是难得一见的好马,除非是,除非是让沈念一去追他回来! 至少,沈念一能够算准了他会得走哪一条路,再加上日夜兼程,或许三两日以后,能够将人抓回,皇上却又不好开这个口。 大理寺中秦正卿至今迟迟不回,所有的公务要务都堆积在沈念一手中,他顶的是少卿的头衔,拿的是少卿的俸禄,却一人担当二职,忙得黑天昏地,往往几日里才能挤出一点时间眠一眠,若是再将他当成千里马,追踪军,岂非有些不厚道。 皇上脸上显出为难的神情,话语哽在喉口,不吐不快,反而是沈念一主动来提:“皇上可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同镇远大将军细谈? “是,正是。” “那么,皇上先前可与镇远大将军提起过此事否?” “其实,朕就是想磨练磨练几个皇子,要从中挑选个合适的人选,送去边关,让宁爱卿亲手教导,操练,也为日后的天朝安定宁和打下坚实的基础。”皇上说的大义凌然,“就连朕年轻时,都曾经三番两次带兵出阵,剿灭了叛军乱党,所以更不想几个皇儿一事无成百不堪,等到朕两眼一闭,就都来不及了。” 沈念一听宁夏生将详细的首尾都交代清楚,在皇上面前,却又要装出初初相闻的神情来,不能露出丝毫的破绽,要是皇上知道宁夏生事先将此事告知,必然以后会起了疑心。 平日里,皇上就最忌讳朝中臣子结党营私,沈与宁固然交好,却是中间隔着千山万水,数年才得以相见一次,反而叫人放松了警惕,才能够保持下去。 “皇上的意思是,要让某位皇子去做督战的监军?” “也算不得督战,朕的几个大点儿的儿子,分别是什么能耐,沈爱卿心知肚明,不过是送去练练胆子,千万不要等哪天刺客上门,连一把小小的匕首都躲不开,自己的双腿先瘫软了。”皇上笑了笑又道,“君王最不可缺少的便是胆量与气度,而寅迄,寅容几个,根本还相差太远太远了。” “微臣斗胆说几句话,皇上听后莫要动怒才好。” “不妨事的,朕找你来就是想说说话,要是说一句话都要请示半晌,那么莫说是一整天了,十多天都没法子讨论出个关键来。” “微臣想的是,几位皇子自小都是在深宫中长大,六皇子还自小没有母亲教诲,才会落了一身的坏脾气,就连二皇子的为人处事之上,仍有不少的缺憾,两个人都仿佛是孩子一般,皇上却要将如此艰难的决定,再一次重重的压在他们的肩膀上头,皇上可要再考虑清楚?” “朕还要考虑他们到底能不能接受朕开个他们的条件,毕竟边关军的监军绝非可以易事,就拿那边恶劣的天气环境,他们都未必能够习惯,更别提那些叫人无法张嘴的吃食,数月甚至一年,两年都不曾换过的衣物。” 皇上说到此处,忽然心生颓败感,越是这样说的斤斤计较,才越是发现两个皇子早已经被骄横骄纵惯了,大概这监军由得自己,辛辛苦苦去张罗着起来。交到他们手中,不出三天就哭鼻子抹眼睛的原封不动再给送了回来。 他拿起了桌上的一枚物什,沈念一的眼力何其出色,顿时分辨出此物正是由宁夏深南光交给了金生,又在霍永阳杀死金生后不翼而飞的金头令。 居然在此时此刻此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沈念一心口重重的咯噔一下,皇上在这个档口,到底想要做什么! 皇上似乎没有察觉出沈念一咄咄逼人的目光,金头令在他的手中旋转,等到旋转结束,他才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道:“沈爱卿,要不,朕也给你说个故事。” 沈念一已经在心口苦笑,有些解不开的细节总会在不经意的某一天水落石出,难怪他遍寻金头令,不知其所踪,生怕会得经由霍永阳之手,落入别有用心的人手中,那个爱穿红衣的香香,甚至是背后更加庞大而阴暗的组织。 霍永阳却说并未见到此物,连带着金生身上的那两枚印章都根本没有摸到边,却已经做了杀人的蠢事,他一向理智的心,大概在遇到香香以后就彻底潦倒崩坏,再找不回原来的自我,所以不如自暴自弃,做出惊人之举。 沈念一相信了霍永阳的话,觉得已经事已至此,就没有必要再隐瞒这样的细节,然而在皇上手中见到金头令的一刹那,各种感触还是油然而生,原来大理寺中,真的还有皇上的眼线,依旧留在他的身边。 他闭了闭眼,随即很快睁开,眼底一片清明,忽而他笑起来,既然皇上都当面捅开了天窗,他完全可以做到眼不见为净,皇上愿意说多少,他就听多多少,否则找出了眼线又如何,驱逐出大理寺,等于是驳了皇上的脸面,更何况眼线这档子事情,走了一个,又来一个,真所谓层出不穷。 为人臣子者,当忍则忍,要是真心计较,能够一夜之间都白了头发。 “怎么?不愿意听朕的故事了?”皇上一直留意他的神情变化,根本不肯放过点滴,“你当然识得朕手中之物是什么,金头令,握在镇远大将军手中,见令如见人,当年还是朕亲手将这几枚令牌纯金打造,送予宁将军手中。” “镇远大将军也不曾辜负过皇上的殷殷期盼。”沈念一的话已经说得再委婉不过。 “是,满朝文武中不曾令得朕失望过的臣子,一个是他,另一个便是你。”皇上放下了金头令。 “皇上赞誉,微臣不敢当。” “这枚金头令原先只是宁夏生放在金生手中的一个饵,他做戏就要做到最像最好,于是让金生当了先遣兵,十足十的煞有其事。”皇上的声音不大,语气却重,“朕既然在你面前将此事说开,便是真正信任你,你回去以后,不用怀疑身边的任何一人,朕不会说,你就不会知道是哪个?” “是哪个都是同僚,微臣并不会放在心上。”沈念一这句话听似简单,实则有些违心,皇上听得出来也不打紧,因为这样的答案正是皇上愿意听闻的。 “朕明白你一向豁达,否则何必要告诉你真相。”皇上的嘴角弯下弯一弯,大理寺的这条暗线布置的又辛苦又曲折,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枚金头令,大概不至于会舍得暴露出来,只是金头令就在他的掌握之中,那么秘密早晚会被揭开。 与其让旁人对沈念一来道明,不如他做个顺水人情。 当日,霍永阳杀死了金生,匆匆搜了身寻不到所要之物,又怕旁人识破,匆匆离去,就是沈念一与于泽回来的这一个短短的时间差内,有人进了案发的房间,顺走了金头令。 很快就辗转送到皇上的手中,金头令的秘密,天底下知道的人不多,皇上当然是其中的一人,他扭开藏于底部的机关,从中抽出了宁夏生亲手书写的信笺,越看越是心惊胆战,没料得,居然会在他的身边上演一出偷桃换李的好戏。 皇上轻而易举的躲避开刺客偷袭,绝非命大或者偶然,而是早有了应对之策,抓住了刺客,皇上微微松口气,才想到宁夏生既然着人到大理寺,又为何会知道金头令会得落在他的手中,难道说,难道说! 宁夏生一早就算计好了这个局,知道皇上会得看到字条,也顺便暴露出大理寺中,沈念一身边,暗藏着皇上的重要眼线,沈念一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其法眼。 第一百九十章:答非所问 沈念一从皇上口中听闻了一个没有答案的真相,知道自己必须也要付出些什么,才足以让皇上满意,预算是他取出随身所带的搭袋,取出了那两方印章,轻轻放在桌上。 皇上并没有咄咄逼人的询问,为什么早先没有拿出来,难道是想要中饱私囊,他只是顺理成章拿起了其中的一枚,对待能干可靠的臣子,和颜悦色,宽松放任才是最好的应对之策,也是该有的君王之策。 那些,不给别人脸面的君王,早晚会被一个重重的巴掌直接拍在脸上。 他自喻为贤明的君主,绝对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已经得到想要的物什,就不要问其中的周折,皇上将两枚印章合在一起,轻声道:“暗藏的数字,你都已经见过?” “参与过当年之事的人,都知道这些数字的重要性。”沈念一逐字逐句的答道。 “也是,天下之大,能人贤士之多,怕是超过了朕的想象,若是早些得到这些,当年就不会落得那样惨烈的结果。”皇上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像是落入了更加深远的回忆之中,有些事情,并非是他强人所难,非要达到目标。 而是,经历了平生最大的挫折,他不甘心就收手,他不是普通人,不是贩夫走卒,而是皇上,一国之君,泱泱天朝的真龙天子,这天底下就不应该存在他拿不到的东西。 哪怕,里面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空盒,在他的有生之年,也必须亲眼见到,才善罢甘休。 “皇上,这里面的数字虽然惊人,却不能担保是真的,而且拼图七零八落,这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沈念一耐着性子说道,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将印章中的秘密占为己有,没有及时取出来,只是生怕皇上取到一丝希望,又要用太多人的性命去填补,去填补所谓的一个君王的自尊心。 幸而,皇上拿起印章时,眼波还算平静,没有出现那种不可预计的狂热,大概是经由这些年的沉淀,他的年岁已高,心态不如从前的激昂,沈念一真怕皇上看过印章的数字后,立时点兵派将,重蹈覆辙。 皇上将印章又轻轻的放了下来:“这一盘棋,铺得这样大,朕也很想见见当年是谁的手笔,谁的巧夺天工,可惜,那人不可能活几百年,朕想要寻到他的后人,探知其中更深层的奥妙,上一次,那个会得打开天衣无缝的女子,是你要迎娶过门的心上人?” “她不会是那人的后人。”沈念一面不改色的答道。 “沈爱卿,你真是答非所问,朕问的不是这个。”皇上心情不坏,居然非但没有怪责,还微微笑道,“朕听说那女子实施孙家的姑娘,连太后都在用孙家的香粉胭脂,说是比孙长绂在世时,用的更适宜,难道说是因为孙家由这一位接了手,才更上一层楼了?” “她对香料方面有些天赋,否则她父亲过世不会执意将家业传给女儿。” “她家中还有什么人?” “继母,同父异母的弟妹。” 皇上点了点头道:“那么,她在家中必然过的有些辛苦,没有贴心可靠之人。”顿了顿才道,“朕就不能知道这些民间家中的杂事了?还不是都同宫里头差不多,只是没宫里头那么多的人,不惹这么多的烦心事,将心比心还是一样的。” “皇上说的很是。”沈念一心知肚明,这会儿绝对不是拉家常的好时机,皇上实则已经将孙家的现状摸得一清二楚,他就在等,等着皇上说出最后的重点。 “那一天,朕去了太后那里坐坐,见太后的气色实在好,就多问了两句,太后说用的是一种用荼蘼花制成的香饼,又说那香气实在袭人,不知是哪个调香人这般的心灵手巧,朕当时就想,若是太后要请这位孙家姑娘进宫来看看,也是件好事情。” 沈念一波澜不惊,依旧垂手垂首在听,皇上的言下之意,就是想要见一见孙世宁本人,他以为上次自己的态度已经很明确,没想到,换汤不换药,又将太后老人家的牌子给举了起来,这个时候,他不能说好,更不能说不好,皇上应该早就做好了打算的,他的意见根本不作数。 “朕要是说孙姑娘与你已经订了亲,怕是明天就一道懿旨送到孙家去了,所以朕瞒着没有说,想听听你的建议,这位孙姑娘听闻是在乡野长大的,要是性子太野,难以驾驭,上不得台面,还是不要吓着太后了。”皇上居然还用到了激将法,令人暗暗发笑。 “她确是在乡野长大,回到天都的父亲身边不满一年,很多规矩都不太计较,宫中的这些宫规就更加不懂了。”沈念一说的也是避重就轻的事实。 “太后心里头透亮,知道是个民间的女子就不会太计较这些,朕也未必要每个人见着朕都战战兢兢,双腿发软的才好,太后的心思,想来也是如此,既然没有多大的岔子,见一见也是可行。”皇上根本没有接着沈念一本来的用意说下去,话风一转,反而像是沈念一将孙世宁往前推,推着要出来见大世面了。 “如果能够见到太后,却是她的福气了。”比起皇上开口直接讨要,见一见太后,算是个婉转的迂回,沈念一知道已经打消不了皇上势必让孙世宁进宫来的念头,与其躲避不开,不如迎刃而上。 “那么,等太后再问及此事,朕就替太后安排下了,你带着她进宫就好,要是定然要宫中的车辇去迎,也是可以。” “不用大费周章,微臣得了太后的懿旨,自然会得兴致勃勃带人去见她老人家。”兴致勃勃四个字吐字尤其铿锵有力。 皇上朗朗一笑道:“好,好得很,朕算是替太后了了一桩心事,回头还要再好好打赏你们两人,这个,你接着。” 沈念一眼见着皇上将金头令直接向着他投掷过来,划过一道弧线,正中下怀,他双手接过道:“此物是镇远大将军的信物。” “难道朕不知道吗,他将此物交予旁人带回天都之时,已经在军中下达了新的指令,从今以后,有关于金头令一切的特权尽数撤销,不再有见令如见人这一条军规,金头令在他归来的途中,已经变成一块黄金,而没有丝毫的其他作用。” 这到底是不是宁夏生刻意而为之,皇上没有要追问下去的兴致,当年的封赏,当年的束缚,经历了整整十年,也是应该要换上一换,既然是宁夏生先走出的这一步,皇上更加坚定了要在其身边增派个监军的心念。 “沈爱卿,不如你替朕想一想,朕让哪个皇子去做监军更好?”皇上依旧在这个问题上不肯放松。 “皇上派出的这个监军,要留在边关多久? “半年,抑或整年。”皇上又是微微笑的神情,“见一见边关的风土人情,知道天朝的土地上不止是春花秋月,如若皇子中有一人得你十分之一的本事,朕会欣慰太多太多。” 沈念一抿了抿嘴角,他的嘴唇很薄,颜色是一种很淡的粉,他只有在特别为难的时候,才会这样,皇上是定然要从他嘴里取得答案的,这个与上一个问题不同,涉及到天朝今后数十年的命脉,说得不好,简直要遭天打雷劈。 “朕知道寅容对你一直有种不同寻常的感觉,而寅迄与你却是天生的对家,他以为是你在朕面前说了他太多坏话,才让朕这般不待见他,要是朕告诉他,他每天的一举一动都由他府中的那几个亲信,一字不差的书写摘录,再原封不动的送到朕的手上,他应该不会再这样恨你。”皇上的笑容不减,沈念一却有些后背发凉。 “就算是这样,皇上依然在听到林贵妃所说都那个故事时,心有触动,原来眼线送上来的线报未必都能真正看破真相。”沈念一明知道不该说的那么直,然而想到寅迄那双倔强的眉眼,他又觉得稍稍不忍。 寅迄没有错,寅迄的错只是因为他的身份,因为他是六皇子,因为他要交手的人是皇上,是他的君上,是他的父亲,是他头顶的一片天。 正如皇上所言,几个儿子不算成才,所以他更加不能放心的将手中的权势慢慢下放,将几人的命脉反而都牢牢的拿捏在手,皇上辛苦,而皇子们更加很难长大独立。 就算在寅迄身边布满了眼线,都不如小十七公主的奶声奶气说一句,六哥哥才是最好的,孩子与世无争,不知道什么是大人的伪善世界,看出来的才是最真。 而寅迄从来不笨,他的一举一动,都被父亲分毫不差的尽数掌握,依然没有将府中那些可疑的人换走,想来他的心念与沈念一的没有两样,换一批来一批,还是不知道哪些人是皇上派遣来的,不如用旧用熟,不叫自己为了这些烦心伤神。 皇上没有说话,一直到沈念一告辞退出御书房,还是安静的端坐在那里,似乎心头有个解不开的绳结,苦苦困扰,唯有自解。 第一百九十一章:清心散 孙世宁已经养成了习惯,每次午睡醒来都问一句冬青,沈少卿可曾来过? 冬青总是轻笑着摇摇头,她并不十分惆怅若失,因为一早知道沈念一忙得不可开交,哪里真的有空天天过来看望,又想到他一时冲动说下的话,成亲以后,尽力每日回家吃饭,这一句话,听听就好,已经是十分的奢侈,不用较真。 冬青见她问的多了,以为是她相思成疾,建议道,要不要写个书信,送去大理寺,没准沈大人一见笔书,立即就能赶过来。 再远还是在一个城中,能够远到哪里去,再忙还是那小山般的案卷,早一天晚一天又有多大的区别。 孙世宁但笑不语,不知为何,她每每午睡,无论睡得深浅,耳畔总是能够听到沈念一说话的声音,嗓音清冽淙淙,没有太多的热情,却令人听得适宜,虽然听不见他具体说的言辞,却知道都是些让她欢喜的词句,有时候睡着睡着就不想醒过来,一直能够睡到夕阳西落。 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就是留驻了他的所有在身边,不再寂寥,不再沉闷,连睡一场午觉都变得异常美好。 因为,有那些曾经一起度过的美好,掉在记忆的湖中,碧蓝碧蓝的湖水,慢慢荡漾起涟漪,让走在湖边之人,融入其情其景,不忍心走出来。 这一日,孙世宁盖着薄被午睡,才刚刚入眠,就听到有人说话,分明不是沈念一的声音,爽朗分明,不是寅迄还能是谁,约莫是冬青说她才睡下,寅迄很快就压低了嗓门,声音尤其轻,而她的耳朵太灵,还是听到末了那轻轻的一句:“我便在这里等她醒来,我有些话想同她说。” 孙世宁睡不着了,寅迄的声音中明明带着迷惘,他是想来寻找一双好用的耳朵,她受人恩惠,总算寻到可以回报的机会,当然要赶紧起身,还假装不知有人客来访,低声喊道:“冬青,替我斟一杯茶来,是不是中午吃的有些咸,嘴巴干的厉害。” 冬青很快倒了温热的茶水送进来,两人默契犹在:“姑娘,六公子来了。” 这也是寅迄为了避开不必要的麻烦,不想在孙家被喊出皇子身份,他倒是不怕旁人的目光,只是念及孙世宁难做人。 孙世宁当然答应,她不改口,还是唤他六哥,唤的熟稔了,觉得实在不差:“替我将外衣取来,既然有客人来,就少睡一次。” 寅迄在外厅中,居然也不肯坐下,绕着中间的空处,大概已经转了七八个圈子,见着她撩开帘子出来,顿时喜出望外,口中却别扭道:“我来的不是时候,是不是打扰你休息?” “不过是每天没事可做的消遣,有人来说说笑笑,岂非比安静躺着更加容易打发时间。”孙世宁笑吟吟说道。 寅迄粗中有细,将孙世宁由上而下看了一遭,眉梢眼角都是喜色:“你的伤势已经大好了!” 孙世宁的双手换过了最薄的一层纱布,用郑容和的话来说,就算解开纱布也是可行,不过皮肤需要再长一些的时间恢复,外观不美,不如先覆着纱布才好。 “慢慢将养总是都会好的。”孙世宁知道他为了此事吃心吃力,送汤送药,又立时补了一句,“你上一次送来的那种外用的药很好,每次擦上去都特别舒服,已经用了半匣子,等都用完,应该就彻底不用纱布裹手了。” 她见过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日光的一双手,皮肤变成种淡粉的颜色,很薄很薄,有些地方都似乎能够见到纤细的经脉,在皮肤底下有节奏的微微跳动,不能说是丑,然而要是暴露在别人眼前,必然也会用异样的目光多看几眼。 那种皮肤太明显不是天生的,而是用太多的好药栽培出来,她小心翼翼的询问,会不会一直变成这样诡异的粉色,郑大夫却笑起来,让外头一个带着孩子来看病的妇人将双手取出来给她过目。 那是一双做惯了粗活的手,皮肤的颜色比其他部位要深许多,指节粗大,指甲十个里头倒是有六七个开裂,可妇人显然早已经习以为常,凑过眼来看了看孙世宁露在外头的手:“这位姑娘是受了伤?” “伤得很厉害。”郑容和实话实说。 “看起来还好了。”妇人笑得很直爽,“受伤的都比我这样的手好看,姑娘不必烦心,最多一两个月就都养好了,我的这双手七岁开始帮着家里头下地干活,带大弟妹,十五岁出嫁,又是另一番做不完的重活,那才是一辈子重伤,再不能好的。” 三个人俱是笑意融融,郑容和知道孙世宁已经将这些都放下来,她想要的不过是尽量恢复双手的行动能力,不说穿针引钱,至少不用假借旁人就能穿衣吃饭。 郑容和真正是个好大夫,非但疗伤,还管安心,孙世宁让冬青取出些零钱,去门口买了好些脆梨回来,分给医馆中的人,见者有份,那个妇人得了双份,连声道谢。 等她换了药出来,郑容和亲自送到门口,就听到身后那些病人窃窃私语,声音又恰好能让两人听见,说的都是瞧那个姑娘长得眉目娟秀,同大夫何其般配,看样子两人亲和,怕是好事将近了,大家都能留下来吃喜糖了,不,不,应该凑份子送礼,诸如此类。 孙世宁倒是不会扭捏,反而是郑容和涨红了脸,回身挥着衣袖赶人:“不要浑说,这位姑娘已经许了人家的。”身后的那些人,顿时失望连连,做鸟兽散,还有个孩子眼巴巴盯着她手里最后那个梨,不肯走,她走回去将梨子给了他。 “这些人都是常来的,老三老四就爱乱琢磨。”郑容和解释的结结巴巴。 “我想沈大哥并不会介意这些善意的玩笑,唐姑娘更加不会,我不会搬弄口舌是非的,郑大夫尽管放心。”孙世宁何尝不知他的心思,见他白皙的脸孔发红,掩着口边笑边离开了。 寅迄见着孙世宁脸上的淡淡笑容,心里头先前的那阵子急躁火燎,慢慢平复下来,见着这样的笑脸,真比任何的清心散更加管用。 他记得有一次父皇急怒攻心,抓过奏折对着他的脸砸过来,砸中了不算,还高声呵斥道,你身为皇子,做出如此偏颇乖张之事,真该让御医给你每天服食清心散,才不至于这般丧心病狂。 清心散,这个药名起得真好听,实则不过是给那些得了失心疯的病人吃了以后,昏昏沉沉的猛药,比如他的生母,一个身份不高明的嫔,生下他以后,郁郁寡欢,再后来就疯了,于是直到临死,都每天每天,三顿不少的吃着清心散,吃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临死前,生母恢复了清明的神智,拉着他的手,眼泪一串一串掉落,口中喃喃唤着他的小名:“宝儿,宝儿,以后只剩下你一个人了,我不舍得,我真的不舍得。” 他没有哭,他也有太多太多的不舍,却知道生母的病体是药石无效,再不能挽回了,那一刻,不过是回光返照,让她娟丽的脸庞发散发出一层柔和的光晕,恢复到她最美的年华,他有些明白,没有娘家势力,又不会踩在旁人头顶往上爬的生母,是用什么吸引到了君王的目光,那种特别宁和的温柔,还有小小嘴唇边的笑容。 寅迄又盯着孙世宁看了片刻:“你笑起来像我的生母。” 孙世宁知道他母亲不在人世,倒不是会得忌讳的个性:“你很是思念她吧?” “今天是她的忌日。”寅迄说了出来,他半分半刻都不想待在宫里,更不想见到自己的父亲,在他的心里深处,父亲就是个刽子手,既然赢得了母亲的人与心,为什么不肯好好珍惜,要让她吃得那么多的苦,要让她临死都不瞑目,只因为没有见到君王的最后一面。 等到皇上出现的时候,她的尸体已经被放置在规定的棺木中,用白绢盖住了脸孔,她没有见着他最后一面,他也同样如此,旁边的莫公公低声提点,说是病死的女人阴气大,不干净,皇上切莫靠的太近,以免有伤龙体。 寅迄跪在灵堂前,几乎是想都没想,抓过烧灼着的一大捧香烛对着莫公公扔了过去,将他连头发带眉毛都烧掉了一大块。 他在生母的灵堂上扬天大笑,被父皇着令叉了出去,关在黑屋中,直到生母落葬的那一天。 寅迄在想,他的性格是不是从那一刻起,向着另个方向赤脚狂奔,再也走不了回头路,而父皇一次又一次的训斥辱骂,也不能拉回他的扭曲,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回去了。 “你心里头难过的厉害,可以哭出来的。”孙世宁轻声说道,“我母亲也走得早,每到母亲的忌日,我都会放开来痛痛快快的哭一次,眼泪哗哗流出来以后,心里就不能压抑的好似透不过气来,然后,再继续坚持着过完下一年的日子。” “这个法子灵吗?”寅迄居然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第一百九十二章:耳鬓厮磨 明明是人高马大的男人,问这句话的时候,委屈的反而像个孩子,孙世宁看了片刻,很是慎重肯定:“很灵,就是不知你带了帕子没有?” “为什么问这个?” “方便擦眼泪,擦鼻涕。”她认真的点头。 寅迄被逗得笑起来,又见她双颊粉白,眸中灵动,很想伸出手去在她的脸颊边很轻很轻的拧一下,即便知晓是会唐突佳人,手指头却奇痒无比,要另一只手拼命抓住,才能够刚刚克制。 这个让他动心的女子,心里头已经住着别人,他见过两人对视,或许她会的略微紧张一点点,然而眉梢眼角都是一种憧憬与敬佩,沈念一不止是她的心上人,还是她的英雄。 明明,他遇见她的时候,恰当好处,没想到沈念一又一次捷足先登,寅迄心中也有嫉恨,然而见着孙世宁那种柔和的笑容,他又觉得这样子的她才是最好的,除非有一天,她想要离开沈念一,那么他才会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总算不再有人送牡丹花来了。”孙世宁伸了个懒腰道。 “你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那样美丽夺目的花朵,任凭是谁见了都不会不喜,她只是觉得可惜,太多美景,只她们几个人来瞧,花期又不长,很快就会凋谢,不如不见,“只是要人特意每天来服侍,受不起。” “有什么受不起的,我说你受得起就是!”寅迄没有再让陆家送花来,是因为郑大夫说起她受伤以后,要尽量避免一切的过敏可能,花粉也是其中的一个罪魁祸首,他才赶紧撤了这档子的殷勤,以免好事变成坏事,反而不妥。 两个人又说了会儿话,寅迄才来时的那种沮丧已经一扫而光,等他起身告辞时,忽而说了一句话:“我这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你好好养伤,或许等再见到时,你已经都痊愈了。” 孙世宁知道有些话不能多问,寅迄不方便说的,她只管听着就是,寅迄走到门前,鼓起勇气问道:“要是很久很久都见不着我,你会不会有一点点想我?” “当然会想,所以不要很久很久就好。”孙世宁想都没想就直接答道,寅迄脸上显出一点欣慰的笑意,他飞快的走向大院的门口,再也没有回头来多看一眼。 冬青从身后走过来,不解的问道:“姑娘,他这是要出远门?” “看着不像。”如果是出远门,按照寅迄的性格,会说明去哪里,需要多少天,没准还会殷切的问她要不要捎带些好吃的好玩的,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 所以,她想等着沈念一来的时候,问个真切,心里头多加了两分的期盼,又隔了三天,她侧卧着翻一本书册,听到窗棂处咔哒一声轻响,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她连头都没有抬起,轻声笑道:“好好的大门不走,偏爱做小贼。” 窗户被支开,沈念一同她隔了一道窗子,相互对视,两个人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心口那种澎湃的相思之苦,必然要重新面对,见着彼此的容颜,才仿若是寻到了决堤之口,挡都挡不住。 原来,她想他想的这般苦,见着其人时,心尖儿处活脱脱像是被只无形的大手重重捏了一把,只想捂着胸口雪雪呼痛。 眨了眨眼沈念一已经从窗口处消失,飞快的绕进屋子,孙世宁连鞋子都没顾得上穿,布袜落地,飞扑了上去,他展开双臂,再温柔不过的将她拥在怀中,孙世宁环抱住他的腰身,将脸孔紧紧贴在他的衣襟处,在距离心脏最近的位置,听那熟悉的心跳声。 “我听老郑说,你恢复的很好。”沈念一的嘴唇压在她的发顶,发丝馨香柔软,碰触在脸上,微微发痒,就像是春日里的柳絮,扑面而来,迷人眼目。 孙世宁没有说话,沈念一微微垂下眼帘,才发现她正闭着双眼,嘴角微微扬起,眼角却是湿润湿润的,他腾出双手来,小心翼翼的捧起她的脸孔,柔情款款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怨我来得太晚?” “我知道你公务繁忙,怎么会抱怨。”孙世宁没有睁开眼,声音小小的,软软的,“我只是很想你,很想你。” 朴实的言语最能打动人心,沈念一居然油然而生出从来不曾有过的惶惑与忐忑,见孙世宁说完那句话,整个人就想要往后躲闪,怀中的暖意就要落空,哪里肯由得她去,稍稍使劲就困住了她的身形。 孙世宁扭了两下,挣脱不开,也不恼,低着头吃吃的笑,沈念一很快捕捉到发出笑声的嘴唇,辗转反侧,不能自已。 屋子里,静悄悄的,两个人的呼吸声慢慢合并成同一种节奏,无比的美好。 等到沈念一将她拦腰抱起,加重了这个缠绵悱恻的长吻,孙世宁的后背抵在书桌边,眼神迷离,脸颊绯红,任由一阵狂风暴雨般的侵袭,占据了她所有的心智,明明身在屋中,却仿佛化作了一艘小船,被推到风口浪尖,时而上扬,时而俯下,根本无法掌控。 她能做的只是用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沈念一的衣摆,抓的那么紧,那么紧,生怕松开手,整个人就被推到最深的水底,无法呼吸,溺死在其中。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沈念一已经抱着她端坐在书桌边,她依偎在其怀中,沈念一亲昵的凑近过来,将脸贴在她的发鬓边,平日里淙淙清泉一般的嗓音,稍稍低哑道:“你的脸儿好烫。” 孙世宁只能想到耳鬓厮磨这四个字,却是一个其他的字眼都掰不出来,他这个人,平时看着最是冷若冰霜的,没想到释解开来的热情,几乎叫人无法把持,方才若是他不那么正人君子,若是他再要往下一步,怕是她也无力抵抗,或者说,内心里也根本没有想到过要去抵抗。 越是反差大的性子,越是吸引人,孙世宁依然不肯说话,她想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还有静静的同他待在一起,幸而他从来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个人头挨着头,手牵着手,没有人来敲门,没有人来喧哗,一直坐到天色发黑,都没有丝毫的厌倦。 孙世宁先坐直了身子,她轻笑着问道:“还以为能够这样一直坐下去。” “还以为能够坐到天荒地老。”沈念一配合的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谁晓得,连个肚饿都扛不住,我都听到自己腹中电闪雷鸣了。”孙世宁笑颜如花,脑袋歪一歪,往他的肩膀处搁置好,“我让冬青送点吃食进来。” 冬青最是识趣的,听到呼唤,立时将已经准备好的六味小菜端进来,又烫了一小壶的桂花酿在边上,目不斜视的又退了出去。 孙世宁抚了抚鬓角,沈念一见其处的头发松开来,有些发毛,簪子歪斜,一点翠绿正落在边处,衬得世宁的一张脸,越发晶莹欲滴,盛放开来一般,目光痴缠,丝丝缕缕的将她又一次给束缚住,恨不得立时就带了她走才好。 “你在想什么?”孙世宁等着他收回那种令人面赤心跳的目光,替他倒了一杯温酒,才悄声问道。 “那一日,皇上同我问起你的情况,他说你在孙家必然过的辛苦,当时我并不以为然,觉得你可以应付自如,然而见着你之时,才知道皇上的话没有错,要是将我俩的亲事一拖再拖,辛苦的非但是你,还有我。”沈念一沉声道,“世宁,你可愿意随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你要是鸡狗,那么天底下的其他男子还要不要讨一条活路了。”孙世宁轻轻啐了一口,忍不住又笑,“哪里有人这样说话的。” “我的难处不是孙家肯不肯放人,而是我的双亲云游在外,找不见人,男女婚事最是重要的,你的双亲已经不在人世,总不能也越过我的父母。”沈念一轻轻叹口气,他居然也有这样为难的时候,家中那一双贤伉俪,十年前就不喜住在天都家中,真正叫做神龙见首不见尾。 大概是对他这个独子太过于放心,一年半载的,连封报平安的家书都不曾写来,根本不知此时此刻落脚在何处,如何告知目前的状况。 “总是要禀明父母才是。”孙世宁想一想又道,“我也不是那么急着要出嫁的。” 沈念一的神情似笑非笑道:“是,你是不急,是我着急,若是我再磨磨蹭蹭的,六皇子大概都要去皇上面前讨人了。” 孙世宁瞪了他一眼道:“我与他是常来常往的朋友。” “你可知,他如今身陷囹圄,过得很是艰难。”沈念一自然没有派人监视孙世宁,这样没羞没臊的事情,是他的骄傲自尊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他所知的这些是寅迄在被关进去之前,抓住最后一点机会,找他说了几句重要的话,“他也是真心牵记你,对自己的事儿完全不放在心上,只想着你的伤势。” “寅迄怎么了,他是堂堂的六皇子,谁能够关着他,谁能够给他吃苦!”孙世宁想到寅迄临行前的惆怅若失,原来她猜的没有错。 第一百九十三章:仗义疏财 沈念一沉默片刻才道,就是昨日,皇上忽然发难,将寅迄关起,说是半年内不许任何人求情托词,今次必要收起逆骨,好好敲打锤炼,另一边又给寅容加封了几个响亮的头衔,二皇子府邸前,人来人往,皆是道贺之人,很是风光。 一时之间,朝中上下哗然,皇上的此番举动,意义太过明显,正是要捧二子,压老六的势头,莫说是如今寅迄多了牢狱之灾,平日里,他不喜与朝中官员打交道,性格又委实不好相处,关键时候,更加寻不到雪中送碳之辈。 沈念一不久前听皇上的意思尚有些模棱两可,莫非是林贵妃的那一席话起了反作用,推波助澜让寅容提前上了位?他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妥,又实在说不上来,待有消息经由杨公公之口传过来,他微有诧异:“六皇子说要见我?” “可不就是六皇子向皇上求得的一个人情,说是被关押起来之前,有些要紧的事情必须要告知沈少卿。” “可有说了是什么重要事情?” “咱家哪里敢问详细,沈少卿走一遭就都明白了。” 这话要是出自莫公公的嘴,他多半以为是要些开口费,才肯吐露实情,而杨公公为人耿直,这却绝非推辞了,沈念一立时问道:“现今,六皇子被关在哪里?” “夹圈道。”说出这三个字时,杨公公面有不忍,终究叹了口气道,“只盼着皇上的怒气早些消退下去,夹圈道哪里是六皇子能够待的地方,要是有个闪失,可如何了得。” 沈念一当然知晓夹圈道是什么地方,宫中冬天需要烧炭取暖,而那些往年用剩下的余留就放置在宫中僻静的地方,此处便称为夹圈道。 等杨公公带路到了那里,沈念一尚未往里走,衣摆下方已经被沾染到横七竖八的污秽,四周还有挥之不去的烟火气,十分刺鼻,等开了两重门,里头光线更加灰暗,明明还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夹圈道内阴霾重重,差点令人睁不开眼。 寅迄的笑容却比平日都明朗许多,端坐在椅子上,没有那种每次与他见面都咄咄逼人的狠劲:“杨公公,我就知道找你做事最是妥当的。” 杨公公笑着退出去,替他们将房门掩一掩,寅迄站起身来,他的衣服也被染脏了,却是全然的不在乎:“沈少卿,劳烦你到这不见日光的地方来见我。” “六皇子说的客气,想必是有要紧的事情,否则不用这样急。” “当然急,这会儿才进来,抓着个空隙才能见人,等到明天这边都打点好了,半年里头,我是什么人都见不着了。”寅迄拍了拍衣服,“身上还没一个钱,要传话出去递个纸条的,没人肯白费力气跑腿。” 真正是难得的豁达派头,沈念一四下看了看,屋子里算是整理过,至少没有什么灰,被褥整齐叠放,桌上也又纸笔,只是地方实在狭隘,住惯了大地方的人,怕是会觉得转身都是极其困难,真的是堪比坐牢了。 “总是比坐牢强些,至少不用吃大牢里那些难吃的东西。”寅迄居然猜到他在想什么,满不在乎的说道。 “六皇子如何知道牢饭难吃?”沈念一知道话题渐渐转向正道,就要呼之欲出。 “孙姑娘告诉我的,她说牢饭难吃的直想吐。”寅迄冲着他招手,“沈少卿坐下来说话,没几句话,说完就放人走。” 果然,他找来,是与孙世宁有关系的事情,沈念一极其耐心,静静等着下文。 “孙姑娘的手已经好的差不多,最外头那层皮肤却要再好好养,我也是今天一早想起来,我曾经在太后那里见着一副手套,很是适合孙姑娘用。”寅迄见到那物已经足足七八年之久,无意中翻开妆台下的抽屉,见着里面有个不大的雕花木盒。 他一向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太后与他却甚有渊源,也不责怪他,只喊他将木盒取出来,寅迄抱出来后,太后问他想不想看看里头藏着什么? 他赶紧点点头,太后笑着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双肤色的手套,纤细秀丽,薄如蝉翼,要是戴在一位女子的手上,简直就能分毫贴合,不见端倪,他好奇的想要去摸,被太后按住了。 太后说那是她年轻的时候,因为受到先帝的宠爱,被其他嫔妃陷害,趁其入睡不备时,将她的双手按在烧红的炭火之中,伤的不轻,尽管后来先帝招了最好的御医替她医治,也是缠缠绵绵了数个月。 后来,先帝见她愁眉不展,不知花了多大的功夫替她寻来此物,让她戴上,说是这副手套不仅仅是薄,而且透,简直就会得自己呼吸,绝对不会让佩戴者有任何的不适,太后一直到双手痊愈都始终没有拿下来,这才保全住了自己的一双手。 说这些话的时候,太后眼中都是满满的回忆与爱恋,手把手的让寅迄将盒盖关上,放回了原处。 “不知为何,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想要去寻了太后讨要,没想到父皇选的好日子,我还没来得及梳洗出门,一道圣旨就把我拘禁关押在此,我在这里待上半年是没什么,孙姑娘的那双手却不能干巴巴的等半年,所幸照料这边的人手里头有杨公公,我央求了他替我传话,也只有他肯做这些白用功。” “你的意思是,有这样一副手套在太后那里,但是隔了七八年了,也不知是否还在?”沈念一谨慎的问道。 “一定还在,这不是寻常之物,是先帝爷赏赐下来的,也是太后留着的一点念想,她如何会不好好收藏。” 沈念一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去想想办法。” “沈少卿,照顾好孙姑娘。”寅迄等到沈念一起身告辞要走,忽然从身后喊住了他。 其实,寅迄很想眼见着沈念一发急的追问,他与孙世宁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关系,如果能够见到其失态那就更加好,但是沈念一从来没有问过,以前没有,今天没有,恐怕是以后也不会。 寅迄吃不准,是因为沈念一根本就太过信任孙世宁,还是根本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按着他的脾气,有个男子虽不点破却也态度明确的出现在他的心上人身边,隔三差五的来说说笑笑,他必然是按捺不住的,说不定要是问不清楚,会得直接动上手。 然而,沈念一太过镇定,镇定到寅迄有些怀疑孙世宁在其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少? “多谢六皇子关切,我会照顾她的。” “你就不问我同她到底走到哪一步!”寅迄根本不是能够隐忍的人,要是今天不问清楚,这个问题还需要在他心里再憋屈半年之久,那绝对是不行的! “六皇子是个仗义疏财的朋友,我想世宁也一定这样想的。”沈念一话语淡淡,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 寅迄的眉毛皱了皱,又很快松开来,看着沈念一芝兰玉树般的背影,低下头来苦笑不已,他哪里敢真的要求太多,这个问题也就是壮着胆子问问沈念一,换成是当着孙世宁的面,他压根连一个字都不会提及。 他们的距离不远不近,恰当好处,他如果贪恋她身上的暖意,想要再进一步,必然要做好对方会被惊吓到后退三大步的可能性,他是个胆小鬼,不敢涉这个险。 留在原地踏步已经足以令他满足,至少他知道自己在一次又一次被父皇训斥过后,还能有个可以暂避开来的去所,不用计较府中那些被安插在身边的眼线,也不用在兄长面前听各式的冷嘲热讽。 那些已经令他受够了,受够了! 旁人都以为他被圈禁在夹圈道这样的肮脏之所,会难以难受,甚至过不下去,寅迄却觉得他能进来躲个清净,未必是件坏事,既然二哥那么想要承继父皇的位置,将别人都当成眼中钉肉中刺,那么他被父皇这一下极其响亮的棍子打到几乎不能翻身,是不是能让二哥彻底解除了对他的戒心。 待寅迄抬起头时,却发现沈念一根本还没有离开,站在门前等着他,他怔一怔明白过来,立即回答道:“沈少卿说的很是,孙姑娘也是我的好友,非常好的。” 沈念一这才大步向外走去,杨公公已经等了些时候,赶紧跟过来送他出去,他低声问道:“除了我还有谁来看过六皇子?” “只有沈少卿,他也只肯见沈少卿。” “即是说,有人来过,他却不愿意见?” “是,三皇子来过,隔着门喊,说要替他去求情,六皇子不肯开门,只是一味的笑着说,请三哥不用替他费心,他觉得这样也很好。”杨公公不解的说道,“三皇子以为他是急怒攻心,说的都是反话。” “不是的。” “咱家也觉得不是。” 沈念一想了想,取出些银票来给杨公公:“这些且劳公公收下。” 杨公公吓了一跳,赶紧要往外推:“皇上已经关照过,六皇子禁足的这段日子,咱家会好好照理,绝对不会落井下石的。” 第一百九十四章:懿旨 “杨公公的为人,我很知晓,这些钱是留着打点上下的,六皇子两袖清风被关起来,皇上也不需他带其他的身外之物,毕竟是要在此处住上半年之久的,别太委屈了他。”沈念一不动声色将银钱又给推了回去。 杨公公心领神会,小心仔细的收好:“咱家平时见六皇子一直不太待见沈少卿,还以为,还以为,真没想到这样要紧的时候,能帮上忙的居然也是沈少卿。” 沈念一知道他有所误会,却没有再多解释,这边有杨公公担待着,想必寅迄这半年里也不会吃苦,皇上不过是想要收收其野马似的性子,也不是真的要让亲儿生不如死,仅仅从皇上派遣来杨公公就可见一斑。 换做是任何一人,都有落井下石之嫌,只有杨公公不会,皇上是明眼人,沈念一也不例外。 孙世宁听到此处,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以为宫里头只有阳春白雪,富贵荣华,没想到还有这样圈禁人的可怕去处,这样听来,生在宫中,真是不如生在寻常百姓家了。” 沈念一笑了笑,没有说,在这世上,最肮脏不堪,最阴暗无度的地方怕就是宫里头,没想到那个薛氏还想亲生女儿削尖了脑袋要往宫里头送,到时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哭都哭不出来。 “寅迄真正是个傻子,那样的好物在皇宫中,在太后手里,就算想要去厚着脸皮央求讨要,都是入宫无门,他已经被关在那样的地方,不操心操心自己,却来想这些没边没谱的事儿。”孙世宁笑着说道,忽而想到什么,笑容收敛起来,“莫非说,他同你说这些,就是想让你去碰壁,你千万别去做傻事,那是先帝留给太后的物件,讨要来了,我也没这个福气的。” 宫里的规矩,孙世宁不懂,为官之道,她更加不明,可是她知晓寅迄告诉沈念一这个消息,虽然说确是为她着想,却是恶作剧的想要摆上他一道,给他出个难题。 如若沈念一当真为了她,得罪了太后,那绝对是得不偿失了,孙世宁越想越是心惊胆战,赶紧的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势必要他亲口答应,不会去太后面前,沈念一的手臂却圈拢住她的举动,低声说道:“我不至于会这样傻的。” “那就好,我没事,我真的都没事了。”孙世宁强调了两句,恨不得当着面将伤口上的纱布扯下来给他看看。 沈念一的手绕着她的发梢,没有说话,他要是明知道有这样一件适合世宁的物什而继续置若罔闻,就太对不住她了,寅迄不傻,算准了他心里头那股傲气,既然有一线希望,他也必然会去皇上面前争取一下的。 哪怕是,哪怕是,皇上为此要求其他的等价条件,只要不伤害到世宁,他必然都会答应。 孙世宁紧紧盯着沈念一的神情,往日她哪里敢这样仔细瞧他,每次稍许专神就会不由自主沉溺的在他漆黑的眼眸,俊美的容貌之中,也就是走到这般亲昵的份上,她才鼓起勇气打量,见他眼底骤然浮起一层光,星子般烁烁,必然是已经做好了什么决定,他是个太有主见的人,再想想他可能会去做的事情,她抓紧了他的衣袖,不肯松手。 “世宁,别那么紧张。”他的笑容涓涓,将手覆在她的手背处,“你已经能够抓着东西了,老郑的医术的确一流。” “你别去太后那里讨什么劳什子的手套,讨来了我都不要的。”孙世宁声音都微微发抖。 “我不去要的话,事情也会顺着这条线慢慢往前走的。”沈念一想起皇上前不久同他说的那些话,说太后想要见见孙家的长姑娘,见见是谁这般兰质蕙心,调配出适宜沁心的香料。 这句话,绝对不会是空穴来风,他紧张了几天,不见皇上那边有动静,却是在安排两个皇子的未来去向与定位,如今一个捧得高高在上,一个被圈禁不能见人,皇上的下一步,怕是要将让世宁进宫之事,放到台面上来了。 “我不去讨,你自己去。”沈念一的笑容神秘莫测,他起身又搂了一下孙世宁,“你只在家中等着便是,其他的事情唯有静观其变了。” 孙世宁没有再多问,她很喜欢沈念一说出静观其变四个字,她更想说的是顺其自然就好,知道他也是抽出空来相见,能够停留这样久已经实属不易。 沈念一却说要等她午睡后,才离开,她问他为何,他轻声道:“我不想每次你都看着我与你别离。” 这句话,酸涩中又带着微微的甜意,令人根本无法拒绝,他亲手把她抱到床榻上,替她盖好被子,孙世宁的一只手从被中挣脱出来,他心领神会,轻轻握住在手。 她闭上眼,很快就能入眠,呼吸绵长平和,沈念一低下头,在她的柔软手心印落一个吻,原路匆匆而去。 孙世宁没有久等,才隔了两日,居然有宫中的人到孙家传太后懿旨,薛氏也不得不跟着来接旨,那名面白无须的公公,脸无表情,呈读了几句,无非是让孙家长女世宁,三日后到宫中与太后叙话,无须多做应对,到时到点会有宫中的车马前来迎接,只要穿戴齐整,即可上路。 孙世宁跪在那儿,也不知听到几句,记住几句,临了那位公公轻咳一声道:“孙姑娘,也请挑选件上得台面的新衣,太后虽说平易近人,有些规矩也不能马虎。” 她点头谢恩,那位公公方才让她起身,待她起了,薛氏与世盈几人也能跟着起来,世盈从自己屋中被拉出来接旨,活脱脱像是受了惊吓,连站都站不稳了。 那位公公上下打量了孙世宁,见她收到这样突然的消息,表现的倒还算落落大方,忍不住又提点了一句道:“孙姑娘见着太后,也不要过于紧张,太后不喜有人胆小甚微,以免显得小家子气。” 撂下这句话,没等她回答,就坐上宫中的马车,正眼都没有多瞧其他人一眼。 这一下,连带着薛氏都忍不住好奇之心,在世盈身后重重推了一把,示意她来询问,世盈两腿还软着,赶紧弯身揉了两下,陪着笑道:“姐姐慢走,姐姐。” 孙世宁何尝不知她们的心思,淡淡回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是福是祸还是先等我去了,能够安妥回来再说。” 一句话把所有想要问的话,统统给堵了回去,孙世宁也不是铁打的人,心里头也是七上八下的,就想快快回屋,去定一定神,冬青不是那多嘴多舌的丫环,只从旁端了一杯热茶给她,让她一口一口慢慢的都喝尽了,脸色也好看些了。 “冬青,我要进宫去见太后了?”她的声音还有点飘乎乎的。 “是,姑娘,我方才跪在后面也都听见了,那位宫里头来的公公说的就是太后要请姑娘进宫说说话。”冬青咽了一口口水道。 “我什么规矩也不懂,怎么到宫里去,怎么陪太后说话?”孙世宁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姑娘,我,我也不懂这些。”冬青吓得都快哭出来了,进宫绝非小事情,就像方才姑娘说的,这一去不归也是有可能的,“要不,还有些功夫时间,姑娘去大理寺捎个话,问问沈大人的意思,他是朝中大官,他知道该怎么做的。” “对,他知道的。”孙世宁缓过一些气来,沈念一留下的话,其实就是暗示这件事情,让她静观其变,让她不要过于惊慌失措。 “那么,我去一次,我一定能够找到沈大人的。”冬青手足无措的,想要一头往外冲。 “慢,慢着。”孙世宁及时阻止了他,沈念一身处大理寺,消息最是灵通的,既然是安排在三天后,但凡他有心,必然会替她出谋划策,不会让她为难的,“冬青,我们不用火急火燎的,这件事情应该不是坏事。” “我以前也没听说过有哪位姑娘被请进宫去见太后的。”冬青头皮发紧,说话都结巴。 “是,就因为不曾听过,所以我说不是坏事。”孙世宁认真的想一想,做好了决定,“我们先等着。” “等什么?”冬青傻呼呼的问道。 “等沈念一。”等他用最快的时间,做出最妥善的应对之策,孙世宁相信他,必然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出手。 黄昏时分,已经来了人,由门房引着进来,冬青接待的,进屋来问:“姑娘,来者说她叫做行娘,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行娘?孙世宁细细想来,这名字确实熟悉,一时半会儿的却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到,已经听见个女子隔着门笑道:“孙姑娘真正是贵人多忘事,可曾记得在我的店中做过衣裳,后来,沈少卿沈大人还让我们店子给姑娘做了好些衣服,一并送过来的,那一次,我没有来府中,所以姑娘不记得了。” 孙世宁只差拍一下后脑勺了:“是,是,我想起来了,冬青,快些请进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扬眉吐气 行娘进屋先给孙世宁行礼:“本来还该着早一个时辰过来,奈何沈大人所提的要求实在是费功夫,赶来赶去的,才算是今天这个点赶出来,我就马不停蹄的亲自给孙姑娘将衣服送来,先试试身,本来的衣服尺寸,我都是存着的,不过见着姑娘又觉得姑娘这些日子清减了,怕是衣服做的有些松了。” 打开带来的锦盒,行娘笑眯眯的将簇新衣裙用双手给捧了出来:“衣服料子是沈大人前些日子亲自来选的,我还多嘴问了句,孙姑娘自己怎么不来,他说姑娘身体微恙,不能出门,原来是趁着姑娘初愈,赶着要送的礼,没想到他这样一个清冷的男人,居然这般细心周到。” 孙世宁的目光落在湖蓝色的衣服上,明媚的蓝色,仿佛是春日底下发出粼粼波光的湖面,微微的风,吹起一波一波的涟漪,再定神而望,果然是衣裙上都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云朵的图案,美不胜收。 “都是用纯银所制成的线绣的,工序繁复的很,不说内宫里头,我敢打包票,城里只有我这一家能够做得出这样的手艺。”行娘服侍着她换衣服,“姑娘的腰身真是纤细,人都说盈盈一握,形容的便是这般的娇态。” 从头到尾,行娘的一张巧嘴就没有停过,净挑好听的说,很有些技巧,绝对不会让听者生厌,被这样一个人搅合着,连带着冬青的紧张都慢慢平静下来,她从后头试着用手抓了衣料,又回头问:“可有大些的铜镜?” 冬青忙不迭去取来,放置在孙世宁面前,忍不住笑道:“这衣服真是好看。” “能不好看吗,这花色,这手工。”行娘很是自得,也不忘记正事儿,“姑娘瞧瞧,腰头这里是有些松,要是赶着改也是可以,不过我将手放开,姑娘再看,松一些也是好看,坐起来走起来还不至于太拘谨,你说呢?” 孙世宁格外认真的照了照镜子,知道接下去要面对的都是大事情,来不得慢点马虎的,镜中的形容与行娘所说的一般,她点点头道:“是不用改了,改的太紧,好看是好看,坐的时间长了不舒服。” “姑娘同我的意思是一式的,那就不改了。”行娘示意孙世宁抬脚走几步,又指着裙摆上给她看,随着步履盈盈,银色的图案时隐时现,仿佛是湖水中倒映出的云朵,云卷云舒,千变万化。 孙世宁试过衣服又换下来,以免弄皱了,行娘帮着收拾:“姑娘是几时要穿这一身做客?” “大后日。” “我瞧着姑娘平日都是素颜向人,穿这样华贵的衣裙,还是稍作妆容才好,大后日一早,我会赶过来,一是为姑娘着衣,二是替姑娘梳头上妆,姑娘觉得可行?”行娘说的头头是道,“这是洐云衣,有相配的发饰,姑娘千万马虎不得。” “那就有劳掌柜的了。”孙世宁答应下来,“你说这些衣裙都是沈少卿来你店中订制的?” “可不是沈大人亲自来的,知道我店里头私藏着些好料子,就不肯放过了,不过这个颜色也确是很衬得出姑娘的肤色,头发,沈大人的眼光极好的。” 等都收拾好了,行娘风风火火的离开,又千叮万嘱让孙世宁这几日好生修养,说是脸色好,比擦什么香粉都强。 孙世宁听着只会笑,原来沈念一真的都替她盘算好的,连衣服都是早早的安排下,只是他既然有先见之明,为何不肯早些给她个确凿的话,非要等传懿旨的公公到了门上,她依然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还是说,他做下的这些功夫手段,都是为了以防万一,太后这道懿旨连他都琢磨不准到底会不会传达,要是太后失去了兴致,而她听到风吹草动,反而每日里头惶惶恐恐的,更加不妙,与其日夜难安,牵肠挂肚,看样子还是如今的安排更加好些。 “姑娘,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见太后也不是那么吓人的事情了。”冬青将锦盒放置妥当,走到身前来,小声说道。 “是因为沈大人都替我想周全了?” “可不是,如果真是要赴汤蹈火的,沈大人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他如今只是替姑娘做衣服,打点行程,可见是有把握姑娘进宫不会受伤,没准啊,就是太后她老人家孤单了,想找个前后不搭边的人说说家常话,姑娘走一遭不吃亏,回来就是见过太后的人了,以后孙府里头,谁敢高声说姑娘半个不字,我就用这句话来喷她。” 孙世宁被她说的逗乐,她只是有些希望能够在入宫前,见一见沈念一就会更加定心,然而一等二等的,进宫的日子到了,他却没有如愿出现。 倒是行娘如约早早来了,双手灵巧的不行,三下五除二替她梳好了头,又说孙家的胭脂水粉本来就是天都城内首屈一指的,要是取了别家的货色来,怕被孙姑娘一股脑儿的甩出门去。 孙世宁也不是完全没准备,已经让柳先生到自家工坊取来最顶尖的成品,长溜排开,任由行娘取之用之。 行娘笑着说道,见过孙家的香儿粉儿的,却没有见过这么齐全的,她下的手轻,替孙世宁淡扫蛾眉,巧点胭脂,用的都是些素净的颜色,等到完工,镜中人对视彼此,孙世宁瞧见的年轻女郎,眉眼如画,乌发蝉鬓,娴静淑雅,明明还是她的样子,却瞧着分外有些不同了。 “姑娘的皮肤底子是真好,我就是瞧见这香粉实在细腻,才手痒扫了极淡的一层。”行娘从衣服暗袋中取出一个小盒,“这样重要的物什差点忘了。” 小盒打开,是羊脂白玉的簪子和耳坠,孙世宁还真的想过用什么饰物来配这身衣裙,思来想去,好似多加一笔都会显得骄躁,结果沈念一选的玉色纯净,乳脂一般的颜色,妆点而上,真是画龙点睛,恰当好处。 “大事完工。”行娘欢喜的什么似的,孙世宁连声道谢,虽然知道沈念一必然给足工钱,这份心意却是难能可贵,没想到行娘居然扭捏了一下道,“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说出来怕姑娘笑我贪心。” “掌柜的不必见外,但说无妨。” “姑娘桌上放着的这些,有的我见过,有的我没见过,想必是只送入宫中,给各位金贵之人用的,要是姑娘答应,将这些让我捎带回店中使用,真正是不胜感激了。”行娘都舍不得放下手,“姑娘放心,我只是给几位相熟的客人来用,绝对不会外传出去,更不会泄漏其中的原委,要是姑娘觉得为难,只当我没有说过便是。” 孙世宁不是太懂其中的门道,让冬青去问一问柳先生,可否将这些送人,柳先生的回话很快送来,只说送人不打紧,别四处宣扬是宫中用的就好,行娘连忙又竖起三根手指头保证再三,孙世宁点了头,唤的冬青取来软布将所有的都包裹起来,让行娘带走。 行娘是千恩万谢,一叠声道:“没想到,居然得了这样大的好处,回头我见着沈大人就将工钱都尽数退回于他,这一单生意,拿了这些足以足以。” 一副生意人的嘴脸,孙世宁却喜欢她那股子特别认真的劲头,瞧着时辰差不多,命冬青将人先给送走,这边还没坐踏实,门房已经慌里慌张传话来说是宫中来了人,请大姑娘到外院候着,车马立时就到,即刻进宫,不可延误。 冬青踏前一步,想要跟着去的,被孙世宁给阻了:“宫里不比寻常的地方,懿旨中只提及了我的名字,怕你并不能够跟随齐往,你就在家中耐心等我即可。” “姑娘,那你一路都多加仔细小心,千万要保重自己。”冬青方才的机灵劲儿过去,又开始恍然若失起来。 “别说傻话,你也说了,没准就是找个人说说话,太后想到我,是因为每天豆豆在用我们孙家的胭脂水粉,这也是孙家该有另一番成就,等我回来,就把好消息一并的带回来。”孙世宁的双手都隐在略微修长的袖口之中。 冬青依依不舍送了她到院门口,宫中派遣来的马车也已经到了,下来两个年轻的宫女,笑吟吟的问,哪位是孙家的长姑娘,孙世宁应声而出,宫女给她行礼,又前后簇拥着,送她上车坐稳当,如同冬青所说,孙世宁今日这一番派头,已经足够扬眉吐气,压倒孙家上上下下的所有人,包括二娘薛氏。 孙世宁坐上车,两个宫女也坐了进来,她轻轻在心里吁出一口气,总比与上回来传旨的那位同坐一辆车要好得多了。 两个宫女先是相视一眼,随即其中圆脸的那个和和气气说道:“孙姑娘千万不要胆怯紧张,太后为人最是和气的,到跟前说话应答,就同在家的时候一样就好,也不用顾忌那些宫规,太后常说,宫规是给宫里头的人守的,宫外的人只要知书达理,其他的都不用计较。” 容长脸的宫女在旁边笑着道:“依我看,孙姑娘就像是太后会得一眼投缘的女子,太后就喜欢文静大方的。” 第一百九十六章:既来之则安之 孙世宁但笑不语,不说不错,才是真道理,她从来不会觉得太后比薛氏更加难以应付,况且不过是见一面就好,又不是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什么事情都讲究个忍字在心,就能够凑合过去。 那两个宫女不知是故意试探,还是也偶尔出宫,一路上叽叽喳喳都说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又说哪里的绣花线颜色好看,又说明明记得此处有家点心铺子,怎么变成了成衣店,不时将窗帘掀起来向外看。 孙世宁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压根没有要套近乎的意思,这两位说着说着才收了嘴,一回头问道:“都说孙家的胭脂花粉一流,方才在府上真应该先问孙姑娘讨要一份回去,到了宫里,我们也风光风光。” 孙世宁轻声回道:“稍后两位姐姐留下名字,我请人捎带进宫。” “真可不敢劳驾了,就是给了我们,也是偷偷的用一点,你可知道太后不喜宫中的人涂脂抹粉,只喜欢素净的,那些娘娘们就算再得宠,要来参见太后时,也只能擦了胭脂,梳个规规矩矩的发髻,生怕惹得太后不悦。”圆脸的笑着又道。 容长脸的应和道:“可不是,就说今天要来接人,真怕一照面,来个妖精似的人,还没进宫门就被太后着人撵出去,年前不是出过这事,我记得那姑娘也是大家大户的,约莫是听着太后召见,心底下实在欢喜不过,才慎重其事的,未曾料得适得其反了。” 孙世宁抿着嘴角,她的衣服头饰明着是行娘在照拂,实则暗地里都是沈念一从中打点,他做事一向靠谱,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孙姑娘出落的芙蓉花一样,回头太后不知道要喜欢成什么样子了。”圆脸的见车子停下来,欢欢喜喜的一拍手道,“孙姑娘,到宫门了,里头不能驶车,要自行走过去。” 她点点头,由得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她下去,双脚落地,见着沉甸甸的宫门,两队御林军齐刷刷分站两边,圆脸的宫女上前将腰牌拿出来,很快就通行而过。 孙世宁见她小心的将小小的腰牌又收起来,想要多看一眼,腰牌上描着什么花纹,却觉得后背灼热炎炎,分明是有人正在暗中窥视,她飞快的转过头去,她们三个人已经走过宫门,身后依旧是那些御林军,陌生的脸孔,根本不曾相识,是谁,是谁在这样肆无忌惮的打量她? “孙姑娘。”容长脸的宫女唤了一声,“时辰不早了,不能让太后久等的。” 孙世宁知道收起目光之人必然是在那些人里面,然而一时半会的根本查验不出,脚步急忙的跟了上去,那宫女瞧着她的目光就像是当她是乡下人进城,四处张望,嘴角流露出一丝优越感。 孙世宁赶紧屏息凝神,不再去想这些做不得准数的揣测,皇宫里头地方大,她埋头跟着走,仿佛走了很久很久才到了太后居住的长春宫,若非穿的新鞋合脚,这会儿都能走出燎泡来。 “孙姑娘,你先在这里候着,我们进去回禀太后,你才能进去。”知道她不懂工规,就挑选最简单明了的话关照她,又见她懂事识理,放放心心将她放在门前就进去了。 日头已经快爬到正中央的位置,孙世宁这一站就是一炷香的时间,长春宫宫门前,没有半个人走过,她尝试着往里面瞧瞧,远远的就见着人影戳戳,她不敢径直走进去问个究竟,只得咬着牙继续苦等。 幸而圆脸的宫女总算是出来了:“孙姑娘,请跟我进去。” 孙世宁一双眼都被日光照的发花,胡乱点两下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后故意使出的下马威,让她知道其中的厉害。 圆脸宫女走出几步开始解释道:“你不在宫中行走不知宫里头的规矩,方才我们进去,太后正在吃点心茶水,我们这样的身份是不能随意闯进去的,只得在屋外干等,等到太后都吃完了,漱了口,洗了手,再由太后贴身反而宫女将话传进去,一来二去的,可不就是耽误许多时间。” 孙世宁听得这番话,稍许放下心,只要不是针对她的,那么既来之则安之,都按照宫里头素来的规矩就好,圆脸宫女说了几句,也不见她回嘴,又笑起来道:“孙姑娘的话真是少,这可是难得的好习惯,这宫里头最是忌讳的就是祸从口出。” 将孙世宁一直带着穿过很长的抄手走廊,走廊两边都种着雪白的玉簪花,此时花期为止,浓绿的叶子已经长得齐刷刷,她特意记下这一笔,原来太后特别中意玉簪花,工坊中或许可以尝试用这种花来调香,专门配送到长春宫中。 那么,仿佛就像是一年四季都有玉簪花在身边常开不败的感觉,太后若是喜欢一种花,必然也是喜欢这种花香。 “这位就是孙姑娘了?”这一次发话的宫女,穿着月白色的宫装,眉宇间有些傲气,显然比迎接她来的那两个人品级要高些。 孙世宁不懂怎么称呼这些宫女,只是俯身行礼,被那宫女笑着用双手给拦住了:“孙姑娘是太后她老人家的贵客,我们都不过是些服侍人的,哪里好受孙姑娘的礼。” “这位是茯苓姐姐。”圆脸宫女多了一句嘴。 “太后在里头等着孙姑娘相见,请随我来,千万别听她说的,又不是在自己家里,什么姐姐妹妹的,孙姑娘要是愿意直接喊我茯苓就好,太后喜欢草药的名儿,我们进了长春宫就都跟着将名字改了。”茯苓十分的客气,走在孙世宁的一步之前。 孙世宁依然微微笑一下,表示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了。 茯苓的步子不快,足音极轻,可见都是平时操练出来的习惯:“太后喝茶的时候还问呢,孙家的长姑娘怎么还没有到,我说宫外的人进宫来,到了宫门口就要下车,姑娘家又多半走不快,这一路过来,至少也要耽搁大半个时辰,太后才笑着说,这个规矩看样子要改改,否则哪个在家里头不是娇生惯养的,却到宫中来吃苦了。” 太后日常起居的这一间门口挂着水晶珠帘,半透明的,不知是光线折射,还是巧意设计,站在门外往里头看,只觉得五彩斑斓,完全是另一番盛世光景。 “回禀太后,孙姑娘到了。”茯苓边说话,边撩起了门帘,示意孙世宁先走进去。 孙世宁一想到走过珠帘就要见到太后,心中甚是紧张,步子不稳,差些左脚踩到右脚,却听到一个再和蔼不过的女声在说道:“还不快请进来坐坐,哀家正愁没有人来说话。” 孙世宁缓缓走上前,见到正座处,坐华服美妇,保养得当,看起来最多才同薛氏差不多的年纪,肤色白腻,想必年轻时更加美貌,她赶紧恭恭敬敬行礼:“民女孙氏世宁见过太后,太后万福。” “不用多礼,虽说是在宫里,哀家也是着人叙叙家常,没有那么多讲究。”太后挥手道,“茯苓,给孙姑娘看座。” 孙世宁隔着十多步,得了一个座,也不扭捏,落落大方的落座,立时又有人端了茶水,果子,点心,放置在她的手边。 “孙氏,世宁,是哪两个字?” “回太后的话,盛世的世,宁和的宁。” “好,好,真是好名字,盛世宁和,哀家喜欢这两个字。”太后笑的很真,一点不假,“这些点心都是哀家素日里爱吃的,就是不知道你们年轻人可喜欢这些酥皮绵软的,你也知道,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嚼不动硬物,总还想要保全这一口好牙,方能见见人。” 孙世宁轻声谢了一句,却没有动手去取用。 太后也没有多过问,耐心的问了些她家中的近况,只听她说到父母双亡,家中唯有一个继母与同父异母的弟妹时,叹了口气道:“你进来的时候,哀家瞧着你举手投足自有一番雍容,知道是个好家教的,却不曾想,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孙世宁不想太后居然会感怀她的身世,知道宫里头的孩子几乎每个都是同父异母,这些嫔妃之间勾心斗角远远胜过民间宅院中的小打小闹,想必太后也是触景生情,才格外有感触。 “别坐的那么远,茯苓再看座,就坐在哀家身边来。”太后指挥着将孙世宁坐着的椅子,连带着案几,一并搬到身边来,“哀家年前用了孙家新制的头油,觉得气味芬芳清冽,却是比过去的好了许多,替哀家梳头的宫女也是,这个头油格外清爽,不像往时那么油腻腻的,有时候打个盹,枕头上都能留下印子,哀家再试了试其他的几种,都是很好,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孙家换了个当家人。” 孙世宁听太后说起孙家的御供生意,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这事儿不比拉家常,要是有半点差池,就委实对不住亡父的泉下之灵,孙家的生意由父亲白手而起,绝对不能葬送在她的手中。 第一百九十七章:机缘巧合 先帝去世,太后素衣就整整穿了三年,待得坐稳了太后之位,搬到了长春宫,又下令长春宫中历任宫女都不许穿的桃红柳绿,虽然没有明令禁止用胭脂水粉,但也没有哪个没长眼的,涂得红红白白的给太后置气。 太后气能气多久,一句话就能让人在宫中从此消失不见,这样浅白的道理,哪个人都懂。 直至几个月前,负责梳头的宫女甘草,在太后面前轻轻打开一盒全新的胭脂,说是从送进宫的新物,太后的眉尖方才蹙起,却见着那胭脂是一抹极浅的珊瑚色,抹在脸上嘴上,初看都不太觉得是擦过胭脂,但是整个人的气色都大好了。 看着镜子里头的倒影,太后轻声问道:“孙家还是那个未曾出阁的女子在当家?” “婢子已经按着太后的嘱咐去打听过,说是孙家与姜侯爷那边有些渊源,侯爷将一个姓柳的幕僚借到孙家,正帮衬着这位姑娘做事,里里外外一把抓,这位姑娘也是个新手。” “姓柳的幕僚再厉害,必然也是这位姑娘有些过人之处,账本啊,工匠啊,是需要个厉害能干的人来管制管制,可做胭脂也是种天分,哀家看着孙长绂就调制不出这样的胭脂。”太后将盒盖合起,“以前不曾听过孙长绂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大女儿,这又是另一个故事?” “据说是孙长绂原配的发妻所生,养在乡下,没见过大世面的。”甘草想一想还是说下去,“不过婢子又听说件有趣的事儿,这位姑娘居然同大理寺的沈少卿沈大人有过婚约。” 太后冲着镜中人微微一笑道:“果然是件趣事,哀家越来越想瞧瞧孙姑娘长什么样儿,从乡下到天都来,不过几个月已经长袖善舞,知人善任,沈念一的性子清清冷冷,前年的时候,哀家原本想把凤瑞郡主许配给他的,他三言两语的就给推却了,没想到,还藏着这样的暗招。” “太后想要见到她还不容易,只要哪一天,皇上来长春宫的时候,太后有意无意的提上两句,婢子看一定能成。” “哦?你觉得如何能成?” “婢子想过,太后都好奇的人,皇上难道不好奇,沈大人可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宫里宫外谁人不知,皇上大事小事都要先问过沈大人才肯定论的,沈大人身边忽然多了这样一位孙姑娘,谁都想要见识见识,皇上要开这个口必然有些不方便,太后先提了,皇上定然是应准的。”甘草一副灵牙利齿的,说的太后频频点头。 “也是,也是,那么哀家等皇上过来,就漏出些口风,哀家想要找个人来说说话,又委实不想见着那些嫔妃的虚情假意,要是有个外头人来,没准还能打发点时间。” 于是,孙世宁被安排着坐到了太后的面前,太后起初只记得甘草说的,是从乡下才来的小女子,以为会得如何粗俗不知礼,没想到见面之后,才知道外头什么叫做以讹传讹,非但将那些外臣家的姑娘都给比下去了,仅仅是含笑不语的这番功夫,大概连凤瑞郡主都比不上。 凤瑞每每见了沈念一,都太过矫情做作,反而是凤庆显得气派些,可惜凤庆已经自己许了个如意郎君嫁人,留下的几个尚未出阁的,连带着太后自己都看不过眼,就别诬赖着沈念一眼高于顶了。 皇上知道太后有意结亲的心思,朗声而笑,只说沈念一这人一向主意正,不容质疑动摇,除非是他自己看对眼的,旁人想要摆布他的婚事那是绝对没有可能的事情,太后仔细想一想,果然如此,才庆幸沈念一给足脸面,推脱时只说了自身的不适合,绝对没有半分其他的不满。 后来,凤瑞嫁了个好性情的男人,只可惜不思进取,终日蜗居在家中写写画画,所幸生了一双极其可爱的龙凤胎,太后着人喊小两口带着孩子来过一次,抱着一双小小人儿,在心里头暗暗感叹,各人都有各人的福分,这句话一点不差。 眼前的孙世宁,虽说孙家是皇商之人,可是天底下给皇宫中送御用之物的商贾多了去了,哪个有这样的机会,能够单独到长春宫中面见太后,说笑聊天,要是一回身出了宫,此番美谈佳话,还不要羡煞旁人。 也就是机缘巧合到了,要躲都躲不过去了。 太后掀起眼帘多看了孙世宁两眼,远观近瞧的,都挑不出大毛病,言谈举止也都不差,她想一想道:“好孩子,过来些,让哀家再细细瞧你。” 太后要瞧,那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孙世宁缓缓起身,站到了太后身边,太后见她身段纤细苗条,腰肢极细,不堪一握,笑着道:“哀家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细腰,女人便是腰细才显得好看。” 最难得,没有像时下有些女子,学着胡人胡女的装扮,非要将衣裙做得窄身到不行,好看是好看,但是衣料稍许轻薄些,令人瞧着总觉得轻佻,孙世宁的衣裙明显比身材要宽松两分,站直后,衣袂仿若无风自动,反而更添楚楚容姿。 “瞧太后喜欢的什么一样,要婢子说啊,不许几天,孙姑娘今天的这身打扮就能被宫里头的有心人照样子仿了去,回头娘娘们又开始都穿宽松的衣裙示人了。”茯苓笑着走过来添茶,“自打孙姑娘进了永延殿,太后就没舍得转开过眼。” “好看的,谁都爱看。”太后有意无意的要握住孙世宁的一双手,摸到的却是层层的纱布,这才是先前左右打听都不曾知晓到的,她分明是吃了一惊,连忙低下头去看,“你这双手是怎么回事?” “民女的手前不久受了伤。” “伤了多久,有多严重,这一层一层纱布包着,天气渐渐转暖,不是更加难受。”太后很轻的握住她的指尖,却不肯放手。 “是灼伤,当时真以为这双手已经废了,总算有个好大夫尽心尽力,如今恢复了五六成,稍许动动尚可,纱布底下依然见不得人。”孙世宁想到沈念一的话,说的都是实话,太后的年纪,地位,什么样的谎话都瞒不过她的眼,与其被揭穿,还不如都说真的。 太后才想喊茯苓取一种很好的伤药过来,听她这样说,微微沉吟,随即却道:“哀家要看看你的伤势,将纱布解开可好?” “真的丑陋。”孙世宁没有反对,因为茯苓已经走过来帮忙,手势很轻,尽量不会弄痛她,实则经历了剧痛钻心以后,她对这种程度的疼痛,简直已经免疫了。 孙世宁露在外头的皮肤润白晶莹,底子很好,纱布打开后,连茯苓都没人住,在太后面前倒吸了一口气,她说丑陋绝对不是夸张,那种皱起的粉红,任何人见了都会在心中打个突,反而是太后格外镇定,抬起头来问道:“大夫说,这是在长出新的皮子?” “据说是用了些猛药,长到何种程度就说不好了。” “哪个大夫?” “正安堂的郑容和郑大夫。” “原来是他,哀家见过他,医术很好,也会做人,就是说什么都不肯留在宫中,又说要是想找他医治,随时可以去医馆找他。”太后浅浅而笑,这话说的真是不知宫中疾苦,如果不是御医的身份,却要寻来医治宫中之人的急症,那么太医院养着的那一班神医哪里还有脸面活下去。 不肯入宫,也能够理解,那位年轻的郑大夫看起来根本不适宜在皇宫中与那些名利欲望交手,在这些上头多花了心思,也难怪御医们的医术大多举步不前。 “如若是他,那么哀家稍可放心,你这双手算是有救的。”太后将自己的一双手平平伸出来,放在桌上,“你瞧瞧哀家的手。” 太后的手必然是保养得当,指甲比常人略长,没有涂着丹蔻,肤色白腻:“你可瞧得出端倪?” 孙世宁看得很是仔细,那双手上的皮肤经不起推敲,颜色比手腕上头的那一截要浅,虽说那分割的位置恰当好处的正戴着一双翡翠镯子,她听沈念一说起过太后曾经受过的伤,看起来,当时伤的也绝对不轻。 “哀家这双手也受过灼伤,很重的那一种。”太后说的轻描淡写,不过两人离得近,孙世宁分明瞧见她的眼角跳了一下,有些记忆并不美好,回头去望,依旧触目惊心。 特别是太后嘴角噙起的那一点点笑容,令人觉着不寒而栗:“原来,自己的肉烧糊了,也同灶房里烧焦的那些鸡鸭鱼肉一样,有股焦糊气。” 双手被按在烧红的炭火之上,惊醒过来的瞬间,非但能够闻到刺鼻的气味,那种痛,根本只能用哀嚎来形容,如今有时候做起噩梦,依然是这个场面,被推翻的火盆,满地打滚的人,还有撒了一地的炭火,怎么避让都避让不开。 “哀家的手整整养了半年,同你的一样,皱起的粉红颜色,叫人见着恨不得用手将其统统剥下来。”太后依然在笑,“不过哀家也因此因祸得福。” 第一百九十八章:有缘人 “哀家怎么突然同你说起这些,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老旧的哀家都快忘记了。”太后回过神来,眼底依然有些许的怜惜,她没有细问孙世宁受伤的原因,不过那样的家中,继母,继妹,根本没有个贴心的人,与当时她在宫中孤立无援,也没有差别。 孙世宁没有说一句歹话,更加不曾自爱自怜,不过是低下头来笑一笑,那笑容些许的无奈,却没有抱怨。 太后一一看在眼底,愈发的喜欢,有几个嫔妃过来坐坐时,头痛脑热的小毛小病能够说上半天,她坐在高位,心底冷笑,能够在后宫生存的女人,绝对不会是个善茬,要装娇弱都去皇上面前装一装,来长春宫就不必麻烦了。 “天底下没有养不好的伤,就看事在人为了。”太后嘱咐茯苓去将妆台底下倒数第二格中收藏的匣子取来,“哀家正好有件物什,适合你用。” 孙世宁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冷不丁听到太后继续说道:“方才哀家还想,莫非是沈少卿得知哀家的宝贝,才特意安排你来见哀家的,不过又想一想,见你是哀家提出的,你原先并不知道,况且此物沈少卿应该没有见过才是。” 外臣毕竟是外臣,虽然也到长春宫来坐一坐,有时候喝杯茶,说几句话才走,却不可能走到太后的闺房,见着妆台中的秘密。 太后绝对想不到是六皇子寅迄出卖的消息,孙世宁尽量不动声色,她只管多听少说。 茯苓已经取来了匣子,太后当着孙世宁的面打开:“这还是当年先帝爷赏赐的,用完之后,哀家小心翼翼的收藏起来,哀家也算是深受先帝爷恩宠,得了不知多少珠宝玩赏,只有此物,最是珍贵的,本来想着等哀家哪天随着先帝爷去的时候,要带进棺木中一起落葬,现今送于有缘人,想来先帝爷泉下有知,也会明白哀家的心意。” 孙世宁眼见着太后握住她的手,将那只薄如蝉翼的手套,慢慢替她戴上,她曾经戴过一双差不多的,也就是那时候毁了双手,不过这一双又分明有些不同,等到两只都戴好,太后笑着说道:“你这孩子倒是有些呆呆的乖巧,旁人得了哀家的好处,少不得又是磕头,又是谢恩的,你只流露出一点点茫然的神情,看着却更加像个孩子了。” 由始至终,太后心里是打着怀疑的,怎么就那样巧合,要是孙世宁真的千恩万谢的,就更加叫她费神,然而孙世宁的样子,却让她撇开了疑心,无巧不成书,大概冥冥之中就安排了这样的缘分。 孙世宁这个时候,才想起要跪下谢恩,到底没有学好规矩,人是跪了,话却说不好,反而是太后乐呵呵的让茯苓将人搀扶起来:“也就是正适合你用,送给别人也是束之高阁,哀家同你有缘,也希望你往后否极泰来,日子过得顺顺当当。” “民女谢过太后,承蒙太后的吉言,想来已经将最艰难之处都走过,往后就会得越来越顺。”孙世宁还是恭恭敬敬的给太后磕过一个头,才肯起身。 “好,好,这句话说得顺耳。”太后笑着又指住案几上头的点心,“放了一桌子也不见你取用,原来是手不方便,如今再试试看?” 孙世宁依言取了一块小小的桔红糕,挣脱开纱布的束缚,十根手指才算是解脱开来,尽管还不够灵活,已经与前头是天壤之别,她是真正的欢喜起来,眼角嘴角藏不住呃笑意,桔红糕被捏起,放进嘴中,不很甜,里面夹杂着一丝丝的陈皮,回味甘冽。 太后不知为何,瞧着她倒像是瞧见了当年的自己,明明是相距甚远的两个人,约莫是有些细节,有些心境打动了自己,居然跟着那种欢喜也欢喜起来,又喊茯苓重新沏了热茶上来,一个劲的说道:“这些点心爱吃的话,就多吃些,宫里头的女人个个都想要维持身段,吃起东西来,有股别扭劲,哀家都不愿意与她们同桌而食。” 孙世宁当真吃的不少,腮帮子微微鼓起,有种天真的明朗,太后才要张口又说话,却听外头有人传话进来说是大理寺的沈少卿来了。 太后这一次是笑开了花,指着孙世宁道:“这才是好福气,生怕哀家招了人来欺负,百多个不放心,居然追到长春宫来了。” 孙世宁听到沈念一也来了,差些一口茶呛出来,脸孔都快涨红,又听了太后这句话,连耳朵背面都快烧红了,讪讪的笑,又不好说其他的,反而要太后替她开脱:“无妨的,哪个人都有这一段时候,哀家以为沈少卿是个冰雪雕琢的人,还担心他眼睛里头只有皇上派下的那些公务,要同那些案卷过一辈子,没想到能够制得住他的人,说来就来了。” 孙世宁没敢说半个不字,沈念一已经款步走进来,衣服是靛青色的,要是换做别人穿,未免有些老气,穿在他身上,反而衬得他剑眉星目,更加沉着俊美。 “微臣给太后请安。”沈念一连眼角都没有飘过来一下,孙世宁却分明知道他在看着她,而且那视线中蕴含着丝丝的笑意,分明是另一种赞赏。 “免礼,免礼,沈少卿是从皇上那里过来?” “是,才在御书房中,皇上说世宁正在长春宫,应允了微臣过来看看,否则也不敢造次。”沈念一站直了身体,腰背挺拔就像是一把才出鞘的宝剑,锋芒半隐半露,恰如其分。 “这个皇上,明明知道哀家想要同孙姑娘说几句家常话,却派你过来搅局。”太后笑着说道,“别是你生怕哀家发难与她,特意赶着过来救美的。” “太后是菩萨一样的心,如何会发难她,微臣绝对没有这样的心思,就是皇上说了,就顺路过来看看。” 太后下巴微抬,斜斜看了两人分别一眼:“都说沈少卿长得好,如今哀家瞧瞧,孙姑娘虽说不是倾国倾城的容貌,两人站一起却是分外登对,可见姻缘这事也要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哀家也没有给什么见面礼,只送了件合适的物什给她。” 沈念一自打进屋就先去看了孙世宁的双手,知道事情已经办妥,见她不卑不亢的神情,更加放心:“太后给的必然都是最好的,微臣替她多谢太后赏赐,她笨得很,不懂这些规矩,要是做错了什么,让太后见笑了。” “哀家看着她倒是很好的。”太后根本不避讳对孙世宁的另眼相看,她见多了后宫中女人的暗涛汹涌,反而更加赏识真性情的流露,特别是吃过苦受过累以后,依然保有的一颗赤子之心,“哀家看人最是准的,她这般的好性子,在你跟前必然是要吃亏的,所以哀家告诉她,以后你若是敢欺负她,就到长春宫来告状,哀家第一个替她抱不平。” “世宁,还不快谢太后的话。”沈念一见孙世宁愣头愣脑,不知是故意,还是没听出来太后的话中含义,此话一出,等于是要做了孙世宁的娘家后台,虽说不是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回到孙家,却是足够压制住薛氏了。 “民女谢过太后。”孙世宁才缓过神来,细品出味。 “谢哀家什么?”太后故意逗她。 “谢太后将民女当成是自家的孩儿一般护短。”孙世宁想都未想,脱口而出道。 太后先是一怔,随即欢悦的笑起来道:“说的好,这话说的真好,听着就不是沈少卿教你的,哀家可不就是个护短的人,既然谢恩,再给哀家磕一个头便是。” 孙世宁二话不说,又跪下来磕了一个头,太后亲自弯身去扶她:“好孩子,以后哀家真心护短,你若是想来说说话,只管到宫里头来。” 身旁的茯苓甚是机灵,听到这句话已经取了个丝缎的锦囊过来,太后接过,放在孙世宁的手心中:“这个你可要收好了,否则是见不到哀家的。” 锦囊一落手,孙世宁已经知道约莫是腰牌之类的信物,赶紧当着太后的面,慎重其事的收在随身带着的荷包里头。 “就算不是为着告状,进宫来陪哀家说说宫外的风土人情,趣事要闻的,哀家也是极其乐意听着的,长春宫里没什么其他的好处,茶却香,点心却好,多坐坐不算是亏待了你。”太后在她的小臂处,多拍了两下。 沈念一站在一边,却再没有插话,有些细节要是一板一眼的交出来,哪里能够达到这样好的效果,也便是孙世宁的人品聪慧能够令他放心得下。 “好了,哀家这会儿有些累了,说话费神,年纪大了就不中用,沈少卿将你没过门的媳妇儿一并带走,替哀家送她回家。”太后一只手悠悠的撑在额角边,“下次她再来,可不许你过来搅合了。” 沈念一连声称是,两人一并行礼告退,才走出永延殿,沈念一目不斜视,却已经握住了孙世宁的手,低声道:“没想到,你做得这般好,太后是真心喜欢你。” 第一百九十九章:蠢蠢欲动 孙世宁知道,身旁还有多少双眼睛在明的暗的打量他们两人,却根本不想松脱开沈念一的手,说来真是神奇,明明她戴着那副手套,却能够感受到他手心的温热,还有那种细腻的触感,心中分明有了些动荡。 沈念一加重了一分力道,声音更低道:“我想这样牵着你的手而走已经想了好些天,回头我要去重重谢过六皇子。” 孙世宁没有做声,她贪恋他的温柔,还有比旁人更加干脆的直截了当,让她明明白白他的心意,这种旁若无人的相知相通,真是分外美妙。 “我没想到你会来。”快走到长春宫宫门口时,孙世宁才说了一句。 “太后的眼力劲十分厉害,我是怕在你旁边,反而会得露出马脚。”毕竟是在算计太后的珍藏,用太后的话来说,那是原先准备要随葬的心爱之物,先不说价值连城,难得一见,便是先帝赏赐一说,已经不容易讨要得来。 “那么,你怎么又来了?” “怕你应付不来,这里是皇宫之中。”沈念一这一句也是真心话,生怕有个闪失,孙世宁吃了大亏。 “我真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 “那些懂的多,会的多的,得不到太后这样的夸赞。” “我也没有觉得哪里就做得很好,说得到位了。” “要的便是如此。”沈念一忍不住多夸了一句,“太后见了太多刻意矫情,装模作样,瞧着你最自然本色的,才会喜欢,我都很久没听太后这样和颜悦色的夸过一个人。” 以前,太后人前人后倒是会夸奖凤庆郡主两句,说这个孩子真性情,直肠子,最是难能可贵,凤庆郡主出嫁之后,也是生怕郡马与其他的皇亲国戚合不来,更不愿意听到旁人的嘲讽之声,索性与薛家真远游去了,一年中倒有大半的日子不见人影。 太后从来不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今日这般,简直是出人意料,沈念一低低说道:“太后后头说的那些话,你可明白?” 孙世宁摇了摇头,一直到走出宫门,坐上沈念一的车子,她才回道:“当真是想让我多来陪她说说话?” “你收起来的锦囊呢?” “在这里。”孙世宁取出来,打开抽绳,“进宫之前,我见带路的宫女也有一块小小的腰牌。” “宫女的,怎么能同太后给你的相比。”沈念一眼见着锦囊中倒出来的腰牌,玉质温润,成色极佳,“你可知道有了这块腰牌,你随时都能进宫,未必是去见太后。” “我不知道。”孙世宁将腰牌凑近了细看,“太后就这样放心,万一我是坏人要做坏事的呢?” “不是还有我这个担保人在吗,你要是做了坏事,那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沈念一将腰牌替她放回原处,“这个务必要收好了。” “可见并非是我的本事,太后对我这般好,因着我与你的这一层关系。”孙世宁不敢邀功,很是乖巧的说道。 “与我也有三分干系,不过你要是见着太后平日怎么对待皇上那些嫔妃的,就该知晓她能够说出这番话对你,实属不易。”沈念一笑着摇摇头道,“也是一见如故,否则这件宝贝,绝对落不到你手上,怕是皇上来讨要,太后都能用先帝的抬头将皇上的话给堵回去。” “我瞧着太后很好相处,不像是会刻意刁难别人的。” “她见着你顺眼,当然是好相处。”沈念一将孙世宁轻推到窗前,“你往后看看去。” 孙世宁依言将窗帘打开一些,向外张望:“怎么有两架车,跟在我们后面?” “那里头都是你的东西。” “我的?”孙世宁更加不明白,放下帘子问道,“我空着手而来,这两架车看样子从我们出宫的时候就跟上了,怎么会是我的东西!” “太后说喜欢哪个,绝对不是嘴巴上说说的。” “你的意思是,那两架车里头装的是太后赏赐给我的东西?”孙世宁的嘴巴慢慢长大,有些合不拢,这是要多少赏赐,用了两架大车来装,而且悄然无声,根本连半个字都没有提及。 沈念一握住她的手腕,将手举起道:“与你手上的这物件一比,莫说是两架车,就是十架车的都比拟不上。” “可我以为这个同你当时给我戴的那副也差不多。”孙世宁有些受不起了,一副手套那是用来疗伤的,她拿的心安理得,其他的赏赐,实在是,实在是,被太后连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都没有,就挥挥手送了过来。 “大有不同,那一副也算是金贵,可是这个全天底下就只有独品,是在极南之地的一种会得吐丝的小虫,收集起缠丝,再经由能工巧匠之手,花了整整二十年才磨练出这样一副来。”沈念一在听了寅迄的话以后,特意去仔细查探,结果让他微微吃惊,他只知道是珍奇,没想到会珍奇至此。 本来在御书房中,皇上正在看军报,宁夏生离开边关数日,舜天国那边像是早早探知了消息,接连不断的进犯,一波比一波凶猛,已经出战三日三夜,咬住不肯放手,幸而宁大将军很有先见之明,早已经料得会的如此,安排好了工事,对方狂吠的再厉害,也照样固若金汤,纹丝不动。 “军报尚在途中的时候,宁大将军应该已经到了营帐中。”沈念一算了算行程,“舜天那边应该是专门在等这样的机会。” “还不止是舜天。”皇上将另一封军报掷在他面前,“你再来看看这个。” 沈念一看过以后依然镇定,真是宁夏生稍许一动,什么妖魔鬼怪都伺机蠢蠢欲动,真正叫做自不量力,他将军报轻轻放回桌上。 “区区一个西树国居然也想来分一杯羹,当天朝是什么地方,任人为所欲为吗!”皇上的口气不善,想来原先就心情不佳,自从将寅迄下放到夹圈道以后,反而显得心事重重,“你将大理寺里的内奸关押着如何处置,是要瞒着朕替他颐养天年不成!” 本来心知肚明,两不干涉的事情,一句话就直接放到台面上,沈念一从来也没有刻意隐瞒,被皇上突然问道,更不会惊慌失措,早就想好了往后的对白:“叛国是死罪,微臣留着他是为了查清一些事情。” “还要查多久?”皇上显然是要给出一个明确的交代。 “那个教唆他入局的女子尚未落案。”而且就隐匿在天都城内,霍永阳根本说不清楚,穿红衣的香香,到底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点,换掉红衣,谁是香香都未必知晓。 “总是敌国的奸细,那样说的话,内奸留着已经无用,朕已经让刑部的人去将他从大理寺提出来,刑部会接手他的案子,你可有其他的异议?” 沈念一沉默片刻,再抬起头时,面不改色道:“皇上既然已经做好了决定,微臣没有异议。” “刑部自然会得秉公办理,华封那个人,你也知道的,丁是丁卯是卯。”皇上见他不动气,反过来给他个稍许好看点的脸色。 想到此时此刻,华封在大理寺里抓人,抓得还是大理寺里的旧人,沈念一要是在当场必然不会让他如愿,他的性子皇上也是知晓的,才有的没的,在御书房拖着他说话,先给一棒子,待会儿大概还要给个蜜枣,君臣君臣,往往也是种微妙的关系,讲究的是个张弛有度。 而霍永阳犯下的罪名是叛国加杀人,换成是谁来审这件案子,都逃不脱是个死罪,皇上满以为他会因此而动气,却不知他有心避开,反而有些欣慰。 “孙家的姑娘这会儿正在太后的长春宫中,你不会不知吧?”皇上轻咳一声道,“太后年事渐高,越来越难以讨好,连林贵妃那样八面玲珑的可人儿到了太后面前,也是大气不敢出一声,你且过去看看,如果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替她打个圆场,不至于太后一怒之下治了罪。” 沈念一想想,这个蜜枣果然来的很快,既然皇上发话,他不会推辞,立时请退,转身就朝着长春宫而去。 太后平白无故的怎么会想到要见孙世宁这样一个平民女子,宫中开支庞大,虽说孙家做的是皇商的买卖,可是上上下下的皇商,放眼在天都城中,少说也有数十家,连带着前不久一直往孙家送花的陆家,也同样是皇商出身,却不见太后提出过要见哪个,这其中若非皇上说事,太后根本没有这个心。 将人往宫中圈拢,往后弄不好就要时时进出内宫,皇上打的一手如意好算盘,若非有他这个沈某人从中耽搁,怕是就凭借孙世宁那一手的特殊本事,皇上都能直接用别的理由将人养在宫里头,想到这个,沈念一不禁伸出手去,又握住了孙世宁的手。 孙世宁抿着嘴角笑,也不抽手出来,任由他柔情款款,她面对着太后的时候,不算紧张,如今缓过神来,才发现后背凉飕飕的,一句话,一个微小的举止都能陷自己于万劫不复,轻声说道:“我不过是来喝一杯茶,已经全身僵硬骨头酸痛,想到二娘教唆着世盈借着待选要入宫,世盈那样的心性,脾气,根本撑不到几天。” 第二百章:呆若木鸡 孙世宁更加喜欢沈念一的车,后壁开窗,细小的木条打着格子,凑近了可以看见外头的风景,外人却见不到里面,而且空气流畅,丝毫不觉闷气。 反观在长春宫中,明明那么大的地方,孤零零的几个人,她却觉得有些透不过气,不知是什么压着后脖颈处,要是再坐下去,整个人都会匍匐下来,不能动弹。 沈念一来的正是时候,他一贯充当救星的角色,所以格外讨好,令人依恋不舍,孙世宁慢慢侧过身去,将脸颊贴在他的膝盖处,她曾经没有想过会一直待在他的身边,如果哪一天,他转身要走,她会向着不同的方向离开,渐走渐远,再无交集。 然而,人非草木,此一时彼一时,要她再说离开的话,她已经说不出口,沈念一的手轻轻按在她的发顶,暖融融的,十分舒服:“世宁,我已经想办法寻双亲的落脚之处,一有消息,必将我们的事情相告,我突然觉得,早些成亲也好。” 孙世宁微笑着道:“我都听你的。” “那你就是应允了?”沈念一没觉得这样重要的话,在马车上展开有丝毫的突兀之处,只要彼此有心,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是,你说的都好,只要你家令尊令堂不嫌弃我的出身贫寒。” “他们俩人不会看重这些。” “在父母眼中,儿子总是胜人一筹,更何况是年少成名,名满天下的沈少卿。”孙世宁一股脑儿的坐起身来,笑吟吟道,“旁人不说,我自己都觉得是高攀了。” “这是家母与令堂为我们订下的亲事,你要相信长辈的眼光。”沈念一也笑起来,一只手伸过来,盖住了她的双眼,她眼前一黑,却没有丝毫的惧怕,他俯下身,嘴唇几乎就贴着她的耳朵,“我觉得你是最好的,已经足够,这事儿上头没有高攀低就,以后若是再让我听到你说这样的话,定然不会轻饶。” 孙世宁的才想说一句俏皮话,问问怎么个不轻饶,是要家法处置,还是要打手心,耳垂处一热,却是他的牙齿轻轻碰上来,不轻不重咬住她的纯白耳珠,笑声发闷含在喉底,她的双眼不能见物,其他的感官就更加敏感,他的舌尖很慢很慢划过耳垂后的一小块凝脂,她呆若木鸡。 明明沈念一的举止再轻巧柔和不过,孙世宁却连嘴巴都不敢张开,生怕一颗突突乱跳的心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沈念一总算肯放过她,缓缓地坐直起来,下巴依旧抵住她的头发:“世宁,我吓着你了。”手指从她的眼帘处挪移开来,她依旧僵着一动不动,他好笑的点了点她的鼻尖:“世宁回神了。” 却见孙世宁长长吁出一口气,难怪脸孔都憋红了,自打他靠近过来,她就没敢透气,生怕他身体散发出的那种清洌气息,越发令人把持不住摇荡的心:“方才,那样不行。” “方才哪样?”沈念一掰过她的脸,与她对视,明明知道她在想什么,还是故意要逗弄她一下,看着她简直像只炸毛的猫咪,心情大好,将在御书房里吐不出来的一口郁气都尽数融化了。 孙世宁努力在心里暗暗的问,那个初见时,高傲的根本不正眼瞧人的沈大人呢,那个初见时,左右嫌弃她又丑又臭的沈大人呢,那个初见时,说一句话都能够冻死对方的沈大人呢,她好生怀念。 眼前这个连嘴角挑起的笑容都能令人心跳加快至死的男人不是她认识的沈念一,不知是何方神圣占据了他的身体,如此可恨,又如此……叫人爱得不能自己。 “我不会逾越的,一切都等我们成亲以后。”沈念一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世宁,你不用担心那些事情。” “我,我没有担心。”孙世宁死鸭子嘴硬道。 “那就更好了。”沈念一的笑容其实只会在她面前才肆无忌惮的展现,他不会告诉她,“到那时候,你的手也都好了,虽说不方便做精细的活计,也不妨事,你的嫁衣,我会让行娘亲手缝制,她的那双手巧夺天工,一定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 他什么都已经替她想好,想周到,孙世宁低着头笑,真的跟了眼前这个男人,怕是下半辈子都不用自己操劳烦心了。 没等孙世宁回答,车子已经停下来,沈念一扶着她下来,孙世宁多看了一眼赶车的那位小哥,从头到尾都没出过声,驾车的技术却是很好,沈念一笑了笑道:“辜负元,在军中待过五年,骑术一流,你以前没有见过他,他跟着秦正卿在外头办事,这两天才回来的。” 孙世宁想要多问一句,那么秦正卿是不是也快要回来大理寺了,不过公事莫多嘴的道理,她很明白,又是当着其他同僚的面,少开口为妙。 沈念一恢复一贯的温文尔雅,目送她进了孙府,只说得了空就来看她,孙世宁跨过门槛,直到大门重新合上,他都没有离开。 “我一直以为眼高于人的沈大人会寻个倾国倾城的女子,再不济也是琴棋书画养养精通的才女。”辜负元先开了口道。 “你成亲了没?”沈念一悠哉问道。 辜负元一怔:“尚未娶妻,也不曾定亲。” “那么,你什么都不懂,何来这样的自信点评旁人。”沈念一一句话就堵得对方说不出话来,他也没有多余的话,上了车吩咐回大理寺。 辜负元虽说在官阶上比他低了几级,一来是秦正卿身边最得力的人,二来很有些身家背景,所以不同于其他人,勤力苦干,话少手快,很有些不将沈念一当成假想敌的意思,只要能够掰出一丁点儿的错,就得理不饶人。 要是哪一天沈念一意外落马,那么大理寺少卿之职多半就会落入他的手中,他很是不明白秦正卿像是在躲避什么一样,在外头待了大半年的时间,这一次决定要回来,又让他先行一步,话语交代的太明白,让他无论如何先在沈少卿身边做事。 沈念一自有亲信,就算一个霍永阳出了事,还有丘成,于泽,甚至是唐仵作,更加不提连秦正卿都没有能力调用的镜花水月四个人,辜负元以为会被其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打发开,没想到沈念一显然接受,问他会不会赶车,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说在军中驾车骑马,无所不能,沈念一又点点头道,会驾车最好,明天随行去宫中一次。 稀里糊涂的,辜负元才知道被人当成了马夫,然而秦正卿尚未回归,他不敢当面驳斥,再说沈念一说好要进宫面圣,他想趁此机会也跟着去看看,结果沈念一出来时,还带着一个年轻女子,他看似目不斜视,却在上车前,偷偷打量了好几眼。 在外头时,就听闻一向不近女色,差些被传之又断袖之癖的沈少卿身边多了个聪慧女子,几次查访探案都一步相随,这个女子其他的本事尚且不说,却是个天大的福星,几个难解的案子有她陪同,居然鬼使神差的都给办理妥当,辜负元很是好奇,沈念一看中的女人会是什么品貌。 等孙世宁走近了,他难免有些失望,约莫是先前想象的太好,乍一看不过是个清秀的小家碧玉,垂着眼,步履小小,掉在人堆中,都不甚起眼,他将目光收回,才想转移开,孙世宁正好抬起头来,分明是看见了什么要紧的人,眼底晶光烁烁,竟然叫人不能逼视,只可惜未等到他再细看,她已经恰到好处的收敛住了那层光芒,弯腰坐上了车。 他居然看走了眼,辜负云等着听俩人到底会说些什么,一路上你侬我侬的不打紧,到了关键之处,声音低不可闻,压根什么都听不见,他知道是沈念一生了防范之心,不敢造次,只得顺从赶车,一直将人送到家中。 辜负元更加不明白秦正卿的用心,他这样留在沈念一身边,根本不能探听到丝毫的机密,又或许沈念一为人坦坦荡荡,根本没有需要探听的地方,只是,如果真的这样好,为什么逼迫的正卿大人一躲再躲,一退再退,实在叫人不甘心。 沈念一似乎在车中假寐,无声无息的,辜负元更加不方便开口,到了大理寺却见到一堆人围在门口:“大人,好似有其他人在大理寺办差?” “是,是刑部的人。”沈念一的声音传出来,华封居然磨蹭到这会儿都没有出手,是专门等着他回来,正面交锋?如果是这样的话,车帘掀开,他探出身来看一眼,站在最外面的那个分明是刑部的马真,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好像有哪里出了岔子。 “大人回来了!”于泽眼睛尖,已经拨开人群冲了过来,气喘吁吁道,“大人,不好了,出事情了。” 沈念一跃身而出,大理寺原本是城内最清净的地方,如今真是奇事一桩接着一桩,简直没完没了了,他知道华封是来提审霍永阳的,第一个念头就转到那边:“阿阳出什么事情了?” 第二百零一章:意外病故 “不是阿阳,是刑部的华大人,华封华大人,他带了两个手下进来说要提审霍永阳,有皇上的手谕,我们自然不能拦着,谁晓得,他才要往台阶下头走,忽然口吐白沫就倒了下去,丘成想要拉人都没拉住,一连滚下十多级台阶,不停抽搐,这会儿只有小唐在替他诊治。”于泽不住抹汗,手势同身后的那个马真差不多。 大理寺虽说独立形成,还是归属于刑部之下,华封的官阶高过沈念一,带着皇上的口谕来查案,案子没查,人犯未见,就差点送了命,皇上追查下来,今天在场的人一个都逃不掉干系,他已经暗暗念了几声佛,只求那位官架子甚大的华大人是自己的旧疾发作,替他们这群无辜的人洗白。 沈念一边听他说明情况,边疾步往里走:“有没有去喊其他的大夫?” 唐楚柔是个仵作,未必能够诊治疑难杂症。 “丘成去了,说是直接去宫里太医院请一个御医过来。”于泽压低了声音道,“是不是该去请郑大夫来?” “不,不用请郑大夫,这时候喊个御医才最妥当。”沈念一已经走到里面,人群自觉散开,方便让他观察,唐楚柔蹲在华封身边,秀眉紧锁,却没有出手,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有些不妙,“小唐,怎么回事?” “大人,华大人已经没有呼吸了。”唐楚柔说的很慎重,“我暂时没有挪移过他,生怕手势不对,加重了伤势,只做了些急救,但是没有成功,他已经咽气了。” 沈念一很信任小唐的能力,说一是一,她说咽气就是死了,没有什么好争辩的:“死因是什么?” “目前看来,应该是突发心疾,发作的很快,根本来不及医治。”唐楚柔依然纹丝不动,沈念一细看,才发现她的一只手当做枕头垫在华封的脑后,这会儿在苦笑,“被压得发麻,抽不出来。” 沈念一才要弯身帮忙,身后一阵喧嚣,马真的大嗓门三里开外都能听见:“御医来了,快让开,快让开。” 唐楚柔嘴角微微一抽,太明显刑部的人根本没有把她当成一回事情,既然如此,方才华大人滚落台阶的时候,分明又是丘成去搀扶,等人事不省,那两个跟班压根缩得人影都不见,都是他们几人忙进忙出,各种安排。 这会儿,御医都是丘成出去喊的,这般大叫大嚷的又是喊给谁听,向谁邀功,不过她性子隐忍,沈念一抽出她的胳膊,她退身很快,马真已经彻底挤过来,将那年事颇高的御医往前推:“快给大人诊治!” 那御医抹一抹汗,毕竟是有经验的人,已经知道回天乏术,不过还是很有医德,翻开华封的眼皮看过,又分别在脖颈一侧和手腕搭脉,随即摇摇头道:“华大人已经病故了。” 用的词,非常恰当,病故两个字最是安全起见,没想到那个马真忽然暴跳如雷,居然去拉扯御医的衣襟,看样子要是没人阻拦,就要直接对老者不敬,于泽在旁边瞧着,忽然明白沈念一不想在这种时候将郑大夫牵涉进来的原因,刑部侍郎在大理寺不明不白的死了,他们衣襟是湿手沾面粉,甩都甩不开,如何能够连累了郑大夫。 沈念一踏前一步,手指张开,正抓在马真的腕子上,也没见怎么用力,马真却痛的龇牙咧嘴,赶紧收了手,当着沈少卿的面,还算知道不能太放肆,只是一味扯直了脖子道:“大人来的时候,明明还是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必然是有人伏击暗算了他,沈少卿就不管不问吗!” 那个御医却抢先一步道:“吵什么吵,华大人是心疾病故,你这人好不讲理,不懂医术就别信口开河,心疾发作起来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救都来不及,这里可是大理寺,哪里来的人伏击刑部侍郎,我看你,我看你才是吓得得了失心疯,胡乱说话!” 沈念一没想到这位御医的胆子不小,定睛去看,又觉得脸生,丘成已经凑到他身边,低声道:“大人,太医院值守的人不多,这位御医姓朱,一听我说的情况,十分热心就跟着过来了,药箱都在我这里,没想到还是没赶上救治。” 马真忌讳着沈念一在旁边,也不敢真的对御医动手,谁知道是哪位娘娘嫔妃面前的当红人,要是当真得罪起来,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他不过是生怕此事惹祸上身,急于想要推卸所有的责任,才想用嗓门压倒旁人的议论,这会儿见着沈念一肃然着脸,一颗心七上八下,真担心连这一位大人物都一并得罪了。 “沈少卿,免贵姓朱,沈少卿大概不曾见过我。”朱御医很有些眼色,指了指地上的华封道,“华大人嘴唇发紫,瞳孔扩散很快,而且出了一身的冷汗,种种症状都摆明是心疾发作,不是什么遭人暗算。” 沈念一点了点头道:“我们这里的仵作也是这样诊断的。” 朱御医一听这话,更加抬高了头:“有人替他急救过,已经很厉害,想必就是这位仵作所为。” “小唐,过来与朱御医说两句。”他避让开一角,唐楚柔走近过来,大概朱御医没想到大理寺的仵作会是个年轻的女子,吃惊的张大了嘴巴,沈念一都看在眼中,他已经大致明白,这位朱御医怕是平日很少在宫中出诊,所以他觉得脸生。 至少不是那种长袖善舞的御医,否则对小唐这个人至少也该有所耳闻,他所认识的几位常在皇上面前走动的,还有专门替林贵妃或者太后诊断的,都是极其伶俐的性格,在宫里头,如果不会为人处世,那么就算有盖天的本事都不会给机会发挥,只能默默黯淡下去,这也是当初郑容和怎么都不肯进宫进太医院的原因。 郑容和的原话是,他做大夫最大的心愿与最开心的瞬间,就是见到病人痊愈时发出的那种笑容,有时候一声感谢比诊金更加令人心折。 这些报酬,不是一个御医该得的,沈念一见到的御医,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再好的学识,再高的手段,都看不太出来了。 “朱御医的诊断与我无差,我方才见到华大人的指甲都开始发紫,太明显是心疾所造成的。”唐楚柔口齿清晰说道,”而且他的发际处,仍然留有汗渍,不是急病攻心,这样的天气,又穿的不多,哪里来的汗。” “你方才是不是尝试抬高他的头部?”朱御医的一双眼倒是锐利,“你做得很好,可惜回天乏术,我便是再早来些,也未必有你做得这样好,这样镇定。” “朱御医赞誉了,我当时也是着急,想要抢着争分夺秒,还是失败了。”两个人说起来,口径基本一致,马真知道这是铁板铮铮的事实,有些丧气,又有些宽心,紧闭着嘴,再没有废话闹腾了。 “既然华大人已经过世,我就不在大理寺久留了,沈少卿若是以后要个人证口供,就到太医院寻我,我姓朱,朱以匡。”朱御医拱了拱手,干干脆脆的告辞了。 沈念一让丘成将人送回去,目光一转,停留在马真身上:“不知你对华大人的死因,是否还有异议?” 马真哪里敢当着面顶撞,摇头摇得就像拨浪鼓一样:“既然御医和仵作都这样说了,绝对是没差的,我也是一时着急不是,沈少卿,你看哪,我们家华大人的身体一直不错,谁会想到说犯病就犯病了,我要是方才说错了话,沈少卿千万别介意,别放在心上,我是着急,真的是着急。” 说着话,还用手背在自己嘴上抽了两下,配合的低声下气道:“我们出公差的,都是些粗人,说话不讲究,沈少卿还要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记挂在心上。” “不会。”沈念一言简意赅,随即又道,“你与华大人来大理寺的正事是为了什么?” 马真重重一拍后脑勺:“沈少卿不提,我差些给忘记了,皇上的手谕在此,是来提审一名叫做霍永阳的人犯,结果人犯还没有瞧见,华大人却意外病故了。” 沈念一让于泽带他们下去提审霍永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皇上要这个人,刑部不过是个托词,那么他要再想从中阻拦,反而让皇上更加疑心重重。 霍永阳手脚戴着镣铐,一步一哐当声,跟在马真身后上来,他在底下并不知晓上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走到沈念一面前时,突然双腿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大人,我家的事情就请大人多多费心了。” 沈念一垂眼看着他,淡淡道:“我都会记得,你不必挂心了。” 马真却涎着脸道:“沈少卿,人犯先由我们刑部带走,华大人的尸体暂且搁置在大理寺,我回去禀明了,再来将他带回,你也知道,我们骑马过来,没法子将尸体搬着走,况且这个人犯是皇上钦点的,当然是皇上的事儿最重要,你说对是不对?” 第二百零二章:人走茶凉 沈念一冷冷看着他道:“既然如此,你们将人犯带走,华大人的尸体暂且留下,请尽快前来领回。” “多谢沈少卿体谅,多谢沈少卿。”马真一拉手中的锁链,拖着霍永阳跟在其后,很快的走得人影不见。 “大人,华大人一死,刑部怕是要有波动。”唐楚柔瞄一眼地上的尸体,仿佛是不能置信,“他们当真将尸体扔在这里了事,以前还说人走茶凉,这也凉的太快了。” 沈念一斟酌一下道:“留下来也好。” “大人的意思是?” “你将尸体带进停尸房,仔细查验。” “大人不相信我与御医的判断?”唐楚柔差些没忍住,高声喊出来。 “不是不相信你们,而是想要知道个确切的答案,救活人的手段,你或许比不上那些御医,验尸体的本事,却没有人能够及得上你,只要有一点点破绽,都逃不开你的眼。”沈念一明明在笑,眼底却冷得瞬时能够冻结一般。 “大人真是给一棒子,再塞颗甜枣。”唐楚柔鼓了鼓腮帮子,做起正事却没有半分的含糊,立时唤来两个人,帮着将尸体抬走,“大人,你也太谨慎小心了点。” “小心驶得万年船。”沈念一不得不将华封的死因同近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挂上钩,他是知道心疾发作起来突然,但是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就死在大理寺,这样的巧合,真是难以令人信服。 “大人既然觉得尚有疑点,就再重新验尸便是,都是举手之劳。“唐楚柔撇了撇嘴,华封是在她面前咽的气,即便验尸也不会有什么线索,不过她一向服从,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沈念一独自走到关押霍永阳的牢房前,自从对孙世宁说完香香的故事以后,阿阳已经认命,每天都非常安静,只是等死的态度,他想到皇上问的话,他是不是有护短包庇的心思,如果不是叛国,他很愿意再给阿阳一次机会,可惜,每个人都有底线,而他不过是为国为民。 想到此处,沈念一已经不再对此案留恋,刑部要如何处置,都是遵从皇上的决定,不是他方便插手的过程。 他正预备拾阶而上,就见唐楚柔没头苍蝇似的往这边来,步子杂乱,脸上皆是焦急与慌张,他迎上去问道:“小唐,有什么发现?” 唐楚柔居然打了个哆嗦:“大人,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沈念一最不想看到的怕是已经出来了,尽管他心存怀疑,却希望只是多疑,不过看她的反应,尸检的结果不容乐观:“且不急说,我随你去看一看。” 唐楚柔没有迟疑,直接去了停尸房,她出来寻人时,应该已经心绪大乱,平日里最是细心的人,居然连门都没有关合,尸体的腐臭气味散了出来,很是难闻。 “小唐,案子没有结束之前,尸体是最好的证据,如果有人想要在华大人的尸体上动手脚,应该已经做到了。”沈念一的语气十分慎重。 唐楚柔定了定神,勉强笑道:“大人,该做的防范,平日就已经预备下的,如果有人擅自在尸体上做文章,我立时就能知道。” “那就好,这里是你的天下,由你做主。”沈念一被先拦住,唐楚柔进了停尸房,似乎在查验什么细节。 “大人,没有旁人进来过,你请进来一看便知。”唐楚柔隔着门低声道。 沈念一径直而入,对越来越重的尸臭视若无睹,唐楚柔所站的位置,应该就是华封的尸体处,白色都遮尸布底下,华封的上衣都脱尽,如同朱御医留下的话,非但是嘴唇发紫,连十根手指的指甲都是一种黑紫的颜色,他沉声问道:“不是心疾致死,对不对?” “无论是发病的症状,还是死后的样子,由外观而言都是心疾之症,只是,大人请看……”唐楚柔手势娴熟,将尸体整个翻转过来,脸朝下,背朝上,华封的背脊露在外头,她的指尖点在很细微的一个小小红点处,“大人,很多人即便是验尸时,可能都会忽略过去。” “你不是那很多人。”沈念一已经看清楚,位置正在后心位置,真正是稍微就会忽略过去,“这是什么?” “用很锐利的针头,扎进后背的皮肤中,莫要看伤口小,却扎得极深,怕是能够直接扎进心脏中,动作非常快,而且离得华大人近身。” “一根细如牛毛的长针,可是这样?” “是的,针尖带有药物,一扎离身,华大人发病时,就如同心疾发作。” “从被扎针到发作需要多久?”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从华大人进了大理寺,到他倒下,这一段时间内,只要靠近他身边的人都有可能,只要他的手够快,动作够隐秘。”唐楚柔担忧的问道,“大人,阿阳已经被抓获住,可是这样的情形,很明显大理寺中还有其他的内奸。” “大理寺中从来不缺内奸,细作,一个个都人精似的。”沈念一反而坦然接受这个现实,连皇上都孜孜不倦的往他身边安插眼线,更何况是旁人,能够得罪的起的,就立地抓出来,得罪不起的,明晓得对方的身份,大概也只能如同菩萨一般高高拱起,不闻不问。 华封来大理寺抓人,抓的是霍永阳,阿阳能说的该说的,都已经一五一十告知孙世宁,实则是通过世宁的耳朵,告诉了他,如果真要下手,应该是堵住阿阳的嘴,而不是华封。 死的人,却很意外的是华封。 不该死的人,死在不恰当的地方,就是异常。 堂堂的刑部侍郎死在大理寺中,别说传出去,旁人觉得不可思议,连带着沈念一都觉得可笑,那么按一个突发心疾的借口,不失为冠冕堂皇的遮羞。 “大人,我想应该不是随同华大人来的那几个人,比如那个吵吵不休的马真。”唐楚柔想一想道,“大人,虽然华大人发作的过程尚有一段时间商榷,实则能够近他身的人也不过这几个。” “我倒是觉得马真今天很失态。”沈念一让小唐将华封的尸体原位放置好,重新盖上遮尸布。 “如果是马真做的,他完全可以将华大人的尸体带走,那样子就神不知鬼不觉,根本不会察觉到还有破绽。”唐楚柔说的头头是道。 沈念一已经快要走出停尸房,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嘴角弯一弯,没有笑意,冷得肃然:“要是故意让我们看出破绽,给我们一个威慑力呢?” 唐楚柔待在那里,压根就没有想明白,到底是谁这样胆大包天! 沈念一当然知道华封的死,绝对不会这样平静的过去,不会因为说是心疾而死,就匆匆掀过去,华封不是普通人,身份官职都摆在那里,尸体在大理寺停留不久,很快就会有人找上门来,至于被带走的霍永阳,他眯了眯眼,要是阿阳身上已经没有值得挖掘的秘密,那么还算简单明了,否则的话,谁也保全不住。 “大人,刑部有人来了。”丘成匆匆而来,脸色极其难看。 “闹事了?”沈念一淡淡问道。 “来了四五个人,非要说我们扣着华大人的尸体,想要毁尸灭迹,言语之间非常难听。”丘成忍气吞声道,刑部的人已经不能说是寻上门,简直就是打上门,于泽将他往前一推,他想想也是,他算是脾气尚好,于泽那样子怕是能够两家直接上手,到时候情景更加难看。 怎么说,华封都是死在大理寺,死因以后能够说清道明,眼下的应对之策,当然是沉默最好,只是不知道那两个人回去怎么交代的,明明是他们不肯带走尸体,折身回来居然说是大理寺心虚霸着尸体不肯放手。 简直,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 丘成硬着头皮让人上茶,茶盏被砸的稀巴烂,他到大理寺这些年,还没受过这种委屈,可那几个人就是嘴巴不饶人,却不直接肢体冲突,他又不是笨人,想着肯定有人从中生事挑衅,寻了个借口,将几人留在屋中,出来寻沈念一商量。 沈念一眉尖一挑,也不作答,问清楚是哪一间,直接走过去,丘成急的要跺脚:“大人,这时候,大人不适宜出面。”若只是不给他脸面,尚且忍耐,要是让沈少卿落了脸,这两家同行的梁子就算是结下了。他追了几步,也没追上,只得草草跟在沈念一身后。 沈念一气定神闲,拉开了房门,实则不必多问,大理寺中一向安静,偏偏这间中喧哗大声,到了这个时候,他还真的想要发笑,刑部到底派了什么人过来,若是几个不成样的脓包,刑部等于是自刮耳光,他要不要再特意寻个台阶送他们好走不送。 屋中确是一派狼藉,人高马大的几人杵在那里,地上湿漉漉的茶水渍,敲碎的茶盏,他先低头,再扬眉,声音清冽而起了冰霜:“刑部,在大理寺,有何请教?” 第二百零三章:用心良苦 明明是俊秀挺拔的一个年轻人,走出来温文尔雅,芝兰玉树的人品,偏偏有股子特别的气场,沈念一开了口,也没有厉声呵斥,更没有要当面对峙的意思,然而对面那几个壮汉居然心服口服,瞧着他没再做出放肆的举止,个个明哲保身,消停下来。 丘成站在后头,暗暗的松一口气,怎么外头人都说大理寺中的一把手应该是沈少卿才对,对内对外都是最好的标识,不过这话他心里头想想最好,大人不喜欢身边人对他与秦正卿之事评头论足,更不用说双双放到台面上来比较。 虽然,这比较早晚会分出结果,不过如今并不适时。 “大理寺虽说隶属于刑部底下,也由不得人来指三道四,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更别提说是端上来的茶,肆意打翻,弄脏了屋子。”沈念一的声音都没有抬高,身形更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几个人居然就没有一个敢开口的,你推我我推你的,恨不得当着他的面直接开溜。 “丘成!”沈念一沉声唤道。 “在,大人。”丘成很是配合的应声。 “这几位刑部来的同僚,可曾说过是为了何事?” “说是大理寺扣押了刑部侍郎华大人的尸首不放手,他们要来讨个公道。”丘成一字一句回道。 “请问哪一位可以出来说话?”沈念一还是客客气气的,莫去问背后挑事的人是谁,已经出了人命,他不想再多费口舌。 几个人几乎是同时往后退了一步,太显然还都知道枪打出头鸟的道理,没有人愿意出来硬碰硬,沈念一视若无睹道:“既然没有可以出来说话的人,那么或许是方才接待的对几位的话语有些误解,几位并非是到大理寺来闹事的?” “是,是,沈少卿说的很是,我们就是听马真说华大人不幸过世,他那时候又要抓人犯,委实是忙不过来,不过华大人的尸体总不能一直留在大理寺,就让我们几个人过来,将华大人的尸体领回去,也好尽快安排,入土为安。”这个当头的,陪着笑脸说道,“沈少卿不认识我们几个也是正常,贵人多忘事,沈少卿这样一个大忙人,又是皇上最为器重的……” “你的名字是王扶林,与马真一般,也算是刑部四刀之一,你们几个人中间要是真出一个说话的人,我看就属你最为合适了。”沈念一听他一番话,不怒反笑道,“你好歹也在刑部有十多年了,我如何就会不认识。” 王扶林不由就恨自己多嘴,听他将自己名字身份叫破,也不好再多加隐藏,搓着双手道:“是,是,沈少卿过目不忘,最是厉害的,既然已经知道我们的一番用心良苦,那么也请沈少卿高抬贵手,让我们带了华大人的尸体回去,留在这里是多事,我们也落得好回去交差的名声,不知沈少卿意下如何?” “华大人的尸体在停尸房中保存,你们来带走也是可以。”沈念一没有拒绝,愈发显得落落大方,“丘成让他们几人写下文书,将华大人的尸体交付过去。” “沈少卿,我们来领自家大人的尸体,怎么还要写文书,没这个道理啊。”王扶林皮笑肉不笑道,“再说了,都已经是尸体了,难不成还能长腿自己跑了不成?” “这天底下的有些事情,还真的很难说清楚,写下文书就算正式交接,也免得以后再有刑部的其他人打上门来,又要讨一次尸体,我们到时候可就拿不出第二具了。”丘成轻咳一声,将话题给接了上去。 王扶林的脸色真是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这,这华大人的尸体只有一具,真当我们刑部的人吃饱了撑的,一而再再而三了,好,沈少卿既然说要白纸黑字的写下来,我们几个人就去停尸房看看,要是没有问题,立时画押留证。” “请便。”沈念一居然不屑一顾,再没有多余的话,背转身就走,不过是当面打消了这些人的气焰,就算丘成还是一如既往的招呼,他们也已经被压得死死,再不能狐假虎威的发作,夹着尾巴,跟在后头,去了停尸房。 沈念一等了一炷香时间,丘成来敲了敲门道:“大人,都已经办妥了。” “人送走了?” “是的,都走了,尸体也带走了。”丘成展开一张簇新的纸,墨汁湿漉漉的,“该写的都已经写下来了,大人,我有些不明白,这些人怎么说都是真的为刑部做事,虽说口气冲些,不过应该不会对华大人的尸体做什么,大人何故要他们写下字据?” “因为,华大人的死因确实值得商榷。”沈念一站在窗前,向外看去,唐楚柔的发现很及时也很重要,如果华封后背心的那个极细小的伤口才是他的致命伤,那么不正常死因的刑部侍郎,早晚还要重新再查回大理寺。 留下字据,并非是要推卸责任,沈念一只是极其不喜欢刑部那班人的为人处世态度,没有嫌疑的,有嫌疑的,都一样惹人眼,有了字据凭证,用来让他们以后直接闭嘴,给他个安静的空间,可以查案。 “大人的意思是华大人不是心疾?”丘成用手拍了一下额头,他也开始头痛不已,最近到底是怎么了,烦心的案子一个接着一个,而且直指大理寺,查案破案都来不及,他已经有些力不从心,更别提大人这样处处都要做到尽心尽力的个性,近几个月都不知有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 “小唐已经验尸有了结果,有人在眼皮子底下做了手脚。” “在大理寺里头,就同上次杀金生是一个路数!”丘成吃得一惊。 “不太一样,阿阳杀金生也算得上是临时起意,也不能说是蓄谋,而这一次,不止是大理寺的人了,华封本来就带着刑部的人,有嫌弃的当真不少,只要靠的相近,谁都有机会,越是亲近就越不容易防范左右。”沈念一淡淡一笑道,“刑部的人很快又会找上门的。” “他们要是再来甩脸子,我也不客气了。”丘成怒气直冲上来,“大理寺难道还要被刑部死死压住一头不成!” “来是会来,不过态度应该会的有所转变。”沈念一拿起那张凭证,“这个由你收好,怎么样和平相处解决,就靠这张纸了。” “可是,大人,华大人的尸体都已经被领走了。” “正是因为被领走了。” “难道说刑部也有人会在尸体上看出端倪?”丘成眼中晶光一线。 “刑部的那个仵作,我记得叫吴卓义,年纪虽轻,手法却很好,与当年小唐才入门道的时候差不多。”尽管年纪很轻,说话略显青涩,做到本行工作时,兢兢业业,顿时就像个成年的老饕,一个人能不能在某行坚持,一开始已经能够看出端倪。 唐楚柔如此,吴卓义同样如此。 沈念一很难明白,将华封的尸体领回去,当然不会真的就直接送入棺椁中,马真带回去的话是什么,中间搬弄了多少,他在外,听不见,可是看着王扶林的样子,再听得话语中的破绽,很是明白,华封会被刑部的仵作重新验尸。 而唐楚柔看得出来的破绽,吴卓义应该也能够看出。 沈念一决定来一个守株待兔,等着刑部的人再次折转,这一次来的人会是谁,马真?王扶林?抑或是个尚来不及出面的高官。 丘成见他沉吟的样子,明白他心中自有一本熟帐,有其坐镇的大理寺永远就是井井有条,不会出岔子,叫旁人跟着也是心安的,默不作声的出去沏了茶来,放在他的手边,见他将一本案卷翻开,写下断语,再放置在旁,定睛而望,却是对军中的军士金生死因的阐述与凶手名字。 “等一下,刑部的人来了,你将这个交付过去,金生是军中之人,必须要慎重。”一个为国为民的军人,没有死在沙场厮杀中,而是死在同僚的内奸暗杀之下,这也是他必须要给宁夏生的一个交代之词。 宁夏生是他多年好友,不会当着面讨要说法,于情于理,他却不能假装蒙混过去,怎么说霍永阳都是他的手下,手下犯事,他有监管不力之责,理当承认,沈念一另外有写一份,预备稍后呈上给皇上过目。 丘成见砚台中的墨汁不多,自觉卷了衣袖,开始磨墨,两个人倒是很有默契,一个磨墨,一个书写,屋子中静悄悄的,很是安逸。 而两人心照不宣都知晓,这份安逸维持不了多久,最多不过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 忽而,沈念一将墨汁淋漓的笔往筒中一掷。站起身道:“来得倒快,那位吴仵作大概比我想的更加能干。” “大人,外头并没有喧杂声。”丘成的耳力远远比不上,不过他最是信服大人的话,赶紧将墨放下,“大人请稍坐片刻,我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百零四章:雷声大雨点小 第一个进来的人居然是吴卓义,他凭借本能轻而易举的找到了大理寺的停尸房,推开门见到唐楚柔坐在一个角落,这样的地方再保持空气流畅,也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暮霭死气,而她丝毫不介意,也不会被感染,只是静静的坐在角落,仿佛是一幅画。 吴卓义急得已经满头大汗,却慢下了脚步,生怕惊动了眼前的场景,反而是唐楚柔听到脚步,抬起头,看到了他,还有紧随其后的丘成:“你怎么会来?” 丘成走近吴卓义身后,已经知道这个人的武功很弱,根本不会对小唐造成任何的威胁,稍稍放心,他已经关照了外头,要是还有刑部其他的人过来,一定要步步相守,绝对不能出纰漏。 “唐姑娘,不,不,唐仵作,我是一个人先过来的。”吴卓义略显紧张,有些结结巴巴道。 唐楚柔了然的点点头道:“你发现了那个?” “是的,他们将华大人带回来,让我验尸,我开始也觉得是心疾而终,症状太相似了,但是他后背心的伤口不容忽视,那是楚腰针留下的。”吴卓义倒是一派实言实语,没有丝毫的隐瞒。 “楚腰针,你识得凶器的名字?”沈念一闻讯而来,听他直接道破,又想到唐楚柔之前的形容,那针必然是极细极长的,却叫这样妖娆的名字。 “我也是书中见过。”吴卓义有股子书生的呆气,见着沈念一也不知行礼,愣头愣脑的回道,“却不曾见过实物,不过看伤口的大小,还有扎进皮肉中的深度,应该没有错了,这凶器十分隐秘,以前是宫中的嫔妃为了暗杀其他受宠之人,特意秘制而出的,因为针体所用的材质,再加上针头虽细小却锐利凶险,所以能够神不知鬼不觉中,就能得手。” “你说的,此针是宫中的嫔妃所用?”沈念一自问见多识广,此物还是第一次耳闻。 “初造者是宫中内眷,这一件可说不准确了。”吴卓义还是盯着唐楚柔道,“唐仵作的眼力和手法的话,不应该看不出的。” “我看得出是何物所伤所杀,却不如你,不知道的这样详尽。”越是这样性格的,唐楚柔反而不好意思相瞒,再加上丘成的眼色使过来,她放放心心的承认了。 “既然如此,怎么将华大人的尸体送回来的时候,却不明说!”吴卓义居然还知道要抓痛脚,“若非我正好识得此物,难道说华大人就白白的死了不成。” “你有没有同刑部的其他人说明此事?”沈念一对他倒是客气。 “我来不及找人说,他们都是些门外汉,哪里一时半会的说得清楚,不过我有留下纸条在华大人的尸体边,我就是想先来找唐仵作核实一下。”吴卓义这会儿理直气壮了,“我实在不明白,你们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要瞒着,为什么不肯说!” “吴仵作,大人知道华大人的死因有蹊跷,正是因为要查案,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唐楚柔将他额角的青筋都快要爆出来,赶紧安抚一下。 沈念一默然不语,将华封的尸体交给吴仵作,旁边定然是有人守着的,这个老实头,只晓得验尸,验出问题什么都不管不顾就这样冲到大理寺来,这是他没有任何的问题,否则还不直接将人给灭口了。 既然纸条已经留下,那么后面的追兵应该来得不慢。 “丘成,你猜这次刑部四刀会来几个?”沈念一甚有兴趣的问道。 “怕是至少要来两个。”丘成想一想回道。 “他们怎么会来?”吴卓义还没反应过来,“他们都是大忙人,成天都见不着人影的,怎么会说来就来。” 话音都没来得及落下,外头又是脚步声,又是阻拦声,还有人高声说话,好生的热闹,沈念一打量了一眼吴卓义,没想到此人的耳力倒是一点不差,居然喊了起来:“马真怎么来了,沈大人,外头怕是要打起来了,这,这是已经打起来了吗!” 一通碰撞踢打,听起来谁都没有讨得好处去,沈念一漫不经心的问道:“外头是谁带人把手着?” “是于泽,还有小辜。”丘成听到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在喊话,正是辜负元。 “沈大人,都打起来,怎么你们还气定神闲的,也不出去劝架,他们一个一个都是带着刀的,真打起来,要出大事的。”吴卓义将他们一扔,自顾着要去劝架。 唐楚柔怕他一出去,两头不是人,想要拉扯住,居然还没拉住,吴卓义摔开她的手,向着进来的方向跑去。 “他,他这人!”唐楚柔见着空荡荡的手,又是气又是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同行相惜,她还真不忍心见着吴卓义被那些人误伤,居然追赶了上去。 “大人倒是不急。”丘成瞧着一前一后而去的两人,轻声说道。 “刑部雷声大雨点小,多少有些猫腻,有些心虚。”沈念一更加留意的是方才唐楚柔的一下子变脸,小唐一贯清冷的性格,同她本身的天性有关,也与她所做的行当有关,就算郑容和对她特别青眼有加,她也是持之有礼有节,很少失态。 这一次,看来有些不寻常的地方,回头见着老郑要敲打敲打,千万别落于人后,最后替旁人做了嫁衣裳才好。 马真明明已经要脱身的姿态,想要撇的一干二净,没想到居然又一次折返回来,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沈念一心里头将马真本来写在嫌疑人的范畴之中,如今又想要将其再挪移出来,毕竟这样没头没脑撞上来的,不会是真凶。 否则演技太好,胆子也太大了,只坐到如今马真的位子,于情于理都不太合适。 这场群架根本是动动嘴皮子,打不起来,倒是更像在比较谁的嗓门大,能够一鼓作气压倒了对方,沈念一知道丘成留着两个人的用意,辜负元是秦正卿的心腹眼线,与其让他在暗处悄悄观察,不如直接将人抬举上了桌面,一清二白都能够摊开来,就算是日后秦正卿问起来,也能够通过小辜的嘴,说得明白明了。 正好一举两得,省下不少力气。 于泽的脾气容易激动,碍于辜负元在场,反而收敛再三,反而成了小辜与王扶林大眼瞪小眼的局面,旁人都在后面摇旗呐喊,谁心里都在盘算,等着出来个可以镇住场子,说得上话的,来解决问题。 人已经死了,问题摆在面前,谁敢出来谁就接手这个烂山芋。 所以,见着吴卓义过来时,诸人都泄了气,这个年轻的仵作又算得上什么,说话没分量,谁能够给其脸面,而小辜更是不认识他,直接冲着他干瞪眼。 幸而,很快沈念一随性而至,轻咳一声,都没有说话,双方已经停下那种无谓的谩骂,都是刀口上滚过,见过血的汉子,要说起不中听的话,委实是难听的不行,可怜吴卓义到了跟前,嘴巴张了合合了张,就是没法子接上口,被唐楚柔往后头直接拖走。 “大人,刑部的又来生事!”辜负元的手指差点戳到马真的鼻尖。 “我们是来讨要说法的,怎么叫做生事!”马真显然要比王扶林的胆子更加壮些,“沈少卿说的是我们华大人死于心疾,结果我们将尸体搬弄回去,让仵作一查,仵作说是被人用暗器下的毒手,华大人死在大理寺,难道说沈少卿就想要瞒天过海,只手遮天了不成!” 不知是不是早早就打好的腹稿,马真说起来是一套又一套的,刑部的其他人纷纷附和左右,沈念一见王扶林脸色古怪,这人还不笨,知道大理寺会有后招的,既然知道,又为什么要跟了来,也对,都是当事人之一,往后退的话,以后没法子在刑部做人,仗着人多,怎么着也要捧个人场,才说得过去。 丘成马上将才干透的那张文书取出,双手展开,放在对方数人的面前:“大人在各位要领回尸体前已经说明,请查勘好了写下字据,再将尸体带走,各位去停尸房该看的都看了,尸体也领走了,如何能够一回过脸,又要打人!” 马真看清楚白纸黑字所写,猛地转过头去,狠狠的瞪了王扶林一眼,对方赶紧又往后缩了缩身,写下这些的时候,只知道华大人已经死了,哪里还想到另有隐情,这会儿想要夺过来撕掉都没可能,唯有硬着头皮撑下去。 马真接下来的举止,真正是一场好戏,他重重的在沈念一面前跪了下来,开始不住的磕头:“沈少卿,大人有大量,我们几个都是粗俗之人哪里能够躲得开沈少卿的神机妙算,如今这张纸要框住我们哥几个,我们也认了,只是华大人确是枉死,沈少卿怎么都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不要同我们斤斤计较,只求能替大人伸冤,抓住真正的凶手,到时候任凭沈少卿处置。” 他却真成了领头人,向着后头几个喝道:“统统都给沈少卿跪下,快!” 第二百零五章:一针见血 “这样大的架势,是要跪谁,大理寺没有这跪来跪去的规矩。”一个声音,正气凛然的传进来,人未到,声先远。 沈念一依旧清淡如风的站立,辜负元只差原地蹦了起来:“大人,大人回来了!” 从正门外正迈开大步进来的人,一身靛青的锦袍,端正国字脸,浓眉大眼,不怒自威,正是大理寺正卿秦思冉秦正卿,他也不看地上跪着的那几个人,径直走到沈念一的面前:“小沈,这是在唱的哪一出?” 沈念一连眉尖都没有多动一分,似乎秦思冉在这个时候出现,完全没有令他诧异,都是理所当然,都是恰如其分,秦思冉不出现的时候,自然没有人会称呼他小沈,这是秦正卿特别的称谓,只一人,称一人。 “刑部侍郎华封大人出了意外,刑部的人正预备在大理寺闹腾。”辜负元多了一句嘴,他忍气吞声这几天,见着秦思冉出现,哪里还有顾忌,恨不得张大了嘴巴全部都给吐出来。 “闭嘴!”秦思冉却是厉声呵斥了一句,这下子可好,别说是辜负元没得脸,地上还跪着的那几个人摸不清路数,也没敢站起来。 马真更加暗暗叫糟糕,他豁出去了才拿得出手这一招数,原来想着沈念一总不该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上一次打交道,怎么看都是个能说得上道理的,动之以情才是好手段,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秦正卿,瞧着架势,就算是外人也能瞧出,分明是一山容不得二虎,他们都夹带在中间,遭了大殃。 然而,真是峰回路转,却见秦思冉弯下腰来,双手托住了马真的胳膊:“华侍郎不幸过世,我们同你们刑部的心境是一样的,如果当真有凶手作梗,大理寺必然会捉拿住真凶,绝对不会让华侍郎死不瞑目的。” 这一副语重心长,这一副惺惺相惜,马真要是再不领情,那真是白活了几十年,白在刑部看人眼色十多年,惊喜交加,也不磕头了,借着那一把力,站起身来,连声道谢,秦思冉也不邀功,连连摆手道:“这会儿案情都没露出冰山一角,先不忙着说这些,我才回来,先将细稍末节都了解清楚,才能捋顺。” “是,是,秦大人说的极是,事情说来话长。”马真没把自己当外人,建议寻个房间,坐下来,当时在场的,还有来讨要尸体的王扶林,再加上两边的仵作,统统坐下来,将话都说说清楚。 秦思冉欣然接受,问过辜负元哪里合适,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走开,反而将沈念一连带着丘成,于泽在那里不闻不问的,唐楚柔跟着几步,还转过头来看他们一眼,沈念一缓缓抬起手来,示意她先去。 “大人,我们难道就不去了?”于泽咽了口口水问道。 “秦正卿已经接手此案。”沈念一真正是雷打不动的表情,根本看不出此时此刻,他心里头到底在想些什么。 “秦正卿根本一无所知,他难道是要听那些刑部的人道听途说,添油加醋!”于泽哪里放得下心,恨不能立时就赶过去听个究竟。 “不会的。”沈念一缓缓说道。 “怎么不会,当着我们的面,还叫叫嚷嚷,说我们扣押华大人的尸体,这会儿背着我们,还能有好话,太阳都从西边升起来了。” “于泽,别说了。”丘成知道哪里不对劲,秦正卿一进门,矛头指向绝对不是刑部的人,太明显,硬生生的就是指住了沈少卿的脸面。 两个人官阶差了一级,就算沈念一平时做得再多再好,皇上面前再得宠,依旧是正卿大人的下属,所以理所当然的,案子才走到一半就被拦路夺了过去,而不能出声反抗。 或者说,沈念一本来就想要脱身而出? 丘成疑惑的看看眼前人:“大人,我们真的不过去听听?” “小唐还在呢,不是吗?”沈念一十足气定神闲的回道。 “也是,小唐还在,我看着刑部的那个仵作倒是个爱说实话的,他们俩一对帐就清楚了。”丘成忽然觉得不对劲,“大人,可是华大人还是死在了大理寺,当时虽说大人没有在场,不过话还真的很难说清,至少账肯定是要算在我们大理寺头上的。” “秦正卿已经答应替他们出头了。”沈念一眉梢轻动,秦思冉回来的时间,掐的颇有分寸,若说是辜负元特意去请回来的,按照小辜的性子,见到秦思冉时,就绝对做不出那样的惊喜状,如果说只是个巧合的话,那么,巧合未必也真的太多了些。 太多的巧合,只能说明统统是经过了精细的算计。 有人通知,有人迎合,于是已经借口办事办差的秦思冉秦正卿大摇大摆的回归,一回来就要查要紧的案子,连刑部侍郎都敢下手,只要稍微多几句话,再往皇上面前捅一捅,绝对有很多人被拖下水。 沈念一正在揣测,秦思冉会选什么时候进宫去见皇上,却见方才那道在其面前紧闭的房门,又给打开了,马真一行人走出来,脸上有些释然,也有些轻松,很显然已经将话都说明,秦思冉站在门前喊他:“小沈,你且过来一下。” 等着沈念一走近,秦思冉才道:“刑部四刀倒是来了三个人,可见其心焦虑,都是同僚,要是哪一天,我遭遇毒手,你们能够这样齐心协力,去捉拿凶手归案,我也会同样十分欣慰的。” 这一个圈子绕的,也不算太远,沈念一是听明白了:“丘成,将文书还给马真。” 丘成没有丝毫异议,直接取出,才要交还给马真,秦思冉的手从中插出,将文书接过去,也不见他的手指动弹,纸张在其掌心碎成小片,再松开手时,不知哪里吹来的一阵风,吹走了一群的黑白双色蝴蝶。 在人前不经意的流露了这一手,马真他们又失去了短处,忙不迭的夸赞,简直将这位秦正卿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唐楚柔与吴卓义反而站的远远,这两人倒是一致的表情,有些不解,更多的皱眉,看不下去。 沈念一嘴角弯弯,不像是笑,他刻意的想要低下头,否则他也自知这个表情太像是要讥讽,往日他十分沉得住气,今天应该也不例外。 “小辜,将刑部的各位先送出门。”秦思冉微笑着说道。 辜负元还有些不乐意,毕竟才起了冲突,他原本想着秦正卿回来,必定要给对方些颜色看看,没想到颜色是给了,给的是十分的和颜悦色,比沈少卿更加不中用,不过他向来服从,依言将几个人往外送去。 秦思冉站在那里,看着那几个人的背影,才转身看着沈念一道:“华侍郎的尸体已经送回了刑部?” “是,刑部四刀中的王扶林将华大人的尸体带走了。” “胡闹,真正是胡闹,怎么能够将尸体还给他们,这样子的话,大理寺岂非就站在最为被动的位置,他们想要动什么手脚就动什么手脚,他们想要怎么指派我们,我们简直是全身长满了嘴巴,也百口莫辩,胡闹!”秦思冉一连串的指责,立马统统送了过来。 唐楚柔先推了身边的吴卓义一把,让他跟着刑部的人先走,才出声道:“大人,少卿大人当日并不在大理寺中,他回来的时候,华大人已经快要咽下最后一口气。” “对,对,我还正要来说说你,小唐,你是一个仵作的身份,当时事态重大,你怎么可以擅自做主,担任起大夫的职责,如果不是有你,御医来的再快些,华大人或许能够幸免于难,为什么要擅自出手!”秦思冉又夹枪带棒的将唐楚柔一起圈拢在内教训,“你不做不错,有谁能够证明,当时你的急救手法是正确的,你先头也说是心疾,结果呢,结果就是华侍郎一命呜呼了。” 唐楚柔心里有些气,又有些委屈,但是当着秦正卿的面不好顶嘴,她也顶不来嘴,更何况连沈少卿都一语不发在旁边站着挨训,哪里又轮的上她出头。 “这样子可不行,华侍郎好端端的来查案带人,却死在大理寺中,事情要紧,不能耽误,我这就要进宫面圣,同皇上阐述说明这些情况,凶手必然要抓,不过先让大理寺的人脱了嫌疑脱了干系才是关键之所在。”秦思冉环顾了一周道,“你们几个,谁都不想作为嫌疑人,步了霍永阳的后尘吧,他还生死不明,你们也要跟着去把牢底坐穿吗?” “正卿大人且慢。”沈念一开口道,“听正卿大人的意思,是要进宫将此事告知皇上。” “那是当然的,告诉皇上,杀死华侍郎的另有凶手,大理寺全权负责抓住案犯,但是绝非大理寺的人所作所为。”秦思冉的端正脸,转过来,望着沈念一,“小沈,还有其他的话要说?” “我想先多问一句,正卿大人如何知道凶手并非是大理寺的人?”沈念一一针的直接问道。 第二百零六章:拱手相让 秦思冉镇定的看了沈念一一眼:“你的意思是,凶手是大理寺的人,可有证据?” “凶手是当时的人。”沈念一没有正面接招,他只需要阐述事实。 “那就是说,一贯明察秋毫的沈少卿也没有真凭实据,难怪刑部的人一来就死咬住我们不放,刑部侍郎的死是大事,难道你从头到尾就是要打算隐瞒皇上,就像是霍永阳的案子一样,你以为能够瞒得过谁去?”秦思冉斜斜望着他,“既然你也没有线索,这件案子,你就不要过问了,我会面呈皇上以后,听取皇上的建议,然后将真凶捉拿归案的。” “正卿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沈念一没有抗拒,也没有半个不字,更加不会再要阻拦,行了个礼,缓缓的退走,丘成与于泽两个跟在他后头,唐楚柔从另一边也默默退走。 秦思冉瞧着那挺拔笔直的背影不住冷笑,辜负元有些摸不着头脑:“大人为何发笑?” “我不在大理寺才多久?” “大人自从上一次离开,差不多已经半年了。” “半年,才半年,沈念一已经一副高高凌驾于诸人之上的嘴脸,他忘记了自己不过是少卿之职,预备将我这个正卿放在何处?”秦思冉虽说人没有在大理寺中,毕竟也有不少眼线耳目,时时将所发生的大事回明。 最近能够抓住痛脚的地方太多,就如同是高手过招,对面的那个人随意而站,全身上下都是破绽,反而让人心生疑窦,不知该从哪个破绽入手去偷袭,哪个都像是能够一击致命的,哪个又都像是故意摆放出来的陷阱。 秦思冉的性子一贯小心谨慎,他不会轻易尝试去走出最后一步,而没有回头路,无论做什么,他都考虑再三,将自己安插在最万无一失的位置,否则,沈念一这般的本事怕是早就官职要比他高了。 真是可惜,做官与办事能力,很多时候并不会呈现出正比,沈念一若非有那样的身世背景,有天大的本事也坐不上什么少卿之职,说是裙带关系,不如先审视审视自己。 秦思冉一挥衣袖,怒气不知从何而来,简直就是无法抑制:“走,更衣,随后进宫。” “大人当真要进宫?” “你也以为我是吓唬吓唬他的,开什么玩笑,华封是堂堂的刑部侍郎,他不明不白的死了,凶手查不出来,我难道替沈念一背黑锅。”所以,必须要先行一步,将责任关系划分清楚,才能够心安理得。” “大人,沈少卿这样一走了之,他能够甘心?”辜负元等秦思冉在车中坐定,才出声发问。 “走,他能够走到哪里去,谄媚邀功,哪一次不是他抢在人前,我出去一遭,有些事情是彻底想明白了,人善被人欺,以后不会再像以前这般纵容他了。”秦思冉冷哼一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启程。” 马车驶动,秦思冉又问道:“你先回来这几天,他可曾将你冷落在一边,不闻不问?” “这个倒是不曾,他与宁将军去宫中时,还是我与他同行。” “那是让你为他做牛做马,他进宫的时候,一向连丘成于泽这样的心腹都不会带到皇上面前,怎么会捎带上我的心腹,必然是将你留在宫门之外,可是如此?”秦思冉笑了笑道,“你年纪尚轻,这些尔虞我诈之事想不周全也是正常,回头你再细想想我的话。” 辜负元有的是时间细想,秦思冉同样将他留在宫门外,有守卫过来替他引路,示意他将车子停在何处,他却觉得对方的态度远远没有前一次的热络,更多的是拘谨,甚至在秦大人离开之前,都没有丝毫的笑意。 他很识趣的默然接受安排,想着没有回头的沈少卿,这会儿又会去了哪里? 丘成能够忍得住,于泽却绝对不是,一直到沈念一走出了大理寺,一路都没有转弯,他在街上直接喊了出来:“大人,你这是要拱手相让吗!” 沈念一背着身,淡淡回道:“我们没有什么可以让。” 丘成佯装望着左手边的摊子,一只脚踩在于泽的脚背上,踩得不轻,于泽差点跳起来,也知道问得鲁莽,却没有要收回的意思,狠狠的瞪了对方一眼。 沈念一站定了脚,转过头来,微微笑道:“你才说的拱手让人,我与秦正卿都是大理寺的同僚,他本来官职就要高过我,他不在的时候,我不过是个代职,如今他回来了,很多事情交还于他手,也无可厚非,以后这样的话,无论是人前或者人后都不必再说,以免多生事端。” 于泽见他没有恼,胆子更大了:“大人,你没其他的意思,可我见着正卿大人却有心生事,否则他为什么要去宫里,将华大人的事情回禀给皇上。” “皇上早晚也是要知道的。”沈念一语气平平道,“他去一次也好。” 恐怕这个上下,霍永阳也已经由刑部交由在皇上手中,皇上明的不曾表露,实则对他压住霍永阳之事,依然耿耿于怀,他反而不是那么想直接与皇上在这个时候面对面,所以秦思冉要求接手,实则他很乐意。 只是这份乐意,没必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表露出来。 “秦正卿不在的时候,你们也都辛苦了,要是接下来的日子都无事可为,就当是我放了你们大假,好生去休养休养。”沈念一说的再理所当然不过,“都回去吧,不过跟着我。” “可是,大人……”于泽还不肯死心。 “我去孙府看看孙姑娘,你也一定要跟着吗?”沈念一扔下这句话,心情甚好,足底生风,就留下那两人,只得各自打道回府。 到了孙府,沈念一原路而入,孙世宁正在屋前替花浇水,穿着一身浅绿,微风轻拂,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不远处看她,缓缓扬起头,正与他视线相对,水壶都差些没拿住,拎着裙角就飞奔过来。 沈念一展开手臂,将她圈拢在怀中,忍不住笑道:“要是每次来,都能这般相迎,我都担心自己舍不得去开工。” “我没想到你这个时候会来,大理寺里不忙吗,不忙也好,不忙就是太平无事。”孙世宁的笑容宛如和睦春风,令人看着看着,一颗心就慢慢舒缓下来。 “不太忙,你说的很是,我要是不忙,那才是太平无事。”沈念一任由她牵着手,进了屋,冬青听到动静,已经忙不迭要去烧水沏茶,他有种归家的感觉,只说不急,冬青识趣的很,进了灶间,就没露过头。 孙世宁亲手端了几个点心过来,沈念一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都好了?” “可以做很多事情了,不过这副手套暂时还不能脱下来,昨天才去瞧的郑大夫,郑大夫都说天底下还有这样巧夺天工之物,不过他是真的好人,也不问我此物的来龙去脉,大概是知道不方便说,我又不能撒谎骗他,省了各种的麻烦。”孙世宁将十根手指分开,又合拢,随后握成了拳,“冬青说,看着好了,里头还是要养养,都不让我做事的。” “你本来就不用做事,我瞧着屋子前的那些花开得茂盛,都是你们俩种下的?”沈念一笑着问道。 “那些牡丹都搬走以后,眼睛看管了五彩斑斓的,还真是有些不习惯,我就让冬青去买了些花苗回来,挑最普通好养的,只要能开花就成,开始我的手不方便都是她在料理着,这几天天气暖和起来,却是真的开得繁荣,怎么说只要是花,都是好看的,无论是什么品种。”孙世宁欣喜莫名,坐在他对边儿,“你正好就赶上了花期。” “花香识人来,所以说,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沈念一捻起一块糕饼,“这是哪里买的?” “才不是买的,我与冬青一大早才动手做的,你且尝尝味道。”孙世宁的笑容一贯,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显出阴霾。 沈念一立时就看懂了:“想到六皇子了?” “他那样的性子,被一直关着,心里头不知要憋屈成什么,又不方便带人进去看他,他对我是一片赤诚之心,到了他最艰难的时候,我反而什么忙都帮不上来。”孙世宁轻轻叹了口气道,“连冬青都说,以往只听到皇子吃香喝辣,作威作福,却没见过这样受苦吃累的,怎么说都是皇上的亲儿子,如何忍心至此。” 特别是想到,寅迄被关押进夹圈道的那天,将最后的机会留出来,转告给沈念一的话,却是怎么帮着她恢复伤处,孙世宁的心尖抽了一下,沈念一的手覆过来,盖住了她的手背:“我还是觉得皇上此举很有深意,你不知道,宫里头的那些内官最是势利的,特别会识人颜色,也只有杨公公不会落井下石,对谁都一视同仁,皇上别的人都不派遣,却让杨公公去看着六皇子,没准对他而言,并非是坏事情。” 第二百零七章:介意 孙世宁不解的问道:“派遣哪位公公也是有讲究的?” “自然,杨公公看管六皇子,秉公办事,不会得吃苦,换做其他人就很难说了,而且我看着架势,过一阵风声没那么紧,你要想捎带什么进去,我再同你想办法就是。”沈念一和气的说道。 孙世宁抬眼看看他,一眼不够,又多补了一眼,迟疑只在眼神之间,终究还是问出来:“你就不介意?” 沈念一慢条斯理,将那块洒了糖霜的小饼放在口中,轻轻咀嚼,却不回答,笑意慢慢从扬起的嘴角蔓延开来,如同流淌的清水注入眼底,不过他掩饰的极好,眼帘微垂,修长的睫毛盖住了多半的情绪,让近在咫尺的人儿就是没看出来端倪。 孙世宁的性子也是一旦开了口,非要得个回话的,见他不着急,一颗心却是跟着砰砰跳,脸上多少有些不自在:“是不是我说多了,你心里头其实不乐意。” 沈念一的视线停留在两个人依然上下交叠的双手处,这个迟钝的丫头,他要是真的不乐意,早就抽手走人,哪里会这样好的兴致,他如何不知道寅迄的心思,寅迄有那个心思,世宁却不曾有过,一来他相信世宁的品性,二来他对自己有十足的信心,相信世宁的心里头只能存下一个人,而这个人绝对只会是他,沈念一。 “我没有。”三个字,言简意赅。 “啊?”孙世宁呆呆张了嘴,双颊有一抹晕红,看起来愈发俏丽。 沈念一的上半身微微前倾,两个人的距离更加近,几乎是脸贴着脸,他的鼻尖都能擦过她的脸颊,沉声问道:“你说我会介意什么,不乐意什么?” “我,我……”孙世宁在这样的气场底下,说话绝对都不利索了,这人,这人居然又来这一套,把最熟练的那套审犯人的手法尽用在她身上了,咬着牙,从缝里头往外挤字眼,“我同六皇子走得近,你真的就不介意。” 沈念一忽的就坐了回去,孙世宁赶紧大口吸了两口气,他斜斜看一眼道:“真的不介意。”在她露出一丝恼羞的时候,又及时将话给补完了,“我相信你,知道你能够把握好分寸,所以不会介意,我更加要感谢他对你的照拂有加,寅迄这个人,自小就很防范别人,若非你也是赤子之心,他不会这样做。”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是因为你太好,寅迄才会不由自主的被你吸引,鲜花盛开无罪,而寅迄也绝非那狂蜂浪蝶之人。 在夹圈道,寅迄说起世宁时,眼中明明是有眷恋,却自行克制住,只说如何将她的伤势恢复到最好,一句一句皆是真心实意。 落在沈念一眼中,他要是再说介意两字,岂非显得三人之中只有他的心眼最小。 “世宁,我补介意,并非是不在乎你,我就是将你放在心上,才不会做那些无用功的胡乱猜疑。”沈念一抓过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我这个人,一向不太会说话,而且公务做得多了,待人接物也有些生硬,又常常抽不得空来看你,却是要你见谅才是。” 孙世宁听得他这一番话,心头又惊又喜,一时半会儿的,却说不出其他的话,两个人俩俩对望,屋中旖旎一片,暖风来袭。 却有那不太识相的,避过了冬青,刻意站在门前,大声咳了两下才道:“大姐,我来得真不是时候,沈大人何时来的,我居然都不知道。” 孙世宁在旁人面前脸皮薄,赶紧抽回了手,瞧着世盈一脸的啧啧称奇,正色道:“你如今越大越不讲究规矩,进屋也不敲门。” “自家姐妹来往,又是同一个屋檐底下,敲不敲门的也不要紧,再说大姐的房门原本就没有关上,这是生怕旁人不知,还是大姐眼睛里只剩下沈大人,就瞧不见细节末梢了。”世盈手中的一块帕子,在半空中挥了挥才道,“就说一路走过来,香气袭人,原来是季节也该到了。” 沈念一从旁听得世盈的话,压根没有反驳的意思,这姑娘的一张嘴,也只有在对待自家人的时候,才这样犀利,不讲究情面,他当日见过世盈狼狈的样子,在裘家,一派簌簌发抖的可怜劲儿,所以如今再神气,在他眼中依旧是外强中干,不值得接话。 世盈觉得自己明明飞出了小刀子,对方非但不接招,反而像是掉在了棉花团中,不见个响声,又扯开了嗓子嚷嚷道:”大姐只知道自己寻了个好人家,郎情妾意,好不自在,怎么就不为做妹妹的着想着想。” 前一晚,薛氏到世盈屋中坐坐,母女两人居然冷场了片刻,薛氏才长吁短叹,说起孙长绂过世的太早太突然,否则如今不会件件好处都只有孙世宁的独食,也不知道她临死前是给孙长绂吃了什么迷药汤,非但是孙家的产业,就连订下的亲事都是过往从来不曾同旁人说过的。 世盈听得有些漫不经心,却见母亲咬牙切齿的模样,有些让人发笑:“母亲,大姐也不是真的要和弟弟抢家业,她总是要出嫁的,你忍忍便是。” 薛氏翻了一个白眼:“她许了你什么好处,大姐大姐叫的真顺口,你可知道为了打通关节,送你进宫,我已经平白的花了多少银钱,事实呢,事实就是只要你哪位大姐开开口,请沈念一出面,根本无需这些,你就能顺顺利利的被送去候选。” “母亲,皇上年事已高,我一定要进宫吗?”世盈咬了咬嘴唇问道。 “年事已高。”薛氏冷笑了两声,“这句话要是被旁人听了去,你这一辈子都别想进宫了。” “母亲,我不想进宫!” “难道你还想着嫁给那个戏子不成!”薛氏的脸孔一板,还真的当她什么都不知道呢,当初是一心在对付世宁这个贱丫头,才没空来处理这件事情,后来戏子被抓走,她也乐得装聋作哑的,这会儿怒气攻心,又听世盈说这些不中听的,她恨不得直接冲过去抽两巴掌,让其清醒清醒。 世盈听到这句,双腿发软,几乎都站不稳,向后退了两步,直接跌坐在床边,小娄,小娄怕是她这一辈子都无法抹去的伤痛,也是她的软肋,她不敢再与母亲顶嘴,想着娄凡白绝情的样子,对着她说,我不认识你的样子,她闭了闭眼,有些自暴自弃:“好了,母亲,我都听你的,以后都只听你的。” 薛氏方才满意,点点头,附耳过来,又仔细的交代了几句话,世盈默默的应了下来。 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了沈念一,那种不甘心,仿佛是棉布浸泡在冷水中,慢慢鼓胀开来,根本无法抑制,她没觉得自己嫉恨大姐,大姐与沈大人的亲事,据说是大姐的生母订下的,也就是说,哪怕大姐死了,亲事也不会轮得上她这样一号人,但是见着两个人亲密无间,特别的默契,她就只想说些最不中听的话,刺激刺激大姐。 这样子,才能让她心里略微觉得好受些,世盈暗暗掐了自己的手心一下,如果她告诉大姐,她不想进宫,大姐应该不会向母亲那样逼迫她就范,想到此处,世盈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大姐,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 孙世宁只以为她还在说进宫的心思:“世盈,宫里头不是你我想的那样容易,更不用说你以后要是真的进了宫,孤掌难鸣,举步维艰。” “我知道的,大姐,我知道的。”世盈偷偷瞄了沈念一一眼,“我不是要让你帮我进宫,我是想留下来,哪怕找个小家小户的,也比进宫去同旁人一起抢着服侍个糟老头子要强得多。” 这话当着沈念一的面说,原是大不敬的,不知为何,他听了却有些想要发笑,也难怪世宁对家中的一双弟妹始终都放不下来,这个妹妹嘴巴毒辣,却不算坏心眼,世宁又是那种对至亲心软不能抗拒的人。 “二娘却是一心想要送你进宫的。” “所以,我更加不想去,沈大人正好在这儿,不,是姐夫,姐夫要救救我,但凡母亲打通的关节,请姐夫去给句话,将我的名字从名单中刷下来就是,只要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母亲只会以为是功夫没到家,怨不得旁人,等日子一久,她自然就会死了这条心,到那时候,我再同她说,另外结一门普通人家的亲事,想来母亲也就不会拒绝。” 姐夫两个字,大概实在受用,沈念一居然觉得这位二姑娘的主意并不坏,他本来也不赞成世宁的妹妹入宫,这绝对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你可曾想清楚了?” “是,是,都想清楚了,而且在母亲面前,我会的守口如瓶,觉得不会透露口风的。”世盈就差上前拉扯沈念一的衣袖,软声求饶了:“姐夫,看在姐姐的面子上,帮我一回,就帮我这一回。” 第二百零八章:说服 等世盈走了,孙世宁侧目而望沈念一:“你真答应她了?” “我答应她什么了?”沈念一喝口热茶,悠闲问道。 “你答应她不会入宫。”孙世宁想到世盈追着喊他姐夫,而他居然欣然接受的样子,有些牙根发痒,想要找个什么狠狠的咬上一口来解气。 “孙家莫说如今没有了家主,就算令尊尚在人世,想要送庶女入宫,都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宫里头的规矩多,你去见太后容易,那是因为太后想要见你,否则的话,怕是等上十年八载的都未必能够等到合适的机会。”沈念一很有耐心的解释道。 “那你为什么就答应她?” “因为,让她领了你的人情,这妹妹是同父异母的,她不在家里给你添事,岂非省心的多。”沈念一没有说的是,他与世宁虽然情定,但是婚嫁之事却尚有时日,世宁在孙家过得顺意,他才能够放心。 孙世宁笑了笑,要是这个人当真要算计的话,世上能够算的过他的人大概还真的是不多。她细细的又瞧了他两眼,今天的沈念一,似乎话稍微有些多,她放下茶盏来,轻声问道:“大理寺中,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沈念一颇为讶异,却没有要隐瞒她的用意:“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以为自己佯装的很好,没想到还能让她给看穿了。 孙世宁实则也没想到自己一说即中,她只是觉得稍稍与平时不同:“我不知道,就是觉得有事情发生,而且……”顿了一下才道,“而且不算是好事。” “大理寺里又死了人,而且来头很不小,是堂堂的刑部侍郎。”沈念一苦笑下,“不过,用不着我接手此案,大理寺正卿秦大人已经回归,将此事全权收拢在手,已经进宫面圣。” 孙世宁飞快的盘算了下沈念一的话,不过简单几句,却是了不得的大事,刑部侍郎华封华大人,她是见过的,却死在了大理寺中,这与金生的死,肯定不能同日而语,出了案子,沈念一没有留下,却到了孙家,他不是那样袖手旁观的人。 那么,正如他所言,秦正卿回来,大理寺中恐怕是又要有一场大变动了,孙世宁轻声又问道:“你同秦正卿处的不好?” “都是同僚。”很显然,沈念一不想正面回答,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却依然不能直接将窗户纸捅破,秦思冉心里头是怎么想的,他就算不能猜准十分,至少也有八九,一来他没有要夺取正卿之位的野心,二来秦思冉也是个能够做正事的人,两厢而加,他躲出来是个明智之举,“前一阵忙得人仰马翻,正卿大人若是放我的假,我乐得睡上三天三夜。” “也是,哪怕是身怀武功的大侠,也经不起没日没夜的消耗,休息休息也好。”孙世宁朗声道,“冬青,先将那新鲜剥取的鸡头米与碧粳米一起熬粥,另外置三四个小菜,爽口清脆的才好。” “是,是,姑娘同沈大人慢慢说话,鸡头米粥早早煮上,切了脆藕就端上来。”冬青在灶间忙进忙出,只在世盈出现的时候过来看过一眼,见沈念一镇场子,又感激你的退了回去。 “柳先生近来可好?”沈念一有些羡慕她过的清闲日子,要是秦思冉一句话,他没准就带了世宁到那好山好水的地方,去寻觅父母的踪迹,不寻到就不回天都了。 “好,他最近也懒散了,不过那账本只要瞧上两眼,任凭是小小的破绽都躲不开去,他才说笑,孙家如今想要收手不干,宫里的那些嫔妃娘娘都不肯答应,只要女人依然爱美,这赚钱的营生一天强过一天。” 孙世宁笑吟吟的说道:“鸡头米的市价,与银子同价,家里头还是一筐一筐的买回来吃,你要是每天来吃,都请得起。” 沈念一瞧着她笑颜如花,探手过去,在她的发鬓边轻轻拂了一下,以往若是有人对他说,放下手中所有的公务,甚至放下大理寺少卿之职,与这样的女子去过清闲日子,他必然不会相信,这个念头此时在心头划过,他居然没有丝毫的抵抗,反而有想要尝试的冲动。 孙世宁反过来按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指柔软纤细,话语却十分有力:“华大人死了,我知道必然不是意外,更不是疾病,无论是什么原因,我知道你一定会去将此案追查到底,无论旁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查案是为了将真凶缉拿归案,让受害者沉冤得雪,正如当日你为了我所做的那些,毕生不会忘记。” 沈念一低头笑起来,眼中灿若星辰:“要赶我走?” “我还是孙家的当家人,你要来的话,每一天,每个时辰,大门都随时向你敞开,当然,你喜欢越墙而入,也完全可以。”孙世宁咬了下嘴唇,她明白这会儿他心里头不知多少层层叠叠的想法,他愿意告诉她,那么她就将心中念想回报给他,让他知道,他是个多么了不起又精彩的人物。 “我想,以前一定也有人同你说过这些,不会仅仅只是我。” 沈念一拉过她的手,这样一双柔弱无力的手,却在他身边,不知不觉的撑起一片小小的碧蓝填空,无论外头是刮风或是下雨,只要站在她的身边,总能够感觉到晴天的那种明媚:“我没有你说的那样好,所以,这些话,真的也只有你对我说。” 太多的时候,旁人只把他做过的那些事情都当成是沈少卿的职责,是一份理所当然,再也没有其他的。 他也已经都习惯,然而有些话被面对面说出来的时候,那一份心口的悸动,大概真的很难用言语来直接表达。 “世宁,我当日将你从大牢中搭救出来,原来拯救的是我自己。”沈念一翻过她的掌心,分别在左右手中,都印下吻痕,“你都说成这样,我怎可辜负!” 孙世宁知道他立时要走,她没有说出挽留的话语,因为更重要的事情还等着他去处理,尽管她没有每次都涉及入案情,也知道,案情发生的时候,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绝对不会是去宫中见皇上,而那位才回来的秦正卿,看起来行事手段与他截然不同,有待商榷。 冬青端了热粥和小菜进来,正与沈念一擦身而过:“沈大人,才煮好的,都等不了这一点儿时间?” “冬青,沈大人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都拿来给我吃,绝对不会浪费的。”孙世宁的轻言笑语,留在沈念一的背后,也留在他的心尖上面。 他大步而出,跃出去时,下意识的看了门房一眼,那人正巧不巧的也在看他,而且眼中没有丝毫的诧异,已经是见惯不怪。原来门房早已经知道,却没有道破。 很多事情,实则都有其两面性,他往往也只是看到了其中的一面,却来不及翻转去看另一边。 “大人,上车。”拐角处,传来丘成的声音。 沈念一心中更加镇定,飞跃而上:“于泽呢?” “去了刑部,那边少不得要留人。”丘成将马车赶得比谁都稳当,“大人,就算只剩下我们几个人在你的身边,还是能够将任何一个案件都彻查到底,我们比谁都相信大人的能力,还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你一直跟着我?” “孙姑娘这里是个极好的落脚地,而且孙姑娘才不愿意自己未来的夫婿至此以往都留在家中吃闲饭了。”丘成没有一丝的沮丧,“正卿大人没走之前,就是那样的人,大人应该比谁都更加了解,他当时为什么要走,我们也都很清楚。” 为了一件不能了断的案子,为了不让皇上泄怒于他,秦思冉为自己寻了个极佳的借口,走得又急又慌,那个案子后来是不了了之,皇上居然并没有多话,秦思冉却觉得在大理寺诸人面前,暂时放不下脸面,才一拖再拖,不肯回来。 “小辜出现的时候,我就想过正卿大人要回来的。”不过挑选的时机真是非常好,丘成明白大理寺上上下下,不可能只有辜负元是正卿大人的眼线,必然还有很多人,很多。 “他回来,是大理寺的正卿,但是并不能影响我的公事,该做的事情依然要做,该查的案子依然要查。”沈念一被孙世宁的话激励到,假使当日他对孙世宁喊冤的案子,也不闻不问,恐怕从今往后,他会得后悔一辈子。 “大人这样想就好,华大人的死,必然有其前因后果,我已经让小唐取了致命伤口处的血迹,送去了郑大夫那边,大人,我们没有丝毫的耽搁,绝对不会落于人后。”丘成难得大笑起来,“我们只知道孙姑娘会得说服大人,却不曾想,她的口才这般好,大人,我们现在去哪里,要不要去皇宫?” “去皇宫找正卿大人打架不成,我们去刑部,去看一看那些人,哪个才是知情不报的人!” 第二百零九章:难上加难 刑部大概没有人想到沈念一会来个回马枪,见到他才带了一个人,径直往里冲,刑部四刀还算是有默契,同时扑了上去,马真多喊了一句话:“沈大人,这里是刑部重地,请不要擅闯!” 也不见沈念一回手,不过是衣袖挥动之间,已经有两个人摔跌出去,王扶林迟疑一下,沈念一的右手食指抵住了他的额头中间,他哪里还敢多动一下,连着往后退,马真嘴巴动动,显然是低声骂了两句脏话,一别过脸来,居然就陪着笑道:“沈大人,有话好好说,刑部同大理寺都是一家一门的,何必做出这样伤感情的事情。” 只要一个眼神,丘成心领神会,将另外要上前动手的人喝止住:“大理寺办案,旁人休得干预插手!” 马真勉强咽了口口水道:“沈少卿,刑部侍郎在大理寺死了,我们才是苦主,哪里有查案不查真凶,反而来抓苦主的。” 沈念一双手抱在胸前,全身上下都是破绽的往庭院中一站,再没有人敢近身,那两个被摔出去的,都跌得不轻,唉哟了几声才勉强站起来,当然更不敢吱声,他直视马真,字字铿锵有力:“华大人遇害时,你就在他身边,从他在大理寺门前下马,到被偷袭倒地,你始终就在他身边,你看到的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 马真没想到他的枪头直接指向自己,往后退了一步,倒是不显得多慌乱:“沈少卿别赖我身上,我跟随华大人多年,一片忠心耿耿的,大伙儿都是知道的,怎么会是我!” “我没有说是你下的手。” “我也不可能是同谋的。” “见到异状,没有直接说出来,吞吞吐吐,藏藏掖掖的,你真以为我没有证据?”沈念一挑高一道眉,目光如炬。 马真有点儿扛不住,嘴巴却老三老四的:“沈少卿,你当时又没在场,华大人是怎么遇袭的,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的话,你怎么会在第一次将华大人的尸体留在大理寺中时,就知道他不是疾病突发,而是遇害的?”沈念一咄咄逼人问道。 “我,我哪里有,我当时不是身负皇命,要急着将那个叫做霍永阳的人犯带走,没有人手将华大人的尸体运回,否则的话,也不可能忍心就这样一走了之的。”马真已经不敢与沈念一的视线对视,不知看向哪里,左闪右避的。 “那么,后来又是谁回来刑部之后,挑唆了王扶林几人到大理寺中生事的,是谁说大理寺扣押尸体不肯放行的。”沈念一厉声呵斥,单手指着马真,顿时所有在场人的目光都看着马真,“王扶林前一次并不在场,他在大理寺说的那番话,除了你还会有谁告知?” 王扶林在大理寺就吃过暗亏,他大声嚷道:“马真,你不是说大理寺心虚,所以不肯将华大人的尸体还给我们,怎么这会儿又成了人手不够了,你这是要害华大人,还是要害我啊!” 大理寺那地方都不是吃素的善茬,他是憋着一口气去的,想着对方理亏,才敢砸了茶盏,又骂爹骂娘的,没想到,这会儿马真居然说漏了嘴,与当时所言截然不同。 “你别添乱,不是在说华大人遇害的正事吗。”马真只以为沈念一是来套话,没想到他防备的是一套,被其套出来的却是另一套。 “正事,我看你他妈的是在没事找事。”王扶林见他一副不屑的样子,立时冲了过去,要去拎起他的衣领,被马真一巴掌甩开,他想到被其蒙骗,一口气咽不下去,合身而上,两个人扭打成团。 沈念一不劝架,也不拉扯,冷冷看着两个人,一个是真打,还有一个就不好说。 华大人死了,刑部四刀就是如今在场的人员里头权利最大的,也没有人敢来劝架,丘成见他们你来我往的过了几招,凑到沈念一身后低声问道:“大人,这算是分散我们注意力?” “再看看。”沈念一见王扶林一记老拳正击中马真的太阳穴,下的是重手,马真摇晃了两下,似乎动了真怒,本来没有全力而上了,这会儿也不管不顾了,反手一个肘子捣在王扶林胸口。 王扶林跌坐在地,破口大骂:“我看沈少卿的话没错,你就是个奸细,否则的话,华大人好端端的出去提人,怎么就不明不白的死了,你不是口口声声跟在他身边,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会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个奸细,奸细!” 马真顺手拿起什么砸向他:“闭上你的破嘴,别人才说了两句,你就内讧,刑部早晚被你这种墙头草被毁了。” 没想到,砸过去的却是不知谁前头落下的匕首,刀口还锋利,他扔的还奇准无比,在王扶林脑门划了一道血痕,顿时鲜血糊了半张脸,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来,同僚动手已经是大忌,再弄出大伤,另两个人是看不下去,直接就站到王扶林身后,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马真。 马真忍无可忍,一直嚷道:“我不是故意的,你们这是什么意思,真以为我是内奸,我,我怎么可能是内奸!” 却没有人替他说话,有人搀扶着王扶林下去包扎,另一个留下来虎视眈眈:“沈少卿从来不说没有证据的话。” 这已经是一句重话,完全不再相信马真这个人。 马真方才流露出沈念一进门以后最为慌乱的神情,结结巴巴道:“我不是故意伤了王扶林的,我也没有要杀华大人的心。” 沈念一依旧不说话,只是当成自己是观众,在旁边看了一出热闹的戏。 马真勉强笑了两声:“沈少卿,我真没有,真没有!” “你看到了什么!”沈念一言简意赅,问得是最关键之所在。 马真这一次居然没有矢口否认,他犹疑了,一旦犹疑,败象毕露,那几个人平时也是查案审案的行家里手,王扶林草草的将脑门用纱布裹了,指着马真不肯放松:“他就算没有动手,也是同伙,还不让我们说话了,沈少卿速速将他抓走拷问,看他再说不说!” 马真愤恨的瞪了王扶林一眼,又将视线小心翼翼的转向沈念一所站的位置,不知在想什么,眼珠子转了两下,嘴巴闭的很紧。 “你最好不要想从我的眼皮子底下逃跑。”沈念一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事,“首先,你就算仗着路线熟悉,也不可能从我手中逃得走,其次,只要你一逃,马上就会将所有刺杀上官的罪名背负,想要再洗脱就是难上加难。” 马真的一只脚在地上磨来磨去,想必是将沈念一的话反复在心里头衡量过,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沈少卿的武功极好,轻功又是一流,要想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脱身,实在是毫无胜算,他还是不肯直接服输:“沈少卿,我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 “我有说你做过什么?”沈念一的口气淡淡,与马真那种火急火燎想要否认的语气形成强烈的对比。 “我只是,只是华大人平时一贯喜欢训斥我,我有些不服气罢了。”马真咬了咬牙,还是知道有些事情是藏不住的。 “华大人的脾气是不好,这样子你就能帮着凶手杀死自己的上司了!”王扶林还在旁边煽风点火。 马真恨不得直接扑上去,缝上那张唯恐天下不乱的嘴:“沈少卿明鉴。” “是谁,你看到了谁!”沈念一始终问的是同一个问题,他想要的就是准确答案。 马真皱起眉毛:“我没有看清楚。” “那你看清楚了什么?”沈念一追问不休。 “不好了,走水了,走水了,后头客房走水了。”猛地一通锣鼓喧天的杂乱声,不知从四面八方的哪里集中过来,喊得撕心裂肺的。 沈念一下意识抬起头,见西北角果然一股股浓烟升起,方才明明还平安无事的,居然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就在这要命的档口走水了! 火势来的还异常凶猛,又借着风向,呼呼的吹过来,在场的几个人都赶着去扑火,马真跟着跑了几步,想想不对劲,停下来,转身看着沈念一:“沈少卿,我不是想要逃跑,我什么都没有干!” “你说,我知道你不是凶手。”这会儿旁人都走得差不多,沈念一反而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马真像是松开了大半口气:“沈少卿这般说,才是真道理,我也没见着其他的,就听到一声很细小,但是很迅速的风声,从当时的东南角射过来,我只以为是听岔了,压根就没有留心去看,没想到,没想到,后来仵作验尸,说是华大人的死因是被细若牛毛的针给伤到,才想起来。” “那你挑事又为何所在?” “我看王扶林那小子不顺眼,知道他绝对不能够在沈少卿面前讨得半分好处,所以让他过来吃个哑巴亏的。”马真只差举起三根手指起誓了,“沈少卿,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那个东南角,确是也有人影,看衣着打扮,就是大理寺里的人员,大理寺才是真的有了内奸!” 第二百一十章:火场救生 “这个不劳烦你操心,问你的就答,没问的不用。”沈念一越是冷淡,越是渗人,马真吞咽了口口水,真不敢多嘴了。 沈念一抬起眼看了看浓烟升起的地方,这场火若是没有猫腻,那就显得太巧合了些,见着马真陪着笑脸,不知为何,他心里头有些烦躁,走过其身边时,低声道:“这些天,你好自为之。” 马真当然听出话中有话,追着问道:“沈少卿,我胆子小,你千万别吓我。” 沈念一已然大步离开,根本不留给他丝毫的周转余地,马真细想想,才害怕起来,步步紧跟在后头:“沈少卿,你要是知道什么,就告诉我成不成,我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啊,你不能置我于不顾,沈少卿,沈少卿!” 丘成折身而回,有意无意往两人中间一站:“大人,火势不大,有人在后院刻意堆了柴草,就像是要烧给什么人看一样。” “这里除了你我,没有外头人。”沈念一眼底晶光闪烁,应该是想起了更加重点之所在,放火的人未必能够想到他会杀个回马枪,不过刑部还有更值得欲盖弥彰的存在,他的手伸过去,按住了马真的肩膀,“华封的尸体在哪里!” 马真一怔:“尸体还不就在停尸房里头。” “带我过去。” 马真居然也不太笨:“停尸房还真的就在后头,沈少卿是怕华大人的尸体出事,不应该啊,人都死了,还能出什么事情?” “尸体也可以说明太多的问题。”假如不是唐楚柔先看出破绽,那么就不会掌握先机,在华封的尸首被带走后,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否则的话,处处落于刑部之后,场面会比现在要难看的多。 马真走在前面,像是见到什么不得了的场面,哇啦哇啦喊了几声,居然将他们俩抛下,飞快的跑了上去,多跑几步又觉得不对劲,回过头来喊道:“沈少卿稍等,我看看里头是怎么了,哪里不烧,还真的跑来烧死人,真是,真是吃饱了撑的慌。” 丘成站得稍许靠后都瞧出不对劲的地方:“大人猜中了,那屋里头的烟,比外头的还厉害,居然是从里面往外在烧。” 沈念一见刑部的人来了不少,一大桶一大桶的井水被打上来,往屋中泼过去,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烧的这样旺,浓烟不减,反而屋顶哗啦啦大片的被火势烧穿,瘫倒而下,就无可救。 “那个吴仵作不知可在屋中?”沈念一踏前一步,低声自语道,随后顺手就抓住个救火的,厉声问道,“那屋子里头可有活人!” “天晓得,这火也不知是不是中邪了,说烧就烧得厉害,扑都扑不灭,多少桶水倒下去,那火还更大了。”那人分明是个小卒,也不太认得沈念一,喋喋不休的抱怨,一张脸被烟灰染得半边黑半边白的。 沈念一对这种布置过的现场格外有经验,已经飞步走近过去,有相熟的衙役过来拦人:“沈少卿,里头火大,小心别伤着,瞧着火势也救不下来,幸好就是一排单独的房子,大不了,烧完了就一了百了了。” “华大人的尸体还在里面!”沈念一将拦着的几双手给推开。 “沈少卿说的哪里话,人都死了,难不成为了救尸体,都不要自己的性命了。” 沈念一知道蹊跷,一个眼神飞过去,丘成已经替他将人都给挡下来,他走得更近,瞧见了马真,马真倒是真卖力,连眉毛都被火舌撩了一角,还不自知,既然尸体不值得挽救,那么他们这样吃心吃力必然还有其他的原因。 停尸房里面尚有没来得及逃出来的活人,多半就是那个吴卓义吴仵作。 “马真!”沈念一今天还就是认准了那张大长脸,“谁在里面!” 马真是知道今天该瞒的,不该瞒的都要统统摊开在沈念一面前,任凭他来审查了,抹了一把脸道:“里面好些尸体就别提了,谁都没见那个小仵作逃出来,真是没得法子了,我想要冲进去看看,才三四步,里面就呛得不行,压根进不去,那边的屋顶又塌了,看样子是救不出来了。” 沈念一深吸一口气,想都没想,直接从身旁抢过一桶井水,从头到脚的全部淋透了,整个人就像是满弓离弦的箭,射了出去。 停尸房里的味道,被火势这样烘烤着,确实呛人,沈念一先撕下衣袖将脸孔都湿漉漉的蒙起来,仅仅露出一双眼,火场中,太多人并不是因为被火烧死,而是被浓烟呛死,耳朵边都是噼里啪啦的烧灼声,他明白,自己剩余的时间实在是很少。 停尸房的地方摊得不小,他有种预感,如果那个小仵作没有出来,那么必然也是因为华封尸体的缘故,小仵作同唐楚柔有些共性,外表文弱,骨子里头却另有一股倔强,想要做到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头。 俩人发现疑点都这样共通,沈念一在漫天的火势中,定了定神,如果这里是大理寺的停尸房,那么小唐会将这样重要的尸体放置在哪里? 停尸房委实是个奇妙之所在,平时为了安置某些不方便立即处理掉的尸体,又怕高幅度的腐烂,往往会有特殊的降温装置,大理寺的那个,还是唐楚柔找他特意找了工人回来大幅度改造的。 刑部就算没有那样完善,必然也有差不多的设置,沈念一身上的水分被渐渐烤干,身体的温度开始逐渐上升,他忽然想起来,唐楚柔说过的话,尸体安置在北角位置最是适合,北角是所谓的死穴之所。 北角!沈念一的心念一动,身形已经滑过去,北角的屋顶坍塌了一角,还不算最严重的,他徒手将几根倒下来的大梁搬开,底下露出类似灵床的东西,烧的正是热火朝天,他再推开,就瞧见吴卓义蜷缩在石板底下。 大火烧到这会儿,石板上的温度并不太高,吴卓义又几乎整个人都匍匐在地上,所以没有吸入致命的浓烟,见着有人前来,居然还能够自己站起来。 吴卓义半站半蹲,沈念一将半湿的另半幅衣袖给他,示意同自己一样处理,吴卓义手忙脚乱的绑好了,又指着更加里头的暗处,一只脚乱踢,沈念一想,他大致知道底下还有什么,飞脚悬踢,将眼前挡路的一些烧着的木头全部踹开,又弯身去拖动最底下的尸体。 不知是卡住在哪里,拉了两下,尸体纹丝未动,他又不好使出全力,忽然听到头顶的位置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嚣声,眼瞧着屋顶就要整个兜着掉落下来,吴卓义也挤过来要帮忙,但是手底下已经没有力气。 吴卓义忽而整个人又趴了下去,几乎是嘴巴凑到华封尸体的耳朵边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话,他还真是胆子大,沈念一也不阻拦,一个人做过仵作,必然有些特别之处,等吴卓义再站起来时,尸体居然就能够拖得动。 这时候已经不说什么嫌弃不嫌弃,两个男人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沈念一冲在前头当前锋,吴卓义虽说没有武功,手脚却很是灵活,知道都踩着沈念一落脚的那些点,配合的很有默契,眼见着大门就在眼前。 身后一声轰鸣,几乎是同时,沈念一回身,双手扯动,将吴卓义连带着华封的尸体猛地甩了出去,自己合身往外飞扑。 说时迟那时快,烧的已经差不多的停尸房,连带着左右各三间,完完全全的瘫倒下来,变成一片废墟。 丘成第一个跑上来,焦急的不行:“大人,大人,你怎么样!” 沈念一要开口,才发现嗓子被热焰灼得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摇摇头,示意没有大碍,丘成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大碗清水,他接过来,仰头就喝,水流还没完全经过咽喉就被身体给吸收了。 丘成又赶紧去捧了下一碗来,沈念一接过没有喝,他见吴卓义趴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睛是睁着的,估计方才一口气憋得太紧,这会儿松懈开来,就整个人脱力,这样狼狈不堪了,居然还知道双手都紧紧搂住了华封的尸体,生怕还能从眼皮子底下逃走了一般。 这样惊心动魄之后,沈念一有种想要发笑的冲动,这个小仵作,怕是将来会比小唐更有建树,他蹲下来,轻轻在其后背拍两下,又抓住了吴卓义的胳膊,将整个人都给提了起来,将水碗凑到对方嘴边。 吴卓义比他受的灼伤更严重,边喝边比划,比划的还是最常用的那些手势,沈念一是看懂了,也回了他几个,分别的意思是,华大人的尸体千万不能再出事,放心,尸体让我手下看紧,绝对不能辜负了你的舍身之举。 吴卓义见到他最后一个手势,怪不好意思的,连忙又摇头又摆手,低下头来羞涩的笑了笑。 丘成非常识趣的过来,蹲守华封尸体边,在沈念一发号施令之前,任凭是谁,也休想再动这具尸体一根手指头。 第二百一十一章:心服口服 这时候,才有刑部救火的那班人,又赶过来,马真首当其冲瞧着沈念一难得的狼狈,即便是身上的衣物烧出大大小小的破洞,头发也散乱开来,他还真是从心底里油然生出一股子敬佩来,怎么说皇上平日最看好的就是大理寺的沈少卿,关键时候,当仁不让,居然为了刑部一个小仵作,一具尸体,甘冒大险。 刚才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吴卓义陷落在停尸房里没出来,但是那样的火势,屋顶又随时会得掉落,谁也不肯冲进去,真没想到,沈少卿就兜头倒了一桶的冷水,二话不说,等他吸一口气,人已经在屋前消失了。 马真抱了两条薄被过来:“沈少卿,这样的天气,冷水淋身,又被火势烤灼,最容易内火攻心的,你衣服都湿了。” 沈念一也不拂去他的好意,接过来将身体一裹:“衣服湿了,又干了。” 马真又将另一条送到吴卓义身边,用力拍了他两下肩膀,拍的太大力,吴卓义差点将手里的碗都砸了:“小吴,挺厉害的,你早就能跑出来,为了守着华大人尸体,连自己的小命都豁出去了?” 吴卓义啊啊了两声,知道嗓子暂时不能恢复,索性就闭了嘴,将薄被紧紧往身上裹,明明火场里头这样炽热,这会儿却觉得遍体发冷。 马真想要去碰触华封的尸体,嘴里说着:“华大人的尸体居然没有再火场里头烧成灰烬,就差两步,否则都烧成了灰,什么都瞧不出来了。” 丘成的手很及时推开了他,他也不恼,站直了身体,正儿八经冲着沈念一道:“沈少卿,华大人怎么说都是我们刑部的人,你要是信得过我,就由我来看着这具尸体,这会儿刑部的停尸房都毁了,不适宜存放尸体,我给送回到大理寺中去,沈少卿放心,你今天露了这样一手,我们兄弟几个算是心服口服了。” 沈念一静静看着他,没有反驳,甚有耐心。 “绝对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再纠缠不清,沈少卿说什么就是什么,尸体交由大理寺,也请大理寺替我们华大人查个水落石出,让他早些入土为安。”马真一回身,冲着身后的那几个人喊道,“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我们都相信沈少卿的为人,皆有沈少卿全权处理便是。”后面是异口同声的一片叫嚷。 沈念一面无动静,心中却想到,这会儿可不是刑部几个说了算的时候,就连大理寺那边,还有秦思冉坐镇,还不知进宫以后,会带回什么成命,他也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沈少卿,难道说,你还在怀疑我们的用心!”马真真急了,整个人往前凑。 一个人的眼睛不会说谎,沈念一见过太多人眼底的情绪,看着眼前的这一双,他想,或许可以信赖这个人的,他也有些力不从心,方才那一场火中救人,看着时间挺短,却十分耗神耗力:“既然你们有心,就将华大人的尸体重新送回到大理寺,直接送到唐楚柔手中,就同她说,看牢了,得来不易。” 马真挺机灵的看了吴卓义一眼:“索性将他也一起带走,我瞧着他还能帮上点忙。” 沈念一点点头,低声向着吴卓义交代几句,让他放宽心,要是对尸首的死因还有什么发现,都告诉小唐就好,大理寺另有保存尸体的手法,不用担心其他,吴卓义说不上话,却很是顺服,那边已经将拉尸体的板车都取来,用白布将尸体裹了放平,几个人齐刷刷跟着。 丘成见着这一队人走出去,才低声道:“大人这般意气用事,也就是差了一步,才幸好没有出大岔子,要是屋顶事先坍塌了,大人就算是一身的本事,也难免要受伤。” “我并非是为了尸体。”假使只有华封的尸体,他也未必肯冒这个险,然而里面还有活人,他既然知晓真相,又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反而观之,这个吴仵作入行时间虽短,又没有一副好身手,却知道要尽到分内之职。 要是,他再犹犹疑疑的,那么真的要被个新人给比拟下去了。 丘成只是一味担心他的安危,尽管不会直接阻拦,在外头只听得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总算见着他安然无事的出现,又知道他的所作所为绝对没有错,只是替他有些不值,然而转念一想,要是沈念一不是这样的性格,大理寺里头那些人怎么会以他为首,几乎真的要将秦正卿给遗忘在那里了。 然而,沈念一从刑部出来的时候,丘成义无反顾的跟随在他身边:“大人,要不要先换件衣服?” 沈念一是想要先去见见郑容和,听听他那边有什么发现,不过低下头来看了看,很是糟糕的样子,毕竟正安堂中海油许多病患,要是吓到了旁人总是不太妥当,就让丘成赶车先回大理寺,算一算秦思冉这么久不出现,进宫绝对不仅仅是要阐述此案案情,必然还要留下来,陪着皇上说话喝茶,就没有这样快回转。 丘成的车速又快,两个人前后而回,丘成还有些不放心:“大人,华大人的那个尸体,会不会又横生枝节?” “别小瞧马真他们四个人,毕竟是刑部四刀,也不算是吃素的。”前头那是内讧,这会儿,人人都明白,外敌凶残,又是杀人又是放火,要是还放着鸡毛蒜皮的私人恩怨不肯放手,那么接下来死的那个还不知道是谁。 守卫尸体实则不是最很重要的,让沈念一快些集中精神抓到真凶,才是保命的关键,这个道理,怕是那四个争吵不休的壮汉在人为的火灾以后,恍然大悟的一个道理。 “大人,那场火是有人故意放的?” “是。”沈念一进的屋中,闻到很淡的火油味道,尽管已经烧了一段时间,而且用的量也不算大,也没有能够瞒得住他的鼻子,有人扯着空子,将火油泼洒在停尸房的四角,那么,火引子一旦燃起,这个天气又干燥,火势很容易就在屋中四处蔓延。 也难怪,这样一桶一桶的井水浇下去,反而适得必反,非但没有浇灭,还越烧越旺了。 华封的尸体就这样要紧,不惜再次冒着被当场擒获的危险,吴卓义那条命,倒不像是对方想要拿走的,他是要守着尸体到最后一刻都不愿意离开的那种人,又或者说,不但是大理寺了,在刑部还另外有同伙作案? 那样子的话,沈念一觉得反而容易抓到破绽,出场的人越多,越藏不住马脚。 “那么,将华大人的尸体放在大理寺就安全了吗?”丘成歪了歪嘴角,这是胆大包天了,非但暗杀了刑部侍郎,还在刑部纵火,“小唐的身手是不错,可对方要是真的高手,就难以应付了。” “花与月两个人,调派过来,守着停尸房。” “秦正卿想要动华大人的尸体呢?”丘成还真是打破沙锅问到底。 沈念一居然不适宜的笑了下:“你想说什么?秦正卿要动华大人的尸体做什么?” “这事情,谁都说不好。”丘成摸了摸鼻子回道。 “秦正卿也就是气这一点,他才是大理寺堂堂正正的正卿大人,你们还防范着什么似的防着他,他要是问,就如实回答,让小唐也不用隐瞒任何线索,只管全部吐露,至于花与月,还是暗处就好,他们应该能够胜任此项任务。”沈念一催了一把,“还不快些安排下去。” 秦思冉是说回来就要回来的,已经都当着面说了,让他暂时都不用管这些案子,事件,暗着要放他的假,再见着他不识趣不识相都留着,难免会要吹胡子瞪眼的,他不愿意同其正面冲突,看一看刑部出的这些事情,就该知道,他们这样的地方,但凡有了一丝内讧的因素,必然会得有有心人抓住痛脚不放,惹出更大的麻烦与弊端。 沈念一很快换了件干净的衣衫,洗过脸,见盆中黑灰一层,也难怪马真方才瞧着他的表情,那么别扭,是没见过他衣衫褴褛,脸上一道白一道黑的狼狈相,也不方便直接表达,才强忍着笑意。 他又想到,在没办法将华封的尸体带出来的时候,吴卓义所做出来的那一系列的举动,应该是在对尸体说话,尸体是死人,听不见任何人的说话,然而冥冥之中又确实有这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存在着。 当时又乱又吵的,沈念一的耳力却能够听到吴卓义说的话,他说的分明是华大人,沈少卿来带你出去,他一定会替你抓到凶手,绳之于法的。 这是通过吴卓义的嘴,对已经死去的华封许下的承诺,他必须要做到,也不管受害者是谁,破案追凶是他的信念,他从来不曾放下过,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 疾步走出大理寺时,实在是巧,居然与秦思冉在门口遇见,秦思冉正好下车,眼中一派的意气风发,眼梢都没有多看他一眼,径直就走了进去。 沈念一低下头来一笑,心想看情形,皇上给了秦思冉很大一块甜糕,怕是三口两口的都来不及咽下去,那也好,他趁着这个档口,再继续查案。 第二百十二章:相煎何太急 丘成帮着救火,衣服也不能再看,早早换过在外头等着,他应该是瞧见秦思冉进去,不过秦正卿的一双眼已经长在头顶回不来,既然视若不见,他也正好将礼数给省下来,免得还惹上司不痛快。 沈念一坐上车,吩咐去正安堂,坐定了忽而一笑道:“你给我赶车,好像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 “也不很早,这个活计,我是做的得心应手,只要大人愿意,我一辈子都会跟着大人身边的。”丘成真的有些担心,“秦正卿可数落了大人?” “不曾。”因为眼睛里大概就没有容得下别人,沈念一心中有数,也不会与丘成避讳,“你也放心,不会有什么不利于我们的消息。” 假使有的话,就会跟随在秦思冉身后送到,皇上的成命一向来得很快,沈念一自然是记得,大概是秦正卿太久没有回来,反而忘记了这一茬。 “大人,秦正卿进宫必然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 “他可曾说过好听的话?” 丘成还努力的想了想,方道:“是,大人说的很是,正卿大人一直不喜大人的所作所为。” 所以,大理寺里头的人,已经在这三年中,很自觉的分成了两大派,秦思冉有他的亲信,而且不比沈念一身边的人少,沈念一只认定了一条,贵不在多,而在与精,只是霍永阳出了事以后,他正面虽然不曾说过,心里深处还是受了些打击的。 阿阳那样的人,怎么会这样轻易的就背叛了所有人,就算是美色当前,也不至于会这样鲁莽,沈念一反省了很久,思量着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他对所有的身边人都太信任,所以做出的是一派放养的姿态,又或者是前一阵没有过手的大案,渐渐的,松弛下来,才会被人趁虚而入。 霍永阳,这会儿又被带去了哪里,沈念一没有细想,也不愿意去细想,他要是当时存了一点儿私心,就绝对不会让刑部的人将阿阳带走,阿阳好歹跟了他这些年,所闻所知都很是不少,没准阿阳自己也愿意将性命留在大理寺,好过以后落在旁人之手。 “只是正卿大人的做派实在不好看,他将烂摊子一撂下就走,一走就是几个月,都是大人兢兢业业,吃苦耐劳在打理大理寺,皇上都夸赞了好几次,怎么正卿大人回来,不说句劳苦功高也就罢了,还直接进宫告了大人一本,这是要重新给大人一个下马威不成!” 丘成越说越气,手里头的马鞭在半空抽出一记响花,他知道沈念一这个人,绝对不会巴巴的凑过去与秦思冉抢夺什么,更不会去觊觎那个名存实亡的正卿之位,所有心甘情愿跟着沈念一的同僚,包括他,包括于泽,甚至包括小唐几个,都是因为沈念一做正事,做得极其认真而完善,跟在这样的上司身边,才算的是在为民做事。 而秦思冉,这几个月到底做了什么,沈念一不会去问,更不会让他们几个去打听,但是这个哑巴亏,就真的这样活生生的吞咽下去了吗,丘成不甘心到了极点,抢了好处功劳,再去皇上面前卖乖,都还算了,为什么朝野上下那些不利于沈念一的传闻,大部分都是从秦正卿的嘴缝中透露出去。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十个字,在丘成心口盘桓了太久,真想当着秦正卿的面,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念个痛快。 “他要做什么,我不会干预,同样的,我也希望他不要来干涉我。”沈念一撩开窗帘看一眼,孙世宁坐在车中时,最喜欢看沿途的风景,并不算热闹的地方,她都能够看的津津有味,露出一些让人觉得可以跟着她一起说说笑笑的温暖。 他的手在窗楣上扶一下,若非世宁一席话说醒了他,他还在避讳的远远让开来,大理寺的正卿固然是秦思冉,但是大理寺当年建成的宗旨是什么,还牢记在他的心里头,一辈子怕是都不会忘怀的。 正安堂已经在眼前,沈念一没等马车停稳,已经落了地,蜻蜓蹲在门边努力扇着手中的芭蕉扇煎药,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冲着他笑,露出白白的小牙,他走上前,在其后脑勺拍了两下就自己走进去了。 医馆中,至少有十来个人,正排队等着郑容和把脉,一见到沈念一进来,郑容和站起身,向几个病患交代几句话,才来到他面前:“你来的正好,我本来说等着这几个看完,就过去你那边,幸好没有走岔路。” 沈念一很有耐性的在旁边等着,等着那些老弱病残的在郑容和手中的刀满意的答复,一个一个离去了,他没有开口催促,就是静静的坐在一边。 郑容和起身看一眼,还剩下最后的三个人,他当然知道沈念一为什么要来,心里头又有多么焦急,不过作为一个大夫,他始终还是将病患放在最之前,否则的话,世间大概只有御医郑容和,而绝非是正安堂的主人。 他也就特别喜欢沈念一这点,明明是可以催的,然而对方始终就是很安静的端坐,郑容和手底下的速度明显放快,送走了最后一位大爷,他起身道:“都弄好了,你是要来听听结果?”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念一有些失望,送过来的血液样本里头,大概是没有查出线索,否则的话,郑容和不会压着不说。 “没问题?” “有问题,但是不大,只是麻药。”郑容和吩咐蜻蜓将门板给上起来,今天是不打算开门了,“用的分量也还好,多是多一些,并不会送人致命,我想过,问题依然还是在楚腰针上头。” “你的意思是说,麻药不算太大的事情,主要是对方下手的力道狠准快,才是致死的最大原因。” “对,对,你还果真是举一反三,楚腰针的针头虽然细小却格外锋利,要是下手的人,手速快,劲道大,那么可以将针尖完完全全的送进对方的身体中,特别是心脏这里,心脏是我们身上顶顶要紧的存在,又很是软弱,真的经受不起,这样狠命的一击。” 郑容和走到小院,将双手给洗了,沈念一站在他身边,听他继续往下说。 “那位死者的尸体,我是没有亲眼见到,不过他的死状应该很像是心疾而死,对不对?”郑容和仿佛亲眼所见,说的头头是道。 “尸检是小唐的分内活,她第一反应就是彻查尸体,也是她在尸体后背心处,查到了一个很小的疑点。” 开始的时候,唐楚柔也说的是心疾发作,连着华封死后的嘴唇,指甲都与病例完全一致,不过疑点出来,再顺藤摸瓜,才知道华封就是被人所害,而且就是自己人之一。 “楚腰针刺入后背处,实则针尖已经在心脏的位置戳了一个洞,只是因为对方身手太好,再加上楚腰针的特殊性,可能死者当时是有感觉的,却不知细细的针眼同样能够置人于死地,心脏受损,供血慢慢变得困难,到了正式发作,前后不会超过一个小时。 “也就是说,他是死于心脏上头的内伤?” “可以这样说,死者的心脏上应该有个洞,体内都是倒灌的血。”郑容和盯着沈念一细看。 “你看着我做什么?” “我是在想,大理寺里头,除了你,还有谁能有这样的好本事,一时之间居然真就没想出来。”郑容和有一句话,说一句话,最是干脆的。 “秦正卿也可以做得到,其实,并不太难,只是在不会武功的人眼睛里,算的上厉害。” “少拿你们大理寺的那位大人来比,他都出去晃荡多久了,大大小小的事务尽数往你头上一推,做的好,功劳还是他的,做的差,直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郑容和与秦思冉也你来我往过几次,对这个人实在是留不下好印象,因此说起这个名字,多半没什么好口气。 沈念一却不以为然的笑笑道:“他做还是我做,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要做好做全就很值当,而且他已经回来了。” “回来,他回来哪里?” “大理寺的正卿大人,自然是回大理寺中。”沈念一将秦思冉回来之后的那些事情,简单明了的向他都给交代了。 郑容和听得直倒胃口,啧啧称奇:“打算将你从少卿位置上推下去?” “那也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么能耐了。”沈念一嘴角扯动,又问道,“按着你这样说,死者的体内,应该会留存大量的血迹,小唐尸检的时候,十分的仔细,但是并没有这些,体内寻不到大量的血痕。” “小唐说没有?”郑容和差些喊出来,“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华封的尸体,他已经不止亲眼,近距离的瞧过三两回。 “我还知道有一种办法,能够办得到。”郑容和返身而回,似乎在屋子里头翻箱倒柜的,半天才摸出一个瓶子,“吃这个药,吃完就可以。” 第二百十三章:滴血不漏 沈念一接在手中:“以前没有听你说起过。” “是,还真是奇怪,这些药也算是有些历史的,却一直很少有大夫会用,红丸如此,这个也是如此,只因为用了以后,当时的效用远远及不上以后带来的祸害,这样的药,哪个大夫敢用。”偏偏就是最近,一件接着一件,用的都是这些,而且有变本加厉的势头。 “这些药的背后,有一个人。”沈念一凝视着药瓶,一个医术可以与郑容和比拟,又更加手段毒辣诡异的大夫,他有些庆幸,身边尚有郑容和,那个药箱子简直是个聚宝盆,或者说老郑的脑袋才是聚宝盆,没有认不出的药,也没有治不好的疑难杂症。 “这个人,知道的还真是不少,我猜想他未必是天朝人。”郑容和分析的头头是道,一来有些配方是从其他地方传来,二来部分的药材,在天朝本地不好寻觅,不过能够研制出这样多的红丸,只怕是另有来头。 “要真是这样,就很难找出这个人。”沈念一微微沉吟道。 “找大夫有什么用,天底下的大夫只分两种,能够治得好病人的,不能够治得好病人的,其他的还不是别有用心的人在幕后操控,找大夫不容易,找幕后黑手怕是目标反而要容易的多。”郑容和笑了笑道,“你不试试这瓶药?” “试一次,死一个的话,还是不用试了。” “老沈,我说你最近怎么脑子不好使了,死人当然不成,但是抓只鸡回来试试,还是很妥当的。”郑容和挤挤眼,已经安排蜻蜓出去采购。 沈念一轻笑一下坐下来,他被郑容和嘲笑,却是点点头道:“我是要休息一阵,没日没夜的,实在耗损不起。” “这话还真不像是从你嘴巴里说出来的。”郑容和很是了解他,啧啧称奇,“是孙姑娘不乐意了?” “世宁从来不会干预这些,她要是会得些武功身手,怕是比我还一副热血心肠。”说起世宁,沈念一的嘴角弯出个好看的弧线,很柔软。 “总是发生了些其他的事情,你别瞒着我,更别说是什么心血来潮的鬼话,我没那么笨。”郑容和一扬下巴,“皇上又发飙了?” “别乱猜的,没其他的,是秦思冉回来了。”沈念一失笑道,“他空闲了一阵,很是积极,想要将几个断了线的案子都拿捏在手,大展拳脚,我这个少卿,怎么能够抢了上司的风头。” 郑容和顿时瞪大了双眼:“什么!秦思冉赶着这时候回来,这真是千算万算,求了个好日子,刑部侍郎死在大理寺,他出现了,明摆着就是在等一个适时的时机,要我说,你不如此时就脱开手,都放给他来,大案子,求也求不得。” “我并不想刑部与大理寺交恶,他尚未查案已经将案子报到皇上手中,我不担心其他,只是生怕华封以后,还有下一个受害者。”沈念一眉头轻蹙,他总是觉得案子套着案子,就算是已经破案,总还是留着些许的尾巴,更何况是那些无头公案。 华封身为刑部侍郎,惨遭毒手,其实是很大的案子,所以他当时想要先压一压,并非是想要隐瞒住皇上,而是缓过一口气来,对双方都好,如今被秦思冉进宫一次,整个大理寺如同被人用双手使劲掐住了咽喉,很快就会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窘态,并非是皇上乐意所见的,朝中要务重地,不能如约行事,简直就等于是当面打了皇上的耳光,到头来,倒霉的恐怕不止一个两个人。 蜻蜓手脚利落,拎着一只大公鸡进来:“先生,买来了,说是最生龙活虎的,所以要两百文钱。” 沈念一见郑容和双眼看着自己,立时会意过来:“这钱由我来出。” “主要是可惜,吃了药的鸡,死了不能做菜。”郑容和叹口气,让蜻蜓将双脚束缚住的大公鸡抓牢,一颗药丸掰开了嘴塞进去,“老沈,你来。” 沈念一的手指就看似轻轻拂了一下,神气活现的公鸡却如同遭受了雷击,身体不停抽搐,蜻蜓的手劲也不小,居然差点没有握住,让它落在地上,鸡毛四飞的,不过这股劲头也就维持了短短的时间,很快就只有出气的份儿了。 蜻蜓敬佩的眼珠子就只管瞧着沈念一的双手了:“沈大人,你方才就那样摸了一下。” 郑容和瞧着地上的公鸡,还要等着咽气,笑着拍了下他的后脑勺:“他哪里是摸了一下,直接将公鸡的心脏点碎了。” “先生,你的眼力劲这么好!”蜻蜓还在大惊小怪的,“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你才多大,要学的东西多了去,还不快去拿把小刀来。” “是不是那个剔伤口用的小刀。” “正是。”郑容和正色道。 沈念一已经在公鸡边蹲下来:“就算是遭受了这样大的伤,它也没有留下一丝的血迹,真被你说中了,那个药效这样霸道,才短短的时间。” “这个药能够维持的时间不长,而且要送到刑部侍郎的嘴巴里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只是此药无色无味,要是混在茶水中,却是不易被发现。”郑容和掰开鸡嘴,又仔细的看看,“滴血不漏,都融进皮肉中去了。” “怎么做到的?”沈念一还是第一次见着这种奇景。 “说的简单点,就是因为药效,所以能够将内脏中渗出的血液迅速被肌肉吸收,刑部侍郎的尸体,应该不会有人对他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郑容和接过蜻蜓手中的小刀,下刀的力道狠准快,将公鸡开膛破肚,呈现出里面的景象,“你能看到了吗?” 沈念一惊异的发现,公鸡肚腹中的皮肉都变成一片血红,却恰如其分没有渗出皮毛外,所以没有破开的话,什么都不能发现,这样子真是手段隐秘,正如郑容和所言,即便是有仵作验尸,也绝对不会将刑部侍郎的肚子剖开,从外表来看,就没有任何的皮外损伤,除了那个小小的红点。 “一直就这样了。”郑容和演示完毕,将公鸡收入布袋中,让蜻蜓拿下去深埋,洗干净了双手,见沈念一还在沉思,“这样子一来,就不难查了,接近死者,还要接近死者饮用的茶水。” “华封入得大理寺是来办正差,按着规矩,不会有人端茶递水,否则会显得很突兀,早就有人会提及,然而并没有。”沈念一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没有人说,他在大理寺中喝过茶。” “那么就是来之前就做下来的手脚。”郑容和说的根本没有迟疑。 是的,来之前,进入大理寺之前,从刑部过来的短短一段路之中,发生了什么,如果有一个在茶水中下药的人,那么就还有一个在大理寺中动手伏击的人,一内一外,相辅相成,设下了近乎完美的局。 沈念一所要排查的,有一点更加重要,那就是华封为什么会被下毒手,对方为什么要致其于死地,绝对不会是因为要大理寺脸面上难看,而选择刺杀一个刑部侍郎,疑点太多,指向太多,看起来已经获得了线索,细想下,眼前却是大雾一片,需要挥散而开,才能够往前继续行走。 “老沈,这案子不简单,就是给你来个里应外合。” “是,我明白。”沈念一应声道,要抓抓一双,必然不能逃了那一半。 “秦思冉进宫回来,就没说什么?皇上那边也没有说什么?” “真稀罕,都是一颗石子落进深井,连动静都听不见,就没了。”沈念一想着秦思冉回来时候的形容与表情,应该是得了皇上的嘉奖,然而皇上对此事就没有要求施压的意思,又或者是说,秦思冉觉得案子很容易告破,所以根本没有任何的压力。 很容易告破,很容易告破!沈念一眼底晶光微闪,他大致了解到秦思冉会拿出什么样的手段来,也难怪他出来时,秦思冉根本没有要拦下他的意思,实则就是在等着他走,他走得远远的,才更加方便行事。 “老沈,老沈,话还没说完,你别急着要走。”郑容和见他连招呼都来不及打,眼前一花,沈念一都到了正安堂的大门口,“这个药的方子,方子!” 沈念一转过来,低声道:“你说的很对,药不是重点,就算是用重金买回来也是一样,但是我要立时回到大理寺去,否则有人会得做下蠢事,坏了全盘的大局。” 蜻蜓埋了公鸡回来,就只瞧见了沈念一的衣角翻飞,人影不见:“先生,沈大人的武功好似又精进了。” “他是心里头真着急了。”郑容和当然明白,沈念一口中的所谓蠢事会由哪个人做来,常言道,吃一堑长一智,怎么就有人不长记性,尽会给旁人添乱。 蜻蜓眼睛尖,指着地上道:“先生,沈大人走得急,剩下的药丸都没有带走。” 第二百一十四章:横插一脚 沈念一催的很急,两人一车已经是要长了翅膀飞起来,丘成还没有停稳,已经见他飞跃而下,直接进了大门,他知道是发生了要紧的事件,也赶紧将车马停好,跟着进去。 沈念一目标太明确,直奔平日唐楚柔待的那间小屋,大理寺中的人曾经开玩笑说,小唐要么在停尸房,要么就在那间比停尸房更加阴森的小屋子里,没有人愿意去敲门,总以为门打开,里面走出来的是另一具尸体。 唐楚柔知道这是个玩笑,因此从来不会动气,她同沈念一说过,仵作的工作在她眼中等于是家族世袭,她从小就不惧怕与死人同屋,慢慢的,并非说心里扭曲,却不愿意同不相干的人说话,觉得还不如待在属于自己的工作屋中,安静的查看一些书籍。 沈念一轻笑着问她,什么叫做不相干的人,她的样子却再正经不过,就是那些与案子无关的,与死人也无关的,他听过后稍稍沉默片刻,才回道,有时候,死人确实比较好相处。 这句话,就像是个笑话,沈念一却了解到唐楚柔心里头的那层隔阂,所以绝对不会去轻易碰触,在他眼睛里头,唐楚柔是个很好的同伴,做事认真细致,胆子大,专业精通。 所以,当时就算是只有唐楚柔是唯一站在华封身边的人,沈念一也不会怀疑到她身上,有些人根本不用怀疑,否则就会造成很大的错误。 果不其然,十多个人围在小屋门前,那个屋子有缺点,只有门,没有窗,宜守不宜攻,显然早先日子加固的大门已经快被彻底击垮,唐楚柔在屋中将能够搬过来抵挡的桌椅橱柜都堵在了门口。 缝隙中,能够见到她镇定如初的样子,她是个仵作,也是个医者,当然还会有些其他的手段,否则那十多人没可能抓不住她,这是明显的有所顾忌。 沈念一心口一把火,即便如此,还是想冲着小唐喝一声好,十多个大男人都拿近在咫尺的弱女子无可奈何,绝对也是一种手段。 领头的人分明就是辜负元,他已经退到数人后头,一边厉声呵斥,让唐楚柔快些缴械出来,另一边拼命用手在脖子前胸抓挠:“唐楚柔,你居然敢对自己人用这种下作的痒粉,快将解药交出来!” 唐楚柔根本不同他客气:“自己人,你要是把我当自己人,就不会做出围剿的姿态,很遗憾的告诉你,痒粉没有解药,只要十二个时辰以后就会自己失效。” “你,你,唐楚柔,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辜负元全身发痒,已经快要抓出血来,一听说要维持十二个时辰,恨不得冲过去,亲手将人抓出来。 沈念一的身形隐在暗处,唐楚柔不像是丘成他们几个,都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几乎只听他的指令,小唐只是在做分内的事情,这样一来,太明显就是夹杂着私人恩怨,难怪是不敢过于靠近,怕是已经放倒了一批,在苦苦支撑,等着无望的救兵来。 他听到辜负元破口大骂时,不想再隐匿,三两步走了出来,那些迟疑着不前不后的人,见着他出现,反而都像是松了口气,大理寺百多号人,能够身兼要职的就那么几人,剩下的还不都是上头说什么听什么,只是大多知道唐楚柔的为人,也不好问到底是哪里得罪了正卿大人,一声令下,齐齐前来拿人。 “沈少卿,唐楚柔是杀害刑部侍郎华大人的嫌疑要犯,正卿大人指名道姓要缉拿她归案,请沈少卿不要阻止我们的公务。”辜负元见着沈念一出现,知道大事不妙,只是仗着身后有秦思冉撑腰,说话的胆气才不至于尽数扫地,只是气焰远远不如方才的嚣张。 沈念一瞧了他一眼,就知道他的心思,一挥手道:“你们全部都退下去。” “沈少卿,这是正卿大人的命令!”辜负元眼见着冲在前面的那些人,十分听话,沈念一的话语都没落下,已经收起架势,他已经将唐楚柔逼到死角,如何能够功亏一篑,咬着牙道,“正卿大人手中有皇上的圣命,皇上说了,华大人的案子由正卿大人全权处置,请沈少卿不要横插一脚。” 沈念一嘴角噙着一点笑容,步步靠近,人群自觉分成左右,让他走到唐楚柔所处的那间小屋前,他素来收敛表情,这会儿露出的笑容,没有欢颜,只让辜负元心口微微发颤,他的声音不大:“你们都各归其职,正卿大人那边有我交代,要是正卿大人有所怪罪,我一人承担。” 那些人得了他的亲口之言,当然相信,也不顾辜负元还在那里,纷纷行个简单的礼数,直接退开了。 沈念一长臂而探,将摇摇欲坠的门板一把扯开,看都不看,直接甩飞出去,撞在对面的墙上,又砰的摔落在地。 辜负元被他的气场尽数压住,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生怕他真的动怒,将门板对着自己砸过来,逃命都没有退路。 “小唐,你还好吗?”沈念一听方才唐楚柔说话的气息有些羸弱,出声询问道。 “还好,就是手臂受了点伤。”唐楚柔知道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支撑到了安全的时候,她尝试着要推开门口的那些障碍物,才发现自己没力气了,“大人,劳烦你带我出去。” 沈念一将那些桌椅扯得支离破碎,一件一件投掷出去,要是换做平日,他完全不用做得这样暴力而直接,同样拗断椅子的四脚,也有好几种手法,但是他选择的是让人紧张到透不过气来的那一种,他就是要让辜负元看着,听着,然后去秦思冉面前一五一十的汇报。 唐楚柔很安静,很安静,直到障碍物清理的差不多,她单手扶着已经名存实亡的门框,高一脚低一脚的走出来,她也是个倔脾气,不要旁人插手来扶的。 沈念一方才看仔细,唐楚柔说的受了点伤,委实已经不轻,在左边手臂的位置,被割了道近尺把长的刀伤,鲜血淋漓的,将衣袖都给浸染湿了,唐楚柔顺着他的目光而望,笑了笑道:“伤口都是外伤,不碍事,要是被他们带走,我就怕大人以后都见不着我了。” “是我疏忽大意了。”没有留下话来,让暗处看守的人照拂,他只想着秦思冉会有所动静,却不曾料得,真的会直接拿身边走得最近的人开刀。 “不,大人来的已经很是及时。”唐楚柔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我带着常用的药,撒些药粉止血。” “丘成,带小唐走。”沈念一喝道。 “大人,正卿大人要拿我开刀,我现在走,就是让大人背负了黑锅。”唐楚柔一点就透,知道抓她还不算是真正的目的,怕是要让沈念一一步一步陷落才是关键之所在。 “你不会是嫌疑犯,所以不用留在这里。”沈念一又加重语气呵斥道,“丘成,还不赶紧带着小唐走。” 那边的辜负元才算是从沈念一发出的施压底下,透出口气,可以开口说道:“沈少卿,你这样擅自放走嫌犯,正卿大人怪罪下来,谁都讨不得好处。” “你放心,连你的失职,我也会一并承担下来。”沈念一冷笑道,“秦正卿人在哪里,在哪里等着看戏,还是在哪里盘算着给皇上交账。” “沈少卿,你,你简直是目无王法。”辜负元见沈念一一扫那种退让的姿态,心底发慌,有些结结巴巴道,“正卿大人当然在办正事。” “我也在办正事。”沈念一目送着丘成护住唐楚柔离开,他知道秦思冉不会离得很远,那不是其一贯的作风,小唐的身手是不错,也经不起十多个人加上辜负元的围剿,大概是坐在屋中,觉得此事是三根手指拿田螺,十拿九稳了。 真可惜,真可惜,让他给搅了局。 “唐楚柔当时就在华大人的身边,这是确凿的证据。”辜负元缓过气,又开始全身发痒,而且是比刚才更加变本加厉,“唐楚柔居然还用痒粉袭击我们,沈少卿真的要睁着眼包庇她不成!” “她不是袭击,是被逼无奈的自保。”沈念一长腿迈开,他已经很明白,应该去哪里见秦思冉,走出十来步,想想辜负元可怜的样子,觉得有些不忍心,没有回过头,直接说道,“痒粉虽然没有解药,将身体泡在凉水中,却有抑制药效的效果,你不妨试一试。” 辜负元没有敢跟过来,沈念一站定在正卿大人办理公务的书房之前,很是客气的叩了两下门,听到秦思冉一声进来,方才推门而入。 秦思冉见着是他出现,很明显是有些吃惊,他很快意识到沈念一会得在眼前出现,意味着什么,却不急不慢的说道:“捉拿唐楚柔是有真凭实据的,非但有物证,还有人证,小沈,我知道你是个护短的性子,却怎么能够在大事公务上做出这般糊涂的举止。” 第二百一十五章:护短 秦思冉是一派的语重心长,和他未曾远远离开大理寺之前是一样的,永远将自己放在高于沈念一的位置,很明白的告知,谁才是大理寺中的第一人。 沈念一的态度却没有丝毫要回避开来的意思,斩钉截铁道:“唐楚柔绝对不是杀害华封的凶手。” “那么,小沈,你说说,谁才是真凶?”秦思冉微微笑着说道,“都说大理寺的沈少卿,一双眼看尽天下恶人,没有你的手抓不到的真凶,我很兴趣听你说说看,你觉得凶手是谁?” “尚不得知。” “尚……不……得……知!”秦思冉一个字一个字重复了这四个字,“也就是说,你在根本没有线索的情况下,将我认为是凶手的人犯擅自给放行了。” “我说了,唐楚柔不是人犯,没有嫌疑。”沈念一依然没有退让。 秦思冉在屋中缓缓走了几步,忽而抓过桌上的一方镇纸,恶狠狠砸向地上,镇纸摔成几瓣,四分五裂的:“你说她没有嫌疑,那么你同我说说霍永阳又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也觉得他没有嫌疑,是别人栽赃嫁祸于他的,还是说,只要是你后面跟着的那一长串的尾巴就可以特殊对待。” “正卿大人一定要以为我是在护短吗?” “难道你不是吗!” “我不是,阿阳的事情,从头到尾,我也没有要包庇要护短的意思,是谁做错事,就是谁,我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对不会放走一个坏人。” “那么,你的意思即是说,都是我的判断有所失误,很好,很好,小沈,你很好。”秦思冉不住的冷笑,笑声很大很空洞,“我没在大理寺这半年多的光景,你是越来越有长进了,要不然,我这个正卿之职也不般配,我去同皇上说,直接让你提升了做正卿就好,反正这些里里外外的人都已经被你收买了人心,只听从你一个人的调遣,我说一句话,都是放空,光杆的正卿,做来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秦思冉又气又急的说完这几句话,几乎是冲着出去的,堪称是气急败坏,沈念一由得他自便,可是片刻后,依然追了出去,想要再细细说清楚其中的原委,秦思冉只是恨他夺权,并不是不愿意查案。 私人恩怨之前,早些捉拿真凶才更加重要。 没想到,秦思冉走得那么快,差不多都要到了大门口,沈念一才赶上来,方要出声挽留,不知是哪里敏锐的触动,他喝了一句:“大人,小心。” 秦思冉的反应也算快的,直接一个后仰,翻倒在墙角,沈念一分明是见到一丝极限的光线刺穿了风,却判断不出,这光从何而来,他飞快的四下而看,没有人,真是见鬼了,哪怕对方是个中高手,也不能够完完全全的欺瞒过他的耳目。 那边的秦思冉,心惊胆战的扶着墙壁,站直了:“小沈,那是什么,你看到了什么?” 他顺着沈念一指的方位查看,再根据轨迹寻找,墙面上,钉着一根细针,足有成人的手掌那么长,细的简直就像是绣花线,却是一根可能夺命追魂的绣花线。 他比量的了一下,要是方才没有沈念一的出声提醒,那么按照细针飞射过来的速度与角度,这根细针就应该是扎在他的身上,秦思冉想用手去拔针,忽而想到了什么:“小沈,这针上有没有毒药?” “有药物,但不是致命的毒药。”沈念一知道暂时是抓不到射出细针的来源,他小心翼翼的撕下一条布料,将手指缠绕住,拔下了墙面中的针,这样的细度,却整整插入墙面两寸有余,他飞快的判断一下,自己是否能够做到这样的手劲。 如果换成是匕首,甚至是一根筷子,他还能够马上确认可以做出相同的举止,但是这样的一根针,要借力使力委实困难,所以,他自认是做不到这样的力道。 用布条将细针裹住,收起,沈念一又挥动了两下手腕,依然是放弃了,除非对方的手腕劲道在他的三倍之上,而且有强于他的爆发力和精准度。 这般高手,天底下能够有几个,而且轻功好到可以来去自如,悄然无声,沈念一自嘲的笑了笑,现下的杀手已经都拥有这般炉火纯青的功力,怕是要价也跟着水涨船高,不能估计。 “小沈,大理寺里也已经不安全了。”秦思冉的武功很好,就是因为很好,才更加后怕,没有那声提点,这样迎面而来的暗器,他躲不开,根本是眼睁睁等死,“大理寺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组织,要把我们个个狙杀。” “华大人并非是大理寺的人员。”沈念一平缓的答道。 “刑部与大理寺本是一宗。”秦思冉一双眼四处乱转,生怕在看不见的哪个角落,又有同样的东西射出来,躲得过一次,躲不过数次,人的运气不可能一直都那么好。 “我也是在想华封大人的死因。” “不是说被偷袭后,伪装成心疾而死,还查什么死因。”秦思冉没好气的说道,“就算是唐楚柔此时此刻不在,也不能洗脱她的嫌疑,凶手很可能不是一个人,一个人没这样的本事。” “凶手的确不是一个人。”沈念一知道,至少有两个人,而这次偷袭的,没准还是第三个人。 “你,你就是要同我唱反调,非要护着唐楚柔不成!”秦思冉才被沈念一出言相救,就说不出太难听的话,心中愤愤,都表露在眼睛里。 “正卿大人,那些从刑部来的人呢,其中有个仵作,同小唐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他们被安置在了哪里?”沈念一忽而问道这样不相干的问题来。 秦思冉咬牙切齿道:“刑部的人过来,总不能大鱼大肉的款待,都安置在后头了,” “那么,华大人的尸体呢?”沈念一居然还揪着这事儿问个不停歇了。 “什么尸体,不就来了两三个人,我也不认得是谁,只说是刑部的,华封的尸体,你是说华封的尸体也一起来了!”秦思冉双脚都快跳起来,“到底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沈少卿!” 沈念一几句话将刑部走水,烧了停尸房,所幸有吴卓义吴仵作冒死保住了华封的尸体,从火场中劫后余生,一来想要维护华封尸体的安全,二来又以为吴卓义同唐楚柔有商有量能够发掘出更多的细节,就安排都过来了。 “或许就是底下的人经手办了,没有说仔细。”沈念一反而有种确凿,他就是知道华封的尸体没事,从那样熊熊的烈火中,能够完好无损的抢救出来,怎么会折损在短短的来路之上。 “是,是,大概也是我没听仔细。”秦思冉这个时候,才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盼着点好,千万别再七七八八多出点不该有的岔子出来。 沈念一依旧没有放松开,他的眼睛算的锐利,这会儿还能够依稀记得细针穿过来,在半空中划出的那道隐隐的银色轨迹,所以他更加不舍得离开,只要一个转身,回头再要寻找线索,大概会更加困难。 他的手在半空中丈量,那样的速度,不会离得太远,然而稍许近点的地方,又根本藏不住人,这里不是别处,他对大理寺中的一砖一瓦都十分熟稔,哪里能够藏得住人,也很是清楚。 顺着轨迹过去,再过去些,藏不住人的地方,为什么就不能射出暗器,这样的力道,不是常人能够做得出来,又或者,本来就不是人为的。 沈念一想到此处,整个人都发亮起来,他疾步走过去,那边是另一堵墙,墙面隔一段距离,就是一盏点亮的油灯,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沈念一默默数着过去,在第三盏油灯前,驻足不动了。 灯油倒得很满,屋中没有什么风,火苗跳跃的很有规律,只是不知是什么原因,火苗的颜色并非平日里常见那种蓝色,而是微微带着诡异的绿色,落在沈念一的瞳仁中,跳跃不停,将四周的空气都似乎要点燃了。 “小沈,有什么发现?”秦思冉知道他发现了线索,有时候,他私底下也是很佩服沈念一的办案能力,总是能在旁人都以为是绝路,是道路之尽头的时候,柳暗花明又一寸,这是本能,也是本事,想要偷师都偷不走的一手好能耐。 “油灯有猫腻。”沈念一的身量很高,但是灯盏的位置更高,他的掌风一击过去,火苗跳了两下,忽的熄灭了。 “这样一盏油灯,没有人碰它,能有什么猫腻。”尽管嘴上是这样说,秦思冉还是很识相的连着退了三四步,避免会跟在后面被误伤。 沈念一等着铜质的灯盏稍许降温,在枝节状的灯体上,逐一按动,寻找暗门,等摸到枝桠与装灯油的圆盘交接的位置,他的手指停留在其上,他想应该是找到了所在。 索性,指节用力,将圆盘整个扭了下来,露出隐藏在底下的机关。 第二百一十六章:你我联手 秦思冉没想到这样隐秘的机关都能够被沈念一找到,想要挤过身来看个究竟,毕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只得喃喃问了一句:“里面是什么?” “很精巧的设计。”沈念一对这些颇有些研究,除了世宁那一手巧夺天工的本事,他也算是个行内人,灯盏下是一把很小的弓弩,虽然小,力道却很了不得,然后铺了一层蜡,灯油很缓慢的滴下来,将冷蜡融化,在某个点,弓弩松动,射出一支或许能够致命的暗器。 这样的机关,只能用一次,却不知耗费了多少的心神,沈念一知道这次的对手很强大,手笔又宽,肯定比以往的那些更加难对付。 他稍许让开一些,让秦思冉可以看清楚发现的这些,秦思冉的手指也不怕烫,在机关处一寸一寸摸过去:“会是谁安置在这里的?” “算准了时间的,不过这里人来人往的委实不少,可以下手的人太多。” “为何不问问唐仵作?” “正卿大人到这会儿还不肯相信小唐的清白。” “我有线报,华封死的当日,唐仵作神色慌张不安,其他人没有这样的失态。”秦思冉转过脸来看着他,“你以为我只是想要杀一儆百,不,我是有人证物证,你要是想替她开脱,那么我问你,你当时可有在场,亲眼目睹?” 沈念一沉默,他确实没有在场,回来时,华封已经躺倒在地,身边最近距离的人依然是唐楚柔:“大人,先将这个机关问题解决掉。” “你将唐仵作交出来。”秦思冉居然步步给他施压。 沈念一反而更加放松:“大人就不担心,这里还有其他更加厉害的机关。” 秦思冉的脸色很是难看:“到底是谁要置我于死地,小沈,你要是知道就别藏着掖着,我要是死了,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沈念一很想大笑两声,秦思冉在这个时候居然同他说名声两个字,尤其讽刺,他不说话,秦思冉就紧张的盯着他看,生怕他稍许一移动,立时就会有利箭放出,直射心口。 “大人,我想大理寺中不知道从几时开始,已经被各股力量渗透了,或许里头有你我能够想到的人,也有你我都不敢想的人,甚至而言,还有你我做梦都想不出来的人。”沈念一说的拗口,见秦思冉一脸的疑惑,他轻描淡写的笑笑道,“所以,我同大人的处境是一样的,要是大人真的担心被偷袭,不如先避一避。” 秦思冉的脸色已经堪比锅底黑,他才寻了个不大不小的借口,避了半年多,这会儿居然又说要避,那还不如索性说,让他交出官职还来的干脆了当些,但是偏生的,他不能在这个档口反驳沈念一的话。 他忽然发现,沈念一变了,真是变了,以往背负着是年少成名,天下皆知的名头,可惜他总是个少卿,要甘于正卿之下,还不能吱声,有些时候,是摆明吃准了他的脾气,给他穿了小鞋,还不得吐露苦水。 沈念一高傲,冷淡,不会绕弯子,其实在秦思冉手底下是吃过不少暗亏的,就算那几个心腹始终跟随在其左右,大理寺多半的人员还是知道要看秦思冉的眼色做事,私底下,偷偷传来传去,只说沈少卿办事能力一流,就是不会同旁人相处。 才过了半年,沈念一办事的能力还是一如既往的干练,性格却如同一块绚丽的宝石,被不知是什么的外在力量打磨过,磨去了些许的棱角,色彩却更加光润适宜。 沈念一会得同手底下的人更好相处,也会在秦思冉用言语挤兑时,直接反抗,他以前不是嘴笨,而是不屑一顾,一味觉得辩驳这样的事情,是那些闲来无事的泼妇才会做的,到底是什么能够改变一个人,这样快,这样准。 让本来就很难应付的沈念一,更加脱胎换骨,连秦思冉都几乎不能逼视,生怕靠的太近,就被其洞察了心思,这绝对是个很骇人的结果。 谁的底子都不会是一清二白,秦思冉自问也有不干净的地方,以前就是仗着沈念一高高在上,不能从神坛上走下来,才有些有恃无恐,如今的沈念一目光如炬,怕是什么都瞒不过他的一双眼。 所以,沈念一的话直接将秦思冉顶了回去,顶的让其一口老血梗在喉头,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秦思冉恨得慢慢磨着牙根,聪明的人,放下了面子,简直要人老命! “你都说大理寺被渗透了,让我躲得到哪里去,你不怕,我难道还会怕!”秦思冉当然是要挣足这个面子,“这个时候,自然要你我联手,才能抓到背后真凶。” 沈念一不回答,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那双眼,漆黑如夜色弥漫,能够洞悉他视线中的一切事物,又似乎能够将被对方钉死在某处,根本不能够挪移。 秦思冉不是笨人,稍许想一想,唯有做出妥协的姿态:“你能够替唐仵作担保?” “是,我替她担保,大理寺不能缺了这个人,若是她有任何的不妥,都由我一人承担所有职责,正卿大人可愿意收回缉拿唐楚柔的命令。”沈念一说的不急不缓。 秦思冉咬着后槽牙道:“收回,立时收回。” “小唐受了伤,先让她养一两天,然后复工。”沈念一已经做好了决定,他将灯盏下的机关整个拆解下来,“我会派人过来将所有的灯都查验一遍,暂时能够做的也只有那么多。” 秦思冉踏前一步,追问道:“你说让她复工,难道说,还会死人!” “华大人的尸体在大理寺中。“沈念一脚底下走得比较快,他想的却是吴卓义连带着尸体一起回到大理寺,如何就像是一滴水滴进了大海,不见了踪迹,他实在不想再生事端。 匆匆出去,于泽已经闻讯赶过来:“大人可是在找吴仵作?” “是,他已经来了?” “我是担心有人生事,所以接手了吴仵作留下,还有华大人的尸体,没有放入停尸房。”于泽的声音压得颇低,“已经连带着派了十二个人分作四班把守,我将他们送到了前头关押阿阳的地方。” 沈念一抬眼看了他一眼:“这一次,你倒是很能干。” 于泽讪讪笑道:“大人千万莫要揶揄我,我只是不想这样辛苦的从刑部手里头挽回了败局,千万不能再输了接下来的这一局。” 沈念一想说刑部与大理寺并不会内战,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事情如今还真的是说不准,他在刑部的诸人面前露了一手,火场救人救尸体,才挽回了颜面,刑部也是在等,等大理寺给出个合理的交代,这一点莫说是他了,就连秦思冉都非常的明白。 所以,才想抓了唐楚柔,拿去填刀头。 小唐,小唐当时确是在场,太多疑点,非要亲眼目睹的人才能回想的出来,沈念一边走边道,“立刻安排十个手脚灵活的,将所有的内墙面,还有灯盏,固定之物尽数检查一遍。” 于泽小跑几步,紧跟其后:“大人,检查什么?” 沈念一将那个拆下来的机关抛过去,正中下怀:“检查这个,看看有没有什么类似的物件,我就不信只会留存这样一件,不过同做事的吩咐,机关隐秘而歹毒,做事时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要是查验出来,另行嘉奖。” 于泽将机关捧在手里,毕竟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一见就心知肚明了:“大人,这个是利用了融蜡,那么就是说,能够产生温度的物件,才能够装置,范围并不大的。” 是,范围不大,也够十多个人做上一两天的功夫,沈念一疾步从台阶往下走,果然如同于泽所言,十二个分作四班,几乎是走个拐弯就能见到人,已经到了这样草木皆兵的时候,他低下头来笑了笑,那些人都认识他,纷纷行礼。 沈念一摇手,只吩咐道,无论是谁来,都要留意再留意,那些人异口同声的应了,他已经走下最后一排台阶,见着吴卓义坐在那里,一个小圆桌,于泽的安排不坏,桌面上有酒有菜,他环顾四周,华封的尸体又在哪里? 吴卓义见着他来,立时站起来:“沈少卿,外头可是不太平?” 这个小仵作没有丝毫的胆怯,他只是好奇,大概是没有亲身尝试过这样的大阵仗。 “也不全是为了你。”沈念一示意他安坐就好,“华大人是刑部侍郎,却死在大理寺中,谁都脱不得干系,否则刑部哪里会有这样一场大火。”火场留有火油味道,分明就是为人纵火。 “华大人的尸体上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了,我同唐仵作已经细细研究过,我留守在尸体边,只是不想见着华大人的尸首不留寸灰。”吴卓义的一双眼很是清澈,“我来大理寺后,怎么没有见到唐仵作?” “小唐有些事情要处理,稍后会过来看你。”沈念一已经见到了被放置在角落的华封尸体,“早日破案,华大人才能早日入土为安。” 第二百一十七章:门当户对 吴卓义入行不久,也明白这句话里头的沉重,突然想到了什么:“沈少卿,我不是刑部派来的眼线,你不必担心这些。” “是,是,我知道。”沈念一轻轻笑起来,他相信小唐,也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有些人的眼睛不会骗人,否则他真是白白在任上这些年。 “方才那位于大人说了,此处虽然是用来关押人犯的,不过却很通风,通气,适宜保存尸体,要是有人敢在刑部下手放火,那么还真说不好会不会也来大理寺闹上一出,所以停尸房的目标太明显,反而不妥,问我是否能够屈就在这里待一待。”吴卓义的笑容有些羞涩,“沈少卿,不用这样客气的,我就是来这里小住几天,相信沈少卿很快就能破案的,我到时候就能够回到刑部去了,你想啊,其实哪里都比停尸房强,对不对?” 沈念一微微笑道:“是,蒙你吉言,相信很快能够破案。”他的手指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四五寸长的匕首,“你不会武功,这个你暂且留着,以防不时之需。” 吴卓义接过来,直接插在腰带上:“沈少卿,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知道做仵作的,就算没有武功,也有些自保的手段。”说着还眨了下眼,松缓了气氛。 沈念一想到唐楚柔用在辜负元身上的痒粉,知道他所言不虚,等他再回到第一层楼面,丘成回来了,他立时问道:“小唐还好吗?” “是皮肉伤,划得痕迹重,伤口却不深,已经都包扎好了,小唐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过会儿就要回来做事。”丘成咳了一声道,“正卿大人还坚持要捉拿小唐归案?” “已经说妥了,不会。”沈念一不愿意多说与秦思冉之间的争斗,大理寺的正卿与少卿弄到这般尴尬的境界,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在旁人眼中,就是一个等着看的笑话,“于泽将吴仵作和华封的尸体放在底下,你心中有数即可。” “那就好,那就好,小唐怎么会是杀人的凶手。” “是,她不会。”一个人宁愿坐在尸体之中,守着那份寂寞之心,这样的人多半心里头无欲无求,唐楚柔和吴卓义有相似之处,他们眼中看到的尸体,都是一种工作的本能,如同大夫见到病患就很想要治愈一样。 “幸好大人信任她。”丘成放下心来,“没想到于泽这小子也长脑子了,还知道安排妥当。” “于泽的脾气不好,办事能力却是一年好过一年的。”沈念一才要再说两句,外头却匆匆跑进来一个传口信的,只说是宫中来人了,车马都到了大理寺门前。 他以为会来的时候,始终没有出现,他以为已经过去的时候,却还是来了。 沈念一转过头对丘成道,“你留下来镇守,小唐回来,就与那个吴卓义待在一处,无论发生什么,一定等我回来处理。” “大人尽管放心,无论那边怎么挑衅生事,我们自然会得周旋,这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就是周旋。”丘成明白他意指何事,这会儿肩负最重的人,大概就是眼前的沈大人,他不明说,也算对,他从来不是那种将公务繁琐累人挂在嘴边的人,秦正卿没回来之前,他们还可以一味向前冲劲,如今还要预防着有人从后头,用小刀子扎过来,扎不死人,也够痛。 他不担心沈大人无法应付,他只是为其不值,又觉得流露出来那种担忧,反而有种小觑的味道,更加不妥,所以他保持沉默。 这是沈念一喜欢的做人态度,唇舌之功也要用在适宜的地方,否则两片嘴巴上下舞动,与那菜市口,每日里无所事事。只晓得搬弄是非的长舌妇没有任何的差别。 沈念一做事井井有条,这边安排妥当,人已经到了前厅,来的这一位公公,居然不太面善,他想一想才知道,是自己想错了,这位并非是皇上身边的人,而是太后那边的,长春宫的霍公公。 “沈大人可是公务缠身,太后让咱家来,倒不是要找沈大人,而是要捎带点东西。”霍公公拍了拍手,身后有人挑了两个箱子来,“太后说,上一次见到了孙姑娘,心底下很是喜欢,当时也没有想好送些什么见面礼,如今已经都安置好了,这里有份清单,让沈大人过目,要是没有什么,咱家就送去孙家了。” 沈念一觉得有些突兀,太后要补送一份见面礼给世宁,不算什么,但是为何要先送到他这里来,再转送去孙家,他接过清单看了一眼,大致已经心中有数,不管是太后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这一份礼单委实有些过于繁重,绝对不仅仅是一份见面礼,这样简单的事情。 “太后她老人家,可还有其他的话要转达?”沈念一抬眼望着霍公公。 霍公公的笑容不减:“太后的意思,孙姑娘确是很好,不过她与沈大人的婚事,却要再商榷商榷,若是孙姑娘心有不甘,那么太后愿意尽力给孙姑娘些补偿,其他的都还要看沈大人的意思。” 沈念一站在那里,他没有说话,霍公公还以为他没有听清楚,又慢条斯理的将这番话重新说了一次,沈念一嘴角轻挑,扬起一道眉毛。 霍公公算是很识趣的,已经知道有哪里不对劲,这份差事就是来棒打鸳鸯的,实在不是份好活计,谁不晓得沈少卿的武功极好,要是动怒,捏死一个人,实在太容易,所以兢兢业业的站着不敢动。 “霍公公辛苦了,这些东西,我瞧着不太适合送给孙姑娘,她简朴素淡惯了,这些珠宝首饰委实用不上,我就替她多谢太后美意了。”沈念一的手轻轻抬起,指尖捏着那份礼单,连箱子都没有打开分毫。 孙世宁如果喜欢的是这些,那么就不会是他眼中的那个停留下来就不舍得拂开的女子,太后的这一举动,选的又是这个时候,是试探还是威慑,一时之间还很难分辨的出来。 沈念一懒得将心思花在揣测这些,他早已经斩钉截铁的界定上头,孙世宁是他认定的人,这种试探实在没有必要,他不是那种会被轻易动摇心意的人。 皇上不能,太后也不能。 霍公公像是早就猜到他会一口拒绝,脸色尚且和缓:“太后也是为了沈大人好,为了孙姑娘好,无论是哪家的亲事都讲究个门当户对。” “霍公公。” “是,沈大人有何指教?” “大门在那边,好走不送。”沈念一又有些庆幸太后选的是这样的非常时间,要是太过于空闲,没准还要在心里盘算是非长短,如今他想做的都只有快刀斩乱麻,案子要破,他与孙世宁的婚事也要办,抓在两手,不会放弃任何一头。 所以,他没有手来接过第三份建议,这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沈大人,咱家可是奉了太后之命。”霍公公终于撑不住脸皮了。 “奉了谁的命都是一样的。”沈念一没有再留颜面,他拂袖而去,都不想将时间花费在看一个公公的面白无须上头。 霍公公在后面气的跳脚:“咱家,咱家一定会把沈大人的话,一字不漏的转达给太后的。” “请便。”沈念一走得很快,转个弯已经看不见背影。 霍公公是长春宫的人,那番话却不太像是从太后嘴巴里说出来的,太后喜欢不喜欢孙世宁是一回事情,但是真心要干涉的话,应该会说的更加婉和些,周折些,至少给自己也给他们留一条退路。 否则就像现在的场面,沈念一一口回绝,大家等于直接撕破脸而立,退不开去了。 假如,霍公公是皇上派来的话,又有些小题大做了,皇上更加没必要出此下策,而且挑的时机太诡异。 沈念一的手抬起,做了个很轻微的手势,一道人影从隐匿的位置现身,单膝跪在角落,一动不动,仿佛与墙角的阴影已经融为一体了。 “镜,你跟着那名霍公公,看他回宫后去见谁,不用过多停留,见着人就回来回话。”沈念一的话音落,黑影晃了晃,又不见了,仿佛就是眨眨眼之间的一个错觉。 镜花水月是当年皇上的一个妥协,是沈念一亲自选的四个人,一步一步栽培,既不附属于刑部甚至大理寺,更不归秦思冉所有的暗影身份,丘成和于泽知道其存在,也不过是为两头传个话,用于泽的话来说,能够调动这四位黑衣大爷的只有大人一个。 秦思冉这般嫉恨,并且忌讳,镜花水月的存在,也是很大的原因,他不好与皇上去讨人情,照着这样的模式再来一次,哪怕皇上答应,时间上也不允许了。 沈念一眯着眼,轻轻笑起来,霍公公的这一次出现,似乎给已经快要走到死胡同的案情,点亮了一盏小小的灯,照映出了前方的一条明路。 宫里头,想要在他身边插手的人,终于要按捺不住了吗? 第二百一十八章:走路有风 沈念一站了片刻,丘成摸了摸鼻子道:“还真会赶时候,生怕我们这些鞍前马后的做得还不够多,不但累人还要费心。” “太后老人家,没有这般空闲。”沈念一淡淡说道,这位霍公公算不得厉害的角色,怕是给些打赏就能出来跑一次的,况且礼单是看了,箱子也显得很大很重,货色却远远不及太后手中的那些成色,“等一等,会知道答案的。” 大理寺同皇宫的路程只有这点,霍公公回去必然是要复命,沈念一没有再等,径直就往外走去,丘成在身后追着问道:“大人不等镜回来了?” 他笑一笑,答案大致已经在心间,几乎要脱口而出了:“不了,我去孙家看看。” 如果对方真的那样不识趣,胆敢打扰世宁平静的生活,那么他必然也是会得直接回击的人,他的脚步很快,走路有风。 到了孙家,却没有见着孙世宁的人,屋里屋外,连带着冬青都一并不见,他不急不缓的,摸一下桌上的茶壶,比手心的温度低一些,看样子已经出去有一阵的时间,也不知道这主仆两个突然生出兴致去了哪里。 在屋中,沈念一又坐了片刻,既然这边安稳无事,他也不想过多打扰世宁,看样子,那边的人不算出手,不过是微微的试探,这样的试探,根本没有任何的意义,只会叫人在得知真相以后,觉得可笑。 孙世宁住的地方,特别安静,薛氏是故意要冷落她,她却不曾介意,反而很是享受这种宁和的氛围,沈念一忍不住又多坐了会儿,天色随着夕阳西落,慢慢都黯淡了下来,他站起身,发现哪里不对劲。 就算是出去玩耍,逛街,不至于会去这样久,更美可能到了天黑还不见人影,这样非常时期,沈念一比任何时候都要来的警惕,一推门出去,他知道在哪里啊能够找到柳鹿林,找到这一位问一问,应该比找到薛氏更加靠谱。 柳鹿林正在抄录一份账册,听到推门声,抬起头来见着是他,怔了怔,随即笑开来道:沈少卿来孙家,也应该是要找大姑娘,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 “她不在屋中。”沈念一愈发觉得不对劲。 “大姑娘一向不出门,她的手受伤了以后更加不方便出行,我另外安排了个小丫头在门房边候着,就算她要捎带买些什么,都不用冬青去,就算是沈少卿要带人走,她也会得在桌上留个字条的。”柳鹿林从书案后站起身来,“冬青也不在?” “不在,我来的时候,茶壶中的温度犹在。” “天色已晚,沈少卿请稍后,我去门房问问。”柳鹿果断扔下账本走出去。 沈念一深吸一口气,世宁的房中很干净,没有一丝的不对劲,那么说来她是自己出去,而不是被掳走的,应该不会是坏消息。 柳鹿林很快折返回来:“大姑娘是自己出去的,冬青一起去,门房说还带了几个食盒,像是要去见什么人,门房还特意问了,大姑娘却没肯说话,门房说大姑娘要去的地方不近,却没有用家里的马车。” 那就是说,她还是雇了马车,留下了线索,沈念一匆匆撂下一句告辞,就往外走,柳鹿林显然也有些发急:“沈少卿,大姑娘去了哪里?” 如果没有霍公公闹的那一场,沈念一还能够只往好的方向想一想,但是太过于凑巧的事情,总是有更多的阴暗面留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他既然能够猜想到派遣霍公公来的人是谁,那么孙世宁去看了谁,也很明确了。 他明明记得说过,有些人,有些地方不能去,连想都最好不要想,世宁为什么不听,为什么要擅自行动,涉及到皇家的秘闻,就不能能够轻易解决的。 “我去带她回来。”沈念一到了大街上,迎面被冷风一吹,有些清醒,看样子,对方的招数都是算准了他的下一步,知道他会担心世宁的安危来孙家查探,然后发现世宁不见了,接下来呢,如果他原地不动,会不会有人上来再推上一把。 这样冒冒失失的冲过去,只能落入最为被动的局面,但是孙世宁成为了他的软肋,死穴,他不得不在最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 一炷香以后,沈念一站在深宅大院前,灯笼高挂,人声鼎沸,果然得了皇上的嘉奖与器重之后,就完完全全的不同了,各色人等都赶着来挤这个热闹。 他还以为寅容在这种时候,应该很忙,忙得没有空来做这些小手脚,但是,很显然,他想错了,很显然,对方还特意设下局,在这个点等着他。 沈念一看着二皇子府前的灯火辉煌,那些进出的人员,每个都很熟悉,朝中的官员,趁着这个档口应该都已经来过,他一来不想挤这份热闹,二来也不习惯这样的做作姿态,更何况,寅迄被关进夹圈道,紧接着一桩一桩的事情就没有断过。 如果寅容正色问他,为什么要忽略他,沈念一满可以轻轻一笑,将缘由从头到尾的说一遍。 他站在阴影中,却听得身后不远处的细小动静,缓缓转身,见着寅容站在转角的位置,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甚至要比他来的更早,所以他才没有发现。 “沈少卿。”寅容是故意让他发现藏身之所的,打从沈念一疾步而来,寅容就已经在这个死角静静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看着他脸上很细微的神情变换,若不是他看着似乎要放弃离开,是不会走出来的。 “二皇子。”沈念一镇定自若道。 “真有意思,我们都站在这里看着那边。”寅容几步走到他的身边,站定了脚道,“是不是觉得我的府邸门前特别热闹。” “是,人来人往的,而且看着都很悦然。”沈念一觉得寅容似乎有些变了,变得更加叫人看不透,虽然他并不想去猜测,但是那种隐隐的威胁力,依然让人浑身都不舒服。 “悦然,哈哈哈哈,悦然。”寅容明显不是真的想笑,他只是想要反驳沈念一的话,知道那不过是一句客套话,就是死咬住不肯放过,“沈少卿,真以为他们都是真心实意来看我的?” “既然二皇子心里头比谁都想的透彻明白,又何必要斤斤计较,至少表面上能够看得过去就好。”沈念一纹丝不为所动,语气平平,说的就是最简单的事实。 “他们都以为父皇这般看重我的意思,就是快要选出合适的承继人了,所以想趁早来为自己以后的仕途铺就出康庄大道。”寅容的笑容越来越阴郁,“但是很显然,沈少卿不这样想,当然,当然,沈少卿那是皇上身边的红人,知道的也比别人都要来的多些,否则如何会等到这会儿才出现。” “二皇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不,我不知道。”寅容耸了耸肩,很无辜的样子,“我就是在家里头都不得安宁,出来透口气,没想到见着了沈少卿。” “那样子的话,还真是巧。” “当然,当然很巧,这也是我同沈少卿之间密不可分的缘分之一。”寅容的脸渐渐压近过来,“可是沈少卿见着我也没有一点儿开心的样子,就没有其他的话要对我说说,说说父皇到底会不会把皇位留给我,或者,说说,大理寺的秦正卿回来坐镇,可曾为难到你?” “都是同僚,说不上为难不为难,至于皇上心中自有一笔明了帐,为人臣子者不肯妄自菲薄,胡乱猜测。”沈念一见着寅容很不客气的将手搭过来,按住了自己的肩膀,用的力气不大,寅容并非要压制他,只是想要试探。 一寸一寸的试探,想要摸清他的底线在那里。 那双眼睛缓缓的爬上一丝笑意,没有明说,也是那个意义,沈念一,没想到你也会有这样能够让人握住的软肋,我用力捏下去的话,你会不会痛,会不会! 寅容微微侧过头来,笑了笑道:“沈少卿来找我,是想问什么?” “孙世宁在哪里?”沈念一不再含蓄留话,既然寅容想要将人逼到死角,那么就让他后背抵住墙角,再来与其谈判。 寅容的笑容更盛:“孙世宁是谁?” “我尚未过门的妻。”如果他想要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明白,那么沈念一很乐意满足他。 “你的妻,皇上答应吗,堂堂大理寺的沈少卿娶亲真的能够得偿所愿吗,你可知道皇上的后宫就要待选,送上来的名单有多长,里头还有孙世宁的名字。”寅容的手掌往下按一按,他明知道不会给沈念一增加多少压力,但是他很想看到对方神情之间微微破裂的瞬间。 那个瞬间,比见到十个,二十个谄媚的官员臣子,更加能够让人心花怒放。 “我的婚事尚能自己做主。”沈念一听到名单中会有孙世宁的名字,一个心惊,难道说,皇上预备要走出令人措手不及的下一步,在他还没有完全准备好的时候。 第二百一十九章:发泄 “女人呢,分很多种,有的女人长得倾国倾城叫人忍不住想要收入怀中,而有的女人却有更好的效用,如果任由其放置在别的男人身边,总是令人十分的不放心,还不如收为己用,以免夜长梦多。”寅容终于将那只手从沈念一的肩膀上挪移开来。 低下头来,看着指尖发怔,明明才碰触到过眼前人的温暖,为什么,这样快又冷却了,他的目中含着火焰,小簇小簇的,虽然跳跃,却依然发出阴冷的气息。 他以为话说到这个地步,沈念一总会有所表示的,然而,寅容失望了,沈念一虽然很认真的在听他说话,却没有一丁点儿要相信的意思,不过是碍于他皇子的身份,才没有直接放弃敷衍的态度。 “我只问孙世宁在哪里,劳烦二皇子行个方便告诉我。”沈念一重复同样的问题。 “我不知道,不知道这个女人在哪里。”寅容直接回绝了。 “那么,就不打扰二皇子了。”沈念一明明知道他说的全盘都是谎话,却不想反驳他,寅容的个性如此,要是一味坚持,反而会得变本加厉,他点了点头,扭头就走,毫无留恋。 寅容呆了一下,见他是真的离开,而且走的太快,如果不加以阻止,就直接走出了视线,顿时着急了:“你,你要去哪里,你给我站住!” “二皇子都说不知道她的行踪,我还要去别的地方找寻。”沈念一态度黄女士诚恳。 寅容的话噎在嗓子眼,这个人以前是一张冰霜脸,已经很难应对,如今进退自如,更加不是其对手,他恨声道:“你就不怕她做错了事情,闯下了大祸,不是你的能力能够挽回的吗?” “她性子平和良善,就算做了什么错事,也不会有任何的加害旁人之心。” “你的意思是,我就又加害旁人之心了!”寅容知道自己的话是有些无理取闹了,但是有些时候就是忍不住,沈念一只要说起孙世宁三个字,眼底铺着一层柔光,他恨不得将那个名字直接从沈念一的脑子里头挖出来。 “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沈念一直视着他,“二皇子还有其他的指教吗?” “你这样盲目寻找,又哪里找得到。”寅容是知道下落的,在见到沈念一的时候,他很清楚对方那样聪明的人,怕是也猜测出来,他就是不想明言直说,他要沈念一着急,急得哀声恳求,才是如愿所想要见到的场面。 朝内上下都纷纷在传,这一次沈少卿是动了真情,哪怕是破案都要将那位孙家的姑娘带在身边,两个人形影不离,甚至连太后都被惊动,将孙家姑娘招到长春宫中说话。 寅容倒是要看看,孙世宁在沈念一的心目中,到底有多重的分量。 但是,沈念一的行为举止根本是令人无法琢磨,看似漫不经心的样子,分明又肯豁出所有,寅容暗暗的想,如果他说让沈念一跪在自己面前,才肯说出孙世宁的下落,对方会不会照做。 沈念一正站在灯光辉映的范围之内,府邸前的明亮光线从身后照过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出一圈晕黄的光芒,一张脸剑眉星目,俊逸不凡,寅容看得有些出神,要是这样一个人真的折损在自己面前,他未必会的开心,反而会得失望。 就像是,他忽然受到了父皇的器重以后,重重叠叠的人在眼前穿梭行走,却始终没有等到最想看的那个人的身影一样,那种失望本来是个小小的点,随着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越来越重,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既然,已经到了跟前,他绝对不能就这样放开手。 沈念一见他疾步向着自己冲过来,可以用气急败坏四个字来形容。 寅容一把扯过其衣袖,也不说话,埋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一直走,一直走到皇子府邸的侧门边,高声让府中的人准备两匹马,他翻身上马,看着沈念一。 沈念一跟着跃上马背,做了个请他先行的手势,寅容的笑容分明有些恶毒:“有些真相,你还是不要去看的好。” “我信任孙世宁的所有。”沈念一似乎能够猜测到他话语中的指向,“这会儿只想要找到她,带她回家。” “沈少卿的身份再好,也比不上有些头衔来的诱人。”寅容抓住马缰,对准坐骑,重重的抽了几鞭子,那匹马吃痛,撒开四蹄跑的飞快,也不见沈念一促动,两个人的距离却也始终没有被拉开,他咬着牙,又加重了手底下的力道,将那匹可怜的青骢马抽得鲜血淋漓。 沈念一看得出来,这匹青骢马神骏,想必是寅容平时很钟意的爱马,却因为一点心情不如意就舍得下这样的重手,青骢马虽然吃了几十鞭子,却依然不敢违背主人的意思,嘶鸣声中带着痛楚。 他想到金生留下的那匹黄骠马,留在大理寺中的马厩中,也不会拴着,任由其心情好坏,在小院中走来走去,他的公务繁忙,很多时候都不方便骑马,所以它空闲的很,却格外听话,只要他跨进那个院子就会凑过脑袋来,在他身边蹭来蹭去,哪怕是心境再苦闷的时候,他也想不出会用马缰在其身上泄愤。 寅容带着他所去的方向,也同他先头试想的是一样的,他唯一不解的是,世宁分明是自愿而行,寅容到底用了什么手法说动了她? 两匹马在夜色中行进的很快,短短时间,已经到了皇宫前头,寅容猛地刹住马,收势不住,差些从马背前头冲了出去,反而是沈念一眼明手快,到了跟前,在他后背抓了一把,才将寅容安好的扯下了马背。 “你好似从来不会讶异。”寅容喘着气道,他策马狂奔,只是为了发泄,没想到停下来,反而有些不能承受。 “因为很多事情已经成了习惯,大理寺中的人都不会一惊一乍的。”沈念一见那青骢马委实可怜,一双大眼中聚满了泪水,“二皇子心里头要是不痛快,可以冲着我来,这匹马何其无辜,它根本是什么都不懂的。” “它是我的坐骑,我喜欢怎么样对待它都可以。”寅容见他对一匹马还比对待自己和善些,气不打一处来,想要对准马肚子再重重踹上两脚,好似他要踹的不是坐骑,而是那个讨人厌的孙世宁。 沈念一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很巧妙的从侧面一扯,将青骢马给整个扯开了寅容能够施展拳脚的范围之外,摸出块帕子将鞭伤处,轻轻擦拭了下,帕子留下的血迹很重:“二皇子,便是它是个畜生,也是记得你对它的好坏的。” “对啊,畜生还知道你对它的好坏,那么我对你的好坏呢,你知不知道!”寅容不肯善罢甘休,走过去将那块沾染血迹的帕子从沈念一手中夺过去,一把摔在地上,“我对你怎么样,你又对我怎么样!寅迄对你不是打就是骂,我看着你对他都比我上心。” 沈念一弯下腰将帕子捡拾起来,沉声道:“六皇子对我是有些偏见,事出有因,我并不会介意。” 寅容冷笑不止道:“你不介意,你没过门的妻子,月黑风高的时候,摸去偷会情郎,这个情郎不是别人,正是寅迄,这样子,你都不介意对不对,真好啊,堂堂的大理寺沈少卿的气量真大,还没过门就敢给你戴绿帽子的女人,你都肯要,果真是宽宏大量。” 沈念一沉默的看着他,孙世宁果然是被拐去了夹圈道。 “你一定会以为是我拐了她进去的,很抱歉的告诉你,并没有,我并没有拐她,就是让人书信于她,说是可以想办法送她进去,你就想到后头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巴巴的做了好菜,买了好酒,小心翼翼的混进去,你再说啊,说你相信她,说她与寅迄之间没有任何的事情。”寅容笑得那么大声,“宫门的那边,有个小门,我告诉她,必须要等到天黑,才能买通太监带她进去,她已经进去了一个时辰,你说她与寅迄这会儿干柴烈火的在做什么,我也很想知道。” 沈念一不接受来自寅容的恶意,他相信孙世宁,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并非浅薄的一天两天,说的认真些,可以算是同甘共苦过,可以算是出生入死过,她的态度始终很明朗,按着世宁那样的个性,想要来夹圈道看看寅迄实则是再正常不过的。 寅容这句话是没有撒谎,不用哄骗,孙世宁只要料准了其所说的是可以做到的,就会跟随而来,寅迄帮过世宁多少,旁人就算不甚了解,沈念一却是再清楚不过,寅迄临近被关进去的那一天,还在惦记着她的伤势。 那份心意,坦然昭昭,从来没有要刻意在沈念一面前隐瞒,是的,他非但信任孙世宁,也相信寅迄。 “来,沈少卿,我们去抓奸如何,想必是件极其令我开心的事情。”寅容走到那扇小门边,随手敲了两下,门被打开一小半。 第二百二十章:落落大方 孙世宁接到信笺的时候,有些发怔,冬青凑过头来看看:“姑娘,谁有这样的能耐,直接将信放在桌上,我才收拾的时候都没有看见,一转身,就在那儿了,是沈大人吗?” “不,不是他。”正因为不是沈念一,才更加透着古怪,孙世宁将信笺仔细的看了两次,署名是寅容,她眼前浮现出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孔,一双眼幽深幽深的二皇子,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又为什么要同她说这些。 她是应该相信,还是笑一笑就将信笺收起,再不提半个字? “姑娘,是不好的消息?”冬青见她眉宇间一抹散不开的轻愁,并不像是开心的样子,有些许的担忧。 “也不算坏消息,我只是在想,该不该试着相信这封信中所写的。”孙世宁的目光下落,落在她的双手上,这双曾经支离破碎的手,算是捡回来的,她要是回头去看看,从发生了意外到如今,看似过得很快,实则已经过了几个月。 这双手上的每一寸重新将养出来的皮肤大概比纯金贴一遍都要来得昂贵,特别是这双从太后那边得来的手套,她举起一只手,对着光线射过来的地方,照了照,光线折射过半透明的手指,仅仅从外表看,已经没有留下什么遗憾。 寅迄对她这样好,她明明知晓书信上写的和恩可能是个大陷阱,还是忍不住心动,寅迄那样的个性,被关在夹圈道,如果有个熟人去看看他,他一定会很高兴。 他是当今皇上的六皇子,平日里锦衣玉食,什么都不缺,然而她欠下他的诸多人情,已经满的快要溢出来,总是要找个合适的时机还给他的。 而这个时机就摆放在面前,只看她是不是愿意出手了。 “姑娘,你别太轻信于人,才多少日子,你吃了这许多的苦,要是老爷还在世,不知道要心疼成什么样子,还有姑娘的生母,一定是十分疼爱的姑娘的。”冬青站在她身边磨蹭着不肯离开,生怕她一眨眼就逃出孙府去似的。 “冬青,你说要是有个人也不计回报,对你很好很好,这会儿那人在吃苦受难,我有这样个机会可以去看看他,我应不应该去?” “姑娘,这世上没有不计回报的人与事,就是沈大人对姑娘这般好,那也是他对姑娘心存爱意,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示好,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意。”冬青真是个明白人,说出来的话,也通情达理。 孙世宁笑眯眯的握住了她的一只手道:“真正是个好丫环,哪天要是你出嫁,我还真是舍不得放手了。” “姑娘浑说这些做什么,我不是在给姑娘出主意呢,姑娘要是真这样想,那么我一辈子都留在姑娘身边,姑娘嫁给沈大人,我还是服侍姑娘,才不会嫁人。”冬青的神情再认真不过,“只要沈大人不嫌弃姑娘多带一张吃饭的嘴。” “我还有些私蓄,足够养活你我的。”孙世宁微微感动,她已经不是被关在大牢中那个,连拿出十贯钱都捉襟见肘的穷苦女子,柳先生每个月划拨到她手中的现钱,只她与冬青两个人用,怕是足够用到白发苍苍了。 “我想着,沈大人也不是那样小气的人。”冬青笑起来,脸颊红红的,“那么,姑娘心里头的那个摇摆的问题可曾解决好了?” “你说的对,这世上没有人会真的不计回报对你好,只是那个人想要的,我给不起。”孙世宁站起身来,“去灶房看看,做几个小菜,煮一钵好汤,你随我一起走一遭。” “姑娘,不再细想想了?” “再想的话,就错过机会了,很多时候,不尝试一年,日后后悔的人还是我自己。”寅容那样的身份,想必不会为难于她这样一个平民女子,就算是因为沈念一,他也不至于会下作到用自己的弟弟做诱饵,而且那封信写的字字珠玑,也确实有打动她出行的地方。 沈念一才说了,皇上近来很是器重二皇子,那么这样关键的时候,更加不至于会得出格,假如有个万一,孙世宁笑起来,她大概能够想到寅容的用意。 身正不怕影子歪,尽管放招过来,她会顺理成章的接下来。 小半天的时间,碧梗米饭蒸的喷香,四个精细小菜,又熬煮一锅浓郁丰腴的鲜汤,一一放置进食盒装好,用一块蓝白细纹的软布盖上。 “姑娘,我想到你要去见谁了。”冬青又另外用小盒装了自家做的花色小面点,“要是沈大人知道姑娘这样费心费力,却不是为了他,会不会吃酸醋?” “他那样理智的人,才不会。” “那可没准,我瞧着沈大人很是在意姑娘的。” “他能够明白我的心意,如果会为了这样的事情,与我动气,那还真的负了他的英名。”孙世宁准备妥当,换了一身出行的衣裙,绿白相间,发辫处绑着朱色的缎带,回头之间,更显俏丽可人。 她按着信上的指使,带着冬青走出孙府,一直走了两条街,在路边停下来,没准这就是寅容同她开的一个玩笑,让她傻瓜样干巴巴的等到天黑。 不过,很快一辆马车驶过来,停在她都面前,,垂询问道:“这位可是孙世宁姑娘?” “是。”孙世宁点头答应。 “那么请姑娘上车,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千万不要出声,一直到我唤了姑娘下车,才记得露脸,姑娘应该知道我们要到的去处,要是途中出个万一,谁的脸面上都不好看,姑娘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孙世宁抿了抿嘴角,沉默点头,赶车的拉开车帘,安置她们主仆两个坐好,才小心翼翼将帘子放下来:“姑娘,无论是什么,都千万忍住。” 冬青见车中光线很差很暗,帘子都特别厚实,更加显得压抑,孙世宁将食盒放在身边,拉过她的手,在其掌心慢慢用手指划拉:“我们要进宫。” 冬青明白上车前,孙世宁为什么不肯直截了当的说明,她是知道冬青谨慎小心,估计会拦着不让她前往,如今已经没有回路,只得硬着头皮向前了。 她也慢慢回了几个字:“姑娘确信没有危险?” 危险总是会有,只是可大可小,孙世宁笑着又写道:“走一步看一步,我不担心。” “我也不担心。”冬青与她对视一眼,两个人也算是共同经历过些事情,更何况孙世宁前一阵子进宫见了太后,还不是毫发无伤的就回来了。 “那就好。”孙世宁写完这三个字,身体微微往后仰,闭着眼不再继续交流。 马车行驶的非常慢,不知是在避让什么,好不容易听到停顿下来的动静,喀拉拉一声,显然是赶车的人下去了,孙世宁特别有信心的等着,遵从了对方吩咐的话,始终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幸好冬青也不是那话多嘴杂的人。 这一等,又是一个多时辰,孙世宁唯一觉得有些遗憾的是,食盒里头的吃食大概都已经凉透了,寅迄没有那好口福了。 冬青等的略微不耐烦,三番两次想要偷偷拉开窗帘看一眼,都努力的克制住,她知道要是有个万一,被牵连的人恐怕不止是这车上的三个人,不如学着孙世宁的样子,假寐起来。 等赶车的重新回来,他都没有和车中人多说一句,马车重新缓缓驶动,孙世宁的耳力尚好,听到两边都有人声,在询问的,也有在说话的,有几个字蹦跶进耳朵里,她想应该是已经进宫了。 她不知道夹圈道在哪里,只知道那是个对于寅迄而言再困苦不过的地方所在,堂堂的皇子,关押在那样不能见人的地方,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都是一种异样的折磨。 “杨公公。”赶车的忽然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有个尖细的声音立时答道:“在呢,在呢,东西都给捎带回来了?” “杨公公交代的事情,哪一次不尽心尽力办置的。”赶车陪着笑道,应该是将什么交付过去,听得那位杨公公很满意的唔了一声。 孙世宁当然知道这位杨公公是什么人,赶车的却转身将车帘哗啦一下给拉开来:“两位姑娘到地了,下车吧。” “什么,你带了什么人进来!”很显然,杨公公事先并不知情,狠狠的吃了一惊,“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私自夹带外人进来,要是被查处出来,可是重罪!” “杨公公先别急着说这话,看看我带来的人是谁,六皇子回头恐怕还要重重打赏我才是。” 杨公公瞪了他一眼:“六皇子如今身无分文,什么都不能给。” “没关系,只要六皇子心里头记着,就成。”赶车的将车帘卷的高高,孙世宁扶着车辕,轻盈盈的跳下来。 杨公公的样子就更加吃惊了,说话都跟着结巴:“孙,孙姑娘!” “世宁见过杨公公。” “孙姑娘真是大胆,这里是夹圈道。” “我知道。” “你知道还敢来!” “我只是想来看看六皇子。”孙世宁落落大方,没有丝毫的避讳,杨公公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一点没往歪处想,只是叹了口气。 第二百二十一章: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换做是旁人,少不得要冷嘲热讽两句,都已经落到这样的地步了,落汤凤凰不如鸡,是个人都知道要避讳,居然还有女人巴巴的赶了来看,而且这个女人还有其他要紧的身份,杨公公知道孙世宁和沈念一的关系。 但是,孙世宁的神情,莫说是这会儿了,就是当时在太后面前,怕是也挑不出丝毫的错来,要说这个姑娘出生平民,还真的叫人不太容易相信,太后那双眼睛是什么做的,一点的纰漏都逃不过去,居然人前人口,赞不绝口。 杨公公这会儿瞧见了,也算是服帖了,那双眼,那个笑容,哪里能够令人拒绝,也难怪沈少卿那样的人才都愿意放下身份,想要早早的将孙姑娘的名分给定下来。 “孙姑娘可知道夹圈道关着的人,除了我们这些伺候左右的,是不能随便看的。”杨公公见着孙世宁四周气场大开大合,居然有些招架不住的味道。 孙世宁依旧是彬彬有礼的样子:“我已经来了,就是心里头都很明白,公公请放行个方便之处,我不过是见他一见,说几句话就走的,他在这里过的不好,谁都知道,自古有那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我纵然是女儿身,也想来尝尝义气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杨公公却忍不住笑意,夹圈道的日子苦些,六皇子却未必不能过,他本来也不是要求太多的人,一啄一饮都是定数,在这里过的清苦之余,反而没有这样累心,怕是打从孙世宁下车,就一双耳朵都竖起来。 躲到这会儿不肯见人,又不知晓是要唱哪一出戏码,杨公公当然不会去揭破,见冬青双手都提着食盒:“孙姑娘还真有心,这些都是家里头带来的?” “是,现做的一些菜点,就是路上耽搁了点时辰,这会儿都凉了,不好吃了。”孙世宁挂着个淡淡的,有些慵懒的笑容,更加不能够让人拒绝。 杨公公接过去道:“我们这里有那种大蒸屉,别看这里是关人的地方,里里外外也有十多二十个人吃饭,用来做大锅饭再合适不过,我拿过去热一热,再送进来。” 见冬青还愣头愣脑的不跟着走,杨公公笑着啐了一口道:“你家姑娘这样机灵一个人,怎么就带了你这样的一个笨丫头。” 冬青才不服气,撇了撇嘴角,却还是喊着笑容的,这一主一仆在哪里都看着叫人舒服,杨公公不免暗暗点了点头道:“丫头,快些跟我去热这些吃食。”冬青还不放心的回过头来,多看了孙世宁一眼。 “你只管去,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不会再出差错的。”孙世宁没有留心,那个车夫是几时不见的,连带着所乘坐而来的马车,一并都不见了踪迹,她也不急,待会儿要怎么回去,声音清脆,就像是有些人家在屋檐底下挂的一串银铃,风吹铃响,叮叮咚咚的。 “六哥,六哥,你一味窝在屋子里头,不出来,我可是要走的。”只隔着薄薄的门板,薄薄的墙,寅迄这是要躲到几时,他一向干脆明了,怎么在夹圈道养出了躲躲闪闪的个性,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儿。 寅迄隔着窗缝看她,看她由始至终的笑容,看她穿的簇新衣裙,转身时,裙摆幅度大,有个回旋的余地,格外好看,还想再躲着看会儿,听她喊破了名字,反而不太好意思,人家辛辛苦苦赶来,冒着风险,他却避而不见,成何体统。 “别走,别走,好不容易来一回的。”寅迄将房门打开,一低头,就走了出来。 孙世宁当然明白杨公公为什么顺带着将冬青给捎走,必然是以为他们两个见了面要说些话,或许不方便旁人听见,但是她想的,与寅迄之间最没有秘密可言,莫说是冬青和杨公公两个人在旁边听着,便是有几十个,百多个来围观着听,她还是同样的那几句话,大庭广众都不用避讳。 “你也知道好不容易来一回,至少也要沏茶迎客,哪里有闭门不见的道理。”孙世宁看着他,知道他整个人都已经清减了,这才关进来多少天,寅迄眉宇间那种桀骜不驯的味道已经褪去不少,眼底多了点从容与温和,居然比她想的状态要好得多。 “这里没有茶叶,我也每天只能喝白水。”寅迄也在看她,目光深幽,不肯挪移开来,“你怎么会来?” “有人带我来的,你一定猜不出是谁。”孙世宁熟门熟路在门边找了找椅子坐下来,“路程不远,就是等了又等,说好不能多嘴多话,我就一直装睡着,这会儿见到你,才觉得不是那么糟糕。” 寅迄笑一笑,搬过来另张椅子,在她的对面坐下来:“你还想我怎么糟糕到底,才觉得扬眉吐气。” “至少也要做个苦力,胸口再压块石板碎大石。”孙世宁把自己给说乐了,这个时候,谁也不想苦大仇深,抱头痛哭,“我捎带了些吃的,冬青拿去给你热了。” 寅迄没再说话,他忽然探过手来,握住了她的一双手,左右手分别都握住了,用的力气很轻,只是轻轻惦着指尖:“是,这就是皇祖母收着的那副手套,我还是很小的时候见过,她隔一段日子就要拿出来看看,应该是在想念早逝的祖父。” “这样金贵之物,你就保证我能够借到手?” “东西再金贵也是死物,皇祖母那个人面冷心热,也因为自己年轻的时候,吃过不少的苦,所以看不得旁人吃一样的苦,你的这双手到底是怎么弄伤的,沈念一是有讨说辞,而你自己又避而不谈,不过明眼人也应该是能够瞧得出来的,所以,我想皇祖母会心软答应的。”寅迄很快将手放开,“瞧着你大好了,我心里头倒是一宽松。” “有这句话,也不枉我跟着来一回。” “到底是谁带你来的?沈念一不会做这种事情,因为他忌讳着你的安危,所以不会纵容你做出这样胆大的举措,而能够买通关卡放行,又送到此地的人,怕是也只有我那个忽然得宠,高高在上的二哥,才能够做得到。”寅迄分析的太精准,“你胆子真够大,居然连他的话都敢相信。” “我想一下,他没有要害我的理由。” “他没有理由,他没有理由才怪,你可知道……”寅迄才说的理直气壮,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刹住了口,一张脸的神情略显微妙,有种尴尬与害羞融合在一起的怪异,“他反正不是你所看所想的那样!” “我知道。”孙世宁替他说完了。 “你知道?”反而是寅迄犯傻了,“你别听人胡说八道,外头传的风言风语的也未必是真的,你应该知道沈念一那个人,这些年在朝中为官,也没见他给过谁好脸色看,大理寺的秦正卿都不待见,反正我瞧着也没给过我那个二哥好脸,你千万别想太多了。” 孙世宁又好气又好笑,他才是被皇上一道指令关进暗无天日夹圈道的可怜皇子,居然转过头来还安慰她个不停,寅容对沈念一的那点心思,既然沈念一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她怎么可能会得无中生有,耿耿于怀。 要是,她无理取闹成这样,那就没有资格是站在沈念一身边,与他并肩而行的那个人。 他们彼此信任,彼此不会猜忌,所以才格外珍惜彼此。 “我知道,我都知道,其实并没有什么。”孙世宁瞧着寅迄的脸,他反而没有了前阵子的那种焦虑,脾气还是很急的,看起来却叫人舒服不少。要是这样的寅迄是初次相遇,她绝对不会扬手就给了他俩耳光。 擅自闯入夹圈道的罪名不小,平民女子掌掴皇子的罪名应该也小不到哪里去。 “你这样想的话,好像也是没有什么了。”寅迄傻愣愣的摸着后脑勺笑起来,二哥是对沈念一有种特别的情感,他算是得知的晚了,细想二哥每每瞧着对方的眼神,里面都能抄录出一本厚厚的书来,父皇应该也知道,然而这样的心思,就算是全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了,只要沈念一没有回应,那么就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如今,再加上一个没事人似的孙世宁,当事人越坦然,二哥心里头大概越发不好受,寅迄想,他知道为什么孙世宁会被送来,二哥这是想要将眼中钉肉中刺除去,借着这样的档口。 “你不能在这里久留,”寅迄一把拉住了孙世宁的手,扬声喊道,“杨公公,杨公公。” 杨公公闻讯赶来:“六皇子有何事吩咐?” “她不能留在这里。” “其实,已经混进来,想必外头看守的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不,不一样的,外人擅闯夹圈道,可能会被留下来受罚,尽管罪不至死,要是皇上但凡开口,罚她做事三年五年的,成命一出口,那就糟糕了,快些带她走,二哥必然就是设了这个局要困住她,困死她在夹圈道,不让她回到沈念一的身边去。” 第二百二十二章:难能可贵 杨公公听寅迄这样一说,也发了急:“看看我这个没记性的脑瓜子,真是老了,居然将这样要紧的事情都给忘记了,别说是三五年,就是一年,沈少卿都该极坏了,再说孙姑娘虽说是平民百姓,那也是养尊处优的,哪里做得来这些。” “二哥这一招想必是深思熟虑过的,进来的那边门是不能走了,杨公公出个主意,送她出去。”寅迄急得像没头苍蝇一样,见孙世宁还气定神闲的站着不动,又去抓她的胳膊,“我的好姑娘,你倒是也动动啊,难不成你想要留下来做苦差?” 孙世宁按住了他的手背,轻声道:“不是这样的。” 寅迄一把将她的手给挥开:“我的二哥是啥德性,我还能不知道,他就是一肚子的坏水,也就父皇看不出来,他的坏水比沈念一的那些可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公公听了这句,赶紧的重重咳嗽一声,六皇子,你倒是看看眼前站着是谁才开这个口,说这个话,孙姑娘那是名正言顺的,沈少卿没过门的媳妇,她能够来雪中送炭看一个被监禁的皇子一次,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 这样子当着面说坏话,真正是孙姑娘的性子,换了别人早就气得扭头就走,再不肯回来。 寅迄一听杨公公的提醒,勉强挤出个笑脸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要说沈念一的坏话。” 孙世宁本来吊着的一颗心,居然在这样混乱不堪的场面中,慢慢的平复下来,夹圈道的现状比她想的要好,杨公公是皇上亲自挑选,放在寅迄身边的话,那么皇上这样做,太明显是别有用意的。 沈念一分明也看出了端倪,不过他一向藏得住话,所以在皇上的用意没有明确之前,是绝对不会提前一步说出来的,否则对谁都不好。 寅迄见孙世宁不说话,更加发急:“我就是说我二哥呢,没说你家那个赫赫有名的沈少卿。” 孙世宁笑得不行,却不肯立时就走,一边摆手一边解释道:“六哥,你先听我说完,二皇子带我来这里的目的,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我哪里有想的复杂了!”寅迄就差一嗓门大喊了。 “二皇子是知道我同你相识的,他送我进来,是想着你在这样困苦的地方,见着来一个熟人,定然是紧紧抓着不肯放手的,我仗着以往的情面也不好推开,这样的场面,如果让沈念一看见,沈念一会怎么想?” “他,他会怎么想,他这样聪明一个人,你又对他好得不行,他难道还能当面怀疑猜忌你不成!”寅迄总算是听明白了她的话,“我连带着你送进来的点头都没来得及吃,而且这里又不是我们孤男寡女两个人,我喊一声,就能招十个八个的来做人墙,你信不信!” 孙世宁赶紧的笑着道:“六哥,你倒是快喊人过来,有几个喊几个。” 寅迄侧过头来看着她:“真喊,你不避避开?” “真喊,不用避,一会儿人都来了,我能够避到哪里去。”孙世宁是打定了主意要看一场热热闹闹的好戏,寅容的那些心思都快被她猜穿了,既然寅容想要看她的笑话,那么她就索性给他闹个热闹的。 如果按着寅迄的安排,她为了防着被抓去按个擅闯夹圈道的罪名,藏藏掖掖的躲起来,夹圈道能够有多大的地方,车夫还是亲眼瞧着她进来的,这里头不知还有没有二皇子的眼线,她能够躲到哪里去,随后被二皇子查到痕迹,抓出来,那么谁会得意,谁会不自在,就太一目了然了。 她就是不躲不避,在原地等着对方出招,二皇子对沈念一的心思,既然人人皆知,那么她就给对方个痛快,让他死了这条心才好,否则的话,她都想替沈念一恶心。 布置好了才短短时候,寅迄所住的那间屋子,明明是关闭了屋门的,却被人从外头用大力给踹开,寅容冷声道:“沈少卿,我就说了,孙姑娘在此地,你如何就不相信呢?” 屋中的光线不太明朗,寅容满以为这样发力而来,能够看到一对惊慌失措的男女,这样的场景,这样的神情,连贯在一起,就算没什么都像是在做见不得人的错事,他要的,要等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屋中的光线是不太明朗,却抵不住屋中的人多,除了寅迄和孙世宁两个,杨公公与个丫环也便罢了,这些围着桌子,埋头吃糕点的人又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夹圈道几时花销起了这样多的宫女太监。 这还吃得什么哭,监的什么禁,寅迄反而比在皇子府邸还来的逍遥自在! 寅容的眼睛鼻子都差点气歪的地方,又听到沈念一跟随在其后,慢条斯理的走进来道:“世宁果然是在这里,不过这屋里的人可真不少。” 杨公公这才适时出声道:“也是孙姑娘好心好意,做了些家里的点心送过来,六皇子觉得一点不比宫里头的御点差,又想着我们平日里吃苦耐劳的,就发了话,说是吃剩的都由我们这些下头的人分了吃,才让二皇子与沈少卿见笑了。” 他走到桌边挥了挥手道:“好了,都散了,没见有要紧的人客来夹圈道了,统统下去做事。” 屋子里头,立时撤离的干干净净,连带着杨公公和冬青都出去了,四个人在屋中,方才不觉得局促,沈念一笑着走向孙世宁:“你来这里,也不同我说一声,擅闯此地是可以治罪的。” “我有二皇子交代的书信,应该也算不得擅闯了。”孙世宁轻声答道。这句话,即将她出行前来的目标说了,也适时将寅容的身份又往上抬了抬,就算他真的心里头不乐意,至少面子上是给足了。 寅容很明白,他自以为设下的局,可以让孙世宁当众丢脸,让沈念一脸面没地方摆,以后会留下越来越多流言蜚语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居然没有以为他是要加害而赶紧的躲起来,这样态度明朗的一站,总不能让他当着沈念一的面抓人。 沈念一也是真正会说话,他将最坏的结果先说在前头,趁机将寅容还想要努力着追上去的念头给堵住了,他牵着孙世宁的手走到寅容身前:“这是二皇子,你见过的,还不赶紧行礼。” 第二道面子,又纹丝不漏的双手奉上,哪怕是吃了个很大的哑巴亏,寅容依然要当着人的面,给活生生的吃下去,他想过的,只要寅迄说出一句不中听的话,他就能抓住这个小辫子,以要治罪孙世宁为借口,让沈念一为此发急,甚至为此来恳求于他。 远远没有想到的是,寅迄是被在夹圈道关没了脾气,还是他的脑子转的慢,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寅容将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寅迄还抓耳挠腮的在想似乎不得了的大事,压根没有要反驳,要违背的意思。 于是,寅容硬着头皮否认道:“孙姑娘是不是搞错了人,我几时安排你来夹圈道看六弟的,孙姑娘是不得进宫的平民大概是不知道其中的细枝末节,我自小在宫里头长大,难道会愚蠢到给自己找不舒服吗?” “世宁,你说二皇子着令带你前来,你可有证据?”沈念一柔声问道,他过来之前就知道孙世宁在想到快要发生的事件之前,就会做下最妥帖的处理方式,她本来就天资聪慧,这一阵又始终跟在他身边,大理寺进进出出的跑,看清事物的本事跟着水涨船高了。 “我这里有二皇子的亲笔信笺,上午不知由何人送来,就放在我屋中的桌上。”孙世宁取出叠放齐整的信封。 “拿来给我看看。”沈念一好声好气说道。 “我说了,我没有写过这样无稽之谈的信笺。”寅容说这句话的时候,倒是理直气壮。 沈念一只看了一眼:“不是二皇子的笔迹,二皇子写的一手好书法,这个比拟起来,就差得有些远了。” “我不曾见过二皇子书写的物件,见信中语句诚恳,态度明朗,觉得既然以前六皇子也帮了我不少忙,那么雪中送炭,看望个朋友也是应该的,却不曾想过,这是个骗局。”孙世宁慢慢低下头去,一副不知者不罪的态度。 “她的本意也就是来看一眼,趁着这里只有你我,想必二皇子也不会同她多加计较,不如我们一起带着她离开,也算是有个说法。”沈念一语气诚恳,有商有量的,一双眼却再锐利不过的看着面对面而立的寅容。 要是寅容说出拒绝的话语来,那么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只好勉强笑着道:“沈少卿说的很是,我们俩一起带她出去,就算有旁人见着,也不会出去多嘴多舌,这样一来,孙姑娘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那么,就多谢二皇子体谅了。”沈念一轻轻扯下孙世宁的衣袖,“六皇子困在此地不过是一时之苦,以后定然还有相见的机会。” 第二百二十三章:指手画脚 都知道寅迄素来与沈念一有些嫌隙,这时候说出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每个人心里头都在揣测,寅容更是侧过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 沈念一温文尔雅的面容,看不出底下隐藏的任何端倪:“二皇子,既然在此不便久留,还是趁早离开就好。” “沈少卿说什么便是什么。”寅容毕竟还是耐得住性子,知道有些话不适宜在这个时候问出来,否则显得突兀,这个场面是他安排下的,却没有达到任何的效果,男女之间的感情还真是难以把握的分寸。 “世宁,同六皇子告辞。”沈念一见着冬青蹑手蹑脚的进来,在孙世宁背后站好。 寅迄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当着眼前这几位,又说不出来,临了憋出一句来:“大妹,这个地方以后别来了。” 孙世宁微微笑着道:“也好,我等着六哥出来,还像过去一样。” 寅容真是不明白了,沈念一居然真的不以为老六和那位孙姑娘有些不明不白的情愫,要是换成是他,绝对不会容许,他一直觉得孙世宁平淡普通,实在不配站在沈念一身边,不过几次看下来,这个女子颇有些异于常人之处,似乎棘手的问题前,都能迎刃而解。 与宫中的那些女子相比,寅容淡淡而笑,至少要比太后想要塞过来的那几位聪慧机灵的多。 回去安排的两乘马车,孙世宁先开了口:“我与冬青一起就好。” 再没有多余的话,上车后显得太安静,反而是冬青有些不安起来:“姑娘,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沈大人怎么会来的,我们这样出来见六皇子,沈大人会不会生气?” “这是个专门下给我的套。”孙世宁见到沈念一出现一点不意外,她只是可惜没时间来得及与寅迄多说几句话,好不容易来一次,要是她不肯走的话,就怕寅容的眼睛里头能放出小刀子,将她扎的遍体鳞伤。 光看外表,还以为二皇子要精明能干些,其实别说是与沈念一比拟了,连大理寺那些人都压根不能比,她知道是这个结局,才放心往里面钻的,难道说沈念一会因为她来探访就动了真怒? “姑娘,下了套,你还笑得出来。”冬青急的就差要跺脚。 “不妨的,你别瞎操心。”寅容还是没那个魄性,否则按律给她按个私自擅闯的罪名,岂非要爽快利落的多,可惜碍着沈念一的脸面,寅容就算想到了不敢做。 唯一欣慰的是,她见着寅迄在夹圈道过得还不错,那位杨公公也很好,若是寅迄能够在里头磨炼磨炼性子,以后看着要比那个小家子气的二皇子更有出息。 “姑娘,沈大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头就不会多想吗?” “他要想的事情很多,这样的小事情……” “姑娘怎么能说这个是小事情!”冬青哇啦哇啦的喊起来,孙世宁扑过去将她的嘴巴给捂住了,“好,好,回去再说,外头嚷嚷开来,是个人都知道我们出来做坏事了。” 冬青这才点点头,等她松开手,压低了声音道:“姑娘,沈大人同姑娘的亲事,还是八字只有一撇,千万别出了岔子才好。” “我知道。”只是有些事,不得强求,随缘就好。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已经送他们回到孙府门前,冬青先下车,往后张望了两下,不见另一辆车的踪迹,多嘴问了一句:“沈大人没有来吗?” 赶车的是个陌生脸:“沈少卿同二皇子还有其他要务,就回大理寺了,两位姑娘下车,我也该回去了。” 冬青脸上有一丝失望,反而是孙世宁不以为然,拉了她一把:“都说了他公务繁忙,能够抽空跑一次就很好。” “姑娘还真是看得开。”冬青撇了撇嘴角道。 孙世宁还真是没力气想这些,倒头就睡,一夜无梦,醒过来的时候,天色早就大亮,她揉着眼问冬青,昨晚到底怎么回事,冬青目瞪口呆看着她,半天才道:“姑娘,昨晚我们去了宫里,见着六皇子,后来二皇子和沈大人也来了,你都不记得?” “原来都不是梦。”孙世宁讪讪的笑道,起身来梳洗,才将面巾放下,听到身后不冷不热一声咳嗽。 在孙家,进出她的屋子,都会忘记敲门,世盈是这般,薛氏更是如此,双手抱在胸口,身子歪在门边,一双眼很不客气的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的背影,见她回过来,才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孙家的大姑娘每天好生被伺候着,居然又瘦了,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做继母的不给你吃穿用度。” “二娘来我这里,不是为了看我有没有长肉吧?” “是,你成天个趁着天黑摸出去,做了些什么,我也不想管,反正你弟妹的名声早就被带坏了,世盈的婚事三番两次不成,罪魁祸首又是哪个?”薛氏一张脸,寡淡中带着尖刻,本来秀美的五官不知怎么都挤在一起,显出老态。 孙世宁盯着她看了会儿,她不知父亲当年为何要在天都找了这样一个女子,如果二娘比母亲年轻貌美,或者家世显赫,或许她可以忍下这口气,但是眼前的这个人,哪里及得上母亲的十之一二,若是父亲还活着,她真想问一问,父亲可曾为了抛弃母亲而后悔过。 “二娘,有话请说。” “大姑娘好大的架势。”薛氏不住冷笑,法令纹一天比一天深,“也好,你干脆,我也干脆,世盈要进宫的事情,你这个做姐姐也该知道了,你与那沈少卿的亲事,到底能不能成,我是管不住,可你抓着这个人,也该替你妹妹打点打点。” “世盈是怎么样的个性,二娘应该比我清楚的多,她要是进了宫,以后如何自处,到时候,二娘在外头,想帮衬也有心无力了。”孙世宁一直不想趟这个浑水,所以有意回避,不知是不是昨天才见了寅迄,堂堂的六皇子,皇帝的亲生子,还不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一句话就被打到暗无天日,见不得人的地方。 世盈是她的妹妹,尽管姐妹俩并不贴心,可是经过了娄凡白的事情以后,世盈也算是真心实意喊她大姐,就冲着这个称呼,她不忍见其以后真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只要她进了宫,后头的事情,就不劳你这个做姐姐的操心。”薛氏咄咄逼人的姿态,“你同那沈少卿该做的不该做的都齐全了,难道他那样的身份就不肯帮着说一句话,我们要的不多,就是让他买个人情。” 明明是薛氏前来求助,却还是不肯放下身段,明的暗的还要挖苦几句,孙世宁不怒反笑道:“世盈进宫这事情,我奉劝二娘一句,还是早早断了那个心思,二娘也只有世盈一个女儿,别以为富贵荣华那么容易得手,世盈没有那个心,还不如另外找个好人家。” “好人家!她哪里还找得到什么好人家!”薛氏猛地抬高了嗓门,大喊道,“她的婚事坎坷,几次都已经订了亲,还被人家给回绝了,要是有好人家,我会想着把她往宫里头送吗!她没这个心,你又知她有哪个心,她同那个戏子勾勾搭搭的时候,你明明知道那人不甚可靠,为什么没有阻止,你就是自己不清不白的,也拖累着妹妹做些不知廉耻的事情!” 一阵怒气发作,薛氏摔门就走,冬青气的鼻子都快歪了:“姑娘,二夫人就是在诋毁你的名声,你,你真不应该忍着。” “我只当是耳旁风,否则早就被气死了。”孙世宁是真的没有动气,这样一来也好,至少薛氏不会再为了此事前来纠缠。 “说起来,二姑娘的婚事也确实是难为,一来二往的,外头怕是也有些风言风语了。”冬青叹口气,替她倒了杯茶,“明明姑娘嫁了沈少卿是件好事,二夫人就这样不待见,我看着姑娘是不生气,一样的话,落在沈少卿耳朵里,他都要替姑娘觉得委屈。” “你在他面前别提这些有的没的,他最近公务都忙不停,别为了这些小事再烦心。”孙世宁知道,大理寺的正卿大人赶着个好时机回来,沈念一肩上压着人命案子,还要应付不是一条心的上司,他虽然没有明说,那是生怕她为此担心,就更加不应该骄纵生事。 “姑娘放心,不该说的,我统统都会得封口。”冬青想了一想还是问道,“沈少卿与姑娘也算的水到渠成,可曾问起几时谈婚论嫁?” “不急。”孙世宁淡淡回道。 冬青见再问不出什么,很乖觉的住了嘴,她很明白自己的身份,要是二姑娘身边的丫环这样多嘴,怕是早就吃了一耳光,哪里容得她来指手画脚的,但是姑娘从来不会,明白她的心意,反过来还要安抚她的心。 沈大人的品行极好,对孙世宁又是一心一意,两人还是双亲订下的娃娃亲,怎么看都确是良配,可是冬青的一颗心始终悬着,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第二百二十四章:千真万确 寅容一路跟着回了大理寺中,沈念一走得快些,他来不及跟上,隔了个拐弯,听到秦思冉的声音。 “小沈,都这么晚还回来办公务?” “我已经习惯了,想起一些细节,要回来翻翻卷宗。” “我同你怎么说的,华大人的案子交予我全权处理,案卷已经搬到我的办公之处,没有什么值得你看的。” “正卿大人想必也是要早日破案的。” “我说过了,这个案子由我来办!” “大理寺办案不分人等,这是历来的规矩。” “沈念一,你是要从我手中夺权!” 很显然,两人为了公事起争执,秦思冉官职高了一等,势必更能压了沈念一一头,寅容贴着墙根,没有再接近过去,沈念一必然了解他就在身后,如果出声求援,他会得适时出手,今非昔比,想来秦思冉会得给他一个脸面。 “正卿大人,案子破了,只写入你的卷宗中,我不会多加一个字。” 寅容暗暗跺脚,才三两个过招,沈念一如何就妥协了。 “当真?”秦思冉有些怀疑的样子,他知道沈念一的办案能力,这等于是将所有功劳拱手相让,哪个人愿意? “当真,千真万确。”沈念一加重了语气。 秦思冉相信他的为人,语气顿时和缓许多,收敛了那贪婪的嘴脸:“我也知道你是将公务放在第一位的人,否则这等深夜,不去休息安眠,还来看那些卷宗。” “早一天破案,早一天心安,若是再无案可破,更加谢天谢地。” “小沈,数月不见,你越来越会得说话了,都说你定了门亲事,可是那姑娘能说会道,都让你学来了。”秦思冉哈哈一笑,“来,来,既然你都说好了,就到我那里,要看什么卷宗,我取来给你。” “有劳正卿大人了。”沈念一想要的与秦思冉所念的,从来不是一条线上的物什。 寅容有些站不住脚,他要是躲着不出来,白白耽误了这许多的时间,要是站出来,又分明有听壁角之嫌,正在两难之时,身后过来一个人,瞧着他背影就招呼开来:“二皇子,怎么站在这里?” 下一刻,秦思冉已经转了过来,今非昔比,他出去的时候,寅容还是个不受器重的皇子,一回来就听说风向已转,多少官员想要巴结都巴结不上,大理寺中,只要是同沈念一稍许熟识的,哪个不知道寅容的心思,秦思冉在心里头又腹诽了两句,脸面上却不动声色,带着个笑容:“二皇子是跟着小沈来的?” 要是换成是寅迄,必然是爽快的点头了,寅容偏生是个喜欢欲盖弥彰的性子,明明旁人都能看出来的,他还要藏着掖着:“哪里,就是想着秦正卿回来,还不曾见过面,正巧路过,就进来看看。” 此地无银三百两,秦思冉又暗暗骂了一句,却不能当面揭破,依旧陪着笑道:“二皇子这般有心,秦某人倒是有些受宠若惊了。” “原来就该替秦正卿办一桌接风酒的,这些日子大理寺没有秦正卿坐镇,真是……”寅容还故作深沉的,特意顿了顿,眼角偷瞄着沈念一,看其反应。 沈念一微微垂着头,修长的睫毛划过两道阴影,落在如玉的脸颊上,完全看不透在想些什么,再抬起眼时,目光晶亮,令人不得逼视:“二皇子说的很是,大理寺需要秦正卿回来坐镇。” 这句话说的真诚无比,秦思冉花了点时间去判别,沈念一从来不是会得阿谀奉承的人,所以这句应该是他的真心话,能够当着二皇子说这样一句话,不是太容易,他忽然满意了,这个下属,其实一直没有要高攀过他的意思,只是皇上展露了太多的好感,让人觉得有些心慌罢了,只要其不思量,那么继续共事,也并非难事。 “二皇子说的太客气了,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官,哪里经得起这些。”秦思冉再谦逊不过,客套的又问道,“不知二皇子来大理寺还有什么事?” “喝杯茶就走。”寅容忽然觉得这样子没有对手的单人戏,最是没有意思,他设了局,将孙世宁套进去,就想看到沈念一惊慌忿恨甚至是后悔的神情,结果别说是沈念一了,连那个孙世宁都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闹了好大一场,原来他才是最傻的那个人。 “我这里还有些雨前龙井,二皇子不嫌弃的话,就坐一坐再走。”秦思冉轻咳一声又道,“小沈既然也在,不如一同饮茶。” 寅容没舍得推却,结果一盏茶别别扭扭喝了大半个时辰,他才迫不得己起身告辞,又被恭恭敬敬的送到门口,秦思冉定要沈念一相送,他飞快转过身去,似乎想要抓住其衣袖,然而对方的动作何其迅捷,根本是连一个衣服角都碰不到。 他咬牙切齿道:“这一次,你只说是相信对了人,我不信下一次,她还这样好的运气。” 沈念一脸上没有一丝的笑容:“奉劝二皇子一句,最好不要动我的人。” “什么,什么你的人!”寅容已经关照过自己千万要忍住气急败坏,否则姿态实在不好看,然而打从第一眼见到孙世宁开始,他就极度不喜欢这个女子,也不知道寅迄是不是跟着眼睛瞎了,也去掺和。 “她是我尚未过门的妻子。” “将她选进宫,你就死心了。”寅容的拳头握得太紧。 沈念一还真的很认真的想了想才道:“皇上应该懂得利弊关系,不会出此下策。” “只要我使出些手段。”寅容继续威胁利诱道。 “皇上手握大权,稍微放松。”沈念一这句话也已经是非常非常的不客气了,直接往他的软肋上用劲按下去。 寅容果然五官抽搐一下:“你为了这样个女人,居然敢对我大言不惭。” “我只是说的真话。”沈念一不想在大理寺门前同一个皇子争论,就算寅容不是真聪明,也应该知道这样的对话,最好不要流落到第三个耳朵中,否则对其必然是有更大的不利。 寅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将火气给压了下去:“那么,沈少卿,来日方长,我们以后拭目以待,到底是谁能够笑到最后。” “二皇子,我还是这句话,你不要动她,否则我在所不惜。”沈念一放下这句话,口气很清淡,却仿佛像是一记重锤直接打在寅容的胸口。 他几乎站不住脚,直直往后退去,差些栽下台阶,好不容易站稳了,再回神去看,眼前哪里还有沈念一的身形,根本就是不管不顾的撂下他了。 沈念一脸上镇定,心里还是起了一番波澜,寅容三番两次提到孙世宁被写进待选的花名册,想必也不是空口白牙的胡诌,孙家是皇商之家,想要入宫也并非不是不能,所以薛氏才想削尖了脑袋将孙世盈往宫里头送。 孙世盈欠缺的是身份,按着严格的来算,打从孙世宁出现在孙家,安家落脚开始,她就不能再算是嫡长女,名声地位落下一大截,这也是薛氏特别憎恨世宁的原因之一,薛氏应该是知道孙长绂曾经有过发妻有过女儿,但是知道是一回事,活生生站在眼前,还直接承继了孙家的产业,做了当家人又是另一回事。 到底是谁将孙世宁的名字上报的,肯定不会是薛氏,更加不会是孙世宁自己了,孙家难道还有第三个可以做出这样决定的人? 又或者是皇上依然不肯死心,正如寅容所言,想要借着这个源头,将孙世宁活生生的困死在宫中。 不,不会的,皇上当时明明答应过他的。 沈念一心里乱糟糟的,秦思冉在这个档口怎么肯放过他,皮笑肉不笑的堵着他的路道:“送完二皇子了,没得罪二皇子吧,怎么说他都是皇上最器重的皇子了,六皇子已经关进夹圈道,那是不中用了,没准到时候继位的人就是二皇子,到时候,我还等着你替我多多美言几句呢。” 一只手搭过来,按住了沈念一的肩膀,掌心黏糊糊的潮湿,沈念一面无表情回道:“正卿大人又说笑了,皇上目前龙体盛年,承继之事,从何说起?” 秦思冉被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暗骂自己有些得意忘形,本来想借着寅容对其的一番心思,敲打敲打,没想到有些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要是当真穿到皇上耳朵里,哪个帝王最为忌讳的都是这种事情,就算是真的订下二皇子继位,也绝对容不下底下的臣子欢天鼓舞的,他勉力咽了口口水才道:“就是我一时最快,小沈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沈念一身边的人对其称呼,要么连名带姓,要么尊称一声沈少卿,沈大人,最为交好的朋友郑容和戏称一句老沈,显得亲热,只有秦思冉打从他进了大理寺,小沈两字挂在嘴上再没有脱下来过,这个小字,就足矣在旁人耳中重重压着沈念一,不让其翻身。 “无心之语,我已经忘记了。”沈念一不是那捉着旁人小辫子不肯放手的人,他做了询问的神情,“方才说的要看卷宗之事?” 第二百二十五章:另一个人 秦思冉乐得他这样子:“你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沈念一已经摆明不要争功,自然也不会隐瞒任何一处细节,很快将刑部在华封死后,被烧了一把无名火,停尸房四角都有刻意泼洒火油的痕迹,杀人不够还要毁尸灭迹,既然要灭肯定就是尸体上还留着无法抹杀的痕迹。 所以,他将刑部的那位吴仵作连带着华封的尸体一起带回大理寺,就安置在底下关押人犯的地方。 “刑部的仵作,多大的年纪?”秦思冉还真的不知那么清楚,听他说了一遍,心里也有些数了,“万一他的话也不可靠呢,去把小唐喊回来,两个人一起做事才好。” “小唐已经回来了。”沈念一先按捺住这句话不说,就是想听听秦思冉的语气,听到他已经不再要同唐楚柔斤斤计较,略微放下心。 “回来就好,你先去看了卷宗,是刑部内部的人做的,当时华封身边是带了几个刑部的人,最好别妄想将屎盆子往大理寺头上扣,否则谁的脸上都不好看!”秦思冉放了两句狠话,这次倒是有耐性了,等着沈念一看完那天个人的口供记录,赶着问道,“可查到疑点?” “不如,正卿大人随我一起下去看看?”沈念一建议道。 秦思冉实则是有苦说不说来,他在皇上面前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做下了保证,只说仅需十天之内,定然让案情水落石出,皇上听得此话,脸上微微含笑,他是隔了两天,才明白那一层笑意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想到这里,心里未免有些发凉,怪自己没有留好后路。 幸而,大理寺还有一个沈念一,又肯做事,又不居功自傲,秦思冉听他快要查出实情,已经松了三分气,知道没有把握的话,他不会随意说出口,必然是已经掌握了重要的线索。 一下台阶,就见着有人出来相拦,见着是他们两人才行礼,退开三四步。 “可曾有旁人来过?”沈念一沉声问道。 “除了唐姑娘下来,就没有其他人了,唐姑娘也没有再离开,两个人一直小声在说话,我们也不方便离得太近,而且他们两个都是仵作,说的话,我们门外汉也听不懂。” 唐楚柔耳目更灵慧些,明明已经靠着软垫休息了,还是很快睁开眼起来:“大人。”她已经习惯喊沈念一,再看着身后的另一人,支支吾吾的补了一句:“秦大人。” 吴卓义在另一边裹着条毯子,没有动静,大概是白天太累,这会儿说话的声音又不大,就没醒过来,唐楚柔顺着两人的目光看过去:“我喊醒他?” “先不用,你知道的先说就是。”秦思冉明显有些发急,一大步跨出来,站到了沈念一的身前,“华封的尸体有什么线索?” 唐楚柔怔了一下:“早先发现的都已经告知,华大人是后背心脏处受到针刺而死,针尖涂了很重的麻药。” “其他的呢,你们同尸体待在一起这么久,就没有其他的发现了。”秦思冉想到那个藏在灯盏底下的机括,差一些,要不是沈念一适时提醒,他大概就和华封一样成为冷冰冰的尸体了,结果剩下的该查的地方都查了,只有那一盏灯有问题,如若有人说不是针对他的,打死他都不能相信。 “暂时没有了。”唐楚柔才在秦思冉手底下吃过亏,她当仵作这些年,就算是出外任务,大家都一向把她保护的很周全,有时候甚至忘记她也是会武功的真相,所以这一次吃的亏就算是入行以来,最惨烈的一次,而且还被按了个无须有的罪名,真正是冤枉。 “没有了,你确定?”秦思冉用一个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双眼紧紧盯着她。 唐楚柔却也不会畏惧,更何况还有沈念一在旁边:“秦大人,要不你亲自过去看看华大人的尸体,已经隔了些时日,尸体开始慢慢腐烂了,就算这里通风阴冷,怕是也不能多摆放几天,到时候,华大人的尸体臭了,家属怕是也会有意见的。” 不说这话还好,秦思冉听完这句,忽然就好像真的闻到了剧烈的尸臭味道,他不由的想要快些离开这个地方,以前关押人犯的时候,已经不讨喜,如今又改放尸体,想一想都令人作呕。 那边的吴卓义终于还是被吵醒了,揉了揉眼,坐起身来:“唐姑娘,是天亮了吗?” “是两位大人过来问事。”唐楚柔镇定的答道。 吴卓义还有些迷瞪:“唐姑娘,华大人那个致命的伤口是用什么暗器射的?” 三个人齐刷刷看着他,秦思冉就没忍住,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肩膀,使力将整个人都提起来:“你说什么!” “那样细长的楚腰针,人的腕力和指力只很难在近距离做到射入身体里面这样深的,所以我想大概是用了什么外在的暗器辅助。”吴卓义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虽然不认识秦思冉,却没有被他鲁莽的举止吓到,就快要被提到双脚离地,还是坚持着将一番设想都说明白了。 秦思冉一松手,他摔坐在地,唉哟了一声。 沈念一已经想的更远,如果是借助外力的话,那么他事先想过的那个武功可能都在他之上的高手,实则并不存在,只要暗器制造的合理妥当,就算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都可以用这样的暗器杀人。 不,还不对,就算是用了暗器,那个凶手还必须要有准头,就是说暗器要是交给了孙世宁,她必然不能得手,因为她不一定看的准,隔着衣服的后背心在哪个准确的位置上面。 沈念一的目光从吴卓义和唐楚柔的脸上慢慢的划过去:“小唐,要是他的话做了准,那么你的嫌疑还真的就成第一。” 当时离得华封身边迫近,又精通医术,知道人体的各大要害之所在,而且华封认识唐楚柔,必然是不会有所防范的,如果真的是唐楚柔下手,那么就再方便不过。 唐楚柔闻言居然还笑了笑道:“是,我也觉得这事儿适合我来做。” “怎么会是唐姑娘,她虽然精通医术,但是后背心的位置,只要稍微会点武功什么的人,一样可以找得出来,当时不是还有很多人吗,为什么要说是唐姑娘,她一片赤子心,根本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吴卓义一股脑儿爬起身来,大声的嚷嚷起来,“如果是唐姑娘的话,她何必要同一起,窝在这样的地方,守着个死尸辛苦查验,最好什么都查不到不才是凶手的目的吗!” “没说肯定是她。”沈念一没有气恼,他素来欣赏这样真性情的人,“她当时在场,在场的人都脱不开干系。” “针尖上头是麻药,如果控制的好,也不过是维持很短的时间,也就是他到底前的那么几步路。”吴卓义太想替唐楚柔争辩,他知道沈念一通情达理,就非常想将他所知所查的统统都倾吐出来,“华大人当时身边有几个人?” 唐楚柔想一想道:“两个人,一个我认识,是那个马真,另一个应该也是刑部的人。” “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沈念一重复了两次,他终于想到始终对不上的那个空白缺口是什么,卷宗里有马真的口供,也有唐楚柔的,他们算是当时离死者最近的,唐楚柔其实是华封倒地后才赶到,吴卓义的供词实则是替她彻底消减了嫌疑。 那么,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是谁,为什么卷宗里没有另一个人的口供,马真都始终没有提到过这个人是谁! 细想之下,实在太过于诡异,能够跟着华封身边的,应该是刑部四刀之一,但是很显然并不是,那么马真到底在隐瞒什么?沈念一的眉头越皱越紧,马真以为回避开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了吗,那样欲盖弥彰的举止,一旦被道破,简直是个笑话。 秦思冉深吸一口气道:“那个人是谁,华封身边的那个人!” “恐怕刑部上下,只有马真知道。”沈念一说完这句话,没有再过多停留,人已经飞身上了台阶,吴卓义是知道这位沈少卿武功极好,此时见他展露了这一手,几乎惊为天人,嘴巴都张得很大很大,半天合不起来。 唐楚柔见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咳了几声:“沈少卿已经走了,秦大人也走了。” “去哪里了?”他还没反应过来。 “承蒙你说出一个大线索,沈少卿火急火燎去救场了。”唐楚柔跟在沈念一身边多时,他办事的手段大致已经了解,他走得这样急,势必是事情已经往不能控制的方向快速移动,马真知道的太多,口风又太紧,他大概怕下一个要被灭口的人就是马真。 沈念一心中所想正是如此,他也曾经怀疑过马真一次,然而刑部停尸房大火以后,马真表现出来的一番姿态,又委实不像是个心虚之人,就暂且搁置下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行家里手 沈念一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刑部,随手抓了个人过来,询问马真的下落,那人笑眯眯说,沈少卿来得不巧,马真才出去,他追问出去多久了,去了哪里,那人抓耳挠腮也答不上来,就说大半个时辰前,见着马真行色匆匆出了刑部,好似往东面去了。 事不宜迟,沈念一又直接往那人所说的方向,找过去,他仔细谨慎,眼力劲又好,居然还是没有能够见到马真那张熟脸。 其实,不用那么紧张的,一个猜测而已,并不能说明什么,沈念一却偏偏觉得心头不安,那种不安从大理寺出来,一点点扩散,就像是月食的阴影,占据了大半。 一定有哪里不对劲,那个人,那个跟随在华封和马真身边的人,没有留下一点线索,大概因为太显而易见,居然就一直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沈念一这样镇定的人,这时候都恨不得用拳头砸自己俩下。 脚步已经跃了过去,沈念一的敏锐在瞬间爆发,他又原路退回来,站定在大街中央,右手边的小巷,只能有小半照到日光,再往深一点望,就看不到全景了。 沈念一慢慢的走过去,有时候,真相就摆在面前,他反而有些不想往前,因为如果直接走到结局,就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小巷居然很深,两边都没有人家,高墙左右,应该是两个大户人家的外院,这样的地方很少会有人会走进来,沈念一已经闻到了血腥味,不算重,但是瞒不过他的嗅觉。 光线更暗,有个人形俯身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只需要看一眼,已经能够分辨出是刑部的衣饰,不过面孔向下,看不真切。 沈念一停顿了下,并没有着急去将人翻转过来,四处一下子变得很近,耳畔唯有自己的呼吸声,那种静默,简直就像是一根针,能够扎的人全身发痛,他知道原因,凶手可能并未走远,甚至离他很近。 那种危机感,迫使他全身警戒的话,可想而知,对方不是一般的人,武功很好,而且带着化不开的杀气。 可惜,沈念一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更何况地上的人没准还有挽回生命的机会,他走过去,动作很轻,蹲下来,一只手摸到那人的肩膀,手指搭上去的时候,他就知道,那已经是一个死人,肌肉僵硬,皮肤发冷。 一个巧劲,将人翻转过来,马真的那张脸清清楚楚的摆放在那里,眼睛都没有闭上,睁得很大,显然不能够相信杀死自己的居然是那个人,沈念一的背影全部在阴暗里,反而松了口气,难道说是那个凶手渐行渐远,拉开了那种威慑力。 沈念一飞快查验了一下致命的伤口,就是一剑当胸,非常简单明了,估计是对方都没有半个字,杀了人就收手,因为马真在整件事情上,已经没有任何的作用,留着就是块鸡肋,而且相当危险,但凡是他想起这个破绽,必然会来寻人,到时候,马真的那张嘴到底是松是紧,就实在说不好。 这个世上,最能够保住秘密的,只有死人,死人才会让心虚的人觉得千真万确的放心。 他站起身,线索到了眼前又断了,却并非是条死路,沈念一从小巷走出来,那么短的十几步路,外面却是人群熙熙,好似换了一番天地,他忍不住回来头看了一眼,马真死的那一刻在想什么,可曾后悔过,凶手当真以为杀了一个人就能够堵住所有的破绽的话,那真是可笑。 一个扬手,甩了信号出去,银白色的烟花在天空徐徐展开,稍等片刻,已经有大理寺的人赶过来:“大人,出什么事了?” “那条巷子里有一具死尸,带回大理寺,留下人看住现场,四下询问,附近可曾有人见到形色可疑之人,然后再去通知刑部过来认尸,就说刑部四刀的马真被刺杀,凶手在逃。”沈念一交代完毕,直接先行一步。 平时,他还会多停留一下,查勘现场,今天却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进了大理寺,他先找的唐楚柔,唐楚柔听到消息,疾步而出:“大人,凶手跑了?” “可能没跑,但是我并不能看出是哪一个。”沈念一语气淡淡的,“你不用去现场了,一剑致命,伤口在胸口。” “大人是让我在这里等?” “不,还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跟我过来。”沈念一将唐楚柔带到书案处,桌上纸笔铺开,“你是不是见到了华封身边的人?” “大人,你这样突然问我,我还真的是说不上来。”唐楚柔是那种特别认真的个性,还是依照这个问话,想了一下,“华大人身边确实应该有两个人,马真是熟人,我扫过一眼就没有多加留意,但是那个人,为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有些人会刻意隐藏起自己。”沈念一明白唐楚柔的意思,一个明明落在眼中的活生生的人,转过头就忘记的一干二净,小唐不是平常人,在大理寺中,除了担当仵作之职,她也会跟随出案,对整个流程非常熟悉,因为观察事物的眼色也别常人要来的好一些。 “大人。”唐楚柔的声音依然很困惑,“我又努力想了一下,那个人应该是个中年人,非常非常普通的五官。” “就是个所谓的平凡脸,混在人群中,就再找不见。” “是的,要让我再往深了想,就真的没有值得拿起来说的。”唐楚柔试探着建议道,“大人,当时在场的人不止我一个。” “是,我都会去问一下。” “那么,大人为何先来问我,是因为秦正卿对我怀疑态度?”唐楚柔低声问道。 “因为你的着眼点同别人不太一样,我希望能够从你这里得到一部分建议。”沈念一留下这句话,就去寻找下一个目击者。 唐楚柔琢磨着他的话,慢慢往回走,走到吴卓义待的地方,将相同的问题又问了一次:“你说,沈少卿的意思不是怀疑我吗,你是旁观者清,你告诉我。” 吴卓义几乎连想都没有多想:“沈少卿的话,明明是很信赖你,好些目击者,他最相信你的话,或许别人能够带出一俩句,然而你能想起来的细节,可能会是破案的关键,等一下,你说马真也死了!” “是,马真也死了,尸体应该很快会得送过来。”唐楚柔困扰的在原地转圈圈,一直到那些人将马真的尸体也送下来,“将他放在另一边,其他的由我来处置。” 吴卓义大概还是第一次见到熟悉的人死亡,有些难受的将脑袋别转过去另一边:“我还以为每具尸体都差不多的。” “每具尸体都差不多,因为尸体会说实话。”唐楚柔办起公事,就精神奕奕起来,拉着吴卓义一起,将马真的尸体摆放好,沈念一说的没错,当胸一剑,没有更多的伤口,十分的干净利落,哪怕是任何一个仵作看到,也只能写下相同的断语。 “这就是一把寻常的剑,甚至剑刃都不算很锋利,主要是那个人的速度很快。”唐楚柔指着那个致命的伤口,“你看切口不算太平滑,然而死者却没有留下太多的血。” “那就是因为剑速太快,可以忽略用的是什么武器了。”吴卓义也是一点就通,“杀手很厉害。” “杀手厉害,沈少卿更厉害,必然可以将凶手抓住的。”唐楚柔信心满满,在她的眼中,没有沈念一查不出的案子。 “不是说记不起嫌疑人的相貌,怎么抓?”吴卓义挠了挠头发问道。 “还有很多的方法。”唐楚柔眼尖,看到马真的衣襟处有一沓不算明显的血迹,不禁咦了一声,用手指丈量一下,将尸体轻轻侧翻过去,不出所料,后腰的地方,还有一点血迹,因为马真本人穿的衣服颜色颇深,所以不算明显。 再说了,在旁人眼中,一个被刺而死的人,身上有血迹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唐楚柔的脸上却渐渐显露出兴奋的神色,不,这绝对不是正常的。 她叮嘱乐儿吴卓义两句,三两步踏上了台阶:“大人,大人,有重要发现。” 沈念一正站在不远处,向于泽询问,他已经问过好几个人,得到的口供都同唐楚柔差不多的情况,只记得是个男的,始终没有开过口,年纪是不小了,相貌特征就再没有了,甚至其中有两个人呐呐的问,大人,怎么没记得还有这样一个人,是不是搞错了? 当然没有搞错,越是这样的质疑,让沈念一心里的人物画像反而渐渐丰满起来,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个头一般,应该没有华封高,否则身高也是显眼的特点之一,应该就不那么容易被忽略,而且这个人将身上的锋芒都一并收藏起来,要做到这一点的人绝对是个行家里手。 唐楚柔到了门口,短短一段路,她居然气喘吁吁,眼睛却很亮:“大人,马真应该不是在被抛尸的地上杀死的,有人挪移了尸体,他身上有被拖曳出来的血迹。” 第二百二十七章:此一时彼一时 两人回到原位,唐楚柔熟练的指出两处来:“大人,虽然一剑毙命,流的血也不多,但是死者衣物上擦拭到,那么别处肯定也会有的。” 这样子一来,线索就不仅仅局限在那个小巷子里面,沈念一心头一动立时将丘成唤来,让他立刻去小巷子四周细细搜索,寻找血迹的来源,他错以为凶手坦然自若,实则也有点手忙脚乱,是什么让凶手连抛尸的时间都不够用,急急忙忙的就跑了? 或者说,那时候,凶手真的就与他擦肩而过,一个普通相貌的中年男人,连他看到也不会记得,沈念一决定亲自再去一次。 小巷子周围已经被清场,该询问的都一个不落的问完了,过来回报说是没有可疑,沈念一站在原地,微微冷笑,这么大一个人搬运过来的话,怎么可能没有可疑,只是还没有问出来而已。 小巷中的光线更暗,让人的心情跟着阴郁起来,沈念一抬起头来看看两面的高墙:“这两家都住着什么人?” “一个是前翰林学士,还有一个是做绸缎生意的商人。” “也都问过了?” “都问过了,门房,还有几个丫环,说是与平常没有俩样,也没有听到异声,更别提有陌生人进出了。” 沈念一暂且相信这些都是真话,毕竟牵扯到命案,不是一般人愿意被拖下水的,他将整个小巷都查看过,没有其他的地方遗留到血迹,那个凶手其实还算小心,越是以为天衣无缝的事情,越是会栽在小细节上头。 等到他再出来,看到对面的屋檐底下坐着一个小乞儿,大概是摆摊的人都回去,才露出不起眼的一角,他几步走过去,停在小乞儿面前,那孩子慢慢抬起头来,小脸脏兮兮的,眼睛倒很灵活:“大爷,行行好。” 空碗中叮叮做声,沈念一扔了些碎钱进去,却没有问话,他才转身,小乞儿反而发问了:“大爷,你打赏钱,不是为了其他的吗?” “天色黑了,早点回去,这些钱,够你吃俩三天的。”沈念一的声音波澜不惊。 小乞儿咧开嘴笑道:“多谢大爷好心。”说完,窜起像只小猴,蹦蹦跳跳的走了。 丘成疑惑不解问道:“大人,我以为在他身上会问出些什么的。” “怎么不是?”沈念一笃定反问道。 “可是,他已经走了啊。”丘成想要追出去几步,那孩子分明也不会走得太远,“大人,我去追他回来。” “不用追。”那个小乞儿等着旁人都走光了,还笑嘻嘻坐在原地,必然就是在等着他过去搭话,他故意避而不谈,将人放走,用的是一招欲擒故纵,只要那个孩子不是同党,必然是忍不住所见的那些个秘密,想要找个合适的人来谈个好价钱的。 沈念一背过身去,向着来时的方向慢慢走:“丘成,跟上,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了。” “是,大人。”丘成又往后看一眼,没有发现其他的猫腻,要是那孩子真是目击者,就这样轻易放走却是可惜。 两个人走得要比平时慢些,大概是二十五步的时候,沈念一听得身后塔塔的脚步声,足音很轻,分明就是个孩子,他嘴角一弯,果然回来了。 “大爷,好心的大爷。”小乞儿直接跑到他们前头,双臂展开拦着不让走,“大爷,你们是不是官府的人?” 沈念一轻咳一声,丘成取出腰牌来在他面前晃了晃:“大理寺。” “那个,要是把很重要的事情告诉大理寺的大爷,我能不能得到赏金?”小乞儿笑得有些狡黠。 “只要值得,当然会有。”沈念一垂眼看着他,“丘成,给他一贯钱先,等他说完了,我看是否值得给更多。” “大爷,我说我说,你们是不是在找个男人,个头不高,方方正正的脸,带着个麻布袋,我看着他走进那条巷子,却没有出来,再然后,又有其他人进去了。”小乞儿揉了揉鼻尖,“那个人也不是大爷你。” 沈念一耐心的听着他说话,果然有第三个人,那个人才沾染到了血迹吗? “后面进去的那个人,我却认得出来。”小乞儿抱着那一贯钱,歪过头来冲着他们两个人笑,“那人也是个乞丐,力气却很大,这边的人都喊他大巫,我还以为他进去见着死人出来,会吓一跳,但是居然没事人一样,也算是胆子大了。” “你怎么知道里面是个死人!”沈念一轻声喝问道。 “大爷,别吓我,我这个人胆子小,经不起吓,不然不该忘记的事情都要记不得了,你问我怎么知道里面是个死人,那个麻布袋虽然被不费力气的提着,但是你也知道的,我们当乞丐的,要是病死了冻死了,也不会有人给钱买口棺材,都是用那种麻布袋,所以装个尸体什么的,对我们而言就不算个特别的事情。”小乞儿空出一只手来,“大爷,我都说完了,请个赏。” “你说完了,我却没有听完。”沈念一的手伸过去,搭住了他的肩膀,小乞儿顿时觉得又哪里不对劲,挣扎了一下没挣脱,却见着沈念一微微的笑起来,“你可知道,天底下能够挣脱我这只手的人很少很好,我相信,你绝对不是其中之一。” 小乞儿龇了龇牙道:“大爷,是你说,只要我将所见的说了,就给我赏金的,怎么又动手了,大理寺就这样欺负小孩子的吗?” “说的也是,大人欺负孩子是不对的。”沈念一缓缓放开手来,“我想听你说的更多,把那个真正看见这些的那个人也告诉我。” “大爷,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他索性就装傻,因为不是真傻,也没有要逃跑的意思,原地站定着。 “这些都不是你见着的,是谁,是谁让你来做这个线报,告诉我,我不会为难你同他,还会给你丰厚的赏金,让你们不用再流露在外头乞讨。”沈念一的话很有感染力,“那个人也可以用这个钱去看个好点的大夫,我认识一个大夫,绝对不会收黑心的药钱,回头就送你们去。” 小乞儿呆住了,嘴巴张的很大很大,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沈念一居然不急着催他,专等着他自己将这个给慢慢消化掉,才结结巴巴道:“大爷,你怎么知道他在生病?” “你身上有药草的味道,而且有些药不对症。”沈念一分析给他听,“我第一次进小巷子的时候,这个位置上,并不是你,而是一个少年,比你大四五岁,很高很瘦,整个人蜷缩在一起,不声不响,没有你这样机灵。” 但是,再来的时候,位置上空空的,一个人都没有了,想必是大理寺的清场工作做得很干净,平头百姓听到官家出手,根本不会争执,恨不得避而远之,但是从小巷子出来,小乞儿已经像是从天而降,坐在那里,专等着他走过来问究竟。 “大爷,原来你瞧见凌哥了,你是专门等着我往套里钻啊!”小乞儿哇啦哇啦的喊,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怕他们。 想想也对,已经沦落为最脏最卑贱的乞丐,还有什么可以害怕的,说的难听,一条贱命,朝不保夕,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还有什么比这样更加糟糕的。 沈念一也不嫌弃,用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顶:“那你叫什么?” “小叶。” “肯说了?” “凌哥的病不轻。” “只要还有气,都能治。” “当真!” “当真。”沈念一听到他在质疑自己的时候,只觉得他坦率的紧,“凌哥又在哪里?” “就在前头,他生怕露脸被大巫见着,不敢出来。”小叶要来抓他的手,“我带你们过去,大巫可凶了,而且他品性不好,连死人身上的东西都想要占便宜。” “你的意思是,大巫从巷子里头的那个身上摸走了东西?”沈念一没想到,案情越问越精彩纷呈了。 “肯定是啊,他一路跟随着那个人来的,不过跟的有些远,所以没被发现,但是凌哥不一样,他耳聪目明的,这里三五条街口,他坐着闭上眼,都能知道什么人过去,什么人过来。”小叶双眼又开始发光了,“就是凌哥时运不好,会生了重病。” 沈念一见他走得很急,不过拐了两个弯已经到了,那个他早先见过的少年,就坐在原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像是早已经猜测到会这样,小叶欢呼一声扑了过去,凌哥笑着揉揉他的头发,两个人小声的嘀咕了两句。,小叶不时转过头来,在他们身上比划。 凌哥示意小叶先坐到旁边去,才低声道:“原来,大人是瞧见我了,当时却没有来问一句话?” “此一时彼一时。”沈念一想,或许就是老天爷不忍心见着这小哥俩受苦吃累,想让他们借着这个机会,得到有人帮衬一把,脱出乞丐的困苦。 “大人说话真是有趣。”凌哥嘴角勾了勾道,“那个带着麻布袋的中年人从九角巷转过来,尽管提着个死人,却不费吹灰之力,我当时就知道绝非个善茬。” 第二百二十八章:名师出高徒 “你可认得出这个人的相貌?”沈念一沉吟后问道。 凌哥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支炭笔,在地上涂画起来:“很不起眼,要是不存心留意,根本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从你身边走过去,不过再普通的人也会有特征,大人说是不是?” “是。”沈念一惊异的看着一支小小的炭笔在其手中化腐朽为神奇,很快在地面涂抹出一张男人的脸,非常清晰可见。 “这个人的人中比常人要略长一点,眉毛到眼睛的尺寸很近,所以低眉垂眼的时候,几乎就会让观者忽略不计他的长相。”凌哥扔下炭笔,笑眯眯看着他们,“大人,能说的都已经据实透露,我与小叶的赏金,也不能短缺了。” “凌哥,这个大爷说还能帮你治病的。”小叶双眼亮晶晶的喊。 凌哥的嘴角弧度往下滑落,他没有说话,沈念一却看明白那眼底想要透露的含义:“丘成,带小叶过去,给他十贯钱先,还有告诉他怎么去正安堂,写个字条让他带着。” 丘成将小叶领走,凌哥低头苦笑一下:“大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乞丐虽说也有因为吃不饱肚子,气血两虚的,和你受伤失血所比,又略有不同,你伤在哪里?”沈念一很和气的问道。 “要害。”凌哥抬起眼来看着他,眼睛里有一丝戾气,“小叶,他就是个小乞儿,不懂这些。” “那么说来,你并不是。” “我现在是。”凌哥笑了笑,“大人给的赏金都给他就好,他很乖很听话,在我临走之前,我会告诫他不许再乞讨为生,存着钱,等长大以后能够养活自己就好,小孩子总是长得很快。” “你也还是个小孩子。”沈念一微微俯身,看着凌哥,“你没打算医治?” 凌哥有些不在意的耸耸肩膀:“治不好的。” “想治的话,没有这样的话。”沈念一拎起他一边的胳膊,真是瘦弱,分量比世宁还轻,凌哥的身体也经不起挣扎,他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就像是他说的话,反正总是要死,何必让自己更加痛苦。 小叶远远的,却看到这一幕,扔下丘成飞奔过来:“大爷,凌哥不会说话,你千万别打他,他身体不行,要打的话,就打我好了,我很耐打的,大爷,求求你。” “我看起来像是个会打病人的恶徒吗?”沈念一的手臂挥动,将凌哥直接甩在丘成背上,“背着他,去正安堂。” “我说过,没得治了。”凌哥明显被甩的有些目眩眼花,嘴巴还硬,小叶已经不敢插嘴,左看看,右看看,眼眶都吓得湿漉漉的,他瞅了一眼,“不许哭!我平时怎么同你说的!”小叶赶紧用衣袖胡乱的擦脸擦眼睛。 “不是还没死,不是还能凶人吗?”沈念一的手劲拿捏的恰到好处,其实绝对不会伤着人,他还真是难得被人当成是会得施暴的恶徒,其实凌哥已经提供了线索,又不想乖乖配合,是可以不用管这个闲事,可他却觉得凌哥身上应该还有更多的秘密,他想方设法要挖掘出来。 另外找两个人将地上的涂画找人来临摹,用最快的速度下发,让出去寻找凶手的尽量人手一张,只要凶手还没有逃出城,布下天罗地网就不信找不到。 小叶不用关照,就乖乖跟在他们后头,凌哥头一歪,再不吭一声,一行人走得很静默。 正安堂离得不远,蜻蜓上前来打招呼:“沈大人,丘大人,先生出诊去了。” “我们等等。”沈念一径直走进去,斜眼看了眼凌哥,“死了没?” 凌哥有气无力,居然还答了:“没死,还有气。” 丘成听着这样的对话,嘀笑皆非,只是他知道有些人就是要用这样的手段应付,否则就会被其牵制住,不得前行,沈少卿是什么人,在皇上面前说话都面不改色的人物,会同一个区区的孩子计较,不过是心善,不想见其早夭罢了。 蜻蜓过来斟茶倒水:“沈大人,是这一位要就医?”食指直接的指住了歪坐在那里的凌哥,另只手捏住了鼻子,“就算是生病也不该这样糟践,这是多久没洗澡了,身上都长虫子了。” 凌哥的双眼骤然睁大,眼珠子亮的像是里面藏着火苗,他连旁人说死都不介意的人,居然因为这句话而暴怒了:“这样的医馆就是大人推荐的好大夫吗,一个会看轻病人身份的地方,就算能够起死回生又有何用!小叶,我们走!” 蜻蜓还没见过这么凶的病患,毕竟还是个孩子,傻在那里,不会的辩解,反而是小叶不肯放弃这个机会,都已经到了医馆,如果拂袖而去,才真的是放弃了机会。 “小叶!”凌哥声音不大,却很坚决。 “凌哥,这个小兄弟说的也没有错,我们是乞丐,没有洗澡洗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只要能够治病,我们马上想办法去洗干净。”小叶拍着胸口担保,“我们这就去,马上就去,别赶我们走,千万别赶我们走。” 蜻蜓尴尬的挠挠头:“我也没说要赶人,我们家先生对所有病患一向都是一视同仁的,我的意思只是说不清理干净的话,这位小哥的伤处怕是更加糟糕。” 已经气呼呼要往门外走的凌哥,双脚站停了,回过头来:“你看出我是什么病?” “我才和先生学了点皮毛,小哥的伤,我是略微能够看得出来,但是却治不了,小哥要是愿意的话,我去烧水来给你们清理,等先生回来,就能直接治疗了,这伤已经拖不得了。”蜻蜓态度再诚恳不过。 丘成站在沈念一身后,极其轻微的问道:“大人不加劝阻是因为知道蜻蜓能够处理好?” “他见过的人多,很会说话。” “连我也看不出那个凌哥是得了什么病,他一眼就瞧出来了。” “名师出高徒。”沈念一让丘成回去,处理好画像的事务,这边有他一个人留着就好,他总是觉得凌哥还有些可以挖掘没有说出来的事情,需要一点耐心。 凌哥慢慢退回来,仿佛是突然妥协了,患者在大夫面前才最怯懦,因为所有的软肋都被抓在对方手中,他看着蜻蜓的年纪应该尚小,居然随口就说出了自己的病情,知道这位大人带他来的绝对不是一般的医馆。 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其貌不扬的门面,里面才是绝顶的杏林高手。 蜻蜓见他们肯留下来,是真心欢喜,也不多话,就下去烧水,留着凌哥同沈念一面面相觑:“还没有请问这位大人尊姓。” “姓沈,沈念一。” 凌哥的眉梢处小小的动弹一下,分明是听闻过他的头衔,却偏偏要装作若无其事。 沈念一已经确定凌哥身份不一般,听着口音并非是本地人,这样年纪的少年人,独自流落到天都,是否还有其他的机密背负在身。 “沈大人,要是按着我的画像抓到了凶手,你还会不会另外嘉奖?” “你想要什么?” 沈念一实在太爽快,凌哥反而有些发噎:“要什么都可以?” “合理范围之内的都可以考虑。”沈念一微微含笑,端起面前的茶盏,“大理寺倒也不算是穷衙门。” “容我再想想可好?”凌哥的手指在膝盖处打了几个拍子,“沈大人,我问一句冒昧的话,那个凶手杀的人是官府的?” “是,他杀的是刑部官员,甚至还不止是一个人。”沈念一对其不想隐瞒,既然对方已经参与到案情中来,彼此放出的信任会得到更好的效果。 “刑部,啧啧,胆子真大。”凌哥的坐姿很诡异,他总是下意识的往左边倾斜,似乎右边身体有个不能够轻易碰触到的部位,也就是他所说的那个治不好的等死的伤口所在。 “胆子大,下手狠,如果让其逍遥法外,只怕还会有更多的受害者。” “可是沈大人就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将已经死掉的刑部官员抛尸在那个小巷子里面,巷子看似隐秘,实则如果你们铺开来查找的话,还是很容易找到的,他其实可以寻个更加难以令人发现的地方,拖延时间,更加可以省去被像我这样无所事事的人发现的危险。”凌哥反而对案子感兴趣了,一句一句问过来。 “我已经想过,应该是时间紧迫来不及了。”沈念一有些欣赏这个少年的耿直,而且比同龄人要更加聪明,细心。 “大人就没有去找那个大巫来,也问上几句话?大巫可是尾随那人一路而来,没准知道他的落脚之所。”凌哥的脸多半都藏在那种擦不干净的肤色底下,一双眼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沈念一低下头来,微微笑,却没有作答。 小叶在旁边,多半对话都没有听懂,他只要求凌哥能够保命就谢天谢地,扔下句话来说是去帮忙烧水,一溜烟的跑开了。 “小叶很依赖你,你平时一定很照顾他。”沈念一瞧着小叶的背影说道。 “他是个可怜孩子。” “那你呢?” 第二百二十九章:刮骨 沈念一望着凌哥,重复问了一次:“那你呢?” 凌哥怔了怔,他分明是可以说句俏皮话掩饰过去的,但是在沈念一的目光底下,他俏皮不起来,太多压在心口的事情,在听到沈念一三个字时,就像是潮水一样涌过来,几乎将他彻彻底底的溺毙了。 他甚至不太敢用力的呼吸,他犹疑,他困惑,他在盘算自己接下来的那一步应该怎么走出去,才不会功亏一篑,他收敛这么久,留着这条贱命是为了什么,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否能够值得信任,他说不好,左右摇摆,内心挣扎,脸上却只能摆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 “大人方才不是说了,我也算是个孩子。”凌哥的笑容实在无害,根本没有要撒谎的猫腻。 沈念一心知肚明却没有揭破他的意思:“这里的大夫姓郑,医术很好,他会尽力的。” 凌哥抿了抿嘴角,没有再说话,很安静的坐在旁边,直到蜻蜓过来说热水已经烧好,给他和小叶腾出了房间,要是沐浴不方便的话,擦洗擦洗也是好的,又说先生很快回转,那个出诊的人家并不远。 等两人进了房间,沈念一才问道:“你家先生难得出诊的。” “是,那家来过一次,是个很小的婴儿,临盆的时候,生母一时想不开喝了砒霜,孩子是生下来的,但是全身都染了毒,非常可怜,先生不忍心这样大的婴儿每天折腾来去,再说离得不远,就亲自去看一看,已经有三天了,小家伙的命算是保住了。”蜻蜓拍了拍胸口,“来的那天才吓人,别人家的小娃娃都雪白粉嫩,这个从头到脚都是灰黑的。” 正说着话,郑容和背着药箱从外头进来,脸上一点点笑容:“沈少卿,无事不登三宝殿。” 沈念一还装模作样点了点头道:“是等了一会儿。” 蜻蜓卖力的过去接过那个奇重无比的药箱:“沈少卿带了个病患,伤的很重,还不肯就医。” 郑容和挑高一道眉:“老沈,你是知道我这里规矩的。” 沈念一侧过头来看着郑容和,他当然知道正安堂的规矩,但凡是病人上门,没有诊金无伤大雅,唯一的要求是病人一定有救生欲望,老郑的原话就是,要是自己都不想活的人,救了无用,想死的话,就别在大夫面前死。 “他只是不肯就医,并非不想活下去。”沈念一的这句话,有些矛盾,但是郑容和显然是听懂了。 他不声不响,去后院洗了个手回来,蜻蜓已经将事先煮好的菜粥端一碗过来,放在他手边,他端起来,安静开吃,一直吃到碗底朝天,抹抹嘴才问道:“人在哪里?” “在屋子里擦洗,不知沦落成乞丐多久了,不洗实在没法子看伤口。”蜻蜓插嘴道。 “要是真的重病,哪怕整个人都臭了都是可以看的。”郑容和很认真的教他,“不能因为病患身上有味就不肯医治,否则的话,那些身有脓包烂疮的,你看不看,那些得了瘟疫传染病的,你看不看?” 虽然不曾亲眼目睹,郑容和是知道蜻蜓的个性,蜻蜓生来也是个学医的料子,不过性情略微骄傲,倒不是会看不起人,而是总有些没的将病患在心里头分门别类,然而在他眼中,病人就是病人,只分治得好和治不好两种,只管尽力而为,就算是他医治沈念一时,也抱着相同的心境。 蜻蜓有些心虚的微垂下头去,支支吾吾道:“先生,我没有看不起人,我就是觉得……” “这是要回嘴了吗?” 蜻蜓脸色都变了:“先生,我不敢!” “前天收回来的那些黄芪半夏都晒在后院,你去整理妥当,应该也能切片收起了。”郑容和扔下这句话,就不理不睬,转而同沈念一道,“我们去看看那个人伤的到底如何?” 沈念一多看眼蜻蜓,猜到这个收拾药材的活计必然不太如意,否则一张小脸拉下像苦瓜,不过那是正安堂的家事,不方便他多话,而且郑容和做的也没错。 等蜻蜓走得没影了,沈念一才道:“你让他切多少药材?” “不多,三四十斤。”郑容和真的是面不改色。 “他才多大,又没有武功底子,真把手臂切断了也切不完,回头我派两个孔武有力的人给你,不用小半天,都给你做完。” “你想替他求情,也难怪他平日里提到你都是满嘴的好话。”郑容和轻笑一下道,“不会真让他切断手臂的,等天色暗了,就将他召回来,只是想让他长个教训,以后就不会犯下同样的错误。” 沈念一明白他的苦心,又想到凌哥那副狡黠的样子,补了一句:“我带来的那个病患,待会儿你担当着点,要是说了冒犯的话,你也别挂记在心,回头我多给诊金。” “这个是人犯还是人证?”郑容和点点头,反问道。 “算是人证,刑部出了岔子,死了两个官员,其中一个是刑部侍郎,他能够画出嫌疑人的画像。”沈念一简单明了,三俩句将过程说清楚。 郑容和大致了解到,果真是个棘手的活:“伤的很重?” “很重,他自己以为治不好。” “你看过伤口没有?” “那个执拗的性子,不会随便让人看的,你是大夫还好些。”两个人说着话,已经停在房门前,手指轻轻叩了两下,“方便进来吗?” “方便,都洗好了。”小叶的声音很欣喜,急着要过来开门,不知在屋里撞到哪里,雪雪呼痛,等到开门照面,两道眉毛都快扭成麻花了,不过脸蛋洗干净也是清秀的孩子,眼睛特别圆圆,“大爷,是大夫回来了吗?” “怎么喊你大爷?”郑容和笑着摸一下小叶的头,小叶只觉得这个人看起来更加亲切,眼睛弯了弯。 “他是九道巷那边的小乞儿,得了我的打赏,就开始喊大爷,改不过嘴。”沈念一不甚在意。 郑容和却有耐心去教:“他是大理寺的少卿大人,是个当官的,你喊大爷不适宜,喊他大人就好。” “凌哥也称呼他是大人,我记得了。”小叶用力点着脑瓜子。 “他是小叶,还有一个是凌哥。”沈念一暗道,两个人还不知道哪个是真名哪个是假姓。 郑容和看着有些局促坐在椅子上的凌哥,足足看了好一会儿,才扭头对小叶道:“你去后院喊蜻蜓来,将这个木桶里的水抬出去倒了。” 小叶不疑有他,蹦蹦跳跳着去了,沈念一反手将房门给关上,郑容和径直已经走到凌哥面前:“有多久了?” “三个月。” “不可能。”郑容和直接回绝了他的话。 “在别人身上或许不可能,对于我,却是真的。”凌哥在其面前特别配合,他的脸也洗干净,是个非常好看的少年,眉眼如画,很是秀气,“我自小受过一点训练。” “伤处在后腰?”郑容和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处,示意他去那边的榻上合卧,“我先看看糟糕到什么地步,听说你以为根本治不好了。” “是,我想是治不好了。”凌哥配合的躺上去,任由郑容和将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衣物卷起来,手势很轻,大夫的手指非常灵活,根本不会碰触到伤口的周围。 沈念一站得很近,他先看到的是郑容和的眉毛动了动,目光往下,就是那个所谓治不好的伤口,他想他大致能够了解凌哥的心态,伤口本来应该比个铜钱大不了多少,但是分明是沾染了毒物,四周所有的肌肉皮肤都溃烂了,几乎变成了腐肉。 郑容和低声道:“你忍着点痛,我要进一步检查。” 凌哥有些含糊的应了一声,拉过枕头,放在脸孔旁边,嘴角居然还翘了翘,郑容和的手指已经按了上去,按在一块腐肉中,伤处的汁液流出来,被他飞快的用干布擦拭去,凌哥的后背一紧,整个人重重抽了下,可见有多痛,难怪他的坐姿那么别扭,就是想要避让开这一块位置。 郑容和却没有要手下留情的意思,又在四周都按了几下,凌哥直接将脸孔都埋进枕头里,牙齿咬的死死,才能避免自己痛的喊出来。 “从这里到这里,所有的坏死都要用刀挖掉。”郑容和异常冷静的在他背上大致画出范围,几乎有四分之一的背部大小,“你的判断是没有错,毒素已经渗入你的骨头里面,我不用眼睛看都能知道,你这里面的骨头颜色是灰黑色,挖肉以后还要刮骨。” 沈念一在旁边都听得牙根酸痛:“那他三个月是怎么忍过来的?” 郑容和收了手,将衣物原封不动的替他盖回去:“这个需要问他自己了,我也想象不出来。” 凌哥半天没缓过气,挣扎不起来,索性就那样趴着还好些,气喘吁吁道:“我就知道验伤都能痛死人。” “其实,最初的时候,你中的毒并不算致命,只是延误了最好的医治时机。”郑容和缓缓的问了一句话,“你想要治好吗,如果想活下去的话,我定当尽力。” 第二百三十章:屈钩 凌哥没有回答,他沉默着,将屋中两个大男人都给沉默的有些尴尬之色了,郑容和叹口气道:“如果你害怕医治的过程,那么我也不勉强与你。” “不,大夫,我不是怕痛,更不是怕死。”凌哥眼见着郑容和有意要离开,努力想要坐起来,无奈后腰实在无法抬起,挣扎了两次,他有些发急的喊道,“大夫,沈大人,我是不知道应该相信谁,我害怕的是,我苟延残喘到今天,却没有法子做完想做的事情!” 沈念一踏步上前,俯身问道:“你想要做的到底是什么?” “我要报仇,我要替家里头的人报仇。”凌哥的手慢慢握紧,手背处都爆出了青筋,又很快的放开了,他始终没有跨出来,又一次紧紧闭上了嘴,而且眼中有股恶狠狠的神气,仿佛在说,你们再想要从我嘴巴里头套话都是休想! 郑容和不怒反笑,与沈念一交换个眼神,彼此知道这孩子心里头确是藏着事情,怕是还背负着家人的血债,要是逼的太紧,反而物尽其反,不如顺其自然,等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他叹口气道:“我不问别的,就给个干脆话,治不治伤?” “治!”这个字倒是说得干脆利落,像是要证明他真的不是怕痛。 郑容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想治就好,先调养三俩天,等身体稍许恢复些元气,我们一鼓作气来个斩草除根。” “大夫,你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毒?”凌哥有些不死心的问道。 “知道。”郑容和气定神闲,这种毒素怕是蜻蜓都能够看出来,虽然他罚了蜻蜓做事,却知道自己的徒儿特别聪明,很明白他将小叶指使过去就是要拖延时间,小叶太明显就是个小乞儿,身体的皮肤,头发的粗糙能够说明一切,而凌哥的身份还有待商榷。 “那么,大夫不害怕吗?”凌哥问得小心翼翼的。 “不怕,我是来救人的,又不是来杀人,有什么好怕的。”郑容和听着蜻蜓和小叶已经回来,适时收了口,“将水桶提出去以后,你继续去切药材,不得耽误。” 蜻蜓嗯一声,甘心受罚,反而是小叶在旁边咋呼说要帮忙,蜻蜓难得与这样同龄又活泼的孩子相处,却也没有拒绝,只说等会儿教小叶怎么做,小叶跟着他身后就去了。 “大夫这句话,让我有些明白了。”凌哥的声音更低,“那么就劳烦大夫了。” 郑容和走出屋子一直没有说话,沈念一与他相识太久,有种不用开口都能猜测到对方所想的默契:“他一直避讳的就是他中的毒?” “这种毒,比较罕见,用的人很少,却大名鼎鼎。”郑容和收敛了方才轻松的神情,“你应该听过当年司太妃被赐死时用的是何种毒药?” “屈钩。”沈念一想都未想直接脱口而出道。 “此事已经有十多年,你还能记得这样清楚。” “你都不是朝中之人,也同样记得很清楚。” “因为这种毒有些特性,比如服下不会立时而死,要等到七七四十九天,等毒素遍布全身才能够咽气,简直可以说是一寸一寸在腐蚀中毒者的骨髓筋骨,那种疼痛一天胜过一天,简直叫人生不如死。” 沈念一默然不语,司太妃会受到这样重的惩罚,不外乎是因为她在年轻时,与太后争宠不合,甚至在太后生下第一个小公主时,假借喜欢那个孩子,非要抱一抱,据说等太后将小公主接回手中,当天晚上,就得了急症,不治而亡。 没有确切的证据,当时的司太妃又极其受宠,小公主的死到最后不过是不了了之,太后忍气吞声,直到两年后,又生下了皇子,也就是当今的皇上,方才扬眉吐气,然而当时司太妃依旧艳冠后宫,无人能及,太后并非是那种焦躁的性子。 她已经等了两年,就可以继续等,于是这个漫长的等待过程一直延续了整整二十年,到先帝过世,新皇即位,司太妃的娘家人手中依然握有些权益,私以为太后不会擅自因为多年前的往事而随意处置她。 司太妃万万没有料到,等到先帝落葬的当晚,昔日的冤家,一道懿旨送到她面前,却不是立时处死,不是三尺白绫,也不是一把匕首,而是曾经在后宫传为噩梦起源的毒药屈钩,据说那是很早以前,用来惩处那些做下大逆不道之事,连死刑都算轻判的重犯,不但要其死,还要其慢慢品味那生不如死的七七四十九天。 太后自有手段不然司太妃过早自杀,一直到了四十九天,来收尸的都不敢多看一眼已经只剩下张完整皮囊,实则整副的骨架血肉都化成脓血的太妃,草草的拖出去,埋在了乱葬岗,可惜一代艳妃,落得这样的下场。 虽说,司太妃也算是咎由自取,太后的手段毒辣也可见一斑,然而此事以后,太后像是将过去统统都给放下,反而是一年比一年和善好相处,甚至在五年前开始茹素念佛。 “你是说凌哥中的毒就是这种宫中的秘药屈钩?” “我不会看错的,他中毒已久,身体各处的迹象都绝对无差。”郑容和想一想才道,“我只是奇怪,屈钩入体最多只能活七七四十九天。” “他方才说的却是已经中毒三个月有余。” “是的,也就是说已经过了百天,当然一种是服食,另一种是外伤,可能稍许有些差异,但是你别看他的那个伤口吓人,我却觉得他身体有种本能将毒素紧紧拉住,不让其肆意扩散,伤口有多大,毒素就布满了多大的地方,并不是如他自己所想的那样,不可医治。” “他也懂医术?” “应该是的,他的口气中,应该是学过些,而且很清楚自己中的是什么毒,一个这样大的孩子,是没有办法随便猜想就能准确无误判断的,他知道自己中的是屈钩,但是他不敢找大夫。” 因为,凌哥也知道屈钩是宫中之物,若是治病的大夫不识得,大概就是个庸医不会治疗,若是治病的大夫一眼认出,多半会以为他是宫中逃出的要犯,怕是直接将他扭送到了官府,所以他说他怕的不是疼痛,不是挖肉刮骨,而是信任感。 凌哥缺少对人的信任,如果猜想的不错,他的家中怕是只剩下他一个活口,苟延残喘到今日今时,他宁愿流露成为乞丐,苦苦相撑,撑到一个契合的时机,足以翻身报仇。 “想说的时候,他会说的。”郑容和去药房,翻动了几个抽屉。 “什么是适当的时候?”沈念一追在他身后问道。 “等他的伤好了,也没有官府的人来抓他的时候。”郑容和抬起眼来多看其一眼,“你已经算是官府的人,他并不怕你。” “也就是说,他连仇家是谁都心知肚明。”沈念一明白他捡回来的这个凌哥,还真的是个藏满了秘密的人,“好,既然不急于一时,就再多等几天。” “大人,大人。”丘成又赶了回来,进门大声说道,“已经将凌哥说的那个乞丐大巫抓到,画像也全部都发散下去。” “你还是先去忙正事,这边有我照料着,他既然肯留下就不至于会跑。”郑容和还是多补了一句,“要是真跑了,那么还是时机未到。” 沈念一苦笑下,等于是认同了他的这种说法:“大巫在哪里?” “就在外面。”丘成回道,“他跑的真不慢,对大街小巷的路又熟,好几个身手好的才堵住他一个,如今乞丐都赶上捕快的本事了。” 沈念一又问道:“可曾说了什么?” “一张嘴比一张嘴严实,都快赶上三月里的蚌壳了。”丘成懊丧的说道,“我看他是背着别的事儿,所以生怕一开口,就是数罪并罚。” “难道说,不开口的就能够不惩处,这样单纯的想法是怎么出来的?”沈念一从正安堂出来,一眼就瞧见在墙根处,两个手下正按住了个大汉的后脖颈。 还真是一条大汉,发鬓胡子练成一片,毛茸茸的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孔,这个时候还在拼命想要挣脱,不肯死心。 沈念一走到他身后,低喝道:“放开他。” 两个手下立时松手,那个犟头倔脑的乞丐反而呆了下,随即一跃而起,展开后,足有六尺多高,如同丘成形容的那样,身手灵活,眼见着又要逃跑。 沈念一的手不知何时摸上他的后背,掌心按住不放,大巫觉得身后有股巨大的吸力,他已经非常努力的向前迈开脚步,但是不见一丝移动,换而言之,他始终在原地踏步不前,而对方只轻巧的用了一只手。 “还要跑吗,我怎么觉得你应该更加识时务才是。”沈念一的声音冷得凝成一根冰线,直接在大巫的脖子上头绕了一圈,他整个人都仿佛被冻住,哆嗦着,再没有下一步的举措。 沈念一含笑道:“省点力气,回答我的话。” 第二百三十一章:溜之大吉 大巫知道是没法子逃开了,倒也干脆:“松手,老子不跑就是了。” 丘成最听不得有人对沈念一不敬,过去直接给一巴掌:“好好说话,这些粗言俗语都给我统统咽下去。” 那巴掌实在不轻,直接将大巫的脸孔打得偏向另边去,他暗暗咬了牙,忍气吞声。 “你在九道巷,在个死人身上摸到了什么?”沈念一只挑关键的问。 “我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大巫还想要挤出个笑,眼睛正对上沈念一,看清楚了让他使尽全身解数都没挣脱开的罪魁祸首,却没想到是这样个衣冠楚楚,面如冠玉的公子,而且对方的眼底太明显已经慢慢凝起了一层冰霜之色,完全没有要同他玩笑的意思。 而且,他有种感觉,只要他当着此人的面说了一句不如意的话,这个人绝对不如看起来那么温文尔雅,甚至可以直接取了他性命的本事。 大巫舔了舔嘴唇,让自己略微镇定些:“大人,你也知道我是个乞丐,走街串巷的,每天要走那么些地方。” “我问你答,无用废话。”沈念一冷冷说道。 “是,我是在个死人身上摸了个钱袋子,就再没有其他的了。”大巫咬牙切齿的回道,说来奇怪,他平日在别人面前也是个能够称霸的,怎么在这人面前,非但一点脾气不敢动,甚至连手脚都跟着发麻。 “拿来。”沈念一言简意赅道。 大巫无奈的摊开双手道:“没在我身上,方才这两个官爷不是已经都搜过了,要是带着那个东西,早就应该会被搜出来了。” 丘成一扬下巴,示意抓捕的手下说话,那人上前一步回道,大巫身上空空如也,别说是钱袋了,就是个铜子都不见,确实不是假话。 “钱袋呢?”沈念一斜眼看他。 “被人抢走了。”大巫一脸懊丧,随口往地上吐了几口唾沫,“呸呸呸,真是不顺,好不容易摸到点值钱的玩意,都没来得及打开数数里头到底多少钱,就被个人劈手就给抢走了,连长相都没瞧见,简直,简直就是天生做贼的坯子。” “你可知那个死人的身份?”沈念一始终在仔细留意大巫的神情变化,他知道这个人狡诈不过,又是个油嘴滑舌的料子,但凡有点空隙,都能够被其钻进去,想要再拖出来就难,所以决定快刀斩乱麻,速速解决此事,拿到线索即可。 “大人,你也知道九道巷那个地方,里面黑漆马糊的,看不清楚,那人又是被用麻袋卷着扔进去的,我哪里知道死人的身份。” “那人是刑部的官差,被恶人所害,为公殉职,被弃尸在九道巷。” 没等沈念一的话说完,大巫扑通一声跪坐到了地上,他这个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做腿软,摸个死人的钱袋都能摸到官差身上去,这个罪名可大可小,绝对不是什么顺手牵羊能够开脱的,他是真的害怕了,跪着往沈念一脚边挪移,一声比一声诚恳:“大人,你听我说,我真的不知道那位是官爷,我更不知道他还是刑部的官爷,大人,我说的是实话,实话啊!” “刑部稍后应该会派人来带你走,我想你要是先把该交代的都同我说清楚,我可以先一步将你领走。”沈念一知道有些人需要威吓,有些人需要利诱,而有些人就要用最直接的方法,单刀直入,直击要害。 “多谢大人开恩,我都说,我都说。”大巫只差在原地给沈念一磕头,只要不被带去刑部,他肯定会把所有所见到的听到的,都给说得一清二楚,谁不知道刑部那是不能招惹的地方,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整的进去,散的出来,要是被带进去转一圈,怕是性命不保了。 他索性絮絮叨叨的从那天才开始见着那个面目普通的中年男人说起,他本来是在另条街上行乞了,那天不知怎么搞的,居然从天亮到中午,一个铜子都没讨到,他简直有种想要抓个出气筒来打一顿的暴躁。 正在此时,视线中,走过一个男人,身材中等,夹着个很大的麻布包,街上的行人都去用饭,渐渐清冷下来,所以大巫的视线能够跟随那人大半条街,离得有些距离,他没看出来麻布包里头是什么,但是他贪心已起,想想要是凑近了,哪怕分杯羹都是好的,揉身就跟了上去。 他做乞丐很久,当然知道用什么办法,什么距离,跟着人是最不容易被发现,也不会被讨厌的,就这样一直跟着走了三条巷子,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人拐进了九道巷。 当时,大巫就在心里头嘀咕起来,这条巷子是条死路,两边都是大院子的高墙,进去这里有什么用,他很有耐心,又等了会儿,等着那人原路返回出来,手中已经没有了那个麻布袋,大巫眼睛一亮,原来那人手中的货是见不得光的,怕是要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先藏一藏。 别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好,他从头跟到尾,当然不会空跑这一回,等那人拐个弯走远,他赶紧的钻进了巷子里头,麻布袋依稀就在巷子深处,他的胆子一向不小,摸着墙就靠近过去,一旦走近,他立时发现出不对劲的地方。 正如,方才凌哥说的,乞丐对死人有种特殊的敏锐,大巫更加熟知死人是怎么回事,一只手搭上麻袋已经明白,他却压根没有要去报官的心思,一心想着要从这个死人身上捞些油水,将尸体从麻布袋中拖曳出来,上上下下的摸了一遍,果真有个钱袋,沉甸甸的,有些分量,他惊喜交加,再不管那具尸体,摸出了九道巷,溜之大吉。 却不曾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才走过不远处,想要清点下今天的战利品,钱袋的抽绳还没及时打开,不知哪里伸出一只手来,拉住了钱袋的一角,另只手照着他的脸面上就是一掌,用力之猛,简直让他双眼前一黑,什么都没瞧见,等再回过神来,钱袋早就没有了踪迹。 “大人,我说的千真万确,没有一句谎话。”大巫就差要扑过来抱住沈念一的腿哀嚎了,“大人,要是让我再见着那个夹着尸体的人,我也认得出来,我真的认得出来,大人千万别把我往刑部送,那不是活人去的地方。” “还有别的吗?”沈念一自然不会让他的双手碰触到自己一丝一毫,他不会介意小叶的手在他衣袖按下几个黑呼呼的手指印,但是眼前这个人,哪怕是多靠近一分,他都觉得恶心。 “没了,没了,我都说了。”大巫捶胸顿足道。 “很好。”沈念一退后半步,“丘成,将他带回大理寺,要是抓到嫌犯再让他出来指认。” 丘成得了令,立时让两个手下将大巫重新架起来,大巫像是不相信自己耳朵听见了,颤声道:“大人,你说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别废话,跟着走。”丘成没好气的呵斥道,“大理寺办案,不把你带回去大理寺,还能去哪里!” 大巫整个人抖得就像是打摆子,还是被毫不留情的拖走了,有些人从来不值得同情。 沈念一缓缓转过身来,一脸的肃然慢慢化成了和风细语:“你在那里多久了?” 孙世宁从个卖头花的摊子后面走出来:“我以为你在审问人,不会注意到其他的。” “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更何况来者是你。”沈念一笑得很温和,三两步走到她面前,“你是来找老郑?”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孙世宁方才见他雷厉风行的一面,只觉得他办公务时,特别神气,反而心里头有些甜滋滋的,“冬青受寒的厉害,她又是那种喝药容易过敏的,我想来问郑大夫要个方子,以免误食其他。” “冬青真是好福气。”沈念一带着她向前走了两步,“方才我做了什么,你都看见了?” “看见了,沈少卿办案时,容不得一丝马虎,我早就心知肚明,那人看着外貌打扮,应该是个乞丐,乞丐也会做下大案?”她忍不住好奇心问了,又赶紧适时收了口,“不对,不对,这些案子不该我来问,万一泄露了案情总是不妥的。” 沈念一笑了笑,没说其他的,案子有些粘滞,他怕说出来多些,反而招惹世宁担心:“老郑在里面,我带了个重病的过来,要他帮忙医治,他怕是在查医书。” “郑大夫的医术高明,哪里就需要临时抱佛脚了。”孙世宁举起自己的一双手,“要不是他救我,我就是个残废了。” 沈念一最听不得她说起这个话茬,一下子心疼的都不说话,直接将那双手都给轻轻握住了,放在掌心里头。 忽而,身后听得有轻轻的咳嗽声,却是郑容和听到动静出来看个究竟,正好瞧见这一幕脉脉温情:“两位,就算正安堂没有其他病患,不是还有蜻蜓和两个孩子,你们这般亲昵举动,孩子瞧见总是不妥。” 沈念一板着脸道:“要是我说,最近有人同小唐走得也特别近,你觉得妥是不妥?” 第二百三十二章:刮骨 郑容和摸了摸鼻子:“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样胆大的小子,小唐那性子,生人勿进,简直就是大理寺的门神。” 孙世宁听他说的有趣,噗嗤一声笑出来:“郑大夫,他还真没骗你,那人也是个仵作。” 郑容和的耳朵动一动:“哪里的仵作,那个齐河算是她师叔。” 孙世宁笑得扭过头去,掩住嘴,不住咳嗽,沈念一伸手在她后背拂了几下:“你的脑袋里除了那些医书药材,能有些合理的想法吗,齐河是小唐的师叔辈分不论,他心里头始终有个放不下的人,小唐应该也告诉过你,就凭你方才那句话,小唐都能扇你一巴掌。” 郑容和讪讪的笑,他一贯好脾气,也知道口才比不上沈念一,索性闭了嘴,少说少错,等沈念一转身,才悄悄问孙世宁:“那个不长眼的到底是谁?” “刑部的仵作。”孙世宁也悄悄的回答,沈念一的耳力没可能听不见,他就是不想拆穿而已。。 郑容和偷偷琢磨了一下,觉得对手应该无害,否则他们俩不会那这事儿同他玩笑,才心定了:“说起来,是有些天没见着小唐了,回头等刑部的案子了结,我去看看她。” 正说着话,小叶忽然冲了出来:“大夫,大夫不好了,凌哥晕过去了。” “事不宜迟了,孙姑娘过来帮忙行不行,那个病人有些棘手。”郑容和火急火燎的冲进去,“蜻蜓,蜻蜓,立刻准备烧热水,准备伤药,还有我的那包刀具也拿来。” “是,先生!”蜻蜓做事干净利落。 “孙姑娘,你帮我扯两条干净的床单过来,对,就是在那间屋子。”郑容和拖着沈念一疾步向前,“老沈,你待会儿帮我按着那孩子,到时候痛起来,我生怕他会伤害到自己。” 沈念一应声,已经见到晕在床榻边的凌哥,脸色发出诡异的灰黑色,郑容和惊呼一声,过去翻开眼睑又在脖颈边的试探一下心跳:“我以为他身体里头的毒素不会那么快发作的,暂时先不追究这些,等我开始以后,他会痛醒过来。” “交给我。”沈念一异常镇定,“世宁,床单先拿过来垫在他身底下。” 孙世宁抱着床单过来,他们俩分别搬动头与脚,将凌哥抱起来,她动作很快,刚铺好,一抬头,看到了凌哥的脸,整个人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世宁,世宁。”沈念一喊了她两声,都没见她有反应,索性抬高了声音,“世宁,他危在旦夕,无论有什么事情,先保住了他的性命再说。” 孙世宁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好,我知道了。” 蜻蜓带着小叶跑进跑出,将浸染了污血的热水倒出去,再端进来干净的,凌哥开始的时候,已经陷入重度昏迷之中,连刀子进去挖去后背腐肉的时候,都没有动弹,沈念一没有丝毫大意,紧紧的按住了他的双手,目光没有分毫的移动。 “蜻蜓,拿软木塞,还有准备麻沸散。”尽管是临时决定,郑容和毕竟经验丰富,再加上有力助手相助,顺序按部就班,没有半分的慌乱,“软木塞放到他口中,以免他咬伤舌头。” “是,先生!” “捏住他的鼻子,将麻沸散灌下去。” “先生,病人不能配合,只灌下小半碗,另外再煎服一剂,一直要喂到足量。”郑容和聚精会神,将伤口外围的坏死部分都先剔除,每一刀的力度都恰当好处,凌哥无意识的抽搐几下,依然没有醒过来。 沈念一飞快看了孙世宁一眼,见她脸色苍白,额角有冷汗,分明是重重心事,大概是察觉到他的注视,她回眸过来,勉强笑了笑,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她听从了沈念一的话,这是性命攸关之时,任何一句不恰当的话,都可能造成巨大的伤害。 郑容和的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感觉到有湿热的液体从额头滑到眉端,眼见着又要淌下,孙世宁眼明手快,用帕子替他印了印汗珠,他没有抬头,打从见到凌哥起,他就知道这个治疗过程必须要屏息凝神,所以想给自己点时间,缓一缓。 没想到,世事无常,一下子涌到眼前,差点叫他措手不及,但是他信誓旦旦答应过这个孩子会的尽力,他和沈念一都看出凌哥背负了太多的东西,如果不能熬过这一关,怕是死都不得瞑目,只有跨过去,才能挖掘出其内心深藏的秘密。 一个流落天都城内的乞丐,身上怎么会中了深宫中才会存有的屈钩,是谁下的毒手,凌哥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三个月,一百来天,司太妃当年的遭遇连郑容和这样的外人都听闻不忍,凌哥到底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再加上方才孙世宁那种惊讶的表情,看样子,值得挖掘的东西就更多更多了。 外围大块的腐肉已经都挖得差不多,蜻蜓足足煎了五次麻沸散,才喂下够多的分量,同样汗水淋漓的样子:“先生,汤药都喂好了,大概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孙世宁显然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见着那边挖边抹去的血沫子都能装满一个盆,忍不住低低问道:“一炷香以后还有其他的?” “毒素入骨,需要刮骨治疗。”郑容和的声音特别镇定,有种大将之风,与方才那个在门前被调侃到说不上话的男人判若两人,“我会治好他的,只要他能忍得下来,以后又是一番新天地。” 孙世宁呆在那里,郑容和手中的那把刀至少已经在凌哥背后挖了百多下,虽然神志不清,凌哥的身体本能依然在强烈抵制那种深入肺腑的痛楚,麻沸散的药效慢慢渗透,凌哥骤然醒了过来,一双眼本来就大,整个人就像是被甩上岸的一尾鱼,想要挣扎,想要逃脱,被沈念一紧紧的按住了。 他的眼睛越睁越大,眼白处爆出红色的血丝,想要嘶喊,口里却被事先塞住了软木塞,孙世宁知道他痛,知道那种痛,几乎不能忍,屋子里这么多人,却静得让人毛骨悚然,她险些都支撑不下去,想要扭头逃走,但是不可以,郑大夫安排了每个人的工作,如果她逃走了,后果不堪设想。 屋中是每个人的呼吸声,有平缓的,有急促的,有时续时断的,孙世宁简直快要窒息,她听到的是尖锐的刀刃磨在骨头上那种,叫人牙根处酸痛难忍,只想将一双耳朵都塞起来的声音,那刀刃仿佛不是磨在凌哥的骨头上,而是磨在她的身上。 郑容和安排沈念一来挟制凌哥的用意就在于,如果用绳索甚至铁链将人绑住,必然会得受伤,沈念一的那双手却能够把握好这种度,可以拿捏在关键的位置,既不让他动弹,又不会让他受伤。 凌哥的身体本来就虚,经不起过多的折腾,扑腾两下,不动了。 “他,他怎么了?”孙世宁以为自己问的很大声,没想到几个字塞到嘴边,已经嘶哑的不成样,要不是沈念一离得她很近,大概直接就忽略过去了。 “没事,他是痛晕过去,估计很快又会醒过来。” “不是已经喂过麻药……”孙世宁及时闭了嘴,再多的麻药在那种极致的痛楚底下,又有何用! “不能下更重分量的麻沸散,我担心忍得过一时,另外却有后遗症。”郑容和深吸一口气,“最多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大家都撑一撑,你也撑一撑,走过去就都好了,都顺顺当当的了。” 最后那句话是冲着昏迷中的凌哥说的,作为大夫,他明白就算下了麻药,这个时候,病人应该还是能够听得到四周的说话声,鼓励的永远比颓败的来得更有用。 凌哥的眼皮抖了两下,分明是听见了,郑容和有些欣慰,这个孩子比他想的更加能够吃苦,这种类似酷刑的过程,他更加担心的不是身体的接受程度,还有心里的,心里如果崩溃,那么再好的医术都拉不回来。 这也是他不喜欢医治那些生无可恋的病人,在心里先一步妥协的话,大夫要花上更多的力气,才能够治愈对方,他还以为凌哥也是这样的人,年纪不大,眼底俱是沧桑,经历过不为人知的过去,背负着不能言语的秘密,他没有想到,真心没有想到,凌哥的求生欲望实则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来的猛烈,猛烈如洪水,将所有可能置其于死地的因素,尽数吞没。 尖刀依然在骨缝中刮挖,孙世宁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她很细心的不让一滴汗珠影响到郑容和的治疗,中间又换过一次床单,沉甸甸,湿漉漉,充满血腥气的一床被小叶抱走时,小叶抬头挺胸,居然忍住没有哭。 谁都没有哭,一直到非常非常漫长的一炷香时间过去,郑容和用了两种不同的伤药,分别将伤口铺满,纱布一层层包裹上去,凌哥安静的就像睡过去了,麻沸散最后的一点效用散发出来,给了他微弱的睡眠时间。 第二百三十三章:居功 从无知出来,孙世宁才知道自己早已经汗流浃背,天气正是微微暖融融的时候,就算是沿着大街飞奔都不至于会出那么多的汗,但是她整套的衣裙,从头到脚,甚至是头发丝,甚至是袜底都如同被瓢泼大雨浇灌了一样,湿的非常彻底。 她听见掌声,很轻,却有力的几下,转过头去,是郑容和在鼓掌,他的样子同样狼狈到不行,眼底发青,一身血腥气,他咧开嘴来冲着沈念一笑道:“老沈,你真是好福气,孙姑娘的胆色比寻常人都来的要大。” “是,我一向觉得她很好很好。”也只有沈念一尚能够保持风度翩翩,他的额角亦有薄汗,不过没有他们几个这么狼狈,他忽然冲着郑容和拱了拱手。 郑容和笑起来,脸孔红彤彤的:“你让我替孙姑娘治伤时,都不来这一套,岂非是太过客气。” “这一次,不一样。”沈念一微微含笑回道。 “这一次当然不一样,绝对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我可不敢居功。”郑容和有条有理的指了在场的几个人,连带着点起名来,“蜻蜓,小叶。” 蜻蜓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先生,小叶也昏过去了,我先掐醒他。” 明明是紧绷到极点的一根弦,却因为这句孩子气的话,几个成年人相视而笑,郑容和摇着头道:“蜻蜓看惯了这些,倒是还好,那个更小的孩子委实不容易,大概是强迫自己硬撑到最后的关头,生怕功亏一篑。” “别说是他,我也怕的要命。”孙世宁说是要借个地方洗把脸,洗个手,她穿的是宝蓝色的衣衫,看不出有没有溅到血渍,又几句话将冬青的病情说了,郑容和答应亲自抓几帖药,回去吃下定然能够痊愈。 她熟门熟路的走到后院,刚要弯身从井中打水,旁边横生过来一双手,将水桶接了过来,沈念一始终跟在她身后:“你的手使不上力,我来就好。” 孙世宁也不推诿,在旁边看着他轻描淡写将满桶的冷水打满了盆,她用自己帕子将脸孔洗干净,趁着手指湿湿的,抿了抿鬓角,将帕子重新漂洗赶紧,拧干了递过去:“你也擦把脸。” 沈念一的额角溅到几颗圆圆的血珠,衬得他脸色更白,鬓发更黑,他接过来,笑了笑,将脸都擦干净,双手也洗过:“其实都习惯了,好歹这是在治伤,你也知道死人都不知看了多少,见惯不怪了。” “对我来说却很不一样。”孙世宁明显要避开他的目光,低垂了头,往前多走了几步,“你当时就看出来了,但是没有问我。” “不急,现在问也行。” “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得着藏掖的,这个重伤的孩子,我认识。”孙世宁站定了脚,没有抬起头,她在看着自己的脚尖,看得分外认真,“我认识他,虽然有几年没见到了,但是我认识他。” “他的名字?” “肖凌。” “原来不是假名。”沈念一看出孙世宁的紧张,凌哥才多大,十二岁或者十三岁,认识就认识,何须用这样紧张,他走过去两步,将手按在她的左边肩膀上,“这是他最糟糕的状态,你认识他的时候,也不会更惨了。” “其实,他一直都很可怜。”孙世宁的声音发沉,有些事情,当时的她不算了解,后来跟着沈念一在大理寺行走,又看了些案子,再想到凌哥的过往,才分外清晰,“他是我以前住的村子不远处,小镇上医馆的养子。” 那时候,母亲的身子已经很不安妥,孙世宁经常是家里到小镇医馆两头跑,家里能够挤出来的一点钱都拿去换药,她见到有时候坐在门边,默默不做声的孩子,面容清秀,异常的消瘦,一双眼很大。 大概是第三次,她去抓药的时候,柜上正巧没有人,喊了两声,这个从来不说话的孩子慢吞吞的站起来,走到柜台后头,踮着脚尖,将所需的药材抓出来,用纸熟练的打了包,抱在怀中,再钻出来,交在她手里。 孙世宁看了看手中的药,再看了看他,他露出丁点儿的笑容,很腼腆,更加好看:“你放心,我记得你来抓的那几味药,分量也清楚,不会抓错的。” 她要把药钱给他,也被他推辞了,冲着她挤了挤眼睛道:“你手头也不宽裕,没事的,没人会发现这一点点的药材。” 孙世宁知道家中确实快揭不开锅,才将母亲的一副银坠子耳环拿去典当,要是今天的药钱省下来,母女俩至少还能吃两天白饭,犹疑下,那孩子在她手上又推一下,示意她柜上的人要回来了,让她赶紧走。 她想要说句感激话,已经被他推到了医馆门口,没想到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孩子,力气还真不小,她咬了咬嘴唇,飞快的跑开了。 这一小笔药钱,当真算是救了急,母亲寄售的几块帕子工钱返回来,药钱又能够接得上,她再去医馆时,想要是再见着那个孩子,应该好好感谢他的,但是几次过去,都没见人,那个角落空空的,让她有些不安。 她抓药的时候,佯装无意的问,那个一直坐着的孩子哪里去了,生怕得到的答案是因为帮着她偷偷拿了药材被医馆的大人知晓,关起来,甚至挨打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抓药的倒是没在意,就说一句,你问的是凌哥啊,他病了,不能出来,老爷说让他好好养着。 孙世宁才稍许安了心,想多问一句是生的什么病,要不要紧,又怕对方多疑,看其轻描淡写的样子,应该不是重病。 又等了十来天,她才前脚跨进医馆,柜上的人认出她来,指着笑道:“凌哥,就是她打听你呢,没想到小小年纪的还有这份手段,难怪别的少爷都出去玩耍,就你留在这里看风景,原来是存着这个心思。” 笑声里面藏着些,令人不太舒服的情绪,孙世宁没敢搭话,也没好意思抬头,抓过药包,将银钱往柜上一放,小兔子似的逃开来,那个抓药的想必是没存着什么好心思,她真怕听到那些不该听的昏话。 幸而,再一次时,柜上又空空的没有人,还是凌哥坐在角落里,一双眼更加深,更加沉,不细看的话,以为里面住了好些人,憧憧的,在走来走去。 “上一次……”孙世宁有些内疚,这个孩子曾经好心好意的帮过她的忙,她却不敢说一句好话,她生怕换来的是对方的一个大大的白眼。 凌哥从他占据的小角落站起来,依旧是慢吞吞的钻进柜台后头,一声不吭将她需要的药材抓齐,包起来,塞给她:“走吧。” “不,我这次有钱的,不能让你再替我瞒着。”孙世宁觉得这份人情绝对不能越欠越多。 “我说了不要。”凌哥有些执拗,重重的推她,推得她一个踉跄,“你再多嘴多话,当心我喊人了。” 孙世宁抱着满怀的药,知道要是这会有个人瞧见,大概真的要喊她是个偷贼,苦着脸往外退去,要跨出门槛时,凌哥又说话了:“你上次做得对,那些人的话,别听,更别搭话,都不是好人。” 这句话,太明显是要告诉她,他并不会因为上次的事情生气,甚至是种褒奖,孙世宁一个抬眼,见着凌哥正在冲着她笑,唇角露出小小的虎牙,很是稚气可爱。 她用力点点头,飞快的转身就跑,边跑边还在想,这个人情看起来是还不清了,然后接下去的日子,她去抓三四次药,总会有一次是凌哥一个人,两个人每次都说上三两句话,互通了姓名,凌哥别扭的说,他不是医馆主人的亲生子,不过是个养子。 孙世宁也不避讳的说,她家中只有一个母亲,父亲扔下他们俩,就没有回来过,母亲重病,这些药是用来续命的。 渐渐的,熟知起来,孙世宁只是有些奇怪,这位医馆主人的养子,每隔一个月就会消失几天,再见面时,脸色苍白无力,连说话的气力都接不上来,她有些怀疑,他受到凌虐,但是有意无意的几次试探,又不见他手上脸上有明显的伤痕。 凌哥又是个聪明人,有一次还卷高了衣袖给她过目:“我就是从小身体虚弱,你别多心,家里头的人对我都很好,你真以为我白抓了这些药,他们不知道啊,开只眼闭只眼呢,好歹柜上的人也唤我一声少爷的,对不对,你也听到的。” 孙世宁确实听到那些伙计喊过他少爷,态度也算恭敬,才微微放下了心。 那一年,秋天才过去,母亲的病情却一下子加重了,汤药不进,她守在病榻前整整十天,母女两个人都瘦的只剩下了一副骨架,终于还是没有能够挽留住母亲的性命。 母亲临终前,一直在问她:“世宁,下雪了吗?” 她一次又一次的跑到窗口去看,一次又一次的回答:“没有下雪,我看着天色,应该快要下雪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举世无双 母亲的样子依然恬静,孙世宁总是觉得母亲有点先知的天分,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转过头去的时候,母亲的眼帘已经合起,脸上的光晕渐渐褪去,变得黯淡无光。 孙世宁知道大事不妙,从窗口扑过去,跪在 床头,握住了母亲的手,想要苦苦哀求,不要抛下她,不要让她只身留下,母亲亲亲叹了口气,声音异常温柔:“我看到下雪了,他来接我了。” 这是最后的遗言,甚至于日后孙长绂找到她,问起当时的情形,她按实告知时,他脸上显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孙世宁想要质问,为什么这些年要这样狠心,为什么对母亲不闻不问,所有的怒气与不平,在其转过身时,已经泪流满面时,烟消云散。 太多事情,其实没有理由,母亲早早明白这浅白的道理,所以母亲不追究的,她也不想再纠结。 下雪的天,是父母双亲相遇的季节,或者是情定之时,已经变成了一个谜。 她安排母亲的后事,让母亲入土为安,有很长一段的日子,她不想见人,不想说话,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等着时间将最重的伤痛慢慢平复,再走出来时,已经是很久以后,很快孙长绂出现带走了她。 她愿意离开,是因为想远远的离开,重新开始,离开伤心地,越远越好。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不过他的长相什么都没有大变。”一个少年未曾长成成人之前,变化确实不多,“他怎么是一个人,又受了那么重的伤,他的那些家人呢?” “世宁,他说家里所有的人都不在了,只留下他一个苟活着。”沈念一低声回道。 “怎么可能,那家医馆很大,据说医馆主人有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他不过是个养子。”孙世宁呆呆的重复道,“柜上的伙计都有好几个,这样的人家,说没就没了,是和何家一样的遭遇吗,他是唯一的活口,逃到了天都!”孙世宁想要背转过身就走,沈念一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臂膀。 “世宁,他不肯说,但是有些细节依然很清晰,他的家人被尽数剿杀,他也身中剧毒,但是这种毒素太特殊,他虽然躲到了天都来,却不敢找医馆查验,医馆,你说他是医馆主人的养子,那一家人还另外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沈念一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 “是,我去的都熟了,柜上的人会闲聊时说起,再说这些明的也不算大事,家里又开门做生意,想瞒也瞒不住。”孙世宁细想了下,“我当时就是有些奇怪,既然已经有这样多的孩子,怎么还领养个回来,身体还虚弱。” “每件事情必然有其原因的。”沈念一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我们去找老郑,我有些想法要同他商讨商讨。” 孙世宁本来想去看看凌哥的状况,不过想他应该没有醒来,就暂且放在一边,边走边道:“那几个亲生的孩子都不小年纪了,他比我还小了几岁的。” “你才说每个月他都会消失几天。”沈念一心中的拼图慢慢聚合,“老郑,老郑。” 郑容和才勉强平息了身体的本能,让一双紧张过头的手不再自己发颤,一听到呼喊,背后顿时绷紧:“是不是病人出问题了?” “不是,我有事情想问问你。”沈念一推门而入,将方才孙世宁说的那些,挑了他觉得最重点的部分出来,郑容和起先还有些不解,越听越入神,他知道是发现了关键。 “孙姑娘的这些回忆很有用,我就说为什么这样一个孩子,中了屈钩会能够挺过三个月之久,他肯定也痛得不行,但至少不是完全不能忍受的,这一点只要看那个始终跟着他的孩子就可以知道,他至少可以瞒着对方。” 小叶的性子完全比不上凌哥那样隐忍,到底年纪还小,喜怒哀乐都直接写在脸上,凌哥必然是瞒着他一大部分的事实。 “要是按着孙姑娘这样一说,再加上你说的几个点,我猜想他被医馆主人收为养子的原因是,其实他是药人。”郑容和生怕孙世宁听不懂,还细细同她解释。 很多时候,那些药材虽然有医治各种病症的疗效,但是并非都能够直接服食,副作用很大的那些药材,往往会被大夫弃用,比如说以前接触过的红丸案中,红丸最早留下的记载,是用来缓和伤痛,镇静,安眠,但是分量只能极其微小,后来被发现弊大于利时,就基本再无人会在寻常医馆药铺找到这味药。 甚至,有些居心不良的大夫想要为了能够医治疑难杂症而不惜手段,就有了先用药人试药,等药性稳定后,或者再根本适当的剂量开药,或者直接用药人的鲜血来做药引等等,诸如此类的手段。 药人都必须有特殊体质,更有些天生具有抗毒性,即便是服用了毒药,经过身体的自身洗涤,能够完全消融,只剩下有利的药性,那样子的药人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极品,养在医馆中,如同一棵摇钱树般,可以赚取更多的收益。 “而那个凌哥很可能就是医馆主人用来试药的药人。”郑容和快要咬牙切齿,“这种人才是大夫中的败类,怎么可以为了一己之利,罔顾他人性命,医者仁心,这样子救一人杀一人,本来就是大忌。” “有什么办法可以测试的出来,给个准确的答案?”沈念一的想法与郑容和不约而同。 “先头没想到这孩子的遭遇这样悲惨,等会儿,我给他试几个药物反应,就可以知道的。”郑容和摇了摇头,又及时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不行,他身体太虚弱,这个怕是至少要过三五天才能慢慢尝试,我既然救了他,就不想再害了他,你们也参与其中,能够看出他有多辛苦,再等一等,老沈,再等一等。” 沈念一明白他作为大夫的心情:“好,我想就算我坚持要去问清楚,他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的,更何况我手头要做的事情太多,这孩子的诊金都算在我账上。” “老沈,这个时候,你同我说什么诊金!”郑容和有些恼意。 “不,不一样,他为大理寺做了些事情,理所当然要给他的赏金,帮他治病也是事先答应他的其中一部分,你不用同我客气,正安堂能撑到这会儿已经不很容易,我想很多人希望你这个地方早早关张大吉,也有很多人希望正安堂一直开下去,永远存在。” 门外有轻轻的敲门声,很有节奏,三下,等一等,再是三下,然后小叶怯怯的声音响起:“大夫,我能进来吗?” 郑容和不等他问第二次,将门直接拉开,小叶见着一屋子三个人,显然有些惧怕沈念一,咽了口口水,有意无意的往孙世宁身后躲,他认识这个面容清秀娟丽的姐姐,方才救治凌哥的时候,姐姐比谁都要厉害,明明眼眶都湿了,却始终努力没有落泪,所以他也学着不敢落泪,因为眼泪很闲很闲,掉在凌哥身上的时候,一定会痛。 “凌哥,他几时会醒过来?”小叶问得很谨慎,“我以前听大人说,受了这么重的伤,一定要吃点好的补补,大夫,我身上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你能不能借我一点点,只要一点点,我去给凌哥买四个肉包子,他最喜欢吃这个了。” 孙世宁听得又觉好笑又很是心酸,蹲下来,与小叶平视,这个孩子才多大,却已经懂事到叫人不忍心:“凌哥不能吃肉包子,他还昏迷着。” “他总是要醒过来的。”小叶左脚踩着右脚,又换成右脚踩着左脚,脑袋压得低低的,“而且肉包子好吃还不贵,借的太多,我怕以后还不上,就对不起大夫了。” “凌哥替大理寺出了力,给他的赏金都还没有花销,别说是吃肉包子,等他好了,你们俩合伙开个包子铺都够了。”沈念一轻声说道。 小叶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真的吗,大人说的是真的?” “都是真的,大理寺的大人怎么能够骗人。”孙世宁又摸了摸小叶的脑袋顶,“我先回去给冬青送药,回头买了食材煮好拿过来,他醒了可以吃的。” “冬青的病不重,那三帖药吃完保管药到病除,只是你的手能够做这些?”郑容和的目光转过来,停在孙世宁身上。 “郑大夫的医术举世无双,我这双手要绣花是不成,要煮个汤还是能够胜任的。”孙世宁惦记着以往凌哥的恩情,也盼着他早些醒过来,劝慰他安心,将所有的事情都原原本本的同沈念一说清楚,这天底下能够为他报仇伸冤的,沈念一只怕才是最好的人选。 正好大理寺那边也派了人过来传话,就说已经找到重要的线索,请沈少卿速速返回,两个人在正安堂门前相视一笑,分头往城东城西,各自而去。 第二百三十五章:卧虎藏龙 沈念一知道必然是根据凌哥画出的人像,找到了线索,那个炭画画的太惟妙惟肖,凶手无处藏身。 民间自有卧虎藏龙之人,这样一个孩子,不过是匆匆两眼就能将个外貌最是普通的,落于画上,要是凌哥的事情解决掉,或许可以考虑将他收入大理寺,发挥其所长。 “大人,人已经抓到。”丘成迎了上来,眉宇间微有喜色,“没想到这样顺利。” “在哪里抓到的?”是不是对自己的隐匿术太有信心,反而疏忽大意了,沈念一想想,整个大理寺,当时这么多人在场,都没有人清楚记得那人的长相,这也是逆天的本事了,可惜半路杀出凌哥和小叶两个,真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说起来,真是邪门,居然是在流马驻客栈,他就住在流马驻,底下最便宜的房间,大通铺,画像放到柜台上,大人也知道老板娘那双眼也是厉害的,看一眼就说说要讨赏金,我就知道有门。”丘成单手击掌,喜滋滋道,“那人武功不弱,不过大人事先关照过的,所以一班去了六个人,连带着我,那屋子又没有窗,直接将人给堵在里面了。” 冲进去的时候,天色还早,其他的房客都还没有回来,只有这人裹着被子呼呼大睡,等到眼睛睁开,牛筋绳已经将双腿给抽绑上,几把明晃晃的大刀,直接打横抵在要害处,丘成双手各拿一把锋利匕首,抵住其眼帘,只要稍有挣扎的意思,直接将眼珠都能挑出来。 此人身上背负的血案很大,抓住了也是极刑,少了一双眼,也不妨碍稍后的审讯,可惜这人完全不像能够连杀刑部两名官员的样子,而且华封和马真还都是个中高手。 “大人,我觉得似乎抓的太容易些了。”丘成挠了挠后脑勺,生怕被沈念一训斥,案件牵涉到刑部和大理寺之间的恩恩怨怨,要是大理寺能够抓到真凶,那么在刑部面前尚能扬眉吐气,否则其中的隔阂怕是能维持极长的时间。 而且,有个更加棘手的问题,大理寺的秦思冉正卿回来,这个案子在明面上,是由他全权处理的,破了案,功劳都完全属于秦正卿,要是被刑部抢先了一步,所有的责任都会一股脑儿推给沈念一,这样吃力又不讨好的决定,丘成真替他鸣不平。 沈念一却丝毫不介意这些身外的名声:“通知秦正卿了吗?” “已经派人去通知了,他在翰林院喝茶。”丘成做事情依然很有分寸,绝对不会因为一时意气用事,就破了素来的规矩,就算他对秦正卿不满,表面文章依然做的很妥帖,这样才不会让沈念一难做人。 “很好,我先去看看那个人犯。”沈念一向前走了几步,回头对丘成道,“别担心,秦正卿会火速赶回来的。” 丘成撇了撇嘴角,没多话。 沈念一笑得胸有成竹,秦思冉急着赶回来,一是生怕功劳落于旁人,二是他上次被暗器偷袭,险些中招,这个嫌疑也应该按在被抓住的这个人身上。 他去了另一边的大牢,本来的地方还停放着死尸,顺道将唐楚柔几个人都给喊上指认,连那个乞丐大巫也在队列中,在见着嫌犯的第一眼,沈念一就知道绝对没有抓错人,就像所有人形容的那样,这是一张极其普通的脸,三十五岁上下的年纪,看人的时候,眼神无光,丝毫不像个高手,只需要其微微低垂头,那么即便他从面前走过,也会瞬间遗忘。 沈念一拿过一张按着凌哥所画沓下来的画像,走到那人面前,放下手:“画像中的人,可是你?” 那人被捆得严严实实,双脚甚至都栓了铁链,他茫茫然的抬起头看,看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话。 “那么,刑部侍郎华封是不是你杀的?” 那人默不作声,配合的继续点头,又问了马真当胸的那一剑,他还是点头,立时有人拿了捉拿到他时,床底下藏着的长剑,沈念一抽出来,除了剑身稍窄,就再普通不过,看剑刃的形状和尺寸,也与马真胸口的那个伤口十分吻合。 沈念一忽然体味到丘成方才话中的意思,怎么会一下子就变得这样顺利,凶手,凶器,一并到位,抓捕中没有丝毫耽搁,抓住了也是听从的认罪,就差在供词上直接画下手印,一旦按下,案子就算了了。 背后是急匆匆的脚步声,活脱脱像是从台阶上滚下来的,秦思冉已经气喘吁吁到了面前,脸上微怒,却见到牢房中的人不少,赶紧收敛住,他一路上只怕沈念一独自审问人犯,将一手的供词尽数按捺下,到时候,他就什么好处都捞不到。 不曾想,沈念一非但没有只身行事,还将唐仵作,几个大理寺的同僚,甚至是此案的其他人证都聚集起来,很显然没有要做小动作的意思。 沈念一的目光如炬,却在瞬时垂落,掩住了晶光:“秦正卿回来的正好,疑犯已经擒获,等秦正卿前来审案。” 秦思冉心中纵有再多的想法,也被沈念一这般的大度行径堵塞住了嘴,可是他又偏偏恨其的大方,大方的就像是在用种坦然的方式嘲讽他,他轻咳一声,故作镇定道:“少卿方才已经审问过了?” “将供词拿来给秦正卿过目。”疑犯没有开口,也已经承认了罪行,旁边的书记,立时恭恭敬敬将墨迹未干的供词捧过来。 “其他人等都先退后。”秦思冉拿在手中扫了一眼,厉喝道:“疑犯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那人懒洋洋的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范继明,原籍沧州。” “是何人指使你在大理寺行凶杀人,又为了灭口,再伤人命!”秦思冉按部就班,旁边有人搬了雕花大椅过来,他神气活现的坐下来,沈念一站在他身后的位置,他对这种妥协的站位十分满意。 “没有人指使。”范继明沉声道,“就是我一个人干的。” “休得胡言乱语,你只身匹马,连杀两人,其中一名还是朝中官员,杀人的理由呢!” 范继明的唇角不经意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这位大人,我要是说,只因为我在这位大人上街时,一个不慎冲撞了其所乘的马匹,他不分青红皂白,举起马鞭劈头盖脸的就给了一顿鞭打,我记恨在心,好不容易寻到个机会,就杀了他泄愤,大人对这样的供词可曾满意?” 秦思冉没想到这样个貌不惊人的疑犯,口舌这般锋利,而且一通话说下来有情有理,抓不住任何的破绽,正待又要追问,范继明又继续道:”大人不信的话,可以让任意一名衙役过来,将我的衣领解开,看我的两边肩膀和后背是否留有鞭痕旧伤。” “本官正有此意,小辜上前验伤。”秦思冉脸面上颇不自在,“那么,你又为何杀了马真,将他弃尸在巷子中。” “那个人叫马真?”范继明舔了舔上嘴唇,“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他在街上认出了我,想要跟踪我,被我发现了,所以我杀人灭口,想要湮灭罪证。” 沈念一当然知道这副供词中最大的破绽在哪里,如果真的如同范继明所言的情况,那么他当时是以什么身份跟随在华封身边进的大理寺,要知道当时的华封是带着皇上的口谕前来提升霍永阳的,这种关键的任务中,根本不可能有不相识的人能够混进来,难道刑部那一列人都是睁眼瞎不成! 他想得到的,秦思冉虽然慢了一拍,还是也想到了,边等辜负元验伤,边提出了疑问,范继明依然对答如流:“我就是暗暗跟随着那人到了大理寺,进门时,混了进来,或许他还以为我是大理寺的人员,而大理寺又以为我是刑部的,我也没想到会这样顺利。” 这个理由实在牵强,秦思冉又追问他用的是什么手段,他逐一都答得上来,辜负元站在他身后,将衣领拉开,果然有几道赤红交错的鞭伤,看样子有些时日了,当时伤的实在不轻,怕是要伤筋动骨了。 “沈少卿,抓捕他归案的丘成如何不在,将他唤来。”秦思冉很明显是想在关键时候,支开他,沈念一不想揭破他的用意,转身往外走。 秦思冉冷冷一笑,剩下可以问的已经不多,又才想要问,在大理寺中布下暗器的人是否也是他,范继明忽而低低的说了一句什么,只看到唇齿在动,却没有声音。 辜负元好奇的想要凑过去点,以为是会说出更加重要的供词,耳朵都快要碰上其嘴边,沈念一已经走上了台阶,却已经知道不对劲,刚要出声阻止,一直顺从坐在椅子上,被五花大绑的范继明一个跃身跳起来,照着辜负元的脖颈动脉,重重的一口咬了上去! 辜负元躲闪不及,被咬个正着,对方的牙齿力度极大,又是借着一股冲力,直接将血管咬开,鲜血就像是失控的水阀,直接喷了出来,喷了两人一身一脸,也震慑住了在场的其他人,就是这样一个空隙的功夫。 第二百三十六章:吃力不讨好 辜负元的身体后劲还足,几乎是在将辜负元甩开的同时,合身向着斜对面的墙面撞击过去,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所有人都似乎听到了头盖骨震碎的声响,范继明整个人顺着墙,慢慢的下滑,合身扑倒在地。 沈念一几乎是飞身下了台阶,却还是没有赶上救人,辜负元正面倒在地上,全身抽搐,唐楚柔想要替他止血,却根本办不到,十根手指都用上,也按不住往外喷的鲜血,眼见着性命是保不住了。 他一个回身,再去看墙壁前的范继明,虽然这种时候,应该有人上前查看,但是方才那一幕太过于触目惊心,恐惧来得太快,在场的人几乎都没办法消化,连秦思冉也目瞪口呆,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沈念一飞起一脚,将范继明踢了起来,碰触到的刹那,他知道对方已经是个死人,对方在地上滚了两下,翻转过来,眼睛瞪得极大,脸上糊着的颜色,说明了一切。 “这,这是怎么回事……”秦思冉想要正气凛然的喊一嗓子,话语出来,才发现声带都在发抖,没有让牙齿打架已经算好的。 唐楚柔放下辜负元,又转而去看范继明,随即站起身来回话道:“秦正卿,沈少卿,小辜殉职了,疑犯代罪自杀,两个人都已经咽了气。” “胡说八道!”秦思冉有些口不择言,气急败坏的冲过来,想要将地上的辜负元拖拉起来,“疑犯明明是被五花大绑的怎么还能够杀人,是不是有人偷偷松了绳索,他在大理寺里还有内应,还有内应!” “正卿大人,疑犯身上的绳索完好无恙,绳结系的很紧,根本没有被松开的痕迹。”唐楚柔格外认真的又全部检查了一遍,“绳结是大理寺绑人的独门手法,疑犯没有能力解开的。” “那他怎么能够杀死小辜的,你们都瞎了吗!”秦思冉在大理寺中的亲信也不少,但是辜负元却是他一手栽培,一手提拔起来的,说死就死了,他心有不甘,也很是痛心,冲到范继明身边,对着尸体一通乱踢,血迹撒开来,看着更加惊悚。 “大人,小辜是被疑犯咬断了脖颈大血管,失血过多而死。”唐楚柔眼睁睁看着同僚死在面前,当然也觉得难受,不舒服,但是秦思冉用疑犯的尸体泄愤,不知在场的其他同僚会是什么样的心境,她甚至在想,要不是秦正卿想要独占功劳,将沈少卿支开,面对面的话,沈少卿应该能够救下小辜的。 但是,这些话她不能说,在这个档口说出来,简直能够造就一场腥风血雨。 秦思冉将怒气宣泄的差不多,站在原地,气喘吁吁,他很希望听到沈念一说句话,但是沈念一始终保持着沉默,让他那些憋在嘴边的话,没有办法找出渠道打击对方,因为他被重重的打击,而沈念一还是毫发无伤。 为什么死的人是小辜,不是那个丘成,不是那个于泽,霍永阳出了事,他暗暗欢喜过,沈念一身边的四个人,哪怕是只少了一个人,也好比是失去了左膀右臂,但是同样的小辜一死,他身边就变得空落落的。 粗重的呼吸声,慢慢平缓下来,秦思冉当然知道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办:“将疑犯的供词拿来,我要入宫面圣,我在皇上面前立下过军令状,案子告破,也算是个了结。” 方才的场面实在糟糕,连供词纸面都溅了几滴血迹,秦思冉用手指抹过去,只当是什么都没发生:“将小辜的尸体与刑部两位放置在一起,我必然要向皇上讨要个恩典,风光大葬他们几位。” 他又唤了平时一直听话的姚博旭跟在左右,姚博旭没想到会受到正卿大人青眼有加,脸上都发光,唐楚柔等人都走了,才低声道:“小姚的职位颇低,大概没想到会接任小辜的位置。” “大理寺中缺少了谁都一样,案子照常要破,日子照样要过。”沈念一淡淡说道,他心里也十分的懊悔,要不是为了配合秦思冉的举止,他应该站在原地不挪移的,当时那个范继明身上的疑点实在太多,态度又暧昧不明,恐怕是从流马驻被捕之前,已经做下了全盘的送死计划,供词已经白纸黑字的落下来,只要送到皇上面前,就算是了结,小辜死的却委实有些冤枉了。 “小姚如果见到方才那一番的惨烈,不知能不能还笑得像朵花一样。”唐楚柔冷着脸,她的衣服和双手都是鲜血,还没来得及擦洗,脸色发白,她想一想才道,“大人,你说的不对,大理寺中如果缺少了某个人,必然是有些差别的,这句话并非是我一个人的想法。” 这某个人特定是指谁,就不言而喻了,她面无表情的走出去几步,顿了顿,还是加快脚步走开了。 丘成听到动静赶过来时,已经只能见到同僚在打扫清理现场,小辜全身浴血,死不瞑目,他走过去低声道:“也算是因公殉职,身在大理寺,谁都可能会有这一天。”手心按在其眼帘上,慢慢的,抚平下来。 沈念一的脸色很不好,丘成很了解他,知道他是在内疚没有来得及救人:“大人,我都听闻了,当时你已经走上二十多级台阶,没有可能赶得上。” “如果,我再警惕一点的话,或许会有不同的结局。”沈念一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天色,声音发沉。 “那个人委实狡猾,但是他也一样死了的,死前还要拖个垫背。”丘成恨恨说道。 “秦正卿有句话可能是对的,范继明在大理寺或许还有内应,他的出现是为了掩护那个人的存在。”沈念一沉吟片刻后道。 “大人,这样的怀疑固然也有些道理,但是人前人后都是同僚,或许那个人就是想要让我们有这种错觉,让我们相互猜忌,内核大乱。”丘成是抓捕范继明的人,他特别痛恶秦思冉的那句话,说是捆绑疑犯的绳索出了问题,“大人,以前我们从来没有猜忌过内部的人,在小霍出问题之前,一切都很安好。” “有些问题早就存在,只是暂时不好去碰触,一旦打开了豁口,就犹如大坝决堤,想要再用堵的法子已经行不通了。”沈念一闭了闭眼才道,“你留意好,秦正卿何时出宫,等他回来,我也要进宫。” “大人也要同皇上说此案的案情?”丘成吃了一惊,“大人已经答应秦正卿,此案由他一个人做主的,谁也不知道他会对皇上怎么交代,但是案子也算是了结了,供词有了,疑犯自尽了,大人如果出现在宫里,就等于是直接打了秦正卿一耳光。” 沈念一办事素来不是这样的风格,显然今天也有些动了真怒,如果一定要追究辜负元的死因,那么在其心中,秦思冉同样难辞其咎,必须要负责,而不是只想着为自己的官职官位添瓦加盖。 “大人既然已经决定退让,不如先按部就班,此事上头,秦正卿虽说也有不是,但怎么说,他也是破案心切,在皇上面前,他完全能够说得过去,到时候反而大人里外不得做人,还生生的扫了皇上的兴致。”丘成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秦正卿急着赶进宫去,就是想缩短在皇上面前许下的时效,能够得一个嘉奖,死一个小辜,皇上并不会在意的。” 沈念一当然知道丘成一番话都是实心实意,确实对皇上而言,刑部接连死了两个人,那是重案,然而范继明的供词又旁敲侧击的化解了某种矛盾,私人恩怨,报复杀人,恐怕是皇上比较能够接受的供词。 要是,他想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将这一份供词就给推翻,秦思冉肯定不能善摆甘休,而皇上也未必乐意他追问到底,费时费力。 “大人,我的话或许不中听,却是为了大人着想。”丘成踏前一步,略有紧张之色,“大人忘记上一次,皇上动怒让大人停职反省,这种时候,大人被停职,等过段时日回来,还不知道秦正卿会做出多少举措防范大人,到时候,拘手拘脚还如何办差?” “你说的都没错,我再考虑一下。”沈念一妥协了小半,他不会再进宫,为了此事争议不休,但是并不能表示,他真的就以为此案完结,再不会从中查访,有些案子可以摆在明处,有些案子却必然要转到暗处。 “大人想明白就好。”丘成偷偷抹把汗,“小唐与那位刑部的仵作也应该能从地牢里搬出来,他们两个同尸体一起也待得太久了些。” “将刑部的两具尸体安放不动,小唐和吴仵作先挪移出来,等秦正卿回来再听听皇上会怎么安排处置。”沈念一觉得累,身体上的疲累固然可以咬着牙,撑一撑过去,心里头的有些梗,却心知肚明自己是跨不过去的。 他决定不在大理寺久留,正安堂那边的凌哥,才值得他花费更多的心神,更何况,在那里,还能够见到孙世宁。 然而,没等沈念一走出多远,于泽追赶着上来,面有喜色:“大人请留步,大人,罗南罗北回来了,有好消息。” 第二百三十七章:感恩之心 冬青听闻了凌哥的故事,边给自己煎药,边将现成的食材煮了个补汤:“姑娘,回头我同你一起去,郑大夫都说我的病没事。” “你去了也只能远远看着,他的身体很虚弱,怕是经不起你留着两管鼻涕见人。”孙世宁知道冬青也是一根筋到底的,要是不让她跟着去,怕是回头能够念叨整晚的。 “那也无妨,我就过去看看帮帮手,还有姑娘说,那两个孩子都穿的太旧,我们临时做是来不及,路上买些现成的衣物送过去还是用得着。”冬青想的就是周到,那锅汤煮的太香,一屋子都是鲜香的香气。 “好,这个我倒是没有想到,你将那个小泥炉也捎带上,回头在那边烧煮些什么也方便,还有我记得你收着一床软缎的褥子和被子也拿出来,那边的床有些硬,这个睡上去还软和些。”两个人边说边收拾。 冬青将府里头的车夫喊来,帮着搬东西,先到行娘的成衣铺,先说了对方的身高胖瘦,行娘是行家里手,立时里里外外都给安排好,打成一大包商送上车。 等到了正安堂,蜻蜓见孙府的马车活脱脱像个百宝箱,东西搬了还有,呆在那儿:“孙姑娘,这是要搬家,怎么连被子褥子都一并送过来了。” “回头都是有用的,凌哥醒了没有?”孙世宁不偏心,给蜻蜓也扯了两身新衣服,到底还是个孩子,欢喜的不行,谢了又谢的,却说先生交代了,凌哥的药性没过,怕是要等天黑才能真的醒转。 “其实,他那个样子,还是不醒为好,真的醒转了,还不活活痛死。”蜻蜓的眉毛打了结,他还算是见多识广的,也愁眉苦脸的比划,“后背被挖了这么大一个洞,还刮了骨,先生虽然没明说,我也能看出,怕是连五脏六腑都伤及了,特别是肝肾两处,以后要将养回来,谈何容易。” 孙世宁听了这番话,怔怔的又想要落泪:“也不知他是怎么熬下来的,可怜至此。” “前头沈大人和先生说了些话,我瞧着先生的脸色越发难看,只怕此人过去的经历也不太妥当。”蜻蜓抱着自己的衣服,看看孙世宁的神色,适时住了嘴,“孙姑娘不必太伤心,他如今又遇到沈大人和孙姑娘,没准就否极泰来,往后的日子都顺利了,只要留得命在,总会一天好过一天的。” 孙世宁接受了他这句安抚的话:“那我先进去看看郑大夫,冬青把煮好的汤拿给蜻蜓保温,等天黑以后,凌哥但凡醒转,先给他喝一点接接力。” 她走进正安堂,见郑容和正在药房中,站在原地,手中抓着一把不知名的草药,发呆想事,她也不喊破,就安安静静的站在旁边,等着他猛地回神,见着她出现,还吃了一惊:“孙姑娘,你几时来的,我居然分神了。” “我见你在想要紧的,就没吱声。”孙世宁见他手一松,方才的药材洒落在地,赶紧蹲下来帮忙捡拾。 郑容和倒是也不插手,见着她尽数都捡好,才夸赞道:“你的手指已经恢复了六七成,虽说比不上没事人的灵活,不过却比当初我想的要好得多。” “也亏得有这副手套,否则又白白耽误了恢复的良好时机。”孙世宁不觉又想到了寅迄,不知这人被拘禁在夹圈道,到底几时才能恢复自由之身。 “凌哥还没有醒,他的状况又别有不同,先前我同老沈怀疑他是别人刻意养着的药人,碍于他的身体情况,不方便验证,但是我却用最轻缓的法子先试了一下。”郑容和示意她站近些看仔细,“你也知道物件中要是有毒的话,银针试探,针尖会得发黑。” “这是常理。”孙世宁点了点头道。 “我用来替凌哥刮骨的那把刀却是纯银打造,但是你看——”郑容和将那柄细细的小刀取出来,刀刃锃亮,哪里有被染黑的痕迹,”凌哥中的是屈钩之毒,照理来说,银刀必然会变色,只有一个原因说的过去,他体内不止一种毒,但是分量不多,又掌控的极其平衡,如同阴阳互补,黑白交融,所以连纯银都无法试探出来了。” 孙世宁静默的想了想当年见到凌哥时的景象,这个孩子的身体与年龄明显是有些差距的,而且永远是那么苍白孱弱,总好像是生了什么隐疾而不方便说出来,他是医馆主人的养子,柜上的伙计不知是否明晓他的真实身份,然而对他数次送药给她,却全然不闻不问。 “能够养出这样一个药人的大夫,必然是为了有权有势之人做下这般不堪的龌龊事,那么凌哥说家里人遭受灭门之痛,怕是也正由这个原因而起。”郑容和叹了口气道。 “而他能够带着屈钩之毒,逃出升天,只怕也不是偶然。”沈念一正从外面进来,适时插话道,“他从来没有说过,他是从医馆逃出来的,或者是从另一个地方。” “你的意思是,他已经是实验成功的药人,被送去了该去的地方,然后从那里逃出来的。”孙世宁脱口而出道,“所以,他说他背负了人命,却不能为他们伸冤。” “他一定很清楚自己是药人的身份,但是既然是养子,必然也没有其他的亲人,医馆那边肯放他出来在柜上看着,同外头人说话,那就是也不十分严密,他能够大大方方送你珍贵的药材,而没有受到惩罚,又说明那家人对他实则还过得去,除了在他身上试药试毒以外,也给予他相当程度的自由。” “他遭遇悲惨,却对医馆一家人感恩在心。” “有些人生来善良,他只看得见旁人对他的好,换而言之,如果没有医馆收留,他怕是早就死得更加凄惨,在医馆将药人交出去之前,他很珍惜那样的生活。”沈念一没有换过衣服,虽说并非曾沾染到血迹。 然而,郑容和的鼻子很尖:“你方才做了什么,一身的血腥气?” 沈念一将方才大理寺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简单几句都说了,郑容和听得直摇头:“你们那位秦正卿就这样急着去宫里头报功了,没其他的话?” “总要有个人为大理寺所做的这些辛苦报报功的。”沈念一倒是真不介意这个。 “为什么有些人太在意,而有些人又太淡然!“郑容和特别想替他鸣不平,可是想一想,这会儿他心里头肯定也不好受,而且孙世宁又在旁边,就算是要安慰,也无须他出手,他索性将药人的发现,重复说了一次,”等几天以后,再用另两种手法试一试,不过已经是八九不离十的。” “若非做了药人,他哪里能够从屈钩之毒下活过来。”沈念一抬眼望着孙世宁,轻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世宁,我倒是有个好消息想同你说。” “接连死了这些人,这边还有个昏迷不醒的,我还真想听听你说的好消息是什么?”郑容和本来已经想离开,听到这句话,双脚给收了回来,“孙姑娘不介意我旁听吧?” “自然不介意。”孙世宁了解沈念一,他在这样的时候,想说的好消息必然不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私密之事,多半是公事,这件公事却又与她相干。 “我临出来时,罗南罗北回来了,还带回来个好消息,他们找到了红丸案的关键人物。” “那个道士!”孙世宁眼睛一亮。 郑容和也是从头到尾参与了红丸案的人,甚至更在认识孙世宁之前,沈念一就来找过他,说明朝中不少官员被红丸牵制,只是苦于不知该怎么确定谁服食过,通过孙世宁的案子,才有了后来,那一夜之间,将天都城内所有能够提供红丸的渠道尽数剿毁。 这是一个大手笔,虽然沈念一从未在孙世宁面前刻意提起过,郑容和想,其实也可以叫做怒发冲冠为红颜了。 即便如此,在听到沈念一再提及红丸案时,郑容和的反应也远远及不上孙世宁,他懊悔的瞪了她一眼:“孙姑娘,你记性怎么好成这样?” 沈念一听他这句似贬实褒的话,笑了笑,记性不好,怎么记得住那打开机关的一百七十多步骤,有些事情真是天分,孙世宁并没有自觉,旁人见着那个数据,却只觉得触目惊心。 “没错,罗南罗北寻到的正是那个道士的线索,据说此人按捺了一段日子,却不肯放弃,以为天都城中经历过不长不短的一段日子,应该对红丸案已经冷落下来,所以想着要寻些时机,卷土重来,也是此人实在贪心,在兴宁时,就忍不住出了手。”沈念一在发现红丸案的初始端倪时,就将罗南罗北派遣出去,至今才有佳讯传回来,也不罔顾辛苦了一场,“飞鸽传书,已经将道士擒拿住,最晚明天就押解回来。”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孙世宁想到有一次,沈念一若有似无的提及说绝对不会让她白白受了委屈,她还以为是要追究姜家,姜家也是此案的受害者,她并不想追根问底,原来说的却是这个伏笔,不禁微微笑起来,笑容清丽,让观者如沐春风。 第二百三十八章:至此以往 郑容和觉得自己在自己的医馆,却分外格格不入,他已经得到想听的消息,不声不响的直接遁走,将药房单单留给他们俩人说话。 “红丸案牵扯甚多,上一次,我报着被皇上罢官的威胁,也不过是打压了十之七八,如今将道士捉拿归案,怕是才能够真正结案。”沈念一的手指轻按在她的鬓发边,再温和不过的说道,“世宁,你为我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 “不干你的事,哪里有人将什么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拉扯的,我中红丸之毒那会儿,我同你还没有,还没有……”孙世宁俏脸一红,没有说下去,当时两人不过是初初相识,她心里头存着对其的好感,却远远没有后来缠绵的情愫。 沈念一自然明白她想说什么,不过世事便是如此安排,一步一步走过来,两人才深知对方的重要性,老天爷有时候爱开玩笑,有时候却又会做好红娘,他笑而不语,眼神中情深款款,只留下一个人的身影。 “你笑什么?”孙世宁低声问道。 “至此以往,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有些事情……”孙世宁本来想说的话,终究还是忍住,沈念一探究的扬起眉望着她,她赶紧笑着道,“没,没什么了。” “等凌哥醒了,你帮忙来问问他过往的事情可好?”沈念一解释道,“我来问也是可行,不过从他事先的表现来看,他似乎并不信任与我,信任大理寺,恐怕这些都与他曾经的遭遇有关,能够养得起这样一个药人的背后来历,恐怕委实不小。” “会比大理寺更厉害吗?”孙世宁眼睛瞪得圆圆,没有一丝伪装。 “大理寺不过是个行事处,要不是近年来皇上对其青眼有加,就是刑部压下来,都能压过一头去,刑部在这件案子上头,处处忍让,绝对不是看在我同秦思冉的面子上,天底下最大大不过皇上,谁都看着皇上的眼色办事,比大理寺厉害的怕是你一双手都数不过来。”沈念一知道她不明官场上的利害关系,也不想她去看那些过于阴暗的现实,“要是哪天皇上不再护着大理寺,那么我们几个也不过如此。” “不,就算你不在大理寺了,还是那个名满天下,侠气出众的沈念一。”孙世宁说的太自然,在沈念一身边共同经历的那些事情,已经足以说明所有。 沈念一听到心上人这般夸奖,反而没有笑颜,轻轻叹口气,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世宁,其实我没有你说的这般好。”嘴唇温柔贴在她的耳廓边细细摩挲,正想再多说两句,蜻蜓的嗓门同炸雷似的,一路从外面传进来。 “沈大人,孙姑娘,病人醒了,病人醒了!”语气中有些惊喜,也夹杂着不安,蜻蜓还算识趣,冲到门前,赶紧收住了脚,“先生说请两位快快过去。” 惊则生变,沈念一料得必然出了什么状况,拉着孙世宁的手,他熟门熟路,对正安堂的布局闭着眼都一清二楚,孙世宁忽然跟在他身后问道:“正安堂其实是你同郑大夫一起开设的吧?” “你想到了?” “有点晚,不过早就应该想到才是,郑大夫的财力有限,这样一个医馆,每年要贴进去的钱财怕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孙世宁跟着柳鹿林学了算账的门道,居然也学以致用起来,“就算人手不算工钱,这房子,这家什,这半卖半送的药材。” “房子不用租。”沈念一没有说尽话,孙世宁也听明白了,正安堂怕用的就是沈家名下的房子,这两个人从来不声不响,居然还一直瞒着她,沈念一按住了她的手背,“稍后,无论见着什么,一定不要太惊慌。” 孙世宁见着他眼底有一丝怜悯,顿时明白了话中的含义,蜻蜓这样喊叫之余,怕是凌哥人是醒了,状况却不好,她点点头,尽管有了准备,在见到凌哥的样子,依然忍不住倒退了一步,幸而她反应不慢,用右手将嘴巴紧紧捂住,生怕泄露出一个不该说的字句。 凌哥的眼睛徒劳的睁大,却完全没有聚点,郑容和正在检查他的伤口,被子只盖住一半的身体,露出来的皮肤上,显出犹如蜘蛛网般的红色纹路,颜色鲜红,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声,仿佛会得变化莫测,让她赶紧将视线转移开来。 “怎么回事?”沈念一很快的握了握她的手,又放开来,走近郑容和身边问道。 “不是屈钩的毒,我方才稍许试了试,他的身体里面杂七杂八的毒,怕是能有十多种,虽然多半我是能够分辨的出来,但是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平衡,将所有的都控制在身体里面的,当时,没有手术之前,我们根本看不出丝毫的端倪!”郑容和显然也有些被刺激到,“如果我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况,就不该轻易下手。” 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连郑容和都不知道,凌哥会变成什么,是直接毒发而死,或者是变成另一种比药人更加可悲的存在。 他拼命往凌哥嘴里塞各种解毒丸,但是显然不起丝毫的作用,眼睁睁看着鲜红色的纹路,完全打开,布满了整个后背,他差点站不住脚,腿软到趔趄了下,沈念一从身后扶住了他的肩膀:“老郑,你镇定些,他不至于会因此而丧命。” “我没有办法控制,没有办法!”郑容和难得失控的大叫起来。 “他当时的情形危机,就算知道会变成不可收拾的地步,你也不会迟疑给他刮骨疗伤的,那时候,我们只是想救他,想挽救他的性命,老郑,我们没有做错。”沈念一的声音非常坚定不移,就像是一块磐石压下来,镇住了场面。 从孙世宁站的角度看过去,凌哥背后的那层蜘蛛网仿佛另有一层生命,正在卜卜的跳动,很是诡异,甚至有两条爬过了肩膀,向着脖颈处探伸而去,她几乎立时想用双手将眼睛都档上,否则心里受不了这样的冲击,也能够理解方才蜻蜓的大喊,那孩子应该也被吓坏了。 “老郑,最坏的结局不过是我们救不回他的性命,你何至于此!”沈念一察觉到哪里不对劲,绝对不仅仅是眼前所见的这些,郑容和的反应实在太反常,他干脆将说得清楚明白,“天底下从来没有一个大夫能够治好所有人,你我尽力就足够了。” “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这些。”郑容和差些要哭出来,整个人的精神都已经在崩溃的边缘,若非沈念一的手劲很大,握住了他的衣襟,大概整个人都已经瘫软在地上。 沈念一重重吐出口气,双眼逼视着他的五官不放松:“老郑,你曾经经历过什么,是我不知道,你从来没有提及过的!” 郑容和只是喘气,一声一声,一声一声,就好像屋子里面有个老旧的风箱,正在苟延残喘之中,他低下眼来,滚烫的眼泪落在地面上。 “我先扶郑大夫去休息。”孙世宁试探着想要拨开沈念一的手,她觉得他抓的太紧,指节发白,而郑大夫快要透不出气来。 “不,现在不能让他离开。”沈念一眼底有种恶狠狠的神色,孙世宁曾经也见过他这个样子,在那次,她面对机关,面对镪水时,痛苦喊着不要继续的时候,他也是流露出这样的神色,令人胆战心惊,又不敢拂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孙世宁知道,这个时候的沈念一,是她最为陌生,也最不想看到的,在这个刹那,她甚至怀疑,沈念一想要的并非是救下凌哥的性命,他想掏挖出的是凌哥背后的那个故事,那个可能圈出大把人的故事。 “你放开他!”她根本掰不开他的手,还是在徒劳的努力着,“他要被你掐死了,郑大夫要被你掐死了!” “世宁,闭嘴!”沈念一爆喝一声,孙世宁的手一颤,抓住了他的手指,没有动,却也没有放开。 郑容和却依然瘫软的,双眼都失去了往昔的神采晕光,沈念一将他提起来,几乎是两个人平视的状态,一个字一个字说道:“老郑,我不知道你以前也做过药人,这不是你的错,是那些想要争名夺利之人的错,你已经走出来了,过得很好,不用为了以往的事情耿耿于怀,等你将凌哥治好了,我会坐下来听你说以前的故事,你原原本本的告诉我,告诉世宁,我们愿意听!” 孙世宁绝对没有想到,沈念一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压根都没有往那方面去想,瞠目结舌道:“郑大夫,郑大夫,他也是……药人!” 说来奇怪,就是沈念一这样的一股子狠劲,反而让郑容和慢慢的缓过神来,那些不堪的往事,在见到凌哥悲惨的样子时,如同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差些将他压垮,他的眼中看不到别人,耳中听不到别人,只想要找个角落,环抱住双肩,簌簌发抖。 第二百三十九章:擦不去的阴影 但是,沈念一的性格太强硬,手段又雷厉风行,他不容许老友当着自己的面无限黑暗的沉沦下去,而且他实在聪明,居然一猜即中,最坏的都被人当面道破,对于郑容和而言,反而那些话,反而成为无穷无尽夜色中的一束光。 他听得见沈念一在喊他的名字,要是他不立时答应,大概对方都能重重扇他几耳光,扇到他清醒过来,此时此刻,非比寻常,还有个病人奄奄一息,怎么容得大夫临阵脱逃! 郑容和的手,很艰难的抬起来,他浪费了太多的力气,所以只能颤巍巍的往外掰沈念一的手指,掰一根都那么艰难,他喘着气道:“老沈,你是打算在病人咽气之前,先掐死大夫吗?” 沈念一笑起来,手松开的同时,依然搀扶了他一把:“你要是还记得是个大夫的话,先来医治病人。” “我做大夫的经验远比你丰富。”郑容和已经小心翼翼的扳过凌哥的脖子,检查对方的情况,深深呼吸两下,“他应该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看起来比较吓人。” 孙世宁站在两个大男人身后,不知为何,突然有落泪的冲动,强忍着等到郑容和给凌哥都检查好,让开点空隙:“孙姑娘,你来同他说几句话。” 蹲在床榻前,她才明白为什么要让她来说,凌哥的瞳仁是涣散的,他看起来是醒转,其实意识还没有回来,大夫希望有个熟悉的声音,能够给他一点走出来的力气,正如方才沈念一做的那样。 两个人往后退了几步,孙世宁想一想,低声道:“凌哥,好久不见,我以为再见不到老家那边的人了,我们都走得很远很远,却在异乡遇见,你说会不会老天安排好的,不让你吃太多的苦,却不得伸冤。” 孙世宁说了很多,甚至连自己喊冤坐过大牢的事情都一并说了,那样痛彻心扉的事情,这会儿说来,她却轻轻笑起来道:“我也曾经以为走不出来,要死在里头了,你看我如今不是也好端端的活着,那些伤口总会愈合的,等你说起过往也能笑一笑,那么才算是真的走出来。” 沈念一的手,搭住了她的肩膀,他的掌心很温暖,郑容和低低在旁边说道:“孙姑娘真是会说话,方才应该换她来解救我,而不是你这样的暴力之举。” 凌哥的眼帘动一动,眼珠子跟着也转起来,涣散的精气神,缓缓的聚拢起来,孙世宁明明还是能够看到那慑人的蜘蛛网,不晓得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说的越多,蜘蛛网反而收敛了蔓延的趋势,等她定睛去看才发现,应该不是错觉,跃过肩膀的那两条居然真的退回来,停在原地,停在脊椎的两边。 “已经隔了好长的日子,当日受了你不少的恩惠,我离开的时候,却一个人都没有告别,母亲离世对我的打击太大,我在共同生活过的小屋子里,只想关着门关着窗,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母亲只是临时走出去,很快会回来的,所以,父亲找到我的时候,我离开了。” 孙世宁的脖子倾侧向另一边,脸颊贴在床沿:“凌哥,我还欠着你的药钱,如今连本带利的都还给你好不好,替你同小叶买一间自己的屋子好不好,这里的大夫很好,让他治疗好你,我们再一起说说话,好不好?” 郑容和听着动容,差点也要跟着说个好:“孙姑娘,成了成了,他真的醒过来了,你同老沈先去外头等一等,我还要做个全身的检查。” 大姑娘在场,诸多不便,这些话不用明说,孙世宁都清楚,她静静的退了出来,却在沈念一替他们合上门时,扑过来,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身。 “怎么了?”沈念一还以为她是心里头难受,化解不开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孙世宁一叠声重复着相同的话,除了这三个字,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沈念一,方才她怀疑了他,偏颇了他的好意,她居然用那样的心思去揣测他的善意,只因为受过一次伤害,她就将那作为筹码,一次一次拿来权衡对方的用意。 如果,沈念一真的强迫了郑容和做其不愿意的事情,她这会儿是否心里还会好受些,显然并不会,她是自责的,内疚的,然而却有一份坦然。 沈念一根本不需要她做过多的解释,他的手扣住她箍紧他的一双手臂,她在轻微的发抖,因为什么,他知道,她不停说着对不起,因为什么,他也知道,失落稍纵即过,他好言安慰道:“世宁,我对你做过错事,你方才那样想也实属正常。” 一个男人将挚爱的女子伤害到险些落下终身的残废,对于两人而言,怕不是说擦就能擦得好物痕迹的阴影。 “其实,你并没有。” “我也有过。”沈念一的声音特别柔和,“但是,你依然做的那么好,你同凌哥说的那些话,闻者动容,如果有一天,我也长睡不醒,你一定也要在我床头对我说话,一直说到我醒转过来。” 孙世宁明明想要配合的笑一笑,嘴巴张开却是忍不住的哭声:“我不要听你这样的安慰,不容许你会长睡不起,我不容许!” 沈念一见她态度激烈,赶紧收起打趣的语气,整个人转过来,将她搂住按在胸口上,信誓旦旦的保证:“好,我不会,不会容许自己沉沦到那一步。” 孙世宁却才将受到的惊吓统统发泄出来,眼泪汩汩流淌而不能停止,沈念一不再说话,掌心在她后背轻轻安抚,有些时候,不说话才是最好的慰藉。 蜻蜓被没有跟上来,他比任何人都担心小叶,见着凌哥的状况,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小叶要是见到,只怕不是吓死也能哭死,于是在后院拖着小叶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直到算算时间差不多,才带人过来,却见着屋门前,紧紧依偎的两个人。 他人小鬼大,轻咳一声,将小叶拉住:“我忘记了,先生说的凌哥醒过来要喝些清淡的汤水,不知冬青姑娘那边忙得过来吗?” 小叶不疑有他,赶紧自告奋勇要去灶房帮手,蜻蜓等他走的不见人影,才皱着眉走上前来:“沈大人……” 孙世宁已经擦干眼泪,双眸微微红肿,整个人看起来反而别有一股妩媚之态,蜻蜓看着她,怔怔说不上话,揉了揉鼻子,沉默了。 郑容和正巧推门出来,脸上的欣喜挡不住:“病人的情况好了许多,原来他真的是自己可以控制这种平衡,除去了屈钩,其他的他都能够应付过去。” 沈念一没有说,只怕那十几种各型各色的毒,已经在凌哥体内驻扎了些年头,所以才不像屈钩那么凶残,他只是接了话上去:“方便我们进去看看?” “方便,自然方便,他像是在找人。”郑容和将房门开得更大些,“蜻蜓去取些温热的****来,他经过这一场已经太辛苦,你们同他说话可以,不过他没办法回答的,元气大伤,需要好生休养。” 孙世宁见凌哥身上已经重新改好了软缎的被子,都是她从家里带过来的,凌哥缓缓的眨了下眼,似乎想要更清楚的看着她,她走得更近,贴着床沿,跪坐在地上:“凌哥,想起我了没有,那个抓药总是带不够钱的。” 凌哥又缓缓眨了下眼,孙世宁回过头来冲着身后道:“他认得我,他认得出我。” 沈念一但笑不语,郑容和极小声道:“这个孩子也有十三四了,要是记不得这样一个美人,岂非白长了一双好眼。” “少废话。” “这怎么是废话,孙姑娘有没有十七,其实没差几岁,老沈,我记得你怎么也有二十五了吧。”郑容和放心心口一块巨石,恢复的倒是奇快无比,已经能够揶揄人了,“令堂对你真好,给你找了个这么善解人意的小媳妇儿。” “你少操心别人家的事情。” “小唐那边也没有什么值得我操心的,一个刑部的小仵作远远不是我的对手,我同小唐怎么算也有三年的感情了。” “你确认每次说话,她都不看着你,而你始终结结巴巴时候不完整语句,也能算是一种感情?”沈念一彻底没打算放过他,“还有,我以为我们俩都知根知底的,没想到今天出来这么大的事情,你回头好好说清楚。” “没见到孙姑娘之前,我也不曾听你说过,你早已经订过亲!”郑容和的嗓门一开,孙世宁听得明白,忽的转过头来看着他,他赶紧讪讪笑道,“我是在同老沈说他好福气,孙姑娘脾气好,家世好,实在是没得挑。” 孙世宁哪里会真的信这话,反而转眼去看沈念一,他的眼底分明写着,等会儿告诉你真相,她眼波流淌,回答的是,好,一个字都不能遗漏,沈念一微微笑起来,放心,我记性很好。 郑容和见着两人在自己面前眉目传情,居然冷不丁的打了个哆嗦。 第二百四十章:聪明反被聪明误 孙世宁想得周到,特意带了麦秆过来,将清鸡汤撇了油花,装在罐子中,送到凌哥嘴边,他眼睛半合半闭,也是饿极了,闻到香气,身体的本能寻过来,小口小口的吸吮着。 “肯吃东西就是有求生的意识,都会好的。”郑容和略感安慰,他一整天都不住在流汗,湿了干,干了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尴尬。 “我和冬青会的照顾他。”孙世宁明白医馆中的人手已经尽量精简,有时候实在也是不够,蜻蜓忙着招呼那些病患都来不及,小叶也不过是个病患家属,而且双手一摊,什么都不会,反而是冬青做什么事情都卖力,勤勉,最是能干。 “有劳孙姑娘援手。”郑容和走出去,打了井水上来清洗,凉水扑在脸上身上,才好像缓过气来,每个人都有秘密,他的这个本来可以深埋心中,不告诉任何人的,包括一直视他为知己的沈念一,他都没有告知。 有时候,并非想要隐瞒,只是无从开口。 哗啦啦的水声过后,郑容和知道有人站在他的身后,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老沈,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沈念一淡淡回道,“我只是想这个天气洗凉水,要是大夫自己病倒了,外头好些人还等着诊治,总是不妥。” 郑容和呆了下,他想过沈念一各种各样的对白开头,却没有想到是这样一句话,他赶紧的收拾了水桶:“你说的对,我去吃颗驱寒的药,这个时候感染一点寒症都不妥的。” 走过沈念一身边,他没忍住,开口问道:“你真不想问我以前的事情?” “你想说?”沈念一反问道。 “等有时间,还是会说的。” “又不是放火杀人,作奸犯科,我不介意听你絮叨。”沈念一眼底含笑道,他不想将这个话题表述的过于严肃,郑容和有过一段做药人的经历,才能成全其以后尽心尽力做个好大夫的信念。 “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郑容和紧绷住的五官稍许宽松了些,他倒不是担心沈念一会反目,他只是怕对方太刻意,照顾他那些阴暗的过往,好似他不再是个普通的人,那种滋味想一想都觉得不自在。 沈念一的处理方法却很好,很坦然,更加容易令人接受,郑容和试探着问道:“这件事情,我能找个机会也告诉小唐?” “小唐见着那种深埋地底三年的腐尸都不动声色,我只怕你以往的故事不够精彩打动她。”沈念一的话才落音,郑容和扑上来佯装要打他,他轻轻格开那只手,“老郑,说真的,那个凌哥怕是与哪个大人物有关,他比你我更清楚,那个人或许碰不得,所以他在等,等一个报仇的契机。” “你从来没有担心过这些,我又何足为惧,只是孙姑娘不该牵扯到这些里面,对她而言,太危险。” “你放心,她的胆量比你想的更大。”沈念一的笑容里头有种不自觉的骄傲,世宁有种天生的无所畏惧,就像是天生会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一路向前的良配,“自然,我会的保护好她的周全,不会再让她受伤。” “她的手,是不是因为你答应皇上去寻的那件事物,才弄成这样。”郑容和本来一直小心翼翼,没有多嘴多舌,如今能够摊开的都已经打开窗说亮堂话,反而不用顾忌。 “是。”沈念一直言不讳,他抬起眼来,眯了眯,“我要是说,走到这一步是迫不得已,你信不信?” “信,你必然是衡量利弊,选择最轻的伤害,不过这最轻的,也已经让多半人都无法承受了。”郑容和想到孙世宁那双几乎尽毁的手,他沉默片刻道,“若是换了别人,不会原谅你的此行此举。” 沈念一微微苦笑,世宁其实也没有真的原谅,她从身后抱住他的时候,她流着眼泪说对不起的时候,他只是更加痛恨自己的身不由己,只是她的性子实在良善,不忍心说出真相,旁人都以为她往后嫁了他,是高攀,却不知在他心里,他一直觉得自己配不起她,配不起她那颗绝无仅有的心。 “你们俩个都是聪明人,我反而担心会因为想要掩饰用心而让彼此种下心结。”郑容和有要鼓励他的意思,“你必然没有告诉过她真相,以为这样就是对她好了。” “知道的少些,她才安全些。” “你以为她知道的还不够多?就像凌哥的事情,她根本不可能设身事外,你应该同她有商有量。”郑容和一路走回药房,取了颗药含进口中,含糊不清道,“这药也该送去给冬青一份,这姑娘也是个善心的,从来不嫌弃人。” “我替你拿去。”沈念一接过药丸来,郑容和的话不无道理,他素来以为有些话点到为止才好,却不想,但凡有一寸之地,没有解释清楚,都会慢慢沉淀下来,变成巨大的心结。 不,他绝对不会容许,他和世宁之间有化不开的隔阂。 凌哥喝过一些汤水,又沉沉睡去,孙世宁转过头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食指放在唇角,说不出的娇俏,沈念一将药丸交给冬青,握住了世宁的手,示意她跟着出来。 大家的举止都很轻柔,生怕惊动了病人,冬青在原来的位子坐下去,向着他们俩笑一笑,意思是由她看守着就好,两位有话慢慢说便是。 走到廊上,孙世宁才问道:“这时候拉我出来,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有件事情,要同你说。”沈念一一直觉得自己可以面对任何人,任何事,然而看着世宁清澈如水的双眼,他居然有些发哽,“你的手上一次受了伤,我只说了权衡利弊,以大局为重,你居然也没有细问。” “你不会害我的。”孙世宁想一想,低声道,“我相信你,也说过这件事情已经过去。” “不,这件事情并没有过去。”沈念一急声道,“天底下共有三件这样的机关,曾经有人破了一件,而你破了第二件,却依然没有得到本来应该寻见的物件。” “曾经有人?那个人又是谁?”孙世宁心念一动,追溯而上,沈念一隐瞒着她的怕是一盘很大的棋,她真的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却不曾想,或许只是个开始。 “本来,我碍于你的安危,不想告诉你太多,但是方才老郑提醒了我,有些事情,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不说清楚,你就永远是那个受害者。”沈念一轻握住她的手腕,“世宁,我们到屋里去,我长话短说。” 孙世宁知道接下来所听闻的必然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然而沈念一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她吃了一惊。 “前一阵二皇子寅容同我说,这一次的后宫待选名单上有你的名字。” “怎么会,就算孙家想往宫里头送人,二娘想送的也是世盈,怎么会有我的名字!” “因为你的这双手。”沈念一低声含糊的说了一句话,她没有听清楚,却见他十分谨慎小心的将手套剥除下来,露出里面淡淡的粉色皮肤,才刚长出来的新皮,接触到空气,微微发痒,她想要往后抽回,沈念一却将双手十指举到嘴边,低头轻吻,姿态好看,令人怦然心动,他的声音依然很低,很沉,“世宁,或许你有一双举世无双的手。” “你带我去打开的那个机关,只有我会,并不是因为你只能找到我?”孙世宁心里有些明朗,“但是皇上为什么要选我入宫?” “或许他是生怕你待在宫外生事,落在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手中,又或许是,皇上对我的一种威慑力,他在警告我,警告我胆敢拂逆皇命。” 当那个藏着名单的天衣无缝被打开,沈念一心头的不安,就再也无法按捺住,他想要隐瞒住真相,却在开口前,就被皇上一语道破,命令他即时将那个长着巧手的人带回来。 大理寺的沈少卿是皇上最为信任的左膀右臂,皇上大概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沈念一会对自己说出一个不字。 皇上抬起头来,静静的看了他一小会儿:“她是什么人?” “她是微臣尚未过门的妻子。” 皇上笑起来,那笑容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意味深长:“原来是这样,那么带她去打开机关,如果里面有朕想要的东西,或许朕可以收回成命。” “皇上,机关要害太多,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沈念一的话出口,御书房中的那方镇纸迎面对着他的额头掷过来,他没有躲开,皇上却也没有要击中的意思,琉璃镇纸落在地上碎成百片千片。 “朕用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只想要寻到能够找到支离帐的人,如今能手就在眼前,你却同朕说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皇上不住冷笑,俯视着长跪不起的沈念一,“既然都不懂,留着又有何用?” “皇上,请留她性命!” “你在威胁朕?” “微臣不敢。” “支离帐对朕有多么重要,怕是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想要朕怎么做!”皇上的嘴角慢慢凝起一点笑容,阴阴的,“朕想听听朕的沈爱卿会提出怎么样更好的建议?” 第二百四十一章:不能两全 沈念一心口泛起各种各样的念头,他明白自己所需太多,然而面对的这个至高无上权利的男人,却只能要求的很少很少,否则的话,只要对方一句话,他恐怕就不能保全住孙世宁。 “微臣只恳求皇上一句话,若是她寻到支离帐,求皇上答应留她性命。”这是最妥协的商议,也是最安全的法则。 皇上也是聪明人,想一想答应了,随即笑道:“沈爱卿真是一腔痴情,无论如何,朕答应了这个条件,那人就不会丢了小命,千算万算都是如意的买卖。” 君臣之间,已经如同市集贩卖讨价还价,沈念一偷偷捏了把冷汗,生怕帝王翻脸无情。 有些细节,他没有同孙世宁都一一说明,言辞达意就足够,她也不是那刨根问底的性子,轻声说道:“你有没有答应皇上其他的要求,不是关于我的,而是你自己!” 沈念一目不转睛看着她的脸,她有时候还是不要那么聪颖才好:“身为人臣,凡是皇上提出的,都应该尽心尽力。” 孙世宁明白他不会再往深了说透,也明白今天若不是发生这许多事情,她情绪外漏让他看出端倪,再加上郑容和从旁推动一把,这些事情怕是能够烂在他肚子里,都没有见到天日的时候,他不需要她放得下,他要的是可以守护她的将来。 “我必须要给皇上寻找第三处机关对不对?” “机关之所不用你来寻找,但是皇上有生之年,若是找到,必然是你出马去解开,就算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不在了,新帝继位,同样不会放弃。”沈念一回答道,若真是寅容继承了皇位,怕是更加不会善摆甘休。 “第一个机关是谁解开的,可有线索?”孙世宁想过,怕是这如同天赋般的手段,根本就是母亲在潜移默化中教会了她,如果一辈子不曾碰触到那些,那么她也不曾自知。 “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留下的记载说是一名姓名不详的男子,来无踪去无影,没有更多值得探究的细节。”沈念一想过,不留于白纸黑字,不过是因为有人刻意将其人其事给抹杀,若非机关中没有支离帐,甚至连这一笔带过的机会都不会给予。 这也是他最为担心的事情,支离帐未曾到皇上之手前,孙世宁的性命反而无忧,他是派了暗影高手护她安全,皇上更加不会眼见着有人想要从中分一杯羹,无论对方是敌国的奸细,或者是朝中的任何一人。 怕只怕,有朝一日,如愿以偿,没有值得留下的价值以后,所以必须要留下一个确保的周全。 “你才说的待选名单中有我,我该怎么处理此事?”孙世宁上一回进宫见过太后,已经恨不得这辈子都不用进宫,见这些贵人,若是真出了意外,难道要她抗旨不成! “我会处理好的,如果孙府有人因此闲言碎语,你心知肚明,不用声张左右。”言下之意,是要她多防范着薛氏,怎么说,薛氏在名义上都是孙家主母,要是强行要替嫡女安排婚事,也是件令人心烦的事情,“实在不行,你从孙府搬出来。” “好,回头我替自己置个落脚的小院子,狡兔尚且三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孙世宁尽量将语气放的轻松,死人都见过不少,难不成还被活人给逼到死角? “那也好,有合适的,我替你留意下。”沈念一此时才肯放开她的手,“这些话,早早的都应该同你说,也是我包藏了私心,以为你不知道就会过得舒心些。” “你一心我着想,是我拿不起又放不下。”孙世宁将那副脱下来的手套,轻轻卷起来,双手奉上,“这件物什有劳沈少卿替我还给太后,人情我是没本事还了,但是以后我不会再刻意为伤疤掩饰。” 沈念一接过手套,低头看一眼,右手搭住她的后腰,稍稍用力,让两人的距离近些再近些,他喃喃低语道:“世宁,曾经我以为可以在大理寺任职一辈子,然而为了你,我却有了隐退的心思,要是有一天,不能两全,世宁,我只会选择你。” 孙世宁被他用这样缠绵悱恻的语调说出旦旦誓言,给惊呆在原地,直到他松手,直到他背身而去,直到他指尖的温度慢慢消退,脸颊上的温度却没有退下去,方才的话,算是另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表白吗,比那些所谓的海誓山盟更加有力而充满了信服。 “姐姐,姐姐怎么在这里?”路过的小叶帮忙搬药材,走过她身边,见她双颊生晕,眉目流韵,好看的像是一幅画,忍不住走近过来,“蜻蜓说凌哥还没醒,不让我去看,姐姐能不能告诉我,他的病治好了没有,会不会再发作?” “郑大夫已经尽力,只要他自己愿意活下去,那么应该很快就会恢复的。”孙世宁像是被不相识的人道破了心事,神色略显尴尬。 小叶的目光下落,停在她的双手上:“姐姐原来也受过很重的伤,还疼不疼?” “不疼了,早就不疼了。”孙世宁将手心手背都给他看,“再重的伤都会有治好的一天。” 小叶仿佛听懂了她的话,用力点点头道:“凌哥待我很好,我笨得很,手脚也不灵活,要不是他帮着我,我怕是早就活不下去,姐姐,扥我长大了,我会报答他的,会努力赚钱报答他的。” “他帮你不是为了要你报答。” “姐姐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也帮过我很多,我知道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那么,姐姐能够带我偷偷去看一眼吗,我保证不做声,我就偷偷看一眼,求个安心。”小叶的眼睛像是会发光,叫人根本无力拒绝。 孙世宁带着他回屋,冬青很是仔细,听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声,已经起身来开门:“姑娘,他还睡着没醒,不过气色看起来稍许好些了。” 小叶像他保证的那样,几乎是惦着脚尖进屋,和床沿还隔了一尺多的距离,很快看一眼凌哥露在被子外的脸,已经退到门外,冲着孙世宁深深鞠个躬,转身跑开了。 “这孩子……”冬青笑着去掩门,“一点都看不出是个小乞儿,很是懂事。” 孙世宁走近床榻边:“他一直睡着?” “是,呼吸平缓,都没有动过,我猜想那个伤口应该是极痛极痛的,但是他却忍着没有喊出声,我替他擦了几次汗,才发现别说是头发了,大概整个人都被汗浸湿了几回,姑娘,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喊痛,喊出来?”冬青眼中有些怜惜,“我不知道他曾经经历过什么,想必也是很渗人的。” 孙世宁想到他背脊后的那些鲜红的纹路,不自禁的哆嗦了下:“他曾经做过药人。” 冬青尚有不明,还多问了一句,孙世宁几句话解释给她听,冬青恨得咬牙切齿道:“怎么会有这样坏的人,好好的一个人凭什么因为身体体质就要受到这样的折磨,我就说他痛成这样,怎么忍得住,原来是因为以往忍得太多,已经不会喊痛。” “是,他从来不会同别人说。”孙世宁想过,那些日子,在柜上,他默默的坐在一边时,可能也是很痛很痛的,他与她说话的时候,身体也是经受着折磨的,但是他说话,他冲着她笑,从来没有泄露出半分。 此事不容细想,否则她怕是全身都要跟着发抖,孙世宁坐下来,冬青放了一盆清水在手边,方便替他擦拭额角的细汗,她拧了一把,冬青在旁边看出异常:“姑娘,你的手,怎么不戴手套了?” “不用了,你看已经和以前差不多了,何须再躲躲藏藏的。”孙世宁将拧好的面巾,很轻柔的在凌哥额头擦拭,“我这双手虽说遭了罪,也已经是否极泰来,不用再耿耿于怀,这样子照常做事,反而恢复的更快。” 话是这样说,孙世宁也明白总是有不同之处的,连拧面巾这样轻松的动作,她的手指都不太方便弯曲,指节地方的皮肤绷得格外紧,仿佛多用一分力气都会崩开来。 冬青露出个赞许的眼神:“姑娘,慢慢来,我以前听人说过,要是勤加锻炼,就是那十根脚趾头都能灵活自如,甚至穿针引线,,难不成一双手还比不过旁人的一双脚。” “你这丫头,说话越来越没规没距的,我要是以后真不能穿针引线,岂非连别人的脚都比不上了。”孙世宁心头的阴霾被冬青这句话说的,云开雾散,忍不住笑起来。 冬青不服气的撇了撇嘴角:“我说的都是真话,姑娘怎么还不信了。” “是真话。”一直安静睡在床上的人,忽然出了声,声音含含糊糊,还能听得明白,“我见过那样的人。” 反而将另俩个都吓了一跳,孙世宁很是欣喜的俯身上前:“醒了,他这一次是真的清醒了,冬青,快去喊郑大夫过来。” 第二百四十二章:大恩不言谢 郑容和闻声赶过来,替凌哥都检查一遍,松口气道:“真没想到他的体质这般好,受了这般重的伤,已经神智清晰如昔。” 他的手按在枕头边,细细叮嘱道:“不过还是要当心撕裂伤处,伏卧是必须的,大意不得孙姑娘,老沈说大理寺那边还有要紧的事情交代,先走一步,你在这里等他回来带好消息便是。” 孙世宁这会儿哪里肯走,凌哥才醒转,她不知有多少话想说,柔声问道:“准备了白米粥,你要不要喝点?” 凌哥抿了抿嘴角道:“我方才好像喝了很香的汤,还想喝。” “也有,也有,冬青,取温热的鸡汤过来。”孙世宁见他眉头不展,低声又问道,“可是痛的厉害,你且忍一忍,慢慢都会好的。” “是,慢慢都会好的。”凌哥想要侧过脸来,细细看她,孙世宁生怕他挣扎到伤口,连忙起身,半蹲在床头,他见她不避讳,隔着不过半尺的距离,忽而笑起来,“原来,你过上好日子了,我还曾经想,你去了哪里,为何再无音讯。” “母亲过世后,父亲将我接了过来住。”孙世宁轻声说道。 “你母亲还是走了。”凌哥的眼角跳一下,“可是,你没有来同我告别。” “我当时太伤心,已经忽略了太多。”孙世宁有些自愧,低着头道,“以为离开原有的环境,就能忘却那种苦痛。” 凌哥居然很能理解她的意思:“也是,丧母之痛想必是忍都忍不住的,可惜我没有见过亲生父母,但是养父一家都死了,我心里还是有点难受。” “他们这般对你,你心里头不恨吗?” “也曾经恨过,但是如果没有被收养,大概会过得更加悲惨,甚至更早更早之前,已经死了,毕竟好吃好穿的供养着,这些年多多少少是有些感情了。”凌哥闭起眼睛来,笑一笑道,“做人就是这样矛盾,每次试药的时候,我都暗暗诅咒他们一家都死了才好,死绝了更好,但是等他们都死在我眼前,我又不忍心,不想他们是被我咒死的。” 孙世宁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起此事,也不插话,等着他自述,凌哥忽而急喘了两口气,眼神涣散开来:“都死了,他们都死了,一个都没有留下来,那时候,要是我也一起死了多好,一了百了,这样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义,一天一天,生不如死的,你方才都看见了吧?” 孙世宁依然不说话,就是按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每次都会这样,你以前肯同我说话的时候,我很怕柜上的那些伙计告诉你,其实我是个怪物,我根本就不算是个人,是个怪物,身体里面不知多少藏污纳垢,不能细想。”凌哥越发自嘲的笑道,“我连小叶都没敢告诉,他只以为我得了重病,很重很重,随时会死,这孩子死心眼的很,半夜偷偷自己掉眼泪,等我看他,却抹着眼睛只会笑。” “他一直在门口盘桓,想进来看看你。”孙世宁当时并不知晓他的情况,那时候,她还没有走出乡村的小小天地,孤陋寡闻,怕是见到了,也会尖叫着吓得逃跑,凌哥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他隐忍不说,却又那么渴望同旁人说说话,哪怕是捡来的一线时光,依然十分珍惜的捧在手心。 只因为,一旦落地,就沾了灰,再不能恢复。 她多时不出现,他大概也是等了又等,每次还坐在柜台边的门槛处,瘦弱的少年,眼睛大的出奇,里面渐渐被塞满的依然是失望,那些伙计明的暗的笑话他,那些人不知道还在不在了,那些在后头指指点点的人,还在不在了? “告诉他,我活得下去,他不会来吵你们的。”凌哥看着孙世宁,看的目不转睛,突然赞道,“我以前就觉得你长得好看,原来长大以后,真的更好看。” 冬青正端了鸡汤进来,听得这句话,噗嗤一声笑开了:“这话应该让郑大夫来听听,都有这个心思,怕是离大好都不远了。” 凌哥的脸皮薄,一下子涨的通红,毕竟还是个没成人的少年,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孙世宁咬着嘴唇,回头瞪了冬青一眼:“就你会说话。” 冬青吐了吐舌头笑,将撇清油花的鸡汤递过来:“他说的就是实话,我也觉得姑娘最好看了,沈大人一定也这样想。” 凌哥听人提起沈念一,探究的,又小心翼翼的多看了她一眼,孙世宁摇摇头,麦秆送到凌哥嘴边:“你尽管好生养着,有些事情等身体好了,再从长计议也不迟的。” 凌哥以为她会追着问个究竟,但是她脸上一点好奇的神色都没有,他反而又觉得无趣,毕竟还是个孩子,心里头藏着个旁人不知的秘密,总想要吊起一丝旁人的胃口,再卖个恰当好处的关子,特别是这个人,对于他而言,有些特殊。 孙世宁的手按在被角:“慢慢喝,鸡汤炖了很多,白粥也是要喝的,让冬青给你放些红糖在里头,甜粥才最容易入口。”那个口吻,那个语气,完全当他是小孩子,听不出一点遐思。 凌哥的记忆里头,两个人不过差了三四岁,怎么她已经长成亭亭玉立,需要俯视才能平起平坐,心里头的挫败挡都挡不住,在小叶面前,他可以充大人,充兄长,而在她的眼中,他完全没有长大。 不知为何,明明知道她留下来照顾全是一派好心,是为了感恩当年之情,他却忍不住毒舌道:“我以前送药给你,是看你可怜,你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好的,不是裙子就是袄子,总带着补丁,鞋子永远小一些,走起路来,旁人都觉得挤脚,好生别扭。” “母亲重病不能起,家中维持生计的就是她那一双巧手,顶梁柱一旦倒下,日子过得很是清苦,再加上日复一日的汤药,能拿出去变卖的都送了出去。”孙世宁垂下眼帘来,母亲本来还有点首饰,一件一件送出去时,她觉得心痛,“恨不得将自己都卖出去换了钱才好。” 自古锦上添花的事情人人爱做,雪中送炭最是难得,孙世宁知道,如果没有凌哥这个人,母亲最后那三个月,不能安稳过得去,他非但没有收药钱,给她的药材还是最好的,每一贴药,她都是亲手煎制,知道里头的好歹。 大恩不言谢,所以,孙世宁与凌哥再相遇时,没有说半个谢字,她只想尽力而为,治好他的伤,还有帮他报了仇。 凌哥见她眉宇间微微露出愁苦,知道是自己的话,伤到她的过往,却又语塞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幸而她并不置气,将空碗放在一边,语态再柔和不过:“喝过汤,你再睡会儿,大夫关照了,你身上的麻沸散尚未褪干净,否则的话,想睡都睡不成。” “会很痛,我知道。”一块块皮肉硬生生挖下来,想一想都能全身起鸡皮疙瘩,凌哥的肩膀抽了下,“我已经都习惯了。” 最最简单的一句话,流泻而出的却是更多的无奈,孙世宁此时才问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凌哥一怔,明白她要问的是什么:“对方本来也没有要杀我的意思,留着我还有些用处。” “那么,后来你逃出来,就没人抓你回去?”孙世宁对细节的敏感度高于常人,总是能够一针见血抓住最大的破绽所在。 “有,有人来抓我,却没有抓住。”凌哥紧紧盯着她的眼,“有好几次,我以为逃不掉了,老天爷却又给了我机会,留下我这样一个活口,就是为着家里头的十几口人命有所交代,我不能死,对不对,我不能死!” 孙世宁见他额角已经暴涨出青筋,指尖很柔软的在他额头上抚了抚:“别去想这些事情,你睡会儿,已经隔了三个多月,不差这一日半时的。” 凌哥看着她的手,觉得有些碍眼:“谁伤了你,伤得这样重!” “技不如人,只怪自己。”孙世宁浅笑着答道。 “那我只睡一会儿,你别离开。”凌哥终究还是累了,眼皮发沉,重的直往下垂,依然不放心的重复道,“等我睡醒了,我都告诉你,我把这个可悲的故事都告诉你。” “好,等你睡醒了,我听你说。”孙世宁耐心的等着他眼帘合拢,睫毛不再颤动,声音压到最低,“我宁愿你想不起这个故事,一辈子都忘记了才更好。” “姑娘,我不明白,他说家里头死了十几口人,那是了不得的大案子,怎么沈大人却从来不曾耳闻,就算是在地方上,大理寺的消息这般灵通,也不会一无所知。” “死了十几个人,应该会有个说法,如果对外宣称只是意外的话,这样的案子是不会送达天都,大理寺就不会加以理会,天底下每天要死这么多人,要是处处报备,十个百个大理寺都忙不过来。” “什么叫做意外?” “沉船,翻车,大火,水灾……”孙世宁每说一种可能,眉头就皱紧一分,她想到何御史家的遭遇,真相被隐匿,如果没有人站出来,那么冤死的人永远不得瞑目。 第二百四十三章:诡异 沈念一回到大理寺:“丘成,罗南罗北回来了没有?” “应该快了。”丘成替他沏茶,“大人从正安堂过来?” “是,那边的事儿尚未解决,一件是一件,等红丸案先了结,我同世宁也好有个交代。”沈念一不想再被牵扯不清的案情束手束脚,预备趁着秦思冉抢功之时,来个快刀斩乱麻,将手头的几件案子一并解决,也好喘口气。 “秦正卿从宫里回来,据说皇上大为褒奖,三日内另有圣旨颁下嘉奖,连带着小辜都被追封了,刑部那边的两个也已经让家属将尸首领回,风光下葬。”丘成低声回禀道,“秦正卿预备要提拔几个人,小姚跟的最紧,另有几个人也是蠢蠢欲动,名单已经写下,在大人手边的册子上。” 沈念一的手指在那封靛蓝色的册子上点了两下,唇角浮起个笑容:“从几时起,大理寺真的要起内讧了,跟着我,或者跟着秦正卿都是替大理寺做事,替皇上做事,替天下人做事,不分彼此才好,秦正卿最贴心的小辜死了,他要选两个合心合意的人也没有什么值得特意拿出来写的,我也不想他手边另有一本写着你们几个人的册子。” “大人,秦正卿早已经视同我们几人为眼中钉,肉中刺,小唐上次的事情,明明不用那样严苛处理,秦正卿在小唐被伤及以后,都没有给出一个字的解释,这次的事情,他又是大包大揽,将功劳彻底占去,大人不在意这些,我们几人心中却是不平的。”丘成难得脸红脖子粗的说话,可见也是忍不下去。 “他要的始终都是那些,你进大理寺的第一天就该明见。” “但是,变本加厉也有个分寸。” “丘成,大理寺的同僚之间,应该齐心协力。” “大人有这个心,秦正卿没有那个意!” 沈念一没有见怪他的火气,他多看丘成一眼才问道:“出什么事,你们瞒着我?” 丘成明明握紧了拳头,却在他的目光凝视下,又将手缓缓给放松开来,低声道:“没,没什么,小事情我们自己都会处理好。” 沈念一流露出来的赞许毫不掩饰:“你们几个在旁人眼中就是我的心腹,如果有人猜忌也是正常,我在朝堂之上,每每不知要挨多少白眼,那些人故意将说话的声音控制的恰当好处,让我听到的都是闲言碎语,要是每一句都计较的话,我大概也没有精力来办正事。” 丘成低垂双手,听他说话,沈念一的嗓音比常人要清冷些,不笑的时候,更加明显,近日来,因为孙世宁的出现,他的个性渐渐转暖,因此肃然说话的时候,那种对比更加令听者心口一个激灵,却听得特别清楚明白。 “秦正卿无论想做什么,我都不想过于计较,因为他根本不能撼动我的信念,你记得我这句话就好。” 丘成眼睛一亮:“是,谨听大人教诲!” “算不得教诲,但是你们也不必太计较。”沈念一听到门外的动静,将册子甩出去,落在丘成怀中,“这个拿去销毁,我不想看,也不想别人看见。” 丘成正在应声,外头人敲了两下门,已经走进来,两个人一样的身高,一样的脸孔,齐声道:“大人,我们回来了。” “嫌犯带回来了?”沈念一点了点头道。 “已经带回,等大人亲审。”罗南回话道,“这人的嘴巴严实,我们明的暗的都问了,他说的虽然不少,却没一句在正点上头,大人知道我们兄弟俩嘴笨,所以就把人带回来,再细加审问。” “如何确定是他?”沈念一即时起身,事不宜迟的态度。 “与所有口供中所写的一样,三十上下的年纪,道士打扮,手执一柄紫赯木拂尘,而且从此人身上搜出了红丸三十余颗,想必不会再有差。”罗北一五一十的答道,“而且他始终没有否认,但是也不见胆怯畏惧之色。” 沈念一知道手头所能掌握的细节实在有限,不过要随身带着红丸的道士却并不多见:“此人身手如何?” “普通,比寻常军士要好些,却不算是高手。”罗南多踏前一步,“此人甚是狡猾,我们将其押解回来,住宿途中,他三番两次想要逃跑,若非我们是两个人时刻不离视线,怕是有几次都险些失了手。” 罗北只点一下,表示认可兄长的话,要是半途跑了人,如何同大人交代,他们俩也实在辛苦,几乎这七八日都不曾真正合过眼,不过是凑着时间就眯一小会,时刻都警惕着。 “怎么说道士妖言惑众呢,他连客栈的小二都能游说帮他脱逃,简直那张嘴好似会得下蛊,最后三日,罗北想出个法子,索性用黑布袋将他的脑袋罩起,嘴巴也堵上,除了吃饭留宿,其余时间就扔在马车中,这样才算是太平了。”罗南摸了摸鼻子道,“要早知道这样,也就没那么多辛苦。” “那么说,他这会儿还是被罩着头,堵着嘴,要是中间被掉了包,换了人,你们俩也未必能够察觉到。”沈念一慢吞吞说出这句话。 “大人,衣服,身材都是他。”罗南尽管辩驳了一句,声音都打颤了。 “衣服也可以换,身形找个差不多也算不得难事。”沈念一这次话没说完,兄弟俩哀嚎了两声,齐刷刷飞奔而去,显然是被他说得差些吓破了胆,好生辛苦才能够带人回来交差,要是真的被掉了包,以后还有什么脸面来见大人与诸位同僚。 “大人,他们俩还不至于会马虎至此吧?”丘成憋着笑意说道。 “被掉了包的可能性很小,在他们两个人的监视底下。”双生兄弟常常有种旁人难以言会的默契,罗南谨慎,罗北胆大,互补互足,也办过不少的大事,沈念一实则是想试探他们下,“如果有确保的信心,你觉得他们俩会跑这样快?” “那是因为大人的缘故。” “不,换了是外人,情况才更加糟糕。”所以,他们俩差点被个无名的道士耍的团团转,虽然都不曾明说,不过看情形,也大致能够猜测到这几天的状态频发,“这些都是经验不足,他们俩比你们几个入门晚些,做事也算兢兢业业,只是缺点灵气,需要时常点拨一点才好。” “大人两句话,怕是他们俩冷汗都出来了。”丘成知道会将押解回来的犯人关在哪里,他事先已经让于泽守在那里,以防不测,他们稍许晚了两步,却听得于泽一声惊呼,那呼声中甚至夹杂了惊恐,他勉强笑道,“莫非是被大人说中了。” “不,怕是另有原因。”沈念一掠衣而行,整个人犹如离弦之箭。 屋子中,灯光大亮,显然是早有准备,于泽背着身而立,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看着沈念一:“大人,大人,带回来的疑犯不是,不是……” “镇定些,就算是只鬼,也不用这样一惊一乍的。”沈念一先看到的是罗南罗北两人不解神情,他们在看着的人反而是于泽,很显然是不明白于泽的失态原因,他的目光转过去些,一名道士打扮的男人侧脸被按坐在审问犯人用的那种特制木椅上,双手被扣在扶手处,不得逃脱。 罗南手中还抓着那只黑布套:“大人,没被掉包,就是我们抓的那个人。” 于泽的嘴巴一张一合,显然还想说什么,又怕被沈念一指责,沉默下来,沈念一已经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这个人的脸,看起来有些为什么这样面熟,仅仅是个侧面,他很快就转到正面,与其一个对视,心中锃亮。 顿时了然屋中几人不同的反应,罗南罗北一脸的茫然,而眼前的这张道士的脸孔,与前日在大理寺的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小辜,又当场自尽的范继明一模一样,原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五官,在明亮的灯光照映下,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堪称诡异。 他方才那句见鬼的话,正好被说了个正着,而那道士明明知晓自己到了哪里,却根本无所畏惧,抬起眼来,直视着所有人。 连带着这情形都与当日是一样的,沈念一听到于泽倒抽一口冷气,他走上前两步,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道士的脸,越是叫人想不通的问题,他越是感兴趣,心中大致有了个想法:“丘成,去把小唐喊来。” 丘成在身后也看的目瞪口呆,领命赶紧往外走。 沈念一在其面前左右踱步走了几下,停下来,先发制人问道:“你是谁?” 道士反而被这个最简单的问题给问住了:“你们抓了我来,却问我是谁,岂非可笑。” “我们要抓的是红丸案的嫌疑人,我想问的却是脱去了这身衣服,这张皮囊的后面,你又是谁!”沈念一咄咄逼人起来,气场大开,简直能够将对手紧紧压制住,“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等我将答案寻到之前,如果你愿意自己说出来,我很乐意听一听。” 第二百四十四章:白日见鬼 沈念一心口噗噗的跳,这种情形实在罕见,他的外表依然冷静自若,不会让旁人看出丝毫的不妥,他诧异的还不仅仅是这个人的五官长相,这个人的声音都太过于熟悉,熟悉到,他几乎张开嘴就能喊出对方的名字。 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在他的喉咙位置设了道关卡,不让他畅所欲言。 沈念一明白,江湖中人有好些手段是可以改变常人脸容的,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甚至是身边的人,熟悉的人,足以惟妙惟肖,但是要改变一个人的声音又是另一种手法,很显然,这个人的声音没有过多的变动过,只是比以往低哑了些,但是笑起来,又尖锐的像是一把刀子,扎的出血洞来。 “沈少卿的话,贫道听不懂,也不晓得该怎么回答。”那道士不慌不忙的回应,“贫道被大理寺的人不明不白的抓了来,还想问问到底是为何!” 罗北在旁边简直听不下去,大声道:“你身上私藏的几十颗红丸就是最好的罪证!” “红丸,那是什么?”道士依然笑着道,“贫道不知那些仙药如何成了罪证,谁不知晓,自古以来道家就擅长研制丹药,贫道携带在身边的,都是祖师爷传下来的秘方之药,这俩位官爷却一口咬定贫道就是歹人,难道说,大理寺中就没有一个能够说理的人吗?” 沈念一望着他,望着他行云流水的狡诈,罗家兄弟说的没错,这个人是见惯了大世面的,胆子大得出奇,嘴上功夫比刀子还利,若非身手实在不及人,别说是兄弟俩,就是再翻一倍都未必能够擒得住此人。 但是,那种熟稔感一直在沈念一的胸口不住撞击着,令他不得不抬起手来按住了那个位置,为什么会隐隐作痛,为什么! “大人,小唐来了。”丘成已经将此事告知了唐楚柔。 她与道士一个照面,依然呆了呆,前一件案子中,她比旁人都涉及的更深更广,她又是做仵作的,才不会相信是白日见鬼的假话:“大人,两张脸是一样的。” “就是太一样,才有猫腻。”沈念一出于前车之鉴,存了小心,“罗南罗北,分别站到他身后去,按住他的肩胛骨,确保他不能够有丝毫不该有的举动。” 两个人动作一致,分站两边,手底下是下了点狠劲的,将道士压得上半身微微前倾,唐楚柔探究的看着沈念一,他想一想道:“天底下是不乏有人长得像,也有人像罗南罗北一样,是孪生,即便是孪生也有差别,我说了,就是因为太像,反而存了破绽,小唐检查他的耳根,鼻孔,眼角几处,再查验颧骨,颌骨,额头可否都留下痕迹!” 如果仅仅是那种传说中的人皮面具,那个范继明死了以后,应该多多少少会留下痕迹,除非是整张脸都被高手拿捏过,就像是一团软泥,任其搓揉,做出最后的形态。 唐楚柔的手速非常快,她的领悟又好,被沈念一提点过,当下就在那几个部位统统检查了一遍,而道士显然已经有些笑不出,又避不开身后的两双手,想要挣扎却被按得更重。 “大人,果不其然,此人的整张脸都被调整过,这不是他原来的长相。”唐楚柔收了手,想一想又道,“那么,范继明的脸应该也是相同的,大人,范继明已经被送去乱葬岗,请容许我现时前往,一探究竟!” “速去速回。”沈念一当然知道唐楚柔要亲自去乱葬岗将尸体重新刨出来,再做决断,月黑风高,也只有这个胆子异于常人的年轻女子敢这样做,“让于泽陪你一起去。” “大人,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于泽,再带两个人,人手多些,挖土的速度也可以快些。” 唐楚柔居然笑了:“大人说的也对,我们会尽快将尸体再带回来的。” “沈念一,你这个疯子,你同你的手下都是疯子。”道士终于收敛了所有的笑容,语气恶毒的说道,“你一贯的自以为是,这些年来,简直已经变本加厉。” 沈念一安排妥当了那边的事情,心跳反而慢慢的平缓下来,他凑近了点,问道:“这些年来,你认识我,而且曾经同我很熟,是不是?” 道士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知道自己没有控制好口风,居然漏了底,他明明可以隐藏的更好更深的,不过是被看出易容,都是早晚会被揭破的真相,不,不是因为这个,他恨眼前这个气定神闲的男人,他恨沈念一! 恨意就像是颗黑色的种子,一旦落入土壤,哪怕再贫瘠的地方,依然会得茁壮而长,逐渐盖满整个心胸,再见不到光。 “罗南罗北,放开他。”沈念一示意将所有的束缚都解开,他不怕对手会逃跑,也料定了此人根本跑不掉。 “沈念一,别以为你什么都能料事如神。” “我想你这样气急败坏,正是因为被我说中了事实。” “疯子!” “方才有人说这不是白日见鬼的戏码,可惜的是,你不是范继明重新活转过来,你是另外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早在四年前,我就以为你死了的,没想到你改头换面,重新站在我的面前,还被我的手下拿个正着,我更没有想到,当年犯错事还情有可原的人,居然是红丸案的幕后黑手,成儒宗,真没有想到会是你。” 道士被直接叫破了身份,整个人一呆,大概是太久没听到有人喊出他的本名,又或者是没想到沈念一居然能够从死人堆的名单中,直接将他提拉出来,他想要出口否认,但是在其一双利眼之下,再多的争辩都变得苍白无力。 成儒宗,成儒宗,沈念一虽然喊破了其伪装,心底最深处,却有一丝茫然,这个人明明在四年前死在自己的面前,为了此事,他还消沉过一段日子,难道说从那时候起,就是个巨大的骗局,人没有死,换了张皮囊,成为眼前这个妖言惑众的道士。 做下红丸案这么大的手笔,不,或许在更久之前,成儒宗已经不是他所想的那个人,整件事情,从策划到实施起来,需要更多更繁复的过程,不是三五载能够决断。 “你没有死。”是谁在悬崖边,字字咳血,让人以为其所走出的每一步都情非得已,又是谁义无反顾的反手一剑,刺入胸口,冲着他与宁夏生两个惨烈一笑,他的动作已经这样快捷,也没有能够拉住对方的手,眼睁睁看着其坠入深谷,掉在波澜的江水中,尸首无从,沈念一太想要看清楚眼前人,看清楚陌生脸皮后面,藏着的那个人。 “你是不是很诧异,当年你要亲手抓我归案,却连我的尸首都没有找到,心里头可曾惋惜,是惋惜我死了,还是惋惜我不能配合,让你回来邀功,我知道,不用尸体,你一样可以在皇上面前邀功,他最听你的,以为是你本朝本代的第一忠臣。”成儒宗笑得很放肆,那样平淡的五官扭曲起来,更显恶意。 沈念一沉默了,他突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见过那么多大风大浪的人,居然在一个熟人面前,生出了颓败感,他知道自己需要一点时间,或者是需要一杯烈酒,如果宁夏生在这里的话,大概情形又会好得多。 然而边关到天都,何止千里之遥。 他站起身,不管不顾的往外走,走得太急,居然差些在临门处踉跄了一下,身后是挥散不开的笑声,其他人都安静的不敢吱声,期间太多的曲折,不为外人所道。 沈念一担心的是秦思冉回来的话,事情会变得更加复杂,但是他依然想要离开那个屋子,他甚至不想再看到成儒宗! 回到属于他的屋子,他将书案上的卷宗尽数扫落在地,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成儒宗的出现绝对不是个偶然,一直想要捉拿的人,连线索都时断时续,怎么在这样的档口就直接撞在罗家兄弟的手里。 太容易了,这个嫌犯抓的太容易的。 沈念一站直了身,想到书架的底端还存着一瓶酒,不知在那里已经放了多久,他曾经贪恋过那种醇香,后来又觉得一个人喝酒委实无趣,更别提是在办公的地方,办公的时间。 但是,他今天必须要喝点,缓解一下,手掌拍开酒坛上的封泥,香气扑面而来,沈念一都没有找出酒杯,直接对准将坛口对准嘴,烈酒化成一根直线落下。 酒气很快熏染开来,让他反而觉得清醒了许多,沈念一轻轻放下酒坛,里面最多只剩下小半坛,其他的都在他的身体里面。 “大人,大人。”丘成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到这个时候才敢出声。 “怎么了?” “秦正卿回来了,说有要事。” “明天一早再说。”沈念一在秦思冉面前一直姿态放得很恰如其分,这是难得的直接拒绝,他也不想给出理由。 丘成十分识趣,低低应了声,应该是去回话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旧友 沈念一缓缓坐下来,料定了秦思冉并不会因为拒绝而直接找上门来,正卿大人看似飞扬跋扈,实则对他还是有所忌讳的,明白他的忍让只是他想忍让,否则翻了脸,谁都别想好看。 大理寺绝对不是秦思冉一个人可以大包大揽的地方。 果然,门外一直静悄悄的,再没有人来提秦正卿的那些要紧事情,更没有人来问要如何处置抓回来的这个人,到底是当成红丸案的疑犯收监,还是追根溯源,翻查当年旧案。 一切都在他的情绪化面前,轰然瓦解。 他抓过酒坛,想一想,还是将剩余的都一口一口喝尽了,入行以来,他一贯自律,失态的机会不多,今晚可算是个特殊的例外。 成儒宗的案子,是他亲手收集的线索,也是他亲手去抓捕的,那时候只有一个念头,与其落在别人手中,不如他将多年的好友绳之于法。 是的,多年的好友,久到他都快忘记到底是从何相识的,记忆中就已经出现了这样两个人。 他,宁夏生,成儒宗,可以算是朝中关系最好的三个人,沈少卿,成御史,宁将军,甚至有人笑言,说这样三个人齐齐站出来,除了皇上,其他人怕是都要退让三分,这句话听着是褒奖,实则有些酸溜溜的,成儒宗平日为人最是严谨,听闻流言后,还特意告诫另两人,在旁人面前必须要收敛,切勿让皇上起了疑窦。 宁夏生大大咧咧惯了,听他说完这番话的时候,依旧在饮酒,用胳膊肘碰了碰沈念一,挤眉弄眼道:“你说这个老学究成天担心这些有的没的,我难得回来就看他没日没夜的操心了。” 沈念一微微笑道:“他说的也没差。” 宁夏生不在朝中,自然不会太多的避讳,曾经有人当真壮着胆子在皇上面前参了一本,说宁将军好大喜功,功高盖主,那个折子,皇上拿在手中翻来翻去,嘴角忽而勾起一点笑意,居然好声好气,当着臣子的面,将折子从头到尾念了一遍。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都在等着皇上的一句话,皇上将折子合上,声音不大:“哪位爱卿能够顶替宁夏生将军之职的,站出来给朕过过眼,要是真有这样的能人,朕以为宁将军也是可以让贤的。” 这下子,连喘气的声音都被忍住了,明明几十个人站着,却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皇上很有耐心,等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忽而起身,挥动衣袖,径直离去,只听得莫公公拉长了嗓子喊道:“退朝。” 有人敢参本,却没有人敢去边关打仗,谁都知道那是将脑袋提在手上的活计,有今日没明日的,宁夏生在半醉半醒之时也说过,为什么独独他可以肆意而为,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将性命留在哪里,军中之人多半都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所以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最会得罪人,平日里也就多听你两句,你不管教着他,居然还护着他说话。”成儒宗有股子读书人的迂腐气,恨得在原地一个劲的跺脚,引得余下两人大笑不止。 也就是凭借着这个迂腐气,还有一副硬骨头,成儒宗才坐上了御史之位,皇上都曾经亲口称赞,说是喜欢听成御史说话,得理不饶人,才是做御史该有的风范,他见两人笑得前仰后翻,气得坐下来,跟着往嘴里灌了两口酒:“你们一个雄才大略,一个少年出名,只有我死心眼,配不上同你们做友人!” 宁夏生才不要听他自怨自艾的,过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壮硕的分量压在他肩膀上,眯着眼道:“你要是不配,还真就没什么配了,你要是没在,以后但凡吵架,我这一张嘴,怎么比得过沈少卿的伶牙俐齿,所以你走不得,走不得。” “我没功夫陪你们吵架。” “没功夫可以挤一挤。” “你莫把军中的习气沾染了来,什么荤话都敢当着人面说。”成儒宗说的是气话,却也看出宁夏生有了醉意,伸出手来搀扶住,“小沈,你倒是劝劝他,每次回来就是喝个没完没了的,多少人背后议论纷纷的,没一句中听的话。” 沈念一低头笑而不语,宁夏生若是个肯听人劝的,就不会有今天的这番作为,那些想要劝他的人,大概都被他直接用实际行动被喷回去,再没有脸面站出来说一个不字。 宁夏生又过来拍他的肩膀,得意洋洋的:“他哪里会得说我,他要是会说我,我就不同他在一张桌上饮酒吃饭了。” 成儒宗瞪他道:“我就在说你,你不是也在一张桌上饮酒吃饭!” “你不同。”宁夏生朗朗笑道。 “我不是人!”成儒宗等着他回答,要是他说一个不字,也不管是否技不如人,必须要卷了衣袖上前干架才过瘾。 “你是御史,御史就是那些天生爱管闲事的人擅长之职,要是你不絮絮叨叨的,皇上就要不满意了,我怎么敢阻了皇上的兴致,让你为了我一个人就变得言简意赅起来,做不到的,你真做不到。”宁夏生一个偏头,让过了迎面砸来的酒杯,酒杯落地,碎片四溅,他指着地上笑道:“幸而成御史的身手不好,否则要是哪天皇上真的逼一逼,没准他就能请命,替我去边关打仗。” “说的在理,我看也就他敢应声。”沈念一跟着点点头,却随手替成儒宗斟满了酒,“宁将军一年半载的才回来一次,莫要扫了他的兴致,喝酒便是。” 成儒宗接过酒杯,仰脖而饮。 那一晚,三个人差不多都喝的酩酊大醉,沈念一的酒品尚可,也是满屋子翻找笔墨纸砚,非要给成儒宗写一幅大字,行云流水,笔走龙蛇,画下最后一笔,随手将毛笔远远抛开,和衣卧在地上,酣睡不起。 这幅字却是极好极好的,成儒宗像是宝贝一样贴在家中,走来走去都要多看两眼,说是若非沈念一喝醉成那样,绝对没有这样的笔力与放肆,又说沈念一人前一副做派,实则又是截然不同的性子,非要相熟相知之人,方才能够理会其中的妙处。 直到沈念一手握所有证据,寻上门去之时,成儒宗就站在这幅字之前,背着身,自言自言道:“你我挚友数载,情分不虚,如今又正好落在你手中,为何你不能放我一马?” “所以,我只身而来,因为在证据未到之前,任凭是谁来同我说,你会做下这些事情,我都不会相信。”沈念一见着他的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在悔还是在怕,“我就想多问你一句,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成儒宗没有回答他,而是走到那副字前,抬手取下来,一寸一寸卷起,脸上很是平静,就像是很早以前就想这样做的,然后将字放到灯烛前点燃,两个人都在看那窜起的火苗,看着整张纸被烧成灰烬,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沈念一没有等到成儒宗的答案,宁夏生却听闻消息,冒着被皇上重责的危险,不远千里迢迢的赶回来,披星戴月追到大理寺,张口第一句话便是,证据是否有误,成儒宗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我也想他不是这样的人。”沈念一的神态说不出的疲惫,他抬起手来揉着解不开的眉心,才半个月的功夫,眉心就像上了把锁,怎么都打不开,大概睡梦中都能拧出几条纹路来,“可是,你看看这些。” 几乎有半人高的卷宗,被甩在了宁夏生的眼前,他虽然不太懂这些,也拿起两本看了其中的记载,越看脸色越吓人:“这些都是大理寺找到的证据?” “是,都是我的手下,我的亲信,我生怕有人设局陷害,没有敢假借旁人之手,最为重要的几条线索,甚至都是我一个一个审问过来的,数字清清楚楚,证人明明白白,白纸黑字,没有人冤枉他,没有人。” 成儒宗在职御史期间,贪墨了数十万贯的钱财,树倒猢狲散,只要有人牵头扯开了麻团绳的线头,滴溜溜的展开来,一笔一笔叫人触目惊心。 “数十万贯,大概能抵得上在国库中占一席之地了。”沈念一苦笑着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卷宗,“我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肯回答我。” “他不肯回答你,我去问他,我掐着他的脖子也要问清楚,他单身一个人,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做什么用!”宁夏生的脾气火爆,顾不得连夜赶路的疲倦,只想要问个究竟。 “没有用的,他不会说。”沈念一无奈的叹了口气道,“而且在他的府中,没有搜出一贯多余的钱,没有搜出一件可疑的首饰家什,他的那个家,你我比谁都更加清楚,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都不为过。” 连正屋中,最为像样的一套桌椅,还是在成儒宗新官上任时,沈念一订得整套的紫檀木书案,替他送来,放眼而望,屋里屋外,就剩下这是值钱之物。 第二百四十六章:逃走 宁夏生听了此话,心里头也不是个滋味,试探着问道:“那些钱呢,他贪墨来的钱去了哪里,会不会是真的弄错了。” 这句话,如若是出自别人之口,沈念一大概能够当场翻脸,明明已经放下大量的真凭实据,居然还在质疑他的判断,他的能力,然而宁夏生的心情,他很明白,因为连他自己都希望是弄错了。 “他什么都不肯说?”宁夏生还真是死脑筋,非要再多问这一句。 沈念一很认真的看了看他,居然松口了:“或者他在等个什么契机,你既然赶回来了,就去见一见他,算是给他,也算是给我们俩一个机会。” “我去换身衣服来,一身的汗馊味,自己都快被熏死了。”宁夏生脸色和缓了些。 “不必了。”沈念一阻止了他,“就这样去,他见你为了他这般辛苦,可能会好说话些。” 宁夏生走出一大段路才反应过来:“他是不是说了不中听的话?” “关在大理寺的人,素来也没有什么好话。”沈念一淡淡笑道,“稍后,你一个人进去就好,免得他又对着我吐唾沫。” 宁夏生的神情扭曲:“他,成儒宗对着你吐唾沫!他什么年纪,都已经身陷囹圄,还做出这般幼稚的举动!” 沈念一的眉毛动了动,没有多话,他将宁夏生带到牢门前,让守卫放行:“我在外头等你。” 宁夏生转过头来,定睛看他:“等我出来带好消息。” 沈念一知道他有种天塌下来当被盖的豪气,点点头,沉默的站在旁边,站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真难得,没听到成儒宗破口大骂的声音,大概是一物降一物,宁夏生自有他的手段,没准真的能够问出端倪。 成儒宗绝对不是塔顶之人,他死死咬住的不过是背后操纵的那个祸首,沈念一想过,如果搜出所有贪墨之款,再加上捕获幕后黑手,成儒宗或许可以逃过死刑,这已经是作为良友,能给予的最大帮助,就看其肯不肯配合了。 宁夏生走出来时,双眼贼亮,嘴角含着笑:“成了!” 沈念一没有怀疑,那种欣喜来的有些突然,他追问道:“怎么说?” “他说他想了几天,决定将贪墨的款子先交出来。” 沈念一更加觉得有盼头:“款子不在他府上。” “对,他也这样说,是为了安全起见,府上也不知道有谁的眼线,他身为御史,对家多如牛毛,怎么敢冒那个风险,所以都收在外面,我起初还有点不信,他突然问我,要是交出款子,你有没有法子保他不死?”宁夏生咬了咬牙道,“要是真交出来了,你我联名保他性命,应该可以。” 沈念一默认了他的话,宁夏生又说,藏着款子的地方很是隐晦,成儒宗谁都不信,只肯带他们两个人前往,成儒宗的武功低,更别提什么轻功了,有他们两个跟随,也不怕他会逃跑,所以在大牢里,宁夏生就都答应下来。 事不宜迟,宁夏生是瞒着皇上,从边关赶回来,必须要趁着皇上发觉之前,将事情都处理妥当,三人一行,由成儒宗带路,骑马都花了一个多时辰,沈念一站定脚,才发现已经出了天都的边界,是一处山脚下。 成儒宗被关押了几天,披头散发的潦倒,开始爬山的时候,还健步如飞,到了山腰时,腿脚已经不太灵活,沈念一想要去搭一把,被他重重的甩开:“不用你来做这个现成的好人,我知道你一心不过想要破案立功,用老友的性命来成全自己的名声。” 沈念一不愿意在这个档口与他顶撞,幸而还有宁夏生做中间人,笑嘻嘻的将人给拉过去:“对,他不是好人,他就是个铁面阎罗,不分青红皂白,我来扶你就好,你看看天色,要是凭借你自己的两条腿,哪怕是到了天黑都走不到山顶。” 成儒宗对他还算和颜悦色,借了他的力,赞同道:“也是,天色暗了找地方不方便,稍后下山更不方便,不过我不会领你的情。” “不用你领情。”宁夏生以为,到了山顶,能够将案子推波助澜,往预想的结局走下去。 连带着沈念一也想到过于简单,他跟在两人身后,始终没有开口,偌大的山中,只有他们三个人,不时有鸟雀从头顶飞过,目光稍稍侧滑,原来在山体的另一面就是纵贯南北之地的大江,此处是汇合之处,走得越高,看着脚底下的江面,越发的波澜壮阔,水浪滔滔,奔流浩浩,水天极目之处,动中有静,他的眼力这般好,都始终看不到大江的对面。 “我说,你一个人怎么将这笔巨款背上山的?”宁夏生走路多了,脑子活泛开来,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难道我会将银钱都换成铜子,一袋一袋背上来?”成儒宗的嘴巴也刻毒,“兑换成值钱又不显分量的法子很多,不用我这会儿专门教授吧!” “不用,不用,我这个人最是藏不住钱的,每年的俸禄都不够花销,你就算告诉我天大的好法子,我也没多余的。”成儒宗越是嘴上不肯饶人,宁夏生反而觉得乐观,想来是几天大牢关下来,想明白了其中利弊,知道死咬住不放,对谁都没有益处,只白白便宜了旁人,要是能够将其保下来,也不枉费他几日几夜不曾合眼。 这样一鼓作气到了山顶,也已经是黄昏时分,宁夏生放开手,瞧着气喘吁吁的成儒宗,笑道:“回头我背你下山就是,真没想到你身体这般不济,东西呢,藏在哪里了?” 山顶处,怪石嶙峋,却又巧夺天工的堆积出数个大小不一的山洞,沈念一略微放下心,确实是看着可以用来藏宝的所在,位置偏僻,人烟全无,成儒宗花的一番好心思。 成儒宗却分明有些神魂不守,站在那里发呆,宁夏生以为他是吃累,笑着推他:“不是当真要磨叽到天黑才办正事。” 沈念一暗暗摇头,便是他这样的性格,将性命攸关的大案都说成是小孩子办家家一样,成儒宗的气息渐渐平缓:“我有些时间没来,需要先找找记号才是。” “成,成,你找。”宁夏生好声好气的答应,人却跟随其后,半步不离。 成儒宗在其中几个洞口,分别摸索了下,才确定方向:“在这个山洞里头。” “你随他进去,我守在外面。”沈念一依旧抱着三分警惕。 成儒宗听得此话,不住冷笑:“对,我还在山洞里养了只三头的怪物,专门等着你俩进去,一口一个撕碎吞下,万事大吉,我才方便逃出生天。” 宁夏生算是明白沈念一为何始终不肯开口,大概在他回来之前,已经被这位犯案御史的唇枪舌剑,打得全身都似筛子一般,遍体窟窿眼儿,而且沈念一退半步,成儒宗还偏生要进一步,这样子咄咄逼人,比平日对待那些官员的嘴脸更加难看。 也不知道是沈念一亲手抓捕他得罪了他的自尊,还是一直就存着没有道破的心结,成儒宗的针对之意过于明显,宁夏生叹了口气,好人要做做到底,他拉过其衣袖道:“沈少卿,这山里头又没有旁人,一同进去看个究竟吧。” 山洞黑黝黝的一片,站在口上,还真像是站在怪兽的嘴前,踏前一步就可能自投罗网,宁夏生却连想都没想,一头扎了进去,沈念一叹口气,还是跟了进去。 接下去,他几乎没有反应过来,意外就发生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太明显是设下了机关,沈念一的第一个反应是成儒宗要逃,他避开尖锐刺破空气的暗器,却听到宁夏生的一声低呼,近距离的闪避身手,宁夏生远远及不上他。 “你受伤了没!”沈念一出声问道。 “没有。” 沈念一又道:“你想着进来时的位置,慢慢往外走,我去洞口堵人。” 然而,他终究是慢了一步,成儒宗已经手执利剑,冷眉冷目看着他,嘴角是一抹化不开的讥讽,沈念一沉声道:“你打不过我的,我也不会给你逃走的机会。” 成儒宗的笑容渐渐放大开来:“逃走?我几时说要逃走了!”边说边退,很快就来到了崖边,他回过头只轻描淡写的看了一眼,又转过了头,“我如果要逃就不会选择这样的鬼地方。” 沈念一心中一惊,他已经猜测出成儒宗下一步要做出的决断,合身向着其落脚的位置扑过去:“你别做蠢事,不值得,不值得的!” 成儒宗却从来没有这样迅疾过,长剑反手刺入自己的胸口,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知道是值得的!” 整个身体失重,后仰而落,沈念一只来得及抓住他的衣袖,清脆的撕裂声,下坠的力度差些连他也跟着被带了下去,幸而宁夏生也已经赶到,硬生生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将已经半个人都吊在悬崖外头的沈念一拖曳上来。 而成儒宗落入江面,被翻滚的浪头拍了一下,直接吞没,再无踪迹。 第二百四十七章:拭目以待 案情依然可以了结,罪名依然可以准确无误的按在成儒宗的头上,由沈念一在遍寻不到尸体的踪迹后,亲手写完卷宗,送到皇上手中。 也因此,沈念一同宁夏生被皇上重责,宁夏生是立时回到军营中,扣罚了整年的俸禄,而他则在御书房前长跪了整夜,莫公公过来看了两次,长吁短叹,趁着空隙让小太监给他送水,却被他婉拒。 御书房中的烛火同样彻夜未灭,天微微明时分,有脚步声传出,皇上站在沈念一的面前,说不出的疲乏:“朕一直以为你公私分明,刚正不阿,没想到也会犯下这样的大错,念你初犯,你起来,回去闭门思过一个月。” “微臣定会竭尽全力将那笔银款寻出下落。”沈念一低声道。 “不用找了,找不到了。”皇上的话中有话,却不肯点破,“再跪下去,也于事无补,朕希望没有下一次。” 沈念一当真闭门思过,整整一月没有踏出房门半步,至此以往,没有同旁人提及到成儒宗这个人,朝野上下也仿佛有只无形的大手,将其人其实彻彻底底的抹杀去,毫无痕迹。 然而,一个涉及牵连甚广的红丸案,抓回来的疑犯居然就是成儒宗,掉下悬崖却没有死,他到底经历过什么,为什么每一句话都充满了恶意,每一个字眼都咄咄相逼。 这样的出现方式,过于突兀,背后似乎还隐藏着更大的阴暗。 沈念一扔开酒坛,在地上将纸笔寻出,很快写了一封信笺封好,打开门,高声唤丘成过来,丘成显然就在很近的地方候命,见他出现,神情上似乎松了口气,生怕成儒宗的出现是个极其厉害的打击,不想他恢复的这样快。 “将这封信用最快的方式送到边关宁将军手中,最快!”沈念一放下信笺,快步往前走,“关押在哪里?” “老地方,于泽不放心,要守在那里,罗南罗北实在累得不行,我让他们先去休息了。”丘成接过信笺,快速去办理。 沈念一几乎是足不点地,已经来到大牢门口,于泽亲自守在门口,见到他时,赶紧迎上来:“大人,疑犯在大人离开后,胡言乱语不止,我已经下令将他的嘴给堵上了。” “做的很好。”沈念一见着手底下按部就班的样子,很是欣慰,毕竟都是他一手提拔而起的,知道他的心思,不会乱了脚步。 “还有,秦正卿来过一次,说是要进去审问疑犯。”于泽有些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 “你们做了什么?”沈念一知道必然是有些小动作,不太能见光。 “小唐趁着秦正卿不注意,偷偷抹了点痒粉在秦正卿的脖子后头。”于泽的五官扭了下,显然是想笑又不敢笑,“秦正卿还没来得及进去,就发作了。” “胡闹!”沈念一低声呵斥道。 “是,但当时也没有办法,虽然秦正卿不知道这个人就是当年没死的成儒宗,可毕竟是在大理寺中,人多嘴杂,隔墙有耳的,没准就是已经有人传信过去了,否则怎么会来得这样巧,我看着疑犯的情绪也极其不稳定的,还是不要面对面才好。”于泽咽了口口水道,“要是大人觉得我们做错事,尽管开发就是。” 沈念一又好气又好笑:“小唐的痒粉也不是什么秘密兵器,秦正卿也是有脑子的人,回头一想都明白了,他还不来找人算账。” “不就是想拖延点时间吗,等他想起来,这边都解决好了,也不必我们烦心,算起来都是我们私自而为,绝对不拖累大人。”于泽就差拍着胸口立誓了。 “好了,已经都做下了,你们承认与否,秦正卿都一并会算在我头上的,我自会解决处理,你在这里守着,我再进去一下。”沈念一哪里会真的责罚他们,更不会让他们来做替罪羊,已经决定将此事包揽下来,顿一顿又道,“要是秦正卿问起来,什么都不必多言,只让他来找我。” 他叮嘱后,已经推开牢门而入,里头安排的很是妥当,五步一人,都是脸熟的,嘴上自带封条,绝对不会多说一个字,所以安静的井井有条。 到了关押成儒宗的牢房前,沈念一略显迟疑,他担心这次的出现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好似有人刻意将他的软肋一件一件寻出来,在适当的时候,给予痛击,不知他能够应付到第几招。 成儒宗依然穿着那身道袍,嘴巴里被塞了麻团,又用布条给捆紧,别提是说话了,就是呼吸都有些困难,见到沈念一折返,一双眼都快要喷出火来。 沈念一也没有立时给他解开,有些话,还是先容他单独说完,以免对方意气用事,大叫大嚷起来,什么都说不明白。 “儒宗,当年你从悬崖掉下去,我们俩人已经尽力寻找,但是一路走到下游,都没有你的踪迹,只以为你的尸首沉入江底,再没有下落,却不曾想,你居然没有死,这几年,你改头换面,还是为了做那件大事,那件你死咬住不肯松口,将身家性命都一并交出的大事,对不对?” 沈念一缓缓道来,一直在留意着对方神情的变化。 成儒宗从开始的怒气冲冲,到提及大事时,一闪而过的那种慌乱,都尽数落在沈念一的眼中。 “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参与其中的,从我们相识之前吗,打一开始,你考取功名,入了朝野就是为了这个目的,那么我也不多加责怪你,人各有志,各为其主,也不算你背叛了谁,或许你觉得你做的才是对的,而我们不过是皇上的走狗。” 沈念一笑了笑,走过去将布条解开,又取出了麻团:“我猜想,这一次并非是罗南罗北抓住了你,而是你自投罗网,儒宗,你回来想做什么?朝野上下,被红丸控制住的人,有没有三十个,你教他们教的真好,不但是身体被操控了,还有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太阳穴的位置:“想想也是,当年的成御史一张嘴就能舌战群儒,经历了这几年,想必是更加有长进了。” 成儒宗没有说话,两个人距离很近,他能够清晰的看到沈念一细微的表情,双方都在打量彼此,都在暗暗较劲,看谁先掌控不了自己。 “我听手下说,方才你还在破口大骂,怎么见着我又不吱声了,成儒宗,我很想听听你会怎么骂我,我又有哪里对不住你的地方。”沈念一退后半步,居高临下,俯视着眼前人,这不是他喜欢用的姿态,只有在真正审问疑犯的时候,才用得上。 就在方才的一刹那,他的心里升出一句话,如果当年他和宁夏生还以为成儒宗是可以走回头路的可能,那么眼前的这个人所犯下的罪过,绝对没有其他能够补救的可能,红丸造成的危机有多大,只有涉身其中的人才能够领会。 如果,孙世宁也因为此事而丧命,又有谁来给她一个公道的说法。 “有一句话,你说对了。”成儒宗嘴巴发麻,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大理寺的人想要抓住我,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如果你要隐藏真实的过往身份,也不是我能够在这么快的时间内看破的。”沈念一继续追问道,“你是故意露出行踪,露出真相的,为什么!” 成儒宗听他问的急切,也没想到,时隔四年,沈念一的本事也跟着精进了,居然完全没有好大喜功,遗漏细节,反而一下子就抓住了最为紧要的关键。 明明是想先给大理寺一颗糖丸,趁着他们在红丸案上兜兜转转走不出来之时,做下另个大手笔,但是沈念一完全就站在设局之外,不为所动。 真正是该对这个人另眼相看的时候了,成儒宗想到上头关照下来的那句话,如果可以,无论做什么都先要避让开沈念一,否则的话,事情会从轻而易举变得最为棘手。 他自以为对沈念一各种了解,所以偏偏不信这个邪,两厢交锋之时,才隐隐有些后悔了,这一步,他走得有些急,想要往后拖曳,却已经被沈念一踩中了影子,动弹不得。 不过,他当然不会输,因为就算此时此刻已经被关押在大理寺,依然是他在暗,其在明的局面,他手中握有的胜算面实在太大,适当放弃些细节,也是无所谓了。 成儒宗抬起眼来,盯着沈念一的脸道:“你就那么想知道为什么,我是不会告诉你,皇上不是夸赞沈少卿是天底下第一聪明人,那么我就拭目以待,聪明人怎么来个盲人摸象,一点一点掰开真相,不过,沈少卿,我是要适当的提醒你一句,属于你的时间无多,你一定要抓紧才可以。” “时间,你说的是时间!”沈念一厉声喝问道。 成儒宗还不自觉,得意的点了点头道:“当然,每个人要追的一直就是时间,否则帝王也不必追寻长生之法,而朝臣更不用斤斤计较升职之道,时间就在你我身边,却是那水中月镜中花。” 第二百四十八章:你之毒药我之甘饴 沈念一不想用话语刺激他,甚至预备着就纵容着成儒宗的这份得意劲头,要知道一个人得意的时候,才是心理防线最为薄弱之时,他要的就是这份效果。 既然成儒宗没有否认,那么先前的猜测就是准确的,此人绝非是投案而来,他的出现不是偶然,那张伪装的脸也不是偶然。 有什么事情,会比红丸案更棘手,甚至不惜要牺牲掉已经隐伏这么久的一颗暗器,让成儒宗自行暴露,将往事历历在目重演一次? 那个人,那个杀死华封和马真的范继明,将马真的尸体在青天白日底下扔在九道巷,沈念一越想越不对劲,就算当时的凌哥和小叶不曾目睹,人来人往,总会出现个有心人多多留意,那个大巫不是也同样跟随范继明良久。 范继明是真的没有察觉,还是刻意露出了破绽! 但是,范继明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无从下手再查,眼前就剩下了死而复生的成儒宗,沈念一的目光直射而往,盯在那张普通的五官上,这张脸底下的东西,务必要挖掘出来才行! 成儒宗想要大大方方的应承了这目光,不曾想,四目相接,他好似被什么炙热的火苗****到,不自觉的就想要往后退缩,等反应过来,才明白那是沈念一自身散发出来的气压,差点让他心生畏惧。 这是怎么了,他以前从来不觉得沈念一是个多厉害的人物,就算是被拿捏住了证据,他依然是游刃有余的,怎么再相见时,居然在简单的两下交手之后,太明显的已经落了下风。 成儒宗不甚明白,咬牙切齿的还想要再尝试一次,沈念一却已经将视线转移开,显然经过高手整顿的脸孔,不足以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在想其他要紧的所在。 时间,成儒宗说到时间两个字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加重了语气,即是说尚且有件大事,正在筹划进行中,尚没有完成,会是什么大事,值得一步一步铺就而来。 成儒宗故意惹他说话,不能集中思想:“你这些年依然坐井观天,守着个大理寺,也不过是狭小的眼界,闭门造车,而且你的上首秦正卿还视你为眼中钉,你真以为你在大理寺中的地位牢固?” “原来,你还是这般关心我。”沈念一淡淡而笑道,秦思冉与他面和心不合,也就在这三年间,才尤为明显,大概是他过于勤力,皇上又嘉奖太多的原因,成儒宗开口就能够知晓左右,必然是有大理寺内部之人在通风报信。 大理寺中的内奸,还真像是春风后的野草,割了一茬还有一茬。 经历过霍永阳的叛变,沈念一觉得在此事上已经心平气和的多,皇上还安插了人脉在他身边,难不成还能吵闹到御书房去讨要个公道。 “沈念一,你胆子确是不小,明明知道天都城内,红丸买卖的那条暗线来头颇大,居然敢瞒着皇上,在一夜之间给彻底端了,皇上明着是贬了你,实则不知道暗暗欢喜成什么样子,你真是会讨其欢心。” 成儒宗说起此事,不由得不恨,他辛苦周旋了三年,花费诸多心血人脉,将他在任时的那些铺垫,尽数用尽,才有了一张详尽的布局,而沈念一才用了多久准备,而且是不声不响,几个时辰,打了一场彻底叫人不得翻身的绝命仗。 真正是克星来的! “你可知那红丸的厉害之处,服食后,如若没有坚强的心智抵抗,可能一辈子都会被其操控,渐渐腐蚀,再无回头之路,简直是伤天害理,没有人性的毒药!”沈念一想到孙世宁那段日子的辛苦,整个人不说丢了半条命,也算是被扒了一层皮,还只不过是其中一个无辜被牵连的受害者,不知情处,还有多少人也是在不知不觉中被下了药,真正是可恨之极。 “那才是极品珍物,其中曼妙之处,沈少卿又没有亲自品尝,你之毒药我之甘饴,如此浅白的道理,如何还要旁人细说。”成儒宗见他越恨,就越是欢喜,“而且红丸所赚的银钱,数值之大,也绝非你能够想象得到,沈少卿出身名门将相之家,恐怕从来没有体会过穷字的困苦,自然不能明白这些了,你觉得那些理所当然的事情,实则也从来没有想过我这样出身的人会怎么想。” “儒宗,我得罪过你?”沈念一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相交一场,他居然从来没有想到过,成儒宗实则一直不喜欢他。 “得罪是谈不上,你半辈子顺风顺水,旁人在你眼里不过是出风景,你稍许在心里分一分春夏秋冬,其他的还能有什么差别。”成儒宗看着他又道,“那年,我问你借钱,你直接将身上所带的所有都给了我,却没有问过,我要拿这些钱做什么?” “我不会问这些。” “是,你不会问,所以也一直没问我讨还,如果我告诉你,那是用来给府里几个下人放月俸所用,你大概会惊讶,我居然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了。”成儒宗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与宁夏生不同,那是个开口闭口自嘲穷疯了的将军,而且从来没觉着向人开口伸手有多么不妥,他就开过那一次口,而且自此在沈念一面前自觉就矮了半头,再无平起平坐的机会。 既然,老天爷这样不公,他势必要竭尽全力赌上所有,打个最漂亮的翻身仗。 “这样小的事情……”沈念一果然是不解的,这样聪明的人,偏生有些不懂人情世故。 “这不是小事情!绝对不是!”成儒宗才缓和点的情绪,再次被调动而起,“你从来就没看得起我,从来就没有。” 沈念一苦笑下,这时候,要是强行解释,更显得苍白,他选择沉默下来,等着成儒宗情绪失控时,流露出的破绽,这已经不是对旧友心软的良机,他错过一次,才导致成儒宗走得更远,绝对不能再有另一次。 “而且你的自以为是,越来越变本加厉,听听你方才的话,以为当真就能将红丸之根源从天都城内拔去,就凭你的一己之力,真正是个天大的笑话。”成儒宗还是没有忍住,他就要挑让沈念一不好受的话来说,在意的才会产生挫败感,他很想在其脸上看到那种失望透顶的神情。 沈念一深吸一口气道:“想来,你是不会告诉我,到底还有多少黑市的存在。” “那是当然。”成儒宗笑得几乎合不拢嘴,“不知沈少卿会对我如何下手,大理寺中据说也有不少的极刑,都拿来试试可好,看我能够撑到几时?” 他越是这样说,越是在用话语挤兑沈念一,不让他顺利出手,沈念一知道,成儒宗在那个年纪就升任御史之位,绝非浪得虚名,两个人针锋相对,谁输谁赢还真说不准。 可惜,成儒宗错估了一件事情,沈念一对待旧友会得心慈手软,如果在心里已经将此人的名额剔除出去的话,那么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就是祸害朝野官员,妖言惑众,用红丸间接陷害孙世宁的罪魁祸首。 他答应过世宁,不会让她白白受苦,会给她个交代的,这个交代已经被抓到大理寺,又怎么会得姑息。 沈念一没有再浪费时间的意思,大步向外走去,成儒宗只以为其会留下来与他斗心斗口,冷不防见他离开,却是怔了怔,没反应过来,他身上还有这样多值得挖掘的线索,就这样甘心放弃了? “大人,可有进展?”于泽看出沈念一的神色阴沉沉的,想来不是好消息。 “你带人亲自审问,不仅仅是要审出,红丸案的本源,还有他此时出现的真正目的,势不容缓,只给你三个时辰。”沈念一的语气萧杀。 “大人,我明白了。”于泽接手过这三个时辰,心底里不住冷笑,关在里头的那一位,还真把自己当成个角色,以为大理寺是吃闲饭的地方,到目前为止,没有吃任何的苦头,不过是沈念一还未曾松口。 只要一句简单的交代,他们自有几十种能够撬开对方嘴巴的法子,而且保证不会将人弄死。 沈念一直往前走,丘成又赶过来回话:“大人,信笺已经送出。” “秦正卿那边可有什么反应?” 丘成嗤笑一下:“秦正卿已经打道回府了,大人看看时辰,已经快三更了,秦正卿很少留到这样晚。” “他家有妻小,回去也是理所当然的。”沈念一想一想又道,“密切注意他最近提拔的人手,适时安排一两个过去。” 丘成知他向来不喜欢大理寺内部勾心斗角,所以一贯秉着井水不犯河水的规矩,这次却主动提出要求,也没有多问:“是,立时安排,我们有适当的人手。” “不用太贴身,大致了解即可。”沈念一在经历了成儒宗的那些话以后,忽然明白过来,不是他真的不闻不问,对方就会以为他是个好商量的人,反而会得更加提防,而且诸多不满,与其平白无故背着嫌疑,不如就做得彻底些。 第二百四十九章:仗义每是屠狗辈 旁人都说大理寺沈少卿,心硬如铁,不如就把这四个字坐实了也好。 沈念一不想留下,他有三个时辰再回来听消息,于是决定去正安堂,那里不会觉得他的到访突兀,而老郑多半还没有入睡,正在药房中配制那些古方上快要失传的方子。 “大人,多久没回去了?”丘成忽然问了这样一句。 沈念一侧头想想,居然想不起来,上回是家中的老仆过来,他才回去看了看,那位也是尽心尽职,将那个居所整理妥当,不过他一直将那处只作为休息的场所,大理寺中也有他可以安睡的地方,回不回去的差别并不算大。 “怎么,得了什么消息?”沈念一知道他既然提起,必然是有些原因的。 “秦正卿似乎对大人日以继夜在大理寺中颇有微词,那话说的不太中听,好似大人没有个落脚的家,非要霸占着办公之所不放。”丘成眉头皱起,“前日寻个借口,非要将大人休息的那间屋门打开,说要看看可有什么怠慢之处。” “你拦住了?” “是,大人的地方,怎么容得旁人来说三道四,翻箱倒柜的,不过秦正卿要是真的上了心,总会寻到机会的。”丘成不愿意见到沈念一退让到这样,还要落于下风,实在是不甘心。 “我明白了,他要是喜欢在这个地方挑刺,那你明天就将那间屋子腾空了,里面的家什清理一下,两床被褥卷一卷拿出去处理掉,要是他再提及,就请他亲自进去好好看一看。”沈念一垂了眼帘,掩盖住眼底一抹讥讽,这是最后一次避让,如若他还要变本加厉,势必是逼着反击了。 直走到大街上,他觉得呼吸清明,不再压抑,大踏步走到正安堂,蜻蜓揉着眼出来:“沈大人是来看那名病人吗,他已经睡下了。” 沈念一摸出钱来:“我记得巷子口老于的汤面摊子还开着的,你去买些回来分食。” 蜻蜓顿时睡意全无,眼睛贼亮:“大人,热汤面是要加肉的吗?” “加,都加双份。”沈念一就没见蜻蜓的速度这样迅疾过,跑进灶房抱了个锅出来,几乎是飞出门去。 “大半夜的进食,不利于修生养息。”郑容和听到动静,走出来笑着说道,“难得你还惦记着老于的面,他上回还打听说怎么许久不见沈大人。” “谁让他昼伏夜出的做买卖,我上次说给他些本钱,开个像模像样的小馆子,他说什么都不答应,只说担当不起。” “要是换成是我也同样一句话,被人知道一个小馆子是沈少卿下的本钱,他还能不能正经做面条了,他要求的不多,够糊口,做得自在开心就好。”郑容和随意答道,见沈念一的神情不太对劲,轻咳一声道,“出事了?” “你还记得成儒宗吗?” “记得,前任御史,犯了贪墨巨款的案子,你不忍心抓他,他却跳崖自尽了。”郑容和简短几句话就给说尽了,“这个案子又被人翻出来,抓你痛脚了!” “不是别人,是我自己。”沈念一低声道,“真是没有想到。” “他当年就是咎由自取,你到底有什么放不下来的。”郑容和声音略微抬高道,“为了此事,你受了皇上的重罚,其实我明白,那根本就是自己在惩罚自己,你总是以为身边人但凡做错事情,都是你没有及时阻止,实则呢,这是他们的错,并不是你的!” “那是因为你是我的挚友,才这样袒护我。” “你还没说这个人怎么了,你将旧案又翻出来做什么?” “老郑,成儒宗是红丸案中的关键人物,我派出去的人将那位在红丸案中神出鬼没的道士抓回来,我方才知道,这个道士就是成儒宗,他没有死,当年可能也是蒙蔽的一种法子,用假死逃脱了。”沈念一看着郑容和总算露出点惊讶的样子,他反而笑了,“真是折磨,他将自己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他的脸,他的声音,他的行为举止都改变了,却在与我面对面时,露出了破绽,让我直接给道破了。” 成儒宗想必花了很大的心血,才能将自己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他选择下手的那些官员,大部分甚至与他是同朝为官的,没有一个人可以认出他的本相,可见他的伪装是多么成功。 但是,他选在沈念一面前破功,真的只是因为他过于嫉恨沈念一,才无法控制住伪装吗,绝对没有这种可能,破功不过是另一种伪装,沈念一知道自己还是不能亲自下手,所以让于泽出手,撕开了对方的皮,看看里面究竟还藏着多少污垢。 “既然已经带了这样的巨款跑了,还回来做什么?”郑容和一拍前额道,“真是要命,你说红丸案是他做下的,那么说来,他与西树国还有牵扯。” “是,红丸的原料出自西树国,脱不得干系。” “皇上要是知道,没准又想起当年你做下的蠢事,直接将你革职查办了。”郑容和没好气的说道,“那么,你们大理寺的秦正卿可就如愿了。” “我不会让所有包藏祸心的人如愿。” “你,就凭你。”郑容和仰天笑了笑道,“你要是真的硬的下心肠,就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你到底在躲避什么,敢同我说明白吗?” “敢啊,我给了于泽三个时辰的时限,让成儒宗交代出本源。”沈念一面对他的冷嘲热讽压根不在意,要是宁夏生在的话,大概会更加不客气,当年宁夏生甘冒大险回来想要挽救成儒宗,他私底下问过,可曾后悔这样冲动的举止? 宁夏生笑而不语,过会儿反问他,是不是后悔?沈念一摇了摇头,两个人心里头的答案是一样的,既然决定做的,就不会允许自己后悔,假使真的是做错了,也要亲力亲为的补救过来,才肯罢手,绝非会得将责任推卸给别人的懦夫。 “你还真想明白了?”郑容和这一次的吃惊才是真的。 “是,我还将大理寺中,专门用来小睡的屋子给撤了。”沈念一正色道,“以后或者彻夜办公,或者就回自己的地方睡觉。” 郑容和绕着他转了一圈,啧啧称奇:“到底是谁让你大彻大悟的,要我说,你早就该回去安睡,那个地方安排的井井有条,令堂不是亲自安排了可靠的人替你打点,连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修剪的十分好看,你却不喜欢。” “太安逸的日子,会得让我的工作情绪大打折扣。”沈念一沉声道,“我以前一直这样认为。” 所以,他在大理寺中的床榻不过一尺略宽,连翻身的空间都不留下,就是想让自己随时保持警惕心,然而,认识了孙世宁以后,他才明白自己想错了,因为有值得要他全心全意保护的人,他才愈发有动力,愈发能够冷静面对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 成儒宗说了一大通的谬论,有一句话,他却听进去了,他过往确实自以为是。 “其实,你也可以带孙姑娘去你那里坐坐,我记得院子里种了好些月季,常开常新的。”郑容和笑着摊了摊手道,“旁人求之不得的,你却没放在眼中。” 蜻蜓已经喜滋滋的将热汤面买回来:“先生,沈大人,我让老于加了辣油,香的我一路都在吸口水,快些趁热来吃。” 郑容和笑着点他的额角:“平时是短你吃穿了吗,没个出息样。” “沈大人出手阔绰,先生怎么能同他比。”蜻蜓说了句特别老实的话,生怕郑容和敲打,放下锅子,缩着脖子去拿碗筷。 沈念一揭开锅盖,看着里面汤色浓郁,面条雪白,碧绿的葱花,鲜红的辣椒交相辉映,笑了笑道,“果然是香气扑鼻,难怪有阵子没吃,还总能挂记着。” “老于要是听到你这句话,能乐疯了。”郑容和老大不客气的从蜻蜓手中接过热气腾腾的一碗。 沈念一吃了两口,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声,却是小叶闻到香气爬起来,怯生生的站在门口,眼馋的看着他们,不敢说话,他招了招手道:“买的很多,你也来吃。” 一桌子的人围着吃的热火朝天,沈念一先放下筷子,看着小叶问道:“要是给你个地方,能够安稳睡觉,三顿吃饭,你愿不愿意去?” 小叶手里头的筷子,滑落下来,抬起眼来问道:“凌哥也一起去吗?” “仗义每是屠狗辈,这话还真是不假。”郑容和在旁边摇头晃脑道。 小叶听不懂文绉绉的话,只是重复问了一次:“凌哥能一起去的话,我就去。” “他要是愿意的话,当然可以。”沈念一趁着他放下戒心,没有防备,忽然问了一句道,“那天,你和凌哥是真的见到在九道巷做坏事的那个人了?” 小叶茫茫然的抓了抓头发道:“凌哥是见到了,我只知道大巫拐了进去,没干好事。” “那么说来,你并没有瞧见?” “是,但凌哥不会撒谎的。”小叶生怕他误会,连忙要解释,“凌哥没有骗过我的,他只说有些事情不能同我说,我就不问,但是他不会骗我。” 第二百五十章:残破的记忆 在街头巷尾生存的孩子,最会识人眼色,小叶知道是沈念一起了疑心,他也知道对面坐着的几个都是好人,都是想要帮他和凌哥的,所以不好反驳,嘴角却是往下耷拉了。 “你们认识多久了?”沈念一偏偏还是要问清楚。 “一年多了。”小叶放下碗筷,“凌哥从来没让我做过坏事,要是没有他,我早被大巫抓去做这个了。”他做了个手势,大家都看的明白,是要去街上做贼。 “他自身难保,又怎么护得住你?”沈念一望着他问道。 小叶还真的是答不上来,脸孔都涨红了:“你别小看凌哥,他很厉害的。” 沈念一点点头,与郑容和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猜到凌哥用的是什么法子,他体内的十多种毒素横流,随便弄点出来吓唬吓唬大巫应该足以,大巫在他眼中怕都是不入流的货色。 不过,凌哥始终很有分寸,就像当日不会直接告诉孙世宁,那个继子的尴尬身份一样,他适当的掩饰,只让小叶看到明朗的一面,这样的举止行为算是难能可贵。 “大人,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小叶性子里还有股执拗。 “我只是想更好的帮你们,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沈念一哪里会得为难个孩子,他抬起手来摸了摸小叶的头,以前的他,根本不会做出这样亲和的动作,哪怕是世宁沦落在大牢里的时候,他还嫌弃她蓬头垢面,恨不得退避三尺。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改变了良多,不再用俯视的目光来看待其他人,如若成儒宗认识的是现在的沈念一,会不会将敌意放得更低。 小叶显然接受了他的话:“大人,等凌哥的身体都好了,我愿意做牛做马服侍大人来回报。” 蜻蜓听不下去,拖着人就走,一路还在教训着:“你当沈大人是什么人,他身边高手如云,数都数不过来,哪里轮的上你来做牛做马,我看你也不算太笨,往后不如跟着我切切药材,洗洗碗,还来得实际些。” 沈念一听得忍住笑,看向郑容和道:“你这个徒儿真是人精。” “他替你解了围,回头我还要夸他两句。”郑容和的笑容一点一点收敛下来,“这会儿,你我都有空,何不来听听关于我的故事?” “你的故事?”沈念一明知故问道,“你的那些大事小事不是早就报备了,这会儿想要投案自首已经太晚了。” “我说认真的。”郑容和急于想要表态,索性站了起来,本来一直隐讳不提的过往,在见到凌哥以后,他自己都快按捺不住,大概就是所谓的同病相怜,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个病人,还有过去的自己。 那个奄奄一息,躺在角落里,等着身体慢慢腐烂的自己,郑容和的眸色上如同蒙了一层薄纱,暗淡无光。 “你确定要说出来?”沈念一再次反问道。 “是,有些遭遇不去想还好,否则的话,简直要在五脏六腑都烧灼一遍才罢休。”郑容和缓缓地背过身去,“很多年前了,我被选做药人的时候,才只有五岁。” 自从懂事起,郑容和听到最多的一句话,说的就是他天生是个学医的料子,三岁就能背诵汤头歌,四岁会将简单的几十种药材逐一分辨而出,他的一双手格外灵活,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抓着大人的手,佯装要把脉。 大人们都喜欢他,由得他用小小的手指头,像模像样的搭在手腕,然后发出善意的微笑。 于是,五岁那年,他被送到极富盛名的杏林高手门下,那位高手不过是看了他几眼,已经露出赞许的目光,说的话还是那几句,甚至不用通过三层的试炼,就将他收入门下。 家人当然是欢欢喜喜的叮嘱他务必要听话,务必要好学,然后将他留下,放心的离去。 自那一天起,就是郑容和的噩梦开端,他一步一步被变成了药人,见不得家人,见不得外头的天空,更加不允许与其他不相干的人等说话。 每个月,会有人来送很多药材,让看门的两个药童,准时煎好,按手按脚的给他尽数灌下去,一碗一碗各种说不上是什么味道的汤药,将他的味蕾都腐蚀坏了。 更加糟糕的是,月中的时候,会有人用小刀割破他的十根手指头,次序永远不会颠倒,等到指尖血流出小半碗,才像是奇珍异宝般被小心翼翼的端走,而他已经痛得全身抽搐,根本站不起来。 五岁的孩子,能够做的其实很少,起初他还有点盼头,至少除了那些汤药,每天也是好吃好穿的供给着,并非真的要了他的小命,他以为只要忍过段日子,家中的人来探望他,就会发现端倪,到时候,他一定要求跟着他们回去,再也不留在这见鬼的地方。 然而,一等就是三年,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家人始终没有来看过他,而皮肤上的溃烂,从小指甲盖那么大,慢慢的遍布全身。 开始的时候,没有人在意,依然是做着相同的步骤,喂养,放血,等到察觉出异常时,他已经快要咽气,送药材的想必也是个高手,起先还想要再挽救下,很快才明白,根本就是病入膏肓,跌跌撞撞的冲出去唤人。 等他再一次醒来时,见到了那位高手,三年后,又一次见到,他觉得曾经看起来慈眉善目的一张脸,简直比小孩子所有能够想得到的鬼怪更加吓人。 那人双眉紧锁,居然认认真真的替他诊断,不时问着旁人什么,才三言两语之间,连带着送药的,看管的,甚至煎药的,统统都吃了那人的耳光,半边脸都是红肿发胀的,他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那人的身量很高,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声音嗡嗡作响:“你在笑什么?” “谢谢你替我出气。”他说完这句话,就合起眼睛,只当自己是个死人了。 那人显然也是呆了一下,毕竟眼前是个才八岁的孩子,没想到对待生死会这样轻易,不过转念一想也没有错,越是年纪渐长越是怕死,这是常理,孩子们都没有来得及尝试过富贵荣华,权利金钱的诱惑,又哪里懂得多活一天的美妙之处。 可惜,真是可惜,养了三年的药人,居然就这样坏死了,这样平躺着不动,他的呼吸间都有种花果在盘中放得时日长久的气味,可见内脏都已经都腐坏,皮肤上头呈现出来的,不过是种警示。 “将他抬出去,找个犄角旮旯地方,放在那里,过不得几天,他就咽气了。”那人放开了搭在他身上的手指,用一块锦缎慢慢的擦拭着。 听命之人反而有些迟疑,毕竟他在这里待了三年,要是出去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反而是种麻烦,不如当场勒死,一了百了。 那人很不客气又给了问话的人一耳光:“我这辈子手上都不曾沾过人命,放他出去自生自灭,他能撑几天才死,就不是我能够掌控的范围,其他的不必再多废话。” 于是,他被两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抬手抬脚,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应该都没什么人烟之处,才将人给放下,一丁点儿食物和水都没有留下来,这样子的病情,看起来连十二个时辰都撑不过去,那些人又凑近了,很仔细地查看他的状况,见他已经是出气多吸气少,才放心而去。 八岁,八岁那一年,那么长,又那么短暂,他始终不明白,家人那样疼爱他的家人,为什么再也没有出现过,如果知道他全身腐败,死在这样的地方,会不会有人掉一滴眼泪。 他想,应该没有,除了他自己。 不会再痛了,不用再苦了,他不住安慰自己,只需要将肺里头最后的几缕气吐出,就能够永远不再感受到这些,他很乐意死的快些,再快些。 “你在那里遇到了后来的师父?”沈念一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分,听他用平缓的语气说出这样一个凄惨的故事,心里头的震惊绝对不小,“所以,你每次说起自己,都是从八岁开始说的,再没有以前了。” “是的,没有以前了。”郑容和轻轻叹了口气道,他以为曾经那三年里的日日夜夜,他都这样思念着家人,不曾料得,五岁的孩子,能够记住的不多,再加上药物对记忆的损坏,他后来已经想不起来,曾经的家到底在哪里,他本来的名字又是什么,他只记得那些片段,那些晃来晃去的人影,还有支离破碎的话语。 “所以,郑容和的名字也是你师父起的?” “是,他说容和两个字应对我的性格,很适合。” “你也不是孤儿。” “应该不是。” “那么,当年囚禁你的那个大夫又是谁?” “我不记得了。”郑容和想一想才道,“不过,肯定不是和凌哥同一家的,手法上倒是很相似,怎么说呢,天底下培育药人的手法其实都差不多,区别只在于,药人本身的体质。” 第二百五十一章:循环不止 沈念一长吸一口气,他没有说话,而是将右手力道恰好的放在郑容和的肩膀上,微微往下压了压,这种时候,动作比言语更加具有安慰性。 “好了,老沈,我没打算哭哭啼啼的,已经是好多年前发生的事情了。” “所以,你一直吃什么都说淡而无味。”沈念一将桌上的面碗推一推,“连蜻蜓都不知道,为什么正安堂的伙食不太好,实则是因为你吃不出滋味。” “庆幸的是美食好歹尝不出,药物的好坏却瞒不过我,其实也好了,能够让我专心研制古方。否则喝香吃辣的,舌头也一样会变得迟钝。”郑容和真的只是想找个人说出来,心里头该放下来的,在八岁那年已经尽数扔在那个小巷子里,再没有带出来。 若非是凌哥病情发作,让他触景生情,恐怕他能够瞒着所有人一辈子。 “你就没有想办法再回头去找寻家人?”沈念一很快想到,只要留下线索,大理寺宽广的人脉,或许可以帮上忙。 “不找了,不找了。”郑容和生怕他不信,一直摇头,找到了又怎样,是要质问为什么当年将他丢弃,还是要抱头痛哭一场,“我又不像你这样风风光光的,不得锦衣归家,不如就这样。” 年纪渐长,郑容和实则很清楚,当年的他怕是被一桩见不得人的交易给出卖,他的体质特殊,是不可多得的药人良材,只要给出一个能够只手遮天的价格,而且保证他并不会送命,那么怕是有人已经早早的妥协。 他很害怕,这个猜测会在寻找出真正身世后得到落实,那样子,人性中最为丑陋的一面,就被他一个人独自品尝到,所以,他宁愿当自己是个孤儿,是个被遗弃的孩子,破破烂烂的时候,被师父捡拾回来,手把手的教会他重新站起来。 不仅仅是如何做一个好大夫,还有如何做一个完整的人。 师父是他八岁以后,双眼唯一能够看到的那盏灯,虽然老旧昏暗,摇曳晃动,却始终没有熄灭,郑容和一只手扶着墙,跟随那盏灯,一步一步的走下来。 后来,又遇到沈念一,两个人虽说性子差了十万八千里,又不同行,却是一见如故,沈念一的家底殷实,提出不如开个医馆,由他主理,不为赚钱,只是可以帮些值得帮助的人。 郑容和根本没有细想就一口答应,皇上得知后怕是要气的吹胡子瞪眼,宫里头的太医院不肯来,赔本的生意却做得欢实。 他想要始终确认自己的心是否没有走错路,是否没有因为曾经的阴影就自暴自弃,可喜的是,他掩饰的很好,而沈念一也不是多话的人。 三年前,他将蜻蜓从一堆破破烂烂中捡拾回来,生命就像是个循环不止的圈圈,总是在走过相同的情节,他见着蜻蜓伸出脑袋,对着他笑的时候,小小的脸孔像是一块黑炭,牙齿倒是白生生的,他不由的伸出了手。 他没有后悔将蜻蜓带回来,蜻蜓也是个有过去故事的孩子,却再三缄默,没有说过,好的,他暗暗想过,师父当年也没有问过他到底怎么回事,所以,他也愿意随遇而安,只给蜻蜓提供个可以住的居所。 “先生,我将小叶给哄睡了,等我将这几个碗洗了,也要去睡了。”蜻蜓摸出屋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不用洗了,你去睡便是。”郑容和摸了摸他的脑袋。 蜻蜓没好气的给拍开了:“先生,灶房统共才两个锅,却有几个人吃饭,而且明天天一亮,还要给凌哥煎药,你千万别说你来洗碗,上次打破的几个,还是最贵的,总不能等明天一早,孙姑娘来了,给你洗锅洗碗。” “她明天一早就来?”沈念一轻声问道。 “孙姑娘身边的丫环本来就受了风寒,吃了药,硬撑着做事,结果孙姑娘也跟着有些鼻塞打喷嚏,先生说怕是传染给病人就不妥,给她们发了药,让回去好好睡一觉再过来。”蜻蜓说完两句,将锅碗抱起来。 “蜻蜓,你本来不想跟着我学医的,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郑容和出声问道。 “有个人上山采药摔断了腿,膝盖那儿就留着一层皮连带着,家里头有四五个孩子,连带着那位娘子,都在这里哭个没完没了,结果先生走出来,看了看那人的伤势,只说救得回来,让我相帮着把人抬进里屋,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先生就让我做下手,整整一晚上,谁都没捞得觉睡。” 蜻蜓的记性格外清晰,边说边抿着嘴角笑起来:“先生难道都忘记了吗,天亮的时候,千辛万苦才算将那条断腿原封不动的接了回去,那一家子,又哭开了,我站在旁边瞧着,也跟着哇哇大哭,先生累得都不想说话,回到屋中,倒头就睡。” 醒过来的时候,见着蜻蜓毕恭毕敬的跪在自己的床头,不知从哪里寻来的一个茶盏,双手高举过头,低声道:“请先生饮茶。” 郑容和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看来的这个规矩,不过相处过一段日子,他很是喜欢这个机灵聪慧的孩子,如果能够留在身边,将医术传下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于是,他从蜻蜓手中接过茶盏,喝了一口,算是完成了师徒跪拜。 “那个人就是如今住在前头巷子口的马大哥,那条腿要是走得急,稍稍有些跛,其他的都没差了,他还是攀爬山崖的好手,医馆里好些药材都是他采摘送来的,分文不收,就留下一句话,只要是郑大夫需要的,一辈子都不会收半个铜子。” 蜻蜓的眼睛亮亮的:“先生,都说完了,放我去洗碗了。” “还不快些去。”郑容和啐了他一口,转过头来,看着沈念一,“你让人捎信过来,让我随便寻个借口,让孙姑娘先返家,是因为知道本来答应她的事情办不到了。” “我本来是答应给她个说法的,现今红丸案的案子牵扯到成儒宗,我不想让世宁暴露在其眼皮子底下。”虽然已经是层层看守,重刑关押,沈念一心里头的不安就从来没有消停过。 对手究竟是谁,却比任何人都知道该如何拿捏他的痛处。 虽然,不至于会得输,但是那种感觉却十分的不妙,沈念一不喜欢这种感觉,非常不喜欢。 “我说,我记得你进门的时候说过,你留了三个时辰给人,这吃也吃过了,坐也坐过了,该说的故事也听完了,三个时辰差不多快到点了。”郑容和提醒了一句,“这边的情况已经稳定,明天一早,孙姑娘过来,我自然还会替你先掩饰一下,她这样冰雪聪慧的人,想必不是那咄咄逼人的性格。” “是,她不会。”越是不会,才会有所愧疚,沈念一当时将话语说得有些满,只听闻罗南罗北将人抓回来,已经送进大理寺就以为万事大吉,真是个错误。 “以后还有机会补救的,你快些回去才是。”郑容和明着赶人了,“还有,你的那个院子既然要搬回去住,回头等凌哥好些了,我将人给你挪移过去。” 沈念一还没说出这个想法,郑容和已经替他都想齐全了,他笑了笑,没有多余的话,大步流星的走进了屋外茫茫的无边夜色之中。 他心中自有时间分寸,到正安堂一来一去,最多花了两个多时辰,他给于泽三个时辰,就是三个时辰,绝对不会提前要求。 所以,他一直衡算到准点,才进入大牢,大牢中,死一般的寂静,别说是上刑的动静,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他随手招过人来:“里头的审问可曾结束了?” “大人,于大人方才也不知怎么弄的,那个犯人喊了一声就没动静了,把他吓得不轻,他赶紧将唐仵作请来,结果一直到这会儿,也没见人出来,大人却回来了。”那人摸不着头脑的拍了下后脑勺,“大人,人是肯定还在里面,兄弟们来回把守,绝对不可能会有人从这里逃脱的。” 沈念一暗道不妙,直接推开了关押成儒宗的牢门,里面的人似乎惊了一下,齐齐的站起身来唤道:“大人。” 他的一双眼扫过屋内的情况,成儒宗被平摆在条桌上,身上未见什么明显伤痕,却一动不动:“怎么,出什么事情了?” “大人,他死了。”唐楚柔比较干脆的说了出来,“没有心跳,没有脉搏,我进来的时候,还有微弱的空气,慢慢的,就咽气了。” “大人,我根本都还没用刑,他突然就像是见了鬼一样,大叫一声,我以为他是害怕装神弄鬼,还笑他没出息,结果就变成这样子了。”于泽手忙脚乱的想要将成儒宗的衣服解开来,验明正身,“大人,我真的连鞭子都没拿起来。” 沈念一的手指直接放在成儒宗的鼻子底下,凉凉的,根本没有呼吸。 三个时辰,非但没有问出口供,疑犯却又一次死在了他的面前。 第二百五十二章:利用价值 这一次,谁都知道沈念一是动了真怒,于泽用尽所有的法子,想要洗脱嫌疑,而沈念一根本没有给任何人机会,他只冷静的问了一句:“除了你们,还有谁进来过?” 于泽也不是个善茬,立时将外头把守的那些人,尽数控制起来,大理寺里死了个疑犯,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兴师动众到这个地步就有点匪夷所思。 天亮的时候,脱不开嫌疑被关进去的,整整有九个人,包括于泽自己,他苦笑着说道:“大人,当时只有我同他独自在房中,没有人可以给我作证,就算我自己知道,他的死因并不出于我的举动,但是我也是嫌疑人之一。” 这话说得颇为令人动容,沈念一的脸却像化不开的冰霜之色,冷得叫人不敢接近,于泽被他的目光一扫,马上就闭了嘴,他虽然没有心虚,也晓得不该多嘴。 沈念一关着那九个人,单等着秦正卿回来,秦思冉在路上已经听闻些消息,晓得成儒宗的出现,本来就将沈念一逼得有些进退两难,本来也预备用旧事来做些文章,如果能够看到其手足无措的话,就更加好。 小姚跟在身边跃跃欲试,建议说不如将此案先送报进宫,让皇上心知肚明,这句话,也是经过他好一番思虑的,大理寺中不知不觉已经分作两派,想要中立实在太难,沈少卿身边得力的人手太多,就那些数得上来的,两只手都不够,他自认没有机会从中脱颖而出,反观秦正卿的亲信小辜才因公殉职,最是需要忠心耿耿的亲信出现。 这样显而易见的选择,根本不用再犹疑了,所以开口出主意,也已经是站定在秦正卿的身后,设身处地,处处为其着想了。 秦思冉根本没吃他这个人情,冷笑一声道:“将此事捅大了往皇上面前送,是嫌最近大理寺中出的事情还不够多,自打我这个正卿回来,怪事一件接着一件,要是皇上问及,怎么之前都相安无事,让我如何作答!” 小姚才知道马屁拍错了地方,吓得都不敢吱声,秦思冉赶得又急,他脚底下被绊了下,差些摔倒,秦思冉眼角瞥了他一下,俱是不满,总觉得大理寺中,能够看得上眼的,已经都跟了沈念一去,想要在矮子里头挑两个出挑的都难。 沈念一背身而立,就是那样随随便便的一个姿势,已经让小姚缩了缩脖子,不知为何,他不太愿意让沈少卿见着他是跟着秦正卿进来的,方才那股子劲头已经都被扑灭掉。 秦思冉轻咳一声道:“小沈,出什么事情了?” “正卿大人,有个重要的疑犯在大牢中暴毙,我已经将所有可能对其下手的人等都收押在屋中,请正卿大人亲自来审。”沈念一回过身,五官冷峻,语气低沉。 秦思冉点点头道:“既然你已经接手此案,你自己处理就好,不用专门等着我回来的。” 他只是想着,沈念一想要推脱开,莫非是个烫手的山芋,他才不会傻到立时接过来,伤了自己的手。 “此事本来由我自己来审也可以,但是嫌疑人中的于泽是我的手下,为了对另八个人公平,还是交予正卿大人才更加合适。” 秦思冉听得此话,知道确是大事件了,连于泽都难逃干系,谁不知道于泽自打进了大理寺就始终跟随在沈念一身边,虽然做事不如丘成那么细心谨慎,此人却有另一番刚猛勇进,出马办差是个好帮手。 沈念一对这样的人都不顾情面,秦思冉心底滚过好几个念头,才又问道:“可让唐仵作来验尸,查明死因?” “唐仵作当时就赶过来,疑犯服用了不知名的药物暴毙。”沈念一缓声而道,“疑犯关入大牢前,已经被彻底搜过身,所以绝对没有携带任何药物的可能。” “小沈,你先别着急,有些药物藏得很是隐秘,可能是当时没有发现,而这个疑犯知道做下了大错事,心里头忐忑就服毒自尽,这样说来也是合情合理,未必就是有人要下毒害他的,案子没有查明,线索就彻底断了,我知道你是心里头焦躁,但是将自己的同僚,这样关押着同样传出去对大理寺无益。” 反而成了秦思冉在开解沈念一,见他依旧无动于衷,心里头愈发没底,上前一步,尝试着用手搭住他的肩膀:“小沈,我知道于泽绝对没有问题的,你不用为了避嫌就让他受了委屈,疑犯是服毒自尽,到时候案卷上可以书写明白,唐仵作也可以留笔,将人都给放出来吧。” 一番话真是语重心长,他生怕沈念一回答个不字,就驳回了他的脸面,转头对小姚道,“还愣着做什么,将那些人都先放出来,别传到外头人耳朵里去,名单记录下来就好,以后有个万一,还能够调用出来详查的。” 秦思冉的口气貌似轻描淡写,手心却已经薄薄一层汗,见着沈念一始终没开口,才缓了口气道:“那个疑犯可是涉嫌了红丸案的主谋?” “正是,他已经都承认了罪行。”沈念一的这句话也没错,成儒宗对着他破口大骂之时,已经将红丸案都承认下来,除了具体的受害者名单尚不明细,其他的都没有遗漏。 秦思冉更加放心了:“原来连口供都已经确定,那么确认无误,此人就是代罪自杀,小沈不必再自责,这些人死了也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只可惜的是,没来得及让他供出同谋,不过此事还能够从长计议,也不急于在一时了。” 沈念一目不转睛的看着秦思冉,他的眼睛瞳仁本来就比常人来得又黑又沉,对方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起来,无意识的缩了缩脖子道:“怎么,是我哪里说的不妥当?” “正卿大人已经说得有理有条,我没有其他的意见。”沈念一显然是妥协了半步,“只是此人的尸体,暂且不能处置,我想让唐仵作再细查毒物的来源,或许可以摸排到蛛丝马迹。” “也好,也好,你看着办即可。”秦思冉见小姚去了又回,呵斥道,“事情都办妥了没有?” “回正卿大人的话,已经都办妥,那边有人已经将九个人的口供都记录详尽,稍后就会送到正卿大人手中,而且所有人都很安静,丝毫没有慌张想要脱逃的意思,放出来的时候,也是井井有条的。”小姚特意查看了那个于泽的反应,于泽平时风风火火的,很是风光,今天被关押了多时,依然不见任何颓丧,反而有种心安理得的神情,他觉得好奇,多看了两眼。 于泽也是个敏锐的人,立时就回看了过来,显然认出他来,视线一垂,就避让开来,让小姚心里头很是不舒服,怎么就允许你们几个围着沈少卿团团转,他才在正卿大人身边站了一小下,已经被排斥在外了。 他故意走过去,拦在于泽面前,挑衅道:“原来沈少卿也不是完全的信任你,也是,他这个人除了自己就没有真正信任过谁。” 原本是十足打击人的话了,于泽却半点儿反应都没有,还跟着他的意思附和道:“沈少卿若非这样警惕,大理寺哪里有今天的风光。” 反将了一军,让小姚哑口无言,这时候另外有人听了对话,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等于泽走开了才道:“还没在秦正卿身边站稳,何必去惹沈少卿的人。” 他心里头更加不乐意,将那只手拨开,就匆匆赶回来复命了。 “都留档就好,我也不愿意怀疑同僚,出了一个霍永阳,不至于又出另一个,否则我这个正卿岂非用人失败。”秦思冉有意无意的留了这样一句话,“小沈,你要留着尸体备用就留着,若有发现,记得及时告知我。” 反正秦思冉是不会去多看一具尸体两眼的,他着急的赶过来,却没有拿住沈念一的痛脚,反而有种被其设计下套的感觉,怎么话里话外,反而成了他再替沈念一开脱了,不,应该算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上一回破了刑部杀人的案子,皇上明着是嘉奖了,暗地里,他琢磨着皇上正在权衡大理寺内部的关系,他在位上坐的牢固,自然就不愿意出岔子。 所以,反而没有抓着这件事情不放手,只是,一连两个疑犯都好似自己飞蛾扑火般现身,前后又死得有些蹊跷,秦思冉心里头依然是打了个结的,所以用话语将后续的职责又推回给沈念一,让其继续调查。 等秦思冉带着小姚离开,唐楚柔才走出来,轻声道:“大人,正卿大人果然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大家的设想。” “大人觉得案子破的太过容易。” “人也死的太过容易。” “但是,现状已经可以算是结案。” “是可以算是结案,但这案子结的有些令人不安。”沈念一眯了眯眼道,如果只是出了一个范继明,杀人抛尸还偏偏让两个小乞丐见到真容也便罢了,死了三年又改头换面回来的成儒宗,死在大理寺中,难道只是因为红丸案底下,已经没有此人的利用价值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不寒而栗 如果真的是被同一只大手操控着的棋子,那么背后的这个人势头想必大得惊人,甚至也是多年前,成儒宗贪墨案的背后元凶。 沈念一站在那里不动,唐楚柔也不走:“大人,你说要留着成儒宗的尸体。” 他忽而笑了一下,嘴角牵起,眼底冷冷的:“是,必须要留着。” “大人还是以为是大理寺中的人给他下了毒。”唐楚柔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道。 “我甚至以为,他不过是吃了诈死的药,等我们一个不留神,他就活过来逃走了。”沈念一明明是笑着在说话,却没有一点要开玩笑的意思。 纵使是唐楚柔这样大胆的人,也觉得双臂凉飕飕的,想要环抱一下肩膀取暖:“大人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成儒宗的尸体,我一定会保管好的,我另有办法让他真的想要诈死都诈不成。” 这句话,说的有些咬牙切齿的了,沈念一却很是信任,明白她是说到做到的。 “大人,你说要将于泽一起关押起来的时候,我有些害怕了。”唐楚柔隔了片刻又道。 “你生怕是另一个霍永阳?”沈念一猜测到她心中所想。 唐楚柔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不会这样糟糕的,对不对,大人,不会这样糟糕的。” “如果他是的话,就比霍永阳的事情更加糟糕。”霍永阳并非是刻意潜伏在大理寺的暗子,不过是在出勤中,被一个女人所累,鬼迷心窍才做出傻事,这样的错误固然叫人动怒,却至少不会觉得可怕。 而于泽若是那另一个内奸,那么他潜伏的时日就会更长,做下的细节也会更加繁复,于泽对于大理寺的了解程度也远远胜出霍永阳,等于是在接近心脏的地方,生生的剜去了一大块鲜肉,令人不寒而栗。 “于泽不会是奸细的。”沈念一说的斩钉截铁,他是说给小唐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这样多事的日子,必然需要些鼓励人心的话,唐楚柔听了这句,居然缓缓松口气:“那时候,正卿大人也怀疑过我,大人同样替我开解了。” “我信得过自己的判断。”沈念一察觉到有人走近,那人明明先是走得有些发急,听到他们的对话声,又慢了下来,大概是距离有些尴尬,这会儿想要冒头,又不方便,他索性出声招呼道,“于泽,小唐在担心你。” 于泽从阴影中露出身影来:“大人这般信任我,我必然不会辜负大人的。” 沈念一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在意这些:”方才关押之余,你可曾有什么发现?” “一屋子关了九个人,彼此还都相熟,可是居然没有一个人说话。”于泽想了想道,“都像是在静静的等待着什么?” “那么,你在等待着什么?”沈念一反问道。 “等大人在外面查明真相,知道我确是清白,绝对不会拖累大人。”于泽老老实实的回道,“我其实以为有人会慌乱,但是居然真的没有。” “这算好事也算坏事。”沈念一沉吟后说道。 “大人何来此言?”唐楚柔不解的问道。 “没有人慌张,也没有人努力想要说服别人,表明心迹,或许是因为九个人里头真的都是没有嫌疑的,人正不怕影子斜,就像于泽说的,不过是在等一个流程,知道关押不了多久,就自然会将人给放了出来。” 如果一个两个能够做到这样,等于是给彼此吃了一颗定心丸,但是九个人同处一室,也没有个人会拉住身边人说两句,为自己开脱两句,就有些古怪了。 古怪的场景后面,必然还另有深意。 或许,那八个人本来就是一伙,于泽大概也想到沈念一还没有说完的话:“大人,不会的,八个人不至于是同伙,其中有两个我比较相熟,不过那两人也并未找我说话。” “当然,都是在大理寺中办差的,遇到事情知道不用过于慌乱,明哲保身才更重要也是可能,你说其中有两个人相熟,那么寻个机会,再找过去推敲推敲,没有疑点的话,自然最好。”沈念一也想过,或者只是他们太擅长分析,往往就将最简单的情形,分析成了疑难复杂。 那些人至多知道有疑犯在大牢中死了,有些人连疑犯的脸都没见过,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来头,上头要查明,就配合查案,上头要暂且关押,更加不可能抵抗,要是往好了想,都是没有嫌疑,关个半日就出来,也没有其他的损失。 “大人,我明白你的意思,回头我就寻个机会找他们俩喝酒去。”于泽看出沈念一是真正信任于他,心中十分痛快,说话的语气都理直气壮起来,“但凡有一点儿蛛丝马迹,我立时来报。” “大人,我有一点不明。”唐楚柔迟疑下才问道,“我以为秦正卿会抓住这次机会,给大人一个警示,但是他反而更像个没事人般,说了几句,将案子又推回给大人就离开了,不太像秦正卿平日里喜欢一把抓的风格。” “他以为我在以退为进。”沈念一当时听闻成儒宗的死讯,确实是发了怒,要是关在大理寺的人都能死得不明不白,那么还有何安全感可言,等稍后冷静下来,他又不想秦思冉插手进来,所以刻意放了个空招,让秦思冉吃不准路子。 秦思冉素来喜欢大包大揽的,只是功劳,而不是苦力,所以他算准了秦思冉在身边都没有趁手的亲信之际,绝对不会趟这个浑水,而且能够坐到正卿之位,也是依靠真本事来的,这人还不至于为了让他脸面不好看,就把整个大理寺都推到皇上面前去背黑锅。 毕竟,秦思冉才是大理寺名义上真正的当家人。 沈念一已经让丘成将可能成为往后秦思冉左膀右臂的人选都排查清楚,这个档口也是放暗棋的最佳时机,他难得出手,必须要一击就中。 闹了这样一场,沈念一的精气神再好,也不免有些倦乏,才想要缩回那个小屋中去打个盹,忽然想到,他已经在此之前做了决定,不在大理寺中休养生息,屋子都几乎叫丘成整个给拆了,于是又关照了唐楚柔几句,往住处而去。 这个宅子是在他大理寺上任少卿之职时,就已经置办妥当的,开始的时候,还记得夜夜归还返家,后来杂务诸多,他觉得多走这样一个来回麻烦,又是单身一个人,宅子里头除了几个下人,根本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索性就留宿在大理寺中,懒得归返。 等他站在自己宅子前的台阶处,觉得眼前真是一片陌生,径直推门而入,不知是看门的疏忽,还是说周围都知道这是大理寺沈少卿的居所,根本没有宵小之辈敢来觊觎,所以有点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磊落。 沈念一笑一笑,又往里面走走,前院都打点过,花草树木种的郁郁葱葱,清冽的香气扑鼻而来,与他时时相对的大理寺中,那股子萧杀之气截然不同,他突然有了点归家的感觉。 “大人怎么回来了!”屋里头冲出来个中年仆妇,还是母亲当时从老家特意选来的,说是他不喜那些丫环书童的,这个青嫂性格大方,做事勤快,又会得做一手好菜,最是适合的,其余的就在当地再选两个能干活的就好。 这个青嫂就一直留在宅子中,要不是这会儿面对面见着,他都几乎快要忘记有这样一号人,青嫂却有股自来熟的性子,上前就问他可曾用饭,这是回来看看就要走的,还是要住几天。 沈念一听她嗓门颇大,反而有些心安理得:“要是有什么现成的吃食,就取些过来。” “是,是,热粥,馒头都有,我再去切点自家腌制的酱菜酱瓜。”青嫂也是个明眼人,看得出沈念一眉宇间那股化不开的疲倦,外头人都传这位多么雷厉风行,英明神武,可是一个人才长了一双手,一双腿,挣得这些好名声下来,还不是要花得比旁人更多的心血。 沈念一才坐了坐,青嫂已经麻利的都摆置好了,唤他来吃,另一边又打了水给他洗脸洗手,沈念一见擦脸的面巾都是簇新备下的,暗暗觉着母亲果然替他选了个合适的看家,闲闲问了两句,宅子里现下有几个人做事。 青嫂替他盛了热粥,馒头才出笼,扑面都是麦子香气,细细说宅子中有四个下人,除了她,就是一个看门的,一个打理花草院落的,还有个做粗活的,平日里,他也不回来,他们只尽心尽力看着院子前后,又说今年开春的时候,才在前院补了一茬花圃,再隔几个月就能闻到花香。 沈念一边吃边听她说得爽利,眼帘居然有些撑不住,那倦意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差些把他给整个吞噬了,他放下筷子道:“我从今天起,要回这里来住,你看着料理,不用刻意给我备饭,回来的时辰都不能确准,要是留口热茶热汤的,自然就最好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鸡飞狗跳 青嫂听他说一句,就干脆的应一句,又见他筷子拿捏着不动,赶紧的请他回屋去休息,只说被子是经常洗晒的,保证干干净净。 沈念一听了这句,安心的摸回自己屋中,倒头就睡,青嫂果然没有骗人,这被褥比起大理寺的那些要软和太多,睡梦中能闻到一股日光的香气。 心事重重压在肩背的人,居然一觉睡到大天亮,沈念一一向睡得很浅,这样风平浪静的情况,委实很少发生,他却是对自己的家,自己的床起了兴趣,坐起身来,将枕头拿过来看,里面填塞的不是常用的那些,颗颗粒粒,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麦香,他知道这是荞麦,香而苦,却能够助眠。 他起身,推开窗,这间屋子正对着才补种的花圃,此时花苞才刚结起,含羞的模样,他低下头来笑了笑,已经有人同他打招呼。 “大人,热汤面煮好了,梳洗梳洗请过来用饭。”青嫂一看就是个麻利的人。 沈念一走出卧房,洗脸水都一应备齐,他梳洗后,走到前厅,才坐下来,青嫂已经将面碗送过来,上头还铺着个鸡蛋,他安静的将整碗吃干净,喝完面汤:“青嫂,你的手艺很好。” “都说大人忙于公事,要是能够回来吃饭睡觉,那才是最好的,这个宅子都空了好久,怪可惜的。”青嫂将面碗收下,桌子擦干净,又端上来一杯热茶,“这是隔夜就泡着的参茶,又隔水蒸了,大人喝一杯,再去忙那么公务。” 沈念一也不退让,接过来,慢慢都喝了,青嫂又将空盏接过去:“大人已经要换洗的衣物都放在门前的藤筐中即可,衣柜里头的衣服还是两年前,春节的时候订做的,大人的身材未曾改动,应该还能穿戴,我回头再浆洗好了,放回去。” “屋子里外,进出,都没有问题,不过我放在书案上的任何物件都不要去动,也不用抹灰。”沈念一想想,还是先将规矩说明白比较好,“我对吃食衣物的要求都不高,有干净的就好,以后还劳烦你多多费心了。” 青嫂听他说得客气,反而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大人,我是夫人安排过来做事的,大人一直未回,我只白拿着月俸,心里还过意不去,大人能够回来就是最好的好事了。” “我想,宅子也大,或许过几天会带些人回来住,你琢磨着人手不够的话,就再添两个实诚可靠的,最好有些力气,要来住的人,身体不太好,万一要搬动就医的话,也方便些。” “是,是,大人,我都记下了,要照顾病人的话,是不是要添个小丫环添茶倒水的?” “不用,请个与你年纪相仿的也可以。”沈念一都关照完了,才起步出门,去的方向却是孙府,他答应世宁的约定做不到,又让她白白等了一晚,无论如何,也要给她个合适的交代。 原来,两家宅子离得也不算远,沈念一还没走到孙府门口,就听到薛氏在同旁人吵架,平日里,薛氏的嘴巴不饶人,嗓门倒不算大,这样尖着嗓音大声说话的,还是头一遭尖着。 站在不远不近的一棵树底下,观察前因后果,薛氏分明是已经急红了眼,上前要撕对方的嘴,对方那个妇人也不是吃素的,嗓音洪亮的喊道:“我哪里说错话,你们家二姑娘就是已经许了几次人,又被退亲的,那就等于是嫁过人被送回娘家了,凭什么要同我们家争这些,我劝你一个寡妇家家的,还是省了这条心,别把屎盆子再到处扣别人头上了,这样的姑娘,要不是有你家大姑娘撑点着,早就被唾沫给淹死了。” 薛氏的手已经抓住了对方的头发,显然是用了拼命的架势,那人见她来真的,反而有些怂了,想要避让开,薛氏却扑上去,在那人的手臂上重重咬一口,哭着骂道:“就是你们这些长舌头的贱妇青天白日的说我们家坏话,好的都说成歹的,香的都说成臭的了,要是我们家世盈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就去你家一把火把里里外外都烧个干净,大家一了百了。” 沈念一明白,果然是孙家出了事情,那些下人也有来劝架的,也有来拉人的,不过薛氏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就此下阵,却听得孙府里面传出一声惊叫:“不好了,二姑娘上吊了,二姑娘上吊了!” 却是个脸生的小丫环,跑出来报信,薛氏想都没想,直接抽了其一记耳光:“闭嘴,什么二姑娘,二姑娘,只许喊盈姑娘!” 说完,薛氏扔下对手,急急忙忙的往里赶,那妇人听说出了人命,当然不敢再做口舌之争,也不敢多停留,被两个丫环扶着,就往对门去了,沈念一留意了她的去处,原来就在对街口的宅子里头住,两家人也算是近邻,不知为何会翻脸不认人,吵得不可开交。 看样子,他来的不是时候,才要准备避避嫌,却见冬青从侧门溜出来,说她是溜出来,因为站在门口,一双眼四下张望,见无人多加留意,才快步下了台阶,他正好上前将人给堵了:“你们家姑娘可安好?” 冬青冷不丁的差点没原地跳起来,见着是他,才拍了下心口:“沈大人,你怎么也在这里,家里头一团糟,姑娘不能出门,生怕耽误了医馆那边,让我先偷偷溜过去帮忙,她生怕二夫人回头来找她,留在房中,沈大人要是想进去看看,也是无妨的。” “出了什么事情?” “不干姑娘的事情,是二姑娘,不,不,要改口喊盈姑娘了,说是托人去看了,待选名单上头,怎么找也没找到盈姑娘的名字,二夫人就急了。” “那又怎么会同对门吵起来?” “二夫人回来的时候,与对门的那一位在路上有些冲撞,对门的也不是善茬,嘴上说不过二夫人,就拿盈姑娘的婚事说事,二夫人最听不得这些,从大清早的就吵到这会儿,据说盈姑娘都在屋子里要上吊了。” 说是要上吊,就不是真的要上吊了,沈念一想到孙府这会儿上下鸡飞狗跳的一团糟,世宁身处其中,不知道有多烦心,他决定不能一走了之,让冬青先行一步,他跃墙而入,熟门熟路走进去。 外头都吵成这样,孙世宁居然还能拿着本,安静坐着翻页,她的手指还不灵活,一页书翻了五六次才成功,她也不介意,津津有味又往下看,沈念一都到了她跟前,她都没有注意到,他俯下来,看看封面,却是一本市井流传的话本,不知里头说的是什么故事,让她这般着迷。 他轻轻咳了一声,孙世宁的目光一滞,随即像是不太相信,视线慢慢往上移动,停在他脸上:”你几时来的?” “来了会儿。”沈念一在她对面坐下来,“外头已经吵成这样,你还有心情看这些?” “我躲着避着才是正经,二娘气世盈的名字没有上待选的册子,要是我出去晃悠一圈,她再想起来去细看,看着上头有我的名字,我都怕她直接喊丫环来把我给送到梁上去吊死。”孙世宁轻笑着道,“方才已经在喊世盈上吊了。” “你知道是假的?” 孙世宁点点头道:“知道,她都不堪忍受二娘逼迫她成亲,想想当时她要真的跟着小娄远走高飞,只要身边带着傍身的细软,也不会比现今过得更加糟糕,你看看,这府里出了门,左右上下的邻居,都拿什么目光在看我们。” “那个人倒是没说你的坏话。”沈念一听得分明,还有些要替她委屈的意味。 “才不是要给我面子,如今都知道你同我有来有往的,你也不曾避讳,我们同进同出,落在多少人眼底,哪里敢说我的坏话,岂非就是给少卿大人脸上抹黑,虽说住在这里都是富庶之家,却都是平头百姓,不敢得罪你的。”孙世宁将书册往桌上一扣。 沈念一很是自然的接过来,翻看两眼:“你怎么爱看这些?” “看看街面上都在流传什么,我还想推荐给你也看看呢。”孙世宁突然想到了什么,将书册抢过去,翻到其中一页,笑眯眯的递给他,“你看这个。” 沈念一不明所以,却依然仔细看过,居然看完一页又翻过一页:“这个故事写的是何家的?” “你也看出来了,虽然很隐晦,不过你我都是参与其中的人,自然能够分辨的出来,而外人就是看个热闹,坊间流传个离奇的大案,茶余饭后的话题,而且,这里头根本没有真相,大概就是捕风捉影,写出来换些银钱的。” “不,不止是这样。”沈念一往前翻了几页,“这个案子,也是我办的,当时,还不曾认识你,就是与你相识之前不久的,这个人必然在大理寺中有熟人,有些细节不可能琢磨的这样精准。” 他将书册一合道:“世宁,我们出去走走,看看这书册的来历。” 第二百五十五章:太多巧合 孙世宁见他反而心急,拉住他的衣袖笑道:“我出不得门。” “为何?”沈念一反握住她的手。 “你还欠我一个解释。”孙世宁侧过头来,微笑着道,“昨天说要给我个好消息的,我等了一晚,正安堂那边是故意要遣开我的,我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如果是坏消息,沈念一的神态之间却有种放松的坦然,绝对不像是被重重困扰的样子,如果是好消息,他又何必一直按捺不说,孙世宁心中不解,所以坦然相问。 “我在自家的宅子里睡了一觉。”沈念一避重就轻的先回道。 “我还以为你就将家安在大理寺里头了。”孙世宁可没打算轻易的放过他,不过这样一句话,算是解释了他的那种放松从何而来,自家的宅子必然是要舒适的多,他一觉睡得安妥,才显得神清气爽。 “我的那个宅子不大不小,回头带你去看看,也是个清净之地,不如孙家这样热闹。”沈念一的话中有三分揶揄。 孙世宁当然听明白了,笑着要去拧他:“你要是喜欢这热闹,我们换地方住,我还盼着能有几天安安静静的日子。” 沈念一却不躲开,她哪里真的忍心下手,指尖在衣料上头错开:“不过想来也不止是孙家,外头那些稍微存些家底的,还不是三妻四妾,几房的鸡毛蒜皮事情,孙家还算不得厉害的。” 沈念一忽而低下头,嘴唇几乎要贴着她的耳廓说话:“你这话是想试探我,才问的?你放心,我们家里头,从来没什么三妻四妾,我爷爷只娶了我奶奶一个,我爹眼睛里除了我娘,再没有其他人了,我等了这些年,不曾为谁动过心,原来只是等着你出现。” 冰霜一样的人,忽然说起情话绵绵,才更加叫人怦然心动,孙世宁的耳朵,连带着半边脸孔都发烫起来,声音低不可闻:“我才没有要试探你什么!” “是,你一贯大方,常人都不能比。”沈念一的声音带着笑意,“来,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去个安静的地方,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同你说。” “冬青已经去了正安堂。”孙世宁意有所指道。 “也成,我们就去正安堂。” “这边的事情还没有安妥。”孙世宁看着沈念一的目光,忽而明白过来,“是,要等她们都处理好了,怕是明年都等不起,有你这样一位大人物傍身,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两个人说走就走,还是走的正门,里里外外的人都去世盈那边看热闹,根本没有人注意他们离开。 “你说,我要是一去不回了,孙家是不是也没有人会得出来寻我?”孙世宁看着宅前的两扇院门,“这地方,便是住的再久,也总是觉得迟早会得离开。” 沈念一没再说话,反而重重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温暖,手指有力,甚至握得她隐隐发痛,却将那股子郁气尽扫而空,连带着脚底下走路都带着轻风。 孙世宁知道沈念一要同她说的必然是极其要紧的,到了正安堂,先去看了凌哥一眼,凌哥尚在沉睡,小叶总算能够坐在床沿边,大概是整个人崩得太紧,这会儿见凌哥无碍,反而松懈下来,双臂搭在床边,跟着睡得很是香甜。 冬青正拿着一条薄毯,盖在小叶的肩头,回过头来冲着他们做个噤声的手势,他们连忙又退了出来。 沈念一熟门熟路,领着她走到后院,郑容和开垦了一片地,栽培些药材,长势甚好,孙世宁才想凑过去看看,被他给拦住:“仔细有些是有剧毒的。” 她赶紧将手收回来:“郑大夫在自家后院种毒药?” “是药三分毒,只要是用在正途之上,剧毒的也是良药。”沈念一方才放开她的手,“世宁,你中了红丸之毒,虽说是被牵连,我却一直想要给你个交代。” 所以,案发之后,沈念一这边查案,那边已经将罗南罗北寻到跟前,将当时能够掌握的所有证据尽数交予两人,罗南看着高高一摞的各种口供,二话没说,冲着弟弟使了个眼色,两人回去恶补了两天,才出发。 既然有这样一个人,天南地北总能够抓住,只是口供中,对这个道士模样的人,长相方面很是含糊不清,当时他尚有疑惑,后来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他才明白,把那些证词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罗南罗北一去就是半年,好不容易带了消息回来,疑犯也一并带回来,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沈念一很认真将经过都说了一遭,也不用瞒着世宁了,这件事情算是办砸了,范继明死了,成儒宗又死了,线索愕然而止,功夫统统白费。 “我不知,你为了我做出这样的手笔安排。”孙世宁的长处,便是在该安静的时候绝对沉默,随即在该插话的时候,恰如其分。 “也不全是为了你,案子本来就压下来的。”沈念一叹口气道,成儒宗当年的案子,就像是在要害处捅了一刀,后来,时间渐变,伤口愈合,收拢成一个只在阴雨天才会稍稍作痛的旧疤痕,却没想到,三年后,成儒宗回来亲自撕裂了伤口,还补了一刀。 若非是面对面,亲眼所见,亲儿所听,沈念一真的不相信成儒宗从来就没有要同他交好的意思,心里头只有一股化解不开的怨气,重重叠叠,他自以为心细如发,却连身边挚友的心思都根本摸不透,当真是失败之极。 “我觉得秦正卿的话也有道理,不一定要怀疑大理寺内部的人,我看这个人,本来就像是上门来送死一样,你也说了证据是不足的,口供又很凌乱,让罗家兄弟出去,大半年了,也没有存着绝对的希望,没想到,说见人就见人了,说抓着就抓着了,可不就是凑到人跟前来的吗,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笨的坏人,他要是不出来,谁知道是他!” 孙世宁说的振振有词,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沈念一怔怔看着她:“你继续说就好,我听着呢。” “身上还刻意带着红丸,我挺郑大夫说,这药虽然容易上瘾,却价值不菲,他以前凑来凑去,才舍了钱,配置出来,这个成儒宗既然打算是将红丸用在朝廷的官员身上,那么舍得孩子套的狼,那还说得过去,可是被抓获的地方,明明已经在数百里开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根本没必要带着红丸。”孙世宁皱了皱鼻尖,“他这样做,无非就是想坐实了身份,好让他们俩将他抓来大理寺。” “红丸案涉及甚广,必然是个死罪。” “所以,他死了啊,就死在大理寺,死在你面前,而且他不是旁人,就是你以往的挚友,你说天底下哪里来的这么多巧合。”孙世宁见沈念一听得有劲,说的也卖力,“你再想想,他的脸已经都变了,能够瞒得过这样多的人,他在你面前,假使不想暴露以往的话,你也不会往个死人身上去揣测的。” 是,她说的全中,没见到人,不,成儒宗没有那样在他面前叫嚷,流露出熟稔与敌意的话,还有那些善用的口吻,他根本不会想到那是一个已经死了三年的人,改头换面,又来到他面前,曾经是贪墨案,还能够拉扯一把,如今的案子做得更大更隐晦,却一副不要再躲藏的嘴脸,太刻意了,太明显了。 正如,他怀疑凌哥是否真的目睹了范继明抛尸,他也知道有些巧合,不太正常,物极必反的道理,他很心领神会。 “两个疑犯的脸都被弄成一样,没准就不止这两个人在暗暗行事,必然还有更多,我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些,至于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勾当,要怎么做,唯有请沈少卿来解答了。”孙世宁说的有些多,实则也想替沈念一开解。 她对曾经中了红丸之毒的痛恶已经不那么重,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她欠了姜家的人情,也通过此事,尽数还清,反而有种无债一身轻的畅快。 范继明是故意让凌哥瞧见的,成儒宗也是故意让罗南罗北抓捕归案的,抓是抓到了,但是很快都变成了尸体,线索反而比本来未曾破案之前变得更加狭隘。 他们就像是一盘棋局中的两颗冲锋陷阵的当头棋子,起初的热闹过后,为着明哲保身,被丢车保帅,成了落在棋盘之外的弃子。 如果,他一味执拗弃子,还不去看那些被遗漏的更小细节,或者会被渐渐带进死胡同,再也走不出来。 “世宁,你说的真好,真好!”沈念一这句夸赞是由衷的。 孙世宁还扭捏了下:“我是班门弄斧了。” “不,你有种天生的敏锐观察力,我早就发现了,虽非门道中人,却能够一针见血。”沈念一心里纠缠不解的线团,被孙世宁的巧手,拉扯出一个细细的线头,慢慢整理出了些头绪,“我确实被成儒宗的身份纠结放不开,想来这就是对方的目的之一。” 第二百五十六章:逆流而上 一个疑犯和一个旧友之间的区别真的很大,沈念一为此而纠结烦心,几乎要走不出去,他知道孙世宁可以帮他一把,每次她总是在适当的时候,将纤细的手掌递到他的面前,掌心微凉,却带有馨香。 这些案子在大理寺的案卷中已经写着结案两个字,沈念一却明白,或者,这只是另一个开始。 “知道我最宽心的是哪件事?”沈念一的语气明显轻松下来,他不是爱钻牛角尖的性子,知道凡事要往前看,往前走,才有结果。 孙世宁侧过头来,认真想一想:“是你曾经对凌哥的怀疑,可以释怀了。” 不完全是因为对个孩子起了疑心,还有中间隔着孙世宁的旧人情,为什么相隔数年不见的人,会因为一件案子,被牵扯到面前来,沈念一琢磨下孙世宁的话,要是每个出场的人物都是刻意安排,那么对方的道行似乎又高了一招。 “既然来了,我想等凌哥醒转,同他说两句话。”孙世宁仰起脸,正好一阵风,将细碎的发吹起来,遮住眉眼,看起来更加乖巧,沈念一伸手替她抚了抚,姿势再温柔不过,她的声音低下去,“以前,我曾经对自己说,假使只能陪着你走一段路,一小段路,我也已经心满意足。” 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沈念一听得很是明白,他的眉毛微动,有些动容:“我不会这般吝啬。” 孙世宁脸上的那种恍然若失,很快就收敛起来:“是,你不是个吝啬的人,是我自己太当心了。” 沈念一分明还想要再说两句,已经听到小叶在喊凌哥醒了,这孩子也不避讳,也不知道他们两个人躲在哪里,索性扯开了嗓门,他笑着说道:“小叶的性格才是好的,流落到街头巷尾,还能保有一颗稚子之心。” “所以,凌哥才会对他格外眷顾。”孙世宁想要问问凌哥,当年,他为什么也要对她这般好,没有任何要求,没有任何回报。 凌哥的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冬青正端一碗红枣莲子汤,让他端着慢慢在喝,他也是特别倔强的人,只要能够起身,绝对不肯假借旁人之手,他才喝了几口,见着沈念一进来,轻声问道:“大人的案子可曾破了?” “案子破了,凶手畏罪自杀。”沈念一回道。 凌哥仿佛叹了口气:“那么恭喜大人了。” 其实,并非是值得恭喜的事情,沈念一不愿意说的太过详尽,他走出去问了问郑容和,凌哥的伤势如何,郑容和十分的把握,说是只要再调整几个月,身体会得慢慢拨乱反正,到时候会改变其药人的体质,而且那些毒性在其体内也算太平无事,所以不用过于担心。 再进屋时,孙世宁已经坐在床头的位置,凌哥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她也不甚在意,在她眼睛里,凌哥还是个少年的模样,沈念一默然想着,她不在意的,不代表他也看不出来。 凌哥眼底有一层少年人的情意绵绵,根本无法掩饰,孙世宁最潦倒的时候,在他眼中已经宛如一朵盛放的花,何况是此时此刻,锦衣华服,脸颊如玉,凌哥甚至因为两个人的近距离,而闻到她身上还是头发上的香气,淡淡的,很是好闻。 本来还落落大方的他,忽然觉得血气上涌,赶紧将脑袋别转过另一边去,再转过来时,心虚的去看沈念一,对方的目光很镇定地在看着他,很显然,他的心思已经被看穿了。 沈念一的身份,地位,凌哥都太过于清楚,所以,有些事情莫说是挑明,就是多想一下,也实在是不应该。 也只有孙世宁这般念旧,一点没有遐思旖念,招呼着冬青去买竹丝鸡来煨汤,小叶在旁边听到这三个字都忍不住咽口水,她还是不嫌弃,抬起手来,摸了摸小叶的头发,又关照冬青,买只个头大的,足够数人分食才好。 凌哥斜斜依着枕头,轻轻笑起来,脸色苍白,眼眸不是纯黑的颜色,目光流转时,似有斑斓的虹膜覆盖在其上,几乎能够勾人魂魄。 沈念一将手指凑到嘴角,轻咳一声道:“凌哥,我还有些问题要问。” 孙世宁这种时候最是识趣,赶紧起身拉着小叶往外走:“我想起来,冬青已经带了些晒干的菌菇,,我们先去烧些热水,泡发开来,煮汤才香。”她原本不用避嫌,然而却不想小叶参和其中。 沈念一明白她的好意,用凌哥的话来说,小叶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让他一直做个单纯的孩子就好。 凌哥也没有说话,等他们两个人离开,才开口道:“等我的伤好了,小叶能不能留下来?” “同你一起?”沈念一明知故问道。 “不,我会离开,也不会告诉他,我只想替他寻个可以落脚的所在,我听蜻蜓说起过,他也是这位郑大夫在街口捡拾回来的,郑大夫心肠很好,医术又好,小叶是个勤快孩子,只要给他一点点机会,他会学得很快,做得很好。”凌哥的口吻有种超越年纪的世故。 “你都替他打算好了?”沈念一失笑道,“然后在某个夜晚,悄然无声的离开,自觉都是为了别人好,想的最是周全体贴的。” 凌哥当然能够听出他话语中的意思,一只手在被子的遮挡下,慢慢握紧,当然不是要同他置气,而是他说的太准确,就像是一个大人看穿了孩子的把戏,孩子还沾沾自喜自己的厉害之处,不曾想,在成人的眼中不过是孩子气的笑话。 “小叶是比你小几岁。”沈念一继续说道,“其实,你也不大,十四还是十三?” “我十六了。”凌哥要是身体允许的话,简直想要从床上跳起来,他刻意的,又加重了语气重复一次,“我已经满了十六岁,只是因为这句身体的拖累,所以看起来不满实际的年龄!” 太多的药物留在体内,他要比同龄人显得更加稚弱,纤细而无力,这不是他能够掌控决定的,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但是有些话,他又只能对沈念一说明,无论如何,大理寺的沈少卿也是个响当当的名头,值得他信任。 “我不能留下的,做一个乞丐已经够战战兢兢了。”凌哥很是无奈的样子,“郑大夫五是好人,我不会牵连他,牵连这个医馆。” “你的意思是说,你还没有摆脱开过去的阴影与掌控,你从一开始就是逃出来的。”沈念一的单手撑在他头顶的墙壁处,所以,凌哥的故事中,他的家人都死于非命,他活下来,眼睁睁的目睹了整个过程。 “是,我是逃出来的,我从来不以为那些人会得这样好心,归还药人的自由,在他们的眼睛里,药人非常重要,因为维系到他们自己的性命,但是药人又根本连一只狗都不如,他们就像是要日日吸取我的血肉,我的生命,直到我变成一具空皮囊,然后弃如敝履,尸骨草草掩埋。”凌哥仰视着沈念一,这个男人居然可以轻而易举的将他心里头掩藏住的阴暗全部都倾吐而出,他以为他可以忍更久的。 “你为什么不将幕后的主犯告诉我?”沈念一追问道。 凌哥笑起来,轻轻的:“沈大人,你也是个好人。” 一句话,点到为止,没有延续下去的意思,沈念一明白了,他说郑大夫是好人,所以不能留下来,暴露了行踪牵连左右,他又说沈大人是好人,所以他认为幕后主犯的来头太大,如果案子查下去,必然会令得沈念一为难。 “就算是幕后主犯住在那金銮殿中,我也不会有所顾忌的,你受的那些苦,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要讨个公道,还有你死去的家人,虽然培育药人也是罪过,却罪不至死,而且一家子人,肯定不能都涉及到药人的流程,更多的人是无辜的。”沈念一直视着他的眼,一字一句说道,“天底下,我最恨无辜之人被害,我的职责就是倾我所能,为他们沉冤申雪,让他们死而瞑目。” 凌哥被这一席话震撼住,良久都说不出话来,嘴唇一抖一抖的,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结结巴巴道:“不,沈大人,我不能害了你,我知道你是好人,万一,有个万一,孙姑娘会伤心的。” 这一次,是沈念一笑了,他的笑容明明是那种冷冷的,嘴角的弧度都很克制,很隐忍,却有种异常的俊朗:“我以为你与世宁相识一场,多半是了解她的,没想到,你根本不认识她,根本不认识孙世宁。” “明明是我认识她之前,沈大人!”凌哥脱口而出道,“你说我不了解她!” “是,你不了解她,如果你真的明白她的个性,就不会说出方才的话,她比你想的更加嫉恶如仇,虽然她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但是她的胆识,她的勇气,是你所不能想象的,她绝对不会因为我要破案而得罪权贵,而来劝阻我,她只会鼓励我逆流而上,相信邪不胜正的道理!”沈念一站直了身体,“你想想我这句话,回头我再来讨要答案。” 第二百五十七章:狐狸尾巴 沈念一走出屋子时,觉得自己真摆放着一张要讨债的嘴脸,实则他有诸多手段和办法,让那个病秧子的少年开口,不会比撬开一只蚌壳更难。 然而,对方又不是疑犯,他不会假公济私,以前不会,以后更加不会。 在听到凌哥强调年龄的时候,他有些惊又有些喜,原来,他真的没有看走眼,他的世宁一贯美好,只是她没有自觉性,这样也好,免得愈发容易患得患失。 孙世宁说的那个竹丝鸡汤已经让丰腴的香气飘溢而出,将正安堂中常有的那股子药气都给压了下去,有个前来求诊的幼儿,不住吸着鼻子,好奇的想要找出香气的来源,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滴溜溜的转,模样十分趣稚。 沈念一循着香气,就能寻到人,还没有走到灶间,就听到里头传出的笑声,叫人听了心里很是适宜,所以,他都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在门外站着看了会儿,小叶正仰着头同孙世宁说话,也知道这个清秀娟丽的姐姐心地良善,对人格外照顾,乐意亲近过去。 冬青还是那样麻利,将留下的碗筷都清洗过,沥水在一边:“姑娘,家里头还好吧?” “都好。”孙世宁笑着道,“等两个时辰以后,她们累了,也就安静了。” 冬青觉得这话真是形象,不禁跟着笑道:“姑娘将那些事情都放下来以后,轻快的多。” “是,我并不喜欢看账本,核算每日每月的盈亏。”孙世宁从柳先生那里学来的点看家本事,已经快要尽数交还了,反正薛氏接手后,有柳鹿林帮衬着,生意都在正渠上,半年的时效早就过去,柳鹿林不说要走,压根就没有人会提起。 姜家更加不会来讨要回这个人情,一件红丸案,孙世宁没有追究始末,已经是难能可贵,哪里还好意思来说这些。 “小叶。来尝尝鸡汤的咸淡。”孙世宁看出小叶不住在吞口水,从锅中舀了些出来给他,“凌哥的伤势还没复原,喝的清淡点才好。” 说着话,手指头却拿捏不住汤勺,掉进锅中,就直接沉了底,她不知想到什么,也不去捞起,呆呆的看着锅中的热汤,从背后伸出一只手臂,用旁边的筷子一挑,将汤勺摆放回原处,她转过头来,见着沈念一站在身后,她俏皮的挤挤眼道:“都问好了?” “问好了,我想再给他些时间。”沈念一答道。 “也是,我也看着他需要多点时间考虑。”孙世宁一拍手道:“小叶,汤的味道如何?” “我差点连舌头都一起给吞下去了。”小叶被烫着舌头,不住吸气。 “冬青,先盛出一碗来,送去给凌哥,剩下的,再给大家分分。”孙世宁边说边轻轻推了小叶一把,“那边有蒸好的馒头,你拿出来,一并送过去。” “姑娘不留下吃饭?”冬青问道。 “我同沈大人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做,稍晚些还要回来的,要是有剩下的,给我们留点儿。”孙世宁笑着说道,沈念一已经牵过她的手,径直向外走去。 小叶瞧着两人十指相缠,有些发愣,冬青催了两句,也不见他反应,凑到耳朵边喊道:“你才多大,想什么呢!” “我,我哪里有想什么!”小叶一口否认,他虽然年纪不大,懂得事情可绝对不少,凌哥那人不好亲近,这些日子也就是对他和颜悦色点,可是只要这位孙姑娘出现,凌哥的眼神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知道凌哥喜欢孙姑娘。 孙姑娘身边的人却是沈大人,大理寺少卿,那是很大很大的官了,而且沈大人又长得这般好看,凌哥和他一样,都已经沦落成小乞丐了,拿什么同人家比,人家一根手指头都比他们俩的腰粗。 小叶叹口气,凌哥真可怜,他要是看上的是冬青姐姐,那该多好,冬青姐姐虽然没有孙姑娘秀美,也是和和气气的,而且烧菜做事特别能干,不过,他也知道,凌哥眼睛里头就看得见孙姑娘,哪里就容得下别人了。 孙姑娘好是好,但是名花有主了,就算换成是他,也懂得沈大人确是良配,与孙姑娘一对璧人,好生相配,回头寻个机会,他要开解开解凌哥,千万别在一棵树上吊死,特别是这棵树已经被刻了别人的名字,就别一直惦记了。 孙世宁快走到门口时,听到沈念一在问:“你对凌哥的了解有多少?” “还真的不多,大半还是听以前柜上的伙计说的。” “那我们一起回去你以前住的地方,好不好?”沈念一只是建议,这案子,他是肯定要追查下去的,却不勉强孙世宁同行,那地方固然有美好的回忆,却也让她痛不欲生的失去了至亲,如果会得触景生情,他委实不愿意见到她的眼泪。 “你想在那里找到线索?” “如果凌哥不愿意说的话,只能从那个医馆慢慢查起。”沈念一沉声道。 “他为什么不愿意说?”孙世宁也有些想不明白,既然凌哥已经逃出生天,又摸爬滚打到了天都城内,为什么不将家人冤死的案子递送上去,反而宁愿做个乞丐混日子,如果只是想求个太平多活两年,那么怎么又在沈念一面前说出了一小部分! “他不愿意牵连诸多,这个案子的来头太大。”凌哥越是这样说,沈念一心里头的那个范围反而就缩小了许多,他刚才刻意在其面前提到金銮殿,凌哥的眼角分明是不自觉的跳了一下,他估摸着也走不太远了。 “那么,他还真是不了解你,案子的来头越大,你才越有破案的动力,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我相信你从来不会违背这条信念。”孙世宁说着说着,却见沈念一笑起来,她不明所以地问道,“怎么了,我说错话还是用错词,你怎么突然笑了?” “不,不,你说得很好。”沈念一的笑意,是因为,他才在凌哥面前说了相差无几的话,说其不了解孙世宁,没想到,世宁也是这般说来,格外心有灵犀的感觉。 “既然如此,我就同你走一遭。” “我说了,会给凌哥点时间,若是明天他还按捺不说,我们再有所行动也不迟。”沈念一想的是另外的念头,“我说要去找一找,你看的那些坊间书册的来源,先走这条线,没准又会有所发现。” 孙世宁先将他带到买这些书册的铺子,不起眼的一间,里头却是热闹,挤满了人,都放不进脚。 “生意好成这样?”沈念一失笑道。 “每次冬青都不愿意来,上次说鞋子差些被踩掉一只,几个月前还不过是清冷的小店,没想到一传十十传百的,闹腾起来。”孙世宁站在店门口,也不敢往里头挤。 “正门不得入,我们另外想法子。”沈念一瞧着人进人出的,觉得里头有些古怪,都是来买一册书就走?没准里头还大有文章,“来,我们换个地方看看。” 两个人退出来,沈念一留意到两边的铺子都是安分做自家买卖的,左边是个布店,右边是卖豆腐的,被挤在中间的那份热闹,看起来更加显得不伦不类。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最早的时候?” “冬青上街来采买些胭脂花粉的时候,无意中见到的。那时候,手上的伤没有愈合,我在屋子里无处可去,每天只觉得天明等到天黑,实在难熬,她就试着买些能够打发时间的,结果找到此处,起初,我没察觉是写大理寺的案子,觉得故事怪有意思,看着就放不下来,她来了几次,又说过段日子会出新的,我就让她留意,直到见着那个太熟悉的,才翻来给你看的。” 孙世宁有些明白过来:“写这个的人,你认识?” “应该认识,他躲太久,实在忍不住想要挑事的话,那我也不客气了。”沈念一做了个奇怪的举动,他将一双袖子都卷高,倒像是要找人打架一样。 孙世宁唬了一下,赶紧的拉住人:“就算是贿赂了你们里头的人,拨出点小道消息,用来赚钱,也不至于是大罪。” “我不过是要将那狐狸尾巴拉出来,给你看看。”沈念一大步流星,却是冲着那布店而去。 孙世宁紧随其后:“这布店难道也有古怪不成?” 布店里,客人寥寥,几匹散开的粗布扔在柜上,一个伙计耷拉着脑袋,没有要上来兜售生意的意思,沈念一的视线扫了一下左右两边,停在了架子上,二话不说,上前将架子上的布匹直接扯下来,往地上扔。 那伙计居然没敢来拉,喊都不敢喊,只往墙角缩,孙世宁知道沈念一是发现了什么,也跟着站在那伙计身边,两个人相视对了一眼,都没出声。 十来匹布滚落在地,沈念一冷笑道:“下次做戏做的再真些才好,别一下子就露了破绽。”单手拉住整副架子,几乎是从墙面上扯了下来。 架子轰然倒地,里面居然是个夹层,端坐一人,正在挥笔疾书,这样大的动静,连脖子都没抬一抬。 第二百五十八章:取之有道 孙世宁真心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奇景,也不知道沈念一到底从哪里看出的端倪,就是一转眼的功夫,整间的布店被他拆得一塌糊涂,地上到处滚的布匹,架子更是摔得零零碎碎。 “这位大人是什么来路?”伙计咽了口口水,看着孙世宁还算好说话的样子,悄声问道。 “大理寺少卿沈念一。”那个提笔疾书的男人,忽而将笔啪地往桌上一掷,站起身来,朗声说道,而且说的理直气壮,根本没有一丝的怯意。 孙世宁与他正面而遇,没想到此人长得可谓一表人才,文质彬彬,而且闹出这样大的动静,都没有吓到他,反而是他见着她呆了一下,随即笑得眉开眼笑的:“这是哪阵风吹的,吹来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就算这人大叫大嚷,孙世宁都没吓的这样厉害,结果瞧见一个书生忽然变脸,幸而她也是能够见机行事的,侧过头来问道:“你们是旧识?” “是,是,这位姑娘真聪明,我还没说什么,一猜就准,到底是能够站在沈念一身边的女人。”书生笑眯眯的凑过脸来,“不知姑娘在大理寺高就何职,不会同唐姑娘那样,也是做那与死人相关的事儿,不是我歧视唐姑娘,你说好端端一个年轻女子出来行走行走是很好,她偏生要同死人为伴……” “闭嘴!”沈念一握住了孙世宁的手臂,将她轻轻扯开,拢到自己身后,“离这个人远点,还有他说的话,十句里头有半句是真,已经谢天谢地,所以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 “沈少卿,你这样说我,实在太伤我的自尊了,我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怎么在你的印象里,就成了满篇谎言呢,想我韩愈清读了十多年圣贤书,一心良善,沈少卿如何就不懂我的心思。”书生摇着头,一脸的挫败感。 “圣贤书,这些就是你读了所谓的圣贤书,写出来的东西。”沈念一还当真是不客气,将那本从孙家拿来的书册对准他的脸就砸了过去,不偏不倚正砸中他的鼻梁。 韩愈清痛得哇哇乱叫,斯文形象一扫而光,一手捂住鼻子,一手弯下腰去捡拾那本册子:“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沈念一冷冷看着他,根本不愿意作答。 韩愈清无趣的摸了摸鼻子,小声道:“就算你猜得到是我写的,也应该去隔壁找人,这里好端端的一个布店,你是怎么想到我在这里的?” “三间店铺并列,中间那个挤得满档,不过也能够瞧出大致是九尺见宽的门面,豆腐店同样如此,只有这间布店,比那两间都整整窄了一尺盈余,试问这一尺盈余的地方去了哪里,所以肯定是藏了暗格。”沈念一面无表情道,“还需要再继续解释下去吗?” “不用,不用。”韩愈清连连摇手,他的注意力还是多半集中在孙世宁身上,显然对她有更加浓厚的兴趣,“沈少卿方才这样一拦一挡的,可见这位姑娘在你心中的分量不轻,肯定不是同僚,又能够带在身边行走的,我这样一个聪明人也想不出她的身份了。” “这个不用你费心。”沈念一上前一步,五指如抓,牢牢掐住了他的肩膀,“你只需要同我说,这些旁枝末节的,都是哪个告诉你的,名字报上来,我可以考虑不与你计较。” “我是个讲义气的人!”韩愈清居昂着脖子不服气的嚷道,“皇城天都,书生写字从来不犯法,更不归大理寺管,我怎么会得出卖自己人!” 沈念一也不接话,手劲掐的三分力,韩愈清已经吃不消:“沈少卿,你这是要对书生动私刑吗?” “要是你觉得到大街上去说话,也未尝不可。”沈念一居然手腕一翻,他的人跟着那股力转了半个圈,脚底下踉踉跄跄往外头去。 “别,别,沈少卿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要是被你拖上大街审问,以后左右街坊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来,堂堂正正的做人,我说,我都说就是。”韩愈清半边肩膀火辣辣的疼,知道撩虎须的后果甚是可怖,而沈念一似乎对他根本没有要手下留情的意味,再挣扎下去,只怕受伤倒霉的,只有自己了。 沈念一听他求饶,依然没有松懈开手:“行,你只管你说,我自会分辨真伪。” “这位姑娘看起来就是个心底善良的女子,难道就不相劝劝沈少卿,何苦这样为难于我?”韩愈清见孙世宁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在旁边看热闹看的起劲,居然丝毫不见同情心,心里头暗暗骂了两句,真正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什么样的馍搭什么样的糕。 “大理寺办公事,任凭是谁都最好不要干涉其中。”孙世宁轻声细语的答道。 韩愈清的模样却像是被根大棒子直接敲打在脑门上,哀怨道:“这位姑娘好狠的心肠。” “你说什么,她都不会替你求情的。”沈念一又将他的身体翻转回来,“别想拖延时间,快些说。” “我说,我说,是于泽,是于泽将这些事情告诉我的,我也没许了什么好处给他,他说的也是简单扼要的几句,其他的都是我添油加醋塞进去的,否则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那些干巴巴的句子,怎么卖给旁人,茶余饭后成为论资!”韩愈清不管不顾的喊道,“他肯说的真心只有几句,不信的话,你可以找他来对峙的,沈少卿!” 沈念一慢慢放开手,显然是信了他的话:“已经卖出去的,想来你也没本事尽数收回,至此以往,不许你再写这些。” “大理寺,管天管地还管人写故事!” “过去你写些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的,我不会加以干涉。” “那些写来无人赏识,写了也无用。”韩愈清肩膀痛的厉害,再转头看看店里一片狼藉,不知是哪个点被触动,气不打一处来,索性往地上一坐,正好坐在那堆散开的布匹之中,放声大哭起来。 孙世宁还是头回见到个大男人能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的,有些嫌弃的别转过脸去,在沈念一背后小声说道:“他说的也没有错,他写这些不犯法,只是于泽居然会得告诉他这些故事,该责罚的是于泽。” 沈念一苦笑了下道:“他是于泽的表兄。” 孙世宁嘴巴微微张大:“于泽的表兄?” 她想的是于泽平时也算是精明强干的,表兄却在一堆布中摸爬滚打,哭成这样,真不像是一家人,也难怪于泽会得泄露两句出来,这位表兄看着就是个十足难缠的人物,她深信沈念一的话,决定要离这个人远些再远些。 “看在于泽的面子上,你将旁边的那间铺子关了,这些书册,回头我着人过来,尽数都替你收回,你说的很是,写这些不犯法,但是我不想因为这些流传出去,被别有用心之人当做了软肋,拿捏住了于泽,也等于是拿捏住了我,拿捏住了大理寺。” “我很知道避重就轻,沈少卿仔细看过没有?” “正是仔细看过,才知道于泽能够对你说的,其实少则又少。”沈念一与孙世宁看着特别有感觉,是因为他们是牵涉在其中的人,而旁人多半就是看个热闹,“否则的话,连他都躲不过责罚。” “这是我才想出来的生财之道。”韩愈清用衣袖擦了擦脸,不甘心的说道。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沈念一将要说的都说完,才要带着孙世宁离开。 韩愈清却不肯放人,一下子猛地扑过来,险些就抱住了沈念一的小腿:“沈少卿,错都在我,你不可责罚于泽。” “你才知道错都在你?”沈念一的眼底隐隐铺着一层笑意,韩愈清可怜的连连点头,“如今明白做错事是会牵连于泽的,你害怕了?” “他这个人,是条硬汉,就算有人用刀刺他,都未必会多皱一下眉,但是沈少卿若责罚他,免了他在大理寺的职位,我只怕,我只怕他会得千里追杀我,再不顾兄弟情分。”韩愈清陪着笑道,“沈少卿,我做这笔买卖,除去借了店铺的,还有那些工人的费用,统共赚了十五贯,我尽数上缴,只恳求免了于泽的失职之罪。” 沈念一哪里会当真与他计较,不过是吓唬一下,让他吃一堑长一智,记得这个教训,才要伸手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忽而外头一通喧杂之声。 分明是来了一拨官差,直接冲进隔壁的店铺中,将那些客人尽数赶出来,店铺地方小,本来也没有可以再落脚的地方,这样子一催一赶的,有人被踩了鞋子,有人被挤得摔倒在地,一时间,大呼小叫,各种惊慌失色。 韩愈清呆呆看着沈念一问道:“沈少卿还特意兵分两路,你是擒贼先擒王,那边还来个围追堵截。” “不,隔壁的那些人都不是大理寺的。”沈念一不至于会将自己手底下的人员搞错,不是大理寺,也不是刑部的,却不知是哪里派来的。 第二百五十九章:外室 “旁边那间铺子谁在主理?”光听动静,都觉得隔着一道墙鸡飞狗跳的,沈念一沉声问道,“你安排了谁在那里?” “就是两个伙计。”韩愈清真是个不怕死的,直接往外头冲,拉都拉不住。 “他这样子过去,就不会自投罗网?”孙世宁斜眼看了看沈念一。 “有的人,非要吃过亏才会相信,天底下不是谁都那么好说话的。”沈念一按兵不动,“于泽为了这个表兄,头痛脑胀的,不知在后头收拾了多少次烂摊子。” “那些人是来抓他的?” “来抓他,想必也不是为了这些小道消息。”沈念一听着那头居然安静下来,“走,我们也去看看热闹。” 方才还拥挤的人群,被清理的干净,韩愈清站在铺子中央,没有人来绑他,那个官差的头儿,反而恭恭敬敬的低声在说着什么,他的脸上显出一丝犹疑,像是不明白所听闻的。 那个人一眼见着沈念一,认出他的身份来:“没想到沈少卿也在此处。” “我以为是谁,这么大的阵仗,三皇子近来可好?”沈念一也认出对方是三皇子府中的季敏,三皇子寅丰素来做出一派与世无争的态度,与两个兄弟都不相往来,连皇上都说,这个儿子念书念得太多,成了榆木脑袋,不如就让他闭门做些学问,比那擅长惹事的寅迄还来得省心。 寅丰的身体状况不尽如人意,季敏是皇上亲自拨了在他身边的高手,本是御林军的一员虎将,跟了寅丰以后,鞍前马后,忠心耿耿,皇上连着升了他两次官职,如今与沈念一已经算得上是平起平坐,不想,却会出现在这里。 季敏显然也诧异会遇到沈念一,他是那种低调内敛的人,说话的声音都不会抬高,生怕沈念一误解,连忙解释道:“三皇子无意中见到此人所写的文章,甚有兴趣,所以想请他到府中坐一坐,聊些做文章的讲究。” 沈念一轻笑两下,也不揭破这番说辞的破绽:“既然三皇子请人,那么必然是好事,你就跟着他们走一遭,回头我让于泽来三皇子府中接你。” 韩愈清听了这句,才算放心:“沈少卿一定要记得让于泽来!” 季敏很快反应过来:“沈少卿,这位是你府上的?” “不是,是大理寺同僚的表亲,他是个书呆子,除了写些文章,其他的都不开窍,要是在三皇子府上说错了话,还请三皇子多多担待着些。”沈念一冲季敏点点头,带着孙世宁走人。 孙世宁走出一段路才问道:“你就这样放心将他给交出去了?” “不然还要怎么,三皇子大大方方来请人,我还拦着不放?”沈念一笑着点下她的鼻尖,“你跟着我时间长了,也变得多疑,你尽管放心,我已经将话放下来,三皇子不会为难他的,而且他也确实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折腾不出花样。” 孙世宁略有不安,如果沈念一没有出现的话,或者场面不会那么随和,否则,找一个读书人,何必要带这样多的官差,倒像是要来抓捕江洋大盗的阵仗。 “而且于泽在两个时辰以后,肯定会到三皇子府中要人的。”沈念一不让她回头去看,拉着人走得很快。 “他又不在场,如何会知晓韩愈清被带走了?”孙世宁忽然明白过来,“周围有大理寺的眼线,还真是无处不在。” “对,无处不在。”沈念一嘴角弯弯道,“如影随形,你怕不怕?” “我怕,怕得日夜难安。”孙世宁侧过头来,抿着嘴角笑,双手齐齐握住他的手臂,“所以,我要来个擒贼先擒王,将你拿住了,就没人能够制得住我。” 沈念一反手握住了她,两个人没有多言语,心里头却都觉得甜丝丝的,好似一抹蜜糖慢慢在清水中化开来,渐渐弥漫,流淌到眼底嘴角,简直无处不在。 原本打算是再回到正安堂的,走过两条街,沈念一低声道:“有人跟着我们。” “好大的胆子。” “跟踪技巧委实拙劣,是个外行人。”沈念一将孙世宁拉得离些,“你侧眼看,就在右边第三个胭脂水粉摊子后面。” 孙世宁偷偷往后看一眼,居然是个年轻的妇人,穿戴整整齐齐,大半张脸掩在摊子幕帘后面,看不真切,她生怕被对方发觉,悄声道:“你说,这样个妇人,跟着我们为何?” “稍后便可知道。”沈念一估摸着,这个妇人跟着他们,必然是有要紧的话想说,既然不肯直接去大理寺寻人,又鬼鬼祟祟的相随,必然是心中所藏之事,不方便在人多之地开口,他伸臂揽住孙世宁的腰身,几个拐弯,已经走到僻静些的小巷子口。 那妇人似乎犹疑了下,还是咬着牙又跟了上来,果真是个体面的打扮,容貌甚美,乌发如云,一支斜插发髻的点翠金钗,穿一身素白的衣裙,神情娇怯怯,有股别样的妩媚。 “莫再跟着了,想说什么话,尽管开口。”沈念一站定了脚,没有转身。 那妇人先是一惊,很快绽露出个娇媚的笑容,盈盈俯身做礼:“春娘见过沈少卿沈大人。” 沈念一缓缓回身道:“你既然认得我,就是特意要尾随其后了。” “我也委实没有法子的法子,才做出这般举止,沈少卿请多多见谅。”春娘一副害羞带怯的模样,楚楚之姿,想必往常在男子面前无往而不利,对沈念一却没有丝毫见效,笑容渐渐尴尬下来,话语吞吐一半,又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看你的穿着打扮,应是在守孝期内,如果夫家对你不公,寻到大理寺也是无用,这些都应该送交知府衙门,必然会给你个公道。”沈念一没给她说下去的机会,直接拒绝了她的说辞,这妇人的眉眼间带着点妖气,他十分不喜。 既然带孝必然是夫君过世,但是看她的形容模样,又不似正房的派头,那一身的首饰也算家底殷实,怕是大户人家的姨娘,不知怎么打听到他的名讳,巴巴地跟了过来,岂不知都是白费气力。 孙世宁年纪尚小,只知道对方是个美人,却再看不出其他,见沈念一始终板着脸,不知为何,心底居然还有些欢喜,他对着她,从来不是这副冷淡模样。 “沈少卿,我不是为了夫家的家业,更不是被大房撵出来的妾室,要是沈少卿无意听我说些什么,那么到时候,怕是会后悔呢。”春娘眼波盈盈,掏出块帕子,掩着嘴,似笑非笑道。 沈念一的脚步未停,明明已经走出半条街,她方才轻咳一声道:“沈少卿,我是刑部侍郎华封的外室,不为其他的,只是华封留了些东西在我那边,思前想后,为了我和孩儿的安危,将东西交出来,应该会好些,免得夜长梦多。” 孙世宁的脚步还在往前迈开,只觉得腰袢的那只手一紧,眼前晃动,人已经重新落在了那妇人的面前,春娘显然也没想到沈念一的武功这般厉害,樱唇微微张开,贝齿雪白,姿态撩人。 “他留了什么在你处!”沈念一没心思看她的诸多表情,她不过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白白浪费力气。 “那些东西,我也不曾打开过。”春娘显然是个极其聪明的女子,知道的越少才最安全,“不过,我想他既然收藏的那么妥帖,必然是很重要的物件,沈少卿,华封有我这样一个外室,也算是极其避讳的事情,连他府上都没有人知道。” 朝中官员府上有三妻四妾,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沈念一却知道华封府上的那位正妻,颇有来头,而且性子执拗,虽然将两个陪房丫环拨过去给他做了妾室,却管头管脚,府内上下一把抓,华封碍于其娘家势力,敢怒而不敢言。 没想到,这样一个人非但养了外室,连孩子都生了,沈念一自问大理寺耳目眼线诸多,却也有察觉不到的地方,他低下头来笑了笑,没有说话。 “沈少卿既然折返回来,想必是对我说的话有兴趣,既然如此,请随我回去一次,将那提心吊胆的物件取走,我也好了了心事。” “随后呢?”沈念一反问道。 “随后,我就搬出天都城,去往别处。”她微微笑道,“我还有些私蓄傍身,不为后半生的生计发愁。” “为什么找我?”沈念一正色问道。 “因为沈少卿有个好名声。”她边说着话,边抛了个媚眼过来,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的,“起初啊,我还有些不信,这世上哪里有真正的正人君子,莫非是因为碍于有旁人在身边。” 这个旁人指的当然就是始终不曾开口的孙世宁,正一脸的淡然,旁观在外,根本无意掺合的意思,春娘熟知男女之情,知道必然是最为信任的彼此,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心底有种说不出来的羡慕,却又有意去撩拨,盼着见到这个清秀女子露出醋意,哪怕是一丁点儿。 第二百六十章:福气 可惜,孙世宁根本不觉得沈念一会对这样的伎俩感兴趣,他身边不时出现各种女人,大理寺的仵作唐楚柔,流马驻的秀娘,还有那个手工极好的行娘,每个都是极为出色的形容长相,而他都是一样的态度,一样的语气,她甚至想过,他在宫中见到那些贵妃,恐怕还是面无表情的反应。 春娘见这对璧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觉得自己有些白费气力,她原本寻来的正事就不是为着这些,于兴节目点到为止就可,要是太偏执其中,反而会得坏了大事。 她将笑容一收,显得端庄贤淑些:“两位请一起到我家中叙话。” “不知娘子住得可远?”孙世宁总算是开口了。 春娘听她嗓音轻柔娇嫩,不觉又多看了一眼:“算不得远,就在城中东南角。” 孙世宁不常在城中走动,也知道东南角的一片都是连着大院的宅子,价值不菲,她没有多说什么,却不觉想到华封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孔,再看看眼前的如花美眷,大概连沈念一对这个外室的出现,很是惊讶。 有些事情就放在眼皮子底下,反而没有人想得到。 杀死华封和马真的凶手虽然已经被擒拿归案,畏罪自杀,然而线索一断,就无人知道那个范继明杀人的原因,案卷中记录的那个口供真真假假,叫人分辨不清。 沈念一的脸上虽然没有表露出来,却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只是春娘的出现有些突兀,这样一个女子便是要来交还所谓的关键之物,又何必亲自出马。 春娘步子轻盈,来到宅院前,轻轻敲了两下门,里面出来个老妇替她开门:“娘子回来了。” “是,我带了客人回来,将门户闭紧了。” “是,娘子放心。”老妇的年纪很大,满脸皱纹,说话的时候,嘴巴瘪瘪,已经掉了大半口的牙。 孙世宁跨进去时,见着老妇关门用力,双腿差点站不稳,赶紧回过身来搀扶,老妇对她这个举动,很是受用,笑眯眯的说道:“姑娘真是好心,老婆子腿脚还算利索,无妨的。” 沈念一有意无意的按住了孙世宁的手背,她的眼力劲不行,看不出这个老妇身怀极高的武功,看家护院,绝对是个好手,老妇在孙世宁从面前走过时,目光在她的后脑勺停了极短的时间,随即恍惚了下,才回过神。 孙世宁知道城中东南角住的都是非富即贵,孙家也算是富庶人家,与此处的奢华却是万万不能比,踏进门去,才见到院子中亭台楼阁,小溪淙淙,一道清泉转了七八个弯的落差,落在池中,养得丰腴的锦鲤不时游来游去,见人影走过,知道来讨要食物,尾巴在清澈见底的池中掠起大大小小的涟漪。 “这院子真好。”她不禁赞了一句。 春娘喜她纯真无邪,扭头答道:“这院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清冷。” “这样繁花似锦的地方,如何会得清冷?”孙世宁分明不解。 春娘再笑时,未免有些涓涓寂寞:“你瞧这样偌大的院子能住多少人?” “如果不喜欢太热闹的话,住十多个人,也很清净了。” 春娘笑得春花灿烂,眼底流出来的沧桑却再难以掩饰:“沈少卿,好福气,真是好福气。”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如今世道艰难,沈念一却寻得这般纯良的女子结伴,委实难能可贵,沈念一心领神会的颌首道:“多谢夸赞,福气确然不错。” “这宅子里头,本来就只有我与那老妇俩口子住,后来添了小如意,才算是有了四个人。”春娘看着孙世宁缓缓说道,“华封过来的日子很少,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一次,而他每次前来都是心情抑郁到了极点,我除了强打起笑容,轻声软语劝慰他,实在也没有其他的话题。” “这样大的宅子,住不得几个人,你平日里同谁说话去?”孙世宁忽然觉得有些同情她,方才的艳羡一扫而空,若是让她成天闷在这样走道走一圈都有回音的地方,她恐怕不得三天就要闷坏,她自小是在乡野长大,习惯漫山遍野的跑动,实在不能想象这样被束手束脚的日子是种什么样的煎熬。 “不用说话,每天将妆台的抽屉一个一个打开,每件数过来,就是半天。”春娘已经领着他们走到内院的门前,“孩子年纪尚小,请不要在她面前透露诸多消息,特别是关于她父亲的那些事情。” 她的手才碰到门,推开半尺的空隙,里头探出一个小脑袋,眼睛又大又圆,一脸的惊喜扑上来:“娘亲回来了,娘亲去哪里了?” 春娘将孩子抱起来:“娘亲有两个朋友说要来看看小如意,娘亲就去接他们了。” “可是,我睡醒见不着娘亲就害怕的哭了,婆婆说我是个胆小鬼,我才没有呢。”小如意将粉粉的脸蛋贴在春娘肩膀,偷偷看着两个陌生人,“后来,我把平时藏着的糖拿出来吃了一颗,就不害怕了,娘亲,我不喜欢这个院子,每次婆婆不领着我一起走,我就会迷路。” “那以后我们搬到其他地方去住。”春娘拍了拍孩子的后背,将她交给跟着进来的老妇,“火婆婆,将小如意带下去,我与两位客人有要紧的话说。” 火婆婆哄着小如意,说是煮了冰糖莲子拿给她吃,将人带走了。 沈念一看着一老一小的背影,先头他只觉得这位老妇人真人不露相,听到春娘喊其火婆婆,才想到江湖中这么一号人物:“既然有火婆婆,那么府中另一位应该就是冷爷爷了?” 春娘笑着点头道:“瞒不住沈少卿的一双厉眼,正是两位前辈。” “当年这样风光的雌雄大盗,居然会得藏匿在城内,已经令人吃惊,偏偏这个院子还是昔日刑部侍郎的,就更加叫我大开眼界,娘子大概不知道这两位以前的厉害之处,才能坦然相处。”沈念一冷笑道,“这两位最后出现都是六年前的事情了,不对,应该是六年又五个月。” “沈少卿,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这两位前辈,从我住进这个院子就一并搬了过来,华封说是府上的老仆,年纪大了,在府里做事不方便,送来此处,一来不会多嘴多舌,二来也算享个清闲,我统共一个人,不用太多人服侍。” 春娘原是个不入流的舞姬,让华封暗地里赎身出来,安置在这里,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外室不能见光,更不能回到府上,却不用再过那颠沛流离,过了今朝不知明天的日子,所以,自安心服侍前后。 相处的日子长久了,她也知道,两个老人绝对不是寻常的仆妇,这样大的年纪,挑水劈柴,比那些精壮的青年人更加得心应手,那火婆婆切菜的功夫更加一流,一把最普通的菜刀也能将生肉切得比豆腐丝还细。 可是,两个人勤恳敬业,做事麻利,待她和善,从没有一句顶撞,又明白她的苦楚,也不提那大府里头的事情让她烦恼,时日长久,她与这两人相处的比华封更好。 后来,她怀了身子,生下小如意,心下遗憾没有生下麟儿,可华封喜欢的什么一样,又明的暗的关照了火婆婆,切勿大意,必然要护得母女平安。 跟了华封五年,在小如意周岁那天,她才小心翼翼的问过,这外室做不得一辈子,如今有了孩子,是否能够变通,想个法儿,让她能够住进本家,也可以让孩子认祖归宗。 没想到,华封当场翻脸,差些将她一巴掌打翻在地,指着她的鼻子说了太多不中听的话,春娘震惊的没有办法反驳半个字,如今华封是她的衣食父母,根本由不得她自作主张,可是她总想着,一同过了五年,总有些情分在其中,原来,不过是她的一场空。 她已经过了用眼泪洗脸的豆蔻年纪,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华封下次来时,又带了好几件华贵的首饰,想来是清楚那些话语太过伤人,想要用这些补救,她装作欢欢喜喜的样子,戴着其中一朵最大的珠花,娇滴滴地谢了又谢。 华封看不出丝毫的端倪,反而是火婆婆抱着小如意,在她身后悄悄的叹了口气,春娘本来也想问问火婆婆,为什么甘心替华封做事,甚至甘心为奴为仆? 经过上一次的教训,春娘学乖了,她很清楚,如果火婆婆想说的话,自然会得一五一十告知,如若不想明说,她也没有那个本事撬开对方的嘴。 春娘一改以前的懵懵懂懂,诸事不闻不问,却果然发现了不少的秘密,华封每次来这个院子,除了同她说话吃饭就寝,必然还有一两个时辰在忙其他的事情,宅院太大,就实在方便行事各种秘密,她花了整整一年的功夫,才锁定了华封每次都会停留的那间屋子,就在她想要一探究竟的时候,火婆婆站在那扇屋门前,怜悯的看着她,只说了一句话:“为着小如意,还是暂且忍耐就好。” 第二百六十一章:物色 一语惊醒梦中人,春娘就站在原地,在火婆婆的视线中,冷汗爬满了整个背脊,她怎么会以为华封只手遮天的秘密,让她这样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的女子轻而易举的就给勘破,如果没有火婆婆的阻拦,她甚至可能直接丢了性命。 火婆婆看她的神色就明白,她是一点即通的人,点了点头,很快就离开,而春娘两条小腿却不住打着哆嗦,需要扶着墙,才慢慢走回自己屋中。 为了女儿,她不能做错任何事情,春娘按捺住所有的好奇心,她在等一个机会,伺机而动。 华封还是会每隔十天半个月来一次,依旧带着贵重的衣料或者首饰,甚至有些小玩意委实新奇,据说是那些海上来去的远行商人带回来的。 春娘媚笑着接过,收在属于她的藤箱中,她存下来的每一分每一件都是为着小如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华封对她这种乖巧的转变,很是满意,明白对聪明的女人而言,一次威慑力已经足矣,所以,他更加大胆,将那些旁人不知的秘密,陆陆续续的带到这个外宅中。 火婆婆对春娘和小如意都很好,只要不试图跨越过那一根底线。 那个契机终于来到,华封一直没有再来,春娘只以为是他被家中或者公务绊住了腿脚,有了女儿以后,她不必再每天痴痴的等待,日子照样过得很快。 火婆婆在小如意入睡后,交给她一个不大的包袱,没有说话,下巴微抬,让她打开,春娘知道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包袱中放着一套白麻丧服,火婆婆轻声道:“娘子虽然不是大人的原配,大人不在了,替他守孝也是应当的。” 春娘暗暗吃了一惊,华封是刑部侍郎,武功又好,怎么会死,怎么会在壮年之际就突然死了,她依旧是不声不响的,按着火婆婆的意思,将丧服穿戴好:“小如意的呢,要不要也替她穿?” “她还太小,懂得什么,娘子替她找些素净的衣服就好。”火婆婆看着小如意出生,对她别有一番感情。 “那么,你们是不是要离开了?”春娘小心翼翼的问道。 “娘子并不是多事的性格,所以从来没有问过我们两个为什么会留在这里。”火婆婆难得的,居然在春娘身边坐了下来,“娘子也好奇过吧?” “我只知道两位前辈定然不是甘于为仆的人。”春娘说的很讨巧,“其他的,我不会问。” “既然大人不在了,我就同你说说,我们两个以前在江湖上也能算一号人物,两双手上沾了不少血腥,年纪慢慢大了,老头子的腿脚也因为年轻时候的旧伤,不方便行走太远的路,几年前,我们欠了大人一个人情,如今是来偿还的,大人很客气,只说了让我们保护你,后来又有了小如意这孩子。” 火婆婆轻轻笑起来道:“我们虽说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不过既然答应过的,一定会做好做周全,大人死了,大宅那边必然有所行动,你同小如意的安危莫测,我们不会离开的。” “大人一直很小心,大宅那边如何知晓我们母女的存在?”春娘早就听闻,正房不好惹,如今保护伞已然不在,她能够做的只有求全。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宅那边按兵不动,也是给大人一个缓和,男人有时候不能逼急了,而你一无背景,二无靠山,想要除掉你,还不是随心所欲的事情,所以暂且就眼开眼闭,将你放过,如今大人不在,那边势必会有所行动。”火婆婆的眼睛眯了一下,“可惜,他们太小窥我们两个老骨头了。” 春娘听了她的一番话,才知道大宅那边料理完华封的丧事,已经要对她们母女俩下手,不过派遣来的那些人,都不是火婆婆的对手,被逐一驱赶。 “娘子,就算派高手来,我们也不会害怕,只是小如意始终才是他们的心头大患,因此绝对不会罢手的,老话说的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样防来防去,万一有个百密一疏,我们都对不起死去的大人。” 春娘听她话语中的意思,分明是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跟了华封五年,她以为听闻其死讯时,大概也会心怀感伤,落两滴眼泪,没想到,心中平静无波,根本是无动于衷,原来早就没有所谓的感情寄托,只是一场彼此利益的交换。 “我们两个还能暂时护得娘子与小如意的安全,不过娘子想要离开天都城就没那么简单,必须要求助于别人。”火婆婆手把手教她,“这个人必然要同不与大宅那边有牵连,又要有身份,有地位,有本事护住你们周全。” “婆婆,我这五年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哪里去找这样一个大人物来?”春娘苦笑连连道。 “我替你物色好了一个人。”火婆婆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手劲很大,“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人肯帮你,也有那份本事。” 当春娘听到大理寺,听到沈念一沈少卿的名头时,就算她再不走动,不问世事,也从华封嘴里听到过这个名字,立时一口拒绝道:“不,我不能去找他来。” “为什么?”火婆婆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样激烈,“据我所知,这位沈大人很明事理,又有侠义之心,不会为难你们孤儿寡母的。” “婆婆,他是大理寺的人,他是,他是专门抓人的……”春娘想说的话,又觉得不该当着火婆婆的面,说得过于直接。 火婆婆忽然明白过来:“你是担心他上门以后,会将我们两个抓了去?” 春娘紧张的点点头,大理寺不就是专门做这些的,火婆婆两人的过去,大概也不算光明正大的,双手沾过血的,都背负着人命,那位沈少卿一来,如何会得放过他们。 火婆婆站起身来,双手叉腰,朗声而笑道:“老头子,老头子,你来听听,我们真没白疼她们母女俩,我早说过,她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女子。” 冷爷爷从阴影处走出来,一贯冷冰冰的脸,也微微带着笑意:“既然如此,我们更要帮人帮到底了,也算是为着过往做下的罪孽弥补弥补。” “人在江湖走,没哪个人真的是双手干干净净的,娘子,你放心,我们俩欠下大人的人情,便是当年大人已经用自己手里的权利,将我们俩的名字一笔勾去,如今莫说是朝廷的黑名单了,就算是江湖中,也已经没有我们两个人了,火婆婆和冷爷爷都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火婆婆说话毫无避讳,“我们盘算过,你要是只一心为着自己,那么我们也尽力送你出城,分道扬镳,要是你也对我们存着一些旧情,那么两个老骨头就陪着你们母女,一起过过日子,想来也是很好的。” 春娘看看火婆婆,再看看冷爷爷,试探着问道:“就算沈少卿不会抓捕你们,那么他凭什么帮我?” “用我们所有的,换他出手相助。”火婆婆笑眯眯拉过春娘的手,“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大人每次来,在那间屋子里做些什么,如今,这个秘密不用再藏,你进去看看便是。” 春娘站在门前,又一次犹疑了,华封藏在这里的到底是什么,她反而没有那么急于想知晓,斟酌良久,她忽然亲手将那屋门重新关上:“婆婆既然说能够用这个换沈少卿相助,那么就留着给沈少卿过来查验。” “你不进去看一眼?” “不了,有些事情,一辈子都不知晓,未必就是种损失了。”春娘退了两步,低声道,“如今,我只求下半生平安无事,小如意在我身边长大。” 于是,春娘偷偷尾随其后,与沈念一相遇,并将他与孙世宁一并带回到了外宅中:“沈少卿,这地方的房契并不在我手中,应该也不在大宅中,不过那边势力涛涛,早晚会得将此地收回,我所剩下的时间不多。” “你没有看过那些物件,又怎么知道是我所需?”沈念一沉声问道。 “沈少卿不看看,又怎么知道不是你所需?”春娘含笑反问道,回到此处,这个女人反而多了种从容的气度,“秘密就在这里,等着有缘人揭开。” 沈念一叮嘱孙世宁站在屋外,看到火婆婆以后,他多多少少还存着些戒心,跨进屋前,他回头说道:“关涉到你们母女的性命攸关,无论这里头的东西是真是假,我也会送你们走,决不食言。” 春娘深深行礼道:“那么,我就代小女多谢沈少卿相助之恩了。” 沈念一轻推开门,屋门没有上锁,不知是原来就如此,还是在华封死后,有人打开了门锁,屋中的陈设摆做书房的样子,书案桌椅,一应俱全,光线不算明朗,他顺手将桌上的灯烛点燃,放在桌子一角。 书架上一列一列的书册摆放整齐,没有丝毫的异常,沈念一随手取下一本来翻开,书册很厚,中间被挖空出一个三寸见方的空洞,里面本来应该放置着什么,却被人给拿走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屋顶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手气会好成这样,于是将书册原封不动的放回去,又取了另一本,果然也是相同的情况,里面空荡荡的,存放之物已然不见。 沈念一的耐心极好,他不相信春娘绕了这样一个圈子,将个空壳子拿来作为交换的手段,看她护着女儿的样子,绝对不会随意冒险。 那么说来的话,书册中所放置的东西,是被华封自己拿走的?这样的可能性还大些,春娘也说他每次来都要在这间屋子中,停留很久,两三个时辰,可以放开手脚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沈念一将书册逐一拿下,又放回去,到第七本的时候,书册中出现了一小卷纸,果然才是秘密的真相,纸卷慢慢打开,他不过看一眼,上面写的是个人名,后面跟着的是个数目。 他不急不缓的又同样的在其余的几十本书中,发现了类似的纸卷,都是人名,加上数字,第一个名字出现时,他尚不能肯定,越往下看,他越心知肚明, 里面的人名都是近几年来,刑部抓到的要犯,而且相同之处是,这些人都与一言堂犯下的案子有关联,而且尽数都是死罪,如果他猜想的没有错,这些人怕是都没有真死,华封用他们换取了人名以后的那个数目的酬金。 这样也就能够说得通,刑部侍郎的官衔虽然也不小,华封被原配夫人看得死死,每年的俸禄都是明摆在桌上的,只要稍微掐算,他就不能抹下多少收入私囊,然而买下这个大宅,还有春娘所穿所戴,每一件都是华美昂贵,都是笔不菲的开销。 据春娘所言,他每次来都会送几件,华封哪里来得外财,原配夫人又哪里容得下这样出手阔绰,必然另有一条生财之道,而且见不得光。 沈念一仰起头,细数书架,决定费些时间将所有的都拿下来查验一番,直到他见着了霍永阳的名字,才轻轻叹了口气,果然阿阳的背叛从头到尾也是一言堂在操控,那个所谓的香香,应该是一言堂安排而下。 他将那些纸卷都收起来,又打开书案的两个抽屉翻看,一只抽屉空着,而另一只里面平平摆放着一枚钥匙。 有钥匙,必然会有一把待开的锁。 沈念一觉得这一幕好似在哪里见过,书房,机关,钥匙,走得就像是重复的路,但是回过头看看,又不尽相同。 他几乎是一寸一寸摸索敲打,在书架后的左下方,摸到了小小的锁眼,与那把钥匙的尺寸正好吻合,钥匙放进去,听得咔咔的声音,书案平平移动开来,地面上是凹陷而下,四尺见方的暗格,蹲下来,手指触碰上去,只是颜色与四周的地面做的一样,不仔细看的话,都分辨不清。 指节轻轻叩上去,发出金属的铮铮声响,底下到底藏着什么,需要这样的掩饰,沈念一想要将覆盖在上面的夹层搬开,然而四周都密封了一样,连塞进手指头的缝隙都没有,他不是明明已经将钥匙与锁配对,只差的那一步又是什么? 沈念一再寻了一次无果,站起身,明明就在眼前,如何就不能够破解,他沉吟片刻,走出来,打开门,春娘已经不在,孙世宁却抱着双膝,坐在门边,听到开门声,回过头看冲着他笑道:“找到了没有?” “你先进来。”沈念一低声道。 孙世宁没有丝毫的犹疑,站起来,掸了掸裙角:“我以为会等很久。” “已经很久了。”沈念一算算,他进屋差不多有一个半时辰,她居然没有一句怨言,依旧笑颜如花,“春娘去了哪里?” “方才孩子哭起来,她急匆匆的赶过去了。”孙世宁奇道,“哭得挺大声,你没听见?” “没有。”沈念一知道自己的耳力,就算他在屋中聚精会神的,也不至于会忽略了孩子的啼哭,这样说来的话,他眼睛一亮,又转身进去,将门关起来,略微抬高了声音道,“世宁,世宁,你先进来。” 外头没有动静,果然如此,这间书房非但藏了华封的秘密,怕是初建时,就大费周章,做了一番设计,里外成为两个世界,声音不能共通,只要关闭上了门,就等于将声音都给隔绝。 沈念一再打开门的时候,拉着孙世宁的人,将她拖进来:“你方才没听到我喊你?” “没有,我就站在门边上。”孙世宁见着书房已经被彻底翻过的样子,在能够落脚的地方走了小半圈,“你已经都查过了,可有什么发现?” “这个打不开。”沈念一直截了当的指给她看,“已经用钥匙启开了机关,但是无从入手,所以才请你过来看看。” 孙世宁听他用了请字,咬着嘴唇笑道:“要是解决沈少卿的难题,你拿什么酬谢我?”说完这话,她反而先不好意思起来,也不等他回答,扶着凹洞的边缘,跳下去,仔细打量。 正如他所说的,表面是没有任何可以开启的位置,那么一来的话,怕是只有尝试用那个法子了,她爬上来,还是觉得视线不够开阔,想要过去搬张椅子,沈念一却明白她的用意,扔了四个字,不用麻烦,直接过来将她一把抱着托起。 孙世宁没有练过武,身体的平衡性却实在是不错,借用了小部分的力,却能够立得笔直,沈念一还在问她够不够高,她连忙笑着道:“够了,够了,再高的话,都能上屋顶了。” 两个人齐齐静默下来,很快又异口同声道:“屋顶!” 沈念一也不将她放下来,抱着就出了屋子,飞身而上,在屋顶的正中央位置,真的有个小小的透明圆珠,他先凑过去瞧了瞧:“是水晶珠。” 他让过身,给孙世宁去看,一只手始终扶着她,生怕她脚底下不稳,从屋顶摔落下去,她按着他的举动,将眼睛贴近过去,这颗珠子简直有将视野开阔放大的效果,明明从屋顶到底下还有些距离,却几乎伸出手去就能够碰到。 她轻轻咦了一声,当真伸出手,却被沈念一给握住,低声说道:“别乱动。” “这颗珠子不是寻常的水晶珠。”孙世宁又贴上去观察,她也曾在家中见过几颗水晶珠,晶莹欲滴,折射出的光晕很美,却不曾有这样的奇效,“这是什么?” “我听闻有商人从海上很远的地方,带回来一种特别的水晶,投过此物,能够清晰的看到远远的人与物,十分神奇,我方才听春娘提起过,华封喜欢收集这些,怕这就是他收藏品中的一件。” “他将此物放在这里,必然还有其他的作用。”孙世宁深吸一口气道,“春娘说,这里连带着那个孩子只有四个人,可我上了屋顶以后,总觉得好似有很多人,就在附近,很多人。” 说完这句,她全身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明明知道沈念一就在她身边,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可那种莫名而来的恐惧感,使得她非常想要离开此地。 “很多人?”沈念一却将这句话细细咀嚼了两次,“你进大宅的时候,可曾有这种感觉?” “那倒不曾,与春娘一路说着话,后来见到那个火婆婆,都觉得好端端的,就连方才坐在屋外等你,我都没有觉着害怕,难道说?”孙世宁小心翼翼的又看了水晶珠一眼,没有再多想,又将眼睛贴了上去。 第一次,她只惊奇而缺少了点细心,这会儿特别留意,将视线通过水晶珠,尽量看住了那块凹洞的位置,看了不多时,眼前一晃,方才还是要同地面融合在一起的颜色,渐渐像是从水底浮出了水面,显出异样的花纹。 花纹动荡不停,好像活了起来,孙世宁心里头又惊又怕,生怕遗漏了关键所在,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沈念一靠的她很近,觉着她整个身体都绷得僵硬,双肩处,更是微微发颤,知道她必然是发现了什么,不好出声打扰,只是在旁静观其变。 孙世宁越看那些花纹越觉得熟悉,藤蔓枝桠一般,从一个小小的点,迅速的爬满了整个四尺见方的地方,她压抑地按捺住混乱的气息,猛地将脑袋往后一仰,迫使自己离开了那颗似乎会得摄人心魂的水晶珠。 沈念一察觉到她呼吸已经乱的不能控制,心跳更是速度惊人,他不声不响,握住她的脉门,缓缓的送了点真气入她的体内,她已经是连张口说话的气力都救济不上,忽而一股暖融融的气息从两人交握的双手处传过来,从冰凉的指尖开始,将她整个人都逐渐的包裹起来。 等她的体温恢复正常,沈念一才轻声问道:“你在上面瞧见了什么?” “打开那个机关的图样。”孙世宁的声音很低,仿佛是刚才伤了元气,“我瞧过以后,并不难开的,不如将此事了结,你再另行安排春娘母女出城的路线。” “不,不用开了。”沈念一心知肚明,孙世宁说的那些话,尽数在他心中又滚了一遍,“那个机关不用开了。” 孙世宁被他牵着手往外走,分明还有些不解:“怎么就不开了,已经寻到门道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身处险境 已经摸到最关键的地方,临阵而走,岂非可惜,孙世宁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力气,居然挣脱开沈念一的手,非要回到那间书房去。 沈念一急着想将她抓回来,却见她中了邪一般,跳进凹洞中,双腿没站好,摔了一跤,还不死心,手脚并用的站起来。 “世宁,这里面装着的,不是你能够接受的。”到了这个份上,沈念一镇定的将手伸给她,“世宁,我知道机关你能够破解,里面放着什么,我也可以告诉你,但是,我不希望你打开它,看到最阴暗的东西。” 孙世宁就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微微侧过头来:“你知道里面是什么,那你为什么还要我过来?” “本来不知道,是你提醒了我。”沈念一的语气异常温和,他的指尖明明已经搭住了孙世宁的手指,她却已经按着路数,走出了三四步,每个点都踩踏的格外精准,仿佛是鬼使神差,更像是身不由已。 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凹洞张开血盆大口般,从中间拉开锯齿纹的裂缝,将孙世宁吞噬下去,变故来得太突然,不过就是一张一合之间,沈念一别说来不及拉扯,更加害怕,万一时机掐算的不准,她会被那个机关生生的腰斩。 耳边是一声惊呼,里头不知有多深浅,孙世宁的声音愕然而止,沈念一再顾不得其他,也跟着跳下去,他从刚才起,就一直留心她的动作,特别是脚底下的节奏,按照同样的步骤也踩踏了一遍。 他就不信,华封外宅的一个机关能够精巧过天衣无缝,果然机关并不很复杂,同样在开合之间,将他也给吞噬了进去。 沈念一屏息凝神,那个落差并无预算中那么大,很快双脚碰到硬地,他使了个巧劲,毫发无伤,不过就算这样的高度,孙世宁不懂轻功,摔得不巧也会晕过去,而且漆黑一片,根本看不见任何,他定了定神,没有马上点燃火折子,预防此处还另有机关。 这黑暗中,腐烂的臭味扑面而来,几乎能够叫人窒息,沈念一摸出唐楚柔给备下的清脑丸放在舌头底下含着,他很清楚这是什么气味,尸体腐蚀后在不容易接触空气的地方就会源源不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尸臭。 按着他的经验,这里的尸体已经存放了段时间,而且很明显,凹洞之下的范围很大,甚至已经覆盖了整座宅院,华封给春娘和孩子置办下的外宅底下,是个巨大的停尸间,春娘铁定是不知内情,那个火婆婆可曾知情? “世宁,世宁?”不见她的回应,沈念一仔细聆听,想从呼吸声中分辨孙世宁落下的位置。 黑暗中,那呼吸声短而促,像是有人用大力掐住了孙世宁的脖子,让她不得出声,下一刻,沈念一已经点亮了火折子,几乎是同时,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快,快吹熄。” 说时迟那时快,沈念一的指尖用力掐灭,同时整个人也往前伏了下去,紧贴着耳旁,头皮,是尖锐之物刺破空气的叫嚣声,至少有几十支,劲力不减,连绵不断,如果不是她发出的那一声警示,大概要完全躲过也没有那样容易。 沈念一再这样的黑暗中,气息也急促起来:“世宁,你没有晕倒?” 孙世宁仿佛想要开口,又立时被什么给堵住了,艰难的发出很微弱的声音,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沈念一方才想到,她没有清脑丸,在这样污浊的空气底下,根本是没有办法张嘴说话的,方才那短短的三四个字,怕是已经将她好不容易控制下来的呼吸节奏全部都打乱了。 他循着声音摸过去,先摸到的是她冰凉的手,而且正不住发抖,他取出药丸,摸到她的嘴唇,将药送进去,贴在她的耳廓处,柔声安慰道:“没事了,世宁,我来了,没事了。” 孙世宁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四周足以熏死怪兽的臭气填满,她已经努力用衣袖将口鼻都掩住,也起不到什么作用,那一句短句,是她用尽力气才喊出的,随之而来的,就是脑袋中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炸开来,迫使她不能反应,不能说话,身体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没有力气再去控制。 她知道沈念一跟着下来,知道他身处危险,知道他就在自己眼前,想要伸出手去碰触,告诉自己这些不是在绝望时的幻觉,沈念一的体温已经从交握的双手处传递过来,他的指尖碰到她的嘴唇,将一颗气味清冽的药丸,慢慢送进来,她的舌头下意识的要反抗异物的侵入。 他的话语声已经从耳畔转移过来,消失在她的唇角,那种温暖不同于往日,更加细腻,更加柔和,他的气息清爽而包容,药丸在两人的唇齿间成为嬉戏的玩具,他小心翼翼而百般柔情蜜意,不用说一个字,已经传达了所有的心意。 孙世宁没想到,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头,也会因为沈念一的亲昵举止而心醉神迷,她几乎忘记两人的处境,双臂都情不自禁的环绕上去,拥住了他的腰,希望从他身上吸取更多令人心安的暖意。 “都没事了。”沈念一恋恋不舍放开了她的嘴唇,原来女子的嘴唇是这般柔软而微微的发甜,仿佛是等待蜂鸟啄食的花蕊,散发诱人的香气,不知是不是因为在黑暗中,丧失一部分视觉,却在其他的感官触觉中更加敏感,他想笑,尽管两个人都这样不安全,他还是忍不住想笑,“世宁,等回去以后,哪怕暂时找寻不到我父母的消息,我们也将亲事给定下来。” 孙世宁没有拒绝,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隔着衣物听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这种感觉特别曼妙,令人心生眷恋。 “你怎么知道,点燃火光会招来机关的?”沈念一轻声问道。 “那本书里写的。”孙世宁答道。 沈念一呆了呆:“哪本书?” “你没有仔细看,于泽的表兄韩愈清,他在书里有写到,掉下机关以后,忍不住想要点燃火烛,打破叫人窒息的黑暗,却被机关中的毒箭射中。”孙世宁记得非常清楚,“所以,我觉得那本书很有趣。” “是,是很有趣。”沈念一回过神来,他当时确实没有细看书册的内容,没想到里头还有这般的玄妙之处,“不止这一个机关?” “嗯,他写了很多种,而且写得栩栩如生,叫人身历其境。”孙世宁体内的污浊气被清脑丸尽数清理出去,又能恢复思考的能力,“所以,我刚才落下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书中描写的,如果从高空的机关落下,一定要先护住头脸,尽量将身体蜷缩成团,才能尽量减少所会受到的伤害。” 那就是个最为应急的反应,身体的本能,以至于她的双脚落地,没有受到伤害时,还暗暗窃喜了一下,但是随后而来的尸臭却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她措手不及的情况下,也没有想到沈念一会跟着下来,只求自保,尽力往后退缩到角落的位置,将口鼻都掩起来,尽力与尸臭抗衡,撑得一时是一时。 直到沈念一落下来,他的足音尽管很轻,对于已经身处绝境的人来说,简直婉如仙乐,孙世宁摇摇晃晃想要站起来,两次失败以后,她连呼吸都极其困难,勉强想到,沈念一的耳力目力都胜过她一大截,只需要听闻到她的呼吸,他就能够找到她的位置。 然而,火光闪现的瞬间,她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那种紧迫感,激发了身体的潜能,令得沈念一躲过一劫,也很快与她汇合过来。 “这是哪里?”孙世宁恢复到常态,才想到要问这个,“我们不是在书房的吗?” “你在书房的屋顶看到的都说来给我听。”沈念一掐算过,就是从那颗水晶珠里透视而过以后,孙世宁才会这般反常,相同的角度,他也看过,却没有那种感觉,难不成那颗水晶珠还会择人摄取,选择的就是孙世宁。 “就看到那个凹洞处,浮现出像是北斗七星的图案,我知道那必然是可以打开机关的秘钥。”孙世宁叹口气道,“再后来,我也有些迷迷糊糊的,好似你要拉着我走开,我却不愿意,再后来,不知怎么就掉下来了。” 沈念一三言两语将她记不清的细节都说了一遍,看来她真的是被水晶珠控制住,虽然短暂,却险些致命。 “怎么会这样,那颗珠子不过是个死物。”孙世宁喃喃低语道,“而且,它对你没有任何影响。” “等出去以后再琢磨这些。”沈念一想好,等他们脱身,就去屋顶将那颗水晶珠取下,再一探究竟,只是此时此地,没有光线,就算他武功再好,也没有法子辨明东西南北,更加不知那些看不到的地方,还藏着多少厉害的机关。 他飞快的盘算一下,随即一只手将孙世宁搂紧在怀中:“你别动,也别出声,我想想办法。” 第二百六十四章:左右 孙世宁心头滚过好些疑问,华封到底是为了娶个外室,还是更多为了掩饰这些尸体,这些人是谁,死在这里,就没有人寻来问个究竟,这些年,华封明着是刑部侍郎,暗着又杀了多少人! 再想到春娘同小如意的卧房下,可能也藏匿着不知名的尸体,简直觉得遍体发寒,等他们脱身出去,又要不要将真相告诉那对母女。 她与春娘打照面的时候,并不喜欢这个有些妖媚相的女子,如今想来,又只觉得其可怜。 更加令人担心的是,那一对冒充老仆的火婆婆和冷爷爷,在这个掩饰不住的黑幕后头,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会不会对春娘母女不利,又或者说要将沈念一引来,本身就是个幌子。 孙世宁想得入神,再转念时,发现沈念一抱着她正一步一步走着,他走得很慢,很小心,幸而没有触碰到任何的机关。 他的手臂非常有力,平日看起来斯文的一个人,怕是有能够托举千斤之能,孙世宁反而不担心自己的处境,有沈念一相陪,便是最糟糕的情况,都肯定趟得过去。 沈念一却停下脚步来,低声道:“这里有很细微的风。” 经他一说,孙世宁果然察觉到发丝鬓角处才有那种触感,既然通风,就肯定是不止他们掉落下来的那一个出口,而且跟着风向,更不会在原地团团转,即便是最为精巧的机关,也不能掌控这种自然的力量。 然而,沈念一没有再举步,他应该在选择,果不其然,他又低声说道:“前头十多步的位置,左右都有风,你说该往哪边走才好?” 孙世宁一怔,显然这个问题也考住了她,如果在这样的场景下,需要选择,必然有关生死,难怪他在迟疑。 “你说,要是走错了位置,你我被一辈子困在此处,你会不会怨我?”沈念一的语声中隐隐带着笑意,从来没有将生死看得太重,便是有这种好处,绝对不会惜命的患得患失。 “你也说是你我一辈子,既然有你有我,那么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这话要是光天化日的,孙世宁绝对没有脸皮好意思当面说出来,大概是黑暗反而将那些扭捏隐藏起来,只将心里最想说的,一吐为快。 沈念一低声而笑,微微俯下,将脸在她颊边轻轻一贴:“说得太好,比我想的任何话语都要好。” 孙世宁抬起手臂,再自然不过的绕过他的脖子,将两人的距离保持在极短极短,在他耳畔呵气如兰道:“我突然想到一个法子能够辨别出活路,不过,你要抱紧了我才行。” “好。”沈念一的手臂加重了两分力,孙世宁的手臂绕回来,将含在口中的清脑丸吐出来,屏息凝神后,用力呼吸。 好不容易被屏退的尸臭再度袭来,她又特意多吸了几下,胸口被堵了个正着,身体里翻江倒海了一般,侧过身去,空吐了几口,已经被困了良久,哪里还吐得出什么,越是这样,越是不好受,等到几乎将整颗胆都快要吐出来,她才弱弱的抬起手,低不可闻道:“往右边走,那里的尸臭更加厉害。” 尸臭厉害,必然是堆得死人更多,用来放置死人的地方,想必就不用花费精力制造机关了,孙世宁找到帕子将口鼻都掩住,脸孔埋在沈念一怀中,即便是他又将清脑丸塞过来,她也差不多快奄奄一息了。 “为什么你不先告诉我,让我来判断。”沈念一对她的选择深信不疑,抱着她往右边走去。 “告诉你的话,你肯定会说你来做就好,待会儿,要是你也吐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没有力气抱你出去,又该怎么办?”孙世宁的手指抓住他的衣襟,“还记得在大理寺那一次吗,你让我在尸臭里面分辨出差异,我当时恨你恨得要死。” “记得。”沈念一答道,“我几乎将你的脸都按在里腐烂的尸体脸上。” “我以为我会恨你很久很久,甚至以后都再不想看到心狠手辣的你。”孙世宁分明是笑了,有些糟糕的回忆,反过来想想,又觉得不是那么糟心了,“但是,案子破了,那些无辜丧命的女子得以瞑目,我知道你做得没有错。” 如果不对自己狠心,那么凶手就会杀更多的人,这个道理,孙世宁也是跟随在他左右,才慢慢领会到的,所以,初次相见时,他那么冷漠,简直像一块万年不能融化的冰,这也是他为了在大理寺的那个身份,才刻意做出来的一种保护。 “你的嗅觉比常人都要来得灵敏。”沈念一只觉得心疼,她能够在尸臭中闻到遗留的一丝茉莉香,这样的嗅觉,做出方才那样的举动,是需要些勇气的,所以她吐得比任何人都来得惨烈,她却没有丝毫的怨言。 “我只怀疑一件事情,这次出去以后,再到孙家的工坊里,我大概都闻不出胭脂花粉的香气了。”说真的,孙世宁更怀疑,他们出去以后,大概要扒下一层皮,才能将全身的尸臭味洗干净。 “不会的,小唐成日同尸体为伴,还不是吃饭比谁都香。”沈念一的手指摸到她的额头,沿着她秀气的眉毛,眼睛,停在鼻尖处,轻轻抚触,“你的这个鼻子以后还要做更加管用的事儿,所以不会栽在这样倒霉的地方。” 孙世宁喜欢他的这个举止,分外的亲昵:“也对,我鼻子这样好,还真没在唐姑娘身上闻到过异味,她必然是有特殊的处理法子,回头定然要向她请教才是。” 尽管双脚没有落地,她也察觉到沈念一走得快了许多,脚底下分明不平整,他已经尽力控制好,也没有多说一个字,孙世宁却不敢细想,这会儿,他脚底下踩着的到底是什么,有些事情,故意忽略一下,反而来得容易些。 眼睛在黑暗中已经习惯,当光线射过来时,两个人都下意识的闭起了眼,尽管那光线只有小小的一束,从头顶处,洒落而下,孙世宁再睁开眼时,沈念一将她放下来,示意她退后些,她往后退了两步,脚底下不知踩到什么,差些被绊倒,她也不敢多看,一双眼,始终就停留在沈念一身上。 见他站在原地,光线在他的脸上打出了阴影,愈发显得眉眼如山峦起伏,他缓缓抬起眼,眸中星子微闪,下一刻,一道白练从他袖口飞出,速度奇快,直接打在头顶的位置,几乎在同时,他已经跃身而起,避让开来。 被那道白练击碎的小石块,纷纷砸落下,孙世宁见他如同一只大鸟,展开双翼,冲着她飞过来,抱她入怀,又背过身去,用自己的后背遮挡住了所有。 等一阵动静停下来,沈念一才松开手,眼前大亮,果然是已经走到了活口处,他揽着她的腰,跃出那个口,双脚总算是站稳在平地上。 孙世宁定睛看,分明就是他们进来时,那道清澈溪水流淌过的假山山体之内,透过假山上的洞眼,能够见到外面的院中美景,而这一片美不胜收底下原来藏污纳垢,掩埋着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 “你说,她们会不会以为我们失踪了?”孙世宁走出假山,这地方委实冷清,偌大的宅院,透着股死气沉沉。 “未必。”沈念一拉着她在溪水中洗手,“她们定然知道那间书房里有猫腻,那个火婆婆绝对不是简单的人物,要是按着本朝律例,她做过的那些事情,砍上十次八次脑袋都不为过。” “那么,她怎么甘心蛰伏在这里,挺听华封的指令?”孙世宁将一双手洗了又洗,还忍不住凑到鼻尖闻闻,除了溪水的清冽气息,再闻不出什么。 “她的年岁不小了,既然华封给她给安定过日子的契机,她也委实想要摆脱过去,当然会得忍不住动心的,与其说她是听华封的指令,不如说,她是想停下来休息了。”华封自有手段,将两人的名字从朝廷的黑名单上除去,旁人只道这两人已经在官府的围剿中丧生,莫说是朝廷不会再为难他们,就连以前的那些雇主,仇家,都不会想到他们俩已经改头换面,藏匿在了天都城内的深宅大院中。 孙世宁站起身来,绕到沈念一后头,她听方才那阵动静不小,而沈念一为了护她周全,始终没有躲避开:“你受伤了。” 他穿的天青色长衣,斑斑血迹从布料底下渗出来,怕是足有十多处,右边肩膀处的格外明显,濡湿的一滩,很是刺目。 “都是皮肉伤,回去擦些伤药很快就好了。”沈念一反而不在意,“你别露出这种神情看着我,便是你不在,那些石子,我也躲不开的。” 这明明是一句哄人的假话,孙世宁却笑着用力点了下头道:“是,沈少卿的武功中看不中用,绣花枕头一包草。” 沈念一朗声而笑道:“只你这张伶牙俐齿,难怪家中的那两位再想撒泼都不是你的对手。” 第二百六十五章:黑白分明 等两个人现身,春娘急的热锅蚂蚁一样,团团转,火婆婆在旁边替她抱着孩子,小如意扒在肩膀后头,吃着手指,根本不谙世事。 “沈大人,孙姑娘,我在那书房外头又喊又叫的,也不见你们回答,还以为,还以为……”春娘憋着话,吞吞吐吐道。 “还以为我们中了机关,死在里头了?”沈念一素来不同人客套。 春娘的俏脸煞白,连忙否认道:“没有,没有,那屋子,大人一直进进出出从来没出过问题。” “那你怎么不敢进去?”沈念一没打算放过她。 春娘低着头,眼睛余光在看火婆婆,那老妇却是一派从容,拍着孩子的后背,替她答道:“娘子是个可怜人,她什么都不懂,要是懂的多了,也不至于在这个外宅里头待了几年,连大宅的门槛都没见着过。” “这宅子里头,如今都你做主?”沈念一直视过来。 火婆婆分明要迎着他的目光,却被眼底的如炬晶光震慑道,看他的年纪也不过二十五六,没想到内外兼修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一向看不起朝廷中人,若非华封救过她性命,刑部侍郎也不在她眼里,没想到沈念一却是个例外。 明眼人前不打谎语,火婆婆将孩子交还给春娘:“娘子先带她出去走走,我有些话同沈少卿说明才好。” 沈念一也没阻拦,等着春娘一步三回头的走了,火婆婆在看孙世宁:“孙姑娘方便留着听我们说话?” 孙世宁并不介意这种直接,直接的人反而容易相处,她替春娘庆幸,要是没有这两个老人,华封根本不能够庇护住母女俩人:“那我也出去看看,刚才院子才转了一半。” 火婆婆看着孙世宁背影,赞了一声:“沈少卿好眼力。” 沈念一明白她的意思,但笑不语。 火婆婆的目光绕着他转了个圈:“看样子,那间书房果然不详,连沈少卿这样的人物都在里面折损了。” “你可曾进去过?”沈念一瞧着眼前的老妇,个头小小,满脸皱纹,不明说的话,谁会想到本尊的狠戾。 “不曾。”火婆婆笑了笑,坦率说道,“既然是欠了人情来还债的,就不要过问其他不相干的事情。” 换而言之,她愿意做的就是照顾好春娘母女,其他的都不归她管,与华封银货两讫,互不相欠,否则的话,也不至于在华封死后,就将那些见不得光的地方,找沈念一来一探究竟。 火婆婆也是老江湖了,华封私底下的那些伎俩,她看在眼中,记在心里,不过她有自己的原则,华封是她的恩人,她不会揭短,装傻充愣,只当什么都不知晓。 老伴没有她那么耿直的性格,好几次说要离开,她反问原因,老伴苦笑着说,都说江湖凶险,两把老骨头也每每涉险而过,可是在这位刑部侍郎的身边,却更加令人提心吊胆的,别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明不白。 火婆婆沉默良久,拉着老伴到窗口,小如意才刚会走路,摇摇摆摆的,小心翼翼迈出两步就摔了一跤,额头碰在地上,吓得哇哇大哭,再转过头时,老伴已经不在窗前,眨眨眼,小如意身边那个急急忙忙伸手搀扶的还会是谁? 她低下头来苦笑,都说安逸的日子过不得,他们俩已经习惯下来,再要重出江湖是决计没有可能,早个二十年,还能够咬咬牙,憋着一股子蛮劲,如今,就算再没有华封这个人的出现,他们都不会舍得离开小如意和春娘。 没想到,才隔了一段日子,就听闻华封被人暗杀在大理寺里头的消息,她当时脸色肯定很难看,老伴也一晚上没合眼,等到天明的时候,两人互视一眼,明白了彼此的心意,无论华封是谁杀死的,他们不会容许有人来动春娘母女。 “这个院子会被大理寺接手。”沈念一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我会尽快安排你们出城。” 火婆婆掩不住惊喜:“沈少卿的意思是,会护得她们母女周全了。” “不止是她们母女,还有你们两个人。”沈念一沉声道,“四个人一并送走。” “都说大理寺沈少卿最是铁面无情的。”火婆婆低声喃喃道,“我以为,我以为沈少卿知晓我们身份后,必然要抓捕漏网之鱼。” “既然会得这般想,为何还让春娘来寻我?” “我们俩真想跑路还是有七八成把握的。”火婆婆的笑容有些傲气又有些苦涩,“这不是已经走到无路可走的地步了吗,要是眼睁睁看着她们两个死在大宅那边的手里,我也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 一句一句都是实话,沈念一反而心中松动开来,朝廷对于江湖人的恩怨仇杀,本来就另做成一本帐,这本账安置在那里,想到的时候,拿起来翻一翻,想不到的时候,束之高阁,皇上也不会多问一句。 华封当年特意拿出火婆婆的旧事来办案,怕也是想捡拾个顺手的人情,不过这些话,沈念一不想说太多,小如意怎么算都是华封的骨血,他不想以后这俩人见着孩子,心有芥蒂。 火婆婆明知道,将事情摊开来在他面前,会招来麻烦,还是义不容辞的去做了,江湖人的戾气固然还在,江湖人的义气也没有丢下,仅凭着这一桩,沈念一想要放行,也已经够格。 “你替她们母女将细软收拾好,累赘的一件不必带,除了用以傍身的,还有小孩子急用的,最好都留下,安排的车子不会很大,坐四个人已经满当。”沈念一嘱咐道。 “好,这些我都会安排妥当,不知沈少卿定下的是什么日子?” “此事不宜久拖,明日正午之前,我会与马车一并过来,不见着我,无论说什么,你都不能让春娘母女离开你的视线。”沈念一想到这处宅院底下掩埋着得秘密,知道越早解决才越能够将许多旧案水落石出。 “沈少卿的话,我都明白了。”火婆婆嘴角一弯道,“是否过了明日,就能够一直过安稳日子了?” 沈念一点点头,料准她后面还有话要说:“小如意在这个宅院中出生,自小就睡不安稳,半夜时常发梦,也曾偷偷请过好大夫来瞧病,却查不出身体有任何不妥之处,去年的时候,我上街替她买拨浪鼓,瞧着个测字先生坐在拐角处。” 她十六岁就入了江湖,最相信的是自己一双手,本事高强的人,从来不用声音大小来分出胜负,所以从来不信这些云里雾里的算命测字,那天也不知是被什么触动,居然走过去,坐下来,将小如意的生辰八字交了过去。 “沈少卿猜一猜,那天,我算到了什么?”火婆婆叹了口气道,“说这个孩子生在血光之灾中,所以每晚啼哭不是身体不适,而是孩子眼睛太过干净,瞧见了不该瞧的,沈少卿看看,这个宅院,地广水清,有花有草,我站在花园里头整整一个时辰,才明白了测字先生的话。” 不是迟钝,而是火婆婆一直以来将黑白看得太分明,以为她是黑,华封是白,没想到,白色底下太多擦不干抹不清的,叫人心惊胆战。 “我已经年迈老朽,几十年光景不过稍纵即逝,却不想这个我看着出生,看着学走路,学说话的孩子,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火婆婆目不转睛的望着沈念一,“沈少卿,以后若是有机会,你同我说说,你在那样的污秽之地,如果做到一身白衣,花叶不沾身的。” 这一句话,明着是赞,暗着却让沈念一嘴巴发苦:“你说的不错,年纪大了,眼力不行,我哪里敢穿白色,只得用其他颜色糊弄糊弄就好。” 火婆婆见他自打进门,一直素着脸,没想到即将要离开时,说出这样一句俏皮的话,而且分外有道理,这个老江湖嗤笑一声,走到门边,将房门一拉开,冲着外头不知什么人道:“同你说了,他是值得托付的好人,你非不相信,要偷偷摸摸站在那里,平白无故的招人家笑话。” 门外站的那个老汉,正是沉默内敛的冷老头,他被老伴揭破,摸着鼻子笑道:“我不是担心你,是怕你这只母老虎得罪了沈大人。” 火婆婆听得这话,扬手要打:“谁,你说谁是母老虎。” 沈念一听到好人两字,心念一动,他没想到会被昔日的雌雄大盗夸赞是好人,大致他临时起意,决定放两人生路也是原因之一,否则他上来就辣手辣脚,抓人入狱,谁还会说他是好人,可见做好人也是要有代价的。 “想好去往哪里居住?”沈念一知道,华封一死,这里都靠这两人当家做主了。 火婆婆想一想道:“三十年前,我们途径过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也是唯一一次起了想要收手的念头,虽然没有实践,后来但凡做的是好梦,必然是回到那处,在好风景中,恋恋不舍,不忍离去,所以同春娘商量过,就往那好去处,了了心愿。” 第二百六十六章:红桃 两个人不知想到了什么,齐齐露出点笑容,火婆婆居然给沈念一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我在江湖上走了大半生,也没服过谁,就算是华封华大人,我也不过是感念他没有落井下石,今天遇到沈少卿,却不由我不服。” “过了明天再说此话也不迟。”沈念一扔下这句话携着孙世宁离开,想要接管此处,没有话语中说得那么简单,一来房契地契在哪里还不得知,二来底下到底埋着多少秘密,还真说不齐全。 华封的原配那边,这样来势汹汹,只怕未必就是为了一个外室和一个连族谱都上不去的小姑娘,里头还大有文章。 火婆婆这般谨慎,想必也是念及到了这一点,她说已经没有退路,否则不会甘冒大险,让春娘出来搬救兵,春娘始终是被瞒在鼓里的那一个人。 “华封到底许了火婆婆多少好处?”孙世宁轻声问了一句,“华封都死了,那两人居然都不走,这就是江湖人的义气?” “他们俩不能算是好人,但不妨碍他们做完这些事情。”沈念一上下打量孙世宁,“你这样子也回不去,先到正安堂,烧些汤药洗洗,换身衣服。” 虽然没有受伤,却不知那些腐尸上头沾染了什么,万一染到了尸毒,怕是更加棘手。 孙世宁举起衣袖来闻了闻道:“我们是闻不出什么了,春娘还有火婆婆他们也闻不出来?” “回头,你问问冬青就知道了。”沈念一笑着不直接作答。 孙世宁还半信半疑的,没想到,前脚才跨进正安堂,里头本来等着就医的几个人刷刷的站起身来,惊恐莫名的看着他俩,其中一个妇人,更是逃也似的跑出了大门。 “什么味道这么臭!好端端的跑来这里熏人!”蜻蜓从里头出来,边走边说道,“就算是要看病也先洗洗才来见人,三年没洗澡的乞丐都没那么呛人的。” 结果,一照面,一对视,才发现满屋子弥散不去的臭气就是从沈念一他们身上发出来的,蜻蜓吓得直往后退:“沈大人,孙姑娘,你们是去刨坟了还是去盗墓了,这味道,这味道……” 走得近了,他差些喘不过气来,赶紧将大半张脸都捂住,想想又觉得不对劲,去赶那些病人:“今天医馆有要紧的事情,诸位要不是急病,就请先回,明天再来,明天再来。” 也不等他的话说完,那些人跑的也委实不慢,孙世宁满脸尴尬,怎么在春娘那边,没有丝毫的异状,到了这里就如此明显,他们一路走过来的时候,也不见得就熏到了路人,她支支吾吾了问道:“蜻蜓,哪里就有那么臭了,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做什么大喊大叫的。” 蜻蜓却将衣袖给放下来,笑嘻嘻说道:”孙姑娘说的也没错,臭是臭了点,不至于熏死人,不过我瞧着两位怕是在死人堆里打了滚,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我得去烧些艾草汤来给你们泡泡,病人的身体都虚弱,要是在医馆传染到什么就不好了,所以,我寻了个借口,将人先赶走了再说其他。” “老郑呢?”沈念一早料到是这么一出,不气不恼,蜻蜓这孩子做事分寸拿捏的格外好,所以郑容和从不用担心。 “那个做药人的能够起身了,先生在后院让他绕着花坛走走,顺便也替他再验验伤,毕竟后腰挖了个肉窟窿出来,没那么快养齐全了,腰上也使不出大力,能够扶着走走已经算好得快了。”蜻蜓急急忙忙要去烧艾草汤,“他的身体也弱,你们先别去看他,回头等洗刷干净了,说话也是一样的。” 他手脚麻利,烧水的功夫又是一流,不多时就准备好了热汤,分别在两间客房安置好了,探头问道:“两位的衣服可怎么办,沈大人能凑合先生的,孙姑娘呢?” “我原先暂住的那间屋子里有干净衣裙,我自己去取。”孙世宁在正安堂也算是熟门熟路的,找到那间也睡了七八天的屋子,一推门,见着床沿边坐着个人,她吓得尖叫了一声,那人显然也被她吓到,跟着叫起来。 沈念一飞快赶过来:“怎么回事!” “屋子里有个人。”孙世宁想指给沈念一来看,却发现床沿处空空的,哪里来的人影,她疑惑的走近过去,手指比划道,“方才就在这里,坐着一个人。” 蜻蜓将小脑袋也挤了进来看:“孙姑娘,这间屋子,先生说专门留下来,不会给别人住的,只有冬青进来打扫,冬青这会儿也没在医馆里。” “真的有一个人,就坐在这里的。”孙世宁分明有些急了,“我还不至于会眼花到这个程度。” 沈念一不紧不慢的走到床沿,再半个转身,看着另一边的窗户,窗户微微开启了小半,他索性将窗户一推,没有扣紧,很轻易的就敞开来,外头是个小小的花圃,要从这里逃走的话,也并非不可能。 他也明明听到了两个女子的声音,世宁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另一个,却也有几分熟稔,只是一时半会儿的,又想不起来而已。 “那人逃跑了?”孙世宁跟着他身后来看,外头风吹花摇摆,哪里有什么人! “以后要记得关窗。”沈念一淡淡说道,将窗户关闭的紧紧,“或许真的是你看错了。” 听他这样一说,孙世宁倒也不强调,她用手心拍了两下额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意外,这怪事一桩连着一桩,我这个脑袋大概也要跟着坏了。” “你暂时也没有在这边住,不用想太多的。”沈念一轻描淡写的化解开她的疑惑,“你要是再不洗的话,回头凌哥来了,你还要多解释一番。” 孙世宁赶紧的抓过两件衣服,进了客房,落下锁,将衣裙脱下,整个都泡进热水里,蜻蜓在水里加了艾草和不少的其他药材,水面透过热气,散发出清冽的淡香,仿佛置身于大片的草地,风吹过,青草香。 她索性将这个人都埋进热水里,只留下头发漂浮在外头,她的水性不赖,在浴桶中还是能够睁开眼,热气遮挡住大部分的视线,能看到水中有小颗的草药,跟随着她身体的起伏,上下游动,好像绿色的小尾巴鱼。 孙世宁看得正起劲,忽然头皮一紧,显然是有股大力在外头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往外面拖去,她大惊失措,想要喊救命,却先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水,那只手十分有力,抓得她整块头皮都快要掉下来,她还以为是有人要杀她,没想到将她的肩膀以上拖出水面以后,那只手就给放开了。 她口鼻中都被呛到了热水,呼吸都困难不已,用手捂住脸,想要将呛进去的水吐出来,那只手应该不是要杀她,否则那么大的力气,根本不用往外拖,只要将她的脑袋直接按到水底下,她自问是没有力气挣脱开的,连呼救的可能都没有。 很快就会得窒息,致命,显然这个人并不想这样做,她用手撸了撸脸孔,将水珠都给抹去,才发现正面站着个人,差些又要惊叫,好不容易将嘴巴给堵住,与那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起来。 那人穿着红衣红裙,分明也是个年轻的女子,若非体型庞大,孙世宁大概还能再担惊受怕一会儿,但是瞧着对方那张特别无辜的脸孔,她居然都生不来气了,只是轻声问道:“你是谁!” 红衣女子呆呆看着她,看着她露出来的白皙肩膀,像是要伸手过来摸一下,孙世宁赶紧的又将自己往水里头埋一埋:“我问你话呢,你是谁!” “你要淹死了。”红衣女子答非所问道。 “我要淹死了?”孙世宁重复了一次。 “是,你要淹死了,我救你的。”红衣女子指着她的头发,“拉,我救你。” “你刚才死命拉住我的头发往外拖,是因为担心我在浴桶里面淹死?”孙世宁眨了眨眼道,有谁能在这么大小的浴桶里淹死,除非是有人强行按住了后脖颈,否则的话,就算双腿抽筋都没可能溺毙。 但是,很明显,红衣女子不懂这一套,她见孙世宁开口说话,居然还开心起来,手舞足蹈的说道:“没死,你没死,我救你的。” 孙世宁试探着问道:“刚才,在那间屋子里,你是不是也见到我了?” 她点点头:“你叫了,我害怕,就跑掉。” 孙世宁很认真的看了看她的体型,那间屋子的窗户委实不大,能够在这样短的瞬间,越窗而走,当真是很厉害了。 “你不要叫,好不好?”红衣女子还有商有量起来,指着自己的胸口,“我不是坏人。” 孙世宁点点头道:“我知道,你是好心要救我,你不是坏人。” 她又显得更加开心:“我,红桃。” 红桃应该是她的名字,孙世宁觉得这个名字怪怪的,见她眼睛都不眨,盯着自己,分明是在等什么:“我叫世宁,孙世宁。” 第二百六十七章:下山 “宁,宁。”红桃的口齿不太灵活,像是才会牙牙学语的孩童,说的词儿也不多,她显然认同了孙世宁,“你在玩什么,我也要玩。” 到了这个地步,她要是还瞧不出红桃比常人稍许愚钝些,那么愚钝的人恐怕就是她了,这样一个人忽然就出现,从哪里来的?又为了什么? 孙世宁在这个关键时候,特别存着谨慎小心,生怕踏错一步路,坏了沈念一的大事,大半个人还在水里,进不得退不得,只能说话拖延:“红桃,我在热水里泡的时间长了,想要喝点水,你能帮我去拿吗?” “这里都是水,你喝。”红桃指着浴桶告诉她。 “不,不,我想喝凉的,这个水太热了。” 红桃眼睛一亮:“后面有一口井。” “对,对,后面有一口井。”孙世宁算算这样来回,至少能够来得及穿上衣服。 红桃不疑有他,将窗户一推,居然格外的轻盈,简直是飘出去的姿态,孙世宁深吸一口气,顾不得细想,赶紧胡乱擦洗几下,湿漉漉的爬出浴桶,手忙脚乱的,还差点滑倒,又抓过放在旁边的干净衣服,还在低头系裙带,红桃回来了,手里头提着井旁的木桶,笑得嘴巴合不拢:“水来了,水来了,你喝。” 孙世宁手指头不灵活,打结打几次都散开来,红桃津津有味看着她,只说了两个字:“你笨!” “是,我笨手笨脚的。”孙世宁不太介意这种指责,总算是将裙带给系好,一抬眼,与红桃又是两两相望,“我的手受过重伤,做不好细活。” 红桃将大脸凑过来,认真看了看她的手,相信了:“手坏了,以后我帮你。”说着从木桶中,拿出个水瓢,舀了大半的水,往她嘴边送,“你喝,你喝。” 孙世宁当真仰着脖子喝了好几口,抹下嘴角的水渍:“红桃,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红桃笑眯眯说道:“路过,进来看看,就看到你了。” 孙世宁一怔,水瓢还握在手里:“你路过这里,就进了那间屋子?” “是,柜子里有裙子,我就拿起来看看,你就来了。”红桃多说几句,好像开了窍,句子能够说得复杂些,“你大叫起来,是怕我偷你的衣服吗?” “我只是没有想到有人会在屋子里。”旁人还只当她是眼花,她就不信沈念一这样精明的人,也会当真相信,她是看到幻觉,“红桃,你从哪里来?” 红桃见她不再喝水,将木桶放在脚边,很认真想一想才答道:“山里。” 孙世宁被哽了一下,出得天都,群山峻岭的不知几何,恐怕再问下去,红桃也未必说得清楚,她决定不费这些口舌,预备将人给交出去,让沈念一来烦这个心。 “我来找人。”红桃抓抓头发,居然露出点羞涩的笑容,“我来找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人。” 孙世宁已经推开门,招呼蜻蜓过来帮忙,蜻蜓远远的应了一声,红桃站在她背后:“你是要找人帮忙倒水吗?为什么不同我说,不用再麻烦别人的。” 话音落,一只手将浴桶提起来,蹬蹬蹬蹬往外走:“倒在哪里,你指给我看。” 孙世宁瞧着她的怪力,默默的咽了口口水,伸手指了路给她,转头就去寻沈念一,敲了门,他走出来,头发濡湿散在肩膀上,是她不曾见过的样子,眉眼精致,分外柔和,见她脸上略有紧张,轻笑着问道:“怎么,蜻蜓没给你备够热水?” “屋子里头有人。”孙世宁没头没脑的答了一句。 沈念一却立时听懂了:“是谁,我去抓了来。” 大概以为是偷窥的登徒子,孙世宁拦住了他:“是个粗壮的年轻女子,自称叫红桃,她说从山里来,话语间却仿若孩童,我瞧着不像是假装的,才替我去倒洗澡水了,我在屋里见到的影子也是她。” 沈念一露出些许古怪的神情:“红桃?” 孙世宁立时明白,他认得这个人,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红影从远处飞扑过来,像是大团的红绒球,目标正是沈念一所站的位置,他不动声色,恰当好处的避让开,根本不让对方碰触到他的身体,红桃却没有动气,她的喜悦堆满整张脸:“一一,一一。” 沈念一的神情更加古怪,轻咳一声,居然容忍的没有喝止。 红桃来拉孙世宁的手:“我就是来找他,我知道他在城里住。” 孙世宁噙起一丝笑容,斜眼看看沈念一,好似在说,这笔糊涂账,你自己解决,沈念一又重重咳嗽了一声道:“师父可安好?” 红桃用力点头道:“老头都好,身体好,吃饭香,睡得足,每天都在山后那条溪水里头钓银鱼,那些鱼有这么大了。”她双手囫囵的比划个尺寸,足有三尺开外。 “那你下山,师父知道吗?”沈念一又问道。 “我偷偷出来的,他不知道。”红桃老老实实答道,“山里就只有我同老头两个人,他又不爱说话,我就下山来找你了。” “他要是找不见你,怎么办?”沈念一皱下眉头,红桃显然有些怕他,整个人往后缩了缩,自以为聪明的将孙世宁拖到面前挡着,他却一只手将人拉扯到自己身后去,“你立时就回去,还来得及,否则他为了寻你,到了此处,就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红桃还想往后躲,奈何身材实在庞大,连屋中的立柜都未必能够遮得住她,不过她也不算太笨,晓得找谁求情:“宁,宁,我不要走,我不要回去。” 一脸的委屈,险险要落下眼泪,这样稚气的语气与表情,在红桃身上却不唐突,因为她一双眼也似孩童,晶亮清澈,没有丝毫的杂质,孙世宁最看不得这个,叹口气道:“她也是才来,不用那么快就赶她走。” 红桃见沈念一居然很有耐心的听孙世宁说话,知道自己找对了门路,一下子来了精神:“我出来的时候,给老头画了画,他知道我没有胡乱跑。” 沈念一依旧冷着脸,红桃用力挤眼睛,豆大的眼泪被挤出来,从脸颊滚落,尽管她的个头几乎与他并肩,旁人看来,十足是她被欺负的角色,孙世宁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既然留过讯息,想必师父也不会焦急,来都来了,也不知路上走了多久,就赶了人走,有些不合情理,小住几日,还是行得通。” 她大致猜到红桃的身份来历,没想到居然找对了门路,一下子就遇到正主,否则红桃的脑子没那么好使,在天都城内兜兜转转,遇到个坏人,用武力的话,还能不吃亏,万一遇到个骗子,大概真能被拐卖到十万八千里外头,也难怪沈念一会生气了。 孙世宁挪开些出来,红桃赶紧上来用力握住她的手:“宁,宁,我不走,我要吃花雕鸡。” 沈念一上前拍开她的手,瞪了一眼道:“什么花雕鸡,只许你住一晚,明天就走。” 红桃不明白,沈念一为何不让她近孙世宁身边,她瞧瞧他,又瞧瞧她,忽然明白了:“一一,你娶媳妇了是不是,这个是你的媳妇!” 声音响得炸雷一样,孙世宁半边耳朵震得嗡嗡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才想要解释,沈念一当仁不让的点了点头道:“是,她是我媳妇,你知道就好。” “我又不知道她是你媳妇,我也不是故意要偷看她洗澡的。”红桃的话越说越顺溜,“我以为她要淹死了,好心救她,你问她,你问她!” 孙世宁尴尬的不行,她也不知道沈念一是否真的在介意这个,但是红桃藏不住话,想到什么都能直接喊出来,要是真喊出些叫人羞臊的,她是该夺门而出,还是该留在原地装傻充愣。 “是你做错在前,在我面前比嗓门大是没用的,这一招对我不管用。”沈念一的手指晃了晃,随即在红桃的肩膀带了下,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巧劲,将红桃偌大的身体就黏在他的指尖,直接甩出门去,另只衣袖追上去,将门板也给拍合上。 红桃在外头敲了几下门,他声音都没抬高:“安静些,等会儿带你去吃花雕鸡。” 屋外顿时一片静默。 孙世宁轻声笑道:“你要不要同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她家师在山里头捡回来的,当时不知身体有恙,等她七八岁的时候,才发现不对劲,也没有法子了,不过她的身体条件很适合练武,师父就留她在身边,说这样的脑子,进了城,是人见着都能把她卖了,几年前师父带她来过一次城内,她大概是记着路,这次就这样跑出来。”沈念一头痛的按了按太阳穴,“也不知她怎么留话的,但愿师父不会寻来才好。” “那样说来,她算是你师妹?” “不得算,师父只收了我一个徒弟,她算是领养的干女儿。”沈念一忽然眼睛一亮,“世宁,我怎么没有想到!” “想到什么?”孙世宁没反应过来。 “我一直在等双亲的消息,希望能够替你我主婚,其实我师父也可以做这个主,而且他一直就在山中,十分容易寻得。”沈念一再肯定不过的下了决心,“我立时飞鸽传书,请师父下山。” 第二百六十八章:泼妇拦街 这样的档口,孙世宁呐呐道:“不是还有许多要紧的事情要办,这个先放一放,也不急在一时。” 沈念一笑着看她,明白她想说其实没那么急,他却总觉得会得夜长梦多,如今的案子一个接着一个,连带让他喘息的机会都快要剥夺了,每次都说等手头的这个案子了解就好,却是这个未完,下一个又起,也难怪皇上最近给秦思冉的脸色也不好看。 秦思冉忙着谄媚宫中,都无暇来同他过不去,要是当真再来为难,他估计能干脆的回击,心平气和只有太平无事的时候,才能挤出心思来做,已经迫在眉睫,谁还有那多的耐心。 “是,要紧的都要办,所以你带红桃去明月楼吃花雕鸡,我还要赶回大理寺。”沈念一轻轻抚弄她的鬓发,她的头发也是湿湿的,颜色乌乌,衬得脸庞白皙,宛如整块的温润美玉,“红桃快人快语,是个天生的直肠子,要是说话得罪,你看在我面子上。” “我怎么会同她计较。”就当是个小孩子,哪里有大人会同孩子过不去的,没那么小心眼。 “她的武功极好,要是有什么,只管喊她动手,千万别客气,我今晚不会回来,明天等送了春娘他们走,再来同你们会合。”沈念一顿了顿道,正安堂如今才是真热闹,凌哥,小叶,红桃,该出现的,不该出现的,都济济一堂了。 “那我等你的好消息。”孙世宁接话道。 “嗯,等我的好消息。”沈念一知道今晚有一场硬仗要打,他不说破,是不想她担心,等到风平浪静以后再细细道来,也不为错。 他打开门,红桃双手垂在两边,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等得辛苦,见他们出来,眼睛都在灼灼发光:“是不是要去吃花雕鸡了!” “是,是,让世宁带你去吃。”沈念一不用同她多解释,她也不会多嘴问,一心一意就跟在孙世宁身后,根本忘记原先进城的目的。 孙世宁目送沈念一离开,站在大门门槛边,有些迈不动脚步,红桃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的在她肩膀后面碰了碰:“他已经走远了,看不见了。” “他要去做很危险的事情。”孙世宁的声音极低。 “老头说他以此为乐。”红桃边说边用力点头,“还说都是他自找的。” 孙世宁噗嗤一声笑出来,听起来,这位师父当真是个有趣的人:“师父还说了什么?” “你带我去吃花雕鸡,我再慢慢告诉你。”红桃居然也有滑头的本事,为了吃,不择手段。 孙世宁自然满足她,吃一碟子菜,不算是过分要求,而且花雕鸡也并没有那么美味,喊了整只的,又配了八个小菜,琳琳琅琅的放满桌,自己反而没有胃口,想想也是,才从尸体堆里好不容易爬出来,能够张嘴就吃的,必然要意志力特别强大的,不是寻常人可以做到。 红桃不同人客气,甩开腮帮子,左右开弓,吃得热火朝天,等满嘴油花才想起来问:“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孙世宁温和的答道。 “你比一一好。”红桃笑眯眯的啃着鸡腿,“不过,他每次也不吃,坐在那里,也不说话。” “你怎么喊他一一?”孙世宁看得出沈念一恨这个称呼,但是同红桃,怎么计较! “他的名字太拗口,一一好记。”红桃指了指脑门,“老头说,我这里比别人差,所以要我多练武功,下山以后才不会吃亏。” “要是山里头很好,你可以一直住在山里。”孙世宁以前住在乡野,来到天都,才特别怀念过往的好时光。 “老头说,他活着的话,我住在山里还能同他说说话,但是他年纪大了,会比我先死,我要是还在山里,会越来越笨,连话都说不好。”红桃的声音低下去,“我下山的时候,见着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孙世宁笑着伸过手去,摸了摸她的头顶,红桃的个子高,还特别配合弯下腰来配合她,眼睛眯着笑,像两弯月牙:“多说说就好了,我听你说的很好。” “因为你不会笑我。”红桃认真的说道,“要是你用那种表情笑了,我就会结巴。”她模仿做了个斜眼撇嘴的表情,“很多人都这样看我。” “你很好,我为什么要笑你?”孙世宁扬起手道,“沈大哥说你武功很好,那些人谁都比不上你。” 红桃得了赞许,眉梢眼角都是得意,将花雕鸡啃得干干净净,一桌小菜也吃得差不多,拍拍滚圆的肚子道:“吃饱了,回山里就没遗憾了。” 孙世宁唤了小二来,又另外打包只花雕鸡,几个小菜,说要带回去给医馆里头的吃,红桃抢着拎起几个包裹细致的蒲包,大步走在前面,回过头道:“你说,一一会让我明天就走吗?” “不会,他刀子嘴豆腐心。”孙世宁安慰她道。 “还是小媳妇了解他。”红桃点点头道。 孙世宁的脸掌不住红了:“那个,我不是他媳妇。”至少,目前还不是。 “他说是就是,你别想瞒着我。”红桃居然不相信,还瞪了她一眼,“他只有你一个媳妇儿,你别想抵赖。” 孙世宁失笑道:“我不是抵赖,真的还不是。” “那什么时候才是?” “等成婚以后才是。”孙世宁的笑容凝结在嘴角,她从二楼的楼梯下去,有熟人正被一群人簇拥着上来,却是二皇子寅容。 他分明也一眼就瞧见了她,楼梯本来也算宽阔,被七八个人前后一堵,孙世宁上不得下不得,与红桃一起被困在中间。 寅容目光转转,瞧见红桃的样子,直接皱起眉毛,身边的人立时察觉到,凑到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两句话,他嘴角一歪,讥讽地笑起来。 红桃忽然指着寅容的脸道:“你看,他们就爱这样笑话我。” 寅容没想到对方居然敢这样直接,嗓门大,还用手指指点点,有帮腔的呵斥道:“大胆,知道这位是什么人,居然敢如此冒犯!” 红桃根本不怕,单手叉腰道:“他能笑我,我就不能指他了吗!” 孙世宁不想在大庭广众的地方,同寅容起冲突,怎么说他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硬碰硬肯定会吃亏,所以暗暗拉一下红桃的衣袖。 红桃迟钝不领情,却让寅容尽数收在眼底,他冲着身后的人摆摆手,那些人安静下来,他瞧着孙世宁,笑容不减道:“原来,你还是个识趣的人,要是真的是个明白的,为什么要缠着沈少卿不放,而且,真没想到你也另有手段。” 孙世宁闭着嘴,不同他搭话,打从第一次见面起,寅容对她的印象就是极差的,然而每每都碍于沈念一在旁,不好发作,她看得出来,他眼中的嫉恨几乎能够化作锋利的小刀,恨不得刺穿她十七八个窟窿眼。 “怎么,不敢说话了,你生怕他看出你的不堪,不肯娶你过门,还用了点法子,把自己的名字写入待选的名册中去,要是父皇真的点你进宫,你岂非偷鸡不成蚀把米,真正是可笑至极。”寅容的话,尖刻中还透露出隐秘。 四周的声音更静了,大概其他人也都在听着他的话,揣测这个清秀娟丽的女子,皮囊底下有颗贪婪的心。 孙世宁不会在乎这些人怎么看她,不过是寅容身边的狐朋狗友,或者是拍马溜须的门客,他看不起她,她却根本没求他看得起,所以寅容想在她脸上看到畏惧或者慌乱,都恐怕要他失望了,她甚至有些坏心眼的想,寅容这样针对她,不过是因为对沈念一存着另种说不出口的心思,要比谁更龌龊,谁更可怜,答案就清楚明白的写在寅容自己的脸上。 “红桃,回去了。”孙世宁淡淡说道,她走下几个台阶,分明是个纤纤细细的人儿,却能够拉开气场,让好几个人自觉让行,任由她走过。 寅容放出的刀子尽数扎在棉花堆中,连声响都听不见一下,心有不甘,一个错步,亲自拦住她的去路:“怎么想要装作不认识我,要不要我同大家说说,你的家底?” “二皇子如果实在空闲,或许能够让府中的人,将我的平生所行所为抄录成册,在街口见人就发上一本,保证不用半日的功夫,我就成了街头巷尾的名人,这个建议不知可否令得二皇子心满意足?”孙世宁忍了又忍,不想堂堂一个皇子,非要仗着人多势众,为难于她。 避让不开的情况下,迎头而上,也算是另一种明智之举。 已经有人听了她的话,忍不住笑起来,被寅容一嗓子咳嗽又给压制下去,他不住冷笑道:“听听这伶牙俐齿,你就是凭着这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沈少卿娶你过门的?” 孙世宁眉心一皱,觉得他有些泼妇拦街的不依不饶,分明是有失身份的,还不自知,她侧过身,想要从他身边走过去,寅容果然没打算放过她,伸出手要去推,站在一边的红桃,没按捺住,抬起胳膊,挡了过去。 寅容没想到一股巨力扑面而来,他整个人被反弹而出,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第二百六十九章:大事化小 大概谁都没想到红桃会得反击,堂堂二皇子动手,换了旁人小腿发软,大概先跪下来,而寅容根本就是个绣花架子,手脚没什么力气,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路滚落,没人敢去伸手去扶,知道粘上怕是要被二皇子当成出气包,结果寅容连滚下十多级台阶,样子别提有多狼狈。 反而是孙世宁瞪了红桃一眼,赶紧追下去,也没有多余的话,伸手去搀扶,寅容的脑袋在楼梯还是扶手处连着磕了几下,有些晕头转向,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肯放,只会喊痛。 孙世宁被他抓得手痛,又不好直接甩开,寅容双手都用上,费力的站起身,身体晃两下,勉强站稳,她一下子被周围的人给挤开,上前嘘寒问暖的大有人在,她和红桃被挤到个角落里。 红桃不甘心的吐舌头,但是知道自己做错事,不敢吱声,孙世宁有些担心寅容摔伤了哪里,回头寻她们算账,果不其然,寅容清醒过来,指着红桃道:“你,你好大的胆子!” “二皇子,她不懂事,是无心而为。”孙世宁见对方也真是人多,闹僵了对谁都不好。 “无心而为,我看就是你指使的。”寅容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这么大的脸面,气得全身发抖,知道这一出,很快就会传开,他要是不拿出些雷霆的手段,回头被人笑话,连个平民女子都对付不了,还吃了亏,认了栽,“来人,来人,将她们两个拿下!” 红桃居然听得懂拿下两个字不是什么好话,将孙世宁往身后一拨,粗声粗气道:“谁敢!” 孙世宁与其相比,个头委实纤细,他们每个人在出状况时,都会不自觉的将她先往后藏,生怕她担惊受怕,她只希望自己不是一直做拖油瓶,将一只手轻轻搭在红桃肩膀上,低声道:“他身份金贵,我们能忍则忍。” 红桃不太懂这些,不过还算听话,孙世宁的语气柔和,很能听得进去,她低声问道:“他们要抓我们,我们逃?” 孙世宁忍不住笑起来,笑容如沐春风,将对面几个看得目瞪口呆,不知在得罪了二皇子的情况下,这两个不知轻重的女人怎么还有闲情笑得出来,难道是脑子不好使,不晓得利害关系,可是,她的笑容委实动人,那些人摩拳擦掌的,居然没有一个真扑上来撒野的。 寅容在人与人的缝隙中,也见到了这个笑容,他自小在宫中见多了美人,所以一直觉得孙世宁相貌平平,特别是沈念一的容貌身段一流,更加显得她黯淡无光,他暗地里以为沈念一是被猪油糊了心,才会看中这样一个女子,没想到,隔了一小段的时间,这个女子的光彩渐渐夺目,还是同样的五官,却像是蒙尘的珍珠被洗涤干净,那种柔和的光芒,叫不相干的人,看了都觉得心里头舒服。 他不觉心惊,一时之间也没有督促那些人再上前为难,那些人有的是识人眼色的,知道这个女子与大理寺的沈少卿有干系,千万别做了这等不讨好的,那边又得罪了沈少卿,得不偿失,所以尽量拖延着,盼二皇子撤销方才的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结果,一群人在明月楼的楼梯处僵持着,其他的食客见阵势不对,都躲得远远的,寅容知道要是为难了孙世宁,必然得罪沈念一,为了她,沈念一都能同皇上讨价还价,真正是当成心头宝了,他站得高高,有些走不下台阶的味道,正在斟酌之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 “二哥,这么巧,你也在此处?” 寅容抬起头,见寅丰从末梢的雅间出来,走到过道,探出身体来说话。 “是,真巧。”这边的动静闹这样大,寅丰挑着这个时候出来,最是会做人的,寅容心里头冷笑,难怪寅丰不谙世事,父皇也成天没少夸奖。 “二哥是才来,还是要走了?”寅丰权当什么都不知道,笑容可掬道,“二哥出来吃饭,还带着许多人,真是热闹,羡煞我了。” “你怎么会出来,不是茹素三年了,这里可不是吃素斋的地方。”寅容冲着身后的那些人做了个手势,那些人偷偷松口气,知道今天算是善了,三皇子的出现真是大福气。 孙世宁被红桃掩在身后,还是能够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抬眼回望,见一个穿着玉竹色长衣的年轻人,笑着背手而立,听其余寅容的问答,她当然知道此人身份,前不久,她不是才同沈念一撞到三皇子府中的侍卫将书铺的韩愈清带走,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本人。 寅丰见有人面对寅容的呵斥不卑不亢,不惊不怕,忍不住多看几眼,自家的兄弟最是相互了解的,他的这位二哥以往就不是好应付的人,如今被父皇双手捧起来,更加是了不得的神气,他方才那句话,明着是羡慕,暗地里也是藏着讥讽,一介皇子,到酒肆处吃个饭都能带一众人,说喜欢排场那是好听的话,不好听的话,留着那些有心的臣子去参一本,才真正叫做热闹。 他身后转出个人,孙世宁也认得,正是季敏,季敏显然也认出她,凑到寅丰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寅丰露出个恍然的表情,原来这个胆大心细的女子是沈念一的人,难怪,真正是难怪,难怪这样与众不同,也难怪二哥会刻意针对。 二哥自以为那些心思,旁人都天聋地哑不知道,寅丰轻轻笑起来,实则是掩耳盗铃的买卖,上上下下都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资,可惜二哥身后那些门客,没一个正经的货,根本不敢当面指出。 寅丰预备要卖个沈念一个人情,这个困境,他来解围就好,立时做出殷勤姿态,笑着说道:“是一个朋友说想来尝尝这里的小菜,二哥也知道我早不吃荤腥的。” “谁有这样大的面子?”寅容一级一级台阶走上去,从孙世宁身边走过,连眼角余光都吝啬不给,好似根本就是不相干的人。 “一个读书人,文章做的有趣,不如二哥也来听听他说的故事。”寅丰给出邀请的手势,让其顺着杆儿自己下来。 寅容加快步子,已经回到二楼,兄弟两人有说有笑的,直接回去雅间,季敏留在外头,深深看了孙世宁一眼,她冲他笑笑,他也跟着笑笑,随即转身跟着去了。 红桃见方才明明要打架拼命的架势,结果又跑出来个人,说了几句话,人就都散了,正眼都没人瞧了,就剩下她们两个还站在楼梯上,手里提着打包的花雕鸡。 “老头让我被下山,说我傻,什么都不懂,我还不信。”红桃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念叨。 “你不傻。”孙世宁轻声安慰道。 “我是真傻,真傻,老头肯定是怕我死在这里,又不好意思告诉我。”红桃的嗓门太大,路边一直有人看过来,又被她的人高马大给吓回去。 “你为什么喊师父是老头?”孙世宁听她喊得分外亲热,好奇问道。 “就是老头啊,他说他不是我的师父,他只有一个好徒弟,就是一一。”红桃握着拳在鼻子前晃晃,“我是捡来给他解闷的。” 孙世宁真的笑出声来:“我倒是羡慕你待在山里,无拘无束的。” “一一不喜欢。”红桃想一想又道,“其实他话不多,对吧,但是他不喜欢山里,说冷清。” “他在大理寺忙碌惯了,真让他闲下来,才不会习惯。”孙世宁耐心告诉她道,“而且很多人离不开他,虽说这世上少了谁还是都一样过日子,可依然有些人会比旁人负担的更多,责任也更大。” “听不懂。”红桃老老实实的回答,“你说话比老头还费心,不过,我知道你说的是好话。” 两人回到正安堂,蜻蜓的鼻子格外尖,绕着红桃转两圈,蹦跶跳起来道:“花雕鸡,明月楼的花雕鸡。” 孙世宁让红桃将小菜都交给蜻蜓,又问凌哥方便见人不,蜻蜓点点头道:“先生才送他回屋,说他恢复的很好,同才进来的那会儿要死要活的比,他是铁了心要复原,拿出吃奶的劲儿了。” 在门边敲了两下,小叶出来开门,孙世宁笑道:“我捎带了些小菜回来,蜻蜓喊你去收拾了吃饭。” 小叶不疑有他,赶紧的去了,凌哥侧卧在床榻上,抬头看了看她道:“你有话要同我说?” 孙世宁在床头坐下来,没有作答:“我听说,你恢复得很好,所以过来看看。” “不会死了。”凌哥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知道是谁害了你,对不对?”孙世宁仔细端详他,“你吃了那么多的苦,留在天都不就是想替家人报仇吗,为什么却不肯说出你所知道的。” “害我的人都死光了。”凌哥低声道,“他们将我捡拾回来,别有用心的利用我,所以他们都死了。” “不是这样的,你先前说的,并不是这样。”孙世宁想要帮沈念一一把,也帮凌哥一把,“如果不抓住幕后黑手,还会有十个,二十个同你一样无辜的人,被做出药人,吃同样的苦,还未必有你的运气,一直到死,都见不到盼头。” 第二百七十章:一语点醒梦中人 沈念一赶回大理寺,令丘成立时点卯,安排三十个有用的人手出来,丘成奇道:“大人,需要三十个人这么多?” “可能还不止。”沈念一正在卷宗中不住翻找,头都没抬起来。 “大人要寻什么,我来帮忙。”丘成不知道他出去转一圈,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不过在身边跟随久了,知晓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事。 “还有,让镜与花带四个好手,去此处守着。”沈念一写下地址,交给丘成。 丘成看一眼:“大人,那边住的人都不简单,花不是在孙家蹲守吗,大人也要将他唤回来?” “先唤回来,世宁今晚肯定不会回去,那边不用守得太紧。”沈念一寻到了所要之物,将那卷宗匆匆展开来,细细核对名单。 “好,我立时去办。”丘成前脚走,沈念一来不及翻页,有人来敲门,说秦正卿有急事找,沈念一前头已经推了两次,这会儿要调遣大理寺人马,要是被秦思冉扣押不发人,也是麻烦,他放下卷宗,想着长话短说,先敷衍过去。 秦思冉依旧端坐着等人,将正卿大人的姿态摆放其位,见他进来,不过抬抬手,示意他先坐下来,分明是有大段的话想说,沈念一没有拂他面子,还是坐了下来。 “小沈,我近来做什么都不顺,你可知原因?”秦思冉脸上没有笑容,很认真,却说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沈念一根本不予作答,他深知秦思冉的为人,入行这些年,秦思冉也是有过大手笔,大作为的,否则决计坐不到如今的正位,但是这几年,不知为何,像是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瞻前顾后,优柔寡断,而且不住排挤他,那些应该捉拿擒获的凶手犯人,都不比沈念一更可怕,所以,宁愿放过真凶,也要先压制住他的手脚。 分水岭出自三年前,秦思冉受了一次重伤,差些性命不保,好不容易救了回来,整个人性情大变,那道不能褪去的疤痕好像完全是长在他的心上,硬生生扭转了。 果然,秦思冉自顾自的说下去:“你一向会得识人,也会用人,我身边好不容易有了个小辜,手脚麻利,肯做事,正想好好栽培栽培,没想到,一时疏忽大意,让他白白丢了性命,再要立时选个会做事的,合适的都已经是你名下的,你说,我这个正卿在大理寺算不算得举步维艰?” “正卿大人,大理寺中,皆是同僚,为了破案擒拿凶手,我从来不觉得要分什么你的我的,只要是合适的,尽可调用。”沈念一还在等,等他后面未尽的话。 “我试了试姚安迁,虽说不够聪明,手脚倒是麻利,暂时先将他拨到我身边,你手底下的镜花水月四个人,别说是调用了,到眼前长什么样子,我都不曾看清过,你要是还说皇上没有偏心,那就是我心存嫉妒,不如这样吧,罗南罗北已经回来,你命令他们跟着我做事,我不会亏待他们。”秦思冉紧紧盯着他的表情,“要是你拒绝,也算理所当然,都是你一手拉扯出来的,说给人就给人,岂非白白费了你的心血。” 一番话,来来回回说得模棱两可,沈念一直视过来道:“正卿大人要调用罗南罗北,我不会拒绝。” “当真,你说的话当真!”秦思冉一时激动,居然原地站了起来,“我等着的就是你这句爽快话。” “是,罗南罗北不是我的一个人的手下,正卿大人为着正事,莫说是他们兄弟俩,就是调用派遣我出任务,也是应当的。”沈念一不愿意再多浪费时间,预备速速了结。 “那么,你且同他们先说明,当然,我不会亏待他们,一定不会。”秦思冉也没有再强留他的意思,赶着他去将人双手送上来。 “尽忠尽职才是分内事。”沈念一留下这句话,退出来,很快找到罗南,将秦思冉的意思都说明,不给罗南任何想要回绝的机会,“你们这就去跟随秦正卿,听他调遣。” 罗南几乎是咬牙切齿道:“秦正卿到底什么意思,大人,我们明明是你的……” 沈念一阻住他的话道:“我在秦正卿面前和在你们面前说的话是一般的,大理寺没有你的我的,只要是做正事,你们必须义不容辞。” “那要是秦正卿让我们做出对不住大人的事情呢?” “他不会的。”沈念一冷笑道,“他还不至于走到那样一步,你们都太小觑他了。” 罗南想不出反驳的话,摸摸鼻子应声道:“既然大人说让我们去,我们当然不能反驳,大人放心,我们兄弟自有原则。” “我挑出来的人,我都放心。”沈念一还惦记着更加重要的事情,“记着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同秦正卿起冲突,都留着回来再说。” 罗南明白他的叮嘱之意,连声答应而去,沈念一回到自己的办事处,正想将那个卷宗上的名单看完,在本来的位置放的却是另一本风马牛不相及的卷宗,他还生怕是自己在匆忙间弄错了,在附近又翻找了两次,依然不见那本的影子。 有人趁着他出去的这一炷香时间,将卷宗取走了,沈念一意识到这一点,暗暗心惊,是谁在暗处依然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放松,他居然到这会儿都没办法揪出那根惹人生厌的尾巴。 他走到书案边,提笔将方才记下的二三十人名先摘录下来,这不过是其中的十之五六,若是用来核对,也已经绰绰有余,对方一来低估了他的记忆力,二来手脚也并不算太快,至少没有在他寻到卷宗之前,先下手为强。 丘成安排妥当,折返回来,沈念一直接问道:“可曾见到有人进出此处?” “我走的时候,大人还在屋中。”丘成想一想,忽然走出去,不知询问了谁,等回来的时候,摇摇头道:“大人,这里没有特别安排人手,所以并没有见到可疑之人进出。” “能够看出是可疑的,哪里能够进的这里。”沈念一这句话别有深意。 “大人是短缺了什么?” “我方才寻出在看的卷宗。” “不可能!”丘成看沈念一的神情还以为不是了不起的事情,没想到,这只黑手这样胆大,居然连卷宗都敢取走,“风险太大,此处的卷宗也大部分不是机密要紧的。” “是,当时觉得都是已经处理妥当的案子,不过是收录其中,走个场,留作备用的。”沈念一眯了眯眼道,没想到,一个案子的隐秘被揭出来,牵连着要大动干戈的翻查更多的旧案。 华封啊华封,你死了都不太平,在生前,你到底是扮演了个什么样的角色,居然藏得这样生,这样好! “这边的案卷都复录双份的,大人要是想寻出来,到宫中的卷宗处,依然能够调用出来,一看究竟,所以我才觉得为了一个副本,不值得冒风险。”丘成试探着问道,“会不会是掉在哪里,或者被谁正好取走了?” “一个副本是不值得,但是时间紧急的话,要去卷宗处将相同的案卷寻出,至少也要两三天的功夫,甚至时间更长。”沈念一眼底一片利光,“有些人却只要拖延一天。” “大人,三十个人已经选出,随时候命,镜与花也即时赶了过去,大人可要亲往?”丘成按部就班问道。 “我也在考虑此事。”沈念一回道。 丘成听出他话中的犹疑,惊了一下:“大人何出此言?” 一个在皇上面前都有所担当的人,居然会得摇摆不定,沈念一知道今晚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势头,他并不担心会抵挡不过,火婆婆两人都不曾胆怯,大理寺中能人济济,又何来担忧? 然而,他心头的不安就像是入了魔,中了魇,挡都挡不住,火婆婆欲言又止的话语背后,分明是太了解对方的情况,对方是谁,华封的原配?那样一个女子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里去,要是用丈夫暴毙,正房处理外室的名目来遮挡,那么底下藏着的又会是什么真相! 宅院底下的尸骨,从最初的开始,到最近的一具,到底已经多少年?沈念一甚至以为,华封还不是那始作俑者,不过是接手下来,继续而为之,要是憋着一股劲头,追根溯源能不能将这些看似已经了结,实则无头无脑,线索哑然而止的案子,都重新翻上来,细细捋顺。 那底下,或许还有霍永阳的尸首,沈念一垂下眼,盖住了所有的情绪,低声问道:“丘成,我一直说只要知道是对的事情,无论有多艰难困苦都应该坚持做下去,查下去,对不对?” “是,大人素来坚信邪不胜正。”丘成想都没想就答道。 “很好,很好。”沈念一笑着站起身来,将被自己翻得乱七八糟的卷宗尽数推开,“我今日之举,居然连两个昔日的江洋大盗都不如,真正是要惭愧了,丘成,幸而有你,一语点醒梦中人,我们去走一遭,看看那地方,还藏着多少妖魔鬼怪,魑魅魉魍。” 第二百七十一章:势均力敌 在这场鏖战开始之前,丘成问了一句话:“大人既然知道晚上必然有场恶战,为什么不送她们母女先走?” “走,走到哪里去?”沈念一到了这个点,反而更加从容,“对方想必就是要逼着她们走,走出这个宅院,更加方便下手。” “大人已经知道对手是谁?” “草菅人命,皆是凶手。”沈念一并没有带那三十个人,那三十个要留用到明天,等事情都解决好,才轮到他们上场,他只带了丘成一个人,照样笃定而坐,本来,如果他不曾出现,火婆婆和冷爷爷两个还不是迎头而上,没有一丝怯意。 春娘做了五年的外室,学得最好的是察言观色,她抱了小如意过来,也不多说话,在旁边喂孩子喝水,最怕这个时候妇孺孩童大哭大闹,叫人心乱。 火婆婆寻了个棋盘出来,摆在沈念一面前:“沈大人有没有兴趣陪我下一盘棋?” 沈念一欣赏她这样的年纪,还能保持这样的心态,自然配合:“好些日子没有下棋,怕是生疏了。” 火婆婆不由分说,取了罐中棋子,黑白交错,落在恰当好处的点:“这个棋局叫做修容,我年轻时候在山中见人摆置出来,不知为何一下子牢记在心,几十年过去,老头子从来不喜欢下棋,没有好的对手,也就扔在一角,今天就在沈大人面前献丑了。” 沈念一只看一眼,觉得棋盘上,数十枚棋子,纵横起伏,错落有致,定睛而看,居然犹如生生不息的波纹,令人错不开眼,知道是难得一见的好局,他学艺时,与师父也曾时常弈棋,师父的棋艺精湛,棋品却惨不忍睹,根本不似那个年纪应该有的心态,只能赢,不能输。 他年少气盛,也不甘心每次都故意输棋,到后来,渐渐摸透了师父的路数,控制好的结局,十盘棋中至少有七八是平局,剩下的,不过输一子半子,师父心知肚明,也不揭破,乐得做那常胜的将军。 直到日后,他回到城中,再有同僚说起下棋,他推说棋艺不精,对方非要摆放出棋盘,几十步落子,沈念一方才领会到师父的用心良苦,他居然已经熟能生巧,将彼此的胜负都尽在掌握,也便是他想赢一子,或是输半子,对方决计看不出丝毫端倪。 等到他有一天坐在皇上的对面,陪皇上喝完一盏茶,皇上笑着说道:“沈爱卿棋艺如何,不如陪朕下一盘棋。” 沈念一记得很清楚,那一日,他输了半子棋,皇上抚掌而笑道:“原来朕与爱卿势均力敌,很好很好,朕总算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不用同那些畏畏缩缩,每次都下得一塌糊涂的弈棋。” 他垂手而立,但笑不语,也是那一刻,他知道师父教会他的远远不止是武功,还有更多。 火婆婆已经下了先手,笑眯眯的等着沈念一,沈念一看眼棋盘很快落了子,火婆婆没说话,眼底有些许的赞赏,她下棋的速度奇快,几乎都不用细想,虽然也偶尔失策,不过这种步步紧逼的势头,却给对家带来不小的压力。 奈何她遇到的人是沈念一,他的动作看似不紧不慢,也没有一步是落于人后的,渐渐的,他执子已经占据大半的棋盘,火婆婆还是保持原状,没有要停下细想,依然一子一子,落得铿锵有力。 丘成被棋盘上的剑拔弩张吸引过来,连冷爷爷都偷偷看了好几眼,屋子里更加安静,只有棋子落下的声音,清脆,仿若是春雨滴落屋檐,叮叮作响。 眼见着,沈念一一步走得保守,火婆婆抓住机会,三步之间,将左下角尽数吞灭,沈念一抬眼而笑,笑容中也是种赞许,火婆婆得意洋洋,居然大意的落错了子,才想说要改棋路,又怕对家笑她落棋无悔,一只手悬在半空,放下也不是,收回也不是。 沈念一手中还捏着棋子,却同样没有落下,这种僵持在短短的三俩呼吸间,他的手腕一转,棋子扯开一道疾风,直射出去,刺穿窗户纸,劲道没有减弱半分,只听得闷哼一声,分明是打在潜入者的身体上,精准无比。 不是只有他一人有所察觉,丘成已经退到窗前,而火婆婆俩口子更加心有灵犀,一个守着门,一个示意春娘抱起小如意先躲到桌子底下,四四方方的桌面,春娘倒也干脆,索性盘腿坐下来,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取出一块饴糖塞进小如意的嘴里。 孩子得了糖,吃得起劲,哪里还有闲心来管其他的,春娘的一双手更是温柔的半抱半搂,将小如意拥在胸口,她脸上的神情平静,不见丝毫的惧意,五年的日子,已经令得她极其麻木,麻木的不畏生死。 沈念一手无兵器,站在屋中,昂立挺拔,腰背笔直,嘴角含一点点笑容,冷峻镇定,大将之风。 一颗棋子宛如激起千层浪,外面先是静默了片刻,很短很短的时间,随即杀气带着喧嚣之声汹涌的淹没过来,他们坐着的这间屋子,仿佛成为了风口浪尖上的一艘小船,摇摇欲坠,不甚太平。 沈念一的右手在棋盘上重重一击,棋子尽数跳跃而起,双掌在半空画出两道弧线,棋子被看不见的气流裹挟,停留在双手可以操控的范围之内,没有一颗会得落在地上,他轻喝一声道,去!几十颗棋子,黑黑白白,分射向不同的角度,一半击穿了屋顶,另一半分从两个窗口击打而出。 就听得一连声的摔倒声,悲鸣声,还有被打乱的脚步,数量委实不少,沈念一大致听了听,这个偌大的宅院中,至少有五六十人,武功都还不低,他的第一招,不为真正伤人,而是得到准确的人数。 他一边盘算,一边暗暗心惊,如果他没有出现,火婆婆两人当真能够应付得过来,又或者,他们比他想得更加胆大。 窗外一道明锐的光,随即屋中浓烟滚滚,有人趁机投掷了浸满火油的松枝火把,绑得严实,足有成人手臂粗细,沈念一下意识的要去将桌子底下坐着的春娘母女先拖曳出来,这种浓烟太容易伤害到孩子。 那边,火婆婆忽而怪叫一声,那声音仿佛是蹲在树梢的老鸦,临飞前的那声聒噪,然后双手后翻,自裙子底下抽出两把雪亮的长刀。 沈念一看过他们两人的存档案卷,自然很清楚他们的武功底子,火婆婆年轻的时候,甚至擅长使用一柄比人高尺余的十二连环大金刀,武器亮出手,往往已经足以震慑住对手,这两把长刀是五十岁那年以后,才换过的,年纪渐长,天生的蛮力都会慢慢减退,她懂得扬长避短,虽然走的还是刚猛攻击的路子,却给自己留了三分的余地。 只见她双足使力蹬起,整个人已经跃出窗口,看样子预备在今晚大开杀戒了,冷爷爷抬起头来看了看屋顶,轻轻笑道:“漏网之鱼。” 左手扬起,根本看不清楚那些银光烁烁的到底是何物,已经像宽大的渔网撒了出去,屋顶上又是一连串的跌倒声。 沈念一的目力刚刚好能够见到,冷爷爷的手指缝中夹着半尺长的银线针,因为虽然是钢针般的暗器,却细的像是丝线,故而有此名字,江湖中用银线针的人也不少,却多半是偷偷摸摸的宵小之辈,趁着旁人不留心,才能够下黑手。 银线针的支点太小,不易受力,也就不易伤敌,像这样轻而易举射中目标,还能重创的手劲,沈念一禁不住又多看了一眼。 “年纪大了,力气不够,只能伤人,不得杀人了。”冷爷爷双手翻转,没见他从哪里取出的暗器,指缝中银线针又重新排列整齐,银晃晃的一片。 “带她们两人出去。”沈念一的手抓住春娘的肩膀,将她提起,另只手提的是小如意,屋中的浓烟已经呛人,他一手夹带一个,照样冲破屋顶琉璃瓦,屋顶上的后顾之忧已经被尽数清理干净,上头反而变成最安全的所在。 然而春娘和小如意腿脚发软,哪里能够在滑溜溜的琉璃瓦上落脚,沈念一始终提携着两人,就没有抽空而出的第三只手,丘成极有默契,同样跃出屋顶,与他保持背靠背的姿态,即便有人此刻攻了上来,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威胁。 “沈大人,那边,将我们放置在那边!”春娘临危不惧,指着那边的烟囱口,方方正正的一小块地,正好能够坐人。 “这里位置高,双脚还不能落地,你可能够保持平衡坐得住?”沈念一的双脚仿佛在水面滑行,十分平稳,将母女俩送了过去。 “一个人在屋子里头都能干巴巴的坐足五年,其他的本事没有,坐功还是练出来些的。”春娘还有这个闲心自嘲。 沈念一忽然放下心,将她先放置好,又将小如意放在她的怀中:“我们尽快解决,别让孩子受惊。” 第二百七十二章:有恃无恐 春娘做了件事情,她取出一块绸帕将女儿的眼睛蒙住,低声说道:“小如意,天都黑了,快睡觉吧。” 沈念一倒退半步,春娘不会武功,然而他相信她有其他足以保护骨肉的方法,他两个跃身,到了屋檐边,火婆婆正陷入十多人之中的大厮杀,月色清冷,花圃被踩的凌乱凋谢,那些血色的花瓣落在泥土中,分不清是花色,还是血色。 火婆婆居然没有丝毫落于下风的势头,两把大刀足以压制住所有冲她而来的攻击,她不用防守,比敌人更狠更快,就是最好的防守之道。 约莫是察觉到沈念一的如炬目光,她还能抽出空隙来,飞快抬头与他对视一眼,没有责怪他袖手旁观,不曾加入战局的淡定,既然请了人来,势必要完完全全的信赖,沈念一站在那里,登高望远,必然有其目的,更何况,那边还有老伴护着周全,她几乎就是有恃无恐。 沈念一越看越是心惊,这些人根本不可能会是华封家中所能够调遣的,华封的原配哪里来得这样大手笔,若是早些有这些,华封根本不能被人刺杀。 这些人从何而来,挑选了这个时机,预备杀人灭口,又或者是索性要霸占了此处宅院,将地底下的那些秘密尽数销毁。 沈念一冷冷看着又有三四个人倒下,这些人的手法,路子,很是熟悉,总柑感觉在哪里见过一样,但是愈发眼熟,愈发想不起来。 火婆婆的年纪毕竟大了,双手杀得酸软,胳膊快要抬不起来,有人趁机从这个缺口攻入,长钩刺进她的左边肩胛处,深深入皮肉,她左手再拿不住大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有人欣喜莫名的喊道:“老妖婆快不行了,一鼓作气杀了她!” 老妖婆,沈念一听见这个称呼,大概已经有不少人折损在这里,那边已经恨极了这个爱管闲事的老太婆,本来是应该颐享天年的江湖大盗,突然成了盗亦有道,豁出命去,保护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一双母女。 火婆婆是不是看出这些人的不对劲,所以才始终没有放弃,如果天真的以为这些人只会杀春娘母女,从一开始就不闻不顾,那么在此处躺着的绝对不是两具尸体,很可能就是四具。 她从头到尾就不能退,因为他们俩口子也是要被灭口的牺牲品之一。 真聪明,真正是聪明,沈念一知道自己是被火婆婆给利用了,不过他没有心底生厌,反而钦佩这位老妇的智慧,方才下棋时,已经多了解了三分,现在已经又加了两分。 怎么说,火婆婆都没有想要独自逃命,而且对小如意完全一派真情。 火婆婆的一把单刀依旧舞得团花一般,重新布防好了周身,将那个破绽重新掩饰起来,仅仅只是掩饰,要是有明眼人在同样的高处来看,能够看出她至多不过能够坚持一炷香的时间,甚至更少。 沈念一这样想来,不自觉的视线向着对面的屋顶望去,两排大屋是遥遥相对的,屋顶的高度也完全一致,那么站在几乎直线位置的那个全身黑衣黑裤的人,应该就是对方的首领。 这个人在那里站了多久!沈念一自责,他居然不曾发现,那边有这样一个人,就算是衣服同月色暂时能够相互交融,他也不应该放弃掉最基本的警惕性,难道说,这个人已经将全身的杀气尽数控制好,甚至做到无声无息,所以才会被他一下子给忽略掉。 他明明,明明记得,上屋顶的时候,视线在四周全部都扫过一圈,这人是扫视以后才上的屋顶?不对,这人一早就在,应该比他们上来的更早。 “丘成,过去护住她们母女,不许离开半步。”沈念一的警惕性一下子连连翻倍,直接堵了上来,对面的人绝非等闲之辈,这样看来,似乎是在等一个机会。 一个足以打击摧毁他们的记忆。 沈念一没有给他留下这个机会,留下这个时间差,他的手中还捏着两颗棋子,一黑一白,指节有力的击弹而出,两颗棋子,白先黑后,一追一赶的势头,破封而出。 那人脸上罩着同样黑色的面罩,淡淡看他一眼,没有要避让的意思,两颗棋子隔了这样远的距离,到达面前时,已经消褪大半的劲道,那人五指微张,将棋子握住在其手心,收下了沈念一的见面礼。 底下的战局又出现了变化,冷爷爷在旁守护不住,见火婆婆伤口处的鲜血淋漓,将半边衣服都浸染湿了,本来年纪大的人气力就不太够用,失血后,消减的更加迅速,老伴已经不能保持镇定,下场加入了厮杀之中。 银线针频频挥舞,有人受伤,有人抵挡,包围住火婆婆的圈子,已经在缩小中,再次被撑开变大,火婆婆的大刀就是圈子越大,越能够发挥效应,一下子老俩口齐上阵,再次占了上风。 似乎不用沈念一担心,他只需掠阵,已经给了他们加倍的勇气,沈念一却心知肚明,绝对没有这样简单,对面楼顶上的那个人,绝对没有这样简单。 那人的五官都隐在面罩和夜色之中,沈念一分明见着那人笑了,笑容很冷冽,很残忍,一个返身,取出放在身后的物件,是一架半人高,三尺宽的巨型强弩,箭身足有三指宽,箭头锐利到极致,在夜色中,隔着距离,也能看到森森的寒光。 这样的大型兵器,分量很重,那人轻而易举的搁在箭头,双眼微微眯起,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沈念一想要发出警示声,又怕扰了火婆婆的专心,再要转念时,那人的手一松,弩箭怒射而出。 沈念一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将三块琉璃瓦飞射而出,琉璃瓦又脆又薄,被弩箭接连击破,速度根本没有要减弱的势头,那人分明笑得更欢,强弩还在肩头,也不放心来,示威般的看着沈念一,意在挑衅。 第四块琉璃瓦却刚刚才到,同样被弩箭击破,弩箭的准头被在接二连三的撞击中,偏倚开来,火婆婆已经听到锐利的致命风声,人来不及回身,反手用剩下的那把大刀,在后背挡了一下,弩箭在刀背几乎要擦出火花,火婆婆的虎口尽裂,咬着牙使了个四两拨千斤的巧力,将弩箭上所有留存的劲道,化解开去,弩箭借着剩下的仅存两分力,射在火婆婆脚边的泥地中,尽数没顶,只留出一寸的箭尾。 火婆婆双手都失去了武器,对方哪里肯放过如此良机,尽数压制而下,十多样不同的兵器冲着她身上招呼过来。 冷爷爷爆喝一声,双手飞快织出仿若蜘蛛丝的网,从她的头顶拉开,那些兵器纷纷受阻,居然攻击不下来,全部的力道都被蛛丝线分解开来,不足为惧。 只可惜,这样的防守,只得一招,冷爷爷已经使出了杀手锏,还是双拳难敌四手,不够反击之力。 沈念一的视线依然紧紧盯着对面的那个人,那个人双眉一挑,分明对自己的致命一击没有成功有些遗憾,正在他以为那人还有下一招连接而上的时候,那人却将食指凑到嘴边,发出一记又响亮又尖利的哨声。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退让,一个在见到沈念一的能力后选择的明哲保身,大概事先没有想到过一个堂堂的朝廷命官,真的会肯放下架子,到个没名没分的女人身边守护,就算带够了人手,也已经没有十足的把握。 不,那个人的眼神分明写着,最多只有五五对开的机会,他是个极其谨慎的人,一击不中,又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如直接后退。 火婆婆显然已经受了伤,以为还要死战到底,不曾想,最多才半柱香时间,那些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已经退得一干二净,若非脚底下还踩着多具的尸体,几乎让人错以为,又一次变得静悄悄的宅院中,方才是一场夜晚的梦魇。 沈念一让丘成提携了春娘与小如意先下屋顶,他放着三分谨慎,以防对方留了后招,一时大意叫人防不胜防。 等到母女俩安全落地,沈念一最后一个跃身而下,那边的火婆婆已经委顿摔倒在地,两把雪亮的大刀横在她身边,血槽中痕迹斑斑,不知多少是敌人,多少是自己的。 “沈大人。”火婆婆吃力的抓住了沈念一的衣摆,他正蹲下来查看她的伤口,原来,大大小小的伤口足有十多处,幸而都不致命,“多谢沈大人维护周全。” 她说了两句话已经喘得不行,嘴角都是血沫子,春娘呆呆看着,将小如意的脸孔按在胸口,生怕惊吓到孩子,其他的,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她没有性命之忧。”沈念一见春娘嘴巴动了又动,却说不出半个字来,已经猜到她想说的话,“都是外伤,她的年纪又大了,体力透支,要恢复休养一段日子才能行。” 春娘听懂了这句话,连连点头,泪珠子夺眶而出,大声哭了起来。 第二百七十三章:劫后余生 小如意被母亲的哭声惊动,跟着大哭,母女两个相互抱着,站都站不起来,沈念一挥手让丘成不用催促,给她们些时间,将那些压抑着的恐惧,彻彻底底的释放出来。 足足哭了一炷香的功夫,春娘自己都不好意思,将眼泪擦干,一大一小两双眼红肿的像桃儿:“如意,给沈大人磕头。” 小如意十分乖巧,照着就做,两条小腿才跪下来,被沈念一轻抓住肩膀提起:“不必谢我,我只是办公务的。” 春娘还待要坚持,忽然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将小如意抱到火婆婆面前:“给奶奶磕头。” 以前只是喊婆婆,这个时候改了口,大家都明白春娘是下了决心的,沈念一慢慢踱步走出远些,丘成跟在他后头,两个人都无意参合在旁人的亲情感触之中。 “那个春娘好似知道的更多。”丘成从来不相信女人,特别是长得好看的女人,也是年少的时候,他心头的一根刺,虽说已经愈合,伤口还隐隐作痛,见到长得类似的容貌时,他格外注意,又格外警惕。 “知道的,未必都是真的。”沈念一有意替人开脱,春娘不是坏人,她所知的也没有充当那长舌妇的角色,一应守口如瓶,只做好外室的本份。 开始的时候,春娘未必舍得走,在这样的宅院里头,一住就是五年多,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去以后,双眼墨墨黑,根本不会再做其他的事情,要不是有人逼她,她可以在这里安度余生。 反而是火婆婆俩口子察觉出不对劲,一直在劝她早走早了,连那落脚的的地方都已经寻好,便是血肉骨亲,都未必能够这样诚挚待人。 春娘在最正确的时间遇上两个对刀口舔血生涯已经厌倦的江湖人,放下刀光剑影,将几十年没有动用过的细致柔情尽数都用在她与小如意身上。 “大人,天快亮了。”丘成见他都不计较,就不会再多说什么,大理寺那边已经都做好了安妥的准备,天亮了,有车马会来接人。 沈念一还在看着那边,小如意已经连磕了十多个头,老两口没有阻拦,有些礼数,该做的不能短缺,春娘自己也跟着跪下去,先给火婆婆磕了几个头,就听到火婆婆一直重复在说,好孩子,好孩子,到了冷爷爷面前,也是相同的步骤。 火婆婆看了老伴一眼,冷爷爷的嘴角微微带着笑,是劫后余生的宽心,她从手腕处,不知褪下个什么镯子,递给春娘,春娘接过来,自然地戴在自己腕子上,才转过身,抹干净脸,柔声唤道:“沈大人,母亲说请你过来说话。” 果然,已经换了称呼,沈念一大步走过去,火婆婆斜斜倚在屋檐底下,室内的家什被砸的乱七八糟,幸而身外之物,已经都不那么要紧。 “这孩子说她无父无母,既然决心结伴而行,认了我们做干爹妈,正好我们膝下也无儿无女,只当是彼此成全了,请沈大人过来做个见证,稍后安安心心的就可以上路。”火婆婆的气色好了许多,“还有,沈大人给的药当真灵验,我在江湖行走的时候,也遇到过几个治疗内外伤的好手,这样的药却是第一次用到。” “我这边还有几颗,你们带在路上,以备不时之需。”沈念一弯身,将一个白瓷小瓶递过去。 火婆婆抬起手,没有直接去拿,一双眼目不转睛看着他道:“沈大人,我只是疑惑,你为何要对我们这般好?” “你又为什么要对春娘母女这么好?”沈念一反问道。 火婆婆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苦笑一下道:“是,是,沈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有时候还真是说不好,就是有些缘分。” “我不是江湖人,但也知道未必江湖人就是个个讲义气,肯为别人两肋插刀的,你们虽说以往也做过错事,沾过血,只昨日这一场大战,已经能够尽数抵消,以后在我的卷宗中,再没有过往的不堪,一笔勾销了。”沈念一轻声说道,“这一次是真的勾销,不用牵记,也不用欠人情,是你们自己做的善举。” 火婆婆认认真真听他说完话,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沈大人果然明白人心所想,知道我想听的只是这样简单的几句话,仔细想想真是可笑又可悲,都是我们自己做下的罪孽,想要赎救的还是我们自己。” 沈念一才想开口再说两句,忽而脸色大变:“丘成,你可曾闻到!” “是,大人,好重的火油味。”丘成同样惊得不轻,这个时候,空气里怎么会突兀的被火油那种刺鼻的气味笼罩住,源头在哪里,目标又是什么人! “不好。”沈念一低喝一声,人已经从原地飞跃而出:“丘成,带他们走,快走!” 没有理由,没有原因,然而没有人会得质疑他的话,丘成索性将小如意背起来,另只手去扶春娘,冷爷爷同样将火婆婆拖拉起来,往肩膀处一靠,没有多余的话,谁都知道,这样的情况下,正说明危险已经迫在眉睫。 沈念一的目的地正是那处假山的掩体,进口在华封曾经的书房中,越是离得近,火油的味道越重,他怎么就这样马虎,以为对方吃了明亏,知道今晚在他手底下讨不得好处,自己就退走了,明明已经交手这么多次,他怎么还会这样天真! 从视野中消失的,不过是偷袭的队伍,而另一边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将着重点放在了地下的暗室之中,那里面的秘密,实在太重要太重要了。 沈念一到了假山中,呆在原地,他与孙世宁逃出生天的那个窟窿已经被堵死,坚硬如铁,根本看不出曾经能够挤出两个人,他再想去往书房处,心念一动,那个位置必然也被有心人给堵个正着。 不会给他机会的,不会给他任何的机会。 火油味从四面八方弥漫过来,一抬头,东方的天际隐约露出一线鱼肚白,启明星在光与影的交界处不住跳动,天,真的就快要亮了。 沈念一听到一声低笑,离得不远不近,他飞快的转过身,身后没有人影,笑声却像一条毒蛇,吐出蛇信,缠绕住他的脖颈,他知道是谁!必然是先前在对面屋顶上与他遥遥相望的那个黑衣人,这一场战斗,那人才是对方的主事。 既然已经决定将此处彻底摧毁,这个人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或者说,单单就是为了等着他,等着他折返,等着他出现,等着与他交手。 东北角一声尖锐的风,沈念一既然有了防范,就快了一步,脚下一滑,整个人扯出射程范围,风声又急又利,在他方才站的位置,插下一道弩箭。 他不住改换站立的位置,那把强弩却像是猫捉耗子,要与他纠缠到底,始终不离不弃的跟随着他的脚步,虽说都慢了半拍,没有伤害到他,沈念一的心却一分一分往上提,几乎要到了嗓子眼处。 只有本人才明白,对方的速度越来越快,看似都只差之毫厘,沈念一却明白,那人已经渐渐摸出了规律,步步试探,步步紧逼,如果他一味的去躲,那么再躲十来步,强弩射出的弩箭,势必会比他早一步射到,将他对穿出个透明的窟窿,直接钉在地上。 清楚敌人是谁,就更加不能坐以待毙。 沈念一同样在试探,试探此人所站的位置在那里,这么好的射程范围,又这么隐秘,会是在哪里,找到其隐身之处,才能够全面反击。 视线落在院中的一棵高耸的榆树上,枝干强壮,叶茂丰盛,如果是高手,想要藏在其中,的确不容易被他人发现。 沈念一刻意将脚步慢下一点,他这样做委实冒险,因为分寸拿捏的不准,别说抓住对方的软肋,他先一步毙命在那凶残的兵器底下。 弩箭几乎是贴着他的脚后跟鞋底飞过来,沈念一能够察觉到弩箭的速度之快,力量之地,隔着牛皮的鞋底,他都差点替自己捏了把冷汗。 不过,他做法完全正确,正因为冒了险,才更加确定了对方的所在,果然就是在榆树的树梢顶上,方才躲避之间,沈念一见到了银光一闪,就在那个店。 他的身体仿佛折断般,在原地忽然矮了下去,弩箭失了准头,差了足有三尺的距离,而沈念一已经将一颗大拇指大小的太湖石紧紧捏在手中,在下一个闪身躲避时,对准那人射了出去。 沈念一分心之下,接着的那道弩箭是从他的鬓角擦过,一缕头发飘落而下,落在脚边,他双目炯炯,就在同时,对方也闷哼一声,有重物从树上落下的声音。 直接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下,沈念一从头到尾就没想用一颗石头击打到对方的要害处,那人的武功与他简直就在伯仲之间,不分高下。 石头的目标是那人脚下的枝桠,打在关节要害,树枝吃不起重力,折断落地,而站在其上的杀手,疏忽大意,差些跟着一并掉了下来。 第二百七十四章:以不变应万变 那人反应灵敏,身形在半空折转,即便是匆忙落地,都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巨型的强弩在他手中如同孩童的玩偶,收放自如,绝非累赘。 沈念一知道,对方并非偷袭,用意也并非要置他于死地,否则不会发出那样的笑声。 俩人都没有说话,目光对视,谁都没有掉以轻心也无人去关心空气中弥散开的越来越重的火油味道,只要一点火光,恐怕这里上下都会成为一片火海。 当然,他也绝对不会给对方这种机会,很好,彼此都没有小觑对方,才是棋逢对手的态度。 那人轻巧落地,见沈念一傲然而立,衣摆无风自动,眼底流出敬佩之色,对方从来没有想要在其尚未落地前偷袭,沈念一不是江湖人,所以恪守成规,绝不会选择落井下石的手段。 这静默只维持了短短一刻,那人先出手了。 强弩被毫不留情的甩开在旁边,采取的是近身擒拿,他出手极快,下手稳准狠,没有任何的花哨成份,沈念一知道这种看起来粗糙难看的招式,往往是最有用的杀招,一个不小心就会受伤。 只可惜此人遇到的沈念一,丝毫没有被他的招数带着走,沈念一的应对招式更加简单,一双手都没有展开一尺以上的事幅度,却恰好是其的克星,只见那人的招数越来越快,却没有预期的压制效果,反而是沈念一嘴角含笑,轻松自如。 对方很快意识到这一点,立时改变了招数,沈念一以变应万变,无论对方怎么改变,依然只用那一种招数。 到后来,对方明显发急抽身一退出数尺,从后腰扬出两柄匕首,恶狠狠的再次扑了上来。 高手过招,最忌这样的焦躁急切,沈念一退了三招,没有露出败象,他是不愿意与形如癫狂的对手硬拼,对方为什么这样急于要胜过他? 沈念一更牵挂的是丘成带着那几个人是否已经退到安全的地方,他还要再退,对方分明看出了他的用意,揉身上前,不肯放过,这样痴缠的手法最是费功夫。 事不宜迟,他不能在这里陪着一个疯子丢了性命,沈念一无心恋战,还有更多要紧的事情等着做,无需在这里,在此处证明什么,他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袖中的白练飞射而出,沈念一避过两把直插面门的匕首,如果这人是杀手,更不应该在这里只缠住他一个人,白练仿佛有自己的生命,绕过对方的肩膀,从后面又绕回来,刺向后脖颈,那人也知道此物的厉害,赶紧回手格挡,招式根本不在其预料范围之内,白练已经上下将数个命门大穴都给围住,根本不留给其喘息的机会。 他方才知道沈念一的厉害,手中两把匕首攻击也不是,防守也不是,沈念一淡淡说道:“你再动一下,我可以有三种方式立即要你的性命。” 那人相信他的话,站着不动,沈念一才欲再多盘问几句,那人低垂下头,大半张脸被遮挡住,看不真切,但是却又一次笑了,笑声刺耳而诡异,忽而听到脑后几声爆裂,随即一股热浪汹涌扑来。 沈念一暗叫一声糟糕,整个人向前用力扑倒,试图将那股巨大的冲劲化解去部分,那人还站在原地,不躲不避,似乎没有将足以吞噬性命的火势看在眼中。 不过是刹那的纠结,沈念一做不到见死不救,哪怕是前一刻还想要夺取性命的敌手,他的手指宛如利爪,抓住了那个人的肩膀,用力将人给甩了出去,自己也借着这份力,滑行而出,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犹疑,没有停顿。 背后的火势追赶得更急,带来的是长串的热浪,还有灼人的火苗,沈念一站定脚,却发现那个人居然不见了,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他没有精力去多想,这些杀手总是有其独特的方式,至少没有死在面前,火苗实则已经****到了他的后背,方才匆忙紧张,这会儿后背痛得一抽一抽,沈念一知道是受了伤,这伤害绝对不轻。 他三两个起伏,人已经到了数丈开外,方才动手的匆忙之间,眼角余光见着半明半昧的夜空中,大理寺的信号已经发出,想必是丘成忙乱之中,要搬救兵。 “丘成,他们几个人呢?”沈念一见丘成迎上来,赶紧问道。 “大人,她们都安好,事先准备好的马车已经来了,她们都在车中等候。”丘成见沈念一的衣衫烧得灰黑一片,紧张地询问道,“大人,里头究竟什么状况!” “既然车马已经来了,怎么不让她们先走?”沈念一单手扶住肩膀,那里大概是受伤最严重的部位,这个时候,最需要的依旧是镇定。 “我同她们都说明了,但是春娘一定坚持要等大人安好出现,我又不好硬碰硬,那一车几乎都成了老弱妇孺。”有武功的都受了伤,剩下的母女,细瓷一般的人,压根不能动手,丘成为难了半晌,才答应了这个不算过分的要求。 “她们也是想求个心安。”沈念一能够理解这种举动,“里面火势太大,等救兵到了,直接想办法扑火,尽力就好,对手准备了太多火油,这场大火,不容易熄灭,等到火势停下来,让人进去搜索,但凡有一点线索细节都收集下来,不能遗漏犄角旮旯,特别是地底下的那个大暗室。” 丘成连声应道,小心翼翼问道:“大人,我提前用了信号。” “是该用的,我也是有些托大了。”沈念一轻叹口气,也是先前得到的证据偏离,让人误以为是家中正房要为难外室的争端,却不曾想,偷袭而来的人,远远不是华封家的未亡人能够派遣而来的,他将手放下来,大步流星走到马车边,车中人都很识趣,甚至没有人偷偷从窗帘处往外看,想必是丘成都关照好的。 沈念一撩开车帘,小如意在春娘怀中已经睡了,再累再困,只要不离开母亲的怀抱,对孩子而言,哪里都是温床。 火婆婆的呼吸和缓,已经恢复了三四成,挤出个笑容道:“沈大人安好。” “你前头赶走的几拨人到底是谁?”沈念一认真问道。 火婆婆一怔:“不是大人家中的正房派来的?” 话一出口,她也知道不对劲了:“原来不是,是我疏忽,只往那边去想,开始的时候,确实来过个体面的丫环,说是华府中夫人的贴身丫环,说了一通蹬鼻子上脸的话,娘子不吭声,我在旁边也不好插嘴,那时候,大人尚未断七。” 火婆婆记得很清楚,那个丫环自称珍珠,穿着茧绸的衣裙,首饰耳坠子一应俱全,坐的是辆马车,应该知道这大宅中,华封一去,就没有了当家人,所以对谁的脸色都不好看,春娘怎么算都是外室,她同样没放在眼中,话中带刺,不住冷笑。 她越听越气,差些按捺不住,老伴在旁对她一直使着眼色,让她稍安勿躁,才算是用力给忍了下来,末了,珍珠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说话,反而觉得无趣,放下一句狠话,说是夫人关照了,狐媚子都不会有善终,就算是生了个赔钱货,也没有能进家谱的资格,回头还有厉害的等着瞧。 她以为春娘会生气,然而春娘的反应依旧是淡淡的,火婆婆多嘴问了一句:“娘子也不该这样忍气吞声,否则一个个都能爬到头顶上扣屎盆子。” 春娘笑了笑道:“除了你们俩,没有人真拿我当人看,大人也不过是把我当做是件摆设,所幸大人在世时,这件摆设还没有旧到黯然无色,所以我不算吃亏。” 只当是寻常妇道人家的争风吃醋,丈夫在世时,不敢闹僵,如今没有了克制的人,还不趁机大发雌威,没想到才隔了一天,就来了半夜偷袭之人。 “来的人,身手不过一般,四个人想要掳走孩子,被我们俩个给打发了,后来又来过一拨,人手多了些,武功也好些。”火婆婆连带着今天所发生的一起想,“原来偷袭的人不是今天的人。” “第一拨可能是那边派来的,再后来就说不得准。”沈念一眯了眯眼道,“我送你们出城先,已经大费周章,我不想到最后,功亏一篑。” 见过这样的大动静,车上没有一个人再客气推辞,既然沈念一愿意开口应承下来,简直就是求之不得。 火婆婆合闭了眼,翻过身去,嘀咕一声:“以后吃心吃力的事情更多,沈大人允许我先养养神。” 春娘始终安静的在旁边听着他们说话,轻声道:“沈大人,这个珍珠确是华府的。” “你如何知道?” “我听大人提前过,是夫人面前最得宠的丫环之一,很是精明能干。” “名字相同,也不能保证并非有人冒名顶替。” “大人也说过,珍珠容貌秀美,可惜的是左边脸上有一大块青色的胎记,不甚雅观,也就是如此,夫人才更加放心老爷在府里的时候,让珍珠跟随伺候。”春娘在脸上比了比道,“差不多半张脸都是,大人说到此处,总是要皱眉。” 第二百七十五章:追杀 沈念一听她说得确凿,那么珍珠应该是真,威胁也是真,华夫人有意将小如意掳走,随后再处置了碍眼外室,一步一步走来,不算失常之举,不过是没有将火婆婆俩口子的本事算在其中,第一次就损兵折将,没有成功。 然而,后面又来的一拨人,却已经换了来头。 冷爷爷斟酌后,低声道:“我们两个在请冷冷的大院子里待了五年,已经远远比不上从前,年纪也大了,脑子也不够使了,其实如果仔细想想,是有些破绽的,不过陪着我家老婆子的火急火燎,那些破绽早就被忽略了。” 沈念一多看了春娘一眼,丘成有句话说的不错,春娘知道的不少,她只是不爱嚼舌。 “沈大人,并非我有意隐瞒,有些事情若不曾发生,都是平时的琐碎,压根想不起来。”春娘怯生生道,毕竟华封同她相处了五年,五年里头,也来过无数次,连女儿都能说会走,有些时候,酒酣之时,梦还未醒,不经意的透露出一俩句来,最是平常不过。 但是,春娘心里一直当他是堂堂的刑部侍郎,男人在宅院外头养的外室,不算什么正经大事,她毕竟也没见过大世面,哪里会想得更加深远之处。 珍珠的事情,火婆婆不提,她也只道是寻常,早就听华封说过,家中的正室手段厉害,绝非省油的灯,能够替她撑腰的人不在,找上门来,恶声恶气的,她能够忍得住,哪怕再不许她提及华封这个人,不许她承认是华封的女人,甚至是连小如意的名分都被剥夺,她尚有傍身的私蓄,都不会被逼到绝路。 没想到,真正要将她们逼到绝路的是一伙来历不明的人。 “我真不知道他们是谁!”春娘生怕惊醒了小如意,却又恨不得将心肺都掏出来,表示无辜。 “我们也不知道。”冷爷爷叹了口气道,“我们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沈念一琢磨着,华封生前死后都留存着太多的疑问,连那个刺杀他的范继明也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原本还想着那个他与孙世宁一起涉及其中的暗室仓藏尸处,能够解开大半的疑惑,但是如今,他出来的时候,火光冲天,即便马车已经驶出这样远,还能够见到被烧红的天际,将晨曦间的薄雾都给染成鲜艳的红。 他仿佛在哪里听过这样的场景,一场火烧了大半天才被扑灭,整个城里城外都能见到壮观的火势,那个宅院前后还都连着人家,也不知道黑手下得有多大,会否再牵扯到更加无辜的人性命。 何家,前任御史何启虎,满门被灭,又被一场大火燎烧得干干净净,除了焦尸,再没有留下其他的,手法何其相似。 “看着火势窜高,我们都担心沈大人的安危。”春娘不自禁地往火婆婆躺着的位置更加靠紧些,“索性都逃出生天了。” “是,都逃出生天了。”与何家的惨烈相比,眼前这几个人已经算是福大命大了。 “沈大人,我们委实没有想隐瞒你的,当日请了你来,便是想要实话实说的,可惜,我们所知的不过是太小的一角,也是我同老伴说的,华封大人已经对我们有恩,那么无论他做好做歹,都不干我们的事情,结果虽然没有牵扯进去,依然惹了一身的骚气,那些人大概也以为我们多多少少会知道些,所以要杀人灭口。”火婆婆实在是睡不下去,扶着马车车壁,慢慢坐起身来。 “不是简单的杀人灭口。”沈念一本来是想将事态大事化了,如今看来却是比预料的复杂太多,等将他们几人送走,他要去华府一次,怕是能从华夫人那边也得到点消息,华封能够瞒住春娘的,未必能够瞒住华夫人。 华封一直以为华夫人不知春娘的外室之事,实则他尸骨未寒,华夫人已经出手。 马车行驶得又快又稳,沈念一撩开窗帘又多看一眼,外头已经是天色大亮,他估算下行程,应该已经出城十里地,前头有个分叉路口,向着几处不同的城镇,一般到了那里,没有步步紧逼的跟踪,就很难再追查到逃走的路线。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的诀窍,平日要抓捕逃犯,也势必要在其逃到这个路口前,将其拿下,否则要派出三倍甚至五倍的人手,都未必能够成功。 “赶车的是哪个?”沈念一忽然想起,他上车匆匆忙忙,不过轻瞥一眼,只知道是有些眼熟的脸孔,没想到驶车的把式这么好。 “大人,是我鲁幺。”一把洪亮的嗓门传进来。 “原来是你。”沈念一知道这个人,也是从军回来的,立过战功,皇上要嘉奖于他,他却说只求寻个能过安生日子的去所,要是沉闷的活计,他也做不来,最好能够发挥所长,一道圣旨将人发到大理寺来。 因为在战场上留下过重伤,这人的腿脚有长短,走路起来更加明显,所以沈念一看着此人的卷宗时,还细细思量过,随后让丘成安排个适宜的所在,没想到今天赶车的却是这个人。 “丘成大人找了好几个同僚,问的都是差不多的问题,好似只有我过关了,他问我愿不愿意换个岗,我说我都会闲出蛆来了,要是能够走动走动的,求之不得,他又说是能够跟着沈大人你身边的,我就一口答应了。”鲁幺有股子当兵的豪爽劲,一开口就直肠直肺的,没有掩饰。 “丘成问了你什么?” “问我可会骑马,可会驾车,要是有几十个人在车后追赶,又该怎么做?”鲁幺朗声笑起来道,“我还当真以为今天会被大批的追兵追赶,心想着,那些小兔崽子怎么没眼色,是不是活的不耐烦,居然敢追大理寺的马车。” 沈念一沉声道:“你觉得今天没有追兵?” 鲁幺的笑声愕然而止:“大人,你别吓我。” 他显然是站起身来,冲着后面看了一通:“大人,后面当真没有车马,连个人都没有。” “所以,才显得更加奇怪。”沈念一缓声道,他们走的是官道,此时天色大亮,必然应该有来回进入天都城中的车马行人,但是驶出这样一段路,刚出来时,还能零星见到些路人,这会儿已经前后只剩下他们一辆车在疾驰之中。 “大人的意思是附近可能会有埋伏?”鲁幺谨慎的问道,他是个粗人,却并非粗心,“大人请放心,只要是有想绊住马车的机关埋伏都躲不过我的眼,我在军中就是做潜行兵的,专门破解这些勾当。” 沈念一嘴角一弯,他知道丘成还问了鲁幺什么问题,这般看来,真是很适合担任此职。 “其他的本事没有,躲躲避避还是足够的。”鲁幺赶车的势头不减,“大人,前头就是五岔口了。” “是,我知道。”五岔口就是分水岭,没准都是他的多虑,过了五岔口,一路太太平平的,就能够送走他们了。 “到了五岔口,我们往哪里走?”鲁幺又问道。 “先能到了再说。”沈念一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心,他全身戒备起来,连带着身边两个人一起紧张了,火婆婆下意识与老伴交换了个眼神,冷爷爷先是摇摇头,随即将裤管卷起,两边分别取下雪亮的铁条。 火婆婆很有耐心,将几根铁条拼合起来,居然是把简陋的长刀模样,马车空间狭小,她只得稍许挥舞几下,试了试招数:“行,有了这个,总比赤手空拳强得多,你身边还剩下多少?” “五拨没有问题。”冷爷爷沉声回答。 火婆婆啧啧作声道:“没想到,你还真准备了不少,不是说了要去过逍遥自在的好日子了吗,为什么还心心念念带着这些,喊打喊杀的到那山明水秀的目的地?” 冷爷爷难得笑一下道:“过了这个坎,就能过好日子了。” 春娘才明白过来,他们是在准备应战,迎接尚未露出真相的追杀凶手,她想到前头的一幕一幕,心悸不已,颤声问道:“沈大人,难道说还要再来一次?” “不是我们要来,而是有人不放过我们。”火婆婆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别怕,见鬼杀鬼,见佛杀佛,一路杀出去也会护住你与孩子的周全。” “我也不想见到你们任何一个人受伤。”春娘有些濒临崩溃,“为什么,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的,为什么要紧追着不放,他们要什么,他们追杀而来不是为了灭口,到底是想找寻什么!” 沈念一心中一动,春娘的话没有错,那些人不是为了灭口,否则不用等这么久,看看何家的下场结果,想要真的灭门,说难也不难,他们是为了追寻什么,而这件物品必然十分重要,更加重要的是,这件物品就在他们几个人身上,在这辆马车上,在他们不知情之下,已经带了出来。 他的目光从火婆婆,冷爷爷,春娘脸上逐一看过去,最后停留在已经沉沉入睡的小如意身上。 第二百七十六章:袖手旁观 春娘将小如意抱紧,眼神惊惶:“不,不会是孩子。” 火婆婆叹口气:“沈大人不会害孩子,你自己先找找看,也没准就在收拾的细软里头。” “我统共才拿了几件平时穿戴用的,大部分都扔在那里,贴身带的就是几张银票。”春娘也不避讳,从荷包中取出来,数额也并不算多,“我想着能过日子就好,剩余的那些,华府的人自然都会拿了回去,我要的越少,那原配夫人见我识趣,就不会赶尽杀绝。” 已经这样委曲求玩,到头来才知道是搞错了敌人,放错了警惕。 春娘将小如意的身上也摸了一遍:“孩子还小,只有个长命锁。” 红绳底下的长命锁,纯金打造,同孩子的巴掌差不多大小,她小心翼翼的解下来,交给沈念一:“虽说我只替大人生了个女儿,他家宅中却是一双麟儿,对如意也算疼爱,满月的时候,亲手替孩子带上,说是去高僧处开过光,能保得她平平安安的,戴上就没有取下过。” 沈念一接过长命锁,就知道是个空心的,这样大的纯金,分量绝对不止这一点,他抬眼看了看春娘,等她同意,她叹口气道:“住的地方,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了,一个长命锁又值得什么,捏碎了,还值个金价。” 她这样看得开,倒是好事了,沈念一指力惊人,将长命锁捏碎却没有损伤到内里,却是一页薄如蝉翼的绢丝,摊在他掌心中,火婆婆顿时坐的笔直,惊叹道:“还真的是夹带了东西,沈大人,这又是什么?” 春娘嗫嚅道:“我怎么从来没想过他会把机密藏在孩子身上。” “因为这是他觉得最安全的地方,就算你哪天不在了,孩子也会留下来,所以从一开始,他对你说的那些话,就是确保你不会将长命锁摒弃掉,离开或者不离开,都近身而带。”沈念一笑起来,“应该是个绝对的秘密,你看看,连你们几个都不知晓,那些人,为什么会穷追不舍,是谁泄露出去的?” 答案不言而喻,华封谁身上一直留有的秘密,对方心知肚明,如今人死了,当然要重新翻找出来,在所不惜。 “大人,后头有人。”鲁幺大声说道,“前头也有人。” 沈念一反而不慌不忙了,他将手中的绢丝一下子握紧:“春娘,这东西留在你们身边时隔祸害,我就先收下了。” “是,沈大人要拿去就拿去。”春娘只当是个烫手的山芋,恨不得从窗口扔出去,眼不见为净。 “长命锁,我也拿走,金子的市值折算给你。” “不,不,沈大人这样说,折杀我们了,这点金子哪里比得上沈大人的救命之恩。”春娘吓得赶紧推辞,“沈大人也看到了,带出来的银钱虽然不很多,也足够我们四个人用上好些年了,况且我们还预备着购置些田地,不会坐吃山空。” “那好。”沈念一听他们都已经做下安排,笑了笑道,“万一有困难之处,给我书信,捎带到大理寺就成。” 春娘还想推却,火婆婆开了口道:“娘子还不赶紧谢过沈大人。” 春娘才反应过来,连声道谢,鲁幺又喊了一嗓子:“大人,前后共有三拨人,不远不近的跟着,不知是什么意思?” “你只管按着路线走,别去管那些。”沈念一从从容容答道,大概是他的镇定感染了车中的其他人,连春娘都不觉得害怕。 “大人,后面两辆车近了,赶上来了。”鲁幺再次出声警示。 沈念一眯了眯眼道:“很好,好得很。” “大人,车上不少人。” 话音未落,三驾车几乎就成了并驾齐驱的势头,他们所乘的马车被一左一右挤在中间,忽然车厢剧烈震荡,却是对方投掷了巨大的铁爪过来,牢牢咬住了车身,钢索紧随其后,将一辆坚固的马车瞬时能够五马分尸的节奏。 沈念一撩开车帘,飞身上了车顶,车顶有个隆起的弧度,他却犹如脚踏平地,一字未发,也震慑住了左右两边的人,约莫都知道他的身手,知道在宅院中的那一场恶战,那些人离得咫尺,却没有一个敢先动手的。 马车行驶的很快,衣服头发被疾风吹得猎猎作响,沈念一就站在那里,不避不让,等着有人来做出头鸟,不想那些人对他有所畏惧,始终没有出手。 面如冠玉的一张脸,肃然冰冷,忽而,沈念一低下头笑起来,那笑容几乎能将冰冻三尺的寒冰融化,声音不大,却让四周的人都能听明白:“我给过你们机会,是你们自己不好好把握,那么我也不客气了。” 背后,隆隆而来的马蹄声,来得极快极快,二十多骑转眼就到跟前,像是从不知名的地底下突然冒出来,给对手个措手不及。 两辆马车上的人才明白是中了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还在斟酌如何拿下别人,别人已经先一步做好万全准备,反而将他们包抄其中。 这场交手不过花了一炷香的时间,马车上共九个人,一个不拉尽数活口被擒拿在案,另一辆马车逃跑得及时,貌似是躲出了视线外,沈念一却不着急,他从来不做单一的安排,前来自然还有一拨埋伏,谁都没想逃跑。 他跳下马车,春娘忍不住拉开窗帘,沈念一冲着她挥挥手道:“鲁幺会送你们去目的地,这一次不用再回头,好好将孩子带大,不会有人再找你们的麻烦。” 他故意当着那些被擒获的人,将已经被捏的变形的长命锁挥起:“东西放在我处最是安全妥帖的,不用记挂,若是有难处,捎信回来。” 春娘听他说一句,就用力点下头,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在分别时,痛哭得太难看,她千辛万苦到了天都,又千辛万苦的离开,中间花费了年少青春的岁月,换回来一部分,失去了一部分,只有抱住怀中的小如意,才感觉到还是有所值得。 丘成来得晚一步,下马走过来:“大人,那辆车上也是四个人,都被擒拿住,并没有厉害的角色。” 沈念一抬起手来揉了揉眉尖,整件事情都是在相互穿插中进行着,他又差些搞错了对家:“是,这一次的人才是华夫人派来的。” 从他到了马车顶上,放眼而望就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华夫人的手笔也不算小,只是来得有些迟,他还一直以为是什么让对方穷追不舍的,最大的收获反而是从小如意身上得到的那张绢丝,回头还需要细细查看。 “大人,那么这些人如何处置?” “送到刑部去,暂时请他们关押,我去一次华府。”沈念一知道,这个档口需要有人站出来,喝令华夫人适可而止,死了男人的寡妇固然令人同情,但是心眼狭窄到要将其他妾室与孩子赶尽杀绝的,就绝对明智之举。 丘成欲言又止,等沈念一的目光直射过来,才咽了口口水道:“大人,这位华夫人的身份背景,你应该知道的。” “是,我知道。” “那么,应不应当回避开,毕竟,毕竟要是让华夫人心生不悦,就等于得罪了太后老人家。”丘成只差擦擦额角的汗,华夫人这样子有恃无恐,就是仗着是太后娘家的远亲,至少到目前为止,也不曾做出真正有伤害的事情,将那个外室送走,一了百了,何必要去碰这个钉子。 “太后会介意?”沈念一低声重复道,“所以,她才步步紧逼,没有那两个江湖中人从中周旋,春娘同孩子如今是什么下场,你想过吗?” “大人,有些事情,并非我们都能管,也管不过来。” “没看到的,或者可以忽略,但是既然我已经涉入其中,又怎么能够袖手旁观。”沈念一苦笑了下,“那十二个人,你务必送到刑部,就说是嫌犯,回头再来交涉,其余的不必多说。” “为什么不直接带到大理寺?” “刑部尚书是什么人,放在刑部,只是为了个交代,你方才的话也不是错,太后摆在那里,不可能真的拂逆她老人家的脸面,明明知道华夫人的身份,再将这些人带到大理寺,就是打了太后的脸面。”沈念一的视野中已经看不到鲁幺驾驶的那辆马车,按照脚程,这会儿已经过了五岔口,他们去了哪里,连他都不知道了。 他明白,春娘是不会捎信回来的,火婆婆由始至终都没有提过那个风景宜人的地方到底在何处,就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知道的人越少,安全系数就越大,他甚至想过,到了中途,他们甚至会得下车,换做用双腿来走的。 不是不相信他,而是为了省心,既然决定摆脱,就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等鲁幺回来,让他复命车子最后送到哪里,还有细节都不能遗漏。”沈念一扔下这句话,匆匆而去,这才叫一刻不得停歇。 丘成想说,大人,你这忙进忙出的,又几天没合眼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不如回头让孙姑娘来劝劝,案子早晚可破,身体却是自己的,不能事事担心操劳到底,也难怪秦正卿会得心存不满,别说功劳了,就连苦劳都被沈念一一个人给占全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毒妇 华府的门前依然挂着长串的白色灯笼,大门紧闭,没有要开门迎客饿准备。 沈念一走上两个台阶,却有人开门了,分明是随时在等着动静,等着消息,见到他时,分明是认出他的身份,看门人一脸的惊慌失色:“沈,沈大人。” “我想见一见华夫人。”沈念一开门见山,看样子,华府上下还真都是一条心。 “夫人,夫人病了,沈大人请回吧。”这人胆子倒是也不小,居然敢回绝了他的话。 “什么病,可要寻个好大夫来看看?”沈念一见他急着要关门单手撑住一边,对方的力气能有多大,哪里还能够关的上,急得热锅上的蚂蚁,还不敢得罪。 “不,不用了,府里已经请过大夫来看。”看门的硬着头皮应道。 “阿南,夫人关照了,沈少卿沈大人登门造访的话,不用拦着,让他进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传过来。 看门的像是松了口气,连声应道:“是,是,既然夫人肯见沈大人,自然是最好的。” 沈念一含笑走进华府,没有回头,直接说道:“你倒是个忠心耿耿的。” “不敢,不敢沈大人赞誉。” 这人真不像个单纯看门的,说话文质彬彬,长得也端端正正,沈念一多瞧两眼,再往前看时,见到个俏生生的丫环站在不远处,似乎专门在等着替他领路,他朗声问道:“珍珠?” 珍珠点头行礼:“都说沈少卿神机妙算,没有瞒得住你耳目的。” 她果然如同春娘回忆说的,面容俏丽,穿戴齐整,只是脸上略有憔悴,似乎染了一层淡淡的哀思:“沈大人,夫人是当真病了,不是托辞。” “我没有说是托辞,华夫人也没有必要用话语来咒自己。”沈念一的话语间并不客气,甚至有些生冷。 珍珠先是一怔,却也明白她是一介下人,在有些人面前还能够充充数,在眼前这位面前,还是老老实实说话做事才好,否则一条小小的线索,都会得可能连累夫人的名声。 “夫人已经卧床两天,听到沈大人来访,先要梳洗换衣,所以让我请沈大人到正厅一坐,喝杯茶,她尽快赶来。”珍珠将客套做到十分,又给他行了个礼,做个轻巧的手势,“沈大人这边请,正厅就在前处。” “华夫人既然病得这般重,为何不到宫里寻个好的太医来看看?”沈念一走过一大片的蔷薇花圃,花朵开得正是最繁盛之时,然后纯白色中不见一丝杂色,反而显得院落中甚是凄凉,就连被风吹在地上的,也是薄薄的一层白。 “大夫是请来府中的,只是老爷去了以后,夫人淤积心病,不是三两天能够复原的。”珍珠将人领到正厅,已经有小丫环备好了清茶与点心:“府中以往人来人往,点心都要备十多种,现今不同以往,唯有三两件常吃的,还请沈大人见谅。” “我平日也不吃这些甜食点心。”沈念一端茶轻抿一口,既然说了让他等,他就安坐在此,看她到底还有多少花样招数,总不能让他从白天等到夜色,知难而退。 “要不要替沈大人下一碗鸡丝面,果腹是最好的。”珍珠很有待客之道,话语不多,又分外贴心。 沈念一原本也要拒绝,然而的确是十多个时辰不曾进食,腹中也是饥肠辘辘,点了点头道:“那就有劳了。” 珍珠赶紧吩咐下去,不多时,热气腾腾的鸡丝面盛在精致的白瓷描金小碗中,端送上来,适合三俩口,吃落下肚,喝口鲜美热汤,沈念一的脸容稍许放宽松了些。 外面已经有小丫环撩了门帘唤道:“夫人来了,夫人来了。” 他以为华夫人摆个谱,要让他等得更久,没想到来得也不算慢,如果当真是卧床而起,再加上梳洗换衣的话,已经算是尽力了。 华夫人全身素缟,梳着最简单的发髻,鬓边戴着白色绒花,同才见春娘时一般,两个女人隔着宅院的门,一里一外,都在替华封守孝,华封泉下有知的话,不知是会苦笑,还是会欣慰。 待走到面前,沈念一暗暗吃惊,他曾经见过华夫人,端庄秀丽,也算是个美人,所以华封一来碍于其高高在上的家世背景,二来也喜欢她的美貌,人前人后,还是很乐意将夫人提在嘴边,丝毫看不出他在外养了个外室,一养就是五年的光景。 “沈大人。”华夫人微微欠身,做了个礼。 “夫人有恙在身,不必多礼。”沈念一不想让目光太过直接,很快挪移过去,也不能忽略掉华夫人的一头乌发,白了小半,眉眼愁苦,分外平添了一股老态,比数月前相遇时,何止老了十岁,华封一死,对她的打击确是大了点,就算皇上开恩,嘉奖了未亡人,又哪里比得过身边一个活生生的丈夫。 “沈大人请坐下来说话,我病得一场,如今连双腿站立稍久些,都无法办到,小腿不住打颤,怕是沈大人要见笑了。”华夫人在他匆匆一瞥中,已经看出对方的反应,她已经将屋中的镜子都让人收起,不愿意见到镜中人的模样。 珍珠每日替她梳头时,总是习惯问一句,夫人今日要梳什么款式,她以往很是注意仪表容貌,如今也倦怠了,只挑选最简单的做来,只要不披头散发的见人,就已经足够。 装扮地再花容月貌又有什么用,女卫悦己者容,没有那个悦己者,何苦还要自己为难自己。 “我想过,沈大人必然会来,算算时间也是差不多了。”华夫人没有闪避的意思,一双眼很是镇定,与沈念一相对而视,“沈大人来,是有话要同我说?” “春娘与那个孩子已经送走了。”沈念一只说结果。 华夫人哦了一声,没有接话下去。 “他们不会再回来天都城内,华夫人尽可放心了。”沈念一此话中略有讥讽之意,本来华夫人是刑部侍郎的未亡人,作为同僚,不应该这样刻薄相对,但是一想到小如意蜷缩在春娘怀中,母女两个簌簌发抖的样子,沈念一替她们不值,替她们咽不下去这口气。 “沈大人都知道了。”华夫人一抬手,珍珠连忙见另外备下的香茶双手奉上,她才喝一口,就被呛住,连声咳嗽,肺部呼出的气息浑浊,好似有咳不出的浓痰堵在哪里,不上不下,耗人精气。 “知道什么?”知道正室不甘心突然冒出来的外室,冒出来的孩子,一心想要除之而后快,春娘一退再退,她却步步紧逼,连透气的机会都不相给,恨不得对方窒息,如今,这报应就报在她自己的头上,连咳嗽都能喘不过气来,形容痛苦不堪。 “沈大人眼中,我就是那善妒的恶妇,容不得眼前的一粒沙子。”华夫人忽然笑起来,她的呼吸急促困难,还是偏偏要笑得大声,宛如老鸦嘶哑粗粝,到后来,又渐渐转成哭音,一双手按在脸孔上,慢慢折弯下腰来,“毒妇,恶妇,一个一个按在我的头顶都不为过。” 沈念一冷冷看着她,静待下文。 “可是,沈大人可知道,我与华封十多年夫妻,在家中从未吵过嘴红过脸,当年他在刑部还是个小角色,却敢大着胆子到我家中提亲,只因在元宵佳节,彩灯挂满树梢之时,花前灯下,我们在寺院中有过一面之缘。” 华夫人闺名凌燕,是当今太后堂妹的幼女,太后是皇上的亲母,风光无限,娘家中人,走动的稍许勤快些都鸡犬升天,她家中的状况格外好,两个兄长都早早考取功名,外放做官,一个姐姐嫁得也好,旁人提起无不交口称赞的。 她是父亲老来得女,格外娇纵,从小被奶娘和丫环团团转转的护着包围着长大,一点不比那些郡主逊色半分,母亲看着她一日比一日出落的标致,常常笑着说道,还不知道谁敢开口来讨取我家这只燕子,怕是要太后懿旨来指婚了。 她却隔着镜子反驳了母亲的话:“不,我不要太后老人家给我指婚,我要选一个自己看中的如意郎君。” 那一年,她不过才十二岁,让母亲笑了许久许久。 十五岁那年,她请示了母亲,元宵佳节到寺院中看灯,尽管带了两个丫环,一个老妈子,却不曾想到人潮汹涌,会这样拥挤,她有些手足无措,被人潮一直挤到拱桥中央,这个位置的景色是尽收眼底,她舍不得迈开双脚,后面的人依然在不停往前挤,她脚底下踉跄,差些摔倒在地。 这样的档口,若是当真摔倒,怕是要被后来人踩成重伤,然而她与随行的几人早已经冲散,还有谁来搭救!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掌不偏不倚握住了她的纤纤素手,将她拉回到了原地,她抬起头来,见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低着头对她笑,身边那么喧闹嘈杂,她听得很是分明,那人说的是:“小心。” 声音很柔和,很舒服,她想大概是受了惊吓,所以一张脸不自禁的绯红起来。 第二百七十八章:门当户对 两个人再没有说话,年轻人彬彬有礼,始终含着点笑容,她时不时偷看一眼,总发现他在看着她,目光不算露骨,也有掩藏不住的惊艳,她心底缓缓开出一朵花,直到奶娘急急忙忙追过来,将她带回去,她回头多看那人一眼。 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人穿的也不算好,却有种鹤立鸡群的挺拔,她抿着嘴角笑笑,奶娘还在旁边嘀嘀咕咕说是四处寻人,喊得三里外都能听见,怎么就没应一声,她不说话,低垂着头,奶娘反而心疼,以为她受了惊吓,不敢再多话。 回到家中,她一晚辗转反侧,没有睡着,想着那人的神情,那人的身形,还有太多以往不曾想过的细节,直到天蒙蒙亮,她坐起身来,让丫环给她梳头,换衣,才拾掇起了心境,她不是一根筋到底的性子,明白有些事情,想想就好,不能太当真,权当是一场美好的梦境,醒来就不必多牵记。 她生在富庶之家,自小锦衣玉食,眼力劲还是有些,那个年轻人尽管衣衫整洁,然而都是最粗常的料子,而且洗的很久,家境应该很是一般,这样的人,若非萍水相逢,是不会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更不会有其他的交际。 即便是她心动动,家中也不会愿意,她没有要为了个才见一面就同家里决裂的勇气,也委实没有那个必要,父母双亲,对她最是贴心贴肺,百般疼爱,她为何要伤害至亲的心,她低下头来笑笑,值不值当,心中自有一杆秤。 事情峰回路转,一个月后,有人上门提亲,丫环替她捎信,她也很是好奇,偷偷站在正厅的门背后,瞧着那张熟悉的脸,心中咯噔一下,重重的一下。 没有想到,她不曾拥有的勇气,他却拥有,即便是穿着粗布,同样腰背笔直,站在父亲面前,没有一丝的胆怯,反观父亲的神情,父亲并没有着恼之气,嘴角微微带笑,很是认真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慢慢喝完一盏茶,才开口道:“也不请个媒人,就这样毛遂自荐了?” 他也憨憨笑道:“找了大半个月,才知道小姐的家世身份,媒人来怎么比得上本人来更显得诚意彰彰。” 父亲放下茶盏,还是在笑:“胆子不小。” “以前不大。”他没头没脑的回了一句。 显然父亲却听懂了,点了点头道:“别说我们家只看重钱财门第,不过婚配之事,还是门当户对,才更加合适。” 他站在原地,应该是听懂这是句拒绝的话,脸上有些自惭,又有些留恋,更多的是爱慕,一层一层席卷而来,她都看在眼底,心里头激荡阵阵,这样的神情,她以往不曾见过,连想都没有想过,父母双亲一辈子相敬如宾,也没有这样的感情。 她看懂了,他眼中,心里都对一面之缘的她恋恋不舍,这样的真性情,没有掩饰起来,对于恪守成规的她而言,更加无法抗拒。 父亲也都看在眼底,又瞥了一眼手边的名帖,忽然说道:“这一笔字倒是写得不错。” 他异常聪明,知道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转机,立时换了话题,说起师从何家,练的是哪些字帖,父亲对此是门道中人,边听边点头,随口还指导了几招,他连声感激,样子诚惶诚恐,看着高大健硕的年轻人,为了自家女儿,心甘情愿折腰,父亲轻轻叹口气:“你先回去,待我再细想想。” 她委实没想到,父亲肯松口,哪怕是撕裂开小小的缝隙,已经出乎意料之外。 果然,送客走了以后,父亲招她到跟前,将提亲之事,三言两语的带过:“那人在元宵节时,见过你?” 她也不隐瞒,将那天发生的都一一说了:“我没有同他说话,他也不过说了两字,不知他是如何寻到家中的。” 父亲笑起来道:“你可知他在何处任职?” “不知。”这是实话,她一年中能出几次门,见几次人。 “他在刑部办差,任职三年,非常能干,已经升了三次,这样一个没有背景,没有靠山的年轻人,胆大心细,据说已经破了数案,你舅舅都曾经提起过他,我是见了他的名帖才将两个人对比起来,出生寒门,前途却也不可估量。”父亲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在打量她的神情。 她知道这也是一种试探,父亲在摇摆,母亲娘家的势力不小,如果她以后嫁的人,是站在父亲这一边的,那么父亲手中就等于握有一张保底的牌面。 与其等宫中太后替她指婚,不如先物色个更加听话,更加有前途的年轻人。 这把如意算盘,打得出色,她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在她心里头,父亲和母亲的重量是一样的,没必要帮着一边,得罪另一边。 隔了两天,母亲居然也来寻她,同她说,舅舅手底下有个年轻人,很是出色,与她年纪相当,唯一的弱点是家境不好,出身平头百姓,其他的都很好了。 她依然不动声色,想一想这个人果然有些手段,舅舅那个人,平日里,何尝不是用鼻孔看人的典型,有谁放在过眼中,就算是父亲同舅舅说话,还要陪着三分笑容,外带三分小心翼翼,那人居然能够得到舅舅的赏识,连带着将好话都托到母亲跟前。 “有前途那是好事,家中贫寒倒也不是了不起的,要是人品好,我们多出些嫁妆,嫁过去以后,你更加不会吃亏,在他家往后都是你说了算的,也少了以后那些龌龊烦心的事情。”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是坦然,没有要掩饰的意图。 她已经渐渐长大,明白什么叫做龌龊烦心的事情,父亲年前又新娶了个姨娘,母亲的娘家势力尽管摆放在那儿,母亲本人却怯弱不够强势,而且这事情,就算是舅舅也不能多管,舅舅家还有四五房妾室,几个通房丫环,要是说开了,岂非成了五十步笑百步。 所以,家事难管,旁人更加不容易插手,母亲一辈子在这茬上头吃了最大的亏,到了小女儿身上,怎么都想要扬眉吐气,才肯收手。 她没想到,这个年轻人机遇巧合,正好撞在父母两人的软肋处,又或者刑部出身的人,别有一番手段,知道人性弱点,两边都没有回绝,两边都在精打细算。 她反而不想参与其中,更不愿意自己的婚事成了父母对峙的筹码,从头到尾都不肯说话,母亲拉着她的手,唉声叹气道:“你这个孩子,大事聪明,小事却不可掉以轻心。” “我明白的,母亲请放心。”她回到屋中,和衣躺下,那一晚的情景又浮现上来,她明明以为自己已经不太记得,原来是这样清晰可见。 不否认,她动了心,母亲说的那些也是有理,除了家境清贫,其他的都挑不出刺儿,而她家境殷实,相辅相成,才能够成就一段佳话。 又隔了三个月,这桩婚事被送到太后面前,太后老人家非常乐观其成,将她召入长春宫,问她心意如何,她只回了一句话,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和太后做主。 太后点头而笑,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久的话,又吃了一碗燕窝粥,让宫女备下许多的赏赐,连带着一大车送她回府,这门婚事被正式定了下来。 华封不负众望,真的让父母言中,或许也是因为有了她这样一个贤妻,在刑部行事如鱼得水,一升再升,坐上了刑部侍郎的位置,十多年间,她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他却只有她一个正妻。外头人只说她仗着娘家的势力,醋意滔天,不允许丈夫另结新欢,幸而她膝下两个孩子都很是出色懂事,她却在他任职的那一年,将屋中的两个丫环拨到他身边,所为何事,不言而喻。 华封没有婉拒,不管她走出的这一步是否是试探他的心意,他只当做是理所当然的应承下来,娶妻娶贤,她已经背负着不贤之名多年,也是应该放下来的时候。 她但笑不语,短短数月,整个人却瘦了一大圈,母亲当日说的那些话,那些锥心刺骨的感觉,依然还是都让她尝遍了,做人真是最矛盾不过,她作为妻子一方面期盼丈夫步步高升,风光荣华,另一方面又暗暗盼着他不得重用,依然需要看她的眼色行事为人。 华封对她依然很好,好得很客气很客气,当她是家中元配正妻,是两个孩子的生母,而那两个丫环没有落得名分,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在他一次酒酣之时,她旁敲侧击问过一句,华封直勾勾看着她半晌,忽而笑道:“你送她们来的那一天,我就让手底下的人给她们喝过药,不会有孩子,更不会有任何威胁到你地位的举动,你放心就好。” 她没有感动于他的话,反而有些心寒,心寒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还拿她当做挡箭牌,旁人听得依然只会以为是她善妒,而并非是出自他的本意。 第二百七十九章:命里有时终须有 以前他遮掩长袖善舞,她还会得陪着欢喜,年纪渐长,他已经越过平起平坐的那道坎,而她明显落于下风,知道自己越来越不是她的对手,不过在华府,他依然摆正位置,将她高高放在那里。 有时候,她甚至怀疑,他是故意如此,最早是让她舍不得走下来,如今是逼迫她不敢走下来,上头风大天寒,她有些冷到发颤,却无人可说。 有时候,同珍珠说一两句,珍珠最是聪明,知道这个家里头,谁才真的能当家做主,所以每每都听着淡淡而笑,她说过几次心生厌烦,索性就不再多说。 因为太多话都是为了能有人听,没有听者,都是白费力气。 她知道有春娘这个人的时候,反而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激动忿忿不平,是因为没出嫁之前的那些棱角都被一年一年磨平了,还是早就预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反而不再惊讶。 换而言之,华封要是一辈子守着家里头两个没名没分的丫环,才更加有问题。 这一次,连珍珠都忍不住了:“夫人,外室的事情,迟早是个祸端,老爷花了那么大的手笔,将人单独安置起来,你又瞧不见,又听不着,不如想办法弄到大宅来,好歹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料得她折腾不出什么花样。” 她险些被说动了,再细想一下,依然摇了摇头,凡事都要看俩面,如果有人说,华封置下外宅是明晃晃的挑衅,那么若是想到,不让外室与她面对面是生怕她难堪,眼不见为净,比较符合她的性格。 毕竟老夫老妻,有些默契还是有的。 她知道的始终不多,华封也没有提出过其他的非分之意,去那边的次数太少,还不如留在家中陪她吃饭的次数多,若非得到消息的渠道牢靠,她都怀疑是否真的有那样一处地方,那样一个女人。 既然,他能够做得这样平衡,那么,她乐得睁只眼闭只眼,两个儿子放在那里,就像华封说的最真心的一句话,没有人能够撼动你华夫人的地位。 这是他能够给出最好的承诺,要是换做十年前,她或者还会嗤之以鼻,觉得没有什么好稀罕的,到了现今的年纪,才会懂得珍惜。 她相信了华封的这句承诺,他也一直做得很到位。 春娘怀孕的消息又传来,她想了又想,一晚没有合眼,她这辈子第一次整夜不合眼就是为了华封,后来一次又一次,依旧是为了他,以往听家中老仆说夫妻两人是前世的冤家,可当真是不错。 她将俩个孩子从私塾接回来,小的那个才三岁多一点,已经会得写简单的字,拿着宣纸给母亲看,她看得又耐心又仔细,大的孩子更加懂事,见她脸色灰白,关切的询问母亲是否身体不适,她怔了怔抬起头来,目光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不知为何,一颗悬着的心又落回肚子中。 她问大儿会不会写,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大儿认真想想,答道,每个字都会写,但是句子不曾听过,她让珍珠取出纸笔砚台,大儿很听话,依言将两句话,毕恭毕敬的写下来,墨迹未干,母子三人耐心的等着,大儿突然又说道:“母亲,想到这个句子的人,心里一定很难过。” 她没想到孩子会说这话,轻声问原因,大儿笑一笑,没有回答,他的手摸在母亲脸上,孩子的手很细软,很舒服,小儿见了不甘示弱,也将小手探过来,按住她的另半边脸,她笑起来,笑得泪花四溅。 她以为孩子尚小,不会懂得大人的心思,实则在这样的家中长大,他们恐怕事事明白,她展开双臂将两个孩子一同搂住,不想去计较了,真的不想去计较了,能够保住她目前所有的,总好过得不偿失,抓不住更多的。 华封依然每个月只去外宅一两次,她开始有些同情那个不曾谋面过的女人,至少她怀着身孕的两次,丈夫三两天还能出现一次,陪她吃饭喝茶,说小会儿的话。 而那边格外的安静,也让她越发平静,或者华封选的就是个老老实实的女人,给什么拿什么,懂得不能要求太多,贪心必失的道理。 消息再传来时,那边的小女儿已经两个月,不是她的消息不灵通,而是她没有再刻意去打听的习惯,要是没有后头的意外,那么相安无事的平衡,应该还能够维系很多年,很多年。 故事说到这里,沈念一依然没有露出丁点不耐烦的神色,他知道华夫人需要双好耳朵,有些事情已经压抑在她心里太久,不说出来就化成戾气,伤害到自己,也伤害到别人。 “沈大人好耐心。”华夫人大病未愈,有些喘不过气来,珍珠赶紧过来替她揉着后背处,她挥了挥手道,“不用,不用,喝口水就能好的。” 沈念一等着她喝完水才问道:“既然已经不想计较,为何要对春娘母女穷追不舍,步步相逼?” 华夫人直视过来,理所当然道:“华封惨遭横祸,死于公务,难道他流落在外的骨血不应该接回华府收养吗?” “不是这样简单一句话可以推托的吧,否则我为何要到府上来问个究竟?” “春娘是什么身份,一个外室,没名没分,你可知她是华封从外头买回来的女子,卖身契都没有撕毁,华封就放在他书案的小抽屉中,还是我替他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华夫人不住冷笑道,“他根本没有当她是个正经的妾室,到底他存了什么心思,我是猜不到了,但是孩子绝对不能留在那样一个女人身边,否则,我对不起华封!” “那么,华夫人为了这个想法,就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将春娘逼死?”沈念一同样咄咄逼人,根本不会被对方的气势压倒,春娘从来没有强求过什么,她只得如意一个孩子,一个依托,既然从来没有给过人家名分,没有给过如意名分,那么为什么要用这个做借口,把可怜人往死角逼。 “我哪里有要弄死她,真正是玩笑,我是刑部侍郎的正妻原配,刑部尚书的外甥女,哪怕是个无知妇孺,也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沈大人,你且仔细看看我,是那种会为了个不起眼的女人,搭上自己性命与名声的蠢货吗!” 她一连串的话,收都收不住,可见是动了真怒,说到最后,直接站起身来,像是要花费巨大的气力,胸口不住起伏,忽而五官抽搐下,张口吐出口鲜血,溅在地上,实在刺眼。 沈念一见她冲动如此,伤心伤肺,反而不能再指着面目责问,珍珠见华夫人吐血吓得魂都没了,赶紧过来扶着她坐下来,连声询问可要寻大夫来医治。 华夫人急喘了一通气,反而脸色恢复了三分血气:“不,不用去喊大夫,那些药,我已经吃得厌烦,既然沈大人要替那对母女伸冤,那么就让我把话摊开来说说清楚。” 她从华封死后,想到还有一个幼女流落在外开始说起,最初是派遣珍珠过去,珍珠的一张伶牙俐齿,将大宅的好处都说尽了,那个春娘一副油盐不进的死气沉沉,别人都说外室都是狐媚子的妖娆女人,珍珠却觉得春娘比华夫人还要显出老态,一张脸孔依然标致,只是眉宇间总是锁着一股愁云,说是因为华封突然亡故,患得患失,心有不安吧,那股愁云又不像是最近才染上去,明明经年岁月,所以住下来,就不肯再走。 更加令得珍珠没有想到的,是外宅中的清冷,那么大的地方,就一对老夫妇伺候前后,都不能算是伺候,春娘对那个老妇说话时,客客气气,好似老妇才是主人,她却是个过客,珍珠看不过眼,回来添油加醋,都同华夫人说了,说那个小女孩长得比同龄人略小,手脚纤细,可见照顾的不太周全,又说府中两位公子大小都是白白胖胖过来,身健体康,没病没灾。 华夫人下了决心,一定要将那个不受待见的孩子接回来,那是华封的骨肉,按着大宅院中的规矩,也就是正室的孩子,可以称她母亲,她乐得多个小女儿。 谁知道,去一次碰一次壁,她已经挑选了府中拳脚功夫不错的几个壮丁,还是没有能够将孩子抢夺过来,回头的人眼黑脸肿,只说不知中了什么邪,那个宅院压根进不去,总觉得里头黑灯瞎火,阴风阵阵。 华夫人见多识广,听了这些回话,明白那对不知姓名的老夫妇应该是华封留下的高手,再看看那些家丁的严重伤势,可见对方手段毒辣,不留情面,明明知道,明明知道这些人都是大宅中派遣过去的,打了他们,就等于是重重打了她的脸。 她咽不下去这口气,思量再三,去刑部讨救兵,要是再不抓紧,她生怕那个外室卷带了细软和孩子逃跑,此事没有明着而来,她私下送去谢礼,让刑部借调十多个好手,就等着春娘出城之时,一锤定音。 第二百八十章:蒙在鼓里 也就是在刑部兜兜转转一圈,她才知道对方居然还有了更加厉害的帮手,大理寺的沈少卿明显是站在春娘的后面,刑部的那个熟人欲言又止,她明白,江湖老道的是想要劝她罢手,同一个没名没分的女子争什么,对方就一个破落户,什么都没有,她却根本输不起了。 华封在世的时候,她都完全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如今能够一争高下的目标都没有,她反而动了真性情,红着一双眼,不肯松口。 那人也是老相识,又碍着她舅舅的面子,更加可惜华封死得这样突然,扔下孤儿寡母的,皇上一道圣旨嘉奖,不过是安慰的噱头,对一大家子人而言,抵得上什么真用处? 所以,一边劝她宽心,一边答应,定然会将那个孩子抢回来,又旁敲侧击问她,孩子抢回来,那个外室女人呢,怎么安排? 大概是个人,都以为她已经手执利刃,当然想要见血才肯咽下这口气,没想到,她不过是露出个恍惚的笑容道:“送她走,将孩子抱回来就好,以后一拍两散,眼不为净,她本来也不属于这里,让她回到原来的地方去。” 那人见她凄厉的样子,心有戚戚焉,外头都传华封家有醋妻,仗着娘家一点背景,将丈夫压迫得抬不起头来,从来没有人为她申辩过一句,只有相熟的人,才大致明白她的一点点心意,又碍于身份,不好说得太明。 华夫人听闻沈念一上得华府,就知道事情败露,连刑部的那些行家里手都没有成功,有些事情注定了结局,她明明是知道的,却要倔强这一回。 似乎回到未曾出阁的时候,母亲喜欢拉着她的手,柔声说她,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倔,以后是要吃亏的,吃大亏。 她直挺挺的站在沈念一面前,留下眼泪来:“沈大人一定不明白,为什么,我大费周章要夺回那个孩子。” 沈念一微微怜悯的看着她,她不仅仅是不甘心,真的不仅仅是,否则她完全可以拿出更加厉害的手段,她只是为情所困,他若有似无的叹口气,知道这件事情已经结束,华夫人虽然手段激进,却没有真的伤害到任何人,他也没有权利将人带走。 华夫人心里头的那个答案,始终没有人去挑破,她在华封死后做了那么多,不过是因为她还是深爱着这个男人,一直没有忘记过,元宵佳节的夜晚,有人对差些落水的她,伸出援手,在大宅大院中长大的千金小姐,见到那样温和而无害的笑容,暖意融融,甚至隔了十多年,偶尔想起,依旧不舍得放下来。 沈念一看着她的嘴唇微微而动,似乎都没有发出声音,却分明是那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华夫人怕是后半生都深深念叨这句话,走不出来,他原来还想问问那个外宅的内情,听她说了这许多,他明白过来,华夫人和春娘是一样的,她们都为同一个男人心碎过,又什么都不知晓,被牢牢蒙在鼓里。 华封这样做是不信任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又或者是想保护她们,不会受到进一步的伤害。 沈念一起身告辞,华夫人在他走出几步后,却突然说道:“沈大人来华府只是为了那个女子讨个公道?” “公道自在人心,夫人也有难处,如今做到的是两不相欠,各自生活,夫人也应该满意了。”沈念一想到小如意吃手指的样子,轻轻瞟了珍珠一眼道,“至于春娘身边的那个孩子,被照顾的很好,吃得饱穿得暖,非常听话,还懂得孝顺母亲,春娘说,孩子小名叫如意,长大一些,就叫华如意。” 华夫人又哭起来,华如意,华如意,华封死后,她身体里有一部分被永远带走,本来想用这个小女孩来填补一下,她本性还是个豁达的女子,深知沈念一话中之意,既然能够如意平安的活下去,在哪里已经不是那么重要,更何况,春娘还答应让孩子继续姓华,也算是对得起华封,对得起华家。 她一直强迫自己坚强,华封的死讯传过来,也只在旁人见不到的时候,偷偷哭过两次,眼泪回流到身体里,五脏六腑都疼得厉害,她依然撑着过日子。 “沈大人,真的不肯明说了?”华夫人也确有点旁人不如的眼力,瞧出沈念一没有说完的话题,他明明像是有更加要紧的事情追上门来,为什么不说了?她试探到方才他的目光,轻咳一声道,“珍珠,两位公子快要从私塾回来,这会儿风大,你拿了斗篷去候着,千万别吹着风,着了凉。” 两句话,就将珍珠给打发出去,珍珠从沈念一说出那句话以后,脸色就不好看,这会儿听华夫人明显是不信任要赶她离得远,都快要哭了,华封不在了,华府上下,个个对夫人更加唯命是从,本来有些阳奉阴违的,也不该多事,缩手缩脚,夹着尾巴做人。 珍珠当然不敢违背,低低应了声,赶紧的走出去,华夫人见她走远了,又问了一次:“沈大人可以开口了吗?” “夫人对身外事都看得这样透彻,为什么对于自身却耿耿于怀?”沈念一见她不避讳,屋中只剩下两个人,将那块绢丝取出来,“夫人且看看这个,可眼熟?” 华夫人接过手来,展开绢丝,见上面横七竖八画着些墨线,拿近些看不真切,拿远些更加不明就里,摇了摇头道:“这个不曾见过。” “这样的绢丝,华府中可还有其他的?” “这种绢丝不是天都城内的货色,沈大人且看,它的织法比较粗粝,虽然用的是上好的蚕丝,织布的手法却有些落后,换句话说,这块绢丝都并非我天朝中物。”华夫人将绢丝正反翻动,“我年少时,有人送过一件这种绢丝的裙子,母亲笑着道,这么粗的东西如何上身,没想到,那衣裙颜色艳丽,穿戴上身效果奇好,我简直舍不得脱下来。” 尽管喜欢的不行,她还是听从母亲的话,只在自己屋中才好穿起来,照照铜镜,连走到后院的勇气都没有,不过也算是过足瘾,一直到她渐渐长大,绢丝的颜色褪得不再鲜艳,大小也不合适,她才恋恋不舍放弃了。 “我记得,那是小舅舅跟着一艘大船,行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捎带回来的。”如果不是有小舅舅这个名头压着,进门那天恐怕就被母亲直接扔出去,哪里容得她风光良久,连那时候身边服侍的小丫环都说,她穿上这一身就像换了个人。 说不出哪里不同,但就是好看得移不开眼,丫环虽说话中有奉承之意,也有七八分的诚恳,镜子不会骗人,她自己的一双眼更加不会。 所以,她才认得出沈念一拿出的这块绢丝,与当年的衣料有异曲同工之妙,她看不出其他端倪,将绢丝递回去,略有失望,她在沈念一面前哭了两次,再加上病体拖延多日,嗓子是嘶哑的:“沈大人就是让我看这个,我也算不得行家,算不得准数,不如到城中,寻最大的那家布店再寻掌柜的看看?” “我还有一句话想要问问夫人。”沈念一深知华封在华夫人心中的分量,华夫人爱过他,恨过他,却心心念念只当他是刑部中极为出色的官员,出身贫寒之家,却能够一步一步爬上去,甚至,她可以斩钉截铁的说一句,华封从来没有动用过她的任何娘家背景,有些事情,不是华封来找她说,反而是舅舅反过来告诉她些许。 舅舅还笑着摇头道:“他是当真聪明能干,其实他是外甥女婿,又是同僚,旁人明的暗的太容易说闲话,华封就是有那个本事,刑部上上下下,没有人说过他半个字是利用裙带关系爬上来的,因为我心知肚明,大家也都眼睛雪亮,没做过的,就是没做过。” 要是将外宅底下那一大片的阴暗面,放在华夫人面前,她会作何反应?沈念一在证据尚不明朗的情况下,不想冒这个险,他想过,春娘这个外室的作用,到头来不是另一种掩饰,华封藏了多少秘密在那里,就是利用了春娘多少。 春娘不知内情,华夫人也不知,沈念一见华夫人一双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大概也是想做出点什么正事来,他又问道:“华大人意外发生的前段日子,可曾有其他的异常之处?” “他近年来,生活作息都极其有规律,没有异常,连带着去外室那边也几乎是固定的日子,他还真的当我不知道,还是吃准我不会在他面前闹僵起来,居然这样笃笃定定。”华夫人才平复的语气,再次扬高起来,“要说有什么异常,只是一处,大概这三年来,他多了个习惯,每次从外头回来必定要洗澡,而且要将浴桶搬到屋中,独自洗很久。” “就是这三年?” “对,以前没有这样,我问过一次,几时多了这出毛病,难不成是外头喝了花酒,生怕那些不干不净的胭脂花粉沾染回来让孩子闻到,才非要洗上一洗。”华夫人的记性很好,“他没有回答我,还是照旧要洗,我也由得他去。” 第二百八十一章:不值一晒 华封没有喝花酒的习惯,同僚之间都明白,她那样说,不过是为了故意气他,他从来不动气,让她很有挫败感,有些时候,如果大吵大闹一番,感情可能反而不会僵持得像是腊月里的石头,冻得硬邦邦的,撬都撬不开。 她没有得到纾解的机会,华封不给她,她完全没辙,日积月累,两个人都出了问题。 “他在刑部办公差,沈大人也是这一行,有时候染了些血腥污秽的,也是难免,他这样刻意的话,我明明知道哪里不对劲,也不好问,若是一定要问出异常,只这一点。”她想一想又道,“再没有其他,不知沈大人还想问什么?” 沈念一的神情很是慎重:“不,这个已经很好,多谢夫人,华大人已经离世,有些事情,夫人就都放下,不完全是为了别人,也是为着自己,为着孩子。” 华夫人居然很能听得进他的一番话,正要回答,珍珠将两位公子带了进来,小儿一头扎进她怀里,猢狲样缠着她不肯放,撒娇道:“母亲,母亲的病都好了吗,晚上能给我说故事了吗?” 她的手敷在小儿的浓发上,笑得很温和:“沈大人说的是,都该放下了,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何必再挂念别人的孩子。” 沈念一听她将小如意已经唤作别人的孩子,不再念念不忘要抱回到大宅来,知道她是真的看开了,有时候,纠结化不开十多年的心思,被一句无心的话给点明了。 她放下小儿,给他行了个礼:“多谢沈大人的教诲,若是,沈大人还有机会再见到那对母女,请替我对她们说一声对不起。” “不必,她从来没有责怪过你。”春娘始终对华府的正房原配,只是个模糊的概念,既然没有想要鸠占鹊巢的念头,她会怨恨的,也只有华封一个人。 说起来,两个女人都是一样的可怜人,沈念一从华府告辞出来,急急忙忙赶回到大理寺,唤来丘成。 “大人,华封外宅的火势已经尽数扑灭,火势太大,恐怕里头能够留下的东西不多了。”丘成忙得焦头烂额,又不敢在那边待的时间过长,生怕这边沈念一还有事情找他。 “那边让谁在负责?” “三个小组,各有组长,到时候有任何蛛丝马迹都会通过组长送回到大理寺。” “很好,鲁幺回来没有?” “还没有,恐怕是送行的地方有些远,大人也关照过,那边都是老弱妇孺,不能轻易脱手,大人放心,鲁幺这人看着粗枝大叶,实则心细如发,绝对会办好这个差使的。” “我倒不是担心他。”沈念一记得鲁幺当年在军中的作为,绝非一个寻常人能够做到,因此鲁幺从军中退役,请命不想归家,愿意再为朝廷做些事情时,他向皇上讨要了此人,安置在大理寺中,又用了一段时间来沉淀其在军中捎带的戾气。 “大人在华府可有斩获?” “也算有一些,华夫人倒也不是要赶尽杀绝,不过事情转了几手,变了味。”不过想想也是,如果是华夫人的身边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咽下这口气,华夫人的身份地位摆放在那里,还为华封生了两个儿子,操持家业,妥妥当当,而华封随意找了个舞姬,大手笔的置下宅院,金窝藏娇,不说要将春娘处死,也确实要给其吃点苦头。 所以,无论是华夫人身边的珍珠,又或者是刑部的熟人,对华夫人要将孩子夺回的念头,毫无疑义,再加上春娘根本无权无势,才显得更外值得同情。 “那个妒妇……”丘成才张了嘴,被沈念一的手势阻止,经过一番真相,他不想将华夫人不留情的当成是坏人来处置,“事不宜迟,立时将三年前的案卷尽数调拨过来,让我查验。” 丘成吃了一惊道:“三年前,大人的意思是,三年前所有的案卷?” “是的,全部。”沈念一眼神一暗,这个工程可能过于庞大,只希望能够从中觅得蛛丝马迹。 丘成挺他说得肯定,赶紧就去张罗,沈念一有一本自己的编年册,是每年年底时,将整年的大事都记录下来,他从书架中取下,才要翻看,房门被人客气的敲了三下。 他头都未抬:“进来。” 房门被推开,进来的人却是一声不吭,站在门边,单单等着他抬起头来,沈念一依旧在翻着手中的编年册:“二皇子,既然来了,就请坐,有事说事,无事的话,下次叙旧,我手头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寅容见他猜出是自己,也不奇怪,沈念一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如何坐镇大理寺,他进来的时候,丘成非要回禀,被他强行按住,只说有要务找沈大人,丘成居然还用将信将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敢情在大理寺里,他堂堂的二皇子还这样不受待见! “我一个人过来的。”寅容找了椅子坐下来,见沈念一不停翻找,不是有意要回避,试探着说道,“有要紧的事情。” “请说。” “秦思冉在父皇面前参了你一本。”寅容的声音不大,他想等着沈念一有所反应,他才好抢了那份功劳,没料得,沈念一淡淡嗯一声,就没有后话了,他反而着急,靠近过去,“他在皇上面前参你,你就一点不着急?” “皇上心中自有论断。”沈念一不紧不慢说道。 寅容已经在磨牙了,他以为能在其面前卖个乖,讨个好,没想到话没说俩句,已经碰了一鼻子的灰,心有不甘,不过他比不得寅迄的急躁性子,他可以慢慢磨,在旁边不声不响的从袖子中取出一本奏章,放在沈念一手边。 “折子没送到皇上手中,半道让我的亲信给截了下来,秦思冉这个人最爱在鸡毛蒜皮的事情上头计较,我拿了下来,一是不愿意见他算计你,二来也不想父皇以为大理寺里头正卿少卿两人间有嫌隙,心生疑窦,你也清楚得很,父皇多疑,被他怀疑过一次,以后再要讨好都很难。” 沈念一静静听他说完,才低声说道:“那么,二皇子从中取走了秦正卿的折子,皇上就不会起疑心了吗,二皇子这样替旁人着想,怎么就不为自己操心?” 寅容被他说得脸色尴尬,只觉得自己想好圆满的话,到了此人面前,遍体都是漏洞,一双手十根手指都来不及补,明显是有些赌气的意味:“沈少卿先别管我了,你就不想看看他说了你什么?” “不想。”沈念一一口拒绝道。 寅容呆在原地,他本来以为至少沈念一不会这样直接,好歹给他留点情面,也还好他想独占这份功劳,也不想太多人知道,是独自进来会面,要是旁边再有第三个人,怕是他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了,这个人,这个人简直就是仗着他的一片心,肆意践踏! 沈念一终于找到他想要的那一份编年册的详细记录,眉宇间露出一点喜悦之色,没料到,还不及细看,编年册被寅容横手夺走,紧紧抱在胸口,警惕地瞪着他。 “二皇子,我在办正事公务,有什么不满之处,是否容我回头再来听二皇子教诲。”沈念一抬起手,不想与他正面冲突,毕竟是在大理寺中,人多口杂,寅容如今是今非昔比,不能将名声毁在大理寺。 外面有些风言风语,也有传得不太好听的时候,每每到了关键之处,总有更加厉害的人出现,将那些谣言遏止,他很清楚这是谁的手法,既然那人不愿现身,他自然不会主动去揭破。 不过,那时候,三个皇子的地位还都平起平坐,旁人的关注度不会集中在寅容一个人身上,而皇上如今这般器重于他,明的阿谀奉承自然不会缺少,暗地里的那些手段冷箭,也不知道寅容身边有没有个正儿八经能够替他掌控主意的,让他知道收敛收敛。 “对,你要办正事,我来找你说的这些就不是正事,你当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手下!”寅容紧紧抱着编年册,根本不愿意撒手,一双眼渐渐通红,“你可知道,我知道秦思冉要向你下手,就派人跟踪他,拿到这本奏折需要多少人力物力,花费多少银钱,而你呢,你把我的辛苦当成不值一哂的垃圾,放在你手边,都不肯多看一眼。” “我不想看是因为秦正卿近年来,与我颇有些不合之处,如果只是私底下的意见不同,我不想将情绪带到公事上头,二皇子也见到了最近的案子又多又复杂,大理寺已经将人手尽数派遣而出,都不够做事,而且刑部的案子又牵扯过来,这个档口上下,难道要我因为这本奏折,与秦正卿反目成仇,罔顾了这些冤死的人命吗!” 寅容抱着编年册,呆呆眨眼道:“你以前不会说这样多的话。” 以前,以前,沈念一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什么是以前,这些皇子一个两个都被强势的父皇收拢在羽翼底下太久,如今皇上才想到要放他们出来自力更生,怕是难上加难,也难怪宁夏生听闻皇上要派遣寅容到边关督军,气得差些当场呕血三升。 第二百八十二章:参本 “这本奏折还请二皇子取回,原本在哪里的,放回原处,要是皇上发觉的话,无论是否点破,对二皇子总是不妥。”沈念一将奏折往前送一送。 寅容很是艰涩的说道:“沈少卿,你变了。” 以前果敢冷静,惜字如金的人,寅容已经习惯了沈念一对其冷淡到极点的相处方式,没想到他也会多出人情味的一天。 这样的沈念一固然没有以往那种高高在上的清冷,却愈发令人想要同他多亲近亲近,寅容怔怔的想着,不自觉的将编年册还回去,将奏折取回来。 沈念一没多余的话,将编年册再次翻开,一条一条顺应着寻下去,真是奇怪,三年前的下半年,记录少得惊人,就像是特意清减过了,给他看的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份,然而笔迹都是他的,这个绝对不会错。 寅容拿着奏折,见沈念一极其认真的样子,反而不好意思开口,居然没有打招呼,静悄悄的自己退了出去,走到长廊,见丘成抱着半个人多高的卷宗,吓得退了一步。 丘成透过缝隙冲他笑笑道:“二皇子,最近大人很忙,你也瞧见了,成天马不停蹄的,都算不清几天没合眼了。” 寅容自惭地往后又退:“我,我会同父皇说的。” 丘成又笑道:“皇上心里头明镜一片,都知道的。” “是,父皇知道,知道谁才是得力猛将。”寅容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们几个对秦思冉的参本丝毫不介意了,皇上见到了这样的参本又会如何,沈念一的行事做派不是一天两天,大理寺中,他明着是少卿,可是上上下下都明白,他才是真正的首脑,秦思冉坐在那里,不过是因为沈念一不想争。 但凡认真做事的,不必争那一点点分寸,寅容只是不明白,皇上既然重用沈念一,又明白此人的好处,为何不拔高起来,将秦思冉抹去,索性让其坐了正位。 丘成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的,笑了笑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将寅容独自留在长廊中,推开门进去:“大人,案卷都在此处了。” “放下就好。” “大人同二皇子说了什么,整个人失了魂般,站在那里发呆呢。”丘成将案卷逐一码放整齐,“这么多卷宗,大人还是先休息休息再看。” “走廊里人来人往的,他站在那里也不是个事儿,传到皇上耳朵里,对他也不好,而且他手上还有秦正卿的参本,你且去送送他,别让他久留。” “大人,你说他拿了秦正卿的参本!”丘成就说见着寅容手里头的东西眼熟,“是参大人的?” “不然还能有谁,你见着秦正卿回来过没有,想必是在等皇上那边的消息。”沈念一揉了揉额角,“还呆在这里问这许多,快去办事。” “是,是。”丘成忙不迭的出来,寅容还站在那里,没挪动过,他念着沈念一的关照,赶紧送人出去,寅容倒也识趣听话,到了大门口也没说话,外头自然有王府的马车候着,哪里还真的能用两条腿走得来。 将人送上车,寅容一把抓住了丘成的衣袖:“我忘记有事情同你家大人说了。” 丘成不好正面冲突,慢慢撸下他的手指:“回头再说也来得及,二皇子要是真心为沈大人好,也不想见他烦心琐事对不对?” 寅容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开,低垂下头道:“是,你说的在理,这个时候,他也不想听这些,公事要紧。” 丘成的笑容一直保持到回沈念一身边:“二皇子本来是想来告状的吧?” “你倒是机灵。”沈念一脚边已经放下小堆的卷宗,没看过的还高高堆成山,寅容此行目的应该有两个,当然要先挑好听的说,所以将半途拦截了参本的事情,先摆上桌来说明,没想到讨好不成,后面那个要告状的也连带着给忘记了。 “临上车还说要来找大人再说清楚,大人,皇上真的要将皇位让二皇子承继?”丘成皱了皱眉道,“他要告谁的状?” “孙姑娘。”沈念一很明确见着寅容的额角带伤,淤青没有散开,想必当时伤得不轻,这会儿已经消肿,痕迹依然明显。 “孙姑娘!”丘成差点原地跳起来,“孙姑娘纤纤细细一个女儿家,难不成还打了二皇子不成,他巴巴的跑到大人面前来告状,这等行径与秦正卿去皇上面前参本也没好到哪里去。” 是,孙世宁手无缚鸡之力,不过如今身边多了红桃,却又是另一番光景,沈念一想到这一对身形性格都相差太多的女子,不觉低头笑了笑,不知她们俩相处的可好,这会儿又在做什么? 红桃已经在孙世宁身后转了十几圈,见她总算回过头来,立即带着笑容,谄媚地问道:“我们出去吗?” “不出去,这里很多事情要做。”孙世宁指着几个煎药的炉子,蜻蜓一个人做不过来,拜托她看着炉火大小。 “冬青在,让她做。”红桃说话越来越顺溜,原来不是不会说话,实在是在山里舌头太久不用,才迟钝了。 “冬青还要忙其他的事情。”孙世宁将其中一个药罐盖子打开,放下蜻蜓事先准备在旁的药材,一股辛辣的味道扑上来,差些打了个大喷嚏,她赶紧用帕子遮住口鼻。 红桃在后头缠着不放:“那几时才能上街吃饭?” “冬青已经做了饭菜,等会儿就能吃。”孙世宁瞧着她咽口水的样子,就想要逗逗她,“你下山的时候不短了,回头还是要送你回去的,否则师父老人家找到这里来,你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红桃顿时急了:“我就是知道要回去,才想多吃几次花雕鸡,孙姑娘,好姑娘,我一定不让坏人欺负你,你带我去明月楼好不好?” “哪里有这么多坏人。”孙世宁低下头来,将两个炉火给灭了,红桃赶紧过来,一把抓住药罐的手柄,提到旁边,“当心烫坏了手。” 红桃满不在乎的咧嘴笑道:“没事的,烫不到,这些粗话都让我来做就好。” 孙世宁见她抢着收拾炉灰,也不与她争抢,避到一边去,看着她勤快的忙了一阵,红桃都收拾好了,忽而说道:“我以为你要问的。” “问什么?”孙世宁侧过头来回道。 “问我们在山上学武的事情啊。”红桃掰着手指头道,“上一次下山,也遇到个女的,一直拖着我问个不休,我偏不爱告诉她,还是你好,你话少人也好。” “我想要问的,会直接问他,不会绕这个圈子。”孙世宁又让她将汤药盛出来,“这一碗,你送过去给那位带孩子的大婶。” “你要去给那个小子送药?”红桃口气明显不善。 孙世宁的动作一滞:“凌哥曾经对我有恩,而且他身上还有案子的线索。” 红桃瞪了瞪眼道:“他人小鬼大,每次都是装的,装可怜,让你不舍得。” 孙世宁笑起来道:“沈大哥说你常年居住在山里头,不谙世事,我看你倒是什么都明白,比我还聪明。” 红桃撇了撇嘴角道:“有时候,你背过身去,看不到他的神情,他也就在你一个人面前乖巧听话。”昨天孙世宁没来,红桃去送的药,凌哥躺在那里,听见开门声,笑容才挂起,一见到是她,立即板下脸来。 红桃早被蜻蜓关照过,知道这一位的脾气,她性子大大咧咧的也不计较,将汤药放下就走,他在背后问一声:“她去哪里了,是不是又被沈少卿喊去了!” “她有手有脚的,想去哪里是她的自由。”本来要是他好声好气的问,红桃还会说出实情,不过那句子,那语气,再加上沈念一是她心里很敬仰的人,听不得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孩,这样说他。 凌哥也没再多问一句话,等到她关了门,就听到咣当一声,分明是他赌气将才煎好的汤药故意打翻在地,蜻蜓听到动静赶过来问出什么事情,她默默不吱声,独自将地上打扫干净,还是蜻蜓善解人意,从旁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不必介意。 红桃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有了芥蒂的,再加上凌哥每每看到孙世宁都目不转睛,恨不得将眼珠子都黏在她背后,不肯拉扯下来,在红桃心里头,孙姑娘是沈念一的小媳妇,哪里容得别人这样,所以更加不满。 “他身世坎坷,又遭遇了些事情,性格乖张不容易相处,你别同他生气。”孙世宁很明白红桃的忌讳,不过凌哥曾经无求回报的帮了她这么多,如今她替他做些琐事,也还报不清的,她拉着红桃的手,将母亲离世前的一段故事告知。 尽管母亲还是走得很早,凌哥的相助在那时候,却像是无边漆黑中的一点点光线,令得她有信心继续蹒跚前行:“红桃,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要是得罪你,我买花雕鸡给你吃。” 红桃再贪嘴,见着孙世宁眼角红彤彤的,也不好再计较:“我就是觉得他一肚子鬼点子,怕你上当。” “不是还有你帮衬着我吗,要是真有坏人,我也不怕,红桃一拳就能把坏人打飞了。”孙世宁拍拍手道,“等我把药送完,我们去明月楼!” 第二百八十三章:生意危机 凌哥见着出现在门口的人,眼睛一亮,又赶紧别过脸去,不想让孙世宁看出他一直在等着她,孙世宁佯装没留意,带着点笑容道:“先趁热喝了药,再说话。” “昨天,你没来医馆。”凌哥也不伸手去接,就着她的手喝一口,汤药又苦又涩,还有股辛辣气直冲鼻端,不过他却闻到她身上淡淡馨香,很是宜人,盼着这小小的一碗能够喝的更长久些时间。 孙世宁看着他喝尽,才将空碗放在一边,淡淡道:“家中有些事,出不来。” 孙家的事情,说出来永远不比绿豆大多少,但是就有本事拖着人,咬着人不放,她才预备出门,就让薛氏堵在门口,见其脸上阴晴不定,不像是刻意找麻烦的样子,脚步停了一下,毕竟还是同一屋檐下,毕竟还是名义上的继母和继女关系,父亲若是在世,想必也盼着她们相处融洽,一直到她嫁出去之前。 薛氏居然站在门口叹了口气,孙世宁微微诧异,这显然不是来抓她痛脚的做法,她反而好奇了,稍许让开些,和和气气道:“二娘请到屋中说话。” 她抬一抬眼,发现柳鹿林居然也跟着来了,站得不远,至少在视线里面,她脸上不动声色,大概已经猜到是什么事情,见薛氏迟迟不肯开口,应该是在等她先发问:“二娘,是不是家里头的生意出了岔子?” 薛氏的叹气更重更大声:“老爷走得早,好不容易留下这份产业,你也说过要替你弟弟好好操持家业,让他以后也能够出人头地的,谁知道,谁知道会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孙世宁还没接口,薛氏自己坐下来,掏出帕子来印眼角,像是要擦眼泪,实则偷偷打量着她的反应,大概是跟着沈念一的时间颇长,她发现自己的观察力有了长足进步,以往她在薛氏面前,会侧过头,刻意不去仔细察言观色。 因为被薛氏看得太多,她不喜自己做出同样的举止,不过如今不同,她可以从很细微的差异处,看出端倪,薛氏来找她必然是为了孙家的生意,在此之上,她们是坐在一条船中,父亲将家业留给了她,她又想着要留给世天,弟弟承认之前,家业就成了她的负担。 “不知道是什么人,特意与我们孙家作对,你也知道,我们做的是皇商的买卖,这些年,你父亲在世之时,千辛万苦的不就是为了挣下这个行当,而且我们一直做得很好。”薛氏絮絮叨叨的,却还是在拐弯抹角。 “二娘,你直说出什么事情了!”孙世宁要是不阻止,怕是能够说到明天天亮。 薛氏习惯她医一贯温和以对,这会儿被她堵了一句,想要发火,却怎么也发布出来,眼前这个少女不比丈夫才从乡野领回来时候的黄瘦模样,出落得亭亭玉立不算,一双眼亮晶晶的,简直叫人心事无处藏匿,似乎只要她看着你,就能猜到你心中所想。 “有人要抢孙家的生意。”薛氏恨恨的想,怎么说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孙世宁与那个大理寺少卿待的时日长久,同家里人说话都用了一种审问犯人的严苛劲,虽然没有打官腔,只那三分像模像样,也够叫人手发颤了。 “谁,谁要抢孙家的生意,怎么个抢法?”孙世宁再次追问,不了解实情,她就无法分析。 “目前还不知道是哪家,就是宫里头的夏公公,你听过的,他是宫内胭脂水粉的采办,上个月不知生了什么怪病,忽而眼斜口歪,不能再见人,更不能出宫做事,就有别人给顶上了。” “这个位置也不是夏公公一劳永逸的,以前换人不是也好端端的。”这是一份肥差,不知多少人眼红的盯着,好处分红,经手的利益,但凡新上任的拿着规矩到手上一看,简直心花怒发,从来没有出现过纰漏。 “是,以前是换过人,不过没出现状况,这位新上任的柴公公,前天捎话过来,你听听,都不出宫正面说事,就随便拉扯个小太监来说一句,让我们这个月起,只需送本来一半的货色入宫就可,多送了,也不收的。”薛氏牙齿咬的嘎吱响,要是本人来了,还能问个究竟,如果是嫌钱少,还可以商量。 结果来了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太监,根本无法交涉,对方想来也是个中高手,特意回避开最关键的日子,也不说断了这门子买卖,却直接掐断掉一半。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等于是迎面给了孙家重重的一拳,吃了亏,还吱不出声。 薛氏得了这个打击,在屋中团团转得没法子,连世盈都看不过去,让她去找柳先生商量,柳先生听完,沉吟片刻后说,此事不小,必须要同当家人说明,薛氏一时转不过弯,想不到当家人除了已经死去的丈夫还能是谁。 再想一想,才明白柳先生说的人是孙世宁,她茫茫然问道:“她大事小事都推托开来,找她又有何用?” 柳先生没有明确回答,只是轻轻咳嗽一声,薛氏倒还不是太笨,明白其中深意,也不怕脸皮厚,摸到门前,见孙世宁又要出门,嘴上不说,心里头已经当她是泼出去的水,也懒得多管,今天非比寻常,才拦着人不肯放。 孙世宁跟着柳鹿林学过看账,孙家的那些进出账目,她也依稀记得,工坊大开,里头有百多个工人要养活,要是削减一半,其他不说,这些工人怕是也留不住,都是熟手,如果这会儿减出去,回头要再找回来就难,要是不减出去,每个月就要不住亏钱,难怪薛氏会急成这样子。 “二娘,既然只要孙家送一半的货,那么也就不是要真的断我们的生路,你可有熟悉可靠的眼线,再打听打听清楚。”只有两种可能,一来是觉得上供的钱太少,要等着来个狮子大开口,更糟糕的是,有别家垂涎这摊生意,要过来分一杯羹。 不过,进宫的东西不比寻常之物,那位柴公公也是个小心谨慎的人,用一半孙家的货,再用一半新货,掺杂着慢慢换过来,要是宫内那些最难伺候的主儿都没有异议,迟早会将孙家剩下的这一半也尽数吞噬掉。 到底是哪个可能更大些,孙世宁也说不好,只有等宫里头相熟的人打听出来才能知道。 “不说那些熟门熟路也还罢了,夏公公一倒,哪些人躲起来的躲起来,被新上任的这位替换的也有几个,这会儿能说上话的,真是,真是没有半个了!”薛氏巴巴的凑近过来,想要再多说一句话。 “沈大人不管这些事情的。”孙世宁已经猜到她的目的,说在她的前面。 薛氏眼睁睁又被她堵了一次,活见鬼了,她还不早堵,就堵在那最后一口气上,让其差些缓不过气来:“他白天黑夜的找你,怎么家里出了事,就不能找他了!” “二娘,他找我和孙家的生意是两码事。” “怎么是两码事了,我问你,他是不是要做孙家的姑爷,就算你们还没有拜堂,可是他的态度就明摆在那里,难道说没过门就不能替亲家做点事,出点力了?我看他也不是那样小气的人,还是说,他从来就没有把你真正放在心上,你不过是去补空子,给别人添个乐!”薛氏的话越说越不好听,先前的那份小心无法维持住了。 凭什么,凭什么,她要看这个同她没有任何血亲关系的继女脸色行事,以往要争要抢,至少生意还在自己家,如今但凡用得上一点的地方,居然就一口回绝了,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成是孙家人! “二娘,这件事情,我说了,沈大人不会管。”孙世宁神情肃然,薛氏说这些不中听的话,她已经习惯,但是有些话,她还是必须要说清楚,“如果你觉得你有本事,要去大理寺找他来说这些家长里短,我不会拦着你,不过我们也是住一个屋檐底下的,所以我要奉劝二娘一句,大理寺那个地方,有时候真是吃人的洪水猛兽,有些人走的进去,就未必出的来。” “你,你居然敢威吓我,你居然敢!”薛氏其实已经怕了,她哪里有胆子真的去大理寺,不过本来想威胁威胁孙世宁的,没想到再次被其捷足先登,这个臭丫头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越来越聪明,再这样下去,每回都要成其手下败将了。 “我不是威胁你,我只是提点二娘一句。”孙世宁忽然觉得,孙家的生意出现危机,她们还在这里争吵实在不像样,她不喜欢薛氏,更加不愿意自己会变成这样的女人,用手指抹了一下脸孔,略显疲倦的说道,“二娘,出多点钱,先打听出柴公公的目的。” “然后呢?”薛氏听她说的认真,倒也结束了要吵架的势头,大概也只有这一刻,两个人是一条心的。 “要是他决定彻底洗牌,我相信也绝对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孙世宁嘴角弯出一个弧度,非常明媚又非常自信,薛氏只会得呆呆看着她而已。 第二百八十四章:死马当活马医 孙世宁轻柳先生进屋来详谈,其实柳鹿林什么都心知肚明,他自知在孙家不过是个过客,当日请他来的那份人情已经不在,最好的挚友也已经离开天都,在孙家,他特别享受那一点点的清净。,连薛氏都知道他的本事,绝对不会随便来烦他,他给孙家做些中规中矩的事情,经过他的手,已经很难能可贵。 虽说大姑娘与二夫人不合,在孙家的家业上,两人却一直很齐心,若是有人想在这两个女人面前做坏,怕是都不得善终。 柳鹿林想到此处,觉得事情也许没那么糟糕,孙世宁始终对他很客气,让冬青斟茶上来,薛氏面前也是一杯香茶,那张嘴巴还不依不饶的:“大姑娘今天总算肯在家停留,不出去了。” 孙世宁没回嘴,她所见所闻的那些,要是透露一小部分,大概也够薛氏噩梦连连了,同那些血腥残忍的案子来比,家里头这些小阵仗,得过且过。 柳鹿林毕竟在外头有些人脉,大理寺的事情,细节虽说不能公布于天下,有些大事还是会流传出来,大姑娘做的那些,已经很了不得,不过大姑娘不愿意在家里说起,他自然更不会去提这个茬,说什么呢,告诉二夫人,这位纤细清秀的继女,在死人间穿梭来去,无畏无惧?又或者是她的天生本能,既能闻得胭脂香气,也能辩得尸臭中的线索? 才来孙家的时候,柳鹿林也有些讶异,孙家这样大的摊子留给一个根本不懂行的年轻女子,渐渐的,他看出孙世宁的与众不同之处,孙家是不错,可是恐怕是留不住她的脚步,外头天大地大,她有一颗更加宽阔的心。 三人同心协力,整理出了一份名单,两个是柳鹿林写的,三个是薛氏写的,各有各的门道,孙世宁拿起名单看一眼,五个里面只有择一,不可能五个人都许以重金,这不是广种薄收的时候,没必要花费太多的冤枉钱,更不必要选了毫无用处的对象。 “大姑娘,你觉得哪个最可行?”柳鹿林有商有量的口吻,薛氏在旁边咬着嘴唇才要发话,被他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柳鹿林的意思很明确不敢做主就别胡乱发表建议,要是薛氏有那个魄力,就不用这会儿的三堂会审了。 孙世宁看得很认真,他们两个分别在旁边将五人的身份简略写在旁边,也有夏公公以前的手下人,也有内务的小管事,她的手指停在一个人的名字上:“就先此人吧。” 薛氏凑过脸来看看:“不行啊,这个人原来是夏公公的徒弟,夏公公一倒台,他直接被抹了下去,这会儿别说替我们做眼线,都自身难保了。” “就这个人最好了。”夏公公的徒弟,想必对采办之事也很熟悉,被新来的柴公公直接踩下去,心怀怨念,再加上自身难保正是很缺钱的时候,孙世宁笑了笑道,“有劳柳先生,送一千贯过去。” 薛氏听得目瞪口呆,孙世宁补了一句:“出大价钱,才能让人替我们卖命,这宫里头上上下下,哪里是太平的地方,一步走错怕是性命不保,二娘,千万别太吝啬了。” “敢情这钱不是你花心思赚来的,说给出去就给出去。”薛氏却没有反对,知道已经到了这个田地,只有死马当活马医。 “对了,柳先生前去的时候,请先去明月楼一次。”孙世宁侧过头来,轻轻一笑道,“光是花费银钱,不显得我们用心。” 柳鹿林也跟着笑起来:“大姑娘确实有心,”他带着一千贯出去,薛氏没留下来,冬青轻声问道:“姑娘今天还去不去医馆?” 孙世宁叹口气道:“先不去了,等等柳先生的消息。” 事分轻重,这一关趟不过去,孙家必有麻烦,孙世宁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心里头也是急的,工坊日日操作不停,哪里是说消减就能消减的,就算有个敌手,也必然要知道对方的情况,否则敌在暗,我在明,根本就是个败局。 柳鹿林一去就是几个时辰,回来的时候,微有酒意,孙世宁一见他的样子,知道是好消息:“对方怎么说?” “我寻到他的时候,已经潦倒的被几个才入宫的小太监在指使着扫地了,他跟着夏公公十多年,哪里能够咽得下这口气,由奢入俭难。” 此人姓曲,自打进宫就跟着夏公公,混得也不错,本来也是有些看得过眼的银钱进出,采办的时候,钱财来得容易就经不起花销,又有人蹿跶着陪他赌钱,结果夏公公一倒,那边的赌资都差点还不上,后面的月俸都来不及都尽数给了别人,两手空空,比那些小太监还不如。 虽说宫里头做事的太监宫女,不用花费自己的钱吃穿用度,但是手上没点闲钱,谁还会真把你放在眼睛里,管你以前是什么来头,是谁的徒弟,重要的都倒台了,更加不用留情面。 所以,柳鹿林手里提着食盒,来得正是恰当好处,先给了两个小太监一点散钱,说是家里头人托了来看看,白拿了钱,都眉开眼笑的走了,谁还留下来打扫。 曲公公看了柳鹿林一眼,他见过这个人,知道其来的目的,这会儿他不想管太多事情,师傅不过是生场病,已经让他看清楚太多人的嘴脸,于是笑了笑道:“你回去,我不能帮到什么。” 柳鹿林放下手中的食盒,曲公公吸了吸鼻子:“明月楼的花雕鸡?”说着话,手上的笤帚已经不自觉的放下,往他这边走了两步。 等着他狼吞虎咽将食盒中的所有都一扫而尽,柳鹿林才拿出一千贯银钱来给他,他呆了呆,居然不敢伸手来拿,以前不是没见过大数目,但也是在师傅手里头过来过去,他摸到的就是点凤毛麟角。 “这笔钱都能拿来买我的命。”他讪讪的笑,还是不伸手。 “你就当做是用来买你的命。”柳鹿林说话很直接,这种时候不必要假惺惺的,“你收下,我再同你说其他的。” “你就算准了我会收下?” “已经这样了,不会比现在更加糟糕。” 曲公公抬起手,将银票慢慢的抽走,又小心翼翼的收进怀里,一抬头,直视着柳鹿林:“我知道要我做什么,孙家快要垮了。” “孙家垮不垮只有当家人能够说了算,你说的不算,我说的也不算。” 曲公公抹了抹嘴巴上的油:“我会去打听的,等三天,三天以后,你再来,记得再买一只花雕鸡。” 柳鹿林点点头,原道返还,薛氏派了人在门口候着,见他回来,紧巴巴的跟上来问道:“问到了没有,对手是谁,到底想要什么!” “哪里有这么快?”柳鹿林失笑道,“二夫人要是想得这样轻松,不如自己去一次?” 薛氏不满的别撇了撇嘴角道:“你别同我说,一千贯钱就打了个水漂,一句话都没有问到。” “这个还真被二夫人说中了,一句话都没问到。”柳鹿林笑眯眯的答道,等到了孙世宁面前,才慎重说道,“答应三天后给消息。” 孙世宁轻轻笑道:“比我预想的要好。”先显然那个人手上有他们要的,只是待价而沽,如果没有孙家的人出现,没准也会有别人家的,当然烂在手里头,也并非不可能,但是孙家可能就会跟着一蹶不振。 不能拿家业开玩笑,这些支出都是有限,工坊绝对不能出事。 “万一是个骗子呢,拿了我们的钱去,没凭没据的,回头就翻脸不认人,我们找谁说理去!”薛氏越想越不放心。 “不会的,二娘。”孙世宁同柳鹿林交换了个眼神,曲公公很清楚这不是一次性了结的买卖,要是这次他立下功劳,那么今后,再往后,孙家的利润中可能都会有他的一杯羹。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柴公公才坐上去几天,就敢动这样大的手笔,要么是有人在后头撑腰,要么就是胆子太肥,心太贪。 孙世宁同沈念一走得太近,朝中上上下下,多少都知道一点,没必要同沈念一过不去,来搭这么个利润不大的生意买卖,毕竟还是每件都精工细作要送进宫里头的,不是常年服侍,懂得那些娘娘心思的,真生意白送都不好做。 所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有人要来分一杯羹,那么就让他们去分。 “柳先生,这边等三天,至于送进宫的胭脂水粉,我看都停下,就算来催,也不用送了。”想明白这一点,孙世宁下了决定,“宫里头传话来,只说原料配不齐,其他的一概不用多言语。” 薛氏刚要开口说她是不是失心疯了,想要将那剩下的一半都拱手让人,可见着他们都气定神闲的,怕是她说了不该说的话,让两人笑话,闭紧嘴,沉默下来。 至多也就等三天,孙世宁心里头坦然,又牵记着正安堂里的凌哥,所以第二天一早就赶过来,想着将身边的事情早解决一件是一件。 第二百八十五章:我看不起你 凌哥见她若有所思,也不打扰,一双眼紧紧盯着她的面孔,很有耐心等着她回神,她出神的样子很好看,很秀气,他不介意多等上一时半刻的,反正他也是每日每日的躺着,哪里都不得去,不顾看一看犹如照射进屋的一束光。 孙世宁垂下眼帘,看了看他,温和笑道:“大夫可说你恢复的很好,就能自由行动了?” “已经拖着我到后院做些小的动作,不过整个人不得力,幸而小叶很尽心,有他在,也不会觉得闷。”凌哥显然想把话题留得长远些。 孙世宁没有给他机会,开门见山问道:“你愿意说出来了吗?” “说什么?”凌哥佯装没听懂她的话,他自打重新遇到孙世宁,她一直不温不火的样子,反而让他有些想要激怒她,看着她生气又是怎么样的一番风韵。 “你千辛万苦到了天都,又蛰伏这些日子,难道就是为了在我面前装傻?”孙世宁依然很温和,她不会和凌哥生气,欠着的人情还没有还清,没资格生气。 “我说过,我曾经恨他们,恨他们不拿我当人,每个月都给我吃那么多的苦头。”凌哥慢慢说道,“但是,我又那么想活下去,是谁都不愿意死的,对不对?” 他喜欢坐在药铺的一角,看着那些人焦急的脸色,仓皇的神情,来药铺的人,都带着一颗患得患失的心,他觉得稍许能够安慰一点,天底下不是只有他一个可怜人。 有一天,孙世宁冲进来,那时候她还有点钱,飞快说了几个药材,伙计慢吞吞的打包,她急得双脚脚尖都掂了起来,又不敢催促,牙齿紧紧咬着嘴唇一双清澈的眼中,眼泪滴溜溜打着转,却没有掉下来。 他好奇的多看了她几眼,这种眼神,他以前没有见过,明明已经到了绝望的深渊,换做旁人一定是目光黯淡无光,她的眼底却有一点点新绿的颜色,像是有一丝春光的余波溅在上面,想必是因为心中没有失去所有的希望,所以才能发出那样的晕光。 来过几次以后,她的手头发紧,而且次数更加频繁,他听到她小声的商量,能不能先把药材拿回去,隔几天再来给钱,伙计哪里肯答应,又见到她是个丫头片子,话里话外的就没个正经,想想也是药铺的伙计见过太多生老病死,还真没把生病这事情放在心上。 由来只有至亲才会着急,别人不过是冷眼相待。 她将腕子上的一个小小银镯子摘下来,换回了那一次的药,伙计试着咬了咬,嘀咕一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银子,千万别是假货,回头要被掌柜骂死。 他慢吞吞站起啦,走过去,一伸手道:“给我。” 两个伙计低头看着他,脸色尴尬道:“这个是用来抵药钱的,回头掌柜还要算账的。” 他身上当然也带着点钱,扔上柜台,又说了一句:“给我。” 其中一个伙计看出端倪,用肩膀碰了碰另外一个:“既然他要就给他,这些也够数了。”说完还猥琐的挤挤眼。 他拿到那个银镯子,拿在手上呆呆的看,她的手腕很纤细,她的人也很瘦弱,当然同他比起来,还是要好得许多,她是个正常人,他却不是。 看了两天,那个伙计忍不住,走出来把孙世宁的家底都给兜翻一遍,说她家里只有母亲,虽然姓孙,却从没见过父亲长什么样子,有人问起,她母亲只说男人去了很远的地方,所以外头都传她是个野种。 真可怜,连母亲都得了不治之症,虽说用药能吊着,可看那气色,也吊不了几天日子,还折腾钱,那样孤儿寡母的家里头,能有多少可以用来看病的闲钱,早晚哭着空手而来,说到这里,伙计笑着说,不过长得还有几分姿色,否则你不会每次都盯着人家看。 他抬起眼来,那伙计不喜他眼中的阴郁,又晓得他虽然不是亲生的,也是个有用的养子,除了身体差点,吃穿用度一点不比亲子少,当然不敢明着得罪他,讪讪的摸着鼻子走开了。 再后来,被伙计说中,孙世宁拿不出钱了,没有钱给奄奄一息的母亲看病,他紧张的盯着她的眼睛,生怕那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掉,然而她没有哭,双手紧紧握住拳,像是要出去找人打架,埋着头往外走,她依然不肯放弃希望。 他在身后小心翼翼的喊住她,让伙计将药材打包给她,她吃惊,却不舍得推辞,他淡淡说了一句话,以后再还,不可能欠一辈子的。 孙世宁叹口气道:“我记得你说过的那句话,以后再还,不可能欠一辈子的,我现在想要还给你,你却不肯收下。” “不,你已经还了,你给我找了最好的大夫,让我有了牺牲之所,已经足够了,你欠我的其实很少很少,这个世上,钱财是最不要紧的东西了。”凌哥将视线收回来,“孙世宁,你我已经两不相欠了。” “你说不欠就不欠了?”孙世宁见他一副执拗的样子,“其实,你本来是想说出真相的,大理寺的沈少卿就在你的面前,他的为人处事,你也是听闻的,没有比他更适合帮你报仇的人选,但是你临时改了主意,为什么?” 凌哥忽然有些害怕看她的眼睛,想要往后退缩,但是身底下的床铺才这么大,他又不方便移动,还能够退到哪里去。 孙世宁单手撑在床沿,反而又靠近一点,在她眼中,凌哥不过是个比她小几岁的少年,再没有别的了,她一咧嘴笑着道:“你不愿意说出来,是因为见到了我出现,你觉得这件事情太大,生怕会牵连我在内,所以连举家灭门的仇都不想报了,是不是!” 凌哥平时最是伶牙俐齿的,连蜻蜓都说不过他,这会儿被心仪的少女眼对眼看着,却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心里头泛起一句话,该死,真是该死,怎么让她发现的,到底是怎么让她发现的! “我猜中了,凌哥,如果你真的是为了这个理由,那么我看不起你。”孙世宁瞬间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开了。 她身上的淡淡馨香随着也变得淡了,凌哥显然有些失神:“为什么要看不起我,你知不知道对方是谁,就算是沈念一都未必能够应对得起,他就算有这个胆识,我也不过抱着三分的盼头,等了这么久,我比你考虑的清楚得多。” “我记得你说过,那些家人没死之前,你恨他们,但是他们都死了,你又想到他们的好,毕竟他们也养了你很多年。” “养了我很多年,养了我很多年,是,是,你说的没有错,他们养着我,就像养着一只鸡,一只鸭,就像养着一头猪,等着过年的时候送去宰杀换钱。”凌哥颤巍巍的抬起手来,重重的抹了一把脸,“我可怜他们,是他们罪不至死,至少不应该死的这么早,有些人不该死的,都是因为我,因为我这个同别人不一样的身体,孙世宁,我就是个怪物,你懂不懂,怪物!” 孙世宁听他发泄般的大喊大叫,反而放下心,他既然情绪还能这般激动,那么说明灭门的仇恨还深深播种在他的心里头,他没有忘记,也没有畏怯。 “你,你不是怪物,这些不能怪你的。”孙世宁放缓了语气道,“这不是你能够做主的,什么都是双刃剑,你的体质如果用在向善的一面,那也是能够做很多很多好事的,你看到这个医馆的郑大夫吗,他同你是一样的,他也有与众不同的体质,但是你看看他,他现在每天做的事情都非常有意义,他每天都是在为病人而活着,为自己想做的事情而活着。” “我害怕了。”凌哥闭起眼睛,他的脸容瘦削,更加显得憔悴,“你说看不起我也好,我不介意,但是我真的有些害怕了,其实我也知道,他们都是因为我死的,药人已经培养完全,那么知道秘密的人都不应该再留存在世上。” 知道的人越少,秘密就越不容易被泄露,这个道理是对方痛下杀手的原因,大概将送出去的时候,还期盼着能够换来更多的嘉奖,更多的厚禄,没想到,真是没想到,那人将他拉扯到身边用衣袖蒙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将利刃送了出去。 第一个人倒下,一个接着一个,有人想要拔腿逃跑,只有死得更快,有小孩子尖锐的呼叫声,他想要用手遮住耳朵,但是被那个人死死的掐住双臂,他根本没有力气撼动那个人,那个人捂着他的嘴巴是不想听他叫喊出来,但是又要他面对这一场杀戮。 他不明白,他一点都不明白,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懂得,这种行为叫做威慑,让他害怕,让他心甘情愿做个傀儡,从此失去想要逃跑的勇气。 最后一个人倒下,血流淌过来,沾湿了他的鞋面,灰色的布料,变成赤褐色,粘糊糊的。 第二百八十六章:医者仁心 他垂下眼帘,看到一只手,那是他的二哥,名义上的二哥,不知道欺负过他多少次,但是都不过是孩子的伎俩,哪个个头不壮的孩子,小时候都吃过同样的亏,他想到二哥过年的时候,还记得送给他一个编织的很好看的蹴鞠,里面装着铃铛,踢起来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样的二哥死在他面前,一双眼睁得大大,里面都是恐惧,二哥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他想再看看那些人,一个一个看过来,因为知道这是他一辈子最后见到他们,以后,以后,这些人都不在了,再也见不到了。 那人居然很有耐心,知道他的想法,一只手按住他的发顶,这只手冷得就像一块冰,他忍不住哆嗦一下,很快将这些人都牢牢记一次,就闭起了眼睛,再也不看活着的人。 “那么,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既然花费这样大的手笔,用了数年时间,养活一个药人,又杀了所有知道他情况的家人,不可能会这样轻易就让他跑了,孙世宁想不明白这点,“你没有武功,又没有帮手,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 “你不问我,对手到底是谁了?”凌哥反过来,将她一军。 “你不愿意说,我也不能硬撬开你的嘴巴。”孙世宁瞪了瞪他,“快把你肯说的说下去,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凌哥忽然觉得心情大好,与前些日子当乞丐的时候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他居然无赖起来:“我饿了,先吃饱肚子,才能说故事。” 孙世宁被他一说,也觉得饿了,站起身来,爽利的说道:“行,冬青肯定做了吃的,我去拿来一起吃。” 凌哥见她出去,顿时后悔了,不过想想她很快会回来,又安心地半合着眼躺平,孙世宁猜测的都对,没有她出现的话,沈念一已经是他最好的选择,堂堂的大理寺少卿,一向嫉恶如仇,在正事公务之前,连皇上都敢顶撞,没有人比此人更适合接手他的案子。 然而,沈念一身边站着的人是孙世宁,他不敢冒险,在重新见到孙世宁的时候,那种感觉很奇怪,他本来是挺喜欢她,不过半大小子,哪里真懂得什么情情爱爱,他只是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不再是一个人了,他有亲人了,就是孙世宁,她曾经在生命中出现过,他一直记得她,她也没有忘记过他。 这样子,不是亲人还能是什么!所以,他退缩了,报仇的事情做不得准,谁都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但是孙世宁活生生的会笑会说话,待他特别温和,一直笑吟吟的,他不想再失去她,不想再失去一次。 但是,他也知道孙世宁的个性外柔内刚,绝对不会罢休的,所以在心里头权衡下,要在什么情况下说出实情,才最妥当。 门被推开一点,他不用看都知道是谁:“你一上午跑哪里去了?” “我见孙姑娘来,就去帮蜻蜓做事了,她这会儿上灶房去了。”小叶摸进来,笑嘻嘻说道,“孙姑娘临来的时候,让冬青姐姐买了好些肉菜,烧得香喷喷的,这里可真是好地方,我昨晚睡到半夜醒过来,差点以为又回到以前的地方,差点没哭出来。” “小叶喜欢这里?”凌哥慢吞吞问道。 “喜欢,当然喜欢,这里干干净净的,每天有热饭热菜吃,晚上有软软的被子,而且在这里可以做很多事情,蜻蜓教我认识药草,他还夸我聪明,我已经学会分辨三十多种不同的药草了,蜻蜓还说了,等你的病好了,他就去问问郑大夫,能不能留我下来,和他一样做学徒。”小叶说着话,眼睛亮晶晶的,他生怕凌哥看不见他的脸,趴到床边,喜滋滋的继续说道,“凌哥也一起留下来,我看郑大夫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你要是愿意可以留下来,学点医术也是很好的,你说的对,郑大夫人很好。”凌哥见过很多大夫,他自小就生活在医馆里,药铺两头跑,但是也看多了,因为拿不出诊金,而被赶出去的病人,任凭那些人哭闹着,苦苦哀求着,都只能换来很冷漠的眼神。 医者仁心,这四个字像是他所听过最大的笑话。 但是,到了正安堂,见到了郑容和,凌哥知道自己以前不过是井底之蛙,看到几个见钱眼开的庸医,就一棍子将天底下的医者都打翻了,他和小叶两个身无分文,还是臭气熏天的乞丐,郑大夫从头到尾没嫌弃过,也从来没提及诊金药钱。 或许,郑大夫出身好,不在乎这点蝇头小利,但是他看着病患的眼神,专心致志,仿佛将每一个病人都当成是最重要的来对待,被那样温暖的眼神看着,大概是绝症都能坚持下去。 凌哥苦笑了下,当年若是孙世宁的母亲遇到的大夫是他,那么所有的故事会不会又要重新写一次。 “凌哥,只要郑大夫同意,我当然愿意留下来的,但是你不留下来吗?”小叶聪明得紧,一下子听出语病,“不,凌哥,再好的地方,如果你不留下来,那么我也不留下来,我要跟随着你,照顾你,你身体不好,我可以做活,以后,一直会照顾你的。” 凌哥吃力的抬起手来,摸了摸他的发顶,笑笑,没有说话,没有说去留,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何去何从。 孙世宁在灶房里,等着冬青盛好饭菜,两个人帮忙着端出去,郑容和闻到香味,也寻了过来,往炉灶里看一眼,大乐道:“又是肉又是菌子的,难怪香气扑鼻,连病患都在问,烧得什么好菜。” 冬青要放下手里的碗筷,去帮他盛饭,他赶紧的摇摇手道:“你们去忙,我自己洗了手来装一大碗,放心,我绝对不会客气的。” 孙世宁被他说得笑起来,才走出去两步,忽然停下来,轻声问道:“凌哥的身体能恢复吗?” “能,当然能,不过会留下些后遗症。”郑容和想一想道,“可能没有同龄人的体质,最多只能恢复到七八成,以后要做重劳力是肯定不能了。” “那么,他体内的那些药?” “已经被他中和到了最平衡的一个状态,只要没有人去破坏的话,那么活个七老八十的都可以了。” “什么叫没有人去破坏?” “当日炮制他做药人的应该也是个中高手,虽然他被迫服食下几十种不同的毒药,然而分量应该都是事先精确计算过的,所以既然他现在能够安好无恙,就证明他的身体已经接受了这些毒药,不会跑出来生事。” “如果,他不甚再误食了一种毒药的话,平衡就会被打破?” 郑容和点点头道:“是,而且会变成什么样的情况,谁都说不好,我也说不好,他自己更加不会知道,可能极快的就毒发咽气,也可能再次被他的身体平衡好,成为下一个循环。” 孙世宁的心里头一紧,随即又强笑道:“有多少人一辈子吃过毒药的,别人吃了还不是一样会死,没有差别的。” 郑容和细想,她这句话也没错:“是,给你我吃了,一样一命呜呼,倒是我多虑了。” “况且,我们还有神医。”孙世宁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莞尔一笑,跟着冬青走了,留下郑容和站在原地,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凌哥等了会儿,觉得时间有些长,颇为不耐烦起来,支使小叶出来看看,小叶最听他的话,又听到说要自己留下,他不知又要往哪里去,心里头害怕,想来想去,凌哥大概还是最听孙姑娘的话,所以赶紧跑出来,在门外堵着孙世宁。 “孙姑娘。”小叶喊了一声,又没声了。 孙世宁停在他面前,笑着弯下腰来:“我就是奇怪,你怎么喊冬青姐姐,就喊我孙姑娘?” “那不一样,你是大家闺秀,我怎么能随便喊你姐姐。”小叶摸摸后脑勺憨笑道,又赶紧将方才的对话都简要的同她说了,“凌哥还是想要离开,孙姑娘,他听你的话,你好歹劝劝他,外头的日子多苦,我们捱来捱去,不就是想等有一天能过得舒心点,可是凌哥他,他……” 见孙世宁不说话,小叶有些发急,她是唯一能够挽留住凌哥的希望,说实话,要是凌哥真的要走,他义无反顾都会跟着,但是凌哥明显没有要带着他一起走的意思,而且走,要走到哪里去,以后过什么样的生活,他都不知道。 做了太长时间的乞丐,如今回头再想想从垃圾里翻找那些可以吃的,小叶禁不住哆嗦一下,他不管不顾的双手上来拉出了孙世宁的衣袖:“孙姑娘,你帮帮他,你帮帮他,好不好?” “我也想要帮他,但是他不肯告诉我原因。”孙世宁看着小叶,“如果一个人把自己关在高墙之内,那么我们在外头,只能干着急。” 第二百八十七章:发梦 小叶似懂非懂的听她说话,这孩子一双眼倒是干干净净的,没有被那些肮脏污秽的行乞日子沾染,孙世宁忽然有些佩服起凌哥,这个人总是能在旁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好让人牢牢记得他一辈子。 如若是她,如若是小叶。 小叶依旧拉扯着她的衣袖,她笑着摇摇头,觉得自己说多了话,想必他也不明白,才要拂袖而去,却听到小叶小声说道:“孙姑娘,我知道一点,只有一点。” 她猛地睁大眼,低声喝问道:“你说什么!” “凌哥有次生病发梦,说过几句话,我当时是听不懂的,但是你们几个说了这许多,我猜想应该同你们要找的答案有关。”小叶犹疑了一下,“我说出来,是对凌哥好吗?” “是,只有解开他的心结,他才能过以后的安稳日子,无论他去留如何,都不会再颠沛流离,心无所依。”孙世宁反抓住小叶的肩膀,“他说的是什么?” “他说,我不要进宫,不要见太后,我不稀罕这些,要是愿意的话,给我一刀就是恩德了。”小叶眨眨眼道,“孙姑娘,就是这几句,再没有其他的了。” 孙世宁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虽然不能相信,此事会牵扯到太后,她是亲眼见过太后的,那个端庄秀丽,又略有锋芒的女人,她想象不出为什么要炮制出药人,更不能明白,药人已经成功,又为何要杀了医馆的一家,还将案子尽数擦拭而去。 所以,凌哥始终不肯吐露真相,如果,如果真凶真的就端坐在长春宫中,便是沈念一恐怕都很难插手了。 小叶小心翼翼的留意着孙世宁,见她好似受了很大的打击,心里头害怕起来:“孙姑娘,孙姑娘是不是我说错了话,我真的只知道这么一点点,孙姑娘,你别吓我,你说句话啊。” 孙世宁想要挤出个笑容,但是震惊太大,小叶大概还不明白这样几句话代表的真正含义,她以前也不是很懂,如今稍许入门,才知道中间利害:“小叶,你进去陪着凌哥,我要出去一下。” “孙姑娘,他要是知道是我告诉你的,会打死我的。”小叶一张脸都挤在一起要哭了。 “不,不会的,他会谢谢你,给了他一点勇气,有时候就只需要这一点点。”孙世宁鼓励的拍怕他的发顶,“他要是问起,你就说我有点急事,去去就回,很快。” “好,我不怕,我没有做错。”小叶尽管这样安慰自己,推门进去的时候,小腿还是有些哆嗦,忍不住往后看了看,孙姑娘走得真快,一眨眼就不见人影了。 他不知孙世宁火急火燎,到了大街上,头晕眼花,差点没站住脚,她知道这样子不行,就算她太急于想让凌哥脱身,也不过是小叶听到的一句梦话,算不得准数,如果凌哥死咬住不松口,还是一筹莫展,事与愿违。 她定了定神,才疾步向大理寺走去,却听到身后哒哒的脚步声追赶过来,一回头,红桃气势汹汹的站在那儿:“你去哪里?” “大理寺。” “怎么不带上我!” 孙世宁没好意思说,她把红桃给忘记了,毕竟在身边的时间还短,她就想到冬青还在做事,就不用捎带,一个人走得还快些,然后将红桃给彻彻底底忘记了。 她不知道,红桃的一双眼就没离开过她,选的位置比较隐匿,她又不太懂行,所以不会察觉出来,见她忙进忙出的,红桃也不想多插手,结果见她听那小鬼说了几句话,扭头就往外冲,才吓得跳起来,赶紧跟了上来。 孙世宁难得心虚,不吱声,所幸红桃不会想太多:“你这样子徒步去,至少要走一个时辰,大街小巷的,也不能骑马。” “可以雇个车。”孙世宁小小声说道。 “这儿哪里有车,你家里倒是有,也没见你坐过。”红桃撇撇嘴,嘴角有点油花,她才吃了两块烧好的猪肉,就赶着出来追人。 孙世宁掏出帕子给她擦嘴,她拿捏在手,也不矫情,抹完了往怀里一揣:“我带你走,会快很多。” 没等她回答,红桃自作主张,一把揽住她的腰,两个人的身高有差距,孙世宁还算镇定,双脚尖都没法子点到地面,红桃已经蹿了出去。 多负担一个人的重量,对于红桃而言,似乎驾轻就熟,她甚至还皱了眉,小声说道:“你还真够轻的。”跃身上了屋顶,她的动作太快,让人直接忽略掉过于庞大的体型,孙世宁没有胆怯,她见过沈念一的身形,虽然没有带着她疾驰过,她也明白,他们师出同门,功底深厚,绝对不会让她从屋顶掉下去的。 耳边听到风声,孙世宁有些享受,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有这样的经验体会,至少沈念一暂时是不会这样做的,红桃却将这种举动当成是山间乡野的游戏,孙世宁忍不住想侧头去看看红桃的神情。 红桃的头发碎碎,嘴角带着个很舒服的笑容,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就像是个自由自在的精灵,孙世宁被她的心情感染,反而没有方才那么紧张了,或者红桃也不知道什么是值得紧张的,除了明月楼的花雕鸡,她根本就没有要求,吃什么,穿什么,住在哪里。 她有些羡慕红桃,偶尔到城中来转一圈,依然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山中世界去,还没等她想完,两个人落地了。 红桃还像模像样替她整了整衣裙,一本正经道:“上头的风有点大,裙子吹皱了。” “没关系,他不会介意的。”孙世宁走到大理寺门前,已经有人认出她的样貌,没等她说出来意就转头进去禀告了。 红桃抱着手,站在她身后等,没想到沈念一亲自出来,既然孙世宁能够找到大理寺,那么必然不是小事情,见到红桃,他点了点头道:“你也来了。” “我有关于凌哥的事情要同你说。”孙世宁压低了声音,虽然是来说公事,旁边两位小哥想看又不敢看的目光里面又写着什么意思,她真的是有要紧的公务来找人,绝对不是,不是来找沈少卿诉衷肠的。 沈念一见她神色尴尬,又见到身边人的举止,重重咳嗽一声,那些视线赶紧的都移开了,他带着两人进去:“我这边也正好查到些事情。” 孙世宁等到了只剩下他们三人的屋中,红桃不谙世事,不用刻意隐瞒着:“小叶说,凌哥曾经生病发梦,梦话中提及了宫里,提及了太后。” 沈念一的屋中,书案,地上,堆得到处都是卷宗,要下脚站立都必须仔细避开,红桃索性都背靠到墙角去了,他认真问道:“小叶怎么说的,你仔细再说一次。” 孙世宁将小叶的话一字不漏又说了一遍:“我看那个孩子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是,他撒谎也撒不了这么大的,原来凌哥一直不肯吐露实情,是知道对方来头太大,连我都一筹莫展,他已经蛰伏太久,只求一求必中,否则的话,莫说是报仇了,他怕是会被重新抓回去做药人,此生都无见天日了。”沈念一很快分析道,“只是对家必然是宫中的人,是不是太后,却又不好说。” “我有个疑问,他一家都被杀,就留了这样一个人下来,又养了好几年,应该看管十分严苛,他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孙世宁说出心中的不解,“我问了他,他也是不肯说。” “是,照理说就算逃出来,肯定还要想尽办法抓回去的,一来灭口,二来药人实则很是珍贵,得来一个极其不易,绝对不会就这样轻易的放手。”沈念一牵着孙世宁到书案边,“我看到这个,也觉得有些意思。” 孙世宁的面前,被平铺开一本厚实的编年册,沈念一指给她看:“这是三年前的,我去了华府一次,得到的最大收获,就是华夫人无意中的一句话,她说华封是从三年前才有了异常。” “华封有了外室,已经五年了。”孙世宁记得很清楚, “是,是五年了,但是那个地下暗室,未必也是五年,那个宅子的前任主人也已经查清楚,是个做珠宝生意的富户,因为幺儿的身体不佳,大夫说,需要搬迁到更南方的气候才有利于孩子成长,家中就一个儿子,当然不敢大意,才半个月就搬了家,卖了宅院,据说急于脱手,价格都比市价少算许多,华封不知转了几个弯,将院子给买了下来,当时替两家牵线的那一位还在天都城内,已经问过话,因为急于脱手,原主连后院井水特别甜这样的理由都没放过,却从来不曾提及过,宅院底下,有个和宅院几乎一样大的密道暗室。” “你的意思是,华封买下宅院,迎了春娘做外室,然后才用两年的时间,打通了地底下的另一片?”孙世宁垂下眼来看编年册,“你说三年前的有意思的事情又是什么?” 第二百八十八章:玩物丧志 “三年前,有意思的事情,你看这里!”沈念一将编年册折过来,让孙世宁能够看得更清楚,看到折起的地方,留下很细碎的一点纸头,“明白了吗?” “有人将编年册中的一页撕掉了?”孙世宁用手指摸了摸粗糙的毛边,又将手指放在鼻端轻轻一嗅,“很淡的墨香,同本身用来记载的墨不同。” “等了三年,你都能闻得出来?” “沈少卿,你是不是故意想试探我,撕去的虽然是三年前的一页,并不代表,就是三年前撕去的,可能就是昨天,前天的事情,只要赶在你之前一步,都是足以致命的。”孙世宁微微合眼,似乎在想那两种截然不同的墨香,“这个人的手指在纸面擦过都能留下墨香,想必平日一定做的是书写的活计,而且做得非常多,比如说账房先生,不过账房里,绝对不会用这么好的墨。” “你能分辨的出墨的来历?” “我可没有这个本事。”孙世宁轻轻笑道,“不过,这个墨香里面有很淡的柑子味,你也知道再好的墨都有些那种味道,这个柑子味很清淡,却恰当好处的掩盖住了其他的,也没准,这个账房先生爱吃柑子,可这会儿也不是柑子上市的季节。” “要是这样说,我倒是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这种墨,有个人十分偏爱收集这些。” “这个人是谁?” “三皇子寅丰。”沈念一眼底的颜色越发黝黑深湛,“如果不是他太大意的话,他曾经将这种带有柑子香的墨,呈现给皇上,据说制作十分不易,皇上听他说完整个过程,非但没有夸奖,反而说了四个字:玩物丧志。” 寅丰兴致勃勃来献宝,却被一句话打回原形,他胆子素来不大,立时就跪在御书房门前,皇上刻意不喊他起身,这一跪就是三个时辰,堂堂皇子哪里吃得了这样的苦头,皇上算算也是他的极限,让莫公公开门唤他起身回去。 他站都站不起来,莫公公扶了两次才站稳,低声谢恩,皇上轻哼声,没有作答,才见他一步一趔趄的回去,据说回府就生了一场重病,其中有六成是受了惊吓,等病好了,在皇上面前更加沉默寡言,那些要出人头地的事情,他退了又退,最好承让给其他兄弟。 再后来,他索性常日都讲自己关在王府中,足不出户,因此上一回,见他兴师动众的派了季敏出来寻人,已经令人吃惊,孙世宁才想起一事来,将在明月楼遇到寅容寅丰两个的事情也赶紧说了一遍。 她生怕沈念一指责红桃,避重就轻,就说红桃的位置没站好,阻挡了寅容的视线,才让他失足掉下楼去,幸而没有受什么伤,也没有多加追究。 “原来是在这里。”沈念一也没有要怪红桃的意思,是他叮嘱红桃好好照顾孙世宁的,既然说了要照顾,无论对方是谁,都能及时出手才是正理,他也就是看中红桃不会因为对方是什么皇亲国戚,就露了怯意,将孙世宁给撇下不管不顾了。 就算是天塌下来,她照样将世宁卷在身边,不肯放松的,想到这里,沈念一见孙世宁还等着他说完,就将寅容想要来告她们两人的状,结果自己把自己给忘记的一茬事都说了:“我是说他额头有个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 “二皇子会不会因此迁怒于你?”孙世宁知道寅容近来很是得宠,今非昔比。 “他敢!”却是红桃在墙角磨着牙回答她,“这小子一看就不是好人,要不是我陪着,我看他就没怀好意。” 沈念一与孙世宁对视一眼,两人都很清楚寅容的嫌隙之处在哪里,不过挑破了大家尴尬,所以都选择了避重就轻。 “红桃,你做得很好,但凡有人要欺负孙姑娘,你只管护她周全,要是有人时候挑理挑错,只管让其来大理寺找我。”沈念一反而夸了两句。 红桃顿时开心了,胸口拍得砰砰响:“我就知道你不会是个窝囊的,自家小媳妇是别人能欺负的吗!”前面半句还能听听,接下来的一句:“要欺负也应该是小媳妇欺负你,她又没武功,便是被她打几下,你又不痛不痒的。” 沈念一笑了笑,不与她计较,不过自从红桃出现,他确是放心许多,孙世宁在内在外行走,旁边跟着红桃,她们两人的一个用脑子,一个用武功,想要对付绝对不是容易的事情,最难得,还是两人相见如故,世宁不嫌弃红桃粗陋,红桃也不会小瞧世宁的娇怯不胜风。 孙世宁的性子刚强好胜,身子骨却是单薄,再加上受的那几次重伤,郑容和是费尽了心血,不过他也知道,治好的还只是表面,里面的内伤需要慢慢调理,就像她的一双手,十根手指已经都长好,外头看起来没有异常,但是她拿不了细巧的东西,比如说一根绣花针,更不要替穿针引线了,有些能力部分可能就此丢失,再也捡拾不回来了。 “那人撕了三年前的编年册,但是这种大事件记录,没可能只有一个留存,其他地方定然还有。”孙世宁将话题又给原封不动的扯了回来,“你有没有再找找?” “应该一共有三个地方,编年册,案卷,还有就是宫中存档,编年册中被撕去,案卷太繁复,我这里只有大理寺这一部分的,还有很多在刑部,在其他地方,要都找全了实在不易,而宫中的那一份,想要查验,必然要先通过皇上的认可。” 华封已经被追封了官衔,皇上又是重重的嘉奖,这个时候,眉目不清,头绪混乱的状况下,沈念一不想皇上太早知道这些争端,还有宅院底下那片黑暗无边,他必须要有真凭实据,华封死了,就不代表案子已经了结。 “我已经将属于大理寺的卷宗都看得差不多,只有两处可疑,暂时不能确认的,先不同你说。”沈念一将脚底下的两卷踢开些,“至于你同我说的这个线索是极好的,我虽然有曾想过要从宫中查起,但是也没有将疑点锁定在太后身边,有这句话,就从长春宫查起,查查老鼠尾巴到底藏在哪里了?” “你要入宫?”孙世宁轻声问道。 “不入宫也能查出细枝末节。”天底下似乎没有事情能够难倒这位大理寺少卿,他立时将于泽唤到面前,仔细叮嘱几句,于泽领命而去,到底都是熟人,从头到底都没有多看她一眼。 孙世宁看一眼地面上的凌乱,忽而问道:“你多久没合眼了?” 沈念一一怔,随即朗声笑起来:“你不提及,我还真给忘了。” 孙世宁苦笑,知道他性情如此,不好相劝,仔细瞧来,他脸色发白,眼底发青,显然是於劳而疾,很是心疼,却听到红桃在旁插嘴道:“成天看这些,有人要把小媳妇拐走了。” 沈念一佯装没听到,反问道:“你在孙家住得可好? “好,那家里又没有高手,我随便猫着也没人会发现,况且小媳妇住的屋子,安静的很,除了昨天来了个大嗓门的妇人。” “薛氏又找你麻烦?”沈念一转头问道。 “这倒没有,是家里头的生意出了岔,她不好做主,就同柳先生来了个三堂会审,都是些小事,你看我都不费心。”孙世宁委实不想多提,红桃还待说话,见她脸色一沉,毕竟也懂看人眼色,及时闭了嘴。 沈念一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俩人:“世宁,若是有事,你须同我说。” “是,有劳烦沈大人之处,一定会说。”然而孙世宁知道,有些事同沈念一手中的这些相比,简直不值一晒,难道还真当他是金字招牌,挂在自家门前辟邪不成。 红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俩个聪明人非要睁着眼打哑谜,她这根直肠子当真受不了,赶紧的扭过头去。 “正好你过来,我带你去一处。”沈念一想一想又笑起来,“不行,先要去次正安堂,安抚人心。” “你是说凌哥会知道小叶说出那些细节?” “小叶既然能够告诉你,心里头必然是忐忑不安,凌哥那么聪明,怕是一眼就能看出不对劲,只要少许逼问,必然会知道真相。”沈念一相携俩人往外走,“如果不是凌哥行走不便,怕是等不到我们回头,他已经跑了。” 他又何尝不知,凌哥能从灭门之灾中逃生,虽然是他的药人身份起了保障之法,能够一路逃得追踪,更是能耐,沈念一更加没有问过,其手底下可曾留有血债,此事都可稍后再议,孰轻孰重,他心中自有一本帐。 出了大门,立时有赶车的过来,驾轻就熟的姿态,沈念一见是鲁幺,直接问道:“回来了?” “才到,正好赶上大人,也就没下车。”鲁幺笑眯眯道,“被大人猜中,送得虽远,也不是目的地,那火婆婆甚是精明,说是那孩子太小,不适宜长途跋涉,先在个小村子中修养几天,回头再赶路,我记得大人叮嘱,也没有追问,将他们老老小小四个人安顿好,就打道回府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贪生怕死 “那封信呢?”沈念一再问道。 “交给春娘了,她也没打开,只说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大人的大恩大德,回头等都安定了,要在家中,给大人立个长生牌位。”鲁幺嗓门很大,“我说我们大人不信这些,不必费事了。” “你数日奔波来去,也算向我复命,稍后就 先回去休息。”沈念一算是将此春娘一案了结,等安稳后,再去华府一次,就算是彻底结束,只不知华封外宅底下的秘密,几时才能了断。 “大人也忒小瞧我了,以往在军中还不是几天几夜不合眼如同家常便饭,这会儿享了段日子的清福,就连这点事情都做不来,叫苦连天了不成!”鲁幺不以为然,他赶车的技术一点不比霍永阳的差,尽管在天都城内的大街小巷穿梭,也如同是走在宽敞的大路上,毫无阻隔。 孙世宁倒是有些欣赏这个说话大嗓门的汉子,军中磨练出来的个性,有一句是一句,没有半分扭捏,同这样的人打交道,不用费太多脑子,况且沈念一能够委以重任,就是相信此人的能力。 才到了正安堂,就听到一阵嚎啕大哭,孙世宁前脚跨进去,后脚已经听出是小叶的声音,他边哭边喊道:“我不走,我不要走,我死都不会走的!” 再走过去些,就见到小叶扒着门,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那样子又狼狈又难看,见到孙世宁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一头扎过来,差点将人整个撞飞出去,还好沈念一将她往自己身后拖了一把,红桃更是抬手正好按住了小叶的额头。 小叶想要挣扎,是根本没有可能,就凭他的小细胳膊小细腿,哪里是红桃的对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哭:“孙姑娘,你同凌哥说说,别让他赶我走,孙姑娘,我求你了,求你了。” 孙世宁最见不得孩子吃苦受累,当日对五儿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却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对其好,小叶算是懂事乖巧,而且她很明白是谁让他哭成这样,从沈念一身后走出来,她将红桃的手轻轻挪开,好声好气道:“是不是凌哥知道了?” “是,我和冬青姐姐进去给凌哥送饭,他问我孙姑娘去哪里了,我一时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结果三言两语,他就都知道了,然后他说,他再也不相信我了,让我滚,孙姑娘,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种狠话,你帮我求求情,他最听你的话,孙姑娘!”小叶死死抓着孙世宁的衣角,慢慢跪下来。 红桃更是看不过眼,她本来就对凌哥没什么好印象,这会儿只差嗤之以鼻了,将脸都扭过去。 孙世宁及时架住了他的手臂,怎么能够让他为了这种事情跪她,摸摸他的头发:“别担心,我会同他说明的,先别哭了,大门外头都能听到哭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郑大夫把病人给看坏了。” 见沈念一的足尖微动,她立时阻止道:“让我同小叶进去就好,这事情,我试试看。” 沈念一点点头,替他们推开门,孙世宁握住了小叶的手,拉扯进去,又将房门关上了,红桃在旁边摸摸鼻子道:“小媳妇生气了?” “约莫是。” “也好,那小子太讨人厌,让她教训教训才好,别一双眼珠子成天贴着人。”红桃同沈念一实在熟稔,用肩膀推推他,“你心里头还真放心小媳妇。” “你话越来越多。”沈念一气定神闲回道,差点没把红桃的鼻子都气歪。 凌哥的耳朵尖,已经听到孙世宁说话的声音,又听到开门关门的动静,他不得起身,平躺着看不到门边的情形,却知道小叶跟着进来,一皱眉道:“你跟进来做什么,我同你说过,以后都不想看到你。” 小叶赶紧又去拉孙世宁的衣服,孙世宁觉得衣袖都快被这孩子扯下来了:“他做错什么,你要同他说这些话?” “他背叛了我,说了不应该说的话。” “他是想帮你,帮你有错吗?” “我不需要,不需要别人帮我,我一个人也可以很好。”凌哥嘴巴不饶人道,他居然没从孙世宁语气中听到一点怒气,她居然没有生气,有些让他失望了,“他就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我不是,我不是白眼狼!”小叶忍无可忍的喊道,嗓子都哭哑了。 孙世宁走到床沿边,同凌哥正面相对,凌哥慢慢挑高一道眉:“你要替他求情,可是,你为什么不生我的气?” “你很想看到我生气?” “你没有欠我的人情,那时候,我佘药给你,不过是看你可怜,哭哭啼啼吵得我耳朵痛,和他是一样的,你不觉得他哭得很吵吗!” “是谁让他哭的!” 凌哥嗅到空气中,一点点的怒意,他更加满意了,半合了眼,悠悠道:“我一直没有要留他在身边,是他自己不肯走。” “凌哥,我没有背叛你。” “你给我闭嘴,出卖别人的都应该得到报应的。”凌哥说到这句带着恶狠狠的口气,直逼向小叶。 已经到了这一步,小叶反而没有那么害怕,勇敢的挺胸回道:“我将那个告诉孙姑娘是想凌哥以后都不会做噩梦,不会说梦话的时候,满头大汗,孙姑娘说过,只要将案子解决好了,你才能重新获得真正的自由,到那时候,不用你赶,我自己走!” “空话,你懂什么?”凌哥没好气的冷哼,语气却没方才那么坏了。 孙世宁走过去些,将桌上一壶没喝的茶水拿起来,打开壶盖,往里头看一眼,自言自语道:“还有很多茶水。” 小叶不明白她的举止为何,下一刻,孙世宁已经将一壶冷掉的茶水尽数倒在凌哥的头上脸上,他是不能翻身动弹的,顿时惊得哇哇叫,冰凉的水流淌得到处都是,沿着脸孔,钻进脖子,大半个枕头都湿了。 “你,你这是做什么,你不是说你不会生气的吗?”凌哥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孙世宁,明明唇角含笑,清秀娟丽的脸孔看起来十分温柔,做出来的事情却没有留半分情面。 “我没有生气。”孙世宁若无其事的将茶壶放回原处,“小叶,不许给他擦拭,就让他这样子,他方才不是说了吗,不需要旁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一个人连做乞丐,吃垃圾里的东西,几个月不洗澡,衣衫褴褛都能够忍受,这些水渍又算的了什么。” 凌哥被她堵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头发都湿了,又冷,更加不舒服,他以前在医馆的时候,虽然是继子的身份,上到医馆主人,下到那些伙计,对他还算和气,他也没有吃过什么苦,后来成了乞丐,反而有些豁出去的心,可惜,每个人都是思其保暖的,在正安堂过了几天好日子,他居然连这个都忍不下去。 小叶心软,两次要上去帮忙,怯生生道:”孙姑娘,凌哥还有重伤在身,不能等他好了再说吗?” “等他好了。”孙世宁摆出凌哥先前摆出的表情,冷笑道,“等他好了,没准他比兔子蹿得还快,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们几个好,不想牵连我们,既然小叶已经替你开了个头,你为什么还是不肯说,肖凌,你其实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你是怕自己的行踪败露,而沈念一又没有能力挽救你,你就要重新回去做药人,所以你怕,怕得要死。” 凌哥的牙齿咬得咯吱响,如果面前的人不是孙世宁,他就是落下一辈子的残疾,也要起来,将那个茶壶照着对方的脑袋扔过去,但是这人是孙世宁,而且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钉子,直接打进他的心坎里头,又疼又冷。 为什么,她拿捏的那么准,令得他无力反驳,小叶看不出想不到的,孙世宁的一双眼宛如明镜,深深的看进他的内心深处,他以为自己想要报仇的,但是吃了那么多的苦,在垃圾堆上爬来爬去,只是为了找一口能够继续活下去的食物,这样的磨难将那颗本来想要报仇的心动摇了,特别是被他们救到正安堂以后,他贪恋此处的亲情与温暖,如果再有孙世宁时时在身边,有说有笑,他不愿意再去想从前旧事。 他变得怯懦,他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诸人,明明知道这里的每一个都是好人,他却狠下了心,他寻的借口很好,因为不愿意将好人牵扯在足以吞噬人的真相中,他缄默再三。 到后来,连带着凌哥自己都相信了这个理由,他说得越来越自然,对着沈念一,他这样说,对着孙世宁,他还是这样说。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小叶会听见过他的梦语,小叶从来没有提及,只是默默的放在心里,实则小叶都不明白这个细节说出来会造成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 凌哥慌乱了,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赶走小叶,如果能够赶走孙世宁,甚至将整个正安堂里头的人都赶走,那就更好,有一句话没错,要不是实在是无法行走,他会独自离开,寻个再也无人能够认得出他的地方,将那份想要报仇的心,尽数埋葬。 他错了,错得非常非常离谱。 第二百九十章:坐以待毙 从孙世宁的那壶凉茶兜头倒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清醒了,他们是可以放弃他的,从他身上,这些人,不会得到一文钱的好处,但是每个人依然尽心尽力,只因为他们是好人,只因为他们知道他身上背负的血债,想要帮助他。 因为不求回报,所以这些人是赶不走的,凌哥的眼睛一点一点恢复了光彩,在孙世宁的视线中,她仿佛又看到坐在药铺一角的孩子,脸色不是很好看,非常安静,一双眼却如同琉璃珠似的,叫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她相信,虽然他默不作声,其实所有进到药铺的人都见到过他,而且没有办法忘记,哪怕他变成另外一个样子,正如她一眼就能认出,认出那双眼睛。 “小叶,你过来。”凌哥的语气特别温和,小叶也不会同他记仇,立时欢欢喜喜的凑过去,恨不得将整个人都揉到他睡的床榻上去,他吃力的抬起一只手,拉住小叶的手,“你听我的话吗?” 小叶努力的点点头:“我最听凌哥的话。” 他很是欣慰的点点头,随后又看向孙世宁:“那么,请先将小叶送走。” 小叶露出仓惶的神情:“为什么,孙姑娘不是都说好了吗,为什么要送走我!” 孙世宁明白凌哥的意思,她将两个人相握的手轻轻扯开:“他不是要你离开,而是想要先送走你。” 送走是为了此生还有微乎其微能够相遇的可能,凌哥都想明白了。 小叶不是愚笨的孩子,他也明白了:“我还是能回来的对不对?” “对,等我们办完正事,你就回来。”这是凌哥能够给予他的最大的一句保证,虽然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能不能够做到。 “不会太久的,对不对?”小叶退回到孙世宁身边,仰着头,还留存着三分的天真。 孙世宁又摸摸他的头发,给他一个笑容,凌哥才又道:“你也走,不要搅在这趟浑水中,你不是来管这些的,不值得陷进去。” “我也走吗?”孙世宁微微笑着道,“你让我走到哪里去?” “回到你的家里,住在大院子里头,做你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凌哥听到的版本是冬青说给小叶听的,冬青也只当小叶是个孩子,当然不会把孙家那些烦心事情说出来,只说孙家家境很好,日子过得滋润,姑娘手中有自主的银钱,不用看旁人的脸色了,还有,姑娘快要同沈少卿成婚了,最晚也就是年底了。 小叶一五一十都对凌哥说了,凌哥又替她欢喜,心底又有些很淡的哀伤,这个人明明是他先看到的,再几年以前,他以为还可以看着她很久,没想到再相遇时,她已经快要嫁人了。 “这才是真心要为我们好?”孙世宁妥协的往外头退,“那么,你肯对沈少卿说真话?” “是,我可以将所知道的都告诉沈大人,我信得过他。”凌哥看着他们两个人重新开门出去,心口一疼,明明伤口的疼已经叫人麻木,为什么,心尖的地方还是被狠狠的拉扯一下,差点让他痛得喊出声,留出冷汗。 枕头还是湿漉漉的,衣领也是湿漉漉的,凌哥反而没有那么计较这些了,做乞丐时候的那种破罐子破摔的劲头又重新拿出来,就算整床的被褥都是湿的,那相比之下,也是天堂一样的所在。 沈念一没有马上进来,凌哥得到些许可以喘息的余地,有些事情隔了段日子,与现实已经混淆,他有些分辨不清,哪些是在他做药人的时候真实见到听到的,哪些又是疼痛到了极限的时候,产生而出的幻觉。 反而是冬青先进来,跟着的是满脸写着不乐意的红桃,一个搬头一个搬脚,将人小心翼翼的腾空出来,再把已经湿透的被褥枕头都换了,全程没有人开口说话,凌哥是被牵扯到伤口,疼得没有办法开口,那两位嘴巴却始终闭得紧紧。 待得沈念一推门而进,他已经将脑中的那条线贯穿想明白:“沈大人,我先告诉你,我是怎么逃出来的,再慢慢说其他的,可行否?” “也好。”沈念一搬张椅子坐下来,有的是耐心。 “小叶和孙姑娘都走了吗?”他试探着先问这句。 “走了,我将小叶送到安全的地方,至于孙姑娘,她回自己家就好,她说最近都不会过来这里。”沈念一说得很痛快,却埋了个坑在语句中。 很显然,凌哥没有听出来,他要想的太多反而不平日敏感多疑,轻轻吁出一口气来:“他们两个最是无辜,我不想他们被牵扯在其中。” 他从肖家被灭门开始,到了最后,他都没有办法晕过去,他的体质和旁人不同,能够经得起更多的伤痛与打击,可能旁人见到此情此景,早就萎顿在地,而他却依旧睁着大大的眼睛,甚至他在想,这么多的死人,这么多的尸体,满地的血,凶手会如何处理,毕竟这一家人在镇上都是排得上名字的,又住了十多年,肖家不是土根长的,举家搬迁,从外乡而来,不过开医馆开药铺,最容易熟悉人口,毕竟也是十多年的街坊邻居,大家都渐渐忘记了,连口音都融合进来,与百多年没有搬家的镇民没有其他的两样。 连他这个继子,说话都没有一丝外乡的口音。 有人上前来询问尸体,始终捂着他嘴巴的那只手,抬起来,重重给了对方一记耳光,声音响得干脆,连听得人都替那人觉得痛,果不其然,那人半边脸孔顿时红肿,嘴角溢出鲜血,一张嘴,掉出几颗牙。 凌哥略通医术,他甚至能够断定,这人的左耳嗡嗡作响,便是这会儿打雷都不能听见,那人根本不敢吱声,知晓是问错了话,赶紧退下去,吩咐手底下的人,立时有十多个人开始行动,巨大的铁锹,挖坑深埋,动作奇快,又悄然无声。 那领头的人也不急着走,他就这样陪着凌哥站在旁边观看,看完这出人间惨剧,等到尸体尽数掩埋好,另一个小队过来,不知从哪里搬来大片的草皮,开得争艳的花朵,尽数铺设在翻掘过的泥土上,铺了一层又一层。 再一个时辰以后,领头的抬起头看看天际那边:“今晚必然会有一场瓢泼大雨,不用多下,两三个时辰足够,到时候,没有证据也没有人会想到院子底下埋着他们一家人。 松开了手,却没有听到凌哥说话,领头的还以为少年胆怯,吓得不敢出声,一低头,却见到凌哥眼中的熊熊火光,居然吃的笑了一声道:“你以为我们会怎么毁尸灭迹,用火烧,用水淹,这些都太差劲了。” 凌哥死死咬住嘴唇,没有作答。 “当然,肯定会有人怀疑,这样的医馆说放下就放下了,你放心,我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肖大夫一家祖坟冒青烟,族中有人成了功名,接他回去老家享福,这些年也够辛苦,又有人肯出好价钱,买下宅子,于是他们连家什都送给了后来人,急急忙忙的就上路了。”那人的手在半空虚晃了几下,“当然,还有几个目击者见到天未亮时,肖大夫一家人的行色匆匆,要问及老家在何处,就说在天都城内,你觉得呢?” 凌哥听着只觉得荒诞,就这样几句话,能够掩埋了十多个人的性命案! 不可能堵得上整个镇子人的嘴巴,只要有人发现端倪,就会查案,会查出尸体的掩埋处! “肖大夫在镇上有十一年了,落下的名声并不算好,对那些付不出药费的人过于冷漠,早就留下祸根隐患,没有人会真的期盼着他一辈子住在这里,恨不得他立时就搬走,当然,也会有新的大夫再回到这里,这样好的买卖之地,怎么能够说放弃就放弃了。” 那人居然捏了一下凌哥的脸颊,“你这样的极品药人可不能成了唯一,还需要继续下去,替我们物色人选,慢慢培养而成,要是万一有个多嘴多舌的,不会让他有任何开口的机会,不会的。” 凌哥嗷呜一声,向着那人扑过去,他当然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道理,如今他这个药人已经养成,被养父喜滋滋的献了出去,结果换得这样的下场,以后他的下场恐怕还不如这些被一剑割喉的人。 不,他不会坐以待毙,咬到此人一口,权当是尽力报仇,要是也一起被击杀,那么对于他而言,才是最大的解脱,最好的死法。 那人的武功怎么会被他咬到,但是口中真实的咬住皮肉的感觉,还有用力过猛,牙齿的酸疼,一下子扑进口鼻的血腥气都表示,他真的被咬到了。 领头的看着他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势头,仅仅笑了一下:“药人的身体是培养好,却没有教你怎么夹着尾巴做人,不如我来管教管教。” 话音落,一个巴掌飞过来,比刚才那一下更快更猛,凌哥有种错觉,他的整颗脑袋都被这人给扇了出去,或者他的一双眼珠被打飞出去,所以眼前一黑,人事不省,晕倒在地。 第二百九十一章:身不由己 再醒转的时候,他被安置在陈设精致的屋中,凌哥愣了一下,他以为从此不见天日,没想到环境比以往更好,还有红樱绿蕉两个丫环在身边服侍,吃的东西越发清淡,都是些清粥,还有汤汤水水,他不用做事,倒是也不觉得饿,只是没有人来看过他,好似那一晚不过是个噩梦,梦醒了,他还是原来的那个医馆继子。 只是,那天他不小心将筷子碰落在地,旁边的红樱眼明手快在筷子落地前,一把抄到手中,然后笑眯眯放回原位,他都看在眼睛里,对方也不用同他解释,都知道他没什么武功底子,大概是十来岁的时候,跟着家里头的一个借住的武师学过些许的拳脚功夫,没人管他,几个月后武师走了,就再也没有进展。 所以,他们都不必防着他,两个身手极好的丫环明目张胆的看守着他,连彼此说话都不用背过他去,渐渐的,他听到太多,有些是宫里头,有些是太后,边说边笑着用眼神瞅他,好似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摆放在桌上的熟肉。 筷子都已经准备好,想吃的话,随时可以开动,至于他的感受,没有人会多想一下。 他不动声色,继续安稳的过下去,却有种随时背脊发冷汗的感觉,似乎在看不见的阴暗处,一双眼睛始终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每次,他都飞快的想要回过头去一探究竟,然而背后永远是雪白的墙壁,哪里来的人,来的那一双眼。 大概过了十天,有人来看他,却是那晚的领头人,上上下下打量,略为满意:“看着没有那么瘦了,好像随时要咽气一样,怎么送出去?” 凌哥默默看着他,不说话,那一巴掌让他的脸肿了三天,对方是想给他个记得牢的教训,其实一家人都死在面前已经是最大的教训,那时候,家人对他虽然不是知冷知热,也还是带着一点感情的,如今,所有人看着他,不过是看一件物品。 他没有生命,只有价值。 “他一直不说话?”领头的不满意他生硬的表情,一把抓过他脑后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来,“还要再管教一次?” “我就没听他说过话,是不是瞎傻了?”绿蕉走过来,将那人的手给掰开,“不是说一家子都杀了,就留下一个来,没准吓成傻子了。” “动手有点急,还有点事情没说清楚,我想问问他。”领头的挥挥手,让两个丫环都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那人反而不急了,在他对面坐下来,给自己倒杯茶,缓声道:“知道你自己的身份吗?” 凌哥想一想,还是点点头。 “果然,脑子没有坏,我也知道,你的眼神里面太多淡漠,绝对不会因为那些让你作为高攀手段的人,而情绪波动的,那些人其实死不足惜对不对?” 凌哥又点了点头,他心里默默道,尽管如此,他们也曾经照顾过他,比你这个混蛋要好得多。 领头的看起来更轻松了,居然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脸:“只要你乖乖配合,这些天就好好享受,回头将你送出去以后,有你折腾的时候。” 下手的分量不重,当然也没有前头那次重,不过凌哥还是觉得生疼生疼的,他心里头又太多疑惑,原来眼前人也不过是要转手,这里不是他的归宿。 “明天就是初五了。”那人笑得很诡异,走出去的时候,拍了拍手。 凌哥才惊觉这句话的意思,每个月的五号是他最为痛苦的时候,难道这种痛苦永无止境,只要他活着一天就必须要承受一天。 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都被他吞咽下肚,这里没有疼惜怜惜他的人,喊给谁听,以往他喊得厉害,养父还会给他吃一种用青梅腌制的蜜饯,甜中带酸,很是可口,能够稍微分担掉一些身体上的痛楚。 养父很仔细,每次都用旧布缝制好的布条将他的双手双脚束缚起来,又在他口中放了软木,不会伤到舌头,所以他身上没有出现过明显的伤痕。 但是,这些人显然不会,养父的手段已经被他们尽数学会,相同的穴位,四寸长的银针尽数没入皮肉之中,他痛得不能自已,在地上打滚,双手胡乱在半空抓,想要抓住什么,哪怕是一根细线。 事态几乎到了不能控制的地步,到后来,两个丫环都没办法压制住他,那个被请来施针的老大夫,吓得缩在一角动都不敢动。 凌哥一声嘶吼,就像是憋住最后口气,想要同敌人同归于尽的小兽,指甲在其中的红樱脸上重重抓了一把,这是他所有的力气,红樱一声尖叫,大概是生怕被他抓花了脸,发了狠劲,在他后脖颈重重的击了一掌,他晕过去,银针被埋入体内,经脉僵硬,无法取出。 这一次,他不知又昏睡了几天几夜,醒过来的时候,依旧是那个不停在擦汗的老大夫,见他眼帘掀开,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赶紧让丫环去上上头回禀,凌哥很快发现,两个服侍他的丫环换走了一个,那个击晕他的红樱不见了。 领头的又来见他一次,听老大夫言辞确凿他绝对不会有生命危险,才安心的离开,一碗一碗苦涩而带着腥气的药汁被灌进他的肚中,他只当自己已经死了,死得透透,否则会像醒来的第一天,不停的呕吐。 身体是慢慢复原了,他听到半夜的时候,那个剩下的绿蕉在哭,哭得甚是凄凉,于是坐起身来,点了灯,走过去一探究竟,他发现自己的胆子越来越大,时常在鬼门关进出,他已经不觉得死有什么可怕的。 他如今的这种状况,就叫做生不如死。 凌哥走到绿蕉身边坐下来,也不说话,两个人一个安静,一个哀声痛哭,过了一炷香时间,那绿蕉先忍不住开口道:“你知道吗,死的那个是我的姐姐。” 他转过来看着她,没有回答,打他的人反而死了,他应该开心过多伤心的,不是吗?但是面对着一张悲哀的脸容,他没有办法笑,他不是铁石心肠,做不出这样极端的事情。 “她死了,因为她不敢出手打你的,所以你晕过去以后,领头赶过来,听老头子说了经过,直接就下令将她勒死,没有人替她求情,连我在内,因为我怕死,我怕开了口就是同她一样的下场。”她全身都在簌簌发抖,“所以,她被两个人勒死,埋在了那里的花圃底下。” 遥遥的一指,影子被打在墙壁上,游走出弯曲的波纹,她指的是后院那个花圃,凌哥见过,隔着窗远远见过,没有人允许他走出屋子,花圃里的鲜花怒放,是一种月光白,在这样的夜晚,更加丰腴芬芳,根本没有人会想到底下是尸体的血肉在孕育着养料。 她哭不出眼泪,想要推他一把,手指都快碰到他的肩膀,想到姐姐的下场,又赶紧缩了回去:“你快些去睡,领头的说了,因为姐姐的疏漏,你的身体坏了,要休养好了,才能送出去,否则上家不会满意的。” 凌哥看着她,摇了摇头,不肯动弹。 她发急了:“你害死了姐姐不够,还要连我也一起害死吗?” 凌哥心里头只觉得好笑,明明他才是受害人,却被指责成十恶不赦,也是,也是,养父一家老老少少都死了,这笔账暂时他要背着,难怪肩膀后面一天比一天沉重,令得他几乎都抬不起腰。 如果可以的话,他会选择很多种方法自尽,然而他又不能就这样死了,罪魁祸首是谁,那个指令了养父炮制出他这样的怪物药人,又毫不留情的杀人灭口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就算不能亲自报仇,至少他要做个明白鬼,不能像养父一样死不瞑目。 他站起身,缓缓转过去,却听得她在背后低低道:“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不过,我帮不得你,所以求你千万别添乱,给我们一条生路,我会尽力让你在最后的日子过得好些。” 她说到做到,隔了一天,她打开窗,让他能够看到后院的花草树木,再隔了一天,绿蕉询问他是否想到后院走走,不顾那个新来丫环的诧异眼神,他赶紧点了点头。 没有人跟着他,后院的院墙有两个人这么高,以他的能力根本跑不掉,他慢慢转了一圈,在花圃边坐下来,那些夜晚看起来很美的纯白花朵,日光下妖异生光,仿佛能够吸人魂魄,他不敢多看,赶紧的低下头去,却见到一条蜿蜿蜒蜒的黑线,静止不动。 凌哥好奇的再凑近些,才发现是数百只蚂蚁,数百只死蚂蚁,一动不动,不知从哪里来,延续到他脚边,似乎想尽力逃出去。 脚边是花圃周围用鹅卵石砌成的两寸来高花台,颜色很雅致,每颗鹅卵石都仿佛是精挑细选的,凌哥的视线一直追随而去,蚂蚁的尸体掩藏进花丛中,再看不清楚。 第二百九十二章:鹬蚌相争 凌哥依然不动声色,站起来,慢慢走回到屋中,第一次放出来,必须要装作很配合,很胆怯,显得格外珍惜,那么才能有下一次的机会。 第三次放风出去的时候,他发现花圃中不仅有死蚂蚁,还有两只死去的麻雀,倒在蚂蚁旁边,已经僵硬,眼角却有一点点红,格外醒目。 凌哥奇怪怎么没有人来处理这些,后来想一想,除了要替他治病还有施针时候的那位老大夫,这个地方统共才两个丫环,忙他的一日三餐和汤药,换洗衣服已经够忙的,哪里还有这些闲心,而且在她们眼中,他不就是早早晚晚要送上去的,何须在费这些心。 他抬起头来,因为他沉默寡言,乖巧听话,又遍体鳞伤的,两个丫环对他的防备已经到了最小的范围,这会儿一个去煎药,另一个更不知躲到哪里偷闲去了,他飞快的扑身下来,寻到了蚂蚁死尸队伍的另一头,几乎有三尺开外,深深隐入花丛之中。 凌哥对准那个位置,用手指狠狠的挖下去,底下的土壤才翻动过,异常松软,三两下就挖下去,他大致吃准了底下是什么,很快找到了目标,一只布满尸斑的手,从花泥中露出来,他自然认得这就是红樱的手,那么说来,这些蚂蚁的死,就是因为红樱被埋在此处。 等一下,绿蕉明明说的是红樱因为做错事,被生生勒死的,一个被勒死的人,如何能够毒死蚂蚁,除非是,除非是……凌哥缓缓举起自己的手,他记得很清楚,曾经在痛到不能抑制的时候,他抓破了红樱的脸,而很快红樱又因为做错事被勒死,如果,如果他身体里面的毒已经可以用来杀人,却因为红樱死得太快而没有得到验证的话,这些死去的蚂蚁,这些死去的麻雀就是最好的证据。 想明白这点,凌哥慢慢扯出个笑容,这是在养父一家被杀,他又被囚禁以后,第一次的笑容,他带着这点笑容进屋,让两个丫环都看傻了,绿蕉比较同他熟些,凑过来问道:“是不是到花园走走,心情好了很多?” 他点点头,隔了会儿才说了一个字:“是!” 绿蕉却开心起来,对另一个说道:“他同我说话了,你听见没有,他同我说话了。” 那个显然也是不服气的,歪歪嘴巴道:“有什么了不起,就是个案板上的鱼肉,下个月就要送去宫里头做药引了,再不说话,这辈子都没得说了。” 绿蕉听她信口开河,指着她就骂,两个女人在屋中居然直接开打,新来的打不过绿蕉,嘴巴却厉害,说了不少难听的话,直接将红樱的事儿一起说进来,绿蕉与姐姐一向友爱,最听不得旁人说已经死了个红樱,当下也不客气,照着对方的脸就是几巴掌。 凌哥在旁边算是看明白了,这两位谁心里头都不服气谁,与原先两个人一起看管他的时候不同了,她们不和,不和当然有好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默默走到一边,继续低头不说话。 等晚上开饭,另一个索性躲到外屋不进来,绿蕉左眼也有一大块淤青,她看着凌哥吃完饭,将碗筷收了,然后挑了个窗底下的椅子,坐着发呆。 凌哥很识趣,又一次坐在她的身边,绿蕉犹豫了两下,还是开口问道:“你知道自己是药人?” 他点下头,这个从来没有瞒过他。 “你知道,将你带回来是为了把你送进宫里头吗?”绿蕉一旦说开,就像水库开了闸门,关不住。 都是因为宫中太后身染恶疾,虽说不会立时毙命,却痛苦难当,让太医速速寻得可以根治的良方,其中有一名太医送了个方子给太后面前,太后却没有将方子送回,第二天一早,家人发现,这位太医已经在书房中自缢身亡,至于那张药方就再没有第三个见过。 不知从几时起,民间开始搜集天资秉异的孩子,起初大概寻到五六个,但是有些中途就不堪折磨死去,也有逃出生天,藏匿于小村小庄中再也寻不见的,最终能够算完工的,只有凌哥一个。 正因为是唯一,才愈发显得弥足珍贵,绿蕉笑着道:“别看你是个阶下囚的模样,我们这几个加起来都不如你值钱,如今就快要被送到太后面前去了,你也不用害怕,说是要用药人的血肉做药引,每个月服食一贴,十个月后药到病除,也就是说,你最多还受一年的苦,就可以完全解脱了。” 凌哥见着她的笑容,很是寒心,这样残忍的事情,到了她嘴里却成了稀疏平常,此女绝对不是寻常的丫环,怕是手里头是沾过人命的,有了这样的认知,他反而更加心意坚定。 另个丫环第二天故意趁着绿蕉不在的时候,压低了嗓子道:“你休要以为那个小妖精会替你撑腰,她自身难保,你看看她姐姐的下场。” 凌哥不说话,却做出害怕的神色应对,她就是想见着他害怕,变本加厉道:“她有没有同你说,做药引每次是要活人的一片肝脏,还有数滴胆汁,才最有效的,你真是好福气,要去伺候太后了,不过你这辈子都别想真见到太后,最多就是几个太监就能料理了你,你就知足吧。” 绿蕉转过来,见他脸色苍白得吓人,赶紧握住他肩膀问他出什么事情,他哆嗦着嘴唇,一直摇头,就是不开口,末了才悄悄指了指那丫环,绿蕉恨不得过去撕了她的嘴:“领头说过,不能将细节告诉他的,你不怕领队惩处嘛!” “说也说了怎么样,他都吓得尿裤子了,你再稀罕他呀,稀罕呀,就那么一个脓包,孬种,我看你是太久没见着正儿八经的男人,所以浪得都不分人了。”对方嗤之以鼻,一味耻笑道,“他听听也好,免得到头来,死在谁手里都不知道,别说我们这些人心黑手黑。” 她走到凌哥面前,又一次压低了声音道:“天底下最脏的地方就是皇宫朝廷,江湖中人同他们一比,简直是黄毛小儿,偏偏他们个个都还将仁义道德,忠孝两全成天挂在嘴边,真正笑死个人。” 绿蕉知道再说下去,怕是要出大事,使出吃奶的劲头才将其拖出屋子,回头冲着受了震惊,面目呆滞的凌哥喊道:“别听她的,你去后院走走,散散心,她是吓唬你的,别听!” 凌哥就像是行尸走肉般,站起身来,往外走,目光都涣散,太明显是被那些话语给吓到了,一直等那两人拉扯推搡到见不着,他才回到花圃前,看着那些摇曳的更加亭亭的花朵,心里在想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如果他的身体有毒,不知毒性大不大,或者,他可以试试看? 左右看看,他在旁边的青草中揉搓下些草籽,咬破指尖,染红那些草籽,放在树荫底下,然后安静的等待,起初,他以为鸟雀会回避血腥气,生怕会得失败,没想到那棵大树上很快飞落七八只麻雀,不停的啄食着草籽。 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停歇,细细的鸟腿抽搐几下,就再也不动了,从头到尾没有半柱香的时间,凌哥走过去看看,还用手指试探着碰碰那些麻雀,眼角有一点红,同他最开始发现的那只是一样的。 那只不过是啄食了毒死的蚂蚁,而这些是直接吃了染了他血的草籽,过程不算太快,反而更加容易得手,凌哥早有准备将这些死麻雀都拢起来,扔到花圃的中间,抓几把土盖上,料定这里就是个死角,任凭其他的人都不会发现。 叫人吃不准的是,凌哥不知这里确切是哪里,出了门,外头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把守,还有每天送新鲜蔬菜肉类的人又是谁? 他变得特别有耐心,只因为他知道这一切在下个月的五号之前摸清楚,他就有逃生的希望,没有武功又有何妨,他举起自己的一双手,笑得格外清甜。 平时,他不说话,那个丫环都管不住自己的嘴,等他稍许做出些姿态,一见她就簌簌发抖,或者嗷一声转头就躲到墙角不住用头撞墙,都能引得她乐不可支,用言语吓唬他,简直成了家常便饭,凌哥所能得到的讯息也就更多。 他慢慢归拢,明白自己这个药人的出现全拜当今的太后所赐,那么下令杀人灭口的那一位,必然也就是太后了,也难怪杀了这许多人,也不会害怕被追究,天大地大,太后可是皇上的生母,几乎可以只手遮天,掩盖所有的罪行。 线索越明确,凌哥越想要努力的活下去,他必须要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再想办法替养父一家伸冤! 终于,有一天,他寻到机会,摸到灶房,在烧好的热茶中,滴了十多滴指尖血,茶水的清香正好掩盖住了血腥气。 毒性果然发作的很缓慢,大概一个时辰后,那两人才发觉出不对劲,脸色已经发青,绿蕉不置信的转过头来看着凌哥,手指都举不起来:“是你,是你下的毒。” 第二百九十三章:误入歧途 凌哥说到此处,眉梢眼角都俱是平静一片,仿佛这个故事的主角不是他,那些人也不是因为他而死:“沈大人,你看我这双手,也是杀过人的,要不要捉拿我一起归案?” “捉拿也是等你的案子告破以后。”沈念一的神色同样波澜不惊。 “看沈大人的样子,似乎对我说的这些并不太吃惊,还是说知道以你的官职是肯定无法撼动太后之位,所以决定先将我给舍弃了。”凌哥想要笑的,牵扯到伤口,笑声化为呜咽,“沈大人,你可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推托不想说出这些,不是,不是先前的那些理由,不是的。” “是因为你心里头还存着一点儿念想,只要一天没有告知旁人,就能够安慰自己,总有一天会得报仇雪恨,不会让养父家中的灭门惨案就此不了了之的。”沈念一如何会猜测不到他的内心,“要是你都说了,我却拒绝了你,那么这件事情纸包不住火,我必然会将你送到太后面前,当成是漏网之鱼,当然,你这个药人还是要承继本来的命运,被当成药引,痛苦而死。” 凌哥一双眼死死看着他,这个男人,什么都瞒不过他的双眼,可是,他会是自己的救星吗? “如果要将你送去太后面前,那么当初也不用这样费心费力的救你。” “当初,你不知我的真实身份。” “那么,我也可以很诚恳的对你说一句,太后老人家的身体很健硕,我数日前才见过,红光满面,声音朗朗,别说恶疾了,连隐疾都没有,太医院的太医都说,照着太后的身体,活到耄耋之年也是绰绰有余。”沈念一有些怜悯的看着他,“肖凌,你想报仇的心,我是懂的,但是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想你误入歧途。” “你是搪塞,是狡辩!”凌哥哪里肯听这话,挣扎着翻身却又根本不能依靠一己之力做到,“我就知道朝廷中人都是伪善之辈,什么大理寺少卿,什么嫉恶如仇,听到背后的来头是太后就害怕了,就胡乱寻个理由来欺瞒我,沈念一,我看错了人,我相信错了人!你就是皇上朝廷的走狗,你不配那样大好的名声!” 沈念一知道他心中凄苦难当,也不反驳,只是静静看着他,这样年纪的时候,旁人家即便家境不好,家中的儿子,依然会当做宝贝一样呵护着,而他什么都没有享受过,亲情,父母双亲,都没有,他连自己完整的身体都快要没有了,能够抓住的,大概只有孙世宁与他共同的那一点点记忆。 如果没有孙世宁的出现,凌哥都害怕自己会因为那种极致的痛楚,将那几年暂且也能当是好日子的养子生活给忘记了,所以,他只想要紧紧的抓住她不放。 “我不是像破灭你唯一的希望。” “你怀疑我,怀疑我的话,我告诉你,这一路上,我不止是毒杀了那两个丫环,你以为他们能够轻而易举的放过我,追踪的人很快就到了,但是我已经成了天底下最脏最臭的乞丐,就算扔在他们脚边,他们大概只会掩鼻而去,而不会多看我一眼的,我却寻着机会又趁机毒死了四五个人。” “你不过是求得自保,如果你不杀那些人,那些人就会带你回去送死。”沈念一听出他已经快要濒临崩溃,一手按在他的脑袋边,沉声说道,“肖凌,我没有要欺骗你的意思,太后的身体确实很好,我也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但是那些话都转过几个人的口,也不知是真是假,又或者是那人当真为了吓唬你,添油加醋出来的,不过线索依然存在,必然是同宫里头的人有关。” 有些怀疑是正确的,凌哥养父一家的死,没有背景深厚的人,根本掩埋不掉,虽然不是太后亲为,不过也可以从太后身边查起:“我已经安排人先去长春宫。” “长春宫是哪里?”凌哥呆了一下,又问道。 “长春宫是太后居住的地方,他们没有提及吗?” “不,不是长春宫,他们也确实说了一个什么宫,但肯定不是长春宫。”凌哥太想要回忆起细枝末节,然而这会儿他全身疼痛的好似要撕裂开,根本没有办法安静下来细想。 “不用着急,你先休息一会儿,回头我让人送份宫中所有宫殿的名字给你看,想来这样能够帮助你尽快想起的。”沈念一站起身道,“你最好睡一会儿。” “沈大人,你要走了!”凌哥发了急道。 “是,我要去做些部署,更加要派出人去你以前的家中,将那些尸体都找出来。你知道的办案既要有人证也需要物证,尸体有时候,也是很好的证据,因为死人都只会说实话。”沈念一对他方才的怒气丝毫没有介意,“我没有不相信你,吃过这样的苦头,还能够对萍水相逢的其他孩子伸出援手,我相信世宁的话,也相信小叶的话,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他离开得很快,正安堂中有蜻蜓和郑大夫照顾着,暂时不会有问题,当然,如果他再留得久一些,就会见到凌哥夺眶而出的眼泪,他知道越是表面坚强的人,越不想被旁人见到眼泪,所以,他恰当好处的回避了。 孙世宁压根就没有走远,在外面的大堂里等着他出来,疾步赶过来问道:“他都说了?” “都说了,应该和太后没有关系,他甚至都没有听到过长春宫,有人栽赃诬陷太后,或者是以讹传讹。”沈念一其实心里头也是微微松口气,“他得到的消息是太后身有恶疾,你瞧着太后像是要奄奄一息的样子吗?” 孙世宁摇摇头道:“我估摸着她老人家没准比我还身强力健的。” “所以,如果只是用来治病,太后犯不着要这样兴师动众的炮制出一个药人,他的药性很毒,指尖血都足以毒死几个成年人,这样的药性普通人是承受不起的。”沈念一眯了眯眼,更何况宫中的太医,根本不会故作这样的玄虚,即便是得了效果成了事,回头皇上追究起来,同样吃力不讨好,是要掉脑袋的,太医们的头脑都清楚明白得很。 “郑大夫这边会不会有线索?”孙世宁提议道。 “他走的是正道医术,凌哥身上这个实在有些邪气,我瞧着都不像是天朝中人所为。”沈念一的话音才落,郑容和已经从门口走出来。 “是,他身上的毒性邪门,肯定是高手炮制的,应该不是那位所谓的养父,要是有这样的能耐,肯定不会拖家带口被这样容易的灭门,坏人也要惜才,如此人才说啥就杀,以后谁敢再有勇气替坏人做事。”郑容和这些天也绝对没有闲着,将能够翻阅出的古籍都遍寻一周,依然找寻不出同凌哥相似的病例。 “没准他的体质也很稀有,很多年才能找到一个,所以有记载下来的就更少。”孙世宁补了一句道。 “他有提及,被做出同样药人的候选不止他一人,但是他唯一成功了。”沈念一沉吟下后道,“这样珍稀的品种,我不太相信,因为死了几个追踪的人,就肯轻易放弃。” 人力物力都不止是两三年的成就,加上为了带走他,甚至能够灭口全家,另外又好吃好喝的供养起来,只等着一个谄媚献宝的机会,这个宝不见了,岂非要双脚乱跳,翻遍每一寸土地都要将人翻出来。 凌哥没有武功,脚程更不会快,这一路,居然对方连他的衣服边儿都没有摸到,肯定还有其他的原因所在,只是凌哥不知道,没有发现而已。 “你们说,要是那些坏人本来就想把他送到天都的皇城里去的,虽然他跑了,但是一路都是往天都的方向,而且到了地以后,就停下不走了,那么算不算自投罗网?”孙世宁试探着问道,“而对方也不过是在等一个时机。” 郑容和同沈念一对视一眼,都见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要是被孙世宁言中,那么从凌哥和小叶见到范继明抛尸开始,是不是已经重现陷入了圈套之中,对方不是不再抓他,而是在一个稍许大些的范围内将其放养,反正知道他在那里,总是在那里,哪一天需要了,再直接带走。 还有一点,凌哥身上的毒性已经压制不住,对方想要借用旁人的手来控制住这种平衡,那么天都城内最好的大夫,大概就属郑容和,医治疑难杂症的高手。 当然对方没可能会想到,郑容和身上也有当过药人的回忆,所以医治起凌哥就更加驾轻就熟,如今人已经治好的差不多,而沈念一即将被其所提供的线索牵引,要去寻找出更多的细节,而无法一直留在正安堂中。 危机就在眼前,甚至迫在眉睫。 沈念一下意识的抬头去看,红桃正蹲在梁上,咧开嘴冲着他笑,孙世宁也跟着抬起头来,声音很轻很轻:“是不是,有人会来带走凌哥了,时间就要到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调虎离山 “没准。”沈念一冲着红桃招招手,她得令跳下来,主动站在孙世宁身边,“你送她回去,三天里都不要来。” “为什么!”这一次是两个人齐刷刷提问。 “这里不安全。”沈念一言简意赅,他很明白不确定因素太多,事情没有完全发展出来前,没有人能够真正的控制住,“红桃,带她走。” 孙世宁同他经历过的不止是死人与厮杀,见他神情肃然,知道如今这风平浪静之后,即将迎来的是更加不容易应对的凶手,她不会吵着闹着要求留下,手无缚鸡之力,留下不过是个累赘,她只是走到门前才很快的回头看了一眼。 沈念一清楚她是在担心其他人,做了个手势,她看懂了,他会都部署周全,不会让任何一个正安堂里的人受到莫名的伤害。 红桃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孙世宁察觉到回给她询问的目光,红桃嘻嘻笑道:“老头子说,女人都呱噪,小媳妇倒是一点不吵,难怪一一喜欢你,他最怕吵。” “在山上,不是都很安静?” “老头子比十只鸭子加起来都吵。” 孙世宁本来心情有点沉,听她这样一说,倒是放轻松了:“你要是愿意,一直待在城里也行,我另外置个小宅子,一起住?” “那当然不行,小媳妇是要嫁给一一的,以后你们一起住,我想你们的时候,就来玩,老头子管不了这么多。”红桃掰着手指,说得正起劲,迎面一辆马车横冲直撞而来。 这个时分,来往的行人不少,见着那股气势汹汹的架势,生怕被马蹄一脚踩上,顿时平和热闹的大街上哭喊声一片,还有孩子尖锐的呼叫声,一切来得太多,红桃已经警惕的想将孙世宁藏掖到身后,无论是否冲着她们来的,都必须要小心。 那辆马车已经踢翻了十多个摊子,几个行人摔倒在地,有个孩子不知怎么坐在路中央,哇哇大哭,孙世宁哪里还看得下去:“红桃,去棒棒他们。” “那你?” “我不会有事情的,大白天的,要是有坏人,我会大声喊,你就能回来救我。”孙世宁轻轻推她,“快去,千万别伤了人。” “好,要是有坏人,你一定喊我。”红桃飞身迎上去,先一把将路中央的孩子抱开,又将一些碍眼的藤筐木板尽数踢飞,离得近了才更加清楚的发现,那辆马车真的是在赶路,而且驾车人的技术很好,如果不是行人自行引起的恐慌,根本不会伤到人。 她低下头来,看看怀中的孩子,孩子张着嘴,两泡眼泪盯着她的脸,红桃用衣袖替他擦了擦,立时旁边有妇人哭喊着过来将孩子给抱走了,手里头一空,再看看街面上留下的一片狼藉,心里头发慌,猛地转过身去。 孙世宁所站的位置,空空一片,不见人影。 等红桃重新回到正安堂,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告诉沈念一,她把孙世宁给弄丢了,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越说越伤心,哭得比刚才那个孩子还凶。 沈念一无奈的让蜻蜓去打盆水来给她洗洗:“你不是答应要哦寸步不离她左右的吗?” 她嘴巴张一张,想要解释,眼泪又扑扑往下掉,她虽然不谙世事,也知道那辆马车来得蹊跷,否则的话,怎么就偏偏赶在那个时候,一定就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然后掳走孙世宁。 沈念一也不多话,站在那里等着她哭完,红桃听他没要指责的意思,慢慢放了心,将眼泪擦干,拍着胸脯保证道:“小媳妇是在我手上丢掉的,我一定会去把她原封不动的找回来。” “她是一颗青菜还是一个地瓜,还原封不动,你怎么就知道她是被掳走的。”沈念一没好气的回道,原来还指望红桃的身手能够帮帮忙,谁知道是越帮越忙。 “否则的话,为什么马车走了,她就不见了,这个伎俩应该叫做,叫做调虎离山!”红桃的嗓子哭得有些哑,样子更可怜,“一一,小媳妇会不会被坏人欺负。” “她不是被抓走的。”沈念一走出门口,向着东南角的位置看,她们方才回去的就是这条路,在离这里不远的两条街开外,也是通往宫中的必经之路,对方急急忙忙的,是想往宫中去吗? 他看似无意的做了个手势,又折返回来,红桃的眼睛却真尖:“你刚才一招手,为什么对门那个卖果子的就跑了!” “这个,你倒是看得很清楚。”沈念一没正面回答。 “那个卖果子的,一直蹲在对面,我没想到是自己人。”红桃踮着脚尖往外头张望,“对面卖豆花的也是,还有那个卖簪子的,那个卖泥人的,那个……” 沈念一掩住她的嘴将人拖进来,已经长得够人高马大的,还非要踮脚,别人做来是小鸟依人,她就是泰山压顶:“不用看了,就那一个。” “你让他去做什么?” “看看那辆马车的去向,还有车上坐的是什么人。” “小媳妇真的不是被坏人抓走的?” “应该不是,那辆车可能也不过是个凑巧。” “说的也是,小媳妇明明答应我,说要是有坏人就大声喊我救命,但是她没出声。”红桃用手比划了一下,“我就离开了一小会儿,她已经不见了,有人专门等着我离开,带她走的。” “除非是一下重击,否则就算她没有武功,也不是那么容易掳走的。”沈念一知道,这个带走孙世宁的必然是熟人,而且还是她觉得很重要的事情,很重要的人,会是谁? 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在一炷香以后回来,沈念一耐心听他说了几句话,又让他依旧蹲到原地,继续卖他的果子,凤庆郡主回来了,还回来的这么急,车上只有郡主一个人,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不成! 被沈念一料中,孙世宁让红桃去救人,红桃才离开,身后就有人喊她,一转身,见着熟人:“杨公公,你怎么会在这里?” “孙姑娘,六皇子有些事情要直接同你说,请跟我去一次夹圈道。”杨公公只身一人,站在阴影里,低声说话。 孙世宁才犹疑了一下,又转眼去看红桃,红桃已经抱起了路中央的小孩:“我与同伴说一声。” “孙姑娘,事出有因,最好不要。”杨公公踏前一步,“我能出来的时间也是有限。” 孙世宁深知杨公公的为人,既然皇上,寅迄和沈念一三人都觉得其可靠,那么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红桃找不到她,必然会回正安堂告诉沈念一,他会猜到大致情况,反正去夹圈道也用不了多少时间,等回来再同红桃解释。 两人上了马车,车厢的门窗都遮得严严实实,里头的人看不见外面,外面的人也看不见里头,杨公公还特意解释了一下:“按理说,在夹圈道的人是不能出来的,六皇子出不得,我也出不得,孙姑娘也知道,要是急事出来一两次,看守的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提防着被有心人看到,被回禀到皇上面前,谁的颜面都不好看。” “六皇子,他还好吗?”孙世宁坐在光线黯然的车厢中,行驶的倒是很平稳,夹圈道的日子要是换做平头百姓,那么得过且过了,偏偏寅迄是堂堂的皇子,他还是那样的性子,她不明白,皇上怎么忍心,既然要捧一个儿子,也不用将另一个重重踩踏在脚底,难道寅迄就不是亲生的。 “六皇子近来倒是心平气和了不少。”杨公公是个精细人,又在宫中多年,见过的真不少,孙世宁的神情一览无遗落在他眼底,也难怪六皇子和沈少卿都看重此女,孙姑娘无论在谁面前,都是一贯的不卑不亢,她看人只看善恶,不看尊卑,听说前些天,二皇子才在她手底下吃了暗亏,回去发了好大一阵脾气。 那些吃闲饭的,见二皇子生了气,纷纷献宝,说是要出手教训教训,让她知道点厉害,二皇子也不是徒有虚名,很清楚孙世宁背后还有个得罪不起的沈念一,更何况二皇子同她哪里来的深仇大恨,还不是因为一个沈念一,才心有不甘。 杨公公不禁冷笑一下,二皇子对沈少卿的那点心思,路人皆知,可惜有贼心没贼胆,委实成不得大气候,皇上这一番青眼有加,真是别有用意。 “他的性子莽撞,收敛收敛,以后总是好的。”孙世宁点到为止,没有继续往下说,有些话,也不该她这样身份的人说出口。 “不过,六皇子一直牵记孙姑娘,时常会提起你。”杨公公微微笑起来道,毕竟还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在宫里头,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人在外头的时候,没有帮衬的下属,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展不开,然而足不出宫的,反而能够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否则那些深居宫中的娘娘们,又如何会这样耳聪目明。 “他对朋友一直很好。”孙世宁回答的很巧妙,同时也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正。 第二百九十五章:越礼 杨公公笑笑,宫里头的人,哪个都知道说话的分寸,他这样的更加知情识趣,车厢中安静下来,孙世宁其实也有些累,最近的事情太多,脑子都快不够用,她忽然哆嗦了下,有些不好的预感,不知这一遭去的是好是歹。 马车停在夹圈道前,杨公公先下车,孙世宁见他腿脚略有不便,还伸出手去扶,杨公公简直是受宠若惊:“孙姑娘,不必如此。” 她却是顺手的习惯,下车一抬眼,见到寅迄站在门前,等着她的到来,说真的,没见着人之前,她还有些悬着心,这会儿是非常时期,如果杨公公被人买通,来做恶人,她也只有自问倒霉。 寅迄很瘦,整张脸都削下来,反而显得眉眼有些锐利,本来肃着的面容,在见到她的刹那,流露出来的笑容,热切中带着欣喜,眼底燃起的璀璨星光,几乎将他的身周都点亮起来:“大妹。” “六哥。”孙世宁脆生生喊道。 “沈念一怎么照顾你的,你看看,人都清减了。”寅迄摆出一副兄长的姿态,迎着她进屋,杨公公没有跟随进去,“你手上的伤可都养好了?” “好得差不多。”孙世宁不避讳的将一双手放在他面前,如果没有寅迄的指点,绝对没有好得那么快。 寅迄低头细看,孙世宁的手掌小小的,手指本来很纤细,皮肤的颜色比手腕处要微微粉一点,能够看出是簇新长出来的:“平时穿衣吃饭,麻烦吗?” “都可以,除开太精细的活,比如穿针引线这一类,其他的都和平常一样。”孙世宁见他目光中带着怜惜,自然不会说,十根手指的指节至今都不能完全弯曲,就是不能做出紧握成拳的动作,何必呢,何必要让一个被锁在牢笼中的人再多替她担心。 “沈念一,他最近还好吗?”寅迄没有抬头,问了这句话。 孙世宁一怔,按理来说,寅迄不会问这样的话,他与沈念一素来有些水火不容的势头,虽说沈念一不以为然,从来没有与其正面冲突,只是步步退让,但是寅迄寻她赶到这里,绝对不会是问一声好,其中必然还有更严重的问题。 “他是不是很忙,所以你不开心。”寅迄的语气很淡很淡,那种平平无奇的底下,藏着令人不易察觉的暗河。 “他素来都很忙,反正都在天都城内,怎么忙也是碰得上,我们也算是越礼了,平日里没有成婚的男女哪里有这样方便说见就见的。”孙世宁的话说到这里,讪讪笑起来,她与寅迄还不是说见就见,好歹人家还是奉了皇命在此禁足的。 “那么,他管不管你的生死安危!”寅迄的声音猛地抬高几分,一双眼直勾勾看着她,“他肯不肯护你周全!” 孙世宁见他发火,有些不明白:“六哥,你的意思是什么,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在这里,没病没伤的,还要怎么护得周全,总不能让他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左右,再说了,我也不是那么金贵的,普普通通个小老百姓,谁会成天找我的麻烦。” 她见寅迄咬着牙关不说话,轻轻笑道:“六哥还不相信我能够照顾好自己吗,我不愿意做那攀附乔木的丝萝,双脚站定在实地,才是我想要的。” “那么,他到底知不知道,后宫待选送上来的名单中,写着你的名字!”寅迄怒气汹涌,一想到他得来的消息,而且他千真万确双眼所见,名单上头赫然就是孙世宁三个字,差些没双手一松,将名单落在地上。 旁边的小太监笑着去接,还不知情,只说呈送上来的名单仅有一份,千万不能弄脏了,又说皇上看过名单十分满意,让底下的人将此事速速办妥,填充后宫,也好回应了太后说宫中十多年没有孩子的苦闷。 “我知道,他也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你就没一点着急,还是你想三个月后真的入了父皇的后宫,成为那百余名嫔妃中的一名。”寅迄见她笑容不减,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沈念一不是最有办法,他如何不打通关节将你的名字划去。” 孙世宁听沈念一说起过中间的关键所在,细节太多,不方便同寅迄都一一说明,见他急成这样,想必也是为了她好,她是绝对不会入宫为妃的,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来得清楚,她低声问道:“六哥,你人在夹圈道,是如何见到那份名单的?” “你别管这些旁枝末节,我只问你,沈念一有没有着急过,他有没有想办法替你脱身。” 孙世宁按住了他的一只手,她的手受伤以后,一直冷冰冰的,所以衬得他的手掌火热:“六哥,你不必为我发急,我们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 “当真?”寅迄似乎不相信,“那份名单已经过了父皇的眼。” “是,皇上过目,但是我不会进宫。”孙世宁说得斩钉截铁。 寅迄才算是信了七八分,他方才情绪波动过大,这才发觉孙世宁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视线钉在那一处,一动不动,这下子,孙世宁想要收回手就显得太刻意,不收回的话,他的目光灼灼,实在烫人,两厢尴尬之余,听得门外杨公公咳嗽一声。 “大妹,你稍等片刻。”寅迄主动将手抽离,大步走出去,孙世宁才稍稍松口气,他这个人的性子就像一团火,虽然能够提供暖意,又太容易令得身边人受伤,杨公公还说,他近来心平气和,方才差点连桌子都掀了,这就叫心平气和? 她在屋中转一圈,这是寅迄的书房,架子上都是些史书,桌上合着一本中庸,才翻了几页,门外有小太监进来沏茶,她不便多走动,干脆坐了下来,小太监沏了茶也不走,站在她身边:“姑娘要不要用些点心?” “不用了,我等六皇子回来说会儿就走。” “杨公公说,六皇子可能要耽搁些时间,才让我来问过姑娘。”小太监似乎有些为难。 “六皇子在忙什么?”孙世宁才要站起来,却见到杨公公进来,“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劳烦公公给六皇子带句话,我先行告退,以后有机会再过来看他也是一样的。” “孙姑娘,六皇子还有好些要紧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你不能走。”杨公公陪着笑,好不容易才将人给请了来,如何能才说几句话就走。 “已经都说完了。”孙世宁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里是夹圈道,旁人不得进出,开始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已经是个特例,没想到更多的特例随之而来,寅迄肯定是去了什么人,而且需要详谈,她看杨公公一眼。 杨公公当然明白这个女子的聪慧,知道是瞒不过她,只好又重重的咳嗽了一声,避开正面回答。 “杨公公,夹圈道不方便久留。” “孙姑娘是不同的。”杨公公瞪了那个小太监一眼,“快去将芙蓉蒸饼取来给孙姑娘。” “六皇子还没有尝过。” “给孙姑娘先吃!”杨公公都快直接动手了,怎么一个两个都脑袋笨嘴巴倔,如此难调教! 小太监抱着头跌跌撞撞跑出去,孙世宁微微笑道:“我怎么觉得夹圈道比我上回来的时候,改善许多。” “六皇子在这里,毕竟是金枝玉叶,也不能真让他吃这么多的苦。”杨公公低声回道。 孙世宁站起来,走到书桌前,将那本中庸轻轻的翻转过来,果不其然,里头哪里是白纸黑字,画着都是一幅一幅的线描图,还没有等她看清楚,杨公公几乎是扑身过来,将那本中庸抢到手里头,冷汗都快流出来了:“孙姑娘,六皇子不喜别人动他的东西。” 也不知道孙世宁看到多少,不过才一眼,应该是看不出端倪的,孙世宁当然不会强人所难,只是愈发觉得书房里藏着许多秘密。 既然不能够向她揭示,那么又为什么要在这里迎客,她略有不解,也很清楚是不方便询问的,小太监将热气腾腾的芙蓉蒸饼捧到跟前,她很喜欢那种深浅的粉,由浓而淡的荡漾开来,正如初夏时,水中芙蓉的艳色,取一块,放进口中慢慢咀嚼,也是清香可口的味道,中间是莲蓉馅儿,甜而不腻,她一口气吃了两块,还在挣扎要不要再伸出手去。 杨公公见她不再提问,偷偷转过身去,印一印额角的汗,而寅迄也已经回来,踏进门来,二话不说往孙世宁身边一坐,小太监连忙递手巾,他随意擦擦,照着她的样子取过一块,也慢慢吃起来。 两个人并排坐,一室宁静。 半晌,寅迄低下头来笑道:“大妹,这个地方,我倒是住习惯了,虽然不能出去,也没有哪里不好,要是能够常常见着你,就更加好。” 他的心意,十分里头说明白了六七分,孙世宁却不能承接,她心中牵记挂念,这辈子都不能放下的,恐怕只有沈念一一个人,最初时,沈念一救过她,是恩人,再后来,他们经历太多的事情,有些情愫就像是慢慢缠绕进血肉皮肤,在体内顺着热血循环,想要另外取出撇开,恐怕是不能够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得了便宜卖乖 寅迄没有为难她,很快将话题给收拢,他挥挥手先让杨公公领着人出去,孙世宁还没回过味来,屋中就又只剩下他们俩个,还有桌上已经半凉的芙蓉蒸饼。 “大妹,我在这里已经数月。”寅迄的声音有一点点茫然,他本来就会显出孩子气,这种时候,尤为明显,眼睛睁得很大,却不知道在看着哪里,茫然的焦点落在孙世宁身上,渐渐转为清明,“大妹,我不明白。” 她不做声,只是听他说话。 “不明白父皇为什么这么恨我,这么不喜欢我,我没有做过很大的坏事,他却将我弃之敝履,将我丢弃在夹圈道中,任凭我自生自灭,我自记事以来,他就没有给过我好脸色看,我心里头对父皇又是敬畏又是害怕,然而父子血亲在那里,我又忍不住想亲近他,每天都盼着他会来看看我。” 寅迄脸上露出落寞的神情,孙世宁觉得特别熟悉,是,她在凌哥脸上也见过类似的,凌哥没有见过亲生父母,他想要从养父那里等到多一点的亲情,养父却又死了,不止是养父,一家人,上上下下都为了他死了。 孙世宁心里头好像有个念头闪了闪,来不及抓住,她很是着急,恨不得在心口狠狠抓上两把,将那个念头从身体里头拖拽出来。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寅迄关切的停下来看着她。 “宫中有什么嫔妃得了怪病?”孙世宁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嫔妃最多不过得些寒症热症的,还需太医及时治疗,否则的话,不能在宫中长此以往的待下去,皇上的龙体要紧,生病多日的嫔妃会被挪移出去,搬到一个专门用来养病的地方,说是养病,那地方也和这里差不多,成天成天见不着一个外头人,有些嫔妃再也没有出来过。”寅迄到底知道的多些,“况且,就算病好了,也不能立时自行出来,要等着皇上的口谕,若是皇上还记得这一位尚且好些,或者有些手段,钱财,能够请人在皇上面前提点提点,否则的话,依然出不来。” 他多看孙世宁一眼:“大妹,宫里头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是皇子,都恨不得离开那鬼地方,远远的,永远都不回来才好。” 孙世宁知道他想说的,还不仅仅是这些,如果可以离开,就不用在这里受苦,或许皇上会乐意发配这个忤逆子到远远的封地,从此以后眼不见不净,但是寅迄不会走,不知为什么,她就是确定这一点,正如,她觉得三皇子的温文尔雅,与世无争背后,同样隐匿着叫人捉摸不透的端倪。 寅迄又问道:“你怎么突然想问这些?” “我们孙家的生意最近有些麻烦,大概是宫中的娘娘们有些不满,采办的公公发了话,要裁剪掉一多半,我不是为了这事儿头痛脑热的,怎么说,我也是孙家当家人。”孙世宁笑着道,“要是孙家的生意折损,我对不住九泉之下的父亲。” “我看你也没多放在心上。”寅迄很是爽利的走到门口,杨公公就在那里候着,他低声说两句话,又侧过脸来看着孙世宁笑,“这些都不是大事。” “六哥,你在夹圈道待了些日子,看着是有些不同了。”孙世宁大致猜到他要做什么,外头人为了这些生意挤破脑袋,大概在皇子眼中还真不算什么,哪怕是不得宠的皇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有些事情,这会儿还不方便告诉你,回头我同你细说。”寅迄深深看她一眼,“大妹,我不会在这里太久的,你等我出去。” “好,六哥出来,我在明月楼摆上酒席,替六哥庆祝。”方才寅迄去见过什么人,说了什么事,眼中的那抹晶光想要掩饰都藏不住,孙世宁心里扑扑的跳,不敢细想,只求不是坏事。 他亲自送她出来,到了门前斟酌片刻,单手搭在她的肩膀,动作很轻,俯下头,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大妹,宫里头的确有人生了恶疾,却不是嫔妃。” 说完,他将手放开来,转身回屋,是杨公公再按着原路将孙世宁送回,路上笑着问道:“孙姑娘不用担心家里的那些琐事,六皇子开了口,孙家的生意不会出问题,他开了口,柴公公不敢做小动作,也真是奇了,孙家的胭脂水粉从来没出过岔子,他不知是被谁挑唆了,居然想分这杯羹,孙姑娘是个善心的,否则不用说六皇子这边,只要沈少卿稍许提一句,也够柴公公吃不了兜着走。” 孙世宁笑而不语,已经得了便宜当然要卖个乖,要是知道还有寅迄这个门神,那么就不必前头的麻烦,让柳先生到宫里走那一遭,买通那位曲公公,就当做是买一颗棋子,方便日后再用。 她开口让杨公公直接送到正安堂前的那个街口,自行下车,杨公公临了多了句嘴:“孙姑娘,这话原本不该我说,可是六皇子一片真心,孙姑娘若是舍不下沈少卿,不如早早了断了才好,如今这样,看着不伤人,长痛却不如短痛,孙姑娘是个明白人,要是我说错了话,只骂我两句解气,我也是,不忍心,姑娘千万不要同六皇子提及。” “我不会的。”孙世宁站在车边,杨公公没露脸,她盈盈行了个礼,马车转个头,就回去了。 没等她转回身,沈念一立在她背后,低声道:“去夹圈道了?” 孙世宁惊喜莫名:“你如何等在这里?” “红桃又哭又闹,以为你被坏人掳走了。”沈念一很自然的牵住她的手往回走,“我说要真是坏人就没那么容易得手,想来想去,必然是熟人找你去说说话,除了六皇子,还真没请得动你的人。” 孙世宁瞪了他一眼,不凶,更显得俏皮:“这话说的没边,我哪里就忽然金贵起来了。” “六皇子不是找你念旧去了。” 孙世宁妙目流转,轻言莞尔道:“沈少卿这是要审我的架势,天底下的人都说沈少卿料事如神,那么不如请沈少卿猜猜,六皇子找我去到底说了什么?” “猜中如何?” “猜不中如何?” 沈念一抑不住低声而笑,笑声冽冽,很是中听:“猜不中的话,任凭处置。” “好,你猜。” “六皇子在夹圈道,反而收了心,用皇上的原话来说,早知道关起来才能替朕分忧,那么就一直关着才省心,你别看他貌似双腿不得松泛,手中握有都权利却被从前多的多,皇上其实是在试炼于他。” 打从沈念一在夹圈道见到杨公公出现,就知道事情绝对不像外头人看来那样简单,不明真相的外臣,都以为是皇上年事颇高,开始度量权衡,要选一个合适的接班人,这个想法绝对没错,然而踩寅迄捧寅容这样,几乎让亲兄弟同室操戈事情,却不会是皇上做出的决定。 只看三皇子寅容的反应就知,寅容要是输,怕也就是输在太聪明三个字上头。 “如果是宫中朝廷的事务,想必他不会急着找你,他不喜欢拖你下这趟浑水,夹圈道不是说不能进,他一定是觉得事关重大,才让杨公公来请你去,要是这般想的话,此事就是涉及到你自身,又让他担心不已,甚至他觉得,连我出手都未必能够保得住你。” 沈念一一句一句的分析下去:“思来想去,我猜测他是见到了那份候选入宫的名单,在上头又见到了你的名字,大吃一惊后,按捺不住了。” 孙世宁叹口气,她做什么要同他打赌,这样的问题原本也难不住他。 “皇上的管教还是让他有所收敛了以往的火爆性子,至少知道先将找到跟前,问个究竟,而不是直接带着长剑,冲到皇上面前去质问,父皇一把年纪,还着急填充后宫,到底算什么!”沈念一眯着眼,笑得更欢,“皇上这一步棋,走得真好。” “他以前会这般鲁莽冲动?”孙世宁听了只会跟着骇笑,手提宝剑,冲到御驾之前,就算是皇子也是重罪。 “所以,你知道皇上为什么每每被他气成那样了,他生母去世的早,性子天生野性,这个年纪再不收敛,日后必然要闯出大祸端。”沈念一回眸看向她,“我都猜对了没有?” “都对,没有什么瞒得过你。”孙世宁没有说过,输了的话,她给出什么赌注,由始至终,沈念一也饿没有问过,他一向爽利大方,明知道寅迄对她的心意,也不会当面表示出不满的意图。 孙世宁想着杨公公的那句话,当时听来似乎要她以后疏远六皇子,再细细想,要是杨公公真是那个意思,又何必亲自来接送,言下之意,沈少卿一身都要忙于公务,如果真要挑选良婿,她还有几成机会,不如趁早把握。 沈念一就站在她的身边,她掉过头去看他,他的侧脸格外精致俊美,眉目如画,仿佛是精雕细琢的佳作,细观下,挪移不开眼,她听得自己轻轻叹口气,很轻。 第二百九十七章:骄傲 她以为沈念一不会在意这种细节,他是那种只看大事的人,没想到,他停下脚步来,这是熙熙攘攘的大街,前面十多步就是正安堂的大门,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不轻不重:“世宁,我不会阻止你见任何人,哪怕对方同我一样钟情倾心于你。” 孙世宁呆在原地,这话明明不像是从沈念一口中说出来的,但是千真万确,两个人的手还牵在一起,她有个小小的习惯,尾指不自觉的勾住他的,手指没有恢复的时候,他刻意会照搬这个习惯,显得分外亲昵。 这是,她同其他人不可能再会重复的亲昵。 “不要以为我不说明,不生气,不争风吃醋,心里头就没有你。”沈念一直视着前方,不知怎么,脸颊处的白皙底下,渗出一点点可疑的粉,“世宁,我说过几次,等手中的案子告破,我们就成亲,你的父母已经不在,我的父母又一时没有音讯,,这些都无伤大雅,我随时可以回山上一次,请师父下山主持,甚至让红桃去也是一样。” “你一直在等我,每个人心里头的耐心都是有限,我不想渐渐的,就将你的耐心都磨平,这样子势必会伤害到你,但是手头上的案子一个未完,一个又牵扯进来,好似偏偏要同你我作对,这样子下去怕是要成为一个死循环。” “世宁,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比你还着急,急着娶你进门,急着与你订下海誓山盟,白首不相离,因为我知道你的好,而旁人分明也都能看到,我不想你被别人抢走,哪怕你心里头又一点点动摇,我都不想见到,世宁,你是我的,从我第一眼见到你起,我知道,一切都已经注定了。” 孙世宁明明想要回应他一句半句的,但是舌头好似打了结,什么都说不出来,鼻子跟着发酸,视线中模糊一片,她赶紧垂下眼帘,想要掩饰自己的情绪,她明明应该欢喜的,这些话,从沈念一口中说出来,她明明应该欢喜的。 可是,为什么她哭了,以为能够控制住的情绪,被沈念一的一席话,说到失态流泪,她心里头没有委屈,沈念一做的那些都真正是公务要紧事,他已经做得够好,眼底血丝,不知几日不曾合眼,她跟在身边见过他破案的劲头,也见过那些可怜人的尸体,如果让她摸着心口说一句,她同样会说,将案子都破了,再成亲也不迟。 今天是怎么了,杨公公的一番话,又引带出沈念一的一番话,她双手按在脸孔上,不想让他见到自己的哭态,因为每个人哭起来都不够美貌,而她更加没有哭的理由。 他格外温和,也不扯开她的手,而是轻轻圈住她的肩膀,声音更低,更沉,却缠缠绵绵能够钻进她的心里头一样:“世宁,我知道你委屈。” “不!”孙世宁放下双手,不想再掩饰泪痕,如果再不开口,等于是默认指责沈念一成了罪人,实则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他不是。 她胡乱的用衣袖抹着脸,这动作更像是从红桃那里学来的,沈念一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心里头柔软的好像能随时挤出水来,取出干净的帕子递给她,她狠狠的抽过来,用力擦拭,差点将脸皮都给擦破了。 “我没有委屈,你做的都对。”孙世宁抬起眼来看着他,“如果你将那些事情都放下,只求来哄得我开心,我会于心不安,你还记得吗,那一次,你在停尸房里对我说过的话,要是放任凶手多一个时辰逍遥法外,就是让死者更加多痛苦一个时辰,这是你的职责,在你我相遇之前,我一直为此而骄傲着,因为你而骄傲着。” 沈念一静静看着她,静静听着她说话,孙世宁最喜欢他的这份尊重,显得特别与众不同:“我也从来买没有想过要离开你的身边,我可以等,等到有一天,时机适合,男婚女嫁。” 明明哭起来像只小猫,说起话来又那么清脆利落,沈念一一把将她拥在胸前,根本顾不得身边人瞟过来的目光,孙世宁贴近他的胸口,听到他的心,跳得格外用力,她有些痴迷于那个充满生命力的节奏,舍不得将耳朵移开。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周围的人,周围的声音,都好似离得很远很远,目光中只有彼此,呼吸中只有彼此,其他的都不再重要。 “小媳妇!”红桃的声音宛如平地一声雷,将两个人给震开了,就见着一卷红影,飞扑而来,都没多看沈念一一眼,将人给紧紧搂住,“太好了,小媳妇回来了。” 那模样,好似孙世宁是她的媳妇一样,孙世宁只觉得她双臂力气惊人,差些被掐的透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掰开些,红桃恨不得将她的手脚都捏一遍,看看出事了没。 “我们进医馆再说。”孙世宁是后知后觉,街上十多个人站定看向这边,也不知是方才他们俩一时忘情,还是被红桃的大喊大叫吸引,反正那些目光都透着古怪。 “也好,你一定也累了。”红桃狗腿的点点头,丝毫没有察觉,“你回来就好,我都急坏了。” 红桃只一心等着孙世宁回来,没有问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平安无事就是最好,冬青也在正安堂里,她其实更加着急,见到孙世宁,眼圈都红了,却不吱声,将煮好的银耳羹端过来,放在其手边。 孙世宁才惊觉自己的鲁莽,她以为这样跑一圈,花费不了多少时间,寅迄也没有害她之心,等她回来再解释两句就好,却没有想到,让大家都白白担心了一场,如今风声鹤唳,她要是再出了点岔子,谁都不敢去想这个后果。 “冬青,我没事的。”她端起银耳羹,轻声说道。 “是,看到姑娘回来,我们都安心了。”冬青的声音有些哑,分明是在别人见不着的角落里偷偷哭过。 孙世宁更加觉得愧疚,她回头去看沈念一搬救兵,他轻咳一声道:“以后,就算是进宫见皇上也必须留下话来,否则我们急的用头撞墙也于事无补。” “是,沈大人!”她回答的特别大声。 冬青没说话,嘴角微微扬起,挂了点笑容,红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而笑道:“你们看看,一个两个的,眼睛都肿肿的。” 说完,红桃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可怜不,还没甜汤喝。” 孙世宁赶紧把手里的让给她,红桃最是好哄的,乖乖端了碗坐旁边大口大口开吃,冬青又去盛了两碗出来,孙世宁问道:“郑大夫他们都喝了吗?” “姑娘放心,都喝好了,连我都喝过大半碗,只有你们三个了。”冬青见红桃已经喝得底朝天,可怜兮兮往这边张望,“灶房里还有,你去盛便是。” 孙世宁喝了一半,想起要紧的事情,将碗一放,盯着沈念一看,他立时察觉到:“怎么了?” “六皇子说,宫里头确实有人得了恶疾,却不是嫔妃。” “他说的?” “我随口问了一句,他告诉我嫔妃如果得了恶疾会被送去特殊的地方养病,根本不可能有了恶疾还留在后宫中,对皇上来说,这样子太危险,即便再得宠的妃子,除非是刻意瞒着,恶疾这事儿也瞒不下去多久的。”孙世宁仔细回忆寅迄说过的每一句话,“临走之前,他就说了那样一句话。” 很显然,寅迄开始的时候,并不想说,他早就知道些什么。 “你说夹圈道除了你这个外来的,六皇子还见了别人?” “是,而且是比较重要的人,他离开见客,大约是一炷香的时间,而且让杨公公在屋子里守着我,我看倒不像是怕我走掉。” “而是怕你走出去,看到那个来客是谁。” “我这样一个孤陋寡闻的女子,见到了也不认识,何必防着。” “如果那个人是你认识的呢?” “怎么可能,我统共才认识几个人,十根手指都数的过来,多半还都是大理寺里头的,你手底下的人平白无故总不会跑到夹圈道冒险去见六皇子,而你却不得知。”孙世宁本来含着笑的,见沈念一的样子再认真不过,“你猜测去见六皇子的人就是大理寺的,是我认识的其中之一。” “你也说了,你统共只认识几个人,他特意回避着,就是不放心让你见到熟人,他倒不是要防着你,是怕你多心,否则的话,根本不用让杨公公带你去夹圈道说一大堆的话。”沈念一沉吟片刻后道,“这个不用你费脑子,我会派人去查,你方才想起的那句话,六皇子应该是在暗示什么,宫中,恶疾,不是嫔妃,那么范围一下子就缩小了。 能够有实力养出药人,费心费力了几年的,也绝对不会是一般的太监与宫女,肖凌一味指向太后,太后的身体情况,他实在是清楚的很,一年到头,喷嚏都不打一个,最会保养的,哪里来的恶疾,皇上的话,就更加不能,上朝之时,群臣多少双眼睛盯着,更何况,要给皇上治病,更加不需要这么偷偷摸摸的行事。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算皇上将他喊到面前,要将他来做成药人,恐怕他也不会拒绝,那么还会是谁,是谁! 第二百九十八章:有所改观 这一次,沈念一亲自将孙世宁三人一起送回去,冬青连晚饭都替大伙儿做妥当,蜻蜓一直送到门口,知道怕是几天不得见人,依依不舍的,就差要牵着衣角跟回去过日子了。 孙世宁冲着他招招手,他赶紧凑过来听,听得笑眯眯,眼睛弯的像新月,坐到马车上头,沈念一才问道:“你同他说了什么,乐开花了。” “姑娘让我在明月楼订了三天的小菜,蜻蜓天天有花雕鸡吃了。”冬青笑着道,“正安堂里,能够做事的其实就蜻蜓一个,也够他忙的,我们还商量着,要不要雇一个人替他们打扫做饭,花销也不大。” 孙世宁正色道:“回头我就让柳先生物色个老实可靠的,月钱我来出就好。”她的话堵在沈念一前头,“你与郑大夫都为正安堂出力出钱,我如今又不是两手空空,这一小笔还付得起。” 沈念一笑笑没有反对:“我已经从大理寺里头搬回原来的地方住,想带着你去认认路。” “里面要是住着三姑六婆的,我可不要去。” “哪里有这些烦人的,我自己都受不了,我家两位双亲又是特别喜欢清静的,连天都城内都不想住,只有一个做事很好的青嫂和两个做杂役的。”沈念一说给她听,青嫂是以前老家带过来的,话少勤快,做了一手的好菜,上回回去,觉得院落有些疏荒,让其另外寻两个帮工,就不知可有将趁手合适的人找到,家中有所改观。 “那院子可大?”孙世宁这话要落在旁人耳朵眼里,只当她是嫌贫爱富。 沈念一了解她,连忙说道:“院子不大不小,左右开明,绝对不会迷路。” 孙世宁果然点点头道:“那样才好。” 沈念一撩开车帘,向着鲁幺说了个住址,冬青却是个识货的:“姑娘,那儿的宅院怕是抵我们家十来个了。” “沈少卿家大业大,若是住在犄角旮旯的,才真是奇怪,况且狡兔三窟,他家还不止那一处宅子。”孙世宁低头而笑,心境真是一拨一拨的,前头从夹圈道回来,心里头还乱麻似的糟糕,被他了了几句就彻底解开,如今呼吸间都没有那种沉甸甸的发腻,原来,她的那颗心,一直就等着他开口。 她飞快的抬起头来,见红桃没精打采的趴在窗口边,冬青识趣地闭目养神,只有沈念一含笑看她,眼神烁烁,她不好直视,咬着嘴唇避开来,心头却是一通扑扑乱跳,好似两个人的感情又更进一步。 到了沈家的宅院,沈念一特别客气,伸手扶她下车,这是规矩,做给有心人看,院门打开,青嫂走出来,孙世宁看一眼,略微放心,同她上次受伤时的那位差不离,容长脸,和和气气的,不难相处。 青嫂哪里是简单的人物,瞧着沈念一小心翼翼的样子,已经猜到来的是重要人客,赶紧回过头,吩咐了身后人两句,迎了出来:“大人回来的正好,晌午才将院子整理妥当,要是早一步回来,都是乱糟糟的不能看。” “这位是孙姑娘。”沈念一先介绍人。 青嫂略有耳闻,也知道自家公子小时候订过一门亲,姑娘姓孙,后来两家人却再无联系,她是做下人的,不好打听,如今两人携手回来,又是同样姓孙的女子,想必是同一人,都说自家公子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怕是千辛万苦的将没过门的媳妇给找到了,赶紧要给孙世宁行礼。 孙世宁懂得这些规矩,抬手扶了她的手肘,微微笑道:”青嫂不必客气,我只是过来看看。” 红桃在旁边早憋不出,从后拉扯她的衣袖:“小媳妇,小媳妇,我不喜欢做坐~~马车,腿酸,我们进去坐。” 青嫂赶紧让开:“是,是,哪里有站在门口说话的道理,里面坐才是。” 一行人往里走,前院收拾的妥当干净,树枝修理过,看起来格外挺拔,青嫂指着前头:“上回大人说要搬回来,我赶紧出去打听,只说城里料理花草树木最好的是陆家,我跑了一次,对方少东家很是客气,给派了五六个好手,才三天功夫都做好了,又问这个宅子可是沈少卿名下的,这些生意人当真厉害,不用自报家门,打听得一清二楚,瞒都瞒不过去,那位少东家笑说与大人有些渊源,给出的价钱也十分合理,我瞧瞧也好” 沈念一低声对身边人道:“这渊源原是说给你听的。” 孙世宁想到当时寅迄不住将名贵牡丹源源不断往孙家送的场景,心口微微一抽:“青嫂怎么弄称呼你大人,她是你家老宅的,不该喊你少爷?” “母亲说是既然已经搬出来就不要排着那个,特意让她改了口。”沈念一见红桃仰着头看其中一棵的树冠,“怎么了?” “老头子平日最喜欢坐的那棵树和这个很像,一一,等你和小媳妇成亲,我就回山上去,我想家了。”红桃眼底有一丝迷茫,很快又振作了精神,“这会儿小媳妇身边不安全,我舍不得走。” 当着外头人,孙世宁听了小媳妇三字有些涩然,才想让她改口,就见到远远跑来个孩子,转眼到了面前,一脸的欢喜:“沈大人,孙姑娘,冬青姐姐,红桃姐姐,你们都来了!” “我答应经凌哥,保他安全,他年纪太小,其他地方也不合适,就先带他住在这里。”沈念一解释道,“等案子解决,小叶要跟着郑大夫学医的。” “凌哥留下,我也留下。”小叶也是个固执的性子,认准一条路就不肯回头了。 青嫂见来了这许多人,急着要去张罗茶点饭菜,沈念一拦着道:“不必准备,她们就要走的。” “这怎么行,客人都来了,如何有就走的道理。” “青嫂,你家大人多少天没合眼了,我们只是来认认地就走都,不妨碍他休息,即刻就走的。”孙世宁还担心沈念一的眼睛,这个人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旧疾暂时不发作就使劲消耗自己,回头要是再发作,岂非耽误大事。 沈念一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按住她手背,冲着她一笑:“我自己晓得好歹,既然如此,我送你们出去,坐鲁幺的车。” 青嫂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要是老爷夫人在不知要开心成什么样子,少爷这是终于开窍了! 孙世宁坐上车一直沉默不语,冬青凑过来问道:“姑娘,我瞧着沈大人家的都好相处,想必以后公婆也都是知书达理,好相处的,姑娘不必担心。” 红桃在一边还助威:“小媳妇放心,一一的武功极好的,有他护着你,天底下都没人敢欺负你。” 孙世宁被她们俩逗笑了:“我哪里闲心想这些,你们看着比我还能操心。” “姑娘替沈大人分忧是不错,只是姑娘的身份毕竟是平头百姓,沈大人手底下的案子又牵涉甚广,个个来头都大过姑娘,姑娘行事前千万不可鲁莽,定要斟酌再三方可。” 冬青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孙世宁当然明白其中道理,只是有些事情倒像是长了看不见的手,硬生生将原本想要置身事外的她使劲往里头拖,沈念一就站在漩涡的正中央,她怎么可能完全做到袖手旁观。 马车停在孙府门前,孙世宁下车向鲁幺谢了俩句,这个爽直的汉子怪不好意思的摸着后脑勺直笑。 红桃眼睛尖:“小媳妇,你家那个后妈好像在等着你。” 可不就是薛氏,左顾右盼,分明在等人,见着她们三个,陪着笑脸迎上前来:“我的大姑娘真正是比朝廷里的大官都要来得忙,也是能者多劳,别人家的十个男人加起来都比不上来。” 孙世宁知道她说话向来喜欢夹枪带棒的,这一句已经算是好话了,再想想近来家里头的事情,轻描淡写了一句:“二娘这样着急等我回来,莫不是宫里头要来人了。” 薛氏当真没想到她这样一猜就中,不过涉及到孙家的家业,又有柳先生留下的那句话,你当真以为大姑娘还同以往那样,孙家的这点家业,她自不放在眼中心上,但是你们孤儿寡母的想要保全,还真的不能缺了她。 柳先生素来是对事不对人,有一句说一句,所以薛氏很能听得进他的建议,原先还有三分的质疑,孙世宁一出手,才真正知道有没有,柴公公既然写了拜帖,说要亲自到府上坐坐,同孙家当家人详谈。 这个时候,薛氏可不敢再争大,知道对方等于是指名道姓要见孙世宁,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唯一一个知道她去向的冬青也不在屋里头,她已经恨恨地捏过世盈一把:“都是你爹生的女儿,怎么她这样厉害,你竟然不及她的十之一二,所有的风头都让她占尽了,你以后又拿什么同她比!” 世盈被捏痛得差点哭起来,委屈喊道:“大姐真的厉害才不会同我和弟弟争家里头这些,母亲难道要她成天在家中称大,才算满意吗?” 薛氏听了这句觉得有有些迷糊又有些道理,缓缓松开了手。 第二百九十九章:人在屋檐下 薛氏别无他法,居然只能到门口来等,等到天黑,宫里头的人来了,孙世宁要是还不回来,她只能自己硬着头皮顶上,这种时候才明白,要见面重要的人物,感觉并不好受。 幸好,孙世宁先一步回来,让薛氏松了口气,跟在她后面:“宫里头的人说来就来,大姑娘,好姑娘,你是孙家的当家人,好歹换件裙子,方可见客。” 孙世宁很客气,道了声好,将薛氏给打发,薛氏也知道做人,见她们三个也累得发慌,那边灶房炖好的鸡汤面,巴巴的送过来,红桃眉开眼笑,坐在一边开动先吃起来。 “什么要紧的人,还指使姑娘这样那样的,嫌弃姑娘寒酸,那她当二夫人的,怎么也不出资给姑娘好好整治两身新衣新裙,用得到的时候,给个笑脸,用不到的时候,一张嘴比刀子还利。”冬青忿忿不平道。 孙世宁笑着转身捏她的嘴角:“她管她说,我们不必费心同她争辩,你才跟了我的时候,每次说话都不超过三句,如今也是练出来了。” 她说着话,想到冬青还是父亲带她进孙府时,亲自挑选给她的,那时候,她还艳羡过世盈的两个丫环口舌伶俐,衣着打扮地道,直到她受了牢狱之灾,冬青使劲了力气,请来沈念一将她捞出,她才知道父亲留给她的是怎么样的福将。 当日不死,沈念一的功劳都不能记在第一位,冬青肯定是要拔头筹的,有些话,她知道冬青不会接受,但是她心里头,就没有再把冬青放在丫环的那个位置,如果可以并肩而坐,她很愿意,手边坐着的人是能够让她安心的冬青。 孙世宁知道薛氏今天是给足了她颜面,礼尚往来,她真的换了一套簇新的衣裙,揽镜而照的时候,她低声道:“二娘知不知道来的人会是谁?” “总是宫里的那些采办公公,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反正都面白无须,我实在分辨不出区别。”冬青实话实说,孙世宁禁不住笑着直摇头,她赶紧扶住了,“姑娘别动,头发还没梳好,真不知道,连见沈大人都不用这么多讲究的……” “好了,好了。”孙世宁拍拍她的手背,“人在屋檐下。” 红桃吃得饱饱,凑过来看热闹:“我要不要也去?” “你同冬青都在屋里等我。”孙世宁轻咳一声道,“说几句话罢了,又是在自己家,没有危险。” 红桃还是不放心:“万一有个好歹……”孙世宁摸摸发髻边,红桃留意到她的发簪与众不同,贴近了想看个仔细:“这是什么?我以前都不曾见过,老头子的好东西不少,却没有这样的。” “是一个仵作送给我的防身之物。”孙世宁喜欢她的天真,也不瞒着她,“叫做纤指簪刀,适合我这样没有武功,旁人也不会防备的,到时候足以防身。” 红桃起了兴致,扑在她耳朵边,低声问道:“一一应该教过你技巧。” 孙世宁倒是奇怪了:“你如何知道?”这事情,她以为只有他们两个人私底下知道。 “老头子教过一一三招,一一曾经笑说是三岁孩童玩的把戏。”红桃忽然重重咳嗽一声,应该是学着沈念一师父的口气,先摸摸下巴,才道,“你最好先别笑话,哪天等你知道派什么用处,再来谢为师也不急。” 孙世宁听她说到三岁孩童时,脸孔一红,沈念一倒是没有取笑的意思,还夸她学得很快,那三招确实简单有效,而且很容易上手,她只以为是他特意教授于她,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一层的渊源。 “既然一一教过你,那么你就去吧。”红桃对老头子的武功实在有信心,挥了挥手,回头就去问冬青,“还有没有其他点心,我再吃两块?” 孙世宁到了前厅的时候,所谓的客人应该已经到了,她不紧不慢的往里走,薛氏客客气气的正在听对方说话,那位冬青口中面白无须的柴公公,见着她进屋,顿时眼睛一亮,差些从椅子中站起身,迎上来。 毕竟也是宫里头见过世面的,生怕这个举动吓坏了孙家的千金,又赶紧端坐好了,薛氏笑着说道:“大姑娘听说公公要来,特意梳妆打扮,说要见过贵客。” 孙世宁也不想揭破她的信口开河,在已经备下的座位坐了,柴公公是上首,她在他的左侧,柴公公见她脸上都不见一丝笑容,居然被这样一个清秀面容的女子镇住,方才同薛氏说到哪里,一时半会的都没有想起来。 “柴公公既然登门拜访,想必是对孙家的生意有些指教。”孙世宁不想在这里多浪费时间,决定长话短说,直截了当。 柴公公脸上挤出个笑容来:“孙家的胭脂水粉,一向成色极好,价格又公道,宫里头的娘娘都很是喜欢,这些年又从来没有出过岔子,确实叫人放心。” “这个月不是才裁剪了孙家一半的生意。”孙世宁不同他多费口舌,开口就问了这一句,“我原先想着是不是下个月就停了我们工坊的工,收拾收拾,以后另寻门道了。” 柴公公进门后,见薛氏都是唯唯诺诺的样子,想着这孙家一门都是妇孺孩子,应该很好对付,才松了大半口的气,在孙世宁出现后重新吊到了嗓子眼,脸上的笑容是绷不住了:“孙姑娘真是会说笑,孙家家大业大,怎么能够说停就停了呢?” 薛氏听出孙世宁压根就没打算客套,赶紧给她使眼色,她只当看不见,眼帘下垂,半盖住眼,谁都瞧不出她的心绪,柴公公背后一通冷汗,他当真是财迷心窍,居然新官上任就想先去动孙家的这一摊。 到底是谁同他说,孙家的当家人孙长绂急症暴毙,家里头只剩下一个寡妇和几个不管事的孩子,夏公公原先是看着熟人面不好意思割舍,如今是他掌权,他坐镇,还哪里需要顾惜旧人,当然先找容易下手的开刀。 这一半的生意砍下去,他暗暗盘算过,至少能让自己一个月多赚一两千贯,这还仅仅是个开头,他边惊叹夏公公的病生的及时,居然将这样个金饭碗扔了给他,边还在算计到底压制住孙家还能多得到多少好处。 孙家第一次送来的五百贯见面礼,他打开看一眼,就冷笑着扔在一边,他没有尽数退回,秉着不拿白不拿的信条,那个送钱来的,甚至都没有说得上一句话就被他打发了,这种时候,要是孙家不妥协,他就索性预备大开杀戒了。 没想到,真正是没想到,才隔了五六天,已经有人传来消息,说孙家的大姑娘,不是如今的那个寡妇所生,而且早早给订下了亲事,要是个小卒小吏的,还能够忽略了,没想到却是大理寺的沈念一沈少卿,他当时吃惊不小,居然还能想到,既然是俩亲家,沈少卿如何没有来替孙家说情。 沈少卿的手段本事,朝廷宫中上上下下,只要是没有瞎,没有聋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柴公公的第一身冷汗都还没来得及干透,另一边又有消息过来,六皇子寅迄着人过来发话,孙家的生意总是孙家的,谁也别想动一根手指。 如果说,沈少卿这人讲究颜面,不会为了这些身外物来寻一个公公麻烦,沈家那是什么样的家底,回头真结了亲家,没准都不要孙家大姑娘抛头露面再操劳这些,那么,六皇子那个小霸王的个性,委实叫人头痛脑热。 要说六皇子还被关在夹圈道,是皇上不疼,太后不爱的角色,那么这几个月来,陆陆续续从夹圈道发出来的那些消息又说明了什么,都知道宫里头消息最灵通的其实还是些公公,宫女的,因为在贵人身边服侍的时间长了,又相互有耳目来报,那么柴公公还真的不是一个傻子。 他真的就再没坐住,连忙送了拜帖到孙府,要求与孙家当家人面议,也就是要见见这位低调到不得了的孙姑娘,私底下他又着人再去打听,才知道自己当真做了错事,这位孙大姑娘怎么会是寂寂无名之辈,连太后都已经召见过,满口的称赞。 还有个更加令他胆颤心惊的消息,至今尚不明朗,他简直都不敢去细想,所以打从孙世宁进屋,他就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见她落落大方,衣着素淡,然而坐下来以后,根本没有薛氏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他知道是遇到棘手的人物了。 “孙姑娘莫急,这个月说是只要孙家送一半的货色,并非是要裁剪,而是,而是……”柴公公本来是想好了三四个不同的借口,到时候胡诌两句,对方应该不会当真,说说笑笑的就过去了,可是这边才张了口,孙世宁的目光看过来,他的话语掐在嗓子眼里,居然吐不出来。 能够让沈少卿赏识的女子,他真的是糊涂了,居然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柴公公的笑容大概是比哭更难看:“孙大姑娘,我就直说了吧,有人也看着你们家这块生意,想要分一杯羹,我就是,就是想试试看。” 实话说了一半,孙世宁回头去看薛氏,薛氏在旁边压根没吱声,见到那雪亮的目光,同样吓得不轻,敢情她平时都只是装模作样,在应付家里人。 第三百章:只欠东风 孙世宁嘴角带着一点点笑容,手指在桌面敲两下,她心里头笃笃定定,柴公公已经说了实话,那么这次详谈得到目的已经基本达到。 柴公公等不到她的明确回答,心里头直发急,哪家没出阁的姑娘这么厉害,难怪旁边那位夫人自打她出现就没有再敢开过口,看样子,他上来就摆错了棋子,招惹哪个都不该招惹这个。 “孙大姑娘,要是你一定要问出是谁家乡分这杯羹,,我也不是不好说。” “我不想知道。” “啊?”柴公公嘴巴张得老大,这句话,算什么意思! “公公没有听错,我真不想知道是谁要风这杯羹,天底下做生意的人多,哪个都想多赚钱,这是人心所向,无可厚非,也不能说是错,公公新官上任,抹去原先那些的交情,想要重新栽培自己人,也没有错。”孙世宁微微笑道,“公公既然都说清楚了,那么我心里头也有个数, 知道并非是孙家的货色出了岔子,就不用担心,至于接下来该如何做,我说句不中听的,这个活计我管不来,怕是公公也管不来。” 柴公公见她起身要走,也顾不得颜面,几乎是追着问道:“大姑娘要是听闻到什么,请一定要告知于我,我不是有意要得罪孙家。” “公公还是错了,公公得罪的并非是孙家,孙家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为皇家提供所需的生意场,算不得什么,公公坐到如今的位子,想必也不是简单容易的事情,要是自己走错一步路,那也怪不得别人了。”孙世宁走得不慢,她不同意冬青的话,就是这些太监之间也有差别。 杨公公也是厉害的人物,然而她从来不敢看轻对待,这位柴公公,怕是比拟起来,就是个跳梁小丑的角色,没见到人之前,她还悬着两分心,这会儿算是都放下来了。 “大姑娘明示,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柴公公当然不敢上前阻拦孙世宁,只得扯直了脖子喊问道。 “公公,难道心里头还没想明白吗?”孙世宁走到门前,见柳鹿林等在那里,“柳先生,没事了。” 柳鹿林点点头,大姑娘认真起来,当真是厉害的很,明着是应对柴公公,暗着也是隔山敲虎,给了薛氏一记重击,一举两得,真是下得一步好棋:“我们走的那一步曲公公的棋子,是要放弃了?” “为什么要放弃?”孙世宁反问了一句,“柳先生做得很好,孙家有柳先生坐镇,真是比什么都强。” “大姑娘赞誉,柳某人不过是留在孙家吃口闲饭。”柳鹿林不紧不慢的跟随在孙世宁身后,“大姑娘已经猜到柴公公的位置保不住,所以说什么都是白费力气了。” “看他的年纪,在宫里不少年,居然不明白他得罪我们都没有关系,但是妄想偷梁换柱,不知自己的分量轻重,才是最致命的。”孙世宁回过头,见薛氏站在那里,柴公公脸色灰败,告辞而出,薛氏向着他们这边看来,目光中含着掩饰不住的探究。 回到屋中,冬青笑吟吟迎上来道:“姑娘今天算是吐了一口郁气,真是平日不发威,关键时候一鸣惊人。” “你如何知道的?”孙世宁四下张望,“红桃去偷听了?” “红桃不放心姑娘的安危,说是反正也没有人能够察觉到她的所在,就伏在屋顶上听了大半,她说柴公公的脸色比锅底都黑,根本不是姑娘的对手。”冬青指着外头,“她放下心,又推说肚子饿,去那边灶房找东西吃了。” “今天,预备要宴请柴公公的,二娘必然是备得不少的好酒好菜,红桃想必是有口福了。”孙世宁洗了手,冬青另外端了她喜欢的碧梗粥,她就着两碟清口小菜,尽数都吃完,坐在窗台前,微微发怔。 “姑娘已经将孙家的麻烦处理好了,怎么还不见露出喜色?”冬青收拾好碗筷,见她双眉间分明写着一个愁字,“是在为沈大人担忧?” “冬青,我有些累了。”孙世宁在旁人面前没有流露出过的倦态,“红桃不在,我同你说几句话,说出来大概会好受些。” 冬青赶紧走到她身边来,斟了热茶在手边:“是沈大人同姑娘说了什么话?” “不是他,他一贯对我很好。”孙世宁知道沈念一整个人近乎完美,任凭是谁也挑不出他的刺,这样一个人心心念念对她好,每次危难之时,他都会得及时伸出援手,两个人的感情也是循序渐进,只等着适当的时机,两人完婚。 不知为什么,孙世宁却觉得累,这种感觉本来是深深埋在心里某个不起眼都角落,她不去想,就可以佯装没有,却被杨公公的那席话给彻底钓了出来,沈念一身居要职,他又素来嫉恶如仇,根本放不下那些案件,虽说如今尚是太平盛世,然而大理寺中,又哪里讨得真正的清闲。 杨公公的意思是让她细想后,另作择婿的抉择,不,她更加不会选寅迄,要说大理寺还是繁忙到足不点地之地,那么宫中便是一趟浑水,是她根本不会想要涉足于其中的,连薛氏想要送世盈进宫,她都不忍心,更何况是自己。 冬青虽然贴心,有些事情还是不能理解,只得静静陪在她身边,孙世宁低声问道:“冬青,很多人挤破脑袋想要到天都城来,为什么,我还是时时想起以往的日子?” “那时候,姑娘有夫人陪在身边,如今夫人不在了,老爷也不在了,姑娘一直牵记的不是以往的日子,还是盼着双亲依旧在身边,你想着若是回去,便能够享得天伦之乐,承欢膝下。” “你说的也对,要是我离开天都的话,你会不会跟着我一起?” “姑娘如今的家在这里,要走也是嫁到沈大人府中,还能到哪里去?” “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孙世宁的声音低不可闻道。 “姑娘,你这样一走,沈大人可要急死了,你看看沈大人生怕姑娘有个闪失,让红桃前后左右的跟着,他已经尽力而为了,你怎么忽然说走就走!” “要是一辈子都这样呢?”孙世宁苦笑一下,若是父母指婚,最开始就平淡如水,相敬如宾,大致反而没有她想得这许多,便是两个人的感情深了,反而不堪细想。 “一辈子这样,姑娘的意思是一辈子都要担惊受怕,牵肠挂肚的?”冬青侧过头来看着姑娘,“姑娘在认识沈大人的时候,就知道他的身份职位,那时候,姑娘为什么不怕?” “那时候,以为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所以没有担心。” “现今万事皆备,只欠东风,姑娘却要临阵逃脱!”冬青睁大了眼睛,声音都不知不觉的抬高了。 孙世宁只差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孔,这些话,她也就能够同冬青说说,换做是随便哪一个,都会笑她不知足,身在福中不知福,冬青的话很好,问她以前为什么不怕,现在才怕,见面的第一天,她就知道这位是当今大理寺的沈少卿,如果没有后来一步一步的走下去,根本也走不到两情相悦。 她居然胆怯了,曾经默默说过要尽所有可能陪伴在沈念一身边的她,居然胆怯了,她质疑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安生,在见过那些尸体,见过那些千丝万缕的案情,见过那些凶残的人犯以后,孙世宁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让自己清醒清醒。 “姑娘,你要去哪里?”冬青将孙世宁抓过搭在椅背上的披风,一阵风似的往外冲,急得想要拦住她,红桃呢,红桃去哪里了。 孙世宁感到自己的一定要去见见沈念一,有些话要是这会儿不说,过了这股冲动,她大概又会想要重新去找个蜗牛壳背着,然后不肯探头出来,在意的越深,反而顾忌越大,这样的道理,人人都明白,想要认清自己的情况,却不那么简单。 她足下生风,已经到了孙府的门口,看门的见她穿着软缎的衣裙,又跑得那么急,以为出了大事:“大姑娘,这是急急忙忙的要去哪里?” “府中的马车可在?” “在,我就去给大姑娘安排。”看门的跟着发急,正要转身去寻已经歇下的车夫,见着一团红影迎面扑来,吓得大叫着往后直退。 红桃吃饱喝足,听到冬青的呼唤,赶紧追出来,正好见着孙世宁站在门槛边,脸儿发白,穿的是一身的湖水蓝,迎着风,好似随时会被卷走,她是大大咧咧的性格,这会儿却有点不祥的感觉,在山上的时候,老头子曾经说过她,心思简单,对各种危险的濒临会比常人来得更加敏感一些。 这会儿,风平浪静的,那种不安的感觉却尤为明显,她不太会说话,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给孙世宁听,只知道孙世宁要去见沈念一,也不多说话,搂住对方的腰,已经跃身而出。 夜色沉沉,两个人在屋顶起伏,轻盈到无声无息,融入进一大片的沉寂之中。 第三百零一章:软肋 尽管只来过一次,红桃却熟门熟路,她从高处携着孙世宁落下,足底发出沙沙的响声,孙世宁一口气始终憋着,到这会儿才感觉到眼花头晕,不能适应这种频率的跳跃奔跑。 “小媳妇,你不想要一一了?”红桃抿着嘴角,忽然来了这样一句。 “不是。”孙世宁想都没有想过会真正离开沈念一,离开他的日子,她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 “那么,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你是怕自己成为他的软肋,老头子说过,每个人都有软肋。”红桃眯起眼来,想起一点事情,一一下山的时候,老头子问他,你可知道自己的软肋在哪里,一一站在山坳的风口处,那天的山风很大,吹得他的头发,衣摆猎猎作响,她有些舍不得他离开,希望他答不上这个问题,老头子就能留他下来。 沈念一却摇了摇头道:“师父,我没有软肋,双亲都不在身边,你老人家足以自保,我不知还有什么值得牵记挂念。” 老头子摸着长长的白胡子,笑得眼睛都快瞧不见了,指着沈念一道:“说大话,以后要吃苦头的。” 沈念一没有反驳,剑眉星目的俊雅中写满的傲气,他转身下山,健步如飞,瞬间已经消失在视野中。 红桃瞧着看不见的人,回身问道:“我为什么总是听不懂你们的话?” “听不懂才好,听不懂就不会伤心难过,为他人平白无故的担惊受怕。”老头子笑眯眯的朝着反方向走,“晚上去打两只兔子来红烧。” 红桃抓抓头发,没有异议,既然不懂,她也不会去深究,拍拍手就去后山抓野兔,直到她想念起城中的沈念一,下山来遇到孙世宁,她有点恍然当年老头子的话,软肋,原来一一的软肋长得一副小媳妇样,看着是很讨人喜欢,只是需要小心翼翼,生怕她吃亏受伤。 所以,她愿意留下来绝对不仅仅是因为小媳妇答应请她吃更多好吃的,而是她想帮一一的忙,把他的软肋保护好,不然一定会很痛很痛的,就像有一次,她不小心脚底踩空,落下很深的山谷,重重摔在一块大石台上头,全身都快要散架了,那种痛,蔓延到全身,根本不能克制。 “我是他的软肋。”孙世宁的声音很小,红桃简直想要冲过去握住她的嘴,生怕那句话能将人给融化在风里。 “一一绝对不会因为这样就放弃的,他认定一条路,一个人,都不会回头,老头子说这是他的性格,很好,以后能成大事。”红桃认真看着她,“小媳妇,你要是想要逃跑,我会生气的,我会很生气去把你抓回来,把你吊起来,用力打一顿,一一对你这么好,你怎么忍心让他伤心。” 孙世宁还没有反应过来,红桃猛地扑过来,那股力气何其大,重重将她撞出去,后背撞到不知是哪里,她低呼喊痛,红桃却没有打算放过她,将她一双手紧紧抓住,两个人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眼珠对着眼珠。 “小媳妇,你答应我,不会离开一一,你答应!” 孙世宁都能听到红桃磨牙的声音,是谁说红桃不谙世事,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因为在山上住得日子太久,疏于表达,再加上天生人高马大的,才显得有些木讷,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有股暖暖的细流从心底流淌出来。 红桃的手劲很大,渐渐移到她的肩膀,脖颈侧边,孙世宁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努力的挤出一个笑容来,没有要挣扎的意图:“红桃,如果可以的话,你打我一掌。” “我的手劲大。”红桃瞧着那近在咫尺的小小脸孔,清秀娟丽,与沈念一的英俊挺拔却格外的相配,她咬着牙又道,“你还没答应我。” “打我。”孙世宁的嘴角凝起一丝笑容,慢慢闭上眼睛,“打醒我。” 红桃不明白她到底要做什么,但是一只手掌已经高高举起:“你自己说要的,别怪我下手重。” 一股劲风,几乎在刮到脸颊边的刹那停住了,孙世宁缓缓睁开眼睛,沈念一站在红桃的身后,低声呵斥道:“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红桃要做什么,世宁你又要做什么!” 红桃最怕见到沈念一板脸,赶紧先推托责任:“小媳妇让我动手的,我是听她的话,我没做错事,不能怪我。” 孙世宁领口的挟制一松,呼吸通畅许多,明明夜风的温度稍凉,她的额角居然有一层薄汗。 沈念一甩开红桃的手:“你先进屋去,我有话同她说。” 红桃不太放心,还替孙世宁解释了一句:“她也没做错事,我没打算真打她的,你别打她。” 沈念一简直是啼笑皆非:“我怎么可能打她,青嫂晚上蒸了三丁包子,你去拿了吃便是。” 红桃跑得比兔子还快,沈念一等到只剩下两个人,才更加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让她打你,她手劲大,又不知道轻重,这一巴掌下去,你的脸能够肿三五天,如何见人?” 孙世宁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不说话,沈念一还以为她是受到惊吓,刚想安慰两声,她已经扑上来,双臂绕住他的脖颈,嘴唇紧紧贴上来,他反而怔住,很快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软玉温香之中。 不同于平时的羞怯,孙世宁的吻很重,几乎是咬住了沈念一的嘴唇不肯放开,她全身总有一处不知名的地方在叫嚣在发痛,她想通过这种缠绵而激烈的方法,将这种痛楚传递给沈念一,剖析开自己的心,在这皎洁的月光霜华底下,一览无遗。 沈念一不知她到底是怎么了,然而她的疯狂瞬间将他也往深渊中拖拽下去,他反扣住她的后脑勺,更加深了这个吻,等到唇齿间尝到腥甜的味道,才惊觉是有人受了伤,赶紧想要放松开怀中人。 “抱紧我,不要放手,不许放手!”孙世宁伏在他胸口,吐气如兰,手指紧紧扣住他的衣襟,声音低而有力,“不许放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你放开手。” 沈念一仿佛明白了她到底在做什么,也不多话,而是收紧手臂,将她紧拥在怀,他的臂力非凡,孙世宁却发出极低的一声满足声,仿佛要将身体完全嵌入贴合到他的身体里面才满意,直到他已经快要听到她骨架发出折断的咔嚓声,才缓缓的放松开些。 孙世宁已经彻底明白清醒,想到方才的疯狂举动,还有红肿生疼的嘴唇,方才娇羞无限的将脸孔贴在他的肩膀处,声音轻而婉转:“我大概是疯了。” “委屈你了。”沈念一索性将她抱起来,往正屋中缓缓走去。 短短的一段路,两个人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急促而发甜,其他的都不存在了一般,青嫂是多么伶俐的人,早就将红桃给带到远远的灶房去,沈念一脚底不停,将人给抱进了房间,弯身将她放下,将窗户支开一角。 屋中的灯烛很是明亮,孙世宁的脸颊红粉绯绯一片,眼睛却亮的惊人,直视过来道:“我差一点做了错的决定。” 沈念一温柔的看向她,摇了摇头道:“我的世宁,永远不会做傻事。” “会的,差一点,但是她们都比我更加清楚,什么是错,什么是对!” “她们是谁?” “冬青,红桃,原来,我才是最愚钝的那一个。” 沈念一听她说得斩钉截铁,心中微动,单手撑在她旁边的书桌桌面,俯下头来,继续亲吻她,这一次,两个人的心绪都慢慢平息下来,吻得缠绵入骨,久久都不想放开对方,屋中旖旎一片。 待到再次分开,沈念一已经抱着她坐在自己膝上,手指绕着她落下的碎发,声音清朗中略带嘶哑:“穿得这般好看,不是为了来见我。” 孙世宁吃吃笑着,将孙家接待了柴公公的事情原原本本都对他说过了,沈念一替她抿着鬓角,手指异常温柔,指尖碰触到她耳廓的时候,她禁不住小小的哆嗦一下,赶紧的窝到他怀里,仿佛是要寻求保护。 沈念一侧头埋在她的颈窝处,吸取她身上的甜香,含糊说道:“你心里头还在害怕担心吗?” 说来奇怪,孙世宁本来的那些怯意,退缩,在见到沈念一出现的那刻开始,统统的尽数瓦解,只要在他身边,哪怕是再困难再艰苦的,都似乎很快能够迎刃而解,她暗暗笑自己傻,纵容思绪胡思乱想,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就不要分开,时时相见,再没有那些烦心的念头。 “我不想同你分开。”她低低说道。 “我们没有分开。”沈念一没有说的是,否则上次去陵县为什么要捎带着她,一半却是为了化解相思之苦。 “我以为自己可以的,实则我根本离不开。”不止是目光,还有一颗心,都已经紧紧的黏在他的身上,若是强行拉扯,最后受伤的人肯定会是她自己。 “我也不能,世宁,我越来越不想放你回孙家,我想每时每刻都留你在身边。”沈念一骇笑道,“我们两个怕是都疯了。” 第三百零二章:不能自拔 这种对于一贯镇定的沈念一来说,有些陌生的情愫,反而让他有种慵懒的适宜,怀中人当然是舍不得离开的,两个人这般亲昵的姿态,他不时低下头去亲吻她的头发与手指,孙世宁分明是有些倦意,开始还说几个字的短句,渐渐的,呼吸平缓,居然在他怀中睡着了。 沈念一爱怜的将落在她面颊处的发丝替她拨开,低声道:“你就这般放心我能做个正人君子吗?” 话虽如此,面对着孙世宁,他除了化不开的爱意,还真的是暂时没有其他的念头,他背负着的东西太重,不想脚底下一个踉跄,伤到了紧随在身边的她。 他动作轻轻,将人抱着到床榻睡好,替她脱下鞋子,鞋面也是软缎的,粉绿的颜色,绣着一双燕儿,很是活泼,他笑笑把鞋子在床尾放妥,拉过薄被盖在她身上,转身将灯烛拨得暗一些,已经走到门前,想一想又退回来,站在床头,看着她恬美的睡相。 头顶咔嚓一下轻响,他一抬手,指风正好击打在红桃膝弯处,她差些摔个四脚朝天的姿势,还好在离地的瞬间,他衣袖拂过,带一把劲给化解了。 红桃知道孙世宁已经睡熟,生怕将她弄醒,轻手轻脚爬起来,笑眯眯的在窗前的椅子上坐好,沈念一跟着笑起来,做个手势,让其在屋中陪她安睡,红桃倒是也不客气,将两只鞋一蹬开,直接跳上床去,另外拉过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靠在孙世宁身边也睡下了。 沈念一替两人关门,慢慢踱步走到前院中,上半夜不肯露出头的月亮,这会儿已经完全从云层后绽露出柔和的光芒,他始终没有问,孙世宁这样巴巴的跑来找他,到底要说什么,为何会这般激动,这般热情。 抬起手来,摸摸唇角,似乎多了个小小的伤口,他想到她柔滑的舌尖,差些已经要被自己吮吸到尽数融化开来,沈念一在月华中缓缓笑起来,他在不知不觉间中了魔,这会儿便是有人给他支招,让他从里头爬上来,他都不会乐意。 方才,他自问了一句,是不是两个人都疯了,如果这样是疯了,那么就一直疯下去,也很好,只是,他尽快想要给她个名分,也好纾解了自己那份几乎于炙热的感情。 三年前,甚至是一年前,如果有人对他说,有一天,他会坠入情网,不能自拔,他最多是一晒而过,根本不会相信,偏偏越是不相信的,老天爷越是要安排给你,躲都躲不开,逃都逃不过的。 笑容瞬时凝结住,他挥手向着看似虚无的半空中抓过,就听到身边的树顶传来一声哀嚎:“沈少卿,手下留情。” 他对偷窥者绝对不会像对红桃那般手下留情,五指猛地一合,扑通一声,那人从树上摔到他面前,狼狈地趴在他脚边,几乎不能动弹,沈念一已经做好准备,如果此人要挣扎,那么他必然一脚踩住其背心,让其不得再动弹半分。 此人也算识趣,摔下来后,一动都不敢动,似乎知道沈念一是留了后招的,慢慢的将双手举高,越过头顶的位置:“沈少卿,误会,误会,都是旧相识,绝对不是坏人来的。” 沈念一听他的声音确是有三分熟悉,呵斥道:“把头转过来。” 那人还是不敢动弹,真是谨慎小心:“沈大人,真是熟人,我只是有点事情想来请你帮忙,千万手下留情。” “张千。”沈念一将人翻转过来,果真是那个梁上君子,“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想要找到沈大人也不是那么难的事情,对不对?”张千觉得后背一松,心里头也是一松,单手撑地,跳了起来,还没站直又哎哟一声弯下去,“沈大人下手也委实狠了点。” 沈念一根本没有要同他说笑的意思:“我这里没有值钱的宝物。” “有,有,沈大人这里有个大宝物。”张千搓着手,嘿嘿笑道,“沈大人应该还是同孙姑娘在一起吧?” 沈念一听他提及孙世宁,顿时警惕心大涨,当初得到那个天衣无缝的人正是张千,要是这样说来,张千怕就是后来一系列事件的源头,可惜他来去匆匆,想要抓人都抓不到,如今却送上门来:“你问她做什么?” “沈大人莫要误会,我回去仔细想想,孙姑娘应该同我有些师门渊源,所以又急着想要回来寻她问个究竟,谁晓得,路上被不相干的人与事缠身,很是麻烦,好不容易才摆脱开来,结果却晚了这些天,生怕你们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这样个无名小卒,以为我别有用心。”张千啰嗦了半天,也没有说到正题上。 沈念一已经直接拒绝了他:“她自小在乡野长大,不会同你有什么渊源,在陵县的那一次应该也是初次相见,你弄错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沈念一压根就没想让孙世宁与张千沾到一点儿的关系。 “沈大人,这个或许你尚不知情,我见过孙姑娘,问她几句话就成了。”张千本来是个会得看人脸色的,今天分明有些不对劲,“本来,我已经到了天都城中,要寻到孙姑娘也不算太麻烦,我只是生怕沈大人误会,想要先来告知一声。” 沈念一也就在孙世宁的面前,特别温和,听张千这般一说,冷笑一声道:“这话的意思是,即便我不同意,你还是会去寻到她,同她说些不相干的事情。” “沈大人,我就是怕你误会。”张千的话没有说完,沈念一右手张开,已经握住了他的脖子,他想要再说两句俏皮话,脸孔都涨成紫红色,想要用力去掰开沈念一的手,双手齐上,都使不上劲,呼吸停滞,双眼发白,差些就断了气。 沈念一当然不会真要他的性命,不过是本来有些心绪不宁,张千说话又有些触犯到底线,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稍作惩治,也是应该。 手一松开,张千滚地葫芦般,在地上挣扎着滚开些距离,躲到自以为安全的距离,才敢双手抱住喉咙,用力咳嗽起来,这会儿是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了,而沈念一也无暇去听,沉声道:“你最好相信,我不是同你开玩笑,找乐子,我说不许你去找她,就是不许,走近一步,我都有几十种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张千赶紧用力点头,他不得说话,又生怕沈念一再下杀手,人是坐在地上的,一双脚慢慢往后蹭,奈何腿肚子发软,想要逃脱都没力气,被人在身后追赶了数个月,都没有像此时此刻,离死亡这样近的。 沈念一抬起右手,很认真的看一看:“要是你真的有要紧的话,想同她说,可以告诉我,我替你转达。” 这会儿,基本就是沈念一说话,张千负责点头,否则他都怕自己没这个命走出院子。 “说话。”沈念一的耐心显然不太够用。 张千努力想要挤出几个字,实在是为难他了,嗓子显然被捏压过,受了点伤,他冲着沈念一用力摇手,示意再等他一小会儿,手忙脚乱的不知从哪里摸出个荷包,翻找出药瓶,往嘴里倒了一颗玉白色的丸子。 沈念一闻到扑鼻的馨香,毕竟是个识货的行家:“这个是玉露丸?” 张千又点头,他故意将动作幅度夸大,沈念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玉露丸是雅苑娘子的看家宝,她能够给你,可见你也不算是坏人。” 张千用手掌拍击胸口,表示他确是个好人,努力咳嗽几下,总算能够出声了:“沈大人,饶命。” “我没想要你的命。”沈念一实话实说。 张千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就是因为没想要,都能使出这样的手段,如果哪天看自己不顺眼,大概一根手指就像碾个蚂蚁似的,就能将自己碾死了。 沈念一张开手,张千丝毫没有犹疑,义无反顾将药瓶递上去,心里暗暗肉痛,这一瓶共有十丸,是他替雅苑娘子做成三件事情,好不容易才讨要得来的保命药,随身带在身边,三年来,才舍得吃了两次,如果真被拿走,他绝对是没有胆量开口讨要的,而且沈念一分明是识得此药的来头,愈发危险。 没想到,沈念一就是倒出来看一眼,又给装回去,掷回给他:“雅苑娘子一向不轻易给人玉露丸,旁人得来三两颗也是当宝贝一样,这个瓶子里倒有八颗了,你省着点吃,保证能够护你周全,活到耄耋之年。” “托沈大人的吉言,一定一定。”张千真是心有余悸,一拿到药瓶,赶紧放回去,又站得离他远远,可是他偏偏还不肯真的离开,抬起眼来,可怜兮兮的看着对方。 “还不死心?”沈念一的情绪平复下来,客气了三分。 “我真的有几句话,想要当面问一问孙姑娘。”张千想要先给自己俩个巴掌,已经吃了大亏,还不怕死的人,大概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他不敢担保沈念一再出一次手,玉露丸能不能救回他的性命。 第三百零三章:丧家犬 沈念一沉下脸看着他,知道此人轻功极好,若非刚才起了风,隐约见到树枝间有个黑影落在地上,大概也不会察觉出张千俯身在其中,若是一再拒绝,反而防不胜防,索性问问清楚也好:“你要问她什么?” “她应该是师门同道中人的后人,或者说,她的父母其中一人与我是同门。”张千拍拍额头道,“我初次见她,总觉得有点熟知感,我这个人记性不错,也知道以前是没见过她,就没太在意。” “然后呢?”沈念一追问道。 然后,张千将天衣无缝留下来,不想沾染到朝廷中人,既然沈念一当时没有穷追不舍,他乐得躲开纷争纠缠,跑得远远的,找个小客栈睡一晚,睡醒以后,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那位孙姑娘见着天衣无缝的眼神不太对劲,好像以前就见过的模样,这样在传说中才会出现的东西,她一个连拳脚功夫都不会的弱女子,又怎么会见过。 张千是个聪明人,他在客栈中,很认真很仔细的将孙姑娘见到他起始的,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个神情都又重新回想了一下,才惊觉到不是他有那种熟识感,孙姑娘分明也是对他似曾相识,否则为什么会在根本不知情的状况下,替他掩饰藏匿。 按说孙姑娘的年纪,身手,一来肯定不是江湖中人,二来也不会是他的同门中人,推算而上,应该是其双亲,门下四代统共加起来也没几个人,张千索性都想了一次,未果,这时候的他,分明有些暴躁心急,在客栈的小屋子中兜兜转转,差点将脑袋都给想破了,都没有确切的答案。 这种焦躁的情绪,差不多延续了三天,张千想到问题的关键所在,他师承的这一门,在第二代前辈中,分裂过一次,拆成了两派,如果他这边是以轻功见长,机关为辅的话,那么另一派正好相反,主张既然不做偷盗之辈,要学什么梁上君子的轻功,将其直接摒弃,一味只寻求那机关巧簧中的精益求精。 听说那一派别的人,在第三代的时候,其中有两人想要努力重新将双方再次合二为一,因此回来过一次,虽然此事没有谈成,师父同样对对方展露出来鬼斧神工的手艺,赞叹不已。 师父的工笔画很不错,将那次碰面的经过,画成壁画,留作纪念,张千想要进那间屋子看看,师父都不应允,当成是天大的秘密一般,要他发下毒誓,在没有师父的应允下,绝对不会偷偷进屋,张千还是很尊敬师父,照着意思答应下来,还真的就没有进去过那间屋子。 因为,对那段往事不太了解,再加上张千本人更加喜欢轻功的门道,所以好奇心不重,将这段往事抛在脑后。 直到,在陵县无意中遇到孙世宁,居然又给拾取回来,张千决定要回师门一次,一探究竟,谁料得,半路杀出个旧相识,非要他实现昔日的承诺,缠了整整数月,他使出浑身解数,才算是逃脱掉。 等他像条丧家犬一样,逃回师门,才发现师父不见人影,只在桌上留下一张纸条,写明要外出许久,不得归回,就再没有其他线索,张千三番两次想要撬开房门进去,想到自己发下的毒誓,居然没有那个胆量。 思来想去,与其苦等师父不回,还不如先去找到知道落脚在何处的沈念一和孙世宁两个人,没准反而容易得手线索。 在陵县的时候,张千就看出沈念一同孙世宁绝对不是大理寺的同僚关系,有些眼神,有些小举动,根本是藏不住也掩不住的,更何况两人始终坦坦荡荡,没有藏,也没有掩饰。 他半路想过几种法子,最后选择觉得最为安妥,也最不会得罪人的那一种,先来沈念一处打听。 谁料得,这样小心翼翼的谨慎,还是得罪了沈念一,张千都不明白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还是哪个举止让对方看得不顺眼,只知道,就差之毫厘,将性命留在沈念一手中。 他心有余悸,又忍不住摸了摸脖子,咽口口水,嗓子痛得火烧火燎一样,见鬼的什么轻功,他练了许多年,以为就快天下无敌的时候,才明白在真正的高手面前根本不值一晒,幸好,幸好,沈念一不是那个要追杀他的人。 “追了你数个月的人是个女子?”沈念一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 “是,她不是坏人,沈大人。”张千先说了一个字,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又赶紧澄清。 “她不是坏人,那么你就不是好人。”沈念一当时也是生疑的,不过他始终不想让孙世宁牵涉太多,既然她什么都不知晓,那就是最好,即便是有一天,被带到皇上面前,也同样如此,心中所知想要在气场强大的人面前有所掩饰,实则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正如,张千在面对他的时候,连说谎话的机会都没有,那是一样的道理。 张千已经想不出更好为自己开脱的话,他素来觉得自己算是能言善道,面对这位温文尔雅的沈大人,却成了张口结舌的无能之辈,只得双手一举,直接坦白道:“我同她是些私事,无关谁对谁错。” “既然允诺过婚嫁迎娶,你这样一味的逃跑,又算得了什么?”沈念一淡淡说道。 张千被直接道破心事,越发的尴尬:“沈大人怎么知道这些?” “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沈念一不温不火的答道。 张千恨不得即时找面镜子出来,照一照此时的神情,素不知,他这会儿血气还没有褪干净,五官都肿胀起来,模样实在不太好看,沈念一之所以一猜即中,实在是因为选择余地不大,男女之间,这样能够缠绕不休数月,又不是死敌冤家,除了这种可能,还有什么,更何况张千还漏了一句话,说者无心,听者有心,沈念一这般的洞察力,如何还能猜错? “我也不是有心要负她,委实是觉得两人不太合适。”张千扭捏一下,居然开始解释起来,“我这个人最好天南地北的溜达,有热闹的时候看看热闹,有奇珍异宝的时候,忍不住会取来把玩,过些日子再原封不动的送还回去,而她却想要有个安定的家,好好过日子。”张千无奈的笑一笑,笑容有些惨淡道,“沈大人看我算个什么,梁上君子还算好听,偷盗之贼也不为过,而且还是个两手空空,不值一文的贼,所以,是我配不上她罢了。” “你的师门一派,当初为何分裂而开?”沈念一忽而问道。 张千顿了顿,苦笑起来:“沈大人是不是大致猜到几分,我这一派都是闲云野鹤的心思,而分裂出去的那些人,想要追求更高更强的境界,据说有些人能力出众,被皇上编收入宫,那才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成就。可惜,可惜就是将这样的机会送到我同师父的面前,大概我们一样是要逃跑的。” 这个答案同沈念一心中所想的,倒是相差无多,他又问道:“见到孙姑娘,你想问什么?” “我就是想问问,她是不是另一支派的传人。” “只有这样?” “是,只有这样。”张千不是个贪心的人,他甚至连这个问题,都差点想要决定放弃答案了,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到底是性命要紧,还是好奇要紧? “那么,我替她回答你,她的父亲是做胭脂水粉的皇商,不日前已经过世,而她的生母更不过是乡间一个极为普通的妇人,死去也有段时日,至于她本人,前些日子双手受了重伤,虽然已经尽力医治,恢复了七八成,现今想要做些精细活计是不可能的了,穿针引线都不能为之,更不要提什么机关巧簧了。”沈念一低声说道,“你明白我为什么阻拦你去见她了吗?” 张千明白了,一个女子的双手受了伤,以后连缝制衣裙都不能做到,他想到见过孙世宁的模样,清秀纤细,性格温和良善,渐渐低下头去:“沈大人,我不知道发生了这些事情,当时见孙姑娘的时候,她分明还没有受伤。”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沈念一故意将重要的关键都描淡了,果然张千能够听出的细节是他预期的那样。 “那么,可能只是我想多了。”张千的嗓音已经恢复了大半,玉露丸果真是好东西,“沈大人的顾虑,我也能够体会,孙姑娘一定不想听闻那些她已经不能做到的事情,而且机关巧簧这一类的技能,有些人或许天生手巧些,如果没有前辈教授,自己想要琢磨出来,几乎是没有可能,所幸没有真的当着孙姑娘的面说出这些疑问,否则的话,她一定会触景生情,心中难过。” 沈念一没有回答,他听到围墙那边有些悉悉索索的动静,开始以为是红桃醒了在偷听,然而他既然已经关照过红桃保护孙世宁,那么红桃就不会随意只身而出,他突然微微笑道:“今晚,真是热闹,客人一拨接着一拨,是预备要在这里聚会不成?” 第三百零四章:囊中之物 张千脸色难看的不行,疾呼道:“沈大人,手下留情。” “今晚,这句话,你说得次数太多了。”沈念一朗声道,“来者即是客,窝在墙角也不能将人带走,不如出来说话。” 张千偷偷擦擦额角的薄汗,树丛后头慢慢走出个年轻妇人,黑衣黑裙,肤光胜雪,笑起来嘴角有个小小的梨涡,分外风情:“沈大人,一别经年,原来不曾忘记故人。” “娘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性子,见着什么喜欢的就不肯轻易放手。”沈念一也算是话中有话了。 “原来你们认识。”张千松口气道,“沈大人,她只是为了来寻我,绝对不是有其他的念头。” 雅苑娘子白了张千一眼,娇嗔道:“这话听着,我奔波来去上千里都没有落得一句好处,他这样子说,算不算心里头还有我这个人?” 沈念一笑着点点头道:“自然是有的,否则为何替娘子求情。” 雅苑娘子顿时喜逐颜开,拍拍手道:“那么也不枉费我看上他这个人,沈少卿的眼光一向好,替我衡量衡量,此人可算如意郎君?” “算不算如意,娘子心里头自然有笔账。”这是清官都能断的家务事,沈念一绝对不会插嘴发表建议。 “你说他好吧,我跟随他数月,也不见他心软讨饶,你说他不好吧,辛辛苦苦也算替我办了几件像模像样的事情,常人决计是不肯的。”雅苑娘子摊摊手道,“还真是让我为难了。” “娘子,我替你办事,不过是与你等价交换我所需之物,并非是要讨沾娘子的便宜,真正是误会了。”张千觉得这会儿全身长满嘴都说不清楚了,趁着沈念一在场,要是还纠缠不清,怕就怕下半辈子都要与这个女人挣脱不开。 因此,他立时朗声道:“娘子师出名门正派,何须同我这等的宵小之辈来往,一来实在般配不起,二来千万不要为了我这样一个人累及了娘子的好名声,实在是不值得。” 雅苑娘子侧过头来,看着他笑道:“我一个寡妇,也没有什么好名声了,就算以往还有那守节的本分,你又那般对我,让我怎么自处?“” 张千最怕她破罐子破摔,信口开河,恨不得上前一把握住她的嘴,连连跺脚道:“娘子,我不过是误食了娘子酿造的药酒,在雅苑中醉了三天三夜,其他的再没有做过其他的,药酒下肚,人事不省,便是真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力气!” 雅苑娘子掩着嘴吃吃笑道:“沈少卿可是人证,听听他这几句话说的,他说他有那个心。” 张千的话一出口,就知道是说错了词,懊丧的想要回头就跑,他在沈念一手中吃过亏,不敢造次,只得装可怜,看着沈念一,盼着能够替他挡一挡,好让他快快逃跑,这会儿别说是要找孙世宁说起同门旧事,便是他的亲师父来了,他都顾不得多瞧一眼。 沈念一与雅苑娘子有过一面之缘,所以才认得她的看家宝贝,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人,说是嫁过人,又守了寡,知情的人才知道,她从嫁出去的那天,就是守寡的那天,家中替她订下的亲事,对方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已经病故,江湖中,世家子弟最是身不由己,两家人全凭着这份婚事结盟,所以,隔了五年的时光,她依然嫁过去,嫁给个牌位。 从此以后,没有人记得她的本名,只称呼她为雅苑娘子,雅苑是夫家为了感激她能够忠从盟约而特意为她建造的宅院,她从一个世家嫁入另一个世家,如果换做别人,大概就此消沉没落,却不曾想,又隔了五年时光,居然还会有这样的机遇。 沈念一忽然很想将张千拉到眼前来,仔细看看,此人到底有什么长处,能让雅苑娘子追着他跑,一追就是数月。 “沈少卿一定觉得我大概是疯了,居然瞧上这么个人。”雅苑娘子蕙质兰心,居然一猜就中,“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呢,大概只能说是眼缘吧。” 张千苦着一张脸:“娘子,你这般追来,我实在是害怕你夫家娘家一起要追杀于我。” “原来,你是怕这个。”雅苑娘子点点头道,“那倒是怪我没有同你说清楚,两家已经不用我这个守寡的人来做桥梁,半年前,重新又订了一门亲事,夫家觉得我这些年也不容易,已经许了我离开,只是离开以后,那边只说雅苑娘子暴毙身亡,从此再没有我这个人了。” 这些话要是换个女子,恐怕要哭哭啼啼,自爱自怜的,也就是雅苑娘子的性格,居然说得这样落落大方,她一双杏眼看着张千,似乎已经将他视作囊中之物:“如何?你还有什么要推辞的理由,不如一并说了。” 张千语塞,还真正是遇到了克星,沈念一右手一指,他巴巴的贴上来问道:“沈大人有何见教?” “大门在那边,两位从这里直接走过去,我就不奉陪了。”沈念一花了半个时辰,看两人明明郎有情妾有意的,女方都已经爽利干脆,男方却还在扭扭捏捏,他秉着不管不问的态度,与其在这儿耗着,不如捡拾了下半夜睡个好觉。 扔下这句话,沈念一转身就走,张千哪里敢喊住他,偷偷看了身边的雅苑娘子一眼,正好她直视过来,两人的目光一触,很快就给分开,沈念一尽管没回头,都知道这两人好事将近,只是不知以后雅苑娘子会不会恢复本名,他记得她娘家应该是姓邱。 他大步回到房中,孙世宁和红桃就睡在隔壁,这一夜,睡得特别安妥,院中两人离开后,宅院中安静的隐隐只听到虫鸣声。 待一觉醒来,天色蒙蒙亮,虽然不过三个多时辰,已经是他近来睡得最香甜最长久的一觉,披衣起身,走到院中,心血来潮,跃身而起,在昨晚张千藏匿的树梢折下趁手的树枝,权当做剑,剑气长吟,清姿卓然,此时真是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待得一整套剑法,焕然天成的收起,方觉神清气爽,却听得啪的一声,有物件从树顶落下来。 沈念一走到跟前,不过是用帕子包裹住的一团大小,却能发出这样的动静,分明是件重物,这东西是张千昨晚藏在树上的?如果不是他心血来潮使出剑法,激散开枝叶,按说张千那样谨慎的性格,绝对不会藏得那么不小心。 特意藏到他的院子中,会是什么? 沈念一垂下眼看了片刻,居然没有立时去捡拾起来。 张千口口声声说来这里是为了要请的他的同意,见一见孙世宁,结果被他几句敷衍话一说,不了了之,再加上雅苑娘子来得太是时候,本来或许他还会细想一下张千的举动是否符合常理,沈念一再次仰起头来,看看树顶,一抄手,已经将帕子连同着那物件一起捞到手中。 果然是沉甸甸的,一个球状物,沈念一惊讶,因为大致已经猜到是什么,将那块帕子打开,果然里面是另一个天衣无缝,与在何家发现的那个实在相似,分量更重一些,浑然天成,根本看不出该从哪里入手去打开,反正他是没这个本事。 原来,张千又找到了一个新的天衣无缝,找孙世宁的目的是为了让她帮忙打开,因为雅苑娘子追得太狠,他又不方便将此物带在身边,索性就临时起意,放在一个他自以为还算安妥的地方。 沈念一索性跃上树梢,他记得张千蹲点的位置,细细找来,果然是个三根树枝的交叉处,那个圆球本来嵌在中间,稳稳当当的,任凭是风吹草动,没想到,却被他的剑气击落。 他想一想,知道张千必然不会丢舍这样重要之物,很快就会回来拿,几步走到隔壁门前,敲了两下,结果还是孙世宁出来开门,做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他的手往外多走三四步:“红桃还睡着呢。” 沈念一低下头,看看两个人交握的双手,嘴角含笑,也不说话,孙世宁才反应过来,虽说以前睡在两厢隔壁的时候,这一次却是在他的家中,俩人醒转相见,这份旖旎犹胜昨晚,她的一双目光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就听得沈念一低声柔和问道:“昨晚睡得好不好?” “好,红桃身上暖呼呼的,好像加了一层被子。”孙世宁片刻怔忪后,大大方方回道,“这会儿,还听到她打鼾呢,睡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你可还记得这个?”沈念一直接将手中之物放到她面前。 “天衣无缝?”孙世宁才想要接过来细看,忽然将手收回,脸上有一丝迷茫,还有一丝淡淡的哀思,“可惜,我已经没有法子打开了。” 沈念一已经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依然还在在意,所以越发不想张千说出更多原本她并不知晓的往事,虽然他答应过,说以后都不会有所隐瞒,但是在线索水落石出前,他也不想看到她牵肠挂肚。 第三百零五章:口无遮拦 “昨晚有客人来?”聪明如她,还真是瞒不住太多。 “一个熟人。” “张千来过了,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听到。” “没关系,他还会来的。”沈念一将帕子重新包好,“而且很快。” “你不好奇里面放着什么?”孙世宁的指尖在上面点两下,这样的装置里头,掩藏的秘密总是令人觉得不安,仿佛里面关着蠢蠢欲动的妖魔,只要打开,就会带来不同的灾祸,她本来是那个手握钥匙的人,如今却不能替他解惑。 “不好奇。”沈念一当着她的面,将天衣无缝放回原处,他自从入了行,就知道好奇心不能得,否则必然坏事,他也坚信凡事只要追根溯源,总会有个落实的交代,所以孙世宁能不能解开天衣无缝,对他而言并未有太大的差别。 孙世宁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情,见他当真脸上淡淡,才真的放下心:“我要回去了。”昨晚是一股冲动,居然想他想得非要亲眼所见才肯罢休,要是还留在府中,让其他人看去,她怕掌不住脸皮,趁着这会儿青嫂几个都没有醒转,早些打道回府才是正事。 沈念一手指一弹,房门打开,听得床榻上的红桃哎哟一声,笔直跳了起来,孙世宁失笑,好歹红桃也是个姑娘家,尽管年纪不大,又有些天真,也不至于要用这种方式唤其起床。 “红桃,我昨晚怎么同你说的?”沈念一一句话将红桃憋着满满的起床气,尽数给挡了回去,“我说,最近不太安生,让你好好照顾世宁,结果你睡得呼声大作,半点警惕心俱无。” 红桃用力揉眼睛,嘴上不服气道:“我睡的香就不能照顾小媳妇了吗?” “那你说说,是如何照顾的?” “昨晚来了一个男的,啰啰嗦嗦的,然后又有个女的,声音尖尖的,没小媳妇好听,你同他们说了好一通话,我听着也不应该是坏人就没出来。”红桃披头散发的挥动拳头,“我没有偷懒,就不准多睡儿。” 孙世宁惊讶道:“你明明一直在睡觉,怎么听得见?” “老头子教过我的,睡觉不耽误耳听八方,在山上的时候,我在睡梦中甚至能够听到鸟雀下蛋的声音,知道明天哪里能找到好吃的。”红桃抓抓头发,“到了这儿,声音嘈杂,还真听不出什么。” 昨晚,三个人说话也不是轻声轻气的,虽然红桃没听明白其中的大部分意思,却也知道两位来客绝对没有恶意,沈念一的杀气都没有泄露出一丝一毫,她翻转个身,继续安心睡大觉,小媳妇身上始终香喷喷的,难怪一一这么爱不释手的。 “梳洗一下,先送世宁回去。”沈念一当然了解红桃的本事,同一个师父交出来的,红桃学武很是刻苦好学,他只是要提醒她切莫大意。 红桃很听话,回屋洗过脸,孙世宁替她梳好头发,又说要带她去买早点,她才喜滋滋的跟着走,沈念一送她们到门口,红桃反而拒绝了:“不用一起跟着,我们先去吃好吃的。” 沈念一想着还有好些事情要回大理寺处理,还有张千留在此处的这个麻烦,低声向孙世宁再嘱咐两句,就放她们走了。 两个人回到孙府,除了冬青都没人知道行踪,冬青提心吊胆了一个晚上,见她们平平安安回来,念了声佛,赶紧要张罗吃的,孙世宁说已经在路上吃过,又让红桃将特意买的三丁包子给了冬青。 冬青心里头有些委屈,坐在角落一口一口吃,本来滋味鲜美的包子,到了嘴里发涩发酸,很难下咽,孙世宁从旁看出端倪,咳嗽一声坐到她身边道:“冬青,让你担心了,本该回来报个信的,我也不知怎么,就在那儿睡过去了。” “小媳妇同我睡的,没和一一睡。”红桃口无遮拦,直截了当。 冬青见孙世宁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不知怎么居然将郁气一扫而空,噗嗤一声笑开来:“姑娘没事就好,红桃厉害着呢,我应该放心的,以往姑娘同沈大人出去办正事,还不是一样,我还就是个劳碌命,非要想那些有的没的。” 话都说开,冬青大口将包子都吃完,拍拍衣服站起来道:“红桃最近也辛苦,我让那边灶房匀一只母鸡来,炖汤喝。” “你几时同那边灶房都打通关节了?”孙世宁身边统共只得这样一个人,却是比孙府上下的丫环加起来都能干。 “哪里需要打通,不就是花些钱,以往还有的没的,应付几句,前几天连二夫人都开始对姑娘恭恭敬敬的一派好脸色,底下的人还不都是看着二夫人的脸色行事,谁敢说半个不字。”冬青说着说着,腰杆子都硬朗起来,“别说是匀一只,就是都拿来吃了,都没有人再敢说个不字。” 孙世宁笑着笑着,却是叹了口气道:“冬青,你说我们算不算苦尽甘来?” “不瞒姑娘说,前天晚上,我还梦到那时候,我去牢里看望姑娘,姑娘一身的血,还冲着我笑,那时候,姑娘都咬着牙坚持下来,如何会盼不到好日子,以后等姑娘嫁到沈大人家中去,还有姑娘享福的时候。”冬青明明笑着说话,眼睛一眨,掉下两滴眼泪。 红桃站在旁边,就看不明白,急得又要安慰这个,又要安慰那个,原地团团转:“你们两个不是在说笑话,怎么说着说着都哭起来了,到底是谁欺负你们了!” 孙世宁让冬青先去忙碌,拉过红桃的手,让她坐下来,将自己喊冤坐牢的事情,简单易懂的说给她听,红桃起先还面带疑惑,听到后头,脸孔涨的通红,拳头拽得紧紧,忽然一拳砸在桌角,恨声道:“小媳妇吃了这样大的苦头,为什么不找那个坏女人报仇!” “家和万事兴,父亲临终前,我答应过他,要好好维持住这个家,看着世天长大的。”孙世宁见桌子一角都被红桃捶裂,知道她是性情中人,动了真怒。 “世天又是哪个,我怎么没见过!”红桃哇哇大叫道。 “世天是我的弟弟,你见不着他,是因为他每日要去私塾上学,二娘也不太应准他同我多来往。”孙世宁的话都没说完,居然听到世天的声音,这一次是真的笑开来,“哪壶不开提哪壶,才说到不见他,这就来了。” 红桃很是识趣,一个鹞子翻身,已经上了屋顶,除了孙世宁,进屋的人也不知道里头多了她这样一个人,世天跑得不慢,一头扎进来就喊道:“大姐,大姐。” 孙世宁也有段日子没见着他,觉得他已经有些少年的清朗样子,心里头十分欢喜:“今天没有去私塾念书?” “去啊,母亲让我过来的。”世天在屋中转了一圈,“大姐这里还是冷冷清清的,也没见过一个人,也没见多一件家什。” “二娘让你过来的?”孙世宁一时有些吃不准薛氏的路数,这是要让世天来做什么? “母亲说,让我来谢谢大姐,不计前嫌。”世天毕竟念过些正经书,知道不计前嫌四个字是什么意思,“母亲知道以往做过好些对不住大姐的事情,大姐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从来不同她计较,这次孙家差点遇到灭顶之灾,也幸而有大姐撑着,如果不是这样,孙家的产业怕是也要保不住了。” 孙世宁听他说得一板一眼,知道是薛氏特意教好了,让他来做说客,她当然不会掉以轻心,听世天都说完了,才问道:“二娘,还说了其他要紧的事情没有?” 世天吐了吐舌头道:“难怪二姐也说大姐聪明得不像个女人,你怎么猜到后面还有其他的话?” 孙世宁腹诽道,因为我知道二娘没那么良善,无事献殷勤,总没有什么好事,当着世天的面,这些话,她不会说,世天还小,不需要卷入这些纷争里头:“一并都说了,免得你记不清楚,回去让二娘责罚。” “才不会,私塾的老先生都夸我背书记性好,母亲说,宫里头这会儿一点消息都没有,柳先生又去了外地置办原料,要是大姐有主意的话,能不能托托人,去宫里头打探一下,那位柴公公到底什么意思?”世天疑惑的挠挠后脑勺道,“大姐,这些公公是不是都很厉害,宫里头进进出出都要通过他们。” “你且好好念书,不用管这些事情。”孙世宁摸摸他的发顶,“回去对二娘说,让她安心照常就是,也不用让你来跑腿传话,孙家的生意,我还记得放在心上,不会落到旁人之手的。” “娘亲还说,她知道是谁要抢我们家的生意了。”世天拽着她的衣袖,非要说完,“她说这口恶气不能憋着,大姐要是有办法一定要替孙家出气。” 孙世宁听完这句,不怒反笑道:“好,那你回去问问二娘,我当日坐牢的那股怨气要不要也一起出了?” 第三百零六章:守株待兔 话出口,孙世宁倒是有些后悔了,同弟弟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回头世天要追着问,她还真能把薛氏诬陷她坐牢的真相告诉他不成,要追究也不是等到这会儿。 世天已经知道看人脸色,知道大姐心中对母亲有些芥蒂,也知道大姐很有些能耐,拉着她的手不放开:“大姐,看着世天听话,不同母亲计较以往了。” 孙世宁笑起来,她居然还要个孩子来劝慰,真是月活跃回去了,她让世天稍等,去屋中的妆台中取出冬青做好的荷包,里面装满了散碎的钱,鼓鼓囊囊的交在他手中:“既然到了私塾,身边有些钱也是应该的,切莫小气让同窗低看。” 世天接过来,喜逐颜开,这次是真的欢喜,谢了又谢,才蹦蹦跳跳的走了。 红桃等他一走,就跳下来,歪着头不满道:“怎么人人都有钱傍身,只我没有?” “山里用不着花钱。”孙世宁从来不会吝啬,“世天还小,那些钱看着多,不过是给他买糖吃,你若是需要的话,我也让冬青给你一份。” 红桃很是洒脱,扭了下鼻子:“不要,不要,你说的对,山里不用花钱,吃什么,我自己取来,在这里,你会替我付账,要吃什么同你说,同冬青说都是一样,再不济还有一一这个靠山。” 她忽然定定地看着孙世宁:“小媳妇,你穿得好,吃得好,但是你不开心,是因为家里人对你不好吗?” 孙世宁抹一把脸,笑笑道:“你见到的已经是很好的时候了。” 最糟糕的时候,她自己都不想去重新一次次回忆,她便是在那时候遇到了沈念一,他更少在她面前提及,很是体贴,有时候,她认真想想,最狼狈难看的样子,都暴露过在他面前,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有嫌弃的时候了,大概也能算作好事。 “你为什么不离开?”红桃摸出桌子底下,冬青替她收好的果脯,放一块在嘴里嚼着,“你有钱有貌有本事,到哪里都能过下去。” “以前的我不是这样的。”孙世宁对红桃特别有耐心,“以前的我,不过是个来自乡野的小丫头,忽然到了天都,人生地不熟,能够依靠的只有父亲,还有这个家。” “那你和一一是怎么订亲的?” “是母亲告诉我的,母亲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她替我订下这门亲事,连父亲都不知道,又说……”孙世宁的话像是被什么掐断了,她怔怔了好一会儿才又道,“母亲说,那个人长大以后很有出息,入了大理寺,身居要职。” 母亲对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没有到病入膏肓,她羞红了脸,用双手将耳朵都给捂上:“娘,我还小呢,才不要嫁人,才不要。” “宁儿,这门亲事大概也是我能替你做下的最好的决定,那个人很好,很好,如果你能够哦同他在一起,他会好好照顾你的。”母亲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她的发顶,若有所思,“这人姓沈,名念一,身居大理寺要职,品行端正,相貌也长得极好,配着我们家小宁,那叫一个刚刚好。” 这是孙世宁大致能够记起的话,她当时确实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以为嫁人这类事情,离她还很远很远,却不曾想,这是母亲留给她的保命之道。 如果换成是现今的她,大概会问问母亲,既然对方这样好,那么又如何会真的信守一个多年前口头的承诺,两家连个信物都没有,又有谁会得当真,所以不是差点丢了性命,她还真的没好意思寻上门去。 没想到,沈家非但没有忘记这门亲事,沈念一由始至终也没有要回绝的意思,他一如母亲所言的那样好,容貌俊秀挺拔,疾恶如仇,又是朝廷要员,他居然没有抹去这个娃娃亲,实在令人有些吃惊。 而让孙世宁吃惊的原因还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她猛地想起来,母亲明明是个足不出户的普通妇人,她甚至都没有见过母亲走出过村口,那么母亲是如何知道沈念一入职大理寺,这个消息从何而来。 母亲过世后不久,父亲就寻到了她,她当时也只以为是巧合,而且丧母之痛让她没有精力再去多想细节,这会儿一推敲,这个巧合未免有些耐人寻味。 父亲确实不知道她与沈念一订过亲,也就是说,这门亲事是母亲单独给她订下的,她居然也没有问过当初母亲为什么会同父亲分开,两个人也不像剑拔弩张的仇人,就算后来有了薛氏,那也是二夫人的身份,母亲的性格温婉体谅,难道是真的不能忍下那一口气? 也许,真是如此,孙世宁自问,当真走到这一步,她不会吵闹,应该也是选择悄然离开,没有愁怨,曾经也是同床共枕的人,何来深仇大恨,但是心里头有道坎,不是人人都能够跨得过去。 诸多疑问突然一下子涌现上来,孙世宁觉得心里头乱成一团麻,恐怕非要等沈念一有空,两人当面对质,才能找出问题的关键所在。 “小媳妇,小媳妇。”红桃听她说得一半就收了嘴,还在旁边干等,“你想什么,都想得入神。” “母亲离世多时,这会儿想起来还有些唏嘘。”孙世宁的神情落寞道。 “至少你还见过爹娘的长相,我是老头子在山脚下捡回来的,没爹没娘,老头子说那年山脚下的桃花开得红彤彤的,很是好看,就给起了个红桃的名字。”她并不在意说起身世,“还有,裹着我的是一匹红绫,老头子还拿出来给我看过,亮闪闪的,很鲜艳。” “你想找到自己的双亲吗?” “不想,他们都不要我了,我为什么巴巴的费力气去找他们,我有老头子,有一一,都是亲人,以后还有小媳妇,小媳妇生的小宝宝。”红桃兴致勃勃掰着手指头,嘴巴都快咧到耳根。 孙世宁羡慕她这份与世无争的纯然,小声问道:“你说,你睡着了也能够听到旁人说话?” “是,听得见。” “那么,昨晚来的那两个人说了什么?”张千不会无缘无故的摸上门来,他是什么身份,说得不中听,就是个偷贼,特意来寻沈念一,岂非是自投罗网,但是沈念一刻意避重就轻,没有明确说出,尽管把天衣无缝拿出来给她看过,她却知道肯定还有其他的隐情。 “你问两个人的时候,还是一个人的时候?”红桃的记性也不算好,当时没在意的,已经忘记了一半,再隔了个上午,吃了一堆好吃的,又给忘记小半,能够剩下的委实不多了。 “他们不是一起来的?” “男的先来,在树上窝了会儿,被一一发现拽下来差点踩死。”红桃回忆一下,“然后他说了一大堆听不懂的话,对了,他说要找孙姑娘,应该就是小媳妇,但是一一不肯,不让他见你,我开始以为他是坏人,但是一一没真的打他。” “后来,那个女的就来了?”孙世宁反而听糊涂了,张千是见过的人,那时候也没觉得是个坏人,既然有事来寻,为何沈念一不让她见人。 “那个女的,从后院围墙爬进来,武功不太好。”红桃摇摇头道,“女的要带男的走,男的不肯,一一陪着他们说了会儿话,就把两个人都请走了。” “没动手?” “没了,女的来了以后,一一说话也比前头客气,应该是认识的。”红桃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她,“小媳妇,你不会误会吧?” “误会什么?”孙世宁拐个弯才明白过来,用手指戳戳红桃的额角,“说你不懂事,也是一副弯弯绕绕的肠子。” “我是为你和一一操心。”红桃回答的理直气壮。 孙世宁不由莞尔一笑,心底却依旧在猜测张千来寻她的原因:“红桃,你说我们这会儿要是回去,青嫂他们不会发现吧?” “回一一的家?他不是去大理寺办公了吗?” “那个男的留下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在他的宅子里,一定会回来取。” “所以,你要回去守株待兔!”红桃将前天才学的一个词用上,更加得意,“冬青教我的,用在这里是不是恰当?” “很是恰当,那个青嫂,应该会武功吧。”孙世宁想想要瞒着沈念一去蹲守,若是被他发觉,岂非要尴尬。 “是,你能看出来?”红桃啧啧嘴巴,“小媳妇,你如今眼力劲可好,对了,小媳妇,你擦了什么香,闻起来真舒服,也给我点儿香粉带在身上。” 孙世宁从腰带取下个香囊:“这个是正安堂的郑大夫给我配制的,他说我跟着跑来跑去,山里草丛里,指不定有什么蛇虫八脚,带着这个可以避避邪,你要是喜欢就拿去,我这里还有一个备用的。” 红桃自小在山中行走,当然不会畏惧那些,却像得了好宝贝,双手抱着凑到鼻端去嗅:“真的很香,我要一直戴着。” “家里就是做水粉胭脂的,回头让柳先生给你带些最好的香粉胭脂回来。”孙世宁却要向她求教,“红桃,你说我是该直接问沈大哥,还是避过他,会一会那个张千?” 第三百零七章:锦上添花 红桃用手掌心,贴住孙世宁的前额:“小媳妇,你没病啊。” 孙世宁笑着拍开她的手道:“好端端的,哪里来的病!” “那你居然说要避开一一,去见个不相熟的男人,一一为人仔细,他既然不想让那人见你,必然是有他的道理,你要是真的问他,我想他也不会瞒着自己的媳妇。”红桃居然说的句句在理,“这会儿,连你睡着了,一一都不放心,要是真的出点事情,你让他怎么同自己交代。” “红桃,原来是我愚钝了。”孙世宁被她说得脑中澄清一片,红桃的话一点不错,但凡是她要追问,沈念一绝对不会隐而不说,他的为人处事经验远胜过她,想必都是权衡过利弊才做好的决定。 她居然会得鬼迷心窍,想要避开沈念一,去做些连自己都没有把握的事情,如果张千真的心怀不轨,做出伤害她的事情,岂非辜负了红桃寸步不离的辛苦。 这边的心思才整理好,薛氏已经在外头大呼小叫道:“大姑娘,大姑娘,真正是好消息来的。” 孙世宁眉头一皱,薛氏才派了世天来做说客,不过隔了一个时辰,就这般按捺不住,非要又抢进屋来说话,才善摆甘休!她听到那把尖嗓子,太阳穴处犹如被细针刺过,才要开口让红桃将门给堵上,薛氏已经推开门,自己进来了。 “大姑娘,宫里头传来好消息。”薛氏这次是真的喜上眉梢,“那个柴公公真正是报应来的,已经被罢免了采办的职位,你猜是谁顶上去?” “夏公公的徒弟,那位曲公公。”孙世宁面不改色的答道。 “大姑娘真正是与沈大人学了两手妙招,居然一猜就中。”薛氏喜滋滋地说道,“曲公公今天一早才新官上任,立时下了命令,让孙家工坊立时将上个月的那一半货色,尽数送上,从这个月起始,因为宫中就要开始待选,再加两成的生意,你说说看,这算不算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次,孙世宁倒是配合的点点头,曲公公这一步棋子下得恰当好处,当时他在最落难的时候,旁人只当他是一辈子不得翻身,孙家却让柳先生入宫找他商议,该给的铺路费都给齐全,以后的好处也说定按照老规矩来,逢年过节,再另外嘉奖。 这种雪中送炭的行径,最能收买人心,只不过孙世宁以为还会等上一阵,不想因为寅迄掺和一脚,那边直接将柴公公给抹了下来,那么个芝麻绿豆的位置,却是个要紧的,当然立时要有个熟知流程的人顶上去。 这时候,那一千贯钱才是派上大用场,曲公公既然曾经是夏公公的徒弟,对上下两头都了如指掌,他吃过苦受过累,知晓这次若不得重新爬上去,就只怕是真的要被永生踩在所有人的脚底做苦力,一点没有藏掖,将所有的家当都给贡献出去。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放在宫中用来,更加相得益彰,本来做采办的就是要孝敬上头,柴公公的阅历实则不如曲公公来得精到,上任一个月,商户那边的好处还没及时送上,当然不肯自掏腰包,就算肯掏,又哪里来的一千贯大手笔。 所以,姓柴的一来输在不该得罪六皇子寅迄,二来不该囊中羞涩,没有打点干净。 曲公公四平八稳往那个位置一坐,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去请了个大夫替他师傅夏公公看恶疾,既然已经说了是恶疾,能不能痊愈,谁也说不准,但是有心的,明眼的,都落在实处,知道此人的心底不坏,有恩报恩,果然能够委以重任。 即便有些许不服气的人叫嚷不公,也很快被曲公公的这几招给彻底打压,他取到锁着进账本的柜子钥匙,当下就先查看孙家的这一笔进账,果然是被硬生生的砍去了六成以上,难怪孙家会得火急火燎去搬救兵。 两句话让小太监交代过来,一切都按照旧时规矩就好,才有了薛氏急急忙忙进来要转告好消息,经历此事以后,薛氏嘴上虽然还没承认,心里是彻底服了孙世宁,知道她要人脉有人脉,要脑子有脑子,陪着笑容道:“这不是柳先生还没回来,大姑娘给句话,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才能锦上添花?” “别的不着急,点两千贯钱先给曲公公送去,就说他师傅的身体有恙,只要能够治好,不惜血本,这些都是用来治病的药钱。”孙世宁瞅一眼薛氏,“二娘不舍得了?” “不,也不是不舍得,这些钱早晚是要花的,为什么要借着给他师傅治病,直接给他不是干净利落?” “他依然要做出个孝顺的脸面,二娘也说我们这一次是要锦上添花,这花添得美不美可也是门学问。”孙世宁不愿再说,听得待选两字,更觉糟心,“二娘快些将事情给办好了,以后再不用犯愁。” 夏公公同孙家合作多年也算愉快,当时没有那个柴公公出现,曲公公走马上任,应该不会费这样的麻烦,绕来绕去,还是落在原处了。 薛氏不疑有他,急急忙忙的赶着去办此事,两千贯本来不是小数目,孙世宁给世天的不过才几贯钱,不过是买个一劳永逸。 红桃见屋中人来人往,她跳上跳下不厌其烦,凑过来撇撇嘴道:“小媳妇,你心里头有事,别待在家里发呆,我带你去找一一。” “他有很多公务要办。” “老头子说过,公务永远都办不完,让他别太给皇上卖命。”红桃又装模作样的摸下巴,叹口气,“他生来就是劳碌命,以前答应过我和老头子,每年要回山上看看的,结果死人一堆又一堆,老头子等得不耐烦就索性不等了。” 孙世宁笑眯眯的听着她说,每次说到山上的事情,即便是心情再不好,也会慢慢舒缓下来:“后来呢?” “后来,老头子生气了,写一封信给他,要他立马回去,他隔了三天才赶过来,受了重伤。”红桃指指胸口,又指指后腰,“伤口很深,凶器还沾了毒,到老头子面前,一头栽倒,要不是我拉扯着,差点就滚下山坳了,老头子边骂边给他治疗,说是收了个讨债鬼的徒弟。” “是谁伤了他?” “我没有问,肯定是坏人,幸好老头子有些好药,但是没等伤好,他又走了。”红桃双手托着脸颊,认真看着孙世宁,“小媳妇,你以后会不会害怕?” “会。”孙世宁听了一句没头没脑的,也知道是想问什么,“我害怕他会受伤,甚至害怕他会死。” “可是我觉得小媳妇很勇敢,你自己不怕死。” “他也不怕。”孙世宁柔柔的笑起来道,“自己无畏生死,却担心彼此,人都是这样的,红桃一定也很担心身边人受伤遭遇不测,但是遇到坏人的时候,红桃义无反顾,一定会冲上去的,就是这个道理。” “小媳妇,你真好,你说的话,我一听就都明白了,要不是想着老头子,我真想一直陪着你,保护你!”红桃拉住她的手,“走,去找一一,让他早些把那些该死的公务都处理好,多点时间陪你。” 冬青在门口堵着人:“我辛辛苦苦才炖好的鸡汤,你们说走就走,回来都不好喝了。” 孙世宁心里头像是糊着一把油,哪里还能够喝得下去,索性让装了食盒,趁热带到大理寺去,见着沈念一,拿出来一起喝,冬青倒是很起劲,又给装了满满一盒子的酥油小面点,让红桃挽着一并带走。 红桃闻着香味,想要偷拿个出来,早被冬青算到了,另外用干荷叶包了塞在她手中,她尝了个,连声夸赞,冬青上前一步,询问要不要跟随前往,孙世宁想想道:“柳先生没在家里,二娘来回宫中,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你留在家里,若是有个万一,我还没有回来,就到大理寺来寻我,便是我离开,也会留话,他那边的人手多,必然也能替你解决好。” 冬青素来同孙世宁寸步不离的,如今来了红桃,三番两次都拉下她一人在家,她知道红桃的本事,这个档口,姑娘的安危才最重要,其他的都可以暂且在旁边放一放。 “还有,若是二娘真知道柴公公本来想要寻的那家下家,预备找别家麻烦,她就是个嘴上厉害的,必然不敢真的有所动静,可能会来找我商量,无论她说什么,你只说我关照过的,此事定要等柳先生回来再议,否则的话,后果由她自负。”孙世宁非要件件事情都交代清楚,才放心出门。 红桃回过头看她一眼,轻快地笑着道:“小媳妇,你方才说话的口气和一一真像,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红的还是黑的,最后都在一起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孙世宁淡淡回道。 “还是小媳妇聪明。”红桃圈住她纤细的腰身,“要是小媳妇也会武功,大概连一一都要甘拜下风了。” 第三百零八章:功高盖主 沈念一收到几处的消息,一是华封外宅的火灾现场已经都清理差不多,经过这样一场被淋过火油的大火,基本能够成为证据的细节被付之一炬,底下那个庞大的暗室已经被翻转过来,里面确实存放了不少骸骨,如今烧得焦炭一。 唐楚柔还特意去看过一次,摇着头就回来了,拿起一块骸骨,在指尖就成了炭灰的样子,仵作本事再大也没得继续追查的本事。 沈念一问下,大概有多少具骸骨,唐楚柔倒是很细心的清点过,残破不堪的也都拼拼凑凑,大约是十六具尸体,基本为男性,他心中有数,又让丘成将这几年刑部经手的大案重案中,处以极刑的名单找来,放在书案上逐一核对。 “大人怀疑这些人最终都死在那个外宅中?”丘成低声询问道,“如果真是这样也说不过去,反正都是死,死在刑部与死在私刑中有什么区别,就算是要查问口供,刑部同样有太多的手法。” “刑部逼供的手段是不少,不过有些人未必只有一个秘密,刑部的规矩素来也不少,华封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得到太多他想要的线索,如果有个地方能够让他更加容易施展拳脚的话……”华夫人说过,自从三年前,华封每次回来,必须要先洗澡,绝对不是为了洗春娘身上沾染到的胭脂花粉味道,而是生怕血腥气甚至腐尸的味道让人心生怀疑。 沈念一眯一下眼,这个华封死了以后,才露出狐狸尾巴,还当真是藏得太好了,但是杀他的人又是谁,那个范继明的来路,背后势力,根本就被掐在半路,不上不下的,那个故意露出来的破绽又是为何! “大人,此事已经有消息传到宫中,皇上暂时没有出声,但是秦正卿却有所耳闻,以为我们这边是知情不报。”丘成在沈念一发话说要监视秦思冉起始,已经布下诸多眼线,更何况罗南罗北就跟在秦思冉身边,想要不知情都难。 “什么叫知情不报?”沈念一不怒反笑道,这种时候,他没心思来搞内部纷争,秦思冉要是还有那个步步紧逼的心思,他绝对会一招制住,让其从今往后都不敢乱说乱动。 “说来也奇怪,以往的话,秦正卿早就做出一派问罪的嘴脸,居然能够忍到这会儿,都没有出声。”丘成继续说道,“按兵不动对于他的性格也实属不易。” “皇上都不闻不问,他有什么资格过问。”沈念一这句话已经很不客气,丘成抬起头来默默看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宫里头有线索了吗?” “太后的身体没有任何的异样,负责膳食宫女说太后近来都吃得非常清淡,已经整月没有请过太医,绝对不会有恶疾缠身,皇上的话,没可能藏得住病情,所以也不可能,后宫嫔妃没有这个能耐本事的。”丘成觉着大理寺里头快要空了,能派出去的人手尽数都出去了,除了只听沈念一调遣的镜花水月,连于泽都忙得日夜不见人影。 “还有三个皇子。” “六皇子寅迄被皇上关在夹圈道,没出事之前,他的身体也很好,二皇子寅容,自从皇上表示青眼有加起始,王府中每日歌舞升平,人来人往,实在热闹,这样的情况下要掩饰住身体状况,恐怕不容易,昨晚二皇子还喝到大醉,府中才散了席的,至于三皇子寅丰,自幼体弱多病,太医在其府中跑得太勤快,反而不能藏掖。” “都不是的话,依然还有那个人的存在,存在的宫中,我们却查不出来。”沈念一深吸口气道,“还是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 “大人此事疑点重重,那个肖凌的话也未必都能当真。” “他的话绝对不错,问题是他听到的那些是地方故意透露出来的假相也未尝不知。”沈念一低声道,“继续查,既然露出马脚,必然还会有下一次,静待机会。”话虽如此,沈念一也很清楚,能够多余的时间真的不多。 他们辛辛苦苦在查,对方却一直追在前一步擦拭去那些留下的痕迹,恨就恨在往往只差那样毫厘之间,为此付出更多的人力物力,就像是猫逗耗子,刻意而为之。 沈念一缓缓握紧了拳,非要等到给出致命一击,才能够彻底攻克买很好,很好,要来的总是会来,他从来不会因为这点挫折而后退放弃。 “大人,阿阳被带走以后,皇上并没有下令处死他,他犯下的罪更不至于会得秘密处置。”丘成事无巨细,一口气都说得清楚明白,“所以,华封的密室中应该没有霍永阳的尸体。” “也就是说,他至今未死。” “是,皇上做出的决定,旁人也不可能反驳,或许皇上觉得留下他还是有些用处的。” “好了,你先出去,我将刑部送来的这些卷宗都查看一次,找找共通处。”沈念一最近翻查旧账,一双眼有些吃不消,别的都不用担心,只是他这双眼,千万不要在关键时候出状况才好。 屋中光线明朗,他打开窗户,让微风轻拂而入,昨晚睡个好觉,今天的状态是要好了许多,几乎是一目十行,花了两个时辰已经尽数读完,有疑惑的地方,分门别类取出放在一边,数了数,共有十七件,数目同发现的那些焦尸大致相同,看样子,华封稳坐刑部侍郎之位,一点都没有浪费手中的权利,能够用上的,滴水不漏。 十七件,都有个共通的指向,沈念一心中豁然开朗,怎么说,探案也不能盲目在外面兜兜转转找凶手,有些事情白纸黑字的已经写明,顺藤摸瓜就会有结果,十七件案件的犯人都与朝廷最大的隐患组织一言堂有着不可分割的干系。 根据他掌握到的证据,一言堂已经存在近十年,开始的时候,规模并不大,小打小闹的江湖客,朝廷如何会得放在眼中,没想到势力膨胀的会这么快,江湖人有江湖事,朝廷对其素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只是到了近三年,一言堂涉足到了天朝与邻国的定国安邦之策,舜天与西树两国的几次反扑阴谋中,都留有一言堂的手脚痕迹,再加上,频频往朝廷内部渗透的野心,皇上已经在年前将其视为第一心腹大患,颁下旨意,但凡案件牵扯到一言堂都要当做要案来办,所以确认后的人犯不归大理寺甚至刑部来处置,必须要由皇上亲自审查。 如果查明华封也是一言堂在朝廷中布下的眼线,实在是足以令朝堂上下哗然一片,到底是本身已经是一言堂的高手,或者是被人用其他手段买通,换了立场,成了细作,成儒宗的那一手红丸案,究竟拖多少人下到泥坑之底,到目前,依然无法统计出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一肩承担,在皇上认可之前,已经将红丸的黑市交易尽数扑灭,至少不会再将范围扩大,要布这样的一张网至少要三五年,皇上表明上勃然大怒,怪责他自作主张,得罪太多有头有脸的人物。 实则私底下,却更加信任于他,秦思冉在外头转了半年回来,有一点确实没有说错,大理寺已经不同于以往,而他的身份地位也更加稳固不可动摇,这也是之所以,秦思冉一次次往宫里头跑,暗地里想要给他穿小鞋,使绊子,他都无暇应付的原因。 一个只会用嘴做事的正卿,和一个埋头做实务的少卿,皇上一双眼统统都看在眼中,旁人不明白,既然已经得到这般的信任,为何不索性将沈念一提拔上去,坐了正卿之职,岂非民心所向,做起事来更加得心应手。 沈念一低下头来轻笑下,这才是君王之策,越是知道可以重用的人才,越是要想方设法用个不管用的人来压制,老话说的巧妙,功高盖主迟早是个死罪,宁大将军在边关出生入死的镇守疆土,皇上还不是照样要选个皇子去做监军。 道理是一样的,只看各人心里头是否明白了。 宁夏生这样聪明的人,如何能够不明白,他只是咽不下这口浊气。 沈念一将刑部的案卷收拢好,华封是为一言堂做事,已经是无可厚非的事实,这个结果上报到皇上那里,华夫人还有两个孩子会是什么结果,他想要逼迫自己不去想这么多,何启虎一家灭门,也是与叛国有关,温五儿照样在宫里头过得很好,有宫人专门照顾安妥,他特意去看过一次,那个孩子根本不觉得宫中有丝毫危险,只是在他走的时候,小声问了一句,孙姐姐几时能够来看望他? 他摸了摸五儿的头发,没有回答,既然不能确定,就不要给孩子太多的希望,他也不过就是能够见这一面,往后便是遥遥无期了。 沈念一动手研磨,将华封外宅加上为一言堂行事多年的结案尽数写明,尽量回避了春娘母女还有华夫人母子的存在感,而将最后行凶放火的凶徒写得更加醒目,放下笔的时候,他苦笑下,皇上见到这份结案,是否又会判他一个追凶无能,无法将一言堂的重要人物抓到活口,反正,这一顿批怕是躲不掉了。 第三百零九章:弃如糟粕 他将写完的案卷平摊在桌上晾干,皇上不喜有些官员临时抱佛脚,急急忙忙的上参本,在皇上面前,做什么都最好三思而行,他当时说要入大理寺为职时,母亲并不太乐意,大概是双亲闲云野鹤惯了,对唯一的儿子要做官这件事情大惑不解。 母亲最是开明的女子,只问了一句话:“为什么一定要进大理寺,那个地方水深危险多。” “因为可以抓尽天下的恶人。”年少气盛的他也只回答了一句,这个答案在后来几年的过年除夕宴上被母亲拿出来重复,母亲的样子很认真,看着他的时候,眼中有安慰,也有骄傲。 年纪一点一点长上来,沈念一方才明白这句话的口气有多大,当时母亲应该知道此事这辈子大概都不能完成,然而母亲一直鼓励他,从来没有笑过他稚气。 孙世宁也是这样的人,同母亲一样,性格温和,长相清秀娟丽,沈念一想到这个名字,心里头都暖暖的,舒展开来,很是受用,母亲真是好眼力,没有替他订下那些娇纵刁蛮的女子,更没有遇事就哭哭啼啼的脆弱女。 门外轻轻敲了两下,丘成隔着门说道:“大人,孙姑娘来了。” 可不是才想到人,就已经出现,沈念一将桌上案卷一收,拉开门,孙世宁亭亭玉立,红桃站在她身后,两个人都是带着笑容,他不自禁也跟着笑起来:“不是才送你回去,怎么又想到来?” 丘成已经识趣的退下去,红桃知道这里最是安妥,扔下一句到后面的大院子走动走动,去舒活筋骨,就留下两个人才方便说话。 孙世宁最是懂规矩,那个案卷放在那里,她都不会多看一眼,自己寻到椅子坐下,也算得是熟门熟路了:“才坐在家里,又觉得有些话想来同你说说,有了红桃是十分方便,连车钱都给省了。” 她原本想说,怎么他每次来带她走,还要特意用到正儿八经的马车,另有人驾驶,是不是喜欢这样的派头,再细想,红桃人高马大,做事稳当,每次飞来飞去,都将她搂得紧紧,这样的亲昵举止倒也并非不能做,但是沈念一还是顾忌了她的名声。 毕竟两人不过订了亲,还没有正式嫁娶,这样一想,孙世宁的嘴角笑意更盛,沈念一禁不住俯下来,想要多看两眼。 “你也坐下来,有些话要同你说的。”孙世宁来之前,觉得沈念一瞒着张千的时候,很是要紧,这会儿见着他的人,想想他近来的辛苦,反而自认有些小题大做,早些问晚些问,有什么区别,非要赶着办公的时辰来插上一脚。 “你可是要问我,为什么不让张千同你会晤?”沈念一想要猜的时候,就没有不准的。 孙世宁也没有露出十分惊讶的神情,他要是猜不中,那反而才古怪:“我同他也不算是陌生,说来奇怪,在陵县的时候,我便是觉得他似曾相识,想了好久才确信从来不曾见过面。” “他也这样说。” “他也这样说?”孙世宁好奇心上来了。 “他说总觉得应该在什么地方见过你,而且你打开天衣无缝这种手法,可能与他是同门。”沈念一大致将张千门派中一分为二的渊源都说了,“他这一系专攻轻功,反而将手指上头的功夫给荒废了,虽然比常人是要来得厉害些,却同另一系不能比拟了。” “物有专攻,也不算是坏事。”孙世宁侧过头来,看着沈念一道,“我的父亲是个商人,应该不会是他的同门中人,而且教我手法的都是母亲,我估摸着父亲都未必知道真相,所以,张千回来找我,是因为想要知道我母亲是否与他系出同门。” “是,我同他说了,说你母亲已经过世,而你对此一无所知,不想再提及旧事,免得触景生情。”沈念一转达起来反而很是顺口,这些话如果是从张千嘴里直接说出来,又会是另一种效果。 孙世宁听他说的合情合理,点点头道:“母亲过世前,从来不曾提起过这些,他便是见了我,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不过,我在家中想到点事情想同你核对。” “你且说来听听。”沈念一起先还担心她会因为自己替她做了决定而动气,见她这般落落大方,更是欢喜。 孙世宁将心中关于母亲足不出户,却对身在天都的沈念一的近况了如指掌,心生疑窦,或许那时候母亲隐瞒着她,从其他渠道得来消息,但母亲与同村人说话都不多,大部分时候都安安静静的,不过母亲的手很巧,绣出来的小物件,能卖出很好的价格,也是母女两人维持生计的主要来源。 当然,她还怀疑为何母亲才过世,父亲就能寻到她,这些年父亲是不是一直就知道她们住在哪里,却不出现,孙家的产业到了她手中,清点过才知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真正算得上是富庶之家,这样的产业,母亲在世时,却从来没有拿过来一文铜子,更别提后来母亲重病时,银钱根本不够用,每日的捉襟见肘,难以应付周全。 若非出了凌哥这样的援手之人,她比那热锅上团团转的蚂蚁更加不堪。 她没有恨过父亲抛弃她们母亲另娶,只是每每想到这一层,依旧还有介怀,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说都是夫妻一场,何苦弃如糟粕,不闻不问。 “你有没有想过,不是你父亲太吝啬,而是你母亲不肯要。”沈念一轻轻点拨了一句话。 “母亲不肯要?”孙世宁怔怔的没有反应过来。 “是的,她甘愿过那样平淡无奇的生活,不要你父亲处的一针一线,你细想下,如果你的父亲孙长绂真的是寡情之人,又或者他畏惧新娶的妻子薛氏,如何会在你母亲过世后,二话不说就将你带回家中,他在世时,薛氏可是根本不敢与你作对为敌?” “是,她一直只假装没见到我这个活生生的人。”孙世宁笑得有些无奈,薛氏也有一子一女,素来说话时,只对着自己的孩子说,一家人围坐桌边吃饭,薛氏就是有那个本事,装聋作哑,从不与她多说一句话。 父亲根本不用看薛氏的脸色行事,甚至薛氏有些害怕父亲,同他说话始终陪着七八分的小心翼翼,声音轻轻柔柔,最会哄人的音调。 再加上,父亲的身体健朗,薛氏与她都没有想过,会走得这样突然,而且生前似乎预料到家中会有争端,先一步将身后事都处理妥当,请来德高望重的保人,将整幅家当尽数都交在根本对生意一窍不通的长女手中。 薛氏虽说下了套陷害她未果,却依然不敢再违抗亡夫的叮嘱,硬着头皮抗下来,这其中固然有沈念一同姜浩元的面子,也可证明孙长绂才是孙家真正的一家之主。 这样的孙长绂,如何会不舍得那些小钱,除非是母亲当真拒绝所有来自他处的恩惠,将这个人都一并拒绝在门外,不会轻易提及。 母亲的病不过是吃药拖延,钱多点多拖几天,钱少点少吃点苦楚,走得早些,怕是母亲比谁都看得通透,要是怕死,只要让孙世宁跑一次,来回几日尚能坚持,何苦要将家中但凡是值钱的东西都拿出去变卖。 等父亲再次出现的时候,说是家徒四壁都不为过,孙世宁说起这段往事,已经没有以往那么伤感,是不是时间隔得渐渐长久,总有一天,她会彻底放下,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非但是拒绝所有的财物,甚至也拒绝他来看你,看自己的亲生女儿,你记忆中,孙长绂出现过吗?” 孙世宁摇了摇头,母亲只是很轻描淡写的提及过此人此名,又说他另外娶了新妇,一笔带过,而她生怕问多了,令得母亲感怀伤感,听到多少是多少,没有细问过原因。 “要我看来,不是你父亲太薄情,而是他畏惧你的母亲。”沈念一说得头头是道,“以前,只以为母亲是弃妇,是可怜的那个,如今看来,你母亲不如你所见的那么怯弱无能,她甚至比你父亲更加强势,强势到只有等她死了,孙长绂才敢现身,将你赶紧火急火燎的带回去,带回孙家大宅。” 他说的应该无错,因为孙世宁挑不出错,只是太多的细节,无法在她手掌中核对起来,让她有些头大,她呐呐说道:“或许,我可以问问二娘,她没准还知道些什么。” “你能确保薛氏会将真相告诉你?由她口中说出的那些话,能够相信几分?”沈念一显然是反对她这个想法,“世宁,你恨薛氏吗?” “曾经恨过,如今也不了了之。”坐在大牢里头的时候,甚至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这会儿却格外心平气和,没有薛氏拉开大幕唱的这一出戏,她这辈子能不能与沈念一见面,还真是说不好。 “世宁,我寻到件物什,本来想找个机会给你,这会儿拿出来却好像更加合适。”沈念一转过身,去开橱柜上的一个抽屉。 第三百一十章:下落不明 孙世宁上身前倾,想进一步先看清楚会是何物,收得这样好,沈念一的身形颀长挺拔,恰当好处的挡住了她的视线。 “在这里。”沈念一转过身来,将个长条的木匣交在她手中,“还以为和你容易,没想到却费了点周折。” 木匣不轻不重,颜色很实,孙世宁还真的是猜不中里头是何物,她慢慢抽开盖子,见到里头的物件,她没有说话,再美好的语言,在这个时候,都不能形容出她的心境,而且,她生怕一开口,已经流到眼角的泪珠会禁不住滚落下来。 明明是好事,她不能哭的。 “是不是你的?”沈念一知道她心绪激动,这是他事先料得的,所以想在更恰当的时候,送还于她手中,不过,今天看起来也很适合。 “我也曾经去找寻过。”孙世宁取出木匣中两件并不起眼的首饰,镯子细细的,戴在她腕子上有点紧,簪子是老银的,颜色很旧,簪头的那朵梅花手工却很好,刻得栩栩如生,她拿着簪子却没有戴上去。 冬青为了凑钱,交到当铺的时候是死当,才够换来那些救命的钱,如果没有那一笔小小的款子,孙世宁根本吃不得那些折磨,早就一命呜呼,等到孙家的事情稍许稳当,她才想起这件事情,与冬青一起找到当铺,死当没有当票,两个人扒着当铺高高的柜台,求了半天,也没问出东西的下落。 掌柜的瞧着她们俩,阴测测的说道:“既然是死当就不要再回头来寻找,不会有下落的,早就都一并处理掉的。” 要不是看着她们穿戴的都是上等货色,早就不客气的将人给轰出门去,临走掌柜的还送了句话:“看两位姑娘不过是讨个念想,要知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道理,不用再白费力气。” 孙世宁走出当铺的时候,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冬青又是内疚又是担心,一叠声的数落自己的错,只说当初不该急急忙忙的做了死当,没准再凑一凑也能够数。 反而是孙世宁先放下了:“傻冬青,当时若非你里里外外的张罗,哪里有我的活路,那个掌柜的话没有错,虽说是母亲留给我最后的一点点东西,不过也算是完成了本该的使命,我用它们保全了性命,母亲九泉之下有知,也会夸你能干懂事。” 然后,她没有再提及过此事,也没有再刻意去找寻,直到此时此刻,沈念一取出来,交在她手中,给了她个真正的惊喜,抬起头来,原本想问他是从哪里寻来,又想到他方才那句话,必然是兜了几个不小的圈子,才寻回原物,已经不能用市价来衡量手中之物,木匣中盛放的重量,是母亲最后的一点心意,还有他浓的化不开的关切,重得令她想要用双手紧紧捧紧了,拥在胸口。 “你为我做了太多事,我却不能够帮上你的忙。”孙世宁的嘴唇都在发颤。 沈念一怜惜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我为你所做那是天经地义,你以后是我的妻,而你为我做过的,却都是份外之事,所以才更加显得难能可贵。” 孙世宁想要摇头,却又成了点头,正想再说两句话,门外一阵喧闹,沈念一做个手势,示意她先不要开口,能够到大理寺里头来闹腾的都不是凡夫俗子,这个时候,又会是谁? 看样子,来者还当真是来头不小,连丘成都拦不住,已经直接撞开了门,冲进来,孙世宁定睛一瞧,却是认得的熟人,那个在洞房花烛夜喊打喊杀的凤庆郡主,就见她手执一柄雪亮的匕首,对准自己的咽喉处,逼得很紧,脖颈中已经出现道细细的红线。 丘成站在她身后,无奈至极的看着沈念一,凤庆郡主以自己的性命要挟,定然要立时见到沈少卿,哪个胆敢相拦,这位又不是犯人凶手,那可是连太后都要让着三分的人,据说她想进长春宫,也是这般的鲁莽冲动,太后还最是喜欢她的性格,常说她是性情中人,在宫中实在不可多见,夸得快要上天了。 沈念一站着没动,屋中还有孙世宁,他有些戒备警惕,那日是说凤庆郡主急急忙忙赶着马车入宫,后来没有其他消息传来,他暂时也抽不出手,就没有去细查,如今直接送到面前来了。 “沈少卿好大的架子,明明假公济私,在这里不办正事,却让手底下的人在外头拦着我不让进,这是何道理!”凤庆郡主的匕首还没有放下来,仰起头来看着他,厉声呵斥道。 沈念一却是轻咳一声,凤庆郡主的底下一句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脖子后面一下酸麻,眼睁睁的看着匕首被人从身后给夺了过去,根本来不及抢回来,随后有个体型比她还壮阔的红衣女子一下一下抛着匕首,大摇大摆的从身边走过去:“一一,不是说你这里铜墙铁壁的,怎么什么人都能进来?” 孙世宁听她新学了个成语,知道她又要得意,红桃不认得凤庆郡主,不知者无畏,自己却不想在这种时候得罪人,飞快的拉下红桃的手,不让她继续往下说。 “郡主,没有人拦着你,不过大理寺有大理寺的规矩,不比其他之处。” “难道比长春宫的规矩更大吗!”凤庆郡主扯开嗓子嚷嚷道。 沈念一就料定她会祭出太后和长春宫,专门在此处等着她的话:“长春宫是太后老人家住的地方,不可同日而语,只是郡主若也手拿匕首冲进长春宫的话,大概就真的能够看到太后的规矩了。” 凤庆郡主被他一句话卡在要害处,脸孔都涨红了,沈念一才朗声道:“给凤庆郡主看座,丘成,沏好茶来。” 他的手摆在身后做个手势,让红桃带孙世宁先回避,红桃听话的拉住孙世宁的手,将人一提,直接从窗口跃出去,凤庆郡主看得目瞪口呆的:“你从哪里寻来的这个人,也是大理寺的?” “算是同门中人,她来天都城中游玩数日而已。”沈念一见凤庆郡主的忿忿不平已经停息多半,这才开口问道:“郡主这样着急寻我,必然是有要紧大事,不如先谈正事。” “薛郡马出了事。” 沈念一点点头,凤庆郡主对薛郡马用情太深,每次出头都是为了这个男人,怕是要维系两人的这段姻缘也实在是辛苦之极,明明已经避到离天都城远远的地方去了,却又巴巴的赶回来,还是为了同个人,同个理由。 “他,他,下落不明。”凤庆郡主说出这样简单的几个字,已经快要泣不成声,双手捂住了脸孔,控制不住情绪。 “郡主请慢慢说明,郡马下落不明,是他自行出走,还是被歹人绑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天醒来不见人影,还以为他是出去走走散心,谁晓得等来等去不见人回来,我就慌了神。” 最初时,想过可能是随行带来的那些嫁妆引得歹人垂涎,所以将手无缚鸡之力的郡马绑走,如果对方只要钱财,凤庆郡主根本无所谓,然而没有消息传来,她知道是自己想错了,哪里有这么愚钝的歹人,绑了人去,却不传信来讨要的。 于是,她在屋中的所有角落都细细查找,是否有薛家真留下的纸条信笺,说明他一时兴起去了哪里,但是依然无果,差点将院子的地都全部刨开,也没有丝毫的线索。 凤庆郡主坐下来,仔细回想薛家真在消失的前一晚有什么异动,然而,临睡前,他还温柔款款,搂住她的肩膀,窃窃私语,说了好些动人的情话,等她先睡下,照理凑过嘴唇在她的额角印下一吻,这是成亲以后,入睡的习惯。 却不曾想到,一觉好梦醒来,枕边空空,再没有薛家真的一点消息。 “你说,你说,他还能去到哪里,他老家已经没有亲人,天都的宅子也没有回过,我想不出来,实在想不出来他会去了哪里!”凤庆郡主跳起来,几乎要去拽拉沈念一的衣襟,被他错身让开,她一把抓了个空,看着自己的手,哇地一声哭出来,“你说,他是不是死了,被仇家杀了,埋了,让我一辈子都找不到了!” “哪里来的仇家,他有何仇家?”沈念一在她的冲动之前,显出格外的冷静,“若是郡主真知道他曾经有同谁结下过愁怨,怕是早就打上门去了吧。” 凤庆郡主一呆,讪讪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郡主何尝把别人放在眼中,郡马出身平常百姓人家,就算是结怨,来头也不会大到哪里去,郡主恐怕早就将人家的房顶都给拆了漏雨,何苦自己逼着自己到大理寺来寻人?”沈念一的声音并不大,却一字一句的将凤庆郡主的哭闹声硬生生的给压制下去,“郡主有没有想过,郡马不一定有仇家,郡主自己呢,有没有得罪过人,还得罪的相当厉害?” 第三百一十一章:一点即透 凤庆郡主还真的是被问住了,她的性格张扬,又仗着太后对她宠溺,结婚前也有点无法无天的,曾经叫嚷着要下嫁给沈念一,还好让皇上一口给回绝了,要说真得罪过谁,她当真坐下来细细的想。 沈念一也不催促,在旁边办起公务,约莫隔了一炷香的时间,凤庆郡主才抬起头来道:“没有,我没有仇家。” “你确定?” “我确定。”凤庆郡主的笑容很冷静,“我不过是受太后宠爱,对宫中所有的嫔妃都没有丝毫的威胁性,而且我从来不参与后宫纷争,甚至一年也见不到皇上一次,那些女人不会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其次,她对下人都不错,芸香跟了她这些年,深知她的脾气,小事上头,她不会计较,每个人只要做好分内事,就一切安妥。 更何况,薛家真算得什么,除了她对于他的感情,除了那个郡马的头衔,他在其他人眼中实在不算什么,他说不喜欢天都的生活,她想都没想一口答应,陪着他有多远走多远,将自己习惯几十年的地方抛下,没有丝毫的留恋。 “我们去过很多很美的地方,有时候,坐在山顶看着日出,那种美轮美奂的景色,我也觉得天都根本不算什么。”凤庆郡主又笑了笑道,“我已经做到与人无争,如果不是郡马失踪,我这辈子都可以不回来的,还有谁会不放心我,沈少卿,我已经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了自己拥有的,我哪里来的仇家。” 这些本是她心甘情愿做的,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会儿被沈念一的话勾起来,才知道自己失去的良多,得到的也是良多。 “你说,他去了哪里,没有仇家带走的话,他去了哪里?”凤庆郡主忽然觉得累,她的坐姿不再仪态楚楚,肩膀垮下来,显得更加憔悴,喃喃低语道,“我快马加鞭赶回天都,因为知道只有这里能够寻到他的下落,我有种预感,他在这里。” 沈念一静静看着她,转过身走到窗前,窗外不远处红桃陪着孙世宁研究花圃中尚未绽开的花朵:“世宁,你过来一下。” 凤庆郡主没有睁开眼,她应该是真的身心疲惫,这会儿找到可以倾诉的地方,双腿都无法移开,只想在这个气息干净的地方稍许睡会儿。 孙世宁进来的时候,见到凤庆郡主呼吸绵长,微微吃了一惊,压低嗓子道:“郡主怎么睡着了?” “她累了,抱怨一通以后就睡着了。”沈念一面无表情的回道。 “她家的薛郡马不见了?”孙世宁一点即透。 “是,不是仇家掳走的,她说临睡前两个人还亲昵了会儿,醒来就没有人影,她生怕薛郡马出意外,才急急忙忙赶回天都的。”那天,红桃在大街上遇到的马车就是凤庆郡主的座驾,差些撞到了无辜的路人。 “那么,家中有没有留下纸条什么的?”孙世宁同沈念一交换个眼光,两个人基本是想到一块去了,“不是说郡主夫妇已经远离天都,富贵闲人一般的,谁会去打他们的主意,况且郡主这样奔波而来,也要数天的时日,如果是歹人要挟,也应该早就有线索。” “她也有自知之明,说薛郡马那样的人,抓去也没有多大的意义,是能威胁太后,还是能够威胁皇上,不过是凤庆郡主一个人当他是宝贝而已。”沈念一淡淡看了沉睡中的女人,“她其实是知道的。” “她其实是知道薛郡马去了哪里?”孙世宁忽而为她不值,“薛郡马是自己走掉的,连只字片语都没有留下来,就匆匆忙忙的离开她的身边。” “走得太急,根本无暇留下话,或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会不会有了别的人?”孙世宁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不,没有那样一个人。”沈念一分明见到凤庆郡主的睫毛动了动,她没有睡熟,分明在听他们两人的对话,“薛郡马的所有都自凤庆郡主手中取来,他拿什么去找另一个人。” 本身,凤庆郡主就是下嫁,有时候,一个词儿用得真是巧妙,下嫁等于是直接折损了薛家真的颜面,开始的时候,他不介意,因为他明白凤庆郡主对他的一颗心,真情真意,没得挑剔,更何况,郡主府中样样皆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有地方能够挑得出刺,渐渐的,他开始想念以往的自由。 每一顿饭,每一件衣服,他都要让妻子拿捏主意,不是因为没有主张,而是想要遵从妻子的喜好,有些讨好的意味,渐渐的,更加失去自我。 凤庆郡主依然对他很好,无微不至,她看似爽朗大气,实则心细如发,看出他内心的压抑,不喜在那些亲戚间游走装出笑容,实则她也不太喜欢那些人的笑容,有一天,她觉得月色十分美,于是轻声提出,要是离开天都到外面你的天地走走,不知滋味如何? 薛家真没想到会是她先提出来,这个念头大半个月来不知道在他心里头转了多少圈,他却没有勇气提出,因为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他要看这位贤妻的脸色,尽管她一直给出很好的笑容。 这个建议当然没有人会反对,凤庆郡主做事极有分寸条理,在向薛家真提出前的三天,已经在做各种准备,她亲自入宫说服了太后,容许放行,太后板着脸不太开心:“当初就不要你嫁这个人,没有担当,没有胆量,为何不是他来同我说!” “要是当日嫁给沈少卿,大概他有这个胆量,直接与太后老人家面谈。”凤庆说完这句还调皮地眨眨眼,“可惜,当初沈少卿压根就没有同意,皇上也跟着起哄。” “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太后责怪的说了一句,态度却和缓许多,“那个沈少卿长得虽然极好,本事也大,但是并非良人,每日那样忙碌,看着都替他累,你老老实实同我说,是你想出去,还是郡马的主意?” “当然是我的,太后知道我自小有个心愿想要出去多走走,圣人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没嫁人的时候,单身女子远足,就算有丫环侍卫护着,总是对名声不好,如今嫁了人,郡马又体贴,愿意陪同前往,那么千山万水的,真是应该多走走。” 听着都像是早已经预备下的应对,但是实在妥当,太后挑不出毛病,只得答应,顺带给了她一笔不小的银钱,说是出门在外,有钱傍身总是不错,凤庆郡主没有拒绝,欢欢喜喜的收下来,那天从长春宫出来,太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她在暮色中,走出很长一段距离,又回过头去看看,大概要很久很久不能回到此处,她心里头实则有很多放不下,差点当场要哭出来,却又不想让身边的宫女看出端倪,只得回身朝着长春宫的方向,跪下来,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 这一幕,让随行的宫女又传话回去,落在太后的耳中,太后正要捧起一杯茶,手发抖,大半的茶水都泼在衣服上,所幸天气凉,穿得不少,没有烫伤。 她已经让道这一步,还是没有能够留住薛家真的心,如果他还是走了,那么就是厌倦了,厌倦了郡马的日子,也厌倦了她。 凤庆郡主的眼帘缓缓张开:“是,没有这样一个人,因为他没有时间。” 孙世宁不知她是装睡,吓了一下,赶紧要给她请安,被挥手制止了:“这里是大理寺,你的身份不用给我行礼。” 孙世宁上一回见她是在新婚当日,粉白脂红,气色极好,虽然出了那样的事情,都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情,而这次看起来,脸色灰败,就像是在哪里吃了一场败仗,无法恢复元气。 “世宁,要是你想留下点线索,又不想对方立时见到,你会放在哪里?”沈念一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郡马临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留下吗?” “什么都没有。”凤庆郡主低声说道,“你们都确认他是自己走掉,而不是被人掳走的吗?也好,这样也好,不用我担惊受怕,以为他横遭不测。”说着话,她笑起来,那笑声却一点也不悦耳动听,反而像是一种呜咽。 “要是想对方看到,又不会立时发现,那么肯定是放在对方会得随身携带的物件之中,这件东西虽然一直带着,却不是时常取出来查看之物,等哪一天,我不见了,对方才会想到,这样子就刚刚好。” 孙世宁猜测薛郡马想要走的念头不是一天两天那么简单,他性格本来就优柔寡断,连自己都不能确定,大概是在更早之前就留下线索,然后等着哪一天就下定了决心。 “不知凤庆郡主身上可有这样的一件东西?” 凤庆郡主脸色一变,手忙脚乱的掏出个锦囊形状的荷包,分明是男子佩戴之物:“这个是当日,我亲手缝制了荷包同他换下的,他说这个是其母生前替他绣了,保他平安的,赠予我手中,也希望我时时平安无事。” 第三百一十二章:不识烦恼为何物 薛家真出身寒门,能够给她的委实不多,除了他那个人,大概就只有这样寒酸之物,她却一点没有嫌弃,当下将自己出嫁时,亲手缝制的荷包取下,交在他的手中,然后像是得到个稀世的珍宝,一整天都笑得合不拢嘴,以后就一直仔细带在身边。 但是,经由孙世宁一提点,她赶紧想要把锦囊上的抽绳解开,不知本来用的是什么手法,越着急就系的越紧,她又不舍得直接扯断,眼圈顿时都红了。 “郡主,可否交给我来。”孙世宁的手指虽然不够灵活,却没有凤庆郡主那么焦躁,找到源头,一点一点挑开,很快将锦囊解开,她忽然明白为什么沈念一要将她唤进来,他委实不太方便过问此事,有个同样年轻的女子在场,会好得多。 凤庆郡主焦急的将锦囊打开,往手心里用力倒了两下,里头落出两物,折得四四方方的纸条,和一朵已经干瘪的花。 满以为会先去打开纸条,不曾想,凤庆郡主却是哆嗦着手指将那朵干花拿了起来,看得那么专心,仿佛眼前的人与实物都不复存在,良久,她再抬起眼时,眼角湿润,分明是想要哭,却强行忍住的。 纸条打开,上面简短的几句话,凤庆郡主破涕而笑道:“是我太大惊小怪,他说要出去走走,隔些天就会回来的,我居然,居然这么冲动,还特意赶到天都来,没准他已经在家中等我回去了。” “郡主出来的时候,可曾留下纸条?”孙世宁问了一句。 凤庆郡主的脸色大变:“我给忘记了,急急忙忙出来,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茬,不过没有关系的,芸香在家中,要是郡马回来,不至于像我这样没头苍蝇团团转。” 明明是在笑着的,泪珠子终于没能控制住,扑扑掉落下来,她也不介意,用手背一抹道:“多谢沈少卿,多谢孙姑娘,两位真正是我与郡马的福星,每次都能够否极泰来,等两位大喜之日,我定要同郡马一起回来,喝一杯喜酒的。” 这个人来一阵风,去一阵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孙世宁的脸还因为她那句话红着,凤庆郡主已经径直走了。 “她还真是个爽利的性子。”孙世宁看着门口,“我没有看到那个纸条里写着什么,你看到了吗?” “我不会去看的。”沈念一回道,“没事最好,也是她自己簇新,还说哪里都翻遍了,这个最贴身的却没有翻找。” “其实也不是坏事。”孙世宁想到凤庆郡主在见到那朵干花时候的表情,那种重新活过来的期盼之色,“他们两人之间是有真情的,以往是她付出的多些,实则郡马也未必比她少了。” 薛家真答应与她的婚事,也是鼓足莫大的勇气,他知道以后的路不好走,却没有退缩,已经难能可贵,其实在听到凤庆郡主说到,郡马失踪的前一晚,特别温柔亲昵,便是下了要离开一段日子的决心,所以有些恋恋不舍。 分开段日子,也不是坏事,沈念一忽而将目光转过来,看着孙世宁,他却是一天一日都不想与她分开的,他不会笑话凤庆郡主鲁莽粗心,这种事情只有落到自己头上,才不会保持住冷静:“你说,要是有一天,你发现我不见了,也会这样满天满地的找我吗?” “我没有凤庆郡主的排场,也不能想到哪里找人就冲到哪里找人。”孙世宁的嘴角含了个美好的笑容,“不过,我会等你,静静的等着你回来,因为你总是知道我会在哪里,你总是能够找到我的。” 沈念一差些走到她身边,静静拥抱住她,不过是一句寻常的话,却深深击中他的心尖,那里的某一处酥酥麻麻,十分的受用,他还知道此处是办公之所,不能造次,只是将手敷在她的手背处,低声道:“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这样就更好了。”孙世宁应和的点点头,两个人都在笑,如果有人此时此刻正好从窗口过,大概会被那样的笑容感染,舍不得迈开脚步。 “我也明白,你不想让我见张千的原因了。”孙世宁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她赶过来的目的原本是要问清楚关于张千为何要回来找她的原因,这会儿,又觉得这个并不太重要,能见一见也可以,如果一辈子不见,也没有损失,既然沈念一做好了决定,那么就遵从而行,也未尝不可。 沈念一见她的神情,便知她的想法,反过来说道:“你若是很想见一见,我陪着你也可以。” “你不放心张千吗?” “总不是太放心。” “我听红桃说,那晚上有两个人,一男一女,那个女子又是谁?” “雅苑娘子,也算是杏林之家的传人。”沈念一将两人之间的故事一同都说了,“本来张千几个月前就会出现,却被她追得团团转而不得脱身,你想想,他轻功这样好,要是真想甩脱,别说是一个女子,便是我这样的,要抓住花费十成轻功逃跑的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他不舍得真的抛下她,又不敢过于亲近,所以采取了若即若离的法子。”孙世宁是见过张千的轻功,真正算得上是身轻如燕,“那晚,我没见着他们拌嘴吵架,倒是有些可惜。” “他们俩好事将近,以后少不得拌嘴吵架。”沈念一微微笑道,张千身上太多秘密,以后仅仅是要藏着掖着就能耗掉大半的精力,他留在家中的那个天衣无缝,可不就是为了瞒下雅苑娘子的耳目。 “你将那个球放回原处,要是我们不在的时候,张千就来拿了,岂非就抓不住他的小辫子了?” “他这个人,白天是不会出现的。”沈念一沉声道,“做贼做惯了,非要等夜深人静的时候。” “那么,要是他同你说了什么有趣的事儿,你也要原原本本的告诉我。”孙世宁彻底不想去见张千,关于母亲的身份,她更加不想穷追不舍,母亲既然已经逝世,那么让其安息才是最好的决定,更何况,连负心的父亲都不在人世,追究到了真相又能如何? 记忆中的母亲已经是最好的,她无须要更多的意外。 红桃已经采了一大把的花朵,正在窗外向她招手,沈念一骇笑道:“她将这里还真当成是游玩之所了。” “她才是最通透的,这里那里,大理寺,或者是深山中,只要她觉得可以,都是一样的。”孙世宁低声说道,“要是你我能够做到如此,就会同她一样不识烦恼为何物。” 沈念一站在她的身后,两个人相隔很近,知道彼此就在身边:“我会带你去那座山的。” “应该的,师父在那里。”孙世宁答得太熟稔,沈念一反而觉得受用,两人之间已经过了扭捏害羞的阶段,如今这样的分寸刚刚好。 “春娘那边已经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我即日就要将华封的案子重新上书案卷,呈交到皇上面前。”沈念一的声音发沉,“如果皇上想要将春娘母女挖掘出来,也同样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她们什么都不知道,何其无辜。”孙世宁笑笑道,“我们没有做错,对不对?” “是,我们没有做错。”沈念一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来,拂了拂她的鬓角,“不必为我担心。” “我没有那样说。”孙世宁明明想要否认的。 沈念一的手指已经很轻很轻的按住了她的眼帘,他的声音更低,好像就紧紧贴在她的耳廓边:“眼睛不会骗人,你的眼底写满了担忧。” “但是,我不会阻碍你。”孙世宁能够感受到他的指尖,那种不轻不重的力度,“你做得都是对的。” “盲目。” “才没有。”她飞快地抓住了他的手,在手背处咬了一口,咬得还真不轻,留下两排牙印,“我留在这里影响你办事效率,先同红桃回去了,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孙家的生意难题已经解决,二娘算是通过弟弟与我要达成冰释前嫌的目的,她终于相信,我对孙家的这份产业没有多大的兴趣。” “我这里不用你的陪嫁,只要你这个人嫁过来就好了。”沈念一低头看看牙印,分明有些刻意的着恼,“我才同你说了我要入宫见皇上的,你就给我来这一招,要是皇上问起,我该如何回答。” “只说被凶手咬了一口,皇上还要追问是哪个凶手不成?”孙世宁边笑边往后退,忽而朗声唤道,“红桃,我们要回去了。” 沈念一哪里会真的同她动气:“你尽量不要出门,我等张千来过,得了确切点的消息,就会过来找你。” 红桃兴致勃勃的跑回来,已经将花束编成圈儿,戴在头上:“小媳妇,好不好看?” 孙世宁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唐楚柔悲愤的呼喊声:“是谁,是谁将我种的药草全给摘了花的,还有一天就能收成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顺水推舟 皇上手执案卷,静静看完,脸上波澜不惊,任凭是谁,都无法看出此刻到底是惊是怒,沈念一垂手而立,镇定自若,御书房中除了呼吸声,再没有其他,莫公公的后背已经起了两层冷汗,毕竟跟在皇上身边多年,知道越是不动声色,越是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沈爱卿的结案文书,有几处纰漏,朕有些不明。”皇上的手指点在某一处,敲打两下,“华封究竟是为谁做事?” “形势看来,应该是一言堂。” “他的外室春娘,现在何处?” “回乡野老家安顿去了。” “为何不留她下来?”皇上的语气平淡的有些过头,眉宇间有什么凝固住了一样。 “不过是个不知不问的妇道人家,留下来没有用处,她说要回老家已经是最好的打算。”沈念一只当什么都看不出来,皇上既然不想点破,那么他就顺水推舟。 “不知不问,一个妇人明知道丈夫是刑部侍郎,当真会得不知不问!”皇上骤然抬高了声音道,“这个论断是专门说给朕一人所听的笑话吗?” “皇上,微臣记得有一次皇上同微臣说起过,后宫如此过的嫔妃,林贵妃虽说也是端庄秀美,却肯定不是最为绝色的,为什么皇上独独对她专宠多年,而不愿意放开手。”沈念一低声回道,“皇上说,林贵妃最大的好处便是不知不问,从不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所以皇上在她身边最容易安心。” 皇上当然记得这句话,而且这已经不算是什么后宫的秘密,很多人都知道林贵妃有这样的本事,想要学着照搬却是难上加难,人有时候想要管住自己的一张嘴最是困难,往往忍得住三两次,忍不住时长日久。 “也就是说,确是有这样的妇人,依照微臣来看,华封心狠手辣,五年中对这位春娘还算和善,一来是春娘尽心服侍又生下女儿,二来就是春娘心思单纯,只想找个可以依靠落脚的良人,别无其他的想法。” 皇上深深吸一口气,莫公公觉着额角的冷汗又开始流淌不停,沈少卿近来真是越来越大胆,居然敢当面顶撞皇上,这朝野上下怕也就是他敢如此行为举止,却不知背地里想要暗暗给他捅刀子的人也绝对不少,还不是全凭皇上的喜怒决断。 “那么,杀死华封的范继明不是真正的凶手,你以为他背后还有指使之人?” “非但有指使之人,而且华封的死应该与他直接想要脱离一言堂有关,并非是他弃恶从善,而是野心更大,觉得羽翼丰满,根本不用再听从一言堂的指挥,皇上可以看一下,案卷后微臣附上的清单,那处外宅虽然已经付之一炬,但是大部分的珠宝首饰却还都在,华封一介刑部侍郎之职,家中的金银财宝,绝对不是正常的数目。” “已经多到需要另起一处外宅才能够放得下?”皇上的五官微微松开些,反而不如方才绷得那么紧,“如果一言堂不对他动手,他会如何做?” “无声无息的离开天都,或者是伪装出假死的状态,彻底脱离两方的钳制。”沈念一已经将这个问题翻来覆去想了太多次,华封在大理寺中遇刺身亡,伤口本身就是绝对要害,而且是唐楚柔在其身边看着他因为失血过多,伤势过重而慢慢咽气。 那么,就可以直接排除假死的可能性,华封想假死,没想到一言堂给了他个真死的了断。 “就算他想脱离一言堂,为什么不等他离开以后再将其杀死,就算他有心隐居,但是带着这样多的身外之物,难不成还真的能够隐到深山老林中去不成?”皇上倒是听出了点兴致,“难道沈爱卿没有想过,他或许是想做点野心更大事情。” “华封这个人,野心是不小,胆子却不大,一言堂在他潜逃之前下手,是生怕他的动向被皇上看出,让朝廷先一步将其控制住,然后说出些不该说的。”华封毕竟还是个刑部侍郎,那么他在一言堂中,也绝对不可能是区区的无名之辈,一个人帮着组织做得事情多了,日子长久了,本身又是熟知官场上下之道的人,如何不能反过来也掌握了对方的一些机密要闻。 一言堂到目前还不得攻破,甚至留下的线索,往往都被清理擦洗得过分干净,沈念一一直怀疑朝廷上下多处眼线,经常就能够走前一步,掐住要害,这么多的人力物力投掷下去,简直如同打了水漂,叫人恨得牙根痒痒。 要说痛恨一言堂的,朝廷中也为数不少,沈念一可以算得其中一个,大理寺这些年在办案处决上也算得上是丰功伟业,每每却栽在同个人手中,跌倒爬起,跌倒爬起,便是意志再坚定的人,也有想要放弃的时候。 但是,沈念一的人生信条里还偏偏没有这两个字,皇上比谁都深信这一点,所以在这些事情上一向放手,让他义无反顾,不要有任何的顾虑。 “所以,死人才是最安全的。”沈念一轻吁口气道,“不止是他,刑部中的马真也死在同人手中,但是马真父母双亡,又无妻儿家小,家中的状况得过且过,微臣只查到他近两年沉溺赌局,出手颇大,远远超出他在刑部的俸禄。” “刑部的疏漏居然这般大,难怪刑部尚书告病不起,已经十多天,大概是这老小子知道自己少不得牵连治罪,想要躲起来看看动静。”皇上冷笑道,“此事不属大理寺直辖,否则朕也要治你的罪。” 沈念一听皇上已经松了口,显然是不预备再追究春娘和华夫人两个女眷,心里才沉淀一两分,却见莫公公站在皇上背后,对他挤眉弄眼的,饶是他再聪明,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莫公公却是急了,一只手在那里打手势。 跟随着那只手,沈念一见着御书房的桌上平摊着的长卷,他的眼力极佳,看到上头书写的正是待选名单,忽然明白莫公公的示意,没想到待选之事,与他一个本无任何瓜葛的外臣,居然也涉及到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是最后的待选名单,上头一共是二十四名女子的名字。”皇上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也没有顾忌,将名单抽到手中,递给他,“你要不要看看?” “微臣不敢。”沈念一不过想要知道最牵肠挂肚的那个人是否在上面,其余的二十几人与他何干。 “不敢?”皇上笑起来,笑声中倒是没有恼意,“这句话真是朕今天听到最有趣的,宫里宫外,朝廷内外还有沈爱卿不敢的?” 沈念一虽然行的端站得正,听到这句话,俊颜也不禁一红:“皇上这话是当面给了微臣一巴掌。” “朕倒是不敢了。”皇上已经彻底释然,“沈爱卿素来不将公务之外的人事放在眼中,没想到也有破例,这位孙姑娘真有那么好?” “孙姑娘是家母替微臣订下的亲事。” “别用你家那两位做借口,人都不知闲云野鹤的跑到哪个山坳去逍遥快活了。”皇上没好气的冷哼一声道,“朕只问你,这门亲事是你心甘情愿的吗?” “微臣非其不娶。”沈念一想都没想,直接回答。 “好,好一个非其不娶,你也最好记得你答应过朕的承诺,就算以后真的成了亲,她的职责也不可放下,到时候别用什么理由搪塞于朕,否则朕定然要治你们俩人的罪。”皇上将名单索性扯到他的面前,“上面二十四人都是精挑细选,孙家那样的底子,还不能将女儿送到宫中来享富贵荣华。” 沈念一沉默不语,嘴角眼底分明却有了一点点笑意。 “其余的这些女子,想来你也没什么兴趣,朕也记不清楚太多她们的家世背景,就不同你一一介绍了,以后再慢慢从长计较。”皇上好似到这会儿才想到沈念一已经笔挺挺在面前站了一个多时辰,“莫公公,给沈爱卿看座。” “微臣站着不累。” “你站着不累,朕仰着脖子同你说话都累。”皇上又让莫公公沏茶,随口问起凤庆郡主忽然回到天都之事,“嫁了人还是收敛不住暴脾气,这样子冲到长春宫,太后是什么样的年纪,哪里经得住,这一次还能够应付过去,下一次呢,朕才惊觉到长春宫平日里风调雨顺的,要是但凡有点差池,实在没有像样的人手。” “皇上的意思是要大理寺来安排人手?”沈念一方才明白皇上遣了莫公公出去沏茶的真正目的。 “朕不是很想惊动到太后,你悄悄的将此事办妥,人手不要多,一两个足矣,不过是防范小心,朕就这样一位母后,委实不想她老人家出半分的岔子。”皇上挑高眉毛道,“沈爱卿都明白了?” “微臣领命,绝对不负皇上所托。” “如若失职?” “惩治重罪。” “很好。” 第三百一十四章:从来不曾 皇上停了片刻,又重复道:“极好。” 话音落,莫公公已经回来,陪着笑道:“沈少卿,这是皇上指了说要留给沈爱卿的好茶,今天才沏了这头一次。” 沈念一倒不是那么讲究的,或者说,任职以后无法讲究,有时候一日三餐都抽不出时间,别说是这些附庸风雅之事,既然是皇上特意留用,他才细细品了两口。 皇上心情已经好转,说了些凤庆郡主闯入长春宫找郡马的笑话,说是真把太后气得不轻,连声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和亲将她嫁的远远,免得日后心烦,又说郡马长了两条腿,就不能出去走走,有必要大惊小怪,喊得天下人都以为郡主弑服一样。 沈念一听太后的意思,想必也知道薛郡马不过是想出去走动走动,凤庆郡主对他越好,他在家中才感到越是压抑,幸而是及时离开宫廷是非地,才缓和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想想也是,太后在后宫中,这些年,什么人什么事不曾见过,凤庆郡主要是有心,在太后手中学得两招散手,也够她哄着薛郡马欢欢喜喜一起过日子了。 最有效的手段不学,最有用的人不请教,以前还不知道是谁说凤庆郡主是那一辈中最聪明的一个,真正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喝完一盏茶,皇上指着书桌另一角摞得尺把高的奏章问道:“沈爱卿可知这些又是什么?” 沈念一的眼角余光早就扫到这些上面,皇上将其放在瞩目的位置,却又过于整齐,好似从来不曾翻阅,却偏偏生怕他看不到,但是皇上没有开口,他不会主动询问,这会儿问起来,他微微一笑,却笑而不语。 “难道你已经想到了?”皇上大有兴趣,上半身微微前倾,“朕才刚刚提了一句。” “这些奏章的侧面有盖有大理寺的印戳,要是微臣再猜不出是什么,皇上倒是要见笑了。”沈念一继续说道,“既然有大理寺的印戳,而没有经过微臣之手,那么只能是秦正卿的手笔,特意放出这样多,微臣想,上头必然都是有关微臣平日的一举一动。” 人无完人,沈念一自问也不可能处处都做到尽善尽美,那么身边要是再多一双探究的眼,想必能够记录在案的也不会太少,但是秦思冉是很不明白还是假糊涂,不用他辛辛苦苦来摘录,大理寺里头一直就有皇上布置的眼线。 只是,那位眼线要聪明的人,毕竟是直接听从皇上的调令,鸡毛蒜皮的都圈拢下来,皇上每日里只需看他的举止就不够时间,只需要挑选最重要的出来,指明一二,甚至说,那位眼线还有些偏袒于他,很多细节替他擦得很干净,很美观。 要是哪一天,沈念一确认是哪位同僚,约莫还会谢上一句。 “沈爱卿果然猜中了。”皇上随手取过一本,当着沈念一的面,翻看数页,却又放下来:“沈爱卿可知为什么这些年,你为大理寺立下汗马功劳,朕却没有再提升你的官职,没有扶持你坐上大理寺正卿之位?” “皇上是觉得微臣还需要多多磨练。”沈念一答得很四平八稳。 “还有呢?” “秦正卿无功无过,更适合正职之位。” “还有呢!”皇上的语气已经更显轻快,朝廷上下明的暗的,谁不说皇上最是偏袒大理寺沈少卿,此人才是龙椅边的左膀右臂,也有几人联名上书,请皇上拨正其职位,皇上很认真看过,这些人都与沈念一不过点头之交,并非是他特意请人出来讨要。 “皇上想给的,微臣要推也推不开,皇上不想给的,微臣苦求苦恼不过是自寻短见。”沈念一觉得皇上既然要问,那么就把话摊开来说,在皇上面前,什么时候要藏,什么时候要放,他向来分得很清楚。 “原来,你一直是明白朕的心意,那么必然不会因此而埋怨朕对你不公了?” “从来不曾。” “好一个从来不曾,要是换做别人来说,朕大概还要起了三五分疑心,从沈爱卿口中说出来,却让朕深信不疑。”皇上知道沈念一是个极其骄傲的人,他可以将自己的本职做到最好,却不会索要更多的认可,或许在他心中,被自己认可已经是最好的答复。 “所以,秦正卿坐着正职才恰如其分。” “是,朕不会抹去他的正职之位,他会安妥的坐在上头,不过他写上来的这些。”皇上轻蔑的看一眼那些奏章,抬手一挥已经尽数扫落在地,“朕也不会去看,怎么送上来的,就怎么送回去,朕也想看看,他几时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沈念一又一次选择沉默不语,在皇上面前,听永远比说更加重要。 “沈爱卿,朕还想问你一句,你觉得寅迄几时可以放出夹圈道?”皇上正色道,一改方才的嬉笑怒骂之态。 “皇上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不,朕想听你说说。”皇上忽然对着莫公公挥手,这是明着要退散左右。 莫公公很识趣,赶紧退了下去,御书房再一次恢复了宁静,有些沉甸甸的宁静。 “皇上知道六皇子与微臣素来不和,微臣不方便开口。” “哦?对立两面的人,不是说出来的才更加真实可靠,你不必再推辞了。” “皇上将六皇子关入夹圈道,并非如同外头盛传是因为看其不顺眼,要惩治于他,甚至要给二皇子扫平以后的所有障碍。” “寅迄不会是障碍。”皇上语声放缓放清,“即便以后是他的兄长继位,他也不会是障碍。” “皇上心中犹如天生明镜。” “朕却是真的想要磨练磨练他的性子,他的品性若是有沈爱卿的十之一二,朕也不必这样操心。”皇上居然深深叹了口气,接下去本来应该有更多的话题,一时之间,堵在嗓子眼中,居然让这位君王无法再往下说。 沈念一默想,果真是被他料到,皇上绝非是要捧二皇子,棒杀六皇子的意思,旁人见皇上的态度纷纷曲解,二皇子寅容起初大概也以为是好事将近,那些官员给出太多的承诺,又说出太多的好话,捧得寅容飘飘然,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时间稍长久,寅容冷静下来,大概是想到更多,才渐渐有些质疑之心,又不敢到皇上面前来问个究竟,就花费了好些手段想要从皇上身边的宫人口中探听消息。 要知道,任何一位君王最是忌讳此事,皇上的年纪虽说已经快要过了壮年的最佳时机,还不至于老态龙钟,让儿子惦记成这样,等于说是在等着他座下的龙椅之位,所以近五六日,皇上身边已经换了好几个宫人。 方才,沈念一进来时,见到的几个都是陌生脸孔,也就是莫公公还在皇上身边伺候着,沈念一暗暗摇头,要是有那真本事将莫公公一举拿下,倒是能够省心,那些小打小闹的手段,才显得更加拙劣而不堪。 “那么,微臣还是这句话,皇上想要放六皇子出来的时候,他自然就能出来,而且他在夹圈道中学到看到的委实也不少,皇上当初的决定,确实也是对他很好的抉择。”沈念一从孙世宁那边听来的蛛丝马迹,寅迄在夹圈道中,应该是另外得到一部分的权利与人脉。 不用多猜想,只有皇上会给出这些,当然不是甜头,而是让寅迄慢慢学会早就应该熟知的驾驭之道,也不知寅迄自己是否察觉到了皇上的心意。 “要是方才沈爱卿说,再关寅迄三年,朕都不会觉得奇怪,朕就是有一点想不明白。”皇上的手指在桌角有节奏的敲击几下,“要说寅迄的性格喜好都与你截然不同,连学的武功套路都是南辕北辙的两码事,为何却会中意同一个女子,而且那女子貌不惊人,家世又委实普通。” 沈念一心口咯噔一下,他自然不会天真以为皇上不知道这些,他只是觉得皇上不会管这些根本不能的细节,莫说他与孙世宁已经两情相悦,根本没有寅迄见缝插针的道理,便是没有他这个人,寅迄也不可能征得皇上的认可,与她在一起的。 “沈爱卿一定有些诧异,朕为什么要从寅迄被禁足在夹圈道,说到他想与你一争高下,求得那位孙姑娘的欢心。”皇上没有一口气说完,他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三四步,才停住脚,“寅迄有点傻劲,不知道是随了谁,朕却又觉得并非是坏事。” “六皇子同皇上说了这些?”沈念一明明觉得不太可能,还是试探着多问了一句。 皇上微微笑着居然点了点头道:“朕前日去夹圈道看看他,看看他可有些长进,他对朕说了不少,其中就有关于他对孙姑娘的一番心意。” 这个档口,沈念一越发不好开口,说什么都可能是错,单单等着皇上挑选出可以继续的话题,再慢慢展开。 “他说,他大概这辈子都再遇不到像孙世宁那么好的女人了。”皇上的声音居然有些柔和,“他还说,同孙世宁最为相配的人是你,沈爱卿。” 第三百一十五章:洞察心意 这约莫是两父子之间最为平和的一次谈话,寅迄没有刻意顶撞,只是皇上都不曾想到,有一天会在这个忤逆子脸上看到柔情款款的样子,明明有一丝怅然若失,然而眼底的晶光都根本无法收敛,似乎这个普通女子的姓名,从口中说出,都能带给他莫大的欢喜。 这样子,成何体统? 君王之子最忌讳的莫过于怯弱,还有优柔寡断,对男女之情无法释怀。 皇上一直以为寅迄这种天生有些戾气的孩子,不会真心交付,见他此时的模样,不禁冷哼一声道:“若是真心喜欢,何苦眼睁睁看着她另投他人怀抱,你去抢去夺,难道就会输给旁人不成!” 那个对手是久负盛名的沈念一,连皇上自己都觉得,几个皇子无论资历还是品性,确实离其还差了几步,这样的激将法,不过就是想看看寅迄的反应。 若是在气势上线输了,那么皇上心中的有些打算怕是又要搁浅,所以这句话一出,紧张的反而是他,寅迄这个急躁的脾气居然没有直接反驳过来,已经是个意外。 “父皇,你心里面曾经有过很值得珍惜的人吗?”寅迄抬起眼来,问得很是认真,“就是只要看到她笑,看到她好,就会觉得已经够满足,其他的其实都没有那么重要。” 高高在上的君王没有回答,他怔在那里,根本没有合适的措辞。 “父皇十九岁登基,也算得上是顺风顺水,没有可以比肩能力的兄弟,皇祖母又极有手段与地位,谁都不敢去想能够撼动父皇的地位,这样子一路走过来的父皇,所有想要的,想得到的,都显得那么轻而易举,又怎么会知道珍惜?”寅迄笑起来,他幼时顽劣的时候,笑得双眼眯起有些促狭,这会儿同样如此。 皇上低喝了一声道:“放肆。” 但是,依然找不到可以反驳儿子的话,他知道寅迄被关了这些日子,确实是有些长进,却没有想到这长进又太快了些,快得居然叫他有些无法招架。 寅迄又笑了笑道:“父皇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变了?” “你自己觉得呢?”皇上巧妙的反问道。 “杨公公教我良多,没有被关到夹圈道之前,我以为自己是个不受人待见的皇子,只因为父皇没有正色多看我一眼,没想到,天底下吃苦受累的地方还有太多,只是稍许换个环境,我就差些吃不消,想要求饶。” 寅迄说的都是真话,也正因为是真话,皇上很喜欢听,尽管看到众生在面前都战战兢兢是一种享受,不过依然也很想听听不是太中听的真心话,比如有些时候,沈念一的那些简直有些犯上的论断。 “然而,我也没想到又可以完全适应下来,杨公公都说几次,说是几乎看错了我。” “是,差一点点走眼。”皇上笑起来道:“那个孙世宁,你当真不想去争?” 寅迄摇了摇头:“想是想过,但是沈念一才最适合她,不是吗?” “如果,他们之间没有婚约?” “那也是他先遇到了她。”寅迄嘴角的那一点苦涩打动了皇上,皇上顿时明白,这个小儿子也不过是求不得,却坦然接受的痴情种,也就是在这样的年纪,还敢有这样的担当,肯承认下来。 寅迄有些事情没有猜中,在皇上尚未登基之前的两年,心里面也曾经住下过一个人,但是世事难料,那人没有留在他身边,情景何其相似,他还不如寅迄想得周全,是那个伶俐聪慧的女子约了他出来,同他说几句话,方才令得他释怀。 说来奇怪,已经隔了好些年,他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件事,与这个女子,没想到,微微合眼都能看到当日黄昏,她站在一棵盛开的红芍药边,脸孔不及他的巴掌大,眼底有一颗小小的蓝痣,不笑的时候,更有几分楚楚之姿。 她的声音很清脆,尽管说的是婉拒的话,他心里却没有一点想要责怪她的意思,因为她是那么美好,让身份尊贵的他,心生惭愧,在她说这是最后一次相见后,转过身,他分明看到有晶莹的液体流淌过那颗蓝痣,心口仿佛被重锤用力敲打,恍恍惚惚的回到府中,生了一场大病,待痊愈之后,他将此事彻底锁到心底最深处。 今天,被寅迄一句无意的问话,尽数都勾了出来,不是没有遗憾的,但是回忆却成为更加值得品味的过去,他再睁开眼时,寅迄依然在正对面倔强的站立着,没有反驳,没有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 其实,寅迄的长相与他最为接近,杨公公在他心情好的时候,也顺嘴带过一句,瞧着六皇子就好像见着皇上年轻的时候,他却无心多看寅迄几眼,直到今时今日。 “父皇在想以前的事情吗,应该是开心的事情,父皇方才笑了。” “是,是开心的事情。”遗憾都变成了定格,心中是淡淡流淌的柔情,他没有去追查过,当年的那个她如今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一直要回头去捡拾的人,做不成大事,以后他必然也要将这个道理告诉寅迄。 这个儿子,可以说,让他刮目相看了。 杨公公等到此刻,才端了茶点进来:“这些都是皇上随行所带的,此处的吃食不能入口。” “有什么不能入口的,昨天蒸的馒头也很好吃。”寅迄分明有些嫌弃的看着那些所谓精致的宫廷点心,“父皇既然出宫也不想换个口味?” 杨公公给他使了两个眼色未果,反而是皇上点点头道:“那就把昨天蒸的馒头取过来。” “皇上,那是隔夜的。”杨公公知道实在不妥,奈何皇上兴致极好,一定要求尝一口,只得吩咐下去,让厨子蒸热了送上来。 寅迄毫不介意,拿过一口开吃,皇上的手指搭上去,居然往后缩了下,馒头很烫,他又看看寅迄,并没有相同的反应,他不动声色,身旁的杨公公立时将筷子双手奉上,他用筷子夹过一个,尝一口,绝对没有寅迄说的那种美味,但是也不难吃,可以入口,有股原始的麦香,慢慢咀嚼几口以后,甜味从喉底反上来,更加好吃。 寅迄吃完一个,见皇上手中也只剩下小半,知道自己的推荐没有错:“父皇,要不要喝水,这个吃多了有点噎。” “你等下再吃,将手伸过来。”皇上低声说道。 寅迄毫无迟疑,将一双手都伸过来,平摊在其面前:“父皇,怎么了?” 眼前的这双手,实在不像是一双养尊处优的皇子之手,皇上自然也见过另两个儿子的手,三子寅丰素来只喜欢念书,十指修长白皙,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儿子寅容也算文武双修,却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什么都会一些,什么又都不够精通。 而寅迄的这双手实在太明显是认真练武造成,十指底下皆有老茧,然而指节分明,很是有力,甚至可以想象,这双手能够瞬间置人于死地。 皇上心有疑惑,寅迄以往也喜欢习武,不过还不至于是个武痴,更何况他明明记得其喜欢的兵器是长剑,练剑虽然也会手有薄茧,却绝对不会是眼前这样。 “你改练了其他的武功?”皇上貌似无心的问道。 “是,已经练了一阵枪法。”寅迄很实诚的答道。 “枪法?” “沈少卿送了一本枪谱给我,十分实用,一共只有十二招,我练习了两月有余,已经有些成效,原来以前练的那些花拳绣腿都不值一晒,根本不适合我。”寅迄收下枪谱的时候,还嫌招式粗粝,几乎不能入眼。 不过,他虽然处处与沈念一为敌,却知道对方的人品,绝对不会刻意加害,而且当时沈念一的原话说,世宁说你多次相助,定然要送上谢礼,你也知道她的手不比昔日,想要做些什么实在困难,她瞧见这个说是要拿来给你,要是合适,她必然心宽。 沈念一太会说话,要是寅迄当场回绝,那么孙世宁还会另外花费心思找寻答谢之礼,这本枪谱明明是沈念一所出,然而绕个圈子,假借孙世宁的名义相赠,寅迄不得不收,他不但要收下,还要练出点名堂,以后若是万一她问及起来,也好让她心安欢喜。 于是,除开那些安排下来必须做的事宜,其他时间都将自己关在小院中日夜加紧操练,而且叮嘱杨公公不必同旁人再另行提起,只等着能够见些成效。 皇上顿时站起身来道:“那好,去院子中,将这十二式演练一遍。” 杨公公嘴角不知为何多出点笑容,寅迄没有异议,从门背后拿出一条长枪,最是普通的货色,皇上都一眼瞧出是军中所制,让那些普通士兵用来练习上战场所用。 但是,皇上没有想到,就是这样普通至极的一杆枪,到了寅迄手中,使唤得出神入化,简单的十二式,全部演练下来,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寅迄专心致志,皇上看得目不转睛,深知这十二式并非用在平日的武功比试中。 沈念一送出这样的枪谱,难道说又先一步洞察到了皇上的心意? 第三百一十六章:窥探 “沈爱卿为何要送给寅迄这样的枪谱?”皇上沉声问道,“你明知道被囚禁在夹圈道中的都是罪人,为何违令前去探访,就真的不怕朕治你的罪。” “皇上,微臣并不是因私事而去见过六皇子的。” “那本枪谱是公事!” “那本枪谱如果送于六皇子,他不闻不问,那么就只能算是微臣的私人之举,然而六皇子拿到枪谱以后非但认真看过,也勤加苦练,就真的不能算是私事了。”沈念一答得头头是道,“皇上不觉得六皇子很适合练枪吗?” “枪谱从何而来,你别同我朕,这是你师门所传,否则朕现在就让你也操练一遍!”皇上明知道是自己的心思被沈念一识破,也没有要恼羞成怒的意思,他就是想听到一个更好更合理的解释。 “皇上一向英明,难道还看不出枪谱从何而来?” “难道说……”皇上脸上一沉,“难道说这本枪谱是宁夏生的!” “皇上猜中了,正是宁大将军之物,他放置在微臣处,说要微臣替其寻个合适的承继人,宁大将军不是喜欢收徒,再手把手教导的人,他要的就是天资聪慧,又肯勤加苦练之人,皇上也知道这样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微臣却觉得六皇子正是合适的人选。” “合适的人选,合适的人选。”皇上重复了两句话,随即朗声而笑道,“沈念一,你真是越来越知道朕的心思。” “微臣不敢,但是皇上重用微臣一天,微臣就想为皇上,为社稷,出绵薄之力。” “朕倒是有些不明白了,说起来,寅迄以前与你矛盾诸多,你在朕面前也数落过他几次,而他更是以为以往那些顽劣的举止都是经由你口,传到朕的耳朵中,所以与你几乎是水火不相容之势,仅仅朕知晓的,他就与你不下动手数十次,怎么一转眼,你帮着他,他帮着你,看起来完全就是冰释前嫌的感觉了?”皇上笑着问道,“真的只是因为一个孙世宁,有这般大的能耐?” “皇上看到这样的六皇子难道不欣慰?”沈念一分明是避重就轻了。 “朕问你的不是这个,你莫要闪避开来,朕问的是孙世宁到底有什么能耐,改变了你们俩个人。”皇上问得过于直白,却有意要将沈念一逼到死角。 “皇上,这些转变并非是一个人的能力能够做到的。”沈念一不否认其中也有因为孙世宁的出现,而产生的变数,但是更多的是近来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无论是他还是寅迄,都被不知不觉的裹在其中,如果说,他还是因为身在职位,而影响不小,那么寅迄更可以说,是一种水到渠成的脱胎换骨。 “六皇子的天性并非前几年在诸人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宫中的压抑将其大部分都给堙没了,但是天性毕竟就是天性,总会有合适的一天,从砂砾中泛出夺目的光芒,所以才能让皇上所见到。” 皇上笑眯眯的点了点头道:“不是孙世宁的功劳?” “肯定不是。”沈念一替孙世宁将这个天大的头衔,赶紧的远远给抛开了。 “你的意思是,寅迄总有一天会一鸣惊人,如果不是朕这些年压制着他,可能他的会显示得更早?” “那却未必,一鸣惊人,说的正是沉淀堆积后才产生的最大成效,皇上将六皇子圈禁在夹圈道,才一手促就了六皇子的彻底转变,更何况,皇上从来没有让他真正圈禁,真正一无事事,不是吗?”沈念一又想到孙世宁说的,在夹圈道的表面平静底下,暗涌不断,进进出出的关键人物,藏匿起身份,却团团围绕在寅迄身边。 皇上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虽然没有明说,却已经分明揭起一角,让有心的人能够窥探其中十之一二。 “沈爱卿说得这样直接了当,朕倒是有些怀疑,朝廷上下倒有有多少人也同沈爱卿一样,有双好眼睛,能够看出黑白分明。”皇上侧过头来,细想一下才道,“那些成天往寅容府上跑动的,恨不得同他夜夜笙歌的,为什么一个一个都是榆木脑子,不肯开窍。” “人人都开窍的话,显得皇上这一步就不是精妙的好棋了。” 皇上显然很受用他的这句话,被沈念一当面奉承一句,皇上心中都在自问,看起来这步棋果真走得不错,将朝廷中的无用之辈,都给洗出了原形,不过朝廷中,也需要有些这样的人来垫垫底,否则的话,还真的是走一步都要冒着被随时揭穿的可能,反而过于谨慎小心,不够自由自在了。 “二皇子,三皇子和六皇子都是皇上的亲子,在皇上心中不过是有一杆衡量的秤,最终秤砣落在谁人这边,在最开始的时候,谁也说不好的。” “为什么又加上了寅丰,他自小身体羸弱,不胜重负。” 沈念一没有立时回答,这一次,他稍稍沉默了片刻,等着皇上的下一句话。 “但说无妨。”皇上直接开口了。 “皇上觉得三皇子不胜重负,固然是做父皇的体恤,但是皇上可曾问过三皇子的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自打见到季敏出现的那一刻,沈念一心中一直敲着警钟,既然已经在皇上面前,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那么即便是三皇子尚未做出惊人之举,他也有必要先提醒皇上一句,免得生出大事,已经无法补救。 “寅丰不是足不出户,难道说他近来也喜欢出来走动走动了?” “是,三皇子非但走动颇为勤快,还有张罗府中门人的意思。”也就是真正不巧,寅丰要招募的门人之中,居然有于泽的近亲,多多少少能够流出些消息来,寅丰的经验毕竟还有所欠缺,只靠季敏这个人的话,也可以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季敏的忠心是够了,本事也有,但是在策略计谋之上,似乎还真正差了一口气。 “他年纪也渐长了,见着兄长门下这般热闹,想要跟着凑一份子,也不算为过,既然沈爱卿提起此事,那么朕会继续留意的。”皇上显然并没有将寅丰的改变放在心上,他更加注重的是另外两个儿子。 特别是近来一直让他有所惊喜的寅迄:“沈爱卿,你说事情要是翻转过来,朕当初让寅容待在夹圈道,而寅迄高高捧起,如今会是个怎样的局面?” 沈念一居然直接顺着这话就说下去了:“皇上要是心中有此疑问,不如就照着试试?” “你的意思是真的换过来?” “皇上的想法未尝不可。”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始终都是皇上在拿捏主意,他不曾盖棺定论。 皇上这会儿也不同他计较这些,沉吟片刻,分明是将这个想法很仔细的又给想了想,如果寅迄出来,他府中本来就没有什么人,当然那些所谓的狐朋狗友,不要也罢,干干净净的也有好处,到时候,点拨些真正能干的过去,以一当十,足够他开销就好。 至于寅容,寅容自小都受到更多的瞩目与关切,要是一道口谕将他罚到夹圈道,只怕是能死在里头。 皇上眼睛一亮,已经想明白其中的关节所在:“沈爱卿,此事行不通,寅容是被朕高高捧起的,他本身没有错,要是朕再亲手将他打入夹圈道,只怕是他身心皆损,想要再重头开始,实在是难上加难了。” 更何况,寅迄在夹圈道过得风生水起,那套十二式的枪谱,才刚练成,当要熟练,还必须勤加苦练,这时候将人放出来,再将他摆放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只怕涌现而来的杂事太多,足以令得寅迄分心分神。 这不是皇上想要看到的结果,只要真的将两人现今的位置一换,得不偿失,等于是前头都白费了功夫。 “还是不换了,维持现状就很好。”皇上觉得此次沈念一入宫长谈,不虚此行,“至于寅迄那边,你看看,还需要磨练多久?” “等他不再舞枪弄棒,也就差不多了。”沈念一轻声答道。 “哦?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枪谱是你给他的,枪法是你示意让他练的,这会儿你却同朕说,哪一天他将这些都放下来了,就是成功了,那么这些话,你同他本人说过没有?”皇上真心觉得琢磨不透这个沈念一,总是做些出人意料之外的举动。 “这话不能同六皇子说,只能告诉皇上。”沈念一轻轻笑道,“告诉六皇子的话,那么皇上的苦心,如何实现?至于我刚才说的那个,江湖中有句很老的话,不知皇上听过没有,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六皇子虽说练的是枪法,意思却是一样的,练功与做人也是同个路子,总是走过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的一个漫长过程。” “好,好一个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皇上抚掌而笑道,“同沈爱卿说一席话,真正也是让朕大开眼界了。” 两个人说到这会儿,莫公公都没有再进过御书房,等这句话音落下,却听得莫公公在门外低声说道:“皇上,三皇子想要求见,已经等候一个多时辰。” 第三百一十七章:空穴来风 皇上的神色间还真看不出动静,沉声道:“他身体不好,不能久站,让他先进来说话,沈爱卿也不用回避,从旁等着便是。” 沈念一应了声,站起来,若有似无的走动两步,站在个阴影处,显得不太起眼。 寅丰在外头等了令,慢慢走进来,他的脸色一直很苍白,又非常瘦,总有种迎风而倒的虚弱状,脸上的笑容却是很适宜很恰如其分,进来先行了礼,知道沈念一同在御书房,打过招呼,皇上直接给他看座,他坐下来,轻轻揉了俩下膝盖,轻声笑道:“真是不中用,才这样一会儿,两条腿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皇上深知他是先天不足,也不为怪,让莫公公去取了软垫,另外给他垫上,又细细问了几句他的近况,寅丰应对自若,只说是多日不曾入宫见过父皇,心血来潮的就让季敏陪着来了,也不知道父皇正在与沈少卿商谈正事。 “本来想,要是不行就先回去,可来都来了,又有些不太甘心。”寅丰边说边看着沈念一笑了笑。 沈念一明白那笑容中的含义,前不久就有两次交集,一次是为了韩愈清之事,另一次是在明月楼,寅丰帮了得罪寅容的孙世宁一把,单单这个人情,摆明是用来堵上沈念一之口,希望他不要多事。 皇上却似乎什么都没看出来:“既然过来,当然还是要叙叙话,朕同沈爱卿也不过是说些日常事务,你的身体不好,该早些让莫公公来回话的。” 莫公公连忙垂首道:“三皇子说不能耽误皇上办公,说是等等无妨。” “是我的主意,不怪莫公公,身体再不好,等这样些时候,还是无错的。”寅丰不喝茶,莫公公端上来的是御厨做的沉香露,打开盖儿,幽香扑鼻。 沈念一含笑不语,自打寅丰进来,他就闻到点香气,极淡极淡,说不上来是哪里沾染到的,再被沉香露的香气一冲,更加不明显了,寅丰摆明就是来叙父子之情,尽管前一阵吵吵嚷嚷着说要出家,后来也不了了之。 皇上对其甚有耐心,当时斥责几句,这会儿当着面,给的都是好脸色,沈念一念着方才同皇上说的那些话,再来看眼前的景象,只觉得父子两人都像带着脸谱,再好的笑容之间都像是隔了一层什么,反而不像皇上同寅迄,虽然喊打喊骂的,反而显得更加真性情。 寅迄要是到了如今的田地,还不知皇上的心思,那么真正是该打了,寅丰绕着圈子,说完了家常话,又给转回来,说是前些日子不懂事,做了些不该的,让父皇生气,他回去好好反思,想着要替父皇做些力所能及的。 皇上耐心听他说完,才见他取出一卷簇新的书卷,双手奉上,接过来打开细看,这一看居然没停,整整看了一炷香的时间,屋中静悄悄的,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沈念一忽然明白,寅丰大张旗鼓的将韩愈清招到麾下大致是为了什么。 “有些意思,真有些意思。”皇上居然开口赞了一句,“民间还有这等的传闻。” “民间对宫中朝野之事,都是影影绰绰看不清楚,越是这般,越是猜测良多,不过看着流传的这些,也都是赞誉父皇的丰功伟绩,可见这些年,天朝风调雨顺,盛世太平,才是民心所向,我也是无意中搜罗到这些,想着与其任由他们私下散播,不如一起收录起来,倒也算是一本心得。” “先放在朕这里,等着空闲了,好好都看过,瞧瞧老百姓是如何论断朕的。”皇上扬手将书卷交给身边的莫公公,“先且收好了。” “父皇,我此次过来,还有一事想要禀明。”寅丰的眼睛眯了一下,又多看了沈念一一眼,“父皇可还记得烛天教?” 沈念一当然知道寅丰不会只是来给皇上看些野史趣味,只是他暂且以为,当着他的面,不会说出太多,没想到,寅丰还真是丝毫没有顾忌,直接就开了口,听到烛天教三个字,他心口一沉,知道这个也算是皇上的软肋之一。 果然,皇上的神情收敛,眉头紧锁道:“这样的邪教,说来做什么!” “父皇,此事原本不该我来回禀的,但是我也知道此事重大,要想相瞒,就是对父皇的大不敬,但是一旦说出,又分明是对兄长心存嫌隙,所以在家中思来想去,彻夜难眠,好不容易才下了决心。”寅丰字字清晰,一气说完,“父皇,烛天教当时是被扫荡一清,但是副教主潜逃在外也是不争事实,这些年只以为销声匿迹的,不日前却有人见那厮在二皇兄府中进出,并且与二皇兄把手言欢,见证人绝对不止一两个。” “什么!”皇上听完此话,勃然大怒,衣袖挥过,将桌上的书卷,茶盏尽数扫落在地,一时之间,御书房中只听到一通杂乱,声响过后,又是静逸一片,在皇上没有开口之前,谁都不会先起声。 寅丰的呼吸略微急促了几分,他要的想必就是这个效果,先哄得皇上心情愉悦,再突然发话,戳中皇上的忌讳,一上一下,皇上的怒气必然比直接见面就说出此事要震惊的多,沈念一垂下眼,三皇子真正也是好手段。 “你确定此事当真,并非空穴来风!”暴怒之后,皇上很快冷静下来。 “父皇,事情紧要,我岂可信口雌黄,若非千真万确,我真要背负下诬陷兄长的罪名了。”寅丰急声道,“父皇,请相信我绝对不是针对二皇兄,只是此事实在不能对父皇有所欺瞒。” “是,若非有真凭实据,你也不会说出这些话,烛天教的余孽再次出现,怕是要卷土重来。”皇上多问一句道:“你怎么会知晓此事?” “父皇,烛天教自十年前被清剿以后,几乎销声匿迹,若非此次正巧请到民间高手在我府中编写这些,我也不至于会想到这些,父皇且看此书正页目录,其中也有关于烛天教的记载,此教的本意就是造谣惑众,鼓吹人心,民间所获反而比宫中记载的更加详尽。”寅丰有备而来,说得头头是道,“此教一旦死灰复燃,后果不堪设想。” 皇上又追问道:“你如何认出那人便是烛天教余孽?” “父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寅丰胸有成竹道。 皇上沉默片刻,显然已经接受了这个讯息:“沈爱卿,烛天教事态严峻,责大理寺接管此案,速速将其党余孽抓捕归案,不得有误,如若有人妄想阻拦,重罪并罚,绝不姑息。” “微臣领旨。”沈念一接下皇上口谕,即可请辞,直接出宫,预备调派人手前往二皇子府邸。 在宫门外,寅丰的马车也停驶在旁边,沈念一走出时,他已经到了马车边,出声喊住了他:“沈少卿若破此案,又是一件功劳。” 沈念一见着寅丰脸上那种风云风情的笑容,知道此人的内心绝对不是这样淡然,他原本以为寅丰来御书房没有预料到他也在同在,既然已经来了,只能将寅容之事回禀,如今看来,寅丰显然是每一步都算计好的,恰恰是在等着他出现。 也就是说,这个案子,寅丰是打算送到他手中的,原因呢?难道说,不过是想做个顺水人情,让他拔得头筹,如果是这样简单的话,沈念一暗暗冷笑,在寅丰手中的事情,必须要往深来了一层细想。 不过,他与二皇子寅容的关系并不算融洽,寅容对他的那点心思,几乎是路人皆知,不过是他与皇上都不肯道破,别人就没有这个胆子,上来胆敢撩虎须。 难道说?沈念一疾步向前走,听得身后寅丰的笑声:“沈少卿,回头你会感谢于我的,我在府中且等着你的好消息。” 既然已经在皇上面前应承下来,沈念一马不停蹄,回大理寺,让丘成点了二十人,安排好步骤,烛天教当年唯一没有落网的副教主,他忽然想起来,应该是个女子,人称九娘,据说长得极好,传闻中是那已经人头落地的教主的爱妾。 寅容哪里遇到这个女子,这样做真是引狼入室了!走到大理寺门口,缺额被秦思冉给堵个正着,皮笑肉不笑道:“小沈,你这急急忙忙的是要要去哪里?” 沈念一不喜同他浪费时间,再想到御书房中,那一尺多高的参本,看起来,秦正卿果然有的是闲情逸致,或者说,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这种地方,还引以为傲。 往日不过是不屑,如今已经变成了不耻,沈念一没有顾及他的颜面,对丘成做个让他带人先走的手势,再转过身来,正色道:“皇上口谕,让我立时查办重要案件,无暇与正卿大人谈聊家常,待日后有空,再慢慢探究。” 没等秦思冉回应,已经大步流星出了大理寺,一行人急速离去,秦思冉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身边跟着的本来又是沈念一的两个亲信,自觉脸上更加挂不住,一掌拍出去,将墙上的灯盏击落,摔个粉碎。 第三百一十八章:投其所好 这样大的动静,根本没让沈念一停留半分余地,倒是丘成很快扭头看一眼,见秦思冉五官都扭曲在一起,甚是狰狞,他不觉害怕,反而有种好笑的感觉,以往是真当大人见他害怕,一个劲往上蹿跶,这会儿见招数不灵,直接恼羞成怒了。 只是,罗南罗北在其身边,千万别吃了哑巴亏才好。 “不会的。”沈念一直接猜到他在想什么,“你们几个,他敢要过去就不敢怠慢,否则一句话,就把好不容易借来的人给直接轰走,他脸面上更加不好看,你放心,罗南罗北跟着他吃香喝辣,还不用做事,比你过得还好。” “我是不眼馋这些,跟着大人比在哪里都好。”丘成笑了笑,跟着沈念一上马,“大人,二皇子的府邸如今不同一般,二十个人手够不够?” “只要消息不泄露出去,二十个人足矣。于泽今日在哪里?” “遵从大人的吩咐,一直在他的那个表亲家候着,打探那边的动向。” “可有什么异状?” “他那个表亲也是个奇人,据说三皇子请了三番两次的,就是不肯做了三皇子府中的门客,把话说的清清楚楚,要写书立传都可,但是只可凭他的喜好,强行要指明写什么,是不行的,开始的时候,那个季敏还拿生死相要挟,大人也知道,越是书呆越是不怕死,他又有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到最后,居然不了了之,都应承了他的要求。” “确是能人。”沈念一点点头道,“此人在三皇子身边,知道的绝对不少,同于泽说,当心韩愈清的安危,如果有人要对其动手,势必保住其性命。” 丘成没有问其他的话,立即招手,有人站到他的身边,细细几句叮嘱,那人就急急而去,沈念一看着那人背影:“明泉声?” “大人好记性,记得所有人的名字。” “也不过是名字,不知他们的喜怒哀乐,也不知他们能在大理寺做多久。”沈念一目视前方,“底下的人员调动一直很频繁,是常人所不能想的。” 才进来的时候,多半以为大理寺是个美差,名声又好,上司也不算太克扣,然而真正做起来,才知道每一步都是困难,莫说是那些成天同尸体打交道的,便是同朝廷中的官员交流,才知道换个角度,能看到多少阴暗之面。 很多人心里承受不住,请辞换岗,当然也有人有颗邪不胜正的正义之心,虽然能力一般,热力却始终没有扑灭,比如说方才那个明泉声,进大理寺的时日比沈念一都早,如今已经年过四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且此人从不抱怨升职一事,划分之权又掌握在秦思冉手中,沈念一不想太过于计较。 “他十二年前犯过一次错。”沈念一记得此人的履历档案,因为心软,对凶手判断错误,所以没有及时救出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九岁,他始终耿耿于怀,秦正卿也同他提及过一次升职,毕竟做了这许多年,他却一再拒绝,只肯坚守最初的职位。 十二年来,这人实则做的更多,救得更多人,但是心结始终没有放下来。 “武功很一般,头脑也不算灵活,但是很踏实,诚恳,脾气也好。”丘成补充一句道,“就是同僚说他性子有点古怪,平日里不爱说话。” “可能他想得比他们都多。”沈念一想一想道,“这件案子办完,让他来见我。” “大人,他不肯换职位,连升职都不肯。” “我清楚的。”沈念一沉声道,“我这边有件事情比较适合他。” 丘成嗯一声,没有其他异议,开始的时候,他觉得沈念一过于从容,二皇子如今也算的伤是如日中天的架势,朝廷里头想要奉承拍马的官员比比皆是,他们这样一列人过去,动静不小,要是打草惊蛇,岂非白费了力气。 但是,他跟随沈念一的时日实在长久,知道定然是部署好了周全的计划,否则真的要抓人,只带两个亲信,单凭其绝顶的武功,还未必有人能够逃得出去。 这副派头,完全就是要做给皇上一个人来看的,皇上喜欢这样的阵势,大人就给出这样的阵势,也算的是投其所好。 到了二皇子府邸前,没有出意外,沈念一见到另一队人,那才叫浩浩荡荡,足有他们的七八倍,领头的自然就是季敏,此人平日不苟言笑,这会儿见到沈念一,立时下马大步走过来道:“沈少卿,府衙前后都已经派人把守,料得里头的人插翅难飞。” 沈念一却没有下马,俯视看着他,轻声问道:“不过是来查案,不是要置二皇子死地。” 这句话说得太一针见血,季敏的脸色顿时难堪不已,他素来只听三皇子的调遣,以其命令马首是瞻,所以从来不用分辨是非错对,没想到被沈念一一句抢白,说得颜面全无,但是两人身份略有悬殊,他不敢顶撞。 沈念一也绝非是咄咄逼人的气势,说完这句,已经在旁边停下,注视着府衙的大门,寅容此时此刻,是否已经知道外头的情形,居然能够这样沉得住气,也算不容易,私下勾结烛天教的残党余孽,这个罪名扣下来,已经很大。 “大人,那边的人都看着我们。”丘成见季敏脸上都开始发青,压低了嗓子说道。 沈念一叹了口气道:“遣十个人去后院门口等着,你随我进去。” 季敏这时候也顾不得脸面不脸面,踏前一步道:“三皇子吩咐,让我随从沈少卿的行动。” 沈念一轻声而笑,眼底清澈微冷,这是摆明不相信他会人赃俱获,他与二皇子的交情还当真没有好到,会得替其掩饰这样大的罪名,不过是不想让寅容这次输得太过于灰头土脸的。 季敏见他没有反对,暗暗松口气,赶紧紧跟在他身后,沈念一跨步上了台阶,丘成先将府衙大门给拍开,看门的显然知道是出了大事,脸色灰败,沈念一有些奇怪,既然知道,为何还能够这样安静,寅容在做什么! 季敏身后闪出个人来,不声不响在前面带路,沈念一同样没出声,明白这是安插的内线,不过是换了身衣服,就直接弃暗投明了。 那人带路带到正屋门前,再个闪身,又立时不知隐藏到哪里去了,从头到尾,脸孔都没有直接显露出来,就是看出年纪约莫三十,双肩垮塌,长得很不起眼。 “沈少卿,余孽就在里面。”季敏简直是迫不及待就要推开门。 “二皇子在何处?”沈念一阻止了他的动作,厉声问道。 季敏没想到他会阻拦,反而往前踏了一步道:“二皇子自然也在,这是人赃俱全,沈少卿有什么质疑可以稍后再同皇上禀明。” 知道用皇上来压人,三皇子教导手下真有一套,沈念一不怒反笑道:“你放心,该同皇上禀明的,我一句话都不会拉下的,而你要同三皇子回禀的,我也不会拦着你。”他忽而对身后的丘成道,“看着他,别让他进来!” 丘成上前,季敏警惕的想要还手,两个人在瞬间已经过了几招,季敏自持是三皇子跟前第一人,武功当然是极好的,而丘成才不过是沈念一的一个手下,却不想,还没有到十招,丘成的右手已经掐住了他的咽喉处,他根本不敢再多动弹。 因为丘成收敛起平时温文的样子,眼中杀气毕现,阴测测说道:“你最好相信,我不是那么心软的人,大理寺办案才是正统,你们不过是来凑凑热闹的。” 季敏相信他要是挣扎,丘成会下杀手,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收敛起招数,反正已经到了门口,沈念一的话也不错,不至于会得替二皇子顶罪,谁不知道二皇子素日已经得罪过其太多次,只是隐忍不发,或许他不要激将的话,沈念一抓人还能下手更快些。 沈念一推开房门走进去,里面静悄悄的,完全不像是要犯大事的前兆,然后,他见到一个少妇模样的女子,端坐在屋中央,双手放在膝头,安然处之:“来的是大理寺中人?” “九娘?”沈念一眯下眼,他在找同在屋中的寅容,他不相信寅容能够这样沉得住气,要是真能如此,就不至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是,大理寺沈少卿?”那少妇莞尔一笑道,“沈少卿在找什么,若是找二皇子的话,他在榻上睡得正酣,一壶美酒下肚,怕是要半个时辰以后才能醒来。” “你以什么身份留在这里?” “烛天教的副教主,想要东山再起,做个名正言顺的掌教之人,于是与二皇子协商,他觉得有利,我又觉得有益,一拍即合。”九娘笑得很是妩媚,明明年纪不小,举手投足却分明有股掩不住的风流之态,“这个理由够不够好?” “显然不够。”沈念一飞快站到床榻边,撩起流云帐,酒气扑面而来,寅容喝得满脸通红,人事不知。 第三百一十九章:大事未成 这个重要的时候,二皇子寅容居然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只因为白天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沈念一明白了为什么看门的人是那样的表情,又为什么领路的是季敏带来的人,甚至是这位端坐不动的九娘,就像是出排演过的戏码,专门等着人客上门来看。 “你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沈念一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可笑,居然让疑犯自己证明是疑犯,简直在他手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九娘不急不缓,站起身来,身段果然胜过少女的窈窕,她摊开一直紧握的双手,里面居然是一块印玺,她将印玺翻转过来,让沈念一看清楚上头的阴文:“当日教主被抓,所有人都找不到这方印玺,重刑折磨,他还是不肯说出下落,直到被处以极刑,只因为,他知道那次在劫难逃,一早将印玺交予我手,让我速速逃亡,大理寺中,想必也有这个悬案,沈少卿不妨取去对质。” 沈念一将印玺接在手中,不用回大理寺对质,他都可以完全肯定,就是当年遗失的那件,整块的玉质,隐隐流转温润的光泽,几乎能够在掌心感觉到玉质还是活的一般,他低下头来,双眼看着那两行阴文,问了一句话:“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已经逃得远远,却还要回来伏法,为什么将前教主生死相托之物,就这样轻而易举的交出,为什么九娘知道会被同样处以极刑,却这样神情自若,还有她与寅容有什么过节,要处心积虑,这样陷害于他。 是的,这场戏做得太逼真,所以只是一场陷害,让人挑不出毛病,就算这会儿寅容清醒过来,全身长满了嘴,也未必能替自己开脱,烛天教的余孽在府中,还有几十双眼睛都见过此女出入府衙,还有几十张嘴巴可以证明,此女与二皇子来往甚密。 这些加起来,都足够另寅容万劫不复,再没有可以翻身的机会,沈念一有些怜悯地想,寅容醒过来以后,能不能接受,全府上下被人收买,将他双手出卖给旁人的事实,怕是太难了。 “你恨这个人?”本来不应该多嘴了,沈念一还是开口问了。 九娘笑得花枝乱颤的:“沈少卿说话真有意思,我同二皇子是亲密合作的同伴,我怎么会恨他,我只是恨大事未成,抱憾终生。” 沈念一明白根本问不出其他的,而九娘也没有要逃跑的意思,他重新走到房门边,让丘成送一桶冷水进来,眼角余光瞥见季敏老老实实的垂手站在旁边,嘴角有点得意的笑容,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态。 冷水很快从井中提携而来,满满的一桶,沈念一不费吹灰之力,接过去,根本不问不看,对着寅容兜头倒了下去,寅容就算喝得再罪,口鼻中被凉水冲得呛醒过来,还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边咳嗽,边睁开醉眼往四周看去。 “沈少卿。”寅容发出个半醉半醒的唤声,居然笑起来,“真是好酒,我居然在梦中能够见到沈念一,好酒。” 沈念一冷冷的看着他,而九娘已经走到门前,预备自首伏法,寅容还在那里说着醉话:“我以为你一直对我冷冰冰的,所以连我梦里头都不肯来一次,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想得根本无法入眠,只能找到些同你长相略有相似的……” 沈念一非常不客气的将寅容整个人都抓住衣领提起来,重重的往椅子上按住:“二皇子,我奉皇上之命,来抓捕烛天教的余孽,还有与她共谋的你!” 寅容被这样一顿,骨头好似要散架了一般,却丝毫不介意,全身湿淋淋的想要往沈念一身上贴过来:“既然是做梦,那么是不是我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沈念一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明明觉得可悲,可是又忍不住觉得恶心,抬起手来,在寅容的脖颈侧面重重的点了一下,那个穴道是供血的必经之地,这样一下,寅容痛得原地跳起来,连声呼喊:“痛,痛,不是做梦,肯定不是做梦。” “二皇子,我能够有几十种方法让你相信,这不是一场噩梦。”沈念一镇定的回答。 “有你在,怎么会是噩梦?”寅容还没有反应过来,形势对他极其不利。 这种时候,他府里养得那么多门客,没有一个是能够够真正派的上用场的,沈念一反而有些佩服三皇子,一个季敏都足以将整个二皇子门下都给比了下去,季敏是不分好歹的忠心,对三皇子而言,却是最佳的左膀右臂。 沈念一倒是有些耐心,将方才说的那些话,统统又都对寅容重复了一次,当他说到烛天教的时候,寅容的酒气才算真正消退干净了:“什么烛天教,我不认识烛天教的人,怎么可能会在我的府衙里头!” 沈念一退开半步,将九娘的身形显露出来,寅容呆呆看着九娘,分明是认识她的,一手指过来道:“你不是那个,那个会得调教宫人跳舞的娘子?” “二皇子不必掩饰了,昨晚二皇子还同妾身商议如何让烛天教翻身而起,给皇上一个惊吓。”九娘笑得太真,“只要皇上将烛天教再次视为第一心腹大患,二皇子就有了机会,不是吗?” “什么机会?”寅容没有反应过来,用力敲了自己的太阳穴几下,“你说什么机会!” “让二皇子荣登大宝的机会。”九娘眼见着寅容的脸色剧变,似乎要冲过来掐住她的咽喉,不允许她再多说一句话,飞快的往墙角一缩道,“二皇子,事情都已经做下来了,皇上也知道了,派沈少卿来抓我,你不保全我也是人之常情,我早就应该知道,只是你要当着沈少卿的面,杀人灭口吗?” “你这个贱人,满嘴胡言乱语,你到府中以后,我统共不过见你一次,几时与你商讨过什么烛天教,什么荣登大宝,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寅容已经反应过来,大事不妙,想要先堵住九娘的嘴,生怕她再说出不该说的话。 沈念一从旁淡淡看着他道:“二皇子没有醒转之前,该说的,她已经都说了。” “她都是胡说!”寅容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起来,“我不认识她,不认识这个疯女人!” “她是你府中的人。” “是,她是训练宫人舞蹈的,我就见过她一次。”寅容几次三番想要抓住九娘,却见她宛如泥鳅一样,根本连衣服角都摸不到,更加气急败坏,结果自己绊住自己,重重的摔了一跤。 九娘已经退到了门边,唉声叹气道:“二皇子,我已经都认了,你为何还要强词夺理,府里头的丫环下人都见过我在此处已经落脚有段时日,你将我奉为上宾,好生款待,只说大事若成,许我个极大的功劳的。” “你胡说,你胡说!”寅容想要站起来,手脚都不听使唤,站了两次没有能成功,反而摔得更重,他咬牙切齿道,“沈念一,你是来看白戏的吗,快些扶我起来!” “二皇子,你若是此时不能站起来,以后也没有人能够扶你起来。”自救才是寅容唯一的出路,沈念一能够给他的提示不过只有这样一句话,也明白他是听不进去的,在地上徒劳挣扎半晌,依然未果。 沈念一走到九娘身边,他依然不知道三皇子到底用什么条件打动此女前来送死,但是他不同情她,本来就是死罪的犯人,临死还要拖个垫背,他或许有机会替寅容洗脱罪名,有时候人证物证未必都能当真。 但是沈念一明白,自从在御书房中,皇上开了口,。让他接受此案,这个已经是皇上将寅容从高高在上的位子上一把抹下来的最好机会,这是皇上的抉择,而不是这些戏中人的。 他看得太透彻,所以始终没有去揭破九娘的小人行径,不过是抓住她的胳膊,将人甩出去交给外头等待良久的季敏:“将她先看管住!” 季敏往里面探头探脑道:“二皇子呢,不会逃走吗?” “你就是借给他鸟雀的羽翼,他也飞不出府邸了,里里外外有多少你带来的人!”沈念一冷哼一下,还是弯身将寅容扯带起来,“二皇子,我是奉命行事,若是你有不服之处,见到皇上之后,你同皇上再好好解释。” 寅容怔了一下,他也见到了季敏,脸上那种震惊的神情根本抹不去,大概他到此时此刻都没有想到布局陷害他的人是三皇子,如果说,他还曾经将六弟作为唯一的对手来防范,那么病体孱弱,又看起来与世无争的老三,根本就没有入过他的眼,但是季敏是老三身边的亲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寅容一直到被带出府衙,都没有开口的力气,太多的讯息涌过来,烛天教,余孽九娘,共谋,篡位等等,诸如此类在他脑海中形成一条清晰的线,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将会被治何等的大罪。 沈念一的话无错,除非是父皇还能够信任他,否则的话,他就是个万劫不复的死罪! 第三百二十章:移花接木 这个任务完成的实在过于顺利,沈念一走出二皇子府邸时,四周依然静的不太像话,他不是没在最鼎盛的时候,来过此处,那些人,那些闹腾,居然转眼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寅容分明还扭头看过一眼,眼底写着的同样也是疑惑不解。 那样的荣华好似昙花一现,来得快,去得也快,叫人实在措手不及。 季敏完成了使命,看着寅容和九娘被大理寺的人带走,暗暗松口气:“沈少卿回去又是大功一件,可喜可贺。” “这样的功劳还是留给你回去向三皇子讨要吧。”丘成知道沈念一不会回应这种很不中听的话,所以抢着替他先给反驳了,反正今天是没打算给季敏留颜面,一句也是说,十句也是说,没有多大的区别。 季敏已经达成使命,也不动气,笑眯眯的向着两人行过礼,带着大队的人马就走了,沈念一看着黑压压的人马,冷笑一声,却没有说话。 “大人是笑三皇子同室操戈,吃相实在难看?”丘成本来对寅容没什么好印象,不过寅容虽然纠缠,对沈念一倒是一向客客气气的,如今被挤兑到这个田地,叫人委实心寒。 “他确实操之过急,居然让季敏带了这么多人出来。”一个王府中能有多少侍卫,在皇上心中都是有一本明细账目的,寅容前一阵顺风顺水,府中来来往往的客人是很多,但是侍卫也不过才加了三四人,否则也不会是方才那样毫无招架之力的地步。 而三皇子寅丰,一个季敏就能带出几十个人,而且个个英姿矫健,一看就是个中好手,沈念一沉默片刻道:“大理寺中能够全部凑齐的话,有二百三十余人?” “加上所有明的,暗的,差不多是这个数字。”丘成低下头来核算一番,“不过是要全部都在,一个都不拉下的情况之下。” “那么,你看看三皇子的派头,他只能算是来助阵,讨好皇上,或者讨好于我同大理寺,已经动用了七十六人,你说三皇子的府邸里头到底还有多少人?”沈念一淡淡问道。 三皇子大约是算错了一件事情,以为寅容纠缠沈念一多年,沈念一必然是心中愤恨,所以会趁此良机将寅容绊倒,所以大张旗鼓的赶来相助,等于是讨要个顺水的人情,季敏话里话外也都是这个意思。 只可惜,沈念一却从来没有恨过寅容,就如同寅迄每每见到他都没有好话,喊打喊杀的,上来就动手,他也同样没有放在心上,两人皆是皇子,而他不过为人臣子,骄纵些,或者是专横些,都并非是原则的底线。 要是这样的事情都尽数放在心上,那么他着实无力再去勘探案情了,除非寅容动了孙世宁,否则得过且过才是他一贯的态度。 正因为如此,他更加觉得寅丰的不堪,兄弟三人,一个被关进夹圈道,一个又结党营私,剩下的好处单单都能落在同个碗中,那真是太小看皇上的眼光。 或者说,三皇子寅丰一开始就将假想敌给搞错了人选呢,可惜此人必然还在府中沾沾自喜,还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皇上这一招移花接木,使得真是出神入化,要不是孙世宁在夹圈道看出一点端倪,皇上在御书房又故意泄漏出一丝口风,只怕他也是要被蒙在鼓里的。 沈念一挥挥手,示意全体回程,寅容被安排单独关押在一辆马车中,九娘在另一辆,若是关在一处,只怕寅容要生吞活剥了这个女人。 “大人,这个九娘是不是冒牌货?” “印玺是真,所以她的的确确就是当年逃走的那个人。” “她与二皇子之间……” “这会儿,二皇子就是说他不认识这个九娘,又有多少人会相信。”还是那句话,皇上相信,旁人都无异议,皇上质疑,那么寅容就得吃苦受罪。 “看她应该也是个聪明人,这一步回头草吃得怕是要丢了性命。”丘成分明有些遗憾,“这样说来,她也是三皇子安排下的一步好棋。” “好棋,歹棋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沈念一很想当面质问九娘,三皇子到底许给她什么好处,就像丘成所言,此次现身就等于说是送死,何苦要走到这一步。 “二皇子也有些意思,他就甘心被抓,出来以后,再没有动静了。”丘成的话音未落,沈念一脸色一沉,整个人已经从马背飞出去,直扑向寅容坐的那辆马车。 寅容垂头丧气的坐在角落中,没有人绑缚住他,因为算准了他也没可能半途逃跑,他听到门帘撩起,抬眼见着是沈念一,苦笑道:“我连自己是怎么喝醉成那样的,都想不起来了。” 沈念一静静看他一眼,觉得他对视过来的目光,分明有些闪烁其词,知道这句话最多只能信五成,寅容不记得九娘如何同他在一屋中,等着人脏俱全,但是绝对记得是谁让他喝下了迷醉的酒水。 有些事情过于肮脏,大概连寅容自己都不好意思向沈念一说出口。 见寅容还算正常,沈念一将门帘放下,又跃身上了九娘的马车,没可能一个安静不出声,另一个也有样学样,才撩开帘子,他知道有地方不对劲,小小的车厢中,有种甜腥的气味,好似在哪里闻到过,而九娘斜斜歪在一旁,双目紧闭,毫无动静。 沈念一抢过身去,见九娘的七窍中皆有细细的血丝,缓缓流淌而下,而她的唇边挂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看起来更加的诡异,她服毒自尽了,很可能是他们冲进二皇子府衙之前,已经算准时间服食下不是立时要取人性命的毒药。 原来,自打一开始起,她就没打算活下来,虽说早晚是个死罪,她死在没有被收押进大理寺之前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进一步的陷害寅容,唯一的人证死了,死前已经全盘交代与寅容之间的那些勾当,想要翻口供,怕就是根本没有可能了。 沈念一的手指从九娘的鼻端,颈侧,脉搏几处试探,知道药性已经彻底发作,就算是请了郑容和过来,都已经来不及了,九娘死了,死在口供说出之后,死在面见皇上之前。 方才还说三皇子的这步棋不知好歹,如今看来,三皇子操控局势的手法要比他能够想象的更加周密仔细,沈念一轻轻放下九娘的尸体,退出去,再次回到寅容的马车中,寅容见他去了又回,有些不明所以然:“沈少卿,你是担心我受惊过度,撑不住要寻短见?” 他似乎自己给自己说了个笑话,话音未落,已经笑得前仰后合的,寅容的笑声分明已经有些歇斯底里:“沈少卿,我就是死,也要到父皇明前去死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 “九娘服毒自尽了。”沈念一低声说道。 寅容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九娘是谁,等回味过来,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的:“你说,她死了,刚才不是还好端端在说话的,怎么会死了?” “她应该是早就算好的。”沈念一见寅容还不算太愚钝,知道九娘一死,形势对他更加不利,他本不该提点,又觉得不太忍心,“我们不会会大理寺,今日抓到正行,皇上的意思就是直接送到宫中,这个九娘不想见到皇上。” “难道我就想一个人去见父皇了,她死了的话,我就说不清楚了,我真的没同她做过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你知道我这个人的,你了解我这个人的,典型有贼心没贼胆的,我连你都不敢出手摸一下,怎么敢,怎么敢去妄想父皇的龙椅!” 寅容想要扑上来,拉扯沈念一的衣袖,车厢中明明那么狭窄的间距,沈念一的衣袖挥动,偏偏就是抓不住,他瞧着空空的俩手,哭丧着脸道:“沈少卿,这次你一定要帮帮我,你知道的,不是我做的,我是被人陷害的。” 沈念一很清楚,寅容就是被自己的亲弟弟陷害,但是这话不该他说出口,皇上面前自有判定,没等寅容下一个动作做出来,眼前一晃,已经没再见着人影。 而丘成见着一团风过来,沈念一重新在马背上坐安妥了:“九娘死了,发信号让小唐过来帮忙。” “死了!”丘成赶紧的摸出信号弹,射向天空,“这个时候死,到了皇上面前,我们就不是功劳,而是任务没有完成,是要吃大过的。” “她算好的,被关押后,才是防守最薄弱的时候,她一开始就彻底放弃抵抗,我就应该想到她会走上绝路。”沈念一自责没有先一步设想,所以如果皇上要怪罪下来的话,他愿意一人承担。 “这个毒药的药性也算一绝,居然没有露出一点死气。”丘成跳下马过去也看了两眼,“谁都看不出她是服过毒药的。” “如果有心的话,她事先可以用水粉胭脂遮掩的。”沈念一低声回道,恐怕,这一行十多人,是不能立时回宫中了,他要先做一件事情,必须先做。 第三百二十一章:唇亡齿寒 唐楚柔来得很及时,整个队伍停下来,丘成带着四个人拉起帷幕,九娘的尸体被搬动下来,不能在这个时候进宫,更不能回大理寺,沈念一选个僻静的地方,直接先验尸,有些疑惑,怕是要等尸检后,方能定论。 ”大人,二皇子见队伍停下,很是焦躁,非要下车来,在那里大吵大嚷的。”把守马车的过来回话道。 “同他说,验尸对他的处境有好处,如果他想送死,那么尽管再喊得大声点。”沈念一冷冷说道,“一字不漏,都说与他听。” 那人照做,再没有回来,丘成知道唐楚柔做正事时,不喜有人打扰,叮嘱四人背过身去,不用好奇,等着唐仵作喊收工再放下帷幕,那四人当然清楚帷幕中在做什么,哪个还会要多看一眼,恨不得早些做完,早些收工才好。 “大人,皇上要是知道我们先验了尸,怕是不太妥当。” “你要相信小唐的手法,不会有破绽的,再说验尸也未必都要开膛破肚。”沈念一双手抱胸,站在路旁,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果不其然,唐楚柔的动作很神速,不多时就从帷幕中探出半个身子:“都收一收,可以了。” 尸体完好如初,丘成多心看一眼,九娘衣服的扣子都齐整着,根本不像是被动过,可以原封不动的搬上马车去。 “事不宜迟,还是根据本来的计划,到宫里头去,小唐上马,边走边说。”沈念一叮嘱道,“可曾看出什么?” “大人的猜测没有错,这个九娘是精心打扮过的,不可能一个人服下致命的毒药,还能够气色如同常人,没有一丝异样,她的年纪本来也不轻,涂脂抹粉也是正常,不过她用的胭脂颜色很重,将应该泛出的青紫色都给掩饰掉了。” 而且当时,所有人的主意力都在寅容的身上,九娘在屋中的时候,光线都不太明朗,她选的落脚之处也是很高明,所有即便是沈念一都没有能够早一步看出破绽。 “大人,还有一点,九娘身患恶疾,就算不服食毒药,也不能够活多久了。”唐楚柔低声说道,“她的腹中有个不小的瘤子,若是大意,还以为是身怀六甲。” 依照唐楚柔的经验推测,这个瘤子在体内至少长了三年有余,可能开始的时候并不大,渐渐的扩张开来,里面都是脓血,但凡有一天爆裂开来,必定就是不能够活了。 “这种病灶,又是长得这样大小,随时随地都可能会送命的。”唐楚柔说得非常肯定,“她应该自己也很清楚了。” 沈念一点点头,这个线索很好,他一直想不明白,九娘前来送死的原因,如今虽然尚且还不知原因,但是大致能够揣测到,九娘必然是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就用自己曾经的特殊身份,与三皇子要了一个等价的交换。 各得其所,很是公道,反正已经活不长久,不如换回其他更加重要的。 九娘这样做,究竟是为了谁? “大人,长出咋这样的病灶,平日发作的时候,痛苦难当,除非是吃下猛药止痛。”唐楚柔想一想道,“这笔开支要是连着服用两年,也委实不小。” “用什么药可以止痛?” “好几种都可以。” 沈念一突发奇想道:“红丸呢,红丸是不是压得住痛!” “大人比我想的还快,红丸的药性倒是可以镇痛,可以适用。”唐楚柔想一想又摇头道,“应该不是红丸。” “为什么?” “大人,这个九娘做过很粗重的活了,我方才看过她的双手,近年来过的绝对不是养尊处优的好日子,虽然需要镇痛,还有好些价格低廉,又容易购得的药材,没必要去服食又贵重又稀有的红丸。”唐楚柔补充了一句道,“红丸的药性比其他的都厉害,要是她真的能够坚持服食,瘤子不应该长这么大,据我推测,她怕是手头颇紧,只有实在熬不住的时候,才去抓两贴药来压一压。” 越是这样挣扎,越是想要用仅有的去换取些什么,才算值得。 “丘成,去查清楚,这个九娘不会从很远地方,突然出现在天都,我甚至怀疑,她当年就选择隐匿在天都城中,所以处心积虑的都没有抓到她,灯下黑的道理,谁都知道,又谁都容易轻易忽略掉,画出画像,找出线索,找出她想用最后一点本钱保护着的人!”沈念一得到这样的讯息,更加对寅丰不满,一个将死之人,都忍心榨取其身上的一点点利益。 没想到,三皇子往日掩饰的这样好,一旦显露出来,就能令所有人刮目相看。 他方才以为季敏带来的那些人,是得意忘形,这会儿细想,却可能是有恃无恐。 这样想着,一行人已经到了宫门外,沈念一下马来,着人将寅容带下车,他能做的就是带寅容进宫去见皇上,至于九娘的尸体,暂时另有去处,要另外等皇上发话,才能做出处理。 寅容走得特别慢,沈念一知道他想拖延一刻是一刻,也不催促于他,已经到了这一步,寅容的脑子是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应对之策的。 忽而,寅容在他背后很轻很轻的问道:“父皇会不会也将我关进夹圈道,这样一来,算不算我同六弟能够做个伴。” 沈念一只想冷笑,他将这个即将背负在其身上的罪名,看得实在是太轻了些。 皇上没有直接召见他们,莫公公出来的时候,沈念一知道事态甚至更加严重了,皇上根本都不想见到这个儿子,只让莫公公出来回话。 一声令下,已经有孔武有力的侍卫上前,将寅容给五花大绑起来,他又惊又急,才想要出声反抗,胡麻球又塞过来,将他的嘴巴堵得结结实实的。 “既然犯下这等滔天的大罪,沈少卿实在对他太客气了。”莫公公冷着脸道,“皇上已经悉数知晓事情起因结果,传皇上口谕,二子寅容勾结邪教余孽,胆敢以下犯上,妄图作乱谋反,罪名甚大,本应处以死刑。” 寅容听到死刑两字,再绷不住神经,整个人都软下来,委顿在地,左右侍卫毫不客气,将他又给拖曳起来,莫公公重重咳一声道:“但念其年少不懂事,又无母妃管教,故此网开一面,则免死罪,发配千里,送至浩故湖,十年内不许回宫,即日执行,钦此。” 沈念一在旁听得清清楚楚,这几句简单的话,就将寅容送去那极寒之地,受十年的酷刑,而且言明是即日执行,根本不给任何人前来求情的机会,也没有宽恕的丝毫余地,这是皇上在多久之前就下定的决心,他没有细想,也不愿意去细想。 莫公公皮笑肉不笑道:“皇上说沈少卿功过相抵,此事做得不够周全,且将二皇子交出后,回家面壁三日,不可出门,抗旨重罚。” 沈念一知道此事已经不可逆转,寅容的结局早就书写在皇上的心里头,最开始时候的那一场,镜中花水中月般的青眼有加,不过是让他尝过些许甜头之后,再从云端重重摔落的阶梯,寅容走得很高很高,所以摔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鼻青眼肿。 此次被押送到浩故胡,就算能够存得性命回来,也已经要被里里外外扒了几层皮,沈念一真觉得同情寅容,就算这个皇子不算能干,短处还多,毕竟也是皇上的亲子,一句话就远远的开发出去,怎么能不令人觉得唇亡齿寒。 寅容没有说话,他口中被紧紧塞着胡麻球也就根本不能说话,眼角的泪珠子根本控制不住,一串一串往下流淌,已经被重重拖了出去,期间因为腿脚发软,摔了两次,又被重新提携起来。 沈念一站在原地看着此情此景,低声道:“莫公公,我要见皇上。” “皇上嘱咐过,如果沈少卿说要面圣,一律回绝,皇上的心情很不好。”莫公公等寅容被押走了,才低着嗓子回道,“在御书房砸了好些东西,都不敢进去了,沈少卿,这个是多大的事情,二皇子能够逃过死罪已经应该感恩戴德了,没什么好说的了,沈少卿,千万别为了一时的意气用事,将自己也给搭进去。” 说完这句话,莫公公生怕沈念一执拗,不肯听劝,赶紧的转身就走,立时有宫中的侍卫上来清场,皇上的意思已经交代的很明确,沈念一没有将此事做到尽善尽美,所以同样要受罚,三天禁足已经是最小的惩罚,用莫公公的话来说,真正应该感恩戴德。 沈念一出了宫门,连丘成面前,都已经不想细说这些,心口不知被什么狠劲的堵着,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青嫂出来开的门,大概是他脸色实在难看,青嫂吃了一惊,却没有发问。 他晃晃悠悠的走到卧房,一头扎进锦被中,索性睡了个天昏地暗,不知时辰。 第三百二十二章:杀鸡用牛刀 这种颓败的心情,以往都不曾有过,沈念一醒过来的时候,天早就黑了,屋中没有点灯,他坐起来,怔怔发愣,这个时候,寅容应该已经出了天都,相隔千里,遣送到浩故湖,即便是顺利些,也是数月之后的事情。 他与寅容没有交情,这次却为其不值,寅容不过是君王铺垫路上的一颗弃子,可悲的是,寅容自己不知道,在事发之前,还只当是皇上对他青眼有加,日后承继皇位。 表面上看来,此次事件是三皇子寅丰推波助澜,实则若没有皇上的默许,那个九娘的供词又算的了什么,不过是个将死之人,平白的拖无辜之人下水,他扶额站起身,摸到桌边,替自己倒杯茶,嗓子眼里都快冒烟了。 一口气,凉茶入肚,他缓过神来,缓缓将茶杯放下,声音很低,语速很慢:“月影,你来此处做什么?” 屋顶很安静,忽然一声轻笑,随即有个人像猫似的,顺着窗棱滑下来,站在阴影中,不显出脸孔:“大人,水影已经去了。” “去哪里?”沈念一怔了下。 “跟着二皇子去了浩故湖,保住他的性命。”月影轻声道。 “谁的主意?”沈念一心里头一松,他没有开口,必然是他们其中一个人的决定,虽说主意不错,却是跳过他,擅作主张,以前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况出现,镜花水月从来只听命于他,当日皇上应允过,无论是谁都不能动用他们。 “大人,我是来领罚的。”月影在阴影中跪下来,“是我的主意。” “如果是你的主意,你就不会特意跑这一次了。”沈念一抬抬手道,“坐下来说话,这样子算什么,跪着也不顶事的。” 月影揉揉鼻尖,他是四人中年纪最小的,比镜影差了十多岁,本事却一点不差,他不肯站起来:“大人,这次是我瞎出主意,不管他们三个的事情。” “镜影知道你过来吗?” “他还在孙府待着,走不开,孙姑娘身边的那个红衣胖姑娘,好生厉害,镜影几次都差点被她发觉了,大人,既然孙姑娘身边已经有了人,不如将镜影调回来做些其他的事务。”月影有意要扯开话题。 沈念一根本没有给他机会:“镜影在那边,我很放心,这些话也不是他让你来同我说的,你不用言顾其他,先同我说明,水影走这一趟是谁的主意。” “我的。” “我要听实话。” “我的。” 沈念一见他这般执拗,不怒反笑道:“既然如此,你且回去,我知道了。” 月影反而赖着不肯走:“大人不处罚我吗,还是大人不相信我的话。” “你都说了是你,我可以相信,而且水影这会儿至少已经离城几十里,我不可能再派你们之间的一人去将他追回来。”沈念一镇定的看着他道,“你的任务应该不是到我处,擅离职守,才是犯错,回头你自己去镜影那里领罚。” 月影见他说话这句话,背过身去,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心里头反而更加慌乱:“大人,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 这样能干的人,却很不会说话,四个人里头,也就月影还能将就几句,镜影更是锯了嘴的葫芦一般,从不会主动发声。 “话没有想清楚怎么开口之前,最好不要说错。”沈念一及时提点他,四个人是他选的没有错,但是皇上也有权调动他们,他也心知肚明,这样的决定,除了皇上开口,旁人没有这个能力,说动水影爬山涉水,走这一遭。 太显而易见,皇上既要责罚寅容,又怕有人暗地下黑手,身边的那些人已经都不足可靠,必须要动用到他身边的人选,宫中到底发生了多少暗涌,怕是比他眼睛所见的更多,更汹涌。 沈念一没有点破,月影也没有要即时离开的意思,以前他与镜花水月的关系更加亲近些,等他们真正的赴任以后,反而没有这样能够面对面说话的机会,除了公务,依旧是公务,他抬起头来揉一肉眉心,觉得自己错过的或许真的不少。 “大人,我只留一小会儿。”月影居然就在原地抱膝坐下来,“大人,我记得上一次同大人说话是七个月前。” “你记性不错。” “大人这样子奔波为了什么?”月影其实很早以前就想问过,沈念一是身居要职,但是与其作出的功劳相比拟,区区一个大理寺少卿又算得什么,在他们眼睛里头,别说是正卿了,再大的官职,都绰绰有余。 然而,沈念一不追求这些,他要的不过是破案那一瞬间的满足感,看着人犯被绳之以法的痛快淋漓。 月影记得七个月之前,沈念一面对面叮嘱说他的左手手肘看起来不太妥当,让他去正安堂找郑大夫好好医治,当时他不过是匆匆在其面前走过,而那只手肘已经脱臼了三五天,他懒得去管,怎么都要等派下来的跟踪任务顺利完成。 真正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们几人学得同沈念一大人一个性子,案子不办完,其他的都可以暂且抛在脑后,置之不顾,这个绝对不是好习惯,月影却已经习惯。 沈念一的神情很清冷,说出这句话来,月影却莫名的感动一下,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对方的手指搭过来,在伤处轻轻拂过:“必须立时就去正安堂,我不想看着你的手臂废掉。”而且完全记得他的任务,立时将于泽招来,顶了他的工。 于泽没有异议,得了令就走,月影知道事不宜迟,也赶紧的往正安堂方向而去,走到大门前时,忍不回过头来,正好见着沈念一的背影,明明是很挺拔俊秀的一个人,莫名却有一丝孤寂,似乎站在那里,永远只得一个人。 没想到,很快就另外安排下任务,居然让镜影去保护一个再普通不顾偶的女子,再后来,诸人皆知孙姑娘的身份,月影当然知道沈念一绝非假公济私的人,不过依照他的衡量,大理寺中武功在沈念一排名之下的应该就是镜影。 何必杀鸡用牛刀,真正是浪费,镜影却并不这样认为,月影提过一次就被他即时阻止,镜影的话很简单扼要,他却听懂了,大人要保护孙姑娘的周全并非因为是大人未过门的妻子,而是孙姑娘另外有更加神秘的来历背景。 月影乖乖闭上嘴,没有再多事多嘴。 “你的手没有留下后遗症吧?”沈念一果然是记得很清楚,“让我看看?” “都已经好了,郑大夫的药极好的。”月影挥动手臂,想让他看得更加清楚,这会儿耐心下来,又离得近,他发现大人比以往更加好看,本来冷冰冰的眼底,分明含着三分暖意,衬得整个人更加夺目,难怪镜影提到孙姑娘的时候,口气十分尊重。 孙姑娘能够对大人有这样大的影响力,单凭这一点,就绝非是个普通的女子了。 沈念一出手了,动作很快,就像以往那样,月影见招拆招,这近身搏击之术,还是大人亲手点拨,让他受益匪浅,两个人用的是相差无几的招数,过了约莫三十多招,沈念一收手,月影自然不如他其收发自如,一掌差些直接拍过去,却被恰当好处的拦截住。 “看样子是都好了,我就放心了。”沈念一说的这句话,明明很是关切,语气却很淡,就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月影居然忍不住抽了抽鼻子,立时被他发觉到,“你们几个虽说不是那种永远只能留在阴影中的杀手,感情用事也是大忌。” “大人说过,我们还有退路的。”月影可没有忘记这句话。 “是,你们还有退路。”沈念一答应过他们,做满五年以后,要去要留都由得他们自己决定,如果想脱离出来,又不愿意离开大理寺,也可以安排适当的职位,那是很可观的条件,他抬起头来,冲着月影一笑道,“你想退出了?” “才没有!”月影觉得在大人眼里,恐怕还当他是当年那个蛮横倔强的小孩,永远用俯视的目光,他尽力想做的更多更好,怎么会在这样紧要的时候说出离开的话,花影几日前才对他说过,大人的处境恐怕有些危险,即便大人不说,他们也一定要多加防范,他知道自己不如花影聪明,不如镜影能干,也不如水影做事缜密细致,但是他想要维护大人的心,却一点不比旁人少半分。 “没有最好,如今要重新凑齐你们这样四个人,大概是比登天都难了。”沈念一知道今非昔比,他反而比月影更多了倦怠之意,不过他不会说罢了。 这句话落在月影耳中,十分受用,笑嘻嘻道:“大人难得能睡上一个安稳觉,千万别让我给破坏了,我就去镜影那里领罚。” “算了。”沈念一见他已经蹲身要跃出窗户,补了一句,“以后将功补过便是。” “大人,遵命。”月影消失在窗外的无边夜色之中,很快就再见不到。 第三百二十三章:老天爷的恩赐 沈念一原位躺倒,将月影传来的讯息再分析一次,确定是皇上开口,遣了水影跟随在寅容身后,水影的追踪手段一流,做事又细心,这个任务对他而言再合适不过,只是这一来一去,至少要大半年,委实辛苦。 想到这里,沈念一忽然灵光一现,既然皇上有意要保全寅容,那么发配浩故湖没准也不过是个障眼法,一路上统共只有两个官差,寅容到底去往何处,又有谁说得明白,还不是皇上指定何处落脚就是何处。 水影被突然调走,也是为了防止泄露口风,如果真是这样,沈念一翻个身,嘴角微微露出点笑意,他岂非是白白担心了一场,还以为皇上的铁石心肠变本加厉,却原来是诸人都被皇上算计在了里头,连他也不意外。 从前有人当着皇上的面,重重的夸赞过他,说沈少卿最是聪慧,殊不知,这最聪明的人正是坐在龙椅上听着这番话的人。 后半夜,想明白了这些,沈念一睡得更香,反正都被皇上禁足,起来还是无事可做,不如趁着天色明媚,听听鸟语花香,来得舒心。 结果,他还没起身,青嫂过来拍门,轻声笑道:“大人,孙姑娘来了,带了好些细点,我同她说大人没有起身,她就要告辞。” 沈念一已经鹞子翻身,匆匆洗了脸,套上外衣来开门:“别让她走。”那语气,要多急有多急。 门外是青嫂,孙世宁带着两个人,笑吟吟站在那里:“既来之则安之,我不会走的。” 青嫂笑得更加欢喜:“我去沏茶来,孙姑娘屋里坐。” 沈念一的屋子永远都是简单清爽,他推开窗,红桃已经老大不客气的将窗底下的那张大椅子给占据,喊着冬青将点心都取出来,只说饿得发慌。 孙世宁点点头,冬青将十多件精致的细点摆放在书桌处,青嫂又是沏茶,又是端清粥小菜,沈念一恍惚了下,他昨晚回来的时候,只觉得这个家里,冷冷清清,大概是不常归来的缘故,没想到,才隔了一个晚上,就鲜明生动起来。 孙世宁的手指已经恢复八九成,端起茶盏的手势很是好看,他不禁多看两眼:“你如何会来?” “有人送了信过来。”红桃嘴里塞着蒸饼,口齿不清道,“小媳妇一看就说要来见你。” “谁的信?”沈念一低声问道。 “总是你身边的那几个人,没有署名,字迹也是刻意修改过的,倒像是七八岁顽童的笔迹,说你被皇上禁足,不得出门,我想想在家中也无事,正安堂那边,昨天也才去过,就拉扯着她们两个人过来了。”孙世宁将书信取出来。 封皮上空空的,抽出信笺,果然是看不出笔迹,但是必然是出于好心善意,不想看他过于沮丧,却不知他经过昨晚已经想明白更多事情,反而将那些淤积的心事都给消化掉了。 “看不出是谁写的。”沈念一将信笺放回去,“很有些大理寺中人的本事。” “我想也是,做好事还不想你我知道。”孙世宁陪着他说话,冬青伺候着吃过点心,同红桃说要去灶房看看帮忙,红桃最是嘴馋的,赶紧紧随其后的跟了去。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大概冬青以为他们会有说不完的话,没想到,两个人都没有开口,屋中十分的安静。 孙世宁回过脸来对着他笑笑道:“没事?” “没事。”沈念一回答的很肯定。 “都以为皇上离不了你,只我与你认识这些天,你已经被重罚了两次。” “那是因为,这些都根本不算什么。”沈念一深知官场的阴暗,他不想孙世宁涉足其中的不堪,想要轻描淡写的抹过去,“禁足三天,让我冷静一下也好。” “是不是出了大事?” “皇上依旧游刃有余的话,就不算大事。”这一句也是实话,但凡有人掌控大局,都不会太糟糕,沈念一想到一事,“皇上给我看了待选的名单,你已经彻底被删除。” 一来是他与皇上的那个约定,还有一半的原因,他总觉得是因为寅迄说的那番真情实意的话,打动了皇上,皇上决定退后一步,放出更多的余地,让双方都不至于会紧绷如同即将离弦的箭,放手就是伤人的举止。 “我从来不以为自己有那个运气可以入宫。”孙世宁当真没有想过,“又无貌来又无才,唯一能够调些胭脂花粉,宫中的嫔妃都是用现成上好的货色,谁还会亲自动手,我去了又有何用?” 这些话,沈念一知道多半是故意自嘲着说给他听,哄他欢心的,他几乎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孙世宁,她被看的渐渐有些不自在起来:“这是要做什么,缺点不够多,需要沈少卿一双火眼金睛再烧出些窟窿眼才罢休吗?” 沈念一朗声大笑,展开双臂将孙世宁搂过来,贴在身前:“世宁,没有你之前,我不会大笑。” 再欢喜的时候,不过微笑示意,他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自己放肆,没想到,她一句简单的笑话,会让他全身心的愉悦起来,他的手臂收紧一点,下巴抵住她的秀发,发丝柔软,馨香扑鼻,他忍不住深深吸口气,根本不舍得放开手:“世宁,不要这样说自己,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是老天爷的恩赐。” 没想到,一贯冷冰冰的沈某人,说起情话来,比谁都动听,孙世宁半边身子都酥麻酥麻的,他清冽的气息,他温柔的语声,还有那些打动她的字句,就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彻彻底底的将她兜头罩在其中。 她懒洋洋的没有动弹,既然是最适宜的,那么就让这张网网她一辈子,都是心甘情愿的,何必要去挣脱,她没有那种矫情的心。 “世宁,六皇子很快就会没事的。”两个人相拥片刻,沈念一守着君子之道,轻轻松开,又牵起她的手,并排而坐,“夹圈道不会关他太久。” 孙世宁笑得春华绽放般,抬起眼来看着他:“你就是这点最好。” 她的话没有尽数说完,沈念一却听得很是分明,他明明知道寅迄对她的那些心思,当然寅迄也是个君子,而且为她付出良多,但是他在关键之处,却不会因为这些而嫉恨于寅迄,他同样盼着寅迄过得很好,这样的落落大方,真心没几个人能够做到。 孙世宁曾经偷偷想过,换位的话,如果也有这样一个女子出现,她就不能淡定自若,她不是那种会得冲到对方面前大吵大闹的性格,但是她应该会的躲起来,彻彻底底的回避,幸而,幸而沈念一身边出现的是让她十分喜欢,又完全无害的红桃。 “皇上不再惩罚他了?” “该惩罚的已经到位,该心领神会的,他也已经都学会。”沈念一答得更加巧妙。 “那么,你知不知道大理寺中是谁去夹圈道见了他?” “我没有想要去查这些。”大理寺中,皇上安插下来的棋子,从来不给他徒增烦心,既然相得益彰,又何苦要一定将那人的伪装扒去,彻彻底底的暴露出来,这样损人不利已的事情,沈念一完全没有兴趣来做。 “正安堂那边有什么消息?” “我昨天同凌哥又谈了一次话。”孙世宁眼中,肖凌总是对她有恩之人,如果可以,她愿意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相助,肖凌的大半个人吊在悬崖边,底下深不可测,他又不肯大声疾呼,那么,她既然已经看见,又如何能够见死不救。 伸出双手,对她而言,可能同样有些危险,她却可以做到义无反顾。 “他还是坚持那些话?” “是,他的话与前一次几乎是一样,没有破绽,假如不是太后的问题,那么只能说是有人刻意给他假消息,将他往长春宫那边指引,这是太坏了,自己做了坏事不说,还要栽赃陷害。”孙世宁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迷惘,“我只是不太明白,他是凭借自己的本事逃出来的,对方未必想过他能逃,就算他能逃也不一定会到天都来,更何况是遇到肯为他出头的你,这一切,到底是巧合,还是事先安排好的?” “从开始就统一了口径,只要是在有外人的场合,就以太后长春宫中的身份自居,那么无论是谁听到了,甚至泄露了口风,都不会影响到他们真正的身份。”沈念一冷哼一声道,“胆子委实不小,要栽赃就找最厉害身份背景的,如果换做是旁人,即便知道其中有诈,难道还当面去找太后对质不成,这一步棋,下得太好。” “听你说这话,难道说已经有了其他的发现突破?” “差不多是该揪出真正幕后黑手的时候,怎么就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老天爷当真都在看着,人在做天在看,一个都没有拉下。”也只有像沈念一这样,经手过太多案情的人,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第三百二十四章:方寸大乱 三天里,孙世宁早晨来,总是一行三人,天色稍暗就打道回府,大家说说笑笑的,青嫂欢喜的什么一样,她是老宅的人,总以为自家的少爷性格清冷,以后就算找到个门当户对的媳妇,想必也不太容易相处。 没想到这位孙姑娘,说话和和气气的,见人就笑,实在好相处,连带着沈念一脸上都多了些笑容,尽管是被皇上禁足,府里头也没见着一星半点的闷气,反而是热热闹闹的,让她恨不得请皇上将那个期限说得长久些,不是三天,是十天,二十天,到时候,索性就抓紧着将孙姑娘娶进门才是皆大欢喜。 所以,倒成了她每日天亮,就在大门前守着,等她们三人慢慢从晨雾中走过来,红桃是从来不改的一身鲜红,孙世宁主仆穿得素淡,相衬着很是舒服,孙姑娘虽说同少爷两情相悦,却很是守礼,旁边的丫环也能干伶俐,简直挑不出任何毛病。 孙世宁也觉得这三天过得太快,晚饭桌上,青嫂准备了桂花酿,入口清雅微甜,她喝一口就喜欢上:“明天要去正安堂一次。” “肖凌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不必你再费心的。”沈念一想起小叶就在自家府上,也不知青嫂将人安排住在哪里,怎么也不见个人影,他以前记性极好的,如今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要隔了这样久,方才想的起来。 “也不是只为了你。”孙世宁轻声说道,“我欠着的这个人情总想要还清。” “或许他不想你一直记得那点事情。” 孙世宁明白沈念一的意思,便是当日不求回报,这一点才更加显得难能可贵,她抬起眼来,看着他,喝下去的桂花酿,有一半都流淌在眼眸中,显得盈盈流转,沈念一都忍不住握住了她放在桌边的柔夷。 “世宁,你想做的事情,我都会尽力帮你完成。” 由始至终,沈念一都没有提及过肖凌对孙世宁的那些小心思,旁人多多少少都说过,只有他这个当事人不说,孙世宁想到此处,心底更是柔软,微微侧身,脸颊贴在他的手背处,若非喝过点酒,她不会做出这样大胆的举止。 “要是皇上说禁足我三年,我大概才能够真的死心了。”沈念一同样喝的不少,他的酒量非常好,这样清雅的桂花酿不会改变他的情绪,然而,眼前的人儿却可以,他低下头笑的样子,尽数落在孙世宁眼中,不禁想到初见面时,他也是轻轻一笑,那笑容倒不是藐视,而是看穿在场的所有人。 那时候,她在想什么,求生欲望超过一切,她没有办法再腾出空间去想其他。 没想到,孙世宁开了口道:“没想到,我们能走到这一步。” “我也没有想到。”沈念一舍下手掌边的柔腻,“没想到,你居然肯委屈将就于我。” 孙世宁一听他的口气不对劲,一双眼慢慢睁大,他的意思是,以为她会看不上他,真正是说的反话,她不过是双亲亡故,寄人篱下的孤女,没有他的出现,连自己的性命都差不多保不住,他居然用的是屈就两字。 她想要骇笑,都不能接口说下去,沈念一却再正经不过:“外头人看着我风光无限,你走到我身边才知道,我这个人实在无趣的很,前头几年只住在大理寺中,连这样好的家里,都没有心情回来,你知道是为何?” 因为接触太多阴暗,太多死人,他总是觉得身上有洗不清的血腥气,他生怕会得让青嫂几个人为他担心,想想也是,深更半夜的出现,已经衣衫都是斑斑血迹,不是随便哪一个人都能够直面接受的。 他的官职是大理寺少卿,朝野上下都说他的功劳成就太大,不日就会有更好的前程,他却明白皇上不会在近年升任他,他倒是不太在乎这些,只是如今面对孙世宁时,却觉得不能够给她更好更多。 孙世宁家中殷实,双亲虽然不在,孙长绂却将家业留在她手中,亡母又交给她十分出色的好性格,双手摊开,她没有丝毫不妥之处,如果不是与他定亲在先,那么她又是可以替自己做主的,想必已经找到良人,而不用被他拖累在原地,迈步不前。 孙世宁静静听他说完,她没有笑,只是抬起手来,亲昵无限的在他的鬓发边轻轻拂动,声音低不可闻,明明屋中只有他们两人,其他人都识趣的避开了,她却只想说给他听见:“不,你已经是最好的,没有旁人可以比拟。” 再喝得两杯,孙世宁粉颊生晕,酒意缓缓浮上来,她放下酒盏道:“时辰不早,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沈念一起身说道。 孙世宁忽然莞尔一笑,薄醉的脸孔,娟秀中透出妩媚:“红桃说,有人在我家中。” “什么?” “红桃一直说,除了她,孙家还有个高手在,一个比她还厉害的高手,她抓了那人几次,都没有抓到,有些生气,那人却是好脾气,一味避让,到目前还没有正面交锋。”孙世宁侧过脸来,“是你安排下的吗?” “是,你那里有个人把守着,我放心些,他只是护你周全。” 孙世宁已经走到门边,她停下脚步来,像是在想怎么开口才好:“我一直不想成为你的软肋。” “不会的。”沈念一说得太肯定,“你只会帮我助我,永远不会成为我的软肋。” 孙世宁得了这个答案,才迈步向外走去,冬青陪着红桃吃得撑饱,红桃很是欢喜的迎上来:“小媳妇,明天还来不来,这边的菜做得好吃,青嫂说等下次来,她也做花雕鸡给我,又说明月楼的花雕不过是十年陈,这边还有十五年陈的,味道更好。” “好,下次来。”孙世宁喜欢看她单纯的笑容,就像看到那个没有跟随父亲到天都城中来的自己。 沈念一没有送的太远,是红桃叉着腰道:“不用一步一随,我有能力送小媳妇回家的,要是舍不得趁早将小媳妇娶进门,就不用巴巴的两头跑。” 不知是谁教了她这些话,用这样大的嗓门说出来,真是惊人效果,孙世宁几乎立时拉着冬青,疾步而走,红桃喊叫着追上去,沈念一站在台阶处,看着这一幕,转身时同自己说,为什么只禁足三天,这样的日子,以前他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羡慕,如今却隐隐的渴望。 他走回屋中,青嫂正在低头打扫:“大人,孙姑娘实在是好得不行,老爷和夫人几时回来,一旦回来就能够替大人操办婚事了。” “是。“沈念一笑了笑,他没有同青嫂说,也不会同孙世宁说,双亲尽管远足前知会过他,却也告诉了他几个可以联络的法子,他已经尽数用过一次,却根本没有半点的回音,他知道有哪里不妥了,走得再远,也有落脚处,然而已经有一年半,没有书信回来。 天底下实在太大太广,出了天都城外,都是天下之地,他不可能毫无头绪的前去寻找,在没有坏消息传回来之前,他只当是两位玩得实在过于尽兴,以至于将这边俗世的人与事都给尽数抛在脑后了。 他躺下之前,还在想双亲的本事摆在那里,委实没有什么人能够伤害到他们俩。 然而,他没有睡醒,就被青嫂的拍门声唤起:“大人,大人,开门。” 语声惊慌失措,沈念一跃起打开门,青嫂脸色青白:“大人,外头有人说要见你,说是,说是带回来老爷与夫人的消息。” 沈念一见着青嫂的样子,知道这个消息必然不是太好,否则她不会慌乱成这样,大步流星向外走去:“那人从何而来,说了什么?” “说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带回来夫人的一只镯子。”青嫂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后,几乎要哭出来,“他说……” “先不要说,等我核实。”即便是坏消息,沈念一也希望是亲耳听到,他不想被几句没有确准的话语,让自己方寸大乱。 没想到,来的人年纪不大,最多才十一二岁的少年,穿得很厚实,不住擦汗,脸上有种憨憨的神态。 沈念一大步走到他面前,反而是对方先开了口:“沈公子?” 口音有些别扭,沈念一定睛看去,少年的长相也分明不是天朝人,深目高鼻,皮肤略深,他几乎是直接出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少年根本是躲不过他的招数,也可能本来就没有要躲的意思,大大咧咧道:“沈公子,我嘴巴干,想喝水。” “青嫂,给他倒茶。”沈念一不知他是生性朴实,还是装聋作哑,居然没有察觉到自己是在试探他,一句话就给避让开来,“你如何知道我是沈公子?” “你同沈先生长得一模一样。”少年偏着头看他,“就是他老了一点。” 沈念一点下头,他的长相神似父亲,这是事实,缓缓松开手道:“你从什么地方来?” “很远很远的地方。”少年的口音有些饶舌,“我已经走了两个多月,才找到你的。” “你给我来带口讯?” “是,沈先生和夫人进山的时候关照过,要是十天不见他们归来,就让我来找你,我等了三十天,他们还是没有回来。”少年脸上有些难过的样子,“山上开始下雪,我想他们回不来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山神之歌 沈念一不由看一眼窗外,尽管天色尚暗,他却知道已经是春末夏初,哪里来的下雪,他再转过头看着少年时,青嫂已经送了茶水进来,递过去时,一双手簌簌发抖,青嫂已经相信了这人的话,至少也相信了六七成。 “你带了我母亲的信物?”沈念一等他喝完水问道。 “什么是信物?”少年反问道。 “她说拿了给我看,我就会相信你的话。”沈念一的解释很简单。 少年立时就听懂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镯子给沈念一:“方才给那位大婶已经看过,我一直小心翼翼的收着,没有让别人碰过。” 沈念一自然是认得这只镯子的,母亲最是喜欢的羊脂白玉镯,据说在她未出嫁时,已经视若珍宝,戴上没有再取下过,后来结婚生子,身材丰腴了些,就更加拿不下来,他的指尖在温润的玉镯上拂过,母亲曾经笑着说过,这只镯子大概要戴一辈子了,真是摘不下来。 如今,却在一个陌生少年的怀中收着,沈念一飞快的抬起头来,他见过母亲伸出手腕时,这只镯子已经紧紧贴在皮肤上,没有空隙,这样的尺寸是根本不能够取下来的,除非是,除非是,有人砍断了母亲的手腕! 想到此处,他居然不能够镇定,上前一步,挟制住了少年的手臂:“他们到底在哪里!你最好不要撒谎,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少年见他突然激动起来,像是不明白原因,用另只手抓抓头发道:“他们进山了啊,我刚才就说了,进山就没有回来,所以我来报信。” “这只镯子是怎么回事!” “沈夫人上山前一晚,脱下来给我的,又给我一张地图,教我怎么找到你。” “你说母亲自己脱下了这只镯子?”沈念一一字一句问道。 “是,她脱下来的时候还笑眯眯说,念儿见到这个,大概会得大吃一惊。”少年未见丝毫的惊慌之色,而且也不像是在撒谎,“你抓得我很痛,沈公子,我就是想来同你说一声,他们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沈念一要不是见他实在不像是恶徒,已经将那只手臂给拧断了,一辈子都不会回来的意思,眼前这个人到底明不明白,怎么能够说得这样坦然自若! “沈公子,这是好事,山神留着他们做客,这是他们的福气。”少年等着他缓缓放开手,居然笑起来道,“你别着急,虽然以后见不着了,但真是我们想都想不到,做梦都要笑醒的好事。” 沈念一听他说话有些不清不楚,知道这个时候,急躁才是大忌:“青嫂,做碗面条,再弄几个小菜给他吃,我看他也走了很远的路,吃完再慢慢问他。” 青嫂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连声答应,跌跌撞撞往外走,走到门槛边,差些一头栽倒下去,少年听到有吃的,自己找到椅子坐下来:“镯子已经给你了,我吃完饭就要回去,路太远了,等回到家里,已经来不及去打雪鸡了。” 那样子,好似他就真的走了几个月只为了来传个口讯,沈念一疑惑的上下打量他,看过他的衣着打扮,再看他的五官长相:“你是西树国人,不是我们天朝的。” “是,我从西树来。”少年没有避讳,笑着点头道,“你也去过西树吗?” “我没有去过。” “那真可惜,西树的风景很美的。”少年指了指自己道,“我的名字叫阿一,是家里最大的孩子。” “阿一。”沈念一重复了一句。 “对,夫人说,我的名字和沈公子的很像,所以她对我特别好。”阿一始终笑眯眯的,“好人有好报,所以山神才留下他们,没有放行。” 沈念一安静下来,青嫂端来热气腾腾的面条,阿一吃得畅快淋漓,他将其所有说过的话整理一下,他的双亲到了西树国,远足前,父亲确实提过一句,说要去看看不同的风土人情,那么走到西树国也实属正常。 大概是在落脚处遇到了阿一,不知他们要进哪个山,又想着山中的危险,就留下话给阿一,如果他们回不来就到天都来报个信,阿一等了三十天,知道等待已经无望,启程而来,徒步走了数月,只为了承诺的一句话。 沈念一的视线下移,看到阿一的小腿,方才搭手时,他很清楚阿一没有武功,但是那双小腿线条流畅有力,分明是很适合徒步跋山涉水的,步速也应该比常人更快。 那边,阿一已经喝完面汤,将几碟小菜也尽数吃干净,满足的拍拍肚子道:“没有白跑这一次,吃到了好吃的。” 沈念一见他站起身,分明就是准备打道回府的意思,轻咳一声道:“你要去哪里?” “回家了,还能去哪里”阿一反问道,“你不是已经收到我送来的口信吗?” “你说的山是什么山,他们俩为什么要进山,这些你都还没有说。”沈念一已经确定阿一不是坏人,更不会是凶手,否则不会这样笨,自己送上门来。 “山就是西树边境上的两照山,他们听了个传说,很是好奇就说要进山去看看,我知道山里头危险就说现在不行,夫人笑着问我,那什么时候行,我想了又想,觉得就俩个人的话,什么时候都不行。”阿一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沈念一挑着最关键的问道:“什么传说。你也说给我听。” 阿一眼珠子溜溜的转了两圈,这样滑头的动作,让他做出来却有种顽童的稚气:“我们当地要人说故事,有个讲究。” 沈念一根本不等他说完:“青嫂,再取些熟肉过来,多多益善。” 阿一呆住了:“真的,这是真的。” 沈念一沉声问道:“什么是真的?” “夫人说,沈公子最是聪明,同他说话往往只要说一半,他就能猜到另一半,我当时还不相信,夫人却说,要是哪天我见到了沈公子就会相信了。”阿一重重拍了下大腿,“我已经相信了,我还什么都没说,沈公子却将我的心思摸了个透。” 他既然已经信服,就不拿乔了,边捻着碟子中的酱牛肉,边说了那个老家的传说。 阿一住在天朝与西树两国交界之处,西树虽说与天朝也不失态和睦,却不像舜天国那样,战事不断,两边的百姓没有太多嫌隙,相处都还融洽,他的家就在两照山底下,两照山上只有两个季节,一年中倒是有九个月在下雪,剩余的三个月,天气不那么坏,附近打猎身手好的,就会进山去抓捕些稀有的猎物,贴补家用。 不过,两照山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见着山顶霞光,才能够进山,否则的话,谁都别想进出自如,必然是一去没有音讯的,这个规矩据说已经传了太多年,每隔几年,总是有人不信邪,贪恋着那些雪鸡雪兔,想要在不能进山的时候,进去多捞些好处,但是这些人都再也没有回来。 有进山的标识,就有封山的,大概在快要下雪的前几天,山中会传来隐隐的乐声,谁都说不上是什么曲子,就算那些七老八十的人,听了一辈子,也还是哼不出完整的曲调,只说是山神在唱歌,喊大家快快回家,等到来年再进山。 沈先生和夫人到阿一住的村子时,已经传过了乐声,大伙儿很是当真,自那天起就没有人进山打过猎,沈夫人听到这个传说时,还微微遗憾了下,说是不可能要在这里等九个月,她特别好奇那个山神的歌声,一连问了好些村子里的老人,果真没有问到相同的两个答案。 她又问阿一听到过吗,阿一点点头道:“听到过,自打记事起,就年年都听到。” “那么,你会不会唱?” “不会。”他重重摇头,学老人家的口吻道,“这是山神不想让旁人学去,所以听完以后,自己就给忘记了,想不起来了,这世上只得山神才会。” 沈夫人笑着摸摸他的头,阿一心思单纯却不笨,他知道沈夫人不相信这话,她太想去山里了,他至少听她和沈先生说了四五次,都被沈先生拒绝了,沈先生的脾气极好,每次都劝慰道,既然这是人家多年的规矩,总是有其道理,你别刻意去破坏了,下次算准了日子再来,不是没有进山的机会。 沈夫人唉声叹气了两次,决定放弃,没想到,大概是五六天以后,阿一早上醒转,打开窗,他见到两照山山顶一片赤色霞光,比他过往所见到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显目而鲜艳,目瞪口呆了一炷香的时间,看着霞光流转不息,才想到更加重要的事情。 他连蹦带跳的去拍开沈夫人住的房门,指手画脚的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封山的歌声才隔了没多少日子,霞光再次出现,整个村子的人几乎都要沸腾了,老人都说这是好兆头。 但是,阿一也发现了一件事情,那些平日里很热衷进山的猎户并没有蠢蠢欲动,两天过去,没有人再次进山,他见沈夫人忙碌着买了很多东西,知道她想进山,就替她去问了村口年纪最大的那一位,为什么其他人都不进山? 第三百二十六章:猫捉老鼠 孙世宁一贯起得早,如今红桃住进来,更是天亮就从梁上翻下来找吃的,她说了几次,屋子里大,另一边也有软榻,不用睡在梁上那么辛苦,红桃却不以为然:“山上的时候,我也睡树上,别提多自在了,睁开眼就能见到星星,你让我睡在软趴趴的被子里,怎么做梦?” “好,好,你就当一辈子野猴子。”孙世宁笑着摇头,反正冬青将早饭送进来,红桃一准就在桌子边等好了。 “野猴子有什么不好,逍遥自在。”红桃歪过头来看着她,“小媳妇,你睡醒也好看。” 孙世宁穿最简单的白衣白裙,头发披在肩膀,乌鸦鸦的颜色,生丝一般光泽,她笑着弹下红桃的额角:“才来了多久,越来越会说话。” “我说的是实话,就是好看!”红桃隔着桌子又凑过来些,“你同一一说了?” “说了,确是他派过来的人,就是守着这个院子,所以不方便见人。”孙世宁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看看,不会是红桃在她头顶上睡着,那人又在屋顶上,她相信沈念一派来的人绝对不会造次,就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令人发笑。 “他没在这里。”红桃撇撇嘴道:“虽然抓不住他,我也能知道他在不在。” “真这么厉害,连你也抓不住?”孙世宁见识过红桃的身手,已经很是出神入化,在同一屋檐底下,居然连对方的衣角都碰不到,简直不可思议。 “是,碰不到,他的躲藏技巧太好,已经和武功没有关系。”红桃眼睛发亮,手指在桌面点来点去的,“小媳妇,你见过一种小虫子没有,要是趴在树叶上就会变成树叶的颜色,趴在花朵上就会变成花朵的颜色,如果不仔细去看,根本不会发现,那个人就和这种虫子一样。” 孙世宁摇摇头道:“没有见过这样的,既然不是坏人,那么你就别刻意去抓他了。”她见着红桃露出颓丧的神情,赶紧安慰,“你在明,他在暗,差了一步也是正常,如果你来躲,他来找,也未必是这样容易的。” 红桃却没有立时释怀,她本来心思单纯,又听孙世宁的话,这一次是个例外,在山上多年,她最引以为傲的就是练武这件事儿,武功不及沈念一,她心服口服,老头子都说这辈子只收这样一个徒弟,所以与她没有师徒名分。 这个摸不着边,又鬼鬼祟祟的男人是谁!红桃不服气的低着头,拼命扯自己的衣角,孙世宁觉得她闹孩子脾气,实在好笑,叮嘱冬青多做了些点心补偿,红桃手里拿着平日里最喜欢的莲蓉包,吃一口,眼睛定定的,忽然一眨眼却哭起来。 孙世宁和冬青吓得一跳,要是按着平时红桃说话的嗓门,这样一哭,还不是惊天动地的,没想到,红桃只默默掉泪珠子,却无声无息,孙世宁看着,觉得好像是自家孩子被欺负,心疼的不行。 冬青也是跟着团团转,再要给她塞点心,她一味摇头,不肯吃,只是哭,冬青搓着手道:“姑娘,你看红桃委屈的,你想着帮帮她。” 孙世宁颇有些无奈:“他们一个比一个轻功好,你我连跳上椅子的力气都没有,怎么帮她?”话是这样说,走过去将红桃顶她两个的身形,用手臂环抱住,轻声哄道,“找不见就找不见,你没来之前,我根本都不察觉到有这样个人,也不过得挺好。” 红桃哭得更凶,脸蛋贴在孙世宁的胸口,衣服都哭湿一大片,孙世宁又想了好多好话要劝她,却见她哭得哽咽,一口气差点回不来,灵机一动道:“别哭了,别哭了,我想到个法子,或许可以试试的。” 红桃猛地抬起头来,泪眼汪汪的问道:“真的有办法?” “也只能说试上一试,不能保证。”孙世宁压低了声音道,“他这会儿可在附近?” 红桃摇摇头道:“不在,他多半在院子里,有时候在灶房那儿。” 孙世宁轻咳一声,到底将孙府当成是什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沈念一本意是好心,怕她受到无名的伤害,索性一直瞒着也便罢了,这会儿让红桃说开来,她心里头难免有些别扭,冬青还适时在旁边插了句嘴:“我说呢,大灶房那边老说做好的菜无端端不见,二夫人为了这个已经送走了两个灶房丫环,一个老妈子,难道说,是红桃说的那人吃掉了?” 孙世宁没好气的说道:“是,没准你洗澡的时候,他也神不知鬼不觉在房顶上啃着鸡腿。” 冬青哪里受得了这个,哇地大喊一声,小脸涨得通红:“姑娘,孙家上上下下,除了小少爷都是女眷,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对几位姑娘和二夫人的名声都是有损的,怎么好信口开河!” 孙世宁自然是有了好主意,而且必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她先让冬青去柳先生那里取了一包最香的水粉,赶紧的做了三个香包,让红桃随身带着。 红桃拿着香包看了又看:“这个抵什么用?” 冬青最是了解孙世宁的本事,大致已经知道了七八成,抿着嘴笑道:“既然是姑娘想出来的法子自然是有用的。” 红桃将信将疑,听从孙世宁的话,但凡再遇到那人也不用追,不用拦,取出香包冲着那人兜头兜脑得到扔过去便是,余下的功夫,再听她来细说,红桃当真摩拳擦掌的,连觉都不睡,单单等着那人出现。 守了大半夜,快要天明的时候,她忽然睁开双眼,鹞子翻身,足尖勾着房梁,直扑出去,脚底下的本事好,手里也没有停着,听从孙世宁的话,双手江干香包冲着那个方向就甩了出去,她的手劲极大,也不知道冬青用的什么法子,香包在半空中就自行撒开,飘起的细尘,沸沸扬扬的撒了开来,好似下了一层濛濛细雨。 红桃依旧没沾到那人的衣角,等到天亮,才喊醒孙世宁问她下一步该怎么做,孙世宁笑着让冬青带她先去洗澡,等回来再说,她还有点儿不舍得:“这么香,就这样洗掉多可惜。” “这水粉是专门送到宫里头的,能不香吗。”冬青在后面推她,“至少要洗三桶水。” 孙世宁不紧不慢,取出本书,在窗前慢慢翻看,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红桃还没回来,窗边却多了一道影子,如果不想让她看见,就不会正好站在这个角度,她却依然不抬头,依旧看书,鼻端闻到香气扑鼻,暗暗笑道,这样的水粉,据说小小的一盒都要价不菲,若是柳先生见到花销那么一大包,不过是做个猫捉老鼠的游戏,怕是要急跳脚。 那人实在太安静,孙世宁有些明白,为什么从来没有产生过质疑,因为丝毫不会让人察觉到的轻盈,有些难能可贵,她是见着红桃哭得不像样子,才想出这个损招,如今再转念想想,这个人在孙府潜伏多久,吃心吃力,不过也是为了她的安危,心里头不免一松,轻轻叹口气,抬起头来。 “游戏还没结束,你怎么就现身了?”她轻声问道。 “孙姑娘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与其被抓出来,不如我自投罗网。”那人与她依旧隔着一道窗子,大白天的,不过是极淡的一抹影子,声音很柔和。 “你在我家中也有段日子了。” “三个月零四天。” 孙世宁一惊,原来有这么久,每天十二个时辰,这样的任务岂非严苛辛苦到了极点。 “孙姑娘随大人去陵县的时候,我回去了几日。”对方不温不火,也没有因为故意设局诱他出来而动气,“大人交代过,如果孙姑娘不察觉,那么最好,如果孙姑娘那天觉得不适,那么也是我该请辞的时候,那位红桃姑娘来了以后,其实我已经做不了什么。” 孙世宁却觉得这个人应该在生气,辛辛苦苦这些天,半句好话没得了,还被她们当成是贼偷,又是防范,又是喊打喊杀的,但是那人的声音很平静,没有露出端倪。 她也不能问,他如何睡觉,每天可曾都饿着肚子坚守任务,这些细节但凡是想起来,她觉得自己想出的这个主意,有些荒唐的可笑,如果她当真不喜欢这人待在身边,仅仅需要同沈念一多说一句,将人撤走就好。 如今,等于是直接拂了这人的脸面,说得难听些,几乎是当面打了人家一耳光,孙世宁咬着嘴唇,忽的站起身来,往窗台前走去,那人却分明是退了两步:“孙姑娘不用开窗说话,我等会儿回到大理寺,自会向大人请罚。”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越是这样宽容,她越觉得过意不去,那边已经传来红桃的声音,在问冬青为什么要洗了又洗,把香味都给洗掉太可惜。 “孙姑娘是想让我同红桃姑娘当面致歉,恐怕我暂时不能做到,我的职位是暗影,除了大人,不方便见其他人,也请孙姑娘谅解。”他依旧是客客气气的。 “那么隔着窗呢?”孙世宁左右为难道。 对方轻轻笑起来道:“红桃姑娘的脾气急躁,我怕她未必肯隔着一道窗。” 第三百二十七章:自欺欺人 孙世宁觉得这人的话实在有道理,若是被红桃发现此人就在窗后,只怕是连着窗框都被拆了去:“既然如此,不见也罢。” “不见的话,孙姑娘又会为难的。”那人见孙世宁通情达理,再没有往后退,反而进了一步,“孙姑娘想出来的法子,又简单又好用,难怪大人对姑娘赞不绝口。” 他越是温文有礼,孙世宁越是不自在,好似真的做了坏事,嗫嚅道:“不是你的错,我会同你家大人说明,红桃只是小孩子脾气。” “她是很好的,我也不过是起了好胜之心。”那人又轻轻笑起来道,“本来不该与她计较比试,不过我以前没有见过轻功这么好的姑娘,所以还是我的错。” “小媳妇,你在同谁说话?”红桃耳朵倒是很尖,她进出散漫惯了,直接推门,见孙世宁站在窗口,脑子一下转过弯来,叫嚷着就飞身扑了上去。 孙世宁避让不及,差点没让她直接给扑倒在地,红桃果真撞开窗户,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她左顾右盼的,依旧连衣服角都没有摸到,在原地恨得直跺脚。 孙世宁看着窗户散架一半,想到那人的话,不知为何忽然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红桃转过头来瞪她,她都没有收敛住:“红桃,我先头以为你轻功甚好,所以在家里头没有人发现,实则是自欺欺人,怕是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但是不敢吱声才是真。” 冬青跟着笑起来道:“就红桃的嗓门,三天没睡的都能被她惊醒,碍着姑娘的脸面,二夫人都不吭气,谁敢吱声。” 红桃却急了,忙了一大圈,洗澡洗了大半个时辰,居然就功亏一篑了,双手叉着腰道:“小媳妇,刚才你是不是在同那人说话?” 孙世宁也不瞒着她,点点头道:“是,他站在窗子后头,我也没瞧见长什么样子。” 红桃突然就结巴了:“你没同他说,我在找他吗?” “说了,他说你脾气急,当面怕是要直接动手,所以就不见你了。” “我没说要动手,我没说!”红桃扯着脖子喊道。 “红桃,你再这样喊,府里头养的母鸡都不下蛋了。”冬青分明也看出了些什么,还是姑娘的眼力劲儿好,前头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茬,红桃又哭又闹的,未必是恨那个人,吵着嚷着要见见,没准是心里头有了牵挂,放不开。 孙世宁冒出来的正是这个念头,红桃追了那人多日,始终落于下风,她从好胜心,慢慢变成了另一种好感,到后来想着盼着见见那人的庐山真面目,结果自己却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所以才会当着她们两个人哭了一场。 只因为是委屈,其中应该还掺杂着其他的情绪,孙世宁觉得自己的察觉有些晚,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人是大理寺的,是沈念一的手下,还愁这辈子遇不上?她隔着窗户,拉过红桃,附到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 红桃听完居然默不作声,还是孙世宁拉住她的手道:“这件事情,我应了你,总是让你见着人的。” “一一笑话我怎么办?”红桃居然还有犹疑的时候。 “他不会的。”孙世宁招手让她进屋来,回头还要找人将窗户修修好,“你同他相识多年,他不是那样的人。” “那么,你和冬青会笑我吗?”红桃小心翼翼的又问道。 冬青赶紧摇手道:“不会,不会,我们都盼着你好。” 这句话说到孙世宁心坎里头,她也是真的很喜欢红桃纯真的个性,这些天任劳任怨的跟在她身后,帮了不少忙,就当是还的人情:“冬青说的正是理,我们都盼着你好,要是你觉得委屈,我们也会想方设法替你出气的。” “他,他叫什么名字?” 孙世宁笑着说道:“还没来得及问,你就闯进来了。” “他真的走了?” “走了,回大理寺还有更多工作等着。”孙世宁倒是没有同红桃说太多,更没有提要请罚这些,生怕红桃听不懂,问得太多。 “既然他回去了,那么我们去大理寺中,他是不是就能见着我了?”红桃扬起脸来问道。 “他应该一早见过你的。” “那么,我去见见他。”红桃的性子真是比谁都着急,说走就要走,还不肯单刀赴会,偏偏要拖着孙世宁一起去见。 “我说好了今天要到正安堂的,那边也有事情要处理妥当。”孙世宁的手腕都快被她拉扯得脱臼,又是痛又是想笑的,“他才回去,我们就追过去,也不太好,等一天行不行,明天,我们一起去?” 红桃不是蛮不讲理的,想一想答应了:“也是,他回去应该还有好些事情要对一一交代好的,我去了耽误他的任务。” 孙世宁多瞧她一眼,没有说的是,她的出现已经耽误了他的任务,虽说在这里也不是什么美差,可是听那人的语气,这样子回去算是任务失败,若是当真因为这个挨罚,那么她势必要去求求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错不在他。 “小媳妇,我陪你去正安堂,那个小子也要提防的。”红桃的脾气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转过来又开始担心起她了,“小媳妇太招人疼,我要替一一守着你才好。” 孙世宁知道她素来不待见凌哥,有些事情不用解释,否则越描越黑,她换过衣服,带着冬青和红桃,直奔正安堂而去。 还没到门口,就见着正安堂前,黑压压的至少挤了二十多个人,孙世宁吓一跳道:“是不是出事情了,红桃快些上前看看。” 红桃将她们留在树荫底下,一来一去,很快回来:“小媳妇,好多人挤着,我都进不去。” “后院不是还有个小门?” “小门也给堵上了,听说是一夜之间,城里头好多人都病了,他们都是来看病的。”红桃拍拍额角道,“个个都哭丧着脸,我推都推不动,好歹是病人,我也不能下重手。” “你是说,门前门后的都是来找郑大夫看病的,有没有问是什么病?”孙世宁想到凌哥还在正安堂,他的案子没有了结,千万别在这个时候跑了,沈念一虽说已经决定不在他身上取证,她总还想再努力一次,凌哥那么聪明,或许还真的留了一手。 “就说头痛脑热的,你的身子单薄就别去了,免得传染上什么,我过去再打探打探。”红桃按住孙世宁的手臂,“我去去就来,实在不行,我从屋顶下去找郑大夫。” 孙世宁听得生起莫名的焦躁,但是又觉得红桃的话没错,留在原地等了一炷香时间,冬青见她鬓发处都起了薄汗,低声说道:“姑娘别急,既然是看病的人,那么就是再多,郑大夫也总是能够应付,总比出了岔子要好。” “城里头,一下子这许多人生了相同的病,怎么不是出岔子,我只担心要出更大的岔子。”孙世宁仔细留心,发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少了很多,平日里正安堂对面,摆着杂货摊的几个人也都没有出现。 等红桃再次折返,她的模样也有些狼狈,头发都松开,显然是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正安堂里已经躺着十多个人,郑大夫忙得不可开交,蜻蜓都在替人把脉,我挤到郑大夫面前,才问出,是从辰时起的,外头的医馆也都挤满了人,他这边还算好的,郑大夫还说,让我立时送你们回去,千万要当心。” “郑大夫说,这个病可能会传染?” “大概是这个意思,小媳妇别怕,我先送你回去,回头你要是想打听,我一个人过来就成。”红桃当机立断,折返将人给送回孙府。 孙世宁拉着她的手问道:“那个,凌哥是不是还在医馆里头?” “我没问。”红桃咽了口口水道,“里面的人推搡的厉害,站都站不稳,他后腰受了重创,没有那么快痊愈,便是想走,也没有那么容易的。” “姑娘,红桃的话没有错,那位的伤势摆在那里,想走也走不得,小叶已经被沈大人接走,更加无碍,听郑大夫的话,先回去避避,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病,千万别是瘟疫才好。”冬青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大概是被自己说出的瘟疫两个字给惊到了。 孙世宁一回到府中,先将柳先生请来,说明外头的情况,又让清点府中的各处人员,可有发生异常状况的,结果只有世天屋中的一个小丫环身体不适,却是前几天就受了风寒的,应该不是相同的病症。 柳鹿林虽说还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也有所耳闻:“大姑娘,据说这场病来得气势汹汹,我们府中要不要防范一下?” “不但是府中要防范,还有工坊中的那些工人,更加要担心。” “我也略通歧黄之术,府中的仓房中存有些常备的药材,我抓取了出来,煎成汤药,先分发下去,就算真的是瘟疫,也好先防治。”柳鹿林沉声问道。 “那就最好不过,柳先生即可去清点药材,再派人到医馆打探,要是有对症的药方出来,那就更好,不必担心银钱花销,该用的勿用迟疑,”孙世宁说完这句话,目光转向窗外,明明上午还晴朗的天色,不知从何时起,蒙了一层灰色,总想要去揉揉眼睛。 第三百二十八章:瑞雪 结果,阿一问了几个人都没得到确切答案,沈夫人已经过来找他,他有些犹犹豫豫的问道:“夫人,那些人都一副避讳的样子,这时候进山是否不妥?” 沈夫人就是暂居在阿一的家里,给出的房租很是可观,结果当晚她洗手做羹汤,做了一碗丰腴肥美的鱼汤,吃的阿一差点将舌头都吞咽下去,非说要把房租退回,只求她每天做出美味之食。 沈先生在旁边笑得乐不可支:“儿子那边得不到慰藉,却在这里寻到个知音人。” 沈夫人笑起来很是好看,阿一尽管没见过什么世面,也觉得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而且见她身形单薄,穿得却比同村的人都要少,也不见她畏寒,一双手拍着他的发顶,掌心温暖舒服,他几乎是眯了眯眼,心里头想,最好这两位在村子里头多住些时日。 阿一的父母早就不在,同村人都说他愚笨迟钝,看不起他,偏偏双亲留给他四五间大屋,他又很是勤快,乐于收拾打扫,每每进山的季节,总有很多猎户专门来借租,单单这一笔收入已经很是可观。 今年又来了沈先生俩夫妇,一住下就是两个月,从村口到村尾,哪个不是眼馋的看着,远道而来的旅人,衣着华贵,出手阔绰,不知这个傻瓜阿一哪里来的好福气,居然招来两个财神菩萨。 “沈夫人,他们都笑我傻。”阿一同她已经熟稔,知她人美心善,最是善解人意的,所以才敢开口想问。 “笑你的才是真傻。”沈夫人不以为然道,“今天可有去抓鱼,给你做了鱼汤,我们就要进山了。” “这么快?”阿一喃喃道。 “应该是个好时候,赶着去才能看到奇景之处。”沈夫人的衣裙都是上好的料子,撩起衣袖洗鱼却是眼明手快,丝毫没有扭捏作态,“等我们回转来,再小住几日才会离开。” “夫人,两照山几十年都没有出现过这种异状,老人们都说不清楚是好是歹,那些猎户都小心翼翼不敢进山,要不再等一等?” “有些美景等不得。”沈夫人回答得很是含蓄。 “夫人,万一有危险怎么办!”阿一瞪大了眼睛问道。 “便是厌倦了一成不变的日子,才出来走走,有危险才好,有危险才更加热闹。”沈夫人说出这句话时,双眸发出晶光,不同于平日温婉的样子,阿一尽然被她的神采摄住,双脚都迈动不开。 “被吓着阿一。”沈先生过来帮忙,“东西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能进山几天,不必带许多。”沈夫人回过头来问了一句,“阿一,平日里,那些猎户入山几日来回?” “要是新手的话,哪里还敢停留几日,到了山脚下,留宿一晚,第二天天不亮就进山,无论收获如何,一定要赶着回来,山里头的情况多变,大部分人又生怕打来的猎物不够分,都是单干,这样子进出三次,差不多就该回来。” “据你所知,最长停留的会有几天?”沈夫人取出两件从猎户处收来的毛皮斗篷,分别试穿了下,“这里的货色比天都城里的都好,件件货真价实,昨天我见着一件雪狐的皮子实在好看,买下来给念儿做件披风。” “他不是已经有一件了?”沈先生笑着说道,“他哪里需要穿这些,天都城里的天气又不是此处。” “成色实在好,我已经付了钱,放在猎户那里,回头来取。”沈夫人继续问道,“为什么是三天的期限,我问过猎户,两照山里头打出来的猎物都是纯白一色,无论是鸡兔鼠狐,皮毛都比其他颜色的贵三倍,这样好的买卖,不趁着好时节多赚些,反而每次只入山三天,岂非可惜?” “沈夫人有所不知,两照山虽说宝藏一般,但是山里头的温度极低,想要进山的猎户也是拼了性命,三天已经是个极限,若是为了赚多些钱财舍了命去,又有几个人愿意。”阿一抓抓头问道,“夫人要进山几天?” “既然你这样说,我们就少转几天,最多十日。” “沈夫人使不得,十天的寒气沉积在体内,就算不死也要大病一场,褪几层皮,两位不过是游山玩水,为何不顾性命安危!”阿一大惊失色,几乎是紧紧拉住了沈夫人的衣角,“我虽然不曾进山狩猎,对地形也算有些熟知,不如我替两位领路,好不好?” 沈夫人微微笑着,同沈先生交换了个目光:“我就说阿一是个好孩子。” “沈夫人,我是很认真的,我那里也有备着厚实的衣服,换上即可。”阿一真的发急,这样的天气,脸孔涨红,努力想要帮忙。 “阿一,既然你说的这般严重,我也留给口讯吧,若是我们真的进山十日没有回来,你按着我写下的地址,替我给儿子捎带几句话成不成?”沈夫人语气很柔和,她拿起桌上的纸笔,很快都写好,“我记得你识字的。” 阿一见纸上娟秀的小楷,点点头道:“是,我识字。” “天都也不算难找的地方,念儿又是那样的身份,想必是不会找错人。”沈夫人又指着角落堆放的,“这些都是我不想带进山的,如果我不回来,就统统送与你,里面还有我采办的一些衣服,寄存在别人处,你凭着字据去取就好。” “他才多大,你别吓着他。”沈先生的脾气更好,“阿一,没事了,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不会有事的,你放心等我们回来就好。” 阿一哆嗦着手指将沈夫人写的字条,小心的收起来,第二天天没亮,他就在房门外等着,等着两人出来,坚持要送到天索桥,他们总算没有反对。 两照山的上山必经之路,是只有一尺见宽的天索桥,不知是谁遗留下来的巧夺天工之作,两边悬崖,中间用四根铁索连接,平日里那些身手极好的猎户,也需要花上一个时辰,慢慢挪移,才能够顺利到达对面。 阿一听人说过,走天索桥千万不能低头看,否则根本没有勇气走完,沈夫人多加了皮毛的厚衣,而沈先生依旧只穿一袭青衫,举手投足之间简直有股仙气,阿一默默跟在后头,到了天索桥边,沈夫人说什么都不肯再让他往前。 “沈夫人,桥上千万小心。”桥边风大,吹得衣服都猎猎作响,沈夫人笑颜如花,一只脚先跨上去,阿一还没来得及开口提示她别看脚底下,眨眨眼,她已经走到了桥中央,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原来,原来他们两人这样胆大是因为身怀绝技。 沈先生等着夫人到了那头,冲他挥挥手,才慢慢踱步过去,说来奇怪,天索桥明明被山风吹得晃动剧烈,居然在他脚底下就如履平地,阿一看着他们两人携手进山,稍许放了心,回去睡个囫囵觉,又勤快的替他们将买了没有拿回来的都给取回,装在木箱中。 一天一天,专等着他们回来,待到第五天,又从猎户手中买了两只剥了皮的雪兔,挂在灶间,想着山里头没有好吃的,这样转一圈回来,还不要饿惨了,所以将几天里抓到的鱼,都舍不得吃,养在水缸,继续等待。 到了第八天,同村有人过来询问,那两个出手阔绰的外来客怎么不见,可是打道回府了,阿一老实说是进山了,那人又问去了几天,一听是八天未归,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又见着小半屋的存货,涎着脸笑说,阿一,傻人有傻福,你这下是要发财了。 阿一再老实,也听出这不是句好话,平时这样好欺负的人,也动了怒气,与那人扭打成一团,毕竟年纪还小,力气不够,虽说拼了命,还是吃了亏,他也不做声,自己将伤口擦擦干净,院门都落了锁,不见熟人,只一味等着他们回来。 有这样好本事的人,怎么会得进了山就回转不来,村子里每年都好些人进出两照山,他还真没听过有一去不回的。 等到十五天的时候,阿一早上醒来,见窗外白茫茫的一片,还以为是眼睛里落了灰,用力揉了揉才发现是下起了鹅毛大雪,这个惊吓实在不小,手忙脚乱打开院门跑出去,村子里也是一片哗然,怎么说,这个季节都不该下雪,更何况势头越下越大,人与人隔着一尺都看不见对方的脸。 他胡乱套了厚衣,用力的跑,用力的跑,一直跑到天索桥边,因为靠着山体,这边的雪更大,天索桥的铁索上都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白,他抹开眉眼上的雪花,低声喃喃道:“要是这样下,怕是真的要被封在山里头回不来了。” 阿一尝试着跨出一步,铁索上滑的根本站不住,他知道是没有办法走过去,悻悻然地回到村子里,却见村长满脸的笑容,一时不解凑上去询问,村长显然心情大好,告诉他,这样子的大雪是山神开恩,恐怕明年的收成会大好。 第三百二十九章:大海捞针 “山神为什么要开恩?”他木知木觉的问道。 “山神一开心,就赏赐了我们这些山民。”村长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我们这里天寒地冻的,不比南方,这会儿落了大雪,对庄稼反而是好事,这是瑞雪,多少年才等到的一回。” 阿一不明白,在不合季节的时候下雪怎么就成了好事,但是见同村人在身边走过时,脸上都是带着个笑容的,才慢慢相信,或许真的是山神心情好了,就无私给予赏赐,再细想想,没准就是山神留了沈先生和夫人下来做客,所以才开心。 他依旧每日的等,等足三十天,雪停了,他也知道肯定是等不到那两人,将珍藏起来的纸条又拿出来看一次,上头的字都认识,沈夫人说过,只要一直往东南方向走,就能找到,他将他们留下的物件,再次核对齐整,取了点银钱和随身衣服,打成个包裹,毫无迟疑的上了路。 他答应过沈夫人的,如果他们不回,就去天都捎个信给沈公子,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阿一只是没有想到这一路走,居然走了数月,才到达目的地。 沈念一始终没有插嘴,在旁静静听其说完,他也完全可以确定阿一没有说谎,这些话都是真实可信的:“那么说来,你也不能肯定他们已经遭遇不幸,只是进了山就再没有回来。” “沈公子,那场雪下得有多大,两照山里本来就冷得不行,他们进山时不过带了几天的口粮,整整三十天,若非是山神请他们留下,还能够到哪里去,既然请了,就不会再回来的。”阿一说得很是认真,“沈公子,这是好事才对,我就看着他们像神仙一样,果然是成仙了。” 沈念一是那种不见尸体绝对不肯罢休的人,知道在这个问题上同阿一争论也没有意义,人家赶了上千里的路,不过是为了信守一个承诺,已经很是难能可贵,他唤了青嫂两声,却不见人,知道青嫂不能接受阿一带回来的消息,怕是这会儿心慌意乱,也不能做事。 又见到小叶听着招呼摸过来,这个孩子在家里头住了几天,居然无声无息的,也是个识趣的,这会儿垂着双手道:“沈大人,青嫂方才晕厥过去,我们将她抬进屋中休息了。” 沈念一涉及到自己父母的安危,一颗心同样七上八下的:“小叶,你将这人带下去洗澡休息,要是灶房有现成吃的,就送些给他,要是没有,你那些钱去买些回来待客。” “沈大人放心,这些小事,我还是能够应付的。”小叶将阿一带走,两个人倒是有说有笑的,小叶走到门前,回过头来飞快看了沈念一一眼,分明留下讯息,他还会再套套话,看看有没有猫腻。 沈念一扶着桌角,慢慢坐下来,听阿一说话的时候,他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这会儿却想立时抛下手上的公务,启程前往两照山,身体一动又知道不是那样简单,即便是坐了最快的马,一来一去也是长久,更何况双亲在一起,比他的能力要强的多,他到了那边依旧是人生地不熟的,根本不能够做什么。 所以,切莫一时冲动,只怕没有找回人来,反而还误了其他的大事。 他将阿一的话再从头想清楚,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觉得母亲的态度分明是知道些什么,进山前的那些叮嘱摆明是知道可能不能回来,否则相隔那么远,她怎么能够随意托付一个少年,若是阿一有几分倦怠,就根本不会送到这个口信。 母亲不是这样鲁莽的性格,况且父亲更加沉稳可靠,不会冒冒失失的就将自己的退路都给尽数掐断了。 既然如此,他是不是应该按兵不动,再等等看其他的消息,沈念一努力说服自己,不能冲动行事,然而坐稳了又想站起来,毕竟那是他的双亲,要他真的做出铁石心肠的态度,委实困难,连青嫂听闻噩耗都当场晕厥过去,更何况,是他这个至亲。 不,不会的,他们俩个一同出手,天底下都没什么人能够胜过,不会这样稀里糊涂就将性命交代在陌生的两照山中,沈念一深吸一口气,这样翻来覆去的详加考虑,不知不觉的就过了一个多时辰。 小叶过来敲门,说是已经都安排好了,客人吃过热饭菜,又洗了澡,大概是路上太过疲累,倒头大睡,喊都喊不醒,又说道,他几次三番要套对方的话,对方丝毫没有戒备,问什么说什么,然而答案简单,怕是不像有假。 沈念一默默听完,没有出声,小叶就站在门边,耐心等候着,他这才问道青嫂可好些了?小叶回道,掐过人中就醒转,青嫂自己有常备的药,吃过两丸,先休息下了。 沈念一点点头道:“你让她千万不要心焦,此事值得商榷的地方太多,失去联系可能是临时改道去了别处,未必就是出了意外。” 小叶嗯一声,低着头不言语,大概是有些话实在憋不住了:“沈大人,那人临睡前说,睡醒了就要回去的,我问他为什么要回去,他只说已经将事情办好,当然要回去。” “我知道了。”沈念一抬起头来,脸上还是显出三分憔悴之色,“青嫂不在,你先帮着照顾一下,如果有任何异状,立时来告诉我。” “是,沈大人。”小叶得了这句话,才悄声的退下去,沈念一苦笑下,没想到却要这样一个借宿的孩子来帮忙。 既然阿一已经入睡,那么无论如何也要等他睡醒了,才能再继续细问,沈念一知道这样将自己困在屋中,不过是越想越心乱,索性出门,径直往大理寺去了。 到了大理寺,立时叮嘱丘成将西树国的地图都寻出来,又关照但凡是有记载两照山的册子一起也送过来。 丘成见他眼圈底下微微泛红,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大人,可是出了紧要的案子?” 沈念一缓缓摇头道:“不是,你且先去找来,我有些累,不想多说话。” 丘成听得此话,更加不敢吱声,赶紧带了人去翻找,沈念一坐在椅子上,半合了眼,他在家中心绪不宁,也就是回到此处才能够稍稍安心,大概是在这里办过太多的案子,所以才能够格外的冷静。 不多时,丘成就将西树的地图都找了来,沈念一把桌案收拾干净,羊皮地图平整的摊开来,在上面找寻两照山的地形。 “大人,两照山的卷宗记载不多,只怕是夹杂在其中的只字片语,我着了两人在那里翻查,请再等一等。” 沈念一寻到两国相交之处,果然就寻到了两照山,手指在山势地形划过,不禁暗暗心惊,只听阿一的话,没觉得两照山有多大,这会儿比照着地图才知道山体庞大,已经超出他的想象,怕是西树的那些村民,靠着一处山脚,根本无法窥探全貌,不过是在眼前所见的一个小小的角落,讨些生活。 如果说,父母是有心要进山查探,又是有所得的话,别说是三十天了,大概一百天都未必能够兜转齐全,更何况山中下了大雪,更加难以行走,阿一说他们带的干粮不多,他却知道父亲身边带着的药丸,饿极了吃上一丸,再就着雪水,能够凑合很久。 尽管只是猜测,他也觉得心里头没有那么堵得慌,将地图又仔细看了三四次,连带着丘成都挤过头来边看边问道:“大人看的这几处,都是地广人稀的所在,这些年也都太平无事,从来没有过战事纷争。” “两照山,两照山。”沈念一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丘成的话。 为什么,越是重复的次数多,他就觉得这个地名更加的熟悉,总像是在其他地方,其他人的嘴里听过,可能隔得时间较久,又可能当时不过惊鸿一瞥,留下的印象太薄弱,所以一时想不起来而已。 等到半夜的光景,才有人取来两照山的记载,一份一份,从各种书卷的犄角旮旯被抄录出来,沈念一将一叠抄纸逐一看过,前面都是平淡无奇,只说是天寒地冻之所,又写了适宜种植什么庄稼,有些什么野生动物这一类。 他的目光被其中一段吸引,两照山每年被当地人分成两季,暖季与寒季,以山顶的丹霞为分界线,又因山体中多为冰舂地形,风向转变时,会传出高低不同的音阶,被当地人称为是山神在唱歌,以寓来年风调雨顺,大好收成。 这些话与阿一说得几乎一模一样,沈念一再往底下翻阅,却是找不到其他有用的线索,他抬眼问道:“只有那么多?” “大人,大理寺中能够找到的只有这么多,其他的,或许宫中的书卷中还有些其他的,只是要调阅宫中御书房的书,又是大海捞针一般,谈何容易。”丘成低声答道,“我倒是有个主意,不如去寻找在天都常来常往的西树人,没准会有收获。” 第三百三十章:拒绝 沈念一摇摇头,在天都城内留驻的西树人多半是些做生意买卖的,两照山本来就是人烟稀少之地,这些人如何会得知道内情,有得满大街的没头苍蝇似的乱找一气,不如等着阿一醒转,没准还能摸出门道。 没想到,父母双亲会摸到这样偏僻的地方,父亲做事一向中规中矩,难道说是母亲提出要猎奇,才走到两国交界之处,这个两照山里头,没准还真藏着些许的秘密。 他取出母亲给阿一的那只手镯,大概想到为什么母亲能够取下,这长途跋涉的走了一程,母亲怕是清减了,所以本来卡得很紧的玉镯,轻而易举的能够脱下来,只是母亲将这样有纪念意义的物件,特意留给阿一。 是有先见之明,知道进山容易出山难,才特意留下个能够让他一眼就能辨识出真假的证据,又或者说,母亲刻意想让阿一到天都城中,来找寻他。 沈念一自诩思绪向来简洁明了,却被亲生母亲摆了一道,猜测不出阿一出现的真正目的,而且两照山的地势又实在诡异,令人不得不心生疑窦。 “大人,我再让他们继续翻找,哪怕多一点只字片语也是好的,要是大人急着想了解情况,亲自找皇上开口,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丘成知道事态严重,否则沈念一绝对不会急成这样子。 他的手指在桌案一角,轻轻敲了两下:“或许,真的该进宫一次。” “事情必须要追溯源头,这还是大人教我的话。”丘成低声道。 “是,说的没错。”只是一旦向皇上开了口,必然要将双亲出事的真相一并和盘托出,到时候,万一再传到太后耳中,让老人家受了惊吓却又是不妥,必须要说得含蓄婉转才可。 事不宜迟,既然决定入宫,沈念一安排下这边的查阅先不要停,单身进宫,到了宫门处时,天才刚刚蒙蒙亮,看守宫门的揉着眼睛都不敢相信:“沈,沈少卿!” 他点下头,示意了可以随意进出宫中的腰牌,大步而入,耳力很好,听到身后的守卫窃窃私语,这个时候就到宫中来,莫非是外头出了大事,他低下头来苦笑,宫里宫外的眼睛实在太多,真是想要藏掖都几乎做不到。 待莫公公见着他,又是狠狠的吃了一惊:“沈少卿,皇上还没起呢。” 他当然知道,不过是想赶在第一时间见到圣驾,至于皇上昨晚是宿在那里,他还真是不太方便开口询问,幸好莫公公这个老滑头,一猜即中,没等他开口,就先说了:“沈少卿来得倒也是时候,皇上昨晚在御书房看奏折看得太晚,哪里都没得去,就在书房中就寝的。” 沈念一虽是外臣不方便多问,也知道皇上近年来,一直很宠幸林贵妃,莫说最近没有什么机要大事,便是那时候与舜天两国交战的时候,都不妨碍皇上晚间去见林贵妃,看样子,两人必然是生了些隔阂。 “沈少卿请随我来,等一等,或许皇上就醒了。”莫公公看样子也是一夜没得好睡,眼圈重的不行,有小太监送了一碗白粥过来,他三俩口吃下肚,气色才算缓和了点,“沈少卿莫要见笑,年纪大了,身体也不中用了,以往三四日不合眼也是有的,如今偶尔一天不歇眼,连人都快看不清楚了。” 说完话,将空碗撂下,呵斥道:“没长眼色的,还不快些去给沈大人也盛一碗来。” 沈念一见他各种会做人,也不托辞,反正等着也是等着,等热粥送到他手中,喝一口才晓得分明是一碗加过冰糖的燕窝粥,他不动声色的缓缓落肚,莫公公已经传来好消息,皇上居然早起了。 这样子,又等了半个时辰,莫公公出来传话,说是皇上让他进御书房说话,沈念一领了莫公公这次的人情,疾步走进去,皇上的气色也不太好,毕竟在御书房睡了一晚,怎么想都知道是在同人赌气。 “沈爱卿一大早急急忙忙到宫里头,是不是有要紧的事情?”皇上打个哈欠,明明还没有睡醒,“哪里出了岔子?” “皇上,我想请皇上允许,动用御书房的案卷资料。”沈念一开门见山说道。 皇上方才还只醒了六七分被他这一句话,比醒酒汤还管用,眼睛都瞪大了:“你要在御书房查资料,是为了什么要紧的案子?” “是为了微臣的家事。”沈念一实话实说道。 皇上倒吸口气道:“莫公公,先去端了清粥小菜来,让朕缓缓气。” 莫公公被支开来,皇上玩味的笑着道:“御书房中的卷宗记载再齐全,也查不出孙世宁的身世背景。” 沈念一压制住心头的不安,轻声道:“皇上,微臣的双亲在西树国边界的两照山失去踪迹,微臣查遍手边的资料,都无法获得更多两照山的记载,所以就想着或许御书房中尚有留存。” 皇上这次才是真的吃了一惊:“你是说沈相失踪了!” “微臣想要亲赴两照山查找双亲下落,奈何千里遥遥,一时之间实在是为难,若是不管不顾而去,手中这些案子尚未了断,怕是要留下不忠的恶名,然而放任双亲失踪,而视若无睹,又要背上不孝的骂名。”沈念一抬眼看着皇上道,“所以,微臣恳求皇上开恩,应允微臣。” “这件事情万万不可让太后获知。”皇上的想法与他惊人一致,说出来的话,却简直令人绝望,“只是朕答应你也没有用,御书房中并没有两照山的记载。” “皇上如何得知?” “因为朕在十多年前已经翻找过一次,几乎将角落里的每一本书册都翻遍了,依然没有。说起来是不应该的,直到朕在其中一本地图中,见到没有裁剪齐整的毛边,才明白,是有人先一步,将这些资料都取走了。” 这样一想,皇上茅塞顿开,将几本相关的书卷统统取出,用手指去摸索,果然是被人事先都裁剪的一干二净,若非其中一本没有处理妥当,他也很难查出其中的原委。 “皇上,两照山到底有什么秘密?”沈念一也顾不得其他,双亲的安危迫在眉睫,单看皇上的神情也可知,对方所知的远远超过他。 “朕不想说。”皇上一口回绝道,“有些事情,朕说出来对你并没有好处。” 沈念一沉默下来,皇上已经直接拒绝,他身为人臣,不可能向皇上施压,而且他已经将事情利害都说清楚,皇上依旧不肯松口的话,就是说明两照山确实藏着很大的秘密,双亲不是贪恋那边的美景,无意中落脚的。 阿一的几句话在脑中浮现上来,双亲已经在山脚下的村子里寄宿段日子,如果只是为了看沿途的美景,也不能在同一地方停留这样久,皇上口中的十多年,与两照山忽然产生的异象之间是否真有相关的联系存在! 皇上也不想开口,一听到两照山,他莫名有些心惊,还以为被沈念一窥探到了秘密,再细看其神情,才微微放心,看样子沈念一所知的并不多,沈相还是遵从承诺,没有将此事告知。 屋中静的几乎令人压抑,沈念一从来没遇到这样不可破解的难题,满以为借用御书房虽说也是大事,皇上至少不会想都不想就给拒绝的,就好像明明真凶就在眼前人的嘴里,只要是说出一个名字,就都能够迎刃而解,知情者偏偏要守口如瓶。 换了个人,或许能够撬一撬对方的嘴,结果对方却是谁也不能动的皇上,沈念一连连苦笑,除非皇上自己愿意开口,否则他只能打道回府,再继续查询其他的蛛丝马迹。 皇上不开口,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莫公公知道避嫌,偏偏一去不回,落得场面未免难堪,皇上脸上也有些悻悻然,像是在寻思着如何补救那句脱口而出的话,沈念一的能力,他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清楚,方才的那个拒绝,已经显出几许细节。 若是,沈念一有时间细想,怕是能够前后揣测出不少,然而沈念一神情依然十分自若,没有那种快将接近答案的惊讶,又或许,他实在是见过太多的大场面,即便是猜到了,也不会从神情中透露出来。 照例说,天底下没有皇上不能看透的臣子,沈念一怕就是那个例外。 僵持了一会儿,还是皇上先开了口道:“沈相为人谨慎,想必失踪也不过是一时联系不上,不会有其他的差池,沈爱卿不必过于担心了。” 沈念一正视着皇上问道:“微臣就想问一句,微臣的双亲到了两照山,急于入山勘探,是不是皇上的口谕?” “不是!”这是一句真话,所以皇上也暗暗松口气,当着沈念一的面撒谎,那种滋味真是叫人窒息的难受。 “如果不是的话,微臣心中有数了。”沈念一重新行礼,“微臣没有其他的事情,就先请辞了。” 人已经到了门前,皇上却喊住了他:“沈爱卿,先且留步。” 第三百三十一章:难断家务事 沈念一背对着皇上,没有立时转身,这个动作颇有些大不敬的意味,皇上倒不是太在意,很有些耐心,等着他。 这个时候,要为了细节执拗,实在无趣,沈念一很快想明白这个道理,回转过身来:“皇上轻明示。” “沈相出行已经很久,朕都没有过问,既然你这会儿问起,朕倒是想说,如果答案涉及太广,甚至要搭上那位你珍若性命的女子,你还会不会想要听?”皇上显然是要给他出道左右为难的题。 “如果连父母安危都可以弃之脑后,那么皇上还要这样的臣子何用?”沈念一低笑起来道,“至亲都没有放在心中,那么还能有什么是值得珍惜的,皇上这一句,分明是将孙世宁与微臣的双亲放在同等地位,要微臣来衡量轻重是非,微臣却想说,孙世宁之情明理,绝对不会坚持要微臣眼中只留下她一人的存在。” “沈爱卿的意思是,必要时候可以放弃自己心爱的女子?” “不,皇上,微臣的心不算小,并非只能存下一个两个人,至亲挚爱之间并没有冲突,微臣也自问不是懦弱可欺之辈,所以定然会竭尽全力保护好想要珍惜的所有人。” “哦?”皇上挑高眉毛看着他,“你说的是所有人?” “是的,微臣说的是所有人,这个所有人里面也包含了皇上和太后在内。”沈念一双眸晶亮,这样一番话,换做是旁人来说,难免会让听者笑语,口气太大,可惜,他不是旁人,而是沈念一,明明是云淡风轻的语气,就是有令人信服的魄力。 皇上的笑容浓了一点,也没有那么客套的意思:“这席话若是说给太后听听,她老人家又不知道要欢喜城什么样子了,莫说别的,朕也觉得很是受用。” 偏偏这番话不是精雕细琢,就是脱口而出,才更加显得难能可贵。 “既然说了这样合朕心意的话,朕要是还咬紧了牙关不松开,倒是显得朕小气了。”皇上冲着沈念一招招手道,“朕就给你留句安心的话,你的双亲不会有事,至少不糊izai两照山出事的。” 沈念一仿佛就在等着这句承诺,原路走回去,走到皇上面前:“微臣记得,方才皇上说过,不是皇上派遣他们去的。” “是,不是朕,但朕也不会骗你。”皇上半真半假的叹了口气道,“几时开始,朕说出的话,这样没有信服力,连沈爱卿都要怀疑了。” 沈念一自然相信皇上不会在这种细节上欺骗,否则到头来,若是被拆穿等于是自己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龙颜何在!所以,他微微宽心,想着皇上话语中的破绽之处,皇上明明是知道来龙去脉的,却说不是因为其的调遣。 也就是说,父母双亲被其他知情人派遣而去,那人的地位甚至在皇上之上?他并没有怀疑到太后身上,如同肖凌的药人事件,没有怀疑是一样的原因,太后这近二十年以来,真的是不谙宫外之事,或者是年轻的时候,为了后位,为了让亲子承继皇位,付出太多的心血与手段,年纪渐长以后,知道所有讨要的,终将是要归还的,正在一步一步的收拢回来。 明的暗的,也帮了不少人,做了不少好事,只有前年的中秋宴席上,太后不知为何喝了一杯酒,多说了两句话,沈念一就在其身旁,听得再清楚不过,原来后宫中的厮杀一点不亚于朝堂中的明争暗夺,太后记得起来多少,就是曾经做过多少,她说并不后悔,只是想着,不要连累了子孙之福。 殊不知,一代一代的帝王何尝不是在用相同的方式,登基上位。 谁都不能例外,谁都不能幸免。 真不知是福是祸,怕是到了眼前,想要抵挡,实在是太难了。 这样浅白明显的道理,连孙世宁这样的平民百姓都深知其苦,不愿意家中姐妹到宫中来享受所谓的富贵荣华,怎么那些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却都不能释怀。 “微臣相信皇上的话,皇上既然作保,那么微臣可以稍许放下心了。”沈念一才想再说两句,门外的喧闹声逐渐近来。他反而一怔,这个时候,谁会闯到御书房来,来不及反应,书房大门被人推开。 进来的女子与他打个照面,却是呆在原地,一动不动了,沈念一自然是认得这位国色天姿,仪态万方闯进来的正是林贵妃,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皇上一大清早就关了门在御书房中,急急忙忙赶过来。 皇上显然也吃了一惊,看看沈念一,再看看林贵妃,猛地大笑道:“爱妃这是,这是要吃沈少卿的干醋不成!” 沈念一不想理会参与后宫纷争,才想要起身告退,免得林贵妃脸面尴尬,没想到,林贵妃倒是也干干脆脆的,居然退得比他还快,给皇上行了个礼,招呼都不打一声,已经转身而去,留下他们两个,面面相觑。 沈念一知晓,这种时候,沉默是金,千万不要多嘴多舌,皇上不想说的家事,他不能管,不该管,也管不着。 “沈爱卿,你也看到了,贵妃娘娘好大的火气。”皇上不怒而笑,一点没有要生气的样子。 沈念一回想,他进御书房的时候,皇上脸上分明有一层郁气,当时他就猜测到是与林贵妃起了隔阂,如今看来,果然没有算错,只是林贵妃这一来,平日里不是无理取闹的人,才显得更加心中发急,皇上从中品出滋味,才沾沾自喜,放出笑容来。 “沈爱卿也知道,此次送进宫中的年轻女子,共有三十二人,这也不是第一次填补后宫,不知为何,林贵妃居然耿耿于怀,与朕闹得很是不开心,昨晚朕本来是要预备留宿林贵妃处的,她却遣来宫女,说什么身体不适,怕是要传染给朕,不方便接驾,此等拙劣的借口,是谁会听不出来,她是独自在生闷气。” 沈念一越不想听,皇上还越说得津津有味,要是换做是说说两照山的前因后果,他才巴不得多听几句,这会儿真想用双手将耳朵一堵了事。 “她进宫这些年都不曾同朕闹气过,朕不怪她,却有些担心她气坏了身体,不值当,那些年轻的女子,虽说也有花容月貌,但是在朕的心里头,怎么能同她比拟,她却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还真的斗气了。”皇上一拍桌面,续道,“朕本来也是动了气的,不知为何,见她一大清早前来堵门,反而想笑了,沈爱卿,你说说看,朕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了?” “便是如此,才更加说明林贵妃心中始终将皇上摆在第一位,她素来有贤德的好名声,偶尔来这样一次,皇上也不会同她多计较的。”林贵妃正是背负着贤德淑良的好名声,隐忍不发,多少个女子仗着美色,仗着身家背景,想要踩着她的肩膀,踩着她的头顶往上爬。 她咬着牙和血吞,才稳固住了如今的地位,要是突然能够为了一个新进宫的女子同皇上置气,沈念一反而好奇到底是谁,可以挑衅起林贵妃的怒气,看她方才进来时候,脸色发青,双拳紧握,若非屋中之人是他,大概当场就预备着,学那市井的泼妇,直接扑上去动手了。 没想到,皇上反而更加怜惜于她,可见在皇上心中,林贵妃也不是寻常的后宫嫔妃了。 “好了,好了,你要问的话,朕也答你,你只管回去等候,沈相不日即可回来,朕也不会去动你心中那些重要的人,你只要记得答应过朕的,不会让此女离开天都城中,任凭朕随时传召即可。”皇上心里头的积郁化解,反而有些困了,“莫公公这是在外头磨叽什么,朕要吃的御膳不呈上来,林贵妃闯进来,又不能阻拦,要他这么个废人做什么用!” 莫公公实则就在门口候着,贴着门听到皇上这句抱怨,哪里还敢再耽误,赶紧的敲门进来,却见左半边脸上一个巴掌印,小巧玲珑,形状很是秀气,分明是林贵妃的手笔。 “哈,她今天还动手打人了!”皇上更加来了兴致,指着莫公公让他上前,要看个究竟,“沈爱卿,你说说看,这天底下的女人其实都一个心思,就是按捺的住和按捺不住两种区分,怎么朕倒是觉得林贵妃流露出一股真性情,朕反而更加喜欢了。” 沈念一坚决不开口回答这个问题,皇上也没有一味要追问,在看过莫公公脸上的巴掌印之后,就松口让沈念一告退。 得了两句不算线索的保证,沈念一并没有质疑皇上的吞吞吐吐,既然皇上确凿双亲不会有事,那么暂且能够信了五六成。、,就像皇上所言,父亲做事谨慎仔细,不会做出冒失的举动,更不会在知道危险系数极大的情况下,强行进山。 这里头的缘故,他定然能够抽丝剥茧,寻找出来。 他尚未走远,听到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若非在宫中,那人一定是追不上来的,沈念一猜测这人追上来也是为了有话要说,故意的,放慢了步伐。 第三百三十二章:不败之地 一转身,那个宫女显然被惊了下,随即呆在原地,动都不敢动,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出声。 “林贵妃?”沈念一直接问道。 那个宫女赶紧点头:“娘娘请沈大人留步。” “林贵妃不是已经走了?” “娘娘见沈大人在,特意留下来,有几句话想同沈大人说。” “外臣不方便见后宫嫔妃。”沈念一很客气的答道,他与林贵妃素来没有任何的交往,裘归越在府中错手杀死自己的爱妾案子,是他将裘归越抓捕归案,林贵妃四处打点,才保住了其性命,却也是识趣,没有到他面前来说过半个不字,连背后的传闻都没有一句。 可见林贵妃也是个识趣的女子,就算专宠在身,也没有飞扬跋扈的为难。 没想到,这一次却堵在御书房的门口,沈念一大致猜到林贵妃会说什么,只可惜,这样的事情,他爱莫能助,根本不能给予她任何的推波助澜,林贵妃这样伶俐的人,千万不要为了一时的意气,所托非人才好。 他已经把话都说的很简单清楚,那个宫女却没有要避让开来的意思,胆子反而大起来,摊开双手来拦他,无论如何,要他同林贵妃见一面。 沈念一站在原地,他不是走不过去,这样一个纤细的女子,一根手指都能够推开,但是他见着对方鼻尖有些薄汗,眼圈发红,不知为何又不想她太为难,反正是在御书房,也算不得私下授首,见一面不算过分。 林贵妃果然比他更加谨慎,等着的地方比较偏僻,她居然就是有那个本事,还弄了一扇屏风隔在中间,影影绰绰个侧面,身边还有两个宫女,两个太监。 沈念一没有先开口,他等着她提出条件,果然,林贵妃轻咳一声道:“其实,我是知道今天在御书房与皇上会晤的人是沈少卿。” 那就是说,连皇上都会错了意,放错了情,林贵妃这气势汹汹的派头不过是个障眼法,她是故意来找他的。 沈念一还当真生出些许兴趣,林贵妃是个聪明人,如果不聪明如何能够在后宫专宠这些年,虽然太后一直不太喜欢她,却也人前说过,这一位主儿是压根挑不出毛病的八面玲珑,就算太后当真给她看脸色,她照样能够哄得老人家欢欢喜喜收场。 一来二去的,也就不会刻意再为难于她,两厢太平。 “上一回的案子,也是承蒙沈少卿没有死咬住不放,舅父才得以捡回条命。”林贵妃说得很是诚恳,没有要怪罪沈念一多事的意思,既然杀人,就应当偿命,他不过是因为看着裘归越算是情有可原,才没有非要处以极刑。 凭借着林贵妃的人脉,此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已经淡薄的几乎没有什么人能够想起来。 “舅父吃了这个大亏,一蹶不振,我送他去往江南的小镇休养,虽说有妻妾相随,总不比往日的风光,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能够颐享天年,最后落得个善终。”林贵妃的语气淡淡,又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 沈念一始终不说话,这样的开场白之后,还会有什么要紧得不行的事情出现,他略有期待。 “沈大人应该知道,宫中送来三十二名待选的女子,如今已经尽数进宫,分配到各个地方,其中大有来头的女子,也不在少数,皇上自然最近都没有在我身边,这些我都不会介意。”林贵妃莞尔一笑道,“要是我以怨妇之态来找沈大人哭诉,就不用这样劳驾了,沈大人,我得到消息,皇上不知从哪个女子手中得到秘方,正在寻求术士炼丹,此事可大可小,我在深宫之中,想要追查蛛丝马迹,实在不易,所以特意寻着这个机会告诉沈大人一声,思来想去,还是只有沈大人可以查明此事的真伪,阻止皇上。” “娘娘,皇上要请术士炼丹,不算什么奇闻异事,本朝也曾经有一位先皇喜欢这些道家之法,据说走得是正统修仙,最后活得九十三岁才寿终就寝,倒也不算是坏事。”沈念一沉吟片刻,如此回答。 林贵妃依然笑道:“如果是修仙道法,我何须来寻沈大人说明这些,具体的,我也不方便多为透露,只说到这里,如若沈大人查探到线索,觉得不妥需要追寻下去,那么不妨联手,将此事彻底扑杀。” 她拍了下手,旁边又走出个小太监,给沈念一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他瞧着那张圆圆脸,觉得有些面熟,林贵妃又道:“这是宫门口处的小旗子,沈大人大概有过眼缘,他算得上是我的人,想要联系的话,尽管找他便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能够找得到,不会耽误事情。” 这是将自己的亲信所在都给彻底拱手交出了,沈念一定睛看,果然是在宫门口的小太监,只是不太当值,多半是眼角余光扫到一点,长得又很是普通,这样的人,在宫里头比比皆是,更加不容易被别人发现。 “沈大人,此事我是真正担心要出大问题,才迫不得已来找你帮忙,如果是为了同那些新人吃醋,那么沈大人也委实太小看我了。”林贵妃始终在屏风后面,她说的也是事实,那些新人就算有背景有手段,人脉手段又怎么能够同在后宫厮杀多年的她来比,更何况如今后位空缺,又有谁敢直接觊觎贵妃的位置。 怕是只要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念头,到头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留不留得住全尸,有些人杀手不用经过自己的手,而有些人在无声无息中就会消失,没有人提起,没有人伸冤。 沈念一眼角一跳,开口道:“林贵妃既然知道是新人挑唆,为何不直接将人抓了?” 没想到林贵妃居然叹了口气道:“没有真凭实据之前,一切都不过是道听途说。” 沈念一不免想要发笑,林贵妃做起事来,真是滴水不漏,这是想要借着他的双手,将对其有威胁的对手除去,如果抓不到正行,那么她当然一点事情都没有,如果抓到了法办,就更加正中下怀。 从头到尾,她都站在高高的不败之地。 沈念一不会去揭破她这么点心思,无论如何,就算她想铲除对手,对手总也有不足之处,皇上素来对歧黄之术有些兴致,再加上那个压在心口始终解不开的谜团,要是想要借助于道家仙法,也不足为奇。 只是,他飞快算了一下,这些新人进宫才不过半月光景,居然已经让根深蒂固的林贵妃生出了危机感,看起来,对手强劲的程度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计。 “沈大人不声不响,算是默认了?”林贵妃轻轻将棋子往他面前推了过来。 “我会按照娘娘的线索去查,只是娘娘如果知道更多,请将要害关键告诉于我,才方便更快获得真相。” “沈大人,这个真的不方便说。” 沈念一哑然失笑,一个早晨,他被婉拒了两次,一次是皇上,一次是林贵妃,又要他帮衬行事,又要遮遮掩掩的,也难怪手底下那些人唉声叹气,说那些案子越来越难破,以往风光无限的大理寺,如今被派遣过来的新人,却是个个愁眉苦脸,只当吃力又不讨好。 没准,秦思冉的做法才是正确,又不算太吃苦受累,皇上照样高新高高供养,时不时的还要多给几句赞许之言,哪里像他,做得比牲口都累,一年不到,已经被皇上训斥处罚两次,大半的年俸都搭进去。 要不是家里头有些底子,拿到手的,大概连养活一家子都不够,他知道孙世宁手头阔绰,只怕以后她要用此事来取笑于他。 林贵妃隔着屏风,这道屏风有个妙处机关,对方见不到她的真容,她却可以从个不起眼的缝隙处见得一清二楚,沈念一所有的表情都没有被她落下,只在此时,见到他嘴角噙起一丝柔和笑意时,林贵妃才觉得这人真不同以往,就好像以往是千年冰山,叫人一靠近就簌簌发抖,这会儿还是冰雪,却成了初冬的第一场雪,寒气逼人,却又绵软动人,愈发吸引旁人忍不住想要靠近过去,吸取那一点点清冽的气息。 幸而她是后宫中的女人,不会轻易犯错,原来传闻是真的,传闻大理寺的沈少卿,对一个相貌家世都极其普通的女子,一见倾心,爱得如痴如狂,整个人都性情大变,不过也有人说,那个女子颇有手段,自从相遇之后,就失踪紧紧跟随在其身边,不再给旁人丝毫的机会。 林贵妃猛地发现了什么,一个哆嗦,却见沈念一的目光停留之处,正好是她偷窥的位置,难不成这样隐晦的藏匿,都会被他发现。 沈念一没有揭破,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径直而去,那个去传话的宫女,赶紧的凑到林贵妃身边问道:“娘娘,让沈大人帮忙,真的管用吗?” “怎么不管用,我说的都是些事实,旁人不敢插嘴,难道我以后也要看着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眼色行事吗?这种事情,我是承受不来的。”她没有矫情,她只是做不到而已。 第三百三十三章:人满为患 沈念一等于捡拾了个烫手的山芋在怀中,偏偏还不能够弯腰放下来,林贵妃算准他的为人,只要将皇上的安危拿出来说事,他这个忠臣是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 回到大理寺中,丘成这边还继续的如火如荼,能够真正整理出来的却依然少得可怜,见着他归来,赶紧走上前来问道:“大人,可有线索,皇上答应了吗?” 丘成也是个机灵人,知道皇上要是答应,沈念一必然没有那么快就返回,要是没有答应,又不见其脸上有落寞之色,反而有种释然,所以更加想不明白。 “不用再找了,让他们将手头上的送过来就好。”沈念一见丘成还在等着答案,低声道,“皇上应允我说,不会有事。” 丘成听得明白:“是皇上派两位过去的,难怪了,那就是坏事变好事了,我们是白担心一场。” 沈念一没有再刻意的去解释,反正也相差不太多,这样简简单单的,反而比较好:“是,所以,不用继续翻查,回头我再回去一次,将那边送信的也都安置妥当,这件事情暂且先这样处理。” “那个送信的会不会是刻意派遣来,混淆视听的?” “不会的,有些神情还真的不是能够随便装出来的。”阿一实在是太像在僻静小山村里头长大的,一双眼干净的好像半透明样,有这样双眸的人,不会说话,更不会对旁人有恶意,沈念一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母亲的。 母亲将信物着阿一千里迢迢送回天都,必然是非常相信这个人的,他又何来要推翻母亲用意的陋习。 不是一定要将旁人的决断都否定,才能够彰显出自己的本事,这样的心思,怕是只有秦思冉做得出来,要沈念一来做,他只嫌麻烦多事。 “那么,大人可要……”丘成来不及将话说完,就见着于泽一脸惊慌失措从外头跑进来,他有多久没见着于泽这副见鬼的样子,见其没头苍蝇一样,差些从他们俩个身边过去,一把将其抓住,飞快问道,“出什么事情了,大人在这里呢,你又要去哪里?” “大人,大人外头不好了。”于泽跑得太快,一下子停顿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弯腰双手扶住膝盖,不住喘息,“城里头有瘟疫。” 沈念一还以为是他跑得糊涂说错了话,这种季节,云清风高的,怎么会无端端生出瘟疫! “大人,西城那边已经开始乱了,医馆药铺都人满为患,稍许大点的铺子,挤都挤不进去脚,我一路打探一路回来,据说就是从西城开始爆发的,蔓延地很是迅疾,如果不加以阻拦的话,只怕是不消几天,整个城中都会波及。” 于泽喘过气来,赶紧说道:“大人,这场瘟疫来得气势汹汹,只怕是有人从中操控。” “我也这样想,没有天灾,只有人祸。”沈念一这边的案子才得了皇上一句话,那边又徒增事端,“第一个被发现的是什么时候,症状又是什么?” “大人,我是得了消息,火急火燎的往回赶,真没有打听这样详尽,小唐呢,我先去找小唐。”于泽想要挣脱开丘成的手,再往里头跑。 “你急着找小唐做什么,她不看病人,只会看死人。” “我方才在一处医馆,才想挤进去问几句,一个病人忽然呕吐晕倒,就摔在我脚边,我想问问小唐手边有没有什么驱邪归正的药丸,让我先吃上一丸,千万不要这边还没有查清楚,我自己先倒下了,甚至将瘟疫带到大理寺中散播开来,那么我的罪名可就真大了。”于泽直跳脚,“你拦着我做什么,我就打听出来这一点事情。” 沈念一示意让丘成放手:“小唐没在本部,她出去有事情了。” “那我该怎么办?”于泽木呆呆问道。 “你说的不太详尽,我想去正安堂一次,一来那边估计病患也绝对不会少,郑大夫一定已经大致了解到了病源和病情发展,二来你说的倒是也对,如果真的是瘟疫,我们也需要驱邪归正的药丸来预防。”沈念一立时让丘成点十人出来,将前后两扇门先守住,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出,所有出入的同僚也必须要记录下名字。 安排好这些,他才带着两个人上路,想过遇到这样的突发情况,正安堂一定也挤得水泄不通,没想到会是这样惨烈的情景,在门外都见不到里面的情景,只能看到人头攒动,有人惨叫哀嚎,有人拉长了嗓子在喊大夫,期间还夹杂了蜻蜓的尖嗓子,不停重复着同句话,慢慢来,慢慢来,别急,都别急! 见不到人都能想象得出,蜻蜓一头一脸的汗,真是没有病都要被折磨倒了。 “这样子不行。”沈念一沉声道,“你们两人分开左右开路,我要进去。” 他们当然明白沈念一不会在这里伤害这些无辜的病患,但是也想不出来,他能用什么法子进屋,听从指挥,分开左右,想要将人群往两边挤兑。 沈念一站在原地,衣摆渐渐无风自动,眼中隐隐晶光,踏出第一步,丘成觉得有股风扑面而来,脚底下无意识的往后退去,不禁暗暗心惊,原来,原来大人的武功已经到了这番出神入化的境界。 沈念一的步子跨的很慢,一步一步向前,说来奇怪,那些快要挤破脑袋的人,统统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开些,再加上左右相助,沈念一身边半尺间隔已经没有人能够接近,偶尔有个不长眼的想要冲上来,也被无形的力量给推了出去。 力量很柔和又很强大,沈念一本意不在伤人,所以至多让其跌坐在地,一时半会儿站不起身而已。 郑容和当真是忙得焦头烂额,手边能够帮忙的只有蜻蜓一个人,如何够用,他却是最心软的大夫,明明知道这样的场景早晚要崩盘,却不加以阻止,只想抓紧时间,救得一个人是一个人。 沈念一已经走到大堂正中,离郑容和所坐的位置,最多还有三步之遥,这里的空气更加浑浊,每个人都在急促的呼吸着,汗味混杂着体味很是难闻,他衣袖挥出,身周的空白余地开得更大,而南北向的两边长窗,好似被无形的大手推动,统统打开了。 随着一下一下的砰砰声,新鲜的空气流淌进来,将污秽之气扫去了十之七八,郑容和才察觉出异象,身边那些不停发出刺耳声响的,全部都被震慑的停了下来,偌大的一间厅堂中,居然变得安安静静。 而沈念一衣袖鼓鼓,好似里面藏着风口,待他将双手慢慢垂下,衣袖跟着瘪下来,直至贴住了手臂,他开口道:“各位的心情,我很能够理解,不过再这样下去,将这位妙手仁心的大夫拖累倒了,你们岂非更加没有期盼。” 人群中立时传出质疑声,问他是个什么来头,居然敢在此处大放厥词,那人的话没有说完,丘成和于泽已经赶过来,分站在沈念一两边,丘成踏前一步,拿出腰牌来:“大理寺办案,有无故阻拦者,以重罪处置。” 结果,一屋子是彻底安静下来,也算是难能可贵,这么多人也能够一条心,说不开口就不开口,郑容和为手边的那个尚抱在怀中的孩子施针,七针落下,他擦拭着额角的汗珠,抬起头来冲着沈念一笑道:“老沈,这种时候,也就你能够压得住场子。” 丘成毕竟有一番手段,在沈念一震慑住所有在场的人以后,立时安排重新排队,蜿蜒曲折的人龙穿过厅房,到了侧边药房前的长廊,整理过后,明明人数只增不减,看起来却不像是蚂蚁挤在一处的局促。 诸人得了好处,更加没有人生疑,尽数压低了嗓门,人龙慢慢向前移动,沈念一却在郑容和的身边坐下来,第一句话就直接问道:“你看着如何。当真是瘟疫?” “这个还说不好,不过看到这会儿有二十一个病患的症状相同,高热呕吐,吐完所有,心跳开始加速,不能自行控制。”郑容和回答着他的话,手底下不停,“我只能让蜻蜓每人先抓一贴清热驱邪的汤药,另外再在穴位施针。” “能够治本吗?” “最早一个到我这里的,也不过才一个时辰之前,还真的没办法确定。”郑容和将七针飞快扎好,“我只知道,所有被施针过的,心跳可以慢慢缓和下来,高烧可以喝药再等等,对了,孙姑娘她们来过,那个红桃也好生厉害,硬生生的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我将这边的情况大致说了说,孙姑娘很是聪慧,立时也讨要了些汤药,急急忙忙赶回家中了。” 沈念一再次开口道:“要是真的病重,那么先且留下排队等待医治,至于心里头恐慌,又怕被传染的,最好还是待在家中,哪里都不要去,最为安全,否则此处不知身边人到底病重到什么程度,才更加容易被传染。”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很快走掉了三分之一的人,厅堂中,略微松动开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瘟疫 沈念一没有医术却有眼力,很快又将病人分成三拨,按照轻重划出区域,看起来基本无事的,让蜻蜓过来查看,比较严重的,和已经高烧不起的,才由郑容和亲自把脉,效率一下子就上去。 这边才缓和些,门口又涌起十多个人,丘成凑过来低声道:“大人,这样下去不行的,这边还是名不经传的小医馆,那些大的铺子不知是何等的光景,我觉得瘟疫还未必是真,骚动却是要出大事的。” “这事却不归我们管。”沈念一眯下眼,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他不信这没人站出来,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下去,那么必然有人官职不保。 这个念头不过稍纵即过,因为很快就有知府派来的一小队官兵将医馆门口把守住了,到底还是官兵的阵势大,老百姓见着这些有条不紊的排场,立即更加识趣,那些本来准备看看热闹的人,也都散开去。 领队的一人大步进来,倒是很客气的询问此处是何人坐堂,郑容和腾不出空,招招手,让蜻蜓上前应答,那人一一记录下来,又细问了病患的情况,最终叮嘱道:“还没有确定是什么原因之前,请大夫不必说是瘟疫之情,也请大夫尽心医治,倘若有特别情况,派人到知府衙门来回话。” 想想不放心,还看了正安堂的医牌,确认无误后,才留下两人,又匆匆离去。 沈念一见他们走了,才从阴影中走出来,于泽脱口道:“大人料事如神,知府闵大人果然插手了。” “这事委实不小,他就是想袖手旁观也要仔细衡量衡量。”沈念一与闵知府的交集不算多,上一回还是将孙世宁从大牢中捞出来,闵子衿心中惭愧,上朝的时候都根本不敢主动同他说话,他也并没有要斤斤计较的意思 闵子衿背后的来头,他心中也有几分数,那一位已经特意找他说过此事是个误会,很显然就是想为其开脱,一来孙世宁出事之时,与他并未有相识相知,不过算是陌路,二来当时的案情指向,人证物证皆在,将嫌疑者收押也不算为过。 身在公门中,那些大牢里头阴暗成什么程度,他心知肚明,孙世宁当时能够完整出来,已经是不幸之中的大幸。难能可贵的是,她都不预备计较,觉得是自己疏忽大意,没有防范妥当,最近更是连带着与薛氏都冰释前嫌,真正拿得起的放得下。 沈念一没有认识其他女子会这样淡然自若,不知孙世宁的母亲是怎么手把手,潜移默化的教她,怕是那一位也差不多的性子,否则孙长绂抛弃了原配另娶,多年不闻不问,已经是天都指的上名的皇商,却让妻女住在乡野村间,也没见那位在女儿面前说过半个不字,孙世宁没有恨过父亲,也是因为母亲没有恨意。 他曾经遇到过诸如此类,官场上头抛弃糟糠之妻的,也不是没有,追寻荣华富贵的更是比比皆是,即便原配愚钝,也不至于这样轻描淡写的拂过,不是无知妇人,而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将这些放在心上。 这样的人或许心胸特别宽广,又或许特别铁石心肠。 若非,孙世宁的母亲早逝,沈念一还真有心要会一会这位女子,想必要等自己母亲回来,才能够问清楚,当年是怎么回事,才替两人订下了亲事,中间的纠葛,孙世宁不知,他总觉得母亲多少会保有线索。 郑容和手边还没有忙停歇,外头又来了一队人,这次是全副武装,配着随身的兵器,领队的已经换过人,远不如前头那个客气,双手叉腰站到正中,厉声喝道:“知府大人有令,已经将收拢病人的场子安排好,所有病症不明的全部要去那边报道,医馆不允许再私自医治病人,一旦查出疏漏,连大夫一并带走!” 人群中哗然一片,有几个病人分明想要掉头逃走,奈何大门处,早就安排下了人手,根本是一个都没想逃走,队伍中还带了一名大夫,熟门熟路的将拖到跟前的病人一个一个检查过,再逐一带走,期间有人挣扎,领队的也不客气,哐当一声将长刀抽出,雪亮的刀刃直接架在对方的脖子上。 生病未必会死,要是挣扎的厉害,没准会被血溅当场,这下子,该闭嘴的都闭嘴了,大气都不敢出,沈念一同丘成换了个目光,这人倒是一把好手,闵知府居然还有这样能干出色的属下。 待二十多个病人都被带走,那些不相干的也被严厉训斥,最近不许在医馆药铺肆意走动,如果没有必要,最好在家中待着,才是安全之策,他说一句,那些人齐刷刷点头,情景倒是叫人发笑。 随即,那个大夫又道郑容和面前查探,沈念一注意到这个大夫的双手都用布条包裹得很严实,衣领又厚重,几乎把半张脸都给遮挡起来,很明显就是要防范疫情的姿势,难道说闵子衿已经确定是瘟疫了? “那边三个人,都过来检查,磨叽什么,大半天了站在那边不动,官爷忙得很,知不知道!”领队的才算是瞧见了沈念一几个,指着他们嚷嚷道,“生病的就去报到,没病的统统给我回家,还不快点过来。” 沈念一微微笑起,一步从阴影中迈了出来,整个人都暴露在光线下,领队的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大夫先喊了一声:“沈少卿。” 那个领队似乎不相信,还凑到跟前来,应该是认出他来,一时之间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反而是沈念一很坦然道:“你们也是在办公事,我是刚好在这里,不必理会。”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个大夫身上,遮住大半张脸实在看不清楚,但是方才那一声喊,声音却有些熟悉,猛地想起来对方是谁:“吴仵作,你不是在刑部当差?” 那人一把拉下衣领,露出脸孔,正是刑部的吴卓义:“此次病情扩散太快,知府需要很多人来确认病人的数量与病情轻重,知府能够派遣出去的早就都走了,闵知府又到刑部,太医署几处来借人,我也被征调了。” “你负责这一片?” “是,这里附近的三个医馆和两处药铺,已经都处理好,这是最后一家。”吴卓义见到熟人,问一句说一句。 那个领队有些慌乱,方才嗓门是大了点,不过若非如此,哪里能够玩的成任务,也不知道沈少卿这人是不是小心眼记仇,沈念一似乎察觉到他的想法,抬起眼来多看他一眼,他往后连退了两步。 “我都说了公事公办,你们这边已经都检查好,就去忙其他的,将吴仵作留下,我有些话要问问他。” “好,好,沈少卿尽管问他,那我们先回去复命了。”那个领队带着人匆匆离开。 吴卓义像是才想到什么,跑到门外抬起头来看了一会儿:“刚才都没注意,这里就是正安堂,那么小唐说的郑大夫就是这一位了?” 郑容和也才想到这人的身份,两人面对面站着,场面有些古怪,沈念一当然知道古怪的原因,不过这个档口,没心情去想这些没由来的飞醋,“吴仵作,我有几句话要问你,老郑,你也累得够呛,暂且休息,没准真的疫情爆发,所有城中的大夫都会被征调,到时候,还有的你一通忙。” 郑容和果然没有再说什么,对着吴卓义点头示意,就与蜻蜓一起下去收拾烂摊子,吴卓义站在那儿眨眨眼道:“我听小唐说,这位郑大夫的医术十分高明,方才见他施针的手势就很难得,果真是良医。” 沈念一暗笑此人有些迟钝,不过这样也好,要是这会儿生出事端,才更加叫人头痛:“闵知府的意思已经确定是瘟疫传播了?” “还没有,但是相同病症的,据我所知,城中怕是有数百人,而且还有新增,这样子看来,过不了两天还是会被确定的。” “可知源头从何而来?” “尚不明确。”吴卓义挠一下耳朵,“据说有人密信写给闵知府,至于信中写了什么,谁都不知晓,然而闵知府当场脸色大变,随即就调动了衙门的人手,分成几拨出来办事,那边又临时清理了打谷场,预备安排病人集中起来医治。” “你是从哪里听闻这些的?” “就刚才那个领队的,他是闵知府的外甥,据说就在当场,沈少卿别看他粗枝大叶的,做起事情来倒是有板有眼,很有成效。”吴卓义低声道,“要我看,比闵知府还干脆利落些。” 沈念一不觉笑起来:“吴仵作很有远见。” 吴卓义听他夸赞,却不好意思起来:“我是听小唐说起过,说闵知府与沈少卿有些过节。” 沈念一听得这句,忽然为郑容和隐隐担心起来,他只以为小唐与吴卓义有些可说的话,没想到已经能够谈到这样深远的话题,小唐从来不是多嘴多舌,喜欢搬弄是非的,想必是两人说了太多,才能连带着说起他。 “小唐也被征调了,沈少卿难道不知道?”吴卓义补了一句道。 第三百三十五章:水源 沈念一确是不知,算算时间差,应该是他出了大理寺,闵知府派人过来调用,想必是秦思冉应允的,不过这种事情,也是义无反顾,小唐绝对不会推辞。 “小唐去了另一边,那里需要清理的更多,她说我没有经验,特意将这边让给我的。”吴卓义低头笑了笑道,“她还说,让我注意防范,没见着病人之前,我还以为病灾已经相当严重了。” 他边说边将手上的布条解开来,衣领也已经拨开来:“沈少卿,我觉得不太像瘟疫。” “此话怎讲?” “我也说不太好,就是一种直觉,沈少卿也知道,我们做仵作的,同那些真正当大夫的又有不同之处,他们是看多了生,我们是看多了死,这一次,看似来势汹汹,迅速扩张蔓延,我却没有感觉到其中的死气。”吴卓义的样子一下子变得认真起来,“沈少卿,事情还是很多,要是没有其他的,我先走一步,要回打谷场那边。” “好,你先回去。”沈念一问清楚方向位置,放了人走,一回头就见着郑容和站在不远处,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他,“怎么了,老郑别多心了。” “我不多心。”郑容和换过衣服,洗了手在吃一个包子,蜻蜓的动作和他几乎一致频率,也是在大口咬,两人都饿得不轻,“小唐喜欢谁,是她的选择。” “这句话听着就有点儿赌气。”沈念一嘱咐于泽立时去打谷场打探,看看那边到底聚集了多少病人,病情轻重如何,又让丘成回大理寺,调动人手,十人一组,先安排五组,随时听令。 郑容和不声不响,等着他都安排好了,才开口道:“我很久没有见着小唐了。”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嫌隙,还是你说话得罪了她?” “她不是轻易会被得罪的人。” “这倒也是。”沈念一左右看了看,“吴卓义的意思是,可能但凡是懂得医术的,都会被调用,他说多半不是瘟疫,你怎么说?” “瘟疫的概念是什么?”郑容和说起正事,将儿女情长暂时放在一边,“一般是自然灾害后,处理不够及时,而导致产生的传染病,这会儿的情形看来,这许多人同时得了相同的病症,而且有的确实已经快要不行,也算是符合瘟疫的解释,只是天都风调雨顺的,哪里来的自然灾害,如果没有的话,那么源头又从何而来,好端端的,没有散播瘟疫的可能。” 沈念一点点头,郑容和的分析很有道理,没有天灾就没有瘟疫,这应该才是正常,历代行事记载中,也没有这样的特例发生过。 “但是老沈你听到了,打谷场那边有数百人,甚至更多,天都城内怕是惊慌一片,不知道皇上是否有所耳闻,君王怕是更加忌讳这些,到时候不知要如何处置那些病人了。” “治愈,放人。” “老沈,你确定?” “我确定。”沈念一、非常肯定的说道,“既然闵知府安排了打谷场,就是要告诉所有的病人不用害怕,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人会对他们不利。” 真没有想到,闵子衿这次头脑这样灵活,短短时间,做下的几个部署都十分得当,又或者是他一开始就对此人的印象不好,才低看了对方。 “也是,打谷场等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郑容和沉吟下,还是确定的说了,“老沈,不像是瘟疫,就算同时许多人得了同样的病,我还是觉得并非瘟疫,那个仵作的话也有道理,这些人里头不像是真的会死,我施针下去,能够感应的到,看起来很凶猛的病情,并非会真的致命。” “你且大着胆子揣测下,会是什么情况?” “下毒,有人刻意下毒。”郑容和还真的给出个大胆的猜测,“虽然一时半会儿的毒性不能确定,但是如果毒药的分量不重,的确可以造成这样的局面。” “这些人都是老百姓,对方将毒下在哪里?”沈念一话说出口,已经想到答案,这样大面积的伤害程度,必然是下在水源之中,也就说得过去,为什么外面已经闹得这样场面,宫中还是悄然无声的。 宫中的水源是另外一处取来的,基本是抽取水质极好的地下水,皇上喝的还是其他,又要另当别论,他飞快看了郑容和一眼道:“你能不能去几处水源勘察,有了结果立时告诉我。” “我只有蜻蜓两人,腿脚也不够利索。” “那好,我派遣人员出去,取了水样给你,你再细细比对,我等着结果。” “你这会儿又要去哪里?” “去孙府。”沈念一已经快走到大门口了,“我有些担心世宁。” 明明不像是专门要针对谁的举动,沈念一不知为何,心里头有些忐忑,他的双亲暂时下落不明,不可能会被牵扯进来,那么在天都城内,让他心神不宁的人只会有那一个。 他走得极快,沿途又仔细在看四周,街上的行人少之又少,大概都得了消息,不敢出门,他到了孙府门口,大门紧闭,他也不想敲门多事,直接沿着捷径进去,到了孙世宁的小院门口,才君子的敲门。 冬青走出来的时候,脸色憔悴中带着慌乱,一见到是他,眼泪扑扑往下掉:“沈大人,姑娘,姑娘她……” 沈念一料得不好,没听她说完,已经冲了进去,红桃没有避开人,就坐在床头,孙世宁平躺在床上,脸孔绯红,他已经抢过身去,手指在她额头查探,烫的惊人:“她不是才从大理寺回来,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她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让我将郑大夫送的药材拿去煎汤,红桃在灶间摸了些吃的,还没吃两口,听到重物坠地,我心想着不好,赶紧跑回来看,姑娘已经摔在地上,她还轻轻说了句,是怎么回事,我瞧着已经不太好,赶紧大声喊红桃过来帮忙,想要先搀扶姑娘上床躺着,前后才半柱香的时间,姑娘已经人事不知了。”冬青抹了把眼泪,“我正与红桃商量,是直接送姑娘去医馆,还是来找沈大人帮忙。” “那么,就是刚才?”沈念一追问道。 “就是刚才。”冬青拼命点头道,“我也不明白是怎么了,要说是得了瘟疫,红桃身体好也便罢了,怎么我也没事,只有姑娘倒下了。” 沈念一反而镇定下来,他想到的是郑容和的话:“孙家的水源取的哪里?” “两口井,前面有一口大井,井水味道好,这边还有一口小的,井水有些发苦,我说要替姑娘去那边打水,姑娘总是说别让我太累,不肯让我去,所以我们喝的都是小井的水。” “带我过去看看。”沈念一取出颗药丸,送到孙世宁嘴边,她居然烧得那么厉害,嘴唇都不复平日的柔软丰润,微微发干起皮,牙关紧咬,他用了点巧劲,分开她的牙齿,将药丸送进去,安置在她的舌头底下,不消多时,药丸自然会得自己化开。 冬青眼巴巴的瞧着他一连串的举动:“姑娘吃了沈大人的药,快些醒来才好。” 沈念一却知道,他给世宁吃的不是对症的药,不过无论病情如何发作,也应该能够保全住她的安危,他在正安堂见到那些病人,多半都还能够行动自如,所以没有台放在心上,没想到到了世宁身上,就是致命的打击。 她为什么会比旁人都严重,或者说,她做了什么,才导致染病在身,沈念一边跟在冬青身后走,边飞快的回想。 “沈大人,就是这口小井。”冬青弯身将井水打捞上来,“我也喝的这个井水,不像是会有问题的,而且红桃到前面去看过,二姑娘,小公子还有二夫人她们都好好的,没事人一样,怎么只有姑娘倒下来了。” “必定还有其他的原因。”沈念一闻闻井水,没有异常,看颜色,也是清澈的样子,“你将井水用小瓶盛起,让红桃速速送到正安堂去。” 冬青赶紧照着去做,沈念一在井台边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值得留意的线索,他又回到屋中,站在床沿,低头看着世宁,她的病情没有再恶化下去,皮肤表面依然很烫手,呼吸急促,脸色却没有方才那么潮红。 他给出的药丸渐渐起了作用,如果说,郑容和的话没有错,这些看似相同的瘟疫疫情,不过是被别有用心的人下了毒,那么只要有好的解毒丸,就很快能够迎刃而解。 他轻轻握住了孙世宁放置在身侧的一只手,柔声道:“世宁,你不会有事的,我已经过来了,你放心就好。” 堂堂的大理寺少卿,居然在城中疑似爆发瘟疫疫情的时候,没有忙于奔波游走,而是站在一个普通女子的床边,等着她的病情缓和下来,这样的场景,沈念一以往从来都不会去想,他一心扑在大理寺的公务之中太久太久,这会儿显露出些凡夫俗子的真性情,反而觉得自己更加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孙世宁似乎听到他的话,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手指也不像前头绷得那么紧。 第三百三十六章:心有灵犀 冬青在旁边小心翼翼的问道:“沈大人,你不会马上就走吧?” “不会。”沈念一非常有耐心,就端坐在孙世宁身边。 冬青松口气又道:“我听说是瘟疫。” “不是。”这一次言简意赅,冬青不是那种多嘴多舌的丫环,得了一句定心丸,就退下去做事,先沏了茶,端过来,又自觉地预备留在灶房中。 “等一下,府中还有别人得了相同的症状吗?”沈念一开口问道。 “只有姑娘一个人中招,因为路上在正安堂得了郑大夫的话,我们还取了驱邪归正的药材,预备回来给府中的人预防,姑娘特意找到二夫人跟前的管事,将此事说清楚,哪怕有一点症状的,必须要立时上报,查了半个时辰,其他人都好好的,姑娘却倒了下去。”冬青实在担心,“沈大人,你说姑娘真是倒霉,这么好的人,总是要吃苦受累的。” “她不会有事的。”沈念一垂眼看去,孙世宁的额头有一层薄汗,脸上的潮红已经褪去得差不多,他给她服食的不是普通解毒药,是老郑生怕他查案途中遇害,特意给准备下的,统共才几颗,说是只要服用及时,连鹤顶红的毒性都抵抗的住。 他一直随身带着,却没有吃过,知道算是老郑的心血,既然都说了是保命,当然不能当成糖豆吃掉,这会儿,想都没想就先取出给世宁吃下,要是成功的话,老郑功不可没。 红桃已经回来了:“一一,郑大夫那边收了好些水瓶子,我同他说小媳妇好像也得病了,他说等手上的做完就立时赶过来。”她风风火火的走进来道,“小媳妇要不要紧?” “没有大碍。”沈念一这会儿才想到,如果是有人刻意下毒,那么用意何为,哪怕是毒翻了所有城内的人,又有什么用,把守的官兵,宫中的御林军,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受到波及,难道说,这只是一场小试牛刀的尝试? 肯定有个不可告人的原因,只是他还没有摸清底线! “没事就好,外头街上人都没有,恐怕都吓坏了。”红桃撇撇嘴角道,“就正对门的那个小贩还没走,是你手下吧?” “你暂且看着她。”沈念一疾步向外走去,推开大门,果然街上就这一个起眼的,他不知该笑还是该气,那人一见着是他,赶紧跑过来,“都出这种大事了,别站在这儿,回头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冒牌货。” “没有大人的命令,我也不敢挪步啊。”那人愁眉苦脸道。 “给你派个任务,你去知府衙门门口打探,如果闵知府出门,就跟着他,什么都不必做,只需要远远跟着即可,等三个时辰以后,回大理寺禀明去向。” 那人接了命令,马不停蹄的走了,沈念一站在孙府门口,看着街上的萧条之景,闹得这样打大动静,就算有人想要藏着掖着,这会儿皇上在宫里头,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异状,不知道会大发雷霆到什么地步。 闵子衿这个人办事颇有能力,尽管已经做出应对之策,却未必能够控制住局面,最紧要的是,必须先要找到“瘟疫”散播的源头,还有要找到对症下药的方子,这两样不得手,就冒冒失失进宫面圣,换来的只能是劈头盖脸的训斥。 依照此人的个性,必然会做出些盘走捷径的手段,找个人盯着才够妥当。 “沈大人,沈大人,姑娘醒了。”冬青欢天喜地的跑出来喊道,“人也清醒了,正坐着同红桃姑娘说话呢。” 沈念一回到屋中,孙世宁果然已经好了多半,只是吃过药又出了汗,有些虚弱:“我居然都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糊里糊涂的就晕过去了,让你们担心了。” “小媳妇真是客气,你要是不醒,我都不知道怎么同一一交代,说了要保护好你的,出了这样大的岔子,还好一一来得快,你们两个真是那个,那个……”红桃想不起来新学的那句话,一回头问道,“红桃,那天你说啥来着?” “心有灵犀。”冬青笑眯眯的答道,“姑娘同沈大人便是相隔甚远,也是一样心有灵犀的。” 孙世宁半真半假的瞪她一眼:“就你会说话,好的不教她。” “姑娘可冤枉死我了,这还不是好话吗?好的都美上天去了。”冬青端来枣子甜粥,“才炖好的,姑娘吃些暖暖胃,红桃别眼馋,锅里还有,你自己去盛。” 沈念一素来不吃甜食,冬青是知道的,另外做了小碗的鸡丝汤面,衬着碧绿生青的菜叶,他接到手中,慢条斯理的吃起来,没想到,这会儿,居然还能有闲情逸致吃点心,但是见着世宁浅浅的笑容,他又觉得迈不开腿,张不开嘴,说要立时走开。 等冬青收拾好碗筷,孙世宁的精气神恢复了七八成:“我看这个不像是瘟疫。” 小时候,附近的村子里也发生过小规模的疫情,不算兴师动众,但是乡下地方,大家的眼光都浅,听风就是雨的,人人都怕得不行,只有母亲坦然自若,依旧出去洗衣服,捎带吃的回来,她不懂这些,只是在见着同村有人也染上,一家子呼天喊地的时候,呆在那里。 隔了一天,那家已经在门口挂上麻布,表示家中有人死了。 那一场瘟疫没有传得太散,统共死了一个人,又来了些陌生脸孔的人,挨家挨户的喷洒药水,呛人的味道,她一直都没有忘记掉,母亲抱起她,索性往后院走出去,走出去是一条不宽的河,母女俩直坐到天色都暗了。 母亲脱了鞋袜,下水捞出两尾活蹦乱跳的鲜鱼,用草绳随便一扎,牵着她的手回去了。 后来,没有人再提起瘟疫两个字,她再问母亲,母亲笑着说,已经都过去了,这种事情不常有,过去也就过去,不会再卷土而来。 她记着母亲的话,才稍稍放心,再隔了段日子,大家不再拿这个当作禁忌,村前村尾都有人在说,是前些日子下了几天的暴雨,邻村后面的山体被雨水冲得滑坡,成了灾,没处置好,瘟疫才来了,幸好控制及时,来不及真正波及,就被阻止了。 如今想到这里,两边一合,孙世宁更加觉得不对劲:“天都的气候一点不反常,无缘无故的,没可能会有瘟疫。” “所以,必然不是的。”沈念一很高兴,她想得明白,从来不是糊涂人。 “而且,我一下子就病了,一下子又好了,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药?” “老郑配制出来的解毒药,可见是有效的,只要可解毒就不难。”沈念一心中隐隐有数,这个时候,必然要出点事情的,他在孙府,怕是要找他的人还在大理寺里头转悠。 孙世宁当真懂得他的心思,就像冬青说的,一个眼神交汇,已经料得八九不离十,笑吟吟道:“我已经都好了,你该做什么,尽管去,不用牵记这边,既然不是瘟疫,那必然就是一下子来的,更加不怕有人会传染,你必须要回去说明这些,否则的话,我岂非白白躺了这一阵。” 沈念一正有此意,既要回大理寺中部署,也要去找郑容和,同他说解毒药可行,忽然转念一想道:“不,不对。” “哪里不对?”孙世宁奇道。 “你的症状同正安堂里头的那些病人不一样。”沈念一总觉得哪里缺少了一块,这会儿才恍然,如果正安堂里头的病患和世宁如出一辙,那么老郑何须辛辛苦苦的费下功夫来施针,要知道一个大夫施针最是耗神的,他不信他可以做得到的,老郑会疏漏,就算解毒药金贵,也不需舍近求远到这个地步。 “你的意思,不过是个巧合。” “又或者是有人故意而布下的陷阱,稍许不加防范,就会掉进去出不来。”沈念一认真看着她问道,“外头甚是凶险,你可明白?” 孙世宁完全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笑着点点头道:“风里来雨里去的,好歹还有你在身边,我不担心这些。” “你总是过于信任我。” “值得托付,为何要扭捏?”孙世宁的话音一落,却见冬青用手遮着嘴,笑着躲闪开来,“红桃一起去,冬青还是留在家中?” “也好,冬青留下来接应。”沈念一说话越来越周到,连带着冬青的感受都考虑到了,冬青听着晓得他们是生怕她涉险,才故意这样说,一番好意,如何回绝,赶紧接上去,只说在家准备些好吃的,随时等着他们回来便是。 红桃兴致勃勃跟在后面,沈念一低声苦笑道:“已经物尽所用,这边留着冬青,家中留的是小叶。” 孙世宁听他几句话将阿一带回来的消息说清楚,不免跟着担心:“皇上的话可信否?” “就你这句话便是大罪了。”沈念一在她额角轻弹一下,“不过,皇上很少说没有把握的话,虽然不肯明说,也是心中自有分寸了。” “那就好。”孙世宁知道沈念一嘴上不说,心里头其实已经担心双亲安危良久,说来也奇怪,两个人相识到这会儿,她居然没有问过沈家双亲的身份背景,而他更加没有刻意要说明的意思,态度惊人的一致,他们是他们,长辈是长辈,不可同日而语。 第三百三十七章:不知轻重 到了正安堂,却见地上一片狼藉,蜻蜓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知道是他们几个来了,扑上来抱住红桃的胳膊:“沈大人,孙姑娘,先生,先生被官兵带走了。” 孙世宁转眼见着凌哥站在不远处,大概是行走尚不方便,半个人靠在墙上,一双眼冷冷的看着这边,他总是像洞悉太多的事情,却又不肯坦然的说出来。 “哪里来的官兵?”沈念一扶住他的肩膀,“是不是招他去给那些病人医治?” “不是前头来的那些,穿戴都不一样,前头来的虽然凶巴巴,但是对先生也算客气,这个上来就抓人,先生说还有要紧的事情要处理,直接就按倒在地,用布条堵了嘴给带走,我想要跟着去,却被一脚踹起,摔得七荤八素,清醒过来看看,医馆都被砸过一样。” 孙世宁却朝着凌哥走过去道:“你没事吧?” “没事。”凌哥一呆,没想到她会主动亲近,颇不自然的将脸孔稍许转过去些,“他们就是来抓大夫,病人不会出事。” “你知道是哪里来的人?”孙世宁又问了一句,蜻蜓看不出来的,凌哥未必不知晓,毕竟在街头巷口混了段日子,眼力好,记性也好。 “知道,官兵。”凌哥嘴角一挂回道。 孙世宁也不同他客气,追问道:“哪家的官兵,肯定不是知府的。” “对,不是知府里头的,知府里的那些不穿这么好的衣服。”凌哥想一想才道,“具体是哪家不知道,但是应该比知府的来头大,派头也大。”顿了顿,目光在看着纹丝不动的沈念一,像是在特意说给他听,“领队的衣服料子很好,官靴都是小牛皮的。” 沈念一眸中一亮,应该是想到了什么,蜻蜓哭得抽抽搭搭,可怜的不行,孙世宁知道在这里不会久留,又怕他毕竟年纪小,照应不过来,看着凌哥道:“你帮衬帮衬他,郑大夫很快会回来的。” “我一个废人,怎么帮衬他?”凌哥似笑非笑道。 红桃在旁边听得这句,脸色大变,她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凌哥这副态度,又是当着沈念一的面,太明显是种挑衅,少年人的挑衅,还说不出错在哪里,要不是看他身上左一道右一道的绑着绷带,她就想冲上去直接给他一拳。 沈念一却没有动气,这种伎俩要是都要放在心上,那么他容不下的事情就变得数不胜数,每天都应付不过来,索性半转过身去,知道孙世宁足以应付,留给她来就好。 孙世宁丝毫不放松,盯着凌哥看着道:“郑大夫是个好人,你不会想看到好人没有好报的。” 一句话,凌哥已经被触动到了,孙世宁说过类似的话,说他是个好人,不管外表展现出什么样的伪装,内里总是柔软的好人,他做过的好事不多,但是有一件,便是重新来十次百次,他都不会后悔,一定周而复始的去做。 “好人未必都有好报,不过你说的不错,他是个好人,无求回报的替人看病,那种笑容不是能够伪装的出来,我也算是服了他的。”凌哥直接说道,“你的话,我也明白,能够帮忙的,我不会袖手旁观,也不会让蜻蜓出事。” 蜻蜓胆子不大,心里头实则怕得要命,没想到孙世宁会将他托付给肖凌,肖凌的身形不够高大,还带着伤,不知为何一双眼中却带着坚定的神情,只看一次,他就心定不少,觉得没有那么害怕了。 “那么就拜托你了。”孙世宁盈盈笑着道。 “不必还礼。”凌哥还来了这样一句话,“我还欠着郑大夫的。” 待他们走出正安堂,红桃再憋不住了:“小媳妇,你为什么对他这样好,他,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帮过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孙世宁知道一时半会儿同红桃解释不清楚那些往事,“他不是坏人,他只是身世坎坷,遭遇太多的不幸。” “一一,你听听,小媳妇还帮着那人说话,你也是的,那人的眼珠子都快贴到小媳妇身上,你都不生气!”红桃快把自己气坏了,指着他们两个,“你们,我不要理你们了。” 说着,跃身而起,落在对面的屋顶,三两个纵身起落,已经跑得很远。 “她就是小孩子脾气,因为这个世间除了黑就是白,再没有其他。”沈念一微微笑着道,“你别同她介意,她说话不知轻重。” “红桃很好,我还羡慕她这样子的个性,你看看她,多么自由自在,足以有能力保护好自身,想去哪里都可以。”孙世宁微微仰起头,看着红桃离开的方向,“你师父将她教得很好。” “是,她这个性子还要她这身武功来配着,否则早不知死多少回了,尽管这样,师父都不放心她单独下山,说她阅历少,要上当,说来奇怪,她几次下山,还真没遇到过坏人。” “她禀性良善,坏人都无法下手。”孙世宁当然知道沈念一不会介意凌哥的那一点点小心思,连寅迄那般明目张胆的举动,他也不过是一晒而笑,又如何会得当真凌哥的举动,只怕是在他眼中,犹如孩子要吃糖果的那种赌气而已,“这会儿,外头乱,你也不去追她回来。” “你放心,她走不远的,就要回来。”沈念一牵住她的手道,“她舍不得离开你太远。” “这又是哪里的话?”他的手很暖很暖,孙世宁抿着嘴角笑起来道。 “她很是喜欢你,你别看她大大咧咧的,很能分辨好坏的。”沈念一慢慢往前走,她跟在身侧,“肖凌的话还是有些用处的,他这个人不简单,你看看蜻蜓一样见着那些官兵,但是分辨不出来,但是肖凌很显然是细心观察过的,他看了对方的衣着,又看了鞋子,知道我们会摸索过来,他留着线索给我们。” “你说会是谁?”孙世宁一想到郑大夫可能遇险,又不淡定了,“他又不会武功,就算是要请了去看医治病,也不用五花大绑,又踢晕了药童。” “不是知府的人,那么就是有人也在参与此事,而且走的是相反的方向。” “不想让郑大夫出手救人!” “有人一直在暗中观察。”沈念一记得那个知府派来的官兵领队说过,已经将刑部和大理寺的仵作都借调去帮忙,看吴仵作的样子,被很好生的待遇着,那么就不可能对郑容和下重手,必然是两拨人。 难道说是,跟随着前头一拨将病人收拢聚集的官兵,一路看来,知道哪家医馆的大夫手段高明,哪家医馆的大夫能够药到病除,才逐一挑选出来,将这些人统统都带走。 郑容和应该还在研究那些送来的水样,所以才说要稍后才能离开,那些水样又去了哪里,正安堂的一地狼藉,就是为了销毁那些证据不成? 真是可笑,除非是将所有的大夫都给带走直接杀人灭口,否则还不是迟早会露出破绽的,沈念一才要冷笑,神情一敛,他又想到另一个可能,或许不是为了灭口,也不是为了销毁证据,对方不过是要拖延时间,拖延一时半会儿,然后才出其不意掩其不备。 “沈大人,沈少卿,留步,请留步!”有人喊得嘶声力竭,隔着两条街,已经没命的跑过来,“可算是找到你了,皇上,皇上招沈少卿入宫。” 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太监,正是莫公公的徒弟小魏子,到了跟前,已经快要口吐白沫了:“事不宜迟,还请沈少卿快些随我走。” “可是为了城中的瘟疫之事?”沈念一知道皇上必然会得到消息。 “是,是,皇上龙颜大怒,招了几个人入宫,其他的都是早早到了,便是沈少卿不见人影,去大理寺的人,回来也说不清楚,师傅让我出宫来找,说是总不离这几个地方。” 沈念一知道此事是推托不开的,但是手边的事情却还没有个定数,老郑尚且下落不明,他哪里肯都放得下来,屋顶上头,红影一票,是红桃又原路折转回来,气鼓鼓的一张脸,不肯下来,蹲在那里瞪着他。 “红桃,我要进宫,你不可离开世宁。”沈念一冲她招招手道。 “才从她家里出来,我们没地方去。”红桃扯开嗓门回道。 沈念一怔住,这话也是不假,才从孙府出来,正安堂又被砸了,还真是没地方可去了,孙世宁却将一只手轻轻抽出来道:“你放心,我自有想去的地方,你自管你进宫便是。” “不要涉险,一切等我回来。”沈念一不知为何,就是放心不下。 “有红桃在,不会有事的。”孙世宁向着屋顶上头的这一位伸出手去,“红桃,早些将事情都处理好了,才能去明月楼。” 红桃双眼发亮,鹞子翻身,轻轻落了地:“还是小媳妇说话中听,一一,你走吧,我不会再赌气来着。” 沈念一匆匆跟着小魏子而去,孙世宁轻轻叹了口气,红桃站在她身边问道:“小媳妇,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第三百三十八章: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孙世宁想了想道:“去看看,有没有郑大夫的下落。” “你还真是……”红桃侧过头来看着她,“胆子大!” “这里又不是深山老林,多少双眼睛看着,出不得大事。”孙世宁比红桃懂得多,红桃那是一根筋到底,“我听凌哥的意思,却想到了一个去处,你带我过去看看。” 凑热闹的事情,红桃真是不甘于人后:“是哪里,危不危险,要不要我背着你去?” “我也是猜测,那地方可能守卫森严,不容易探听到虚实。”孙世宁俏皮笑道,“用你们学武之人的话来说,点到为止,如果不行,我们赶紧撤,千万不要恋战。” “是,都听小媳妇的。”红桃素来野惯了,不知为何却与孙世宁格外投缘,说一句听一句,比在沈念一面前还识趣,“我们只是去探听虚实,不打架。” “便是这个道理。”孙世宁满意的点点头。 “能说了吗,去哪里?” “我想去三皇子寅丰的府上看一眼。”孙世宁目光一沉,只要是真相,总会露出端倪,她便是要去扫一扫那些不被留意到的细节。 “其实,只要带着蜻蜓或者凌哥去,他们不是见过那些人,应该可以指认得出来。”红桃倒是出了个好主意,“你也不过是听他们转述。” “不一样的。”孙世宁答道,对方大张旗鼓而来,必然是有了完全的准备,否则从大街上冲到正安堂,未必只有里头的人看得见,外面也有目击者,就像凌哥心心念念所掌握的那个线索,他一直以为害了他养父一家的幕后黑手正是太后,实则耳听为虚,都算不得准数。 “哪里不一样?” “他们只能确定那些人不是闵知府派遣出来的,不能分辨真正的来头。”孙世宁一说到闵知府就像生吞了只苍蝇一样恶心,皱着眉道,“我却有些发现。” 红桃二话不说,携带着她就走,孙世宁大致知晓三皇子的府邸在何处,指了方向给她,离得稍许近些,就能见到亭台楼阁,十分的气派,根本不用问路,寅丰的府邸不像寅容的住所,人客川流不息,大门紧闭,有闹中取静之意。 “我们要不要进去?”红桃居然主动停下来问道,明明看着没有危险的地方,却叫人心生不适,好似那两扇大门一开,就能将她们两个给吞下去。 “要进去。”孙世宁冷静的回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里面有机关,或者有埋伏?” “隔着围墙,还真看不出来。”红桃笑了笑,小媳妇纤纤弱质,才刚从中毒状况下清醒,却没有一丝半点的畏惧,她学武多年,难道还怕了不成,“进去一探,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她蹲下来,示意孙世宁趴在她的后背上:“小媳妇别推辞,这样子,我只有轻松,你抓紧我的肩膀,我能够将双手都腾出来,即便有势均力敌之人出现,也不会立时落于下风,有机会可以逃跑。” “这些都是冬青教你的?”孙世宁很是听话,趴了上去,“说话越来越顺溜了。” “还有听一一说话,文绉绉的,我偷师学了几句。”红桃咧开嘴,身形硕大却格外灵巧,三皇子的府邸围墙,要比寻常人家直高处三尺开外,她背着个人也不过是足尖在墙砖上踢了两脚,借力而上,未等站稳,已经扑进院中。 动作又快又急,孙世宁觉得颊边一阵风,两人已经落在角落,红桃选的落脚点很好,正是两棵樟树之间,枝叶繁茂,她本身又没有动静声响,不会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压低了声音道:“小媳妇,这会儿往哪里走?” “不是这个。”孙世宁吸了吸鼻子,没头没脑的来了这样一句话。 红桃一头雾水:“我们走错地方了?”她猛地噤声,自从全身说不上来的不舒服起,警惕性暴增,她迅速往后退,将两人身形往更深处隐去,而不远处,有一列人整整齐齐的巡视而过,个个人高马大,手执利器,分明是要防范要塞的姿态。 “这里有古怪。”孙世宁伏在她耳朵边,很低的说道,“红桃,你务必要小心。” 红桃点下头,足尖清点,已经飞身上来樟树的树枝,从上往下俯视,却见仅仅是目力所及的偏院就有两拨这样的巡视者,更别提要紧的前后两院和主屋了。 “小媳妇,一一家没有这么多人的。” “其他皇子也没有。”孙世宁分别去过寅容和寅迄的府邸,再热闹的时候,熙熙攘攘的繁荣景象,也并非重重把守,说得不中听些,她连皇宫都去过,太后的长春宫前后,也不过几个宫女太监,零星走过,哪里来的这般排场。 三皇子寅丰在防备什么,又在守卫什么? 孙世宁没有催促红桃,两个人都很有耐心,在树上按捺不动。红桃的轻功甚好,随着风吹树动,身形轻微上下起伏,毫无破绽。 红桃在寻找恰当好处的时机,适宜伏击或者隐匿,她没有多问孙世宁在找什么,但是常年在深山中生活的她,仿佛是一只小兽,对危机有异常的敏锐,这里绝对善地,她整个后背几乎都紧绷起来。 不过,红桃便是这点好,她知道危险就在眼前,却不会埋怨孙世宁多事,没有武功,又不听话,非要拖着她涉险,因为她知道孙世宁并非为了自身,换做是别人,乐得躲在家中,等沈念一回来的消息。 如果是这样,就不像是一一的小媳妇了。 红桃眼神锐利,不复平日的模样,孙世宁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寻到空挡之处,滑落下来,眼前的是抄手长廊的拐角,几乎是个视野的死角,非常安全,她放下手来,特别认真问道:“小媳妇,你来这里想找什么?” 孙世宁也不瞒她了:“在正安堂,我闻到一点花香。” “花香?” “是,而且是调制出来的花香,就是胭脂香气,所以我怀疑来抓郑大夫的人里面有一个年轻的女子,我想找到这个人,就能找到郑大夫的下落。” “你怎么不同一一说?” “当时没有反应过来。”而且,她没有想到三皇子的府邸中会是这样复杂的情景,简直可以用全副武装来形容。 “就算你的嗅觉再好,这样大的院落,去哪里找这样一个人。”红桃抓抓头发,“那些巡视的人武功一般,我们也容易脱身,不过要我看,此处定然还有厉害的人物,而且离得很近,小媳妇,你想好了,是去是留。” 已经来了,而且还看到了想象之外的秘密,孙世宁略有迟疑,不过是这一个刹那的时间,红桃先一步出手了,两个人交手的速度太快,孙世宁的反应也不慢,她连连后退,将自己避到安全的位置,不至于会直接落入他人之手。 不用细看,孙世宁已经知道她想找的那个人出现了,那个在正安堂闻到的花香,她没有同红桃细说,正是孙家出的胭脂香气,孙家的胭脂水粉只供给给宫中的嫔妃,当然有时候也会赐给达官贵人的妻妾,所以能够使用者非富即贵。 这一点上头,薛氏十分顶真,送到宫中的那些连世盈都不许用,家中的是另外一套,以示区别。 孙世宁才想要定睛看清楚偷袭者的长相,背后伸出一只手来,将她往后拖曳而去,她差些惊得要喊出声,对方赶紧的打手势,示意她千万闭嘴,她用手背捂住嘴,那人又示意她跟着走,她想要回头去看看红桃,就听得砰一声,分明是两人交了一掌,红桃居然一对一没有占得便宜。 她留下来非但没有任何的作用,可能只会成为拖累,孙世宁咬了咬牙,扭头就走,那人熟门熟路,走得飞快,她使劲才没有拉下距离,等直接出了这一重的院落,那人才呼出一口气,转头说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这里居然也敢随便闯进来,还要不要小命了!” 孙世宁认得他是那个写流传坊间野史的韩愈清,她没想到对方还能够认得出自己,就是那次在铺子里头见到了一次,根本是惊鸿一瞥,后来此人就被三皇子府中的人给请走,她有些警惕的看着他,生怕他也留有后招。 韩愈清笑笑道:“我又不是坏人,你怕什么,是坏人就留你不顾了。” “我认得你。”孙世宁咬着牙道。 “对,我也认识你,于泽和我说了好多次关于你的事情,没想到,他那么个榆木脑袋的男人,还能记得其他女子,我很好奇,所以上回多瞧了你几眼,也幸好多瞧了,今天才不至于会错过。”韩愈清倒不像是胆怯懦弱之人,“你同于泽也熟吧?” 孙世宁又点点头,不开口了。 “不说别的,你倒是有个好处,话不多,我最怕那些女人叽叽喳喳的,比一树的喜鹊都热闹,实在受不了。”韩愈清向前走了两步,见她还在原地不动,“呆着做什么,跟上来,我送你出去。” “你送我出去?”孙世宁真的有些转不过脑子了。 “是啊,你留在这里不妥当的,我也知道你进来是为了找什么,别找了,这里不适合你来,或者说,等沈少卿来找吧。”韩愈清走得依旧很快,已经拐了七八个弯。 “郑大夫是不是在这里!”孙世宁急声问道。 第三百三十九章:自愧不如 韩愈清没有停下脚步:“我不认识什么郑大夫,这府里分成几处,我不过是个写写字的,谁会同我来说这些事情。” “他们抓了很多人,对不对?”孙世宁还不肯死心,又追问了一次。 “孙姑娘,你能不能先保全自己性命,再替别人操心。”韩愈清翻了个白眼道,“我看看你,比我的腿脚还不利索,到底哪里来的胆子,擅自闯入皇子府,这是擅闯之罪,可以下大牢的,难道说,你在沈少卿身边时间久了,以为自己能生出三头六臂了。” 孙世宁又开始不吱声,韩愈清说的这个,倒是她理亏,查得出什么,那么还能够说得过去,查不出什么,真的能算个不轻的罪名。 “沈少卿有那个查案的权利,任凭是谁告到皇上面前去,皇上一句话就替他开脱了,你呢,找谁替你开脱,这个大理寺,这个沈念一,真正是将人一个一个都给带笨了。”韩愈清气呼呼的将她带到了围墙的边沿,不知在一簇蔷薇后面捣鼓什么,就听得咔嚓轻响,开出道小门来,“你还是快点离开,免得还拖累了我。” 孙世宁明白此人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和我一起来的那个朋友……” “你先保住自己行不行!”韩愈清嗓门都快扯开,脸孔涨红,“你出了门,走得越远越好,最好直接到大理寺,那才安全些。”顿了顿才道,“那一位,我瞧着是个好手,她能够脱身的。” 孙世宁想要道谢,又被他给阻了,一脸的不耐烦,连连挥手道:“快走,快走!” 她刚踏出一步,韩愈清那个不耐烦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似乎在孙世宁的背后出现了怪物,她听得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慢条斯理的说道:“这位孙姑娘真是好兴致,不请自来,又为何这样急着要走,留下来喝杯茶岂非更好?” 孙世宁在明月楼与寅丰有过一面之缘,她认得出他的声音,缓缓调转过身,见寅丰好整以暇的站在背后,季敏又站得更远一些,寅丰的脸苍白得一副病容,嘴角挂着个淡淡的笑容:“孙姑娘可还记得我?” 在他的家中,哪里有不认得主人的道理,孙世宁见着正主,反而落落大方起来:“民女见过三皇子。” 寅丰又添了两分笑意:“季敏,我怎么同你说的,那边打架自管那边打,肯定还有其他更加要紧的人在别处,你打赌可是输了?” “属下愿赌服输,自愧不如。”季敏垂着双手,老老实实回道。 寅丰的兴致显然更好,踏前一步,是算准了孙世宁跑不了,索性先处理了韩愈清:“韩先生是我好不容易请来的能人,这些日子好吃好穿的供养在府中,怎么就像是养了一头白眼狼,这还是一位娇滴滴的姑娘家,要是个刺客,韩先生是不是也一并给放走了?” 韩愈清的尴尬只是一个晃神,已经迅速的反应过来,他也笑眯眯说道:“三皇子也是说了,这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我这人一见到好看的姑娘就心软腿软,要是刺客,我也要先看看长相。” 寅丰摸了摸下巴,仔细打量了孙世宁,随即摇摇头道:“一般,一般,沈少卿的眼光也不过是一般。” 季敏在后面插嘴道:“总比穿红衣服的那个好。” 孙世宁自然知晓穿红衣服的是谁,她也不知红桃如何处境,却是比担心自己更甚,脸面上却丝毫没有显露出来,她同红桃说过的那句话,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人会随意杀人伤害,寅丰是堂堂的三皇子,更加没有这个必要,所以,她的处境看似危险,实则还能够应付的过去。 “你不怕我?”寅丰侧过头来问道。 “据说这位孙姑娘在长春宫中,第一次见到太后都丝毫不畏惧的,太后人前人后还夸赞沈少卿眼光好,比那些宫里的嫔妃要强出多少倍。”韩愈清居然又插嘴了。 “哦,是这样吗?”寅丰却听得津津有味,“我说韩先生就是这个长处,每天听你说道说道,觉得日子也没有那么难熬,就是想要杀你,都不忍心下手,但凡哪天你肚子里的货色都用完了,看你还如何自保。” “三皇子放心,韩某人肚子里的货色这辈子都不会用完的。”韩愈清得意洋洋道,“不会少,只会越来越多。” “可是,我有些奇怪,韩先生不过是个平头百姓,这些朝廷后宫的秘闻,到底是从何得来的?” “这可是秘密,我吃饭的饭碗,保命的稻草,说出来就不管用了。”韩愈清的笑容快扯到耳朵根底下了。 孙世宁知道他不过是强撑着场面,心里头也是畏惧,否则那只半隐入衣袖的手不会抖得这样厉害,想必韩愈清是见过寅丰对待别人的那些手段,所以不得不怕。 “季敏,韩先生的嘴巴好生讨人喜欢,其他的地方或许也用不着,你说呢?”寅丰笑着问道。 韩愈清根本不给季敏回答的机会:“三皇子有所不知,说故事这个行当,必然要心情好的时候,才能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要是愁眉不展,心中苦闷,哪里还能够说得出叫人欢喜叫人愁的好故事,所以嘴巴管用,其他的地方也必须要配合才是。” 季敏已经将腰袢的一柄长剑缓缓抽出剑鞘,却见得寅丰一扬手,原封不动的落了回去,寅丰仰头而笑道:“好,好,韩先生这几句话很有些意思,我要是斩了你的手脚,那么你以后也不会有欢喜展颜的时候,我又去哪里寻人说这些故事来听,季敏,你知道该如何处置!” 季敏打了个响指,立时跑来一小队人,前后六个,他指着韩愈清道:“将这位先生送回他自己的住处,然而每天十二个时辰看守,不许他踏出屋子半步,否则的话,你们统统给他陪葬。” “对读书人要客客气气的才是。”寅丰还特意关照一声。 韩愈清当真被六个人前后簇拥着离开,他不放心的看了孙世宁一眼,可惜只差了一步,没有将她送走,也不知三皇子也如何对待于她,心中不忍,长长叹了口气。 “接着还是要同孙姑娘叙叙旧,在明月楼一别,有些时日了,孙姑娘倒是一点没变。”寅丰大概是想到上一回寅容在楼梯上的狼狈样子,不由笑得双眼弯弯,“二哥都应付不了的人,到了我跟前,我更加要手足无措了。” 孙世宁知道他还有很多后招,她越是不惊慌失措,寅丰就会越有兴趣,他知道她没有武功,又落在其手,当然想要玩一出猫捉老鼠的游戏,小老鼠已经在爪牙的范围之内,又不怕她插了翅膀逃跑,很想看看小老鼠会如何保命。 “二哥其实是个痴情的傻子,他是堂堂的皇子,怎么会比不得大理寺的一名官员,他不是输在本事上,而是输在心上,非但如此,将他从父皇亲手高高捧起的云端一巴掌打落的人,就是这个让他牵肠挂肚,根本放不下来的人,真是可惜,真是可笑。”寅丰才笑了两声,忽而脚底下一个踉跄。 季敏赶紧上前搀扶住:“三皇子,站的时间太久,不利于身体调养。” “先扶我回屋。”寅丰颇为有些力不从心,眼神勾住孙世宁,“孙姑娘最好也乖乖跟上来,否则的话,我要是一个不放心,就不知道季敏会做出什么,阻拦孙姑娘想要逃跑的念头了。” “我不会跑的。”孙世宁淡淡回道。 “不跑最好,对你对我都好。”寅丰收敛起笑容的脸,与寅迄有三分想象,他们兄弟三人,都是只有几分的相似之处,但是外头人又一眼看出是兄弟血亲,殊不知越是血亲,越要防备对方。 孙世宁果然跟在他们后头,寅丰的身体差看起来是个事实,走得很慢,季敏全程搀扶,还不敢借力给他,生怕他承受不起,她默默记住走过的路,府邸太大,等到他们停下来,孙世宁明白,她便是想走,大概也要迷路了。 “三皇子,要请太医来看看吗?”季敏低声询问道。 “不用看太医,那几个老头子一看就叫人倒胃口。”寅丰摇了摇头道,“去将那个药丸取来给我吃一颗。” “三皇子,那个药只能尽少服用,多吃一丸以后怕是更加不妥的。”季敏低声下去的劝慰道。 “我说了让你去拿药,怎么你也开始啰嗦了,要不是现成的药跑了,我也不至于会身体每况愈下,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寅丰大概是装笑装累了,阴测测的神情浮了上来,脸色开始变成一种青灰色,“还不快些去!” “要我说,多半的太医都是在宫里头吃闲饭的,还不如民间的好手。”孙世宁没有人招呼她落座,她就站在那里,等着季敏一离开,多了句嘴。 “这话怎么说?” “太医看病不都是中规中矩,可能有些手段,他们不是不懂,而是不敢,金贵之体若是安于原状,那么至少不会被治罪,但凡有些波动,他们可是害怕掉了脑袋的,所以我说,太医其实都是些庸医。”孙世宁回答得清脆利落。 “哦?那么依你来看,我这个身体还有的治?” “三皇子能说能笑,能走能坐,也不会是不治之症,最多就是先天不足。”孙世宁将一双手展开来,伸到他面前道,“你看看我这双手,差点就变得十指不保,还不是让神医给治好了。” 第三百四十章:人之常情 孙世宁的神情太过自然,寅丰目光如炬,也没看出一星半点的异常,他只知道她貌似并不害怕,仔细想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在明月楼,她被寅容的手下在楼梯口围着,也没有丝毫的胆怯,这女子年轻却胆大,有份别与常人的从容。 所以,寅丰还是能够听下去,觉得她的话又不无道理:“你说的是,那些太医唯唯诺诺,就算真的有些真材实料,在太医院里头时间长久了,也都腐朽了。” “三皇子,或许可以找找民间的大夫,或许会有转机。”孙世宁并非很热忱很关切,淡淡的语气,叫人根本不得生疑。 “民间的大夫,民间的大夫。”寅丰重复了两句,“以前没有人同我这样说过这样的话,总是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太医,得到的结论都差不多。” “说出来,其实没有好处,三皇子是聪明人,自然是明白的。” “那么,你为何肯说?”寅丰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我又不要加官进爵,更不贪慕富贵荣华,我说的只是人之常情。”孙世宁应对的很合理。 寅丰却笑起来,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季敏却已经回转来,见屋中的气氛居然很温和,有些诧异,不免多看了孙世宁两眼,想她的确有些门道,寅丰见他略有心不在焉,劈头盖脸道:“磨蹭什么,药丸呢!” 季敏还想再劝说两句,被寅丰一个劈手将药瓶抢夺了去,分明有些恨恨的神态,退到其身后,又尽心尽职将茶盏端到手边,寅丰却不领情道:“太医说过,这个药不能用茶水服食,你怎么又给忘记了!” 结果是,季敏另外出去,倒了白水进来,让寅丰送药,整个过程都看在孙世宁的眼中,季敏在寅丰面前不得志,就算再想忠心耿耿,鞍前马后的伺候着,不得好就是不得好,寅丰看中的不过是他的能力,看中他耿直而武功高强,其他还有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她脸上微有戚容,寅迄身边连这样一个季敏都不曾有过,他始终是独来独往,那些伺候着的人,流水账似的,他压根不记得谁是谁,又为何被安插在他的身边,索性皇上看清楚了这点,在夹圈道,将杨公公拨给了他。 一个知根知底,又肯尽忠的人,比满院子的人头还管用。 寅丰得了白水,将小拇指大的药丸往嘴里一塞,囫囵吞下,那药丸药性很是刚猛,立时见效,苍白的脸孔升腾出一层血色,又慢慢地褪下去,额头鼻尖都是汗,寅丰不知在强行忍住哪里的痛楚,牙关打颤,她离得近,几乎能够听到那种嘎嘎声。 季敏想必是知道会有这样的状况发生,所以格外紧张,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寅丰半分,外头却在这个档口扑进来个人,孙世宁的目光没有转移,她闻到那股花香,更重的胭脂味道,分明是孙家的出品,知道来者是谁。 那长相艳丽的女子却穿得不伦不类,裙装不像裙装,更像是男装的短打,不过在外头罩着一层纱,将身材线条勾勒得更加窈窕动人,她急声道:“三皇子,那个人跑了,我没有拦住!” 寅丰明明在尽力化解开药效,被这样鲁莽的一句,心思偏动,不能集中,张口吐了一口血,溅在脚边,季敏急躁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只手已经探过去,分明是想用内功帮忙,却被寅丰的手,无力的挡住。 “你忘记太医说过什么?” 季敏惊觉过来,悻悻然的收了手,他只是重重的瞪了那女子一眼,那女子见寅丰吐血也知道是做错事,赶紧的身子一缩,往后退了几步。 孙世宁当然知道此女口中的那个人是红桃,两人交手,她丝毫不懂武功,方才见两人动手的姿态,明明不分仲伯,始终替红桃担心,这会儿听得这个消息,却是放下心来,红桃只要走脱,必然会去找沈念一,她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寅丰的这番调理整整用了一炷香的时间,等他张开双眼时,里面并没有恢复的神采,反而比方才更加萎顿:“药等于白白吃了,丝毫没有奇效。” 那女子吓得居然哆嗦了下,急于解释道:“三皇子,我只是心急,只以为不过是个体型庞大的对手,却不曾想会这样利索,等我想起来要追的时候,她三四个跃身,已经直接出了府衙,根本不用看路,不过,同她一起的还有个同谋,此人必然还在院中。” 寅丰冷冷一笑,抬起手来,指着孙世宁道:“你说的同谋可是她?” 女子飞快的看过来,面有喜色,跑了一个,至少还留下一个:“对,对,就是她,她们一起偷偷溜进来的,正巧被我看到了。” 孙世宁默默的看着她,暗道正巧,要找的人就是你! “这样子溜进来肯定不安好心,让我将她带下去,细细审问。”她格外冲动,与不声不响的季敏形成巨大的落差。 孙世宁何其细心,她发现就算此女莽莽撞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寅丰却对她很宽容,冒失闯进来破坏了他服药的时机,都没有加重语气训斥过半句,而季敏不过是端错了茶,都能被劈头盖脸的教训,两相一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季敏自从此女进来以后,眼帘下垂,目光落在地上,谁也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孙世宁明白这是他在刻意躲避开这种不甚合理的对待。 “瑶姬,你不认得她。”寅丰笑了笑道,“你的那些手段对她没有用的。” “怎么没用!她根本没有武功,受不住我手底下的三两招。”瑶姬振振有词道,“我才不屑认识这种偷鸡摸狗之辈。” 话语说得很是难听,孙世宁倒是也不生气,为口舌之争浪费力气最没有意思,这是她从家里头的薛氏身上学来的,不想听的可以完全当做听不见。 “瑶姬,同人家好好学学,你要是有她三分的沉着,我早就安排你去办更加重要的任务,免得你成天在府中叫嚷着无趣。”寅丰嘴角弯弯,冲着她招招手道,“你也学着些才是。” 孙世宁目瞪口呆的看着瑶姬,摇曳生姿的走过来,径直坐到了寅丰的双膝上,季敏的嘴角抽动两下,没有出声,瑶姬已经知道寅丰没有生气,伸出右手来,用食指指甲轻轻刮他的脸颊一边,软声细语道:“我为什么要学她,她木头木脑的,有什么好!” 分明还吃了飞醋的样子,寅丰却十分受用,笑着道:“她的好处是不少,连父皇都惦记过她的。” 瑶姬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客气的指着孙世宁道:“就她,就她这张脸,还让皇上惦记了,你又当我是三岁孩童,随便骗来骗去的是不是,我才不会上当!” “我是说真的。”寅丰将那根玉葱般的手指给按了下去,“父皇不是只看长相的,如果一个女子派的上大用处,他也会觊觎想要留在身旁,在父皇的心中,天大地大,无论是哪个人,哪件物,只要他想要,就应该是他的。” “君王之道,也实属正常。”瑶姬往寅丰怀里又窝了窝,在陌生人面前做出这般亲昵的姿态,她倒是一点不介意,再瞧过来的目光分明就带着追究,“所以,三皇子也想留住她?” “留不住,留不住的。”寅丰笑着去拧瑶姬的鼻子,她全身丰腴,看起来分量不算轻,寅丰的身体很差,居然肯一直抱着她,“要不是你将同她一起来的人给放走了,没准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留下一些时日,这会儿,她的心上人肯定已经得了信,正急急忙忙往这里赶过来,那人,我暂时也不想得罪的。” “她的心上人,你总是爱说一半留一半,让我猜得好生辛苦,直接告诉我,那人是谁,连你都说不想得罪的高人是谁?”瑶姬只差整个人都紧紧贴上去,软腻腻的问道。 孙世宁都快瞧得不好意思起来,一双眼不知该往哪里放,难怪季敏是那个样子,一来是为了掩饰情绪,二来也是吃不消这种腻歪,但凡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女子,哪里有当着陌生人的面,这般大胆的。 只是,她瞧着瑶姬的样子,也不像是烟花之地的女子,因为没有那股风尘味,举手投足也很自然,她也是使劲猜都没有想得出瑶姬的身份来历,不过瑶姬身上的香气,所用的胭脂水粉,应该欧式寅丰给的,显示出对其分外用心。 才想到此处,寅丰低下头,不知在瑶姬的胸口何处深深吸了一口气,瑶姬被弄得发痒,笑得花枝乱颤的,想要伸手去推他,却没有真正使出劲道,寅丰含糊不清的说道:“你应该不会讨厌她,你身上的这股胭脂香气,就是出自她家的工坊,据说这些香料都是经过她的手,她是孙家的当家人,也是大理寺少卿沈念一尚未过门的妻子,你可知道她的厉害了吧?” 第三百四十一章:识时务者为俊杰 瑶姬的嘴巴不自觉的张大,这样一个女子居然还有天真的地方,孙世宁几乎要刮目相看,看得仔细了,她知道瑶姬的长相与自己略有不同,不是说美丑之分,而是瑶姬的眼窝较深,鼻梁太直,应该是有其他地方的血统,但是不过掺杂了一点儿,所以不注意留心的话,只觉得长得美貌动人,身材也非比寻常。 “她是沈念一的妻子?” “还没有过门。” “沈念一长得比她好看多倍。”瑶姬尚在计较这些,她从寅丰膝头跳落地,慢慢走过来,接近孙世宁,“她就是个太普通的女子,不过她家的胭脂,我却很喜欢,很香,我喜欢花香。” 一旦注意到细节,孙世宁就能够分辨出连带着瑶姬的口音也是不同的,卷着舌头说话一样,有些字吐不清楚,走得近了,那花香更重,能够确定必然是她去了正安堂,将郑容和带走,孙世宁却不能直截了当的问她。 瑶姬不算聪明,这里还有寅丰,孙世宁就不信,她在打量在揣测的时候,寅丰没有在算计着她的情绪变化。 “等我见着他,会将你的话转告的。”孙世宁笑得很客气,她也知道沈念一长得格外出色,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面最接近完美的,只是不知这个瑶姬是在什么时候,见过他的。 “沈念一会来找她吗?”瑶姬侧过头来,似乎有些不相信。 “会,一定会的。”寅丰点点头道,“季敏,你送瑶姬回她的院子。” 方才还在你侬我侬的,瑶姬哪里肯走,不满的堵着嘴却不敢拂逆寅丰的意思,跺了两下脚才走,季敏总是被安排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看样子,他已经做惯了,所以不觉得难为。 寅丰等到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悠哉问道:“孙姑娘,你且猜一猜,沈少卿要多久才能够赶到这里?” “他公务繁忙,未必有空马上来。”孙世宁镇定的答道。 寅丰一怔,忽而朗声大笑,他的身体不该这样大笑,像是被什么呛住了,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孙世宁也没有闲着,将半杯没喝完的茶水递过去给他,前后院里那么多拿枪拿剑的,真正能在他门前伺候的人却又那么少,要说会过日子会享受,很显然这位三皇子也并非那样的人才。 比较起来,真正还不如二皇子寅容,至少风光的那些日子里,跟前的门客就有几十人,随叫随到,过得才叫一个惬意。 寅丰接过茶来边喝边咳,惊心动魄的,孙世宁在一边都担心他又要咳血出来,幸好没有,茶水落肚,他抹一下嘴角道:“你的心肠很好。” “可能只是不想得罪三皇子,这会儿被三皇子掐着要害,所以才不敢造次。”孙世宁板着脸孔道。 寅丰听着分明又想要笑,用力憋着才忍住了:“你同沈念一也这样说话?” “他已经习惯了。” “难怪,难怪太后见过你以后,还夸赞过你几句。” “三皇子知道的事情当真不少。” “不是方才韩先生才说的吗?”寅丰放下茶盏来问道,“你先前说,让我不要一味盲目让太医就诊,而是到民间去找找厉害的能手。” 孙世宁听着他又将话题给绕回去,知道他今天确实是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红桃一旦脱身,但凡她有受伤,全部都能算在他的头上,他也知道自己羽翼尚未丰满,不想直接同沈念一为敌,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只是觉得可以尝试下。” “你才给我看了一双手,如何会得伤成这样子?” “不小心沾了镪水。”孙世宁不会将沈念一带着她去解开密室这种事情和盘托出,三皇子是很厉害,知道的也不少,此事却更加机密。 果不其然,寅丰不知其中真相,还啧啧称奇道:“是为了研制那些胭脂花粉,我听说有的香味需要将花种研碎剥离,你千万别说制作工序中,还能用到镪水。” “这可不敢,皇上后宫的嫔妃都在使用,罪名太大,孙家上下老小都还想要保命。”孙世宁轻声否认了。 “那就好,否则瑶姬的那张脸蛋要是沾了镪水,我也要拿你质问。”寅丰还是聪明,“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要偷偷进我的府衙,沈念一肯定不会容你犯嫌,却怎么也想不出答案来,这会儿,却是有个念头,你劝说我找民间大夫,是不是因为你在找一个人,那人就是个大夫?” 孙世宁默然不语,知道迟早要被他猜到的,要是一直蒙在鼓中,才是奇怪,只是听寅丰的意思,对抓了郑容和之事并不知情,本来她想过,这种非常时期,到医馆来抓大夫,必然是不安好心,而且绝对不止只抓走郑大夫一个人。 没准,三皇子就是想要拖延治愈所谓瘟疫的时机,这会儿听他的口气,又好似不像,难道说,是瑶姬背着他行事,瑶姬的身份很是暧昧,肯定不会是他的妻妾,却比妻妾还要亲昵,或者是他养着的一只美丽的宠物,还带着尖牙利齿。 “你真是胆大,居然来我这里偷偷找人,你在找谁?” 孙世宁直接答道:“三皇子所想不错,我是来找一名被府上的人带走的大夫。” “我府上的人,带走的大夫?”寅丰一点不似伪装,“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的,你要是为着这个没凭没据的念头,死伤在我这里,岂非两家都冤枉透了。” “我以为他在这里。” “证据呢?” “或许三皇子可以问问方才的那位瑶姬。”孙世宁索性打开窗说亮堂话了。 “你的意思是瑶姬抓走了人。”寅丰摇了摇头道,“你见着她会武功就怀疑她,你可知她是我的什么人?” “美婢宠妾。” 她答得太快,寅丰脸上反而有些尴尬:“差不多了,所以我就算想要抓人也不会让她去犯险,你若说是季敏做的可信度还高些。” “我想,我没有弄错,应该是她。”孙世宁很是自信,根本没有要退让的意思。 “你就这样肯定?” “三皇子也说了,溜进三皇子的府衙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我没必要到这会儿才开始撒谎。”孙世宁答道,“那位大夫是我的恩人,所以我是瞒着沈念一偷偷来的。”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寅丰一时半会儿的挑不出毛病,倒是相信了三四分:“那你亲眼见到瑶姬抓人了?” “那倒是不曾见到。” “没有亲眼见到也能够说的这样理直气壮,倒是难得。”寅丰点点头,等着季敏回来,先问了他道,“瑶姬出府过?” 季敏脸上有一丝犹疑,闪现的太快,还是被寅丰给紧紧的抓住了:“你知道她出府了,却没有告诉过我!” “我本来也不知,直到她回来闹出动静才知晓,她说都不是什么大事,让我不要同皇子处处交代,忠心得像一条狗。”季敏将瑶姬说过的原话原封不动的复述了一遍,“我见她也没有受伤吃亏,就没有多提。” “忠心的像一条狗,这倒是像她说的话。”寅丰收敛起还算温和的神情,冷笑着道,“所以,你就帮着她一起隐瞒,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纵容她,她见左右无事,下次就会胆子更大,又不声不响的摸出去,这样子一来二去的,总有一次要吃大亏,最好到时候,永远都回不来!” 季敏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显然他在瑶姬处是吃过亏的,心有不甘,再被三皇子一通抢白,哪里还能够承受得住,连带着旁观的孙世宁都隐隐有些同情他起来,被个没有名分的女子,指着鼻子骂像一条狗,还不得回嘴,反过来还不被主人念及功劳苦劳,完全践踏在脚底下,想要翻身都难了。 “季敏,你错了。”寅丰缓缓又说道,“你只知道我宠着瑶姬,对你严苛,你心里头不平衡,但是你可曾想过,我当她是什么,又当你是什么?” “三皇子当我是什么?” “你忠心耿耿,当日父皇将你赐予我府中,我还怀疑过你是否是父皇安插的眼线,这些年来,你兢兢业业为我,为这个府衙做了太多,难道我是瞎子聋子,看不见也听不到吗,我对你严苛是想让你能够做得更好,一直都留在我的身边,至于瑶姬……”寅丰抬起手来,摸了摸下巴道,“女人如衣裳,新的时候,当然恨不得时时穿在身上,只是衣服很快就会旧了的。” 季敏没有吭声,孙世宁才知道寅丰真正会得说话,他太清楚季敏的软肋,所以在其即将要发作之前,说了这样一番安抚人心的话,虽然没有太知情知趣,想必季敏也已经被感动了。 “三皇子,是我气量太小,误会了三皇子的一番好意。”季敏的眼圈都红了,“瑶姬出去转一圈,还带了好些人手,我瞧着她抓了人回来,统统都关在了地牢之中。” “这样大的事情,你居然知情不报!”寅丰厉声喝道,“季敏,你险些坏了大事!” “我不知道瑶姬抓那些人要做什么?” “那些是什么人,你又知不知道!”寅丰简直恨得咬牙切齿道,“难道说,寅容犯的错,还要在我身上重演吗!” 第三百四十二章:良机 孙世宁站在旁边听着两人的对话,寅丰咄咄逼人,季敏却唯唯诺诺,她想就算寅丰再对季敏不善,只需要两句软话,季敏还是会尽忠尽职,有些人便是这样愿打愿挨,拆都拆不离。 “三皇子,没有那么严重的,瑶姬抓来的不过是些大夫。”有些随身还带着药箱,毕竟是些读书人,不明就里,簌簌发抖,甚是可怜状,季敏站在一边,冷冷看着这幕,他没有直接告诉三皇子,依照最近三皇子对瑶姬的宠爱,如果是经由他的嘴巴说出来,不过是几句不痛不痒的训斥,瑶姬这个女人脸皮还厚,根本无所谓。 季敏在等一个良机,既然抓了这许多人,他就不信其中没有破绽,他要的就是给三皇子一个警示,让其知道瑶姬这个人的存在只有害处而无得益。 果然,他等到了孙世宁的出现,尽管表面上没有显露出来,他也觉得老天爷是在帮他了,孙世宁的身份很特别,因为她一旦出现,势必会得牵扯出大理寺的沈少卿,三皇子尽管已经比以往上了一个台阶,还是不敢轻易得罪沈少卿。 三皇子动了真怒,直接一个巴掌拍在季敏的脸上,他的力气也没多大,不过耳光声很响亮,咬着牙道:“那些被关着的人呢,你带我去,立时就带我去!” “要不要通知瑶姬来,三皇子就不问问她抓人做什么?”季敏没有遮掩脸上的指痕,依旧是用驯服的语气问道。 “问她,问她做什么回头等闯了大祸,你同她一样治罪,哪个都不必求情。”寅丰从身后重重踢了季敏一脚,“快些带路。” “孙姑娘还在此处。”季敏又道。 “幸亏有孙姑娘来找人,回头还要好好谢过孙姑娘的。”寅丰恨声道,急急忙忙走在前头,季敏赶紧的紧随其后。 孙世宁抿着嘴角,淡淡一笑,心念道,三皇子这番说辞不知道是要故意说给她听,还是其他的原因,她就不信那个瑶姬抓了许多人,他会一点都不知情,动用的可全部都是三皇子府中的人,那个瑶姬还亲自前往,其中疑点实在太多,她都来不及细想。 门口一声轻响,她抬起头来,却见那个瑶姬阴魂不散,居然又摸了回来,走到她面前,一双眼不怀好意的上下打量她,似乎在摸清她的路数:“你真是沈少卿的女人?” “你真是三皇子的爱妾?”孙世宁也不客气,直接反问道。 “这不是很显而易见的事情吗,三皇子并没有迎娶正妃,他的身体不好,皇上也没有催着他娶妻。”瑶姬咯咯的笑道,“以前,我还听人说,他是要出家的人,出家,就他那副心思,用什么出家?” “你不着急吗?”孙世宁瞧着她笑得花枝乱颤,依旧很淡定道,“季敏在三皇子面前告了你的状。” “是吗,他时时刻刻都在想怎么将我从三皇子身边赶走。”瑶姬无所谓的耸耸肩膀,“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要是有那个本事,还需要等到这会儿。” “你抓了很多人回来,三皇子是真的动了怒气。”孙世宁不知为何要同她解释这些,瑶姬妖妖娆娆的已经围着她转了三圈,对着那张艳若桃李的脸,里头藏匿的可曾是一副蛇蝎心肠。 “那些人又危险不到三皇子的地位,都是些医馆的大夫罢了,他回头看清楚了,就不会那么生气。”瑶姬忽而扑过来,孙世宁知道她武功颇好,所以索性不躲,反正躲不掉,何必露出难堪,瑶姬果然只是要吓唬吓唬她,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自觉无趣,“看你这么一板一眼的,我有些相信你是沈少卿的人了。” “看你还没有嫁人,我告诉你个秘密,男人嘛,就是嘴巴上说说的,只要你在床笫之间施出些手段,保管他们一个一个都乖乖的听话。”瑶姬的红唇一张一合,眼睛眯起来笑道,“特别是沈少卿这种清冷的男人,但凡在此事上头蛰伏,以后还不是任由你操纵,别说我没有教过你,以后要是得了好,记得给我捎句话回来。” 孙世宁这样近了看她,更觉得瑶姬不是天朝人,所以显得格外美貌,只可惜女人徒有美貌,却不长脑子还是不行的,瑶姬见她一直不说话,凑过脸来问道:“怎么了,害羞了,别害羞啊,我说的可都是正经话。” “你为什么要去抓那些人?”孙世宁根本当做没听到她的那番道理,她只问自己想要知道的细节。 “那些人?那些大夫是吧,抓了好玩就抓了,一个一个都没三分力气,只有三两个稍许抵抗了下,简直不值得我动手。”瑶姬摸了摸发鬓,笑得妩媚动人,“一直在府里头,闷得慌,走这样一遭,还算有些乐子,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女人功夫很好啊,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回头我还找她切磋切磋。“ 孙世宁知道她在撒谎,再精明厉害的女人也很难在另外一个女人面前撒谎,如果只是贪玩,为什么目的那么明确,专门去抓医馆的大夫,又是在这样特殊的时间,而且她一个都没有拉下,完完全全参与了整个过程,这番谎话,她大概是用来预备应付三皇子的。 很好,很好,她也升起了兴趣,看看三皇子能不能够真的姑息她到那样的地步,三皇子是个聪明人,看他摆了二皇子那一道,就可以知道,明明是栽赃陷害,却手脚利索,既排除了异己,还讨得皇上的欢心。 皇上正有要将二皇子从云端拉扯下来的心思,这一行动彻底符合了其心意。 瑶姬有句话是说对了,三皇子这人是绝对不会真的要出家的,要出家的人,哪里会这样钻研,这样盘算,出了家也得不得正果。 “哎,我问你话呢,怎么不理人的。”瑶姬知道孙世宁没有武功,却伸手重重的去推她肩膀,将她推得一个趔趄,跌跌撞撞往后退了数步,差些绊倒在椅角边,才放肆的笑道,“你以为你同季敏一唱一和的演出了这场戏,三皇子就会将我弃之敝履的话,你们真是想错了。” 她居然会错以为孙世宁与季敏才是同谋,看着孙世宁扶住椅背,收起了笑容,面目扭曲略有狰狞:“我要置你于死地的话,随时都可以。” “我相信。”孙世宁点点头,她的左脚扭到,钻心的一阵阵发痛,但是她有些掌控不住场面,瑶姬的性格太善变,她生怕其当真恼羞成怒会得出手。 “那你为什么不怕!”瑶姬厉声喝道。 “怕有用吗?”孙世宁说了句再实际不过的话。 瑶姬侧过头,刚想回话,房门被重重推开,寅丰呵斥道:“季敏,将这个贱人给我五花大绑起来。” 季敏听到这种话,哪里有半分迟疑,一双手掌已经探到瑶姬面前,瑶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到寅丰脸色发青,他身体确实不好,但是气成这样的脸色还真是少见,她当然不会束手就擒,娇滴滴道:“三皇子,你且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季敏将人绑好,嘴巴也给堵上,我不想听她聒噪。”寅丰越想越气,整个人都站不稳当。 瑶姬避让开三招,知道在季敏手下讨不得好处,而季敏却只听寅丰一个人的命令,她只得强行开口道:“三皇子,我不过是一时贪玩,这人没安好心,他要是说了我什么坏话,那都是假的,假的!” “假的!”寅丰声音都在发抖,“你抓了三十个多个大夫,关押在我的府邸,你说是贪玩,你早不贪玩晚不贪玩,偏偏挑着这样的好时机,真是对得起我,你这个贱人,真把我当傻子耍吗?” 孙世宁暗暗吃惊,她来这里一探真相的时候,也想到过不止是抓了郑大夫一个人,却没有想到真的抓了三十多个,要是除去了,那些官家开设的医馆药铺,那么天都城内,差不多所有能够指的上名字的大夫都尽数在这里集中了。 知府闵大人派出几队人马,连带着大理寺和刑部的仵作都使唤上来,要是少了这样三十多个人,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寅丰不用旁人解释,已经心知肚明。 瑶姬为什么会以为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寅丰还会被她的几句花言巧语蒙蔽,傻呼呼的就都轻信了她的话,寅丰从来就不是一个愚钝的人。 季敏趁着这个机会,正好下重手,瑶姬如果上来就乖乖束手就擒,他还不能动手脚,这会儿她拼命要抵抗,三皇子的命令又是一句加重一句,他自然不会再客气,一掌直接按住她的胸口,砰的一声,瑶姬被打的飞了出去,后背接连撞倒了几把椅子,一张案几,才摔倒在地,嘴角流出一抹血痕。 方才她险些推倒了孙世宁,还洋洋得意,没想到现世报这么快,已经轮到自己头上,她想伸手去擦拭,季敏的手已经追到她的脖子边,紧紧的掐住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胡言乱语 真正是峰回路转,孙世宁没想到,她用一个偷偷潜入者的身份,就见到三皇子府邸中的众生相,简直精彩的让她应接不暇,本来身份最为尴尬的他,反而及早脱身,站在岸边看着他们继续在窝里斗。 季敏不喜欢瑶姬,情有可原,但是要恨到这般地步,也是有些令人诧异,瑶姬知道他是要当真,手脚并用,想挣扎着为自己争取出一丝希望,她才在孙世宁面前大言不惭说起过,三皇子被她牢牢捏住在手心,绝对不会怪罪于她,这会儿非但颜面尽失,连小命都快要保不住了。 孙世宁见着季敏的双手渐渐收紧,瑶姬全身发软,已经无力招架,眼见着已经是出的气多,吸的气少,寅丰在这个时候开了口道:“季敏,你将手放开些,我倒要听听她还有什么话要说?” “三皇子,此女狡诈,定要为自己开脱。” “人证物证都在,她开脱不掉,听她说什么!”寅丰单手在额角揉了两下,那些大夫吓得都缩成一团,不知道所犯何事,还以为此处是哪个官牢,见有人进来,还陆续在喊冤枉,如果不是孙世宁先到一步,等闵知府得到消息追了过来,他想再要为自己辩解,就是难上加难。 想一想二皇子寅容的下场,他有种不寒而栗的感受,所以,他想问清楚瑶姬,这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身边人,枕边妾要这样设计陷害。 瑶姬的来历,本就不清不白,他当时不过是贪图其容貌秀色,再加上身手颇好,又有些别与常人的憨态天真,相处的日子长久,他倒是也习惯了,再加上他自幼体弱,对男欢女爱之事,不算热衷,瑶姬很有些此方面的手段,让他觉得身心愉悦,比服用那些太医配制来的药丸更加有效。 一来二去的,这个没有王妃的三皇子府邸,瑶姬隐隐有了半个女主人的姿态,他本来也以为在父皇下令让他娶正妃前,就同瑶姬厮混几年,算是人生销魂之事。 所以,尽管季敏三番两次点出瑶姬居心叵测,他也不过一笑而过,只是私底下关照季敏看牢她的动向,不许她出府,在府中就算上天入地也闹腾不出大事。 没想到,没想到,寅丰最忌讳的是瑶姬此次出府做下错事,居然是偷了他的腰牌,调动了府中的人员,那些人只当是她得他的授命,想来平时也见他去哪里都带着这个容貌艳丽的女子,又是有真本事的,甚至有人传言说是,以后府衙中不是季敏一人说了算,怕是要两分天下了。 寅丰的腰牌明明一直就放在抽屉中,他方才特意到书房去看过,腰牌好端端的躺卧在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里面,瑶姬真正好手段,偷了东西,用完还知道完璧归赵。 如此一来一去,寅丰知道瑶姬待在他的身边,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只要这件事情捅破,那么朝野中必然有人会说此番的瘟疫之灾与他有关联,父皇到时候再要细查的话,他想要收拢的太多,怕是要来不及了。 季敏还是缓缓放开了手,低声威胁道:“你最好一个字都不要撒谎,否则我轻易可以拧断你的脖子!” 瑶姬喘着气道:“不敢,三皇子问什么,我就答什么。” “贱人。”季敏没有将手收回,而是警惕的蹲在她的身边。 “你先说为什么要抓那些大夫!”寅丰开口问道。 “三皇子,我要是说出来,你也未必会相信,我真的是为了你着想。”瑶姬抬起眼来,经过一番折腾,双眼中皆是泪花,很是楚楚动人,“我本来是想给你个惊喜的。” “惊喜谈不上,你是要给我个惊吓才是真的。”寅丰冷笑道,“你居然还敢偷盗我的腰牌。” “三皇子,我在府中听到那些人说外头起了瘟疫,又说都乱成一片,我就想着将那些民间的大夫都给抓过来,先吓唬住他们,然后三皇子再现身而出,对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你做事,要是能够在我们的府衙中研制出可以解开瘟疫的药方,到时候,皇上必然会给你记上大功一件的。” 瑶姬猛地生出最后一点力气,想要冲着寅丰所站的位置爬过去,哭喊着道:“三皇子细想,我在府邸中吃的好,穿的好,三皇子身边又只有我一个人,我为何要陷害三皇子,到时候,岂非把自己也一起给搭进去了,我哪里有这样傻的,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傻的!” 她哭得声泪俱下,眼泪鼻涕将脸孔都糊住,这样子一来,还真的是真伪莫辨,方才寅丰倒是窝着一肚子的火气冲过来,当时若是季敏直接下了杀手,大概也保全不住瑶姬的性命,可是隔了一些时间,瑶姬也已经吃了苦头,披头散发,嘴角的血渍就一直往外冒沫子,再加上那番话,也算是合情合理,寅丰居然犹疑了。 他犹疑还不打紧,季敏却着急起来:“三皇子,休要听她一派护胡言乱语,她不过是想迷惑人心,加以陷害,哪里来的功劳!” “三皇子,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季敏,季敏他与三皇子也并非是一条心的人。”瑶姬真的豁出去,她扑出去,季敏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她索性尖叫道,“季敏,你每天将三皇子的一言一行记录下来,又是向谁通风报信,你别以为你在三皇子身边时间久了,就能够为所欲为,我也有你的把柄!” 季敏死命扯住她的头发,瑶姬痛得说不出后面话,被扯了回去,寅丰没想到还会听到这样的秘密,又见季敏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他惊觉的往后退了一步,这里只有四个人,孙世宁事不关己,本来就是过客,而瑶姬与季敏都身怀武功,季敏的要更高一筹,如果季敏也是细作的话,那么他这会儿要不要喊人保命! “三皇子,这个贱人说的话不可听。”季敏急声道。 他越是发急,越是显得可疑,寅丰本来就是多疑的性格,但凡心中多了一丝疑惑,必然会越想越多,绝对不会大事化了,小事化无的:“我相信你不会是细作,所以你别真把她打死了,让我再听听她还准备了什么骗人的话要说,一并都让她说完。” 季敏迫不得己,不好当面顶撞寅丰,只得将手缓缓放松:“你再敢血口喷人,我将你一掌击毙。” 瑶姬惊魂不定,手脚并用的往后爬,爬出几尺开外,求助的眼神飞向寅丰身边:“三皇子,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千真万确,我只怕季敏要杀我灭口。” “他不敢的。”寅丰一双眼也够锐利,直视着季敏,只要他轻举妄动,自然也有能够压制他的办法,“你说说清楚,他每天都在记录我的言行?” “是,他记录好了都收在床头的暗格之中,肯定是要交给别人。”瑶姬见季敏没有要追杀的意思,知道他是迫于寅丰的威慑,这会儿就算真的当着寅丰的面将她杀死,她是说不出后面的话了,但是他也会就此彻底失去寅丰对他的信任。 季敏不敢擅自行事,必然在心中盘算该怎么解释她爆出的这个秘密,只等着寅丰开口询问,就能够对答如流。 寅丰却摇了摇头道:“这个没有什么,我知道他写了做什么用的。”他看向季敏,低声问道,“这些可是父皇让你做的?” “三皇子,我不过是记录些你的衣食住行,再没有其他的了。”季敏见他没有要责怪的意思,暗暗松口气,大声说道,“皇上的行事风格,三皇子很是清楚的,若是我一字不写,只会让皇上更加怀疑。” “是,我知道的。”寅丰突然几步走过去,走到瑶姬身边,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肩膀,“你所说的秘密,没有算计到他,是不是很失望?” “三皇子,我的话也没有错啊。”瑶姬强行按捺住失望的神情,“如果没有这位孙姑娘出现,那么最晚明天,三皇子就会从大牢中将那些胆小怕事的大夫都给迎接出来,这样子,再一同前往瘟疫爆发之地,难道不是大功一件吗?” “功劳不是那么简单容易得的。”寅丰的手慢慢抚上瑶姬的脸庞,“你看着我的眼睛,同我说,你没有骗我,你做下这些,真的是为了我好。” “千真万确,我要说没有私心,三皇子必然不会相信,但是我的私心却是,想将此事办妥办好,三皇子念着这个功劳,以后都不会将我逐出府衙,我不想回去过那种衣衫褴褛,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永远都在饿肚子的日子。”瑶姬知道,这已经是她最后的希望。 一双手抓住了寅丰的裤脚,努力的将脸孔高高的扬起,样子过于狼狈,但是也不影响她的美貌,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娇软:“三皇子,否则的话,你说我抓了那些大夫回来又有何用,又有何用!” 第三百四十四章:讨要 寅丰的神情也很有意思,先是面无表情,只一双眼深深看着瑶姬,就在瑶姬以为他根本不会相信自己这番说辞,即将要说出更加无情的话语时,他却缓缓的笑开了,手指流连忘返在她的脸颊边,耳根后:“瑶姬,你都是为了我,对不对?” “是,我一心都为了三皇子。”瑶姬说得那么肯定,仿佛她自己都被说动了。 “那么,刚才真是委屈你了。”寅丰温柔款款,将瑶姬从地上半搂半抱起来,瑶姬趁势展开双臂,勾住他的脖子,一副弱不禁风的娇怯,单单这样看,谁能够瞧得出她身怀武功,心狠手辣。 这一下,季敏见机不对,生怕一场闹剧下来,功亏一篑,急声喊道:“三皇子,她居心不良,怎么能够一两句话就放松警惕,留下她在府中,就是个祸端,怎么能够因为她的巧言令色再次纵容于她。“ 他几乎是急得脸红脖子粗,反观寅丰根本无动于衷,好似根本没有将他的话听进耳中,真是被瑶姬一语中的,她有的是手段让寅丰降服,无论是真是假,至少寅丰是信了她的话,白白浪费了前头的一盘好局。 季敏想到要向孙世宁求助,孙世宁不是三皇子府中的人,说话中肯,又背着沈念一的名衔,或许三皇子能够听进去一两句,没想到,他才看过去,孙世宁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一双眼都不知在看哪里,三个人的闹剧,闹不进她的心里。 孙世宁才没有要接招的意思,本来就是三皇子的家务事,他愿意相信自己的枕边人,难道让她这个外人来分辨掰开,非要指着人家的宠妾说坏话,这种事情,她是不做的,做的对也没有益处,做的错了,对方两人要记恨她一辈子。 而且,她从来没觉得三皇子会是个糊涂人,季敏太小觑自己的主人,只说设计陷害自己兄长的那一出,已经胜过其他人诸多,孙世宁从头到尾都不喜欢寅丰这个人,寅容虽然阴阳怪气,总想给她使绊子,却没有真正下过重手,不是不能,只是不愿意当这个真。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不是为了打听郑大夫的下落,她不会愿意接近此人,接近他的府衙,孙世宁的眼角余光,见着寅丰已经将瑶姬打横抱起来,大概是气力不足,脚底下略有不稳,这完全不像是在做戏,看样子三皇子身体孱弱,也是真相。 季敏大概是头一回,没等寅丰吩咐,气得掉头而去,连房门都没有顺手关上,就这样敞开着,寅丰也不甚在意,瑶姬伏在他耳边不知低语说了两句什么俏皮话,逗得他一个劲的笑,那笑容看着就像真的一样,完全忽视了屋中还有个人的存在。 孙世宁不会抱怨被冷遇,要是整个府衙中都没有人注意到她才是真好,她索性就能大摇大摆的出去了,心念一动,外头有人进来回禀,说是大理寺的沈少卿来了,说要求见。 寅丰这才肯将瑶姬放下座,整了整凌乱的衣领,朗声道:“请沈少卿进来说话,还有快些沏好茶来。” 孙世宁暗暗点头,这才叫特殊待遇,她站了许久,三皇子也没说要打赏茶水,一听到沈念一的名字,立时就给想到了,沈念一已经大步流星的走进来,居然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径直走到三皇子面前行礼。 “不必客套了,沈少卿在御书房也没有这般的拘谨,难得来我府中一次,就当是前来做客就好。”寅丰抬抬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沈念一还是将礼数给做得齐全了,有时候便是无心才会得说出真心话,寅丰仅仅这一句,已经是有意无意将自己与皇上在相提并论,将自己的地方也比作了御书房,更是将沈念一当成了是自己麾下的官员,但凡隔墙有耳,传到皇上耳中,便是揭开最忌讳的那层薄纱,肯定不得讨好。 不过,沈念一脸面还是客客气气的,依着寅丰的手势,在他的左手边坐下来,瑶姬居然还不肯走,贴着寅丰扭动两下,眼波盈盈毫无避讳的看着沈念一,寅丰在她手臂处轻拍两下:“你先下去休息,我与沈少卿有些话要说。” 瑶姬很是识趣,尽管脸上还有淤青,她倒是不在意,临出门还冲着角落里站着的孙世宁挤眉弄眼的,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孙世宁差点没有忍住笑意,要说这样的个性来此处做细作,也实在是有些为难了她,要说真是一心一意要服侍三皇子周全,看着也不太像。 沈念一轻咳一声道:“我听说我那尚未过门的内人,擅闯了三皇子的府邸,真正是失礼,所以预备登门致歉,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想必也不会造成任何的威胁。” 两句话,完全将与孙世宁一同前来的红桃尽数抹去存在,既然没有抓到正行,那么就不能够咄咄逼人,真是默认的规矩,沈念一比谁都清楚明白的。 寅丰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提及,微笑着道:“看沈少卿说的,孙姑娘想要到我的府中来走动走动,也是好事,我已经同她说了,要是下次还想再来,尽管从正门口进来,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个不长眼的胆敢拦着她不放行的,若是沈少卿还不放心,稍后我让季敏送一块进出的腰牌到孙姑娘府上,说什么威胁,她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能有什么威胁,真成了说笑。” 明着将话语说得很是漂亮,暗着却指明孙世宁是偷偷摸摸溜进来,沈念一哪里会听不懂,耳中听得明白,脸上却装糊涂:“腰牌就不用麻烦,她是个没记性的,要是哪天不记得放在哪里,随手一搁置,被其他人捡了去,再用这个到三皇子府中来生事,倒成了她的不是,下次她想来,我亲自带着她来便是。” “甚好,甚好。”寅丰点着头,满意道,“若非是孙姑娘过来提点,我差点给忘记了,外头的瘟疫那么严重,我好不容易才将民间的有识之士尽数聚集在府中,想着让他们人多主意也多,想出可以应付这场灾祸的法子,要是沈少卿没有其他的事情,我便下去要商议大事了。” “三皇子当真对百姓对社稷拳拳之心,既然她没有闯下祸端,我便将人带走,以后再给三皇子设宴赔礼。”沈念一当仁不让,没有给丝毫的回转机会,已经直接站起身来,走到孙世宁面前,沉声道,“还不向三皇子认错。” “孙姑娘无错,何须认错。”寅丰愈发要显示出落落大方,“两位请便,至于孙姑娘的朋友,等将瘟疫大事解决妥善,我一定会让人好生送回医馆,绝对不会伤其分毫的,请孙姑娘放心,请沈少卿放心。” 最后两句话,说得真是语重心长。 沈念一拉过孙世宁的手,不紧不慢的向外走去,一路上他都没有开过口,孙世宁倒是有些小忐忑,她闯入三皇子府邸,本身已经有错,虽然是事出有因,却要他拉下脸面来接人,怕是他心中不太乐意,所以更加不敢吱声。 一直到走出三皇子的府邸,马车等在外头,鲁幺驾车,沈念一扶她上去,马车驶出,他却赶紧用双手捧了孙世宁的脸颊上下细看,一叠声问道:“他可有为难你,可有伤到你!” 语声不大,却是真的焦急,孙世宁瞧着他近在咫尺的俊朗眉眼,原来方才她竟然误会了他,他一心只是在担心她的安危,根本没有要同她质问的意思,她心中发甜,尽管才从狼虎之口脱身,却没有心惊,反而莞尔一笑道:“没有,他没有伤到我,红桃报信这样及时,他顾忌着你,肯定不会动我分毫。” 沈念一尚不放心,手指在她的肩膀手臂处轻轻拿捏,才确定她完好无损,摇了摇头道:“你们两个胆子太大了,就算都是红桃的身手,要进出自如都未必成行,你居然敢让红桃就这样带着你进去,回头要责罚红桃看管不利!” “是我担心郑大夫的安危,央求着她带我去的,你看她不是脱身就来给你报信了,做得够好了,你别责怪她。” “不是她给我报的信。”沈念一似乎松口气,脸上展露出丝欢容,“她比另一个报信人还晚了一步,等她气喘吁吁的回来,我已经赶过来了。” “居然还有人赶在她前面。”孙世宁想一想,明白了,“是不是季敏派人过来的?” 沈念一笑着点点头,孙世宁这才知道,怕是她们两个前后脚进来,季敏已经有所察觉,到底是在三皇子府邸中做大管事多年,哪里有瑶姬已经发觉,他还蒙在鼓中的道理,但是他按捺不出头,私底下又派了手下去找沈念一。 “他这一步棋子下得真好,等于说是卖了我一个人情,以后我不得不还。”季敏也是个精明的,他眼见着瑶姬不会是红桃的对手,红桃只要不一味钻牛角尖非带着不会武功的孙世宁逃走,就足以脱身,到时候,沈念一仍然会得上门讨要孙世宁,不如先一步将消息卖出,令得沈念一不得不记他的好。 第三百四十五章:恨之入骨 “季敏在三皇子府中并不得志。”孙世宁低声说道,“三皇子对他不善。” 沈念一微微笑道:“他是皇上指派过来的,就算做得再兢兢业业,三皇子也不会真的将他视若心腹之臣,只会防备着他。” “杨公公不也是皇上指派给六皇子的,我看六皇子很听杨公公的说教,而且态度也谦逊得多。”孙世宁不解问道。 这一次,却是沈念一但笑不语,孙世宁等了会儿,见他依旧不答,倒是有些好奇心浮上来:“你明明知道内情,为何又不直接告诉我?” “你与六皇子有些交情,自然只看到他的长处,你仔细想想,六皇子如今身在何处,夹圈道,那是什么地方,关押囚禁皇室中人的牢笼,这时候杨公公出现几乎是雪中送炭,他又不是愚钝之人,当然明白皇上的用心,这个时候,肯定不会和杨公公顶撞,要是换做以往呢,你想想才遇到他的时候,那番光景,他将谁放在过眼中,连皇上都直批他飞扬跋扈,不停管教。” 沈念一说的都是实情,孙世宁听后沉默片刻后,又道:“是,是我没有想清楚中间的差别。” “不过,一个人同一个人之间也是有区别的,皇上的一双眼何其锐利,谁是可塑之才,谁是庸碌算计,都一清二楚的。”沈念一见她的样子有些郁郁,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头发,“我也知晓你是为了老郑的下落奔波,但是以往不可做出这样让我担心的冲动之举,你可知红桃找见我的时候,眼泪鼻涕都糊开了,那模样要多丑有多丑。” “她去了哪里,怎么没有同你一起来?” “她已经脱身,我不会带她来被当成证据的,你看三皇子的意思,是不介意你擅闯,实际上,也抓不到其他的把柄,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而且没有武功,又没有其他背景,要是当真闹起来,最多罚你个不请自入的罪过,实在是小之又小的,他也没有这个心。” 如果,抓到的人是红桃,那么又要另当别论,毕竟红桃身手了得,一个人带不带兵器闯入,区别是很大的。 沈念一安排红桃在外头等着,红桃开始还不依,非要吵嚷着一起来,否则不能放心,被他两句呵斥,吓得整个人差点缩成一团,才没有继续坚持,沈念一见她来回奔波,吃心吃力,知道当真让她在家等候,怕是要心焦如焚,安排她就等在下一个路口。 马车才刚刚转弯,车顶微微下沉,分明是有人跃身而来,孙世宁笑着打开车窗,探出半个脑袋唤道:“还不进来。” 红桃的姿态轻盈,飞扑而入,将孙世宁紧紧按在胸前:“太好了,小媳妇没事,太好了。” 孙世宁被她的赤子之心感动,红桃是真心真意为着她的,而不求丝毫回报的,于是她也展开手臂,反手抱住她道:“我没事的,三皇子知道你的厉害,不敢拿我怎么样!” 红桃憨憨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厉害,还是一一最厉害,他比我早一步就猜到你出事了,全靠他的本事。” 沈念一见两人才不过离开一个时辰,倒像是久别重逢,几乎要抱成一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你还知道不是你的本事,下次还敢不敢带着她乱跑了!” “小媳妇没有乱跑,我们是去做正经事情。”红桃一本正经答道。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去查三皇子的?”沈念一正色问道。 孙世宁才将在正安堂闻到自家的胭脂水粉香气,想到必然不能是宫中的嫔妃出来做出这样粗鲁野蛮的事情,于是再想到皇上的三个皇子,寅容已经被远远的发配,寅迄在夹圈道不能随意出入,那么只剩下寅丰的可能性。 本来也不过是想摸进去探探虚实,也同红桃说清楚,遇险则退的道理,不知道算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坏,真的就遇到了瑶姬这个正主,红桃与其打了一架,而孙世宁也确定了去正安堂闹事抓人的就是瑶姬。 “我听他们话中的意思,瑶姬似乎见过你?”孙世宁又想到瑶姬离开时,那种眼神,肆无忌惮的,仿佛是对着沈念一飞了个媚眼儿。 “是见过一次,那时候三皇子为着其他事情,找我商议,身边带着的就是这个女子,她不是天朝人士,我瞧着长相口音,多半是从舜天而来,只是三皇子不肯言明她的来历,一个女眷,又没有什么嫌疑,我也不能多问。”沈念一摇了摇头道,“三皇子对她居然言听计从,她也是端着架子,上去就没打算下来,怕是季敏这些府中的老人要对她恨之入骨了。” “是,你说的一点不错,季敏想方设法要让三皇子驱逐瑶姬出府,但是三皇子却不太舍得的样子。”孙世宁想到此行不虚,她的记性又不错,将所见所闻一并都重复给沈念一听,“郑大夫一定就在府衙中,不过应该没有危险了。” “三皇子却很是危险。”沈念一轻笑道,“不管那个瑶姬的话有几分是真,三皇子也只能尽数吃下,否则的话,身边的侍妾在瘟疫入城的要紧时候,将能够医治病人的大夫尽数用暴力手段带走,只要有一丝这样的消息传进皇上耳朵中,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即便知道季敏才是对的,寅丰当面也不能确定,只有顺着瑶姬的话来说,将那番说辞说成了真,落地成实,他才能够为自己洗刷可能要背负的罪名,那些大夫都未必是省油的灯,他大概还有一个一个去说服,才能让对方相信,他只是为了让瘟疫灾情早些化解,完完全全的一番善举,还不能肯定有几个人能够相信。 至少,要让郑容和相信就不太容易,请人回去商量此等大事,需要将大夫打倒在地,五花大绑,又砸了医馆的桌椅,岂非成了强盗行径。 但是,沈念一并不太担心郑容和,知道他自有一番智慧,只要三皇子提及是为了瘟疫灾情,那么即便心中尚有疑惑,他也不会穷追不舍,要三皇子对前头的拳脚相加给出个公道,他是那种根本见不得百姓受苦的人,一切都可以先放下,单单先将疫情化解才是头等大事。 所以,郑容和不会再起冲突,等他回来再做从长计议就好。 “那你说瑶姬将大夫抓到三皇子府中又是为何?”孙世宁觉得瑶姬这个理由确实编的很好,就因为太合理,才不像是真的,但是她实在想不出一个皇子的宠妾,为什么要做出这样凶险的事情,如果有个万一,罪名落实下来,岂非是将整个府中的人都给拉下水去。 “为了拖延时间。”沈念一想都没有想,直接说道。 “拖延时间?”孙世宁看看身边的红桃,红桃都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无辜的摊摊手,没有插话的意图。 “我们已经知道此次应该不是瘟疫,老郑都在追查水源的问题,想来那二三十个大夫中,不会都是庸碌之辈,想必也有其他人想到差不多的破绽,据我所知,其中有两个大夫更加擅长解毒,那么没准会比我们走得更前一步,所以瑶姬抓了这些人,一定就是为了拖延时间。” 拖延的越成功,瘟疫的真相解开就越慢。 沈念一还知晓,这一场所谓的疫情并非是为了置人于死地,至少到目前为止,有人病情加重,有人半死不活,但是一个人都没有因此而死去,或者可以说是疫情爆发的时间尚短,慢慢总会有人致命,然而散播疫情的黑手,他们的后手是什么! 怕是一定要等对方出手,才能够确定了,这样子的干等,却是最容易令人心焦的。 “世宁,我送你们回孙府,就要立即入宫的,如果有什么突发事情,务必不要再冲动行事,让红桃到大理寺找丘成或者于泽都可,他们会有应对之策,总好过你们两个人去涉险。” 经由他这样一说,孙世宁才想到沈念一是被皇上召见入宫,商谈瘟疫之事,此时却在她的跟前,她心里不安,轻声问道:“你怎么能从宫中出来的,会不会被皇上责罚?” 沈念一眼底写着淡淡的宠溺,屈起手指在她的额角轻轻一弹道:“这个时候,才想到我会不会被责罚,是不是太晚了些。” “在三皇子府中,一重一重的事情就没有平息过,我被他们三人之间的拉锯战纠缠其中,我又不想露出一点偏袒任何一方的用意,所以要小心翼翼的应付。”若非能够确定沈念一会前来搭救,她绝对没有这样的镇定自若。 “你能够做到这样已经很好。”沈念一看着当时寅丰的态度,就知道孙世宁绝对是应付得很是妥当,没有让对方再拿捏到其他的软肋,“红桃,下不为例,如果你们再出事,就先拿你是问!” 沈念一探身对着鲁幺关照两句,人已经仿佛离弦之箭,飞跃而出,很快就消失不见。 第三百四十六章:眼中钉肉中刺 沈念一由始至终没有对孙世宁说,御书房里,皇上还等着他回去商谈要事,本来根本不能放行,他只说已经寻到关键所在,瘟疫灾情之事由他一肩承担,另两名同僚都默不作声,单等着他承诺。 皇上不怒反笑道:“沈爱卿,你可知此事重大,整个城中已经哀嚎一片,或许下一刻就会流传进宫,到时候,你也可能一肩承担?” 沈念一没有回答得太快,即便心里头已经有了盘算,他却不想变现地过于轻易,否则的话,也显得另两位太无能,这个道理,他一直铭记在心,太容易得到的,哪怕是你花了全心全力,对方也不会珍惜,一定要让其知道其中艰难,才会格外嘉奖。 朝野上下都说沈少卿雷霆手段,做事却不遗余力,处处亲力亲为,他也不是那种只埋头做得像条牛的老实人,还得不到所应得到的,所以秦思冉同他斗了这些年,尽管官职比他大,也从来没有赢过半手。 皇上以为他至少会替自己留份余地,但是这一次沈念一却掐断了自己的退路,皇上见他这般果断,明白他是有了确实的算计,挥手放人,只说最多一个时辰,否则的话,同样是重罪。 沈念一马不停蹄地走了这样一遭,时间卡得恰好,等他行色匆匆周而复始地回到御书房,却出乎意料,皇上已经不在那里,连带着那两名同僚,一并不见踪影。 这还真是奇事,沈念一想要找个人问问皇上的去向,莫公公又不在跟前,两个小太监一问三不知,他居然也有一筹莫展的时候,站在御书房门前呆了片刻,知道必然是发生了什么,索性也不走开,专门守株待兔。 一炷香后,有个脸生的宫女过来,看守御书房的太监恭恭敬敬的给她开门让路,沈念一瞧在眼中,更觉诧异,那宫女似乎也没有想到此处还有其他人在,不过很是机灵,赶紧的给他行礼道:“这位大人可曾看到一只耳坠,坠子是梅花形状的。” 沈念一听得此话,更觉不解,哪里有宫女到御书房来找头面首饰的,便是当真掉在此处,也是私底下偷偷等着没有人的时候,进来摸一摸:“你是哪个宫里头的?” 这一次,换成这个宫女吃惊了:“我是香嫔娘娘身边的宫女青鸾,大人居然不知?” 好大的口气,沈念一淡淡而笑,香嫔是谁,他还真是没听说过,约莫是此次入选进宫的新人,才短短的日子,已经升了嫔,可见也是有些手段的,连带着身边的宫女都有些狂妄自大,不知道身在何处,可想而知那位尚未谋面的香嫔大概是怎么样一个人。 青鸾瞧着沈念一坦然自若,心想此人年纪轻轻又是一表人才,猛地想起他是谁来,脸上的神情变得那叫一个神速:“大人可是大理寺的沈少卿,方才我急着要找娘娘的珠钗,心里头着急,言语间得罪大人,还望大人海涵。” 沈念一当然不会同她计较,却也知道在她身上才能问出皇上的去向:“香嫔娘娘方才来过这里?” “是,娘娘在宫中听闻宫外出了大事,急急忙忙的就赶过来了。”青鸾摸了摸发鬓的头发道。 “为了宫外的瘟疫之事?” “沈大人也是为了此事?那么才真正是巧了,这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皇上听娘娘说了几句,就带人跟着娘娘回寝宫了,半途中,娘娘却说很喜欢的耳坠如何不见了一只,想必是在御书房说话时,不小心落下,让我赶紧回来找寻。”青鸾也算得伶牙俐齿的,见着人也不怯生,比起很多宫女要强些。 “那你先慢慢找耳坠。” “大人来御书房不是有急事吗?” “也不算太急,等你找到了耳坠,再慢慢说话。” “既然如此,大人在这里等一等就好,娘娘的寝宫外官不得入内,与其到了那边干等,不如就在这里还好些。”青鸾说着话,这个人都爬到书桌底下去了,声音有些发闷,“沈少卿猜猜看,娘娘到御书房来,找皇上怎么说来着?” 沈念一当真很认真想一向道:“香嫔可是说,她知道怎么解开瘟疫的法子?” 这个答案不算难猜,皇上当时已经心急如焚,这种瘟疫散播开来的事情,一贯都是当成是第一紧要的大事,若非他当时说能够破解,皇上是决计不会任由他离开半寸的,没想到,他才出去转一圈,这边已经有人先下手为强,预备要将这个功劳给抢走。 沈念一不是那种要争夺头功的人,然而一个新进宫的嫔妃居然有这样的胆识,却是真不常见,他想到那一天,也是在这里,林贵妃硬生生将他堵在了御书房门口,定有要紧的事情要同他商议,说的也是新进宫的女子中,有个祸患。 莫非这两者实则是同一个人?林贵妃的手段,阅历在后宫还真是没有其他人能够比得上,区区一个新人可以令得她火急火燎出来搬救兵,本身已经不太正常,怕是已经从最为单纯的争风吃醋,变成要紧的大事。 “香嫔原先是学医的?”瘟疫可绝非小事,要没有郑容和做后盾,沈念一都把握不好,后宫一个女子居然想要大包大揽下来。 “娘娘的本事可大了,连皇上都说娘娘见多识广的,所以特别喜欢留在娘娘的寝宫听她说话。找到了,找到了,还真是掉在这儿,大概被另位大人不小心踢到,居然滚得这样远。”青鸾在桌子底下欢喜地喊道,一抬头,后脑勺撞到桌板,雪雪呼痛。 等她手脚并用地爬出来,见沈念一的表情纹丝不动,侧过头来看着他道:“怎么,沈少卿是不相信我的话,还是不相信娘娘本事?” 沈念一却不回答,笑而不语,青鸾还真是个不服气的:“沈少卿要是不信,就稍等,娘娘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定然会将瘟疫化解开的。” “从来不做,香嫔进宫多久?” “一个月。” “那么又何来从来两字?”沈念一说完这句话,也不去看青鸾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她有句话不错,外官不能进入后宫,那两位非要一步一随,没准心里头还盼着这位香嫔娘娘当真能够妙手生花,不让他独占鳌头,抢了这个风头。 至于后宫得力,那也是皇上脸上有光,与他们就不再相干,沈念一有些无奈的撇撇嘴角,要是都能把这些钻研的力气花费在公务上,也不用大理寺中,旧案堆积如山,凡是有些疑难杂症的都给扔过来,置之不理。 华封还在刑部当值的时候,也是个能干实务的,且不论他是否成了其他组织的内奸,至少他的办事能力,沈念一中肯表示,算是得力勤勉。 如今,刑部侍郎的位置还空缺着,刑部尚书的年纪渐长,本来已经不太管事,华封出了事情,刑部尚书身为华夫人的舅舅,难免脱不得干系,索性就抱病在家,已经多日,就靠着刑部四刀在潦草行事,刑部四刀还是缺了一个的。 这些都是刑部的事情,沈念一知道各种不妥,也不好多言语,否则秦思冉怕是能够再多参他一本,参他个多管闲事的罪名,然而刑部不管事,许多案子就要借用到大理寺的人手,沈念一手底下强兵猛将再多,也禁不住要做两边的事情,本来他打算撂担子,还没开这个口,瘟疫已经气势汹汹而来,看样子只得先放下一边。 沈念一一心准备要等着皇上回来,要是还能捎带着见到这位连带林贵妃都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香嫔就更好了。 青鸾拿着那只耳坠,却不走开,站在原地,瞪着沈念一,眼神中分明写着,等香嫔娘娘来了,有你好看。 沈念一很清楚,朝廷上下,宫中内外,真正有权利让人好看的,不过只有那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若是为了几句枕边风都能够乱了自己的心思,怕是连那位三皇子寅丰都比不上了。 正想着,外头脚步声缓缓而来,沈念一的耳力出众,听得分外清楚,那是三个男人的足音,还有一个足音清浅的女子,然后有个更加匆忙的脚步又追上来,显而易见是一同陪着前往的莫公公。 御书房的房门推开,先见到喜逐颜开的皇上,沈念一心下有数,被宫女青鸾说中,这位香嫔果真有些本事,看来是对症下药了。 “沈爱卿原来已经回来了,回来的正好,正好,快来看看这些。”皇上心里头是真欢喜,也不计较他中途告退,快步走到书案边,“沈爱卿为着没过门的内人,拱手将这份大功劳让给了香嫔,也是香嫔有真本事,否则后宫一个娇弱女子,哪个敢站出来说一句话!” 此话不假,听着这样的坏消息,多半嫔妃只会吓得花容失色,也有几个会捎话回家中,问问可曾安妥,其他的还能够做什么,这位香嫔的胆识非同一般。 第二百四十七章:不谋而合 皇上见不惯那样唯唯诺诺跟随其后的两人,幸好心情上佳,没有多计较,却也懒得让这般毫无建树的人在面前晃悠,挥挥手道:“你们两个暂且回去,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朕养了你们多少年,到头来,真正是养了几个废物一样。” 那两个人前有沈念一一肩承担,挑起重担,后有香嫔红颜不让须眉,走出后宫,为皇上出谋划策,哪里还敢比拟,暗暗松口气,皇上此番没有怪罪下旨降职已经是千恩万谢,赶紧地连声告退,走得比来得时候,快得许多。 皇上恨得牙齿发痒道:“说他们是废物,都算是抬举了。” 沈念一见莫公公冲着他使了个眼色,明白是在提点他先不要开口,皇上在兴头上,最好更别得罪那位香嫔。 皇上絮叨了两句,才抬起头来,对着门外站立未动的女子,温和说道:”香嫔站在那里做什么,你今天走了这样一遭,也是累人的,过来坐着说话,这位是大理寺的沈爱卿,朕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不忌讳的,不忌讳的。” 沈念一最是正人君子的模样,自打香嫔出现,皇上没开口之前,莫说是眼神,便是眼角的余光都不会去多扫一下此女的形容长相,既然人已经到了跟前,本不用急于一时,免得皇上疑心。 皇上有心要领着香嫔出来见人,决计没有草草两句话说完,就各自打发回头的道理,沈念一只等着皇上开口,他是端正而立,青鸾站得更加角落的位置,香嫔未语先笑,从背着光的门口,缓步而来。 “臣妾未曾进宫之前,已经听闻沈少卿的英名,不曾想今天有居然有机会,在御书房中,得以见到真容,当真是有幸之至。”她的声音不似普通少女的清脆,也不像孙世宁有股别样的温柔,而是微微发哑,乍一听觉得不好听,等她每个字收尾处,都无心的勾一下,才显出特别的风情。 好似那把嗓音带着小小的尖钩,能在听者的心口划拉一下,微微发痒,想要伸手去挠,又偏偏挠不到,那种感觉怕是叫人听过就很难忘记。 沈念一才见过三皇子的宠妾瑶姬,觉得确是个不多见的美人,尤其身段一流,妩媚风流,如今再见着香嫔,却是更加胜过瑶姬七八分,瑶姬那样的风情与其相比,简直成了小巫见大巫,不值得一提。 而且香嫔举手投足间,稳重大方,绝对没有瑶姬那种不合时宜的轻佻,也正是这样一位人物,才能在短短的一个月之间,从后宫诸多的女子中,披荆斩棘,冒出头来,谈何容易。 “微臣回来的时候,皇上却不在御书房中,微臣却有种特别的安心感,知道绝对是个好兆头,果不其然,已经有人在我之前替皇上解开此番的疫情,可喜可贺。”沈念一明白,瘟疫之事,基本成了定局,香嫔一出手,皇上都跟着信服,想必是亲眼所见到了成效。 那么,他就乐得退开一步,将这份不想要的功劳退让给香嫔,而香嫔想必太需要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好处,沈念一想到此处,才发现一件事情,自从皇上回来,御书房中带着点不浓不淡的香气,似花非花,很是好闻。 明明他离开时,莫公公才在香炉中撒了皇上喜欢的龙涎香,如今这一点香气,居然能够将龙涎香都给压制了下去,很是难得。 香嫔已经在皇上身边的座位端坐下来,眼观鼻,鼻观心,不言不语,只等着皇上出声,皇上喜不自禁,只差当着沈念一的面要握住她的双手了:“沈爱卿,你知道香嫔怎么说,她说此次疫情并非是瘟疫,不用担惊受怕,只要找寻到源头,就能够药到病除。” 说辞与先前沈念一推算的也相差无几,不过沈念一都几乎要生出敬佩之意,怎么说,他都是在宫外走动,亲眼见到了所谓瘟疫散播的真相,还有郑容和这样的杏林高手相助,而香嫔身在深宫之中,不过是听人传话,已经能够揣测到这样精细,真是一件奇闻了。 皇上见沈念一继续沉吟不开口,笑着说道:“朕记得沈爱卿离开时,也说过已经找寻到应付之策,不知与香嫔所说的是否不谋而合?” “回皇上的话,微臣推算出来的,与香嫔娘娘的相差无几,这次扩散凶猛,城中人心惶惶的并非是瘟疫。” “而是有人刻意在水源之头下毒,毒性掌握的恰当好处,既让人看着害怕,又不至于会得致命,很是歹毒厉害。”香嫔居然又开口,接着沈念一的话,往下说,沈念一被她抢白,反而露出一丝笑容来,她一双眼半垂着,没有多看他一分。 “真,香嫔说的很是,人心惶惶,何其歹毒。”皇上附和道,“沈爱卿是否已经让人去查过水源?” “微臣已经让手下去几处水源都取来了清水,送到正安堂,让郑大夫查验。” “那就是说,又同香嫔想到一处去了。” “皇上,既然是毒,就会有解药,而且解药不会太难找寻,依臣妾看来,对方想要做的阵势虽大,毕竟不想夺了许多人的性命去,所以不如派些人手到水源附近看看,可有相通相共之处,没准解药就在那里。”香妃嘴角弯一弯道,“此事让沈少卿去办最是适宜,要是能够带几个能够辨认草药的大夫那就更加得心应手了。” 香嫔出现以后,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格外妥帖,让人挑不出毛病,皇上更是觉得中听,连连点头道:“香嫔说得很是,此事不宜迟,沈爱卿手边的人手可够用,如果不够,让御林军派遣些过来,供你调用。” 沈念一有瞬间的迟疑,郑容和被三皇子押解在府衙中的事情,这会儿当着皇上的面,肯定是不能照实了说的,如果不说,他又没法子一时半会儿召集到能辨轻松辨别药草的大夫,分明是有些进退两难。 “沈爱卿有什么困难,不妨直说。”皇上看出他的神情不那么干脆,知道是有疑问。 “此事应当尽早解决才好,否则老百姓最是辛苦,臣妾听说那些得了病的都被从家中,还有医馆带走,去了个什么远郊之所,得不到及时的医治。”香嫔轻声补了一句道。 “你从何听说的?”这一次,是皇上发问了。 “后宫中的宫人,有些家人就在城中,皇上,这种事情往往是纸包不住火的,那位闵知府显然是想要先做下控制疫情的举止,生怕疫情扩散开来以后,无法交代,却不知这样的事情,只能疏导,如何能够硬堵,城中老百姓的恐慌,有一半也是闵知府的责任。” 这一番话说的是合情合理,如果出自朝堂之上的某个官员之口,那么沈念一除了要赞赏一声,也会钦佩对方的直截了当,干脆利索,然而如今却是从后宫一位新晋嫔妃的口中侃侃而谈,他有种错觉,这位香嫔仿佛是有先见之明,早早就知道有这样一场灾祸,这些说辞,更是提早就准备顺当的,只挑着合适的时候说出来,用以讨得皇上的一片欢心。 太好了,反而显得假惺惺。 “香嫔说得极是,此事了结后,朕会招闵子衿入宫,与他详谈此事的得失,至于当下,沈爱卿可愿意接下方才说的这些任务。”皇上居然全盘尽数吞下,丝毫没有察觉到其中的端倪。 “皇上,三皇子进宫求见,三皇子进宫求见。”外面的通报声,一个接着一个传进来。 “寅丰?”皇上的眉毛一皱,“他的身体不好,外头又都是病人,他跑到宫里面又要做什么?” 听起来,是预备要说不见两字,莫公公却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香嫔又将话给接上了:“皇上,既然三皇子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入宫,必然也是有很为紧要的事情,要是皇上拒绝,三皇子岂非要失望透顶了。” 皇上听了她的劝,冲着莫公公道:“你去看看,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如果只是想来关心一下朕的身体安危,那么还是奉劝他好生待在自己的府邸中,静心休养。” 沈念一自然是明白三皇子为何而来,寅丰本来是站在悬崖边缘,也不知道是否算机缘巧合,要是这会儿送上瑶姬的那个计谋,寅丰真是恰当好处的走在了点子上头,来补齐了剩下的功劳。 “皇上,好事情,真是好事情来的。”莫公公去得快,来得更快,只差要手舞足蹈了,“三皇子说,他听闻疫情凶险,特意召集了三十名医术了得的大夫一起,随时随地,听从皇上调派。” 皇上一听此举,果然也欢喜了几分,拍着书桌桌角,连声道:“这叫做什么,叫做什么,老话说的好,父子连心,可不是朕想到要做的,他就配合着做来了,沈爱卿,速速的,带着这些大夫去水源处查询,越快越好!” 香嫔却在此时缓缓抬起脸来,眉梢眼角俱是妩媚风情,眼波流转处,几乎能够漾出一弯盈盈湖水:“那么,臣妾先恭喜皇上,旗开得胜,将此番疫情尽数摧毁。” 第三百四十八章:另有高人 沈念一走出御书房,见寅丰垂着双手站在那里,一副再恭敬不过的神情,与先前所见截然不同,听到有人出来,寅丰满怀期待的抬起头,却见到是他,眼底分明带着失望。 “父皇,他怎么说?”寅丰踏前两步,急声问道。 “皇上很高兴,这种时候能够挺身而出的人。”沈念一安慰道,“让我同你一起带人去查水源。” 寅丰总算露出一点朝气的欢喜:“那我们快去调查,切莫让父皇失望。” 沈念一不会扰了他的兴致,两人走出一小段,寅丰又朗声道:“父皇子嗣单薄,不过只有我们兄弟三人,如今二哥被远远发配出去,不知生死,六弟又关在那见不得人的夹圈道中,我本来是不喜欢这些明争暗斗的,如今也不得不出头,为父皇分忧。” 沈念一只听不语,寅丰越说越来劲儿:“父皇年事已高,自然不能事事亲力亲为,沈少卿,你说是与不是?” “皇上正当盛年,三皇子不见后宫才新入了三十二名年轻女子。”沈念一不是那种会得出口顶撞的人,然而孙世宁方才在三皇子手底下吃过亏,得罪他无所谓,世宁是他小心翼翼呵护着的人,任凭是谁都不行! 寅丰只当自己得了瑶姬的点拨,会是此事间最大的功臣,喜不自禁已经早早流露出来,才是让人贻笑大方了,沈念一不想他到时候,真的气急败坏,拂了皇上的颜面,不如趁早同他明说。 “父皇这些年后宫由林贵妃独宠,林贵妃膝下无子,也不会让别的嫔妃生下孩子的。”寅丰斜眼看着沈念一,“沈少卿的意思是说,这些新入宫的或许会替父皇生下新的皇子?如果父皇有这个心思,前一阵就不会生了让二哥继位的念头,也怪二哥自己不争气,否则怎么会落得这副田地。” “那么二皇子可知在御书房中,是谁建议此次所谓的瘟疫其中有诈,要从水源寻起,看看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难道不是沈少卿吗,父皇最是信任沈少卿的,这样的建议,如果换作是别人,父皇未免要生疑心,哪里会得这样干脆果断。”寅丰此时方才品出沈念一话中有话,“沈少卿的意思是,御书房中还有其他高人?” “高人是谈不上,是皇上后宫新进宫的香嫔。” “新进宫的?新进宫的不是只有两名重臣之女,封了一个嫔,一个美人,其他的哪里还有什么人能够进宫一个月就有了品级头衔的,也没听说过其中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娇娇。”寅丰尚反应不过来,“沈少卿的意思是,有人进宫一月,凭着本事连跳数级,得了香嫔的头衔,父皇还容许此女进了御书房!” “正是如此。” “不可能!”寅丰眼睛瞪圆,一脸的不置信,倒退了两步,居然就要掉头回去。 沈念一不太客气的一把握住他的手臂:“三皇子要到哪里去!” “我去看看这个女人是什么道行,居然能够避过林贵妃的权势,擅闯父皇的御书房,林贵妃都不敢径直闯入的地方!必然是什么妖精魅惑君主来的,不行,我要回去看个清楚,沈少卿放手,放手!” 寅丰才多大的气力,哪里挣得开沈念一的五指,反而被拖曳着往外去了,他还口中嚷嚷个不停不休的,沈念一语声很低,分量却重:“三皇子将这里当成是自己府邸,想要怎么肆意而为都可行吗,这里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三皇子的失态,多少双耳朵在听着三皇子的失言,到时候,有人往皇上面前一送,你说皇上会如何处置?” 寅丰的脚步猛地顿住,两相权衡,他不敢造次,只是震惊的看着沈念一,结结巴巴道:“这里不过是你我。” “且不说隔墙有耳,三皇子就这样信任沈某人,不会将三皇子这番话语传到皇上耳中?”沈念一微微笑着,将五指缓缓放开,手指搭上寅容的手臂,皮肉绵软无力。 他也算是一种试探,试试三皇子的身体到底有多孱弱,到底有没有假装的成分,这会儿能够确认,寅丰要是动起手来,莫说是自己或者红桃,估计连世宁的丫环冬青都未必打得过,这样的身体,却安插了这样一副心思,怕是难成大事。 “沈少卿是何等的人物,如何会做出小人行径,莫要开这样的玩笑了。”寅丰被抓得生疼,还不能够直接表现出来,装模作样的笑着应道,心里头却暗暗揣测,尽管孙世宁在他的府邸没有吃大亏,总是他将人强行扣押,再加上那些被抓来的大夫中,还有他们的好友,怕是还真的是得罪到了沈念一。 “这次不会,下次未免不会。”沈念一大步向前走去,寅丰来不及将话说完,匆匆忙忙跟在他身后,又不好开口让他走得慢些,连走带跑,走出宫时,已经气喘如牛。 季敏带人在外等候,赶紧上来搀扶:“三皇子怎么了,是不是皇上训斥不肯应允?” 沈念一冷冷抽他一眼,真是一家人说一家人的话,寅丰已经不懂得收敛,季敏分明是皇上派出去的人,居然也说出这样的话,岂非害人害己,季敏毕竟是有经验,话语脱口而出,已经察觉到不对劲,想要收回又没有可能,一双手上前搀扶,居然微微发颤,大概是知道畏惧了。 “不,不是的,父皇说我们应对的很好,让沈少卿过来协助一起办事。”寅丰好不容易平复了喘息,连连摇手道,“先上马车,边走边说,事情不能耽误。” “那些大夫在何处?”沈念一没有迈开双脚,他四下望去,并没有见到那所谓的三十余人。 “不能都带到宫门前等候,他们也没有这样的大福气,安排好了,都在车中等候,沈少卿请先上车,驶出这里就能见到车队。”季敏客客气气的回道,然后搀着寅容先上车,“沈少卿与三皇子同车。” “我想先见一见我的那位朋友。”沈念一依旧没有动。 寅丰暗暗咬了咬牙:“季敏,去寻,到车上去寻人,将沈少卿的挚友也送到我的车上。” 沈念一不想借此要挟,嘴角挂个冷笑,跃身上车,到底是皇子的马车,宽敞舒适,季敏屈膝替他将软垫取过,垫好,又将沏好的茶送到手边,最后在其双腿上覆一条薄毯,才重新下车而去,一连串的动作,十分自然娴熟,想来是常常为之。 “季敏很好,对不对?”寅丰也是个聪明人,大致猜到沈念一此刻所想,“我却对他没有全心的信任,他心里有些恼恨,还不能明着表现出来,沈少卿可知是为何?” 沈念一笑了笑,却没有立刻回答,言顾其他道:“三皇子车中备用的茶也是好茶,应该是拿捏着时间冲泡的,清香四溢,茶汤颜色也极好。” “父皇想来就是喜欢沈少卿这一点,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从来不会出错,而且不喜欢搬弄口舌,也不在别人背后说坏话。”寅丰身体向后靠下,不知为何,他有些话想要在这里说明,“方才沈少卿若是真的向父皇告一状,也未尝不可,孙姑娘知道我府邸中的那一套,回去也会同你说,反正我也没有想要隐瞒的意思,就是相信沈少卿的为人。” 沈念一还真不领情他这份信任,寅丰见此,讪讪道:“季敏那人行事为人都算不错,只是他一开始就从父皇身边调拨到我身边,我难免防备着他,他渐渐成了夹心人,在两边都难讨好,他知道我没有完全信任,又已经回不到父皇身边去,所以即便恼羞,也不好表现出来。” 季敏在皇上身边不过是芸芸之众中不起眼的一个,这会儿跟着寅丰,就算寅丰不是最得宠的皇子,季敏也是三皇子府邸中的大管事,是皇上亲口指派,外出行走起来,谁人见了不给他脸也要给皇上脸面,无论如何都比过往神气的多,季敏从头就想得再清楚明白不过,寅丰却生性多疑,始终没有将他视作心腹,甚是可惜。 季敏心中是有不平,却未必有寅丰口中的恼羞,既然能够在皇上身边蛰伏多年,也何来计较寅丰的喜怒无常,他被派遣之前,早就对寅丰的个性心知肚明,他至多不过想要再进一步,真正成为寅丰的左膀右臂。 “三皇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沈念一放下这句话,已经足够。 寅丰正若有所思,季敏已经回来:“三皇子,沈大人,郑大夫请到了。” 车门前的湘妃竹竹帘卷起,沈念一见到车辕边,季敏身后站着的正是郑容和,老郑的眼角有些淤青,却丝毫不在意,声音朗朗道:“老沈,我知道哪味毒药为什么有熟悉感了,我想起来了!” 寅丰与季敏交换个眼神,单单是这个称呼已经不得了,看起来这位大夫同沈念一的交情非同一般,如果说孙世宁那边只是得罪了三分人情,那么这位郑大夫怕是得罪到十成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泼冷水 “你还好吗?”沈念一当然将郑容和的那些伤处都一一看在眼底,眼角下巴都有大块的淤青,额头擦伤两处,脖子上还有被勒过的指印,他微微动了怒气,就算不是寅丰下令着人做的,也必须将这笔账算在寅丰的头上。 “老沈,这些都是小伤,不用顾着说这个,我同你有要紧的话商谈。”郑容和眼中晶光闪闪,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马车内还有一个人,而寅丰没有要加以阻止他说下去,耳朵反而竖起,预备要听壁角了。 沈念一轻咳一声道:“老郑,这位是三皇子。” 郑容和及时刹车,没有将那个话题说下去:“三皇子?” “你是从三皇子的府邸而来,你不记得了吗?”沈念一点拨一二,恰当好处。 郑容和渐渐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记得,如何会不记得,三皇子府上的人,冲到正安堂,说要将我带走,我在查验你送来的那些水样,就说如若是府上有人生了同样的病,先不必太着急,我稍后就会过去。” 他一向对病人与家属客客气气,到正安堂来的,就算是疑难杂症,心情暴躁郁结的,等他妙手回春之后,也会心服口服,这还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的官兵,怎么说,秀才遇到兵,有话说不清,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按倒在地,随即有拳脚落在他身上。 身边是蜻蜓的惊呼声,他想让蜻蜓到一边躲着,这样的穷凶恶煞,只怕到时候连个孩子都不放过,他甚至以为这些人是为了追踪凌哥而来,凌哥的可怜身世,他感同身受比谁都要清楚,暗地里已经咬紧了牙,预备着,对方若是问起肖凌,他什么都不会告知。 结果,根本没有人问他的话,五花大绑,又被堵上了嘴,直接带走扔上一辆没有光线的马车,马车行驶的倒是不远,他被带下马车,送进大屋,不曾想,那里居然已经有好些人,郑容和知道那些人都是同行,大夫终日与药材为伍,这些人的身上都带着点药味。 他被解开了捆绑,大屋落了锁,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饭食倒是准点送来,又有人进来打扫,十多个人不知为何原因,然而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想逃也逃不掉,甚至有人蹲在墙角嚎啕大哭起来。 这个时候,郑容和却冷静下来,蜻蜓没有被抓来,那便是说,蜻蜓一定会去找沈念一求救,只要有沈念一在,不是那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仇,他不会有大碍,只需要保持实力,耐心等待。 渐渐的,他静下心来,将瘟疫的疫情细细想一遭,大概是先入为主的关系,他居然就没有想到这样多的人得了相同的病症是被集体下毒,只当成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瘟疫,若非孙世宁身上也中了相同的毒素,而沈念一情急之下将解毒丸给她服食,大概还要走很多的冤枉路,耽误更多人的病情。 送来的水样,他先查了两处都没有问题,其余的也不知道有没有被那群官兵打砸了,沈念一的武功太好,所以普通的毒物根本进不身,他是在上回的案子中,重新见识到屈钩之毒的凌厉,又念及最近似乎不甚太平,才凑齐了药材,研制出五个解毒丸。 郑容和在大屋中难得吃得下睡得着,与那些哭天喊地的人截然不同,和衣而卧,睡得正酣时,他口中不自觉的重复着两个字:屈钩,屈钩。 猛地睁开双眼,他坐起来,一双眼在黑暗中几乎能够闪烁起来,他居然想到了要害关键之处! 说来也巧,紧接着,天才亮,他们就被从大屋中带出来,竟然还准备了温水供他们梳洗,整衣,更有个管事模样的人,过来给每人发了一百贯。 他是没有将区区一百贯放在眼中,却心知肚明,不会再有任何的生命之忧,绝对没有人可能在杀人之前,先给被害人钱财的道理,而且这位管事的态度显然要比抓人来的那些好得多。 管事和和气气的说道:“外头疫情横溢,想必各位大夫都是知晓的,我也相信各位都是医者仁心,这些钱是为了给各位一点交代,等到瘟疫褪去,自然还会有更好更多的打赏。” 诸人都心安,于是重新被安排坐上各辆马车,郑容和数了数,也算的是不小的手笔,每四个人一辆车,车队排开有些浩浩荡荡的派头,由始至终,没有人告诉过他们要去哪里,马车的车窗车门都封锁的死死。 但是,每个人怀中都揣着一百贯,比任何说辞都更加令人释怀,郑容和暗笑道,想出这个法子的人也绝对不简单,有钱能使鬼推磨,哪怕是遭了罪,看在一百贯的份上,也已经消褪得差不多,叫人只记得好处,而忘记了那些委屈。 除了是他,别人在被抓来时,应该都没有挣扎,所以没有外伤,他低头苦笑,以后要学得更加精乖些才是,精乖的人从来不会吃亏。 寅丰听到郑容和的答话,有些尴尬道:“那是我府中的一个小妾不懂事,她原本是好心想要将有本事的大夫聚集起来,人多力量大,结果好心办了坏事。” 郑容和也怀疑过那是个女子,但是穿的是男子的衣衫,头上还戴着纱帽,说话声音发闷,更何况统共才一个照面,他已经被打趴在地上,实在没有时间看得更加清楚了。 “如今,解了城中的大患才是要紧,等到事情办妥,我亲自给郑大夫陪个不是。”寅丰笑得很客套,这个礼数明显是要让给旁边的沈念一,他看着沈念一板下脸,不知为何,心底居然有些发毛。 寅丰毛遂自荐,揽下这个重任,又有皇上口谕,让沈念一作陪,他本来是打算大展拳脚一番的,已经被沈念一扑了半盆冷水,要是再得罪了身边人,怕是最后那三分的功劳都未必能够拿捏在手。 他很清楚,这个时候,尤其不能得罪沈念一,所以甘愿放软说好听的话,只求郑容和别火上浇油。 郑容和从来不是那种会得斤斤计较的性格,摆了摆手道:“如果是个女子,又是皇子的小妾,那么皇子可要看稳了,这一次没有闯下大祸,不表示下一次运气还会这么好。” 如果前来抓捕的真是个女子,那么正符合了最毒妇人心这句话,郑容和说这句话是好心好意,寅丰听在耳中,想得却是另一回事,才给了这个大夫三分颜色,居然当着面就开起染坊,真把自己当个角色了,如果不是有沈念一这个靠山,莫说是瑶姬来绑了人去,就是真的下了重手,又能如何? 寅丰这般一想,眼中不禁流露出些许厌恶之色,简直想把这个不识抬举的郑大夫从车窗直接扔下车去。 沈念一一直就在观察寅丰的神情,不用细想,也能猜到八九分了:“我这位老友,曾经见过皇上数次。” 寅丰一怔,视线落在郑容和的脸上,看此人的年纪与沈念一不分伯仲,见过皇上,皇上会见一个小医馆的大夫? “皇上知道他的本事,数次想让他进宫入驻太医院,他却心念百姓,不愿意进宫,皇上说甚是可惜,却又赞他仁心仁术,不知三皇子府上的那位瑶姬,进正安堂的时候,是否看了内堂的那块匾额,正是皇上亲手题字,着人送来悬挂在那处的。”寅丰越是不屑一顾,沈念一越是要当面杀杀他的威风。 季敏是尽心尽职的,怎么将三皇子弄成个井底之蛙了,成天埋头在府邸中大做文章,外头的人情世故却一点都不懂,皇上的喜好也没有真正摸透,本来就并非十成的人才,又不想着勤能补拙,只求走捷径,钻研旁门左道的,皇上会看重这个儿子,才成了奇闻。 寅容没有做错大事,都能被皇上一句可有可无的罪名,直接发配到偏远之地,沈念一有几分同情的看了看寅丰,怕是皇上下一个用来开刀的就是此人。 “父皇,父皇亲自给郑大夫写了医馆的匾额。”寅丰的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凉飕飕的,瑶姬啊瑶姬,你什么人不好得罪,引来的都是这样的煞星,回头等他回府,再同这个扫把星算账! “老郑,你想到什么,但说无妨的,皇上指派我与三皇子共同查案,无须隐瞒。”沈念一落落大方道,他知道寅丰是准备要认真办理此事的,既然态度认真了,那么就先给他几分机会。 “老沈,你可记得屈钩,我曾经说配置屈钩的药方非常繁复,有几味药在天朝地界中,几乎是难以寻觅到。” “你说过,在西树那边却是不少。” “是的,这次中的毒,便是同那个屈钩有些相似,当然了,没有屈钩那么大的药性,我起初只想着这样大面积的播洒,要配齐药材不容易,昨夜再细细想来,却恍然大悟,原来这次的病症所呈现而出的症状,偏偏是将天朝能够寻到的几味药材给抽离掉,只剩下西树才有的那些。”老郑说得中气十足,“这样子的话,几乎就可以确定一点了!” 第三百五十章:百利而无一害 寅丰抢着说道:“郑大夫的意思是说,下毒的人是西树国的奸细!” “那几味药,不适宜在我朝生长,所以极其罕见,所以屈钩成了珍奇的毒物,但是在西树国那样灼热的气候环境下,据说其国内内地,连片生长,想要铲除都很难,按着比例配置而出的话,症状正是很像此次得病的那些人。”郑容和在腿上重重一拍道。 “世宁回到家中,不多时,就直挺挺的晕过去,人事不省了。”沈念一才说了这一句。 寅丰差些从原地跳起来,连声解释道:“我绝对没有给孙姑娘下毒,她在无府中也没有吃过任何的东西。” “我清楚,不会是三皇子下的毒。”既然寅丰在得知孙世宁的身份后,就打算完璧归赵的,就不会动这样额手脚,孙世宁不过是去找一个不相干的大夫,就算真的将她毒死,对寅丰而言,只有坏处,没有半分的好处。 寅丰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至少目前不会。 “那么说来,孙姑娘的症状又同别人有些差别。”郑容和沉吟后说道。 “是的,所以我怀疑不仅仅是水源。她接触过的其他物件上头也有,但是一时半会的,她实在想不起来,可说是防不胜防。”沈念一想要给郑容和提供更多的线索,除去水源,还会下毒在何处? “我想问一句,我被关押起来的这段时间,可有新增的病人?”郑容和忽然发问道。 这一次,寅丰和沈念一同时张口结舌,居然,居然都没有人想到再去追踪到底有多少病患,有没有新发的,有没有痊愈的,痊愈的那些可曾能够回家了,还是继续被扣留在打谷场中。 寅丰的反应不慢,扬声道:“直接去往郊外。” 沈念一接着说出一个更加详尽的地址,正是闵知府征调而来,用以安置病人的所在,那个打谷场,他曾经路过两次,地方虽然不小,但是要同时安置下这么多的人,还都是有病在身,这个天气虽说不冷,若是带病睡在露天,还是有太多的不妥之处。 马车调头才不久,季敏已经追上来,隔着窗问道:“三皇子,沈大人,这是要去往何处,水源之所并非在这个方向。” 寅丰一把挥开窗帘道:“你带着那些大夫去查水源,我与沈少卿要去打谷场。” “可是扣留瘟疫病人的地方?”季敏有些发急道,“三皇子的身体不好,那边的病人又实在太多,万一传染到一星半点的,就是要命的大事。” “你这是要咒我死不成,什么要命的大事,也没见沈少卿有所托辞,你看看这位郑大夫都义不容辞要一起跟去,难道我堂堂一个皇子,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寅丰没好气的回道。 “那位闵知府也不是省油的灯,不如我过去关照好那边的车队,再赶过来与三皇子碰头,多个人也好办事些。”季敏不敢任由寅丰像沈念一那样独来独往。 人家沈少卿是什么人,什么武功,千军万马中要说能够保住性命回来,都不算是大事,而三皇子晚上入睡,窗户支开的大了一寸,都是能够生场大病的虚弱之人。 就算已经有九成把握说明此次的来势汹汹并非是真的瘟疫,季敏也绝对不敢大意造次,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在寅丰身上花费太多心血,根本不想再重头来一次,而且放眼望去,又有哪里来的机会,让他再重头来一次。 寅丰不是胆子特别大的人,有沈念一陪在身旁,是吃了颗定心丸,不过他委实不喜欢闵子衿那个人,过于阿谀奉承,而且太会见风使舵,非要得了好处,才肯松松手指缝的人,他这样一个不被皇上器重的皇子,也是在其手底下吃过些暗亏的。 他一直很清楚的记得那些细节,没有能力的时候,不好扳动闵子衿,要是此番寻到机会,知道他对待瘟疫疫情有任何的疏漏,寅丰已经做好决定,决计不会放其过门。 “那你一定都要关照清楚了,城中共有两处水源,也都要吩咐清楚。”寅丰不相信季敏的忠心,却相信季敏的办事能力,至少在他手边,是不会再有更好的了。 季敏见他脸上的戒备之色比往日要少许多,大概是因为沈念一在场,寅丰的腰背都直了许多,他连忙应声后,转身离去。 “沈少卿,你说经历过此事后,我是否应该要开始尝试真的信赖季敏?”兜兜转转的,寅丰又将话题带了回去,“他办事很牢靠,也不居功自傲。” “已经是难得的长处。”沈念一的回答依然非常中规中矩。 “沈少卿倒是为他说了几次好话。”寅丰继续试探着说道。 “我不过是实事求是。”沈念一放给他的是个软钉子,这条两头堵的路,本身就是寅丰自己闹僵出来,他要是将那所谓的精明放下来,季敏的存在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季敏原来是骑马,赶得一头汗,才并驾齐驱而来:“三皇子,那边已经都关照好了,兵分两路,带队的都是我手下能干的人,请三皇子放心,水源问题定然能够查清楚的。” “查水源没有危险的,没准那些毒素早就被活水冲刷掉,什么蛛丝马迹都查不出来了。”开口的是郑容和,他拿到水样的时候,已经大致知道都没有问题,再做进一步检查,不过是为了确准。 “同你关在一起的人里面有特别能干的吗?”沈念一沉声问道。 “有一个也不太爱说话,我觉得他似乎有些想法。” “知道姓名吗?” “好像姓陈,三十上下的年纪,面白留须。” “好,那就让此人做主先。”沈念一非常果断道。 季敏这次学乖,身边还带了一个人,立时将那人派遣出去,让其务必按照沈大人的关照行事。 打谷场本来就是露天的郊外之处,没想到还隔着三里路,已经开始有了哨兵,最初还比较稀疏,季敏取出三皇子的腰牌,轻易就过去了,越到后面越密集,几乎是十步就能见到一双,马车时动时停,车上的人就显得格外不适。 寅丰脸色发白,再舒适的马车也会晃悠,这会儿晃得厉害,只怕再走一段,他能够当场吐出来,郑容和很是好心,取出百宝搭袋,用指尖摸了一点药,擦在寅丰的人中处,寅丰闻到一丝清凉的味道,顿时好了许多。 “沈少卿,既然这样繁琐,不如我们下去走走,季敏到目的地还有多远?”寅丰又问道。 “也不算远,大概半里路。”季敏见到越来越多的哨兵,知道闵知府是下了大功夫的,但是知府衙门里头能够有多少人,只是这一路看来已经远远超出,闵知府是去哪里搬来的救兵,好大的面子。 寅丰思量一下,半里路的脚程,他还是能够应付得下来,也不用太赶,决定下车步行,双脚落地,心里头踏实,脸色也好看了不少。 等再走得近些,已经能够听到传来的人声,哭哭闹闹的,很是压抑,寅丰轻咳一声道:“看样子人数很多。” “从我医馆带走的就是二十余人,城内那么多的医馆药铺,少说也有数百人被扣留在这里,甚至更多。”郑容和流露出不舍的神情,“病人最需要通风静养,这样子挤在一起,怕是要延误病情了。” “这个闵知府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个笨法子!”寅丰没好气的问道。 “为了将危害减少到最小程度。”沈念一与闵子衿是当面打过交道的,知道此人的为官之道,该舍弃的时候,绝对不会心慈手软,怕是在确准不是瘟疫之前,闵子衿已经做好了决定,就算彻底放弃这些已经被传染上的,也不能让疫情在城中更加大面积的扩散。 换句话来说,死的人越少,他的责任越小,天灾人祸,皇上一般而言不会责怒于地方官员,特别是这种不知名的疫情。 所以,本来明明还有机会可以挽救回来的生命,就在这种极其自私的权衡利弊前,彻底失去了该有的机会。 忽然,季敏出示腰牌后,哨兵依然没有要放心的意思,季敏见几个喽啰小兵都胆敢拦路,气不打一处来,呵斥道:“没有长眼睛吗,没瞧见这是谁的腰牌,当今皇上的三皇子,三皇子得了皇上口谕来查明这次的疫情,你们还不赶紧让开,要是延误了查案,仔细你们的脑袋!” 他是恶声恶气的,那几个却不温不火的笑道:“大人不要急,我们知府大人也发话的,任凭是谁,没有他的手谕,谁都不许进去。” “你们居然敢这样同三皇子说话!” “同谁都是一样说话的,这位大人千万别气恼,我们都是知府手底下最底层的小兵,与我们为难实在没有意思,我们也不过是为了保住吃饭的饭碗罢了。” 季敏冷笑道:“那么闵知府要是不出现,我就要在这里干耗着?” “那倒也不必,大人若是等不及可以去知府衙门找闵大人,三皇子有脸面,闵大人一定是愿意的。”主意不错,却分明还是看不起人的态度。 第三百五十一章:伸手不打笑脸人 寅丰差些要从季敏手中夺过腰牌,直接塞到那几个不长眼的眼皮子上头去,沈念一伸出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们都说了,我们算得上什么啊,各位大人何必要同我们斤斤计较。”伸手不打笑脸人,虽然这笑容看着令人牙齿发痒。 沈念一站在原地,不再说话,三皇子的腰牌虽然不是有通天的本事,毕竟这次是奉了皇上的口谕而来,他不相信闵子衿会还有心思留在知府衙门,必然就在这个附近,不愿意让他们一行人进入打谷场,所以左右不肯现身,让这些打骂都无所谓的小卒前来干扰。 如果说,连带着他们都不能进去,那些病人的家属与亲人彻底断了联系,岂非是雪上加霜的痛楚,怕是早就心急如焚,生怕这一别就是永远。 而且从来得了瘟疫死的人,是不会留下全尸给家属带回去,为了防止疫情再次扩散,只会一把火将尸首烧得干干净净,能够拿出些好处的人家,尚且能够领回些骨灰,那些清苦的人家,就连灰都再也见不着,最后都混合在一起,撒到乱葬岗里头去了,再被风一吹,谁还能够找到自己亲人的骨灰。 真正是可怜之至,沈念一见不得这些苦楚,浓眉一竖,知道这样的情况之下,好声好气的开口商量已经根本没有用处,他也没有多余的废话,上前两步,那几个人的嘴脸凑过来,笑得令人可恨。 下一刻,他的衣袖分成左右挥出去,好似长了眼睛,分别击在胸口处,对方只觉得一股重力扑过来,脚底下根本站不住,连连后退了十多步,势头减退不了多少,小腿却已经发软,扑通扑通坐在地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打得好!”寅丰很是解气,差些当场拍手叫好,又飞快的给了季敏一个白眼:“向沈少卿好好学着些,不要算盘珠子一样,拨一拨动一动。” 季敏听三皇子拿他同沈念一相比,心里却不生厌,连连点头道:“是,是要向沈大人好好看齐才是。” 说时迟那时快,那些人才落地,不知从哪里四面八方的涌过来足足二十多人,将他们四人团团包围在其中,第一排的人,手执长枪,锋利雪亮的枪头,齐刷刷的隔着几寸距离,抵住了各处的要害,要是他们胆敢轻举妄动,这些长枪可不长眼睛,不认得谁是谁了? 沈念一不急不躁的笑道:“闵知府确实是请了高人来帮忙,这一组的阵仗,长枪拿捏在手,要比过往传统的那些,长了两寸,三皇子别小觑了这小小的两寸,要知道对阵杀敌,都是算计过对方的,同样手执长枪,同样做了个要将对方撩下马的架势,这区区两寸已经足以。” “沈少卿怎么这样清楚?” “因为就是他亲手画了图纸,让匠人连夜赶制,才赶制出了第一批的两百条加长长枪。”有一人,穿着软甲从人群中走出来,双手背在身后,一副闲庭信步的安妥模样,只见三两步已经到了跟前,“沈少卿,别来无恙。” “高将军,别来无恙。”沈念一回道。 “沈少卿见着我出现,好似没有半分的惊讶,难道说一早猜到在这里把守的都是我的属下?”高将军好奇问道。 “衣服是换过了,但是高将军治军严明,朝廷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我一路而来,见着那些哨兵,即便在无人来时,也站立的腰背笔直,犹如一杆长枪,当时就猜到八九分了。”沈念一对着高将军笑道,“上一回分手已经有两年了?” “两年零一个月。”高将军欢喜的走过来,拍一下他的肩膀,“我以为这两年来,你屡破奇功,怎么也要官升两级,没想到还是大理寺的沈少卿。” “在其位谋其职,这个少卿做得很是畅快淋漓,皇上便是要给我换,我还不乐意的。”沈念一左右相望道,“方才被我动手撂倒的,应该就不是高将军的手下了。” “沈少卿好一双利眼,这几个不是我麾下的,而是闵知府派来的,说得好听是相辅相成,实际上,事情都是我们在做,他不过是个有名有姓的监工,手底下的酒囊饭袋还当真是不少,不知他如何用人之道。”高将军冲着西北角努努嘴道,“我们不过是被借用调令,他说不得放行任何人,我们自然要做到,否则等于是违反了军机。” “但是,我们确实有要事进去,高将军,你在这里有两天了吧,应该很清楚,这些老百姓都是最为无辜的,遭了这样的劫难,要是我们一个两个都拖拖拉拉的,那么就等于是拿他们的性命在耍乐子,达官贵人的命值钱,这些老百姓就弃之敝履了不成!” 高将军脸色忽白忽红的:“你知道我是个大老粗,听不得这样文绉绉的话,不过即便是闵知府亲口下达的命令,你沈少卿要过去,我依然会得毫无犹疑的让路。” “多谢高将军了。”沈念一率先从他的身边走过去,然后是寅丰,郑容和,季敏压阵。 “沈少卿,那边的情形不容乐观,你多加小心谨慎。”高将军目送他们走出些距离,一挥手,他带来的二十八人,分开退下,很快就又一次消失不见。 郑容和不时侧头去看寅丰:“三皇子生下来就有个不足之症?” “大夫看出来了?”寅丰忽然想到了孙世宁说过的那一番话,太医治病实在太中规中矩,许多年看病,许多年吃药,也没见着丝毫的好处,该发病的时候,从来就没有客气过,或许他真的应该尝试孙世宁的说法,找个民间医术高超的大夫来看一眼。 这会儿,民间医术高超的大夫就在眼前了,寅丰恨不得这会儿就将自己的病情都说清楚,立时让郑大夫开出药到病除的药方来。 “还算明显,但是三皇子近两年也应该进补了不少次数,已经调理得不错。”郑容和忽而想到一事,问道,“老沈,你说那个吴仵作,还有小唐会不会也在这里?” “应该在的。”至少小唐还没有回大理寺,她也是做事极其认真的人,没有做完手头的事,不会轻易离开,他回去问了当时的情况,说是闵知府派了人过来,小唐想都未想已经跟上前去,有同僚喊她一声,问清楚要不要等沈少卿回来再商议商议。 瘟疫事件,可大可小,她并非是真正的大夫。 唐楚柔回过头来,浅浅一笑道:“我哪里是为了闵知府的那句话,我不过是想替城内的那些病人尽绵薄之力。” 笑容如同纯白花瓣似的,那个同僚见着只会得傻笑,转身对沈念一诉苦道:“大人,小唐这样一去,可有凶险?” 沈念一知道此人对小唐有几分心思,听得这话却又明白,小唐为何不会同此人走得再近一步,因为老郑绝对不会说出同样的话,老郑约莫会说,病人在哪里,我同你一起走,小唐的性格略为孤傲,对老郑已经算是刮目相看。 郑容和的性子有些一板一眼,沈念一很是期待两人好事将近,总觉得还缺少了些燃点,他忽而想到孙世宁,暗暗将右手握紧,再不能拖延,瘟疫案子处理好,他一定要同她说,请她嫁入沈家,他不能因为公务一再耽误她的时间。 果然,郑容和听到这句话,信心大增,脸上的伤都不太明显了,大步向前,反而走到了最前头:“老沈,快些,快些,病人太多,他们一定很辛苦。” 寅丰不知道一个人为什么会对治病这样热衷,旁人听到这种传染病简直避之不及,居然还有人要赶着过去,他低声问身边的季敏:“如果让这个人替我调理,你说会不会有些成效?” 季敏当然点头附和,寅丰仿佛松了口气,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宽慰:“要是事情成了,还要谢谢沈少卿。” 沈念一应道:“谢我什么?” “谢沈少卿未过门的媳妇,果然是有些门道的。”寅丰笑了笑道,“只是我听说,我那不争气的六弟也很钟意孙姑娘,他何德何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竟然要同沈少卿争人。” 原本是句奉承的话,沈念一却不以为然,这话明明是讨好,却将自己的兄弟贬得一文不值,寅丰做人欠缺风范,仅仅是这一点,寅迄已经胜过他良多良多,而他尚不自知,犹在沾沾自喜。 几人匆匆数语,已经走得更近,高将军应该是做过安排,再没有人拦截,尽管把守的人至少有数百人,却无一人再多看他们一眼,离得近的反而纷纷让路。 沈念一见着距离最近的那些士兵,已经在口鼻处绑了布条,一股浓重的苦涩气,分明是用来驱邪归正的药材,即是说,里头的人不知道瘟疫是假,还在亦步亦趋的防守之中。 而闵子衿,迟迟不曾露脸,也算是很按捺得住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乖乖等死 谁都没有想到会见着这样的场景,打谷场的范围很大,地上铺着草席,那么多人就这样毫无遮拦的睡在露天,大概是稍许分过男女两边,其中还有幼童,还有老人,那种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不知是因为痛楚,还是惊恐,沈念一见惯大世面,也不尽目瞪口呆。 不能说是人间炼狱,至少旁边搭着粥棚,吃食不断,药材也补给及时,但是,沈念一却想就此将闵子衿抓出来,狠狠的打他一顿。 这算什么父母官,他甚至能够想象的出,闵子衿到头来会在皇上面前大言不惭,两弊相衡择其轻,根本不是错,至少瘟疫没有再扩展出来,至少除了最初的大拨病患,后面再送来也只有几个漏网之鱼。 但是,但是,沈念一目中的怒气根本不能够掩饰,寅丰瞧着眼前的场面,不自觉的往后倒退一步,小腿都在发软打颤,幸好是季敏及时搀扶住了他:“三皇子,沈大人已经说过不是瘟疫,不必过于担心。” 寅丰木知木觉的点点头,依然不敢往前多走一步,他内心畏惧,已经表现得过于明显,有些后悔在皇上面前揽下这件要命的案子,本来他设想很简单,手头有那数十个大夫,人多主意也多,不怕不成事。 再加上皇上一句话,将沈念一指派给他,等于是如虎添翼,他自信满满以为白捡了个便宜,谁知晓,眼前的景象,不用直接针对,已经令他肝胆俱裂,他甚至要怀疑,这一场真的不是瘟疫吗,莫非是消息有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样直入而来,岂非成了极大的凶险。 沈念一眼力好,已经在人群中见到唐楚柔,她正低着头对一个病人说话,他朗声道:“小唐,过来。” 唐楚柔飞快的抬起头,眼中有些茫然,她被带到这里,几乎就没有时间抬起头,病人实在太多,而且有些分明是恶化的先兆,她努力想要做得多些再多些,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所以蓬头垢面,样子憔悴,明明看着沈念一,却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她太累了。”沈念一仿若轻声叹气,郑容和已经疾步而上,要去同唐楚柔会合。 “大人。”唐楚柔反应过来,温和的笑着道,“大人,你终于来了。” 郑容和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唐楚柔却转过身去呼唤另一个人:“小吴,大人来了,这里的人有救了。” 吴卓义从人堆中回给她一个笑容:“没事的,我还坚持的住。” 郑容和已经到嘴边的话,说不出来,他以为这时候赶到唐楚柔身边,可以给她最大的鼓舞,没想到她身边早已经有了其他共同进退的人,以前有人提点他出现了竞争对手,他仗着同小唐几年的交情,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都说患难见真情,怕是唐楚柔与吴卓义在短短的时日中,在这黑压压的病人堆中,已经生出进一步的感情。 不是他不够努力,而是老天爷看样子想要成全他们两人,才提供了这样难得的良好机会,否则的话,一个在刑部,一个在大理寺,能够有多少交集,为了公务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偏偏,偏偏大难袭来,推动了两人。 想到这里,郑容和的眼色黯淡,慢慢退回来,重新站到沈念一身边,那样子反而比吴卓义还来得憔悴三分,沈念一大致猜到他在想什么,伸手在他肩膀重重拍了下:“老郑,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郑容和很快调整过来,点点头道:“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太多的性命还在挣扎之中,哪里顾得上其他,或许就是他想多了,唐楚柔已经看到了他,笑容中更是带着点欣喜:“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个病人,说你给他施过针,效果很好,我不太会这个,正在犯愁呢。” 吴卓义在旁边跟着说道:“我只会给死人施针。” “专业不精!”唐楚柔赶紧问道,“你看看这里许多人,我们能够上手的才几个人,那些大夫都不晓得哪里去了,说是满城找人,却找不见,我还在想怎么可能,难道说都胆小躲起来,结果你也没出现,才想过是真的出了事情。” 她特别细心,观察到郑容和脸上有伤:“谁下的毒手,难道说有人想要软禁所有的大夫,延误这些人的病情吗,真是太可恶了。” 寅丰脸色尴尬,就算是瑶姬做的,也是他府邸中的人,难辞其咎。 “有些小误会,也不是要延误病情。”郑容和赶紧先说正事,“小唐,这次不是瘟疫。” “不是瘟疫?”唐楚柔呆了呆,低声喃喃道,“这许多人,都是一模一样的病情,怎么不是瘟疫,而且病情反复,总是不好。” “就因为不是瘟疫,所以才会这个样子,瘟疫有解决之法,素来只有在大天灾之后,处理不当,才会传播开来,你看看天都城内,风调雨顺的,就算是什么传染病,也不至于传播地这样凶猛,而且你们到了这里以后,就没有新来的病人了。”郑容和分析得合情合理,“所以,这是有人刻意下毒,不是瘟疫。” 他的语声朗朗,又一副正儿八经的大夫打扮,有些病人得过他的恩惠,已经认出他,纷纷往这边涌过来。 沈念一给出个肯定的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各位,各位,有一个姑娘也出现了相同的症状,服用下解毒丸以后,很快就痊愈,所以大家稍安勿急,我们很快就会配制出解毒药分发给大家的。”郑容和每个字都说得铿锵有力,连带着那些挡住口鼻的士兵都围上来一探究竟。 有人质疑出声:“如果不是瘟疫,为什么将我们关在这里,连家人都不许见面,是不是随便寻个借口,生怕我们逃走,哄得我们乖乖等死!” 一时之间,分成两派,有相信郑容和的话,以为得救就在眼前的,也有符合那人,只当是换种手法安抚人心,给个希望,一直到死的,近百人越围越紧,但凡还能站起来走动的,纷纷加入,七嘴八舌,更加混乱。 沈念一数人成了巨大人圈的中心,那些病人贴近过来,寅丰害怕的不行,颤声道:“沈少卿,快想想办法,他们这是要暴动了!” 不知是谁的手,突然摸到寅丰的衣服,他惨叫一声,季敏毫不迟疑地出手,将那人打飞出去,人墙厚实,那人不过是飞出几尺,就跌落在地,并未曾受伤,然后围观的那些人却被刺激到了某处。 最先发出质疑的那人,高声嚷道:“都是骗我们的,要不是瘟疫为什么害怕我们接近,骗子,你们这些当官的都是骗子。” 这样一来,原先站在相信那一派的人也开始动摇,这句话很是在理,如果真的是被下毒,又不会传染,为什么要吓成这个样子,其中必然有诈。 郑容和见好端端的形势,被三皇子不争气的一喊,彻底颠覆,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也不明白他到底在畏惧什么,这些人病到这会儿,几乎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根本不可能会伤人的,然而季敏的这一掌,却将所有人体内最后的几分气力尽数激发出来,怕是真的出大事了。 “大家等一等,听我说一句。”唐楚柔走到郑容和身边,低声说道,肩膀借我一用,没等郑容和点头,她扶住借力,一个跃身飞起,双脚正踩在其双肩处,她的分量本来不重,又有轻功底子,郑容和倒是半点摇晃都没有,却诧异她这是要做什么? 沈念一没有做声,却露出一点赞赏的笑容,小唐果然厉害。 这些人几乎都认得她,知道她是个耐心极好的大夫,连士兵都离得远远,掩盖住口鼻的时候,只有他们几人无所畏惧,甚至贴得极近,为那些幼儿推拿,灌药。 “我与大家也相处了两天,请大家仔细想想,如果真的是瘟疫,那么为什么我没有被传染,这些士兵之间也没有一个人被传染,可见这种病本来就没有传染性。”小唐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更大,可以让更多人听见,她站得高,郑容和毕竟不会武功,看起来,摇摇欲坠,有些危险,那些病人反而不敢大声,生怕惊吓到她,掉落下来可不得了。 “为什么,你前头不说这些,没准你们都有其他的好药。”又有人嘀咕了两声。 “前头不说,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被带到这里,为大家治病,所以消息闭塞,没有想到这一点,这是我的错,是我学医不精,耽误了大家的病情。”唐楚柔一点不动气,耐心的解释道,“至于你说我有其他特制的药,我可不答应,如果真的有那个药,我一定拿出来先给孩子吃,绝对不会私吞,如果能够分发到每个看守的士兵手中,那么特制的药量极大,也不稀奇了,为什么要藏掖着不给你们服用呢,大家仔细想一想,这几位带来的其实是天大的好消息,这里所有的人都不会因为所谓的瘟疫而丧命,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嘛!” 第三百五十三章:格杀勿论 那么多的人,一下子都静默下来,唐楚柔直指着沈念一说道:“这位是大理寺的少卿大人,皇上下令让他来负责大家的,这样大的官儿都来了,你们还在担心什么?” “那个人为什么又要躲开我们?”虽然还是反问,声音已经变得很小。 “这位是当今皇上的三子,他自幼体弱多病,甚少出来行走,然而听到出了这样的大事,自己去皇上面前自荐,说是一定要亲自来看看大家,方才有人突然接近,他有些畏怯,所以退了几步,也是人之常情,并非是嫌弃你们的病情,如果当真嫌弃,他满可以在王府中锦衣玉食,何苦跑来这里吃苦受累。”沈念一接替了唐楚柔的话说下去。 那么多双眼睛,齐刷刷的看向了寅丰,他后背已经完全湿透了,是的,他不想否认自己怯场了,但是当那位年轻女子挺身而出的时候,他看着她,又羡慕又嫉妒,羡慕她一副好身手,又聪明又会处事,嫉妒她一介普通人,却拥有比他多的多,只怕此次的功劳又要被多一个人分去一杯羹。 没想到,沈念一甚是体谅,适当时候,揭开他的身份,等于重新给他机会,尽管他害怕的几乎说话舌头打结,还是知道这一次不能再说错话。 季敏先一步走到人前,将三皇子的腰牌高高举起,让靠近的那几人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后退一步,单手有意无意的扶持了寅丰一把,寅丰重重咽了口口水,鼓足体内所有的力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大些:“皇上知道你们都吃苦了,所以特别派我们几人来查访,请各位放心,解毒的药已经在配制中,各位,各位……” 他还是没有能力说完所有的话,沈念一踏前,继续着说下去,“各位不用担心,我们留下来替这里所有的人逐一登陆名册与住址,登陆好的人,可以自行离开,回家休养,等到解毒药出来,会派专人上门送药。” 人群中又是一阵的沉默。 沈念一笑了笑,他的笑容很适宜,让观者如沐春风:“当然我希望大家留下的住址都是真实的,否则解毒药送不到,就真的要延误病情了,如果是不方便的话,等药品出来,知府衙门门口同样会得贴出醒目的告示,到时候,自行进去领取也是可行的。” 依然是沉默,这种沉默很是压抑,心理防线稍许薄弱的人,根本抵挡不住,连季敏的额角都迸出汗珠,郑容和一动不动,唐楚柔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平稳的落下地,与他换了个笑容,他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值得,也知道是误解了小唐,小唐不是那么肤浅的女子。 “如果想要留下来,在这里等着解药出来,当然也未尝不可,这里的一日三顿,还有应付临时出状况的大夫依然还会保留,只看你们自己的决定,需要再详加考虑的,请先到那边的空地细想,已经做好决定的请跟着我过来,不要乱秩序,每个人都是一视同仁的,不应有任何的厚此薄彼,可以先让妇孺老人先来。” 沈念一说到这里,让郑容和打开药箱,大夫一般都随身带着纸笔的,他又扬声问道:“其他的大夫有带纸笔的,请都先拿出来使用,三皇子,你负责一队,季敏负责维持秩序,老郑过来记录,我维持秩序,小唐,小吴,继续去看看有谁需要帮忙,至于其他的大夫,沈某人今日在这里先行谢过大家的辛苦,回头皇上定然还有重赏!” 该说的已经都说完了,他面向所有人深深鞠了一躬,等他重新站直身体时,四周人群中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鼓掌声,那种被死亡恐惧萦绕后的释放,能量惊人,那种喜悦却相互感染着彼此,令人几乎想要当场嚎哭一场。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及其顺利,有些病症轻微的,几乎没有犹疑,直接就开始了登陆工作,秩序好得很,两排各自有三十来人,果然是依照沈念一的话,让妇孺老人当前,井井有条,就算有人交谈商量,声音也尽量柔和低沉,不会打扰到两名书记的人员。 寅丰起初写几个字时,手指还在微微发颤,等一个怀抱幼儿的妇人报完自己的住址时,非要让那个孩子给他磕个头,他见着那母子俩人绽露出笑容一起离去时,心里头的震荡竟然慢慢的平复下来,再落笔时,一手小楷写得尤为出色。 正当这些都是顺顺当当的进行时,前方忽然又传来叫骂声,还有推搡的动静,秩序井然的景象,顿时被打破,寅丰才抄录完一个,头都没有来得及抬起来,沉声问道:“季敏,去看看,出什么事情了?” “沈大人已经去了。”季敏不敢造次,真的在这些随时会发生状况的平民中,将三皇子一个人撇下,只要出了半分的状况,他都承担不起。 “沈少卿去了,你为何不能去!”寅丰问得理直气壮,他从来没有做过一件这样让自己觉得英雄有用武之地的事情,那些人的赞美与感谢都是发自内心肺腑,诚恳的让他每每都想要落泪,“这边没有事情的,你过去帮他的忙,如果有人为难,你就报我的名字。” 季敏知道他的脾气,一连说了两次,如果他再不去,能够当场训斥,再说他转头看了看队伍后面,排在三皇子面前的都是些妇人,中间还夹杂着两个老人,都没有什么危险性,稍许放了心,想要去看看到底出什么事情,速去速回就是。 “三皇子,要是有什么,请大声喊我。”季敏低声说道。 “知道了,就那么点距离,就是有人用刀逼着我,你也来得及救我的。”寅丰没好气的说道,他再被这样保护下去,大概连方才那位姑娘都要不如了,沈念一身边的女子各个都不简单,孙世宁聪慧过人,而方才那位胆大细心,都是难得的好品质。 要是拿她们俩人同他府邸中的那位瑶姬一比,寅丰暗暗叹了口气,他只贪恋瑶姬的美貌与娇俏,其他的不太在意,但是真正是人比人气死人,不谈也罢。 沈念一见着那些官兵利刃在手,往后驱赶那些即将要离开的百姓时,勃然大怒,有人甚至将一个孩子的手臂划破,又推翻在地,那孩子被挤得寻不着亲人,吓得只会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孩子的哭声最让人焦躁,已经平息的不满情绪,眼见着又要被人故意重新点燃。 “放手。”沈念一爆喝一声,单手直入,将那人手中的长刀抢在手中,舞出一团亮银,将官兵逼退两三步,另一只手将那个孩子一把抱了起来。 孩子只知道他才是唯一的救星,两条小胳膊紧紧的抱住他的脖颈,乖觉的一动不动,沈念一心中的火气更盛,将那柄长刀举起,猛地往地上插下,使得力气刚猛,那柄长刀几乎没顶,只留下刀柄还露在泥土外头。 这样一手功夫,足以威慑诸人,果不其然,那些官兵又开始慢慢往后退去,一双双眼敬佩的看着沈念一。 此时有个大汉扑过来,几乎是一头栽倒在沈念一脚边,孩子的声音又尖又脆的喊道:“爹!” 沈念一缓缓俯身,将孩子交换于其父手中,那个大汉一双眼圈都红透了,双手在孩子的头顶双手抚摸不止。 “带他去大夫那边先包扎一下,伤口不深,尽快止血。”沈念一飞速叮嘱两句,那大汉赶紧抱着孩子向唐楚柔那里跑去。 “沈少卿,这里的事情,已经由我全权布置周全,不需要大理寺的人来横插一手。”官兵的队伍向着左右缓缓分开两边,闵子衿缓缓走出来,果然是被沈念一料准,他一直就在附近监视这里的动静,从来没有离开过。 高将军放他们进来的时候,想必他也是见着的,还能够按捺,又或者是另行调兵遣将,过来阻止他们的行动。 “闵知府,我不是代表大理寺而来,是皇上的口谕。”沈念一几乎懒得同他花费口舌。 “皇上的口谕。”闵子衿冷笑道,“我这里还有皇上的圣旨,让我处理此间一切事务,不得有任何人加以干涉,否则的话,等同于违抗圣旨!” 不待沈念一回答,闵子衿早有准备,将圣旨双手恭恭敬敬捧出来:“沈少卿,圣旨上写的是任何人,如果你一定要加以干涉,我只能以罪论罪了!”他在半空中,将圣旨打开,给那些官兵晃眼,“你们还在干等着做什么!不许任何人离开此地,没有我的命令,只要想离开的,格杀勿论!” 沈念一是算准了他手中有些足以压制旁人的利器,否则的话,高将军不可能来此地镇守,只是没想到他会说出格杀勿论四个字,他抬眼看向闵子衿,这个人以前不是胆子不大,一心只想要欺上瞒下,多捞好处,从几时起,居然改变巨大。 就算是杀了这里所有的病人,对一个知府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第三百五十四章:愚蠢之至 沈念一目光如电,直视着闵子衿,几乎要看穿这个人的狼子野心,他从来不会是因为一张圣旨就畏怯退缩的人,光天化日之下,难道说还真的将这些无辜的人,尽数斩杀?这些官兵怕是也未必肯下得去手。 “沈少卿,你是想以身试法不成!”闵子衿咄咄逼人,居然丝毫不肯松动开一分一毫。 “闵知府,就算你用圣旨来压制,我也不会袖手旁观的。”沈念一不怒反笑道,弯身将那柄没入泥地的长刀缓缓拔了出来,拿在手中,低头而望道,“闵知府是有圣旨,不过我也同样是得了皇上的口谕,不知道这笔账该怎么算?” “谁人可以证明沈少卿有皇上的口谕在身?”闵子衿居然还冷笑道。 沈念一怜悯的看了他一眼,素来知道此人愚蠢,没想到会蠢成这样,谁人可以证明,难道他方才没有见到统共几个人一起来,或者高将军避而不谈,没有告诉他真相,单单来看他出来丢人? “怎么,沈少卿哑口无言了,人证呢,我这张圣旨可是千真万确的。”闵子衿得意的又一次挥动手中的圣旨。 沈念一当然知道圣旨是真,而且定然是颁在他与三皇子出发之前,否则闵子衿不敢这样的嚣张,只仗着有此物撑腰的,他有些怀疑,这本来就是皇上设下的局,至于谁会心甘情愿往里面跳下去,摔得鼻青眼肿的,只有皇上心中早有盘算定数。 季敏晚了一步,已经赶到沈念一身边,闵子衿只觉得此人很是眼熟,一时半会儿居然没有认出来,眯了眯眼道:“沈少卿真是年少英雄,我这里的布防这样坚固,你只带了几个人?都说双手难敌四拳,沈少卿的武功再好,这里有五百余名官兵,难道你要以一敌百不成!” 说完,仰头叉腰大笑起来,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气活现,连带着季敏都看不下去,他用眼神询问出什么事情? 沈念一一字一句道:“季敏,你去告诉三皇子,请你过来看看,这位闵知府预备在此地大开杀戒,信口开河说要将所有预备离开的无辜百姓格杀勿论。” 他实在太过于镇定,却一句话绝杀了闵子衿,那笑声像是被人用重力握死在其脖子中,他惊慌失色的再次看向季敏:“你说什么,你说谁在这里!” 季敏当仁不让,这是三皇子的好时机,也是他的好时机,他有种预感,这桩大事做成,那么三皇子其他的不足之处都会被抹杀掉大半,以后但凡说到功劳,三皇子都足以抬头挺胸,将这件拿出来说事。 其他人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他必须要把握好,所以他根本不用犹疑到底是站在哪一边,沈念一的气场太过于强大,别说闵知府身后是站着五百个官兵,就是五千个也不管用,人数诸多,也要有合适的人领导,没准那个镇守边关的宁大将军回来,能够与沈少卿有的一拼,眼前这一位还是省省心才好。 “闵知府,三皇子偕同沈少卿一起来办此案,事先没有同闵知府打招呼,是我们礼数不周了,但是事出有因,实在紧迫,也望闵知府多多体谅。”季敏很是伶俐能干的一个人,说话也有分寸,“听沈少卿的意思,闵知府是不相信三皇子肯屈驾过来,无妨无妨的,我这就去请他过来,与闵知府当面对质才好。” 说着,他已经迈开腿,幅度很大,动作却很慢,就听得闵子衿的手一松,圣旨掉落在地,又手忙脚乱的要去捡拾,季敏回过头,对着蹲在地上的闵子衿叹口气道:“闵知府,你要我怎么传话再好,你也知道的,三皇子最为讲究这些,看不得有半点沾染皇室物件之举,闵知府却将圣旨投掷于地上,就算与沈少卿动气,也不该拿圣旨来出气。” “我没有,我没有,我怎么敢动圣旨!”闵子衿方才的那股子嚣张劲头被硬生生的雪霜倒灌,尽数扑灭,他双手颤颤巍巍的抱着圣旨,想要站起来,平起平坐的解释,方有些说服力,一双腿就是太不争气,蹬了两次,硬是没有站直的力气。 季敏歪过头来看着他的狼狈,还没打算放开他:“闵知府,这是要同三皇子三堂会审的架势,还是说以为我在这里大放厥词,三皇子根本还在府邸中休养,不曾来到这里,想想也是,好好的一个打谷场,居然被闵知府挪移他用,弄得民不聊生,哀声载道,这些很快都会被三皇子一一记录妥当,送到皇上面前的,也算是个闵知府的尽忠尽职一个交代。” 沈念一暗暗发笑,季敏这张嘴果然会说,有些话他倒是不太适合出口的,季敏一来是三皇子跟前的大管事,二来并非同朝为官,更加方便出口成章,只可怜闵子衿整个人活脱脱像是打摆子一样,簌簌发抖,至今都没有能够站起来。 “我们见着三皇子了,到底是皇家派头,岂是你这样的小人能够相比的!”被官兵压制住的人群中,爆发出一句响亮的话语。 “就是,我也见到了,那个气派,那个风度,皇上派三皇子来就是要抓这个贪官的,一定是,他平日里除了拿捏好处,还做了什么!根本就不配做一方父母官!” “三皇子来得正好,将他的罪行都告诉皇上,我们愿意作证!” “对,对!我们愿意作证的,他那些烂账,早该有人来查处查处了。” 此起彼伏,一颗石子激起千层浪,根本没有停歇,沈念一也不加以阻止,百姓的嘴,从来不是用强兵利器可以封锁的,这个道理,他很早以前就明白,越是压制,越是反弹的厉害,闵子衿的官途怕是要折损在此处了。 那边的寅丰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他居然站起身来问道:“你们中谁识字的?” 有个中年男子站出来道:“回三皇子的话,我是村里的秀才,不算学富五车,也可以写写画画的。” “很好,就是你过来顶替我,给剩下这些人继续登记,我去那边看看出了什么事情?”寅丰将手中的笔递过去,见那人垂眼不动弹,又往前送了送,“想什么呢,后头还有这么多人等着,你倒是快些。” 中年男子赶紧双手接过笔来:“三皇子放心,我定会书写整齐,一字不漏的。” “这些小事情都做不好,就不配挂着秀才的头衔了。”寅丰难得觉着自己潇洒自如,他仿佛有些能够体会到沈念一做人处事的态度,没有耽搁,往那边人多的地方而去。 尚未走近,就听到那些百姓在喊他的名字,每一句都是赞美之词,让他听得身心舒畅,恨不得说不要皇上的赏赐都行,只求多听几句相同的话。 “三皇子来了,三皇子来了,大家快些让开,不要拦着三皇子的路。”有人眼尖,见他逐步走近,又知道他好似不喜欢同外人接触,赶紧的发话出来。 寅丰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不过双颊处不知是兴奋还是有些疲累,浮出两片血色,他走得不快,人没有到跟前,已经开了口道:“季敏,你这是在磨蹭什么,这些人明明都已经登陆过了,怎么还不放行?” 闵子衿当然听得出三皇子的声音,知道自己这一步是走到了愚蠢的顶端,这一下,别说治理疫情有功了,连带着得罪了三皇子,他也明白三皇子这人心胸不宽,得罪的,必然会得加倍回以颜色,他只想着用圣旨来压一压沈念一,却将自己的前程给一起赔了进去。 季敏回到寅丰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又指着好不容易才站直的闵子衿,然后再指指那边骚动尚未平息的人群,寅丰一双眉缓缓竖起来:“你是说,闵知府方才放言,要杀了这些人?” “是,他说的是格杀勿论。”季敏垂着双手回道。 “那你有没有告诉他,我在此地镇守,是奉了皇上的口谕?”寅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里可是天都城的远郊,又不是什么穷山僻壤的,这些百姓何罪之有,说杀就杀,算什么! “说了,都说了,沈大人先说的,他还是不肯退让,甚至威胁沈大人,说他有五百个官兵,看架势是想要将沈大人都一并拿下才肯罢休。”季敏说的话,次序略微有些调动,却的确都是从闵子衿的嘴巴里说出来的。 “他,他居然还敢动沈少卿!”寅丰没好气的瞪了闵子衿一眼,他是没有将一个区区的知府放在眼中的,但是这个知府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当面要与沈念一为敌,这个已经不能用愚蠢两字来形容,简直就是找死。 “三皇子,你听我解释,你且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我是不知道三皇子在此处。”闵子衿连哭带嚎的喊道,“我真的是不知道。” “不知道才更能显得出你的歹意,不知道就能够枉杀无辜了?”寅丰简直觉得与此人说话是浪费时间,七窍不通,“沈少卿,方才我们进来的时候,不是遇见一位将军,请他过来商议,我看这些病人有的病情颇重,不方便自己回去,看看能不能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第三百五十五章:一丘之貉 那些官兵也是见风使舵,来了个头衔更大的,自然就不再听从闵知府的话,再说看闵知府的样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了,哪里还有能耐对付别人。 沈念一没想到三皇子比他想得更加周全,连连点头道:“三皇子的话极是,你们哪个去将高将军请来?” 有人自告奋勇,抢着这个功劳就去,高将军怕是早早就在等这出戏唱完,也很清楚闵子衿手中根本没有胜算的把握,他有些不喜闵子衿用以往的人情来胁迫他带兵过来,等于是越级,瞒着皇上动用兵权,巴不得有人出来好好治他。 当然,他又不想来一个多嘴多舌的,以免到时候将他一并牵连进去,得不偿失,因此遇到沈念一以后,十分的满意,沈少卿这个人素来喜欢做事远远多过喜欢说话,就算知道些小小的纰漏,也绝对不会将他往皇上面前告状的。 于是,他先卖了个人情,将一行人放行,见到其中还有三皇子,他就更加确定今天这一场较量,闵子衿必输无疑。 从头到尾,闵子衿都躲在屋中吃香喝辣,根本没有出来有所担当,他知道闵子衿也害怕疫情传播,所以就像是只缩头乌龟一般,成天还指派他做东做西,所以当闵子衿问他来的是何人时,他只说是沈念一,又问可曾带了圣旨之类,他立时摇头道,这些都没有,还是托了他的人情才给放行,如果有圣旨,怕是早就拿出来示人了。 闵子衿觉得这个解释非常合理,边啃着一只油汪汪的鸡腿,边恨声道:“此人专爱管闲事,非但数次坏我的事,还让我看他的脸色,今天我也要让他瞧瞧,我也不是那么好惹的,只身前来,他还真有这个胆子,不过也对,他没有想过,你带了这么多的官兵在协助于我。有他好看!” 闵子衿不说这句话,他大概还不会再从后面加把劲推动一下,他立时建议道,谁都知道沈少卿的武功名满天下,既然要与其面对面的讨伐,必须要多带点人手。 眼见着闵子衿洋洋得意的带着大队的官兵扬长而去,他在方才其坐过的那张桌子边,缓缓的也坐了下来,拿过一个空杯,为自己斟一杯酒,自言自语道:“你成天躲在这里过舒舒服服的日子,却让我与兄弟们在外提心吊胆,你害怕瘟疫,我们就不怕了?你太把自己当人,也太不把我们当人了。” 他才喝过两杯,已经有手下人,匆匆忙忙进来,他站起身,知道是事情已经有了定数,果然得到的消息与进展都与他预算的相差无几,再加上三皇子的话语中,用的是请他过去商议,很明显就没有将他与闵子衿规为一丘之貉,而是想要启用他的意思。 他忙不迭的出来,三皇子背着双手站在人群中间,与方才所见到的模样,又略有不同,他也顾不得细想这些,上前询问道:“不知三皇子要属下做些什么?” 寅丰显然是心情大好:“高将军来得正好,我在同沈少卿商议,说要送这些人回去。” 高将军吃了一惊道:“要送他们回去,是三皇子的主意,还是皇上的?” “是沈少卿的主意,我觉得很好很合适。”寅丰看看高将军的样子,“沈少卿说过,这次绝对不是疫情,不过是被坏人在水源中下了毒,就是要我们内乱,你还不相信沈少卿的决断吗?” “相信,沈少卿做事果断,再加上有三皇子把关,必然是事倍功半的。”高将军听到不是疫情也是松了口气的。 “我看这些人,也实属可怜,本来中毒就伤身,再加上被不明就里的压到这里来,受了好些惊吓,所以应允他们暂且回家中去休息,这里的人实在太多,要是有人撑不住得了其他的病,反而成了人为的疫情,才是真正要命的。” 寅丰说得很顺溜,既然此地有五百官兵,那么就让官兵护送,分成小队,十个病人为一队,让四名官兵跟随,要是途中有人走不动,也好有个年轻力壮的出来扶持扶持,那些妇孺老人更加需要有人帮一把,这样一来,也算是将好事做到底了。 “不,也还没有真的到底,等到那解毒的药剂出来,才真正是为百姓做了一桩大好事。”寅丰眼睛发亮,唇角含笑道,“当然,我回去向父皇禀明时,也不会拉下高将军的功劳。” 季敏又适时凑过来说了两句话,寅丰点点头,接着说道:“我也不会同父皇提及你被闵子衿要挟的事情,只说是他强行令你行事,你迫于他手中的圣旨,不得不听命于他。” 高将军心口的那块大石彻底落地,连声应道:“三皇子说的极是,我立时就安排下去,务必将所有的病人全部安全送回家。” “对,还有最好与他们说出、的地址逐一核对,确认,以确保那些解毒药可以顺利送到。”寅丰说的这几句,分明都是季敏在教授于他,不过话是真的说到点子上头,任凭是谁听了都要赞许两声的。 高将军一个转身,指着已经没有威胁的闵子衿问道:“那么这个人,三皇子预备如何处置?” “将他手中的圣旨夺下,先关押起来,让皇上决定如何处置,百姓们说得对,这样的人根本不配身为父母官!”寅丰实在看闵子衿不顺眼,只听到季敏那几句话,是不是太不把他这个皇子放在眼中了,居然明明知晓他在此地,还大言不惭,他冷冷哼了一声,既然如此,那么就定然要其好看! 高将军办事效率很快,先点了五十个精兵出来,将已经等候良久的第一批人送走。 打谷场中一下子走了百多人,好似都空闲出来不少,唐楚柔替那个胳膊划伤的孩子包扎完毕,总算是有时间靠在一边,坐下来喝口水,她抬起头来,郑容和也正好在望向她这里,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一触,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的样子憔悴凌乱,他却觉得依然清秀娟丽,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好看,只是不知那些在她一双纤手底下走过的病人可知道她的本职是个仵作,要是说破了,大概又有不少人要怕得不会说话了。 吴卓义也忙停下来,走过来,在她的身边一尺距离处坐下来,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那样子也够疲累的,唐楚柔也回了一句,两个人就再没有交谈,吴卓义更是那边身体歪过去,好似已经瞌睡到极点,直接入眠了。 唐楚柔喝完手中的清水,抹一下嘴角站起来,向着郑容和走过来,没有多余的话,轻手轻脚的站在他的右侧,低头看他写字,她见过他开药方,龙飞凤舞的潦草,没想到正儿八经书写的时候,字体格外端正大气。 抬起头来,看一眼,至少还有百多人的队伍,她轻声道:“想一想,幸好不是瘟疫。” “是,幸好不是瘟疫。”郑容和嘴唇咧出点笑容,“就算是瘟疫,我也会来的。” “我知道。”唐楚柔格外的温柔,“你的胆子其实比谁都大。” “这话,我可不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论胆子大,我没敢同你比。”郑容和老老实实的答道,大理寺的仵作,不知见过多少尸体,有些已经腐烂败坏到极点,他看的病人,就算病情再重,至少还是有口气在的活人。 唐楚柔笑得眼睛宛如新月:“我没有告诉大家。” “是不该告诉,免得吓坏小孩子。”郑容和正正经经的答道。 唐楚柔用手拂过鬓角的碎发,声音更低,大概只有他们彼此能够听见:“真正比在大理寺还累,主要是在你们出现前,我以为没有盼头了,我害怕看着那些孩子,不能挽回性命,在我面前咽气。” 郑容和手中的笔一抖,墨汁掉下来,印在纸张的一角,面前站着的是个丰满的妇人,一双眼看看他,又看看唐楚柔,忽而笑道:“两位大夫是一对儿的吧?” 她身后立时有人起劲的探出身体来问道:“大婶,你怎么看出来的?” 妇人拍拍胸口道:“我在自家村里也给七八对做过媒了,这男女之间有情无情,还不是一眼就能看出分晓,你们看看这一对多么般配,真正是郎才女貌。” 后面立时七嘴八舌的有人附和赞同,又问他们几时办喜事,要是赶得上,都要去讨杯喜酒来喝的。 唐楚柔胆子大,脸面却薄,一下子飞了红晕,也不辩解,也不推托,只草草说一句:“那你先忙着,我去看看那边还有没有要我帮忙的病人。” 郑容和呆头鹅一样,只会拿着笔笑,那个妇人补了一句道:“你放心,她心里头必然是有你的,否则怎么会脸红,要是不喜欢早就动气反驳了。” “我知道。”郑容和胸口仿佛涌出甘甜泉眼,流淌过全身,“我不逼着她,水到渠成就好。”那妇人笑着低下头来,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这一次换到郑容和脸红,那边还有人起哄叫好的。 第三百五十六章:不请之请 沈念一抽眼往这边多看一眼,高将军探头探脑道:“这些人还真是,那么快就恢复大半了。” “那才是好事。”沈念一见唐楚柔躲开的架势,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他半阖眼,却浮现出孙世宁的笑容来,手指在半空中隐隐抓了一下,他知道思念像是不能抵挡的潮,已经快将他淹没。 接下来的进程出人意料的顺畅,好似经过了一场坎坷,剩下的都是顺风顺水了,除去三十余名不想离开的,剩下都安妥送回,郑容和与十多个大夫一起埋头研制,已经知道是何种毒性,要解开也不算难。 沈念一回到宫中复命,功劳一概都推在三皇子头上,寅丰居然很是谦和,没有大包大揽下所有,将其他参与的人员逐个夸赞过来,包括那位高将军,甚至还有大理寺与刑部的两位仵作,又说城中的这些大夫同样功不可没。 皇上静静听他说话,末了,寅丰加了一句:“父皇,我想到一句俏皮话,高手自在民间,那些大夫比起太医院的太医丝毫不见逊色,而且付出良多,又不计较回报。” “其中可有一名大夫姓郑?”皇上抬起眼问道。 “有,郑容和大夫,最是出色的,医术高超,品行又极好,他还答应要帮我治疗不足之症,当然还是要等到这次的事情尽数打理周全,不急在一时。”寅丰边说边小心翼翼观察皇上的神情,见其神情祥和,嘴角微有笑容,知道这些话都说对了。 “这位郑大夫是很好,你以后与他多多相处。”皇上点点头道,随即启口嘉奖,凡是出力的都有重赏,所有因为此事中毒的城中百姓,每人另外增发五贯钱,至于闵知府,皇上冷笑一声,“自作孽不可活,交由刑部处置!” 寅丰奔波一场,站得时间又长,有些晃悠,皇上也看出来了:“你这次做得很好,朕当日将季敏指派给你,也是看他行事稳重,头脑灵活身手好,如今看来,确是没有指错人,你倒是经历一事,长大了许多,朕心中甚是宽慰,现今你二哥发配遥远,六弟又禁在夹圈道中,朕手边也只有你了。” 皇上微微笑道:“寅丰,你说朕此次赏赐你什么才好?” 沈念一从旁观察,觉得皇上这句问话,大有深意,一个皇子该有的都有了,皇上却问他想要什么,这一步走得好是妙招,走错了,前头的大功劳都尽数被抹杀掉,很是苛刻的选择。 没想到,寅丰一点为难的样子也没有,往后退半步,忽然双膝落地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皇上淡笑道:“你这是要做什么,且起来说话。” “父皇既然问我要什么赏赐,我有个胆大的念头,想要说出来。”寅丰没有抬起头,低声答道。 “你应该知道是不该说的话,为什么要坚持?”皇上低下头来看着他,倒是没有恼怒的意思,还有些耐心,“如果朕不让你说,你会不会放弃?” “父皇,六弟虽然生性顽劣,但是关在夹圈道这些日子着实可怜,他自小锦衣玉食,生母又过世的早,我身边还有父皇指派的季敏,他身边连个能够说话的人都没有,那夹圈道中的宫人,见他落难,哪里又去服侍尽心尽职,想必就是敷衍了事,就算他年少不知事,做了让父皇生气的事情,关也关了这么许久,早就抵消了,父皇也该气平了。” 皇上始终没有发话,既无否定也没有肯定,只是伸出手来,在寅丰的后脖颈轻轻拍了两下:“你先起来吧。” “父皇,六弟有过,也是做兄长的没有教好他,不如……”寅丰咬了咬牙道,“不如将我一起关进夹圈道,让我去陪着他!” 皇上不怒反笑道:“这番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季敏教你的?” 寅丰一怔,倒是老老实实答道:“我是想让父皇饶了六弟,季敏说趁这个机会开口最好,一功抵一过,想来能够事半功倍。” “他越来越会算计。”这一句不像是褒奖的话,要是季敏在场,想必是要出一身冷汗了,“朕将寅迄放出来,对你有什么好处?” 寅丰觉得皇上压制住他的那只手,力气逐渐加大,渐渐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来,他想到沈念一所言,皇上正当盛年,哪里容得别人觊觎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知道这是一句实话,又知道沈念一就在旁边,尽管没有开口,皇上当着其面,绝对不会做出迁怒的举动,反而放下心来。 皇上揣测的极准,这些话都是季敏冥思苦想出来,教会他应答的技巧,又设想了皇上会问什么做出何种反应,居然大部分都让季敏给猜对了,不过他也算反应得快,这个问题是先前没有的,他却知道该怎么回答。 “为自己弟弟求情,我要什么好处,如果一定要的话,我知道父皇也希望我们兄弟和睦,相互扶持。”寅丰后背的那股压力缓缓的被收回,他肩膀处一轻,知道皇上已经相信了他的话,心里头也松开了。 “朕没有想到。”皇上微微笑道,“你会为寅迄求情,你说的很好,朕很欣慰。” 寅丰见到皇上的手,伸到他的面前,示意他握住站起来,这一次,他没有犹疑,接着那股大力,起身站直,皇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道:“你自幼身体不好,朕想着你能够平安长大就是天大的福气,所以一贯不对你有所强求,你平时闭门不出,又喜欢那些佛门之法,当日朕还与太后笑言,这个孩子怕是以后要出家去的。” “很好,很好,你先回去,朕与沈爱卿还有些话要说。”皇上保持着那个和蔼的笑容,直到寅丰行过礼,退出御书房,才一点点收敛起来,“沈爱卿的涵养功夫越来越好,朕这个儿子演了一场好戏,你都看在眼中,却不出声,是何道理?” “皇上愿意相信的话,也算是一段佳话。”沈念一轻声答道。 “如果朕不愿意呢?” “皇上不愿意的话,就不会说出方才那些话。”沈念一洞察秋毫,也不避讳在皇上面前非要惺惺作态,一派实话实说的姿态。 “虽然,朕知道那些话说得有些冠冕堂皇,刻意让朕听了高兴的,不过朕还是真的高兴了,朕的子嗣不多,这三子的年纪倒是相仿,然而待到长大成年,越是相仿越是容易出事了。” 三个人年纪相仿,生母又已经都不在世,所以平起平坐,视对方为最强劲的对手,只要除去另外两人,势必会出现一个新的帝王,所以,寅丰才会设了那样一个局,将寅容给引进去,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皇上明晓得如此,却假借寅丰之手,将寅容从云端拉扯下来,摔落在地,狼狈不堪,却也探知到了寅丰的用心,所以那日才会发出感叹,三个儿子都不是良才,与他赏识的沈念一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三位皇子年纪尚轻,皇上又正值盛年,只要精心栽培磨炼,未必不是可塑之才,微臣此次与三皇子同往同行,觉得三皇子是个聪明人。” “太聪明了点。”皇上不置可否,嘴角翘翘,又不像是在笑,“你是真心觉得他尚可磨炼?” “每个人都可以磨炼成形,只要有那个心,那个毅力,如果生来就愚钝,那么就真的一筹莫展了。” “要是朕说,让你辅佐三皇子呢?” “微臣没有季敏那么好的耐心。” “那么,你又如何看待季敏?” “行事大气,武功头脑都可以,而且非常隐忍,最是适合在皇子身边,且不说三皇子平日对他的态度,关键之后,还是很听他的话,这一点十分的重要。” “看看,看看,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沈爱卿的耳目,那你也知道寅丰说的那些话,都是季敏教的了。” “皇上知道就好,微臣知不知道其实不是太重要。” 皇上朗朗而笑道:“也只有你敢这样对朕说话,朕还就喜欢你这样说话,那边的解毒药进展如何了?” “郑容和的意思是最多两天内,必然会调配出第一批成品。” “安全可靠吗?” “孙世宁也中了相同的毒,当时人事不省,微臣用来救她的药丸,正是郑容和亲手调制出的解毒丸,他不过是想用更加简单的药物,大面积做出解药来,安全又有保障。”沈念一想一想还是说道,“皇上,据郑容和所言,次毒与当年宫中谈之色变的屈钩同出一门。” 皇上的脸色变了变,强笑道:“屈钩已经多年不曾出现,恐怕只是毒性相仿。” “微臣怀疑,这是西树人在搞鬼。” “西树人一向胆小怕事,不似舜天国那么强盗行径,他们无缘无故的,为何要做出这样的恶行,要是被我们抓住了证据,朕不会让他们好过的。”皇上摇摇头道,“那么,沈爱卿可有真凭实据?” 第三百五十七章:妇复何求 “目前,尚且没有。” “等到掌握了证据,再及时告知于朕。”皇上目光猛地直视过来,“朕问过了寅丰,倒是也要问问你,这件大事过后,你功劳又要多添一笔,你说朕嘉奖你什么才好?” 沈念一早预料到皇上有次一问,他胸有成竹,微微笑道:“微臣想请假数日。” “做什么去?” “微臣与孙家长女的婚事,拖得时间够长久,微臣总是放不下手中的公务,但是也不能让她等的没完没了,所以微臣想要迎娶孙世宁过门!”沈念一眼见着皇上做出个惊诧的表情,轻轻笑道,“微臣的双亲不在城中,皇上又说他们绝对无碍,而世宁的双亲俱不在人世,所以微臣要找个体面的长辈,操持婚事。” “沈爱卿想必心中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皇上笑眯眯道,“你双亲是不在家中,你不是还有个师父在山里头?” “山高水远,微臣怕夜长梦多。”沈念一认真答道。 “夜长梦多,难不成还有其他人来抢沈爱卿的小娘子?” 沈念一但笑不语,要是都说破了,那就太没意思了。 皇上见再问不出其他的,轻咳一声道:“沈爱卿的意思,不会是让朕来主婚吧?” “微臣可不敢有这样的念头。”沈念一低声道。 “那么,就是让朕给你物色个合适的人选了?上一回,太后见到她,是赞不绝口,但是太后的辈分摆在那儿,实在不太适宜,这样可好,让林贵妃替你主婚,她对这些事情也特别懂行,到时候,定能让孙家姑娘风风光光的嫁过来。” 沈念一想一想,点头道:“那么微臣就先谢过皇上了。” “虽然太后不能替你们主婚,礼数却要周全,到时候让太后置办一份陪嫁,替你送到孙家去,她那边是个不懂事的继母操持,不能太寒酸,委屈了你们两个人。”皇上又道,“沈爱卿选个黄道吉日即可。” “下个月初十便是黄道吉日。”沈念一还真是应对周全,“微臣已经看过黄历。” “那就下个月初十,算起来也不过二十余日,这嫁衣嫁妆都要连夜赶制才可。” “微臣不想过于声张,从简即可,请林贵妃主婚,是不想让世宁觉得过于草率,其他的,她也不会在意,身外之物的好歹不过是一时的喜好。” “不行,不行,你身为朝中官员,官拜四品,婚事岂可儿戏,朕既然答应了你,定然会嘱咐林贵妃尽心尽力,你不必牵挂,回去同孙姑娘报个信,告诉她这个好消息便是。”皇上挥挥手道,“想走就快些,朕看出来了,你人还在这里,一颗心早就飞出去了。” 沈念一行礼要退身,皇上又喊住他道:“婚事归婚事操办,解毒药不能怠慢,说了两天的,朕等着好消息,还有你说的西数国奸细,大理寺派出人手,将所有在城中走动的西树人全部监控起来,有一点风水草动都不能放过。” “微臣领命。”沈念一从宫中出来,先去的还是正安堂,既然皇上已经应允,他不急在一时,且将投毒案尽数解决好,才能安安心心的迎娶孙世宁。 正安堂中好生热闹,蜻蜓忙着斟茶倒水,见沈念一跨步而入,赶紧迎上来,喜滋滋道:”沈大人来了,沈大人请坐?” “你们先生呢?” “唐姑娘才来,先生领着唐姑娘在那儿试药呢。”蜻蜓冲着门那边招招手道,“凌哥儿,沈大人来了,你来见见人。” 沈念一倒是诧异,这才几天光景,肖凌同蜻蜓已经走得这般亲近了?再乍一眼看去,肖凌穿着与蜻蜓一式一样的衣裤,干干净净的,更显得眉清目秀,他的笑容不似以往的刻薄,反而有点腼腆:“沈大人,小叶好吗?” “他很好,在那边学着做账,没想到他喜欢这个,教他的人说他对数字有些天分,记性也好。”沈念一预备着等小叶再有长进,就请在孙家常驻的柳鹿林再来教导。 “他也是有些福气的,遇上沈大人这样的好人。”肖凌低着头,那种不满于世的情绪,居然尽数的消褪了,就像是河岸边蜂拥而来的潮水,退走后,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若非沈念一从他装作乞儿起始,就亲眼目睹,几乎要以为这就是他的本貌。 蜻蜓走到他身边道:“凌哥儿帮了我许多忙,先生被带走,都是他在料理,还去买了新的桌椅,打扫了屋子前后,我的一条腿扭了,又担心先生回不来,偷偷哭了两场,他坐在床沿同我说,先生这么好的性子,定然会得否极泰来的。” 都是不大的事情,沈念一听得却用心:“那么,肖凌是预备留下来了?” “沈大人,若是一辈子都找不到真正害我养父一家的凶手,养父会不会托梦责怪我?”肖凌居然问出这样的话。 难得沈念一还正经回道:“你已经尽力,若是有机会最好,若是当真寻不到,也是我们这些人查案不力,无论如何都不能算在你的身上。” 肖凌揉了揉鼻子,笑起来道:“难怪孙姑娘眼中只有沈大人,这样有担当,妇复何求。” 说完就干脆利落的转身去后院继续煎药,他的身体亏损过,走路的时候,样子有些扭,但是他不在意,这里的其他人也不会在意,沈念一知道,肖凌过来说话,是真的肯放下过去,甚至放下对孙世宁的那一点少年情怀。 郑容和听闻他来,从内屋出来:“老沈,快要大功告成,另几位正在埋头苦干,最迟在今晚,就能将第一批的百多份提炼出来。” “皇上才问起,我说两日。” “有些余地那是最好的。”郑容和整张脸孔都似会发光一样,“我走的时候,正安堂里乱七八糟的,没想到回来的时候,都换好新的了,那个肖凌很是能干,他说想要留下来,我以为会收个小叶那样的小学徒,没想到会是他。” “你应付的过来吗?”沈念一知道肖凌的过去,与郑容和有些相似,所以他想要伸手拉这个少年一把,不遗余力。 “你不知道多听话多勤勉,说什么都只需要一次,比蜻蜓开始的时候好太多,他的身体有种本能,适应各种药性,他说没准以前神农尝百草,他也敢做相同的事情。”郑容和笑得很温和,“我劝说他最好别这么做,好不容易费了大工夫将人给救回来的,我可不想功亏一篑。” “小唐也在这里?”沈念一轻声问道。 “是,她忽然变得亲近许多。”郑容和又开始腼腆起来,以前不特意招呼唐楚柔从来不会在正安堂出现,一来大理寺里头也忙,二来两个人的话都不多,私底下见到反而显得尴尬,但是从打谷场回来以后,她居然让人捎话来,说要过来看看解毒药。 郑容和自然是满口答应的,暗地里还骂了自己几句,在打谷场见着她与吴卓义说几句话,就胡思乱想,明明在小唐眼中,对他才格外不同,否则的话,她为何要站在他肩膀上,随便哪个有武功的小子不能站。 唐楚柔方才过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肩膀痛不痛?” “还好。”肯定也是有点分量的,要是直接说不痛,才像是假话。 “你这人就是老实。”唐楚柔浅笑着走进来,穿一件粉绿的荷叶裙,郑容和偷偷多看几眼,觉得她穿这种素淡的颜色,分外好看,“解毒药已经差不多了?” “是,今天晚上,你过来看看,那几个人已经都混熟了,我平时甚少与同行联系,没想到说起话来这么投机。”总共有三十多名大夫,肯留下的不过是八九人,待得一天过后,又走了三个,这会儿不过五个人,再加上他。 唐楚柔很配合的走在他身后,人多在场,两个人更加随意,才隔了一炷香时间,沈念一又来了,郑容和迫不及待想将好消息告诉他。 沈念一的笑容同样很柔和:“老郑,我也有个好消息要先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皇上又大肆嘉奖了,还是要给你升为正职?”郑容和对这些一贯不上心,却知道那位秦思冉秦正卿不干正事,替老友惋惜。 “当然不会是这些,我方才同皇上说,我要迎娶世宁,皇上已经答应让林贵妃替我们主婚了。”沈念一笑了笑,才和悦说道,“一直想等我家中那两位回来,谁晓得一去就没个音讯,如今更是搭进深山中去了,音讯全无,照理说,我该心急如焚的跑上千里去寻找双亲,我却有种预感,他们俩人好端端的在某一处,只是与外头断了一时的联系,若是被外人知道,又要说我冷血,不顾亲情了。” “你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你同孙姑娘的婚事,拖延有段日子,感情这么好,同甘又共苦过,她在孙家各种不如意,你体恤她,是该早些接她出来,她是姑娘家不好意思先开口罢了。”郑容和说得还头头是道的,“这才是个大喜讯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点到为止 “以前不见你那么会说话。”沈念一和颜悦色道。 “以前是以前,我现在开窍了。”郑容和居然伸手推了他一把,“你从宫里头出来,是不是就直接来了这里,真正是比我还要榆木脑袋,这样好的消息,怎么着也应该到孙府去,告诉孙姑娘,好让她安心,她双亲皆无,没有明着说,不代表没有期盼,沈大人,沈少卿,你是朝廷中的济济人才,却不是个会顾家的。” “你说的极是,非但是过去,便是真的成了亲,我也不能完全顾家。”沈念一此时流露出来的笑容中略有无奈,“世宁如你所说,不是会刻意强求的人,我只怕会得辜负她良多。” “还磨蹭什么,快去快去。”郑容和还在继续推搡他。 他关照几句话,叮嘱千万不能误了解毒药的日子,才匆匆而去。 正安堂里孙家不远,两扇大门敞开着,似乎才有客人来到,沈念一见着有人进出,反而不能越墙而入,看门的当然是识得他,陪着笑脸道:“沈大人来了?大姑娘没有出门,里面请,里面请。” 沈念一留意到孙家门前停着三辆马车,都是外租的那种,两匹马拉的大车,里面装着好些物什,也不知道是何门道,才刚跨门而入,就听得有人唤他:“沈少卿,请留步。” 声音很是熟悉,他一转身,真是见到熟人,从最后一辆马车上下来的宫女,正是长春宫的甘草,他顿时知道是所为何事了,甘草见到他,很是高兴:“太后得了好消息,在向皇上埋怨,说你得了这样大的好消息,如何没有到长春宫来走一遭,急急忙忙的让内务筹备了这些先送过来,没想到却比沈少卿还早了一步。” “太后老人家何须这样客气。”沈念一只觉得宫中之人做起事来,神速的麻利,赶都赶不上。 甘草衣袖遮着嘴笑道:“才不是客气,太后可说了,要让孙姑娘好好管教着沈少卿,要不是太后正好听闻消息,让其他人赶了先,她老人家的脸面又该往哪里放。” 沈念一低下头来笑笑:“后宫中,还不是太后老人家说了算的,她不动,谁人又敢动。” 这句话才说到甘草心眼里头去了,连连点头道:“我一定会将沈少卿的话转达给太后老人家的,她听了会欢喜,就不会责怪了。” 甘草加紧几步,走到他身边的台阶处:“不过太后也说了,孙姑娘虽说家中是皇商的身份背景,毕竟还是个百姓人家,所以特意外雇了马车,没有动用宫内的那些,生怕被有心人见到,议论纷纷,反而好事变坏事,让孙姑娘徒增烦恼。” “太后老人家想得周到。” “既然沈少卿在此处,那么就更加方便了,都不用我上前自报家门,我还不知道该不该受某些人的礼数。”甘草嘴角撇撇,都是打听清楚了才来的,知道孙世宁双亲皆无,家中只有不合心意的继母,和继母所生的弟妹,又知道继母对她不好,还险些将她送进大牢,“太后说,问问孙姑娘,外头有没有置业,实在不行,到时候从自己的院子里出嫁,免得有人从中挑事,好事多磨。” 长春宫里的几个大宫女,平日里温和有礼,沈念一却知道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试想能在太后身边服侍,见过的人多了,见过的事情也多了,能够坦然处之的,哪里是薛氏这样的女子能够比得上。 太后与孙世宁一见如故,怜她惜她,故而更加对这个继母不满,这次让甘草前来,一是送礼,二是明着要压压对方的威风,让其知道,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肆意欺辱的,不看看后面还有什么大人物撑着腰的。 “她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个性。”沈念一见那个看门的,在那儿偷偷听他们对话,一张脸都吓白了,扬声道,“还不去喊二夫人出来见客。” 看门的才算醒转过来,连跌带爬的滚进去通报,甘草还是站在台阶处:“我就站在这儿等着,等着那妇人出来见我。” 虽然是个宫女,太后身边的宫女又是格外不同,那些有品阶的官员见着了,也是客客气气的,生怕得罪,甘草很有些气场,双手往身后一背:“沈少卿要是想着先见见孙姑娘,只管先进去,这里让我一个人应付才更好的。” “那也好。”沈念一淡淡一笑道,“也别太吓坏了,毕竟还是顶着世宁长辈的头衔。” “沈少卿放心,点到为止。” 沈念一见她如此,明白是太后授意,他若是旁观反而不妥,所以及时避开些才好的,远远的已经见着薛氏跌跌撞撞的出来,没头苍蝇一样,他只当没见着,一个拐弯,往孙世宁住的小院而去。 才到院门口,一团红影扑出来,红桃的反应机敏,早知道是他走近,专门等着同他过招,才交手三五招,就听到孙世宁气定神闲道:“红桃,银耳羹放凉能够喝了。” 红桃来不及收势,一个后翻已经落回院中去,沈念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才说一物降一物,孙世宁没有武功,却完全能够降服得住红桃的个性,红桃对她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再没提要回山里去的话。 山里头的日子虽然自由自在,也格外清苦,红桃毕竟还是个女儿家,孙世宁对她照顾良多,同样颜色的红衣都做了七八套,料子都是上佳的,又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红桃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哪里还肯离开。 “还站在门口做什么,等着红桃吃完再继续打架不成?”孙世宁脆生生的一句话,带着丝丝笑意。 沈念一心口一片柔和,每次到了她的跟前,总觉得特别心神安定,他知道这才是他在等待着的女子,走进去,孙世宁坐在桌边,妙目清澈,笑吟吟看着他道:“城中的危机解除了?” “差不多了,只等老郑将最后的解毒药配制出来,就是明天的事儿,皇上发过话的,全力配合着,调动了好些人手,务必要彻底解决干净的。”沈念一在她的对面坐下来,冬青上来沏茶,他轻声道,“在御书房喝了太多茶水,给我倒杯白水就是。” “沈少卿这是嫌弃我们孙家的茶水不好了。”孙世宁飞了他一眼,心里头是真正欢喜的,他接手的案子,哪一件都不是小事,她与他越是亲近,越是担心重重,总提心吊胆着,生怕听到一丝坏消息。 这样的煎熬,她不过是独自默默承受,连冬青也不会告诉,因为从一开始起,她就明白他的身份,他是什么样的人,她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只因为那个人是他,不是任何一个人,是沈念一。 “不敢。”沈念一低声道,“御书房的茶越喝越苦,这是朝廷上下皆知的事儿。” “被皇上的一双眼盯着,所以好茶也发苦了?” “你看看,都不用我解释,你也能够想到。” 冬青过去扯红桃的衣袖:“我买了两尾鲜鱼,想做点鱼汤。” 红桃很识趣,撩了双手衣袖就去磨刀了,沈念一瞧着她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失笑道:“她再住下去,会不会把你吃穷了?” “那倒是还不至于。”孙世宁恨不得凑得近些,将他看得更加清楚,确认他平安无事,嘴唇动一动,毕竟羞怯,却还是忍住了。 沈念一何尝猜不出她的心思,要是说出心底里最深埋的部分,他想她想得心口发痛,见她一只手搭在桌子边沿,被他按住了,只是稍许用力,孙世宁已经被他拉进怀中,她嘤咛一声,脸孔贴住他的衣襟,听着那熟悉的心跳声,声音软的像是能够化开,“我一直一直在等着你。” “我知道,我知道。”沈念一本来进门就该先说正事,外头还有太后派来的宫女,不知道同薛氏说了些什么,但是见着她的人,闻到她淡淡的馨香,又觉得那些都不算正事,最最要紧的就是抱住她,让她感受到他的存在,知道他就在面前,不会离开。 俯下头去,嘴唇已经熟练寻到她的,甜香阵阵,淡粉盈盈,正是待人采撷的好风景,他近乎贪婪的吮吸住那不可思议的柔软,熟练的追逐到她的丁香舌,缠绵萦绕不肯放开。 孙世宁很是柔顺,她爱他敬他,也知道他真正是个正人君子,绝对不会逾越,只觉得浑身被他的独特清冽气息包围,这几天的相思煎熬,担惊受怕,纷纷瓦解开来,恨不得揉在他身上,再不得分开。 沈念一见她依然不知换气,小脸涨得绯红,鼻尖都出了薄汗,更加怜惜,嘴唇移到她的耳朵边,那精致的宛如贝壳的形状,被他轻含在口,细细品尝,她哆嗦下,又觉得痒,又觉得不知哪里需要挠一挠,幸而他没有刻意撩拨,轻轻放开她,低下头来细细看。 “世宁,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一好一坏,要我先听哪个?” “不,都是好消息。”沈念一忍不住又啄下她的唇角,“没有坏的。” 第三百五十九章:两个好消息 “你说便是,我听着。”孙世宁在他胸前拱来拱去,活脱脱像是只毛茸茸的小兽,无限依恋,不舍得离开,脸皮薄,又不敢正眼瞧他,两厢矛盾,格外惹人垂怜。 “第一宗,此次查案与那个闵子衿闵知府有关。”沈念一将在打谷场中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知,说到凶险处,孙世宁眼睛瞪得圆圆双手紧捏成全,他实在按捺不住心中柔情蜜意,不住偷香数次,才堪堪说完,“皇上已经将此人发配到刑部,我知道他是有些背景的,不过如今已经保不住他了。” “他是什么背景来历,这样的庸才,居然在知府位置上霸占多年?”孙世宁不是记恨的人,她甚至已经原谅了薛氏,却恨那个庸碌无能的知府,她幸而得到沈念一搭救,逃出生天,那么其他人呢,那些无辜的,被抓进大牢,受到酷刑被逼供被冤枉的人,却因为此人的贪念与愚钝而惨遭不幸。 “他的生母,是已经过世的皇后的奶母,虽然皇后因病过世多年,皇上与她也算鹣鲽情深,故此对闵子衿一直容忍,而且闵子衿这人也有些手段,欺上瞒下,大多数案子都是被他隐瞒极深,若非你的案子,我也是疏漏没有想到他会如此不择手段。”沈念一恨声道,“我说过,这个仇一定会帮你要回公道来,他是不得走出刑部了。” “这真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难道说另一件比这个更加叫人愉悦?”孙世宁笑着问道,“沈少卿还要在我面前卖关子,愿闻其详。” 沈念一贪她俏皮,在她鼻尖捏了下,她笑着要躲开,他哪里肯放手,单手就握住她双腕,背到其身后,由上而下的俯视她:“你方才喊我什么!” “沈少卿,沈大人。”她还不肯松口,笑声宛如银铃。 “胆子这样大,看我如何治你。“沈念一腾出另只手,往她腰间脖颈挠去,知道她敏感怕痒,最受不得这个,果然孙世宁扭着身子要挣扎,却如何挣扎得开,笑得停不下来,云鬓纷乱,领口微散,露出优美的线条和锁骨处的好风光。 他的眼眸暗沉,几乎不能才那乳白色的细腻肌肤处移开,眼底伸出慢慢渗出小簇的火苗,瞬时就可以点燃彼此。 “不敢了,不敢了,下次再不敢了。”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娇喘吁吁,胸口不住起伏,领口的美景更胜。 沈念一声音微微发哑道:“说清楚,下次不敢什么了?” “下次不敢得罪沈少卿了。”语声未落,她几乎一声尖叫,沈念一已经不轻不重的咬住她锁骨边的肌肤,入口滑腻芬芳,倒像是含了一口馥郁的花瓣儿,舍不得松口。 孙世宁在这样的热情下,已经情难自禁,口中喃喃道:“好哥哥,下次真不敢了,饶我这一回。”娇声软语,尤为勾人心魄。 沈念一暗暗叹口气,却没有进一步的举止,他生怕再继续下去,他这样心智坚定的人,都未必能够真正把持的住,特别是在知晓她即将要过门,很快成为他的正妻之后,他不能伤害到她,哪怕是一丝半点的意外。 “再喊一声。”他伏在那里,一动不动,炙热的呼吸喷在她露在外头的肌肤处,一下一下,“你再喊我一声好听的,我就放过你。” 孙世宁觉得被他气息沾染到的部位,随时能够炽热燃烧起来,知道要是再往前走一步,就会得无法控制,若非他收敛住,她根本不能抵抗,这一次格外温柔,格外细腻,声音如同耳语,就趴在他耳边缱绻无限:“好哥哥,以后我只听你的话,好不好?” “好。”沈念一也是在竭力平复自己的心跳,就算是大敌当前,真让他以一敌百,他都没有这样紧张过,明晓得甘草教训过薛氏,随时随地会过来这边,他绝对不能让孙世宁留给其不好的印象。 毕竟她还没有出阁,名声格外重要,她肯舍得起那些,不管不顾的跟着他出去协助办案,已经难能可贵,他如何能够再仗着她的柔情,而得寸进尺,否则岂非成了不值一晒的小人。 “你还没有告诉我,另个好消息是什么?”孙世宁的言语被无形拉扯成细丝一般,轻轻软软的钻进他的耳中,“我还等着听的。” “我向皇上讨了个明确的话。”沈念一的话没有说完,没有来得及说完,外头忽然人声鼎沸,好似整个孙家的人全部都聚集过来,他知道要糟糕,赶紧一个挺身站起来,不忘记将孙世宁扶起,她双腿软软,根本站不直。 沈念一定睛看来,她头发蓬乱,双眸濛濛,脸上更是有些不合时宜的粉晕,保不齐那些要进屋来的人不会看出端倪,他低声道:“快喊冬青进来。” 孙世宁有些手足无措,奈何身子不听话,软绵绵的喊了一声冬青,冬青倒是耳朵尖,赶紧的进来一看,脸孔也跟着红红的:“姑娘,好像二夫人来了,还带了好些下人,不知为何?” 沈念一连忙将孙世宁往冬青怀中一推道:“带她下去换件衣衫,梳个头,再打盆凉水洗脸。” 冬青也不是完全不懂男女之事,拉住孙世宁的手往里头去:“劳驾沈大人拦一拦。” “给她挑身素淡颜色的。”沈念一端坐下来,不知红桃还躲在灶房吃什么,不要过来凑热闹才好。 薛氏已经拍门往里走,人未到,嗓门先给扯开了:“恭喜大姑娘,贺喜大姑娘,这样大的好事,怎么也不同家里头人说,我好歹也是你半个母亲,还有你的弟弟妹妹,以后可就仰仗姐姐了。” 她大概没料得沈念一就在屋中,收势不及,差点在他面前左脚踩右脚,摔个大跟头,沈念一也不想见她再出丑,衣袖拂过,将她的身体稳住。 薛氏脸上的笑容尴尬:“沈大人,原来沈大人也在这里的。” “这是沈大人与孙姑娘的大事,他为何不能在这里!”甘草就在薛氏身后,不冷不热的呛了一句。 薛氏知道她的身份,那是宫中来的人,是太后老人家身边的宫女,真是拔下根汗毛都要比她的腰粗,哪里是得罪的起的主儿,暗暗咬了牙,无论这位怎么冷嘲热讽,她统统都忍气吞声,当成是好话来听。 前几日,她在世盈面前还说其此事,说倒:“你姐姐同那个大官走得近,同进同出的,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要是那人肯应了婚事,也便罢了,要是不过拿你姐姐当个玩耍,凑个新鲜,看你姐姐以后还怎么嫁的出去!” 世盈却不以为然回道:“那位沈大人与姐姐两情相悦,必然能够成正果的。” 薛氏双手抱在胸前,一只脚翘着抖动,不住冷笑道:“这都遇到多久了,就没有听人家提起过,这拖来拖去的是为什么,是等着新鲜劲头过去,就不理不睬了,到时候,想哭都没个地方诉苦去。” 世盈自己的婚事不成,还当真艳羡大姐的这门好亲事,大姐明的暗的也帮过她不少,她已经不愿意陪着母亲在背后说大姐的坏话,就不再搭话,寻了个借口,说是瞌睡,就匆匆遁走了。 薛氏指着她背影骂道:“真是养来养去都是白眼狼,她给你什么好处了,能比得上你亲生娘亲含辛茹苦将你拉扯到大吗,这会儿就胳膊肘往外拐了,回头她要真的寻着金主,你大概连我都不认,直接涎着脸就跟了她去算了,也好过我平白无故在这里受这些闲气!” 结果,世盈回到房中,扑在被子里狠狠哭了一场,还是她的贴身丫环来找冬青诉苦,让世宁知道了,世宁也不多话,让冬青将小院中种的芍药剪了一束,给世盈留着插瓶。 世盈见着那粉白粉红的花朵儿,知道大姐的意思,才慢慢收了哭声,抽抽搭搭的起身,亲手将花都插好了,坐在床沿,看了半宿才肯入睡。 薛氏没想到,这门亲事还真的被当真了,非但当真还是皇上亲口应允的婚事,非但是皇上亲口应允,太后还指派了宫女,送来贺礼,整整三大车的,才让下人去抬了两箱下来,稍许打开几分,看看里头,尽是真金白银,珠宝玉器,单单一箱子已经价值不菲,外头却是三大车的。 真可见,太后是当了真要坐稳这个靠山,才出手阔绰,薛氏再斤斤计较,也不敢将这些好处往自己院子里头搬,细细叮嘱全部都搬到大姑娘那里,小院子中有一个房间空着,先堆放起来,回头等大姑娘清点完了,再整理出来。 那个宫女甘草明着袒护孙世宁,见着薛氏就没一句好话,她又不敢回嘴,一直陪着笑,笑得腮帮子都发酸发痛,好不容易听甘草数落完了,说是去见一见孙姑娘,没曾想,沈念一四平八稳已经端坐屋中。 薛氏左右而看,笑着问道:“大姑娘呢,我们孙家光宗耀祖的人儿呢,她这是得了好消息害羞,竟然躲着不见人了。” 第三百六十章:喜鹊报信 沈念一抬抬眼,都没开口,薛氏见着他有些畏惧,那笑容更加挂不住,嗫嚅着不敢再问了。 甘草笑吟吟说道:“孙姑娘定然是知道沈大人过来,赶着去梳妆换衣了,你这个做继母的,也是过来人,一点不知女儿家的心事。” 薛氏又被她抢白,索性往角落里缩,不开口才好,甘草看看上下左右的,叹口气道:“孙姑娘就住这样狭小的地方,丫环都不见人影,不知道平日里给她配几个丫环,几个老妈子?” “她一贯喜欢安静,就身边带着个丫环。”薛氏支支吾吾道。 “是她不要其他的,还是有人苛刻着不给她,我方才瞧着大屋里头倒是热闹,来来去去的,倒是有四五个丫环都不止了。”甘草白了她一眼,“今天我是来做喜鹊报信的,就不多同你计较,你自己好自为之。” 门帘一掀开,是孙世宁轻盈盈走出来,依照沈念一的嘱咐,换一身藕荷色的窄袖对襟罗裙,袖口裙边细细绘着兰花草,走路似有轻风阵阵,一头青丝挽着简单的发髻,她的头发有黑又亮,反而显得清雅可人。 甘草眼前一亮,这一身的打扮,便是走到太后面前,太后定然也是喜欢的不行,见惯了那些后宫嫔妃每天涂脂抹粉,香气浓郁熏人,有时候人头簇簇的来给太后请安,挤在一起,更加叫人受不了。 都知道孙家就是给宫中女子制作胭脂花粉的,这位孙姑娘身上却始终干干净净的,衣服也素淡,一张小脸清秀娟丽,眉目如画,很是讨人喜欢。 反观这位继母薛氏,满头珠翠,嘴唇擦得鲜红,孙家的当家人死了才多久,这是还没有出孝期,已经耀眼嚣张,长此以往,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别是几个女儿还没出嫁,她倒是赶着要改嫁。 这样一想,更觉得孙世宁性格隐忍,良善,居然能够忍这位到现在,按理说,孙世宁才是正儿八经的孙家当家人,还不是样样说了算,她又不是懦弱无能之能,想必是为了家中和睦,生怕弟妹受伤,甘草多瞧了她两眼,笑得越发柔和。 “孙姑娘,这儿是太后老人家给你的礼单,太后关照了,知道此事的事情太仓促,本来还想要准备的更加尽心的,还望孙姑娘不要觉得寒酸才好。”甘草笑眯眯的将一厚本的册子双手捧了,交予孙世宁手中。 孙世宁知道这份大礼何等分量,才要跪下来接,被甘草握住了一只手:“太后很是喜欢孙姑娘,一直盼着这桩好姻缘,我临出宫前还特意关照的,千万不要世宁跪来跪去的,太后当是体恤小辈,你也只当她是家中长辈就好。” 薛氏在旁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个小贱人何德何能,定了一门好亲事不算,连带着太后都能青眼有加,到底有什么好,自己怎么就没看出来,她的出现就是要来同世盈,世天抢夺孙家的家业。 不是明明说那个女人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面前的,怎么前脚咽气,后脚就把拖油瓶塞进来了,这会儿当家的都死了,薛氏还觉得委屈没地方诉苦,好好一个正室,却成了二夫人,不是妾室也是填房,世盈都成了庶出,名声都坏了。 孙世宁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觉得甘草笑容亲切,大着胆子问道:“太后为何要送出这样的大礼?” 甘草笑得前仰后跌的,指着沈念一娇嗔道:“这可就是沈大人的不是了,这样大的好事情,却不与孙姑娘说明白,我们这边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她却被蒙在鼓里头。” 沈念一轻咳一声道:“本来是想说明的,不是你来得太巧。” “沈大人可不作兴这样说话,我明明已经在前头转了一大圈,该给的时间都给足了,你先我一炷香过来,如何不肯开口?”甘草是个精灵鬼,一双眼看看他,又看看她,见她粉脸含晕,双眸含情,方才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会儿细想,明白了大半,她笑着不去揭穿,“孙姑娘好生休养才是,日子都订好了,只等着孙姑娘风风光光的嫁过去了。” 孙世宁大致明白什么事儿,害羞带怯的看了沈念一一眼,难怪他方才这番姿态,原来是他已经替她安排好了所有,这第二个好消息,果然比第一个还叫人欢喜。 “冬青,先去沏茶,请甘草姑娘用些家中的点心。”孙世宁回过神来,赶紧的安排下去。 “沏茶不必,我不爱喝茶,点心却是好的,多多益善。”甘草也不客气,在桌边坐了,“好不容易借着这机会出宫走走,不吃饱了就回去,可是冤枉了。” 她这样一说,诸人都跟着笑起来,太后择人的眼光一流,甘草天生一副月牙眼,未语先笑,真正是讨喜的长相。 冬青不必叮嘱,到灶房去张罗,那边大灶房的管事也听到消息,赶紧的派遣了两个熟手过来,将今天才做好的银丝饼和翡翠烧卖蒸熟了送过来,再配上枣泥糕,鱼汤珍珠丸,凑齐两甜两咸,合着府内最好的桂花香茶,一并送上桌。 沈念一面前只一杯清茶,他心情甚好,平日冷峻的五官舒展开来,更加俊逸非凡,修长的手指在桌面有节奏地轻轻叩几下,甘草看着满桌的细点,也不客气,每吃一口都连连点头,孙世宁悄悄向冬青做个手势,示意给薛氏面前也放上一份。 甘草看个正着,心中暗暗赞许,明白孙姑娘胸有丘壑,实在大度大气,也便是这样的好女子,才与沈少卿格外相配。 等她吃饱喝足,起身告辞,孙世宁又带着冬青亲自送其到府门外,甘草握住她的手道:“太后老人家还关照了,孙姑娘双亲都不在人世了,要是以后有任何的委屈,只管向着长春宫来告状,她一定为孙姑娘做主。” 孙世宁眼圈红了红道:“世宁不过是一平民女子,竟然得到太后的多加照拂,不知该如何做,才能够报答。” “你心里头有太后就好,其他的,她老人家都已经齐全了。”甘草又冲着她挤挤眼道,“不过,我看沈少卿的样子,对你真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怕是以后都没有你来告状的机会了。” 声音猛地一低,附在她耳边又道:“回头林贵妃来了,你别太将她的话当真,林贵妃表面功夫最是了得,你多长个心眼才好。” 尽管,孙世宁不明白为什么还有个林贵妃会得出现,还是依从的点点头,甘草走了一遭,却像是风光回娘家似的,欢欢喜喜的坐上马车,孙世宁等到马车驶远了,才折返身,预备进府。 却见到薛氏就在三尺外的距离站着,脸上阴晴未定。 不等她开口,薛氏先说道:“是不是外头都传言,我这个做继母的与你不善,你这次出嫁,要另外置办了其他的新院子,从那边走?” 孙世宁没有回答,这个设想倒是比她走得先了一步。 “你是孙家的长女,若是因为以往的嫌隙,当真要这样做的话,那么孙家等于是向外宣称,你父亲死后,家门不合,以后你是嫁了人,再不回来看看,留下你的弟弟妹妹,一辈子都被外人戳着脊梁骨说事,我已经年纪大了,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你也请为世盈,世天想三分亲情,好歹都是喊你一声大姐的。” “二娘多虑了,我本没有这样的打算,孙家挺好的,想必二娘也会尽心尽力为我操持这一次的婚事,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越是顺顺利利的,对弟妹以后也都好些。”孙世宁淡淡说道,“我本也没有想过,有这样大的恩典,这不是太后指派给我一个人的风光,是整个孙家的,二娘一直担心世盈的婚事,想必等我出嫁后,世盈的婚事也很快会得有好结果的。” 这一番话,说的薛氏心中很是受用,一颗悬着的心也缓缓的落在了实地:“好,好,有大姑娘这句吉言,我先替世盈多谢大姑娘体贴了。” “都说了是自家姐妹,何须客套。”孙世宁带着冬青回去,沈念一单手执杯,一双眼半合,睫毛修长,脸容朗朗,听到她们俩的脚步声,才抬起头来,冲着她无声而笑。 “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居然都没有找我商量一下。”孙世宁险些在甘草面前手忙脚乱的,还不是眼前人起的祸端,她想到甘草来之前,两人在屋中的旖旎风情,脸上又发烫起来,娇俏的啐了一口道,“我还没有答应你,你就自作主张了!” 红桃听到消息,却合身扑过来,将孙世宁拦腰抱住,喜不自禁道:“小媳妇,你们真的要成亲了,那么我就能喝到喜酒了,对不对,对不对!”说罢,还带着她转了两个圈。 孙世宁对着红桃的笑脸,哪里还能够佯装生气,抿着嘴角笑,红桃突然变得机灵起来,指着沈念一道:“小媳妇快些向一一要聘礼,要的越多越好!” 第三百六十一章:别无两样 沈念一一直在笑,连带着孙世宁都没有瞧见他这样欢喜过,又想到那样的欢喜都是为着自己,心中甜丝丝的:“皇上定了黄道吉日?” “我定的,下月初十,好不好?” 孙世宁哑然失笑道:“皇上面前都说过了,肯定不能改了。” “既然双亲都不能到场,我请皇上指派个主婚人,皇上说林贵妃很是适合。”其实,沈念一最早的人选还真是太后,不过皇上的话也没有错,太后的辈分摆放在那里,不是太妥当,林贵妃退一步,却更加合适。 “林贵妃,我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 “你可记得裘归越与五娘的案子?”沈念一提醒了一句,“你妹妹与那个小娄是目击者。” 孙世宁顿时想起来:“那个林贵妃与裘归越是亲戚?” “裘归越是她的舅舅,那个案子林贵妃奔走出力,最后裘归越没有判得重罪,如今在乡下养老,也算是最好的结果。”沈念一见孙世宁脸色阴晴不定,“你在担心什么,这个案子与你无关,而且林贵妃这人最是八面玲珑,绝对不会在我们的婚事上马虎的。” 孙世宁知道他想得一贯周到,也就放下心来,沈念一没有丝毫隐瞒将后宫中的几个关键同她说过,又说林贵妃在御书房前堵人,要他携手,所以对于林贵妃而言,这个机会再好不过。 “香嫔,香嫔。”孙世宁的注意力同旁人果然有些差别,沈念一的一番话说下来,她没有计较林贵妃的得失,更没有问后宫那些纠纷的源头,还是心心念念在这个新入宫的女子身上,她抬起头来,见到沈念一清澈见底的双眸,“你也是这般想的?” “太多巧合,我见着她的时候,就觉得应该曾经见过这个女人。”沈念一对自己的记忆力非常有信心,但是兜兜转转的翻了一遍,他没有寻到答案,他以为是哪里出了错,又仔细核对,才能够确认,自己真的与其是第一次见面。 没有名字,没有背景,香嫔仿佛是她进宫后才高高悬挂在头顶的一个痕迹,让远远近近的人只看到这两个字,而忽略了此女到底从何而来。 沈念一去翻查入宫的名册,见到名碟上写着她的闺名:香盈袖,乡绅之女,年方十七,送了待选进宫,几重选拔后,因知书达理,娴静明芳,故而留到最后那三十二名之中,他再想细查,看看她原籍何处,却是个偏远的地名,如果当真要前去核对,一来一往的怕是要有段时日,他当机立断派了人手过去,等着返回的消息。 “别说是你亲眼所见,就是听你这样一说,我都觉得有些蹊跷。”孙世宁顿了顿,吐出另外一个人名,“她会不会就是拉了霍永阳下水,当了内奸的那个女人?” “霍永阳当日抓了你们俩人囚禁,有人在暗处观察,随即开了一条生路给你们,将人放出,也将他的行踪尽数出卖,他当时怎么说来着,是那个香香利用他完毕,想要借着我们的手,杀人灭口,阿阳已经将能够说的都说了,为什么那女子对与自己有情的他,不肯放手?” 当日,霍永阳从沈念一的分析中得出真相,几乎心灰意冷,他是一腔情愫统统毫无保留的给出,在知道对方从头到尾都是利用以后,他还不肯相信,对方甚至做好万全的准备,无论事情成败与否,他都要死,他该死! 那个自称是香香的女子,或许从那时候起,一直就蛰伏在天都城内,从未离开,她在寻找一个更好的时机,得以完成她的使命。 “如果她一定要弄死霍永阳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么就是霍永阳如果再见到她,一定会认出她来。”沈念一冷声道,“她的计划很周密。” “原来,她想要进宫。” 进宫成为皇上身边的嫔妃,按照霍永阳的描述,那位香香姑娘是个绝色的美人儿,否则他也算见过世面,天都城内美貌的女子不少,他在大理寺中任职,想要配一门亲事,也实属简单,但是他在初次相见时,已经被香香完全吸引,随即一步一步深陷泥潭,再没有能够走出来。 进宫也未必会被霍永阳遇上,但是此女心思缜密,心狠手辣,不愿意让他成为一个随时会得揭破自己伪装的可能性,先一步将其扼杀,才能够顺风顺水的在宫中一展身手。 “我记得霍永阳说过,那个香香身上如兰似麝,异香扑鼻,也不知是本身的体香,还是佩戴着与众不同的香囊。”孙世宁又问道,“这位香嫔的头衔从何而来,仅仅是因为本姓香,还是另有原因,你在御书房见到她的时候,可曾有异香?” “香气确实是有,不过宫中嫔妃哪个走近了都是香的厉害,连林贵妃都不例外,你自己家中所产的香粉,还不明白吗,别说是遮挡住体香,大概连个死人的尸臭味,都能够一并遮掩的干干净净。”沈念一说到此处,探手在她的脸颊边,若有似无的拂动一下,“也就是你自己不爱用这些。” 红桃双手托腮在旁边正听得起劲,见他忽然出手打断,顿时不满的嚷嚷道:“小媳妇正经着呢,你们快说下去,怎么还有这样精彩的故事,小媳妇被人抓走过,一一太对不起她了,我都听她受伤几回了!” “可惜,我不曾见过那个香香。”孙世宁低声叹道,如若不然,她肯定能够从最浓郁的香气中分辨出,那个香香和这个香嫔是否同一个人。 “我怀疑一件事情。”沈念一在额角点两下,“这次城中的瘟疫案,便是与她有关。” 尽管所谓的疫情来势汹汹,但是沈念一被召见入宫时,离爆发的时间很近,而一个深居后宫的女子,居然能够先一步,抢在他与三皇子之前,为皇上出谋献策,当然,如果他没有因为孙世宁的事情,暂时离开的话,或许,她会落后一步。 孙世宁的突然晕倒,沈念一认真看住眼前的两个人:“你当时也被沾染了毒物,我一直没有细想过,你是从哪里沾到的,红桃始终跟在你的身边,却半点事情都没有,这个倒不是说武功好些就能够避免的,你们再仔细想想,会是哪里出的纰漏?” 孙世宁摇摇头道:“那些病人怕是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沾染到的,如果是从水源的话,那么可能性就太大了,未必是喝过的水,甚至多洗一次手,都是有可能的,我只能肯定一点,不是在家中,家中的水源没有问题。” 沈念一沉思起来,也是因为孙世宁的突发情况,他请辞而出,耽误了一个时辰,才让香嫔有了用武之地,香嫔与皇上所说的那一番话,实则与老郑分析而出的,别无两样,但是因为她先开口,所以功劳都算在她的身上。 本来这些事情,沈念一肯定不会计较,同一个后宫嫔妃计较功劳,岂非成了笑话,香嫔却能够因为这个功劳,一下子陵越到诸女之上,怕是以后风光无限,连带着专宠多年的林贵妃都有了危机之感。 “皇上有没有加封与她?”孙世宁侧过头来问道,后宫的这些规矩,她还当真一点儿都不懂的。 “她已经是嫔,如果要再次加封到妃位的话,不是皇上一句话就可行的,后宫也有后宫的规矩,是历代传下来,不能肆意更改的,皇上再宠哪位嫔妃,做出来的姿态是一回事情,想要加封数级,仍然需要适宜的时机。”沈念一解释给她听,“当然,就算一个嫔妃的头衔不足,只要盛宠在身,实则并未有太大的区别。” 区别仅仅在于,林贵妃能够独霸住皇上的宠幸多年,虽然是因为她美貌出众,长袖善舞,也因为她娘家的背景庞大,皇上很是需要这样一股势力,至少在目前,不会想要彻底放弃,如果有后宫的其他女子爬到林贵妃之上,那么结果就很显而易见。 林贵妃的盛宠不在,那股势力会跟着潜伏下去,不会尽心尽力,为皇上奉献所有的力量,皇上心中怕是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清楚,宠爱一个女人固然重要,大局势才更加性命交关。 当然,有一个可能,也就是林贵妃最畏惧的那个可能性,有其他后宫的嫔妃怀了龙种,以后母凭子贵,皇上虽然有三个儿子,而且已经成年,二皇子寅容被发配边远,已经彻底丧失了机会,六皇子寅迄不讨皇上欢心,大家有目共睹,如今还在夹圈道,暗无天日的等同于监禁,只剩下个三皇子寅丰,寅丰很有要为皇上做事的决心,非但在寅容的事情上推波助澜,而毛遂自荐,参与了此处的案件。 皇上嘴上是嘉勉了几句,实则上,对这个儿子的所作所为,并不完全认同,再加上寅丰的身体羸弱,有先天不足之症,也是让皇上对其印象大打折扣的原因之一。 第三百六十二章:抬举自己 皇上正当盛年,如果一旦有后宫得宠的嫔妃再次生下龙子,那么只要皇上愿意,就可能一心一意栽培那个孩子,等到皇上年纪真的上去,那个孩子也已经足以胜任承继人的位置。 如果算计到这样久以后的可能性,那么出此计策之人,还真能算得上深谋远虑,目光极远了。 或许,还没有想到十多年后,但是香嫔在皇上身边稳扎稳打的目的是达到了,新入宫的三十二名女子中,两个还是朝廷重臣之女,也不过被搁置在一边,一个不知名乡绅之女,却几乎要同林贵妃的势头并驾齐驱。 林贵妃那日在御书房外,拦着他,还说了些其他的话,他没有太放在心上,应该是说皇上忽然对修仙炼丹之事,有了兴趣,林贵妃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是认真,她能够统领后宫数年,不是没有道理的,至少连太后都说,林贵妃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不会做错明的事,也不会落下任何把柄。 至于这些年,后宫之中为何一直没有新的子嗣,怕是所有人都不想也不愿意开启的一个话题。 实则,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没有皇上的许可,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林贵妃未必是凶手,不过她心甘情愿背负着这个骂名罢了。 太后一双眼何等精明,从来没有旁敲侧击的问过林贵妃半个字,按理说,她贵为太后,最是关心皇上的子嗣问题,然而,不该提的最好缄口,才不会让波澜不惊的后宫,被搅成一池浑水。 “此事我自然还会另作安排,今日与你商议的这些,不必挂心,她已经身在宫中,有得有失,但凡她露出一丝狐狸尾巴,背后多少双眼睛盯着,未必都需要我来出手。”沈念一微笑着安慰她道,“她可能低估了那些女子的本事。” 能在后宫生存到如鱼得水的女人,哪个是省油的灯,吃素的主,只需要有一个脱颖而出,就会有十个百个,等着将其拉扯下来,踏成烂泥的。香嫔的名碟身份过于简单,如果她是虚晃出来的这样一个背景,为了可以混淆视听,那么反而更加不容易对付其他人。 乡绅之女,沈念一几乎能够听到那个善妒女子的冷笑声,区区一个乡绅之女,无缘无故死在宫中,都不会有人真正追查,失足落水的,体弱多病的,甚至喝茶不慎,被自己呛死的,理由繁多,而且、后宫的规矩就是外臣不得插手。 即便是有人死得蹊跷,只要家中没有势力前来追查,讨要说法,那么就这样平平淡淡的一笔抹过,曾经有过的风光,烟消云散,皇上仅仅需要回过头,更多的美人还在原地恭迎圣驾,很快,他就会将死去的抛之脑后。 说起来,悲凉薄幸,却周而复始,依旧有太多的女子削尖了脑袋想要往宫中挤进来。 沈念一看向孙世宁的目光格外柔和,幸而他遇到了最为合适的她,与那些女子相比,她或许不很美,或许没有身家背景,然而只需要在心中惦记起她的名字,他就会觉得做什么事情,都可以勇往直前,因为她会在原地等着他,给他一个最美的笑容。 “我已经让人去香嫔名碟上的原籍查询,很快会有消息。”沈念一拍了拍她的手背,见她分明还有太多问题想问,索性用手指挡住她的嘴唇。 唇瓣柔软之极,方才那种清香,几乎还留在他的触觉中,他一字一句说道:“世宁,如果真的是她,我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孙世宁用力点点头,虽然霍永阳做错过事,却并非是大奸大恶之徒,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到她和秀娘的性命,他只是走错一步,就再也无法回头,他只是被一个别有心机的女子蒙骗利用,最后连自己的性命都给搭进去了。 “林贵妃很快会派人前来,你记得多听少说,虽然不会将宫里头的规矩带到这里,不过那些人的教条还真是不少。”沈念一的声音渐渐低下来,“或许你会说,我们成亲只要彼此,根本无须要这样累赘的过程。” 孙世宁静静的看着他,听他说话,她没有要插嘴,因为她信赖这个男人,毫无犹疑的信赖这个男人。 “皇上曾经用你的存在威胁过我,我们如果悄然无声的成亲,我怕有个万一,皇上翻脸,我尽全力也不能挽回,我就是想让林贵妃参与我们的婚事,落一个千真万确的口实,林贵妃那个人只要是接手,必然要搞得声势浩大,你委屈这一次,以后,我都听你的。”沈念一说到此处,微微动情,也顾不上红桃就在旁边,一双铜铃大眼瞪着他们俩个。 嘴唇贴到她的耳朵边,轻声耳语道:“以后也只许你像前头那样喊我,否则的话,我定要罚你。” 一个抽身,沈念一站起来,已经像阵风似的,大步而去,留下怔忪的孙世宁,细细品味他最后的那句话,她前头在情急之下,喊了他几声好哥哥,这会儿想起来,自己都觉得羞臊难耐,没想到,他却如饮甘泉,十分欢喜。 “一一对你说了什么?”红桃的脸忽然贴过来,吓了她一跳,“小媳妇的脸居然又红了。” 冬青这时候才进门来,闲闲说道:“姑娘脸皮薄,当然会脸红,哪里像那个谁,明知道人家郎情妾意要说悄悄话,非要拿出那匹马都拉不走的架势,留在那里碍事。” 红桃摸摸头,问了句道:“这个人真坏,你说的是谁,我帮你教训她。” 冬青也是半真不假的,听她这样回答,与孙世宁对视一眼,齐声笑起来,孙世宁抓着红桃的手道:“你说的对,这个人真坏。” “就是,人家要说悄悄话,她也不知道避让开。”红桃还没有反应过来。 “那你说该怎么教训她?” “不给她饭吃!”红桃想都没想,说出她自认为最为严厉的惩处,“一天都不给她饭吃,饿坏她。” 孙世宁见她这般天真烂漫,也就不再说破,更不会当真扣压了红桃的饭食,红桃已经站起来,盯着冬青说肚子饿,冬青对着她,一点脾气都没有了,牵着她的手,去给她找吃的。 留下孙世宁独自在屋中,自从沈念一出现,到甘草替太后前来送嫁妆,一屋子里头,始终闹哄哄,乱糟糟,如今突然清静下来,她仔仔细细的回想沈念一说过的话,他其实比她更不喜欢人杂的热闹。 但是,却主动在皇上面前要求有头有脸的人为他们主婚,只不过是不想让她委屈,她的双亲均不在人世,他的双亲又云游在外,迟迟不归,没有高堂就拜天地的道理,以后万一有多嘴多舌的嚼碎嘴,说是沈家二老不喜欢这个儿媳妇,所以故意避开成亲之日,就算他们俩都知道不是真相,沈念一还是不能够忍受这样的诋毁。 诋毁他没有关系,只要是牵扯到孙世宁的,就决计不行,他步步为营,体贴周到,能够想齐全的,就不会百密一疏。 孙世宁站起身来,随意将太后赏赐的一个箱屉打开,满目珠翠晃得她眼睛发花,她轻声笑道:“别人怕是只要见了这些,就再也谈不上委屈二字了。” 稍稍静了会儿,孙世宁发现有人偷偷摸摸在门口盘桓,定睛一看,是薛氏身边的丫环琥珀,大概是见到前头的大阵仗,正在犹疑要怎么进来开口,才不至于会得罪她,她不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朗声道:“琥珀,不用在门口转悠,进来说话便是。” 琥珀听到她招呼,赶紧的进屋:“大姑娘安好,二夫人说要请大姑娘过去说说话。” 孙世宁想着不是才在此处分开,怎么又要说话,她经历了一场,全身酸软,也不想去听薛氏的絮叨,反正也不是逞心如意的话,少听为妙,佯装打个哈欠道:“你去回了二夫人,说我有些困乏要休息,如果有家事要谈,明后天都是可行的。” 琥珀半个不字也不敢说,连连点头,一溜烟的就跑了,冬青已经安排好了红桃,走进来,没好气说道:“姑娘这一次真正是扬眉吐气,她们这些人平日里仗着二夫人的势头,明的暗的都不将姑娘放在眼中,这会儿知道怕了,还是眼瞎的,难道姑娘还会同这些小人斤斤计较不成,她们也太抬举自己了!” “你才是最懂我心思的,我怎么会同她们计较这些。” “要计较才就计较了,哪里还等到今天再来收拾她们的皮!”冬青啐了一口道,“二夫人必然还是担心姑娘会因为旧事同她算账,才想摆了宴席请姑娘过去。” “你如何知道是摆了宴席的?” “大灶房那边正烧得热火朝天,我这里没准备什么,红桃肚子饿了,都不用我领着,自己上房揭瓦,端了两三碟菜,在屋顶大吃呢。”冬青才一笑,又收敛了嘴角,看着孙世宁,语气很是柔和,“姑娘,总算要盼到苦尽甘来的好日子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最好的赐予 孙世宁自然知晓,孙府上下,与她贴心的也就冬青这一个人,所以薛氏有的没的提过两次,说要给她拨两个丫环过来,都被她婉拒了,她才不要放两个眼线在身边,独居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红桃来了以后,热热闹闹的,更加不觉得孤单。 “冬青,你知道我自小离开生父身边,由母亲抚养长大。”孙世宁的印象中,从儿时起,就没有孙长绂的存在,她知道父亲还在世,只问过母亲一次,为什么父亲不来看望她们母女。 母女没有回答,更没有叹气,只是微笑着摸摸她的头顶,她以为得不到那个答案,却在半夜醒来时,发现母亲坐在窗棱边,静静的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满脸泪痕。 她知道母亲很伤心很伤心,所以,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提及过父亲二字,母亲更加不会主动去提及,直到母亲去世,她觉得眼前望出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只剩下她留在尘世中,不得解脱。 这时候,孙长绂出现的格外及时,她听到他开口说话,那语声很温和很温和,她不知怎么了,忽然扑过去,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孙长绂没有明白她的用意,只以为她担心他会再次离开,连声安慰她,只说这次前来,是专程要带着她回去的,回孙家,回她真正的家。 父亲错了,那时候的她,抓得死紧,不过是想质问一句,为什么来得这样晚,为什么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有相见,既然曾经有情,难道连那一点点温情的施舍都不再肯给予,母亲犯了什么错,犯了什么错! 但是,她太累了,身心交瘁,这句话始终没有能够说出口,当父亲将她搀扶上马车以后,随着那颠簸的节奏,她昏昏欲睡,就没有完整的醒过来,她只有睡着的时候,才能够感觉到母亲还在身边,仿佛母亲的手就在发鬓边轻轻抚摸,减少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再后来,她沉默的留在孙家,这个家从来不是属于她的,父亲在世的时候,碍于其脸面,她过得还算平静,再后来,父亲暴毙,一连串的变故,至始至终在她身边不离不弃的,也不过是冬青。 “冬青,父亲留给我这样的家业,我没有心生感激,我只想将其原封不动的还给弟弟,但是父亲将你留给我,才是真正让我不舍的,你是父亲留给我最好最好的赐予。”孙世宁说着话,鼻端发酸,觉得想要哭的冲动。 “姑娘,姑娘千万别这样说,老爷知道姑娘以后孤苦无依,所以对我说过,就算是死,也要保全住姑娘,是我没有用,让姑娘在知府大牢吃了那么多的苦,是我没有用!”冬青比她还情绪激动,几乎要扑倒在地。 两个人在这样欢天喜地的时候,却不约而同的想到最阴暗的日子,冬青将孙世宁留下的首饰,一件一件送出去,最后连带着大夫人的遗物都拿出去当了,每次狱卒收了好处,打开门放人进去,她听得身边鬼哭狼嚎的声音,怕得全身都在冒冷汗。 她更加害怕,有一天,她道了大牢,外头的人不让她进去,扔给她一句话,说是孙世宁已经被处决,以后都不用再来了。 她在孙世宁面前强装笑脸,回到府中,往往连残羹剩饭都没有留下,空着肚子,躲在被子里不知哭了多少次,直到姑娘提及尚有生路,让她找到沈念一,翻了案,平了冤,将姑娘从悬崖峭壁的最尽头,一寸一寸的拖曳上来。 老人常说否极泰来,否极泰来,便是形容孙世宁的处境,经历过这最糟糕最不堪的一场大牢生涯,她的处境慢慢开始好转,接手了孙家的家业,与沈念一的感情也趋走趋近,终于到了今天的定数。 孙世宁弯身搀扶住了冬青,轻声问道:“冬青,我想问你一句,等我嫁去沈家,你可愿意陪嫁?我只随你心愿,如果你想脱身,我给你一笔款子傍身,你返回老家也可,留在天都城内也可,以后嫁个诚实可靠之人,不用再做伺候人的活计。” “姑娘,我不会组的。”冬青斩钉截铁道,“莫说姑娘想我留下陪嫁,便是姑娘要硬着心肠赶我走,我也会哭着喊着,求姑娘容我留下的,姑娘,我不要返回老家,家中早就没有亲人,我也不想嫁给什么人,留在姑娘身边服侍,才是真正的如愿,我要看着姑娘风风光光的嫁出去,再生三五个孩子,才是对得起老爷当日的嘱托。” “我早就不把你当做丫环的。” “我明白,我明白,但是姑娘身边不能没有一个诚信可靠的人,嫁到沈大人家中,只带一个丫环已经寒酸,当然沈大人是不会介意,想来他的双亲通情达理也不会介意,但是我心疼姑娘,不能再委屈了姑娘,让姑娘只身入了沈家,以后被人议论。” 冬青早就考虑过的,姑娘要是能够顺利嫁给沈大人,那是最好了,要是不能,她也在孙家毫无怨尤的陪着姑娘一辈子。 孙世宁轻轻叹口气道:“以后,你若改变主意,也不许瞒着我,尽管开口同我说。” “姑娘,不会的。”冬青笑得特别温柔,嘴角那个小小的梨涡,将那平淡无奇的五官都衬得俏皮起来,“我就喜欢留在姑娘身边,再好的地方都不稀罕。” 孙世宁点点头,说句实话,虽然同沈念一两情相悦,水到渠成,听闻要出嫁的消息,她心里头依然忐忑不安,不知道以后将要面对的会不会是更多的变数,有冬青陪嫁,她才像是吃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 等到红桃吃饱回来,还顺带了两个菜过来:“就知道你们光说话,不做饭,都替你们想到了。” 孙世宁一看那热气腾腾的砂锅中炖着的是只喷香的老母鸡,不禁笑起来:“你又吃又拿的,仔细大灶房那边,恨得要来追杀你。” “就那些人?统统加起来,也不是我一只手的对手。”红桃各种洋洋得意道,“小媳妇,你可千万别小看我。” “哪里敢小看你,谁也不敢哪。”冬青接着话,将鸡汤端过去,“生火煮饭是来不及了,我去给姑娘煮个鸡汤面。” 孙世宁见红桃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小媳妇要嫁给一一了。”红桃老老实实的答道,“以后小媳妇就要和一一住了,没有我住的地方了。” “沈家的家宅才大,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不一样的。”红桃往榻上躺平,双手放在脑后,“我想过了,等你嫁过去,我就回山上去,告诉老头子这个好消息。” “你要走?” “不能在你们这儿待一辈子,老头子总说一一冷得像块冰,这辈子都没有好女人敢嫁给他,看样子老头子聪明一世也是失算的时候,小媳妇多好,我最喜欢小媳妇了。”红桃觉得全身都躺不平,索性又坐起来。 “我也喜欢红桃,冬青总是要给我陪嫁过去的,红桃也留下来,热热闹闹的多好?”一想到红桃会离开,孙世宁还当真有些不舍,红桃尽心尽力保护她还在其次,久住山野的习性,让红桃始终像个孩子,与其说话一点不累心,她想过就算辈分不对,红桃不是沈念一师父的正式弟子,其实,红桃还不就是沈念一的师妹。 权当是自己的妹妹长住,有何不可,实在不行,请沈念一的师父,红桃口中的老爷子也下山来,省得红桃两头惦记。 “小媳妇不用担心,就算我走了,一一也会安排很厉害的人来保护小媳妇的,上次那个人就比我强多了,我抓了他几天,连个人影都没抓住。”红桃反过来安慰道,“其实,我也不会走得太急,喜酒总是要喝的,喝完再住几天,我就回去,以后我还会下山来看你们的,又不是一走了之,再也看不见了。” 孙世宁看着她,知道她没有明说,也是牵记着山里头的那一位,她当然不会强行留下红桃,莞尔一笑道:“对,红桃说的极是,又不是再也看不见了。” “就是,没准一一还要抽空带你上山呢,那时候就又碰面了,山上好吃的可多,到时候,我给你抓深潭里的白鱼,可肥美了,还有满山的果树,一年四季都有吃不过的果子。”红桃真说得起劲,忽然猛地停住了话语,鹞子翻身落了地。 孙世宁见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发现了什么,只听得红桃高声嚷道:“什么小贼敢偷听我们说话!” 人已经从开着的窗户顺了出去,双手在窗棱上一搭,返身上了屋顶,头顶上的瓦片被踩出清脆的声响,一追一赶,分明是红桃追着那人而去了。 孙世宁见窗户被拍得晃晃悠悠,才想要去关窗,后背一阵风,她的手指还搭在窗框上,没有立即转身,而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解气 背后的人静默片刻,嗤笑一声:“孙姑娘好生警觉,到底是在沈少卿身边待的时日长久,虽然没有武功却知道有人来了。” 孙世宁依然背对着不速之客,她哪里需要分辨脚步,但是对方身上的香气,已经知道是谁了:“都这个时候,你到我家中来,必然不是三皇子要请我去喝茶?” 瑶姬一个箭步跨到她前面,一双眼水汪汪的上下瞅着她:“孙姑娘,你倒是一点都不怕我。” “我为什么要怕你?”孙世宁置她于不顾,自己走到桌边倒一杯茶慢慢地喝了。 “你不会武功。”瑶姬提点了一句道。 “不会武功的就应该胆小如鼠吗,那满大街的人也没见着你就匍匐在地,魂不附体。”孙世宁素来心平气和。这一句话已经非常不客气,有意顶撞了。 瑶姬气焰不小,但是哪里比得上她伶牙俐齿,明知道不是好话,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反驳的话,脸孔都气红了,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抓住了孙世宁的手臂,咬牙切齿道:“你屋里头那个女罗刹已经被引走,你喊破喉咙都没有人能够救你性命。” 她只以为孙世宁会害怕发抖求饶,谁晓得只换来一个白眼,孙世宁根本没把她的威胁放在心上:“你知道她的本事吗,只以为一个人就把她钓走了,真正是好笑,况且你来这里,本就不是来杀我,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们动手的。” 这个你们,当然是指了瑶姬与那个调虎离山的人,瑶姬只得缓缓放松开手道:“你答应我,不会在三皇子面前乱说话,我就不找你麻烦。” 孙世宁笑容淡淡道:“我就说你这人前言不搭后语的,我一年能瞧见三皇子一次已经不错,我还贴到他面前去说他宠妾的闲话,你放心,我也没这个闲情逸致。” 瑶姬犹疑的打量她,似乎不太相信她的话:“你当真不会说?” “你害怕我说什么?”孙世宁反问道。 瑶姬的神情有些尴尬,她当时急于抓人,没想到反抗最大的那个大夫,居然是孙世宁的好友,尽管寅丰回来没有直接提起此事,而且整件事情办得也算漂亮妥善,皇上夸赞了几句,寅丰回到府中却不像是特别欢喜的样子。 她虽然不是那种特别敏感的女子,也觉得寅丰有意无意的同她疏远了些,她在天都就仰仗这个靠山,绝对不能因为孙世宁的从中挑唆给破坏了。 火急火燎的就赶过来,想要吓唬吓唬她,让她保证缄口不语,没想到目的未达,还被倒过来教训一番,心有不甘,但是孙世宁的话没有错,她没有可能会因为此事动手杀人,否则就真的是前功尽弃了。 “我说你还是赶紧的走吧。”孙世宁真没把她当回事情,“等红桃回来,她脾气可不好,到时候朕把你生擒了,扭到沈念一面前,我替三皇子捏把汗。” 瑶姬咕嘟咽口口水,她自然是知道孙世宁屋中那个红衣女子的厉害,否则也不用让人先将此女引走,人已经到了窗前,依旧不放心,回过头来多问一句:“你真的不会说我坏话?” “如果你只是仗势欺人,也不至于会这样怕。”孙世宁回答得模棱两可,瑶姬却听不出她话中的深意,只当她是给了保证,心底一松就要出去。 孙世宁就听到红桃一声暴喝,想必是被耍了一圈,心里头又急又恨,生怕有人对她不利,无法同沈念一交差,匆匆忙忙折返回来,正面瞧见瑶姬,一见那副妖娆的长相,就认出是在三皇子府邸里交手的恶女,又出现在孙世宁面前,更加危险,想都没想,当胸一掌拍了过来。 瑶姬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她擅长的也不是刚猛的武功,腰肢一扭,想要躲避开来,红桃却是用足了十成的力道,尽管被化解掉一半,另外五成也是结结实实的当个正着,就听得瑶姬一声惨呼,整个人宛如剪了线的风筝,遥遥的飞了出去。 红桃气急败坏,单手撑起,还想要追出去,被孙世宁喊住:“好了,红桃,好了!” 她不明白的转过来:“小媳妇,她是坏人。” “她并不是要来伤害我。”孙世宁安抚她道,“你看,她不过是想来与我谈判。” “我不懂。”红桃还是很听话的回到她身边,还不太确定,又多问了一句,“她真的没要伤害你,你别心软,只替别人说好话。” “不,我不会,你那一掌已经够她受的了。”孙世宁自然是不喜欢瑶姬的,当她得知瑶姬带人莫名其妙冲到正安堂要带走郑大夫,被婉拒以后,就将其按倒在地,拳打脚踢,她见到郑大夫时,脸上还有伤,对一个根本素不相识的人可以下重手,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这一掌已经够解气。 红桃一扬下巴,得意道:“她至少要断三处骨头。”她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过夜色,啧啧称奇道,“居然还能够忍痛爬起来翻墙出去,挺厉害的。” “难不成躺在孙家的院子里等天亮?”孙世宁拍拍她的手背道,“那个引走你的人呢,你也打了人家?” “没,那个人不准备同我交手,就是一味的跑,天色暗,她逃跑的线路飘忽,我追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应该只是想引走我,来对付你,就根本没有追下去,回来了。” 孙世宁点点头道:“瑶姬不止是一个人的。” “小媳妇,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皇子说,瑶姬是他无意中得到的美貌女子,孤苦无依,所以留在府邸中服侍,可是,我知道这些都是瑶姬编出来的谎话,她在天都城内必然有同伙,而且还不少。”孙世宁料定瑶姬绝不简单,但是瑶姬的性子还是太直,做不成真正的大事,她背后还有更厉害的同谋。 “她长得好看吗,我却不觉得。”红桃摇摇头,坐下来,又仔仔细细的看着孙世宁,“小媳妇好看多了,一看就是好脾气,好性子的。” “每个人的眼光不同。”瑶姬肤色白腻,浓眉深目,身段风流,当然是有很多长处,才能够吸引到三皇子的,普通的庸脂俗粉要近皇子的身边,也并非容易的事情。 “我就觉得她长相古怪,说话的音调也古怪。”红桃实话实说道,“每个字都好像忍不住要卷舌头,我听了恨不得将她舌头拉拉直。” “她不是天朝的人。”孙世宁缓缓说道,“所以长相,口音都有些不同。” “我就说呢,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红桃反过来又问了一句,“那么,她是哪里人?” “听说是西树人。”就算掩饰的再好,长相上的一些特性还是不能掩盖住,不过西树人在城内走动,做生意的也不算少,西树人不像舜天国那么好战,大部分时间,还是希望两国交好,以免战火连绵,百姓苦不堪言,国库也跟着空虚。 “西树人都长那样吗?”红桃好奇的问道,“那么,若是我们去了那边,他们也会觉得我们长相奇怪了。” “是,应该也能够一眼看出我们是不同的。”孙世宁拉过红桃的手,红桃的手比一般女子的要宽大,不过毕竟年纪还小,掌心红润鲜嫩,实在看不出可以一掌打断别人骨头的刚烈,“以后切莫这样冲动,万一错手就不得了。” “小媳妇莫怕,我是认出她是那个坏人才出手的。”红桃咧开嘴笑道,“天色这样晚,偷偷摸摸的进屋来,指定就不会是好人!” 孙世宁叹口气,下个月初十,就是沈念一定下的婚嫁之日,她心里头依然有些隐隐的不安,也不知道是否成亲前的焦虑,总觉得接下来的二十多天,怕是会出现太多的变数,太多叫人应接不暇的变数。 红桃依旧睡在梁上,孙世宁在黑暗中看不到她的人影,也听不到她的呼吸声,却感到特别安心,侧过身去,不一会儿就入睡了。 醒转时,天色大亮,孙世宁特意往头顶看看,笔直的房梁上头,哪里还有红衣人影,红桃起的向来比她走,冬青听到动静,端着洗漱用的清水进来:“姑娘,二姑娘来了好一会儿,坐在外头,我问她什么事情,她却不肯说,我瞧着,她应该有些心事。” 孙世宁才想起昨晚拒绝了薛氏的邀约,薛氏这会儿绝对不敢来找她麻烦,没准就把一肚子的火气尽数都出在自己女儿身上,世盈这是来找她诉苦了。 “哭了没有?” “倒是没有,不过恹恹的,一定是心里头不痛快。”冬青笑了笑道,“真是血亲来的,二夫人与姑娘这般不和,二姑娘和小少爷却还是同姑娘走得近,以前二姑娘还针对着不依不饶,如今有心事,却只找姑娘来说。” “谁人真心,谁人假意,总是看得出来的。”孙世宁让冬青将屋中好好收拾,“太后送来的那些暂且都不要打开,放置妥当就好,那位林贵妃怕是很快就要出现了。” 第三百六十五章:心中有愧 孙世宁走出来,世盈果然像冬青说的,恹恹的,也没脾气,也没朝气,一只手撑着半边脸,容貌甚美,她这个妹妹实则比她好看,以前横鼻子竖脸的,有点泼辣气,后来受了挫,反而沉淀下来。 世盈听到有人走近,仰起脸来有点倦怠地笑道:“大姐,恭喜大姐要出嫁了。” “昨晚不是就该来恭喜了吗?” “昨晚没我站脚的位置,母亲窝着一肚子的火气,我才不会那么傻,跳出来让她泄私愤。”世盈怔忪下,忽然说道,“大姐,我昨晚梦见小娄了。” 孙世宁要回想一下,才知道她说的小娄是谁,没想到世盈会这样长情,对这样个男人念念不忘,她知道的实情比世盈多,但是世盈知道的少些才更好些,所以,她始终没有说出来。 世盈开了口头,就源源不断的往下说:“我梦见小娄,他的脸很清晰,对着我笑,大姐可能会说我没出息,不管他是不是真戏子,也早就弃我而去,我这样念念不忘的,到底是他这个人,还是被束缚在这样一个家里头的郁郁之情。” “我答应过父亲会照顾好你与世天的。” “父亲不是个公平的人。”世盈双眸凝视着孙世宁,“以前,我从来不知道有你这样一个姐姐,他却要你照拂我们,岂非可笑,而且等于是当面给了母亲一巴掌。母亲不喜欢你,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这一步棋走得真坏。” 孙世宁怔在原地,这一番话,以前她没有想到过,难道说薛氏做出憎恶的姿态,不是因为她这个拖油瓶被父亲从乡下带到孙家?她仔仔细细的想了想,她才进门的时候,薛氏对她不过是冷漠,正眼不多瞧一下,她只是因为碍于父亲的威严,自然不敢针对。 这会儿,又觉得世盈的话有些道理,薛氏连父亲病故前的最后一面,甚至都没有见到,父亲当时异常固执,只肯留她在身边,薛氏争取了一下,说是只待在屋中,绝对不会出声,被孙长绂一口拒绝:“不,只要世宁,只需要世宁就够了。” 就是这一句话,薛氏就此看孙世宁的目光中带枪带棒,甚至小刀乱飞,恨不得将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嫡女,扎死在地上,所以才策划了那一场冤案。 孙世宁觉得后背有些冷,父亲临终前,只有她留在那里,其实父亲并没有同她说太多,甚至都没有提起家业,他只是说世盈和世天年纪尚小,做姐姐的以后要好好照顾,她只知道父亲说咽气就要咽气,怎么会得违抗,几乎是他说什么,她都在点头。 等到房间里,渐渐静下来的时候,她才惊觉,剩下的呼吸声只属于她自己,而父亲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 如果只是为了说这些,为什么要瞒着薛氏,大大方方当面说了,薛氏也不至于会暗暗揣测,孙长绂私底下到底许个她多少好处,父女俩分开多年,已经等同于陌生人,再次相逢后,相处的时间也极短的,如果是尽力付出,只能说明孙长绂心中有愧。 对被抛弃的结发妻子有愧,对一直冷落在外的长女有愧,他想给予她的只有歉意,却害得薛氏每每见到她都咬牙切齿,恨不得要扑上来咬她一口,才能够解气。 “母亲一直说家产了短缺了很大一部分。”世盈轻轻说道,“父亲这些年的积蓄不止是账面上的那点。” “肯定不在我这里!”孙世宁矢口否认道。 “开始的时候,母亲连带着我都想,不在你这里,还能够在哪里,再后来,母亲已经有了悔意,但是嫌隙已经在那里,她逼迫自己同你对着干,再也走不下来了。”世盈苦涩的笑道,“大姐,我一大早跑来同你说这些,也是有私心的。” “你盼望我出嫁后不计前嫌?” “不,我盼望你出嫁后,无论风光到何种程度,都不必再回来。”世盈的神情忽然变得果敢坚韧,“我相信沈大人一定会对大姐很好很好,他又那般受皇上器重,青年才俊,往后青云直上,大姐在他身边,迟早要飞黄腾达的,所以这个小小的摊子就留给母亲和小弟,你与我们本没有什么感情,离得远了,对大家都好。” 她说完这一席话,站起身来,对着孙世宁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大姐,以往有任何对不住你的地方,从出嫁那天起,你都忘记了吧。”然后,转身往外就走,脚步又急又快,仿佛有什么猛兽在后面穷追不舍,到了门槛边,差点被自己绊倒,踉跄着草草离去。 冬青站在那里一直默不作声,等世盈走了,才气鼓鼓的说道:“二姑娘这话说得真是难听,我还以为她学好了,没想到还是和二夫人一副鬼样子。” “难听吗?”孙世宁苦笑了一下,“她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换个角度,换个立场,任凭是哪个女子,怕也是心有不甘的,明明已经跟了丈夫十几年,尽管知道丈夫前头还有原配有女儿,但是从未出现过,又是被休了下堂,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任何交集的。 结果,原配死了,长女出现,一出现就让丈夫忽然像变了个人,以往对其的恩爱,对儿女的疼惜,尽数都转移到长女身上,只因为一个愧疚。 “二娘始终认为,父亲除了眼前的这份家业,另外有个更大更多的尽数都留给了我。”孙世宁边说边摇头道,“怎么可能,如果有那样一份,我被困囹圄时,如何没有拿出来救命,还需要将母亲留下的遗物拿去典当。” 尽管被典当掉的那两件,被沈念一费了心思寻回来,她始终觉得对不住亡母。 薛氏先前再被猪油蒙了眼,以为她是在做戏伪装,等到事情都过去,也该知道全部都是误解,要是有个中间人,两厢开解,至少就不用心结结得那么深,那么重。 世盈的话,有几分是说到她的心坎里,是有别人家女儿出嫁了,还对娘家依依不舍,寻着各种借口理由,要回来看看,小住几日,对父母承欢膝下,一个月倒有半个月还留在娘家,这样的亲昵绝对不适宜用在她身上。 薛氏不是她的母亲,她也没勉强自己多喊这一声,反正薛氏也不稀罕多她这样个没血缘的女儿,那么等她出嫁后,同这个家断了也好,只要孙家太太平平的,她绝对不会再想要出线的,这个决定,回头她见着沈念一时,定然要向他提一提。 当然,要是日后有需要她的地方,弟妹摸上门来,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之间,她定然还是会得援手,这样的冷清,大概要等到薛氏也过世,才能够得以缓冲,看薛氏的身体,这一天,怕是还遥遥无期的很。 “那么,姑娘算是应允了二姑娘的建议!”冬青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将孙家的所有拱手相送,姑娘什么都不要了?” “傻冬青,孙家有什么?”孙世宁一旦想得彻底,反而身心轻松自如,世盈大概也是想让她不要背负着这些嫁出去,到头来,牵牵绊绊的,吃力还讨不得好处。 “孙家有的可不少,这些生意,还有家宅,工坊。”冬青一时着急,说话都结结巴巴了。 “那么,我问你,你可曾见到太后赏赐下来的物什?”孙世宁追问了一句道。 “没姑娘的吩咐,不敢擅自打开。”冬青规规矩矩回道。 “好,那么你跟着我来瞧个仔细。”孙世宁拉住冬青的手,往堆着半屋子箱屉的房间而去,红桃听到她们对话,也过来凑热闹,孙世宁没有要瞒着她们两个,将屋门一推,“冬青,你去随意打开一个箱子。” 冬青有些尴尬,不肯上前,红桃见她为难,自告奋勇,上前不费吹灰之力,将箱盖打开,上头表面一层是翡翠的珠串,每颗都有拇指大小,颜色碧色鲜鲜,好似里头藏着一汪水,会得隐隐流转。 孙世宁一把抓起珠串:“冬青,这一颗成色上好的翡翠,怕是都要几十上百贯的官价,整串统共是一百零八颗,颜色选得恰当好处,十分接近,那么成品就更加值钱,你且再看看箱子中的其他,哪一件的价值又低于这个了。” 冬青虽然不算识货,也晓得箱子里装的都是上好物件,宫中拿出来的东西,就没有次的,必然都是天底下最好的。 孙世宁将珠串放回原处,轻轻合上箱盖:“冬青,你再算算其中一箱,多少价值,这半屋子的箱子中,哪一箱都不会比这个来得少一些,你明白了吗?” 冬青只会呆呆点头,不说其他,只是太后的赏赐面前,孙家的这些产业当真是不算什么了,孙世宁的意思,显而易见。 薛氏见了这些,虽然心中嫉恨,其实也算彻底放了心,有了这样好的,哪里还需要吃相难看,连争夺其他,手指缝中漏一漏,都够所谓的富庶之家吃几年的。 第三百六十六章:以身相许 孙世宁的手在这些箱屉上拂过,除了红桃这样视钱财如虚无的人,就算是冬青见着满目价值连城的珠翠,双眼同样会得晶晶发亮。 “那么,那么姑娘岂非成了城中数一数二的富女?”冬青的脸孔都激动得涨红了,“当然,当然同宫里头还是不能比,与其他的人家相比,却是胜过良多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孙世宁又笑了笑道,“可惜的是,这些宝贝都是可看而不可用的,每一件都刻着皇家的烙印,不能拿出去典当换钱,也不能送于旁人,当然要体面的留给自己配衣服穿戴,还是很好的。” 冬青似乎还不信她的话,重新小心翼翼的将箱盖打开,取出那件珠串仔细看过,见相扣位置的那颗翡翠珠上刻着几个字,才叹口气又放回去:“让人白白欢喜一场,到时候都要拿回去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以为什么不是皇上的,还不是一句话,连带着你我的性命都随时可以收回去的。”孙世宁又进一步提点了冬青,“你这样想想,就释然了,太后给我这些,并非说是摆摆场面,她既然是指了给我的,就是让我傍身之用,以后在沈家不说没有嫁妆就进门。” 太后对这些人情世故,比谁都精通三分,看着孙家的阵势,就算给她备下嫁妆,也不过是平淡无奇的一份,毕竟是进宫见过太后的人,又是沈少卿的妻子,如何能够这样马马虎虎的,等林贵妃来了,见到也是不妥。 所以,太后才抢先一步,指派甘草送来给孙家大姑娘的嫁妆,至此以往,再没有可能会得落下话柄。 红桃果然对眼前这些不感兴趣,在屋中转一圈才问道:“这里气闷,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小媳妇,我去明月楼买花雕鸡给你吃。” “也只有红桃这样的,才会不计较世人的眼光与唇舌纷争。”孙世宁笑得很畅快,“明月楼的花雕鸡,这数十天来,怕是多半都落在你肚子里头了。” “我有月俸,我请你吃。”红桃不知从哪里摸出来十贯钱,在她面前扬了扬道,“这些足够了吧?一一说我做事认真,特别发给我的,说是想吃什么可以吃,想买什么可以买。” 她大大方方将十贯钱尽数塞在冬青的手心:“你拿去买就是,我不能随便离开,已经快嫁出去了,出不得岔子。” 冬青握着沉甸甸的钱,想到那时候的惨烈:“姑娘,你瞧见了没,十贯钱只说是去买花雕鸡来解馋。” 她没有再说下去,一低头,往外头冲去。 红桃不明所以然的抓抓后脑勺道:“冬青这是怎么了,不开心跑腿去明月楼吗,还是不喜欢我话太多?” “都不是的。”孙世宁拍拍她的手背,“你跟我进屋,我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情。” 红桃好奇心重,赶紧紧随其后,孙世宁将自己被困在大牢中时,狱卒要她拿十贯钱出来,才能免予受刑吃苦,她给出一次两次,再想付出的时候,手头实在拮据,连带着身上佩戴的一些首饰都尽数被拿去抵了,冬青探监时,见着她身上带伤,明明惊骇的想要哭,还每每装出笑容,只说老天爷有眼,总会放她出去的。 前后才隔了多久,再提及十贯钱,谁都没有将其当做一回事,冬青触景生情,却险些要哭出来,才赶紧躲了出去,红桃蹲在孙世宁的脚边,仰起头来看着她道:“可怜的小媳妇,吃这样多的苦头,一一该心疼坏了。” “那时候,我与他还不相识。”或者说,是在牢狱中才有了第一次的相见。 别人都是花前月下,情深意浓,她一身污水,双眼不能视物,只听到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在耳边说话,等眼睛睁开时,见着他如雪似霜的俊朗面容,全身上下,干净的没有一点瑕疵,开口的第一句话,尽是嫌弃,恨不得将臭气扑鼻的她,扔的远些再远些。 孙世宁嘴角卷起个再温柔不过的笑容:“没想到,后来又发生了这许多的事情。” “那么说来,一一还是小媳妇的救命恩人?”红桃笑眯眯的问道。 “是,没有他的话,或许就没有此时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我。”孙世宁伸出手,在红桃额角弹了下,“笑得贼兮兮的,在想什么?” “在想原来小媳妇是以身相许,报答一一的恩情。”红桃一本正经点着头道。 “才不是这样的。”孙世宁的话没有说完,外头慌里慌张跑进来个丫环,正是薛氏身边的琥珀,她未等其开口,站起身来问道,“可是宫中来人了?” 琥珀想要说的话,都被卡在嗓子眼里,只会得点头了,外头又传言说大姑娘如今如何的了得,她还不相信,这会儿看来才是千真万确,才一个照面,已经分毫不差的猜出来,她还有点惊魂未定的看着出现在屋中的红桃,暗想着,这个壮实高大的年轻女子又是谁,如何会得出现在大姑娘的院落中? “林贵妃应该没有来?”孙世宁又问道。 “是,林贵妃先派了个宫女来的,十分体面的样子。”琥珀昨晚已经见到太后身边宫女的派头,觉得好生厉害,没想到林贵妃的宫女出现,更加盛装体面,哪里像是个区区的宫女,便是那些所谓大家闺秀的衣服穿戴都远远比不上。 府中的一位夫人,两位姑娘,更是差得很远很远,但是说来奇怪,大姑娘衣着简单普通,站在这些人身边,却又一点儿没有被比下去的意思,大姑娘的双眼中,始终带着种旁人没有的神采,单单这一层的流光溢彩,已经盖过了首饰的华美耀眼。 琥珀咽了口口水道:“二夫人本来说是在前院招呼,那位宫女却说林贵妃关照过,孙姑娘才是正主儿,一切都以大姑娘为中心,所以径直往这边过来了,二夫人的意思说,请大姑娘稍许打点收拾。” “不用收拾,这样子很好。”孙世宁浅笑道,“你来得倒是正好,我身边的冬青出去替我买东西,你就留下来端茶倒水。”她又冲着红桃挥挥手道,“你去忙自己的就好,这位宫女不会留很长时间的。” 红桃应了声,转眼不见人影,琥珀的嘴巴张得老大:“大。大姑娘方才那个是人是妖啊,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孙世宁也不想吓唬她,压低声音道:“大理寺的高手,不能告诉别人,知道不?” 琥珀点头点的脑袋都快掉在地上了:“原来是沈大人派出来保护大姑娘的,我就说呢,哪里有寻常女子长得这样人高马大,一个拳头比那些男人还大。” 她有些不放心,又多看了孙世宁一眼,全身上下除了一根式样奇怪的发簪,什么首饰都没有,衣裙是月白色的素净:“大姑娘,真的不去换条裙子,好歹昨天还体面些。” “昨天不一样。”昨天是太后派来的人,再说昨晚,她抢着进屋,还另有其他的原因,若非说要换衣,她那个神醉情迷的模样儿,根本是见不得外人的。 那边来得颇快,想必琥珀也是跑着过来,才抢了会儿先机,薛氏算是学乖,已经不再走在之前,见到了太后昨晚赏赐的排场,她心里头很清楚,孙世宁从此以往,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再也不是那个等同于寄人篱下,父母双亡的孤苦女子。 那位宫女果如同琥珀形容的那样子,穿戴十分体面,两支发簪都是赤金点翠,晃眼的很,幸而口吻很是谦和,进门先笑道:“兰心给孙姑娘先道喜了。” 她身后带着几个中年妇人,其中一个跨前道:“我是来给孙姑娘缝制嫁衣的,时间是有些急,不过没关系,我手底下有三十个手艺极好的秀娘,无论如何都能赶工出来。” 兰心很有规矩的站在一边,跟随她身边的两个小宫女,很识眼色,立即过去将门窗尽数都关合好,那个中年妇人十分仔细,替孙世宁全身都量了一番,微小的细节都没有放过:“孙姑娘比较纤瘦,不过手脚细长,穿衣却是极好看的。” 孙世宁一直但笑不语,任凭这边量好,那边又上来一个,将手中的画册打开,请她挑选当日所用的首饰珠冠。 孙世宁飞快看几眼,捡着顺眼的指了几下,那名妇人用朱砂印章在旁边盖了印,再行礼退下,兰心又在一边解释道:“孙姑娘当日所穿所戴的,都只能独一份,选过的款式,以后不会再给别人使用,哪怕是宫中的贵人,也是不行的。” 她点点头,表示了解,她越是不说话,兰心反而心里头有些虚晃没底,宫中的消息灵通,知道太后已经抢在第一个,到孙家来做过一番排场,林贵妃派出兰心时,也有些为难,要是做得比太后强,太后未免心中不悦,要是做得远远不如,皇上又要说她做事不尽心。 这件活计,看似简简单单,实则难得举步维艰,林贵妃恨恨地想,怕是她在这头忙进忙出,皇上却在那头与香嫔风流快活! 第三百六十七章:落落大方 林贵妃身边有心腹献策,既然不能在阵势上头超过太后,那么做到尽善尽美,才是另一条适合的出路,林贵妃想想极其有道理,立时让安妥的人叮嘱下去,千万不可出丝毫的纰漏。 还是兰心在旁边笑着替林贵妃捏肩膀道:“娘娘在担心什么,要我看沈少卿那个人,最是不喜排场的,如今却亲口向皇上讨要一个体面的,要么不要,要么就要最好的,娘娘只管放手去做,其他的都不用忌讳。” “照你这样说,沈念一这次的举动是有其原因的?”林贵妃与沈念一倒是没有什么隔阂,中间有一层她亲舅舅裘归越杀死小妾的案子,她尽力过,不会将这种的错算在别人头上,听得兰心这样说,心中一动,难道说,沈念一这样大肆铺张,高调行事,还另有隐情。 只要是女人就会有好奇心,林贵妃的人脉,手段皆属一流,她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很快返回:“娘娘,原来其中这有些趣事?” “说来听听。”林贵妃斜身依在榻上,双眼微眯道。 “那位孙世宁孙姑娘的名字出现过在上次待选的名册中。” 林贵妃缓缓坐起身来,点头笑道:“果然有些意思,后来怎么又去了?” “最后一道定下三十二名人选时,就给去掉了,没有说原因,皇上自己勾去的。” 林贵妃挥了挥手,示意对方先退下,难怪沈念一非要皇上应承下这门婚事,非要找个有头有脸的主婚人,皇上不敢去请太后,就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压在她身上,也好也好,她并不介意,因此事而与沈念一,还有那位孙姑娘走得近些。 这个档口,真是需要用人之际,她都能够做出在御书房门前堵人的下下之策,如今这样的良机岂非是双手奉上,必须要好好把握。 第一次,林贵妃自不必亲自上场,让兰心带人去看看就好,她没有见过孙世宁,有些耳闻也是上一回,沈念一送其去见太后,太后送走人后,赞不绝口,林贵妃坐在宫中冷笑,沈念一早早就将人往太后面前送去过目,用意太明显不过,皇上居然要在自己的重臣碗中分一杯羹,这才是危险的先兆。 难道说,这位孙姑娘还有其他了不得的用处,皇上未必是看上这个人,但是不肯放手,也是真的。 然而,林贵妃这一次再派人出去打听,就没有详细的消息传回来,一星半点的都不成气候,她也不要听那些风言风语。 兰心出宫时,林贵妃是细细叮嘱过的,务必要看清楚对方的为人,谈吐如何,长短处各在哪里,兰心一味都应下来,想想沈少卿这般出色的一个男人,朝廷要员,居然没有娶一位公主,就算是郡主都好,一颗心居然扑在个小家小户的女子身上,听说孙家人口关系颇为复杂,这位孙姑娘不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千金小姐,大家闺秀。 不过,兰心跟着林贵妃的时日长久,眼力劲也不错,瞧着孙世宁第一眼,已经暗暗诧异,这个女子行事作风太云淡风轻,很明显是已经得了消息,知道林贵妃宫中有人要来,还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裙,笑容很好,很舒服。 话特别少,能够笑的时候,尽量不开口,兰心眨眨眼有些明白,孙姑娘身上暂时挑不出刺儿来,与这样的女子相处相知,必然是件身心愉悦的好事。 大理寺是个什么地方,她也是知情的,沈少卿常年为了那些疑难案件奔波,见惯的不是形容可怖的尸首,就是面目可憎的凶手,一转头,瞧见这朵月光底下栩栩绽放的纯白馥郁花朵,如何不动心? 丈量喜服与制作首饰的两位退下,这次上来的一个妇人,几乎是目不专情的盯着孙世宁的脸看,孙世宁落落大方,既不轻浮圆滑,也不扭捏作态,兰心从旁解释道:“这一位是当日要替孙姑娘开脸上妆梳头的师傅,她需看仔细了,才能够回去选择最好最合适的胭脂花粉。” 这句话没有说完,兰心自己先笑起来:“我才想起来,孙家就是替宫中的嫔妃研制胭脂香粉的行家,孙姑娘哪里有不懂行的,真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险些班门弄斧说错话了。” “不妨事的,我平时甚少用那些,一定不如这位师傅的经验老到。”孙世宁见对方点点头已经退开去,显然是做好了应对。 兰心等着最后一个负责布置此处当日新房的妇人将小院前后都看过,忽然多了一句嘴道:“依我看,那天排场不小,前头那个院子应该更加适合些。” 孙世宁明白,前头那个院子是指薛氏住着的地方,她莞尔一笑道:“我不过一个人住,这里的一椅一桌,一草一木已经都熟悉,忽然要搬动的话,可能反而不习惯。” 布置新房的妇人隔着窗户赞道:“外头的石榴树长得极好,原是个好兆头,要搬新的树苗带着花骨朵的却是不易,这里虽然地方狭窄了些,风水倒是灵气十足的,孙姑娘从此处出嫁,怕是不需一年半载就能够顺顺利利怀上子息,开枝散叶。” 兰心说那话,也有试探的成分,想听听孙世宁会不会借着顺水人情,就应了下来,听她拒绝,反而是在情理之中,再探望窗外,果然栽种着两棵石榴树,枝繁叶茂,鲜红的花蕊若隐若现,石榴多子,宫中的几位娘娘确是也都喜欢种几棵,倒是应时应景。 那位妇人说话也讨巧,兰心点点头,就没有再多说什么,等诸人将手中的活计都完成,她才又笑意盈盈道:“贵妃娘娘本来是要亲自过来的,只是宫中另有事务,她又偶感风寒,有些咳嗽,生怕染给孙姑娘,就说缓俩天,还望孙姑娘不要介意。” “自然不会。”孙世宁的回话不过几个字,却十分客气有礼数,说的太多,反而让人觉得有谄媚之嫌,落落大方才是最好的姿态。 “娘娘虽然不能过来,还是让我将贺礼送过来。”兰心只身而来,不像甘草是带着大小箱屉的,她取出个巴掌大的锦囊,双手递出,“这是城外的田庄地契,请孙姑娘收好,娘娘还说,庄子不大,不过是给孙姑娘往后多个散散心的去处,里头的仆役都是安排妥当的,孙姑娘几时想去,直接到了那儿,一切是现成的。” 这份礼十足花费了心思的,那田庄虽说不过十多亩大小,一进小院,却安排的舒适如意,用来暂住散心最是适宜,林贵妃已经拿到太后赏赐的那份礼单,大小数目,一应俱全,她轻声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太后找到失散多年的亲女,上一回郡主出嫁时的封赏与这个相比,也不过是十之一二。” 按照礼数,贵妃的赏赐绝对不能逾越于太后之上,林贵妃本来不必意气用事,在这件事情上争先,但是一想到香嫔近来的所作所为,她咬着牙,赔下本钱,也绝对要做得皇上认可。 孙世宁不知道宫中那些明争暗夺,只觉得在这些人面前,礼数甚多,说话都小心翼翼,全身好像被什么捆绑着,无法施展得开,各种闷气,不过她记着沈念一的叮嘱,必须要忍过去,才能够海阔天空。 兰心见她含笑收下地契,忽然有种感觉,这份大礼虽说是收下了,可能孙姑娘永远都不会去这个田庄看看,她和那位沈少卿的性子有些地方很相似,客客气气的,却自有一股气场,不会让人觉得太亲昵。 “那么,今日就先到这里,不耽误孙姑娘休息,回头等成品出来,再给孙姑娘过目。”兰心行了个礼,带着那一队的妇人,前后簇拥着就走了。 琥珀从头到底,就没敢多说一个字,说是端茶递水,她倒水的时候,手指头发抖,差些淋在桌上,也难为大姑娘说话分寸拿捏得恰当好处,在太后与贵妃两拨人面前,几乎滴水不漏,她明明记得大姑娘才进府的时候,畏惧怯人,都不肯正眼瞧人,大半个人总是躲在老爷身后。 二夫人当时就耻笑说是,就算从乡下带出来又如何,依旧是扶不上墙的货,与二姑娘站在一起的时候,无论长相还是衣着打扮都是明显逊色一大段的,从什么时候起,大姑娘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已经能够将家中任何一个人镇住,别说是二姑娘,便是二夫人,都在她面前没有理直气壮的时候。 奇怪的是,大姑娘从来不发火骂人,那个冬青跟了她许久,大概重话都没有听过一句,哪里像她们几个,看着花枝招展的,实则二夫人心里头有些不快,动不动就是一顿臭骂,挨板子的也有两个。 大姑娘这一出嫁,想必是会带着冬青一起去的,以后享福去了,早知道这样,为什么在大姑娘落难的时候,没有上前搀扶援手,没准也能沾点福气。 琥珀低下头来苦笑一下,每个人的祸福都是老天爷注定的,事后想的,都已经是错过的风光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七上八下 薛氏见热热闹闹的人来了,又走了,孙世宁还是那副坦然的样子:“我说大姑娘知不知道,这些虽然是宫女,背后的都是什么人?” “知道,太后和贵妃。”孙世宁抬抬眼答道。 “好,大姑娘好涵养。”薛氏碰了个软钉子,落一鼻子的灰,知道以后都不用与孙世宁交手,十次百次都是完败,还有什么意思。 “这些不过是看着好看而已。”孙世宁却多了一句话,“不如孙家的家业实实成成,周而复始,足以传代。” 薛氏心眼小,一听她提及家业又跟着紧张起来,以前她是孤儿寡女,还能够做了孙家的当家人,这会儿多少贵人撑腰,如果强行要走这一份产业,除了眼巴巴的看着,还能够伸手阻拦不成,那不等于是上门去送死。 “二娘,我说过得话,不会收回,是世天的就是世天的。”孙世宁想到世盈的那一番话,“以前迫不得己住在同一屋檐下,二娘不喜欢我这个不请自来的,也实属人之常情,嫁到沈家以后,没有特别的事情,我就不回来给二娘添心烦了。” 这句话说得太直白,薛氏反而有些讪讪的,掌不住脸,嗫嚅道:“大姑娘说的哪里话,怎么说,这里都是你的娘家,就算你爹不在了,还是姓孙的地方,大姑娘嫁了人还是姓孙的。” 孙世宁索性将所有的话都给摊在桌面上:“二娘,我今天只说一句,以前你我之间有什么恩怨,看在世盈与世天的份上,尽数了清,二娘有句话说的没错,我嫁了人还是姓孙的,所以以后若是有要帮衬的地方,仅需捎个信,我必定尽力而行,其他的,如今说来也没多大的意思,你我心知肚明就成了。” 薛氏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当然知道她所指的是以前诬陷她名声,累及她坐牢的蠢事,要是换作旁人,定然要记仇一辈子,孙世宁的两句话不中听,却让人闻之心定,知道是不会用这个把柄来生事。 “好,大姑娘干脆,我也利落,大姑娘的嫁妆,孙家尽力而操办,定不会让人嗤笑了去。”薛氏留下这句话,拂袖而去,琥珀急急忙忙跟着她走了。 红桃从梁上轻巧落地:“小媳妇当真要放过她?” “她总是世盈和世天的生母。”孙世宁叹口气,将那个锦囊放置在桌角,觉得里头的物什,火烧火燎的灼人,收下是收下,还需要同沈念一商议,免得给他添乱。 “小媳妇就是心软。”红桃往椅子中一窝,单等着冬青回来,“明月楼才多少路程,怎么一去就不回来,难道是排了人龙不成?” 冬青已经走到门口,啐了一口笑道:“这是嫌我手脚慢,下次不用找我,你自己去买,任凭是谁也挤不过你的力气。” 红桃一见好吃的就立时没有脾气,抢过冬青手中的食盒,放软话道:“那怎么一样,你与明月楼的厨子熟稔,他给你选的总是最肥美的,我去买,就买不到这样好的。” “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一重的事儿?”孙世宁似笑非笑道。 “姑娘还听她胡说一气,不过我去买的多了,掌柜知道我是孙家的丫环,才给留着好些的货色,哪里来的厨子,厨子长啥样,我压根都没瞧见过。”冬青上前就要掐红桃的手臂,红桃才不会这隔靴搔痒似的轻挠,只管打开食盒,用手指捻起一块,放进嘴里,美滋滋的点头道,“小媳妇,等我回到山里头,你要是来看望我,一定要给我带两只花雕鸡。” “姑娘,我先头就回来了,见宅子门外又是一列的马车,比昨天的还威风,外头有几个粗壮的仆妇拦着,不让别人进出,才费了这些工夫。”冬青啧啧舌道,“真正说是沈大人威风八面,这些人前赴后继的,都来替他长脸。” “你倒是懂事。”孙世宁笑着去推红桃的肩膀,“瞧瞧你这吃相,怕是我这屋子里,以后都藏不住你这条馋虫。” “不怕,不怕,藏不住,我就大明大方的坐着吃,你下个月就成亲了,成亲完了,我要离开,这是吃一顿就少一顿了,不用再忌讳这些。”红桃左右开弓,吃个满脸油花。 孙世宁看着笑得直打跌:“冬青,她都吃成花脸猫了,你还不去打盆水来,给她擦擦。” 屋中笑成一团,外头却传来一下轻咳声,红桃警觉,出声问道:“是谁!” “在下季敏。”站在门外还知道有所避讳。 孙世宁当然知道这个季敏就是三皇子府邸中的大管事,这个时候摸进来,所为何事,太明白不过,她本来就不太喜欢瑶姬这个人,要是季敏为了讨个说法而来,那么她压根也没打算要客气到底:“三皇子府中是什么习惯,一个两个的,都不会走大门,往别人闺房的门前窗下一站,但凡胆子小点的,怕是都能直接吓出病来。” 季敏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得又用力咳嗽了几下,却没有擅自闯进来,红桃已经站在门边,咬牙切齿的,要是有人敢闯进来,第一个要先过她的双拳。 冬青见孙世宁有些发怒,朗声说道:“太后宫中的甘草姐姐都知道要先送拜帖,经由了前院,再进屋见人,林贵妃身边的宫女也才刚刚走,我们孙府再热闹,大门也没有见紧闭着不得开,怎么就有人爱学那梁上君子的贼偷相,非要给自己家的主人丢份。” 隔着一道门,孙世宁几乎都能看到季敏涨红了脸,她示意冬青先停一停,听对方要说什么? “孙姑娘,三皇子已经知道瑶姬所做的错事,他说瑶姬是野蛮粗陋之地来的女子,不懂规矩,才会冒犯了孙姑娘,还请孙姑娘千万不要计较,若是心有不平,他定当补一份大礼,给孙姑娘陪个不是。” “瑶姬的伤势如何?”孙世宁淡淡问道。 “断了两根胸骨,还有右手的小手指也折了。”季敏老老实实回道。 “她倒是没有向三皇子隐瞒这些伤势?” “想要瞒也未必瞒得住。”季敏没好气的回道,为什么瑶姬闯下的祸端,要他来收拾烂摊子,他是要帮衬着三皇子不错,但绝非心甘情愿为了那种蛮夷女子效力。 “也是,三皇子这般心细如发,季管事又精明能干,瑶姬莽莽撞撞的个性,又受了这样的重伤,哪里还能瞒得住耳目。”孙世宁没打算开门迎客,本来不是她请来的客,“季管事回去同三皇子捎话,瑶姬是有不对之处,我们也出手教训过了,她受的伤不轻,要是需我们出药钱,那么我们也还支付的气。” “不敢,不敢,孙姑娘这样说,真正是折煞我了。”季敏显然抬起手,在擦拭额角的薄汗,“只求孙姑娘不计较才好,其他的,再没有了。” “若不是听到婚事迫在眉睫,皇上又使得林贵妃主婚,不知三皇子会不会上门来讨这个人情?”孙世宁对季敏这个人印象尚好,但是瑶姬两次都触犯到她的底线,她不想第三次再见到此女,话语间说的重了些,“那么也请三皇子将自家府上的女眷看紧些。” “孙姑娘,惭愧,实在是惭愧之至。”季敏张口结舌,完全败在她的伶俐口才之下,也是自家先做错事,又不好冠冕堂皇上门来求情,结果堂堂的大管事,来做这样丢脸的求情之事,季敏都恨不得地上有口深井,往里头一跳了之。 “其他的无关紧要,有句话还是请季管事长个心眼,瑶姬此女不是省油的灯,即便长得天仙一般,留在三皇子身边,迟早也会生变,三皇子还是心中有个盘算才好。”尽管瑶姬身上始终脂香粉香扑鼻,又是孙世宁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她依然觉得哪里不妥,就像是一副精致的九连环,已经找到了诀窍,缓缓褪出几层来,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止步不前,叫人一颗心七上八下,放不平稳。 “是,孙姑娘的话极是有理,我定然会得原封不动捎话回去。”季敏低声下气道,“至于三皇子的赔罪之礼,明日定当送到府上。” 一阵风来,一阵风去。 孙世宁听门外没有动静了,让冬青前去开门,红桃探头探脑看一眼,嘴里还叼着没吃完的鸡腿:“真的说走就走了。” “不走还留下来喝茶吃饭不成。”冬青板着脸说道,对于不速之客,她更加惊觉。 “孙府一下子成了聚宝盆,人人都抢着往里头塞金银珠宝,好似一下子会成倍的长出来,让他们再盆满钵满的拿回去。”孙世宁站在窗边,微微笑着说道,沈念一怕是早已经预料到会如此,才先让她多点准备,她倒是不想直接都回绝,沈念一身负官职,以后也不能成天关着院门,不见客,慢慢习惯起来,也是好的。 只是,她有些走神的想,这会儿,沈念一又在做什么? 第三百六十九章:好风凭借力 沈念一手中太多细琐而未完的事情,算一算,到下月初十,已经是迫在眉睫,他先回家了一次,进门就听到青嫂和小叶在连声劝阻,不让那个远道而来的阿一离开。 阿一瞪着眼睛问道:“我已经带到信了,家里头还有很多事情,怎么能够一直留在这里?” 小叶不是太清楚发生什么,听得青嫂说,务必要留下此人,才双手拦在他面前:“在沈大人没有回来之前,你不能走的。” “两条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去哪里都可以。”阿一却不好意思去推开小叶,毕竟小叶还是个孩子,又有一股子执拗,他只得抓抓头发道,“那么他要几时回来,我等一等便是。” 沈念一已经出声道:“我回来了。” 青嫂同小叶一起松口气,齐声道:“大人回来的正好。” “他们都不给我走。”阿一有些委屈。 沈念一朗声而笑道:“你走这一遭很是辛苦,他们是想多留你几天,好报答你。” “我是答应了人的,不需要报答。”阿一说得很是坚定,他见沈念一单手轻握,掌心传出鸟雀的嘀咕声,好奇的瞄了一眼道,“这是什么鸟,这么小?” “给你的。”沈念一摊开手,一只浅黄毛色的小鸟跳两下,飞到他肩膀上,他用指尖一弹,小鸟飞起,落在对面的阿一身上。 阿一觉得有趣,用手指送过去,差点被啄了一口:“哎哟,好凶的鸟。” “阿一,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情,这只鸟识得回家的路,要是你回去以后,发现我双亲又完好无损的出现在你们村子里,请尽快将这只鸟放出,那么我就能最快时间知道这个好消息了。”沈念一见阿一全神贯注的盯着那只小鸟,知道这步棋没有走错。 “这么远的路,它不会迷路?” “不会。”沈念一发现个有意思的事情,阿一尽管带了消息来,说双亲进入大雪的深山中,多日未归,但是阿一并未真正确定双亲已经遭遇不幸,所以他问的是鸟雀会不会迷路,而并非那两人已经不在,没有用武之地了。 “那好,平日喂它什么?”阿一将小鸟抓起,胡乱往怀中一塞,那鸟儿露出个小脑袋,却也不躲不避的。 “小米即可。”沈念一早有准备,将食袋递过去,“有劳你长途跋涉走这样一遭,若是说给你报酬,想必你也不肯收,我思来想去,路上多有变数,给你留件防身之物。” 阿一接到手中,除了食袋,还有一柄匕首,他在村中本来也算半个猎户,识得货色,咦了一声,一尺七寸,适宜贴在小腿边,将匕首拔出鞘,清光入眼,他不禁喝道:“真是好家伙。” 他没有拒绝,不过是道了声谢,就弯腰绑好,站直身体后,沈念一又道:“我已经替你物色了一匹良驹,比你双腿跋涉要速度快些,你也好早日归家。” 阿一咧开嘴来笑道:“你们一家都是好人来的。” 沈念一亲自将他送到院门前,马匹的搭袋中,有准备好的干粮清水和二十贯钱,眼见着阿一上马,双腿重重一夹,骏马飞驰而去,很快就留下一点黑影。 如果皇上的保证没有问题,那么等到阿一回家,事情怕是已经有了转机,虽然皇上没有明说,沈念一也心中有数,怕是双亲在无意中寻到关于支离帐的线索,否则何须甘冒大险,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一旦获得线索,即会先全身而退,到时候,他的这些安排就都派的上用处了。 阿一没头没脑的来一遭,沈念一这样生性多疑之人,却没有半分的怀疑,一个人的眼睛骗不得人,想来母亲选了阿一做报信人,也同样是看中其质朴无华的赤子之心。 沈念一回转身,见小叶站在原地眼巴巴的看着他,知道其心所念:“肖凌的伤已经都好了七八成,只需要再耐心等几个月,就与普通人没有差别,他已经不准备离开,要跟着郑大夫学医,上手很快,郑大夫都夸他聪慧好学,比蜻蜓强了许多。” 小叶默不作声,将话都听完,忽然重重给他鞠了一躬,沈念一见他眼圈红彤彤的,淡淡笑道:“都说否极泰来,你们俩个可不正好印证了这四个字。” “沈大人,这辈子做牛做马……” “不用,我现下有件事情要派给你做,我与孙姑娘不日就要完婚,她身边只有一个丫环冬青,你要是愿意就先到孙家去跟着那边的账房柳先生做学徒,孙姑娘已经与柳先生说过,他愿意收你,你也正好能够跑腿传信,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小叶的脑袋点的像拨浪鼓似的,双眼亮晶晶的,“沈大人与孙姑娘要成亲了?” 青嫂那边也听到消息,欢喜的手脚都没有地方可放了:“大人说的可是,可是真的!” “婚姻之事,岂可儿戏?”沈念一淡淡回道。 “可是,可是夫人老爷都没有回来,如何做主!”青嫂又是惊来又是喜,都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他们有更加要紧的事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大人的意思是老爷夫人不会出事,可是那位才离开的小哥说他们进山就没有出来,怕是已经遭遇不测。” “吉人自有天相,婚事已经由皇上亲口指派了宫中的林贵妃前来主婚,没有问题的。”沈念一在这样的大事当前,依然面不改色道,“青嫂,到时候,府中的布置都由你来决定就好。” “我,我哪里会这些。”青嫂彻底手足无措起来,“大人,你太抬举我了,我做些杂务,煮个饭菜尚且拿手,这样大的事情都交予我手,我实在是做不下来的。” “不用你做的,你只需要在旁边监工就好。” “大人不喜府中人多,统共才我们几个,如何监工?” “不用急,大批人马说来就来。”沈念一放下话,将小叶送到孙府门口,“我还有要务处理,你进去只说找柳先生。” “沈大人过门不入,孙姑娘不会生气吗?”小叶人小鬼大的问道。 “不会,她从来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沈念一心情甚好,疾步往大理寺而去。 到了门前,正巧不巧的居然与秦思冉同时到达,他特意慢一步,有意让秦思冉先走,对方却一点没有接受他的好意,堵着门不肯走:“小沈,你的本事可是越来越大了。” 罗南罗北始终站在他身后,罗南挑眉,罗北嘴角下垂做了个鬼脸。 “秦正卿的话,我听不明白。”沈念一想到皇上让他过目,那半人多高的参本,秦思冉若是将其中一半的精力,花在正务上,成就绝对不止现在这样,就连薛氏都彻彻底底明白,孙世宁是不会同她争那份实则不算什么的家业,秦思冉在朝多年,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如何目光短浅到这般。 大理寺的正卿,沈念一暗暗冷笑道,如果他想要往上更进一步,就不止局限在这个位置,只有秦思冉以为只有将他彻底排挤掉,才能够保全住自己。 “你听不明白,好一句听不明白。”秦思冉正想要堵着他大放厥词。 沈念一根本没打算给他机会,在这里浪费宝贵的时间,一声抱歉,直接错开秦思冉的阻扰,没等秦思冉反应过来,已经越过去,往大理寺里走去。 “你给我站住,小沈,沈念一,你给我站住!”秦思冉的脸色发青,气得全身发抖,他明明已经掌握了沈念一这许多的破绽,尽数交到皇上手中,如何就像石沉大海,从来没有回应,而沈念一比他进宫的机会少得多,每次回来,却总是得了一大堆的好处。 此次的城内瘟疫案,又平白无故被沈念一捡拾了现成的便宜,秦思冉几乎快要将一口牙齿都咬碎了,都不解恨,不过他的神情变得极快,又转为阴测测的笑容,沈念一啊沈念一,你当真以为我没有能够对付你的手段,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你向来一派高高在上的姿态,看不过眼的人也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这一次,有了强大的帮手,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 “大人,好消息。”丘成上前直接开口,“正安堂的解毒药已经出来,高将军那边的五百士兵都随时待命,第一批的五十人已经尽数将解药和皇上批复的抚恤金送到,按照大人的嘱咐,知府衙门门前,也同样贴出大幅的告示,说明解毒药已经成功,那些地址留下不明的患者,可以到衙门中,自行领取。” “可有人出现不适反应?” “至今尚没有,因为人员配备充足,那些送药的,都等到服药后一个时辰才离开,确保无恙。” “好,做得很好,老郑这次才是大功臣!”沈念一大赞了一句。 “小唐一直留在正安堂帮忙,依我看来,大人的喜事过后,就该轮到郑大夫与小唐了。”丘成笑眯眯说道。 “等一下,若是林贵妃派人过来,就说一切到我府中商议,此处只可公干。”沈念一特意叮嘱了一句。 第三百七十章:捕风捉影 被沈念一言中,林贵妃共派了三拨人前来,都被丘成逐一挡回去,那名做喜服的裁缝最是可怜,拖着丘成问,只求远远瞧一眼沈大人,不然喜服做得不合身,可如何使得,丘成早有准备,给了那人一件沈念一的旧衣,说是按着尺寸即可,裁缝哭着一张脸而去。 丘成也应付得头大眼涨的:“大人,林贵妃也是奉了皇命而来,婚期又很是仓促,这样子当真好吗?” “没事,她一定都安排妥当,我出不出现,都是一样的。”沈念一有所顾虑,在香嫔的事情,没有完全拿到证据前,林贵妃若是为了此事咄咄逼人,只会得打草惊蛇,而香嫔自打瘟疫之事后,明明占据头功,却悄然无声,此女有些涵养工夫,很是了得。 “大人,又来了一队人,说是请大人授权,要到府上布置。”丘成觉得林贵妃派来的人,个个伶牙俐齿,还都一脸好笑容,真是叫人难以拒绝。 “让他们过去便是,到府中找青嫂即可,她会得全权安排。”沈念一手中是所有病人的地址名单,已经尽数汇总,在城中的分布图上显出出来,“丘成,你来看,这两处的眼色最深。” 修长的手指在纸上点两下,沈念一继续道,“立即派人过去这两处,先查到水源,或者常用的活水井,再四下打听收集目击者,前几天是否有可疑之人在附近盘桓,一有消息,速速来报。” 丘成听得不用再做挡箭牌,脚底开溜,跑得飞快,沈念一又凝神看着那张分布图,有些疑惑,孙府离这两个点都不近,而且孙府上上下下,只有孙世宁一个人沾到毒,她是从哪里接触到的,难道说,世宁身边还另有隐患? “少卿大人,皇上有令,请少卿大人立时进宫,要事相商。”外头一声通报声,是宫中传来的口谕,沈念一应了声,站起身来,那人已经又到了秦思冉处,如出一辙的说了一遍口谕。 沈念一奇道,皇上居然同时要让大理寺正少卿同时出现,难道说宫中又出了大事? 两人同出同进,却坐了两辆马车,秦思冉前头的气还没消褪,根本是连眼角都不多看他一眼,冷哼一声,上了马车。 沈念一让鲁么不用驾车驶得太快,鲁么眼见着他们明争暗斗,担忧道:“大人,秦大人赶在我们之前进宫,要是向皇上告状的话,大人晚到一步,就百口莫辩了。” “不会的。”沈念一闭目养神,鲁么跟着他的时间还短,不明白内中详情,不过鲁么不是多话之人,听从吩咐,将马车赶得又平又稳,而秦思冉的那一架,横冲直撞,远远的甩开了他们。 “不是什么好事情。”沈念一含笑说道。 “大人指的是什么?”鲁么是个耿直的一根筋到底,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肠子。 “皇上派来的人,不是身边的莫公公,而且招人招得这样急,必然不是好事情。”沈念一索性半合了眼,在车中假寐。 “秦正卿不懂?” “他以为先到的可以先立功。”沈念一淡淡说道。 鲁么跟着笑起来道:“回头,正卿大人只会怪责大人明知道是吃力不讨好的,所以才故意拖拖拉拉,心里头又该不痛快了。” “没用的,我一五一十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沈念一笑了笑,要做好人,还要对方信服才好,否则只当你是妖言惑众。 他们愣着晚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到,宫门外的那些人嘴巴就没半刻是闲着的,将秦思冉到的时间,行色匆匆的模样,形容的甚是生动,沈念一听在耳中,却没有插话,宫里头的人最是会察言观色,知道哪个人受皇上青睐,不用多费口舌,都能腾出好地方来给停车停马,随行的还能够请到小屋中,端茶递水,反之的话,陪着笑脸,塞了好处,都未必会给好脸。 沈念一到了御书房,莫公公鹌鹑似的缩着脖子守在门口,都没敢出声,指了指门里边,又指了指嘴巴,沈念一点点头,算是收到消息。 “微臣沈念一求见。”皇上心情好的时候,可以不用多礼,这会儿必须一板一眼的,沈念一也暗笑自己在朝中这些年,又何尝不是见风使舵的小人,这个大池子中,墨色到底,待在其中的人,没有不被染黑的。 他尤记得父亲的话,既然做官就不要太介意衣袍不再是纯白无暇,要知道黑与白之间,太多的层次,只看一颗心是否尚有原则。 “进来!”皇上的声音不高,却显然是充满了怒气。 沈念一推门而入,却见得连同秦思冉在内,几个朝廷大员一排跪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出,而皇上脸色铁青,正在火气最大的时候。 他选择没有先开口,等着皇上说话,皇上往桌案上抓了一块玉质镇纸,狠狠的往地上砸去:”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一块上好的翠玉摔成八瓣,碎片四溅,一小块擦过沈念一的脸颊,他依然沉默不语。 “沈爱卿,你且看看这些!”皇上将一叠案卷甩过来,他接个正着,“简直,简直是不像话。” 沈念一飞快翻阅一下,案卷中写的是十多名官员的秘事,其中有收受贿赂了,有霸占良家女子的,更甚者有为了建自家宅院,硬将十多家的祖坟给刨掉的,都不算是小事了。 “那个,那个闵子衿被抓进刑部后,不用动刑,已经源源不断的招供了,他生怕作恶太多,逃不掉个死罪,就说将自己所知的他人行径检举,将功折罪,审他的那几个,也没闲着,想将功劳做做大,结果整理出这么厚一叠子,你且看看,上头都有些什么人,竟然都瞒着朕,瞒着朕一个人!”皇上气得实在厉害,话都说不完整。 沈念一当然看到其中有谁,都是数得上来的大官,其中也牵扯出秦思冉的不轨行径,虽然尚未确认属实,秦思冉这样急急忙忙赶过来,正是填了皇上的气筒,进门就被好一番训斥,责令跪罚在一边稍后再做处置。 “皇上,这些都出自闵子衿一人之口,难免有捕风捉影之嫌,未必都是真材实料,他一心只想减免自己的罪行,无耻拖人下水也是有的,皇上不必急着动气,等事情查明再做从长计议。”沈念一见皇上余怒未平,轻咳一声道,“皇上,微臣家中那位远道而来之客,已经回去了。” 皇上顿时被分散了注意力,挥挥手,不耐烦的呵斥道:“跪,跪,跪,一个两个除了跪着还会什么,统统给朕回去反省,若是没有做过,便罢了,要是真事,自己请命去刑部投案去,免得追查出来,数罪并罚。” “臣等不敢,这些都只是诬陷之词。”几个跪着的人,异口同声申辩道。 “都走,都回去!”皇上一开口,这些个替罪羊哪里还敢多加停留,一个个灰溜溜的折返,秦思冉风风光光的抢着来了,却闹得这样灰头土脸的,心中更加憎恨。 等其他人都走干净了,皇上稍许和缓了情绪道:“也就是沈爱卿的话,说在点子上头,但凡他们有条有理的辩解清楚,朕不至于会气成那样。” “皇上是在给微臣树敌。”沈念一正色道,“微臣这些年早已经习惯,只是皇上如若是在别处得了气,何苦为难他们几个。” 皇上不置可否道:“你先说说那个远道而来的人,如何了?” 沈念一将前来报信的阿一离开府中,原路返回的事情都说明,又说给了他通信的捷径,只需要那边有消息,几日内就可传到他手中,好过两条腿来回奔波。 “便是朕不说明,沈爱卿也已经猜到真相了,这件事情是朕的心头大事,沈相也同样放不下来。”皇上居然深深叹了口气道,这才将正脸转过来。 沈念一正好与他面对面,却见皇上的左边发鬓边有几条指甲印,不重不浅的很是碍眼,顿时明白皇上的怒气到底从何而来,区区一个闵子衿的口供,不论真假,都有底下的官员奉命去查访仔细,他不过是找个宣泄的出口。 这些年来,父母双亲每次离家都是数月半载,走遍境内诸山诸水,足迹踏遍东西南北,分明是想要寻找着什么至关紧要的物件,父亲早已退出朝野,唯一放不下的,也就是让皇上也牵肠挂肚的那一件。 “人人都说天底下没有瞒得住沈爱卿的事情。” “那是大家夸大了说,天底下的事物众多,单凭一己之力,如何能够面面俱到。”沈念一缓省道,“要是微臣当真无所不能,早就脱了这身官服,做个逍遥的闲人而去了,走不开还是因为放不下。” 皇上细细琢磨了他这句话,也不避讳的指着自己的脸道:“那么,沈爱卿先来替朕断一断,这林贵妃温柔娴淑多年,如何突然变成了这样可憎的泼妇之样?” 第三百七十一章:喜新厌旧 短短数日,林贵妃已经发了两次雌威,沈念一又想笑,见着皇上的样子,又觉得林贵妃这些年的专宠实在有些道理,要是换做别人,皇上哪里有这样的忍耐程度。 怕是林贵妃也早已经摸清了皇上的路数,要是换做平常人家,不过是夫妻俩的闺房之乐。 “每逢三年,新人待选入宫也是老规矩,她进宫时日不短,怎么就这一次变得无理取闹起来。”皇上在他面前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不就是一个香嫔,能够威胁到她哪里,再升,再升也不过是个嫔妃,能同她比拟吗?” 沈念一但笑不语,清官难断,何况是皇上的家务事,不过事情牵扯到香嫔,他也不会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连太后都偏袒林贵妃,太后向来与林贵妃不太和睦,这次背后居然说她做得没什么错。”皇上指着脸上的伤,喝道,“不是一次了,让朕怎么面对朝中文武百官,你说要成亲,朕想想让林贵妃去操持操持,也好让她分分心,免得针对那一个人,穷追不舍,结果呢,还是没躲得过去,她偏偏就针对香嫔一个人,朕去其他嫔妃处,她向来装聋作哑。” 林贵妃有种女人特别的敏锐,能够嗅到谁才是危险的根源。 “沈爱卿是见过香嫔的,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子,十分善解人意,又聪慧异常,朕觉得同她说话很有些意思,这次城中的瘟疫案,也是她立下的大功,难道不应该加封为妃吗,为什么一个两个都反对?”皇上甚是苦恼,“朕的儿子都这样大了,居然做事还被束缚着,不等自由,还不知道哪天才没人上前来管头管脚。” 事出有因,林贵妃闹了这样一场,皇上暂时就不会提出要加封香嫔之事。 “朕已经同林贵妃说明,香嫔此次功劳甚大,就算于理不合,升得太快需要缓一缓,那么也是情有可原,朕也要下旨加封其他,后宫那么多的女人,有谁替朕分忧解难过,还不是成天争风吃醋,给朕添乱。” 话里话外,极尽偏袒,看样子香嫔的手段过人,已经在皇上面前扎根扎底。 “沈爱卿,你怎么一语不发?” “微臣还没有成家,而且沈家家训,不得纳妾。”沈念一答得一本正经。 皇上白了他一眼道:“对,沈相那个老古板,当年也用相同的话来顶撞朕,不得纳妾,一辈子只能娶一次亲,你还不去见见林贵妃,将这番话同她说明,让她更加尽心尽力,免得留下遗憾,都没机会补救。” “微臣会的。”沈念一气定神闲道。 “外臣不得私见宫中嫔妃。” “微臣明了。” “那么,朕且问你,前一次林贵妃在御书房外又同你说了什么?”皇上按捺不住,终于问了。 “微臣知晓这些都瞒不过皇上的眼,林贵妃说的是皇上有意找修道之士,入宫炼丹,觉得此事不小,需要有个人来劝解劝解皇上。” “那么,如何没听你提及过,更不曾劝解过?” “微臣觉得皇上心中犹如一扇明镜,自有丘壑,根本不用外人来劝解。”沈念一总觉得事情还有商榷之余地,皇上新宠香嫔不错,也并非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至于入宫炼丹,尚需大兴土木,不是十日半月能够完工的,时间一长,当时的兴头过了,就变成过眼云烟。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旁人说出来这番话,还不及从沈念一口中那么入耳中听,皇上改换了笑脸道:“朕倒是想让你劝解劝解林贵妃了,越来越会说话。” “林贵妃也是个明白人。” 皇上一怔,良久才附和道:“是,她确实是个明白人,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且来说说正事,闵子衿的口供案卷,交予你手,上面的供词是真是假,务必要追查清楚,瘟疫案的解毒药已经成功,那么后续工作也尽量早些收工,要下发的抚恤,不许少一个铜子。” 沈念一立时接应下来,这些事情看起来繁琐,实则实施起来,有条有理,却又不难。 末了,皇上打开书案上的暗格,取出一件物什,扔在沈念一眼前,沈念一想过很多次可能,却不曾想会在这里看到此物。 “吃惊了?” “微臣没有想到,皇上其实已经起了疑心。” “这样说来,你已经早一步去处理了?” “是,去的人员尚未归返,但是也不会拖延太久,微臣有种预感,远远的跑这一遭未必会有预期的结果。” “所以,你没有抱太大的惊喜。” “既然皇上已经洞察秋毫,有没有惊喜,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皇上将沈念一放出御书房的时候,莫公公还等在外头,战战兢兢道:“幸而有沈少卿来劝导劝导,皇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不碍事的。”沈念一见莫公公似乎还有话要说的样子,特意等在原地,等其主动开口。 “沈少卿,方才有人让我留话,说是已经等了许久,请沈少卿移步。”莫公公居然颇为不好意思道,“也不是拿人手短,只是这位主儿一直很照拂。” 沈念一知道是谁,只淡淡问道:“人在哪里?” “我已经做了安排,沈少卿请跟我来。”莫公公直接将人带到偏厅中,一架屏风已经设置好,屏风后面印出个风姿绰约的人影,应该等了些时间,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耐烦。 “微臣见过贵妃娘娘。”沈念一见旁边的宫女,太监一个不缺,虽说都是林贵妃的心腹,也是为了避嫌,毕竟是在御书房附近,毕竟一个还是外臣。 “不必拘礼,请沈少卿入座。”林贵妃温和说道,“沈少卿应该已经知道我又来叩扰的用意。” “娘娘,皇上已经让步了。”沈念一低声答道。 林贵妃冷笑一声道:“是,他是让步说,不会加封香嫔,但是接着他又下旨将其迁移到芙蓉宫中,芙蓉宫岂非是这种女子可以随意入驻之地,要不是香嫔才仅仅入宫一个月,没有太大的背景来头,我简直要以为皇上打算日后要封其为后了!” 沈念一暗暗叹口气,前任皇后是当今皇上继位前就入皇子府的侧妃,当时朝中议论纷纷,说是其女不适母仪天下,不得封后,皇上才继位生怕多变出事,先将其安排在了芙蓉宫,一直到五年后,才排除异议,扶持其登上后位。 芙蓉宫中,这些年就没有再住过其他的嫔妃,那地方虽说不是特别好,却有特殊的含义在其中,宫中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听到香嫔要住进去,一片哗然。 有些平日走得近的嫔妃已经按捺不住,跑来林贵妃面前诉苦,又说那个女子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如今皇上十天中倒有六七天留宿在她那边,有眼线回来只说,每次皇上只有说有笑,仿佛同她有说不完的话。 林贵妃在这些嫔妃面前滴水不漏,有几个人是真心,怕是挑唆的用意更多,存心想要等着看她的笑话,但是移驾芙蓉宫,却实在等同于在她胸口扎进一根大刺,曾经,她也在盛宠在身时,说是想入主芙蓉宫,皇上却说那地方又破又旧,连年失修,不适合她。 她说了几次,又去看过,觉得皇上的话没有错,地方要比她住的小了一多半,家什装饰都陈旧,皇上始终没有要求修缮,也是想要为已故的皇后留个念想,毕竟也算是年少夫妻,恩爱一场。 林贵妃在这种事情上,从来不小气,两三年前,提议说芙蓉宫虽说不住人,毕竟是前皇后曾经落脚之处,保不齐有嫔妃要过去看看,不能够太寒酸,按照原貌修缮一新才好,皇上觉得此话合情合理,便应允了。 没想到,实在没想到,她的一番好意,居然成了替他人做嫁衣裳,便宜了这个要身份没身份,要背景没背景,不过长得娇俏些的女子,香嫔,香嫔,都说其身有异香,让皇上接触便不能自己,说穿了不过是喜新厌旧四个字。 “皇上心中对待娘娘自是不同,娘娘若是逼得太紧,反而适得其反。” “哪里不同,数日不闻不问就算是不同了?”林贵妃在皇上面前闹了一通,依然不能释怀,只觉得胸口像是压了块大石,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微臣只问娘娘一句话。” “沈少卿请直说。” “试问娘娘,如果在皇上脸上留下指印的人是香嫔,皇上会得如何处置,香嫔又有没有那个胆子,敢对皇上动手?” 林贵妃怔了一下才道:“想来她没有这个胆子,不是说她温柔解语花,一朵解语花若是十指尖尖,岂非太煞风景了。”林贵妃实则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已经明白了沈念一话中的用意,不自禁的笑了起来道,“沈少卿的好意,我听明白了。” “娘娘在后宫数十载,什么场面没有见过,何必被人小小的挑衅就乱了方向?” “挑衅,你说是谁挑衅!”林贵妃语气中带着点恍然大悟的后知后觉,“原来如此,沈少卿,原来如此。” 第三百七十二章:月下夜探 “姑娘,又有人来了。”冬青有些无奈,已经从最初的兴奋欢喜,变得乏累,这一拨又一拨的人,到底几时是个尽头,自然最迟也不过是下个月初十,待姑娘风风光光的嫁过去,就算万事大吉。 孙世宁比她还累,上午才将缝制嫁衣的两位送走,那嫁衣已经完工大半,特意过来让她试身,以确保能够尽善尽美,折腾了两个时辰才好不容易穿上又脱下,她已经只想睡个午觉,补补神,冬青却又说有人来了。 她赶紧坐坐直,低声道:“请人进来。” 这一次又是个美貌的妇人,未语先笑,上前给她请安,她不想受礼,赶紧让冬青看座倒茶。 “先给姑娘道喜,姑娘下个月要办婚事,我是来给姑娘调理的。”妇人接过茶水,倒是不客气,一口气喝了半盏才道,“稍后,我手底下的人会过来,姑娘只需有人把守院门,不让人随意进出就好。” “这是要做什么?”孙世宁问道。 “给姑娘调理啊。”妇人站起身,已经有人抬了一人过高的浴桶进来,“姑娘放心,方子是前朝贵妃留下的,每浸泡一次,对姑娘的皮肤,头发都有好处。” “冬青,那么你先去烧水。”孙世宁没想到,林贵妃安排得这样细致。 “不用,不用,普通的井水不得用,我替姑娘准备的是,百里外的山泉水,那口泉眼甚是隐秘,水质却是极好的,最适宜养出花容雪肤,我看姑娘的底子就很好,只需要泡上七次,必然事倍功半。”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孙世宁只能强打起精神来应付,等到热水浴泡完,妇人又妥当收拾干净:“姑娘可惜在一双手上头,这样清俊的人品,手却毁得不轻,往后想要伸出十指纤纤,怕是有些难了。” 孙世宁早已经不在乎这些,至少从表面来看,已经是一双普通的手,与从前的纤细灵动是没得比,不过也因祸得福,无人再提及她那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好本事,不是她不想尽力,而是工具不趁手,就爱莫能助。 沈念一也没有在她面前再提起过类似的事情,似乎已经成了两个人之间有默契的一点禁忌,谁也不会再多提起,慢慢的,就当做是淡忘了。 孙世宁没想到,沈念一会抽时间过来看她,听得红桃喊一声:“一一来了!”转过头去,见其趁着夜色,站在窗外,月华如霜,刷在他的头发,眉眼处,几乎能够发出温润如玉的光泽,她目不转睛的看了会儿,他也没有进一步的举止,两个人目光胶着,情深款款。 连一向木知木觉的红桃都看不下眼,直接避开出去,孙世宁方才低声问道:“怎么会想到过来?” “想你了,过来看看你。”沈念一眨眼间已经进了屋,“是不是被林贵妃的人折腾的够呛?” “明明知道她是一番好意,却没想到会这样繁琐。”孙世宁听他说到想念,他说的太过自然,将她心底的相思之苦,尽数勾了起来,“我也想你了。” 沈念一衣袖轻卷,搭住她的纤腰,将人拉扯到近处,低下头来,在她额角落下细细的吻:“我知道。” “你如何知道?”孙世宁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自大的话。 不曾想,他拉过她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胸口处:“这里面住着的那个人告诉我的,我都已经不记得她是几时住进来,如今已经将此处占据的满满当当,再想要挤进去一根小手指头恐怕都做不到了,你说她怎么就这样贪心?” “那你要去问她,我可不得知。”孙世宁吃吃笑道,“不是她太贪心,而是你太好太好,她舍不得走,只能将一点一滴陆续的都搬进去,不知不觉中,已经装满了。” 沈念一听到她的低声软语,骤然将她抱紧,孙世宁闭着眼,贴在他胸口处,声音更低更柔:“我想你想的手指尖都发痛,但是我知道你很忙,为了公务,为了我们的婚事。” 密密的吻落下来,落在她的发顶,眉毛,鼻尖,嘴角,辗转缠绵,将其他的话语尽数都吞咽下去,不用开口说话,彼此的心意已经都尽数明了,也只有这个法子才最能缓解相思之苦,唇齿相依,相濡以沫。 今天的吻,完全是柔情蜜意,比蜜糖还甜美,孙世宁恨不得就此沉溺在他的怀中,沉睡过去,做个整晚的美梦,沈念一依附了她的心愿,没有对她说起那些连车轮战都做不完的公事,只是将她整个人抱在怀中,靠在窗前的大椅子中,两人一起沉浸在月色中,说些只有彼此能够听清听懂的情话。 孙世宁的手最初还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沈念一笑问道:“这是怕我跑了不成?” “以前你跑了,我叹息自己没有那个福气,如今,你要是跑了,我天涯海角也要找你回来,你不能抛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孙世宁说的再认真不过,没有沈念一的世界,真的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去面对所有,尽管只是假设,她还是觉得心有畏惧。 “跑不了,也跑不得。”沈念一将脸贴在她馨香的发丝上,半合了眼低声喃喃道,“你早就用细丝将我的心,我的五脏六腑都给捆绑地结结实实,要是我胆敢抛下你跑了,只要你动动手,我就活不下去。” “我又不是蜘蛛精来的。”孙世宁抓过他的手,在手背上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而且我也舍不得你死的。” “我不会死。”沈念一的脸凑过来,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呼吸间是两个人的鼻息融合在一起的旖旎,“我要护着你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孙世宁嘤咛一声,扎进他怀中,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他没有再说话,温柔的大手在她后背轻轻的,有节奏的拍拂,委实令人安心。 孙世宁根本都不记得自己是几时睡着了,在沈念一的怀中结结实实的睡得香甜,再待醒转时,天色大亮,她安好的侧躺在自己的床上,身披薄被,还维持着依偎在他怀中的姿势。 仿若是一场好梦,梦中场景历历在目,又美好的不像是真实的,孙世宁拥被而坐,手指缱绻的在唇角拂过,不自禁的笑了会儿,正待下床来,手底下摸到一个物件,隐在枕头底下,拿到手中,玲珑剔透,灵气十足,分明是那位送信人阿一带回来的玉镯。 据沈念一所说,正是他母亲随身携带,最为喜欢的一件饰物,他放在此处,心意了然,孙世宁的手腕纤细,试着戴上,尺寸很合适,她的手指轻轻拂过玉镯,一下子心定了不少,好似他就陪在身旁是一样的。 接下来的日子,筹备婚事的人,依旧穿梭不息的在孙府进进出出,就差敲锣打鼓了,引得那些邻居都知道孙家的大姑娘要高攀嫁给大官,纷纷前来先要讨些喜气,看门的听从了柳先生的告诫,一个人都不许放进府中。 小叶前前后后跟在柳鹿林身后,遇到过孙世宁两次,觉得她整个人就像是被雕琢过的宝石,渐渐散发出夺人的光芒,一时之间都看定了眼,迈不开腿。 站在孙世宁身后的冬青,掩着嘴笑道:“小小年纪,已经这般,长大可如何了得。” 小叶不服气的嚷嚷道:“孙姑娘是好看,我知道她心胸大度,不会责怪,才多看几眼,街上好看的那些,我还懒得去看。” 孙世宁知道他做小乞儿的时候,满大街的提溜,确是也见过不少的大姑娘小媳妇,轻笑着道:“他才多大年纪,看就看了,你还说他,他可是来帮忙的。” “是,挺能干。”冬青点点头道,照理说,姑娘身边该有个跑腿的小厮,小叶过来,正好顶了空缺,前后院传递传递消息,帮着将送过来的重物,搬好放置妥当,本来需要冬青来做的,都被他一人应付过去,还别说,到底是苦出身,小叶的年纪不大,力气倒是很惊人。 红桃在旁边观察了几天,也没打算在他面前隐匿,现了身,教他两手简单的拳脚功夫,小叶一学就会,再要多学,红桃却不肯了:“不能多教,老头子要生气的。” 小叶苦求了两次,才又骗得三招,还嫌不够,被红桃一巴掌拍在头顶:“你又不是江湖中人,教的这几招,你好好练,足够你应付地痞流氓了,以后要是遇到不识相的,替我好好教训!” 小叶看向孙世宁,见她闻言而笑,明白红桃说的都是真话,才欢天喜地的鞠了一躬,以后做事愈发的麻利勤勉。 薛氏亲自过来,将陪嫁的嫁妆礼单送到孙世宁手中,孙世宁接下,仔细看了看,有些诧异的抬眼看了看薛氏道:“二娘,这份嫁妆有些重,你还是留些给二妹才好。” “她连亲事都没个准,急不了,工坊那边最近赶着置办新货色,上个月的利润又加了两成,没想到夏公公走了以后,对孙家反而是因祸得福了。”薛氏如今也肯同她说说正事,“都说宫里添了新的嫔妃,以后还要更多。” 第三百七十三章:出嫁 孙世宁点点头,知道薛氏也是在撑一口气,她要是再拒绝,反而拂了脸面,尽数收下道:“也是的,等二妹出嫁的时候,我再另外替她置办更好的。” 转眼间,离成亲的日子不过三天,冬青觉着莫说是双手双脚,便是长了三头六臂都不够用,见孙世宁反而一派的气定神闲,急得直跺脚:“姑娘,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三天说过去就过去的,好多都没有收拾,要不去二夫人那里借几个人使唤?” “那些赏赐不用管,就放在那里,礼单也留着,以后再搬过去,你放心,没人敢动其分毫的。”孙世宁才将送嫁衣来的打发去,坐在窗前都懒得站起来,也不知别人家姑娘出嫁会不会这样忙乱成一团的。 想来也是,别人家没有这样赶日子的,就说一件嫁衣怕都是年前就预备妥当的,还有亲手缝制的,花费的时间更多,她眼前的这些都是实打实现制的,若非林贵妃人脉一流,哪里找得到这许多的能工巧匠,只为服侍她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子。 “沈大人这几天应该不会来了。”冬青听从安排,索性给那间充当库房的屋子,上了个锁,将钥匙放在随身携带的荷包中。 “一一为什么不能来?”红桃不解的问道。 “因为成婚前三天,未婚男女最好不要见面,否则以后会有坎坷不顺。”冬青打开另两个包袱,吃了一惊,“这位林贵妃好生了得,居然连我与红桃的衣裙都订制好了的!” “还有我的?”红桃跳起来,抢过其中一包,尽管不是她穿惯的大红色,不过那尺寸一看,除了她还真没人撑得起来,“小媳妇,这是桃红的颜色?” “是,是桃红。”孙世宁暗暗赞许林贵妃有心,避开新嫁娘才能穿的大红,又应和了红桃的名字。 果然,红桃很是喜欢,抱了衣服,跃身上了房梁,小心翼翼的收拾好,孙世宁抬起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将房梁上布置地妥当整齐,倒成了个小仓库。 何止是这里,薛氏与两个弟妹那里也都统统安排得有条有理,无一短缺。 果然被冬青言中,沈念一始终没有出现,到了黄道吉日,孙世宁一大早就从被窝中被挖出来,揉揉眼看窗外,问站在床沿的冬青:“你可不是疯魔了,这才什么时辰,让我再睡会儿。” 冬青笑着说道:“我的姑娘,也就你没有心事一样,天是没亮,可外头该来的人手,一个不缺,统统都到齐了。” “什么人手?”孙世宁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喜婆,开脸的,梳头的,上妆的,换衣的,布置前后的,少说也有三四十个,二夫人那边已经都起来了,怕是全府上下就姑娘还能睡得安心。” “你看看上头那位。”孙世宁坐起身,红桃睡得正酣,呼吸绵长,颇有些动静。 冬青忽然双膝一弯,跪在孙世宁面前,孙世宁吓了一跳,赶紧想要搀扶,冬青握住她的双手道:“姑娘,我有几句话要说,说完我自然会得起来。” 孙世宁受不得她的大礼,一双眼看着她:“好,你说,我听着,说完,你一定起来。” “自打姑娘来府上,老爷就将我指派给了姑娘,要说丫环能干伶俐的,我从来排不上眼,但是姑娘却始终对我极好的,也没把我当成是下人,姑娘入狱那一阵,我以为姑娘是出不来,心里头暗暗打算,要是姑娘喊冤而去,我也决计不会再留在孙家,头发一绞,做姑子去。” 孙世宁慢慢抓紧她的手臂,冬青的这番话,怕是已经盘算很久很久了。 “后来,姑娘被沈大人搭救出来,苦尽甘来,但是前前后后也遭了几次罪,若是相同的伤,落在其他女子身上,怕是要哭要闹的,但是由始至终,我才见过姑娘落一次泪,还是背着人的。”冬青反抓住她的手指翻开,“姑娘的这双手坏了的时候,姑娘虽然没有明说,我也猜到怕是源头在沈大人身上,幸而沈大人对姑娘一片赤诚之心,如今姑娘要嫁人了。” 冬青说着说着,笑起来,眼泪却扑扑往下掉:“我的好姑娘要嫁人了,冬青在这里撂下一句话,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姑娘的,没出阁前,你是我的姑娘,嫁到沈家,你便是我的少夫人,从此以往,姑娘千万别再对我提起嫁人,离开这类的话,我的心意已决,若是姑娘还不信,我发个毒誓!” 孙世宁赶紧一把握住她的嘴,急声道:“不用,不用,我都信,我都信了,以后你留在我身边,我不会逼着你嫁人,逼着你离开的。” “姑娘,我的话是有些傻气,但是今天不说,往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还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你只管说便是,还有什么顾虑的。”孙世宁替她擦眼泪,“外头三四十个人都等着我们说完话开工呢。” “姑娘,你别打岔行不行!”冬青又是哭又是笑的,“沈大人是个好人,对姑娘也好,只是姑娘受伤以后,我总留了个心结,姑娘对人好的时候,掏心掏肺的,没有一点保留,以后哪怕是沈大人有事相求,如果要伤及到姑娘只身的,也请姑娘三思而后行,给自己条退路。” 孙世宁没想到冬青会说出这样的话,难道说,冬青只以为沈念一在利用她,利用到不惜要娶回去,放在家中爱安心,不,他绝对不是那样子的人,以前她也有过怀疑,如今两个人早已经剖开心肺,没有半分的嫌隙。 冬青肯定是好意,又是她的贴身丫环,沈念一再好,在其眼中不过是个体面的姑爷,姑爷当然不能同自家的姑娘相比拟,所以世宁不会当面反驳,只是沉吟片刻后,缓缓点了头。 冬青见她答应,大喜过望,手脚并用想要站起来,就听到门外一声喝令:“吉时到!” 房门直接被人撞破,五六个人先涌了进来,红桃猛地惊醒过来,回以颜色:“谁,是谁胆敢随意闯入。”只见到一条红影,从房梁上扑下,身手极快,眼睛都没来得及看,已经将来者尽数又都给推了出去,重重的将房门给关上。 另一边的两人见到这番场景,面面相觑,孙世宁先忍不住爆笑起来,指着冬青道:“这笑话可要闹大了,如果外头有哪一个多嘴多舌的,赶明儿满大街都知道了。” 冬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恨得直跺脚:“红桃,那些人是来送亲,接新嫁娘的,你,你到底是成事不足,还是败事有余!” “都不是。”红桃还能够分辨清楚这两句都不是好话,双手叉腰道,“擅自闯入者,我没有动手已经很客气了。” “冬青去将门开了,准备好的那些都拿出来。”孙世宁手中并非拮据,颇有些底子,已经事先让冬青准备好,但凡今天过来的,每人的打赏丰厚,绝对不会留下任何的话柄。 喜娘先进屋来道喜,随即开脸梳头,上妆换衣,一连串的安排井井有条,待到将新娘的珠冠佩戴完毕,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 “请姑娘站起来,原地缓缓转一圈。” 孙世宁听从的站起身,发现这一身嫁衣加上珠冠分量真不轻,仅仅一顶珠冠就耗费大大小小的东珠百余颗,几乎压得她脖子酸痛。 冬青在旁边欢喜的什么一样,同红桃已经换好了新衣。 喜婆转身问道:“姑娘的弟弟妹妹在何处?” 世盈与世天想来已经在屋外等了些时候,世天穿着靛蓝的窄袖羽缎衣袍,十分神气,走在前面,世盈则是一身的水粉描银线的缠枝盘花高腰裙,盈盈站在跟前,轻声笑道:“大姐,今天真是好看。” 喜婆又道:“小少爷稍后等到外头花炮声一响,就走在前面,带着姐姐出门,妹妹走在后面,次序可千万别弄错。” 孙世宁美得像个精致异常的瓷娃娃,启齿笑道:“花炮动静大,世天害不害怕?” “才不会害怕,我可是放花炮的能手,回头等过年的时候,我来放给大姐看。”世天拍拍胸口,声音清脆道。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喜婆连忙又关照了些细节,世天读书就聪明,记性也好,一边听,一边点头。 孙世宁向冬青使个眼色,冬青将准备好的荷包取过来,她拉过世盈的手,将其放在掌心:“好歹也是你大姐,这些留给你,以后不必有太多顾虑,若是真遇上个真心实意的人,莫要欺穷,已经是你自己有的,何必要斤斤计较对方也有。” 世盈大致猜到荷包中放的是大笔的银钱,嗫嚅道:“大姐,我其实,我其实……” 外头的花炮声,砰地炸开,将世盈想说的话,都给掩盖去,孙世宁拍了下她的手背,就很快放开来。 孙世宁记得世盈最后一次谈天时说过的话,也让她下了决心,出嫁以后,不到万一就不会再回到孙家,此处曾经是她生父的家,却始终始终不会是属于她的家。 就让这个不速之客,成为过客,对所有人都好。 第二百七十四章:不对劲 良辰吉时,喜帕盖住孙世宁的脸,她由世天牵引着,缓缓向前走去,外头花炮声声,好不热闹,她不能见到眼前事物,一低头,只能看到自己的双脚,每一步都走得分外仔细,又分外珍惜。 冬青始终跟在身边,不时低声提醒:“姑娘,小心门槛,姑娘,前面是火盆。” 孙世宁没有想过,从她住的这个小小院子,走到孙府的大门口,居然能够有这样长的距离,当日,她由父亲带着,一步一相随的进府,今天又一步紧一步的出府。 期间发生了太多事情,甜酸苦辣,只有自己品味,孙世宁的唇角在喜帕的遮挡下,微微弯起,竟然让她走到了这样美好的结局,怕是当日那个畏怯自卑的她,从来不曾想过的。 “姑娘,上喜轿了。”冬青搀扶着她进去,在轿中安坐妥当,门帘放下,眼前的光线似乎被遮挡去大半,孙世宁双眼看出去,除了喜气的红色,依然还是红色。 喜婆在外头嚎了一嗓子:“吉时到,起轿。” 轿中宽敞舒适,轿夫的挑杆技术极好,孙世宁只觉得如履平地,很是适宜,孙家到沈家的路程并不很远,即便这样不紧不慢的速度,也不过是半个时辰。 一路上,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孙世宁曾经以为在这样的大日子中,会得回忆起,同属于他与她两个人的记忆,没想到,却紧张的根本没有办法去想其他的,她一个愣神以后,方才发现,口中居然在喃喃的替轿夫数着步子。 估算的路程差不多该到了,轿子却突然停了下来,孙世宁不明所以然,能做的只有耐心的等待,整整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轿子却依然留在原地,分毫未动。 “姑娘。”冬青偷偷将窗帘揭开一角,压低声音道:“姑娘莫急,再等一等。” “出什么事情了,怎么还没有到?”孙世宁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姑娘,已经到了沈府前,张灯结彩的,布置的真是周全热闹。”冬青显然要回避什么。 孙世宁虽然目不能视,依然精准的按住了冬青的一只手:“出什么事情了!” “姑娘,姑爷不在府里。”冬青知道是瞒不下去了,只得将实情相告,“方才沈府中的青嫂,匆匆忙忙出来,就是说了这一句,她说姑爷已经三天没有回来,下落不明。” “什么!”孙世宁顾不得其他,一把将罩着脸面的喜帕给扯下来,“三天未回,下落不明!” 冬青吓得一跳,赶紧夺过喜帕,手忙脚乱重新替她盖上,偷偷念声阿弥陀佛,幸而旁边没有别人瞧见,否则总是不祥之兆,哪里有新嫁娘在入府之前,就擅自将喜帕取下的:“我的姑娘,姑爷做事一向极有分寸,他不会忘记今天这个大好时日的,必然是被要紧的事情给绊住了脚,我们再等一等便是。” 孙世宁很清楚沈府中的情形,不外乎是青嫂带了几个下人在操持着,林贵妃派遣来浩浩荡荡的队伍,将所有都做好,青嫂一回头,才发现正主不见了,偏偏在此时,新嫁娘的花轿已经到了府门前,想要拖延都来不及。 喜婆等的有些焦躁,上前探问几次,不得结果,人已经退到花轿边,恨声道:“这是在闹哪一出戏,新娘子送到家门口,新郎官居然不见了。” 孙世宁心急如焚,按着沈念一的个性,今天这样重要的日子,便是他被皇上圈禁起来,也会得不管不顾的请命而出,他永远知道什么是重要的,而什么可以暂且放到一边,稍作停留,越是这般,她越是心慌意乱,沈念一去了何处,是不是太过于危险,才不能够及时赶回来。 依照青嫂的话,他已经三天没有归家,便是说,他遭遇到的危险可能来头真不小。 “姑娘,如今新郎官不在,我们是在这里等,还是进府去等,或者是抬着姑娘原封不动的依着来路返还,等问清楚具体事情再做其他的打算?”喜婆问得句句在理。 但是,孙世宁却一点也听不进去,她想要知道沈念一的下落,她想要听到他平安无事的消息! “姑娘,误了吉时总是不妥的。”喜婆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这一嫁一娶的非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连带着那位即将要道来的,更是了不得的厉害。 “再等等。”孙世宁被捂在轿中,觉得十分闷热,一口气渐渐急促,能说的不过是这三个字,但凡她有红桃一半的本事,怕是已经撂下他们在场的所有人,去寻找沈念一了。 “姑娘,等过了吉时,又该如何是好?” “我会负责的,你们只管等着即可。” “姑娘,这样等下去,心里没个底。”喜婆还真没见过这种阵势,男女双方都是有头有脸的,排场也大,布置的也大气华贵,却不见有宾客进进出出,连带着新郎官都不见了,新娘子居然不急不哭的,就在大门口等着。 这一场婚事,到底算要不要结了! “我心里有底就好。”孙世宁在轿中又坐了片刻,骤然站起来,也不用冬青搀扶,直接将喜帕拉扯下来,径直走出花轿。 她这样一出来,冬青先尖叫了一声:“姑娘,还没拜堂,不能取下……” “不能取下什么?”孙世宁将喜帕交在她手中,“你先替我拿着。” “姑爷,姑爷没在家。”冬青也顾不得其他,紧紧跟随在她身后,“姑娘预备怎么做?” “红桃在哪里?”孙世宁向四面看了看,没见着人,临出门前,她记得红桃就在老地方坐着。 “我担心红桃不识规矩,出乱子,就同她商量,让她晚上开席时再过来吃好吃的,她说反正今天有姑爷在场,不怕姑娘有意外,就答应了,没想到姑爷不见人影,她还在家里头等着。”冬青跺了一下脚,“姑娘莫急,小叶跟着来的,我让他速速回去将红桃喊来。” “好,让她快些过来,再找个人,去一次正安堂,将郑大夫请了来。”孙世宁叮嘱道。 “郑大夫?郑大夫本来不就应该过来的吗?”冬青越发糊涂了,“姑娘,你与姑爷嘱咐过,除了至亲好友,都没有请旁人来随席,但是郑大夫肯定要来的。” “快去便是,不要拖延时间。”孙世宁边说边往里头走,身后跟着一长串的人,个个脸色都不太好看,但是已经到了这一步,没人敢出声,没人敢发话,这些人都知道,稍后贵妃娘娘会过来,要是这边一团糟,那么在场的一个都逃不脱干系。 结果,几十个人都很有默契的以孙世宁为首,只等着新娘子做下决定。 孙世宁看起来很镇定,却知道沈念一必然是出了事情,青嫂也打扮得整整齐齐,迎上来道:“我真以为哥儿定然不会误了自己的大事,没想到今天一早都没见人影。” 平日里,都口口声声大人长,大人短,这会儿是急疯了,将府中习惯的称谓都给带了出来。 “他会回来的。”孙世宁心平气和道,她穿着华贵鲜艳的嫁衣,站在沈府的台阶上,裙裾长长,绣着盛放的重瓣折枝牡丹,铺下几级,宛若是徐徐绽放的极盛之景,暗香盈袖,灼灼其华。 青嫂正面对着她,除了点头,再说不出其他的,孙世宁已经走进府去,她才反应过来:“孙姑娘,不,夫人,这不符合规矩。” “规矩已经不是那么要紧了。”孙世宁淡淡笑起来,妆容精致,与平日的清秀温婉截然不同,有种别然的气度,每说一句话,都容不得别人反驳,那个喜娘已经彻底不敢吱声,冬青将两边都安排好了,回到她身边,她抬眼看看青嫂,“我们先进去再说话。” “那么,这些人呢?”青嫂看着她身后那些脸上阴晴不定的人。 “统统留在外头,等吉时到了再说。” “姑娘,吉时还有半个时辰。” “我知道。”孙世宁一直走到正屋中,笑着道,“布置的真好看。” “都是贵妃娘娘的安排,林林总总来了十几拨人,只一个劲说屋子里头太素太素,恨不得将房顶都给掀开重新做一做。” “他最怕这样的事情,必然是躲到外头去了。” “姑娘说的一点不错,哥儿只回来过一次,就说贵妃娘娘会得过来,让我开门关门就好,来的人都很懂规矩很客气的,一点没有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青嫂拉扯下衣摆,“连我这身衣服,都是她们量好尺寸,做好成品送过来的,我这辈子都没穿过这样好的料子。” “他的喜服呢?” “在屋子里放好了,就等他回来。”青嫂偷偷瞄了孙世宁一眼,“姑娘,你说哥儿能回来吗?” “他没有说要去干嘛?” “最后一次出门就说回大理寺,他素来办得都是正经事,我哪里好多问。”青嫂低声道。 孙世宁点点头道:“没事的,会有人过来。” “什么人?”青嫂怔了一下问道。 “大理寺的人。”孙世宁眺望了下屋外,院子中繁花似锦,却又静得可怕。 第二百七十五章:替他拜堂 青嫂不知为何,对孙世宁的话,深信不疑,这边话音未落,那边的人已经到了。 “孙姑娘,我来晚了。”唐楚柔急急忙忙进来,“怎么,大人没回来?” “你在正安堂得的消息?”孙世宁知道会有人来,却没有想到是她。 唐楚柔也顾不得害羞,点头道:“那孩子过来传话,说大人未回,这边送亲的队伍不知该如何是好,郑大夫让我先过来,他随后就到,没可能啊,大人明明不是很早就从大理寺离开了?” “什么时辰?” “酉时前后,独身出去的,我还同丘成笑说,大人也真是全盘托付,成亲之前都忙得马不停蹄,等婚后孙姑娘好好管教才是。”唐楚柔嘴角的笑容一闪而过,正色道,“孙姑娘不必太担心,大人的武功出神入化,这天底下想要制约住他的人,还真是不多。” “不多,并非是没有。” 唐楚柔迟疑了一下道:“那些也应该是武林前辈,如何会来为难大人,大人并非江湖中人。” 孙世宁笑了起来道:“难不成这天底下,就没有武功好的坏人了,而且未必要武功好,才能牵制住他,还有很多其他的办法。” 唐楚柔见她的样子实在镇定,那眉宇间的气度委实不亚于沈念一平日了,暗暗吃惊,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潜移默化的,也太强大了些,难怪大人认定她是此生相伴之人,自此眼中再无旁人。 “孙姑娘怀疑大人中伏?” “怀疑不顶用,我们并不知道真相。” “我马上回大理寺,让丘成速速派人出去,分头寻找。” 孙世宁垂下眼来。嘴角的笑意涓涓:“还有一刻的时辰,就到良辰吉时了。” “孙姑娘,大人,大人绝对不是故意的。”唐楚柔一向也不觉得自己嘴笨,这会儿,瞧着孙世宁的表情,居然说话都结结巴巴了。 外头的安静被打破了,人声鼎沸,唐楚柔顿时雀跃起来:“是不是大人回来了?” “不是的。”孙世宁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应该是贵妃娘娘到了。” 林贵妃从轿中下来,见沈府门前拥着一大堆人,新娘的花轿还在,新娘子却不知去向,脸色未变,立时有人过来耳语,将情形描述一遍,她低声喝问道:“那位孙姑娘呢?” “进府去了。”喜娘吓得直哆嗦。 “进府去了?”林贵妃似笑非笑道,“新郎官不到,新娘子自己进去了?” “是,非但进去,她还将遮挡脸面的喜帕都取下来,交给身边的丫环了。”喜娘连连摇头道,“我已经劝说过,但孙姑娘说,她会负责的。”喜娘嗫嚅道。 “这一对真是性格都一模一样,好,她说负责就她来负责,我倒是要看看她怎么负责。”林贵妃脸上带着笑,眼底却流露出一丝寒意,“既然皇上指了让我来主婚,我总是要完成圣命的。” 六个宫女开道,林贵妃缓步而入,兰心,兰沁分立左右,兰心轻声道:“娘娘仔细门槛。” “说来有趣,我忙了这样一通,如今才见着正主,她还真是沉得住气。”林贵妃走得极慢,刻意等着孙世宁出来迎驾,没想到,已经到了正屋前,沈府的下人出来,孙世宁身边的丫环出来,就是孙世宁不见人影。 “她这是同沈少卿赌气,躲着不见人?”林贵妃垂眼看着两人跪在眼前,倒是不见怒气,笑吟吟道,“今日怎么能同新娘子计较,这是每个女人一辈子最好的日子,要是换作是旁人,怕是早就又哭又闹了,她人呢?” “回娘娘的话,在屋中等姑爷回来。”冬青不卑不亢的答道。 “丫环也不错,口齿伶俐,胆子颇大。”林贵妃赞许了一句,已经从两人中间走过,“沈念一要是真不回来,又拿什么来拜堂,婚姻大事岂非儿戏,沈少卿平日那么谨慎的一个人,居然会犯下这样的大忌。” “民女孙世宁见过贵妃娘娘。”孙世宁才要行礼,林贵妃一抬手就当是免了,兰心与其相熟,见着林贵妃的眼色,已经踏前一步,扶住了她。 “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必行大礼了。”林贵妃左右环顾,点点头道,“布置的很好,兰心这次做得很好。” 她口中似在夸赞身边的宫女,一双眼自打进屋就没有离开过孙世宁分毫,能够让沈念一这般牵挂的女子,到底长什么模样,还有皇上为何会对一个普通无奇的民间女子上了心,将其名字写入待选名单,随后又亲手划去。 等见到活生生的孙世宁,也没有惊喜,也没有失望,孙世宁的长相中规中矩,盛装起来,也算的个美人,不过后宫佳丽太多,绝非是人中楚翘,但是整个人往前一站,见着丫环已经知道,孙世宁约莫是怎么样的性格,如同她前头的那句话,与沈念一的性格很是契合。 在林贵妃眼中,孙家的生意做得再大,也不过是商贾之家,自打她留意起孙世宁,已经有多方消息打探而来,孙家的那位薛氏是个怎么样的人品,她也非常清楚,这样的环境,居然出来这样一个孙世宁,委实不易了。 “喊喜婆进来。”林贵妃让兰沁前去,兰心搀扶着她,在主位落了座,“时辰已经差不多了,你仔细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就此将个烫手的山芋,直接扔给孙世宁,有心看看她如何迎接。 “等。”孙世宁只说了一个字。 “等?”林贵妃煞有兴趣的多打量她一番,“良辰吉时耽误不起的道理,可知道?” “回娘娘的话,成婚前,新娘的喜帕不能摘下,不是也拿在手中了吗?”孙世宁轻声问道。 林贵妃倒是喜欢她这副样子,点下头,没有反驳:“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娘娘大智大勇。” 这句话,十分受用,林贵妃欣然接受下来,口中却笑道:“回头要说我智勇双全,我怕自己都不能待在宫里头了。” 一屋子的人都跟着笑起来,气氛才算没有方才那么凝重了,喜婆进来给林贵妃叩头:“娘娘,已经都准备好了。” “是,都准备好了,单单等着主角出来。”林贵妃见孙世宁依旧气定神闲,禁不住多问了一句,“你料定他会赶回来?” “娘娘,我从来没有质疑过他的任何事情。”孙世宁答得落落大方。 “即便,他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场婚宴中?”林贵妃不客气的刺了一句,当日她拟定了长长的宾客名单,让捎带到沈念一手中,倒是没有尽数驳回,沈念一很认真的重新抄写了一份,让人又给带了回来。 长长的,变成短短的,林贵妃瞧着上头,几乎没一个是认识的,问那个回话的:“这些都是沈少卿在大理寺的同僚?” “同僚也不过几人,还有的应该是沈大人的至亲好友。” “沈相夫妇如今并不在城中,不知沈少卿怎么急着要成亲,连个主婚都要让皇上指派。”林贵妃摇了摇头道,朝中上下不知多少人在等着喝这一杯喜酒,若是看到这份简短到极点的名单,只怕是要失望过头了。 沈念一从头到尾,只想要迎娶自己心仪的女子,根本看不上那种虚幻的热闹场面,为官多年,看的太多,想得太通透,不说远的,就是前不久,二皇子寅容,不过仗着皇上两个好颜色,三句夸赞的话,府邸前,人来人往,好生热闹。 可惜,寅容一出事,连个求情的人都没有,能避开的都避开,能躲让的都躲让,人未走,茶已凉,若是细想,简直令人心寒。 “娘娘,沈大人官拜四品,如果不请足宴席,皇上会不会嫌其太过寒酸?” “不会。皇上比谁都明白此人心气,要是喜欢那些,也就不是能够独得皇上青睐的沈少卿了。”林贵妃将名册一合,交还于对方,“既然是沈少卿亲自写下来的,就按照上头的名字送喜帖过去,其他人等,暗暗放话,一律不得擅自前往,以免坏了沈少卿的雅兴。” 孙世宁居然没有正面回答,她仅仅是低头笑一笑,那笑容中太多的信赖,还有一丝不易察觉到的担忧,被林贵妃统统捕捉在眼底:“你可知道我来当这个主婚是皇上指派的,就等同于说,你们的亲事是皇上指婚的,所以如果沈念一不回来,等于是抗旨。” “他会回来的。”孙世宁没有辩解,没有较真,她只是坚信这一点。 “你还真是有点固执。”林贵妃说话的档口,外头再一次花炮声阵阵,几乎将她说话的声音都给压下去了,她的笑容有些讥讽,“吉时已到,你还想再说俩句吗?” “小媳妇!小媳妇!”门外一个炸雷似的大嗓门,居然将花炮声尽数都给压了下去,红桃飞也似的扑了进来,倒是把林贵妃当场吓了一跳。 兰心赶紧俯在她耳边低声解释几句,林贵妃才惊魂未定的看了看眼前这个粗壮的女子,颇有些不满:“哪里来的不懂规矩的,如何见人不行礼?” 奈何她的声音实在不大,红桃压根就没有听见,上前一把握住了孙世宁的手:“小媳妇,要是一一不回来,我去找个人来替他同你拜堂成亲。” 第三百七十六章:胶着 “这种事情哪里有代劳的,红桃,你要再信口开河,立时送你回山上去。” 话语声清朗若雪后初晴,温润明亮,直抵人心,孙世宁猛地转过身去,站在门前,背着光,身形颀长,举止温文尔雅的红衣男子,正是沈念一,他不知何时换好了屋中的喜服,穿戴齐整,赶了过来。 那一瞬间,孙世宁几乎有要落泪的冲动,虽然她口口声声相信沈念一会得出现,佯装镇定,实则心中何曾有底,比起误了成亲的时辰,她更加担心的是沈念一的安危,如果不是大事,他绝对不会耽误。 林贵妃倒是精神一振道:“好,沈少卿来得正是时候,吉时到了没有?” 那边喜婆连连点头道:“到了,到了,正好是良辰吉时。” 沈念一大步流星走到孙世宁面前,低声笑语:“世宁,让你担心了。” 孙世宁赶紧低下头,只有他才最懂她的心,知道她不会因为没赶上什么良辰,什么吉时,而耿耿于怀,她不过是求他安然无恙。 沈念一见到她眼角湿润,赶紧又道:“大喜的日子,不许哭。”他从站在一边的冬青手中,接过喜帕,又重新走回来,轻轻盖在孙世宁的珠冠上,那动作就像是一片柔软的羽毛,在她的心尖处细细的拂过。 鲜红的喜缎被喜婆双手捧来,将两头交在彼此手中,孙世宁握得很紧,她知道从此以往,他们两个就像是手中的红缎,牵牵绊绊,再也不能分开。 林贵妃端坐,礼官拉长了调子:“新人一拜天地。” 孙世宁不知为何,想到在大牢中第一次见到沈念一的场景,白衣胜雪,清冽如霜,从来没有问过自己,她是不是在初次相遇时,已经对他一见倾心,如今回过头去细看,怕是这样一个人出现,她的心底哪里还能够住得下别人。 已经见过最好的,为何还要退而求其次。 她的脸掩在喜帕下,嘴角一弯,眼泪却终于还是掉落下来,原来,原来最欢喜的时候,也会忍不住落泪。 “二拜高堂。” 沈念一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孙世宁半分,从他赶到礼堂,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根本不能控制自己一开目光,穿着嫁衣的她,美得令人说不出话,如果可以,他恨不得一个箭步冲过去,用喜帕将她的美丽藏起来,除了他,不再让旁人所见。 这种嫉妒的心境,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只因为是她,也只有是她。 沈念一不自禁的笑起来,笑容中却有别人不易察觉到的隐忍,他更加用力的握住喜缎的一头,从今天起,世宁才是真正属于他的,是他的妻子,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夫妻对拜!” 孙世宁从喜帕底下,看到了沈念一的双脚,他没有来得及换鞋子,露出一点,好似在泥地里走过,鞋面有些赤褐的颜色,回头她才要好好问他,到底有什么事情,让他失踪了大半天,或者是什么大案的案情又有了新的突破。 这会儿,这会儿,她只听得外头的宾客鼓掌叫好的声音,方才是碍于林贵妃在场,稍有约束,这会儿被热闹的气氛一冲,谁还顾得上这个,她听见郑大夫叫了一声好,方才唐姑娘来得早,等回头,她要找郑大夫说说,下一对是不是就应该轮着他们了。 先前的那点紧张劲头一过,孙世宁反而觉得脚底下有点发软,有点飘忽,想想也是天未亮就起身,再加上经历了方才那一场的纠结,消耗的确是有些多了。 “礼毕,送入洞房!” 沈念一转过身,向前走,冬青赶紧过来,从旁搀扶住孙世宁,正堂到卧房的距离不近,她对此处不甚熟悉,幸而冬青一直小声提醒,顺顺利利的进了屋,又被搀扶到床榻边坐下,顿时觉得推腿边被什么咯了一下,用手去摸,却是几颗桂圆。 “世宁,外头还有宾客在等着开席,林贵妃等到礼毕也需离开,你且等一等我,我很快回来。”沈念一的声音再温柔不过。 她点点头,没有做声,等他走了,冬青才喜滋滋说道:“姑娘,姑爷可算是赶回来了,方才我的一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我看哪,在场的人里头,只有姑娘最坚信姑爷一定会回来的。” 孙世宁轻轻笑了下道:“我也是猜的。” “可算是称心如意了,姑娘饿不饿,桌上预备了点心,我拿些过来?” “先不必了。”孙世宁还没从方才那种喧闹中缓过神来,哪里想得到饿,又听到沈念一开门出去,外头好大一阵喧闹,“你去看一眼,外头都是什么人?” 冬青将房门打开一点儿,往外看了,才回来说道:“都是熟人,郑大夫,唐姑娘,红桃,还有大理寺那些姑爷的手下,看样子是要进屋来闹一闹,被姑爷给阻了,姑爷说新娘子才受了惊,需要好生休息,有个人直着脖子问,受了什么惊,被姑爷一巴掌拍头顶了。” 孙世宁听得津津有味,又问道:“然后呢?” “然后,姑爷指着红桃说,让她看着房门,在他回来之前,但凡有想要偷偷摸摸进来的,一律打出去,红桃应了好大一声,那些人一见这副架势,都笑着说,想要看新娘子都不成了。” “那他随那些人出去了?” “不是,姑爷跟着郑大夫先走了,那些人被唐姑娘带回前头去了。”冬青有些不解道,“郑大夫一下子没再笑了,也不知姑爷说了什么,两个人的样子都很认真。” 孙世宁点点头,必然是出了什么事情,只是这会儿不方便多问。 冬青将床榻边,散落下来的枣子,花生,桂圆,莲子都给拾起来,装在大盆中:“姑娘还真别说,虽然宾客不很多,都是熟人就觉得亲切,要是真来一大帮陌陌生生的脸孔,反而不自在,我开始还以为姑爷在朝中做了这么些年的大官,必然要来很多的官员。” “他知道我不喜欢这些。” “姑爷正好,姑娘的心思都不用明说,他看一眼就知道了。”冬青今天分外的俏皮,“这会儿已经摆过堂,正式成了亲,我是要改口了,不能再喊姑娘,以后再喊错的话,该打该打。” 两人才说了不久,沈念一已经折返回来,冬青很是识趣,笑着说要到前头去喝杯水酒,粘粘喜气,一溜烟的跑了,孙世宁坐在床头,听着开门声,闭门声,沈念一渐渐走近的声音,她居然紧张起来,不是方才才见过,她如何觉得这会儿,隔着一块喜帕刚刚好,不想与他正视。 沈念一却已经拿起旁边准备好的挑杆,将喜帕轻轻挑开,见孙世宁还低着头,轻声笑道:“娘子,可是在生我的气?” “我才没有生气。”孙世宁被他的话一说,不得不抬起头来,两个人的目光胶着,一时之间不能分开。 “世宁,你今天美得像小仙女一样。”沈念一伸手在她的脸颊边轻抚,“你看看我,一点不会说话,想了半天只会说这样一句,太多更好听的,放在心里头,却说不出来。” “不用都说出来的。”孙世宁感受他的温柔,粉颊生晕,眼波盈盈,“我明白就好。” 沈念一想要拥她入怀,却被那夺目的珠冠给挡住,他笑着替她解下来:“林贵妃却是细心做好事,只是这个宝贝委实太重,别压坏了脖子。” “只戴了没多久,哪里就这样娇弱了。”孙世宁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沈念一俯下头,吻住了她的嘴唇,那清甜甘润的香气,诱得他只想采撷更多,今日不必再有任何的顾虑,渐渐将吻意加深,听到她喉底发出婉转的嘤咛声,仿佛是小猫伸出爪子,若有似无的挠动,叫人无法把持得住。 孙世宁的后脑勺被他的手掌托住,整个人慢慢向后仰去,她闭着眼,乌发披散在鲜艳的大红喜被之上,领口处被解开一些,奶白的肌肤露出来,此景此景,更加诱人遐思。 沈念一的嘴唇缓缓移开,沿着她弧度美好的下巴,渐渐落下,纤细的脖颈边,开出一小簇一小簇的红梅,盛放开来,余香盈盈。 孙世宁意乱情迷中,微微睁开眼,眼神迷茫,见到沈念一的手撑在她的肩膀边,整个人悬在她的上方,一双点漆黑眸中,满满当当装的全部是她的人影,她稍稍一动,眼底那个小小的人儿跟着在动。 她抬起一只手,衣袖沿着手臂落下,显然她对自己的举动有些迷蒙,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最终将手搭在沈念一的肩膀处,似乎想要将他拉得近些再近些。 “世宁,喊我一声。”沈念一的声音像是最为柔软的丝线,将她整个人密密的包裹住。 她从头到脚都没有力气,软绵绵的,就想这样的姿势,一直躺着,睁开眼,见到他就在眼前,闭上眼,依然能够闻到他那种独特的清冽气息,很好闻,很安心。 “好哥哥,好哥哥。”孙世宁喊了两声,身子一抖,一双眼骤然睁大了,“不,不对,你受了伤,你身上受了伤!” 第三百七十七章:洞房花烛夜 沈念一苦笑一下:“我已经让老郑给我抹了药,想要瞒着你才好的,没想到还是没能瞒得过去。” 他自然知道孙世宁的嗅觉灵敏,方才拖了郑容和到僻静处,说出要求,郑容和身边还真的带了药,想一想又换了药粉,说是希望能帮他盖住血腥气,只是伤口处理不能拖延,最好及时诊治。 没等郑容和絮絮叨叨的说完,沈念一已经拔腿离开,留下他一人生闷气。 “让我看看伤在哪里?”孙世宁手脚并用的想从床上爬起来,无奈嫁衣十二层,绊手绊脚的,心里头又急得厉害,沈念一展开双臂,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她反而更加着急,“别,别用力气,小心伤口。” “老郑已经替我包扎过了。”沈念一满不在乎,又喜欢见她焦急的样子,她对他的好,无谓长相,无谓家世,无谓他是大理寺少卿,只是因为最单纯的原因。 “那么重的血腥味,方才我怎么没有闻出来。”孙世宁想要去扯开身上的嫁衣,扯了两下,还是不得法,“你帮我先换下这个,否则什么都做不成。” “很乐意效劳。”沈念一的手指非常灵巧,所到之处,嫁衣纷纷解开,散落在地,她索性将那双高底的描金绣鞋一并甩脱开来,又在铜盆中,将脸上的妆容一并洗净。 顿时觉得轻松许多,孙世宁不管不顾的摸到沈念一身上:“到底伤在哪里?” 沈念一不再逗她,握住她的手指道:“后背上,真的没有什么。” 结果,是孙世宁费力在帮他脱喜服,幸而他所穿的款式简单,两层解开,露出里面纯白色的中衣,她倒吸一口气,原来,被喜服的鲜红色遮挡着,才没有看出端倪,中衣处,血渍已经又渗透出来,濡湿一片,足有手掌大小,她急得差些哽咽:“这哪里是没有事,伤口又裂开了!” “不过是外伤,无妨的。”比起后背的伤处,她落泪的样子,才更加令人纠结,沈念一见她还要撩开衣服,赶紧按住她的手,“老郑替我上过药的。” “不行,伤口裂了,我去找他来重新替你治疗。”孙世宁想都未想,赤脚就要往外冲。 沈念一一把搂住她的腰,急声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她挣了下,没敢用力:“找郑大夫,他一定带了药的。” “你就这样出去找郑容和?”沈念一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外头好些宾客,你光着脚穿着单薄的衣服就要去见人?” 孙世宁心中急得厉害,没有察觉到他语气中的转变,一颗心都扑在他的伤口上了:“没关系,我拿件罩衣,让冬青先去找到郑大夫,我再带他回来。” 沈念一将她拦腰抱起:“你哪里都不许去。” 将她往床上一抛,使得力气恰当好处,她落下来,领口更加松散,简直是春光无限,沈念一慢慢逼近过来,单膝跪在床沿,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你穿成这样从洞房中跑出去,成何体统!” 她还待辩解,沈念一压根就没再给她任何的机会,他居然觉得恼怒,知道她是一片好心,但是怒火中烧,几乎不能抵挡,只要一想到,她衣衫不整的会出现在其他男人面前,哪怕那些人是他的至亲好友,他都根本无法忍受。 而这个笨女人,依旧木知木觉,根本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样子有多魅惑,叫人恨不得一口一口将她整个囫囵的吃下去,吃得干干净净,一点都不留下来。 孙世宁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沈念一的吻与方才的柔情蜜意完全不同,仿佛是狂风骤雨一般,而她是一艘小舟,在风口浪尖沉沉浮浮,每次快要窒息的时候,他才发出一点空余,让她能够得以浮出水面,透一口新鲜的空气。 仅仅只是一口,接下来等着的是另一拨更加凶猛的侵袭,这是他的领土,只有他有资格征伐,每一寸每一分,都不会放过那绝妙的风景。 孙世宁整个人都被沉溺在水底,只有他放松的时候,她才能找到自己,否则的话,整个人都快被那双手给揉化了,她有点欢喜,有点紧张,又有点害怕,害怕自己怎么能够被另一个人撩拨到,几乎忘了身在何处,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被对方牢牢掌控住,随着对方的节奏而轻轻摆动出诱人的节奏。 她费力的,好不容易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的伤……” 不说这句还好些,沈念一简直要发狂了,他是有伤,但是那伤从头到尾,就没有被他放在心上,而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及,就是令他生气,好像那一点点伤,就重要的什么似的,重要到连洞房花烛都不用了,直接找个大夫,坐在他们两个人中间,一晚上过得飞快,才能够如了她的心愿。 真是又可气又可恨,沈念一有的是手段和办法,不让她见到自己后背的伤处,她几次三番想要折转,都被他轻易的化解开,不知不觉中,她身上为数不多的衣料,飘零在地,肌肤与肌肤完全没有阻挡的贴合在一起的时候,她轻轻的颤抖起来,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无助。 沈念一心底最软的那一处,被她完全占据,他禁不住放缓了动作,生怕伤到她半分,嘴唇沿着她的锁骨,肩膀,一点一点吻下来,他想要平复那种从身体最深处油然勃发的抖动,他不要她害怕,他只想让她在自家的眼前绽放开来,让那种美,盛筵到极致。 而他,是唯一的观者。 孙世宁知道自己的身体化成了一池春水,绵绵的,软软的,无力的,而他的动作更加轻柔,带领着她走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中,让她体会到极乐的滋味,情难自禁。 窗前儿臂粗细的花烛,在一室的旖旎中,害羞的渐渐低垂下头,越来越矮,越来越矮。 孙世宁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那种曼妙的滋味过后,是极度的疲累,她缩在沈念一的怀中,任由他的手抚摸着她的后背,很舒服,很适宜,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彻彻底底的沉入甜美的梦乡。 醒来的时候,她有些迷糊,支支吾吾喊了一声冬青,想要去摸平日习惯放在枕边的衣裙,指尖却分明摸到一处温热的身体,孙世宁没反应过来,差些尖声惊叫,被一只温柔的大手,将嘴巴给捂上了。 沈念一凑过去,吸取她呼吸间的芬芳,眼中含笑,柔声说道:“娘子,早。” 孙世宁黑白分明的眼,用力眨了几下,才慢慢反应过来,这不是她平时住的那个小院,昨天,她已经同沈念一成了亲,洞了房,两个人折腾了半宿,再后来,她的脸孔骤然升温,想到那些细节,根本不能与眼前人面对面说话,恨不得将整张脸都埋进枕头里去才妥当。 沈念一的手移过去些,单手捧住她的脸孔,在唇角啄了两下:“娘子怎么不说话?” 她呜咽一下,脸更红,眼底更加慌张,居然想要去推开他的手,沈念一哪里容得她这般,将她的手掌拂开,按在枕头上,重重的又亲了几下,她方才妥协,一副任君采撷的小媳妇委屈状,依旧不肯开口说话。 “娘子,我弄疼你了?”沈念一咬着她雪白的耳垂,温热的气息,呵在耳廓处,热热的,湿湿的,他怎么觉得她全身都甜美的不可思议,尽管已经都尝了个遍,却好像更加上瘾了。 孙世宁忽然又想到什么,一抬眼,开口道:“你的伤口要不要紧?” “昨晚裂开两次,这会儿已经止血了。”沈念一含住她的耳垂,含糊的回道。 孙世宁一想到,他后背上的伤口是因为什么裂开两次,又紧紧的闭上眼睛,娇嗔道:“那,那是你活该!活该流血!” “对,活该我流血,我一点没吃亏。”沈念一闷笑着,将她托抱起来,翻半个身,让她睡在自己的胸口,抱住一团的软玉温香,舍不得放开,“早就同你说过,那点伤口没有关系,倒是你,是不是痛得厉害,哭个不停,我好话说的嘴巴都干了,又不肯说话,一个劲的摇头。” 孙世宁将脸颊贴在他光洁的胸口,中间没有任何的阻挡,他的心跳声越发有力强健,就像他昨晚做得那些,她赶紧收住这些个念头,她明明不想往那上头想的,怎么就是不能够控制住自己。 “你受委屈了。”他的手指缠绕在她的长发间,动作很轻,声音更是温柔不过,“以后,我不会再弄疼你了,别害怕。” 她想说,她不会怕他,只是身体的本能,而她心里再确认不过,他是绝对不会伤害到她半分的,但是话到嘴边,不知是羞涩,还是其他的原因,反而不能道明。 他倒是不甚在意,轻笑道:“你不想说话也没关系,我明白你的心意。” 孙世宁的脸颊在他胸口细细摩挲几下,随后侧过脸,在那里,轻轻地落下几点吻。 第三百七十八章:如出一辙 沈念一将她平放回床上,先起身穿衣,青嫂准备的很周详,他熟门熟路,打开衣柜,又打开门来招呼冬青,冬青早在外头候着,赶紧端了洗脸水进来:“大人,早。” 他不习惯丫环服侍,自己走出去梳洗,冬青见孙世宁乌鸦鸦的发披散开来,一张脸儿白中透粉,气色甚好,不禁抿着嘴笑道:“夫人,早。” “日上三竿,真不早了。”孙世宁轻笑着道,也就是沈家双亲不在,否则新媳妇第一天就睡到这会儿,怕是要被人指责,不过沈念一说家中没有这样多的规矩,他的母亲最是随和好相处的,若是她不信,只去问青嫂。 冬青上前来扶孙世宁,她一双粉藕似的臂膀探出来,绵软软的姿态,分外撩人,搭在冬青的肩膀处,施施然坐起身来,冬青咳嗽一声,一双眼顿时不知该往哪里放,露出的奶白肌肤上,吻痕重重,从脖颈一路而下,隐入锦被之间。 孙世宁低头看一眼,又羞又恼地推了她一把:“快些将我的衣服取来。” 冬青走过叠放在一起的喜服时,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孙世宁的视线被挡住,看不真切,昨晚她一直神魂颠倒,各种细节都记不太清楚,连衣服都是沈念一替她脱的,也不知他几时抽空整理,叠放的倒是很齐整。 “大人对夫人真好,我以前听老人说,洞房之时,谁的衣服在上头,以后就谁来当家做主,夫人且看,大人特意把你的喜服放在他的上头,可见是不想让你受一点儿委屈的。”冬青将喜服抱在一边,“这些都是要收起来的,青嫂说,因为老爷同老夫人早关照过,但凡大人成亲,以后由少夫人当家就好,所以,她那边的账房钥匙还等着要交出来。” 孙世宁披衣起身,新衣裙是别致的荔枝红锦缎,裙裾用银线绣着垂丝海棠,外罩一层半透的蝉翼纱,雾里看花,分外有韵味。 冬青正在那里收拾被褥,忽然惊叫一声,慌里慌张的扑倒她面前,急声问道:“姑娘,姑娘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伤着了!” 孙世宁一怔之后,方才明白她在害怕什么,笑得直打跌:“没事,没事,他昨天受了些伤,那是他伤口的血渍。”转过头去,那笑容凝在嘴角,锦被翻开,血渍如碗大的红花,至少有七八处,她暗暗咬了牙,还骗她说都是小伤,小伤能折腾成这样,也是种能耐了。 “大人,大人,他还好吧。”冬青定定神才小心翼翼的问道。 “他方才出去的时候,你看着可好?” “神清气爽的,不像是受了伤的。”冬青很肯定的说道,却又偷偷瞄了一眼床上的惨不忍睹,深吸一口气,“夫人先等等,我将这些都拿出去清洗。” 留在屋中怪渗人的,冬青手脚麻利换上簇新的被褥,抱着换下来的走出去,与正回来的沈念一打个照面,赶紧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沈念一推门进来,见孙世宁坐在妆镜前,走到她身后,俯下来双臂将其环抱住,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冬青慌里慌张的,做什么呢?” “她换被褥呢。”孙世宁透着镜子看他,见他眉宇间有一层浓的化不开的柔情,心中甜丝丝的,“今天不用去大理寺吗?” “不用,在家里陪陪你。”沈念一撩起她的头发,轻嗅了一下,“用什么洗的,真香。” “桂花油,是柳先生亲手调制的,统共也不多,都留在自家用,和别家的不同,洗了不会油腻腻的,香气也好。”孙世宁仰起脸来看着他,“要不要去看看郑大夫?” “你是说我背上的伤?” “流了很多血。”孙世宁的指尖按在他的双眉间,沿着挺直的鼻梁,慢慢往下滑落,“我都替你担心。” “有劳娘子了。”沈念一抓过她的指尖,放到唇边逐一轻啄过去。 孙世宁怕痒,笑着将手抽回来,故意板着脸道:“别闹,我要问你正事儿。” “好,你问。”沈念一笑着答道。 “你背上的伤势怎么回事,唐姑娘说你前天酉时就离开大理寺,一天一夜的,不见人影,就算为了公务,单身犯险,难道是存心让我们担心吗?”孙世宁回头去想昨天的情景,突然哆嗦了下,“我一直同自己说,你一定会回来的,林贵妃就坐在我面前,我还不能在她面前露怯,不能哭。” “你做得很好,是我没有盘算好,失策了。”沈念一回头瞧瞧门口,“冬青这一去也不回来了?” “她留着时间,给我们说话。” “也是你的丫环,知情识趣的,你教的好。”沈念一在她身边坐下来,“既然如此,我也不会瞒着你,就同你说说前晚上,我去了哪里,做了何事。” 成亲是大事,沈念一知道既然皇上发了话,林贵妃又这般积极操持,反而省心,连带家里都不用回,随便他们几十人每天进进出出的闹腾,林贵妃是大手笔,大置办,心里头赌着口气,找地方发泄来的。 他在御书房就看得清透,所以尽量避免与她派来的人有所接触,欣然接受已经是最好的姿态。 都说成亲前三天,未婚男女不得相见,他偷偷去了孙府几次,只有红桃知道他来过,瞧了俩眼,等着孙世宁安睡,就折身而回。 前天酉时,他整理完手头的事儿,出了大理寺,预备回府调整,再看看准备的究竟如何,青嫂几个最近怕是也忙得不轻。 前脚才迈出去,一支袖箭迎面射过来,沈念一衣袖轻挥将袖箭裹住落地,竟然有人在大理寺门口对着他使暗器,简直是闻所未闻,他根本没有丝毫的停留,已经向着发出袖箭的方向扑了过去。 树上压根没有人,沈念一在树枝间寻到眼熟的机关,与当时在大理寺中,放置在油灯底下的那个如出一辙,看似简单,实则精巧得厉害,只要算准了时间,简直可以在极远的地方操控,根本无迹可查。 他三俩下将机关拆除下来,跃下树来,对方难道仅仅是为了警示,才留下这个?手一翻,机关后头压着一个蜡丸,果然另有玄机,指尖压破外头一层,里头是个纸团,上面极小的字写着个地址,却是华封那个被焚烧得一清二白的外宅。 到底是谁,意图给他指路,那个地方,他派了三十个人手,挖掘翻找了整整七日,都没有寻到特别有价值的线索,难道说,里头还另有玄机。 他将袖箭举起细看,没有任何的标识,看不出是哪家所出,往衣袖中一收,预备不理不睬,没准就是想要来混淆耳目的手段,已经走出十多步,他又停下脚步来。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为什么会挑选的是那一片荒地,那里面别说是人了,如今有只兔子趴着,老远都能瞧见,应该不容易设下埋伏,如果是真的有人想要说出什么真相,他这样一走,岂非耽误了要事。 沈念一抬起头看看天色还早,一个来回,不会费太多时间,他一向果断,当机立断,向着那个废宅而去,到了那里,天正好完全暗下来,两边其他的宅子中,亮起灯火,也能够看得清楚眼前的景象。 他谨慎的走进去几步,没有丝毫的异常,也没有其他人在这里,空旷旷的,说句话恐怕都能听到回音。 沈念一的耐心极好,他就站在原地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等得心平气和,然后,他闻到一点香气,不轻不重,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他一下子警惕起来,分明是已经有第二个出现,但是以他的警觉性,居然分辨不出对方在哪里! 这怎么可能,沈念一觉得几乎是不可思议,就连他的师父出现,也未必能够完完全全遮挡住他的耳目,对方的本事难道是要逆天了不成,这样的人如果想要偷袭,怕是也能够得手了。 “沈某人已经在此等候良久,如果报信之人图个乐子,那么我就恕不奉陪了。”沈念一字字铿锵有力,那股香气萦绕在他周围,没有减退,反而更加浓烈。 他想起来,应该是在哪里闻到过,皇上的御书房,那个香嫔,与那个香嫔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是一模一样的,但是香嫔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神乎其神的身手,他正眼见过她,这一点绝对不会看走眼。 那么,还会有谁,在这里装神弄鬼的,沈念一的手指隐在衣袖中,已经拿捏住了袖箭的一头,随时都可以当成利器射出去。 四周依然静悄悄的,完全像是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的样子,他知道对方一直在暗处打量他,等待着看他不耐烦,看他焦躁不安,那么,他还真不想给对方这个机会。 仅仅十多步,他就可以退出去,然而他只退了第一步,耳边已经有风声扑过来,又急又猛,他一个回身,向着身后拍了过去,很好,很好,只要对方显露出狐狸尾巴,就会有机会。 然而,沈念一怔住了,他的那一掌,分明是算准了时机,速度又够快,却落了空,只拍在空气中,毫无着落点。 第三百七十九章:百密一疏 一掌落空,沈念一已经飞快算出七八种应对之策,以防对方偷袭,对方却没有要把握住这个机会的意思,依旧是不紧不慢的与他周旋。 对方的意图到底是什么,香气中,他想到那颗埋在后宫里随时会得出大状况的棋子,林贵妃的直觉没有错,香嫔进宫绝对是一场预谋,只是暂时没有办法,当面与皇上对质,皇上如今专宠香嫔,但凡有人提出异议,后果恐怕只会得适得其反。 林贵妃在等待一个良机,沈念一也在等待一个良机,等着香嫔自己暴露出本来面目,还有其进宫的真正目的。 说来奇怪,香嫔初进宫时,气势汹汹,势在必得,一个月内,连升三级,从名不经传的新人,一跃成为后宫每一双眼睛都盯住不放的香嫔。 香嫔在瘟疫案中,立了大功,皇上本来想要趁着势头,直接将她晋封为妃,风光无限的档口,香嫔却推说晚上受了风寒,身体有恙,病榻上一躺就是数日,不得起身,就算皇上再怎么对其青眼有加,也只得差莫公公过去,送了好些补药,让她先将身体养好,其他的从长计议。 林贵妃多年执掌后宫,皇后死去多年,皇上至今不曾重新封后,每个嫔妃心里头实则都留存着一丝的期盼,盼着能够飞上枝头变凤凰,千算万算也不能容许一个新入宫的抢夺了这份可能性。 后宫中的嫔妃,明争暗夺,这些年都没有这般团结过,如今反而放下嫌隙,一致向外才是硬道理。 诸人眼中,林贵妃行事有条不絮,最适合做领头人,林贵妃知道,这一步走对了,以后她的地位更加稳固,如果有人走在她之前,那么多年经营尽数不保,所以才有了她居然敢在皇上面前闹了两次,又在御书房门口堵着沈念一,让他答应要查清拆除香嫔的底细。 沈念一接手此事,并非是碍于林贵妃的脸面,他心里头有个结,霍永阳进大理寺数年,算得上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阿阳性格爽朗,做事麻利,年纪虽然不大,也跟了好些大案子,为人处事也算踏实,没想到,一个无名的女子就能将其直接拉进深渊。 直到被带走,霍永阳依然没有说过后悔的话语,既然已经做了,那么他决定一个人承担,就像孙世宁所言,霍永阳直到的关于红衣女子的线索,肯定不止是那些,但是他潜意识中,依然在维护着那个人,不忍心见她落网,见她受伤。 虽然做错了事情,但是他对香香的心却是真心实意。 如果香嫔就是香香的话,那么这个女人懂得什么叫做真心事情,根本就是没心没肺的恶女!沈念一的火气骤然上升,不轻易出手的软剑,白练似的从袖口飞出,化为一条灵活之至的白龙,在他的周身舞出团花朵朵,看似精妙,实则招招都是能够杀人的利器。 对方不敢再托大,果然现出真身,沈念一这次瞧得分明,原来那人懂得遁地之术,而这一片废墟烧得透了,又被大理寺的人完整的翻了一遍,土质尤其松软,更加方便其隐身,一旦目能视,耳能听,沈念一再不客气,剑招更快向前递进。 那人只见到一波一波的白浪向着自己涌来,想躲都躲不开,如果沈念一当真下杀招,根本不容此人走过二十招。 沈念一抱着速战速决的心态,想要直接将人制服,再问个究竟,再谨慎的人也有闪失,就在他的剑尖已经制止对方的咽喉最多两寸的位置,那人猛地一抬头,露出个十分诡异的笑容,沈念一警觉心比常人都高,已经知道不对劲。 百密一疏,那人分明只是个诱饵,真正的敌手就在他的身后,他手中的长剑往前一递,背后同样受了重击,手中的软剑没有半分的停顿,自身前那人喉中抽出,反手一剑,听得叮一声,却是击中了金属的物件,没有能够刺得下去。 沈念一是以攻代守,没有让偷袭者的第二招落下来,那人的武功奇高,却会有这样下三滥的手法,真是闻所未闻,沈念一知道那人胆子极小,一招击中,明白他有了防范,再想继续已经没有可能,所以绝对不会恋战。 所以,沈念一尽管受了伤,也几乎与对方并肩的速度,对方的轻功也是极好,他三番两次想要超越而过,总是差了一口气,就这样你追我赶,居然已经出了城门口,沈念一也是提着一口气,明白背后的伤势不轻,血越流越多,必然会影响到其他,然而又想过,只要天色大亮,对方就几乎是无法遁形,只要见到其背影外貌,哪怕这次逃了,下一回,他也会牢牢盯着,将其一举拿下。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沈念一的力气却是渐渐减弱,不过对方也没好到哪里去,毕竟这样卯足了劲头的追赶,人的身体都是有个极限的,不可能生生不息出力气,所以他也没有被拉下太远,依旧见得到对方身着灰色衣衫的身影。 个头颇高,年纪应该在四十上下,沈念一看着那个背影,肩膀很宽,腰背挺直,轻功的路数自成一派,暂时分辨不出是何门何派的武功。 那人始终镇定,不知为何却忽然慌张起来的样子,脚底下步伐混乱三两个起落之间,沈念一居然又快要重新追上,难道说是对方体力透支,无法再使用轻功?沈念一飞快的抹过这个念头,眼见着那人一头扎进旁边郁郁葱葱的灌木丛,显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所以,沈念一没有多加考虑,也跟着冲进去,维持相同的速度太久,想要猛地刹车,几乎是不可能达到的境界,沈念一只见到满目的苍绿色扑面而来,险些要将他整个人都吞没进去的那种窒息感,暗道不妙,再想要后退脱身,才发现自己已经落入了陷阱之中。 准备的说来,也算不得是陷阱,而是一个阵法,沈念一回过头,已经看不出自己进来的那条路,再往前看,对方的人影似乎还在前头,若隐若现,分明离得不远,分明就在眼前。 也就是鬼神神差一般,明明知道此处不妥,内里大有乾坤,此时收手,寻到出路应该不难,沈念一脚底下却依然没有放松,还是朝着那人藏匿的方向而去,结果越陷越深,直接被引入阵法的正中。 再定睛而望,前后左右除了数不清,也看不到边际的植被树木,哪里还有什么灰衣人,仿佛刚才就是一场幻觉,是他眼花,才被请君入瓮。 “于是,我在那个阵法里,转了三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出口。”沈念一倒是不忌讳这种难得的失利,笑着说道,“再火急火燎的回城,赶到家中,换了喜服,才没有耽误你我拜堂的时辰。” “那个阵法里除了树还是树?” “数都数不过来,四面八方看着都是通畅的,就是没办法走出来。” “那后来,你怎么出来的?” “砍树,我沿着一条直线,砍了四五十棵,才得以走出来。”沈念一走到外圈,再往回看,明白这里虽是人工布置而成的,要搬来这样多的树木,也是费了些心思的,如今被他一手毁去,损失也颇大,却专门用来将他困在其中,不知是何道理? “后来,那个灰衣人就再没有出现过?” “是,没有出现,好似将我引进去,就退走了。” “那么发出袖箭警示,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那个香,那个香里头应该是含了药物的。”沈念一肯定的说道,“当时一鼓作气,也没有察觉到异样,想想自己不至于会冲动若此,如果那个阵法中,设有杀机,只怕我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他必然是想告诉你些线索。”孙世宁偷偷瞄一眼他的后背,“只是要传递消息的话,他又为什么要伤你,没道理啊。” “他伤我的兵器也不简单。”沈念一昨晚是生怕惊到孙世宁,始终没有彻底的转过身,“那兵器似乎已经在江湖上失传多年了,没想到,再次祭出,却饮的是我的血。” “这样大的事情,你怎么还能耐得住气,留在家中!”孙世宁见他气定神闲的样子,差些要推他出门,“你不让丘成他们好好去查,不是还有个人让你杀了,人呢,尸首呢?” “人不见了,尸首也没有。”沈念一反而没有那么在意,似乎都被他预料中了,尽管他的人没有离家,也有的是法子让手底下的人出去查证,消息送回来,那片废墟之上,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打斗痕迹,更别提什么尸体了。 不过,丘成很是细心,亲自到现场,指派出十个人,叮嘱道,一寸一寸的试探过去,如果大人的话无误,死去的人会遁地,那么就算事后做了掩饰,必然还是会有破绽的。 果不其然,填下去的土没有那么平整,有几处塌陷,丘成走到跟前,蹲下来,用双手一淘,地上出现个一尺见圆的窟窿,他正色道:“大人说的没有错,这里是死过人,只是有人快了我们一步罢了。” 第三百八十章:拆台 “尸体找到了?”孙世宁瞪大眼睛问道。 沈念一的手指在她的双眉间轻轻一弹:“成亲第一天,你比我还使力想着那些死人。” 孙世宁按住额头只会骇笑,她从什么时候起,居然对这些话题毫不避讳,她想要寻到答案,那种迫切感,是从沈念一身上感染而来的,否则他怎么会有永远办不完的案子。 “尸体没有找到。”丘成再带人挖掘良久,确定尸体已经被搬走,回来立时向他回禀清楚,沈念一很难得,没有立时要求再去细查,他说的是,不如先将此事放一放。 “我不明白。”孙世宁抬眼看着他问道,“那人如果引了你从大理寺出城去,目的是什么,不过是想困住你大半夜,阵法再厉害,依照你的武功,大不了将其尽数毁去,不可能被困的时间更长久,对方到底是为了什么?” 非但费心费力,还折损了一员大将,会得土遁的人本来就不多,等于是白白死了。 “我也很想知道。”沈念一轻声笑道,“本来我以为他是为了阻挠你我的婚事。” 这个非常日子,对他们俩是特别重要的,对别人而言,又不能代表其他。 “怎么可能!”孙世宁立时否认了,“你我成亲,是自幼定亲,如今还是皇上应允的,谁会来干涉,而且困住你一段时间,就算你当真误了拜堂的时辰,难道就不成亲了?” “真的耽误了,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沈念一的笑容一敛,正色道,“那么,对方就是在试探我的底细,试探我那名满天下的武功到底有多好,试探以后同我正式交手的时候,会有几分胜算。” 尽管两人才过了一招,沈念一很明白对方的实力与自己怕是不分仲伯,对方的功力或许更深厚些,而他胜在年轻力壮,只要前三百招,没有分出胜负,那么他获胜的可能性更大。 不过,这样一个高手的手段却有些肮脏下作,不像是江湖前辈所为,江湖中人无论黑白两道,对朝廷大员,多少都有忌讳,而且朝廷与江湖自成一派,没有特别要紧的案子,不会有所牵涉,否则那些江湖恩怨,杀来杀去的事情,十个大理寺都操办不过来。 沈念一细想过对方的招式,那试探的一招,蜻蜓点水般的迅捷,却留下个不小的伤口,哪怕是偷袭而来,也是厉害的杀招,但是他看不透路数,所以,仅凭一个灰衣背影,如何查,从何查起,不如让丘成他们歇息。 孙世宁叹了口气,知道他遇到厉害的敌手,以后交锋,未必有胜算,而对方随时有想要置他于死地之心,最可怕的还在于,他在明,敌在暗,始终在先招上落了下风。 “不必为我担心。”沈念一的单手捧起她的脸,触觉柔腻,“这些年,厉害的人物,不怕死的亡命之徒,还有老奸巨猾的朝中糟粕,我见得不少,还不是照样都一个一个抓回来,绳之于法,世宁,我踏进大理寺那一天,就明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 孙世宁想一想,松开眉中的结:“那你也要答应我,过于危险的情况下,不要只身犯险。” “好,我答应你。”沈念一放开手来,笑着看向门边,“冬青回来了。” 冬青在外头磨叽了一阵,蹑手蹑脚的顺着墙边过来,想着要是屋中两位将要紧的事情说完了,那么她才好出声,否则的话,再多等会儿也无妨,没想到还差了三四步距离,已经被沈念一喊破,赶紧两步上前:“看我糊涂的,夫人还没梳头,就忙着做其他的。” 沈念一退开些,看冬青替孙世宁梳妆,孙世宁听他说的精彩,也忘记自己还披散着头发,赶紧坐端正了,冬青打开妆屉,取出梳子:“夫人,今天怕是有客人要来到访,不可太简单了事。”她的手指灵活,边说话,边已经帮着将生丝一般的乌发渐渐叠堆起来,“夫人且看看,要戴什么饰物?” “你几时学的这些?”孙世宁素来要求简单,不过是松松挽个髻,或者打成清爽的辫子,这会儿瞧着镜中的自己发髻如云,双鬓如鸦,别有一番韵味。 “贵妃娘娘特意让宫中有手艺的宫女过来教我,我学了几招,已经很是中看。”冬青见孙世宁已经选出红珊瑚攒珠的鎏金花钗,正要伸手去拿。 沈念一却先一步弯腰拿在手中,亲自替她挽在发间:“冬青的话不错,今天必然会有人上门,不能怠慢,这些都不像是宫中之物,太后给你的那些,你都收起来了?” “太后给的那些,我一件都没有取出,尽数原封不动的放在箱子中。”孙世宁的指尖在花钗边轻点了下,“这些是二娘给我备下的,我不过是小门小户嫁出来的女子,太后赠予的赏赐,放在家中是添福用的,这些道理我都明白。” “太后给你的自然就是你的。”沈念一见她懂事乖巧,他本来也不太在意这些,“回头等母亲归家,她还收着好些,必然是要给你的。”一低头,她的腕子上戴着的正是母亲让阿一送回来的玉镯,他不禁有些思亲之情,握住她的手。 “说来奇怪,双亲自我入世以后,常常出远门,数月半年的十分正常,只有这一次,出了岔子,而偏偏又是我们成亲的好日子。” “听你说起,我羡慕这样闲云野鹤的神仙日子。” “以后,我也带你踏遍大江南北。”沈念一索性将她双手都给抱拢住,“你不会以为我舍不得大理寺那个官位吧?” 孙世宁摇了摇头道:“你只是放不下那些等着破案,沉冤昭雪的苦命人。” “大人,夫人,宫里头来人了。”青嫂在外头高声道。 “请客人稍等,我们立时即来。”沈念一站起身,始终握住她的手,“你能够这样明白,我说过话也会应允,绝对不会辜负你。” 孙世宁觉得他掌心温热,手指轻拢,分外亲昵,不禁抿着嘴角,紧紧跟随在他身后。 “宫里来的是何人?”沈念一问道。 青嫂脸色尴尬道:“大人还是自行去看看才好。” 沈念一知道有种来者不善的预感,青嫂是他老宅子中带过来的,母亲特意挑选出,各方各面都能照应,沈相府中的人,见过的世面绝对不小,却露出这样的神情,必然来的人让其不适,还憋着嗓子眼里,吐不出来,吞不下去,很是难受。 他向前走几步,又关照道:“世宁,如若来的人说了不好听的话,我来应付。” “好。”孙世宁格外柔顺,以前在孙家,她一张伶牙俐齿不饶人,是因为如果她不往前跨出那一步,就真的成了寄人篱下,往后是个薛氏的丫环都敢往她头顶上头踩两脚,为着自保,才迫不得已。 这会儿,有沈念一替她挡风遮雨,她才不要出头,乐得做小鸟依人状。 结果前脚踏进前厅,一阵香风阵阵的,四个穿戴齐整,披金挂银的宫女一排站着,孙世宁见正面那个脸上粉儿敷的有些多,第二个的嘴巴又抹得太红,差些笑出来,这又是什么阵仗,是谁预备着要来拆台不成? “见过沈大人,见过夫人。”礼数倒是十分周到。 “你们几个从何而来?”沈念一不愠不火的问道。 “回沈大人的话,是奉了贵妃娘娘之命而来,娘娘说沈大人府中实在过于冷清,以往大人是独自居住,不喜有人打扰也便罢了,如今夫人进门,身边总是要人服侍的,就让我们留下伺候。”领头的那个嗓门不比红桃的小,边说边用眼角余光打量,见孙世宁娇怯怯的样子不像是个能够拿主意的,心中暗喜,留在沈府,以后怕是会有更大的造化了。 “夫人身边已经有陪嫁丫环了。”沈念一听这番话说得不伦不类,应该不是林贵妃的原话,不知这几个在其中夹了几句,各种别扭,既然是贵妃的人,他不想当面得罪,话还算回绝的委婉,“她也素来喜静,人也腼腆,不用外人服侍,娘娘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你们且回吧。” “沈大人,娘娘可是关照过我们,无论沈大人答不答应,我们都必须要留下来的,如果是怕夫人心中不喜,那么夫人可要知道,沈大人是朝中的要员,以后家中人来人往的,夫人仅仅带一个诸事不懂的陪嫁丫环,如果做错点什么,可就追悔莫及了。”那宫女居然说得振振有词。 孙世宁不怒反笑,与沈念一交换了个眼神,林贵妃这一步棋,走得颇为拙劣,这是借着主婚的情分,刻意塞四个人过来,要知道沈府上上下下,能够说得上话的,不过是青嫂,加一个冬青,这样四个占据进来,以后岂非成了无事生非的源头。 这个烫手的山芋,她可不愿意接下来,正寻思着该怎么说下头的话,一道人影从外头扑进来,力气大得惊人,直接将那四个宫女撞开,摔在地上滚地葫芦一长串。 第三百八十一章:草率行事 那场景,不过令得孙世宁愣了愣,忽而笑起来,她不至于笑得太过放肆,又实在是没忍住,索性背转过身去,肩膀抖动,沈念一见来者前一刻还趾高气昂,下一刻成了这样的狼狈,也是忍俊不禁, 红桃这个罪魁祸首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事,双手将孙世宁紧紧一抱:“小媳妇,我昨晚喝了好些酒,这里的酒好喝,后来迷迷糊糊的,想要来找你说说话,就没找到路,结果摸回你原来的屋子睡了,你的床香香软软的,好生舒服。” 她用的力过猛,孙世宁差点没透过气来,幸而她很快放了手,瞧瞧脚边躺着,横七竖八的宫女,抓抓头发问道:“她们又是谁,昨晚喝醉喜酒的?” 孙世宁笑过,让冬青赶紧上前将人扶起来:“红桃,你也快些帮忙,净给我添乱。” 红桃知道这不是夸赞的话:“小媳妇,我就要走了,还以为你至少说两句舍不得我的话。” “哪里有这么快走,师父已经下山,说要亲自带你回去。”沈念一也是才收到的消息,“原来,你是做错事,偷偷溜下山的。” 红桃像是被戳中要害,原地跳起来,陪着笑道:“老头子的气还没有消?” “你先将地上的人拉起来说话。”沈念一指了指那四个气得花容失色的宫女,“先看看撞伤了没有?” 红桃将人都给拖起来,有一个想要装一装受伤博取同情,没想到红桃的一双手掌,直接在其身上一通乱摸,煞有其事道:“骨头没断,筋脉也没伤着,怎么人还软趴趴的站不起来,要不我再看看其他的。” 那宫女见她作势要上来揭开衣服,惊叫一声,吓得双手捂住衣襟,连连后退:“不用了,不用了,哪里也没伤着,哪里都很好。” 红桃满意的收手道:“都没伤着,不算我做错事,既然老头子要来,我正好再多待一阵子,小媳妇身边没有个人,我也不能放心,倒是正好了。” 孙世宁也坏,手往四人那边指了指道:“也不是没有人,贵妃娘娘指派了四个过来。” 红桃可不乐意了:“说好我来护住小媳妇周全的,我这边还离开,怎么就换别人了,是武功比我好吗,还是轻功比我强,我是不服的。” 孙世宁倒是想要看看红桃如何争取,就见着红桃走到旁边,单手拖了张扶手雕花大椅过来,安放在诸人中间,朗声道:“你们四个要是也能做成这般,那么我就把保护小媳妇的任务交出来。” 以掌代刀,手起刀落,将大椅的扶手直接劈断成两半,四个宫女面面相觑下,吓得目瞪口呆,见着她还逼近过来:“要是你们哪个想直接动手,我也乐意奉陪。” 就听得尖叫声连连的,四个人跑得比兔子还快,留下红桃,俯身将断掉的扶手捡拾起来,单手叉腰,洋洋得意道:“她们自知技不如人,所以自行退了。” 孙世宁听她说的一板一眼,也不知道在哪里听来的,已经笑成一团,拉着沈念一的衣袖不肯放手:“那些宫女,那些宫女怕是都要被她吓破胆了,以为哪里来的厉害人物,要是再不跑得快,也不知是手是脚同那些椅子扶手一般,说掉地上就掉下来了。” 冬青早听出端倪,啐了一口道:“都没怀好心,吓破胆才更好。” 沈念一边笑边摇头道:“红桃,我还不知道,你有充当门神的本事,看来世宁身边还真的不能少了你。” 红桃瞄一下门外,咧开嘴笑道:“我看小媳妇也不喜欢这样四个人留在身边的,她娘家也没人敢烦她,一一可要护着她些才是。” “到底是贵妃娘娘派遣来的人,回去如果说了不好听的话,会不会牵连你?”孙世宁转头问道。 “不会,我看着林贵妃也不像这样草率行事的人,这四个到底是谁送来的,还真不好说。”沈念一不甚在意道,林贵妃这会儿正有求于他,香嫔这样棘手的人物在前,她没可能会得出此下策,刻意来得罪他与世宁,除非是另有旁人,前来试探。 “我瞧着那四位宫女长得很是端正,本来想让留下来在书房伺候沈大人,沈少卿的。”孙世宁偷笑着说风凉话,“真是可惜,居然被红桃闹一下,就都逃跑了,沈少卿觉得可惜否?” “可惜,再可惜不过,只是四个如何够,怎么也要八个在身边服侍才叫通身的气派。”沈念一一本正经的答道,“等我上朝,不如就向皇上请个恩典,除了那四人,再另外拨四个,好事成双。” 成亲头一天的上午,就被闹了一场,孙世宁却是心情大好,与沈念一吃了早点,牵着手去后院散步:“没想到短短的日子,院子里头布置的那么妥当,听青嫂说起,花圃分成四格,挑选了四季不同的鲜花,说是从年头到年尾,都常开不败,讨个好彩头。” “以后这里都由你做主,你喜欢补种其他的,只管同青嫂说,本来府中也有个很好的花匠,称作华叔,他会得帮你料理好。”沈念一在花圃前停下来问道,“青嫂说,她欲将家中的账房钥匙都交予你,你却不肯收下?” “我连自家的账房钥匙都觉得沉甸甸的,知道这物什不好拿,青嫂在你跟前当差多年,没有丝毫的闪失,若是我一进门就收了那些钥匙,等于是驳了她的脸面,以后母亲问起来,她也有为难,不如就还放在她那里,我也乐得清闲些。” 孙世宁侧过身,轻轻倚在沈念一的肩头:“我想要的不多,小的时候,有一次我问娘亲,为什么村头村尾的孩子都有父亲,而我身边只有娘亲,她怔怔的看着我,不说话,过会儿,垂下眼的时候,落了眼泪。” 她知道自己问错了话,如果不是那天有人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是没爹的野孩子,她也不至于会跑回来,硬生生的去揭开母亲的伤疤,见到母亲落泪,她真的慌了神,赶紧上前,扑在其怀中,手臂搂住母亲的脖子,脸贴着脸,一声一声的喊道:“娘亲别哭,我不要爹了,我不要爹了,我只要娘亲不哭!” 后来,她知道所求的事情唯有单一才能成效,她至此没有提起过父亲的事情,母亲也再极少露出那种郁郁寡欢的神情,眼底也不会再空荡荡的恍然若失,只是有时候,会将她抱在怀中,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压在肩窝边,那一刻,孙世宁见不到母亲的样子,却也知道母亲是在思念父亲了。 “相公,我只求你以后都平平安安的就好。”孙世宁的声音极小,“这个不算是奢望,老天爷应该能够答应。” “那些年,若是我早知道你过得那样辛苦,真应该早些打听你们母女的下落。”沈念一的手臂绕过她的肩膀,他听母亲说起过这门亲事,再想问得详尽些,母亲却说已经同那家人失去音讯,若是有缘,总会相见。 沈念一的性格肖似父亲,用实力说话,与其空想不如直接行动,所以对母亲说的缘分,颇有些不以为然,再加上他一心扑在大理寺的公务上,压根也没有多想儿女情长,连带着当年太后想将凤庆郡主下嫁之事,都被他直接推辞。 没想到,母亲的话才真正说中了,他与孙世宁兜兜转转的,居然真的在知府大牢中相遇,相识,相知,直到成亲。 “不,我与母亲过得并不辛苦。”孙世宁脸上露出温柔涓涓的笑意,“母亲很能干,女红做得又好,虽然我们住的村子不算大,但是母亲的手艺却是方圆百里的首屈一指,绣出来的帕子,鞋子,都早早被预订而空,日子过得也算舒心。” 母亲死后,父亲孙长绂寻到家中,孙世宁一直记得那一天,一个陌生的男子推开门,她没有见到过这个人,还以为是母亲生前那些要来收货的商人,低声道,母亲已经仙逝,以后这里不再承接女红的活计。 孙长绂只是低低喊了两声她的名字,她已经知道他是谁,她很想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到这个时候才来,早一步,早一步让母亲欣慰而去都做不到! 孙世宁的思绪很快转回来:“说来奇怪,自从上次与你说起这些旧事,我有个念头。” “什么?”沈念一问道。 “我觉得父亲并非是那个让母亲伤怀的人。”孙世宁眼中有一点茫然,母亲心里头始终住着个人,这点母亲从来没有要刻意隐瞒的意思,那些眼底微弱的光芒,应该就是在思念那个人的时候,情不自禁的散发而出的。 父亲却不符合孙世宁心中想象的样子,孙长绂相貌端正,为人处事的手段也是很好,她却依然不觉得母亲会因为这样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郁结半生,临终前的那个淡淡笑容中都带着化不开的遗憾之情。 第三百八十二章: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念一没有回答,他将孙世宁搂到胸口,静静相拥,这种时候,任何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孙世宁反而坦然道:“母亲若是见到你一定很喜欢。” “她当日怎么同你说起我们定亲的事情?” “她说,在我三岁的时候,曾经给我定下一门亲事,对方姓沈,她没有见过那个孩子,但是对方双亲是非常非常好的人,还说你的母亲是个绝顶的美人,所以,你的相貌肯定要比我更好。”她抬起手指,在他的脸颊边轻轻刮了下,曼吟道,“外头人都说大理寺沈少卿,冷若冰霜。” “只是没有遇到让我心动的女子罢了。”沈念一在她颊边落下个吻,星眸微动,尽是无限柔情。 “大人,夫人,郑大夫他们来了。”冬青离得远远喊了一声。 “他们昨晚想来闹你,被我拦着,老郑帮忙说我受了伤,这会儿怕是要来讨谢礼了。”沈念一揽住她的纤腰,“你说,我们拿什么来谢他?” 两个人对视一眼,想到一块去了,异口同声道:“唐楚柔。” 前堂甚是热闹,郑容和将蜻蜓和肖凌都带了来,旁边是丘成他们几个,小叶听到动静,欢喜的跑出来,拉着肖凌在一旁说话,唐楚柔站在侧边,青嫂沏茶进来,她相帮端茶递水,一派其乐融融的。 见着两位新人出来,丘成先上前一步道:“大人,这是兄弟们几个的贺礼,本来昨天就该送来,不过昨天林贵妃在,我们来了要见礼,也怕她避讳,所以才留到今天。” 话是对着沈念一说的,木匣子双手捧到孙世宁面前,笑言道:“以后不能直呼孙姑娘,要喊夫人了。”他身后那几个跟着起哄喊了几声。 沈念一示意她将木匣打开,孙世宁抿着嘴角笑道:“我们说好一切从简的,何必破费。” 木匣中分别置放着一颗枣子,一粒花生,一颗桂圆外加一颗莲子,赤金打制,与原物一般大小,玲珑剔透,栩栩如生,连沈念一都忍不住凑过来细看,拿起那颗花生笑道:“谁的主意?” 丘成冲着唐楚柔撇撇嘴角道:“小唐说的,大人与夫人天造地设的一对,早些生几个孩子才是正事。” 沈念一又笑道:“世宁,他们几个跟我时间长了,随意惯了,不用介意。” 孙世宁落落大方将礼收下来:“多谢几位费心了。”一点儿扭捏都没有,大家说的都是开明话,她喜欢听。 郑容和走到跟前:“他们几个送了金子,我这点礼真是不好意思送出手。” 孙世宁又接过来,郑大夫送的是个巴掌大的荷包,一股幽幽药香:“将此物佩戴在身上,就算到了深山老林中,长虫蛇蝎都不敢近身,你没有武功,以后又少不得跟着老沈跑来跑去的,带着这个也算防身之物。” 简简单单的贺礼,比先前那些大大小小箱屉装来的金银珠宝,更加合人心意,孙世宁让冬青将回礼取出来,沈念一真没想到她居然如此周到,早早就给备好,在场的每人都有份,袋子中装的是今年的新茶,孙家素来要买了最好的打点宫中,孙世宁就跟风随了些过来回礼。 唯有唐楚柔独一份是孙家的特制胭脂水粉,她打开精致的纯银小盒,看一眼,已经笑得眉眼生花:“夫人有心,这个胭脂的颜色,我看了都不舍得用。” 孙世宁意味深长道:“总有需要用到的时候。”眼角余光却在看着郑容和。 唐楚柔也是个爽利的性子,尽数都收下来。 青嫂已经在另一边招呼大家入席,饭菜准备的一应俱全,沈府藏着二十五年的状元红,也开了两坛出来,酒香四溢,未饮已经三分醉意。 红桃嗜酒如命,更是欢喜,吵着要负责倒酒,抱着那大酒坛,不费吹灰之力,诸人都知道孙世宁身边多了这样一个人,这会儿见她神技,不禁暗暗咋舌。 孙世宁不胜酒力,也跟着喝了一小杯,脸颊生晕,眼波流转,愈发妩媚生姿,肖凌正坐在她的对面,抬起头瞧了一眼,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觉得一颗已经平息的心,不知为何又突突跳得厉害。 外头又有人来传话,说是前来送礼的,孙世宁瞅了身边人一眼,轻声道:“昨天林贵妃在场,所以才都等到今天?” “能等到今天的,才是至亲好友。”沈念一站起来,他没有说,朝中的同僚实则也送得不少,无非是些价值不菲的珠宝摆设,他让小叶逐一打开,收录在册,回头直接将册子往皇上那儿一递省事。 进来的果然是位熟人,孙世宁一见是杨公公进门,已经知道是谁送来的贺礼,当下也站了起来。 杨公公笑眯眯道:“沈大人这边好生热闹,倒像是过节一般,我来的凑巧,也讨一杯喜酒来喝。” 当下有人斟酒,琥珀色的状元红端上来,杨公公双手捧杯,喝了一盅,酒量甚好,一双眼还看着酒坛,沈念一会意,叮嘱青嫂去另外取一坛未开封的,稍后让杨公公带回去。 杨公公抹抹嘴角道:“六皇子说,这贺礼早就该送来的,只是苦于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他在夹圈道那样的地方,自己又不能亲自过来道贺,望沈大人,夫人见谅。” “六皇子有这份心意,已经甚为感激,何须多礼。”沈念一接过杨公公手中的锦盒,却没有打开,“我近日听皇上的意思,似乎觉得六皇子在夹圈道已经关了多日,足以抵消往日的顽劣,不日就要松口放人,等六皇子出来,我们再到府中叩谢。” 杨公公听得此言,不禁大喜,连声道:“好,好,承蒙沈大人吉言,禁足之地本不应随意出来,也是抽到个空子,我也不多做叩扰,这便回去复命了。” 诸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知道六皇子寅迄对孙世宁同样倾心不已,人在圈禁中,还念念不忘,忍不住在好奇会在她大婚之际,送什么了不得的大礼,无奈沈念一深知诸人心意,偏偏将那锦盒放置在一旁,从头到尾都没有要打开的意思。 于泽借着倒酒,偷偷摸到放置锦盒的案桌边,手还没有摸到边,被沈念一一声咳嗽声,吓得抽手回来,强笑道:“我,我没有要打开来看。” 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人人冲着他瞪眼,沈念一只当没听出其中破绽,施施然道:“冬青,这物什放在此处,妨碍大家喝酒,你且拿下去放到夫人的妆台上,回头等她自己细看。” 冬青比谁都更深知六皇子与孙世宁的故事,她知道六皇子也是很好,只是差了姑爷一步,有时候,仅仅一步,就失去良多,所以她叹口气抱着锦盒回屋时,觉得六皇子也是个可怜人,每每见到孙世宁,明明有太多想要说的话,毕竟还是个正人君子,知道其已经心有所属,又给统统咽下去,只一双眼中流露出太多情感。 孙世宁不是看不见,一个人的心里头只能住得下一个挚爱之人,她选了沈念一,唯有当成没有发觉,两人都是聪明人,各退一步,才是最好的应对。 冬青轻轻推开新房的屋门,因为在想心事,有些走神,低头快要走到妆台,一抬头,见到桌上的物件,她不禁失声尖叫起来,手中的锦盒落在地上,盒盖打开,里面是一匣珍珠,滴溜溜滚落一地。 沈念一来得极快,后面跟着数人,这是新人的卧房,旁人不宜进入,他大步走过来,避开脚底下的珍珠,紧紧看着妆台上那件突兀的,不知从何而来的血淋淋之物。 那是一只女子的断手,手腕纤细,五指微张,仿若是一朵从枝头凋零的花朵,已经失去了生命,再美也是徒然。 红桃已经扑身出去,看看是否能够拦住对方。 孙世宁这时才赶到,唐楚柔在她前一步,下意识想要拉住她,替她遮住双眼,再一想,她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应该不至于会吓得花容失色,不过俩人才新婚,有人送来这个,恶意太重,令人忿恨。 沈念一冲着俩人招手:“小唐,世宁,你们都过来看看。” 唐楚柔比较有经验,就近看了一眼就道:“大人,这是从活人身上砍下来的,断腕处的血脉畅通无阻,血迹尚未干涸,最多不会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沈念一冷笑道:“居然在我们背后捣鬼,这一遭走得神不知鬼不觉,也是个能人了。” “大人,这是年轻女子的手,而且此女练过武,武功不低。”唐楚柔再一步分析道。 孙世宁轻声道:“我认得这只手,我认得这只手的主人。” 沈念一的思绪极快,立时想到是谁:“瑶姬?” 孙世宁点点头,尽管屋中血腥气那么重,也不能掩盖住断手上发出的香气,五指涂着鲜红的丹蔻,:“这种丹蔻是用红凤仙与一种名贵的蔷薇调制而成的,颜色特别好看,我认得出来。” 第三百八十三章:迷惑 红桃已经折返回来,摇摇头道:“没有人,前后院都找了,那人一来就走,根本没有要逗留的意思。” “丘成,你带人去找,看对方走得是哪条捷径!”沈念一异常冷静,这是他的家,是他与世宁的家,昨日成亲,今天就有人送了“大礼”过来,既然来过,肯定会留下线索,他手底下最强悍的几个都在此处,容不得有人刻意抹杀证据。 他知道对方是有意挑衅,特意在喜庆的日子,送了大凶之物过来,还是相识之人的断手,分明就是想让他们心里头不痛快,添堵,如刺梗喉,沈念一站在那里,脸上如同敷了一层冰霜,分明是动了真怒。 “瑶姬怎么办?”孙世宁的声音更低,她想的完全是另一个方向,那么美艳动人的女子,少了一只手,以后怎么办? “瑶姬,不就是那个与我打过架又闯到小媳妇家里来的,上次吃了我一掌,伤的不轻,应该在家里养伤,怎么有人会砍她的手?”红桃的记性不坏。 沈念一眼中晶亮,孙世宁知道他必然是想到了什么细节,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轻声问道:“有人会跑到三皇子的府邸中去,将其爱妾的手砍下来,再送到这里,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如果这个爱妾没有在三皇子府邸中呢?”沈念一反问道。 “上一次,季敏过来也说她几处骨头都折了,还能跑去哪里?”孙世宁不解的问道。 “只要两条腿没断,她还是能够出府的。”沈念一安排于泽前去寅容的府邸,让其查问清楚瑶姬身在何处,是否意外失踪,如果人不在府中,那么就请季敏过来认手。 三皇子寅容的脾气,就算真的是瑶姬的手,也绝对不会露出半分不舍之情,瑶姬对其而言不过是个美貌的女子,当然有些武功可以帮他做事,根本没有真情可言,尽管如此,寅容心胸狭窄,瑶姬如果是在沈府出的岔子,那么以后隔阂想要解开就没那么容易。 瑶姬,此时此刻身在何处? 丘成已经查到线索,回来复命,说对方是从后院的院墙而入,依墙处是两棵榆树,那人的轻功却不算太好,在墙头留下半个脚印,已经拓印留证,然而这人熟门熟路,能够直接无声无息的摸到新人卧房,却没有被他们发现,也算是本事。 “大人,此人应该已经前来踩过点。”丘成认真说道,“沈府的院子不大不小,就算是让我们直接找到卧房也没这样神速,对方还要防备着被我们发现的危险,整个过程应该很短。” “踩点很容易。”近来府中正在操办婚事,仅仅是林贵妃那边派过来的人,进进出出都有十多次,府中没有什么值得人顺手牵羊的,林贵妃搬过来的要值钱的多,所以沈念一已经关照过青嫂,不用在意她们做什么,每天预备好茶水点心即可,如果这样子算来,其中混进来一俩个人,不足为奇。 “如果查询好线路,又知道我们所有人都在前厅用饭,不会太注意后头的动静,那么做起来就不算难。”丘成想一想又道,“我只是有些奇怪,明明可以借着树干上下,为何又要留下脚印?” 沈念一淡淡而笑道:“为了迷惑我们。” 丘成将拓印的脚印递上来:“大人请看,这是男人穿的薄底靴,对方应该是个身材中等偏瘦的年轻男人。” “或者女人。”沈念一补了一句道。 “大人的意思是,来者是个女人?” 沈念一将那拓印交回给丘成:“沿途去找,如果她愿意留下脚印,没准还会留下更多的线索,会将我们指引到什么有缺的地方去,也没个准。” “那么三皇子那里是不是也要找人去问?” “三皇子架子不小,你们去的话,未必能够问得出什么,我亲自去一次。”沈念一叮嘱唐楚柔将断手妥善收起来,跟他一同前往,“红桃,你在家守着世宁,以防对方另有后招。” “我不能与你同往?”孙世宁问了一句。 沈念一脸上的怒容稍减,笑着说道:“新婚俩口子上门通报噩耗,委实不雅,你留在家中好好休息。”说完,抬起手来,轻拂一下她的鬓发,“不会有事的。” 孙世宁送他出门,回转时,始终低着头,冬青和红桃陪在旁边,红桃大大咧咧的没有察觉,冬青看出有些不妥:“夫人,大人已经说没事的。” “我知道。”孙世宁抬起头来,勉强一笑,她非常清楚沈念一的工作,但是以往他出去查案,她是跃跃欲试,恨不得跟在其身旁,如今已经成了亲,不过才一天,她的心境居然有所改变,方才一刹那,她几乎想要同他说,案子让别人去查,他们昨天才成亲,就不能留在家中? 幸而,她把嘴巴及时的,紧紧闭了起来,这话不该是她说,说了的话,有七成可能,沈念一确实会留下来,但是以后呢,明天呢,后天呢,他还不是要出去办公务查案,这就像是个无底洞,一个案子结束,总会有另一个案子。 天底下,有黑就有白,有好人就有坏人,有官差就有恶徒,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也不是她一个人能够改变的。 “夫人,不用多虑了。”冬青见她脸上郁郁之气,想要找个事情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哎呀,夫人,方才我不小心将六皇子送来的贺礼打翻,好好的珍珠滚了满地,你先坐一坐,让我捡拾起来,不要误踩了才好。” “原来,他送的是珍珠。”孙世宁轻声说道,“也不知道一共多少颗,没有串在一起?” 目光搜索处,鞋子边,床底下,浑圆光润的珍珠当真滚得满地都是,她方才尽顾着看那只断手,丝毫没有察觉到:“也是他的一番心意,不要少了才好。” “不会少的,我立时就捡,这里没有外人,不会丢了东西。”冬青招呼红桃一起,红桃眼力好,手速快,两个人很快将角落里滚的都给翻出来,“床底下可还有?” “没有了,都找遍了。”红桃趴上趴下,很是卖力,“你快数数,一共多少颗?” 冬青将珍珠都收回到锦盒中,盛在木盘中,细细数了两次:“夫人,一共是一百零七颗。” “缺了一颗。”孙世宁答道。 “明明都找过了。”红桃不信邪,又仔细翻查一下,未果,“小媳妇真没有了,连妆台都搬起来看过,哪里还能藏得住东西。” 孙世宁亲手数了一次,真是一百零七颗,她将锦盒交给冬青:“先收起来。” “不找了吗?”冬青怔了怔问道。 “如果只有少一颗的缘分,又何必要耿耿于怀。”孙世宁见红桃的脸不知在哪里蹭到一块,像是只花猫,伸手替她擦了擦道,“红桃,本来你就要走的,我还舍不得,如今可好了,又能多住一段时间。” “小媳妇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们。”红桃将几个箱子搬回去,“老头子说来就来,你说他会不会骂我?” “相公说,你做错了事情,才逃下山的,你到底做了什么?” 红桃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孙世宁知道不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笑着又说道:“你说与我听,我才能帮你忙,对不对?” “小媳妇,你可一定要帮我说话,老头子要是打我,我不敢还手的。”红桃赶紧央求道,“你要同他说,我下山做了很多好事情,将功折罪了。” “那你临下山做了什么?” “我放了一把火。” “然后呢?” “一不小心把老头子的胡子给烧掉了。”红桃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也不是故意的,本来想着烤只兔子吃的,谁知道,那火苗蹭地窜上来,把在旁边睡着的老头子胡子烧起来了,我吓得手忙脚乱的,又去打了一桶水,往他头上浇下去,就听到他双脚跳,我吓得哪里还敢停留,拼命的跑,在后半山躲了半夜,想来想去不能回去,回去还不被他抓到重重打一顿。” 她又惊又怕的,饿着肚子,不知怎么就想到天都城内,明月楼的花雕鸡,馋得口水都快要留下来了,于是当下决定直接来投奔沈念一,才有了后头的那些事儿。 孙世宁听得只觉好笑,想着当时的情形,不知道将师父气成什么模样:“那师父是不知道你来此处的?” “我有留下讯息。”红桃在后山腰的大方石上,用力写了去天都城四个字,扬长而去,也不知道老头子几时能够看到,不过一座山也不是太大,兜来兜去的,总会见着。 结果就是师父一直找不见她,等沈念一因为要同孙世宁成亲,放出消息,方才知道红桃已经在这边栖身良久,回信表示甚是宽慰,不日即将下山,将红桃带回。 “夫人,这些贺礼收在何处?”冬青过来询问道。 孙世宁再看一眼锦盒中的珍珠,合上盖子:“都收在箱屉中,不用取出来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异象 沈念一带了唐楚柔直奔三皇子府邸,应门的赶紧进去回禀,在门口稍作停留时,唐楚柔忽然发问道:“将夫人独自留在家中好吗?” “若是老郑要出去急诊,你会介意吗?”沈念一反问道。 “事分大小,人命为重。”唐楚柔说了八个字,忽而脸孔发红,知道自己已经被上司下了套,她本是磊落的性格,很快就恢复常态,“大人,这边过于安静,难道说是夫人弄错了?” “她没有弄错过,有些天赋,旁人艳羡,想学都学不来。”沈念一话毕,已经有人来领了他们入府,说三皇子听闻沈大人过来,甚是高兴,已经备下香茶。 寅丰果然兴致上佳,面前摆着一个棋盘,与他黑白落子的人却是那个被他囚禁起来的韩愈清:“沈少卿才新婚燕尔,就到府上来做客,莫非是因为我那份贺礼送的太少,前来讨要?” 他扬一扬手,韩愈清赶紧站起身,避到一边,他指了指道:“这人很有些意思,沈少卿是认得的吧?” 韩愈清曾经在府中想要救孙世宁出去的过程,沈念一都听闻了,暗地里问过于泽,是否要去三皇子面前讨要,将人带回来,于泽笑着直摇头,说表兄一张嘴能把死人都给说活了,三皇子很喜欢听其说故事,绝对不会为难的,关几天保准又会放出来,与其在外头生事,还不如留在三皇子身边,管吃管住,不费心。 这会儿一句爱你,果真被于泽猜得精准,寅丰根本没有要多加责怪,还主动解释道:“上一回孙姑娘,如今是沈夫人了,到了府中来,还敌我不明,所以才暂时将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关了几天,后来沈少卿这样帮忙,我还要感谢他的所为,没有让沈夫人在我这里受伤出事。” 沈念一自然清楚,皇上在疫情案中,最初只将功劳尽数算在那位香嫔的头上,这是为了替她争取名衔,没什么好争的,后宫与朝中本就没有可比性,没想到,事情后期,那位很有作为的香嫔,居然无声无息的往后退去,将满满当当的功劳尽数给吐了出来。 沈念一不会抢,所以最后都落在寅丰和高将军身上,高将军等于是将功折罪,见其他几位没有说半个不利于他的字,放下心,拿了两成功劳,就此罢手,剩下的八成都被寅丰捡了个大便宜。 皇上问寅丰要什么的时候,按照其本来的想法,或许可以提出,二哥能够做的事情,他也未尝不可,却被季敏给堵截住,季敏教他该如何说辞,寅丰不解,六弟被关进去,那是父皇的主意,从头到尾,没有人敢出来说一个不字,他要是出面,岂非是要当面打父皇的耳光? 别是功劳没有到手,那边又戳了皇上的痛脚! 季敏却信誓旦旦,说绝对不会,这些话在这个时机说出来,大有作为,便是以为旁人都不敢说,皇上才更想等等看,谁会先来开口。 寅丰将信将疑,通过此事,他知道季敏到底是在相帮谁,倒是愿意放下戒心来多听他的几句建议,于是在皇上开口询问要什么封赏时,照搬了那些话,皇上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发怒,不过是淡淡的,让他回去。 回去的路上,他还小心翼翼的揣测父皇的态度,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夹圈道没有放出将六皇子归回的消息,这边属于他的封赏却接踵而来,一道一道的圣旨口谕,整整传了七次,寅丰跪到后来,都有些麻木,听不见那些公公尖着嗓子到底在喊叫什么,反正季敏会得帮他一一摘录清楚。 除了几件奇珍异宝,皇上给了他两个实缺,没有当日给寅容的排场大,但是季敏又替他分析,做好了,必然后头还有嘉奖,此时他对季敏的话,已经很是信服,又将关押起来的韩愈清放出来,关起来是因为其预备擅自放走偷偷溜进府的孙世宁,这一放,却是因祸得福,自然就不再计较。 韩愈清这人,用季敏的话来说,在正事上头有些歪主意,要是商量起来,听两三句,也是不差的选择。 所以,才有了寅丰与韩愈清边品茶边下棋的其乐融融,这些不是要故意做给谁看,但是沈念一的突然来访,让寅丰颇有些意外,朝中上下都知道沈少卿昨晚大婚,皇上还指了林贵妃主婚,本该是好大的排场。 沈念一这人甚是古怪,居然一个同僚都不宴请,据说收到名帖的只有几个属下,还有几个不入流的挚友,而且都必须在林贵妃离开后,方能入府喝酒,一场婚事,办得低调悄然,静静的就给过去了。 寅丰问季敏要送什么贺礼,季敏早一步想到,在库房挑选了合眼,成色极佳的一对玉如意着人送过去,寅丰又问:“这份礼会不会轻了些?” 季敏笑道:“在沈少卿眼中,都是一份力,他都不会多看一眼。” 寅丰觉得此话有理,点点头道:“他那个古怪的脾气,居然也能找到个性格相合的女子,要我看,那个孙姑娘厉害的不行,说话都像在给人下套,一不留神,就被套进去了。” “孙姑娘与沈少卿珠联璧合,据说上次何御史何启虎的灭门案就是两人联手告破的,连皇上都知道她的本事。”季敏将收拢到的消息回禀,“皇上似乎对这位孙姑娘很是看重。” “难道说,她还有不为人知的其他本事?” “这恐怕就是皇上与沈少卿之间的秘密了,没办法打探出来。”季敏略微无奈,要在宫中打听消息,那是最难的,一句短短的话,往往需要花费惊人,如果是关键点的,怕是要送一幢宅子才能拿到手。 三皇子是两手一摊的主儿,皇子的年俸能有多少,若非季敏打点周详,怕是早就入不敷出了。 所以,寅丰提出还要再多多打听时,被季敏及时阻止:“孙姑娘便是有通天的本事,沈少卿也不会与三皇子为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知道的太多未必才好。” 寅丰没有多坚持,沈念一除了办案,一向是独来独往,只要别犯事在他手中,就根本不用防备此人,更何况那位孙姑娘,娇怯怯一个女子,又能有什么通天的本事? 沈念一不同他多拉扯,直接了当问道:“请问三皇子,府中的瑶姬,现在何处?” 寅丰居然有些发愣:“瑶姬,瑶姬出府养伤去了。” 季敏赶紧上来补充道:“瑶姬自作孽,被打成重伤,几处骨头都折了,皇子府中向来有规矩,重病之人不能长留,沈少卿也知道的,三皇子先天不足,容易被感染,所以就将瑶姬搬到平如庵中静养去了,她的伤重,绝对不会再出来生事。” “是,她没有出来生事。”沈念一想了想,平如庵就在城外不远处,稍后可以过去详查,示意唐楚柔将那只包裹良好的断手取出。 唐楚柔将柔软的布包放在桌案上,慢慢揭开来,时间长了些,断手的颜色已经不如先前那么栩栩如生,皮肤表层出现类似尸斑的痕迹,一块一块的褐色,看了有些可怖。 寅丰被吓了一大跳,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指着断手,颤声问道:“沈少卿何故拿这样的玩意来说笑,快些收起来,快些收起来!” 还是季敏的脑子转的快些:“沈少卿的意思是,这只手是瑶姬的?” 沈念一点点头道:“已经有人指出是贵府的瑶姬,所以请三皇子验证。” “瑶姬不是四肢健全,我去看过她一眼,请了最好的大夫,说是最多躺三个月,就和常人无异,这只手,这只手是怎么回事!”寅丰哪里敢仔细查看,一只手捂着眼角,“一定是沈少卿哪里弄错了,瑶姬是我的爱妾,谁会这样狠心?” 季敏上前将那只断手稍许拨弄:“我倒是见过她涂这个颜色的丹蔻,不过她离开府中去平如庵养伤已经十来日,而这个丹蔻颜色簇新,分明是才涂上去一两天的样子,她去的时候,并没有带着府中的胭脂水粉。” 而且一个骨折重伤的人,也应该没有兴致做这样花哨的打扮,季敏的话,虽然没有直接否认,也已经道出了疑点:“但是,沈少卿这样一说,我又委实觉得这只手好生眼熟,怕真是瑶姬的也未尝不可。” 寅丰听得此言,将信将疑道:“连你也觉得是瑶姬的?” “三皇子对身边人应该更加熟悉才是。”沈念一沉声道,“已经是只断手,并不可怕。” 寅丰笑得讪讪的:“当然也不太可怕,我就是方才没心理应对,才有些失态,那让我来看看,可有端倪。” 季敏捧着布包,到他面前:“应该无差,我记得瑶姬的左手略有异象,无名指与中指齐长。” “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曾经握着她的手说过此话,她答道,说是天生如此,只有她的族人才会有,天底下怕是找不出几个相同的。”寅丰多看一眼,肯定的点点头道,“这只断手应该就是瑶姬的。” 第三百八十五章:拖下水 有些细节果然是熟人才能够知晓,孙世宁依靠的是瑶姬身上抹不去的胭脂香气,而这边就能指出瑶姬手指的异象。沈念一貌似无意的问道:“瑶姬是哪里人,长得有些别样风情。” “瑶姬是西树人,她有武功在身,随着个班子过来天都城中找生活,不太如意,那家班主狠心决定将人尽数卖给牙婆,赚了车马费好回西树去,重头开始。”寅丰已经有些记不清楚细节,“季敏,后来怎么被卖到我们这里的?” “是三皇子嫌府中郁郁沉闷,说要买几个姿容出众些的年轻女子来做事,牙婆就将瑶姬送了过来,说是就算送到宫中,也是一等一的相貌人品,长得是比旁人出色些,刚来的时候,性子也乖巧柔顺。” 季敏说的都是实话,并没有因为与瑶姬不和而故意诋毁:“再后来,也是娇纵了些,身份不同了,口气也大了。” 沈念一追问道:“这些是牙婆说的,还是她自己说的。” “都问清楚,两边的口供是一样的,沈大人也知道,这里毕竟是三皇子的府邸,不能乱七八糟的人都塞进来,万一有个图谋不轨的,后悔莫及。”季敏摊摊手道。 “她也不是很贪心的女子,尚有些天真,一点点美的,好的,都能令她雀跃。”寅丰忽而一个激灵,“沈大人,快去平如庵,看看瑶姬到底怎么了!” 想必是曾经的好时光,让他惊觉,如果断手真的是瑶姬的,那么这样一个绝色的妾室,怕是要彻底失去了,被活生生的剁下一只手,还不去了大半条命。 “会去的,三皇子不用着急。”沈念一冷声道,重伤的女子,不闻不问往姑子庵中一扔了事,瑶姬是好是歹暂且不论,毕竟是寅丰最为亲近的人,将人送走,是怕进一步得罪他。 但是堂堂一个皇子,连爱妾都不能维护,又做得了什么大事,难怪皇上一直就不看好寅丰的处事能力,还以为经历过瘟疫案后,会有些长进,这会儿正眼瞧着,反而是季敏的手段越来越一流,与寅丰毫无干系。 寅丰被正面顶撞了一句,有些尴尬:“季敏,你随沈少卿一同前往,只要瑶姬还活着,务必保住她性命。” 沈念一多看他一眼,最后这句总算还捞回些颜面:“小唐,一起走了。” 唐楚柔走到门外,想起件事情来:“大人,我记得以前你同夫人没成亲的时候,得了一匹好马,在夫人面前特别乖顺,后来怎么就不见了?” “你说那个。”沈念一笑笑道,“世宁说,那匹马年纪大了,再要驮着人未免可怜,大半辈子都在军营中效力,也该让它自由自在的过完剩余的日子,我寻了个机会,让人将它带走,放回到平原去了。” “夫人真是有心。”唐楚柔从最起初见到孙世宁时,就对她颇有好感,虽然没有绝顶的武功,魅惑的长相,但是人往面前一站,有种说不出的恬静柔和,心里头各种舒服,沈念一相貌出众,年少成名,然而两人并肩而立,却是那般般配,大理寺上上下下,除了秦正卿那几个,都替大人高兴,寻得这样一位合心意的可人儿。 “反正有鲁幺赶车,还不是哪里都去的,还省心省力了。”沈念一将骑马的习惯改成坐车,多半也是为了孙世宁,她不善马术,况且坐车更加舒服些。 唐楚柔抬眼看着鲁幺那张方方正正的脸:“老鲁是个实诚人,不多话。” “军营里头养出来的好习惯。”沈念一回头看眼跟在后面的季敏,已经出了三皇子府邸,说话更加敞开些,“你从来没有怀疑过瑶姬的来历?” 季敏稍有迟疑,片刻后才道:“她并没有做太出格的事情。” “那就是说,你也曾经怀疑过她,调查过她?”沈念一知道寅丰那是个银样镴枪头,揪着衣领问都闻不出个究竟,不如直接从季敏这里找突破口。 “美貌的女子无论在哪里都颇为吃得开,瑶姬的美貌又别有味道,她一进府,我就知道三皇子不会再放她走。”季敏低下头笑道,“沈大人问得没错,我当然去盘问过牙婆,她说的都与瑶姬说的别无二致,那个卖了她们的班主,拿到的都是真金白银,回头就走,没有留下任何其他的线索。” “那么,曾经与她一起的人呢?” “找不见了。”季敏叹口气,“我左右思量,如果都是类似的相貌,必然是被达官显贵收入府中,谁还会出来抛头露面,牙婆也是几经转手,落到她这一路的,也就瑶姬一个人。” 牙婆没想到他会一再追问,只以为瑶姬做了大错事,吓得簌簌发抖,说她不过赚了百贯钱,到她手中时,身价已经很高,她应承下来这一个,还好吃好穿的养了十多天,送过来的时候,不知饿了多久,又黑又瘦,见到桌上的饭菜,抓到嘴边就吃。 “我就是这点不明,既然瑶姬会得武功,就算是被人倒卖,也不至于会狼狈至此,我就不信一个牙婆能够制得住她。”瑶姬是同红桃动过手的,就算当时红桃要护住孙世宁安危,分了心,至少也有六七成的本事,用红桃的话来说,瑶姬的武功路数诡异,肯定不是天朝学的,别说是一个牙婆,便是三五个壮汉,都未必是她的对手。 季敏沉默着,没有回答。 唐楚柔有些着急,已经这个时候了,居然还吞吞吐吐的,这三皇子一府的都不是干脆人。 沈念一的眼神示意她不能够逼的太紧,季敏说的已经不少,到了这个档口,忽然住嘴,必然是有个很大的理由,让其觉得这个答案说出来,有些困难,已经隐瞒这么久,直接揭破的话,未免有些忐忑。 季敏的嘴巴张了合,合了张,很是辛苦。 沈念一淡淡笑道:“不用这样为难,如果瑶姬需要时时服食红丸,不能戒除的话,那么别说是一个牙婆了,便是个三岁的孩童都能够看守住她,因为不是她跑不得,而是她根本不能跑,跑出去又有谁给她吃这些,不吃的话,怎么活下去,她怕死得很。” 季敏目瞪口呆,那副见鬼的样子,委实可笑,唐楚柔背过身去偷笑,他根本不能控制自己想说什么,结结巴巴道:“沈大人,沈少卿,红丸,怎么,怎么,瑶姬是受了红丸的药瘾,已经不能戒除。” “是,瑶姬服食红丸太久,根本没可能自行戒除,可能将她从西树带来天都的班主,就早早用药物来控制她们,让她们心甘情愿为他做事,为他卖命,甚至卖身。”沈念一的双手在半空中拉出一道直线,将几块碎片衔接起来。 “卖她的牙婆也知道她有这个陋习,所以才没有开高价,每天服食红丸的银价不是一笔小数目,养一天亏一天,她这样姿色,又是外族人,普通商贾之家还不敢收。”季敏记得很清楚,瑶姬是他亲自从牙婆手中接到府中。 起初,他还质疑三皇子的喜好之情已经表现得这般明显,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牙婆居然小心翼翼的报了个不高的价钱,银钱两讫,将瑶姬交出时,牙婆转过身,将个小小的瓷瓶交在季敏手中,然后抓过钱袋,溜得比老兔子还快。 季敏摇了摇瓷瓶,拔开瓶塞往里头看,一抬头,见着瑶姬的样子,双眼死死的盯着他手中之物,仿佛下一刻就能扑上来,抢夺过去,他闻了闻瓷瓶,有些疑惑:“这是药?” 瑶姬连连点头,伸出一双手,十分可怜委屈状的看着她,那边三皇子已经出声问道:“季敏,季敏,事情办妥当了没有,人呢,怎么还不带过来?” 季敏再看过去,瑶姬双眼发出夺人的光芒,截然不同方才那种萎顿迷茫的样子,他毕竟也是有些见识的人,约莫知道瓷瓶中装的是什么,暗暗骂了那个该死的牙婆两句,飞快倒出一颗,给了瑶姬。 她像吞金子似的,往嘴巴里一塞,整个人又重新活转开来,眉眼生动伶俐,笑声仿若银铃,清脆动人,走起路来,一条细腰扭得仿若是一条妩媚的蛇,连季敏在旁都看得快要动心了,何况是一向体弱甚少出门的寅丰,一颗心,一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才好,一头扎下去,就没有肯再浮上来。 “三皇子知不知道她服食红丸?”那件震惊朝野的红丸案一出,怕是朝廷上下没有人不认得此物,那些贪婪服食过的,就没有一个人能够下决心戒除的。 “以前不知道,后来沈大人破了红丸案,三皇子多多少少该心知肚明,不过他不点破,我也不会去揭伤疤。”季敏恨声道,这些日子,为了给瑶姬开支红丸,府中一半的钱财都搭进去。刚开始的时候,他用这个来挟制她,后来她越来越精乖,反过来以此要挟,只要季敏与她为难,她有的是手段,将三皇子一并拖下水。 第三百八十六章:瞒天过海 “那时候,她已经侍寝很久,三皇子颇为信任她,或者在三皇子眼中,一个买来的美妾也比自己父亲送到身边的管事更加可靠。”季敏的身份一直这样尴尬着,直到最近才好了许多。 “你一直将此事隐瞒着三皇子?” “是,红丸的事情,我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细说过,三皇子性格执拗,若是再有瑶姬在旁鼓吹,我只怕他会忍不住好奇,也尝试一下红丸的妙处。” 那些曾经服食过的人都说那种滋味曼妙异常,飘飘欲仙,仿佛已经不是在人世间,明明知道那是终将致命的毒药,依旧一次又一次的投入更多的银钱进去。 “沈大人,据说天底下就没有人能够抗拒红丸的药力,当然我们这些从未品尝过的人,算不得数,没有尝过最好的,当然不会动心。”季敏叹口气道,”瑶姬的武功算是女子中不错的了,还不是照样蛰伏。“ 他见过瑶姬有一次服食过红丸后,异常亢奋,比喝醉酒的人还要难以控制,非要给三皇子跳一支家乡的舞蹈,三皇子欣然答应。 季敏忘记不掉那支舞,不过只有两个观众,无声中,瑶姬全身的每一寸都仿佛注入层层的灵气,身体柔软的折出不可思议的角度,跳到后来,整个人飞快的转动,欢快的脚尖像是雨点在清澈湖面上跳动,连带着观者的心跳都变得与她的节奏一致,完完全全被她带动进去。 舞蹈的最后,她匍匐在地,扭曲滚动,姿态撩人,仰起头时,又是一张十足的美人脸,季敏听到三皇子重重咽口水的声音,那种能够引出身体本能骚动的诱惑,不是可以轻易抵挡的。 季敏知道,已经不该在屋中停留,他悄悄的退了出来,窗户印出三皇子的影子,一步一步,走向还在地上蜿蜒的瑶姬,呲的一声,是锦缎衣料被撕开的动静,瑶姬的低语仿若是呻吟,缠绵入骨,季敏不得已退得更远,却已经面红耳赤,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也不是戒不掉。”沈念一所知的,孙世宁就曾经服食过红丸,她没有瑶姬的武功,也没有那些朝中同僚的精明强干,却仅仅凭借着意志力,彻底戒除药瘾,说起来,都怕旁人不信。 一想到世宁,沈念一露出个温柔的笑痕,今天才是成亲头一日,他不过陪了她小会,就出来查案,回去用什么补偿她才好,换了别的新嫁娘就算不动气,怕也是要赶到委屈了。 “我也想,天底下的人也不是都一样,肯定也有厉害的人物。”季敏苦笑了下道,“我是不敢尝试,见到瑶姬那副不分的样子,可惜她一身的好武功了。” 边说着话,平如庵已经到了,鲁幺将马车停靠一边,三人下车,季敏走在最前头:“上次是我送瑶姬过来,住持认得我,方便说话。” “为什么要将瑶姬送过来此处?”沈念一又问道,“方才那个理由不算好,你我都很清楚,她受的是外伤,没有什么传染性,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三皇子狠了心?” “沈大人什么都能猜到,心中想必已经有了个答案。”季敏居然叹口气,举步不前。 “因为皇上?” “是,皇上传了口谕过来,说是三皇子原先身体羸弱,一直没有选出正妻的名单,如今看着大好了,又能加以调理,不如就将此事先搬出来,三皇子的年纪已经不小,二皇子当日虽然还不曾大婚,侧妃却是有了好几个,其中一个还是皇上亲自给指的,三皇子当然也想让皇上给他指一个特别出众的。” 这个档口,瑶姬三番两次娇纵生事,抓人打人也还罢了,偏偏跑到孙府去挑事,被红桃毫不客气的加以反击,受了重伤,抬回来的时候,一口气都快吊到嗓子眼,季敏看她可怜,三皇子的心思已经完全都扑在皇上要替他选妃的正事上头,无暇来多看她一眼。 季敏替她找了太医过来,接骨疗伤,大夫说伤势重,要多养些时日,否则的话,留下病根来,就是跟着一辈子走的,季敏将这些话都原封不动的转达给三皇子。 寅丰沉吟片刻后,做出决定,既然父皇已经放了话,那么必然选妃之事紧锣密鼓会得操办起来,以前没有娶妻的时候,略有荒唐还不打紧,若是被多嘴多舌的人传话到父皇耳中,又是西树女子,又是来历不明的,到时候有个万一,他分辨解释都来不及。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必须趁着瑶姬养伤之际,将人给远远的送出去,寅丰令季敏想出哪里才合适。 季敏认真想一想,所幸瑶姬受伤是肯定不能动武了,否则真的要想困住她的地方就少之又少,他提议说是城外的平如庵,那边僻静偏远,以前那位住持老尼姑到城中化斋修佛缘,求到门上时,给过庵中两百贯的香火钱,那个老尼姑谢了又谢,只说但凡有用得着的地方,一定尽心尽力,如今可不就是要用人的时候。 寅丰对这个建议甚为满意,怎么说,他是想让瑶姬暂时避让出去,并非是直接抛弃,放在尼姑庵中,一来有那班大小姑子照拂,二来名声也不难听,于是当下决定,让季敏亲自将人送走。 瑶姬平躺在床上已经很是辛苦,见季敏忽然进来,急急喘了几口气,声音却不过是在喉头丝丝作响,季敏摸出红丸来,塞进她的嘴中,手指碰到她的嘴唇,以往丰润鲜艳的双唇,干瘪下去,呈现出一种可怜的灰白色。 “三皇子发话,要送你走,你也且放心,不是不要你了,只是你在府中不太方便,所以送你去个清净之所,这一瓶红丸共有三十颗,你自己控制好了服食,否则撑不到我下回来,药瘾发作,就怪不得别人了。”季敏垂眼看着她,重病下,那种艳艳的姿色褪去,反而显出一层清秀来,年纪看起来更小,“你只要听话,三皇子不会亏待你的。” 瑶姬的样子有些绝望,不过看着季敏很仔细的将药瓶放在她所带的荷包中,还替她系好了袋子,以防半途丢失:“我送你过去。” 让府中的四个粗壮仆妇将人平稳地抬到车上,车厢中早早铺好了柔软的被褥,瑶姬安静的平躺在上头,季敏很久没有见到她这副毫无精神的样子,一时没有忍住,抬起手,替她将额发拨开些,立时又觉得此举不妥,扔下人,跳下车,坐回到车夫身边,呵斥赶紧向平如庵而去。 瑶姬在车厢中,放声大笑,笑声有种不符合她年纪的苍凉,季敏听得心尖处一抽一抽,也不是难受,就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堵在那里,他没有能力,用自己的双手将其搬动开来。 从那一天起,季敏知道他心里头多了一块秘密,不能同旁人说的秘密,其实它一直就在那里默默的蹲着,他不敢去问它,所以它从来不会主动出声。 庵中的姑子见到季敏,已经认出是金主,赶紧去喊了住持出来,打个照面,他们三个都看出不对劲,那个住持手中持一串念珠,好似在不停念经,实则那只手簌簌发抖,根本不能控制得住。分明是害怕的厉害,才会这样狼狈。 “我送来的那人是不是出事了?”季敏咬牙切齿道。 明明知道那只断手必然是瑶姬的无疑,然而他明明,明明在离开时,又给过住持一笔款子,让她定要细心周到的服侍,若是出一点差池,定不轻饶,如今何止是一点差池,整只手都被人砍了,这边还悄然没有动静。 如果,他们不找上门来呢,是不是还真打算就瞒天过海了! “施主,也不是出事,施主,你不要动怒,先听我说一说经过。”老尼住持战战兢兢答道,“不甘我们的事情,我们已经尽力了啊。” 季敏根本不想同她在这里啰嗦,重重一把将人推开,大踏步的往庵里冲进去,住持的年纪大了,脚底下不稳,被直接推翻在地,爬在地上哀声道:“施主,施主,佛门清净之所,男子不能随意进出。” 唐楚柔见她样子狼狈,看不过眼,过去搀扶她起来,那住持还在坚持:“这位姑娘,快去劝劝施主,真的不管我们的事情,是她自己砍下来的,是她自己啊!” “小唐,你先去跟着季敏,他这会儿情绪不太对劲,别又生出事端。”沈念一返身问那住持,“你方才说,是她自己砍了自己的手?” “是的,佛门中人不打谎语,这是我亲眼所见的,那位夫人挣扎着摸出一把匕首,她的伤势很重,这样的举止本来十分困难,想必是强忍着痛楚才能够坚持住,又将匕首用双腿膝盖架住。”主持脸颊两边的肉跟着发抖,显然是想到当时惨烈的样子,惊恐不已,“她将一只手高高举起,向着匕首的刀刃上重重撞了过去!” 第三百八十七章:魑魅魉魍 那把匕首不知从何而来,削铁如泥,瑶姬的左手齐腕而断,断手就像从枝梢凋零下来的大朵残花,滚在地上,失去所有的芬芳。 瑶姬知道有人在窗边偷窥,居然忍着痛,向着主持所站的位置,诡异的笑了笑,艳丽的五官扭曲起来,更加可怖。 主持强忍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尖叫,边往后退,一直退到墙角处,才大口大口的呕吐起来,她认定那位被送来此处养伤的美貌少妇,一定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一边找人翻出止血的伤药,一边带着庵中的其他人,端坐到其屋门口,齐声诵经,欲将那祸根给彻底的驱走。 瑶姬必然是痛极了,全身又是伤,挣扎又不能,索性放声大喊大叫起来,那喊声简直不似是人,而是受伤的野兽,住持越发心惊胆战,不知道哪里吹来的一阵风,当着诸人的面,将房门给拍上。 而屋中的呼叫,渐渐低下来,低下来。 季敏听到此处,上前一把抓住住持的领口:“你们算什么出家人,居然见死不救!居然将她一个人扔在屋中。” 住持脸色苍白,不住诵经:“施主,施主,她是被魑魅魉魍附体,我们若是进去,就是个送死,那不详之物委实厉害,居然能够闯到庵中来作怪,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沈念一见季敏焦躁不安,上前将他的手给拂了下来:“稍安勿躁,瑶姬还活着。” 住持连连点头道:“是,是,还活着。” “没有性命之忧?”季敏咬牙切齿的问道。 “没有,没有,伤口都包扎好了。”住持战战兢兢的缩一下肩膀,“几位施主请跟我来,那位女施主在里头呢。” 这时候,也不说什么男子不得入庵这一类的话,住持将他们带到厢房前,却再不敢进去。 “瑶姬,瑶姬。”季敏推开门冲了进去。 沈念一与唐楚柔对视一眼,小唐低声道:“他自己知不知道?” “这种事情往往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的。”沈念一跟着进去,季敏才喊了一声,怎么就没动静了? 屋中收拾的干干净净,瑶姬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背对着他们,一声不吭。 季敏方才那股冲劲,一下子软下来,眼神求助的看向沈念一,沈念一轻轻点头,走到瑶姬身后,直接了当问道:“是谁来过了?” “不就是你们几个来过了吗?”瑶姬转过身,脸色灰败,十分难看,两只眼睛都深深抠了进去,咧开嘴居然还笑,那笑容比哭相更难看,声音嘶哑道,“是来看我的狼狈相,那么可以满足几位大人的好奇心了。” 她将断手直接放上来,伤口处果然被妥善的包扎好,手法熟练精准,尽管仍然能够看到隐隐有血丝往外渗,不过就像住持所言,不会有性命之忧。 “看够了吗,大人们?”她嘲讽的问道。 沈念一根本不吃她这一套,怜香惜玉也要看对象,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同情,特别想到此女曾经想要不利于世宁,他简直不用红桃动手,自己就可以废了她的武功:“你是自残,难道还要责怪旁人吗?” “自残触发了大理寺哪条律例,劳烦到大理寺少卿亲自前来盘问我?”瑶姬死咬着不松口的架势,“要是自残也有罪,不如沈少卿将我带走,我还真不想住在这个尼姑庵里头了!” “小唐,将东西还给她。”沈念一不愿意看她这副嘴脸。 唐楚柔对她更加没有好感,大人大婚之际,有人送这样不祥之物,其心险恶,昭然若示,她将携带着的布包往瑶姬面前一放:“你不是喊着要吗,还给你。” 瑶姬见布包掀开,里头正是她自己切下的那只手,强忍着的惧意和痛楚,一下子决堤奔溃,她趴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想想也是,这样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缺了一只手,往后就是个残废,别说是三皇子了,大多数男人都会有所忌讳。 季敏在旁边急得热锅上的蚂蚁般,就沈念一沉得住气:“让她哭,哭完了,我再问她几句话。” “沈大人,她已经这样了,你就不能网开一面,若是,若是今天受伤断手的是令夫人,你也这般咄咄逼人不成!”季敏口不择言道。 唐楚柔直接箭步上前,直着脖子嚷道:“季管事,大人的夫人是你可以随意提起羞辱的吗,莫说是你了,连三皇子见到夫人都要客客气气的,夫人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会做出如同这位一样的荒唐事情吗,手是她自己剁下来的,我们不过是来调查真相,你别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才好!” 差点没气得吹胡子瞪眼,大理寺上上下下同僚,哪个不喜欢孙姑娘,要是季敏针对大人,唐楚柔知道大人的脾气,最多一笑了之,不会计较,但是提到夫人就是不行,瑶姬,瑶姬不说十恶不赦,也不是个好料,凭什么用夫人来比,凭什么! 这个季敏委实可恶,以前就仗着三皇子的身份,趾高气扬的,瑶姬怎么说都是三皇子的侍妾,三皇子都不说什么,要他来管头管脚,无事生非,要是他敢再多说一个字,唐楚柔也不顾武功比不比得上,直接上去同他动手了。 季敏直接吃了个瘪,他也是脱口而出,没想到一直话语很少的这位大理寺来的年轻女子,脾气那么爆,尴尬的咳嗽一声,想要掩饰刚才失言,知道脱口而出的话,已经大大得罪了沈念一,真怕其拂袖而去,扔下这边的瑶姬,三皇子也不会再多加理会,瑶姬怕就是要烂在平如庵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中邪了还是其他,平日里在三皇子面前最知道要斟酌字句的,已经很久没有说错过话,今天这样要紧的时候,说了不该说的,他已经飞快做好应对,只要沈念一气急而去,他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将其留下来。 这个时候,能够帮瑶姬一把,拉扯出生路的人,只有沈念一了。 他压根就没有指望过三皇子,自打皇上有要三皇子娶亲的意思,又说要亲自挑选一门当户对的好亲事,三皇子就将瑶姬弃如敝履,一个被牙婆买到府中的身世不明的女子,怎么比得上皇上指婚的金枝玉叶。 如果瑶姬没有断了手,以后还有接回去的希望,毕竟瑶姬的姿色极好,如今这样往平如庵中一放,重见天日,那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他都说不上来了。 这边季敏的心思在苦苦挣扎,瑶姬已经哭痛快哭够了,她本来不是矫情的女子,也是断了手,实在伤心不过,耳朵里还是听着诸人的对话,很是意外季敏竟然在这个时候维护她,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季敏从她进府以来,就压根没有给过她好脸色,层层防范不算,但凡她露出一点儿短处,立时就能够被他抓到,要不是三皇子实在爱她的皮囊,被季敏挑唆着,估摸着,她早就被赶出王府去了。 就是这样一个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季敏,在这个时候,不怕得罪沈少卿,也要为她多说两句话。 瑶姬只想说,这么做一点都不值得,这位沈少卿的话,都是真相,手是她自己砍下来的,本就怨不得其他人,她不过是因为受了伤,又在尼姑庵里头吃了几天素,心里头各种憋屈。 “东西替我带来了吗?”哭完以后的瑶姬格外平静,冷冷的问道。 季敏两头不是人,站在中间,脸色发白。 沈念一只当没看见:“瑶姬,要你剁下手的人是谁?” 瑶姬居然罔顾他的问题,向着季敏伸出另一只手:“我问你呢,东西替我带来了吗!” 几人都知道,她急于讨要的是红丸,唐楚柔一脸藐视,别转过头去,都不想见着此女,季敏暗暗叹口气,从袖中取出个小药瓶,瑶姬扑过去直接抢在手中,喜滋滋的问道:“这次有几颗,够吃多久的?” 瓶子不大,里面最多只装了十颗药丸,瑶姬失望透顶,先倒一颗放进嘴里,说来也奇怪,方才失血失色的一个人,被红丸的药效滋润着,居然渐渐浮出点血色,将两颊的淡淡粉色点缀而出,不一会儿工夫,嘴唇又丰润鲜艳,撇开碍眼的伤患之处,哪里看得出,她才吃了大苦头。 连带着唐楚柔也暗暗吃惊,她是头一遭见人当面吃这个,就知道夫人以前误食,费了很大的心志毅力才戒除掉,忍不住抽眼看了沈念一下,要是有这般惊人的效果,想必要戒除是比登天都难的事儿,夫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瑶姬小心翼翼将药丸放好,低声叹道:“若没有此物,这一身的伤怎么熬下来,下次再替我多带些过来才好。” “逼迫你将手砍断的人,就没有给你提供红丸?”沈念一始终盯着这话不放。 “沈少卿自是聪明的,知道是有人让我这般做,我不怨人,是我做错事,这是我该有的惩罚,其他的话,我不会再回答,如果能说,我早就说了。”瑶姬冲着沈念一笑笑道,“沈少卿心如明镜,应该很清楚,只要我说了一字半句,那么你们能够得到的不过是一具我的尸体。” 第三百八十八章:恶人自有恶人磨 这话是把一问一答的退路都给堵死了,瑶姬明知道答案就在她嘴边,但是她不说,当着季敏的面,大理寺的人绝对不会用强硬手段,再怎么说,她还是三皇子的侍妾,三皇子没有收回这个头衔,她就十分的安全。 沈念一打量她一眼,还真没有再问下去,扭头就走,唐楚柔连忙赶上去,季敏想要请他再多留会儿,见他的脸色,也明白是没可能了。 他狠狠的看了瑶姬一眼:“你真是自作孽,自作孽!” 瑶姬咯咯一笑,她才吃过红丸,连伤口的痛楚都已经感觉不到,心中无所畏惧,红丸还真是好东西如果没有此物,她哪里还有活下去的勇气,痛成那样子,还不如早早死了算了。 沈念一大步走出去,那个住持还在原地等候:“施主,那位女施主可是着了魔,中了邪,真正是不得了了。” “是,附魔在身,妖气冲天,劳烦师太每日替她诵经三次,除了吃喝拉撒,不许旁人到她屋中,只要有一个陌生人出现在庵中,哪怕只惊鸿一瞥,也定要到大理寺中来回禀。”沈念一认真叮嘱道,“但凡监督有功,以后师太的这座庵堂香火旺盛不算,为庵中佛祖重塑金身的费用,也能够有着落了。” 住持听得双眼放亮光,一叠声担保定会看守住妖孽,不让其逃出去为非作歹,唐楚柔在后头听着,忍住笑,也就用这个借口,这一尼姑庵的姑子,才能尽数成了大理寺的眼线。 季敏沉默良久,坐上马车以后,恹恹的,依旧不做声,唐楚柔坐得离他远些,压根都不多看他一眼,瑶姬这个女人真是招人厌,连带着季敏,都成了一丘之貉。 “沈少卿,那位主持说出瑶姬是自残的时候,我见你神情丝毫未动,难道说,之前你就猜到了?”季敏忍不住开口问道。 “瑶姬最多不过是一颗棋子,她背后还有别人。”沈念一半合了眼答道。 “三皇子不过是个体弱多病之人,若非二皇子同六皇子一起出事,皇上压根都不会想到这个儿子,将棋子放在三皇子身边,又有何用,难不成等一辈子都没个建树!”季敏是想不明白,他太了解三皇子的身体,迟迟不曾娶个王妃,也是身子骨太差。 瑶姬在其身边,多半是当个花瓶摆设,而且瑶姬自有媚人手段,若是来个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两口子怕是相处的时日一长,真的成了相敬如冰。 “二皇子与六皇子一起出事,本身就不是个意外。”沈念一淡淡答道,“宫中没有那么多意外,即便是看起来像意外,也多半是早有人精心准备好的,这颗棋子,在我看来,放的时机和位置才是恰当好处。” 沈念一心中实则也一直有另外的疑问,就是香嫔近来刻意做出来的低调,要是懂得收敛,才入宫的时候,就不会为了吸引皇上所有的注意力,将全身解数尽数花销出来,把后宫所有的嫔妃多多少少都给得罪了。 宫里头,素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雨露均泽,便是林贵妃得宠那些年,皇上也没有接连十日只在她的寝宫就寝的道理,有个三四天的侍寝,嫔妃已经感恩戴德,就会提出,请皇上去别处嫔妃处走走看看,皇上心中有数,就会分散些注意力。 一来,后宫嫔妃实在太多,二来,如此也容易开枝散叶,新增人丁。 这位香嫔倒好,就算皇上想到林贵妃久未相见,要去她处坐一坐,都要耍个手段,欺说头痛脑热,恃宠而骄,让身边的宫女去请皇上回来。 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林贵妃怎么能够不恨! 后宫中,确实没有过于长久的宠爱,美人也很快就会迟暮,但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不懂规矩的,就不该留下来。 就在林贵妃已经打通多方关节,预备让香嫔好好吃些教训的时候,香嫔忽然罢手了,推说身体有恙,到后来都不能起床,林贵妃谨慎的很,以为是她装病躲避,又派了眼线过去查探,回话来说,香嫔从早到晚躺在被褥中,屋中都是药味,一贴一贴的吃下去,都不见效。 皇上去探望了两次,心就淡了许多,又有太医来说,生怕香嫔的病会得传染,让皇上还是少接触才好,皇上发话,无论多么贵重的药材,一定要将香嫔治好,人却是不再前往。 那些后宫嫔妃无不拍手称快,说是恶人自有恶人磨,这报应来得委实又快又好。 沈念一不知为何,这会儿将瑶姬受伤的日子与香嫔生病不起的日子核对了下,很是吻合,两个人的相貌又都是高鼻深目,肤色白腻如雪,只是香嫔的长相更加精致秀丽,也更加接近本朝人,不似瑶姬一眼望去,便是异族之女。 她们两人之间,怕是还有些其他的干系。 有个假设在他心中缓缓升起,他忽然想要回到家中,找世宁商议,于是让鲁幺将另两个人送回去,自己下了马车,直奔家中而去。 新婚头一天,家中就出了血腥之物,甚是不祥,消息很快传到府中每个人耳中,青嫂实在心疼新夫人,生怕她受了委屈,说是要将屋中的家什搬出来,另外换一间做卧房。 孙世宁却不是太在意,她见过的死人委实不少,死相还都挺难看,如今一只断手,难不住她,她不过是想不明白,这样一只断手送过来,有什么意义? 仅仅是为了给他们俩讨个不吉利,要知道沈念一进大理寺那天起,就注定是在刀口与血腥中打滚的生涯,他更加不会在意这些,而且送来的是瑶姬的手,才更加奇怪。 红桃生怕她闷在屋中,想得太多,让冬青将窗户都打开,兴致勃勃的指着窗外道:“小媳妇,你看看,外面的花开这么好,关在屋中多没有意思,我们出去走走。” 孙世宁见着冬青那个期盼的眼神,知道她们在担心什么,莞尔一笑道:“好,我去瞧瞧有没有名贵的品种,回头给你们几个做胭脂。” “小媳妇还会做胭脂?”红桃紧紧跟随在其后。 “怎么不会,孙家工坊,前前后后的,我也去过不少回了,虽然没有那么多的工具,做三俩个人擦的还是可以,再说,我还有冬青帮我忙。”孙世宁不知不觉的走到后院,见到了他们说的那两棵大树。 她在树下仰起头来看,两棵树的树龄不短,长得枝繁叶茂,如果真的要爬上树,再越墙出去,确实用不到在墙头留下脚印,这个欲盖弥彰的做法,委实愚蠢。 “红桃,你能从这里出去吗?”孙世宁还想再次确认。 红桃咧开嘴,双脚在树干处借力一蹬,飞身而出,隔着墙大声问道:“还用进来吗?” “那你再进来试试。” 红桃没有直接行动,她似乎看到什么,轻轻咦了一声:“小媳妇,外头墙上有东西。” “有什么?”孙世宁微微笑着问道。 “有几块墙砖被抽走了,留着坑,看起来古古怪怪的。”红桃说着话,已经重新越过墙,回到她面前来,“有我的一只手那么宽。” “所以说,那个送断手来的人,武功并不太好。”孙世宁点了点头,很是满意这个结果,“那么一来,留下脚印也就不是有预谋的,而是她委实不能直接从墙上跳过来,一定要停留一下。红桃,你能不能抱我上去看看?” “上去看什么?” “看看那个脚印。”孙世宁才答道,身后忽然生出一双手掌,将她轻而易举的抱起来,送到离墙头最近的树梢上头,她没有回头,更没有尖叫,要是连这个人的双手都不能分辨,她就实在是太无能了,更何况两个人贴近在一处,他身上那种清洌如湖水的气息,是她最为敏感的细节之一。 “你想看这个脚印,丘成已经拓印下来了。”沈念一抱着个人,双脚依旧踏在树枝梢尾,仿佛是跟着身边的轻风,一上一下的摆动,“你觉得留在墙上的,才更容易发现线索?” “我想看一眼,实在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孙世宁有些心血来潮,墙头的半个脚印依旧算是清晰,鞋底几乎是全新的,男式的薄底靴,尺码中等偏小,对方的个头不算高大,踩下去的分量不轻,因为鞋底的花纹都给印出来。 “我们从那边下去好不好?”孙世宁眉梢眼角都有些微微笑意,沈念一明白她是发现了什么,抱着她出了院墙,另一边正如红桃所说的,有几处墙砖被抽走,她走得近些,有手掌量一量,点下头,“用来踏脚攀高,大小正合适。” 随后,她用指甲在其中的一处,细细的刮了两下,扫落下些许的泥土:“你看,他脚底的泥土不是干涸的,所以,他应该从有水的地方过来,靴底还留了已经揉的细碎的花瓣。” 她想一想才补充道:“合欢花,这附近,有水,又有合欢树的地方。” 第三百八十九章:天赋 那不过是在泥痕中的一星半点颜色,孙世宁却说得这般肯定,不外乎是合欢花的那一点微弱的香气,已经足够让她分辩。 孙家的工坊半年多来,最引以为豪的就是将合欢花做成胭脂水粉,成品的那一点粉,带着合欢花特有的绒绒质感,据说扑在脸上晶莹剔透,叫人不舍得转移开视线。 所以,孙世宁对合欢花甚是了解,一点点还没散透的余味都足以被她一把抓住:“城中合欢花最多的地方在城北,孙家每年花期时,都要过去采摘,存下来整年的储备。” “如今却不是合欢花开的时令。”沈念一低声说道。 “所以,这人从孙家的工坊中来。”孙世宁早一步就已经想到,“月底是工坊交货的日子,我们过去看看也未尝不可。” “你可方便?”沈念一问道,他了解世宁的性格,她嫁出孙家的那一刻,等于是彻底投奔他而来,她一直说,她不过是孙家的过客,继母薛氏有自己的儿女,孙家有世盈和世天已经不多不少。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很想看看是谁想在我大婚的时候,给我备了这样一份大礼。”孙世宁始终没有对此事表态,她不畏惧,不惊慌,并不代表她不介意,一生一世一人,她这辈子统共嫁这样一回,都不给她个清净的好日子,送了这样不吉利的东西过来。 要是,查到是哪个坏心眼干的,定不轻饶。 孙家的工坊那边,还是要她亲自去一趟才好说话,那地方,门口还悬着皇上亲笔御书的匾额,几个老师傅比翰林院的还讲究,见谁都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 也就是对她这位大姑娘有几分客气的样子,是因为她第一次踏进工坊说的那句话,镇住全场。 柳鹿林走在前,她在后,要到门前的时候,柳先生还特意关照几句,踏进那个门,里头的可全是大爷,一个都得罪不起。 孙世宁莞尔笑道,她不过是来走走场子,名义上的当家人,总要到自家的地盘走一遭,转一圈,做做样子就要回去的。 柳先生的话,总是有七分道理,孙世宁很愿意听,所以她将姿态摆的很恰如其分,端庄中带着谨慎,如果是要撑场面,她一定但笑不语,给足对方面子。 没想到,两人一只脚跨进去,就听到瓷器砸在地上的粉碎声响,屋中香气扑鼻,有人在那里直跳脚,骂人的,求饶的,混乱的不成样子,她要细细分辨,才能猜出大概,要送进宫去的头油,出来的成品味道不对,明明配方没有错,工序没有错,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要是知道失误,那么还能够及时补救,怕就怕在按照这个流程再做一次,还是错的,往宫里头送的物件不比其他,只要错了一次,莫说是孙家的家业不保,工坊中这些从师傅到徒弟,怕是脑袋都保不住。 孙世宁能够理解,这些老师傅为何容易焦躁,一直生活在巨大的压力底下,所以人人都活脱脱像只炮仗,一点就能着。 “头油的香气不对。”孙世宁的声音不大,柳鹿林当时还不知道她的天赋,赶紧在后头拉了她一把,她低下头笑了笑,在场的那些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几十双眼睛瞪着她。 “这是谁,在此处大放厥词!” 孙世宁没有言明自己的身份,她轻轻嗅了嗅身周弥漫的香气:“孙家的这款头油,应该是茉莉花,玉簪花,加上一点丁香花,这回下料的时候,怕用的不是白丁香,紫丁香的鲜花香气虽然闻着一致,晒干只有,却有些微微发涩,所以调制出来的香气不够,出了岔子,做新的也不难,换成白丁香即可。” 那位老师傅个个目瞪口呆,良久才有人扯着嗓子喊道:“快,快去库房看看,是不是用错了紫丁香。” “紫丁香调胭脂却是很好的。”孙世宁走到屋中唯一的那张书案边,拿起桌上的色谱册子,翻开来看两眼,“有种胭脂粉中带紫,极其魅惑,据说最能添人气色的,便是个黄脸婆,抹了这个,都显得白里透粉。” “这位姑娘听着真是位行家里手,快些沏茶来,姑娘请坐,坐下来说话。”工坊这地方是用本事说话,甚至不用通报她的真实身份,都是好茶号点心的招呼上来,柳鹿林也不直接点破,站在一旁,微微而笑。 孙世宁见端上来的银丝卷不错,拿起来吃了一口,那位姓白的老师傅眼巴巴的站在旁边等消息,一会儿去库房的徒弟回来,凑到白师傅耳朵边,不住低语,白师傅的眼睛渐渐发亮,显然是被孙世宁说中了全部,查到的出错的源头,诸人都松了口气。 “姑娘果然是高人,一进门就点破要害,不知姑娘可否以后能够常来常往,到工坊来点拨一二,想必已经是受用不尽的。”白师傅客气到了家,这时候才见到柳鹿林,“柳先生也在此处,来得正好,今天幸而有这位姑娘相助,才不至于跑了冤枉路,犯了大错。” 柳鹿林到这时,方才咳嗽一声道:“这位是孙家的大姑娘,也就是孙老爷不在以后的当家人,孙老爷已经将工坊还有孙家的尽数都交予她掌管,她本来不涉及这些,才学了些看账的本事,今天第一次到工坊来,望诸位以后看着她年少不更事,多多提点帮衬着些。” 工坊里的人,一早听说孙家以后是年轻女子当家,不过老爷的那位夫人,他们也不甚喜欢,本事没有一分,话却比谁都多,都预备着等这位新当家来,给点儿颜色,让她知道工坊的难处与利害。 没想到,这边还没准备好,这一位直接给了工坊所有人一个下马威,白师傅心里头是又惊又喜:“柳先生必然是先教好了大姑娘的本事,才放了人出来的。” 这话太明显是试探了,柳鹿林也是经验老道,摸着鼻子笑道:“白师傅太抬举我了,我不过是管管帐,看看货单的账房,哪里懂得这些。” “柳先生的意思是,这是大姑娘自己的本事?” “要不然孙老爷为何千里迢迢的将她从外头接回来,又在临终前,将家业都交在她手中,白师傅瞧瞧她才多大的年纪,不是天生吃这口饭的,哪里能够说出方才那些门道?” “是,是,她才一踏进门,已经了如指掌,比不上,比不上。”白师傅见孙世宁由始至终都在安静喝茶吃点心,心中的好感又增多两分,话少的才更加显得有真材实料。 那边的孙世宁已经喝完一盏茶,站起身,盈盈笑道:“初来乍到,各位都是我的师傅,以后要请多多指教了。” 这句话,才是柳鹿林教好的,又能够显得亲切拉拢人心,又不失当家人的体面,毕竟工坊的师傅还是底下的人,不能真的平起平坐,打成一片。 所以,将姑娘家的矜持拿出来用用,恰当好处,白师傅又很受用,亲自领着孙世宁道库房中查验,边走边仔仔细细的打量她的神态,见她一点不矫揉造作,对分辨香料委实厉害,有些名贵的品种,若非她那个身份,还真不好拿出来展示。 她边听边看边闻,一圈走下来,嘴角一点儿笑容,白师傅反而有些忐忑,话多的女人呱噪,话少的女人又不好揣测心思。 孙世宁再看了看工坊的设备,临走时,微笑道:“父亲虽然已经不在,孙家的这些家业却交在我手中,虽然比不上大富大贵之家,也是一门能够传家的,多谢诸位师傅始终留在孙家,不离不弃,从下个月起,所有人的月俸都加两成,到年底了,若是宫中的回馈好,再另外嘉奖。” 孙世宁走出工坊,柳鹿林边笑边摇头道:“大姑娘真是要么不出手,要么就是大手笔,每个人加两成的工钱,那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大吗?我看着宫中送回来的账本,工钱真是微乎其微的小部分。”利润的大部分都被用作拿去在宫里头上下打点,落到真正孙家囊中的其实也不多,“宫中那边也提价两成就好。” 柳鹿林骇笑道:“再加两成!” “有何不可?”孙世宁正色道,“相同的货色涨价当然会受到非议,如果是换成截然不同的新货,那些宫中的嫔妃又喜欢,涨两成就实属理所当然的事情。” 柳鹿林暗暗吃一惊,连忙道:“大姑娘的意思是将以前的那些尽数推翻?” “慢慢换代,只有推层出新,才能够赚大钱。”这是孙世宁在孙家的生意中走出的关键一步,自此以往,等她重新交还到薛氏手中时,孙家的产业已经翻了几倍。 那些工坊的老师傅听闻大姑娘出嫁,送了整箱的胭脂水粉,说是特别为当家大姑娘做的独一份,孙世宁说到这儿,掩住嘴角笑道:“相公要不要去瞧瞧,有床铺那么大的箱子,我用到耄耋之年,怕是也用不完。” 第三百九十章:失之毫厘 到了孙家的工坊门前,各色香气糅合在一起,沈念一还是头回来此处,扶着孙世宁下车时,轻声笑道:“常年在工坊中,怕是连头发丝都吸满了香气,洗都洗不掉。” “来一次都能香三天。”孙世宁一本正经的答道,“其实这么许多香气放在一起不好闻,几位师傅的鼻子早都熏坏了,反而是有几个新来的,有些灵气。” 工坊中,哪个不认得大姑娘,听闻新婚第一天就过来这边,都拥着赶着来看新姑爷,生怕赶不及新姑爷就飞了似的,孙世宁早让冬青将新姑爷的打赏都准备好,这会儿往沈念一手中一塞:“入乡随俗,谁让你娶了个商贾之女。” 沈念一不拘小节,爽利的将打赏都给发出去,那些围绕不肯走的,才渐渐散去,孙世宁俏皮的冲着他眨眨眼道:“新姑爷的魅力不及打赏。” 沈念一才明白香气太浓是什么意思,他才来了小会儿,已经被熏得难受,好似那香气不仅仅是往鼻子里头,还从眼睛,嘴巴,耳朵钻进去,将整个人都给塞满了。 “昨儿个还说,应该派几个人去给大姑娘道道喜的,不过据说大姑娘的婚事是皇上指的,想来想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上前来说话的人,正是白师傅,他的打赏是孙世宁亲自给付的,很是丰厚。 孙世宁笑吟吟说道:“喜酒不会缺了大伙儿,我已经让明月楼送了上好的酒菜过来,今日停半天工,便是东家有喜,也该请大家一起喝一杯才是。” 诸人都竖着耳朵,听到这番话,欢欣鼓舞着去了,白师傅大笑道:“都爱等着大姑娘来,每次都是好事情,谁人不喜欢,看看我这记性,大姑娘出嫁了,要唤作沈夫人才是。” “无妨的,都一样。”沈念一从旁说道。 “姑爷是堂堂大理寺少卿,居然这样客气随和,我们都是沾了夫人的光。”白师傅是老江湖,说话各种有分寸,待工坊里头的人都涌去喝酒吃肉,他才压低了声音道,“姑爷这个时候来工坊,可是出了岔子?” 沈念一面不改色道:“我还没发问,这位师傅为何会这般想?” “夫人出嫁,这是孙家的大事,虽然夫人一直没有明说,我们也知道她与继母之间有些嫌隙,嫁得又这般好,没可能急着要回来工坊,这会儿将人都给遣散,就明说吧,工坊出大事了?” 孙世宁知道这位白师傅在孙家十多年了,一颗心都扑在这儿,知道他是着急,赶紧安慰道:“工坊没出事,不过是想过来找点线索。” 白师傅显然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不是工坊的人。” “应该不是,白师傅,那些合欢花收上来,都放在哪里了?”孙世宁直接问道。 “在第三进的测院里,专门有人服侍。”如今合欢花成了宫中嫔妃娘娘的最爱,莫说是天都城内了,方圆数百里,只要合欢花一开,尽数被孙家的工坊收购下来,价值不菲,据说城外已经有花农,预备专门砍了其他的花枝,单种合欢树,只是合欢树不比寻常草本,需要数年才能开花,收效甚缓。 “带我过去看看。”孙世宁与沈念一并肩而行,走到第三进院子,见院中在晒一部分的干花,其他的都已经被工匠用孙家特制的保存手法收拾妥当了,她稍许翻看,觉得在这样妥当的情况底下,没可能会被人随意踩到。 沈念一在院中仔细查验一圈,大概是为了防止保存的花瓣腐败,院落中处理得特别干燥,特意堆了很多吸潮用的沙袋,莫说是水源了,只怕是都没有工匠敢在这里打翻一杯茶水。 “不是这里。”沈念一下了定论,这里整理的太干净,而且人来人往的,那些工匠若非被世宁开口放了半日假,院内外都有人在做活,要混进一个骤然的陌生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孙世宁听他这样说,其实也松口气,歹人如果潜伏在孙家的工坊,出了大事,孙家也脱不得干系,她知道孙家无辜,所以更加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被卷入。 那么,何处还会有合欢花? 白师傅也说过方圆数百里的合欢花都在此处,又不是花开的季节,孙世宁求助的看向白师傅,大概也只有他这儿能得到些线索了。 “夫人可知道城中的陆家?”白师傅果然开口了。 “陆家,可是那个也做皇商买卖,专门替宫中厮花植树的陆家?”孙世宁识得的也只有这一家了,当日寅迄为了引她瞩目,让陆家花圃送了多品名贵的牡丹花,还特意请个花匠,替她照料着。 再后来,是她在姜家宴席中遇到陆绾悦,这位姑娘虽然几次想拉扯她一把,都没有成效,孙世宁尽管还是招了道,心里头却依旧感激。 最后一次,听到陆家的消息则是薛氏想要攀了这门亲事,替世盈到陆家打听,得到的却是陆家三少陆谷霖要娶了自家表妹陆绾悦,压根没有世盈的消息。 隔了些时日,两人应该早就成亲了,怎么白师傅会提到这一家人? 白师傅点点头道:“原来夫人是知道他们的,他们是做花花草草买卖的,本来同孙家井水不犯河水,自打今年孙家的生意越来越好,那位陆三公子有些按捺不住了。” “想来分一杯羹?”孙世宁失笑道,一门生意是一门生意,她就是将孙家的生意做得再大,也不会想到去做另一行截然不同的买卖,从头开始,哪里是这么容易的。 “可不是,手笔还不小,先花了重金,从工坊挖了四个人过去,其中一个还是我的徒弟,真正是说起来一口老血,这天底下的钱是赚不完的,一张脸皮还要是不要了。”白师傅说得唉声叹气。 陆家的这一步走出来,工坊里赶紧去找柳先生商议,柳鹿林听完一味冷笑,说是上一回夏公公中风后,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一直都没有找到对家是谁,这会儿都不用查,狐狸尾巴就给露出来了。 白师傅急着问,四个人的空缺还罢了,将配方一并带过去该如何是好? 柳鹿林不慌不忙,只说这四个人晚去不如早去,迟早也是留不住的,便是这种时候,才最能看出人心,既然人家要另谋高就,孙家有的是气度派头,绝对不会强行留下。 孙家的配方也绝非这四个人可以照葫芦画瓢,带的去陆家的,这些年来,防范的手法不多,也足够使用,他们去了,也不过闹出个四不像来。 白师傅还不放心,偷偷让另一个徒弟去陆家蹲点打听消息,说是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不见,果真是没有成功,才稍稍放下心来。 “要是没有大姑娘的那些本事,我还真有三分担心。”柳鹿林说的很镇定,“孙家的配方没有书录,没有记载,都靠大姑娘最早订下的那一个,再加上你们几人的老道经验,缺一不可,我虽然是门外汉,跟着看了这些日子也明白,胭脂花粉,看似都差不多,只要稍有偏差,就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拿去铺子上哄哄小媳妇,大姑娘大概还成。” 换而言之,想要瞒天过海的让后宫那些娘娘信服,就绝对没有那么容易了。 陆谷霖也是个小心翼翼的人,没有绝对的把握,他吃不下孙家这一块,反而会将陆家整个赔进去。 “早知道夫人同陆家有些交情,就该直接上门,当面打他们一个嘴巴,省的他劳心劳力,还做了无用功,那是我们在帮他省钱,回头他想清楚了,才应该好好谢我们。”白师傅不屑一顾道,“不过,据我所知,也就陆家有十多株的合欢花树,他们家其他本事没有,可以让不是当令的花朵开花的本事却是一流的。” 孙世宁想到曾经收到的那些牡丹,四季不败,鲜艳夺目,不禁点了点头道:“白师傅的意思是,孙家或许可以让合欢花在不是开花季节中盛放?” “新鲜花瓣做出来的,与我们处理过以后拿出来的,总是有些不同的,他们若想真的胜过我们一筹,怕是要用此伎俩,也幸而是合欢花,若是其他盆栽的品种,陆家早就能够胜过一头了。” 孙世宁明白白师傅的意思,便是那二八年华的女子,再怎么不打扮,穿着旧衣,素着一张脸,也比徐娘半老的盛装之人看起来顺眼,便是仗着年轻两字。 “合欢树喜阴。”沈念一忽然说道,“种植之处必有水源。” “看样子,只得再跑一次陆家了。”孙世宁无奈说道,新婚第一天,两个人马不停蹄,东城跑到西城,还真是热闹别致。 “如今陆家是三少陆谷霖当家了,夫人既然识得他,不如开门见山,找他一谈。”白师傅见有沈念一在旁撑腰,什么陆家,什么三少爷,哪里够格放在大理寺少卿的眼底,孙家被憋屈的这一口气,可算是能够扬眉吐气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丑陋之面 白师傅是工坊中唯一没有去喝酒的,亲自将两人送出来,又说道便是以后薛氏当家,夫人想回来看看的话,工坊的门随时敞开着。 在这些人心里头,薛氏哪里能够同有真本事的大姑娘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差别。 “世宁,你若是累的话,我先送你回去?”沈念一走出工坊,赶紧深深吸了两口气,难怪世宁一直不喜欢抹那些胭脂香粉的,怕是在这里都给闻得腻了。 孙世宁不知想到什么,脸颊粉粉,低声说了一句道:“不累,我同陆家的两位都见过,你我同往,好说话些。” 沈念一摸摸鼻尖,笑而不语,走出几步路,很自然的握住了孙世宁的手,她手上的肌肤不像以往的滑腻光洁,仔细碰触的话,会觉得有些细小的疙瘩,那是被严重灼伤以后,长出来的伤痕,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痊愈。 幸而,她已经不甚在意,他悄悄侧眼看她,她正专心想事情,眼中有微微的光,很是认真,他见过的美人委实不少,只有世宁能够住进他的心中,仿佛那个偌大的地方,空了这些年,不过是在等着这样一个合心合意的女子出现。 孙世宁走到马车边,才留意到背后一堆的人看着两人相握的双手,她偷笑着坐上车道:“有时候倒不是舍不得家业,而是舍不得这些老好人,想想都是父亲留下给我们的,觉得父亲应该不是个坏人。” 只除了那一件,辜负了母亲一辈子。 薛氏到底有哪里好?孙世宁是想不明白的,或许父亲初到时,薛氏伸出过援手,又或许薛氏年轻时候的那几分娇俏吸引了父亲。 三个当事人,两位已经不在人世,而她也无心向薛氏打听太多。 沈念一听她轻叹口气,抬手在她鬓发边碰了碰道:“也是你自己想得多,工坊里头,你想来就来,以后我陪着你过来,来一次,香三天。” 孙世宁听得后面这句话,噗嗤笑出来:“敢情好,衣服都不用洗,沈少卿香喷喷的就能上朝了,今次来,倒是不虚此行,原来在宫中捣鼓着想要分一杯羹的人是陆家。” 这样说来,倒是合情合理,陆家与宫中本来就有来往,这些年冷眼相看,知道孙家的这一摊赚头委实不小,孙长绂在世的时候,还不好出手,陆家当家人换作陆谷霖,年轻气盛,正好仗着孙家无人之时,夏公公又在这个时候中风,大好机会,肯定是想要把握住的。 没想到,孙家看着只有女人当家,后台却比以前更加坚实,这一来一去的,陆家损失的估摸着不少,真正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一回,她和沈念一找上门去,倒是想要看看陆家的这位三少爷会得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 马车在陆府门前停下来,沈念一揭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停了停,没有说话。 “怎么了?”孙世宁知道他必然是看到了什么,不方便这会儿下车。 “没事。”沈念一笑道,将窗帘放下来,“今天不知该不该去陆府,陆家娶亲。” “娶亲,这么巧?”孙世宁上身往前送一下,趴到窗口去看,“那么巧,不知是陆家哪个成亲?” “娶妻。”沈念一直接回答道。 “你怎么知道的!”孙世宁诧异道。 “花牌,锦缎都扎在偏门,纳妾不得走正门,只有正妻才可以。”沈念一点下她的鼻尖,“沈家是见不到这场面了,正好让你开开眼界。” “沈家家训?”孙世宁俏皮的冲他眨眨眼。 沈念一笑着展开手臂将她整个人往怀中拥住,下巴柔和的抵住她的头发:“我爷爷只娶了我奶奶一个,我爹自打见了我娘亲,眼睛里就再没有装下过别人。” “都说你娘亲是个绝顶的美人儿。”孙世宁知道沈念一的长相肖似母亲,看那眉眼轮廓,就能想到他母亲年轻时候是何等风华绝代。 “母亲当年差些入宫为妃,据说父亲从边关赶回来,八百里快马加鞭,到了天都城门口,马匹口吐白沫,摔在地上,他急得火烧眉毛,直接飞身进城,为了阻止母亲进宫。”沈念一几句话,将那股紧张劲头一下子烘托出来。 “后来呢!”孙世宁听得瞪大了眼睛。 “后来,母亲自然没有进宫,她心软就嫁给了父亲,放弃了宫中的富贵荣华。”沈念一点点头道,“说到这个,母亲被选进宫的原因倒是与你有异曲同工之妙,母亲家中世代会得绘图。” “绘人物还是绘山水?” “都不是,再猜猜看?”沈念一喜欢看她两道眉毛拧在一块想事情的神情,笑着替她揉开,“想来你也难猜,做这个行当的人很少,又容易遇到危险,开销花费又大,她会得绘地图,在山山水水间走一遭,她就能够将地势高低起落,河流走向南北都绘在图中,宫中如今收藏最完整的一幅边界地图,便是母亲在父亲辞官后绘制而出的。” 这是,她用来与皇上交换丈夫自由的筹码,她曾经笑言,家中三代心血都用来给她当做人情,若是沈某人再要纳妾,她就同他同归于尽! “母亲这门本事却不肯教会我,她说宫中有那一副已经足够,若是再有更加详尽的,皇上或许会得心安,邻国的百姓却还是难以安宁。”沈念一低声道,“母亲常说,边境没有战争,才是真正的好事。” 孙世宁明白,但凡打仗,最苦的还是百姓。 “所以,你不用担心那些。”沈念一的话没有说完,外头喧闹起来。 孙世宁从窗帘缝中见到了熟人,咦了一声,“她怎么出来了?” 陆府门前的台阶处,站着一名盛装丽人,眉眼甚是熟悉,正是当日在姜府中遇到的陆绾悦,之后又遇到一次,匆匆数语而过,再无交集,孙世宁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看着陆绾悦的神情,比以往的穿戴更加精致美观,金步摇缀着一颗拇指大的明珠,光晕极好,照理生活如意,应该更加珠圆玉润才是。 陆绾悦却是眉头紧锁,容色憔悴,旁边有个丫环过来要搀扶她,被她一脸厌恶的推开。 孙世宁轻声道:“莫非是陆三少纳妾?” “要是丈夫纳妾,正妻还出来走场面,那只怕是这门亲事是正妻给其张罗的。”沈念一知道孙世宁自幼随着母亲在乡野生活,不会看到这些大户人家的丑陋之面,“她心里头实则是恨的,表面功夫却必须还要做到家。” 孙世宁不声不响的,已经自己下车了,沈念一从身后想要抓住她的手臂,被她抽个空子,没抓到,他苦笑一下,世宁太真性情,大概是想找那位陆夫人说几句话了。 陆绾悦显然也认出孙世宁,她大概没想到今天会在这个档口见到故人,这位故人据说昨天才成了亲,出现在陆府岂非是件奇事儿,她下意识的往其身后一看,果然,沈少卿也一并同来,却没有径直走过来,反而很放心的让孙世宁走在前头。 “沈夫人。”陆绾悦放下手边的事情,迎了上来,沈少卿的官衔放在那里,这会儿的事情都比不得招呼贵客,便是那个人问起来,她也有最为充足的借口,忽然,她想到一点可能,如果这两位是为了那件事情而来的,那么她就更加乐见其成了,“沈夫人怎么忽然到府上来走动,不如先进府喝杯茶。” “府上今天是有喜事吗?”孙世宁知道沈念一在身后,他不走过来,是想让她先将话说明白。 “是,府上今天要接两位新姨娘进门,这不从一大早就忙着张罗到这会儿,才走出来看看底下人将事情办妥了没有,一个照面,竟然见到了熟人,沈少卿也一同来的,进府来坐,站在外头,真是有失礼数了。”陆绾悦明明在笑的,那笑意只微微堆在唇角,眼底冰凉一片。 “本来是想到府中坐坐,没想到家中在办喜事,也不知道方不方便?”孙世宁心中一跳,知道陆绾悦心里头分明是有怨气的,满打满算,她与表哥成亲都不满一年,照理说青梅竹马,不比那些指婚的盲目,如何这么快就要迎娶姨娘,还是一娶就娶两个? “没什么不方便的,你们两位可是贵客,娶姨娘能是多大的事情,交给下人来做就好。”陆绾悦给沈念一行了个礼,“沈少卿一来,才是蓬荜生辉。” 沈念一三两步走到孙世宁身边,她回转过脸来冲着他笑道:“陆夫人请我们进去坐。” “也好,不知陆三少在家不在?”陆谷霖怕才是知情人,沈念一转念一想,陆三要纳妾,没有可能只留着正妻在家中的道理,保不齐是在里头避嫌,又方便让正妻做出大度的模样,好似纳妾都是正妻的意思,而他是被强人所难,想到此处,沈念一禁不住暗暗冷笑起来。 还没有见着陆三,印象已经大打折扣。 第三百九十二章:坐山观虎斗 孙世宁是见过陆谷霖的,印象里头的翩翩少年郎,一双笑眼,长得很是俊美,与表妹堪称金童玉女般的相配,所以世盈提及陆家婚事的时候,她一点都没看好,这会儿又庆幸不是世盈嫁过来。 否则还没到一年,就听新人笑,未闻旧人哭,世盈的脾气怕是能气得上吊,都不肯善罢甘休。 “沈夫人在想什么?”陆绾悦轻声笑道,“有段日子不见,却是气色好了许多。” “那时候,带病在身,几乎见不得人。”孙世宁客套的答道。 “倒是你先见到的表哥,再认识的我,可见你与陆家有些渊源。”陆绾悦想到初见孙世宁,还在姜府的宴席上,一桌子熟悉脸孔,只有她是个生人,衣着特别素,首饰也不戴一件像样的,那些势利的眼睛,在她身上匆匆一扫就过去了,压根没打算做多停留。 她却晓得这一位的来历不简单,若非真的寒酸,姜家如何会将其安排在这个桌上,而且那位置就在姜老夫人的身边,最亲近不过的,她想到关于姜府的一些传言,心中愈发有数。 孙世宁听她说话,仿佛不知道陆家想从孙家手中抢了传家的买卖,反而要攀附旧情的意思,她在那次宴席中吃了大亏,反而不想多提,言顾其他道:“陆三少的好日子,自己却不肯出来,难不成是害羞?” “可不就是害羞。”陆绾悦冷冷一笑道,“特意为我博个贤惠淑德的美名,从头到尾,他都不用动一根手指头,如花美眷已经左拥右抱,回头就有人替他传宗接代,开枝散叶了。” 俩个姨娘都是他在外头看好了,指了名要的,回头在家中,却对她说,她嫁进来多个月,腹中没有丝毫的动静,如今陆家的家业虽然暂时由他掌管,但是他膝下无儿无女的,总是夜长梦多,不如先纳两个姨娘回来,她总是正房,生下一男半女的,也是挂在她的名下,也省得那两房心中忿忿不平,用这个理由来说事。 陆绾悦垂头听他说话,那两房,明着是他兄长,大了他几岁,实则在算计钻营上头,哪里及得上他的九牛一毛,原本表哥娶表妹,那是天经地义,她也以为是两人自小有些感情,总比娶了外头不知根知底的要强一些。 父亲入赘,她随了母亲的姓,旁人还以为他们是堂兄妹,实则陆三还要喊母亲一声姑姑,提亲的时候,真正是亲上加亲,好不风光体面。 等嫁过来几个月,她才知道,陆三娶她,是看中她娘家的那块地,那原本就是母亲未出阁时候名下的嫁妆,父母怜惜她,将那块地当做陪嫁一起双手奉上,而陆家真是需要那块地的时候。 当时陆三在家中尚未独大,做低伏小的姿态,苦苦哀求她两次,她没有想这样多,既然是她的陪嫁,能够帮他一把,又何乐而不为,以后两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何必要分彼此。 她从妆屉中将地契拿出,交给陆三时,他欢喜莫名,枕边发下毒誓,一辈子都会善待于她,一晚上颠鸾倒凤,好不恩爱。 只可惜,这份柔情蜜意不过维持了三个月,三个月后,陆三拿捏住陆家的生意命脉,将两个兄长统统扫落下马,领了陆家当家人的位子,再后来,倒是做得风生水起的,只是行内人对其风评不太妥当,说是不如前一位当家来得客气和善,手段颇为凌厉欺人。 不过,业绩斐然,旁人当然不能多言语,商贾之家,还不是看谁最会赚钱,才是硬道理。 陆绾悦还悄悄的替他骄傲了一阵,觉得自己嫁的人是比其他的要能干出色,容貌长得极好,又对她温柔多礼,一颗芳心更加绑系的牢不可分。 不过,陆三对她却渐渐冷淡下来,初始说是生意场上逢场作戏,她还能够忍着,府中又开始传言,说是她不会生养,惹得老爷夫人不满,那传言越传越大,甚至都流落到她娘家那边,母亲将她召回家中小住数日,算是语重心长的替她想了几个应对之策。 陆绾悦也是****里泡大的女子,家境殷实,她是独女,分外受宠,见到母亲为难成那样子,她心有不甘,还是咬着嘴唇,逼迫自己开了口:“母亲放心,我回去以后,立刻操办,一定将此事做到他心满意足,也换回女儿一点好名声。” “傻瓜,母亲要那点名声不能当衣穿,不能当饭吃,只是我看着陆三迟早也是要纳妾的,府上的那些传言若非经过他的默认,哪里能够穿得这般沸沸扬扬,连带着我们这里都有人在说,说你的肚子不争气,夫家随时都能休了你。”母亲深深叹口气,将一只手按住她的手背,“与其等他来,不如你自己还干脆些,讨了这个好,旁人以后再不能说三道四。” 母亲有一句话没的说,早知如此,还不如走她的老路,寻个知情识趣的入赘进门,虽说一辈子没有什么建树,依靠着娘家的那些田产,也过得其乐融融。 身外之物都可以不在乎,母亲只怕爱女受了委屈。 陆绾悦知道,以后不能用家里的那些规矩来看陆三,父亲仰仗母亲鼻息度日,性子本来又温良驯服,怕是几十年来,俩人都没有红过脸,吵过架,难得是难得,她偏偏又嫌弃父亲过于怯弱,不像个当家的男人。 约莫父亲听到这样的想法,要淡淡笑道,手中无银钱,当什么家,你母亲当家就好。 他过得来这日子,陆绾悦却不想重复这份平淡如水。 至少,至少陆三是个能干的人,她也不差。 回到府中,二话不说,开始张罗,陆三在旁冷眼相看,直到确定她是要将此事进行到底了,才松了口,将两个女子的名碟放在她的妆台上,走过来细看的时候,她是背转过身去的,因为不想让他见到自己双手簌簌发抖。 这些年的感情,一朝之间,尽数崩溃瓦解,但凡他还有些顾念旧情,就绝对不会做出这般猴急的姿态,陆绾悦很想要回头问他一句,到底她是哪里不好,成亲一年,没有怀上子嗣,也不仅仅是她的责任。 而且,以后还有更多的机会,两个人都还年轻,不用一棒子就将她直接打到没顶,连喘息的机会都抢不到。 “好,我明白了,不会弄错人,一定将事情办得风风光光的。”陆绾悦很诧异自己声音依旧这样平静悦耳,仿佛在说晚宴要做些什么好菜,“回头,我先挑选几件像样体面的首饰,还有衣料一并送过去,将亲事先订下来,然后再研究研究黄历,寻个旺夫旺财的好日子,将两人一并抬回来。” “两个人一起?”陆谷霖挑高眉毛,笑着问道。 “是,两个人一起,好事要成双。”陆绾悦同样笑着点头道,她不知为何要笑,却明白这个时候,笑的确要比哭更好。 陆谷霖细细想了想,才点头道:“这句话很和我心意,好事成双,是个绝佳的口彩,我知道娶对了人,这辈子约莫有你在身边扶持着,我做什么都不会怕,大事小事都不会怕。” 这句话,倒不是假话,陆绾悦很清楚娘家的底子,确实有些实力,随时都可以支撑一把,而且两家本来就是表亲,只要他做得不太过火,肯定要相帮一把的。 所以,他将分寸拿捏的太好。传言不是从他处来,妻妾也是正妻先提出来,他不过是顺水推舟,等着坐享其成。 陆绾悦立时让人拿着名碟出去办事,果真如她所言,送过去的首饰料子都很体面,那两个是养在牙婆处的美貌女子,专门等着达官贵人过来挑选回去做妾做婢,有些不听话的,更是直接卖到烟花之所。 不知为何,陆绾悦没有起初时候的焦躁,这样的女子,不过是图个新鲜热闹,并非陆三移情,权当是请了两人回来生养,她很明白陆家的规矩,生了孩子,一辈子也最多是姨娘的份,她的身份地位,没有人会去撼动。 索性,施展出本事,一手操办,直到今日,就要抬了人进门,陆三早早在家候着,那边的新房都已经腾出来,整理妥当,四个丫环送过去伺候,两个姨娘才隔了一道墙,既然是一起进门,往后各自亲近也是理所当然。 陆三没有过问,为什么她这般大方,肯将两个人一起抬进来,她心中自有另一番打算,一山容不得二虎,俩个姨娘同时进府,必然会得要争宠吃醋,与其抬一个进来,专门同她作对闹事,不如两个一起,让她们相互指鼻子瞪眼去。 而她,坐山观虎斗。 没等他们三人坐进客厅中,陆谷霖已经听闻消息,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孙世宁一抬眼,同记忆中的那个相差无几,当时他替寅迄送花到孙府,又客气又和善的,没想到还会耍阴耍狠招,这人要变起来,真是眼睛眨一眨的功夫。 第三百九十三章:看得见拿不着 “沈少卿,沈夫人,今天怎么有空来喝一杯喜酒,没想到,真没想到绾悦这般周到,她说要请些体面的朋友来捧场,我还以为是她娘家的两位叔父,真没想到会是贤伉俪,听闻两位昨天才成亲,这样子过来捧场,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 陆谷霖说了一长串的话,显然是误解了他们来陆府的用意,陆绾悦却也不直接点破,但笑不语,嘴角有点讥讽。 以前她一直觉得陆三很好,很体面,如今与沈念一站在一处,自然分出高下,人比人气死人,陆三身上有一股子铜钱臭,因为顾忌着沈念一的官衔,分明还多了点谄媚,她微微别过头去,突然不想直视自己的丈夫。 “不知今天陆府娶亲,来得冒昧了。”沈念一却不想给他这个脸面,他是来查正经案子的,已经为了客套浪费了不少时间,也没打算再延迟下去,开门见山道,“据说陆家栽培的合欢树,这两天错开时令开了满树之花?” 陆谷霖脸上的笑容凝固,他飞快的看了陆绾悦一眼,知道她方才流露出来的笑容是什么含义,眼前这两人根本不是为了他纳妾前来道喜的,说句不好听的,这两位显然就是打上门来,找他的麻烦! “陆家多年以栽植花草树木为本,种植出错过时令的花朵,也并非是头一遭,沈少卿特意携着夫人赶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一句话?”陆谷霖微笑着回道。 沈念一面对这副笑容,不紧不慢,直接取出腰牌,沉声道:“大理寺查案!” 陆谷霖居然被惊骇的退了一大步,好不容易站稳了双脚,才强笑着道:“沈少卿可是拿我开玩笑,哪里有大理寺查案,带着新婚的夫人,这个玩笑委实不够好笑。” 沈念一面无表情道:“她也是大理寺的人,大理寺查案。” 要说,孙世宁是见惯了沈念一板下脸,他对待凶手犯人,从不姑息,从不手软,脸若冰霜,形容的便是他这会儿的表情,她不害怕,不代表旁人也能够在一双利眼的注目下,面不改色心不跳,特别是那些心中有鬼之人。 “沈,沈少卿,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陆谷霖做生意是行家里手,遇到这样软硬不吃的,却也是头皮发麻,他暗暗冲着陆绾悦使了几个眼色,让她问清楚这两人所来的目的,今天是他纳妾的好日子,都是请了最贵的风水先生看过时辰的,要是赶不及,就是个不好的兆头。 做买卖的,最忌讳这些,陆谷霖的脸色已经十分的难看。 陆绾悦却完全没见着他的暗示,垂着头,乖顺的站在原地,双手交握,放在身边,孙世宁乐得她不要来搅这趟浑水,往前踏了一步,将两人之间的视野给挡住了。 “我知道陆三少今天是个好日子,外头已经都布置妥当,新姨娘说进门就要抬进门的,不过陆三少也应该知道大理寺的规矩,查案问事,不能耽搁,任凭是谁,有意违抗,都是大罪。”沈念一见不到朝三暮四之人,给他说的都是狠话,“我也不过是想问清楚几句话,陆三少早些将答案告知,那么必然什么都不会影响的。” “好,沈少卿请说,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陆谷霖分明是咬着牙说道,时辰耽搁不起,他知道见到孙家的出现,总是理亏,讨不得便宜,但是孙家断不能将这个告到大理寺去,大理寺要是连这些都要接管,岂非贻笑大方。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想清楚这些,觉得刚才的畏怯有些太操之过急,咳嗽一声,整了整衣领,专门等着沈念一发话。 “还是方才的问题,陆家栽培的合欢树是否开了花?” 陆谷霖有些反应不过来,合欢本不是什么名贵花种,因为孙家别出心裁采集用来做胭脂,这一年多来,身价才能水涨船高,陆家的花圃中,也确实种了不少,他偏偏不肯让孙家收购,又费时费力的钻研,让合欢提前开花,错开季节。 哪怕孙家不来收货,也让他们看得见拿不着! 要知道,上一回想要争夺孙家生意的事情败露失败,他整整损失了一大笔,宫中上上下下打点掉的钱财,统统等于是打了水漂,他明知道在谁手中,还偏偏不能去取回来,非但如此,人家为了避嫌,反而接连着三个月都裁剪掉陆家送到宫中的盆栽,每个月减三成,那又是一笔损失。 拿到账面上头一看,陆谷霖除了心痛还是心痛,照此下去,哪里还要大哥二哥来争,他自己都没有脸面继续当家了。 所以,尽管孙家派人来过三两次要谈收购合欢花的事宜,他只一味推托,后来又不知道是谁走漏了前事的秘密,孙家知道是他从中捣鬼,那个很是厉害的柳鹿林,顿时当机立断,结束两家所有的生意往来,宁愿多费路钱,出城去收购,甚至跑到更远的地方。 孙家表面上也是争气不争财,损失了些,陆家却平白无故又少了个固定的客人,损失更加明显,陆谷霖能做的就是守着陆家的那些合欢树,等着一个机会。 等着孙家的存货用完,其他地方都接济不上,只剩下要到陆家来求援的时候,他一次性反击,定然要将所有的损失,尽数都从孙家头上拿回来,非但一个字都不会少,还要狠狠的敲诈一笔,方能一解心中的恶气。 没曾想,孙家的当家人是来了,却还带着更加厉害的人物,陆谷霖怎么看他们都不像是来讨要些合欢花就要走的,必然是出了大案子,要从他这里找线索。 陆谷霖心里头很是明白,孙世宁可以得罪,沈念一却万万得罪不起,人看起来温润如玉,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实则就是个名副其实的鬼见愁,据说连皇上的几个皇子,见着他都要头痛脑热,避而不见才好,他不过是个小小的皇商之子,如何与之抗衡? 所以,脑筋转了两下,陆谷霖十分配合的答道:“沈少卿所言一点不差,陆家栽培出的合欢确实在三天前开花,合欢的花期不短,这会儿还在陆续开放中,而且颜色极正,若是用来研制胭脂花粉,是上佳之选。” “这些树种在何处?”沈念一将他话语中的废话尽数都给挑出来,只寻最关键的问。 陆谷霖又咳嗽一声才道:“城外向北十五里,过了南溪坡就到了那一片。” 一直没有出声的陆绾悦此时才啊了一声,过了南溪坡的那块地,岂非就是她嫁妆带来的一块,那里前后都没有人家,正在南溪破的西北处,一年之中,大半日光都被坡度遮挡,不能用来种植庄稼。 父亲将地契给她的时候,却是笑言道:“你表哥最会侍弄那些花花草草,这一块地是不小,虽然不能种植庄稼,没准却有喜阴喜潮的植物适合栽种在此处,倒是物尽其用了。” 竟然,被一语中的,陆谷霖用这一整块的地,统统用来种植合欢树,拿来的是五年的树苗,再经过陆家一些特殊的手段,加肥催熟,提早花期,这会儿已经都尽数盛放了。 “南希坡边是否有俩条溪水在此交汇?”沈念一再问道。 “正是那一处,沈少卿好记性。”陆谷霖点头笑道,“沈少卿可还有其他的事儿?” 耳边隐隐约约听到些吹吹打打的乐器声,分明是有迎亲的队伍从远处而来,陆谷霖一颗心都快急躁的烧焦了,脸面上还真不能表现出来。 沈念一暂时就想问出这些,对陆谷霖曾经背地里对孙家动手脚,下黑手的过往,且记下这一笔账,以后还有的是时间和机会,礼尚往来。 “其他没有什么了,多谢陆三少配合,也多谢陆夫人的好茶。”沈念一没想让他目前太难堪,“既然陆三少这般配合,那么就不多加叩扰了,改日再来登门拜访。” 言毕,孙世宁更有默契,连辞别的话都懒得多说一句,跟着沈念一径直往外走去。 两人到了门口,已经瞧见两顶小轿缓缓而来,红扑扑的颜色,却又是静悄悄的,孙世宁不懂规矩,问了一声道:“怎么不吹吹打打,岂非热闹些?” “纳妾不用这些。”沈念一语声温柔道,“你不用操心这些。” 孙世宁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陆绾悦已经走出来,脸上像戴了个适宜的面具,笑容很是端庄大方,谁也看不透她心里想什么。 “你也不用担心陆夫人,陆三的底子有一半是她娘家的,而且陆夫人不傻,地契都捏在自己手中,真要和离,她随时可以拿回自己的那一份,陆三没有这个胆子的。”沈念一见孙世宁垂着头不声不响的,手背碰一碰她的粉颊,“你看看,只顾着问那片树林在何处,没有替孙家出一口气。” 孙世宁抬起头来莞尔一笑道:“他纳妾的好日子,你那一句大理寺查案,已经够他呛的,没准今晚上都能做噩梦,还不算出气吗?” 第三百九十四章:瞒不过 南溪坡有些距离,孙世宁嘴上不说,实则赶来赶去,是有些累的,她的身体底子不错,却折损过两次,再怎么好汤好药的补下去,总不能完全恢复旧观,容易犯懒犯困。 赶车的鲁么技术一流,而且比阿阳有个更大的优点,其人话语甚少,有时候一天说不上三句,然后办事又格外实诚可靠,再长的时间也是耐心等候,毫无怨言。 孙世宁随着马车微微颠簸的节奏,脑袋倚在沈念一的膝头,就这样睡着了,未成亲时,两人恪守礼规,即便同坐一车,也是一人一边,别人看得见看不见没有关系,沈念一自认这样做是最好的尊重。 一只手在她的发丝间轻轻拂动,沈念一明白案子虽重,这一刻心中的宁和却全部因为眼前的女子,她仿佛是一汪温水,慢慢倾吐,慢慢渗透,将身体骨节缝里的那些空白,都给重新填满,他禁不住低下头来,吻在她馨香的发丝中,似乎有些后悔赶得太急,要是真在家中,再陪她三五天,也未尝不可。 只是,多年以来的办事习惯,已经尽数养成。 她又太懂得他的心思,便是交给手底下那几个得力之人去办,依然还是会放心不下,所以,与其让他在家中坐立难安,她宁愿自己辛苦,陪着他左右奔走。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沈念一没有将她唤醒,鲁么当然也不会催促,孙世宁睡得不安稳,不过才一炷香时间已经醒转,惺忪双眼坐起来:“已经到地了,怎么不喊我?” “不差一时半会儿的。”沈念一柔声说道,“而且外头景色不错,等你一起来看。” 门帘掀开,孙世宁已经闻到身周弥漫开来的花香,合欢花的香气不浓郁,但是这么多聚集在一起,效果必然惊人,她抬起头有些诧异,今天的天气晴朗,照理来说,应该是一片蔚蓝的颜色,却不知为何蒙着一层灰。 那种蓝灰相叠在一起,衬得那些合欢花愈发粉嘟嘟的,甚是好看。 “这些是什么?”孙世宁扭头问道。 “这一整片都是这样,驶进来的时候,我就发觉了,应该是陆三特殊的栽培之法。”合欢树喜阴,喜暖,此处两道溪流交汇,又是背着南溪坡,湿气较重,陆家在树顶上,拉开一张特制的类似渔网之物,将湿暖气都笼在其中,合欢树得以滋润生长,所以提前开花,花期比普通的那些来得也长久。 孙世宁看得啧啧称奇道:“真是做一行精一行,陆少很有些本事。” “可惜心术不正,贪多嚼不烂。” “仔细想想,他也没能再孙家头上占到便宜,我见他对你畏惧,想来以后更是会得有所忌讳,应该不会再轻易来犯,这点教训已经足够,本是生意场上的事情,吃相难看点,才能赚大钱。”孙世宁对钱财一贯不太看重,反正她身边的银钱已经不少,再加上这次大婚,各方的赏赐打点,这辈子大手大脚都花销不尽,她反而奇怪那些赚了钱还想赚更多的人,那样子真是累,不过看看身边的沈念一,案子破掉,还有新的案子,难道不会累? 两个人在南溪坡走了半圈,景色真好,沈念一很仔细查看脚底的花瓣:“不是这边,最近没有下雨,泥土没有那么湿。” 两人沿着溪水走,孙世宁轻叹道:“陆夫人的这份嫁妆真是称心如意。” “如果是你的,你不会种那么多合欢。”沈念一侧头看着她。 “不会,我大概会造一间木屋,推开窗,能看到坡地上的青青之色,流水淙淙,柔风拂面,你看两条小溪交汇处,有个小小的漩涡,时时变幻,我大概能坐着看一整天。”孙世宁走在稍前,一个转身,就要转到坡地后面。 电光火石之间,沈念一扑身上来,将她按倒在地,一道银光如同毒舌吐信,直接击中沈念一的肩膀,他的动作根本没有丝毫停顿,根本不用顾忌那点伤势,已经挡住了对方的下一拨攻击。 两人的动作都快,孙世宁手脚并用,往沈念一身后爬去,她才不会被吓到手脚发软,动弹不得,这个时候,当然是躲得越远越好,才不会成为他的负担。 沈念一的伤势不轻,血渍渗透出来,浸染了大半衣袖,不知对方用的是什么兵器,明明只在表面碰了一下。 她虽然不会武功,动作也很是灵活,已经到了身后的一棵合欢树底下,用树干当掩护,一双眼紧张的看着那个偷袭者,见那人从头到脚都被罩得太过严实,莫说是长相了,连身形体格都压根看不出来。 沈念一的武功极高,这人藏在那里不知多久,居然没有被发现,想必也是个高手,孙世宁见沈念一手臂的血花还在扩散,心中急得乱成一团麻,咬着嘴唇想法子,一双手死命抓在树干处,木刺刺进指甲都不自知。 沈念一的动作忽然慢下来,她还以为是伤势太重,牵扯到了招数,再仔细看来,对方居然也谨慎的跟着慢下来,分明是沈念一寻着那人的破绽,太快必定是为了掩拙,那人显然很清楚他的本事,不敢有任何的怠慢。 又过了几招,沈念一分明将对方的一只手缠住,对方慌乱之余,连连想要后退,沈念一的衣袖如同绳索般,层层捆绑,令其一时之间无法挣脱,下一招,黑色的衣袖被撕开半幅,那人更加手忙脚乱,却挥出一大把白色的粉末。 砰地一声,孙世宁闻到刺鼻之极的味道,眼前像被人用巨大的幕布兜住,什么都看不清,她下意识的扭过头,用双手遮住了脸孔。 等烟尘稍稍消退些,她发现沈念一没有过来找她,再小心翼翼的挪移开手,发现那些灰尘已经慢慢落下,偷袭者不见了踪迹,而沈念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相公。”孙世宁也顾不得危不危险,赶紧跑到他身边,见他半阖着眼,不像受了重伤的模样,“相公,那人逃了。” “是,他发现不对劲,逃得很及时。”沈念一反手握住她的手臂,人还是不动。 “你的伤?”孙世宁见他肩膀以下的衣服都濡湿腥甜,被血液浸透了,“快些回去,车中可曾带了伤药!” “世宁。”沈念一微微皱了下眉毛。 孙世宁只以为是伤口太痛,心里又怜惜又心痛,若非为了替她挡下一击,他本不会受伤,恨不得撕开他的衣服查验伤口,她猛地发觉哪里不对劲:“相公,你的眼睛,你是不是眼疾又发作了?” 沈念一苦笑道:“果然瞒不过你的眼。” “就是方才吗,那粉末中有毒?”孙世宁拉过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搭在自己的肩膀处,“没关系,我们先走出去,我做你的眼睛,我们去正安堂,没关系的。” “你比我更镇定。”沈念一轻轻吁出一口气,他真怕这时候听到她又哭又无助的样子。 “我也离得很近,却没有出现异状,就算有毒,也不会太重,郑大夫会帮你治疗的,这天底下就没有他解不开的毒,治不好的伤。”孙世宁一半是出自信任,另一半也是为了鼓励他,“车子就在那边,我已经看到了。” 鲁幺看情形不对,跳下车过来帮忙,他依然沉默寡言,不过力气甚大,做事又仔细,避开沈念一的伤处,将人放置到车上,孙世宁才发觉沈念一整个人脱力,根本是强行支撑到此时,她深吸一口气道:“去正安堂,要快!” 马车驶动的像是长了翅膀一般要飞起来,孙世宁紧紧握住沈念一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她比自己想的还要冷静,垂下眼时,发现沈念一正定睛在看她,分明他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能够捕捉到她的准确位置。 他的声音很低很无力:“世宁,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孙世宁轻轻笑起来道,“又不是没有经历过,上一回不是更加糟糕,至少这一次,就在城外,半个时辰就可以回到正安堂,甚至更快。” “世宁,事情可能比你看到的更加糟糕。”沈念一的神情却很淡然,他并不太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你没有受伤对不对?” “没有,我没有受伤。”孙世宁赶紧答道,“你的动作太快,我就是脸上蹭到点土。” “你的反应也是快,换做其他人,估计不会有你这样果敢决断,直接就往后面爬,爬得还真不慢。”沈念一笑得眉目朗朗,十分抒怀。 “我要是爬得不快,岂非拖手拖脚,你打起来都不畅快。”孙世宁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腿上,两人的手始终握在一起,“你撕开了那人的衣袖。” “你看到什么?”那时候,沈念一已经看不见眼前景象,他不过是博一下,对方不敢恋战。 “她是个女子,肤色白腻,年纪很轻。”尽管惊鸿一瞥,孙世宁也观察的非常仔细,“她包裹的这般严实,是太害怕我们会看出端倪。” “还有呢?”沈念一知道她心中必然是有了答案。 第三百九十五章:见鬼了 “最后的粉尘中掺了臭菊叶,气味实在难闻,她应该是生怕我在旁边能够闻出线索,所以才特意选了此物。”孙世宁低声说道,“越是这般,越不能掩饰住真相,此女必然是你我相熟之人。” 太刻意的掩饰,反而也成了线索。 尽管只留出半边小臂,也知道那是个标致美人,肤色晶莹白皙,孙世宁不像沈念一走南闯北,见过太多人,她认识的美人屈指可数,家中的世盈可以算一个,方才那位陆夫人也派的上,不过真要说长得美,三皇子府上的那位瑶姬真是出类拔萃,无论是头发五官身段,皆是一流,因为是西树人,还有别样的异域风情,更加诱人。 “瑶姬的手已经断了一只,不会是她。”孙世宁自言自语道,“她是怕被你认出来?” 沈念一没有回答,他躺在她的腿边,安静睡着了,孙世宁见他脸色苍白,手臂处的血渐渐止住,心下焦急,知道这个时候,最是不能入睡,否则更加危险,轻轻摇晃他一下:“相公,不能睡,很快就到了。” 沈念一没有醒过来,嘴唇的淡淡粉色慢慢褪下去,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孙世宁低下头去,脸颊贴在他的口鼻处,温热缓慢的气息如旧,她稍稍放下心,再想直起身,目光停留在他的唇角出神,想一想,在上头印落吻痕,喃喃低语道:“相公,不会有事的,这伤不重,算不得什么,你武功这么好,很快就能复原的。” 不知是在抚慰他,还是在自我安慰,孙世宁一直维持这样的姿态良久,才缓缓放松开来,却见沈念一修长的睫毛动一动,睁开眼,尽管知道他什么都看不见,在这样深邃不见底的双眸注视下,她想到方才所做的一连串举止,轻咳一声道:“你几时醒的?” 沈念一嘴角弯弯:“你说我不会有事的时候。” “我以为你晕过去了。” “意识有点模糊,失血比我想的要多,对方的武器很诡异,稍后等老郑查看了伤口再细说,我想调息一下,半梦半醒的,没有能够答上你的话。”沈念一当然不是故意吓她,她问话的时候,是他气力不济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飘,他必须要先自救,撑到正安堂才好治疗。 如果可以坚持,他不会让世宁担惊受怕,那时候真是手脚都没有力气,嘴唇动都不动,等她的樱唇贴过来,他倒是当真不想开口了。 芬芳的气息,温柔的话语,沈念一发现这些比他调息的效果更好,麻木的手指渐渐恢复知觉,从指尖到小臂,一寸一寸,力道在重新回转,等她挪移开,他已经能够控制住双手的行动范围,更加不能令她心焦。 两人已经成了亲,孙世宁也顾不得羞臊,旁边又没有其他人,亲昵些想来也无妨:“我方才问,这个人是怕你认出她才对。” “你没有见过香嫔。”沈念一声音很低,“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是不是还同瑶姬长得有些像?” “三四分是有的,单看瑶姬也算不错,如果同香嫔站在一起,就逊色太多,瑶姬不过是个粗坯,而香嫔已经精雕细琢,是件完美品。” 沈念一在怀疑香嫔便是当初霍永阳见到的那个不知根底,就能够令人一头扎进去的香香时,有些理解阿阳的心态,如果是为了这样一个美人,正是应和了那句老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莫说阿阳年少轻狂,便是皇上收了此女入宫,明知道后宫宫规甚多,还不是肆无忌惮,接连让她进了三级,还不是因为那张魅惑的皮囊,再加上瘟疫案中,香嫔大胆进言,占了头功,若非林贵妃压制,怕是已经升了香妃,成为本朝晋升最快的嫔妃。 “你是说方才那个偷袭者是香嫔?”孙世宁虽然也曾经揣测过,但是想到对方毕竟是宫中的嫔妃,出入必然没有那么容易,无缘无故的,蛰伏在南溪坡又是为何,思来想去,觉得说不过理,没想到沈念一还是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不是说宫中守卫森严,她毕竟是嫔妃身份,能够轻而易举的跑出来,恐怕还不是一次两次的?” “宫中虽说守卫森严,她若是有心,花些银钱打通关节,想要出入并不难,甚至她可以用香嫔的身份说是要让身边的宫女出宫为她采办些物品,再伪装成宫女身份,这样类似的法子至少十多种,而且一来二往,没有出事,那些守卫就更加放心大胆。” 他一连串的话说快些,气息跟着急促起来,孙世宁赶紧用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别说了,别说了,真的是香嫔,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舍不得就抛下皇上这位金主跑路的,再说了,没准她也没有想到,会有人摸查到南溪坡去,估计还是她先在那里,被我们的到来吓了一跳。” 她的掌心柔靡,别有动人,沈念一安静听她说话,如果她真是他大理寺的同僚,他可以省心的多,有些人无师自通,根本只需要最初时候的,一二点拨。 沈念一的眼睛不方便,更加不会同孙世宁争执,她说要他休息,他就休息,又怕她担心,隔小会儿说三两字,马车已经进了城,鲁幺出声提醒,又闭了嘴。 待马车停在正安堂门前,孙世宁一撩门帘,直接跳下去,鲁幺知道她没有武功,生怕她摔着,喊了声小心,她回过头,给他给安心的笑容,拎起裙角,跑进去,迎面差些撞到蜻蜓。 “孙姑娘。”蜻蜓喊完给自己一巴掌,“沈夫人,这么急有什么事情?” “沈大人受了伤,郑大夫在不在?”一直强制镇定的孙世宁,到了正安堂,反而一颗悬着的心落下,小腿都发软了。 “在,在,先生在,凌哥,凌哥,喊先生出来,沈大人受伤了。”蜻蜓知道,能够让沈大人受伤绝非小事,又见她急得额角都是汗,“我先去帮忙把沈大人抬下来,是不是在车上?” “是在车上。”孙世宁见蜻蜓小细胳膊小细腿的,哪里抬得动沈念一,一转身,却见到沈念一自己慢慢扶着车辕,已经落了地,她恨得直跺脚,“你,你就不能躺着不动吗!” “能走的话,还是自己来比较好。”沈念一面露微笑,双目中的神采都已经暗淡无光。 郑容和已经听到传话,赶了出来:“老沈,老沈,你这是!” 孙世宁已经到了他身边:“他的肩膀受了很重的伤,还有他的旧疾发作。” 沈念一的眼疾是个秘密,知道的人不多,所以她用的是旧疾两字,郑容和一听就明白,赶紧也过来搀扶:“蜻蜓,去将床铺好,凌哥取药箱,把止血药拿来。” “那你的那套刀子取来。”沈念一说话艰难,几乎是拖着双腿在走。 “要那套刀子做什么!”郑容和还是加了一句,“蜻蜓,将银刀取来。” “那人的兵器,有些麻烦。”沈念一知道自己未必能撑太久,“她身上带了蔷石粉。” “要命!”郑容和咬着牙道,“这东西不是已经灭绝了吗!” “最近,已经灭绝又出来作祟的东西还少吗?”沈念一脸上还挂着笑容。 孙世宁听他的话,才明白,对方洒出的那种药粉,他是认得的,叫做蔷石粉,再看郑大夫的表情,想必就算不是毒药,也是歹毒之物,这档口,她紧紧闭着嘴,不是该发问的时候,事后再详尽问清楚,也来得及。 “世宁怕是也沾到了。”沈念一吃力的说完这句话。 “知道了,她没事的,她没有武功不怕这恶毒药粉。”郑容和挥了挥手,很是不客气的直接将沈念一按在榻上,当然很仔细的避开了他的伤口,“她精神很好,你也知道这种药对她不会有什么。” “你替她也看看。” “先替你看!”郑容和几乎要咆哮,从蜻蜓手中先接过剪子,忽然回头冲着孙世宁问道,“伤口可怖,你们才新婚,要不要先回避一下?” 孙世宁根本没有要挪步的意思,坚持道:“我留在他身边,兴许能够帮上手。” “凌哥,去打水来让沈夫人洗干净双手。”郑容和大声嚷道,随即痛快的用剪子将沈念一的衣服从领口剪开,直接将整个肩膀都裁开,露出里面一片的血肉模糊,“老沈,被你说中了,蔷石粉出现了,这个见鬼的玩意也出现了!见鬼了,真是见鬼了!” 沈念一保持笑容道:“你比我还吃惊。” “你只是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我就不信,你不吃惊。”郑容和嘴上说着话,手底下是丝毫不耽误,接过沾了温水的湿巾,将伤口先处理干净。 孙世宁见沈念一脸色发白,却没有再开口说话,分明是强忍住极痛,不能分心,目光更是寸步不移,紧紧跟随,生怕多眨一下眼,他就晕倒过去,人事不省。 第三百九十六章:歹毒之物 伤口被一分一分擦拭出来,孙世宁见到忽而背转过身去,她不是受惊,沈念一的肩膀处,如同马蜂窝,至少有二十余个乌溜溜的洞,难怪会流那么多血,等于是同时几十处受伤流血,他整张脸孔毫无血色,却不能晕厥过去。 这种时候,孙世宁反而期盼他能够晕过去,可以少吃点痛,少受点苦。 “他晕不过去的,越是痛,才越是清醒。”郑容和见她双眼湿润,知道她心中难受,赶紧宽慰道,“他这会儿眼睛又不方便,你坐在床头边,他知道你在旁边,会好受许多。” 孙世宁嗯一声,在床头边坐下,肖凌打了一桶井水过来:“沈夫人,里面放了药,手上皮肤可能会微微刺痛。” “无妨的。”孙世宁迫不及待的将双手浸在冰冷的井水中,如果可以分担,她想为他承担一部分痛楚,她想到当日,她在机关中被镪水烧坏了双手,沈念一也是这般坐在她的床头,也不说话,就是静静的看着她。 眼底的那一点点流露出来的情绪,她始终没有看明白,如今才晓得,那是他恨不得感同身受,将那份痛楚分担过来的急迫,只是他一贯隐忍,压抑得太好。 孙世宁洗干净双手,肖凌又递过来干净的面巾,待她擦拭完毕,郑容和开口道:“沈夫人,你按住他的锁骨处,不用花费太大的力气,按住就好。” 孙世宁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怎么还不给沈念一止血治伤,不过她信服郑大夫的医术,双手轻轻按上去,才洗过的手特别凉,没想到沈念一的皮肤更冷,几乎是极低的温度,孙世宁又咬住了嘴唇,她听从安排,不说话,更不能哭。 就算沈念一看不见,她也一定一定不能落泪,令得郑大夫分心。 郑容和一举手,蜻蜓递过来一把小银刀,他接在手中,似乎在思量要紧的事情,忽然手起刀落,那银刀在伤口处一剜,挑出颗黄豆大小的铁弹,落在底下衬着的盆中,发出叮一声轻响。 第一刀顺利,郑容和的动作越来越快,其中换了三次不同尺寸的银刀,就听得叮叮声不断,而伤口处已经不能流出鲜血,而是淡黄色的液体,他同样是一额头的汗。 孙世宁见汗珠豆大,随时会得掉落,低声道:“郑大夫得罪了。”掏出帕子,在他的额角印一印,又赶紧收手。 蜻蜓见她这般细心体贴,感激的冲着她笑了笑,他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手术,紧张到双手手心都是湿汗,没想到沈夫人比他想得还要坚强勇敢。 “老沈,再忍一忍。”郑容和让两个徒弟将沈念一略微扶起,将最后四颗铁弹挑落,还来不及松口气,那边准备好的止血生肌的药粉大把大把撒落在伤口处,“已经都挑出来了,不会有大碍了。” 沈念一缓缓合闭起眼:“辛苦了。” 郑容和再要抬手去扯纱布,才发现方才实在太专注,这会儿一只手簌簌发抖,根本不能控制:“沈夫人,我的手不中用,你帮帮忙。” 孙世宁听从他的吩咐,将纱布一层一层包裹在沈念一的整片肩头,最后在胸前打个结,蜻蜓忽然跳起来道:“先生,汤药应该熬好了。” “快去端来,凌哥将这些铁弹拿到药室去,再另外去打干净的水来。”郑容和将双手也浸泡在那一桶井水里头,整个人清醒了不少,才算是缓过气来,“老沈,等下汤药中,我抓了安神的药材,你喝下先睡一觉。” “我在旁边陪他。”孙世宁生怕说要赶她出去,连忙说道,“我不会吵到他的。” “他不怕你吵的,你还不懂他的心吗?”郑容和顺利完工,心里头一轻松,居然还说起俏皮话来,“他嘴上可能不说,心里头不知道有多在意你。” 孙世宁在这样的处境下,心里头拧做一团,又是痛,又是甜,只会一个劲的点头:“还会流血吗?” “都流得差不多了,你方才见着没有,那些伤口只能流出黄色的液体,身体本能起了保护作用,再流血的话,半条命都要没了。”郑容和拭干双手道,“他的眼疾是因为强行忍住剧痛,一下子触动旧疾爆发出来,我给他调理两天先。” 孙世宁听他这样一说,才晓得,沈念一中的那一下,当时要痛成何种程度,他是为了替她挡下偷袭,呐呐道:“这一下,要是打在身上……” “怕是当场保不住性命。”郑容和正色道,“这武器很是歹毒,幸而发出一次,就不能立时发下一次,否则高手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孙世宁不懂这些,她只是从进门来的蜻蜓手中,接过热气腾腾的汤药,放到嘴边,轻轻吹了两下,又腥又苦的药味扑鼻而来:“相公,药是趁热喝才好。” 沈念一很是听话,侧过头来,一匙一匙将这么难喝之物喝的一滴不剩,孙世宁不愿意假借旁人之手,依旧是自己拧干面巾,替他擦拭剩余的血渍与污秽。 郑容和领着两个徒弟出去:“你守着他先睡一觉,要是累的话,你也眠一眠,他的伤看着吓人,没有性命之忧。” 孙世宁点点头,手指小心翼翼碰一下他的眼帘,痛到双眼瞬间失明,她简直不能想象,郑大夫说的对,这一下落在他身上都能够去了半条命,若是正面打在她身上,她恐怕要当场殒命了,他救了她的性命,却始终没有说出。 如果不是被郑大夫揭破,他依旧只会默默的受伤。 想到这里,孙世宁心口翻涌起一波柔情,俯下头,将脸颊贴在他的侧脸边,轻轻摩挲两下,他的脸冰凉凉的,毫无平日的暖意,仿佛体内的温度跟着那些血液一起流出体外,她以前听说过,流血太多的人,会觉得冷,到床尾又扯过一床薄被,将他包裹在其中。 沈念一喝下的药性上来的很快,他明明不想合眼,眼皮还在微微挣扎着跳动,孙世宁的手放在他的额头处,声音温柔如水道:“郑大夫都说了,你先睡一觉,我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等你睡醒了,我还在这里陪着你的。” 她的掌心有一丝丝暖意,如果可以,她想尽数都传输给他,将冰凉的皮肤捂热,沈念一很快睡着,鼻息绵长,睡梦中,眉头依旧紧紧锁住,不能放松。 孙世宁知道,尽管郑大夫给出的是最好的药,也不过能够克制住三四分的痛楚,其余的仍然需要他自己的身体本能来承受,她暗暗同自己说道,世宁,你做得很好,你没有哭,已经是最佳的表现,等一下,他睡醒过来,也不许哭,还没有到可以哭的时候! 郑容和说的一点不错,起初的时候,孙世宁强行逼迫自己睁大双眼,看住他的睡容,生怕有个什么万一,渐渐的,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她明明在去南溪坡的途中,已经小歇过一阵,没道理会那么快又疲倦,况且在整个人的精神完全紧绷的情况底下。 再转念一想,孙世宁知道大概是那个蔷石粉被吸入后,产生的后遗症,用郑大夫的话来说,她没有武功,所以这种药不能伤害到她,然而毕竟也是折耗了她的精神气,这会儿再想强撑,已经撑不住,她在被子底下摸到沈念一的手,紧紧握住,才放心的趴在床沿,直接入睡。 “先生,沈大人和夫人都睡着了。”蜻蜓从门缝中,偷偷看了一眼。 “睡着才好,这一觉怕是能睡四个时辰。”郑容和亲手配的药,能够估摸出准确的药性。 “四个时辰的话,为什么不让沈夫人出来,另外找一张床榻安睡,她这样趴着醒过来,脖子肩膀都要酸痛的。”肖凌颇为不放心的问道。 “她不会离开他的病榻半步的,哪怕旁边就有一张床榻,她还是会坐在床头。”郑容和也从门缝中多看一眼,看到两人的姿势,猜到孙世宁是拉着沈念一的手睡着了,“等两个人都没事安妥了,我再来教训人,好端端的,昨天才大婚的好日子,不能消停两天,非赶着要出去抓坏人,天底下的坏人就靠这俩口子了!” 蜻蜓扑过来要掩住他的嘴:“先生,先生,仔细隔墙有耳。” “隔墙有耳,我也要说,大理寺又不是沈念一的娘家,其他的人呢,就眼睁睁看着他大婚都不得安生,便是见着皇上,我也照说不误!”郑容和也是痛惜挚友,以前还是一个人劳苦奔波,如今倒好,新娶了媳妇,连带着媳妇都要跟着涉险。 “先生,你这一棍子打翻整船人,可是连唐姑娘也一并算进去了。”蜻蜓赶紧想法子止住他的长篇大论,“唐姑娘也是隶属大理寺的人。” 郑容和天不怕地不怕,听到唐楚柔的名字,才是命门所在,猛地收住嘴,摸了摸鼻子道:“我当然不会说她,她勤勤恳恳的,绝对没有少做事。” 第三百九十七章:哑巴亏 孙世宁先醒转过来,她有些迷糊,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屋中暗了,没有点灯,而她头晕脑胀,不分东西南北,手中似乎还握着什么,她仔细的分辨,忽然想起来,那是沈念一的手。 她握住他的手入睡,一个躺着,一个趴着,姿势很是壮观,原来她睡了这么久,天已经黑了。 孙世宁坐起来,想将手慢慢抽出来,没想到他抓得很紧,原来开始的时候,是她抓住他,再后来,反而是他反握住她。 “我去点灯。”孙世宁知道他没有醒,却自言自语道。 他却仿佛听见,缓缓松开手,孙世宁摸索到桌边,点燃桌上的灯盏,光线一下子打开,她回头去看沈念一的睡容,脸色没有先前那么苍白,她的手指敷在他的额头,体温合适,气息绵长,显然药效都起了作用。 唯一不知的是,他的眼疾到底要静养多久,孙世宁轻叹口气,想要替他再拢一拢被子,他却醒转过来:“世宁?” “我在,眼睛能看见吗?”她问得很小心翼翼。 沈念一摇摇头道:“没有那么快,其实并不妨碍平日的生活起居,这里很安全。你不用担心。” 正安堂是比大理寺更加令人安心的地方,孙世宁想一想问道:“要不要给青嫂捎个信回去,我们出来彻夜未归,家中人必然是要担心的。” 沈念一坐起身来,很熟练的找到自己的鞋子:“你说的是,如今我不是孤家寡人,是该报个平安的,让蜻蜓帮忙跑一次。” 孙世宁点点头,推门而出,见肖凌迎面而来,肖凌见她无恙松口气道:“沈大人可是醒了?” “醒了,正想请郑大夫过来看看。” “先生已经熬好药汁,我端去让沈大人服下。” 孙世宁已经走出两步,站定脚,没有回头问道:“凌哥,我很高兴你选择留下来。” 肖凌淡淡笑道:“是很好,而且先生和沈大人都亲口答应,一定会帮我继续追查杀养父一家的凶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总能够等到那一天的。” 孙世宁听他开门进屋,直接找到蜻蜓,让他帮忙去捎个信,再找到在药室忙碌的郑容和,他们两人醒来的时辰是算好的,他似乎早就在等她到来:“你来得正好,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关于他的病情?”孙世宁心中略有分寸。 “他的眼疾起因,应该同你说过,是为了抓捕一个穷凶极恶之人,才伤得这样重,那次去陵县,也是触犯了旧疾,没想到,这么快又会发作,我有些担心。”郑容和尽量说得和缓,“如果有一天,药物都帮不到他,可能会再也无法复明。” 孙世宁静默了片刻才道:“你是不是要我劝他,以后不要涉险,别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正事。”她低下头来,莞尔一笑道,“莫说我如今是嫁给了他,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他的性子如何,郑大夫比我更清楚,但凡能够听进一句相劝的,他这样好的武功,会落下这么重的伤吗?” 郑容和见着她坦然的模样,也跟着笑起来:“难怪他心里头只能装得下你,也就你这样的女子会说这般的话,他听见又要说你是他的知己了。” “他这样说过?” “当着你的面,他什么都不会说的。”郑容和抓齐了十帖药,亲手用油纸包好,“想来他的心意。你不会辜负,他说你什么都知道,一颗心玲珑剔透,清澈见底,他也不想瞒着你。” 孙世宁知道,自从那一次以后,沈念一答应过,以后遇到大小事情有商有量,绝对不会刻意欺瞒,他说得到,也做得很好。 “下次他要是当着面夸我,我会更加欢喜的。”孙世宁抿着嘴角笑,忽而收敛住嘴角,正色道,“他做得确实都是正事,若是有一天,他的眼睛真的看不见了,我陪着他一辈子,照顾他一辈子,无怨无尤。” 说完话,转身即走,郑容和细细品味她这一番话,轻轻叹口气。 孙世宁回到屋前,肖凌已经收拾了药碗出来:“沈大人的情绪很平稳,他的眼睛看不见为什么不害怕?” “为什么要害怕?”孙世宁反问道。 “如果是我看不见了,我一定会怕得要命。”肖凌不知是否想到自己的那些过往,脸色微微发白道,“眼睛何其珍贵,如果再也看不见了,他岂非再也看不见你了?” 孙世宁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怔在原地,等肖凌走开,才轻轻推开门进屋,沈念一坐在桌边,垂着眼,灯烛的光线打在他半边脸孔处,半明半昧,看不真切,等她走近,忽而轻声道:“我没有想到过。” “什么?” “方才肖凌说的话,如果我看不见了,就再也见不到你。”沈念一的声音更低更沉,“哪怕你每天都在我身边,我碰得到你,触摸得到你,却看不见你。” 他微微仰起头,脸上有点倦容,却不是悲观的神情:“世宁,我不想承认的,其实往深了想,我也是畏惧的,有时候死亡不是最可怕的,那种无助感,那种明明知道希望就在眼前,却一次一次抓不住落空在地的感觉,才叫人沮丧。” “郑大夫说,这一次险险过关,不会有大碍的,休养两天,你的眼睛就能够复原。”孙世宁在他对面坐下来,“你还没有告诉我,关于香嫔的那些事情,我们不能吃哑巴亏,要是抓到正行,是她用毒粉害我们,定不轻饶!” “好,定不轻饶。”沈念一的笑容格外温柔,大概是因为孙世宁就在面前,他已经习惯那种熟稔的气息,明明昨天才刚成亲,他却觉得两个人已经携手走过千山万水一般。 “郑大夫替你疗伤的时候,给我看了你伤口,那是什么!”孙世宁问道。 “那是一种特制的兵器,倒是无须使用者有很高的武功,约莫是半尺见长的铁匣子,里面装着廿四颗大小均一的铁弹子,触动精良的巧簧机关,铁弹射出,威力巨大。”沈念一解释道,“只是这件兵器制造起来委实费时费力,做好了也只能用一次,用来保命倒是不错,其他的就有些得不偿失,再加上会得制造此物的工匠日益稀少,最后只剩下一个人。” 那个人据他所知,也已经在五年前丧命,这门歹毒的手艺,等于是失传,没想到居然会在南溪坡重现,再加上蔷石粉一起,沈念一全身都跟着戒备起来。 蔷石粉对寻常人没有危害性,对习武之人,却如蛆附骨,谈其色变,沈念一当时在见到那件兵器时,已经起了戒心,所以最后蔷石粉洒出时,他屏息凝神,吸入的微乎其微,否则的话,至少要七七四十九天不能动用内劲,如同废人一般。 哪怕事后将养回来,也要失去两三成的功力,对习武之人而言,特别是已经到了一定修为的,两三成几乎是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心血,不过一扬手之间的小小粉尘,就能被剥夺而去,岂非是心头大患。 所以,蔷石粉没有留存的可能性,黑白两道只要听到风吹草动,有会得配置此药之人,立斩于刀下,绝无姑息,蔷石粉不过风光了数年,就此销声匿迹,再没有出现在江湖中。 “这些都是大理寺当年收拢到的情报,虽然不能说百分百准确,也是八九不离十,朝中有特例,江湖人管江湖事,只要不牵扯到朝廷要害,一般是不予过问的。”沈念一想一想道,“然而很巧的是,我遇到过会使用蔷石粉的人,而现在居然再次让我遇到了。” 孙世宁知道那必然又是一个腥风血雨的故事,她先想到的是另一个疑点:“我怎么有种感觉,好些所谓已经消失的人,消失的物,最近渐渐浮出水面,就好似本来被人刻意的深埋到水底,置放不动,等着有一天需要时,在重新打捞而出。” “你说的一点不差,有些人是我以为已经死了的,却又改头换面重新站到我面前,有些物件,早已经隐匿灭绝的,被有心人又挖掘出来,为非作歹。”沈念一沉声静气道,“如果只有一两件还能够说是巧合,连你都已经看出这些绝对不是巧合,而是有人有意安排好的。” 包括前一阵虚惊一场的瘟疫案,同样也是人为的,城中可疑的四处水源,派遣出去的人员,再三询问排查,居然都有目击者指证,在所谓疫情爆发的前两天,水源旁出现过三两个陌生脸孔的人,然而再要具体查问那些人的长相,却毫无线索可循。 沈念一想到在大理寺中,混迹在人群中,暗杀了华封的那个凶手范继明,大理寺与刑部,十多双眼睛在场,愣没有人能够准确无误的描绘出其人长相,若非后来有肖凌与小叶的指印,这个案子也同样成了不能解开的悬案。 “世宁,对手恐怕来头很大,气势汹汹,势在必得。”沈念一一字一句道,“而且我总觉得,对方对我们每个人都实在太过于了解,总是走在我们前头,不多不少,一步足以。” 第三百九十八章:神不知鬼不觉 郑容和建议俩人在正安堂暂住一晚,相安无事最好,明天就能离开,又说有几件药物,差之分毫,请孙世宁帮忙分辨,她欣然答应,亲手又给沈念一喂了次药,见他安睡,才走出屋,到了药室。 进门却见桌上银盆,颗粒均匀的红丸足有上百颗,她曾经深受红丸之苦,好不容易戒除,这会儿一见之下,觉得胸口发闷作呕,一开口怕是当场能够吐出来。 “沈夫人。”郑容和格外慎重问道,“我有件要事,必须与你商议。关于老沈的眼疾,我有个捷径之法。” 孙世宁从屋中场景,再加上他的语气,已经猜到几分,她甚是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郑大夫的意思是红丸可以压制住他的旧疾,甚至只需服用,他的眼睛立时能够重见天日。” “沈夫人果然聪慧过人。” “郑大夫难道是在试探我?我自己都身受其苦,好不容易才摆脱这个恶魔,莫说沈念一旧疾是双眼失明,便是他如今受了重伤,只余下一口气,他都不屑服用此药,他一直说郑容和是他的知己,是他的兄弟,我真没想到,郑大夫今日会说出这般失格的话。” 郑容和见她怒目圆睁,一脸的忿忿,若非惦念他数次伸手求助,怕是当场就要翻脸而去,不仅低下头来,苦笑道:“我就说她是巾帼中的英雄,哪里会在此等是非分明上选择错误,要不是有往日的交情,今天这一句问话,大概都能吃她一耳光。” 孙世宁听他分明是在同屋中的第三人说话,不由吃了一惊:“郑大夫,你这是在为谁人做试探?” 药室平日分作俩半,中间由门帘相隔,她的话音一落,帘子掀开,走出个陌生人。 沈念一喝下第二次药,身体已经有了抗药性,不如首次睡得人事不醒,等孙世宁开门出去,他迷迷糊糊已经醒转,只是手脚麻木,还不能恢复,不由暗暗想,正安堂也不是确保安全之地,老郑非要用此等猛药,若是当真有人来袭,谁人抵挡,护住诸人安慰。 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头顶处一阵细细簌簌作响,好似有三俩只小耗子跑过,分明是有夜行客潜伏在屋顶,发出动静。 他照例平躺不动,却在床头摸到一只空药瓶,捏在手心,对方若有进一步行为,他足以应对。 等了会儿,那些动静并非针对他而来,在屋顶各处已经都潜伏下来,四处又恢复平静。 沈念一觉得好笑,这里是正安堂,里头一个大夫加俩个徒弟,若非今晚他们临时住进来,这地方又有什么是值得许多高手蹲守的,他坐起身,在床沿边,停顿一下,正安堂的布置,他十分熟悉,闭着眼照样能够进进出出。 四周没有杀气,更没有令人觉得危险的触觉,沈念一仔细分辨下,委实有些不放心孙世宁,他站起身,打开门,径直往药室而去。 才走得几步,已经听到脚步声,孙世宁折返回来了:“相公,你不是在休息,怎么又出来了?”急急忙忙跑到他身边,搭住他的手臂,“郑大夫说,你喝了药能睡个安稳觉的。” “看样子,他要换一帖药给我才行。”沈念一听到她的声音,心安不少,“他让你帮忙弄的,都弄好了?” 孙世宁若无其事的点点头道:“弄好了。” “你的手心很多汗。”沈念一何其敏锐,最小的细节都不会放过。 “你都不曾碰到我的手。” “贴着衣料,有潮气。”沈念一低声问道,“老郑给你看了什么药物,气味很不好闻,回头我同他说,别拿你来做实验。” “不,也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孙世宁忽然走神,隔了片刻才道,“我们才刚成亲,就出了一连串的事情,我怕自己以后应付不来。” “有我在,你不必过于担心。”沈念一拍下她的手背,感觉到她的一双手倒是很镇定,她从来不是见到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得大惊小怪的女子,“那双断手,是我的疏忽。” “为什么会有人将瑶姬的断手送到我们的家中,我们同瑶姬根本没有交情。”孙世宁忽然吁出一口气来,很顺势的转了话题。 “那是一种惩戒。”沈念一握住她的手,慢慢往回走。 “对瑶姬的惩戒?” “是,瑶姬做错事,坏了大事。”沈念一嘴角有个若有似无的笑意,“所以,瑶姬是心甘情愿砍下了自己的一只手,因为她害怕。” 因为受人牵制太久,整个人都过于依赖药物,瑶姬虽然貌美武功不弱,却已经是一副十足十的傀儡心态,她自知在孙家闹了一场,被无意中闯出来的红桃教训一顿,以至于身受几处伤,坏了本来计划内的大事,是要命的大罪。 如果,她拒绝自己砍下那只手,那么下一步等待着她的,可能就是死罪,她怕死,比任何人都怕死。 “一只断手换一条命,她觉得是笔可以成交的买卖。”沈念一从平如庵的住持口中听到的那些话,再加上瑶姬自己的辩解,显而易见,她砍下左手的时候,屋中不止她一个人,那个发号施令的人,同样就在她身侧,眼睁睁看着她完成这个惩戒。 所以,屋门会被风带动关上,那些尼姑胆子不大,谁人也不敢上前看一眼真相,只听到屋中不能停止的哀嚎声,再后来,他们进屋时,瑶姬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妥当,他们以为是尼姑请来的大夫出手治疗,而瑶姬压根不会多提一个字。 住持是有带过一句,要去寻个大夫回来相看,然而沈念一将时间算算,他们来的时候,就算是出去请了大夫,也没有赶到,瑶姬断了一手,根本不能自治。 “用的是最好的伤药,瑶姬恢复的也很快。”沈念一重新推开屋门,一只脚踏进屋中,却忽然停了下来,微微笑着道,“世宁,你抓过耗子吗?” 孙世宁没反应过来,呆呆看着他俊朗的侧面,正安堂向来干干净净的,哪里来的耗子? “那些小耗子来得快也去得快,神不知鬼不觉的。” 这一次,孙世宁噗嗤一声笑出来:“神不知鬼不觉,还不是让你给察觉到了,你说说,那你又是什么?” “我不过是一个寻常人。”沈念一行云流水般,拉她进屋,反手将房门关上,桌上的灯盏还很明亮,有股淡淡的药香。 “那些小耗子还在吗?” “不在了,就这样一点时间,居然都跑了。”沈念一抬起头来,他的眼睛看不见,睁眼闭眼都是一团漆黑,然而心里头很宁和,很平静,“来得快,去得也快。” 孙世宁走到桌边,挑一下灯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我早就知道了。” “老郑这里来了贵客?”沈念一依然是浅浅的笑,“真有意思,他居然只带着你去见贵客,却独独要瞒着我。” “我也不乐意去见的。”孙世宁坐下来,直视着他,“他不是要瞒着你,而是贵客要瞒着你。” “你见着那人了?”沈念一胸有成竹的问道。 “见着了。”孙世宁闷闷不乐的回道。 那陌生人从门帘后走出来,孙世宁下意识的倒退两步,有些不明所以然的看着郑容和,见他脸上也是无奈,分明此人来头颇大,一出现,气场压人,她心中飞快的闪过几个名字,又想到方才郑容和那两句话,顿时明了。 “民女孙世宁见过皇上。”既然已经识破对方身份,她欲行大礼,却被对方的手隔住。 “朕也算是微服私访,你倒是有双好眼力,朕尚未开口,就能看破朕的身份。”皇上轻笑道,“不必多礼,你二人方才成亲,却为了案情费心费力,沈爱卿还犯了旧疾,朕来此处时,并不知晓你们在正安堂养伤,他既然服药安睡中,就不想吵醒他了,等他的病情好了,再进宫面圣,也不迟。” 皇上出乎意料的亲和,都不用孙世宁跪迎,让她站在一边回话,问了两句他们追查的案情,问到是在南溪坡边遇袭,皇上低声重复道:“南溪坡,南溪坡。” 孙世宁猛地想到沈念一提及,那个用诡异兵器刺伤他的人,极有可能就是深受皇上盛宠的香嫔娘娘,难道说皇上也是起了疑心,亲自排查,查到了这里! “南溪坡应该是陆家的产业。”皇上似乎想起这个细节,“陆家与你孙家一般,做的是皇商的买卖。” “是,皇上好记性。”孙世宁听他问的是另一条细节,微微松口气,她还真不想被皇上问及香嫔之事,皇上的枕边人,又是新宠加身,她说什么都讨不得好,又不能当着皇上的面撒谎,才是真的为难。 “陆家十年前分过一次家,这一块地已经跟着陆家最小的女儿被分出去,没想到又因为姻亲的干系,再次回到陆家本家,这一步棋子下得真好,真周详。”皇上似乎对南溪坡更加感兴趣,“南溪坡种满了合欢树,宫中有嫔妃听到详情,说是要在御花园中也多种植些合欢树,以保皇家子嗣兴旺。” 第三百九十九章:一厢情愿 孙世宁不知皇上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说些宫中的闲事,将御花园种植的花卉,轻描淡写的囫囵说了一圈,不过他是皇上,他说,旁人只有听的份。 郑容和站得更远,几乎整个人都在阴影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孙世宁想到沈念一同她说过,皇上对郑大夫的医术很是赏识,本来要他进宫进太医院的,被郑大夫尽数给回绝了,他的理由很简单,太医院的好大夫已经够多,他留在正安堂,可以替更多需要他的人看病。 皇上仔细衡量后,放了手,显然对他的话语也是赞同的。 她也只是听沈念一提起过一次,所以理所当然的以为郑大夫与皇上的交集不过如此,方才听郑大夫的一句话,她想或许连沈念一都未必知道,皇上同郑大夫走得不远,两个人之间甚至不像君臣,但是她又说不好那种感觉。 皇上说了几句,没有再多问下去:“朕出来有些时候,是要回宫了,免得宫里头那些人寻不到朕大呼小叫的,谁都睡不好安稳觉。”他抬眼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孙世宁,“太后说你的话不多,倒是真的,安静有安静的好处,特别是安静的聪明人,不会吃亏。” “多谢皇上夸赞。”孙世宁只能按照礼数来。 “实话实说,也不算是夸赞。”皇上伸手将银盘拿起,执一角,倾倒而下,红丸跳跃滚动,撒了满地,仿若活起来一般,孙世宁略有惊恐的看着有些落在她的裙角上,不顾皇上还在面前,一连往后退了几大步,差不多都退到了门边。 “你害怕?”皇上冷声问道。 “民女曾经深受其苦。”孙世宁没有要隐瞒的意思,面对皇上,撒谎是件极其愚蠢的事情。 “你服食过红丸?应该已经戒除了才对。”皇上直视着郑容和,沉声道,“你没有告诉过她,服食红丸的弊端?沈念一可曾知道!” “沈大人自然是知道的。”郑容和的眼角跳了两下。 “她不知道?”皇上明明是做出微笑的神情,孙世宁心口却跟着发凉,显然红丸的弊端是他们有意要隐瞒着她的,沈念一知道,但是却没有告诉过她。 明明。明明说好的,以后都不许相互有所隐瞒,她以为他做到了,可惜不过是一厢情愿。 “皇上,此事也不是一定精准的,不过是有可能。” “哦?十之八九也算是偶然!”皇上咄咄逼人道,“要是你们都相互隐瞒,等到沈相回来,如何交代,是你还是沈念一去解释此事中间的原委。” 孙世宁没想到皇上居然逼的是郑大夫,她咬了下嘴唇,若是还有下一句,她势必要开口了,这是她自己的事情,同一个大夫有何干系,没料到,郑容和居然不卑不亢答道:“皇上,沈大人心知肚明,他觉得合适就是合适,旁人不能替他做下任何的决定。” 虽然是客客气气的口吻,话中意味已经显出强硬之势,郑容和平时最是和善的性格,便是有些病人当面顶撞,他也不过是一笑而过,上回被瑶姬抓走,平白无故吃了大亏,他依旧只关心那些中毒的百姓,一心想要将瘟疫真相破解出来,根本没有要记仇报复的意思。 今天,居然敢为了孙世宁的事情,同皇上顶撞,不但是孙世宁,连皇上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倒是没有显露出明显的不悦,皇上不怒反笑道:“你同沈念一待的时间长了,脾气也越来越像他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沈大人足以做一个良师益友。”郑容和说话掷地有声。 皇上的笑意更浓,摆了摆手道:“再说下去,倒成了朕小题大做,吓到一个无辜的女子。” “是,沈夫人在红丸案中本来就是无辜牺牲者,她已经尽力做到最好,我没有见过能够这样顺利戒除药瘾的人,朝中大员都远远不及。”郑容和明显是在尽力为她说好话。 孙世宁心中是感激的,她方才居然还对郑大夫生了怀疑之心,以为他心存不善,这会儿同他说的话对比起来,她简直觉得自己真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难怪当年你说不能进太医院,就是这一副脾气也确实不能入宫。”皇上显然已经不想再多谈红丸的话题,和颜悦色道,“你与沈念一倒是相处的极好。” 郑容和大概也察觉到方才说话语气有些偏颇,眼前人无论再怎么亲近和气,毕竟也是当今的皇上,他看重郑容和的医术,觉得有能力之人多半有些古怪脾气,而其又不是朝中宫中之人,不必以那些条条框框前来约束,所以才有极好的耐心。 不过,伴君如伴虎,便是沈念一这样尽心尽忠,又能力出众的,还不是两次惹了皇上动怒,一句话将其从左膀右臂的位置直接扫落,大理寺少卿的那个位置,平日里就不知道要得罪几多人,若非沈念一是有真本事的,也不知道后头多少双脚等着要重重踩他。 这样踩来踩去的,很多人再也不能翻身,想想都觉得很是可怕。 所以,他已经造次了两句,还知道收敛,何况这会儿有孙世宁在一旁,他与皇上的对话,已经泄露了太多不该说的,他明明答应过老沈,一定要千方百计瞒着孙世宁的,结果他失言了,被皇上两句话,就给吊出来。 所幸的是,孙世宁没有在这个档口打破沙锅问到底,否则他当着皇上的面,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说。 “沈大人嫉恶如仇,只要心中无鬼的人,都能够同他相处的很好。”措辞已经和缓许多,分明是郑容和先退了一步。 皇上听得此言,赞同的点点头道:“是,心中无鬼的人,才不会害怕沈念一,朝中那些见到他就像见到雄鹰的鸡仔,可见都是心虚的,你这句话说得极好。” 孙世宁有些迷糊,方才还觉得两人离君臣关系有些距离,这会儿又觉得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另一个不过是民间的杏林高手,几乎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两个人,居然就在她面前有问有答,很是自如流畅。 “朕也是路过,回头还要置办一份贺礼,给他们俩口子压压惊,既然沈爱卿的眼疾发作,那么就在家休养几日,你转告于他,手头上的案子不是那么急,不用火急火燎的。”皇上笑眯眯道,“身体才是要紧,至于你自己身上的红丸后遗症,回头在正安堂好好治疗,总有复原的一天。” “多谢皇上吉言。”孙世宁又行了个礼,皇上已经一手挥开门帘,似乎那后面,另有一条宽敞大道,任由他大摇大摆而去。 郑容和等了半柱香的时间,才轻咳一声道:“我也不知道皇上会来。” 孙世宁当然是深信不疑的:“我以前以为皇上出宫那是要敲锣打鼓的。” 郑容和被她一句话给逗笑了:“要是有人心怀叵测,听到这敲锣打鼓声,岂非就要行不轨之举?” “反正皇上身边高手如云。” “那么,我可要说一句公道话了,皇上身边再高手如云,也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相公,比得上老沈的。”郑容和露出种骄傲的神气,“否则,皇上几次打压他,为何仍然要重用他,一来知道他是公事公办,绝无私心,二来大理寺中,目前还真的不能缺了他这一号人,你也知道那位秦正卿的德性,要是大理寺的权利尽数落在秦思冉手中,怕是皇上再无暇微服出宫,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的,还不得罢休。” 孙世宁跟着他笑了俩声:“皇上居然会到正安堂中来。” “老沈应该同你说过,我曾经替皇上医治过一次,也算得上是疑难杂症,他此次过来,是同我说,三皇子寅丰的那些不足之症是否还有机会补救,我说要慢慢调理,绝对不能急于一时,他说让我尽力而为,若是能够治愈七八成,已经是苍天开恩。”郑容和说到这些倒是侃侃而谈的,没有一丝隐瞒。 孙世宁看了他片刻,低声问道:“相公让你相帮隐瞒的,关于红丸的那个秘密是什么?” 郑容和一心想要避开这个问题,还是没有躲得过去,脸色很是尴尬,又想要咳嗽一声掩饰,又想长痛不如短痛,直接相告才好,憋得脸孔都红了,才支支吾吾道:“老沈不是在吗,你让他告诉你还好些。” “是,我问他就好,不让你为难。”孙世宁这样善解人意,郑容和更加讪讪,他是好心办坏事,本来直接了当还没有什么,一来二去的,孙世宁又是蕙质兰心的女子,怕是多半知晓了些端倪,神情中虽然没有展露出来,笑容已经有些勉强。 郑容和还是咬着牙,将她推出药室,说是要收拾地上洒落的那些红丸,她心有忌讳,还是避开些才好。 于是,孙世宁慢慢走回来,说是慢慢,两条腿就像是灌了铅,需要用大力慢慢拖动,方能成行。 第四百章:空穴来风 她觉得这一天一夜真是难熬至极,比以往的那些困苦还难以跨过去。 说来奇怪,等见着沈念一的面,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孙世宁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居然慢慢安妥下来,他习惯的握住她的手,尽管双眼不能视物,都没有一句半语的抱怨。 “相公,眼睛看不见很痛苦。” “也还好,在熟悉的地方,身边有熟悉的人,没有太大的难处。”沈念一温柔笑道,“有些事情,你抱怨了也不会改变,所以不如省下这点力气。” 孙世宁坐的离他近些,想着郑容和吞吞吐吐的话语,想着是不是该在这个档口问出来,沈念一倒是抢先了一步:“你有心事?” “红丸是不是有很多后遗症?”咬了咬牙,还是问了。 “那药物毒辣,腐蚀五脏六腑,你戒除的很果断,老郑又用了诸多好药修补,虽然不能算尽善尽美,你同他都算是尽力了。”沈念一面不改色的答道。 “郑大夫的意思说,我体内落了病根,你让他瞒着我,不能说。” 沈念一垂下眼来,没有直接说话,孙世宁眼巴巴的看着他,要是他一句话否认了,她定然会相信的,她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但是,他并没有要欺瞒的意图:“老郑不会主动同你说这些话,这不是他的性子,是不是那位贵客提起的?” “看样子,他说的是真相。”孙世宁一颗心落到谷底。 “世宁,我曾经答应过你的,有重要的事情不会刻意相瞒,老郑不方便同你说的,我可以告诉你,你不要多心。”沈念一依然镇定如初,“红丸服食后,以后可能不容易怀上孩子。” 这样大事情,他就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再普通不过,好像在说要咳嗽三天,或者肚子微微发痛那样子,孙世宁两句话憋在嗓子眼里吐不出咽不下去的,转念一想,他连自己瞎眼都不在乎了,哪里还会真把这些放在心上。 他让郑大夫不要明说,不过是生怕她担惊受怕,而他压根就没有当成是大事。 “老郑也说了,就是有个可能,他也说不准的,你想想,他那样医术的人都说不准,我还成天挂在嘴边吓你不成,所以让你不用多想,才成亲两天,也没急着要生孩子。”沈念一揉了揉鼻尖,摊开双手道,“那我问你,我要是眼睛再看不见,你会不会离开我?” “不会!”孙世宁想都不用想,“我做你的眼睛。” “那不就得了。”沈念一准确无误的寻到她的双手,拿捏过来,将她拉扯跟前,轻轻抱住,耳朵贴在她的耳廓边,轻声说道,“反正,沈家就这个规矩,我只能娶你一个,其他的,你都不必操心,交给我来就好,如果你急着要生孩子,也交给我来……” 喃语声低沉入耳,每个字都仿佛被施了咒语,让孙世宁的心跳跟着加速,脸孔涨红,想要去推开他,又想到两人已经成了亲,哪里有媳妇推开相公的道理,他一向是个正人君子,双手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毕竟,这里是正安堂,外头但凡有些风吹草动的,孙世宁一颗心跟着忐忑,她才想要开口再说两句话,沈念一已经寻到她的嘴唇,细细厮磨,柔情蜜意将那些顾虑,那些不安,尽数融化开来。 他不要世宁有任何的焦虑,他答应过会得维护她后半生,既然承诺,就要应允。 “老沈,红丸的药性狠毒,你是知道的。”郑容和在孙世宁已经拔除药瘾的那一天,忽然单独找他说话。 “是,知道,朝中不少大员都被此药牵制。” “孙姑娘的药瘾虽然已经去除,但是有些毒性可能要在她体内留一辈子,不能根治。” “天底下还有你不能根治的病?” “红丸蚀骨灼心,男子服食后,骨髓受损中空,再好的药物也不过是做个补救,而女子服食后,还有个更加严重的问题。”郑容和略微犹疑,还是说全了,“怕是以后不容易生养孩子。” “是肯定不能,还是万中有一?”沈念一认真问道。 “也不是肯定,你也知道,天底下没有什么肯定的病,也有人生了绝症,大江南北的逛一圈,回来不治而愈,相当于当面打了大夫一耳光的事情。”郑容和自然想说得和缓些,话不能说死,毕竟孙姑娘如今看着都还好好的。 “那么,你给我句确定的话。”沈念一十分干脆,他只想知道结局。 “她以后比旁人怀孕生子都来得艰难些,便是好不容易怀了,也不太平,生养的时候,又是一道坎。”郑容和抓抓后脑勺,觉得自己说的都不是吉利话,老沈对孙姑娘的心意,众人皆知,关键时候,若是因为他说了这些话,影响了两人的感情,他岂非成了罪魁祸首。 但是,沈家一脉单传,他也不能知而不报,回头又要责怪他耽误大事。 真正是两面不讨好,难做人。 郑容和想到此处,重重叹了口气。 “父母双亲的武功都极好的,母亲生我的时候,差点难产,用父亲的话来说,胎位不正,我是双脚先落地的,害得母亲已经咽了气,被他硬生生从鬼门关给拖拉回来的,他不知道要是为了生个孩子,自此失去我的母亲,那还有什么意义,所以,母亲再说想要生个女儿,父亲怎么都不肯答应了。” 沈念一想起家中的旧事,不禁轻轻笑道:“人人都说沈相夫妇伉俪情深,若是没有我这个儿子,也不会影响到他们夫妻的感情,有孩子固然好,如果真的没有那个缘分,我也不会太介意的。” 郑容和明白他话中的含义:“老沈,你放心,此事我不会告诉孙姑娘的,还会另外想办法,用药物替她培元固本,总会补回来的。” “是,这事情本来做不得准,就不用告诉世宁了,免得她想太多,忧思成疾。”沈念一当机立断,做了决定。 他是知道郑容和口风紧,却不曾想,皇上会突然来到正安堂,并且见过孙世宁,又当着她的面,将红丸的弊端挑明出来,让他有些措手不及,皇上这样子做,又是为何,明明知晓他们方才新婚,就当头给了一棒子。 沈念一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些,难道说,他已经娶了世宁过门,皇上还有不放心之处,回头他倒是要去问问老郑,皇上微服到正安堂中,肯定还有其他的事情,见到孙世宁不过是个契合,便是消息再灵通,也不可能预测到他眼疾突发,今晚会得留宿在这里。 孙世宁接连经历几场担惊受怕的,这会儿被他柔声细语的一哄,打了个哈欠,分明睡意已浓,他将人抱到榻上,在旁边并头躺好,一只手在她后背轻轻拍动。 “相公,皇上看起来倒是不吓人。”孙世宁分明已经迷糊,口齿不清的说道。 “看起来也不是三头六臂的。”沈念一很肯定的回道。 “他也没有让我跪下磕头。”孙世宁翻转过身去,“我以为见着皇上是要三叩九拜的行大礼。” “微服在外,就不会太讲究的,下次入宫就知道其中利害了。” “我才不想进宫,不喜欢那个地方。” “我也不喜欢,不想去就不去。”沈念一附和道。 她说了一个好字,呼吸渐渐平缓绵长,渐入梦境。 沈念一先前因为服药沉睡过一段时间,这会儿睡意皆无,四周静的不像话,大概是方才他的注意力太集中,这会儿屋顶上再没有潜伏的人,他还觉得有些不习惯。 稍稍挣扎,又想起身去找郑容和问个究竟,又担心世宁醒来见不着他会担心,就在此时,门外轻轻敲了两下,停一停,又是三下,正是他一直以来同老郑说好的暗号,跃身而起,轻轻将门一开,他已经闪身而出,也不走远,预备在门口问清楚。 “沈夫人,她没事吧?”郑容和含含糊糊问道。 沈念一不怒反笑道:“喊什么沈夫人,回头你见了我母亲,要是喊她老夫人,不怕她一掌直接拍飞你!” 郑容和听他的语气,知道没犯下大错,稍稍松了一口气:“她没有问你?” “都问了,我也照实说了。”沈念一后背贴着门板,直截了当问道,“皇上怎么会来正安堂,他不是来找我们的,那便是来找你的?” “也是那三皇子多事,他想让我替他医治先天不足之症,我接了这个烫手的山芋,也同他说明,此事万万不可着急,需要细水长流,少则两三年,多则五六年才能够见到成效也是正常的,不知道是他多嘴,还是要急着向皇上表明,这些话都传到皇上耳朵里。”郑容和很是无奈的叹口气道,“皇上忽然出现在正安堂,便是询问此事,问我可是空穴来风?” “他想让你治好三皇子,还是维持现状,不要任何的进展?”沈念一在一针见血的问道。 第四百零一章:草蛇灰线 郑容和没想到他会直接问,沈念一这人实在聪明,难怪皇上对其都有所顾虑,在皇上心中,沈念一同宁夏生,一文一武,都是左膀右臂,又偏偏是不能掉以轻心的人,幸而两人都是忠心一片,毋庸置疑的。 只要有一方出了岔子,势必朝野上下都会跟着震荡波动。 “你为什么会这样问?”郑容和以进为退道。 “我在皇上身边的日子已经不算短,他想做的永远是早已经谋划好的,绝非你我可以想象。”沈念一压低声音道,“若是不便说,也无妨的,我并不是那么想知道。” 因为心里头已经有了几分答案,说三皇子是个不精明的,他不出府邸都能将二皇子耍的团团转,从皇上最为器重的皇子,直接发配到边疆去了,说三皇子是个厉害的角色,却以为在父皇面前掏心掏肺才能讨得欢心。 要知道,皇上所需的,从来都是有真材实料的人,至于心里头到底怎么打算,皇上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三皇子寅丰的不足之症,要说太医院当真没有人能够看好,岂非成了宫中的笑话,但是这些年,时好时坏的,就是不能根治,原因还不是这些太医都看着皇上的眼色行事,若是哪一天,皇上发话,谁人能够将三皇子治愈,重金赏赐,何须等到郑容和的出现。 这些话,沈念一知道,但是不好说,他与三皇子的交集特别少,起初寅丰畏畏缩缩在府邸不出来,成天说要看佛经,理佛事,传言都说是要出家的性子,他却明白,事情绝对没有这样简单。 这一次,二皇子发配,六皇子入了夹圈道,只剩下三皇子在外周旋忙碌,居然遇到瘟疫案这样的大事,寅丰虽说是一路磕磕碰碰的过来,最终在季敏的相助下,算是在皇上面前风光了一把,香嫔占去大半的功劳,实则没有太多计较,因为皇上面前就剩下一个儿子,怎么算,都总是寅丰了。 在封赏的时候,寅丰讨了个巧,求的是皇上将六皇子放出夹圈道,皇上始终不曾表态,至少至今没有将人放出,显然是没有给他这个脸面。 再到了郑容和的面前,居然需要皇上微服到访,确是有些出乎沈念一的意料之外,皇上与老郑最多见过两次,就算那一次是妙手回春,也已经隔了三年,为何还这样惦记着不放? “皇上的意思,三皇子目前的状况不错,就一直这样也没有问题。”郑容和似乎也有些不明所以,“三皇子的病症难道是被皇上故意拖延下来的?” 这个不足之症说来也算不得是大病,便是做什么都比旁人差了一些,旁人能走十里地,他不用三里就喘粗气,更别提想要和六皇子那样习武了,本朝尚武,武官都比文官来得讨喜,寅丰不说是学武上阵杀敌,至少也能够舞个花拳绣腿,让皇上看了养养眼。 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季敏那是一身的好本事,空暇之余教他三两招已经很可观,偏偏寅丰抬了胳膊,抬不起腿,勉强了两次,一招没有依样画葫芦学好,一倒头却在病榻上躺足十天半个月,折腾两三次,他明白自己是没有这个命了。 如今,因为见着郑容和的医术厉害,一颗沉寂的心,重新蠢蠢欲动起来,以前可以说是没有机会,如今大好机会放在面前,不伸手去争取,委实对不起自己的皇子身份了。 他喜滋滋的想将这个还没成的好消息,先告诉父皇,在皇上面前提了两次,皇上安抚说是,此症已经跟随多年,尚不曾出过大问题,不要因为想要彻底根除,而操之过急,要知道欲速而不达,反而出了纰漏。 若是寅丰能够好好品味皇上的这两句话,就应该适可而止,也就没有皇上到正安堂来这一遭的多事。 “皇上是不知道你们在这里的,本来皇上正在询问我关于红丸何药可解的问题,正好令夫人进来了。”郑容和微微皱眉道。 当时,皇上在他前去开门时,叮嘱他要说的那几句话,要他试探试探孙世宁,郑容和心中不悦,还是不能推却,他相信孙世宁的为人,还有她对沈念一的一腔真情,不乐意两个人历尽甘苦,才走到这一步,却要被皇上的一时起意,各种试探,各种伤感情。 不过,皇上的话岂容反驳,郑容和勉强将那几句话都问完,孙世宁没有令得他失望,怒气冲冲,差些要甩门而去,他反而暗暗松了口气,将门帘后的贵客给引了出来。 “令夫人若非同我有些交情,当时差些拿起那个银盆直接往我脸上拍过来。”郑容和唉声叹气道,“皇上不知是不放心你,还是不放心她,居然问出这般奇怪的问话。” “都不放心。”沈念一沉声答道。 “皇上还不放心你!”郑容和差点扯开嗓子喊出来。 “皇上不会彻底的相信任何一个人,这便是君王之道。”沈念一无奈的笑道,“世宁是这样的人,越是她觉得不重要的人,反而宽容对待,根本无所谓,你看她同那个继母的关系,我与她初相识时,她那个继母将她陷害入大牢,想用杀人罪来除去这个眼中钉,她都能够不记仇,实则是只将此人当成陌路。” 如果是她觉得至亲好友的人,有意欺瞒,她必然会得动气,险些同他翻脸过也是有的。 “有你这句话,我才安心,她一双眼瞪得老大盯着我,好像不相信那些话是从我嘴巴里说出来的。”郑容和将皇上要他询问的几句话都原封不动的重复给沈念一听,“皇上是不是还在计较你没有经过圣旨,一晚上扫平皇城地下黑市的红丸交易?” “儒宗死而复活回来以后,说的那些,我也同你说过,我扫清的那些依然只是表面的一层,底下还有潜伏更深的,皇上动怒不是我没有拿到圣旨就擅自行动,而是这样一来,打草惊蛇,没有抓到最大的源头。” “知足吧,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若非你一咬牙,一狠心的,莫说什么最大的源头,便是那些朝中的官员还在被红丸牵制,地下黑市一扫尽,十之七八的服食过红丸的官员,走投无路,纷纷露出马脚,这个功劳,皇上可曾赏赐过你!” “大理寺分内之事,皇上都要赏赐的话,我就绝对不止那一处宅子,至少在天都城内,都有像模像样的十多处好宅院,你说往后还做什么大理寺少卿,回家做地主不是更闲情逸致,多陪陪世宁,她也乐意。” “她未必乐意。”郑容和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都这个时候,谁惦念着我呢。” “儒宗死而复生已经很是诡异,又没头没脑的让罗南罗北给抓回来,他已经改头换面成那样,又是死人的身份,他不点破,我根本不会想到是这位故人,他还有意用言语挑衅,生怕我不知道他的旧日身份。”沈念一知道,从好几个案子之前,接连发生的都是一长串,草蛇灰线,隐伏太深。 他反而放缓了心态,既然如此,就以不变应万变,等着后来冒出来的那些真相,这样铺张开来,必定有其更深的目的。 皇上将红丸之后遗症,刻意通过郑容和之口,说与孙世宁听,事后又说要补贺礼给两人,才是打一棍给一甜枣的手法,沈念一早就习惯,他也清楚,皇上还是要在他面前起个警示作用,表示对其不可有丝毫的隐瞒疏漏。 依旧是那句老话,天底下,只有皇上不想知道的,绝对没有皇上不知道的。 “你这个旧疾还要养两天,该说的都说尽了,还不回屋去休养。”郑容和将心里头憋屈着的都一吐为尽,才觉得舒服点,“至于三皇子那边,我先应付着。” “太医可以应付,你也可以,况且你已经提点过,他的病症少则也要两三年,我看宫中近来波折不断,怕是两三年内还不知道要出多少事端。”沈念一重新推开门道,“如果皇上同你另有交代,你不必都告诉我,越少人知道才是越能够保全秘密。” 郑容和看着他开门,关门,嘴巴张了张,终于还是紧紧闭了起来。 沈念一走到床边,孙世宁睡得很安静,她的睡相本来就好,这会儿潜意识知道不是在家中,更加注意姿态,他用手一探,与他离开时基本就没有动过,连被子都盖得严严实实,他经历过南溪坡一场,当然也累得不行。 这会儿,话也说了,心中疑惑也解了,依旧躺到她身边,在淡淡药香中,她身上散发出极浅淡的胭脂香气,毕竟是在孙家的工坊摸爬滚打过的,就算平日里再不喜欢涂脂抹粉,那点儿好闻的香气却没那么容易退散开。 沈念一寻到她的手,捏在掌心,侧过身去,哪怕见不着丝毫的光线,也很快在那一片馨香中,沉沉睡去。 第四百零二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两人一早辞别郑容和,走出正安堂的时候,孙世宁忽而低头浅笑:“对面那个人还在,正直愣愣看着我们这边。” “这个是他蹲守的位置,你别老去看他,免得他不好意思。”沈念一眼前虽然不再漆黑一片,微微有些白蒙蒙的光,还是不无法见人,“正安堂也是要紧的地方,有人传个信,通个话,很是管用的。” “是,我避着他便是。”孙世宁搭住他的手臂,“我们回家中去?” “也好,既然皇上发了话,让我回去休养几天,我也不得硬撑。”沈念一的话刚落,蜻蜓已经去喊了车子过来,他一抬手摸到蜻蜓的发顶,“万事小心,守着你家先生。” 蜻蜓似懂非懂,还是点了点头。 青嫂见两人带着伤回来,紧张的什么一样,不过她没有多嘴多舌的问话,沈念一叮嘱让她烧洗澡水,青嫂盯着他看了片刻:“大人稍后,一会儿就送进屋来。” 转身才嘀咕了一句,明明出去的时候,还是好端端的,回来成这副样子,若是被老爷老夫人见到,不知道要心疼成什么样子,难怪大人以前不常回来,都说大理寺少卿何等威风,却不见他重伤累累。 “青嫂的样子快急哭了。”孙世宁回到屋中,轻轻叹口气道。 “不要同她说眼疾的事情,她应该不能看出。”沈念一肩膀处包着厚厚的绷带,血渍若花,一张俊雅的脸失血过多,白的像是一张纸。 “蔷石粉对你的影响有多大?”既然到了家,孙世宁也不顾忌了。 “一点点,我说了我吸入的很少,而且那药粉对你本身没有伤害,这一点才最重要。”沈念一坐到床头,“我们安静两天,也让宫里头的那一位安静两天。” “确认是香嫔了?” “本来还不能完全确认,昨晚仔细想一下,尽管她伪装的很好,连鞋子中都装有特意垫高的物件,不过交手时,扭腰摆胯的姿势,必然是个女子,她的武功看样子还在瑶姬之上。”沈念一的声音更低更沉,“要是只她们两个,还好些,只怕我们没有发现的地方,还有其他的同伙。” “如果这样说来,让瑶姬砍断手的人就是香嫔!” “倒也未必,香嫔的地位在其中定然是比瑶姬要高一等,要说高到能够控制住瑶姬的生死,又差了些段数。”沈念一冲着她一摆手,门外已经传来青嫂的问话,问洗澡水烧好,是不是端到屋中? 孙世宁走过去,打开门来:“劳烦抬进屋,大人有伤在身,我替他擦拭一下。” 小叶垮着小脸,力气却不小,将两桶热气腾腾的开水拎进来,尽数倒进大浴桶中,青嫂在旁边说道:“大人的伤口颇重,不能沾染生水,不如都用开水,等凉一凉再用。” “也好,青嫂想得周到了。” “夫人可曾受伤?”青嫂一副担心的模样。 “没有,我没有受伤,大人一直护着我。”孙世宁赶紧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青嫂安排妥当,带着小叶退出去。 孙世宁扭头看着一直不言不语的沈念一,莞尔一笑道:“已经在家中,你也不说句话。” “家中怕是有内贼。”沈念一淡淡说道。 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居然成了轻描淡写,人与人之间的情绪是相互感染的,孙世宁觉着自己越来越淡定,大概也是从了他的性子,便是有人在眼前杀人放火,第一个念头也是沈念一定然会得抓住此人,绳之以法。 而并非是正常的惧意,他无畏无惧,她跟着胆子愈发大起来。 “是因为那只手?”她轻声问道,走过去,用手试了试水温,依旧很烫,不能使用,她却感觉自己的手冰冷,伸在热水中都捂不热,不知道是不是听着沈念一的话,心底发寒。 这里是沈府,沈念一素来不喜欢人多喧杂,又为了防范生人,据说几年来统共就用了那么三四个人,青嫂是老宅中使唤十多廿年的,绝对不会有问题,那么还会有谁! 孙世宁不愿意细想,不愿意将每个人都当成贼来提防,只有做贼千日,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要真是这样的心态,自己就能被自己累死。 明明那个头头溜进来的贼子,路线都被排查清楚,沈念一怎么又会怀疑的,孙世宁抬眼看看他,他依然静坐在旁,似乎也在想要紧的地方。 “不是说了从那个后院的院墙爬进来,还借着旁边那棵树,脚印都查到了。”孙世宁小心翼翼的问道。 “是,脚印都查到了,还有外墙上刻意造凿出来的洞,都指向来者武功不高,应该是个体力不济的女子,穿着双男人的鞋子。”沈念一同样是存了这样的心态。 直到在南溪坡,他与对方交手,对方不但招数诡异,内功也不差,而且手上还有那鬼见愁的兵器,加上失传多年的蔷石粉,装备惊人到几乎令他咂舌,如果一个手下都能够配置到如此,背后那双手的势力有多惊人,简直不敢衡量。 所以,他料定在新房中放下那只断手的人不是香嫔,至少不是她亲自前来,香嫔要跃过后院的那道墙,不费吹灰之力,没有必要欲盖弥彰到这个程度,不留下丝毫的线索,岂非才是更加安全的做法。 有人想要混淆视听,将他的猜测拉开,有意无意的往香嫔身上指引,而真正做出这等恶事之人,就在沈府里潜伏安定,没有露出狐狸尾巴。 孙世宁又试了下水温:“我先帮你擦拭下伤口,你也不能下水,换件干净衣服躺着休息才是。” 沈念一没有再提及沈府的那个内贼,配合她将染了血污的外衣脱下来,她将干净的手巾打湿,替他将伤口四周都处理干净。 “你也辛苦了,我自己来就好。”沈念一见她忙了一通,额头细细的汗,很是怜惜不舍,将她手中的手巾抽过来,“不过才伤了一只手,哪里就不中用到要自家娘子做这些。” “你的伤不轻。” “真的只能算小伤。”沈念一说的是实话。 孙世宁怔怔的看着他,忽然双手一松,从后头紧紧抱住了他,他的上衣已经宽在一边,后背被擦得清爽适宜,被她这样一抱,沈念一的心跳居然砰砰跳,他暗暗笑自己,又不是毛头小子,抱着他的还是自己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娘子,怎么会紧张到如此。 孙世宁不知是听着那句话触动了敏感处,索性将脸孔贴住他的后背,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热热的,烫到了他:“都是因为我,你才会受伤,我以前不愿意嫁给你,就是不想成为你的软肋,结果还是到了这个田地,我没用,我一点用都没有!” 沈念一被她的眼泪灼痛得心口一抽一抽的,他没有阻止她说下去,却按住了她的手背:“谁说你会是我的软肋?” “还需要旁人说吗,我不会武功,不会刀剑,不会拳脚,坏人来了,要躲都没地方躲,你一个人应付绰绰有余的事情,被我拖累着就受了重伤,我见过那个伤口,痛得彻心彻肺,郑大夫说,你的眼睛是痛得一下子盲的,我,我……”孙世宁哭得泣不成声,还是不放手,紧紧抱住他,抽泣道,“可是,我心里头又只得你一个人,要是你早些断了我的念头,要赶我走,我还能走脱,如今离了你,我怕是要相思到死,所以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沈念一脸上显出个奇怪的神情:“我才娶你回来两天,哪里会要赶你走?” 孙世宁不肯回答,双臂越抱越紧,沈念一不觉得难受,他笑起来,有些话果然是要说出来的,她伤心难过成这般,他却很是受用,她的性子隐忍,在他身边又是陪着百般的谨慎,真难得,听到这样一番真心话。 “我不要你会武功,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沈念一笑着叹气,一只手捧住她的脸,可怜见的,怕是一脸的眼泪鼻涕,他摸到换下来的衣服,没头没脑的给她擦拭,像是对待一个痛哭流涕的孩子,“世宁,我很羡慕你的本事,你又知不知道?” “什么?”孙世宁埋着头,也不肯抬起头,嗡着鼻子问道。 “羡慕你的天赋,你易于常人的灵敏嗅觉,能够从最臭的尸体中,闻到茉莉花香的本事,还有你的一双巧手,虽然因为我损坏了,但是要开些精巧的锁扣,想必仍然难不到你。”沈念一应答如流,他微微侧身,摸到她的头发,“莫要再哭了。” 孙世宁知道他目不能视,然而面对面时,他眼底微微流淌的分明都是专属于她的温柔,心中微微动荡。 “还有一件事情,世宁你说错了。”沈念一的手指碰触到她的眼帘,哭得眼睛都肿了,“你也说遇到的都是坏人,你本身是不需要接触到这些,是因为我,是因为要帮我的忙,才不惜以身涉嫌,你从来不曾推脱过这些,其实都是我的工作,而并非是你的,我应该要心存感激,怎么会反过来责怪与你,世宁呵世宁,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第四百零三章:斤斤计较 说完这些,他轻柔的拥住她,将她的头按在胸口处:“世宁,你听到什么?” 孙世宁半眯着眼,轻声答道:“你的心跳声。”她喜欢听那铿锵有力的跳跃声。 “还有呢?”沈念一又问道。 “还有什么?”孙世宁赶紧屏气凝神,听得更加仔细,忽然的紧张起来,“是不是你心口不舒服?” “傻世宁,还有就是他告诉你,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从来不是我的软肋。”他抓住她的手,沿着自己的锁骨,肋骨,一分一分往下触摸,“我的肋骨每一根都很坚实,没有哪里是软弱的,所以你不必担心。” 他的皮肤光滑紧实,底下是纹理均匀的肌肉,平日穿戴整齐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颇为清瘦挺拔,待到宽下衣服,四肢均称,线条鲜明,又显得格外结实有力。 尽管两人已经成了亲,孙世宁还是不习惯这样亲昵的举止,微微使力想要挣脱,沈念一不过轻轻倒吸口气,她生怕牵扯到他的伤口,赶紧顺着他的心意,不敢再乱说乱动。 沈念一见她这般紧张,不忍心再逗她,将脸贴过去,贴在她的粉颊边,耳鬓厮磨道:“世宁,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唯一,没有过去,没有以后,只有你一个人。” 以往他清冷如霜,孙世宁只以为就算以后真的成亲,他也不会是将情话挂在嘴边的男人,没想到,每每信手拈来的语句,都柔靡悱恻,令人闻之想要落泪,他的嘴唇羽毛般在她的颊边,耳廓边碰触,细细点点的吻,像小簇小簇的火苗,温热而情动。 两人说着话,浴桶中的水都已经凉透了,沈念一倒是不甚在意,自己清洗一番,他伤处在肩膀上头,只要不将整个身体埋入水中便是无妨,等他换了衣服上来,又让青嫂另外换干净的浴桶,再烧干净的热水进来。 孙世宁没再吱声,特别安静的洗过澡,长发湿漉漉的披着,沈念一摸到梳子,替她打理齐整,忍不住低下头闻闻清香:“你用的什么皂角,特别好闻。” “还不是同你的一样。”孙世宁真想白他一眼,想想他又看不见,就剩下来了,在外人面前,最是正经的,在她面前,几乎是防不胜防。 “在你身上就特别好闻。”沈念一替她挽了个松松的发髻,手势很熟练,“我小时候喜欢替母亲梳头,母亲的头发也是又黑又亮的,同你一般,洗完头,松松的散开,真是好看。” “都说沈夫人是绝顶的美人,我哪里能够比得。”孙世宁揽镜而望,忽然想到个重要的事情,她回来以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一时半会儿的没有想起来,“冬青哪里去了,她应该在屋子里头伺候,怎么只看到了青嫂!” “或许是去做别的事,又或者是被喊回孙家去了。”沈念一的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觉得她半身僵硬,赶紧撇清道,“你别多想,冬青肯定不是内奸,她从孙家就一直跟在你身边,我信得过她。” “没有冬青,就没有如今安好的我,在大牢里的时候,她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孙世宁不避讳那一段过往,否极泰来,冬青始终留在她身边,生命中还多了一个人,她抬头看着隔着镜子看沈念一。 他似乎也在看着她,目光定在镜中人的身上:“所以,冬青绝对不是。” “那么,还会有谁?”孙世宁问的时候,嗓子发颤,是谁都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以后会知道的。”沈念一居然没有揭破答案,“要是此人没有其他的举止,我可以忽略这一次。” “为什么?”孙世宁不解问道。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难处,如果只是做错一次,可以原谅,没必要斤斤计较,你同薛氏都没有再计较,就是因为知道她以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沈念一微微笑着道,“不能因为一次偏颇,就将人给钉死,那只断手虽然看起来有些可恶,实则损失最大的还是瑶姬,我们不过是被惊到一下而已。” 孙世宁有些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如果是受人要挟,或者要还谁的人情?” “是,情有可原的,可以谅解。”沈念一反过来开导她,“冬青更不会有事,否则的话,青嫂早就说起了,青嫂里里外外一把抓,这些年守着这个院子,管的很妥善,比我自己都上心。” 孙世宁始终有些心神不宁,沈念一索性推开门将青嫂唤进来:“夫人的陪嫁丫环哪里去了?” 青嫂一按额头:“大人不提,我差些忘记说了,大人与夫人前脚走,后脚夫人娘家就来了个丫环,说是家中有要紧的事情,请冬青回去,我还特意多问了一句,是什么要紧的事情,那丫环说,是二夫人交代,如果夫人在的话,夫人去最好,夫人不在,冬青去也是一样的。” 孙世宁听到果然是被唤回孙家,反而松口气道:“红桃也跟着去了?” “是,红桃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跟着一起去,还能在夫人家蹭顿饭。”青嫂禁不住笑起来道,“夫人请放心,红桃是一等一的好手,冬青回去不会吃亏,我看那丫环的样子也不像是要哄她走,倒像是真有要紧的。” 孙世宁走神了片刻,才点点头道:“红桃跟着去的话,我也不用担心,没有她应付不过来的,我家里头的情况,她也熟门熟路,更加容易些。” 冬青毕竟算是孙家的丫环,陪嫁过来,到了孙家还是要听薛氏的,有些话就不能说,有些事情也不能做,红桃就不同,红桃是沈念一的人,比手底下的那些还要亲近些,红桃在孙家住了不短的时间,哪张脸孔都熟悉。 薛氏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更加懂得不要去轻易得罪。 只是,孙世宁想不明白,这会儿急急忙忙招人回去又是为何,还说如果她在话的,唤她回去也是一样的,出嫁两天,孙家能出多大的事情,非要着急过来找人,还不将话给说明白了。 “你要是担心,我陪你回一次孙家。”沈念一边说边已经套上外衫。 孙世宁赶紧按住了他:“无妨的,红桃已经去了,我们再去,若是没有大事,反而显得大惊小怪的。” 既然说冬青去也是一样的,那么必然不是工坊的事情,孙世宁定定神,与其这样胡乱猜测,不如安心等着她们回来告诉详情。 沈念一留在屋中,他若是走出去,容易被人看出眼睛的不妥,寻个借口不出屋子,最是安全,青嫂见他们俩伤的伤,累的累,将饭菜都直接送到屋中,又问了说是能休养几天,连声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又殷切的询问夫人喜欢吃些什么,挑好的做上来,吃了补补身。 孙世宁吃的向来清淡,却喜欢吃些精细的点心,沈念一在旁边替她答了,让上街去买燕窝饼,还有记得捎带明月楼的花雕鸡,青嫂应着就赶紧去准备。 “燕窝饼要排几个时辰的队,还不知道买不买得到。”孙世宁小声说道。 “旁人能买到的,我们也能买到。” “旁人又是谁?”孙世宁掩着嘴笑问道。 “旁人就是旁人。”沈念一见她不再执拗于家中的内贼一事,稍许放心,他不想瞒着她,又生怕她多心,要是身边的人都靠不住,那么还有谁可以值得信赖。 而他早已经习惯这种状况,要知道这处宅子,在他刚进大理寺的时候,也是热热闹闹过一番的,里外穿梭行走的丫环,下人,至少也有二三十个,大部分他都不认得,找来青嫂一问,必然是哪位大人,哪位娘娘特意叮嘱了送过来的。 做事倒是个个麻利,青嫂是乐得清闲,但是他出门回家的一举一动,都被这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看,稍许的风吹草动都能传得人人皆知。 起初,他秉着自己行得正坐得端,无所谓这些所谓的眼线,时间稍许一长,青嫂先来求饶:“大人,那些人哪里来的能不能都请回哪里去!” 他身上是没什么好查的,这些人也不能闲着,相互先明察暗访起来,小打小闹天天不断,隔墙叫骂时时都有,到后来,好好的一座宅院,几乎要鸡飞狗跳起来。 沈念一甚是干脆,寻得一天,带了丘成几个手下回家,除了青嫂和两个侍弄院中花草树木的花匠,其余人等尽数轰了出去,那些人不敢走,在门口哭哭啼啼的磨叽,他可以客气,带回来的那些人却不用讲情面,将被褥枕头一并打包从围墙处扔了出去。 才算是彻彻底底的清净了,他也不让青嫂再请人回来,天晓得请回来的人里头夹杂着谁的眼线,这样防来防去的,依旧没有能够真正防住家贼。 明月楼的花雕鸡,还没有来得及买回来,红桃先一步与冬青回来了,冬青进门开口便道:“夫人,家里头出事情,你住的那个院子遭了贼,据说连太后赏赐下来的那些都被尽数翻动过了,也不知道贼子在惦记什么,值钱的倒是一件没少,二夫人吓得不轻,生怕日后太后得知要怪罪,喊我回去清点呢。” 第四百零四章:做牛做马 孙世宁没想到会出了这样的事情,冬青还在絮叨:“怎么不偷她屋中的,径直先进我们的院子,可见也是没有上心照拂,否则我们已经住了这样久,也没有见过一个贼不是。” “真没想到,两边都出了贼。”孙世宁轻声嘀咕了一句。 冬青眼睛瞪得很大:“什么,这边也遭了窃,几时的事情,是我和红桃走了以后?”边说边跺脚,“我就说红桃不得走,她非说不放心要跟着去。” “没事,没事,这边没有短缺物什。”孙世宁赶紧安抚道,“大人意外受了伤,需要静养,孙家无事的话,就暂且放在一边,不用多提。” 冬青一听这话,赶紧噤声,大人的本事诸人皆知,若是说受伤,必然是遇到了高手,她用目光将孙世宁从头到脚扫了一周,确定没有受伤才微微放了心,红桃在旁边嚷着说要去看看一一的伤势。 孙世宁知道沈念一不愿太多人知道他的眼疾,咳嗽一声道:“他服过药要静养,郑大夫特意关照过的。” 冬青识趣的拉了红桃一把:“走了一大圈都没来得及吃饭,二夫人又不能留饭,还是去央着青嫂做点热乎乎的吃一口,回头等大人醒了,你再去看看也不迟。” 红桃还在挣扎中,孙世宁笑着道:“青嫂已经着人买了明月楼的花雕鸡,怕是送到灶房了。” 话音未落,红桃已经跑得不见人影,冬青不放心的多看了一眼,她抬手挥一挥,示意冬青自管去用饭,这边没有大碍。 等两人都走开,孙世宁回到屋中,沈念一听得一清二楚的:“有人去了孙家?” “太后赏赐的都暂时放在那边,据说被翻了个底朝天。” “那些东西不会少半件,稍微有些脑子的都知道,宫里头的东西,偷到手也没得地方送出去。”沈念一轻笑道,“除非是真金白银的,直接熔开,还不能让人瞧出是官银,很是麻烦。” “冬青清点过了,是没有少什么,虚惊一场。”孙世宁走到妆台边,“我这儿收着太后赏赐的礼单,7要不要念给你听听?” “不用,场面上送的礼,没有值得翻箱倒柜的道理。”沈念一想想道,“对方应该是在找其他更为重要的,你屋子里头还有什么?” “这会儿让我想,我也想不出来,院子统共那么点地方,大部分又都带到这里,留下的不过是些不要紧的,要不回头派两个人去,把那些赏赐的都给搬过来,免得那边草木皆兵,人心惶惶的。” “搬过来也好,那些贼索性过来这边,也方便我们下手。”沈念一又问道,“冬青没有礼单,怎么知道东西没少?” “冬青的记性不赖,这些赏赐下来都是她清点的,大致不会弄错。”孙世宁走到他面前,用手在眼前晃了晃,“你可觉得好些了?” “已经能够隐约瞧着你的轮廓,想必明天就都恢复了。”这一次是个意外,不如前几次发作的那么狠,沈念一知道反而是肩膀上头的伤,恐怕要多日后才能恢复,世宁瞧见的还是皮肉伤,不知里头伤筋动骨,他的这只手完全脱力,连拿起一只鸡蛋的能力都很困难。 也不知道师父有没有收到他的信,师父的为人,他很是清楚,就算收到也不会立时下山,还要将山上那些叫人牵肠挂肚的都安置好,才舍得下山,红桃在这里乐不思蜀,反而能够帮着他的忙,要是强劲的敌手再次来袭,有红桃帮衬,显然要好得多。 “皇上是发了话让你休养,你预备着静养几天,不会明天就急着又要去忙公务?” “不能,身体养好了,才能继续做牛做马。” “这四个字形容的真好,可不就是做牛做马。”孙世宁抬起手,疼惜的在他的眉骨处,轻轻拂了两下,“郑大夫还安慰我,让我不用着急,我急也没用,你又不听旁人的劝,如今自己知道要休养了,我算是松口气。” 沈念一的确觉着有些乏累,这会儿将红桃等回来,算是放了心:“世宁,虽然是在家中,你也须得处处小心谨慎。” 孙世宁点点头,替他铺好被子,让他躺下休息:“你真不打算告诉我,你到底怀疑那个才是内贼?” “若是他有下一次举动,我才告诉你。”沈念一侧过身去,沉声道,“其实,你心中有数,不过需要我招个准头。” 孙世宁见着他的背影,替他拉好被子,声音低不可闻道:“你说的没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若是真的有原因,做错一次事,没必要彻头彻尾的给他尽数抖出来,替人留一条后路,也是替自己留一条后路。” 沈府来来回回才几个人,除去几个根本不可能的,留下的能有谁,孙世宁心知肚明,也明白沈念一为何要放任其人继续留在府中,便是想要看看对方会不会有进一步的举止,若是再犯,抓住了严惩也不迟。 她在床沿边停留片刻,沈念一已经睡得很熟,可见是身体乏累的厉害,她蹑手蹑脚的开门出来,与红桃打了个照面,红桃身上一股扑鼻的酒香,她与沈念一是同个念头,这边的红桃是个极好的助手,有其镇宅,任凭还有谁来,都不必担心。 “一一好些了没?”红桃伸直脖子往里头探望。 “他累得很,又睡下了。”孙世宁知道他平日里忙起来,三五天不合眼实属正常,便是铁打的人也该倒下,难怪身体里头的病根始终无法根治,是他压根没有给身体缓和的机会和时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积劳成疾。 “那我不去吵醒他。”红桃乖巧的挨着她身边,“你们不是去了三皇子府邸,又在哪里遇到了高手?” “南溪坡。”孙世宁没打算瞒着她。 “城外东南角上的南溪坡?” “你足不出户,倒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我没进城之前,在城外耍了几天,几个地方都摸过底的。”红桃毕竟是在人多口杂的天都城内生活了一段日子,不像初来时,连话语都说不清楚,表达能力增强了怕是十倍都不止。 “这个倒是没听你提起过?” “城外没有什么人,不过四个角的景色都不错,南溪坡种了很多的树,也不知道是谁在上头撒了一张渔网,将天空都给盖住,抬起头来看,不是蓝色的,而是一种雾蒙蒙的灰色。” “是,你形容的一点不错,那边种的是合欢树,为了催其开花,特意做了那个保暖保湿的装置,方便控制。”孙世宁没想到红桃还真是什么都知道,“那你来的时候,那些数可曾开花?” “不曾开花,叶子长得淅淅沥沥,站在底下,觉得好似要下雨。”红桃仔细回想了下,“那地方很静,都没有什么人,怎么会有坏人潜伏在那里的?” “红桃,要不你带我再去一次南溪坡?”孙世宁小心翼翼的建议道。 “那可不行,连一一都受了伤,万一我带着你,再遇到那个坏人,不能护着你周全,可要被他骂死了,我不去。”红桃丝毫不为所动。 孙世宁还真的是想回南溪坡,看看那里有什么值得香嫔牵肠挂肚的,香嫔就算计划地再周全,武功再好,想要从深宫中出来一次,也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赶到南溪坡,是为了找什么,又或者是为了见什么人? 她心里头疑惑重重,见红桃板着脸,明白是不能说动了,这个时候,真狠自己没有武功,只能留在家中干着急。 “小媳妇,你也别太着急,要是大事情,一一不能睡得这样安稳,必然他很清楚,要找的证据跑不了,早些去晚些去都是一样的,你放心,只要一一能够出门,我陪着你们一起去,我就不信南溪坡里头藏着大妖怪,我和一一联手都应付不了!” 红桃将背在后头的双手转过来,却是藏着一只带盖碗,讨好的往前递了递道:“特意留给小媳妇吃的。” 碗盖揭开,却是齐整的一只鸡腿,红桃笑吟吟道:“没舍得吃,小媳妇辛苦了,用鸡腿压压惊。” 孙世宁接在手中,没有推辞,小口小口将一整只鸡腿都吃下肚:“红桃,有时候我真想你能够一直留下来,留在我们身边。” 红桃在她手臂点蹭了蹭道:“等老头子来,我先陪老头子回去,以后还来看你们,我在山里头野惯了的,在这里待得时间一长,怪想念山里头那些花花草草的。” 孙世宁明白红桃早就有了想家的念头,只是因为见这边案子众多,一会儿这个受伤,一会儿那个失踪,实在放心不下,才又多待了这么久,做人不能太自私个大姑娘家家的,一辈子留下来做保镖,做看家护院,委实没有这样的道理。 红桃见她脸上露出点寂寥的神色,又不忍心了:“小媳妇,你放心,就算回山里,你和一一有需要的时候,捎封书信过来,我立马下山过来帮忙。” 孙世宁轻轻嗯一声,没有作答。 第四百零五章:词不达意 太太平平的,也不过才休养了一天,十二个时辰,沈念一才说眼睛没事了,孙世宁欢喜的什么一样,手臂绕着他的脖子,撒娇的贴着他的脸没肯放开,他生怕她高兴起来又哭,赶紧捧着她的脸,亲了几下:“好事儿,高兴才对。” 世宁偎在他怀中,轻轻点头道:“以后再不犯这个病,才更好。” 沈念一捏下她的鼻尖道:“以后不会让你这么担惊受怕。” 门外头传来青嫂的声音:“大人,大人,宫里头来人,说是要面见大人。” 沈念一松开手,低声道:“我去看看出什么事情了。” 孙世宁心口一阵波折,这个时候,急急忙忙的传出消息,恐怕不是佳话。 沈念一到了正堂,见着个脸生的小太监,顿时警觉起来:“这位公公是替谁传话?” 那个小太监居然全身哆嗦了下,双腿发软,跪倒在他面前:“沈大人,我师傅让我来的,他脱不开身,说事不宜迟,请沈大人立即随我进宫。” 沈念一咳嗽一声,屋中没有第三个人,青嫂懂得规矩,早就退开了,他踏前一步,手稳稳的按住对方的肩膀:“你师傅是莫公公?” 小太监一个劲点头道:“师傅说过,见到沈大人,请他速速到宫中,迟一步要出大事。” 沈念一追问道:“你师傅又在哪里?” “师傅守着皇上身边,半步都不敢离开。” “皇上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小太监被他一声喝问,吓得哆嗦的更加厉害,“我不知道啊,师傅在里头陪着皇上,我没资格进去的。” “怎么会派你出来的?”这种非常时刻,沈念一必须要问清楚,莫公公素来是个谨慎人,如此关键的事情,如何会派个脸生的小太监出来寻人,胆子又这般小,简直不能成事! “师傅说我进宫的时间短,出来不会让你起疑,这是师傅给我的腰牌,沈大人,师傅说一定要抓紧时间,请快点随我走,我没有骗人,我也没有那个胆子。”他微微颤颤的将腰牌取出来,递上前,“这是师傅自己平日用的。” 沈念一接过翻面看,还真是莫公公平日用的,料定这样个小太监没胆子去偷腰牌:“那你带路,我们立时进宫。” “好,好。”小太监手脚并用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外头走。 孙世宁忽然追出来:“相公,这么晚,你要去哪里?” “宫里头怕是有了变故,我要进宫去看看,你待在家里哪里都别去,孙家再让你回去,你也推掉,让红桃守着你,我才能放心。”沈念一沉声叮嘱道,“其他的都不要多想,我办完事情就回来。” 孙世宁知道,这时候问得太多,只会搅乱他的心绪,退后一步,点点头,站在原地,目送着他大步流星的出门,疾步而去,背影融在夜色之中。 门外备着宫中的马车,小太监同他一坐上去,车子驶得飞快,一路都没有停歇,连带着进宫门都是小太监将腰牌从车窗中探出挥动即过,沈念一始终都没有露过脸。 不知道是否刻意做到隐匿,皇上甚至不在平日居住的宫殿中,马车停下,小太监喘着气道:“沈大人,请跟我来。” “皇上在哪里?”沈念一又问了一次。 “御花园中的琅琊阁。”小太监实情告知。 沈念一反应极快,大致已经猜测到出了什么问题,等到了琅琊阁前,小太监不肯再往里头去,怯生生道:“沈大人,师傅关照过,你到了自行进入。” “师傅说,我还算乖巧听话,不该早死,让我不用随行。”他脸上分明有惊恐的神情,想必是因为莫公公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狰狞,让他不敢做出一分出格的举动。 沈念一没有迟疑,从琅琊阁的大门径直走进去,走得十多步,见到个熟人:“倪太医。” “沈大人,我在这里等沈大人有会儿了。”倪太医神色肃然道,“沈大人来得还算赶得及,请随我进来说话。” “皇上是什么病?”沈念一见着倪太医知道不用在明眼人面前打晃了,倪太医如今是太医院中的头一人,皇上前后称赞过其几次,与郑容和也曾经切磋过医术,这人倒不太爱钻营为官之道,性子十分耿直,然而医术实在高明,那几个想要压过他一头去的,都反而在他面前以惨败收场,一来二去的,没有人再敢质疑其在太医院的地位。 近两年,皇上龙体一直健朗,倪太医也很少出太医院,只是埋头精研医术,据说给太后配制过一贴调理的新药,太后简直是赞不绝口。 “什么都瞒不过沈大人的眼,皇上急症,很重,咽着一口气非要见沈大人。”倪太医说起这么大的事情,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怎么不将皇上搬动到大殿中静养?” “不敢搬动。”倪太医老老实实的答道,“皇上也不许我们搬动,说一切等见着你再说。” 莫公公迎了出来,神色紧张到了极致:“沈大人,皇上一直在等着。” 沈念一点点头:“带我去见皇上。”他的视线下落,见到莫公公的手不自觉的抖动,显然是心中的畏惧到了极点,莫公公在皇上身边多年,什么大阵势没有见过,今天会得这样,沈念一暗暗叹口气,怕是这个急症比他想得更加严重。 琅琊阁本是让皇上或者嫔妃在御花园走得累乏,可以坐下来休息喝茶的所在,所以地方不大,沈念一走过一道门,已经见到纱幔后面,皇上躺着一动不动。 “皇上,沈大人来了。”莫公公轻声说道。 “沈爱卿,让他过来朕身边。”皇上的生意低哑,需要努力分辨才能听清楚语意。 “沈大人,皇上等你说话。”莫公公避让开些,沈念一走到纱幔前,想一想,还是一把撩开,走进去。 里间有淡淡的香,沈念一对香气特别敏感,细细分辨下,确定是宫中常用的鼎香,稍稍放下戒心,三两步走到榻前,正脸见着皇上,吃了一惊,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这般急着找他进宫,又是倪太医单独诊断,再加上莫公公的紧张劲。 依然没有想到皇上的状态会这样差,一张脸孔蜡黄蜡黄,眼帘微微颤两下,似乎想竭力睁开,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沈念一赶紧跪在床头边:“皇上,微臣来得晚了。” “有人要加害于朕。”皇上边喘气边说道。 “皇上可知是谁?”沈念一见他胸口起伏的实在厉害,生怕他一口气接不上来,“皇上,这边陈设简单,既然倪太医在旁,不如移驾回寝宫?” “不,不要回寝宫。”皇上顿时激动起来,一只手在半空中许虚虚抓了几下,“朕要留在此处。” 沈念一知道他前几天还微服到了正安堂,虽然没有碰面,听孙世宁的意思,皇上也是意气奋发,身体健朗的,什么急症会令人急速憔悴至此:“皇上说留在此处,微臣就在此处守着皇上。” 皇上听到这句话,才微微的点头道:“此处安全。” 沈念一低声问道:“皇上可知是谁要加害?” 皇上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朕要你守在这里,不能离开半步。” 沈念一听他词不达意,又见他重病在身的模样,有些为难,照理来说,皇上急症重病,必须要三位以上的太医会诊,如今只有倪太医在场,不是他不相信倪太医的医术,只是状况委实有些诡异。 “微臣不会离开。”沈念一只能先答应下来。 皇上轻轻吁出一口气来:“好,朕放心了。” 沈念一不知这句放心从何而来,近距离下,见皇上的双眼都开始混浊不清,也不知到底是病还是中毒,猛地回过头去,见倪太医就站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的看着他。 此时见皇上已经说了最关键的几句话,才慢慢走过来,走到沈念一身边,替皇上把了把脉道:“沈大人,皇上的病来得古怪。” “会不会是有人刻意下毒?”沈念一第一反应便是有人出手了。 “没有中毒的迹象。”倪太医想一想又道,“或者说,不是我们所能想到的寻常下毒手段,如果真的是下毒,对方定然是个高手。” “皇上向来相信倪太医的医术。” “太医院的医术,同外头的大千世界相比,简直入宫井底之蛙,我们不过是些给妃嫔娘娘跑腿养颜的狗腿,看看最平常的病症,还能说得过去,要是遇到高手,根本不值一晒。”倪太医的笑容中皆是嘲讽,“而且皇上一定坚持不肯移动,我不敢做主。” “他说这里才最安全。”沈念一沉吟片刻道,“皇上是一个人在御花园中赏花?” “我来的时候,皇上已经倒下。” 沈念一站起身,皇上没有睁开眼,大概是暂时没有这个力气了,他寻到站在门边的莫公公,厉声喝问道:“皇上出事的时候,还有谁在身边,除了莫公公,有没有第三个人!” 第四百零六章:一语惊醒梦中人 莫公公脸色大变,知道在沈念一面前根本什么都瞒不住,只会一叠声道:“沈大人,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的。” 沈念一不怒反笑道:“莫公公还本事,已经知道我的想法。” 莫公公想要擦擦额头上的汗,手上没力气,摸来摸去,居然没有寻到准确的地方,可见心中慌乱成什么样子,偏偏他还咬紧牙关,没有要说出另一个人的名字。 “我知道,那个人不是香嫔。”沈念一一语中的。直接重点。 “不,不是香嫔娘娘。”莫公公的汗珠已经淌到下巴处。 离得稍远的倪太医不温不火,这边剑拔弩张,他可以假装不闻不问,抱定信念,他是太医,只管治病,其他的都不在其管辖范围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能再宫中明哲保身。 “是香嫔的话,你不会为她这般隐瞒,你虽然得了些她的好处,还不至于肯为她卖命。”沈念一目光如炬,“这个人未必真有嫌疑,她必然也是见到皇上突发急症,吓得手足无措。” “沈大人料事如神,想隐瞒一丝半点也没可能。”莫公公听他已经说出大半,反而镇定三分。 “急着要将我寻来,不但是皇上的主意,想必也是那个人的。”沈念一眼角余光见到侧门边的一角衣裙,“一来是想保护好皇上,二来也是想替她做个证,好洗脱不必要的嫌疑。” 他边说边往侧门而去,将门轻轻推开,莫公公想要出声阻止,一只手伸到半空,还是悻悻然的放了下来。 不出所料,门后端坐一人,宫装灼灼,脸容苍白憔悴,一支赤金凤头钗巍颤颤的悬在发髻边,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来:“沈大人,天底下为何有这般聪颖之人,难怪都说上朝之时,其他同僚几乎不敢与你四目相对,生怕心里头那一点点阴暗龌蹉被看穿。” “娘娘不过是遇到突发的事件,有些慌乱,皇上都没有要责怪娘娘的意思,娘娘不必自责。”沈念一直视着林贵妃,见她经历过个缓冲期,应该心绪已经平静下来,也方便说话。 “沈大人竟然直接将香嫔排除嫌疑,难道宫中不应该是她的嫌疑最大吗?” “她的嫌疑是最大,但是能让莫公公拼了老命维护的,还轮不上她。”沈念一笑得很云淡风轻,“既然皇上发病时,娘娘就在身边,不如请娘娘说一下细节给微臣听听,微臣也好找出其中的破绽。” “沈大人用了破绽二字。”林贵妃的手在鬓角摸了摸,样子还算平和,“可见,沈大人也觉得此事可疑。” “皇上的身体一贯健朗,没可能毫无预兆就中了招,而且身边人是娘娘,娘娘可以说是宫中最不可能会加害皇上的人。” “然而皇上就倒在我的身边,神情痛苦,话语艰难,这个时候,但凡有三五个人同时出现指证的话,我无处可逃,必然会被扣押起来,就算以后洗脱罪名回来,也是元气大伤,不复旧观。”林贵妃的分析头头是道,如果这是某人精心设下的局,那么何止是一箭双雕。 简直是效果惊人,幸而老好莫公公在旁边,平日里,林贵妃给这一位皇上贴身太监的赏赐绝对不少,莫公公虽说有些势利,还是明事理,知道这个档口,只有将事情先压制下来,切莫不可大肆宣扬,否则的话,第一个保不住的就是林贵妃。 林贵妃一倒,后宫没有统率之人,想必就会乱成一团,有人便会有机可乘。 莫公公将自己两个徒弟派发出去,一个请了倪太医,一个寻来沈少卿,又让林贵妃到内屋藏好行迹,若是有人来问,他自会掩饰。 御花园中,平日里花香满园,四季如春,这一刻静的可怕。 “我以为会有人早做好安排,走出下一步计划,未曾想到,只等到了你与倪太医。”林贵妃稍稍有些犹疑,“难道说这个局不是针对我的?” “是谁提出不可走出御花园的?”沈念一追问道。 “是皇上,皇上拉着我的手说的。”林贵妃心有余悸道,当时皇上一头栽倒在地,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立时唤太医,并且着人将皇上搬动回寝宫,那边诸多宫女太监,不愁没有人搭手,做什么都要方便些。 未料到,皇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脸孔发青,声音嘶嘶像是一条蛇:“不,留下来,留在这里!” 最后的一点力气都花在她手上,雪白的腕子被捏出指痕,微微肿起来,林贵妃低下头来看着右手,她见皇上这般坚决,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既然皇上要求,她与莫公公自然照办。 “原来是皇上。”沈念一嘴角有点点冷笑,“难怪皇上会说出那样的话。” 他进来琅琊阁的时候,皇上那句话,除了这里,其他的地方都很危险,原来并非指的是皇上自己,而是指林贵妃,急症不至于会猝死,而林贵妃要是被人逮个正着,那么全身长满嘴都辩解不清楚的。 皇上对林贵妃还是有感情的,这样的危机底下,还在替她维护周全。 “娘娘还是先不要回自己的寝宫,就像皇上说的,都不能回去,守在琅琊阁,以不变应万变。”沈念一细细回味皇上做出的决定,当时是突发情况,皇上能够当机立断,显然比身边的莫公公和林贵妃要精明厉害的多。 “沈大人,我还是觉得害怕。”林贵妃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端坐不动。 “娘娘的担忧也没有错,只是有人棋差一招,算错了地方。”沈念一微微笑道,“等皇上痊愈了,娘娘要好好感谢皇上才是。” “你的意思是,对方本来要在皇上的寝宫堵着我们!”林贵妃毕竟也不笨,一语惊醒梦中人,“皇上看出对方的伎俩,所以不许我们移动他,而是直接要召见你和倪太医,依你之见,倪太医这个人是否可靠?” “娘娘如何不问,我这个人是否可靠?”沈念一低声问道。 “沈大人自然是可靠之极的,皇上可以不要拿几个皇子傍身,也舍不得放弃沈大人的,当年沈相要退隐,皇上说,等于砍断了一条臂膀,所以硬逼着沈相答应再替他做三件大事。”林贵妃抬眼看了看他,“这个都是旧闻,沈大人应该很清楚的。” “两件已经做完,还剩下一件。”沈念一自然是心中有数的,否则父母不会这几年都千山万水在外奔波,居无定所,林贵妃消息灵通,知道的还确是不少,不过最机要的那些,知道的不过是那几个人。 皇上绝对不会让后宫嫔妃插手其中的。 林贵妃唏嘘了下道:“也不知道皇上要沈相答应下的第三件事情到底是什么,据说已经整整十年,还没有完工。” “娘娘,这个时候不是谈旧闻的时宜,先想想皇上是怎么中招的,才更加紧要。”沈念一暗道,女人总是女人,已经快自身难保,还忍不住好奇心。 “是,是,沈大人提点的是。”林贵妃讪讪笑道,“我弄不清楚怎么回事,且将细节告诉沈大人,你来分析分析。” 临近黄昏,皇上招了林贵妃同去御花园赏花,林贵妃听皇上这般好兴致,赶紧梳妆打扮一番,喜滋滋的赶过来,皇上身边只带了个莫公公,走到一半时,又说口渴,让她的宫女去取水来饮。 林贵妃见在场人少,乐得撒娇求宠,大半个人都依偎在皇上怀中,边赏花边轻声软语,诉说近日的相思之苦,皇上没有显出丝毫不悦的神情,笑着将她搂紧过来,附在耳边说了两句情话,林贵妃见形势大好,又进一步说,赏完花,不如到她寝宫坐坐,那边小灶煮蜜莲子羹,特别清香可口,请皇上过去尝尝。 皇上满口答应,林贵妃甚至乐观的想,香嫔不过是皇上讨个新鲜的玩意儿,如今病了一场,热头也过去了,没准就给彻底放下了,成不了大气候,否则的话,今天如何不招香嫔前来赏花,定然是想到过去恩爱的情分,明白她还是最好的第一个。 天色渐渐暗下来,林贵妃磨着皇上折返回宫,皇上站在原地想了想,忽然问一声莫公公是什么时辰,莫公公说了个约莫的大概,他前一刻嘴角还挂着笑容,下一刻脸色大变,一只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喉咙。 林贵妃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骇到,扑上去想看个究竟,皇上根本体力不支,双眼一闭,直接一头栽倒下去,幸而莫公公眼明手快,抢了大半的分量过来,才不至于摔伤了皇上,尽管如此,皇上的脸色发青,呼吸急促,显然是急症发作。 “接下来的事情,沈大人就都知道了,这样折腾来去,已经近一个时辰了,我半步不敢离开琅琊阁,根本帮不上忙,又惊又怕,只能躲在后面的屋子中听到你来了,才敢出来看一眼。”林贵妃说到此处,自己都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我的那个宫女呢,一个时辰了,怎么取水不见回来!” 第四百零七章:郎心如铁 “娘娘随行的不知是哪一位宫女?”沈念一问道。 “是兰沁,沈大人见过的。” 因为林贵妃全权负责操办沈孙两人的婚事,她身边几个重要的宫女,在沈府和孙府来来去去,都快成熟人了,就算他尽量避开,林贵妃身边的两个大宫女,兰心和兰沁还是认得,点一下头道:“兰沁跟着娘娘有些时日了。” “少说也有六七年了,她进宫那会儿才十三岁,算是手把手调教出来的,很是能干,太后都说她话少勤快,一手女红做得尤其出色。”林贵妃的声音微微发抖道,“她说去取水来,一个时辰,怕是爬着来回都够了。” “有人不让她过来通风报信。”沈念一直接回道。 “她,她不会有事吧。”林贵妃有些不舍地问道,“难道说,对方在我的寝宫里头候着?” “无论是在娘娘的寝宫,还是在皇上的寝宫,已经撒下了一张大网,专等着大鱼落网。” “不对啊,这里,沈大人,你看看这里,御花园的琅琊阁,这么寸土之地,如果要想进一步作恶,在这里不是更加方便行事动手吗,他们为什么宁愿守在外头?”林贵妃想不明白,“这里本来就三个人,如今连带着你与倪太医,也才五个人。” “娘娘忘记皇上的话了?” “哪,哪一句?”林贵妃结结巴巴道。 “皇上说,只有这里才是最安全的,所以你们都留下来,娘娘做得很好,莫公公也做得很好。”沈念一嘴角一丝笑意道。 “沈大人,皇上清醒了些,要见大人。”莫公公垂着双手,贴在门边说道。 “皇上有没有说要见我!”林贵妃忽然情绪激动起来。 “回娘娘的话,皇上只说要见沈大人。”莫公公连头都没敢抬起来,今天的事情,他受的惊吓也绝对不少,若是林贵妃真的被牵扯其中,他必然也是脱不得干系的,但是那个场景底下,他也不敢指证就说是林贵妃对皇上下毒手。 一来林贵妃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二来他拿的林贵妃好处太多,这个时候才适合稍许还出一部分,这一次没有落井下石,林贵妃念着他的旧情,下半辈子都不必愁苦。 就算他是皇上最贴身的太监又如何,莫说是卑贱的宫奴,便是那些嫔妃,一个一个也在替自己谋划以后的出路,前不久,那个内务府的夏公公,忽然中了风,以前多么威风八面的人,说倒下就倒下,说被踩到最底,根本不能翻身。 肥差被别有用心的人抢走不算,这些年捞在身边的银钱珠宝,据说都一夜之间不见了踪迹,连寻大夫来抓药的开销都不够,幸而夏公公有个好徒弟,隐忍谋划了一场,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将所有应该属于他们师徒俩的全部都给收了回来。 说起这事,还同沈少卿新娶过门的娘子有关,孙家也是这场变故中的受益人,运气来的时候,谁也挡不住,噩运来的时候,谁也逃不开。 林贵妃的眼中流露出失望至极的神情:“皇上是不是也在怀疑我,但是我真的一无所知,兰沁怎么会不见的,我也不知道,兰沁不会背叛我的,不会的!” 眼见着,林贵妃要扑过来紧紧拽住他的衣袖,沈念一不动声色的避让开,他不会是她的救命稻草,抓住也是无用的:“娘娘,兰沁的事儿暂且不要太计较,她跟了娘娘这么久,也不可能说翻脸不认人,就当了内贼的。” 林贵妃赶紧点头道:“我平日里对她们几个都很宽待,大声训斥都没有一句。” 关于这个,沈念一倒是有所耳闻的,林贵妃不是斤斤计较的性格,对手底下的人很是大方,有些宫女求着要去她身边伺候,说是月俸都比旁人的要高出许多,动不动还有赏赐,是绝对的优差,看看莫公公对她的态度也可见一斑。 若非她出手阔绰,莫公公那样的人,能够心甘情愿扛下来这样大的事情,还不就是想在她面前博一下,博对了,好处数都数不清。 “我先去皇上那边看看情况,娘娘还是在这里等着,不要离开。” “好,我等沈大人的消息。”林贵妃重新缩回到角落去,样子说不出的哀怨,平日里神神气气的一个美人,个头都矮了一截,像是恨不能将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才能寻到安全的所在。 沈念一瞧着也觉得怪可怜,如果不是皇上特意将林贵妃招到御花园,今天的状况换了其他的嫔妃在场,会不会更加糟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又或者说,皇上事先考虑过,林贵妃已经是最好的人选。 倪太医依然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沈大人,皇上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 “查出是什么病症了吗?” “暂时没有法子确诊,需要做更详尽的检查。”倪太医想一想道,“肯定不是中毒,或者是内脏突发状况,幸而治疗及时,应该不会有大碍的。” 沈念一走几步,见倪太医并没有跟上来:“倪太医不在皇上身边守着?” 他摇摇头道:“皇上说,单独见沈大人,我不便出现。” 沈念一走到床榻前,果然只有他与皇上俩个人,连莫公公都给避开了,他半跪在床头边,皇上的脸色极差,并没有看出有好转的迹象,眼帘使劲挣扎两下,才算是睁开了,眼中不似方才的浑浊,稍许多了点神采。 “沈爱卿,你已经知道为什么朕要留在琅琊阁了吧。” “这里有皇上的暗卫,别有用心的人进不来。” 皇上分明想要笑一下,奈何力不从心,低声道:“朕就知道,你必然会得察觉出来的,他们几个平日里看着聪明机灵,毕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皇上知道是谁下的手?” 皇上吃力的摇摇头道:“没有人下手,朕的身体出了状况,朕心里自有分寸,与旁人都没有关系的。” “可是皇上的身体一贯健朗,怎么会忽然病成这样?” “病来如山倒,就算是九五之尊也不能裁决一个人的寿命长短,你说对不对?”皇上尽量语气显得轻松些,已经将贴身太监和贵妃娘娘惊吓过度,皇上是万金之体,出了一点岔子,跟着一群人遭殃。 沈念一听他这话很是和善,却隐隐有些不祥之意:“方才倪太医说,治疗及时,不会有大碍的。” “你怀疑朕是被人下了黑手?” “是,微臣多虑了。” “也不算是多虑,朕最是信赖于你,否则也不会只找了你与倪太医过来护驾。”皇上的眼珠子转了转,“朕忽然倒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看,多少双嘴巴在打听,朕有点儿私心,居然想要维护林贵妃,她这些日子是站在风口浪尖处,你可知晓?” 沈念一还真不知道,后宫的事情,他从来不多打听,身边那些人也不喜欢嚼舌头,这会儿听皇上主动说来,反而有些诧异。 皇上细心留意他的神态:“朕知道,你不爱过问这些,你同沈相一样,对这些脂粉堆中的纷争全无兴趣,有时候,朕也挺佩服你们父子的,一辈子只娶一个女人,会不会少了许多乐趣,当然也少了许多麻烦。” 沈念一静静听着,笑一笑,倪太医的话不假,皇上的情况好转,话不少,精神气都回来了,就是脸色难看,眼底下一层青色,看起来有点触目惊心的。 “朕不敢大意,林贵妃是被朕一手给推上去的,她其实是个聪明的女子,却不得不一步一步走上去,因为有人威胁到她的地位,她的位置虽然不是最高的,还是希望能够保得住。”皇上说的似乎根本是另一码事,“结果,她站上去以后,双腿发软,想要回头却不能够了,朕猜想,她必然也是有恨意的,恨朕的狠心,郎心如铁,形容的大概就是朕这样的人。” 沈念一耐心的听皇上说了,香嫔入宫这个意外,等于是一颗石子激起千层浪,在后宫纷纷扬扬了一阵,已经十多年,没有一个新入宫的女子,可以这样快的获得盛宠,连跳三级不算,皇上十日里头有八九天宿在香嫔那里,根本不再多看旁的嫔妃一眼。 林贵妃被诸女推了出来,推到皇上的面前,她起初有些恒心毅力,不相信一个月会有真情,进宫许多年,林贵妃居然还剩下一点天真,也算得上是难能可贵了,所以她敢在御书房同皇上大闹了两回,将皇上的脸都给抓破了。 又寻思了个捷径,想要拉拢住沈念一,谁不知晓,沈少卿的话,皇上很愿意多听两句,她刻意将皇上一连串的举止都归根在香嫔的头上,好的坏的,一盆子扣下去,反正香嫔也没有那个本事找到沈念一面前来诉苦。 这些做起来都是顺顺利利的,香嫔该有的嘉奖被愕然掐断,跟着又生了一场不轻不重的病,林贵妃以为目的已经达到,她稳固了自己在后宫中的地位,让唯一冒出头的对手铩羽而归。 第四百零八章:有过之而无不及 甚至连皇上让她去给沈念一当主婚人,她都欣然接受,忙里忙外,比嫁自家的女儿都勤力,连皇上都说,一向知晓她能干,却不知能够这样面面俱到,算是夸赞的话,林贵妃听了有种暗暗的欢喜。 三日前,她才得到坏消息,娘家出了岔子,同上一回舅舅在家中失手杀人的案子比起来,舅舅那点事简直是不值得一提,她强行镇定下来,倒是没有直接到皇上面前求情,她知道必须要先了解所有的真相,否则的话,很可能连带着自己都要搭进去。 通过手中的那些人脉,打探各方的消息,林贵妃知道这一次,哪怕她竭尽全力,娘家的那些势力最乐观的估计,也最多只能剩下本来的二三成,还是保守的估计。 所以,她在皇上面前尽量不显露出来,而是陪着更多的小心翼翼,听得皇上招她去御花园赏花,她知道这可能是最后的一个良机,或许皇上特意将机会腾出来,留给她来用。 机会是给出了,就看她如何掌握了,要是今晚哄得皇上高新,娘家应该还有救,却没有想到,皇上在御花园发了急症,身边只有她和莫公公。 “她很害怕。”皇上半合了眼道,“朕看得出来,她在挣扎。” 沈念一听懂了皇上的话,林贵妃在挣扎要不要救皇上,这样的意外,如果她按捺不动,时间长久些,谁会晓得是她没有及时救治,只要堵住了莫公公的嘴,往后还不是她说了算的。 但是,林贵妃不舍得,她与皇上有几分真感情,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放得下的,那个左右摇摆的念头只是很快的一晃而过,她已经脱口而出,让莫公公去唤太医来,将皇上送回寝宫。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大概她也不知道皇上当时看起来是昏迷的,实则头脑还十分清醒,能够听到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皇上心软了,便是看在她这句话的份上,她娘家的那些糟心事情,得过且过,不必太计较了。 他握住她的手腕,不许她搬动他,他要留下来,留在御花园,留在琅琊阁,这是个极好的机会,他心中自有了一番打算,却没打算同这两个人说明。 莫公公只以为皇上是生怕有人再次加害,将两个小徒弟都给唤出来调用,真正是小徒弟,皇上都不知这两个孩子一直跟在后头,听得莫公公一声喝令,就出现在眼前,宫中人,怕是每个人都有心腹,唯独皇上被架空起来了。 皇上说,只有这处是安全的,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有心人听到自然会有另一番想法,于是谁也没有敢动皇上,而是按照叮嘱,将人搬到榻上,不多时,倪太医先到的,皇上虽然始终没有睁开眼,耳朵却格外灵敏,他听到了倪太医与莫公公的对话。 “倪太医,皇上是什么急症,可有救?”这一句,已经大逆不道。 倪太医大概没想到素来稳重的莫公公会得这样口无遮拦,咳了一声才道:“看着凶险了些,不会有大碍的。” 随后,是莫公公松口气的长叹声,皇上没打算要因此而责罚他,这是情急之下的本能,可以谅解。 倪太医用金针扎了两处穴道,手势很精准,力道控制的也很好,低声询问道:“皇上,皇上可曾能够听到微臣说话?” 皇上嗯了一下,施针的位置又酸又麻,说不出的难受,虽然有三分是佯装,他也确实是病得不轻,倪太医听他有所反应,下针更快更狠,直接插足十二枚金针:“皇上,稍后施针处,会有一拨一拨的痛楚感,暂且忍一下,血脉和畅,有利于快些治疗。” 这边的金针才拔出,沈念一已经赶到,比皇上预测的时间还短了几分,莫公公的小徒弟不错,腿脚很利索,做事也稳妥。 “朕倒下去的时候,有怀疑过林贵妃做了手脚。”皇上的声音中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态,“因为她离得那么近,又格外的殷切,虽然她绝口不提,朕也知道,她娘家的那些丑事,她已经都尽数掌握,她要是想护住娘家,或许就要做出些决定。” 这怀疑只维持了短短的一点时间,林贵妃表现出来的慌乱不像掺假,而且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表现出来,她怕得根本连双腿都迈不开来。 沈念一听皇上说到此处,琅琊阁中的人怕是都有嫌疑,不仅仅是那位香嫔了。 “沈爱卿,你进宫的时候,并没有人见到对不对?”皇上很有耐心的问道。 “是,莫公公将进出宫中的腰牌给了小徒弟,我们是坐马车进来,他将腰牌从窗口递出去,一闪而过,谁也没有看到我的样子。”当时,他以为是太赶时间,这会儿细想,里头似乎还大有文章。 “赶车的人又是谁?”皇上不住追问道。 “脸生,不太认得,应该是莫公公觉得可靠的。”沈念一下车以后,跟着那个小太监走了一段路,那个赶车的不知去了哪里。 “是,他选出来的都是脸生的,是朕关照他这样做的。”皇上没有要隐瞒他的意思。 “皇上几时关照了莫公公!” “在他将林贵妃安置妥当,走出来的时候,不过是一个短暂的间歇。”皇上继续说道,“脸生有脸生的好处,连你这样好记性的人都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更不要提那些看守宫门的,或者无意中,在半途遇到的。。” 皇上这样做,必然有其的道理。 “沈爱卿说说看,这一间屋子里头,哪里才是最好的藏身处?” “如果来的是个高手,哪里都藏不住,如果来的是个棒槌,根本不用藏。”沈念一一五一十的回答。 皇上被这个答案说得笑起来:“好,好,这种时候还能够同朕开些玩笑的,也只有沈爱卿了,板着一张脸说笑话的功夫,同当年的沈相一模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上的意思是,稍后会有人来,会有不怀好意的人出现?” “朕可说不好,今天的事情很有些变数。”皇上眯了一下眼道,“从林贵妃抛下娘家的利益起始,朕觉得今天怕是要发生更多的可能。” “娘娘的一颗心倒是只装着皇上,容不下其他太多。” “是,她便是这一点很善解人意,知道她虽然身为贵妃,也不可让家中当真仗着她的头衔仗势欺人,为非作歹,可惜事与愿违,每家每户总是有些不争气的出现,她又在深宫中,哪里能够做到事事打点周到。” 皇上不是没有惋惜的意思,不过心中已经做出决定,无论怎么惩处林贵妃娘家的那一股来历不明的势头,她的贵妃地位依然保全,一个女人并非因为他是皇上的身份,对他是用的真心实意,他很甘愿其继续留在身边。 意外才成全了测试一颗人心的真伪。 “林贵妃说,她身边的宫女兰沁,一去不回。”如果皇上发病,不是有人故意而为之,也没有那个所谓的黑手,那么兰沁的去向就很值得商榷,这个人不会无缘无故的蒸发,又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去了哪里? “那个宫女兰沁,怕是有猫腻。” “她去别处通风报信了?” “是,这么绝佳的机会,要是捞得准了,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皇上露出点讥讽的笑容,“只是朕在想,对方的反应这样迟钝,当真能够做得成大事?” “如果微臣没有弄错对象的话,这一位迟疑是有其原因的,她在微臣手底下吃了点亏,来不及复原,所以不敢贸然行动,但是这样好的机会,要是眼睁睁瞧着从自己面前晃过去,又何等的心有不甘。” 沈念一接着皇上的话往下说,见皇上的眼神更加清亮起来。 “你同那人交了手?” “微臣也受了伤,而且伤得很不轻。”沈念一将在南溪坡遇袭的事情,简单扼要的同皇上交代清楚,“微臣自问掌力还算刚强,对方虽然跑得快,右手手臂三五天内是没有法子恢复常态的,这一点,可以确定。” “难怪,难怪。” “原来皇上一直对其有所防范。”沈念一轻咳一声道。 “难道说,朕是如此荒诞的昏君,只贪恋来路不明的美色不成?”皇上忽然重新闭起双眼,未完的话,尽数掩藏。 沈念一的动作同样极快,甚有默契的一撩衣摆,原地拔起身姿,轻轻落在头顶上方的大梁处,方才皇上问那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找好了这个落脚处,除了正下方的皇上,从外头进来的人,对于此处就是个视觉死角,应该很难发现这里躲藏了一个人。 他屏息凝神,嘴角含笑,没想到,今天入宫听到的是同一个故事的截然不同版本,当真有意思。 屋门边,人未到,香风已经扑面而来。 沈念一听得莫公公很是客气的声音:“香嫔娘娘如何这个时候来了御花园?” “我听说皇上与贵妃娘娘在此处赏花,就想着来凑个热闹,赏花之事,当真是要人多才热闹,莫公公你说是与不是?”香嫔笑吟吟的回道,毫无异常之处。 第四百零九章:突突族 从沈念一藏身之处看下来,莫公公那个笑容真是假的可以:“娘娘请回吧,皇上嘱咐了,今天只召见贵妃娘娘。” 香嫔左右一望,笑容不减道:“天色已晚,没想到皇上与贵妃娘娘的兴致这般好,琅琊阁中花香扑鼻,饮酒作乐最是适当的。” 这话已经说得有些露骨,莫公公应付这种场面,却是自如:“娘娘虽然进宫不久,也该知道宫里头的规矩,皇上要是没提娘娘的名字,从来没有硬闯的道理,这是犯了宫规的,与礼数不合。” 香嫔的脸上显出点古怪的笑容,她长得很美,一双眼尤其顾盼生姿,这会儿却有些凶煞气:“莫公公,我还真的是不懂什么是宫规。” 手起刀落,直接将莫公公劈晕在地,从他身上一步跨过去,沈念一见她起手的姿态,已经能够确定,她便是在南溪坡遇到的那人无疑,武功不错,装备也好,就是经验还有些不足,这是什么地方,皇宫深院,她真的就这样如入无人之境了。 真以为皇上会愚钝到只有一个莫公公傍身,沈念一暗笑道,连他也不过是个充数的,御花园四周,至少有三组人蹲守,个个都是高手,他虽不曾亲见,心中自然有数。 香嫔的步速很快,已经直接走到床榻边,皇上静静躺着,没有动静,她站在床头,俯视着皇上,并未直接动手。 沈念一手袖中的软剑已经十足戒备,却又想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怕是皇上刻意演了这场戏,也是想看看她的真实目的。 “本来我应该在多等些日子,等你这个老贼的身体慢慢垮了,我就不会有任何的嫌疑,可惜我等不了这么久,见多一次我就恨多一次,恨不得你早些死了才好。”香嫔的恨意不自觉的从眉梢眼角流淌出来。 “让你就无声无息的死了,都难以泄我心头之恨。”她自言自语了一番,忽而侧过头来,轻笑起来,笑容美艳,那景象愈发令人毛骨悚然,“你说,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个好机会,居然真的让你落到我手上,我用什么法子杀了你才好。” 她从怀中摸出一柄小银刀:“不如将你的脖子割开,让你喊不出来,又不能自救,眼睁睁看着自己咽气,这个法子想来不错。” 大概是嫌弃皇上这样昏昏沉沉的,没有多大刺激,香嫔将个小瓷瓶打开,沈念一顿时闻到很浓的香气,甚是刺鼻,他赶紧屏住呼吸,皇上没忍住,打了两个喷嚏,醒转过来,呆滞的看着眼前的美人,迟疑问道:“香嫔,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取你的狗命。”香嫔等着他清醒过来,银刀逼在脖颈边的要害处,“老贼,让你死也死个瞑目。” 皇上并未显出吃惊的样子,就像是在等待着她出现,抬起手来将那把银刀往外推了推道:“香嫔,你到底年轻,实在做不得大事。” 香嫔一怔,她看皇上的气色,不像是装病,怎么在兵刃相加时,居然面不改色,她还真不信这个邪,刚要将银刀再逼回去,一道劲风直射过来,正打在她的肩膀处,力道刚猛,根本不是她能够承受的范围。 银刀落地,香嫔想要抬起另一边手,才惊觉那只手早已经受了伤,根本也是无法动弹的,她又惊又恐,看着从房梁上翩然若仙,稳稳落地的沈念一,知道已经入了局,才要拔腿,听得对方轻描淡写道:“你当真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你可以从此处脱身?” 香嫔站定了脚,直视过来:“你知道是我?” “香嫔,香嫔,好就好在这个香字上,坏也坏在这个香字上。”沈念一低声回道。 “不可能,那天我是做好了应对之策的,根本不可能会留下这样大的破绽。” 沈念一足尖轻挑,将银刀拿在手中,银刀刀刃有个奇特的弧度,他手腕一翻道:“用来杀人,真是一把趁手的兵器,据我所知,用这种弯刀的族人,十五年前就被灭族了。” 香嫔骤然睁大了双眼,皇上脱口而出道:“突突族!” 突突族的事情,沈念一还是听父亲说起过,那突突族生活在天朝与舜天之间,整个族中不过百余人,马背来去,骁勇善战,都说那一族十分奇特,男子长相粗犷丑陋,女子却个个美貌明艳,令人垂涎。 若非香嫔今天亮出的这柄银刀,他曾经在记载书册中见过,已经快是尘封旧事,哪里还想的起来。 “如果你这个老贼作恶,突突族如何会被灭族,族人如何会尽数死去,突突族向来不喜与任何人为敌,但是你的一道圣旨,就将我们尽数剿杀,我恨不得啖你血,食你肉,寝你皮!”香嫔知道自己不是沈念一的对手,她应该想到,皇上不可能会真的落单在此处,她只是听信了那个贱人的话。 她在宫中待得不厌其烦,所以才操之过急了。 不过,也没有区别,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给兰沁吃了毒药,这会儿怕是已经发作气绝了。 害她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突突族的灭族是因为舜天国的君主下令,为什么要将这项罪孽算在朕的头上?”皇上倒是没有恼羞成怒,还好声好气的问她。 “如果,如果不是你下令与舜天国交战,如何会有后头那些事情,突突族在舜天国国境内太平无事了百多年,只因为你的一句话!” “那是因为舜天国君主要你们族长臣服,将族人尽数上缴,男子编入军队,女子充作后宫,甚至沦为军妓。”皇上认真答道,“这些事情,你又知不知道?” 香嫔怔了一下:“不可能,明明是你这老贼想要霸占我族的女子,追缴我族的骏马良驹,族长不应允,你便下令大开杀戒。” “这个版本的说法,你从何得来?”皇上慢慢坐起身,连咳了好几声。 “皇上。”沈念一警惕的看着香嫔,这个女子武功不低,便是双手都受伤,若是身上带着个像鬼见愁一样的暗器,屋中地方不宽敞,拼着两败俱伤的念头,到时候,谁都不讨好去。 香嫔在琢磨皇上的话,皇上又重复问了一次,她双眼中有水光盈盈:“当然是值得我完全信任的恩人,没有恩人的话,我就不会活到现在,我早就同族人一起死了。” 她不能忘记,族人倒了一地,马匹倒了一地,脚底踩下去,是濡湿的鲜血,腥甜的气味,充斥包围住,让她根本透不过气来。 “你退后两步。”沈念一忽然高声喊道,“贵妃娘娘,请出来一下。” 林贵妃来得很快,见到香嫔在屋中,她同样腰背僵硬,本来有些恹恹的,忽然仰首挺胸,神气都回来了:“沈少卿,她怎么会来这里!”目光一滑,落在香嫔的肩膀上,才发现那一处的衣料颜色重,应该是沾染了血迹,湿漉漉的,分明就是新伤。 她看看皇上,再看看另俩位,忽然明白了什么,不管不顾的扑上去要厮打:“你将兰沁弄到哪里去了,你这个毒妇,我早就知道你包藏祸心!” “兰沁?你身边的那个宫女,不过值两只赤金的镯子加一百贯钱。”香嫔笑得很是不屑,“不是我将她弄到哪里去了,而是她知道自己遇上个难得的好机会,又可以到我这里来讨赏,所以急急忙忙的跑来告诉我,御花园中只有贵妃娘娘与皇上两个人,当然还有那个老太监,根本不值一晒。” “兰沁,你说兰沁背叛了我!”林贵妃脸色发白问道。 “什么是背叛,你许了她什么,你给过她什么,不过是使唤她,调遣她,让她做牛做马罢了,就指望着她掏心掏肺跟着你一辈子吗,真是可笑。” “贵妃娘娘,此女身怀武功,虽然受了伤,还是要戒备再三,劳烦娘娘在她身上搜一搜,看看是否还藏着什么暗器,药粉的。”沈念一出声道。 “对这种人还客气什么,沈大人如何不将她五花大绑了直接送到刑部去,刑部自然会让她说出所有的。”林贵妃听到兰沁的出卖,脸上有些挂不住,也不同香嫔客气了,已经都要行刺皇上,那就是个死罪。 没等沈念一说完,她直接一把抓住香嫔的衣襟,从两边剥下来,一双粉臂完全显露出来,肩胛上的伤口很深,还在汩汩往外流血,林贵妃冷笑道:“看了这个,我倒是有些佩服你了,都伤成这样,你还能笑出来,真不容易。” 香嫔哪里容得她这样羞辱,一抬腿,膝盖重重撞在林贵妃的腹部,林贵妃哪里是她的对手,哀嚎一声,滚在地上,她还不解气,预备再过去补两脚。 “够了!”沈念一低喝道,“休要再伤人。” “她折辱我在先。”香嫔咬着嘴唇,倔强回应道。 “你总算是皇上的嫔妃,本来应该我动手搜身的,已经给你留了颜面,你若定要如此,我可以喊个太监来搜。”沈念一见她到了这等地步,非但不怕死,还有种豁出去的野性,难怪书上说突突族人野性难驯,她进宫来这些日子,怕是强忍着才没有显露出来。 这会儿,身份被揭破,是抱着必死的心态,反而不用再藏着掖着。 “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在南溪坡的时候,已经差点栽在你手中,所以,我不会再用那些伎俩,你也不用搜身。”香嫔死死盯着他背后的皇上,“我只想听老贼说清楚,到底当年是怎么回事!” 第四百一十章:明白鬼 还是皇上发话了,“沈爱卿,她说的不错,要是有杀人的暗器,她兜头兜脸就能将恨之入骨的老贼给灭了,不用等到这会儿。” 皇上板着脸自嘲,旁人却不能笑,沈念一本来也没有要亲自搜她身的意思,索性背了双手在身后,只是目光没有偏倚开来。 “贵妃伤得重不重,她与你无冤无仇的,一个娇弱女子,你何苦下这样的重手。”皇上想要挣扎着坐起来,“喊倪太医进来看看,朕身边的,真是要么饿死胆小的,要么撑死胆大的。” 沈念一知道这话是在数落倪太医,没想到倪太医就挨着门边,一听到自己名字,忙不迭滚进来:“皇上,微臣一直在外头等皇上差遣。” 皇上也懒得指责他太过自扫门前雪的态度:“别愣着,快些看看贵妃娘娘怎么了?” 林贵妃吃了一记重招,五脏六腑都没在原来的地方,伏在地上直喘气,听到皇上两句话,知道香嫔进宫确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她自恃看人还算精准,这一步没有走错。 想要站起来,努力了两下,却使不上力气,倪太医上前搀扶,她借力才险险站起来,这样一动,挨打的地方痛得厉害,又不想皇上觉得她太没用,强忍着回道:“皇上,臣妾没有事,休息一会儿就能好的。” “倪太医,这里暂时不用你帮忙,你先送贵妃回寝宫。”皇上发话道。 “臣妾还是先在偏厅坐一坐,这会儿怕是迈不开腿。”林贵妃委屈的说道。 “那也好,稍后再坐车撵回去,快些去休息。”一句话,将两个人都给打发了,“倪太医顺带也替莫公公弄醒才是,别被一掌打晕,留了后遗症。” “是,是,微臣一件一件都会安排好的。”倪太医唯唯诺诺的跟在林贵妃身后退出去。 “难怪正安堂的那位小郑大夫如何都不肯进太医院,朕明明记得倪太医才进宫时,也是一派的意气奋发,这才七八年的光景,整个人的棱角都被磨平,哪里还有那妙手回春的派头。”皇上轻叹了口气又道,“沈爱卿替她披件衣裳,后宫嫔妃,袒露臂膀,实在不雅。” 香嫔的脸僵在那里,沈念一前头的话没有差,她还是皇上嫔妃的身份,怎么说都是侍寝了个把月的,夜夜承欢都不足以形容那些荒糜的日子,这会儿撕破脸就直呼老贼,真难得皇上居然没有雷霆大怒,反而显得她更加不堪。 沈念一环视一周,从床尾取件外套,手腕一振,外套两边袖子像是对翅膀,正好落在香嫔肩膀处,将她的臂膀给盖了起来。 “突突族只留下你一个活口?”皇上缓声问道。 “我不会告诉你,他们的下落的,你休想对我们赶尽杀绝!”香嫔始终将嘴唇咬得紧紧,生怕在威逼利诱下说出不该出口的话。 “朕方才已经说过,突突族的事情,不是经由朕的手,所以朕也不会对余下的突突族赶尽杀绝。”皇上的耐心在今晚特别好,“你已经是这副天地,朕没有必要骗你。” 香嫔根本不相信他的话,一脸的质疑:“我已经暴露了身份,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香嫔,更不是那候选入宫的女子。” “名册上的女子,没有让你杀了吧?” “没有,我岂会杀无辜的女子!”香嫔直着脖子嚷道,“她本来就不愿意进宫,我半途就把她给放走,顶替了她的名额。” 皇上已经半坐半躺起来,一双眼却是格外有神,轻笑了声道:“香嫔,你到这会儿还在撒谎,有意义吗?” 沈念一听皇上这般说,分明也是诧异的,难道说皇上打一开始起,就知道香嫔是带着任务进宫的,所以才格外对其青眼有加,那些特别的恩宠,那些破例的升迁,都是做出来的假象,迷惑人心的手段。 “你几时知道的!”香嫔恨声问道,既然知道她是混入宫中的,却对她那样好,到底是谁在放低谁的戒备心,又是谁在将谁耍得头头转。 “你那么恨朕,除了突突族的旧怨,应该还为了一个人,朕说的对不对?”皇上目光如炬,直视着她艳丽的容貌,“在你初初进宫时,朕并不知晓你的身份,后来起了疑心,就派人去你家乡查探,说起来,去那边查探的不止一批人,但是都没有回音,几拨人有去无回,你说,又是为何?” 香嫔答不上来,她根本不知道这些,有人在宫外替她打点好了一切,送她进来时,已经细细关照过,只要千方百计得到皇上的宠爱,让皇上信任她,那么后头的事宜就可以顺利进行,她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好。 人人都说宫中步步惊险,她只觉得万事顺利,背后有皇上替她撑腰,便是那些贵妃,太后都拿她没有办法,源源不断的赏赐送过来,更多想要奉承拍马的人跟着而来,提到她的时候,总说是那个数十年中的奇女子,居然能在初初入宫的一个月中,根本没有人世背景的承托下,直接升了嫔妃。 多少双眼睛在她背后盯着看,她心中有微微的得意,对自己的长相容貌更加有信心,前一次,也是手到擒来,这一次看起来,皇上与其他的那些男人毫无区别,不过是看一张好看的皮囊,其他的根本不重要。 她想到前头的那个人,那种炽热的目光,两个人席天幕地的时候,与已经老迈的皇上是不一样的,那人对她是有真感情的,她明白,所以在得知那人死讯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可以无动于衷的,心口还是像被一只大手重重的挤压了一下。 柔软多汁的部位,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缓缓流淌出温热的液体,她不会承认,她会因为那个消息而流泪,她不是普通的女子,是突突族留下的遗孤,她拼命的想要活下去,然后要为那些无辜死去的族人报仇。 其他的,都可以挥之于脑后,不闻不问。 但是,当她躺在寝宫华美异常的床上,看着帐子顶上繁复的花纹,想到那人的手指,那人的嘴唇,还有那人同她说,要等着他回来,千山万水,他会回来找她。 当时,她知道自己是在骗他,但是到了后来,她入戏太深,有些分不清那些话是她真心想说,那些话是她假意敷衍,半梦半醒的,更加痛苦。 眼见着他一步一步走进事先设好的圈套,她居然有些不忍,然而这是恩人要她做的大事,她不可能违背恩人的话,最后那一次,她不想他手上真的沾染到鲜血,她想偷偷给他一条可以回头的退路,瞒着恩人,做了点小手脚。 她以为,他会忘记她,会重新走回原来的轨道,那么即便以后真的又隔了千山万水,她总觉得没有太辜负了他的一片真情,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她给出小小的回报。 没想到,她还是没有救回他,因为她,他死了,死在了皇上的决策底下,死在这个老贼的手上,在她心里的那本账上,又多了一个冤魂,多了一条命债。 “沈爱卿应该知道,林贵妃早就按捺不住,偷偷看了香嫔的名碟,按着上头的家乡地址,着人摸索了过去。”皇上嘴角带一点点了然的笑容,“那么偏远的地方,朕其实应该更早有所警觉的,后宫选妃如何会选到那样的地方,就算出了天仙般的人物,也未必能够将消息传到宫中来。” 不过替她制造出全新身份的人,很花费了些心思,名碟中有名有姓,身份还是当地的乡绅之女,粗看之下,没有破绽,能够作假做到宫里头来的,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既然没有人查出我身份的真伪,为什么你又口口声声质疑于我,我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前一阵甚至不想招惹太多人注意,假装病了一场,莫说是那些叽叽喳喳的嫔妃,便是你也来看过两次以后,打了退堂鼓,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才引起你的怀疑?”香嫔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但是,她想要做个明白鬼。 死也必须死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你假装病了一场,当然是有想要回避过多注意力的想法,不过更多的应该是成天有其他嫔妃派了眼线在你的寝宫外头候着,想要看看能够得到皇上专宠的美人,到底有哪些好,你觉得烦心,因为妨碍了你出入宫中的便捷,你要出宫去找人碰头联络,才编出生病的借口,连带着,你连朕都不想多见。” 皇上指出她的破绽来,“那些嫔妃见朕不再到你这边来,就渐渐的散开来,你才重获自由,方便行事,宫墙虽高,守卫虽多,朕看着沈少卿对你的防备就明白,以你的武功,这些根本都不能算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沈念一在旁听完皇上的话,他一直在想,香嫔要去南溪坡做什么,如果说,她口中所谓的那位恩人,时时要给她新的指引与任务,那么南溪坡的位置就很是适合碰头,地域广,位置偏远,而且有连绵的坡体,很容易掩藏行踪。 这样一来,南溪坡,在他们两人交手的时候,那个幕后指使者可能就在附近,他与其仅仅差了几步之遥! 第四百一十一章:不要开门 这般一想,沈念一的心跳居然无故加速起来,难道说,香嫔口中的恩人,与近来这一连串,前头搭着后尾的案子,都有千丝万缕的干系。 那么,他一心只想抓住香嫔,真是贪小失大,白白放弃了良机。 如果当时,他就算不能抓到那个人,也至少有惊鸿一瞥的机会,可以识得其人庐山真面目,沈念一忽而苦笑了一下,他也不过是事后想想,那时候,世宁在他的身边,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而他在交手的瞬间,已经受了重伤,眼疾又发作出来。 要不是,世宁机灵知道要避让开来,可能他受钳制更多,后果也更严重,是他太大意轻敌,好些年,没有棋逢对手,所以在过招的时候,才使出了五分功力,才让对方有机可乘。 “朕方才说过,你那么狠朕,除了所谓的族人血债,还因为另一个人。”皇上顿了顿才道,“说来也是凑巧,这个人,沈少卿比朕应该更加熟悉。” 沈念一正在回想当日的过程,被皇上的这句话,惊得一个激灵,皇上口中所说的那个人,他自然是再熟稔不过,抬起眼来,正好与皇上的目光在半空中碰触到。 “不如沈少卿将此人名字说出来,与香嫔心中放着的那一位核对核对,是否同一个人?”皇上微微抬了抬下巴道。 “如果那个人是霍永阳的话,那么香嫔娘娘应该有另一个身份。”沈念一沉声道,“阿阳说,那红衣的美貌女子,自称叫香香,开始的时候,他以为她天真无邪,不谙世事,到后来,知道自己不过是棋局中的一颗弃子,他对我说,因为那个女子是香香,所以,他不会后悔的,即便再重新来一次,他依然会被她吸引,被她左右,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这些都是霍永阳被揭破内贼身份后,在大理寺的大牢中,亲口同沈念一所说过的话,没有添油加醋,没有刻意煽情,而他对面所站的香嫔,一双美目中笼烟罩雾,满满的水汽氤氲,分明是快要流泪了。 “阿阳,他说过这些话吗?”香嫔一开口,等于承认了沈念一的话,“他说他不怨恨我?” “他说心甘情愿,虽然深知对不起同僚,对不起被他绑架的那两名女子,更对不起宁大将军,但是无怨无悔,只因为是替你奔走,替你卖命,他的一条命,只要你开了口,可以尽数交在你手中,任由你肆意而为。” 香嫔终于还是没有能够忍住,她无法抬起手来掩盖住脸孔,任由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雪白精致的脸颊滚落,仿佛是断了线的珍珠,凝在下巴的位置,更加楚楚可怜。 “他为什么这样傻,为什么?”女人的心思很奇怪,她宁愿阿阳再次提起她时,咬牙切齿,破口大骂,那么她心里头多多少少会得好受一些,以后该放下的,就不会再不停回头去看,但是阿阳说他无怨无悔,她只觉得心痛,一拨胜过一拨。 族人的血债背负在她的双肩处,恩人说完,如今走出的每一步都是为了以后的复仇,几百人的性命不能白白的牺牲掉,必然要替突突族讨要一个说法。 她的大半条命是恩人所赐,所以被救回来以后,对恩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深信不疑,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过恩人会欺骗她,利用她。 不,如果要这般对她,当年又为何千辛万苦的将她救回来,让她陪着族人,陪着阿爹阿姆一起死去,岂非一了百了。 这边,香嫔心绪波动厉害,那边的沈念一也在飞快回忆关于霍永阳的事情。 那一日,霍永阳被刑部的人带走,有消息是说,皇上将人提走,紧接着,刑部的华封与马真双双遇刺身亡,整个刑部落入一片混乱不堪的局面之下,他无意中获得了华封外室的消息,再带着孙世宁前去打探。 根本没有给他停下喘息的机会,华封的外宅被尽数烧毁破坏,除了地下室那些烧焦的尸体,线索愕然而止,他想要顺藤摸瓜往下走,但是藤已经被扯断,又哪里生的出甜瓜。 霍永阳的名字从人犯中被勾除,他只以为,那些尸体中,怕是有一具属于阿阳,心中唏嘘不已,按着阿阳身前的嘱托,每个月按时给乡下捎带去一小笔款子,足够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安渡过余生,他也算是尽力了。 没料想,今天在皇上面前,将旧案统统重新翻起,又应和了那句老话,天底下没有皇上不知道的事情,只有皇上不想知道的事情。 霍永阳对皇上到底说了多少,沈念一不知晓,必然是牵扯出那个将阿阳拉入泥沼中,随即没顶的香香,否则,就不会有这样的一番对话。 “香嫔,还是香香,都不是你的真名,不过体香撩人却是真的。”皇上眯了眯眼,眼底精光烁烁,“天赋异能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也是坏事。” 这句话落音,皇上有意无意的多看了沈念一一眼,他多么警觉的性子,立时知道皇上是在点名孙世宁的天赋,此话不错,是好事也是坏事,他宁愿世宁永远失去这些招惹是是非非的天赋。 “你口中的那位恩人,处心积虑将你养大,告诉你那些不符事实的故事,便是要将你当做一件工具,上一次你功败垂成,这一次,同样没有那么好的运气。”皇上胸有成竹,忽然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仿佛是个信号,门外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两下,整齐,简练。 “沈爱卿,去将房门打开。”皇上轻描淡写道。 沈念一没有迟疑,走到门前,手已经搭住把手,忽然听到香嫔大喊了一声:“不,不要开门,不要开门!” “这个时候,已经由不得你了。”皇上的语气冷冷道。 “不要开门,求求你,不要开门。”香嫔不敢多想门外面会是什么,她只是本能的觉得害怕,那种畏惧感让她几乎丧失了站立在原地的能力,全身的力气因为一句话,被从脚底尽数抽离,她觉得自己实在可悲,连抬起手将双眼捂起来的动作,都无法继续。 “沈少卿,开门。”皇上不客气的喝道。 沈念一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皇上怕是从来没有对香嫔动过一丝真心,那些表面的无限风光,是做给旁人,更是做给香嫔本人看的,让她错以为皇上年老昏庸,经不起美色的诱惑。 美色是千真万确的姿容,香嫔对自己太有信心,没想到她要面对的人是当今的皇上,绝对不是个普通的男人,掉以轻心的结果,就是一步错,满盘皆输。 皇上自然不会给她悔棋的机会,沈念一已经打开了房门,外头站着一个人,脸色苍白憔悴,本来健硕的身材,硬生生被减去了一小半,若非以前太过熟悉,他差些认不出来。 “阿阳?”沈念一轻声唤道。 “大人。”霍永阳扯开嘴角,努力的想挤出点笑容,奈何瘦的实在厉害,两颊无人,再牵动颧骨,整张脸看起来简直就像个皮包骨头的骷髅。 香嫔尖声惊叫起来,那嗓音像是被尖锐的金属擦过,让人头皮发麻,她见着霍永阳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过来,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与举止,就算在噩梦中,她也没有见到过这样骇人的阿阳。 这个不是她的阿阳,不是那个有着宽厚肩膀,体温比她略高,喜欢紧紧抱住她,大声说笑的少年,不是的,不是的! 她的阿阳已经死了,死在皇帝老贼的手中,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又是谁,她不认识,她真的不认识。 “香香,你是怕我吗,怕我找到你,问你为什么要陷害我,推我入局还不够,将我逼到绝路还不够,最后还要摆我一道,将我好不容易找来护身符给放走,你是生怕我死得不够快,对不对?”霍永阳说一句,走近一步。 几乎已经要与香嫔脸对脸,眼对眼,才堪堪停下来,继续冲着她咧开嘴角笑道:“香香,你看到我没死,难道不开心吗?” 香嫔的嘴唇哆嗦,然后脸颊两边的肉都跟着哆嗦,这种情况,是她的身体机能已经在惊吓过后,完全失控。 连沈念一都觉得霍永阳好似已经死过一次,才从地底下,棺材中重新爬出来的一样,香香是将他害到这个地步的罪魁祸首,当然会怕,简直是怕得要命。 “香嫔,你方才口口声声问朕为什么要怀疑你,朕很公平,直接给你最好的答案,因为朕没有处死霍永阳,朕好似有点先见之明,觉得将他的一条命留下,或许还能够派些其他的用处,果不其然,朕的决定一点都不错。” 当霍永阳偷偷看到已经有了全新身份的香嫔时,眼底的震惊,难受,爱恋痴缠,恨意满满,最后变成了一潭死水,再不能泛起任何的波澜。 他将香香与他的过往,一点不漏的告诉了皇上,皇上听得很仔细,嘴角挂着一点诡异的笑容。 他从来没有想过,劫后余生,再一次见到香香时,她玉体横陈,百般娇慵的睡在皇上的龙床之上,眉梢眼底俱是春情无限。 这个妖娆的女子,不是香香,不是他的香香。 他的香香,早已经死了,与他一起,死在了漫天的大火之中。 第四百一十二章:讨回公道 霍永阳的语气很平静。 香嫔没有想过会这样害怕,阿阳没有死,她不是应该开心才对,皇上说的一点没错,她那么恨之入骨的一半原因是因为阿阳死了,尽管是她算计阿阳做了内贼,她依然不想他会死,又没有杀人放火,为什么要死! 但是,当霍永阳重新站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居然胆怯了,畏惧了,眼前这个人的眼神太陌生,阿阳看她的目光总是情深款款的,而这个人的眼中空荡荡的一片,什么都没有,没有情爱,也没有恨意。 要是多看一会儿,她觉得阿阳的眼睛里像是藏着吸附魂魄的深井,随时可以看穿她的皮肉骨血,剥去那层最慑人的皮囊,她不过是突突族灭族之后留下的一点残魂,苦苦支撑咬牙活下来,想替死去的族人讨回一个公道。 但是,她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输在一个她以为深爱着她的男人面前,阿阳应该是爱着她的,那时候,她还有微末的天真,以为报仇以后,可以回到最初点,其实从最初踏出的那一步起,她走的就是一条不归路。 她自己行走趔趄,还将阿阳也一起捎带上。 “阿阳,你没死,我很开心,我说的是真话。”香嫔的神情变化了太多种,最终还是变成了风平浪静,她明白皇上为什么会看穿她的伪装,而且根本不需要其他的证据,因为霍永阳没有死,足以在皇上面前指证她。 是她对不起他在前,他们本来就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他站出来指出她的真面目,没有错,一点错都没有。 那是他的皇上,他的天朝,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背叛过一次,已经很了不得。 她并没有给出他更多,何苦要强求他一辈子,为首是瞻。 他都没有开口责怪,她更加不会想要责怪霍永阳,这样一想,心口的那点惧意荡然无存,她低下头来笑了笑道:“阿阳,往后我不必内疚了,我们的债已经了结,该放下了,真的该放下了。” 沈念一微微别过脸去,香嫔似乎尚未看穿,霍永阳的出现,是来同她做了断,却不是这样轻而易举,她设了套,将他一步一步哄骗进来,若是没有最后她进宫的这一出,或许,他还能放开手,越是用情深,越是不能容忍。 皇上从旁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只因为他心中根本没有香嫔这个人,不过是个美貌的女子,其他的还能有什么,一早就看透她的伎俩把戏,所以不足为惧,今天的这场急症怕是出的突然,却又将计就计,把一场好戏给演了下去。 如果,没有人上钩,皇上抱着猫戏耗子的心情,可以再继续下去,而香嫔因为在南溪坡与沈念一交手受了伤,有些心浮气躁,再加上,林贵妃带领的那些嫔妃成天不给她好日子,她们才是后宫真正的主人,简直是防不胜防。 香嫔自己明白,最不能让她忍耐的是皇上的年迈,再注重仪容,再高高在上,身上也带着挥之不去的气味,那种气味让她想到慢慢走向死亡的那种暮气沉沉。 她以为自己完全可以胜任的任务,如今只觉得越来越艰难,所以她才会冒着大险去了南溪坡,她想对恩人说,要替族人报仇应该有更多更快的法子,皇上睡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有几十种手段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为什么一定要在宫中一天一天的煎熬下去,为什么不能当机立断,只要皇上老贼死了,那不就是什么仇都报了。 但是,恩人听她诉苦以后,没有一点笑容,神情很是肃然,香嫔向来十分敬畏恩人,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根本没有勇气再吱声,就在这个档口,恩人一掌拍在她的肩膀后头,将她整个人平平的送了出去,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沈念一俩口子已经即将走到她的面前。 香嫔根本无暇回头去看,恩人是否还在原地,却知道这个时候,恩人的行踪是不能暴露的,只有她能够拖延时间,结果她使出浑身解数,伤了沈念一,自己也中了招,险险逃脱。 等她顺利回到宫中,还在奇怪,为什么沈念一不趁势追击,明明大好机会,那一掌拍过来的时候,她拼足全劲也不过避让开了五分,暗暗咂舌,人人都说大理寺的沈少卿武功了得,她在御书房见过两次,只觉得此人芝兰玉树般的人物,话语不多,稍显冷淡,实在没想到会这样厉害。 要不是,她出宫的时候,各种防范,将最厉害的两件防身之物带在身边,只怕要当场束手就擒,尽管逃过,伤势依然不轻,香嫔始终没有法子让右手举起来,又不敢找御医来看,身边的那些宫女太监,知道她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对她倒是尽善尽职的,嘘寒问暖,面面俱到。 可是,她不需要这些,她想要治好伤,才能够重新想办法接近皇上,进一步获得皇上的信任,到时候,只要恩人一个指令,还不是手到擒来。 那个指令没有出现,香嫔反而已经到了坐立不安的境界,往往一盏茶没有喝完,就跑去窗口呆呆站立着,宫女还以为她太想见着皇上,一个劲的安慰她,说是娘娘的寒症才好,皇上不能随意接近大病后的嫔妃,但是皇上这么宠着娘娘,最多三俩天就会过来的,娘娘不用介怀。 她哪里来的寒症,不过是躲避着人,偷偷溜出宫去的机会,而且她根本就不想见到皇上,根本不想。 她反复同自己说,你是突突族的女子,所以不能想象天朝的皇上,可以在后宫中盛放那么多美丽的女子,她更加不会怀疑到恩人告诉她的那些真相,便是这样贪恋美色,所以才会以大欺小,以多欺少,想要霸占她族中的那些女子。 这个偌大的地方至少有几百名容姿各色的女子,还是照样有新人又被重新招纳进来,她是其中之一,虽然没有一点要攀龙附凤,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心思,还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渐渐沉沦下去。 在宫中,除了皇上对她表现出来的特别宠爱,她唯一能够用来笼络人心的手段,无非是付出更多的银钱,有些招数,物以类聚,简直不用旁人来指点,她都一一学会。 这是天朝最繁华之所,香嫔却觉得好似是个巨大的染缸,再雪白无瑕的人进来,很快就会被染得七彩斑斓,然后再渐渐与周围的人一起变成墨黑的颜色。 那些传话的太监,那些从小灶送来点心的宫女,哪个没有伸手拿过她的好处,直到兰沁出现,林贵妃自来有赏赐新入宫嫔妃的习惯,一来收买人心,二来显示出自己特殊的地方,按理说,这样的礼数应该由皇后来做。 后宫中,没有皇后,那么就剩下林贵妃。 兰沁送来的是两块绸缎,几件头面首饰,装在木匣子中,林贵妃已经将她视为最大的敌手,所以兰沁传过来的几句话,不甚客气,她听得懂,是要她收敛做人,否则的话,皇上总有看不见眼的地方,有的她好受! 她是见过林贵妃的,对谁都很客气的样子,这些话怕是这些多嘴多舌的宫女添油加醋而出,林贵妃没必要这样降低自己的身份,她再显眼,也不过是个嫔,想要再往上去,就是难上加难,与贵妃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过,香嫔打开木匣子时,轻轻笑了俩下,兰沁很不耐烦的让她快些谢恩,自还有其他要紧的事情要做,哪里容得在这边磨磨唧唧,浪费时间。 她将木匣子收起,往身后一放,从自己的腕子上褪下两个赤金的镯子,两指宽,很是扎眼,兰沁还没明白她的用意,她已经笑吟吟的将手往前送了送。 兰沁呆在那里,一动不动,香嫔又将手往前送,抓住兰沁的手,镯子往里头一塞,轻描淡写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那,这个,这个!”兰沁在林贵妃身边伺候多年了,贵妃娘娘算是出手很大方的,逢年过节总是会有好些赏赐,但是这样大的手笔,闻所未闻,谁会给个宫女这样多的打点,心中慌乱,手一松,赤金镯子滚落在地。 她并不介意,弯腰捡拾起来,重新塞过去:“拿好了就走,我也没多余的时间招呼你。” “我不能收!”兰沁知道宫中的很多事情,这两个赤金镯子几乎可以买下人命了,她怎么可以见钱眼开,背叛贵妃娘娘。 “又没让你做什么,慌成这样,旁人见了倒是要笑林贵妃身边的人这样小家子气。”她还是带着笑容说道。 兰沁呼吸急促的问道:“我如果收下的话,你要我做什么!” “不会要你杀了林贵妃的。” 兰沁还是重重瞪着她,等着后面更加重要的话。 “你知道什么时候,需要给我传递点消息,我所求无多,是你可以办到的。”香嫔依然说得很轻松,让兰沁觉得这份钱太好赚,太容易得手。 “是一共给这么多,还是每次都给。”兰沁居然来了一句狮子大开口。 第四百一十三章:技不如人 要是香嫔才进宫,大概还会带出点吃惊的样子,如今她都快练成金刚不坏之身了,知道兰沁等于是答应了她的要求,不过是想谈个更好的价格。 有人坐地起价,有人就地还价,她却没有,她手上有的已经不少,皇上赏赐的也更多,随便拿出去都能兑换成大笔的银钱,她不会在宫中久待,珠宝首饰更加不能够带走,不会像其他嫔妃要小心翼翼将那些高高拱起。 能够用钱买到的,其实都是廉价的。 香嫔轻声说道:“这不过是给你的见面礼,以后都给现钱。” “给多少!”兰沁的眼中烁烁放光。 “看你送过来的消息有多可靠管用,你放心,我不会吝啬这些。” “我知道,你想要的更多,你想要取代贵妃娘娘的地位。”兰沁重重的吞了一口唾液。 前半句说对了,后半句却实在偏离,贵妃的位置,到时候送给她做,她都不稀罕,突突族的女子如何会肯收心在这样冠冕堂皇的地方,守着微弱的期盼,日日夜夜等候着同一个男人,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族中没有教过,恩人更加没有教过。 她没有否认,兰沁愿意这样以为,也是可以,更加显得煞有其事才好。 兰沁将两只赤金镯子紧紧抓在手中,脸色发白而去,她轻轻抬起眼笑了。 果不其然,才隔了三天,兰沁就先送来一个小小的消息,说是皇上传话来说,稍后要到林贵妃处共赏字画,扔下这句话,兰沁急急忙忙的走了。 时间很匆忙,香嫔还是来得及换身衣裙,稍整妆容,在皇上的必经之处,假装无意的邂逅,虽然没有直接将皇上拉走,皇上却拉住她的双手,说了好一会儿话,问她的病可曾都好了,她害羞带怯的点点头。 皇上笑着说,痊愈了就好,明日便来找她,她欢喜的像个孩子般,笑容实在灿烂。 “朕便是喜欢见你这般的笑容,好似天底下没有烦心的事情了。”皇上摸了摸她的鬓发,差点一步三回头的才离开。 她的笑容在其背后,一寸一寸的收敛下来。 隔了三日,兰沁寻了来,她没有多余的话,袋子中装了二十贯钱,香嫔很明白,这是兰沁的一次尝试,给出的消息不大不小,如果她给出的好处不够,那么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兰沁的笑容显然对二十贯钱很是满意,也不避讳,居然当着她的面,将那张银票正反面都看了又看:“下次,我给你的消息更多更好,是不是给的钱也更多?” 香嫔只负责点头,心里头对这副嘴脸根本看不下去,其实兰沁想赚更多的机会不多,有时候她根本没有办法在皇上要到未到的时候,拔腿跑出来送信,若是再拜托别人,一来别人也要分一杯羹,二来知道的人一多难免危险更大。 从香嫔身上得到更多好处之前,兰沁更加不想得罪林贵妃,赚钱固然是好事,得罪了林贵妃,只怕是一个死字,甚至要牵连到家中人。 兰沁不敢冒太大的险,反正香嫔那里的钱好似来得容易,小心翼翼才能驶得万年船。 直到皇上招了林贵妃到御花园赏花,明明天气不冷不热,皇上却一直在说气闷口渴,林贵妃赶紧让她去盛些清水来给皇上饮用,本来没有什么机会,兰沁已经要走出御花园,却听到林贵妃一声尖叫。 她赶紧将双脚收回,偷偷摸摸回到原来的地方,见皇上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的样子,而林贵妃六神无主,根本没有了主张,不知为何,她脑中升腾出个念头,不是说香嫔很厉害,连那骇人听闻的疫情案都是因为香嫔出了绝妙的点子,才能够早早告破。 如果这个时候,她将消息告诉香嫔,香嫔赶来用良策挽救回皇上,皇上一欢喜,必然会排除非议,将其升为香嫔,这可是大功一件,按照香嫔打赏的手笔,绝对不会再是几十贯钱,肯定是一笔巨款。 兰沁的年纪不小了,要是掌握好这笔钱,等到年底,请林贵妃开恩,放她出宫回到原籍去,以后的日子只有享福,再也不用伺候别人了。 做好决定,兰沁自然没有回去取水,皇上已经急症倒地,哪里还需要喝水,她直奔的是香嫔的寝宫,香嫔听她说完这些,没有分毫的举动,而是静静的坐在那里,似乎在想很重要的事情。 兰沁虽然服侍林贵妃多年,听了不知道多少句贵妃娘娘艳冠六宫的奉承,如今距离近了看香嫔的脸孔,也不得不承认,皇上为什么会对一个初初进宫的女子这般上心。 香嫔真正是个美人,又仗着年轻,眉梢眼角都是天然的一股风情,连带着她同为女人的都动心,这会儿见其眉间轻蹙,几乎脱口而出道:“香嫔娘娘在犹疑什么,皇上忽然病倒,贵妃娘娘没有了主张,正是需要有人出来镇场,这样的机会难能可贵,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这句话憋在嗓子眼里,毕竟林贵妃才是她真正的主子,已经出卖,也不能做得太绝。 香嫔似乎突然想明白了这些话中的道理,她本身就是个最明白不过的人,将手边的一杯茶,递给兰沁,柔声道:“这是皇上赏赐的新茶,你跑了一圈,也是口渴,我这就换了衣服过去看看,想必那边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你,你稍后再悄悄回林贵妃的寝宫处,等好消息。” 兰沁双手接过茶盏,听说是皇上赏赐的,她是想都没想,一仰脖子将大半盏茶都落下肚,还是香嫔豁达,贵妃娘娘素来将皇上打赏下来的都不吃不喝,不用不穿,像供菩萨一样,放在专门的屋子,到后来,反而统统都浪费了。 这盏茶,香的浓郁,好似香嫔平日身上散发出来的那抹神秘的香气,就算林贵妃始终没有将香嫔放在眼中,还是着几批人去打听香嫔到底用的什么胭脂花粉,肯定不是宫中常用的,孙家出品的那些。 回来的人却说,香嫔根本不擦香粉,伺候身边的宫女说,这是自然的体香,其他的花香,粉香,根本无从比拟,林贵妃知道技不如人,这才没有再查下去。 后天的胭脂花粉,如何同与生俱来的体香相比。 兰沁细细品味着茶中的香气,香嫔已经重新梳妆打扮,出来的时候,衣裙素雅,更显得一张脸孔眉目如画,实在好看。 “你先回去便是。”香嫔冲她挥了挥手道。 兰沁没有说,却能够察觉到,就在方才香嫔似乎做出个十分重要的决定来,本来有些恹恹的神情统统都不见了,一张脸容光焕发,简直叫人恨不得将脸孔凑过去,再多看仔细三分。 香嫔走到门前,骤然回头,冲着兰沁媚笑,兰沁被笑得晕晕乎乎的,不自觉的用手去扶了一下门框,她这是怎么了,女人看女人都能看昏头。 香嫔独自前往御花园,兰沁到底是在宫里时间长久,看人的眼色还是有些本事,看出了她的决定,是,当然是决定,她用左手在右手肩胛处摸了两下,依旧没有半分知觉,如果这条手臂真的毁了,她是不是还能够在宫中待下去都不可知。 皇上会要一个右手残废的嫔妃,别说这样可笑的话了,他的选择余地太大,稍有残次的,根本不会入得其眼,没有了皇上的宠爱,她接下来举步维艰,兰沁说得很清楚,皇上约莫是想与林贵妃在御花园赏花调情,所以没有其他人在场。 那个莫公公不值一晒,如果林贵妃要大肆宣扬,去喊了太医过来,不,林贵妃向来谨慎,在没有什么证人的情况底下,皇上毫无征兆的突然倒下去,若是有个万一,林贵妃脱不得干系,所以就算要喊太医,必然也是低调的去请一个。 香嫔缓缓转动左手手腕,铲除这几个人,易如反掌,她还带着族中遗留下来的那柄银刀,很好,很好,银刀很快就要尝到仇人的鲜血。 她彻彻底底的豁出去了,不用再与恩人商议,反正是她的族人,她的仇,哪怕将皇上杀死以后,她逃不出这个后宫,她也可以用银刀果断的了结自己的生命,银刀很是锋利,她不会有太大的痛苦。 只是不知道,阿阳可还在底下等她,如果她再见到阿阳,一定要同他说,大仇已报,如果他不嫌弃的话,她愿意再回到他的身边,与他在地府中长相厮守。 此时此刻,霍永阳站在她的面前,她以为尽善尽美的伪装,在其面前,脆弱的不堪一击,两只手都已经废了,她连最后的银刀都没有办法握紧。 尽管知道希望渺茫,微乎其微,她还是说出那句话:“阿阳,等我的大仇报了,我同你走,我们回去突突族以前待过的地方,水丰草美,只有我们俩个人,好不好,好不好!” 霍永阳弯下腰,将她的银刀取在手中,嘴角咧一下,唤她的名字:“香香,你是让我替你报仇吗?” 第四百一十四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皇上始终无声无息看着这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好戏,他不出声,沈念一自然不方便插手,这会儿瞧着霍永阳的眼神不对劲,想要阻止,直接扑身过去,却已经来不及。 霍永阳手腕转动,将银刀直接送进香嫔柔软的腹部,一尺六分的银刀,尽数没入,只剩下手柄还捏在他手中。 香嫔吃痛,想要挣扎,却被他的另一只手按住了肩膀,她嘶声喊道:“阿阳,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难道你都忘记了!” 她真的还有微末的天真,以为曾经说过的话,就能够当真。 霍永阳歪过头来看着她,鲜血沿着刀柄流了他满满一手:“我的那些话都是同香香说的。” “我就是香香,我就是!”香嫔又惊又怕,全身痛得几乎要抽搐起来。 “不。”霍永阳笑开了,“香香已经死了,你不是她。” 他的手肘往后重重一抽,银刀拔出,被血糊得看不出本身的颜色,真应了那句俗话,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香嫔失去了最后的依仗,全身的力气都随着银刀被抽离出了身体,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沈念一将霍永阳推开,想一想又怕此人失控,会得进一步加害皇上,没有犹疑将银刀从其手中夺过来,双指在其肩胛处重重捏下去,霍永阳很是硬气,双手脱臼都没有吱声,一双眼锃亮锃亮:“她死了对不对,她死了对不对!” 真正是都疯魔了,沈念一前去查探香嫔的伤势,银刀锋利将腹部捅出个深入内脏的伤口,香嫔失血过多,已经双眼涣散,没有医治的必要。 “沈大人,不痛了。”香嫔的声音很小很低,“一点也不痛了。” “突突族的灭族确实不是皇上的决策,那个告诉你所谓真相的人,从一开始就骗了你。”沈念一对香香憎恨过,恨其利用美色将自己手底下的心腹拉下泥沼,然而看着她苍白如雪的笑着,他又觉得她已经将所有的罪责都给抵消了。 她方才说过一句话,她不再欠霍永阳的,他们两清了,居然被她一语中的,一命抵一命,难道还不够吗? “沈大人,在南溪坡,南溪坡中,你将一个女子护在身后,那是你的妻子吧,尽管我已经伤了你,可是你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生怕我伤到她分毫,我很羡慕,我很羡慕她。”香嫔的双眼慢慢合闭起来。 “告诉我,那个在突突族灭族以后收养你的恩人是谁,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沈念一急声问道。 香嫔缓缓摇了摇头道:“沈大人,恩人便是恩人,我不会出卖他的。” “那么,你不想替族人报仇了吗!”沈念一恨她已经这副光景,居然还不肯说出背后的指使人,怕是那个恩人才最是可疑,打一开始,就完全将香嫔当成了可以利用的棋子,所有的都是谎言,所有的都是假象。 可怜她红颜薄命,居然致死还深信不疑。 “如果哪一天,沈大人替我查出真凶,记得替我烧张纸,族人都死了以后,我没有一天是开心的,只有阿阳,同阿阳相守的那几天,我忘记不了,我要回去了,我要回突突族了。”香嫔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无声无息。 “皇上,她已经死了。”沈念一将人放平,然后站起身来,“她不肯说出是谁指使她前来的。” “突突族生性倔强,岂会轻易屈服,朕早就料得她不会说的,就算是严刑拷打,都未必能够得到口供,怎么算来都是朕的嫔妃,这样的结局也好。”皇上没有再多看香嫔的尸体一眼。 霍永阳直勾勾的看着香嫔的尸体,忽然说道:“大人,我是不是做错了?” “你是指被她设局背叛,还是指你亲手杀死了她?”沈念一觉得霍永阳的眼底恢复了几分神采,没有方才那种骇人的晶光。 “如果是错,那么是我同她的错,我杀了她,是因为她不再是香香了,我不想她再活下去受苦。”霍永阳其实是知道的,如果今天香嫔活下来,皇上总是会想要知道更多的线索,特别是挖掘出她背后那个大有来头的人物。 势必,会吃更多更多的苦头,与其如此,不如他送个痛快给她,她没有怨他,最后的那句话,他闻之落泪,香香,我这辈子最快活的几天,也是与你席天幕地的痴缠爱恋,那些话,我其实都一直记在心上,从未忘记过。 霍永阳艰难的膝行到皇上面前,也不说话,重重的磕了几个头,用的力道太大,额头一片血痕,见皇上无动于衷,他就一直重重的磕下去。 “好了,好了,朕明白你的意思。”皇上的生意那种居然也充满了疲累,他满以为会看一场好戏,没想到结局会这般惨烈,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香嫔死了,他反而觉得她也是受人陷害,算不得坏人。 霍永阳紧紧闭着嘴不说话,鲜血沿着额头,流到眉眼,鼻梁处。 “沈爱卿,你先替他将双手接上,他没有能力做其他的。”皇上哪里会容得随时会有危险的人物出现在自己身边,早就用宫中迷药断了霍永阳的经脉,他也想不明白,不是说服下秘药的人,连举手之劳都很是艰难。 霍永阳哪里来的力气用银刀杀人,还是杀死自己心爱的女人。 沈念一方才卸了他的肩胛骨时,就已经察觉出来,做出一番姿态是专门给皇上看的,既然皇上发了话,他又重新替其接了回去,他知道,自己没有能力留住阿阳。 “你答应朕的已经都做到了,朕答应你的,也一定会做到,你好生的去吧。”皇上温和的开口道。 沈念一在旁听见,猛地抬起头来,直视向皇上。 霍永阳已经又重新磕了三个头:“多谢皇上开恩,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清。” “已经都两清了。”皇上淡淡说道,他迎上沈念一的目光,“沈少卿一向聪明,应该知道大理寺的霍永阳早就死了,不过他不再是以内奸身份被处死,他是朕安排的密探,深入敌手之中,获得了重要的讯息,甚至及时救过朕一次,最后为了完成任务,不幸重伤不治,朕要还他个清白,加以追封,他的家人也会由朕来安排妥当。” 沈念一一动不动,双手在衣袖中渐渐紧握成拳。 霍永阳认真的听完皇上所有的话,笑着对沈念一说道:“大人,我没有给大理寺抹黑,没有给大人抹黑。” 又慎重其事的给沈念一磕了一个头,然后抓住被扔弃在一边地上的银刀,低声说道:“香香说,这是她突突族唯一留下的遗物,也好,也好。” 手起刀落,霍永阳引颈自刎,一大蓬鲜血溅出来,在地上简直触目惊心。 御花园,琅琊阁,四季如春之地,沈念一垂眼只见到满地鲜血狼藉,霍永阳与香香的尸体各占一边,中间还隔了很长的距离。 霍永阳临死前都没有再多看香香一眼,他想要的是替大理寺挽回名声,不想因为他的失策,令得其他同僚蒙羞。 沈念一深吸口气,心里头百般滋味,实在不值得庆贺这样的荣誉。 “沈爱卿,你且回吧,今日之事便到这里了。” “皇上的龙体欠安,我如何能够一走了之。”沈念一将目光从两具尸体处收回来,“还有香嫔与霍永阳的尸体如何处置?” “自然有来处置的人,朕知道霍永阳是你一手提拔,他一念之差,铸下大错,朕给他一个机会,也是给你一个机会,自此以后,但凡提到他这个人不会再是你人生中的污点。”皇上侧过身去,不再看他。 沈念一行了个礼,缓缓从琅琊阁退出,走到御花园中,花香扑鼻,他却只能看到一层阴霾笼罩其上,几条人影飞速的跃入,他很清楚那是御花园红的暗卫,这些天一辈子不见日光,一辈子都只是影子。 然而,皇上非常需要这样的人,哪怕朝中官员再兢兢业业,也总有一堆的事情不允许朝廷大员来动手处置,所以这些人, 历朝历代都存在,存在于皇上身边。 沈念一的脚步更急更快,在宫中如入无人之境,可是他心知肚明,暗处,他看不见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香嫔的那位恩人有句话不错,别以为皇上那么容易刺杀的,但凡她露出一点端倪,毙命的人必然是她。 可惜,她不是真正适合做复仇者的对象,她是突突族的女子,一心向往的是在蓝天草原自由自在,宫里头的氛围很快就让她感觉到窒息,根本不能长此以往的潜伏下来。 边走边想,沈念一已经出了宫门,很意外,他看到眼熟的马车,不远处停留在那里,三俩步走过去,鲁幺见到是他,笑着避让开一些。 他想都未想,跃上车辕,将车帘拂开,孙世宁坐在车中,笑吟吟的看着他道:“相公,更深露重,还是早些回家才好。” 第四百一十五章:来得及 沈念一心口那块堵着的地方,在世宁清丽的笑容底下,尽数溶解开:“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也不很久,鲁幺正好路过家中,给你捎带些东西,我说你进宫许久未归,他就说捎带我来等等看。”孙世宁指着头顶那一轮明月,“要是月色东移,我们便回去了,他比我懂规矩,说是必然要第二天一早才能返回的。还好,你出来了。” 沈念一坐上车,沉声道:“鲁幺,回家了。” 随即,将孙世宁重重一抱,他的力气极大,动作却异常温柔,她知道他心中有事,依从的偎在他怀中,他闻到的尽是她身上的馨香:“世宁,什么都瞒不住你的。” 孙世宁自从他上车就闻到血腥气,起初以为是他受伤,见他的脸色又不太像,听他主动提及,小心翼翼问道:“宫里头出了大事?” “香嫔死了。”沈念一缓缓放松开手,让她斜斜靠在肩膀上,将方才御花园发生的那些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阿阳明明没有死,但还是没有逃得开。” “皇上留下他,就是想让他尽最后的力。” “让他将自己犯下的错误洗刷干净。”沈念一苦笑道,“皇上的意思,大理寺不能有污点,阿阳也确实做到了,为什么我一点都欢喜不起来?” “因为你觉得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他死了,就再也没有霍永阳这个人,所以你心里发堵。”孙世宁反身楼主他的脖子,亲昵的将脸贴在他的肩胛处,“人已经不在了,我想他一定对当时背叛你,又将我和秀娘绑架的事情,耿耿于怀,反正逃不脱一死,他才算死得瞑目,死得有所值,你应该替他开心才是,以后,不会再背负那样的骂名。” “是,我应该替他开心的。”沈念一轻轻叹口气,“鲁幺送什么过来?” “韩愈清回乡下去,寄了一大袋子的地瓜果子,送到大理寺,说是给我们俩成亲的贺礼,于泽气得七窍生烟,说送礼没见过这么小气的,小唐姑娘劝了两句,说好歹是个心意,就让鲁幺送家里来了。” 孙世宁摊开手比划一下:“真的是很大很大一袋,青嫂倒是很喜欢,说这些自家种的,才新鲜才好吃,收拾妥当了,明天就弄出来给大家尝尝鲜。” “鲁幺的话一向少,怎么会答应送你过来?” 孙世宁抿着嘴角,但笑不语,沈念一知道她为人亲和,同谁都处的好,也不细问,反正大理寺里头那些人本来就同她熟稔的很,彼此见了也都落落大方。 两人头靠着头,说了会儿话,就到了沈府门口,沈念一见她累得够呛,自打成亲那天起,连轴转似的,就没有停下来够喘气的机会,他是早就习惯了,她却不同,女子生性娇弱,她又因为帮他的忙,受过两次重损。 用郑容和的话来说,调理好了,能够得上原来的七八分,要是一个闪失疏忽,以后做什么都艰难,这些话虽然没有当着她的面说起过,她这样聪慧伶俐人,想必早就心中有数。 每每想到这些,沈念一总觉得更加要加倍对她好才是,在车辕边微微俯身,笑着道:“上来。” 孙世宁并没有顾虑旁边还有鲁幺在侧,鲁幺这个人别看沉默寡言,心思细腻的很,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她笑吟吟的覆上去,鲁幺手中的马鞭在半空打了个清脆的响花,驾车走得飞快。 沈念一的肩宽腰窄,虽然见瘦,毕竟是练武之人,筋骨分明,十分有力,背起她来驾轻就熟,姿势也好看。 孙世宁已经没剩几分力气,他走得平稳有节奏,一颗脑袋渐渐歪斜过去,搭在他肩膀处。 “累了?” “有点儿。”孙世宁吃吃的笑道,“不过要是你一直背着,我就能坚持着不睡着。” “为什么?” “心里头欢喜,想一直这样背着走下去,走下去。” “走到白头,走到偕老,走到两个人都微微颤颤的,你生怕我一个不留神就把你给摔在地上。”沈念一心境骤然开阔,好似被一汪温泉给包拢住了。 今晚的月色当真很好,如银色的波,柔和的洒满两个人的身形,地上的影子只有一个人,不急不缓的行走着,而他们却能够感知到彼此的体温。 沈念一将香嫔临死前说的那几句话转述给她听,她沉默了片刻道:“其实,这也不是个坏人,她是被坏人给利用了。” “她是突突族的女子,生性应该爽朗明丽,却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尽管那位恩人教了她许多不堪的东西,但天性就是天性,无法再次扼杀,就像是被巨石压制住的种子,只要见到一丝阳光,就会破土而出,迎风生长。 “那个利用她的才是坏人,为什么不去抓住那个罪魁祸首!”孙世宁恨声道。 “没有线索,香嫔不肯说的,她对那人死心塌地,深信不疑,致死都还相信那个人所有的话。”沈念一的话忽然掐在嗓子眼里。 孙世宁觉得他整个人僵住在原地:“怎么了,你是不是想到什么要紧的?” “香嫔一死,有个人更加危险。”沈念一没有时间更多解释,折过身,背着孙世宁健步如飞,他的步速越来越快,到后来,真的宛如腾云驾雾一般。 孙世宁虽然晚了一步,也已经想到,沈念一必然是想到了断手的瑶姬,瑶姬与香嫔本是一条线上的,无论瑶姬是否也算突突族的族人,她必然是知晓些内幕的,那个香嫔的恩人,只怕才是逼迫瑶姬砍断手的人。 香嫔致死不肯开口,瑶姬却是未必,越是这样就越是危险,沈念一想到御花园中的俩具尸体,但愿消息没有那么快放出去,天还未亮,宫中定然会先封锁香嫔的死讯,但是有没有人会传话出去。 但愿,但愿还能够来得及。 沈念一背负一个人也不见吃力,孙世宁听得耳边呼呼的风声,才起来的一点困意,被吹得荡然无存,她知道目的地必然是那个尼姑庵,颇有些距离,怕他走得太急,到后面没有力气接应,不过他始终气息绵长,居然丝毫不显疲态。 她微微笑着放下半颗心,相公的本事比她想得更加厉害,香嫔的话很是触动她,那天在南溪坡遇袭,她并不知道沈念一的眼疾复发,也不知道那种兵器会造成大面积的创伤失血,她只知道,沈念一始终站在她的身前,没有让对方伤害到她一根头发丝。 尼姑庵已经在眼前,青烟香火之地,在月色的映衬下,格外素冷,屋檐飞翘,阴影沉沉,又安静异常。 “好似没有什么事情。”孙世宁低声说道。 沈念一没有将她放落地,反而更加警惕,只轻轻嗯了一声。 孙世宁的嗅觉何其灵敏,只闻到淡淡的香火气,没有血腥味,瑶姬应该还没有遭到毒手。 “我们进去看看。”沈念一来过一次,记得地势环境,从侧边的围墙飞身进去,庵子中香火味道更重。 “好静。”孙世宁有些奇怪道,“佛门之所,应该有人长守香火,怎么听不到声音。” “是。”沈念一当然也明白这点,照理说,香火供奉前,必然有人守着,时不时还会有诵经声与木鱼声,这地方委实诡异,但是又不觉得有丝毫的杀气。 “放我下来?”孙世宁又问道。 “不,这样容易应变。”沈念一低声回道,“要是万一动起手来,你抱住我脖颈,其他的都没有关系。” 孙世宁嗯一声,已经跟着紧张起来,手臂绕过去,又怕抱得太紧,整个人都坐直起来。 两人已经进了大殿,门一推开,里面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佛身金像前,偌大的木鱼安置在蒲团前,却没有人。 沈念一无声的退出去,又在几个偏殿都兜兜转转了一圈,还是没有见到半个人影。 “或者,这边的规矩不同,她们都在禅房中睡了?”孙世宁说出这话,自己都没有底气。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沈念一反而不像前头那样压制着嗓音说话,反正已经都找不到人,大声点,小声点没有区别。 他到了禅房前,还是犹疑了下,孙世宁按住他的肩膀道:“我进去看看。” “可能会有危险。” “毕竟是庵子,你闯进去,真有师太在里头休息,总是不妥的。”孙世宁见他一脸的紧张,反过来安慰他道,“你站在门边,我就推开门看看,没准还是锁上的。” “也好,你不要离得太远,不要超过三步。”沈念一见两人说话声音不低,还是没有人出来打探,已经不抱多少希望。 孙世宁走到禅房前,伸手一推,房门轻而易举的开了,里面点着豆子大小的灯烛,反而不如屋外的月色明亮,她的眼睛适应不过来,只看到黑乎乎的一片。 “里面没有人。”沈念一身高腿长,眼力也比她更好,一眼都能望到底了,床铺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压根没有人睡过。 第四百一十六章:三十条人命 “瑶姬不是睡在这里。”沈念一拉过孙世宁的手,“她是贵客,睡得地方要好些。” “这里本来有多少姑子?”孙世宁想过,瑶姬应该也已经不在平如庵中,他们找来找去,不过是找个侥幸。 “少说也有三十多个,平如庵与皇亲国戚有些交情,香火素来很好。”而且,平如庵还有个用处,那些大家大户犯了事的妾室,又不至于落得个死罪,放在眼前又碍事的,就往庵子里面一送,眼不见为净。 那些哭哭啼啼住进来的女子,多半就再也回不去,都是娇生惯养惯得,哪里能够在这里吃得下这许多苦,无须太久就得了些缠绵之症,早早的过世,已经成了那些人之间不成文的规矩。 所以,瑶姬被送来的时候,三皇子怕也是没有要让她再回来的意思,以前是皇上不重用他,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又不好,随便找个美貌的养在身边,没有人会说闲言碎语的。 如今,三皇子也是能够做的上正经事情的,皇上开了口,说要替他指婚,对三皇子而言,正中下怀,若是指个家中有背景有身份的,娘家的势力从后头再撑起他一把,那么往后平步青云,怕是没有人再能挡得住他的势头。 二皇子与六皇子要与他相争,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林贵妃一直还害怕皇上招纳了新妃入宫,万一生出小皇子来,后宫的那种平衡就会被打破,原来天算不如人算,人人都自诩聪明,却逃不过皇上的手眼,到头来,都是皇上安排好的戏码,没有走出偏颇之路。 所以,三皇子急急忙忙将犯错的瑶姬打发到了平如庵,瑶姬又被砍断了一只手,以后根本是没有机会回去的,季敏在旁边看得太清楚,所以替其不值。 季敏自打瑶姬进了三皇子府邸就没有一次给过她好脸色看,防着备着,说了无数次,她来历不明,切莫掉以轻心,没想到,心中平生出孽缘来。 季敏根本不敢承认,瑶姬又咄咄逼人,不住冷笑,那一次,几乎是季敏落荒而逃,溃不成军。 沈念一边想边已经到了上一回见到瑶姬的屋前,这一次没有能够直接将门推开,里面下了锁,他也不再恪守礼数,礼数也要看在什么地方,对什么人,掌力所到之处,听得一声轻响,分明是门栓断裂掉落。 他将孙世宁往身后拢一下,单掌将门劈开,瑶姬的屋子灯火要明亮一些,被褥也被翻起过,显然是她曾经睡在床上,不知是什么原因,或者是什么人将她给带走了。 沈念一大步走到床榻前,一只手探进被褥中摸了把:“还有一点点余温,并没有离开太久。” “就赶在我们之前?”孙世宁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每次都好像就差了一步,偏偏这样最是招人恨意,咬牙切齿都不足以泄愤。 “平如庵中,不是只有瑶姬一个人,这里又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尸体,必然是有人将她们都给带走了。”沈念一觉得应该有千丝万缕的线索,这会儿想要抓出个可靠的却是难上加难。 “离开尼姑庵,必然也要有落脚的地方,三十个人,就算在城中兜兜转转也会引起注意的,更何况还是光头的姑子。”孙世宁跺了跺脚道。 “不,不会到城里去的,没那个必要。”沈念一摇了摇头道。 “就没有一个人反抗?”孙世宁几乎不敢相信。 “如果住持被劫持的话,那些姑子根本不敢。”沈念一飞快的在排除种种可能会安置下这些尼姑的地方,就像世宁说的,三十个尼姑必然是很招人注意的,还有为什么要把整个平如庵的姑子都带走。 想要封住瑶姬的嘴巴,只需将瑶姬带走即可。 他猛地想到一个地方,双眼一亮,又望身边的孙世宁,她的目光与他相碰,大概也想到了,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南溪坡。” 南溪坡离此处不远不近,但是因为都在城外,就算走动起来,这个点城外哪里还有什么人,根本无所谓会引起注意,而且南溪坡的地方宽敞,适宜藏人,香嫔又在那里出现过,很显然,这是她们交换消息的地方。 事不宜迟,沈念一搭住她的手腕,轻轻使力,已经将她甩到自己背上,孙世宁十分配合,上半身微微前倾,减小他的阻力,两个人再次向着南溪坡进发。 沈念一想过要将她留在平如庵,这边已经像是被大肆清理过一样,应该是最没有危险的地方,转念一想,她既然已经参与进案情,哪里还有中途放手的道理,而且她留下来,哪怕只有一分的危险也已经够他分神分心。 与其稍后,不住在揣测她是否遇险,不如带在身边来得妥当。 “南溪坡不比平如庵,可能危险重重,你必须听我的指令。”沈念一先行叮嘱道。 “我只会得逃命,其他的都不行。”孙世宁自嘲的笑笑道,就算她没有武功,沈念一护着她,仅仅需要一点时间,她已经学会将自己藏得很好,只要对手不是太多人,应该没有问题。 “会逃命就是最好的招数。”沈念一被她这样说,轻松了点,没准摸到南溪坡,还是落了空,何须这样先行紧张。 南溪坡的地势高低起伏,先跃过两道溪水的交汇处,前面大棵大棵的合欢树就是最好的标识。 已经到了后半夜,月光不太明朗,大半藏进了云朵之中,沈念一只是警惕的朝着左右相望,就听到孙世宁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他立时停下脚步。 “溪水里头,好像有点不对劲。”孙世宁也不敢确定,这地方又是花,又是水的,很影响她分辨气味的能力,特别是合欢花开得格外茂盛,花香已经掩盖过了其他的一切。 沈念一倒退两步,回到溪边,溪水淙淙不息,一股明显的水汽扑鼻而来。 正好此时,月亮从云朵后悄悄的探出了头,月光洒下来,正好将眼前的景象照得清清楚楚。 沈念一看得很清楚,本来应该清澈见底的溪水,被染了其他的颜色,说不好是什么,就是显得不那么透明了。 “往前走走。”孙世宁的声音在风中微微发颤。 沈念一沉默的跟着溪水的流向,朝着上游的方位走,大概走了十多步,溪水中饿颜色更重更深,这时候已经不用仔细分辩,也能够看出溪水的颜色分明变成了淡淡的粉色,再走十多步,已经像是被冲刷过的血水,血腥气已经扑面而来。 “这么多血。”孙世宁贴得更紧,因为知道平如庵中三十来个姑子,还有瑶姬都同时消失,这会儿见到大量的血水,才更加觉得触目惊心。 沈念一忽然停了下来,她还不解的推下他的肩膀:“就在上游。” “我知道。”他的声音分外镇定,“世宁,你在这里等我可好?” “我不怕危险。”孙世宁脱口而出道。 “不,不是危险,我只是不想你见到那样的场面。”沈念一的语气特别重,特别重。 孙世宁心口跳得飞快:“你的意思是,已经来不及了。” 这是沈念一的经验,从他们一路走过来的溪水来看,源头应该还有十多步,南溪坡是两条小溪交汇之处,溪水比别处都要湍急些,水流的宽度大概是普通人的三步之遥,这样的流速之下,能够保存下这样清晰可见的血水,源头的场面,怕是十分的惨烈。 “我要去看看,我不信,不信我们赶得这样辛苦就真的来不及了!”孙世宁差点失控的大叫起来,她根本不认识平如庵中的那些姑子,但是她知道,那是三十条人命。 三十个无辜的人性命,因为一步没有赶上,就眼睁睁的断送在这里。 沈念一没有再劝说她,握紧她的手,大步流星向前走去,他的腿长步伐宽,她差不多要小跑着才能赶上,但是她不想喊他慢一点,因为她更加迫不及待,想要看清楚真相。 当真就是走了十来步,沈念一停下来的瞬间,更加重重的握紧她的手,力气太大,孙世宁觉得指骨发痛,她咬住了嘴唇。 月色惨白,一碧如洗。 溪水边,横七竖八倒着几十个人,有的面朝天,有个背朝上,无一例外穿着素衣,没有头发,就是平如庵失踪的那些尼姑。 孙世宁急声道:“可能还有活口,我们找找,会有活口的。” 沈念一见她急得快要落泪,点点头,开始翻找起来,都是一模一样的伤口,极其锋利的剑刃当胸刺过,或者脖颈划过,都是全身血液最为集中的地方,难怪会将大半条的溪水都给染红了。 这些尼姑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平日里不可能与人结怨结仇,更不会一起得罪了什么凶神恶煞,她们唯一的死罪,怕就是收留了从三皇子府邸出来的瑶姬。 那个住持说的话没有错,这个女人被恶魔附了体,是最最危险的存在。 第四百一十七章:怀璧有罪 然而,平如庵中的香火都靠着这些达官显贵,住持心中委实畏惧,也不敢提出要将瑶姬送走的话,那些金身佛像,迫使她妥协下来。 结果,整个平如庵遭受了灭顶之灾。 孙世宁大力的翻动着那些尸体,翻到第八九具的时候,力气够不上,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她没有经验,双手都被鲜血给染到:“血还是热的,她们就是刚才,刚才在这里被杀的!” 话语一出口,眼泪都跟着流下来,为什么,为什么要对这些无辜的出家人下毒手,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 沈念一却缓缓的站起身来,他要在这些女尸中,找到更关键的所在。 瑶姬在不在这些女尸之间,这才是最重要的,尸体都是清一色的素衣,要寻出一个穿衣裙的女子其实不难。 但是放眼望去,却没有这样的特别,除非是瑶姬事先已经换过相同的素衣,混迹在其中。 “相公,瑶姬只有一只手。”孙世宁一头一脸的汗,因为手上沾了血,还不敢去擦,鬓角都湿漉漉的,样子很是狼狈,“这边的尸体都是一双手齐全的。” 沈念一袖中飞出一道银色的烟花,很是怜惜的走到她面前,用衣袖替她印一印汗渍:“好,我们继续找,这里找不到,我们也要务必将她寻出来。” 孙世宁用力点点头,也不会翻查尸体的长相,直接看双手是否有伤,两个人加紧速度,将所有的尸体都翻遍了,还是未果。 “瑶姬不在这里。”沈念一镇定如昔,“大理寺的人马上就会到,我先送你回去。” 孙世宁没有坚持,见过这许多尸体以后,她简直身心疲累:“瑶姬会不会也死了?” “可能还活着。”沈念一想了想,如果已经没有价值,那么瑶姬应该也成了这些女尸中的一个,他有些不明,为什么要将平如庵的姑子统统都带到这里,再尽数杀掉,难道说平如庵中还藏着其他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孙世宁想到才见着瑶姬的时候,那么神气的女子,长得貌美,武功又好,头衔是堂堂三皇子的爱妾,三皇子没有女主人,几乎就是专宠在一身,眼睛眨眨,一下子被送到这样清冷的地方,又少了一只手,如今生死未卜,也不见有三皇子捎话过来。 所谓的情深意长,简直就像是个笑话。 香香和瑶姬如果都是突突族的女子,怕是根本不能适应这样的关系,如果仅仅凭着完成任务的人,那么还能隐忍的坚持下去,如果是真的付出感情,那么只能像香香那样,快刀斩乱麻,只想着一了百了了。 “大人。”丘成来得极快,身后带着十多骑,“夫人也在这里,这么多尸体,都是,都是姑子!” “都是平如庵的尼姑,不知被什么人圈到此处,尽数杀害,小唐来了没有?”沈念一正色问道。 “大人,我来了。”唐楚柔从后面走过来,眉毛皱了皱,“这里怕是有三十多人,凶手歹毒至此,连出家人都不放过。” “大人,我带来的人可能不够,需要再唤一组人。”丘成也没想到场面这般惨烈,“这些尼姑与人无冤无仇的。” “匹夫无罪,怀璧有罪。”沈念一沉声道,“留两个人给小唐,继续查验尸体,看看是否能够找到活口,其他的人,分成两组,向东西两项摸查,还有一个女子尚未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先不走,在这里同唐姑娘一起,等到天明回城方便些。”孙世宁不想他分心,再来照顾自己,“你们快去寻人。” 唐楚柔看了看两人:“大人尽管放心,我会护住夫人周全,这里应该也没有危险,夫人胆子不小,也不会害怕这些死尸的,确实是天亮了再走好些。” “好,希望天明前会有好消息。”沈念一飞速点了几个人,丘成走的是另一个方向,十多个人很是默契,都没有多余的话,已经消失在东西两侧。 “大人真是,才成亲就忙成这样。”唐楚柔一手叉着腰道,“将尸体搬动到那边,头往南,脚往北,每一个中间隔半尺的距离。” “要不要我帮忙?”孙世宁见这边人手也不够用的样子。 “不用,不用,真正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大人一心为着公务,居然把夫人也给捎带上了。”唐楚柔抬头看看月色,“这个时候,居然在城郊野外,陪着大人看尸体,我这个做仵作的都看不下去。” 孙世宁低下头来,轻声说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夫人太纵容大人了,应该说说他才是。”唐楚柔边说话手底下没有停歇,“这十一个的伤口几乎是同个位置,标识一下。” “凶手有几个人?”孙世宁问的倒是很专业。 唐楚柔低下头,不知在看哪个细节:“两个人,招数很像,不过一个用左手,一个用右手,连用的武器都差不多,所以伤口乍一看几乎一样,但是左右手的着力点不同,仔细分辨还是能够看出端倪的。” 孙世宁心里头突然咯噔了一下:“你说一个人是用左手?” “是,用左手的这个,明显力气要小点,伤口比另一人留下的要浅三分。”唐楚柔已经都查验完毕,见孙世宁衣襟双手都是血迹,知道普通人乍一见这么多尸体,必然是要受到巨大的惊吓,幸而夫人从来不会大惊小怪的,不过毕竟也是个弱质女流,没必要吃这样的苦。 “夫人,到溪边洗洗手,我这里有准备干净的帕子。”唐楚柔见尸体已经都搬运到另一边,溪水恢复常态,“溪中没有血水了,可以使用。” 孙世宁也带着罗帕,不过没拒绝小唐的好意,接过来在溪水边蹲下来,见着自己的倒影,被吓了一跳,头发蓬乱,额头脸颊都擦到血迹,衣襟处更是血迹斑斑,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也是凶手,赶紧扑水清洗,拭干双手。 “大人是要去找三皇子府中的那个姬妾?”唐楚柔问道,“那女人真是不太平,断了一只手还能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 孙世宁看看她,她也回看过来,眼睛瞪大:“夫人的意思,那个用左手杀人的,就是她?” “我也是听你说了以后猜想的,她与平如庵的尼姑一起不见,这里却没有她的尸体,如果凶手只有一个人,那么她就是被凶手带走,如果说,她与凶手本来就是一伙的,那么杀人抛尸,再齐齐不见,也是正常了。” “大人也这样想,所以大人料定她没有死。”唐楚柔摇着头道,“这女人也太歹毒了,她被关进尼姑庵也是咎由自取,却拿出家人的性命来解恨,真是草菅人命,大人要是抓到她,必然不能轻饶,三皇子求情也没有用!” 孙世宁默然不语,或者平如庵中还藏着他们不知的秘密,有待去挖掘出来。 等到另一支队伍过来,唐楚柔飞快叮嘱,让孙世宁坐在原地,不要走开,自己走过去,让那些人将带来的裹尸布取出,三十多具尸体安置妥当,放在平板车上拖走。 “至少还要拖三四回才能完工。”孙世宁递个水壶过来,“夫人喝口水,大人应该是追得远了,没有那么快回来的。” 孙世宁喝一小口,觉得胸口堵得发慌,不知是整夜未曾合眼,还是闻了太久的血腥气,整个人都跟着不舒服起来。 天际那头,晨曦渐渐打开薄纱笼罩的雾气,天蒙蒙亮了,只西北角上还悬浮着几颗黯淡的星子,孙世宁坐的离小溪很近,这会儿看溪水清澈见底,合欢花飘落在水中,冲刷几下,悠悠然的沉落到水底。 等到最后两车尸体运走,这里又会恢复成常态,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一夜之间,到底出了多少事情。 “夫人,我让他们捎话给鲁幺,他的车,你坐习惯的,让他送夫人回家。”唐楚柔双手抱在胸前,一夜未睡还是精神奕奕的,“熬了一夜,回去休息才是,大人那边,夫人不用多挂心,大人的武功好,又带足了人手,不会有危险的。” 孙世宁点点头,到底不是吃这口饭的,这会儿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够用,鲁幺的马车过来,她几乎是摇摇晃晃的上车,额头抵在车厢边,一动不动。 鲁幺的车技很好,又沉默寡言,孙世宁以为自己在半途中就会睡着的,然而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了无睡意,坚持到沈府门口。 青嫂和冬青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双双在门口等候着,孙世宁下车来,给鲁幺道谢,鲁幺一双眼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扔了半句话,驾车就走。 孙世宁迷迷糊糊的,又问道:“他说什么?” 冬青轻咳一声道:“他说,应该的。” “他来接送大人是公务,捎带我的话,就是私事,不算应该的,回头再好好谢他。”孙世宁回到屋中,洗澡水都摆好,冬青在旁边伺候,头发洗干净,她才泡了会儿,赶紧爬出来,抓过中衣披上,脸朝下,瞬间就睡得人事不省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一颗弃子 也不知睡了多久,孙世宁是在噩梦中惊醒的,她梦到四周都是穿着素衣的女尸,一双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大喊一声,猛地坐了起来。 “世宁,是不是做噩梦了?”沈念一倒杯水递过来,“冬青说你睡下就喊不醒,她想替你擦干头发,你动都不动,吓坏她,后来摸摸鼻息脉搏都正常,才知道你是累慌了。” 她坐起身,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清冽冽的,才舒服些,突然想起要紧的事情:“找到瑶姬了吗?” “没有,她失踪了,没有死在南溪坡,也不在天都城内,三皇子府邸更加没可能回去的。”沈念一在床沿坐下来,抬手温柔的摸摸她的头发,“要不要再睡会儿?” “不睡了,你都回来了,你累不累?”孙世宁见他衣服都已经换过,想必是回来些时间,“冬青说我睡了多久?” “两个多时辰,你看外头,日头正好。”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听不出语态中有一丝的急躁。 “小唐说,凶手有两个人,一个用左手。” “瑶姬正好才少了一只手,但是这事情算不准,或许她根本不会使用左手。”沈念一将窗户打开,“你当时说,那些尸体的鲜血还是温热的,我们只差了一步,为什么就找不见她了!” 孙世宁已经很了解他的性格,以前只觉得他冷若冰霜,实则他见不到无辜之人受伤惨死,昨晚是血淋淋的三十条人命,整个平如庵的尼姑,一个都没有活下来,年纪最大的是住持,年纪最小的那个孩子,小唐说大概才十一二岁,真的还是个孩子。 “因为我们在明,凶手在暗。”孙世宁走到他的背后,搭住他的手臂,“相公,如果她一心要逃跑,只要有多远走多远就好,我们又哪里知道天南地北,她会逃往哪里。” “我会找到她的。”沈念一沉声道,“只是时间问题。” “她不会走得太远。”孙世宁忽而来了这样一句话。 “为什么?”沈念一反问道。 “因为她是一颗弃子。”孙世宁轻声说道,她是女子,有时候反而比他更加敏锐,“一颗弃子,不值得设下这么大的阵势,连香嫔都可以抛弃,何况瑶姬只剩下一只手。” 仅仅从派遣给两个人的任务就能够轻而易举的看出来,香嫔是进宫接近皇上,而瑶姬是潜伏在一个不得知的皇子身边,尽管都用的是美人计,效果截然不同。 所以,瑶姬做错事,就会被惩罚,自断一手,从此成了个废人。 本来以为逼迫瑶姬自残的人是香嫔,如今从香嫔口中得知,还有一个所谓的恩人存在,那么替她们传递消息,牵线搭桥的人,必然就是此人无疑。 “两个人动手,我本来想,一个就是恩人,而另一个是瑶姬,后来又觉得说不通,既然要弃了瑶姬,或者杀,或者放,杀那些尼姑又是为何,实在没有道理的。”孙世宁说着话,沈念一已经转过身来,她知道自己说到点子上,“你一定在想,那个人是谁,如果想到了,就会想到瑶姬去了哪里。” 沈念一轻咳一声道:“有个人,或许有三分可能,但是我不希望是他。” 孙世宁眼睛亮亮,看着他道:“你说的是季敏?” 沈念一点点头道:“季敏是三皇子的人,按理来说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但是,为着一个女人,却又未必了。如果你遍寻不到瑶姬,那么季敏一定将她藏得很好很好。” “三十条人命,就算是三皇子都再保不住这个人。” “或者,他从一开始就预备豁出去了。”只有这样,才能让瑶姬明白他的心思,在平如庵的时候,季敏一颗心蠢蠢欲动,已经快要不能压制住。 他是皇上派遣到三皇子身边的人,自打到了府邸那天起,他就下定决心要以三皇子的话为首是瞻,瑶姬是三皇子的爱妾,他从来只对自己告诫,此女身份来历不明,而且性格颇坏,心眼也不算好,要处处戒备。 两个人唇枪舌战,彼此为敌了一段日子,直到瑶姬落了难,失了宠,被三皇子一句话直接送到平如庵,季敏才渐渐看清楚自己的真心,待到瑶姬被迫砍断自己的手,季敏差些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平如庵的尼姑未必是季敏杀的,但是季敏多半是知道瑶姬的下落,像她这样善使手段的女子,当然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利用哪个男人,才能够确保无误。 “你要去三皇子的府邸?”孙世宁明明也急于知晓答案,却有些发笑,新婚三日,去三皇子府上两次,真是把那里当娘家跑了,不,她回孙家也绝对没有这样的勤快。 “不,不去那里。”沈念一特别有耐心,尽管孙世宁在查案上头是个门外汉,然而每次在案情纠结的时候,同她谈一谈,总是会有所收获,连丘成于泽都说,夫人在细节处,总是比别人想得远些,没准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发现那些,就是所谓的天分了。 他新娶的妻子,天分又何止这一点,沈念一有时候真的希望她普通些,再普通些,不要将那些耀眼的光芒放射出来,但是又忍不住想带着她一起参与进来,让她知晓他的天地世界,而不是一味将她拒绝在外。 “不去哪里?”孙世宁眼中带着点疑惑。 “已经派人去盯梢跟着季敏,看看他的动向去处,三皇子的府邸没有瑶姬这个人了,就算她逃回去,请求收留,三皇子都不会答应的,皇上昨天已经给三皇子指婚,府邸里不会再有瑶姬的位置。”沈念一低声说道,可以彻彻底底的将此女抹杀,表示从来没有过这个略有难堪的存在。 三皇子完完全全可以做得出来,沈念一对此深信不疑,所以他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压根就没有想过瑶姬会在那里得到雪中送炭,为了表功,不来个落井下石,已经算很对得起这位曾经的没名没分的妾室。 如果,香嫔的事情略微传出来些,三皇子府上势必有人会将两个女子的长相来历,放在一起对比,只要有人质疑,三皇子的处境更加不好看,所以瑶姬能够走多远都好,千万不要出现才是明智之举。 “你在等消息回来?”孙世宁抿了抿嘴角道,“还是不放心我,才先回来看看?” “都有,小唐说,你临走的时候,状况不太好,不过鲁幺送你回来,我很放心。”沈念一的手臂绕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前,“你的身体单薄,我不想你太操劳,昨晚一时兴起,实则不应该带你去平如庵。” 结果是一环扣着一环,从平如庵寻人未果,再直奔去了南溪坡,让她见到这样多的尸体,他回来洗个脸,换了衣服,进屋的时候,见她睡得都不安稳,额头有一层薄汗,牙关紧锁,随时都会惊醒的样子。 果不其然,她从噩梦中大喊一声醒过来,沈念一听得很清楚,她说,你们都走开,都走开,他却没有当着她的面点破,她是一片好心,即便那里都是冤魂,都绝对不会找到她的身上。 “睡一觉,精神就补回来了,当时那个样子,你要真说甩脱我,我大概也会一直牵记着,整夜都睡不着觉的。”孙世宁又问道,“不如,你也歇会儿,消息来时,我再喊醒你。” 沈念一本来是习惯一夜不眠的,这会儿听着她的话,再想想被褥中都是她身上的淡淡馨香,反而有些心动:“也好,他们带消息回来,你喊我。” 孙世宁见着他和衣躺下,他的睡姿很好看,眉眼平静下来,脸容显得更加俊秀,屋子里静悄悄的,他也入睡极快,冬青蹑手蹑脚进来送清粥小菜,都没有吵醒他,孙世宁赶紧打手势,让不要打扰到其休息。 冬青将粥菜端到外头一间,见孙世宁出来,才敢出声问道:“大人不出去了?” “他也是人心肉做的,不能日日夜夜的忙下去,仗着身子骨健朗,以后年纪大了,有的他受。”孙世宁饿得极了,不多时将桌上的吃个底朝天,“皇上还说让他给自己放几天假的。” “那还不是宫里头的人将大人唤走的,要我说朝廷上上下下,就好似只有我们家大人忙得焦头烂额,以前又不是没见过其他当官的,吃得脑满肠肥,拿着大笔的银钱,成天享乐玩耍,说多自在就多自在的。”冬青叹口气道,“夫人与大人才成亲三天,已经忙成这样,照着如此下去,几时才能生个小少爷出来。” 孙世宁听她越说越不像样,抬手在她额角弹了下道:“你还没嫁人,就说这些话,成何体统!” “我说了一辈子服侍夫人与大人的,不嫁人也没什么了。”冬青笑眯眯答道,“大人对人是极好的,青嫂都说,沈府里头的下人都闲得很,因为没人使唤。” 孙世宁半真不假的咳嗽一声道:“要是你说不嫁人,那个鲁幺怎么一个劲往我们府上来张望走动的,你倒是同我说说,他是来看谁的?” 第四百一十九章:远道而来 冬青一听这话,可是真的急了:“夫人,我同他才见过两次,上一回还是他给大人送东西来,我正好在门口经过,他见旁边没有人,才问了我俩句,我马上就进来喊青嫂,不信的话,可以喊青嫂来对质,我与他统共才说不了五句话。” “五句话也不算少了。”孙世宁故意要逗她,见她着急的样子。 冬青到底不敢和她顶嘴,脸孔涨的红彤彤的,低下头不再分辨,孙世宁反而不好再往下说,八字都没一撇,她只是不小心见到鲁幺盯着冬青看的样子,看了两次,所以时间很短,不过鲁幺那样的男人,对女人一贯是目不斜视的。 约莫是军营里养成的习惯,鲁幺对待女人的态度都差不多,唐楚柔出现,他同样是看着地上说话,言简意赅的,这样一比,他多看冬青几眼,已经算是难得,加上那目光倒不是追究,反而很是温和,才让孙世宁找到话题来说。 冬青在她身边伺候的时间久了,要是伶伶俐俐的一个人,要是这样一来二往的还看不出端倪,才是猪油蒙了心,不过她一颗心都牵挂在孙世宁身上,当日她是孙长绂身边的丫环,答应过要伺候好大姑娘,就算孙世宁落了难,进了大牢,都没有放弃,更何况是如今。 “夫人,他怎么想的,我是说不好,不过他是大人手底下的,应该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我若是一味说我在夫人身边不走,就显得矫情,实则我是不会离开的。”冬青将这句话脱口而出,见孙世宁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反而有些慌神了。 “夫人,你身体不好,大人知道,我也知道,这会儿看着能说能笑的,保不齐就给人来一棍子,我说什么都不敢离开的,不是说大人请不到更好的丫环,不过身边的人,总要个知根知底的才好。” 孙世宁一双眼圈慢慢红了:“傻冬青,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你何必呢?” “我答应过老爷的额,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要尽力做到最好。” “那么,此事以后也不多提,顺其自然就好,我也不逼着你这样那样,若是你心里头有什么想法,你另行告诉我便是,你说好不好?”有商有量,难能可贵。 冬青点点头又道:“同夫人说话说忘记了,红桃回了孙家,说要把夫人放在那里没来得及搬走的,全部都搬回来,她是见过那些好物的,总觉得不放心,又说趁着还有点时间,做一件是一件。” “这话说的,你还跟着她疯疯癫癫的。”孙世宁想一想,要是真的都搬回来也好,该给世盈他们的,她也都另外留存好,太后给的赏赐,她从来没想过要拿出去花销,沈念一不等这些钱,她更加不等。 “红桃只一个人去的?” “青嫂替她雇了两个人,夫人放心,红桃粗中有细,而且记性极好的,清单看过一次,就能背得滚瓜烂熟的,绝对会顺顺利利回来的。”冬青犹疑了下才问道,“夫人昨晚去了哪里,换下的衣服上几处血渍,我吓得不轻,还以为是受了重伤。” 孙世宁想过,平如庵的命案,绝对不会藏掖着,三十条人命,这会儿应该已经全面展开搜捕,势必要将唯一的知情人瑶姬找到,于是大致同冬青说了几句。 冬青不如她胆子大,听到溪水都被鲜血染红,两只手一起捂住耳朵:“夫人,别说了,太渗人了,千万别说了。” 孙世宁摇了摇头道:“三十条人命何其无辜。”话语说完,再看看桌上的清粥小菜,哪里还有胃口动筷,“都先撤下去,实在也不想吃。” 冬青知道她见了一晚上的死人堆,也不勉强:“我先将这些拿下去,要是几时想吃,立时告诉我,另外再煮过新鲜的。” 孙世宁觉得连屋中都闷气,索性站起身来道:“我到前头院子走走,若是大人醒了,你喊我回屋。” 冬青瞧一眼内屋:“大人累得够呛,不是说要等消息来了才好,这一觉睡下去,没准能到天黑,方能补回精神来。” 消息来得越早才越好,真的到了天黑,只怕带来的都是坏消息了。孙世宁暗暗叹口气,径直走到院中,青嫂将院子收拾的井井有条,两边花圃种植的花尽数开放,半粉半红,喜气洋洋的,她在花丛边坐了会儿,才将胸口郁结化散开些。 昨晚见到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场,说不害怕,都是自欺欺人,就算沈念一就在她身边,依然止不住胸口翻江倒海一般的翻腾,恨不得将五脏六腑中的郁气都给尽数吐出来,不过她知道事情是在要紧,不敢让沈念一分心,强行给克制住了而已。 沈念一也是体恤她,要是后来再让她骑马跟着过去,怕是她根本没力气也没精力回来,一头晕倒在马背上头,都是极有可能的。 所以,她很是敬佩唐姑娘,居然能够胜任仵作的工作这样久,而且见到怎么样的尸体都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节奏,冷静分析处理,特别是熬了一夜,她手脚并用爬上鲁幺的马车,而唐楚柔没事人一般,目送他们离开,嘴角的笑容极浅,分明是有所牵挂,却没有更明显的表现出来。 院子里静得厉害,孙世宁又坐了会儿,都没有其他人过来打扰,直到她听见外头喧杂的一通动静,认出是红桃的声音,正指挥人将重物从车上卸下来。 红桃做起事来,认认真真,才真有几分沈念一的影子,应该是同那位将沈念一教得那么好的师父一手拉扯大有关系,总是有三分相似之处。 孙世宁才想站起身,她的身体微微向前抬起,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定格在半空中,没有下一步的举动。哪怕她没有武功,也能够察觉出背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无声无息,等她发现已经站在那里,她犹疑了下,是不是要掉转过头去看一眼,又生怕技不如人,但凡一转头,就直接落入对方手中,轻功这样好的人,武功想必也是极好的,她手无缚鸡之力,不敢冒这个险。 说来奇怪,她不动,背后那个人也不动,似乎在斟酌她下一步会做什么,分明是没有什么恶意,至少她没有全身不自在,只是在想,对方到底是几时来的,又想做什么? 这样子僵持了一点时间,红桃的声音渐渐从门外往里头探,孙世宁都能听见红桃在喊她的名字,这个时候,如果她应了,那么背后的人会做出什么举措? 孙世宁的心境格外平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见到太多的杀戮,又或者这会儿是在自己家中,沈念一与她也不过才隔了十多步的距离,她没有害怕。 背后吹来一点风,那人显然还在等,耐心比她还好。 “小媳妇,小媳妇,出来清点你的嫁妆,真是够多的,再嫁一次恐怕都够了。”红桃说话一向百无禁忌的。 她却有些想要笑,而背后的那个人,居然也流露出一点喜悦的气氛。应该是也被红桃的话给逗乐了。 孙世宁忽然想到这个人应该是谁,冬青才转述过红桃的话,趁着还有点时间,做一件是一件,那点挤出来的时间,无非是在等下山来的那一位前辈。 “沈念一在屋中歇息,师父远道而来,不如先喝杯茶,府中有今年上好的新茶,汤色碧纯,很值得品尝。”孙世宁话语声不大,很是客气。 那人果然在她背后抚掌大笑起来:“一个徒弟已经猴精猴精的,没想到找了这么个聪明的媳妇,以后俩口子一起查案,还有谁敢为非作歹。” 孙世宁明白,这一遭是她蒙对了,赶紧转过身去行礼:“不知师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到底是大户家的闺女,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叫人耳朵都来不及听,莫要客气,你们两个成亲,我是早就应该来的,没有赶上拜堂,已经很是可惜,要是再不来,徒孙都有了,我就要懊悔了。” 那人比孙世宁想得年轻,头发漆黑,眼睛很亮,不过眼角嘴角处,能够看出年纪分明已经不小,笑容很是亲切,未等她的礼数行完,一双手平平托举,将她扶正起来,“我那个徒儿没有说,我一向不看重这些礼数,做晚辈的,只要心中有礼,就已经足够。” 孙世宁想过很多次,沈念一的师父会是什么样的人,或者是鹤发童颜,道骨仙风,或者同他一样,面冷心热,没想到是这样一个面容英俊的中年人,笑起来,如春风拂面,十分适宜。 红桃还说老头子长,老头子短的,简直就是误导。 “对了,和徒儿媳妇初次相见,该给见面礼,应该的。”他拍一下额头,目光落在她的鬓发边,“你身上好东西可是不少,齐河同你相识?” 孙世宁发髻中插的正是齐河所授的纤指簪刀,旁人一般看不出来,却被师父一语道破。 第四百二十章:毋庸置疑 “在陵县时,相公破案,齐仵作前来助一臂之力,待到案子告破,分开之余,说是我没有武功,平日里难以防身,就送了这件贴身的利器,好歹在危机时候,可以自救三分。”孙世宁如实告知道。 “你说,齐河是看在我徒儿面上,才送给你这个?”他笑着直摇头道,“你错了,你真错了。” “我与他不过才一面之缘。”孙世宁诧异回道。 “齐河这人,不会给谁面子,他送你的这件也算是好品好物,没道理看别人的脸面,想必是你自己没有察觉到,有哪里让他生出值得出手的念头。”他才要再往下说。 红桃已经裹着一团红影冲进来:“小媳妇,我都喊你三回了,也不应个声,躲在院子里头做什么呢?” 她猛地见到那人,眼睛睁得极大,忽而发出欢悦的尖叫声,直接飞扑上去:“老头子,老头子,你下山来了,是不是迷路了,居然走了这么久!” 他才伸出一根手指,离红桃的衣襟还有三寸距离,红桃居然就再也扑不上来,像是被什么阻力给拦截,恨得挥舞手臂都不管用,孙世宁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方才领会到,眼前人真的才是前辈,武功简直好得出神入化。 她想到以前有人说过,要是有人武功好到一定境界,外貌就会显得比同龄人年轻许多,怕是红桃喊他老头子没有错,错的反而是她的一双眼,被假相给蒙蔽住了。 “师父已经到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才好?”孙世宁小心翼翼问道,他们一个喊师父,一个喊老头子,她夹在中间,总不能喊一声老师父,岂非成了笑话! “跟着念一喊师父便是,我只有他一个徒儿,这辈子也统共就这么个宝贝徒儿。”师父侧过头,似笑非笑的看着红桃又道,“你临下山时,做了什么事情,难道已经给忘记了?” 红桃倒抽一口冷气,居然直接往孙世宁身后躲,陪笑着道:“老头子千万别生气,我也不是故意要烧着你胡子的,更不是错将菜油当清水,泼在你身上的,你看看你胡子虽然没有了,看起来却是更年轻的,简直不像是一一的师父,倒像是一一的哥哥了。” 孙世宁听了这话,定睛看看,对方板下脸不说话的时候,还真的有几分像沈念一冷脸的样子。 “小媳妇,你快点帮我说说话,师父看起来是不是很年轻?”红桃急声问道。 “是,师父保养得当,内外兼修,实在和年轻人看起来无异。”孙世宁知道,就算看起来再年轻,还是要将对方看做是前辈来尊敬的,地位武功都明晃晃的摆在眼前,毋庸置疑。 师父听完这句话,怔了一下,指着红桃问道:“他们俩口子平时说话都这样?” “差不多,反正我听着是差不多的。”红桃从她背后探出半张脸来,点点头道。 师父重重的拍一下额头,长叹道:“念一说话就喜欢这般,我让他不要多礼,他依然恪守成规,本来想,他要是找个性子活泼点的媳妇,大概会有所改善,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师父没想到的事情多了,否则也不会被红桃烧掉大半的胡子,躲在山上,连唯一徒弟的喜酒都没赶得上喝一杯。” 沈念一不知几时醒的,或者是孙世宁的注意力全在师父身上,压根就没有留意到他已经从屋中走出来,大概是被他们的谈话声吵醒,一张脸色不是太好看,尤其是听到师父说至没想到三个字的时候,展开手臂,将红桃轻轻拨到另一边,挽住了她的肩膀。 “我这位师父,不太喜欢在别人面前提及自己的名讳,因为他当年是发过重誓,才躲进山里头去,说了三十年不下山的。”沈念一轻咳一声道。 师父一听到三十年,整张脸都快皱起来,当年他也没个概念,不知道所谓三十年到底有多长,口气大,直接给应下来,谁晓得在山里头的日子要有多难熬就有多难熬,成天也没有个人陪着说说话,做什么事情都是只影一人。 若非沈某人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到山上来,以拜师为名,陪他解闷,他只怕是要更早破了这个誓言,尽管如此,他还是偷偷下山过三俩次,包括红桃所说的,两人一起到天都城中,来找沈念一,吃了花雕鸡,喝了杏花白,嘴巴抹干净,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溜了回去。 在他看来,这些都不算是破誓,但是他下山时,依然不敢用自己的名讳称呼,哪怕当年厄令他发下毒誓的人已经不在世,他还是不想被人指着说他违背誓言。 “为师也没说不能告知,再说徒儿的媳妇又不是外头人,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师父脸色恢复常态,胸口依婷,字正腔圆说道,“为师姓石名乐冲,人称石不当。” 孙世宁想那石不当三字怕是也大有来头,她不是江湖中人,没有听过实属正常,再侧眼看看沈念一的脸,依然紧绷绷的,她悄悄推他一把,示意他不要驳了自己师父的脸面。 沈念一当然不是气师父没有赶上婚宴,那天的主角是林贵妃,其他人不过都是陪衬陪衬,像红桃那样性子的,根本都不会在眼前走动,免得耽误了那些礼数。 他最大的忌讳,却是有人说他与世宁不是天造地设,尤其从自己师父嘴里说出来,更加显得别扭,什么性子活泼的,他心里头只有世宁一人,旁人再好再美,也统统都不要的。 可惜,师父武功极好,却是在山上待了数十年,人情世故不太懂得,一根筋也跟不上他的转折,不过师父的眼力劲很好,见着孙世宁轻推那一把,明白她是不想让自己脸面无光,心中好感升了许多。 沈念一见世宁冲着自己笑笑,知道她的心意,要是再追问下去,师父怕是要舌头打结,说话结巴了:“虽然晚了些,好歹也是来了,师父屋里坐坐,晚上再用好酒来接风。” 石乐冲一听到好酒两字,顿时眉开眼笑道:“好,好,喜酒补喝也是不迟的,只要美酒佳酿管够。” “方才我在屋中听到师父说要给世宁见面礼。”沈念一也不同他客套。 石乐冲大大方方的从袖中取出个小葫芦,只有半个手掌大小,见他样子慎重,应该不是普通之物,递到孙世宁面前道:“穷山僻壤里头待惯了,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思来想去,也就这个可以送送人。” 孙世宁接到手中,双手一沉,这葫芦这样小,分量却重,她一时半会儿也猜不到装了什么,沈念一沉声道:“师父给你,你自管收下。” 她赶紧慎重谢过,石乐冲连连摆手道:“要是拿这点出来送人,都要谢了又谢,那么当年我大概走到哪里都是谢声一片了。” 没等沈念一再开口,他自嘲道:“当年把家当都送了出去,我也没后悔,这会儿差些空手来见徒儿媳妇,却是有些懊悔了。” “礼轻情意重,师父便是送一枚铜子,也是心意,世宁心领了。”孙世宁一早认定,她不是江湖人,就不拿江湖规矩来说事,石乐冲是沈念一的师父,也就是她的长辈,长辈送礼,像是太后那样一掷千金的固然好,像石乐冲千里迢迢赶过来的,也是好的。 在她心里头,没有差别。 石乐冲嘴上说的不甚在乎,一双眼就没有离开过孙世宁的表情,见她是当真不在乎,暗暗赞了两句,又见红桃与她委实亲近,明白她是个很好相处的女子,不觉替自己徒儿欢喜。 他自沈念一七岁上山,看着徒儿长大,很是明白其人品禀性,直到其学艺完毕,下山入朝,都还在担心,不知以后要寻个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够堪堪相配。 如今,一打眼,在院子里见到正在赏花的孙世宁,没觉得是那倾国倾城的长相,已经有些可惜,孙世宁开口说话,语声柔和清丽,却叫他心生好感,再加上后头一连串的举动,石乐冲只差要拍着大腿,大喊一声好! 沈念一又何尝不明白自己恩师的心思,师父的性格通透直爽,他生怕师父说出让世宁心中不悦的话,师父那是无心,世宁又不是斤斤计较的人,然而万一有了隔阂,总是不妥,所以,他才从屋中出来,不紧不慢的说了那两句话。 他与世宁的默契早已经够分,世宁的回应张弛有度,正好都落在点子上,也落到师父心坎上,沈念一瞧着师父说要给见面礼时,分明是去摸左边的衣袖,最后却给出的右边衣袖中所藏之物,分明是早有两手的准备,若是对徒儿媳妇看得不顺眼,就马马虎虎给上一件看似值钱之物,也不显得自家小气。 若是似如今这般看得顺眼,当然要给出最好的,才能够表示出一片真心实意,孙世宁自然是不会知晓,那个小小葫芦里装的是什么,沈念一何尝会不知道,心里头已经乐开了花,脸上依然波澜不惊,纹丝不动。 第四百二十一章:刮目相看 石乐冲兴致极好,红桃起先还有些担心他要责怪自己下山的那档子事情,见他笑得畅快,知道早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索性往他身边一坐:“一一说,你来了,我们就要回去的,你几时走?” 孙世宁亲手沏茶递过来:“师父,这些是家中从南方捎带来的新茶,请尝一尝。” 石乐冲的神情更加受用,喝一口,双眼微眯道:“果然是好茶。” 红桃没等到答案,又重复问一句,被他瞪了回去:“你也是个大姑娘家了,和个老头子成天住在山里头成什么样子,我这次下山,一是来看看徒弟娶的媳妇,二是也给你安排个妥当的地方住下来。” “你不要我回山上了?”红桃呆了一下,她原本口口声声说城里头好吃好喝好玩,比山里头强得多,日子长久些,却又无时无刻不想念旧居,她还一本正经同孙世宁说,往后每年下山来探亲,两边走动走动。 这会儿,石乐冲说是要她留下,红桃怎么都反应不过来:“以后都不要我了?” “你都十八岁了,留在城里不是很好。”石乐冲压根没留意她的表情变化,自顾说道,“我当年发下的誓言也快到日子,这回来看看你们,放下心,也想着这些年,没有好好走动,回头大江南北,五湖四海的,趁着两条老腿还有些气力,再去走上一圈。” “师父是要云游?”沈念一问道。 红桃再没有憋住,哇得一声哭出来:“老头子不要我了,老头子要把我扔了,我没有家可以回去了,没有家了,小媳妇,我被抛弃了。” 她人高马大的坐在中间,哭得像个孩子,孙世宁第一个看不下去,赶紧起身过来安慰道:“真正是傻红桃,师父说要去四处走走,也没有说不要你了,这里也是你的家,你留下来,我比谁都开心,你难道不喜欢陪着我吗?”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红桃挣脱开来,直接往地上一坐,双腿乱蹬乱踢,只差满地打滚了,“老头子要出去走走,我也要去,” “红桃,起来!”石乐冲见她居然当众撒泼,低声呵斥道,“简直是无理取闹,我说先将你安置在城中居住,你好歹已经十八岁了,再到山里头去,和野人有什么区别,以后还嫁不嫁人,还生不生娃了!” 孙世宁听前头几句还像模像样的,到最后的,差点没掌住嘴,直接笑出来,她飞快的看了沈念一一眼,心想着,也难为他跟着这一老一小的,在山里头学武数年,还能这么正正经经的行事做人。 沈念一做了个颇为无奈的神情,回过眼神,示意她将红桃先扯起来说话,师父的话没错,大姑娘家的闹起来,裙子都翻起来,也不管不顾的,成何体统。 孙世宁忍着笑,忽而回过身冲着门外头喊:“冬青,红桃不要待在这里了,明月楼的花雕鸡不用买了,免得浪费了,还有十年的女儿红也别送来了,直接拿回店里去,将酒钱都给取回来。” 红桃支着耳朵听,袖子将脸孔一抹,不解的问道:“为什么把酒菜都给退了?” “你不是要走吗,说不想待在这里。”孙世宁板着脸回道。 红桃难得见她生气的样子,有些畏畏缩缩的,声音一下子小了大半:“我没说要走。” “谁刚才大叫大嚷,说这里不是她的家。” “这里是一一和小媳妇的家。”红桃扯着衣服角,底气不足的模样。 石乐冲在旁边不做声,一来就见着徒弟媳妇好能耐,好手段,他平时见红桃哭闹就心烦意乱,每次都缴械投降,要不远远的避让开来,反正山里头那么大的地方,他往哪个角落山洞一躲,等到红桃找见他,早就忘记哭鼻子。 他身边两个孩子,沈念一少年老成,也不知道那俩口子是怎么养大这个儿子的,自打七岁开始,就完全处事不惊,泰然自若,又是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简直不用他操心半分,他还暗暗想过,要是以后见着个合心合意的女人,或许也可以成个家,生个这样的娃娃。 没想到,从山脚下将红桃捡拾回来以后,他的想法完全改变颠覆,红桃特别爱哭鼻子,哭声比雷声还大,每次有点不称心,拉扯着他的胡子,将眼泪鼻涕都使劲往他身上擦,每到此时,沈念一会默默看两人一眼,然后慢慢掉头而去,离得越远越好。 没想到,一物降一物,徒儿媳妇居然能够制得住红桃,而且不动声色,不费口舌,直接抓住软肋,一击必中。 “因为是我们的家,所以就不给你提供好酒好菜了。”孙世宁轻轻叹口气道,“本来想着你是自己人,也就不计较这些了,明月楼的花雕鸡,一贯钱一只,还要熟人熟客才给留的,以后倒是省了这些麻烦事。” 红桃骨碌咽了口口水,反而陪着笑,单手撑地站起身,过来摸她的手:“小媳妇,我们是自己人,自己人,一一和我是自己人,小媳妇也是的,别让冬青去退了酒菜,你看看,老头子来了,我不吃,老头子也要吃的。” 沈念一静观其变,石乐冲抬手掏掏耳朵,红桃在山里的时候,言简意赅,就没听她说话一句超过五个字的,方才这句句子又长又繁复,居然也说得头头是道,可见他决定让她留下来的决定绝对没有错。 “那又不一样,这位是相公的师父,我们出去给他摆接风宴。” “那我呢,我呢!”红桃直着脖子喊道。 “你不是自己人。”孙世宁的一根手指软软的指过来,正中红桃的衣襟。 她低下头来,看了会儿,赶紧大声说道:“是自己人,我和小媳妇还有一一都是自己人,老头子不要我,我就住在这里不走了,小媳妇对我最好了,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喝什么,我哪里都不去了,就待在这儿!” “你确定?”孙世宁侧过头来,微微笑着问道。 “确定,千真万确。”红桃就差要发个誓了。 石乐冲重重拍下前额,红桃居然连四个字四个字的成语都会用了,还用得恰当好处,天都城真是块风水宝地,以前他还以为红桃比普通孩子差些,话说不清楚,原来是说的太少,仔细想想也是,山里头,统共三个人。 沈念一平日里和个锯嘴的葫芦一般,要逼着多说俩句是难上加难,更何况,红桃始终对不苟言笑的人有种天生的畏惧,根本不会主动贴上去说话。 如今,三日不见,刮目相看,简直是天壤之别,早知道徒儿媳妇这般厉害,他应该早些下山,早些托付,也好早些安心了事。 “既然是自己人,当然要好吃好喝的招待起来。”孙世宁重新又喊道,“冬青,花雕鸡买来了没有?” 冬青更加配合,隔着门应声道:“已经着人去明月楼,一会儿就送整桌的菜回来。” 红桃喜逐颜开,稍后吃饭的时候,乖巧的贴在孙世宁身边端坐,反正面前的碟子里夹的满满,都是好菜,她一口接一口,哪里还有空闲说话。 沈念一给石乐冲斟酒:“不知师父远道而来,没有准备,这是能够搜到的最好的女儿红,师父先将就着喝。” 石乐冲一口气喝了三杯,才笑着问道:“我知道宫中的御酒才是极品的佳酿。” 孙世宁轻咳一声,以衣袖挡着嘴角,早先她听到师父要来,多少还有些担心,生怕师父常年在深山中居住,道骨仙风,不容易相处,谁晓得,会是这样一番通直的脾气,简直长了副水晶玲珑的五脏六腑,一点点都被人看得见,摸得透。 “师父真想喝那个也不难,我明天进一次宫便是。”沈念一根本没有要推托的意思。 石乐冲反而先笑起来道:“好徒儿,乖徒儿,师父也就是说了一嘴,你不用当真,我是知道的,皇帝老儿嘴里吃不到好东西,有好的也让那些太监都给偷偷先尝过,为师如何能吃太监吃剩下的,这个女儿红就很好,反正我住不了几天就走的,凑合着喝就是。” “不能委屈了师父,我知道哪里有好酒,明天去一次流马驻,秀娘那儿的好酒不少,她不是藏着掖着的人,取些来送于师父品尝。”孙世宁笑眯眯的又给红桃夹了两筷子小菜。 红桃听了她的话,一双眼都贼亮贼亮的:“小媳妇,一一事多人忙,不如我替你去,行不行?” 孙世宁连连点头道:“行,怎么不行,我给你写个便条,再给你指明方向,见着老板娘就成。” 沈念一咳嗽下道:“我就怕她去了,把流马驻搬空都有份。” 一桌子人吃得其乐融融,冬青忽而从外头进来,急声道:“大人,大理寺的人来,说是有要紧的发现,等着大人才好回话。” 沈念一知道是丘成带回来了消息,起身出屋,孙世宁忽然也没了胃口,将筷子轻轻搁置,放在一边。 第四百二十二章:毛遂自荐 怎么说,石乐冲也是老江湖,见孙世宁一直好脾气的模样,这会儿听得一句,居然兴致大减,双眉紧皱,分明是触动了不愉悦之事。 红桃更是识趣,轻声说道:“小媳妇天亮才回来,一身的血,见到杀了许多人。” 石乐冲眉尖一挑道:“谁动的手?” “一一在查,没抓到人。”红桃倒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小媳妇胆子可大了,别人瞧见都受不了,让我见着这么多死人,我也受不了。” “才成亲,你也太纵着他了。”石乐冲一见面就知道孙世宁没有武功,沈念一带着她居然去了杀人现场,要是换成其他娇弱弱的女子,怕是能够当场晕过去,她还能够坐在此处,侃侃而谈,委实难能可贵了。 “他都是为了公务,为了那些屈死的人。”孙世宁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有时候比他更想早点抓住凶手,告慰无辜的亡灵。” “天生胆子大?”石乐冲甚有兴趣的追问道。 孙世宁认真想一想,摇摇头道:“曾经也怕得要死,后来慢慢习惯,觉得那些都是可怜人,不用害怕他们,我们诚心诚意而来,如果他们泉下有知,自然不会加害,只会暗中相助才是。” “这话说得不错,可算是应了那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的老话。”石乐冲跟着也站起身来,“外头找他的,便是说此事的?” “是,是大理寺中,他的属下。” “你就不好奇过去听听案情可有进展?”石乐冲并非不通人情世故,见孙世宁的样子,就明白她十分在意这件案情,“你先同我说说是什么案子?” “师父进城来的时候,可曾发现城门前有什么异样?”孙世宁知道,天一亮,大理寺必然已经做出相应的对策,千方百计要寻到瑶姬的下落。 “城门口把守的人多了不少,我还以为一直都这样,上一回进城都几年了,红桃,你记得多少年了?” “五年了!”红桃立即应声道。 孙世宁撇开前头那些繁复的案情,只说了昨晚在南溪坡发现三十具尼姑的尸体,凶手应该才离开不久,死者鲜血尚温,偏偏案发之地在城郊野外,天色又暗,寻不出线索,才没有抓到凶手。 石乐冲接着问了两句,分别是案发之地是否有归属人家,可以前去打探,另则城郊的地方虽大,凭借沈念一的经验,也绝对不会没有丝毫蛛丝马迹,除非对方也是个中高手,刻意将所有能够掩饰的,尽数堙没,根本不给追踪之人任何的机会。 孙世宁从见着石乐冲起,只觉得他武功虽高,却不谙世事,这会儿听他正色问话,虽然不知前因后果,却直接问到点子上,才惊觉姜还是老的辣,沈念一的师父如何会是省油的灯。 石乐冲一眨眼已经走到门边,回头对她们俩说道:”要想听的,跟着过来,红桃捎带上小媳妇,她没武功,别被人发现了。” 红桃听他也跟着喊孙世宁小媳妇,噗嗤一笑,很是得意道:“软绵绵,香喷喷的一个人,可不就是个小媳妇。” 她熟门熟路挽住孙世宁的手臂,将人直接往外带,石乐冲先跃上屋顶,落下时鸦雀无声,红桃跟着上前,毕竟还着一个人的分量,不过是很轻微的咔嚓一声。 屋中的沈念一有所察觉,微微抬眼,往上一瞟,正对面的丘成问道:“大人,怎么了?” “没什么,你继续说便是。”沈念一非常清楚是谁在屋顶上头,不过他们几个爱听就听,不用刻意隐瞒,总不能当着属下的面,将自己的师父和媳妇从屋顶上拽下来。 丘成的耳力远远不如他,也没听出端倪来:“按照大人的吩咐,城外已经搜寻到十五里开外,瑶姬的长相特别,除非是乔装打扮,否则只要见到必然能够相认,但是,没有人见过这样个女子,要是说已经离开,去了更远的地方,一路上总有些风吹草动。” “所以,你怀疑她根本还是没有出城。” 想到上一次的香香,做下这么多的事情以后,居然还能够坦然处之的留在城中隐匿,再转过头来想想瑶姬也未尝不可。 香香与瑶姬本来有个共通之处,也是孙世宁能够轻易捕捉到线索的原因所在,就是两个人身上都带着特殊的香气,香气是无影无踪之物,如今想来,沈念一忽然觉得,这仿佛是谁人给孙世宁刻意设下的局。 如果香气不在,那么本来以为胜券在握的线索就彻底断了,要说一个人想改变自己的体香不容易,但是让一个人变丑变脏,却是轻而易举的手段。 试问,一个原先留下印象,让人觉得香喷喷的美人突然颠覆,哪里还能够找的见。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孙世宁毕竟不是隶属大理寺的办案人员,没道理为了她来刻意设局,更何况,除了最亲近的几个人,谁又知晓他的内眷还有这般的天赋本事,实在是说不通的道理。 香香能够藏身不外乎除了霍永阳就无人再认得处她的容貌长相,而瑶姬在三皇子府邸多日,府中的一个下人都完全能够指认。 “大人,只要她不出城,总会被抓出来,要不要按照她的画像,发出海捕文书?”丘成也是恨得咬牙切齿,任凭是谁,见到那些尸体,那样的杀戮都不可能心平气和的。 “季敏那边怎么说?” “三皇子说三日前就派季敏出去办事,此人根本不在城中,三皇子已经知晓平如庵的惨案,说那事本不该季敏去办,但是其自己请缨在先。” “你确认过季敏出城,没有嫌疑,他究竟去了何处?” “皇上要替三皇子指婚,三皇子慎重起见,说要去母妃的陵园一次,请愿祈福,季敏代着去了,一行十来人,来去最快也要十日光景,季敏不能掺假,更不能中途逃走杀人,更何况,季敏走的时候,还没出那么多的变故。” 沈念一在瑶姬断手时见过季敏失态的样子,只怕是季敏自己都害怕那种无法控制住的情绪。 在他心目中,瑶姬是三皇子的爱妾,哪怕三皇子扔了弃了,他也绝对不能生出那样的非分之想,所以他要寻个借口让自己好好冷静一下,那么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远远的离开,以防自己做出更加不能收拾的事情。 正好有这样个机会,季敏毛遂自荐去了皇陵,三皇子虽然体弱多病,做事不济,他的生母却也是位正妃,他借着要去祭拜的理由,也是旁敲侧击,让皇上看在其生母的颜面啥,对他再多三分的宽厚之情,替他安排一门风风光光的婚事。 既然如此,季敏想要从十多个随行中寻机会脱身回来,从平如庵中带走瑶姬,再杀死三十个尼姑后,全身而退,单枪匹马绝对是做不到的,所以他的嫌疑可以抹去。 “大人,瑶姬的画像已经画好,若是要发出海捕文书,即时可以操作。” “南溪坡是陆家的产业,有没有去陆家查询?” 沈念一话音一出,俯身在屋顶上的石乐冲暗暗点头,师徒一条心,果然想的是同处。 “陆家?陆家是生意人,和平如庵无冤无仇的。”丘成张张嘴,他素来最信赖沈念一的决策,“好,我立时去陆家一次。” 沈念一想了想道:“陆家还是由我去一次,陆三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你去了只怕是直接吃闭门羹的。” “大人,城外至少派出四队人,没有任何线索。” “或许,打一开始,她就没打算出城,是我判断错误了。”沈念一沉声道,“将派出城的人全部调遣回来,随时听命,我先去一次陆家,如果瑶姬当真没有离开天都城,那么发出海捕文书,根本没有意义。” 丘成得了令,急匆匆赶出去,沈念一站在原地,头都不抬,笑着说道:“擅自偷听朝廷秘闻,可是大罪。” 石乐冲率先跃下地来:“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值得你们忙成焦头烂额的。” “人命案。”沈念一看看在旁边不吭声的孙世宁,“一起再去陆家,你可愿意?” “你媳妇拿着大理寺的俸禄不?”石乐冲直接问道。 “不曾。”沈念一大致已经明白他想说什么,“不是大理寺的人,也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她的身体底子不好。”石乐冲上下打量孙世宁两眼,“要是想她多活些日子,不要拖着她东奔西走的,让她好好休养,我送给她的那件,最好不要离身。” 沈念一听师父说得这样慎重,脸色凝重:“师父,她的身体是受过损,可是大夫说慢慢调理就会痊愈的。” 石乐冲也不客气,直接走到孙世宁身边,抓住她的手腕,举起一只手来:“别和我说,这是天生的伤,为师年纪大了,眼力劲是不如从前,可是还没老糊涂。” “师父,这个不怪他。”孙世宁听闻又要旧事重提,这是她心口上一道结疤的伤,轻易不想去揭破。 第四百二十三章:何德何能 “不怪他,他老子就喜欢干这些事情,他算是子承父业,如今娶个媳妇回来,也是物尽其用,破案身边带着内眷的,旁人就没听说过。”石乐冲冷笑道,“我就说这媳妇,一无家世背景,二无武功神技,对你而言,根本没有帮助。” “小媳妇的鼻子可灵验了。”红桃插嘴道,“她家里头做胭脂花粉,别人擦了什么粉,抹了什么油,隔着老远都瞒不过她的。” 石乐冲笑得更冷:“我的好徒儿,这便是你要娶她的真正用意,你老子没做成的事情,有她这个本事从旁协助,岂非如虎添翼。” 沈念一的脸色委实不好看,当面训斥他的人是自己的师父,根本不好反驳,但是孙世宁听在耳中,这些话,又会如何想! “师父说错了,我与相公是自小双方父母指婚的,不过我这些年都在乡下,就没有出现,等我寻到他的时候,他没有因为我父母双亡,身世不济而拒婚,一路走来,虽说也有吵嘴的时候,可我相信他娶我是真心实意,并非将我当成是一件工具。” 孙世宁缓缓抽出手,垂下眼来,看着自己的双掌:“师父远道而来,我与相公都很欢喜,他这个人一贯面冷心热,实则盼着师父下山已经多时,师父方才的话,也是为了我好,世宁并非不明事理,只是相公所做之事,都不是为着私心私情,若我因为这些计较,那么也不能有一天与他并肩而立,携手而行了。” 石乐冲听她说得句句诚恳,一双眼中波光流转,俱是对沈念一的满满爱意,他充当恶人一时,这会儿忍不住笑意,一手牵起一人道:“徒儿何德何能,娶得这样的贤妻。” “师父说得是,世宁心胸宽裕,容常人不能容,为常人不能为,旁人都说我年少成名,官拜大理寺,只有我心里头明白,实则是我配不上她的蕙质兰心。”沈念一听完世宁一番话,心中像是清水入沸油之中,剧烈翻滚不停,他早已经习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会儿眼角发涩,不知从何处来的温热液体,骤然聚集向双眸之处,难以抑制。 孙世宁见着石乐冲脸上顽童般的笑容,方才明白不过是这位师父为了试探两人的心意,才故意说出那些话,沈念一情动难忍,也不顾师父与红桃还在身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用的力气不小,指节都被捏痛,然而,她心里头似乎涌出甜泉,萦绕周身,连带着眉眼间都是丝丝甜意。 “老头子,你做坏人了。”红桃凑过脸来笑嘻嘻道,“一一和小媳妇是谁都拆不开的。” “你们俩人的心意已决,不过我前头说她的身体底子差也是事实,本来准备那件小物是个偶然,没想到好物用在刀刃上,徒儿媳妇谨记随身佩戴才是。”石乐冲对着两人瞪眼,“不是说要去什么陆家,还愣着浪费时间作甚!” “师父,她的身体……”沈念一反而有些犹疑道。 “哪里这么多顾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哪里就连大门都不能出了。”孙世宁落落大方的反握住沈念一的手,“师父都答应说要护我周到,你哪里来这许多的放心不下。” 等到两人携手而出,石乐冲才摸下额头问身边的红桃:“我有答应说要护那小媳妇周全?” 红桃摇摇头,又点点头道:“老头子虽然没说,不过小媳妇是好人,我不想见着她受伤。” 石乐冲低下头来笑道:“别看她外表柔弱,却着实厉害,一句话就把我给彻底套进去了,以后但凡是牵扯到她的事情,不出手都不成了。” 沈念一将她抱上马背:“你给师父下了个套。” “师父是你的师父,他不会忍心见你遇险受难,而你更不能眼睁睁让我受伤,所以,我也不算下套。”孙世宁一脸的无辜状,“再说,师父好不容易下山,我们也要寻些理由,留他多住几日才算尽了地主之谊。” 沈念一跃身坐在她身后,朗声笑道:“师父要是知道你心里头打的如意小算盘,怕是要恨自己聪明一世,却栽在徒弟的媳妇手中。” “师父同我们都是自家人,哪里用得上栽不栽的,他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都多,不过是体恤晚辈陪着闹一闹。”孙世宁只是很好奇,师父给她的小葫芦里头到底藏着什么,三番两次的提及,又说最好片刻不要离身,于是直接问了他。 “是很好的东西,你没有武功,才更有用,具体的说来是个很长的故事,你听话带在身边就好,我见那葫芦柄上有个小孔,直接可以系了绳子戴在脖子上。”沈念一边说边用手试探,摸到她柔腻的后脖颈处,当真多了一条全新的棉绳。 他的手指温暖有力,触摸的感觉微微痒,他知道世宁有些发痒,刻意多停留了会儿,见她忍不住要缩脖子,心里头更加柔软到不行,低下头,将嘴唇在她发际处,落下个吻痕:“世宁,谢谢你在师父面前说的那些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孙世宁没敢回头,那种亲昵的暧昧感在俩人之间缓缓流动,她简直想一直留在马背上,不去陆家了。 “你对我的好,无以为报。”沈念一的声音低下来,嘴唇慢慢贴在她软软的耳廓边,“世宁,我们将平安庵的案子破了以后,生个孩子。” 他本来也是面薄之人,情难自禁处说了这样一句,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策马扬鞭,直接朝着陆家而去,怀中是暖玉温香,迎面风中带着世宁身上淡淡的馨香,他的嘴角不自禁的向上扬了起来。 陆家的宅院门前,一片安静。 孙世宁记得上回来的时候,陆三正要纳妾,他们的不请自来打乱了已经貌合神离的两人,本来应该做的事情,最后是陆绾悦送他们出来,身后却听到喜气的敲锣打鼓。 也就是那一次,沈念一让她不用担心,因为沈家的男人一辈子只会娶一次,绝对不会纳妾。 所以,如果沈念一是抱着其他的目的娶她,又必须要遵循这个誓言的话,付出的代价未免大了些。 “你同陆家还真是有些渊源。”沈念一将她抱下,在不远处拴好马匹。 “以前我没有想过这俩口子会走到这般水火不容的地步,表兄妹青梅竹马,最后成了亲,总应该比旁人来得好些。”孙世宁想到初次相见,陆绾悦在席间同她说话,再危难关头,虽然没有成功将她解救下来,至少还是鼓起勇气,出声提醒,这样的品性已经算是很好的。 但是,上一回相见,陆绾悦憔悴而刻薄,根本与以前的明艳少女判若俩人。 两人已经走上台阶,说来奇怪,偌大的陆家,居然连个看门的都没有,宅门紧闭,委实不太正常,沈念一有意无意将她往自己身后拢一拢。 正要抬手敲门,孙世宁多问了一句:“为什么,你来陆家要带着我?” “陆三太精明,没有证据不能将人带到大理寺审问,我觉得他的夫人应该会知道不少真相,你与她相熟,她心里头苦闷,必然是想找个人倾诉的,那么你正好是个合适的听者。”沈念一已经敲响了院门,“我有个预感,南溪坡的那块地,绝对还藏着其他的秘密。” 有人慌里慌张来开门,却不是上次的那个,根本不认识他们,张口就说道:“府里头有事,暂不待客,俩位要没有着急的事情,请下次再登门拜访。” 这还是瞧着他们衣着体面,沈念一又是十足的派头,才说得客气,要是换两人来,没准直接能把门板拍在脸上。 沈念一没给对方关合门板的机会,单手撑住,直接问道:“府中出了什么事情?” “府中的都是私人,不容旁人过问。”对方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道。 “是夫人出事了吗?”孙世宁拾级而上,站在沈念一身边问道。 那人显然一呆:“这位是夫人的朋友?” 孙世宁知道被自己猜中,点点头道:“你进去传话,就说孙家的来看她,她就会见我了。” 那人没再用力堵着门,叹口气道:“既然是夫人的朋友,我也不相瞒,夫人是没有办法来见客的,生了重病,别说是你们了,就是三少爷都认不出来了。” 上次分别不过几日光景,孙世宁吃了一惊,急声问道:“夫人是什么病症,有没有请大夫来看看,我要进去见她!” 那人平日也受过陆绾悦的恩,见她焦急的样子不似伪装,索性将人让进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就病了,一病又不起,如今迷迷糊糊的,根本认不得人,陆家的夫人重病,如何能够不请大夫,请了三四个都说看不出病症,三少爷一急之下,出去喝酒,都不肯回来了。” 孙世宁顿时怒气大增,原配夫人病得人都糊涂了,陆三居然寻个借口出去喝酒,老话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陆绾悦好歹还是他的亲表妹,怎么能够如此狠心! 第四百二十四章:造孽 沈念一见那人对陆夫人还算有些情分,立时说道:“你去城中东北角的正安堂,请那里的郑大夫立时过来,你们家夫人或许还有救。” “正安堂,郑大夫?”那人的眼睛猛地睁大,“两位真的是夫人的好友?” “不但是好友,我是大理寺少卿沈念一,这是大理寺的腰牌,你现在听命于大理寺,即便日后陆三怪你多事,也不敢刁难于你。”沈念一将身份亮了出来,“你速去速回,方可救回夫人性命。” 那人倒是毫不迟疑,拔腿就跑,跑得远了回过头来道:“大人,让小兰带你们进去见夫人。” 孙世宁见院门大开,叹气道:“陆夫人重病,陆三又不回来,底下的人也这般不尽心,居然除开个看门的就再无旁人,若是你我心有歹意,这样的门户怎么看得住?” “不是才纳了两个妾室,夫人生病,妾室难道也不声不响的。”沈念一对陆家还真是起了好奇之心,两人一路走进去,也没人阻拦,连看门人口中的小兰也不知身在何处。 “这地方太静了。”孙世宁说这话时,莫名的紧张起来。 沈念一知道她的心思,搭住她的小臂,低声安慰道:“没事的,这里没有杀气。” “药味很重。”孙世宁皱皱眉毛道,“应该是替陆夫人煎药,我们寻着过去就能找见人。” 药味越来越重,两人转个弯,却见十多个下人坐在廊下闭目养神,人人都在偷懒,难怪会静成这般,只有个丫环忙进忙出,手中端着汤药,孙世宁尝试着喊道:“小兰。” 丫环转过头来:“你们是谁!怎么敢擅自闯入私人宅院。” 她这一声喊的倒是管用,那十多个人团团转转将他们给围在中间,小兰凑到跟前来,像是要看得更加仔细,被人催促着去送药,她一步三回头,忽然就想起来了:“这两位是贵客,我见过的,是朝中的大官!” 沈念一的记性更好些,上回见到陆夫人时,这个丫环是在跟前伺候,不过当时还有两个显然比她地位更高些的,所以就没有多留意,患难见真情,夫人倒下来,她成了贴身伺候的。 “是朝中的大官,小兰,你没看错?” “不会看错的,那天他们俩过来,三少爷都是弯腰说话的,我记得很清楚。”小兰歪着头看他们,“夫人重病,不知两位过来找夫人有何事,如果是找三少爷的话,他一早出门,还没有回来,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孙世宁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陆三才纳的两房姨娘又在哪里?” “两位到第是找夫人还是找三少爷,或者是两个姨娘?”小兰警惕的看着他们,“若没有要事,我要先去送药了,不能耽误了夫人的病情。” 沈念一轻轻一笑,笑意未落,已经抬手将小兰手中的药丸劈手打在地上,小兰顿时哀嚎起来:“我熬了一个多时辰才好的,这是造的什么孽!” “闭嘴。”沈念一开口,都不用抬高声音,气场已经压倒在场所有人,“药中有问题,暂且不谈,带我们去见陆夫人。” “药是大夫配的。”小兰慌里慌张的辩驳道,“抓药也没有经过我的手,我只是每天帮夫人煎三次药,大夫明明说,夫人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的。” “好转?”沈念一眉尖微动,“照着这个药喝下去,不出十日,陆府门口就能直接悬吊白灯笼了。” 这句话,寓意不祥,小兰当然听出是什么意思,嘴唇哆嗦两下,低着头在前面带路,孙世宁轻捏下沈念一的手心,他低声道:“与她无关,汤药中有曼陀罗,就算是她后头加进去的,也是有人指使的。” 孙世宁还不太明白曼陀罗的药性,沈念一贴在身边,声音更低:“曼陀罗有麻醉成份,所以陆夫人才会迟迟不能醒转,加上剂量不小,留存在体内,再多几日的话,她怕是永远都不能醒转过来了。” “你是说陆府中,有人要害陆夫人!” “你方才问两个姨娘,所有的下人表情都很古怪,只怕事情就出在姨娘身上。”沈念一又道,“见到陆夫人,才能查问详情。” 小兰将他们带到正屋门前:“夫人已经病了几日,一天比一天糟糕,大夫却说夫人的病情有所好转了。” “哪里来的蒙古大夫!”沈念一问道。 “是三少爷请回来的,据说是宫中的名医。”小兰揉了揉鼻子,突然哭起来:“大人,我真的没在汤药里动手脚,夫人身边的人不见了,我想着夫人平日里对我的好,才每天准时煎药,再给夫人一点一点喂下去,要是知道汤药有问题,我哪里还敢拿来给夫人服食。” “没说是你的问题。”沈念一将屋门推开来,里面有些发潮的气味,“不是你做的就好,要晓得天底下没有做了坏事,能够疏而不漏的,早些晚些定然会得露出狐狸尾巴。” 小兰吓得直点头:“夫人能够听到一点说话的声音,我带你们去见。” “不是她。”沈念一跨过门槛时,确定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孙世宁嗯一声表示赞同,这个丫环胆子小,而且没有深仇大恨,没有人会肆意伤害另一个人的性命,陆绾悦不像是会同人结下这样梁子的性格。 “你们方才问姨娘,姨娘才进门就跑了一个,说是跟自己原先的相好私奔了,三少爷气得差些吐血,明令禁止府中任何人提及此事,所以,你们问了,我们也不敢说,谁说就要被赶出陆府的。” “那你这会儿怎么会说?”孙世宁反问道。 小兰又哭哭啼啼开了:“我生怕这位大人怀疑我给夫人下药,拉我见官。” 所以将自己所知道的一点尽数告知,就算是被赶出陆府也远远好过被投入大牢,谁人都知道,若非有些身家背景的,被投进大牢就是吃不完兜着走的苦,任凭是谁,进去至少也要被剥掉三层皮。 “那么,还有一位姨娘呢?” 小兰虽然不明为什么这位夫人要盯着府里头的姨娘问长问短,但是又不敢不答:“还有一位姨娘推说夫人的病情吓人,生怕会传到自己身上,每天将自己锁在屋子里头,谁人也不见,一日三餐还是外头端进去的。” “你不害怕吗?”孙世宁已经见着床幔低垂,屋中的药气更重更浓,很令人不适。 “夫人的病虽然凶险,却不像是会传人的,我每天给夫人煎药,替她擦洗,还不是好好的,新姨娘大惊小怪而已。”小兰颇为不以为然,“不就是仗着一张脸好看点,哪里能够同夫人比。” 她手脚麻利,将床幔挂起:“两位过来和夫人说说话也好,她是听得见的,我昨天同夫人说,三少爷也是急疯了心,所以每天天亮出府,半夜回来,喝得一身酒气,夫人就流泪了。” 她抬起手在脸颊边比划两下:“我看的很清楚,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都落在枕巾上,若不是能够听见,夫人不会哭的。” 孙世宁已经站到床沿边,陆绾悦的两颊都瘪下去,如果说上一回相见,还只是憔悴,那么这一次,几乎是脸上有了沉沉的暮气,好似整个人都已经腐朽,慢慢散发出一种令人十分不悦的气息,也难怪陆三压根不想进屋来探病。 又不知道在哪里找的见个不靠谱的所谓名医,小病都能熬成大病,再往下熬熬,直接能够一命呜呼了。 “小兰,我且问你,你将抓来的药材拿进去煎,中间是只有你一个人,还是人来人往的都能染指那个药罐子?”沈念一追问道。 “我不想离着夫人太远,就在那边的小灶煎药,门是敞开的,每次煎药一个多时辰,我将炉火控制好,有时候会离开会儿,几位姐姐时常还会唤我去做事,期间要是有人动了药罐,我怕是不能知晓的。” 孙世宁越看越觉得陆绾悦委实可怜,陆家也是家大业大的,亲上加亲,居然落到这般田地,等其这次病好了,逃出鬼门关,她必然要好言相劝,与其留在这样一个男人身边,不如早些远远的躲了开去,又不是养不活自己,这样子,一天胜过一天的煎熬,怕是比什么重病都要打击的更深更重。 沈念一看人看气色状况:“陆夫人的情况确实不妙,她到底是怎么病的?” “就从上一回两位来府上,那是三少爷纳妾的日子,结果当晚就闹出妾室逃跑的家丑,三少爷同夫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两人整整吵了两个多时辰,等到三少爷怒气冲天的离开,屋中猛地安静下来。” 最初的时候,生怕夫人还在生闷气,谁也不敢自己撞上去讨骂,结果小兰老实,被诸人从背后重重一把推了进去,方才见到夫人半个人搭在床沿,披头散发,人事不省。 先请了个医馆的大夫来看,只说夫人是急怒攻心,等到三少爷回来,才找了宫里头的名医,于是药是一贴一贴的抓了来,每日都准时在喝,却没有半分的气色。 孙世宁轻轻退后一步,眉梢眼角都是满满的疑惑。 第四百二十五章:料事如神 屋中不知是不是门窗紧闭,空气不够流通,潮湿的厉害,呼吸起来黏黏的,这样的药气里头,孙世宁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 沈念一见她凝神不说话,已经猜到端倪,也不道破,同样站在她身边,垂目去看陆夫人:“陆三嫌弃原配也就罢了,将才入府的妾室也打入冷宫,委实没有道理。” 陆绾悦平平的躺着,一动不动,小兰将温水用汤匙一点一点喂进去,小半都流出在事先垫好的手帕中,孙世宁走过去摸摸她的手,转头说道:“急怒攻心也不是这么个症状的。” 沈念一冷声道:“我瞧着像是被下了毒。” 小兰惊得差点连碗都给砸了:“夫人怎么会中毒,她素来对人很好的。” 孙世宁默然想,应该是脾气很好,否则外头那些下人岂会如此放肆,她在孙家不过是名衔上的大姑娘,那些下人近的远的都不敢坐在廊下嗑瓜子睡大觉,都说陆三手段厉害,没想到内宅乱成一团,根本撑不起家业。 “用的不是常见的药物,要等老郑来了才能够确定。”沈念一站在窗口,正屋外的景色倒是很好,花红柳绿的,“她这副憔悴模样,是不是几日不能好好进食了?” 小兰赶紧点点头,孙世宁才明白,原来是硬生生饿成这样的,不免觉得更加可怜,要是他们不来,陆夫人难道说要在自家被活活饿死不成! 要真是这样的结局,倒是真的成了街头巷尾的奇案,孙世宁将她的手放回到被中,那只手捏起来软得像是没有骨头,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小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一下子受了太多的惊吓,她不过是个丫环,生怕事情七绕八绕的将人给牵扯进去,落不得半点好处不说,被当做嫌疑人抓走就糟糕。 孙世宁冲她摆摆手道:“不用拘谨,你原本要做什么的,自管去做,要是等问你的时候,再唤了你来。” 小兰搓着手说道:“我真的没有要加害夫人的意思。” 孙世宁微微含笑道:“大人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小兰却听懂这句话,放下心来,去院中做打扫的事儿,就在窗台外面,剪了一束新鲜的花束,走进来将屋中花瓶中的换了,她做事很流畅,很有分寸,手脚渐渐展开,反而没那么紧张。 又等了约莫一刻钟,郑容和到了,提着个小小的药箱,从容不迫的样子:“老沈,这边本不该我来的。” 沈念一顿时听出他话中有话:“病人当前,你从来不会推辞。” “这位陆夫人,先前有其他大夫来看过的,那位同行与我有些嫌隙,本来他看过的病人,我都不想沾手,否则看好了,他会先抢了功劳,看不好,四处宣扬都是我的罪过,这样的小人,见一次躲一次,离得越远越好。” 话虽如此,郑容和还是在床沿坐下来:“这位夫人身边没有丫环?” 孙世宁赶紧唤了小兰进来,郑容和让她用帕子将陆夫人的手腕盖好,才细细把脉,孙世宁低声问道:“他说的那位同行,你知道是谁了?” “知道,老郑的医术好,品性也好,同行中人很少有同他结怨的,这一位也是个特例,非要同他对着干,老郑没那种争强好斗的工夫,退让几次,那人反而得意起来,结果,上得山多终遇虎,栽了个很大的跟头,医馆关了不说,差些被病人家属叉出城去。” 沈念一想想,那人真要说是个庸医倒也委屈,不过好胜心太强,明明要三天看好的病,非说一天药到病除,下方子的手太狠,导致病人身体盈亏,才出了岔子。 那边郑容和已经放开手来:“没想到这样的人,一来二去,居然混进了太医院,所以我才说不想去太医院,那地方也有好大夫,但是鱼龙混杂,实在吃不消。” “她是什么病?”沈念一沉声道,“或者说,是什么毒?” 郑容和抬起头来看看他:“老沈,你都不用望闻问切,医术见长了!” “果然是中毒。”沈念一站到他身后,“什么毒,重不重,可能救过来?” “拖延了几天,毒素已经入了五脏六腑,也不是不能救,却要花费些力气,如果中毒的时候,就直接用对解毒药,不出三五日将毒素排出体外,已经痊愈。”郑容和低头写了张药方,递给旁边的小兰,“你且拿去给你们家主人看后抓药。” 小兰根本不敢接:“三爷不在府里,也不知几时回来。” “那就是没人能够做主了?”郑容和奇怪的看看沈念一,“这一家是什么情况,门口看看倒还有些钱的样子,给当家主母抓药的钱都支不出来?” 沈念一接过药方,飞快看一眼:“一贯钱够了?” “足够。”郑容和另外摸出个小瓶,用桌上的温水融了一颗朱红色的药丸,“还有我配制的独家解毒药,配合着服用,七七四十九天以后,能够下床走动。” 孙世宁诧异道:“要七七四十九天!” “是,毒素凶猛,如果再晚一两天,我就不用接这个烫手山芋。”郑容和正色道,“不过你们若想问她案情,不用三日光景,只是四肢已经受损,磨合期要长久些。” 孙世宁大大方方给了小兰一贯钱:“让看门的那人替你去抓药。” 小兰的脸不知不觉红了,孙世宁如今察言观色十分了得:“回头夫人醒了,无论再发生什么,都记下你们俩人功劳一件,若是能够直接还给你们卖身契,随你们一同离去,也算是段佳话。” “你怎么瞧出来的?”沈念一见着小兰红着脸去了,轻笑着问道。 “那个看门的,指名道姓让我们找小兰,我看着小兰平日里不像是受重用的样子,看门的虽然有些凶,却肯跑腿去唤大夫来,这两人,对陆夫人而言都可以算得上是忠仆,又是里外一条心,若说两人之间真没什么,我都说服不了自己。”孙世宁瞧着眼前两个男人,“你们都看不出来?” 沈念一没否认,郑容和先笑起来:“老沈,输给你媳妇了吧,她如今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到底是女子心细,我们居然都没看出来。” “不然,我为何要带她在身边?”沈念一根本不动气,郑容和说的不错,孙世宁为人细致入微,确实能够发现更多他忽略掉的细节。 “还真是夫唱妇随了。”郑容和满心替他们俩欢喜,见小兰折回,将水杯递过去,“先将这个给病人服食。” 小兰脸色苍白,一只手直抖,居然连眼前的杯子都没办法拿捏住,分明是在外头冲撞了什么,孙世宁开口问道:“陆三爷回来了?” 她点点头,依然嘴唇哆嗦,说不出半个字来。 “被人抬回来的?”沈念一闲闲加了一句。 小兰的脑袋点得和拨浪鼓没两样,眼中都是畏惧,今天来的这些难不成都是神仙变的,一个两个坐在屋中也能够料事如神,而且半句都没有说错过话,她方才出去交代阿六去抓药,两人才相互交代几句,就见着三爷。 三爷一早出去的时候,穿戴妥当,还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如今回来的时候,整个人苍白如纸,一点血色不见,那些酒楼的人将其放在大门口,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好像扔下的是个累赘,那些在廊下看热闹的,都慌了手脚。 有位年长的婆子凑过去看一眼,呼天喊地只说三爷不济事了,赶紧寻人来擦身子换衣服,另一边有人叫骂,让其闭嘴,外头已经乱成一团,她悄悄凑过去看了一眼,差些以为三爷是被夫人附身,那脸色,那眉宇间的青色,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越想越是心慌意乱,旁人都不明说,她在夫人面前伺候了几天,心知肚明的,三爷对夫人太不上心,去外头请了个太医回来,诊病之时,都没有在屋中停留,仿佛夫人的生死已经与他没有直接的干系。 夫人与三爷,那是表兄妹的亲戚,姑奶奶在成亲的时候,还前后来过几次,哪次不是出手阔绰,将底下的人都打赏遍了,就是想夫人以后操持起来,顺心顺手的,姑奶奶这么疼夫人,要是晓得夫人变成这等模样,怕是要心疼坏了。 如今,三爷居然得了和夫人一样的病症,不对,不对,屋中那三人分明说夫人是中了毒,小兰不笨,知道那些人肯定怀疑过三爷,可是三爷自己都中了招,应该是洗脱了嫌疑,她又隐隐担心,千万别再怀疑到她身上来才好。 孙世宁一问,小兰一五一十的都说得清楚明白:“方才大夫说,这病要早治,能不能也替三爷瞧瞧?” “还真是被老沈说中了,是个好丫环。”郑容和倒是不介意多看一个病人,站起身来就跟着小兰去了。 孙世宁回过头来问沈念一道:“你从方才就在想事儿,可有进展了?” 第四百二十六章:疏忽大意 “有个人始终没有出现。”沈念一点到即止道。 孙世宁一下子知道他所指何人:“那位才进门不多时的姨娘。” “我提过两次,小兰避重就轻直接给抹过去了。”这样一来,只能有两种可能,一是姨娘进门的时间太短,小兰不太了解,二是这位姨娘很有些门道,小兰不敢多说,所以尽管他提了又提,小兰说的都是些不太相干的细节。 按理而言,姨娘是妾室,正室生了重病,没有躲藏在屋中的道理,什么怕病情传染,更是无稽之谈,小兰已经在跟前几天,无病无灾的,连带另外的那些下人也都不曾觉得夫人的病会传染。 至少,看门的阿六还是很鼓励相好小兰要继续好好伺候夫人的,如果当真会得传染,话中的意思又是另一番光景,这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说起来很可笑,陆三纳妾当日,他们正好也在场,夫妻两人在当天等于已经反目成仇,若说陆三纳妾只是为了气死正妻,委实没有那个必要,陆绾悦的嫁妆丰厚,说句最不中听的话,便是和离,只要带着这些嫁妆,哪怕好似南溪坡的一块地,已经足够她风光改嫁。 陆绾悦的父母是陆三的姑父姑母,料定他没有那样的胆子,他要纳妾无非是想炫耀摆阔,据说挑选的是堂子清倌中价格最高,长相最好的。 结果,当晚就先跑了一个,留下的这个更显得神秘,正室重病,陆三心情不好,才更加应该守在家中,一头栽进姨娘屋中,不闻不问,还说得过去。 陆三看样子对这位姨娘,也有三分顾忌,这样想来,其中的玄妙简直更多。 孙世宁又问道:“不如,我们去看一看这位胆小如鼠,非要躲在屋中不肯见人的姨娘又会是如何的一个人?我们来得也算突然,陆家的这些下人已经没有通风报信,互通消息的精力,每个都是懒懒散散的。” 她心中生出一股侥幸,如果那位姨娘,一味避人避光,那么很可能还不知道已经有人摸查到此处来,但是陆三重伤回来,姨娘还窝在屋中,委实没有道理。 “难道说?”孙世宁飞快抬起眼来,“难道说,姨娘已经知道陆三会中招,知道他今天风风光光的出去,人事不省的被抬着回来!” 所以,更加不愿意出来一探究竟了。 “姨娘住在哪里?”孙世宁依稀记得,陆绾悦好似指给他们看过。 “我还记得。”沈念一看了床上的陆夫人一眼,“她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我们去探一探虎穴再说。” 孙世宁噗嗤一声笑开了:“难道还是只母老虎。” 沈念一记性太好,他径直到了两重侧屋边,没有上前敲门,而是将正面对着的窗户细查,纱窗糊得严实,可算得密不透风,也没有人站在窗前查探。 几乎是想都未想,一脚飞踢过去,将屋门踹开,陆家的院子,沈念一事先已经都观察过,没有后窗后门,里头的人要是这会儿想躲都未必能够躲得开去。 孙世宁没想到他这样果断,先是已经,随即了然,已经不是怕打草惊蛇的时候,直接可以出击了。 屋中真的是有人,而且木知木觉的到这会儿想着要逃跑,沈念一冷笑道:“是不是觉得自己这一步退路走得太好,可惜躲得过今天,躲不开明天,你做下的那些罪孽,老天爷都看在眼中,岂容你逍遥法外!” “你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瑶姬简直喊得歇斯底里,她好不容易将自己的退路都安排妥当,唯一能够识破她的人,也已经解决,只等着在这里苟延残喘,没想到,没想到,破门而入的人会是她最最害怕的沈念一。 “毒翻了陆夫人还是不敢托大,今天寻个机会将陆三也解决掉,两个人将死不死的,谁会想到是窝在家中不敢出来的姨娘下的黑手,瑶姬,你这把如意算盘打得真好。”沈念一只要瞧见眼前这张美艳的脸孔,就会想到南溪坡三十条无辜的人命,“你为了脱身,拖这样多的性命做垫背,你真的晚上不会做噩梦吗?” 孙世宁已经猜测到陆家的姨娘就是他们久久查探不到消息的瑶姬,不过还有好些细节想不通,这会儿瞧着瑶姬的样子,显然每天心惊胆战的日子也不好过,脸上更添憔悴,美人只剩下三分的姿容,对着他们俩直喘气。 “噩梦?噩梦!”瑶姬仰天大笑道,“我从七岁起,已经不知道噩梦是什么滋味了,因为我每天都生活在噩梦中。那时候,你们这些所谓的正义之士,所谓的仁义侠客,怎么没有出现,怎么没有出现!” 沈念一的视线直接落在她的断手之处,衣袖很长,盖得很好,根本看不出什么:“你自己受了苦,吃了亏,就可以草菅人命,肆意妄为了吗?” “香香死了,香香死了,那人不会放过我的,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瑶姬大吼一声,那声音根本不像是个美人发出,更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嘶吼,她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布下的局被沈念一揭破,想都没想,已经出手。 可惜,她只剩下一只左手,本来还能走一百招的机会,如今过了十多招已经很是吃力,孙世宁没有紧贴在沈念一背后,瑶姬手段不少,她不会送上去做了累赘,所以,她一步一步向后退,瑶姬想要从门口脱身,可以说是难上加难。 不过是拼命的行径,沈念一还想从她口中探知更多的案情,也算是手下留情,没有直接伤害到她,否则的话,她怕是已经被彻底击败。 孙世宁依然不放心,南溪坡的时候,香香的伎俩又一次出现在她眼前,还有沈念一肩头的可怖伤口,她紧张的几乎握紧了双拳,牙齿咬得咯吱响。 瑶姬一个回旋,从门口往里直退,沈念一没有趁势追击,反正就一道门,他没必要进屋去,万一她事先在屋中设下防备,岂非只有多事。 瑶姬却连连后退,进了里屋,没有要再出来的意思。 孙世宁小心翼翼的问道:“她是打不过你,所以要寻个对策?” “屋中可能有埋伏。”沈念一警惕心极高,不会因为她露出败象,就疏忽大意。 越是穷途末路,才越要提防戒备,这个道理,沈念一入朝第一年就已经牢牢谨记,否则的话,他的性命怕是不止一次交代在抓捕罪犯的路途中。 “她不准备出来了?”孙世宁等了会儿,她也实在是心焦难忍,多嘴问道。 “除非是在里面服毒自尽了。”沈念一的脸色变了变,又不太相信瑶姬这么怕死的人会亲手将自己送上绝路,如果肯自杀的话,在平如庵中,她就可以这样做,也不用将三十个尼姑尽数杀死的。 孙世宁点点头道:“是,她没有那个胆子。” 杀人可以,杀自己真是难如登天,这样的人自私到了极点。 “瑶姬,你出来将派遣你与香香入天朝潜伏的背后黑手交代出来,我或许可以保你不死。”沈念一朗声说道,孙世宁听了这句话,差点当场跳起来,被他用眼神镇住。 “我才不会相信你的鬼话。”瑶姬的嗓子拔高,尖细的叫人闻之如爪抓心,很是难受。 “只要你证明那三十个尼姑不是你杀的,你未必就是死罪。”沈念一算是留给她最后的机会,“你仔细想想我的话,我不是空口白牙,随意哄骗的人,你应该很清楚。” 屋子里更静,更静,大约在一炷香后,瑶姬才低声道:“你让我想想,容我再想想。” 分明已经有了动摇,孙世宁听她的口气,南溪坡的命案似乎当真不是瑶姬所为,那么瑶姬想要活命的话,就成了最好的突破口。 “她怎么能够一人分作两角,又在平如庵作为三皇子的弃妾禁脔,又在陆府充当才纳进来的姨娘?”孙世宁压根没有想明白。 “她根本不是陆府的那个姨娘。”沈念一直接替她解惑道,“她不过是逃到这里,躲到这里来的。” “那么,陆府的姨娘呢?” “或者同前头一个那样,私奔跑了,或者还被瑶姬留在屋子里头,只要给口饭吃,就不会死人,而且必要时,她应该还需要问那个可怜的女子甚多问题。”沈念一再次朗声道,“瑶姬,我已经给了你机会,就无须浪费太多的时间,你想好了没有,是否将你上头的那个人尽数交代出来!” “你可能够在这里保证我不会死。”瑶姬的声音带着不确定,她胆怯的往后退了一大步,将破绽尽数给呈现了出来。 “你先告诉我,南溪坡的尼姑是谁杀的?” “我不知道。”瑶姬的声音更低,“我只是将她们诱骗去那里,我不知道有人会杀了这些秃头尼姑。” “到底是谁!你不要有所隐瞒!”沈念一厉声追问道。 “我没有撒谎,我真的不知道,她们本来是要追杀我的,被那些尼姑搞混了方向,等到了南溪坡才明白,我根本没有混迹在其中逃命,大概是气急败坏,才杀了尼姑的。”瑶姬不知在里屋砸了什么,清脆破裂的声音,“我也是在逃命,逃命!” 第四百二十七章:覆巢之下无完卵 屋中的安静稍纵即逝,随即传出一个女子尖利的惨叫声,孙世宁与沈念一相视而望,果然屋中还有另一个人。 “你们不要逼我,不要逼我!”瑶姬快要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沈念一生怕她再伤及无辜,也没那么多顾忌,冲到里屋,瑶姬将那个可怜的姨娘拖出来,两个女人都披头散发的,简直状若恶鬼。 “你还要再加一笔罪孽吗,如果不是你想要逃命,怎么会让那些尼姑带你去送命?”沈念一冷笑道,或许她是不知道追杀的人会将那些尼姑尽数剿杀,不过也是寻到了替死鬼的意愿。 “谁都不会想死的,香香死了,我的身份暴露,下一个就轮到我,我没有那么笨会得坐以待毙,平如庵里头,我已经待厌烦了,从头到尾,我的任务都失败了,回不去三皇子身边,又断了一只手,不过是个废人。” 瑶姬将手中抓住的女人向着沈念一甩过来:“都是废物,要来何用。” 孙世宁站得稍后一些,总举得瑶姬嘴角上挑,挂出个很是诡异的笑容,她想要出声提醒他小心,沈念一岂是能够随意被骗的,衣袖甩出,正击中对方的脸面,真正是一记重击,屋中地方窄小,根本是不能躲闪过去的。 沈念一动作极快,这边将人击倒,那边已经挟制住瑶姬的要害,冷声道:“我应该也算给过你机会的,自作孽不可活。” 地上那个妇人双手掩面,在地上打滚,孙世宁瞧着有鲜血从指缝中流出,想必是伤得很重,连呼痛声都发不出来,而反观瑶姬,索性一脸豁出去的样子,眉眼本来很是美艳的人,如今也不过成了一只艳鬼。 “这种伎俩一次又一次,难道说,除了尔虞我诈,你就不会其他的?”沈念一再没有客气,直接咔嚓两声,将她的手臂脱了臼,视线往下,阴测测道,“要是两条腿不太平,我也可以替你卸了,只要留着你的舌头回答问题,断手断脚的都没有关系。” 他环视一周,盯着那个还在地上打滚的,直接过去在后脖颈劈了一掌,将其震晕,本来这一步可以省下,但是他带着世宁在身边,不想冒这个险,他可以受伤,可以流血,但是不想世宁伤到一丝一毫。 孙世宁听到那人骨头的咔咔声,知道沈念一是动了真怒,手劲下得极重,而瑶姬也是痛得不轻,硬生生的被扯开肩膀的关节,也亏得她吃硬,居然没有喊出声,不过豆大的汗珠,瞬时凝结在额角,鬓发都湿漉漉的。 沈念一反而像没事人一样,回头多看世宁一眼:“你留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外头还不知道谁是真,谁是假。” 孙世宁当然明白,留在他身边才是最安全之所在,本来她还有些同情瑶姬,毕竟曾经自断一手,那种痛从身体到心里,都不是很快能够平息的,但是想想瑶姬犯下的罪恶,到了这种时候,已经是穷途末路,居然还设计要伤害沈念一。 她很清楚,心软不是对任何人都适合,有时候反而是纵容了坏人的行径。 所以,明明见着瑶姬苦苦支撑,也没有出声替其求情,谁想要伤害到沈念一就是不能饶恕的行为。 “地上这个人是谁?”沈念一的眼神中寒气逼人,“这个是陆家新进门的姨娘吗?” 瑶姬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你不说的话,我也有耐心送你进刑部大牢。”沈念一面无表情道,“总是能够让你说出所有的。” 瑶姬放开紧咬的嘴唇,大声喊道:“我对那些刑法早就麻木了。” “那就是说,你只是怕死。” “你方才答应过,如果我全部都说了,你可以饶我不死,给我条生路的。”瑶姬试探着说道,方才那一嗓子,不过是在替自己壮胆。 “我说过,已经给出机会,你没有珍惜。”沈念一根本都懒得再看她,直接蹲下来,从另一人手中抽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针,针尖发蓝,显然是喂了剧毒的,“你们就是用这些将陆三和陆夫人都给放倒的。” 也算得上是个好计策,两人躲在姨娘屋中,将两个主人都毒成人事不省,前头还不知道用了什么计策,让陆三从太医院请了个庸医回来,替陆夫人治疗来去,病情越来越严重,要是照着这个法子,等陆三也倒了,就算有人建议再将那大夫寻来,还是同样的结果。 她们所求不多,只不过将陆家当成避难所,却罔顾了别人的性命。 “你们到底有多少人?”沈念一将针尖正正对准瑶姬的眼帘,“方才的话,我要补充一句,其实招供不需要眼睛,或者说不需要两只眼睛。” 瑶姬一直想他名满天下,绝对不会用这样的酷刑逼供,但是沈念一明显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微微笑着道:“要是你以为我有妇人之仁,那么你就错了,我不是江湖中人,而是堂堂的朝廷命官,大理寺少卿,职责所在就是将你们这些犯罪之人绳之以法,所以用什么手段,没有人会计较,也没有人会说我不够侠义,不在江湖中走动,无须顾虑这些鸡肋。” “你的名声,难道不值一晒?”瑶姬已经害怕了,那种不自觉的害怕,方才沈念一板着脸,她还能强撑一下,这会儿他露出丁点笑容,她的一颗心直接落到最深处,知道他言出必行。 要是这会儿损了一只眼珠,就等于是彻底放开了手,接下来,他会做什么,她根本不能预估,这个外表芝兰玉树的男子有一颗最坚硬的铁石心肠,除了能够入驻在他心中的那个人,其他的人,根本不能撼动他的一举一动。 “只要皇上觉得我办案迅疾有功就足以,其他的名声,你在三皇子身边也有段日子,可曾听到我不好的名声,天底下,还不是皇上决定你是怎么样一个人,你就是怎么样一个人,以往江湖人都说朝廷迂腐,我看最迂腐的却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江湖人。” 沈念一的笑意更盛,针尖已经抵住,瑶姬能够感到一记尖锐的刺痛,针尖上是有毒的,就算没有真的扎进来,毒素从眼睛入脑,也绝对不是好受的,她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下场,整个人经不住簌簌发抖起来,而沈念一的手极稳,始终就保持那个姿势不偏不倚。 “我要是说了,能不能活命!”这是瑶姬最后的挣扎。 “三十个尼姑是不是你杀的?” “当真不是!”瑶姬只觉得眼珠都跟着发痛,惨呼一声道,“我缺了一只手哪里能够杀那三十个秃子,我想杀也没那个能耐了。” “地上这个人到底是谁?” “她就是陆谷霖纳入府中的新妾,只不过也是我们这边安排下的人,她还有香香,与她自小感情都好,她知道兔死狗烹,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所以愿意帮我一把,等我避过这个风头,再一起出逃。” 瑶姬说得又快又急,生怕沈念一的耐心不够,直接将她的眼珠给挑出来。 “也就是说,你上头的人,还没有查到这里?” “是,是,他一直没把这里当成一回事情,沈大人你想想看,我被安插在三皇子身边,而香香更加厉害,直接安排了全新的身份被送进宫,与这些相比,一个小小的陆家算得上什么!” “她过来,是因为南溪坡那块地,是不是?”沈念一一针见血问道。 “沈大人举一反三,料事如神,都说对了。”瑶姬哇哇乱叫起来,“针尖扎进眼珠了,沈大人手下留情!” 沈念一的手法极快,其实早就换过另一根无毒的细针,那是方才他从郑容和的药箱中顺来的,没想到正好派上用处了,将针尖稍许拿的远些:“那么香香口中的恩人又是谁?” 瑶姬一怔,反问道:“香香说过,她有个恩人,我怎么不知晓?” “你说自小与她们几个一起长大,必然是有个共同的去处,难道说,那个教你们武功,让你们潜伏入天都城中的人,你也不知晓?” “你说的那个是义父大人。”瑶姬眼中确实有些茫茫然,“香香说那是她的恩人吗,我真的没有听她提及过,难道说,她从小心机就重,所以一直对我有所隐瞒?” “你是不是突突族的遗孤?”沈念一心里的答案已经慢慢成形。 “什么突突族,我是义父大人从路边捡拾回来的,他说我没名没姓,全身长满了脓疮,被父母遗弃,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小脸是青紫色的,他看我实在可怜,还不如小猫小狗的,就将我给抱回去养大,如果没有义父大人的话,我早就死了。” “所以,他让你砍断一只手,你连犹疑都没有。” “是我做错事情,不该那样鲁莽的,可是,可是,我嫉妒这个女人,我嫉妒她,恨不得她即时死在我的面前!”瑶姬一直在小心翼翼的回答,忽然再次失控,她的手不能抬起,牙关紧咬,五官扭曲,“她长得普普通通,又不算十分能干,连武功也没有,她凭什么就能够得到男人的真心实意,凭什么!” 第四百二十八章:变本加厉 孙世宁听瑶姬忽然将话题一转,直接针对了自己,还没有恍然过来,稍后才知道,瑶姬上一次到孙家来,就是因为嫉妒,嫉妒她快要成亲,嫉妒她有个真心实意对待的男人。 瑶姬其实不在乎,孙世宁要嫁的那个人是谁,只是出于本能在嫉妒,因为一直以来,她都是被作为一个工具在使用,睡在三皇子身边,同床共枕,又有什么感情可言,否则的话,三皇子也不会说将她送走就送走。 常常都说日久生情,瑶姬碰到的却只是薄情人,而香香遇到过霍永阳,却没有办法去珍惜真情,所以香香临死前说,她羡慕孙世宁,因为无法与相爱之人相守,而瑶姬这会儿要怕是不能活多久,她却是嫉恨孙世宁。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心境,看来她们的上头最为重视香香也是别有深意的,香香有一颗七巧玲珑心,到了瑶姬这边,已经减去大半,瑶姬只能说不算愚钝,而那个冒充陆家姨娘的,只怕就更加下成。 到底有多少这样的美貌女子,潜伏在身周,沈念一皱了下眉,他有种感觉,这些潜伏者,恐怕要比红丸的危害更大,而且更加难以排查,难道还要将朝中管用的内眷全部都彻查一次不成,连宫中的嫔妃都有假冒的,更何况其他人。 沈念一都不能确定,自己的府中,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潜伏者,青嫂固然是老宅子带来的,那些成亲后请来的下人,就算不在跟前,如果带有目的的话,也是一种随时会得爆发的危害。 “老沈,。老沈,你们怎么进屋就没动静了,有没有人在里头啊,那个陆三爷的病,我已经看了,同其夫人如出一辙,不过他被发觉的早,不用三五天就能够排出毒素了。”郑容和站在门外喊道,“里头出了什么问题?” “世宁,你去同老郑大致说一下。”沈念一不想关键时候离开,就算他料准瑶姬是逃不出手掌心,还是以谨慎为主。 孙世宁应了一声,背过身去,瑶姬一双眼还死死的盯着她的背影:“她该死的,那次若不是那个红衣的夜叉拦着,我可以杀死她。” 沈念一的脸慢慢沉下来,世宁经常说,不愿意做他的软肋,但事实上,他并不想否认这一点,世宁就是他的软肋,他的弱点,很多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他可以隐忍,但是像这种言语上头的攻击,针对了世宁,他都不能忍。 想都没有想,沈念一伸手在瑶姬的肩胛处重重捏了一把,她顿时痛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沈念一在旁边等着她忍过那一薄痛,却发现瑶姬的身体渐渐蜷缩成团,那一脸的狰狞根本无法收敛,偏偏她的双手都不能动弹,姿态才更加显得诡异不堪。 他猛地记起,瑶姬是长期服用过红丸的,这会儿怕是身体受了刺激,毒瘾犯了,根本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五官身体,眼睛翻白,嘴角抽搐,哪里还有一星半点的美人模样。 要是有机会,沈念一真想把三皇子拖到这里来看一看,看看枕边人剥除了美好的皮囊以后,是何等丑陋的内里。 瑶姬整张脸都被眼泪鼻涕糊着,四肢不自觉的痉挛发抖:“给我药,快给我药。” 她彻底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眼前人是谁,她的脑中只浮现了一件事情,她要吃药,要吃红丸,只要给她红丸,让她做什么事情都可以,做任何事情都可以。 但是,沈念一根本不会给她红丸,反而后退一步,嫌弃的看着她像是条软体动物,趴在地上各种扭曲滚动,他很清楚,红丸的药瘾上来,如果不能继续服食,并不会立时致命,不过是全身犹如被千百只蚂蚁爬过,抓心抓肺的感觉。 如果有人能够强忍下来,毒瘾就会被慢慢控制,而瑶姬这样贪生怕死,只怕是根本做不到的,她不是才说过,只要给她红丸,让她做任何事情都可以。 因为这样一句话,她曾经做过什么,堕落成什么样子,可见一斑,她不珍惜自己,却又妄想有人无条件的珍惜她,甚至想要泄愤在孙世宁的身上,这个女人,从身体到内心早已经被扭曲的一塌糊涂,根本没有捞救的必要性。 瑶姬在地上不住翻滚,也幸亏是沈念一事先卸了她两条胳膊,否则她使劲抓挠,早就遍体鳞伤,渐渐的,根本已经不成人形,更像是一种丑陋的兽类,沈念一又退后一步,垂眼看着她,这个档口,想要再问什么口供是不可能办到的,不过想要他助纣为虐提供红丸,就更加不要想了,他绝对不会给的。 郑容和已经听孙世宁说完了简要的流程,见他走出来,颇为担忧的问道:“你的手劲不小,那两条胳膊要是回头扭不上去,岂非要残废了吗?” “扭不上去,就一直脱臼着,反正她也不会需要了。”沈念一眼中是说不出的厌恶之色。 “方才,是你用刑?”郑容和分明听到有女人嘶声力竭的呼叫声。 “她有红丸的毒瘾,方才发作了。”沈念一淡淡说道,飞快扫了郑容和一眼道,“你对她倒是还有怜惜之意?” 郑容和的脸都涨红了:“我是听到令夫人说,那个女人口无遮拦说了很多不该说的,生怕你气急之下,不能掌控力道分寸,她是个很重要的人证不是吗,也是你们暂时唯一的突破口。” 沈念一扶着下巴,点点头,瑶姬说的那些,拼拼凑凑起来,出现了一个共通的人物,香香口中的恩人和她口中的义父大人,只不过,香香对自己的身世更加了解,知道那些来龙去脉,虽然其中很有些杜撰成份,至少还有三分真的。 而瑶姬本身到底是什么人,就很难说了,香香的地位想必是要比她高的,他曾经听香香的意思,瑶姬也是突突族的族人,为什么到了她的口中,就变成了弃婴。 到底是谁在撒谎,瑶姬,香香,还是那位所谓的义父大人? 南溪坡的那块地必然是有些玄机的,否则的话,香香不会选择在那处,与恩人见面,想要寻个脱身的机会,而且还特意派了个人潜伏在陆三身边,同样是为了这块地,势在必得。 如果陆三和陆夫人都不在了,唯一留下的姨娘或许翻身就掌控了府中的一切。 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问出义父大人的形容长相,瑶姬已经犯了病,沈念一委实不想见到那副可憎的嘴脸,直接就退出屋来,另一个人吃了他的掌力,没有俩个时辰,绝对是醒不过来的,这一点,他完全是可以确定的。 屋中发出极其沉闷的声响,钝钝的,听着叫人很不舒服。 “犯了红丸的毒瘾,如果已经是服药很久的人,怕是一俩个时辰都恢复不过来,甚至会得自残。”郑容和担忧的说道。 “所以,我卸了她的双臂。” “还有很多办法可以自残的,比如说咬了自己的舌头。”郑容和没有一点夸大的成份,当时为了替孙世宁戒毒,药瘾都不算重,他每次都必须用特制的软木,放入她口中,生怕她极痛极痒的时候,伤害到自己。 沈念一没有停留,回身进屋,屋中的场景比他离开时,更加触目惊心,瑶姬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用自己脑袋使劲撞击墙角,她大概已经不能分辨出这种的痛楚程度,只想着要找出一个迅疾的方法让自己解脱。 将人拉扯回来的时候,发现额角一处已经深深瘪进去,就像是被捏得变形的一只果子,流出里面黏稠的液体,而瑶姬的半边脸被鲜血覆盖住,眼睛都根本是睁不开来,沈念一觉得掌心更热,抽出手来,垫在她后脑勺的部位,红红白白的一片。 “老郑,老郑,你快进来。”沈念一没有后悔自己的疏忽,他方才在这间屋中委实待不下去,世宁中过红丸的毒,所以有些心理阴影,他又何尝没有,置身在其中的受煎熬,旁观者的煎熬只怕是要变本加厉的。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深深体会到,世宁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驻扎进他的心里,想要拔出来已经是根本不可能的抉择。 郑容和飞扑进来,还记得将孙世宁拦一拦:“他这样喊,场面肯定难看,你背过身去,别看。” “我胆子没有这样小。”孙世宁微微抗议了一句,知道是为了她好,还是顺从的转身了,“瑶姬,她还活着吗?” “还活着。”郑容和一见沈念一手中的情形,明白这种活着也已经支撑不了一炷香的时间,飞快的在她几处大穴扎了几下,“你还有什么要紧的话,快些问她,回光返照的时间,很短很短的。” 瑶姬这样怕死,却用这样惨烈的法子将自己就这样送上了一条不归路。 沈念一静静的看着她忽然睁开的双眼,尽管眉睫上都是血沫子,眼神却渐渐清明起来:“沈大人,我刚才是不是疯了?” 第四百二十九章:逆流而上 “你被药物控制了心智,才会做出害人害己的行径。”沈念一没有要遮掩的意思,“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若不想更多人受害,就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瑶姬笑起来,牙齿上都沾了血迹:“沈大人,你到这个时候,还是公事公办的模样,也不哄我两句好话。” “没有这个必要。”沈念一对世宁以外的女子根本不苟言笑。 “我只知道义父大人收养了不少年轻男女,不过我们都被划分开来,我也只认得香香,如姬还有两个更早些的时候就一去不回了,义父从来不给人看到他的长相,方才听了沈大人的话,我才明白,自己也是微不足道的一颗棋子,香香知道的比我要多上十倍,百倍,可惜她死得早。”瑶姬的声音渐渐轻下去,一口气细若游丝,随时都会断掉。 她以为自己为义父做了这么多,地位虽然不及香香,也应该凌驾于旁人之上,没想到,没想到,不过是一颗随时可以被丢弃的棋子。 她突然很想笑,她何苦要同香香比,香香比她死得更早,义父眼中有什么人,不,他有的不过是自己,是那一番丰功伟业,远在天边的成就。 “如姬知道的更少,她天生脑子不好使,沈大人不要太为难她。”这是瑶姬说的最后一句话,眼睛中最后一点亮光湮灭,香消玉殒。 沈念一抽出垫在她后脖颈处的手,手心中有大片的血渍,温热黏稠,他一贯不喜欢这个女子,等她死了,又觉得或许没有人教唆指使,不至于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孙世宁站在他身后,递过来一块罗帕,让他擦手,然后蹲下去,将她的衣领整理妥当,又替她挽了挽头发:“大理寺的人很快会来将尸体带走?” 沈念一点点头道:“果然是有个幕后黑手,对各处的情形都了如指掌,此人必然是在天都城中生活了不少年。” 上到天庭,下到民间,触须繁琐而蜿蜒,居然都有涉及,不肯放掉任何一处,他担忧的皱眉想,要是这张天罗地网都布置全了,只怕是要有翻天覆地的大动静。 必须要在其羽翼不曾丰满到十分的时候,就将其一网打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甚至连南溪坡那样僻静的地方都算计到了。”孙世宁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好歹也在天都城生活了段时间,若非上次无意从工坊探知到这个细节,根本就没有多想。 “他要做的怕是很更多。”沈念一以往只觉得有人始终走在他之前,不免暗暗心惊,如今看来,这一场惊天的算计绝非朝夕之间,既然是有备而来,又是我在明,敌在暗的情形,那么数次落空也就说得过去。 如果事事都追着对方跑,案子没有查询清楚,先把自己给累死了。大案小案,道理都是一样的,就算是最毒的毒蛇也有七寸之弱点,他要做的就是找出七寸之所在,给予致命的一击。 郑容和见俩人都沉默下来,反而咳嗽一声道:“陆三很快会醒转,没准能从他口中探知些线索。” 沈念一苦笑下道:“最近运气不在身,连瑶姬这般已经追到门前的,都会意外毒瘾发作,自残身亡的,也算得上是天数了。” “老沈,你的斗志不够,以前你失败后,都绝对不会气馁,绝对选择逆流而上,如今居然长吁短叹起来!”郑容和不满道,“这一点挫折哪里够格放在你眼中?” 沈念一走过他身边,重重拍两下他的肩膀:“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说完大步走出去。 郑容和知道他手劲不小,被拍得龇牙咧嘴,对准孙世宁抱怨道:“你也不管管他,下手这样重,这是拿我当出气包。” 孙世宁无辜的摊摊手道:“他说的不差,郑大夫才是他的知己,方才那些话,你说的,我就说不得。”因为她与他相识的日子短暂,说服力远远及不上。 “他肯听进去,已经谢天谢地,就怕他嫌弃我絮叨,明明不在行,还要多管闲事。”郑容和见地上一死一伤的,“方才那个死了的,说晕过去的脑子不好使?” “好像是听到这样一句,稍后等她醒了,再细细盘问也不迟。”孙世宁觉得屋子中本来就没有窗户,这会儿血腥气更重,几乎要闻之欲呕,她低着头,缓缓往外走,陆三的运气倒是很好,陆夫人中毒这些天,都没有个称职的人来管过,而陆三才中了毒,郑大夫就正好上门。 一个要至少三四十天,另一个却已经能够醒转说话,怕是这陆三的运数还在,才会这样凑巧,她走出来,郑容和也跟着出来:“里头的气味不好闻。” 孙世宁点点头道:“我想去陆夫人那边再看看。” “她醒不过来,身边有丫环伺候着,你帮不上忙的。”郑容和实事求是道。 “也对,我帮不上忙。”孙世宁的笑容有点发苦,“我跟着他,一路走来,胆子是大了不少,但是见着有人就这样死在跟前,心里头还是不能接受,不过我们俩都出来,那个晕过去的女子会不会又出岔子?” “她后脖颈受了重击,不会醒过来,等到老沈手底下那些人来了,直接将人给抬回去,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 “如姬。”孙世宁听到瑶姬是这样说过,都不是有名有姓的,不过是像养猫养狗那样,有个标识可以区分,瑶姬临死前的那番话,没有一点错,无论做得好坏与否,结局都是一样,棋子永远只是棋子,落在棋盘中,就翻不得身,若是有一天想出去,必然是因为被击杀后,落了出来,性命也搭进去,还谈什么翻身不翻身的。 “老沈下手很重,那个女子的武功很一般,没必要下狠招。”郑容和说出唯一的不解。 孙世宁将平如庵那三十条人命的原委都同他说了,郑容和久久说不出话来,医者仁心,想想有时候要救回一个病人,做大夫的要花费多少心血气力,早也盼晚也盼,只求病人痊愈,而有些人根本无视其他无辜者的性命,三十条人命,说没就没了。 “是屋中那两人动的手?”郑容和咬着牙问道。 “起先是怀疑瑶姬参与其中,凶手有两个,其中一个左手执兵器,而瑶姬的右手受伤,在平如庵中被圈禁,又一路逃命,所以怎么算来,她都脱不得干系。”孙世宁说的头头是道。 就算最后排除瑶姬两人的嫌疑,仍然是因为她自己想要逃命,才将追杀的人引到南溪坡,瑶姬没有来得及说明,她用的是什么手法,将三十名尼姑尽数哄骗出平如庵,他们赶到的时候,庵中很是安静祥和,没有丝毫的打斗痕迹,太明显,那些尼姑都是心甘情愿跟着走的。 两人说着话,已经走到了屋外,孙世宁一抬头,见着于泽从外头大步的走过来,身后还带着一小队人:“夫人和郑大夫也在此处,不知疑犯又在哪里?” “就在屋中,一个已经死了,还有一个昏迷中。”孙世宁让开点路,方便他们进屋搬动。 沈念一已经从陆三的屋中出来:“将昏迷的那个带回大理寺,尸体交给小唐看管,暂时不要处理掉。” “大人,昏迷的那人要关进牢中吗?”于泽请示了一句。 “先关进去,郑大夫诊疗过,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等她醒转,我再亲自来审。” “大人,怕是亲自来审不太容易。”于泽咳嗽一声才道,“秦正卿正大摇大摆端坐在大理寺,方才我出来的时候,都被他详详细细的盘问了一遍,否则何须要用双倍的时间才赶过来。” “他始终是个正卿之职,给他留些颜面,这个昏迷的女子,你带回去,直接关进地下室的牢房,同秦正卿说明,案情事关重大,皇上厄令要数天内及时破案,如果秦正卿想要接手,那么我求之不得。”沈念一立时想好了应对之策。 “如果秦正卿当真答应了呢?”于泽都有些摸不清这位正卿大人的路数。 “那么就将她交予他,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开。”沈念一却最是了解秦思冉的心思,又要立功,又不想沾染麻烦在身,最好成天做些散碎小事,就能够将一笔一笔的功劳,不费吹灰之力的按在自己的头上。 秦思冉,不过是个自以为聪明的小人,实在不值得一晒。 于泽顿时都了然,咧了咧嘴角:“成,就按照大人吩咐的来办。” “我将这里的事情处理好,很快赶回来,鲁幺来了没有?”沈念一又问道。 “来了,不过他的车子不能运尸体,他也不肯。”于泽耸耸肩膀道,“他这个人自有一番原则,又是军中出身,我们一般不同他计较,所以,另外带了辆板车,将这一死一伤的带走不在话下。” “做得很好,让鲁幺在外头等我,最多一炷香时间,我就出来。”沈念一安排好这些,转头对孙世宁道,“你随我来看看陆三,他已经清醒了。” 第四百三十章:一箭双雕 孙世宁一听他的话,就知道陆三那边出了些状况,急匆匆的跟着他过去,一推进门,她站在门口,没有朝里走。 “香气很重是不是,连我都能闻出来。”沈念一嘴角挂一点冷笑,“陆三怕是早就知道那两人的身份了。” 屋中的香气,正是平日里,能在瑶姬身上闻到的那些,方才见着瑶姬,身上反而被洗刷的很干净,什么都没有留下,而陆三屋中的剂量却是加倍了。 陆三与瑶姬怕是早就有暧昧的关系,想想也对,陆三这个人又精明又会得算计,自家院中多出个活人来,不信他察觉不到,睁只眼闭只眼的原因不外乎是,他觉得这人对自己没有危害性,而且能在她身上捞得些好处。 已经是穷途末路的瑶姬,除了些美色撩人,哪里还有其他的好处拿得出手,她素来也习惯这些伎俩,多一个少一个,没有太大的差别,而瑶姬的姿色,确实也算是个中楚翘,否则的话,三皇子如何会将她一直安置在自己身边。 与瑶姬一比,陆夫人那点清秀娟丽,已经快被挤到犄角旮旯中,找都找不见了。 陆三睁着眼,见到孙世宁时,他认得出来,开口第一句话是:“那个贱人引诱我服食了红丸,我已经上瘾。” 孙世宁对他没有丝毫的同情之意,早些时候,还不知道对瑶姬说了些什么,这会儿知道对方出事,立时改口称呼贱人,这样的男人要来何用,更何况,他用的是引诱二字,可见不是瑶姬强行给他喂食红丸,而是他心甘情愿,一头扎进去,享受那********的销魂,根本没有想要拔出来。 “今天便是家中的红丸已经被服食一空,她说知道哪里的黑市可以买到,我一大早就急急忙忙赶了过去,谁晓得,那边漫天要价,根本不是我的能力所能够承受。”陆三眼中尽是恶意,“定然是这个贱人连通了外头人想要讹诈我的钱,我怎么会让她如愿以偿!” 孙世宁的神情淡淡,他说的话十句之中最多能信一句半句的,其他的都当作耳旁风就好,瑶姬自己也是被红丸药瘾拖累,比陆三的状况应该要糟糕得多,要说漫天要价,简直成了自寻死路,如何可能? 红丸的价格不菲,这是孙世宁更早已经就知道的,连姜府那样的人家,供养着一个大公子,渐渐的都力不从心,只怕是陆三一想到回来要供另两个共通服食,觉得有所不值,瑶姬的容貌是美,床笫之欢也有手段,不过毕竟也是个残废之人。 区区一个残废的女子,是否值得花费那么多,还有他想不明白的是,他已经答应要留下瑶姬,瑶姬居然还死死拽着如姬的手不肯放开,那样一个白痴,留着何用! 他心中算起了小九九,最多最多,他只能捎一带一,将瑶姬的药钱给解决了,毕竟想要放弃这么个尤物,他依然有些不舍,但是如姬无论怎样都不能再留下,留下来管饭管住可行,要提供红丸,万万不可。 陆三是个地地道道的生意人,千做万做,亏本生意不能做,至少瑶姬在他还没有厌倦前,依然值得留下来,其他的都免谈,要是瑶姬非坚持带着如姬,那么他也已经想好了解决两人的手法,两个人吓成这样,成天个连屋门都不敢出,必然是有厉害的仇家在追杀。 只要,他威吓一下,由不得她不妥协,陆三盘算的好好的,没想到回来的路上,居然一头栽倒在路边,接下来的所有事情,对于他不过是一片空白,再没有任何的记忆存在。 “我到底是怎么了?”陆三迎面对上孙世宁清澈的双眸,他当然识得这个女人,最早的时候,陆家接了六皇子寅迄的大单生意,给孙府送去多盆名贵品种的牡丹,那时候,他第一次见过她,分明还有些失望之意。 料想着,一个能够让皇子朝思暮想的女子如何都应该貌美如仙,至少也要风情万种,这个孙家的大姑娘,纤纤细细的,身子骨弱,脸蛋五官也不过一般,甚至不如自家的那位绾悦表妹,乍一看之下,没有丝毫吸引人之处。 所以,他当时当真没有放在心上,觉得六皇子必然是一时兴起,所以安排了个年老的花匠阿城过去,说明了不能干涉到大姑娘的日常生活,阿城白天去,黄昏回。 这样来来去去的,居然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六皇子的临时起意,比他猜想的时间要长久的太多,他索性将阿城招到跟前,问问那位大姑娘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阿城的年纪很大,看人的眼光还有几分独到,只说了一句话,大姑娘为人处事行云流水一般,叫人看着听着想着都很舒服。 陆三将这句话反反复复的想过,有些明白阿城的意思,可惜这个档口,六皇子却又来了陆家花圃一次,将这笔单子给勾销了,本来再做上半年,他能够在兄弟几个面前扬眉吐气,一来是结识到六皇子,二来也确是一笔好赚的买卖。 不过,陆三没这个胆子敢过问六皇子撤单的原因,也就将孙家的这些事情渐渐跑之于脑后了。 没想到,峰回路转,等他娶了陆绾悦,又得到家中长辈的信任,快要咸鱼翻身之时,陆家的生意需要再次开拓的难题又摆在他的面前,他思来想去,明白在花草树木上头是翻不出利害,不知为何,顺着自家的客户,想到了孙家。 后来的事情,简直是一泻千里,他明明都盘算打点好的,先吃了孙家三成的买卖,一下子不能打通铺,否则狗急了就会咬人,然后再慢慢的想要去蚕食,未曾料想,孙家的这位大姑娘,手段果决,当仁不让,根本没有要避让的意思,再加上孙家的那位柳先生,可算得上是如虎添翼。 他倒贴了一大笔的封口费不算,半天好处没捞到,那个位置上头的管事,兜兜转转,居然还是孙家的熟人,孙家的那摊子生意不降反增,一年又多了两成,反而成了陆家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一来二去的,陆三有些回避开孙家,将本来牵涉到的生意都给掐断,损失虽然不小,也算是眼不见为净,免得被对方嘲笑偷鸡不成蚀把米,显得实在是无趣之极。 没想到,他意气风发预备纳妾的那天,又一次见到了她,她的身份已经从孙大姑娘变成了沈少卿夫人,不说是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那也至少是连跳了三级,大理寺的沈少卿谁人不知办起案来,黑白分明,油盐不进,居然肯将新婚的夫人带在身边,可见是多么小心翼翼。 幸而那天,他很快将问题都给回避了去,南溪坡那块地也是处福地,他就是拿着表妹的这块地,才在陆家有了新的地位,而且生意蒸蒸日上,将其他的兄弟尽数都给比了下去,没想到,居然连大理寺都在关心南溪坡。 陆三还在寻思着,要不要找个机会,将那块地底下掏一掏,没准还藏着好宝贝,接着又是连串的事情发生,他应接不暇,就没太放在心上。 “你中了毒,所以晕倒在路边,人事不知,是路人中有人认出你的身份来历,才将你给送回了陆家。”沈念一淡淡回道,“方才让大夫替你诊治过,与令夫人所中的毒是一样的,毒素已经进入体内,不会让你立时死,所以这会儿,虽然你能够说话,四肢却根本不能动弹。” 这一番话,说得甚是巧妙,没有一点欺骗隐瞒的成份,然而避重就轻,将几个重点都给抹开来,孙世宁是知道其中关键的,然而让陆谷霖听来,就是一种另外的解释。 “这个贱人,居然敢给我下毒,她人在哪里,我要将她交官法办!”陆三一时没有掌住自己的嘴,脱口而出叫骂道。 孙世宁一听,心口发凉,果然陆夫人中毒之事,他早就知道,更加清楚是谁下的手,当然,他这样狡诈,如果报官,就是家中的妾室嫉妒,混同他人加害正室的性命,与他没有丝毫的干系,但是,又可以假借旁人之手,让表妹再不能讨要回南溪坡。 这种才叫做一箭双雕的好戏码。 陆三的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被套出了真相,还试图费劲解释:“想我陆家是堂堂正正开门做生意的人家,还是三代的皇商,如何会藏有这种毒药,更何况,我自己都深受其害,总不能够,我自己给自己下了毒药,又不得医治,沈大人不用怀疑我的作案动机,没人那么傻的。” “有句老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陆夫人是那只蝉,而你最多不过是只螳螂,瑶姬才是真正的黄雀,她为你解决掉绊脚石,而在她的眼中,下一块绊脚石正是你。”沈念一缓缓说道,就见着陆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过,以后你可省下一大笔银两,瑶姬已经死了,就死在府中,死在你妾室的屋中。” 第四百三十一章:隔行如隔山 “死了,她死了,难道说追杀她的人已经找到了这里。”陆三先是一怔,随后欢喜的大笑起来,“死得好,死得好,沈大人,你说错了,她哪里有资格来做黄雀,她不过是另一只蝉,还是那根本叫不出声的蝉,这样的贱人真是报应来的,她怎么死的,是被杀死的,还是害怕得自行了断的?” 孙世宁几乎是一脸厌恶的头转过去,真心不想见着这个男人的嘴脸,没想到初见时,那个印象还算清俊的少年,居然这么快就染了一身的坏习气,或者是其本来隐藏的好,如今拿到陆家的大权,又得了表妹的南溪坡,所以尽数都显露出来。 沈念一垂眼看着他道:“你请来的那位太医是个庸人,本来以为是所托非人,如今看来,你也没想那位原配治愈醒转,既然如此,我带来的大夫也不用留在府中,还有南溪坡的地,暂时被大理寺留作物证,陆家人等不许入内。” 陆三听完这些话,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他当然知道请来的那个太医是个银样镴枪头,不过如今他自己也是中了同样的毒,哪里敢用自己的小命试探,听说要将那位杏林高手带走,想要求个饶,又怕沈大人再给他看冷脸,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你自行打发了庸医,另外请个实诚的,也对你夫人好些,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的,这笔账尽数记在你的头上。”沈念一又说道。 这下子,陆三后背脊都出冷汗:“大人,我夫人的毒当真不是我下手,我陆家世代以种植花草树木为生,哪里来这样歹毒之物。” “便是有人生了歹毒的心,就会长出歹毒的物,你们俩是同了同种毒,要是治疗不及时,一同毒发身亡,我也就不做计较,要是你活下来,夫人却死了,当然要治你的罪。”沈念一自然不同他多客气,“还有,近日最好不要离城,大理寺查案,随时召你去对口供,你的那个妾室如姬,先行带走了。” 他拉过孙世宁的手,径直往外走,听得陆三一声哀嚎道:“沈大人,沈大人,这些事情,我都没有参与其中,我是冤枉的。” 沈念一脚底下都没有停留,只留了一句话道:“人在做,天在看。” 孙世宁脸色稍缓,低声道:“男人无情起来,真是可怕。” “这样的还是少数。”沈念一明白她的心思,“陆夫人那边还会安顿好的,刚才的话是吓唬陆三的,他这样的人欺软怕硬,不给他几句厉害的,等我们一走,他没准还有其他鬼主意,先将南溪坡从他手中夺了去,再让他知道,陆夫人要是不治身亡,就是他的罪责,他不敢乱说乱动。” 小兰还在陆夫人屋前张望,见他们转回来,焦急说道:“夫人会不会好了?” “会好的,只是要有人细心照料。”孙世宁温和的说道,“方才那位大夫可是给了你一瓶药,你每天用清水溶一颗给陆夫人服食,其他的药物都不必再吃,其他的就靠你慢慢照顾,一个月后会有起色。” 小兰点点头道:“只要三少不将我扫地出门,我一定将夫人服侍好。” “他没那个胆子,这会儿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你只要记得那瓶药丸收好了,旁人来讨要都不能给。”孙世宁知道,小兰一直尽心尽力,有了这一番叮嘱,必然对陆夫人更加上心,“如果有个万一,你让阿六到大理寺找沈大人,不用怕,沈大人会替你们记功。” 小兰笑颜如花道:“也不算什么功,在陆家做事,都是应该的做的。” “要是陆家多几个你们这样的忠仆,就不会生事了。”孙世宁叮嘱好了这边,想一想,取出随身带的荷包,取出些银钱来交给小兰,“不用推辞,你家夫人也算与我有些渊源,我瞧着陆府如今有些混乱,你真想要去支些钱也烦难,这些先用起来,回头等夫人痊愈了,我少不得与她算账。” 小兰赶紧收下来道:“等夫人醒了,我一定将两位恩人的事情都告诉夫人。” “世宁,走了。”沈念一已经将郑容和送走,回头唤道,“鲁幺等了一阵,我让他先送你回去。” 孙世宁一颗心放下六七成,知道瑶姬一死,陆家这边暂时是没有要害之所,快步走到他身边,细声问道:“你方才没有问陆三,南溪坡有何特别之处?” 沈念一低头轻笑道:“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孙世宁有些不解了,这是陆三势在必得的一块地,怎么会不知道,为了这块地,他才娶了自己的表妹,不是吗? “我原先也以为他是知道的,否则何须费这么大的周折,不过方才我同他说,南溪坡被大理寺暂且查封这些话的时候,他没有露出一丝端倪,就算他再会伪装,如果知道其中的关键,神情中必有破绽,看样子,他只不过看中南溪坡地域大,好种植,是块值钱的地方,其他的就不知晓了。”沈念一特别留意过陆三,想要当着他的面装傻,绝对不是陆三这样的人能够做到的。 “那么,陆夫人知道真相?” “也未必,不过其中的蹊跷,香香那些人是知道的,不会太特别,你看陆家不过是用它来种植合欢树,而且种的面积这样广泛,其他的还能做什么?”沈念一对这个问题,也是详加考虑,不过隔行如隔山,他对种植方面不算精通,看样子还是要找个懂行的来问问。 陆三却也是只知皮毛的人,必须要找个能够一眼看穿其中内详的才行。 鲁幺果然安心的等在外头,嘴里叼着根麻杆,见他们出来,赶紧坐直了上身,沈念一忽而问道:“上回你说,鲁幺对谁有些心思?” “冬青,他每次见了冬青都移不开眼。”孙世宁轻咳一声道。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鲁幺成过亲,不过那女子薄命,成亲一年就病逝了,他这个人看着粗犷,实则心细,心里头放不下亡妻,就去从了军,在军营里敢打敢拼,立过不少军功,退下来的时候,宁将军又替他担保,才落到大理寺,算是个实缺了。”沈念一顿了顿才道,“如果真有此事,你必须对冬青先说清楚。” 越是耿直的人,越是一根筋到底,孙世宁明白其中的道理:“好,如果冬青也有这个意思,我会原原本本的告诉她,让她自己做决定。” 不过冬青先头已经把话撂下,说是不愿意嫁人,要待在她身边一辈子,冬青越是好,她越是不能够留着其在身边蹉跎了岁月。 “稍后,你先回去,我要回大理寺,师父那边劳烦你好好照应,他没其他的要求,好酒好菜,已经十分满足,家中没有特意请大厨,你去明月楼订便是。”沈念一将她送上马车,牵了坐骑过来,策马而去。 鲁幺一路都没有说话,直接将她送回沈府,孙世宁下车来,轻声问道:“瞪得辛苦,进来喝杯茶水?” 这句话有试探之意,鲁幺居然答应了:“既然夫人开口,就不多推辞了。” 他下了车来,孙世宁才发觉他异常高大,面容端正,年纪也不很大,想着沈念一的话,又想着冬青温婉的样子,衡量着要不要撮合两人。 鲁幺的话特别少,一路走进去,又没遇到其他人,一前一后的,有些别扭,还好红桃耳朵尖或者是特别机灵,已经从屋中飞扑出来:“小媳妇回来了,可把你盼回来了。” 那份亲热劲,好似她不是才出去兜转了半天,而是十天半个月没有见着人,热乎乎的手伸过来,直接握住了孙世宁的手。 冬青听到喊声,自然也要出来的,见着她身后跟着的鲁幺,脸色微微一变,不过很快就佯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夫人累了吧,先坐进屋休息休息,灶头上煮了银耳羹,我去端来。” “给鲁幺沏壶茶,让他解解渴。”孙世宁回头又问道,“要么,你也一起吃点银耳羹?” 鲁幺居然又答应了:“好,还不曾尝过。” 冬青脸上不太好看了,银耳羹是特意亲手煮的,这个男人居然也要分食,夫人那是客气,他居然顺着杆子就给爬上来了,真正是个脸皮厚的,当着孙世宁的面,她当然不会多话,头一低,就去灶房了。 鲁幺的目光果然紧紧跟随在其后,不过他很注意分寸,等冬青走出十多步,就将视线收回来。 孙世宁问红桃,师父可曾在屋中,红桃直摇头,说他们前脚走,老头子后脚也出去了,说是有段日子不曾回来,要去见见老朋友,她本来吵嚷着要跟着去的,老头子没有应允,说带着个姑娘家家的,委实不方便。 红桃不依不饶,说上次明明带了她去过不少地方,结果他重重咳嗽一声道,上次她才多大,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如今不方便,实在不方便,没等红桃回过神来,他已经溜之大吉,抓都抓不见。 第四百三十二章:不善撒谎 孙世宁没有进里屋,既然挽留鲁幺下来喝茶,她就在偏厅放置小桌,端起银耳羹喝了两口,鲁幺沉默着也端起来,跟着喝两口,她眼睛也挺尖,分明瞧着鲁幺的嘴角抽动了下,她手中的银耳羹甜甜糯糯,很是好喝,但是对面那一晚,她轻咳一声:“冬青,沏茶先。” 冬青赶紧沏了热茶上来,规矩很好,也给鲁幺斟了,鲁幺喝了两杯,起身告辞,说是还在职上,万一大人要用车,没有他在,也是不便。 孙世宁嗯一声,容他告退了,等人走得不见,她还没有开口,红桃先笑嘻嘻道:“冬青方才做了坏事,我瞧见了。” “她做了什么?”孙世宁脸上没有动静的问道。 “红桃!”冬青扬声喊道,居然有些发急了,想要扑上来捂住红桃的嘴。 红桃的身手哪里是她能够阻拦的,绕着桌子跑了半圈,笑个不停道:“你方才在那个大汉的银耳羹里撒了大好一把盐,难怪他连连喝水,否则岂非要咸死了。” “你,你到底怎么看见的!”冬青气急败坏的要打她,一边偷偷看孙世宁的神情,生怕夫人动气。 “我想去灶房同你说,给我的银耳羹换个大碗盛,小媳妇惯用的那种小碗,不够我俩口的,结果隔着窗户就瞧见你把盐罐子取下来,抓了大把往一碗里头撒。”红桃说的分外口齿利索,“我想想,这一碗也不会是给小媳妇吃的,那么只有那个大汉了。” 冬青倒是有些畏惧的:“夫人,我不是,我,我……” “说不上话了,人家也没得罪你,你这是何必?”孙世宁正色咳嗽一声道。 “我见他不知分寸,居然敢与夫人同桌而食,想给他点教训的。”冬青脸色发白辩解道。 “红桃,你先去别处走走。”孙世宁想着先前沈念一的话,要是趁着这个档口将话问问明白倒也好的。 红桃以为孙世宁要教训冬青,还替她求情了两句:“小媳妇,冬青平日对谁都是很好的,她难得有个看不惯的人,你别打她,她知道错了。” “我怎么会得打她,我有道理同她说的。”孙世宁笑吟吟的将红桃打发掉,才板下脸来道,“冬青,你当真是为着方才说的那个理由?” “我……我……”冬青不善撒谎,当着孙世宁的面,更加不敢,低下头默然不语。 “鲁幺送我来来去去的,与你也见着过几次,上回我就同你说,他瞧着你,与瞧着别人不太一样,其中怕是另有原委的。”孙世宁将沈念一说的那些都一五一十相告,“他看着粗野,却是个长情的人,若他是因为你长得像亡妻,才动了那样的心思,不要说你不愿意,我也是第一个要反对的。” 冬青吃惊的抬起头来,她以为夫人一副乐观其成的态度,没想到说出反对的意思。 “对亡故的人长情不算错事,旁人听着也是觉得可怜,但是对活人就不公平,我不想你有任何的委屈,回头我再见着鲁幺,势必会当面问清,要是被我言中,那么不用你再开口,我替你直接拒绝就好了。”孙世宁听了红桃的话,知道冬青未必没有动心。 她一心一意要为冬青寻个好人家,鲁幺怕是还要经历些考验才是。 冬青没有像前两次那样,直接反驳回绝,反而站在那里发呆,孙世宁知道有些真相,需要慢慢消化,语重心长道:“冬青,我一早说过,你留在我身边,我是最最欢喜的,你虽然替我做事,我心里头却没有将你当成下人,你留在二娘那处的卖身契,我也已经替你讨要来,一把撕掉,你不用任何顾虑,这件事情上,你怎么想的,都可以直接与我言明。” “夫人且容我再细想细想。”冬青的声音极低道。 “是,不用紧逼,根本没到那个份上,你也不必想得太多,若你真不喜欢这人,以后他不会再进来惹眼。”孙世宁将话已经尽数挑明,“等我在他处得了答案,自然会得先告诉你,由你自己来做决定。” 冬青咬了咬嘴唇,却是缓缓点了点头。 孙世宁见她模样儿可怜,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大人的师父最近怕是要留在府中住段日子,他是长辈,必须要有礼有节,青嫂如今当家,我是怕她管不过来,只要师父在家,就直接去明月楼订了酒宴送来,银钱不用计较,从我份上先支出也不为过。” 冬青听她安排家中正事,神情一振道:“明月楼的酒宴也有不少段数,我们订多少的?” “中等的就好,酒却必须最佳的,大人的父母未归,师父便是家中最尊,他是如何的习性,我们来不及知晓,想来红桃是知道不少的,要是有任何疑难,直接问了红桃便是。”孙世宁正说着话,青嫂正好从门口进来。 孙世宁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次:“平日里,家中女眷多,青嫂又是大人老宅中的,如今师父暂住,还是请两个小厮回来,照拂起来也得心应手。” “夫人,大人关照过,家中使唤的必须要极为小心,否则容易埋下祸端。”青嫂在沈府多年,很明白若是把关不严,混进一两个内贼,麻烦甚多,所以要入新人,必须要仔细再仔细,谨慎再谨慎的。 “我相信青嫂的眼光,选两个本城的人就好,有家有底,不怕太多万一。”孙世宁又关照道,“工钱高些无妨,做事利索就好,连同你们几人,月俸也都再多三成,平日里都辛苦了。” “不知夫人身边可要再添一个丫环?”青嫂听她安排的井井有条,心想不愧是在娘家就当家做主的,虽然不曾多问,也有所耳闻,夫人云英未嫁时,在家中能够打理妥当,反而是嫁过来以后,才落得清闲的。 “不用,我这个人不爱生事,有冬青就足够,大人也不喜欢眼前有丫环走动,两个小厮足够。”孙世宁将这些都交代好,又在外头兜兜转转了一大圈,也是有些疲累,“青嫂自去忙事,等到人请来了,让大人再过过目即可。” 青嫂见她露出倦意,赶紧应声就退了出去,冬青过来扶住她道:“夫人可要休息会儿?” 孙世宁点点头,往里屋走,师父说送了件好物,相公又关照让她时刻带着,也不知道里头藏着什么,她抬起手来摸摸脖颈中悬挂着的小小葫芦,说来有趣,她总觉得这只小葫芦像是活生生的,仿佛真的极有灵性。 例如这会儿,她躺倒下来,一只手搭在上头,平日里,她睡眠极浅,不容易入眠,然而这次格外心定,不多时就沉沉睡去,临睡前唯一牵挂着,不知沈念一回到大理寺,可查出案情的进展? 沈念一回到大理寺,见到秦思冉迎面而来,知道是来者不善,果不其然,对方冷哼一声拦在他跟前道:“小沈,我且问你,大理寺中谁才是正职!” “秦正卿是正职不错,但是我经手的案子,也不想旁人搅局,皇上面前,若是秦正卿又要告状,绝对没人拦着,我只想说一句,正卿大人若是将参我本子的经历用在公务查案上头,功劳绝对比眼前的要胜出几畴。” 这话已经将所有都摊开来说明,以往他还眼睁眼闭,渐渐发现,有人的个性绝对只能用得寸进尺四个字来形容,要是秦思冉真的触到他的底线,那么他不介意直接同皇上说,大理寺中只能留下一人,尽管是让皇上为难,他却可以来个眼不见为净。 秦思冉脸色直接发黑,没想到一贯隐忍淡然的人说出狠话真正比刀子还利,他不过就是只纸扎的老虎,哪里敢正面硬碰硬,不过刚才想要将于择带回来的疑犯接手,却碰了一鼻子的灰,想要从沈念一身上找回口气,结果却是气得更加厉害。 “还有一事,最近案子不少,涉及又逛,我要将罗南罗北调回来差遣,秦正卿一向喜欢自己培养心腹,这段日子想必已经有所成,这俩个笨手笨脚的,还是留给我来就好。” 一抬眼,留见着俩人不远处站着,一声招呼,将森拨回到自己身边,根本都懒得再多看秦思冉一眼,径直向着机头走去,他并非直接翻脸,前阵子也给过警示,秦思冉一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样子,实在叫人没有耐心,不如直接撕破脸,求个清净。 “总算是能够回到大人身边了。”罗北喜不自胜道,“这些天真是煎熬!” 罗南稳重些,沉声问道:“大人,可是出了大事?” “急需人手,先把你们调拨回来,省得到时候来不及。”沈念一避重就轻道,随即安排罗南潜伏进陆家,注意陆三的一举一动,而罗北守住南溪坡,如果有高手出现,不可鲁莽交手,必须回来秉明白。 罗北多嘴了一句问道:“大人说的是什么样的高手?” “可能比我的武功更胜一筹,而且心狠手辣,如果正面迎击,你必死无疑!”这是沈念一所说的难得的狠话。 罗北收起笑脸:“大人放心,定不辱命。” 第四百三十三章:强弩之末 兄弟俩人分头而去,沈念一继续往里走,不知那个如姬可曾醒转,他有种预感,接下去是一场接一场的硬仗,唯有迎头赶上,方能稳操胜券。 于泽一直在里面等她:“大人,尸体已经交给小唐,她说死因就是脑部受到钝击,没有其他的了,还说那个死者的体内聚集了很多上瘾的药性,就算不是这么来一下,也活不长久了。” 沈念一知道红丸的药性,红丸初始服食,只会让人觉得身心愉悦,实则渐渐麻醉全身的各种要害,神经,五脏六腑,毒性沉淀在体内,很难排除,像世宁那样不过服用了一点,也需要用几个月时间慢慢排空,不要说是瑶姬这样药瘾深种的身体。 瑶姬身有武功,虽然稍微好些,不过到后来,怕是连骨髓都要被这种歹毒之药蛀空,她是骑虎难下,明白自己是戒除不了,索性破罐子破摔,甚至临死前几天,还将意志不够坚定的陆三都给拖下水去。 听陆三的意思,那个如姬也同样是有药瘾的,不知她为什么没有闹将起来。 “活着的那个呢?”沈念一问道。 “关在地下室,方才秦正卿非要进去一探究竟,我用大人交代的话,堵了秦正卿的举动,他甚是不悦,说要出去同你说理,说说这个大理寺到底是谁的天下!”于泽根本不觉得害怕,反而笑嘻嘻的说道,“秦正卿越来越糊涂了,这大理寺不就是皇上的天下。” “说的好,大理寺为国为民,不隶属于任何人。”沈念一拾级而下,地下室通风系统很好,尽管阴暗却不潮湿,他熟门熟路的在墙上轻轻一拨,灯烛亮起一长排,他独自走了进去。 如姬被关在长廊深处,似乎已经醒转一阵,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的样子,一双眼定勾勾的,不知在看哪里,离得进些,沈念一发现如姬的长相也有突突族的特征,大眼高鼻,肤色白腻。 只不过,香香如果是件精致的瓷器摆设,如姬最多是家中一只体面的食碗。 虽然也是瓷器,下的功力和心血却差别大得多,不过单单看如姬,已经算是美人,陆三肯纳妾进门,显然对这份美色是满意的,再加上来了个身体虽然有残疾,却更加艳色滔滔的瑶姬,明知对方来历不明,也顾不上这许多,先要消受美人恩了。 沈念一站定在她面前,她根本没有要抬头多看一眼的意思,一直低着头,他顺着望下去,才返现她在看的是牢房地上的蚂蚁,一小窜在地上忙忙碌碌,也难怪她看得那么入神。 “如姬,你可知道为什么会带到这里来?”尽管瑶姬说起过她的脑子不好使,沈念一还想试探究竟到什么程度,知道多少,能够分辨多少。 如姬听到有人说话,才慢慢的抬起头,牢房中的光线不明,她的一双眼倒是挺亮的:“蚂蚁在爬。”声音很清脆。 沈念一一怔,知道大事不妙,这个如姬难怪长得有些姿色却被安排到陆家来做妾,原来是真的脑子不好使,每个人的声音都不尽相同,然而说话的语态却可以分辨出心智,如姬的心智怕是不满十岁的孩童。 他慢慢蹲下来,有耐心的又问她道:“你记得瑶姬吗?” “瑶姬姐姐。”如姬咧开嘴笑起来,尽管脸上脏的很,笑容很是纯良,“瑶姬姐姐让我听话。” “还有呢?” 如姬努力的想一想道:“不要和陌生人多说话。” 沈念一察觉到她明显已经带出警惕的眼神,在她眼睛里,他应该就是个陌生人了:“我只想问你几句话,我不是坏人。” “瑶姬姐姐说,眼睛干净的人都不是坏人。”她又笑了一下道,“你不是坏人,你眼睛很清很干净的。” 没想到,瑶姬自己已经是深陷在沼泽里头的人了,居然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沈念一走神的想,或许每个人都有其不同的一面:“那我问你,你在陆家做什么?” “做妾,小老婆。伺候三爷。”如姬的神情很是天真,“后来瑶姬姐姐来了,一起伺候三爷,日子过得很好。” 沈念一有些不忍再问下去,如姬的笑容却一下子凝结在嘴角,方才还舒缓的五官,一下子狰狞起来,隔着栅栏,伸出一双手,她是留着指甲的,十指尖尖,差点抓破他的脸。 如姬的毒瘾也发作了!沈念一立时意识到这一点,她不过是因为前头被他踢晕,才没有与瑶姬一起发作,这会儿已经是强弩之末,根本撑不住了。 一眨眼,如姬在地上不停翻滚,嚎叫,与瑶姬的样子如出一辙,拼命想要撕开自己的衣襟,恨不得用指甲将自己的皮肉都扒拉下来才罢休。 沈念一生怕她坚持不住,与瑶姬是同个下场,取下钥匙,将牢门打开,直接走到如姬身后,在她的颈动脉劈了一掌,这种时候,直接劈晕才是最好的应对之策,他已经说过,他不会给任何一个服食过红丸的人,提供延续毒瘾的药物。 正如那一次,孙世宁应对皇上的试探说的话,他也是身有旧疾,如果说,要用红丸来解决他的病根,那么他宁愿瞎了一双眼,也不会要求这样的苟活。 沈念一大步走上台阶,于泽还在原地等着:“大人,可问到进展,她先前一直不醒,等醒了以后就一直坐着,也不害怕,也不说话的,吃不准路数。” “小唐在哪里?”沈念一反问道。 “老地方,她又不爱去别的地方,秦正卿回来,她更加不想见着。”于泽跟着多走了一步。 “去把小唐找来,让她带些药。”沈念一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红丸的毒瘾,普通的药物哪里能够克制,大概也只有老郑的银针能够应付了。不过也只是能够解了一时的燃眉之急,不能治疗根本,说起来,这个红丸真正是害死人的东西。 唐楚柔过来看两下,果然摇摇头道:“大人,这个我治不了,她这个毒已经渗进五脏六腑的,与那具同送来的女尸是一样的,命不长已,能做的不过是拖延时日,还需要那种药物。” “她的身体底子如何?” “不如那个女尸,那个是有武功底子的,她却没有,即使有,也是微乎其微的,算不上数。” “她的心智有些毛病。” 唐楚柔呆了呆道:“这个要等她醒转才能看出来。不过目前来看,她这样昏迷着,反而好受些。” “否则就和那个女尸一样,自残而死了。”沈念一让唐楚柔将如姬带走,已经是到了这种田地,也不用说什么怜香惜玉了,直接用结实的牛筋绳捆起来,嘴里塞了软木塞,以防其发作起来,咬舌自尽,其他的就坐观天命了。 红丸的毒瘾也不是一直持续的,作战多次,大家都有了经验,发作起来也是一拨一拨的间歇,忍住了这一拨,中间就有个缓冲期,慢慢煎熬,慢慢消耗,当初孙世宁便是用了这个法子解了毒瘾。 这个如姬,孩童般的心境,没准是可以戒除掉的,越是单纯的人,越是容易做到。 沈念一向唐楚柔关照几句,不要怠慢如姬,只要发作的间歇到了,给她喂些好下咽的米粥汤水,维持她的体力,可以同下一拨的发作抗衡,要是再成功一次,沈念一想过,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唐楚柔有些担忧的看看如姬,又看看他:“大人,要是她撑不过去的话?” “各安天命。”瑶姬那样的性子,不过是一不留神没看紧,硬生生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脑浆子都流出来,要是知道这样惨烈,或许瑶姬不用心惊胆战的在陆家避了这几天,不如在南溪坡被一剑刺心还来得爽利些。 “大人,平如庵的那些姑子尸首到现在还没得处理,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连住持都一并丢了性命,要是再放下去,停尸房都被占满了。”唐楚柔又提了一句道。 “最多三天,抓不到凶手,就一并掩埋在平如庵原址后头的山坡处。”沈念一的话没有说完,他的右眼忽然狂跳不止,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发生了。 “沈大人,沈少卿。”不等他细想,外头已经大呼小叫开了,不止一个人从大门口急急忙忙的跑进来,脚步声相叠着,格外嘈杂混乱。 他回转过身,手背在后头给唐楚柔做了个手势,小唐立时会意,先行避开,冲进来的人,已经跑到他的跟前,却是长春宫的霍公公带着两个徒弟,火急火燎的赶了来,“沈少卿留守在大理寺中,谢天谢地。” 沈念一知道霍公公甚少出宫,必然是宫中出了什么岔子:“太后她老人家可安好?” 霍公公站着不动,两个小徒弟识趣的往后退,只剩下他们俩人。 “太后还好,却是皇上,皇上上一次急症发作,本来经由太医精心诊治,应该已经大好的,今日太后委实不放心皇上,特意从长春宫移驾,没想到,在寝宫中,两位才说了三俩句话,皇上气力不支,居然从床榻滚落倒地,将太后吓得险些魂不附体。” 第四百三十四章:远水解不了近渴 太后年纪大了,听到皇上身体有恙,自然是心焦的,却又不能在病情发作的时候,前去探望,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着皇上有些好转,赶紧带着身边的太监,宫女,直奔皇上的寝宫而去。 皇上没有痊愈,还卧床休养中,见到太后来,倒是很欢喜,母子两人说了些亲近的话,太后说话很是注意分寸,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挑皇上不悦的话题,一时之间,气氛算得上是其乐融融。 不曾想,乐极生悲,皇上居然双眼一黑,从床榻直接倒栽下来,太后虽然离得近,却哪里搀扶的过来,眼睁睁瞧着皇上的脑袋重重磕在地面,额角鲜血长流,这边慌忙唤太医,那边太后直接让身边最亲信的霍公公立时去大理寺寻沈念一。 “太后说的原话是,若沈大人正好留在大理寺中,那么才是谢天谢地。”霍公公脸色发白道,“请沈少卿立时随我进宫。” 太后的这句话,似乎有些不祥之意,不过母子连心,太后又亲眼见着皇上犯病,心焦可见一斑,然而太后急着招他进宫,倒是有些令人不得其解。 不过,霍公公已经转达了太后的懿旨,沈念一就必须尽快出现在宫中,出现在皇上身边,所以也不多加细问,边走边将于泽唤到身边,手中的数件事宜都关照妥当,于泽还疑惑,不过是进一次宫,何须要关照良多,不过见沈念一面容肃然,知道事情必然不小,一字一句都认真的记下来。 霍公公是乘坐马车而来,请沈念一同乘,两个徒弟跟在后面一辆车中,待沈念一坐定,霍公公才言道:“沈少卿临危不乱,仍然安排的井井有条,难怪太后见皇上出事,第一个想到的人只有沈少卿。” 沈念一何尝不知,这一来去,便是个极为烫手的活计,旁人听闻都未必敢接下,太后虽说是极致信任,却也是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太后现今何在?” “还在皇上的寝宫中,不肯离开。” “请的是哪个太医?” “自然是太医院领首的倪太医,上次皇上的急症便是倪太医妙手回春,皇上还再三嘉奖,沈少卿可有耳闻,倪太医又官升了一级,虽说还坐镇太医院,身价自是不同了。”霍公公见沈念一同行,一颗悬着的心,渐渐放松下来,也能够说些其他的事宜。 沈念一默然不语,倪太医被皇上重赏,虽说也是医术之功,却也有封口之嫌,那一日太多旧事重提,又牵扯到皇上的后宫纷争。 若是传出去说,连皇上的嫔妃都有人胆敢假冒,哪怕是皇上早已经有所察觉,对其防范,总是有失皇家脸面,给倪太医官升一级,便是让他明白,什么还说,什么不该说。 倪太医这人做事多,闲话少,否则也坐不稳太医院的位置,要晓得宫里头知道机密要闻最多的人里头就有太医。 当日,皇上心情大好时,曾经笑言,沈爱卿的一张嘴真是比蚌壳都要严实,且不说他屡破奇案,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便是他知道的那些,守口如瓶的那些就足够他官位连跳三级都不够。 秦思冉总是顾虑多多,怎么不想到,俩人根本在皇上的心里就没有可比性,沈念一不做正职,那是他们君臣之间的一种默契,也是事外的旁人不能感知到的。 这样一路想着,很快到了宫门口,与上次简直如出一辙,马车没有停下,一枚小小的腰牌从窗口递出去,已经说明了一切,根本都没有人会拉开来看看马车中到底坐的是谁,又前后坐了几个人,可曾脸熟。 沈念一猛地警觉,这样囫囵吞枣似的检查方法,绝对是个大隐患,如果他不是沈念一,而是劫持了某位公公,那么简直太容易就能混进深宫之中,图谋不轨。 也是这些年,宫里宫外都格外太平,才让看守宫门的这些侍卫掉以轻心,必须要‘重新整顿才可,如今眼前的宁静祥和都不过是虚掩的假象。 沈念一甚至已经能够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萧杀之气,围绕在皇宫四周,仿佛等着某人的一声令下就能彻底的包围上来,打一个措手不及。 而一个人恐怕就是一直潜伏在暗处,又能处处赶在他前头的神秘人,沈念一至今遇到过的最凶残也最奸诈的对手。 “沈少卿,沈少卿,到了。”霍公公唤了两声,才见他回过神来,“沈少卿在想什么?” “回头再来细说。”沈念一撩开车帘,跃身下车,大步流星,朝着寝宫里去了,一路上见几名宫人神情自若,不像是皇上有恙的惊慌失措。 一直走到内门前,都不见莫公公,沈念一甚是疑惑,还没有叩门,门却开了,原来莫公公贴门而立,就在里头候着他:“沈少卿可算是来了。” 目光一扫,那位倪太医垂手站在另一边,脸色比上一次更加沉重,太后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可是沈少卿来了,快些带他进来。” 沈念一踏进去,屋中没有点起明亮的灯,光线黯淡,仿佛在掩饰什么:“太后,微臣来得迟了。” 太后坐在一角,身边站着茯苓,沈念一特意去看茯苓的脸色,茯苓脸色苍白,比莫公公要惊惶得多,要是再走得近些,大概都能见到她双手发抖。 而皇上床前的床幔纱帐低垂,看不清内里,太后叹口气道:“沈少卿,哀家单单把你唤来,想必你已经知道出了要紧的大事。倪太医,你告诉沈少卿,皇上如今是什么状况?” “太后,沈大人,皇上颅内有积血,暂时很难清醒过来,如果调理的好,或许还有转机,微臣惶恐,不能保证什么。”倪太医说着说着,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沈念一听到颅内积血四个字,已经知道情况委实糟糕,再见着倪太医这副样子,暗暗叹了口气,不过太后显然还想说什么,这时候不是轮到他开口的契机。 “沈少卿,你方才听到太医的话,皇上这次才是重疾,幸而哀家正好过来,没有耽误,否则的话,怕是……怕是……”太后哽咽一下说不下去。 “太后,皇上吉人自有天相,病情必然会得控制好,太后也不要太过忧思。” “旁人说这些伪善的话也就罢了,沈少卿,哀家在明眼人面前不说暗话,皇上尚未指点承继之人,后宫纷争又是明潮暗涌,这个时候,如果将皇上重病的消息放出去,会有多少动荡,哀家都不敢去想。”太后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步一颤的走了过来。 茯苓赶紧伸手去扶,自己又差些踉跄一下,屋中连着皇上一起,不过才六个人,人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必须暂时压制住,否则此处至少有三个人的性命不保。 “霍公公也只知皇上发了急症,上一次在御花园也发作过,所以没想到会这样严重。哀家也不想太多人知道内情,沈少卿,哀家真的想不出该怎么办才好,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够分忧。”太后走到了他的面前,微微仰头,一双眼中俱是无奈与憔悴,“沈少卿,你给哀家出个主意。” 沈念一很明白,这个档口,要是出口不妥,罪名实在不小,然而太后是一副步步紧逼的态度,等于是将这件极为棘手的突发事件,径直交到了他的手中。 皇上年长重病,本也是人情常理,若是上次没有意外,指定了二皇子寅容为承继人,太后不必要这样紧张,如今三个皇子,各个地位堪危,兄弟不相亲,暗中营私结党,陷害手足,本来都是皇上给压制下来的。 要是皇上重病的消息一旦传出,不止是三个皇子,怕是朝野上下太多别有用心之人即将会得蠢蠢欲动,再加上外患,舜天,西树两国,虎视眈眈,便是皇子上位,这样动荡的局势,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安定下来的。 “太后,皇上的重病之事,瞒得过一时,要是因为暗道消息传出,人心惶惶,更加难以控制。”沈念一进言道。 “哀家明白的,此事瞒不多久,怕是后宫先要乱起来。”太后猛地直视而来,眼神锐利明亮,“沈少卿,你说寅丰与寅迄,谁能担当重任!” 终于,太后给出了最后的这道选择题,二皇子寅容已经被远远的发配出去,就算真的能干,这会儿要调回天都城中,时间也是来不及的,远水解不了近渴,只有在三皇子与六皇子两人中挑选出一人,暂且担当重任。 可惜,一个身体有先天不足之症,怯弱多疑,一个犯了大错被禁足在夹圈道,桀骜不驯,这一次选定了人,没有意外的话,以后就是下一任的君上,岂能草率行事,太后想必已经衡量很久,还是得不出能够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沈少卿,给哀家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太后咄咄逼人,再次追问道。 第四百三十五章:见鬼的地方 沈念一明白今天开了这个口,以后无论发生什么,责任全部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弄得不好就是杀身之祸。 太后见他良久不肯回答,一只手搭住他的手臂,她素来留着极长的指甲,指甲套尖尖,几乎要扎进他的皮肉中,两人的视线正对上,她一字一句道:“沈少卿,到底是寅丰还是寅迄!” 沈念一知道总是避不过去,太后心中必然也是五脏俱焚,比他更加着急,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个决定由外人来做,比太后亲自执行要妥善的多。 “六皇子在夹圈道圈禁多日,性格已经被磨练得平稳许多,而且他文武功夫都算不错,哪怕是边关需要有人带兵前往支援,他也可以拿得出手。”沈念一没有多提寅丰又是如何,既然已经被摒弃,何须再多说无益。 “寅迄,寅迄。”太后重复了两次这个名字,将手渐渐放松开来,整个人就在这半日中,明显憔悴了几岁,平日里,她最是注意仪容的,这会儿金步摇都歪斜在一边,尚不自知,而茯苓看在眼中,又哪里敢提这个茬。 “太后,微臣的答案已经给出,请太后懿旨。”沈念一的话已经说出口,那就是泼出去的水,再也不能收回,当然要根据这一条路,再艰辛而漫长的走下去。 太后忽而微微一笑道:“哀家承认,确实在此事上头是将沈少卿拉下水了,不过沈少卿这般聪明人,也没忘记将哀家也一并撕扯进来,哀家是皇上的生母,也是寅迄的祖母,被牵扯进来是应该的,而沈少卿为人臣子,为皇上,皇子,哀家分忧,也是应该的。” “太后说的是。”沈念一也露出个含蓄的笑容,两人之间的对话,可说是心照不宣。 太后立即采纳沈念一的建议,颁布下懿旨,将皇上的病情真相,再拖延半日光景,遣了沈念一先去夹圈道放出寅迄。 “这边有哀家坐镇,想来那些多事的嫔妃不敢在哀家的眼皮子底下生出事端来,等寅迄回来,他也是个聪明孩子,哀家想,他应该能够做得很好。”太后居然亲自将沈念一送到门口,莫公公几个人离得远远的,知道这种时候,出头的就等于是短命的。 沈念一握有太后懿旨,头也不回的出了宫,朝着夹圈道而去,自从入朝以后,宫中进出的这条路不知走了多少次,今天的双腿却格外沉重,几乎要抬不起来,每一步都用足了十成的劲头,还是偏偏要咬着牙关坚持下去。 他独自纵行到了目的地,夹圈道外头是有人把守的,他前两次来,皆是杨公公另外做了安排,还当真没有遇到过门禁,立时被拦截下来:“此处是皇室禁地,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 沈念一也不多话:“太后懿旨,我是大理寺少卿沈念一,立时将六皇子寅迄归放原位,任何人不得抗旨,违者重罪。” 那几个看守听到是太后懿旨,哪里还敢盘问,赶紧的将人放了进去,里面的杨公公听到消息,先赶了出来,迎面见沈念一神情肃然,怔了怔道:“沈大人,宫中出了什么事情?” “六皇子在哪里?”沈念一不想延误时间,必须先见到寅迄。 “在后面练剑,根本不知道沈大人会来。”杨公公往他身后看看,“沈大人持了太后的懿旨而来,难道说,是皇上,皇上出了事?” “杨公公,你本是皇上的人,派你留在六皇子身边的。”沈念一没打算有所隐瞒,此事以往皇上不提,杨公公不提,六皇子也不提,那么他何必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如今,迫在眉睫,他必须要先从杨公公口中得到个确准的数。 “这本来也不是秘密。”杨公公微微笑道,“六皇子粗中有细,早就知道,我对皇上一片赤诚,对六皇子也是一样的,他明白我的心思,所以才肯听我的劝。” 夹圈道中的衣食住都没有丝毫的苛刻,要是换做旁人来,大概还觉得是锦衣玉食的好差事,然而寅迄毕竟是六皇子,自小生长在宫中,十六岁皇上指了府邸给他做皇子府,就算再不得宠的皇子,也是糖水里头泡着长大的,这里不能自由出入,来来去去只能见到几个太监,除了灶房有个厨娘,连宫女都见不着半个。 杨公公初初在皇上处领命时,也以为六皇子性格乖张,桀骜不驯,仗着会些武功,打架生事,引人口舌是非,若非仗着皇子的身份,别人对其有所忍耐,只怕是早就被一张状纸,告到衙门去了。 皇上为此也严惩过六皇子数次,谁料想他屡教不改,越演越烈,皇上最后一道圣旨将他囚禁在夹圈道,等于是向世人宣称,彻底放弃了这个儿子。 然而,杨公公却知道,皇上心里深处应该还另有一番打算,这些话,他没有同旁人说起过,而沈念一明明猜测到中间的端倪,也从来没有开口问过只字片语。 都是心中有数的聪明人,有些窗户纸若隐若现的才好,何苦一定要用唾沫将其捅破,非但不美,还很生嫌隙。 “皇上可曾有什么密旨在杨公公手中?”沈念一试探着问道。 杨公公没有作答,有些话不用当真说出来,身边人只管其行也知道答案:“沈大人,皇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沈念一却不能单独先向杨公公交代,他的职责所在,不允许他做出这等糊涂的事情,定然要等见着寅迄,方可说明。 这里的消息可算灵通,杨公公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沈念一身旁,却不知在何时已经调遣了小太监去唤人来,寅迄匆匆赶到,的确是在练剑,手中一柄秋水宝剑,一头是汗。 沈念一抬眼看过去,寅迄正好也在看他,沈念一顿时明了皇上的真正用意,寅迄变了,变得又厉害又彻底,而中间不过才短短数个月。 以往,寅迄从来没有看惯过沈念一的行为举止,每次碰面都恨不得撩起袖子来打上一架,在认识孙世宁之后,虽然有所收敛,沈念一依然是他心中唯一的假想敌,为了得不到的女子,也为了皇上那种明摆在台面上的偏心。 皇上怒气冲冲时,忍不住会说:“朕的儿子若是只有沈念一的十之一二,也好过你这样的忤逆子!”这是气话,也伤人心。 寅迄甚至有些歹毒的想过,如果有一天沈念一做错了事情,他一定要跑到父皇面前逼问,这样杰出的人才犯错,是不是应该更加严惩,才对得起平日里的那些褒奖嘉话,很可惜,沈念一从来没有给过他这样出气的机会。 所以,寅迄看沈念一的眼神中,永远带着恹戾气,见不得此人一再出风头,旁若无人,还有抢夺了他第一次就喜欢上的女子,这些对任何一个人而言,都是大罪过。 此时此刻,寅迄看过来的眼神,却坚定平稳,波澜不惊,假设说寅迄本来是一壶烧了就热,热了就噗噗冒热气的开水,那么在夹圈道的磨炼,已经让他变成了一池静怡的湖水,哪怕是风吹湖面,也不过泛起微微皱褶,很快又抚平了。 这种改变,在外面的话,怕是三五年都得不出这样的效果斐然,在夹圈道,却是只要短短数月,寅迄似乎从沈念一的眼中看出了答案,沉声道:“可是父皇要召见我?” 沈念一想了想,既然已经与太后一并安排如下,那么就可以点点头承认了。 “这么久了,我以为父皇已经忘记了我。”寅迄的嘴角微微上翘,眼中有点点星芒,“这话应该是当着别人说的,在沈大人和杨公公面前,反而显得我矫情了,父皇在此处磨合我的脾气秉性,从未曾间断,我思来想去,也应该是到他想见我的时候了。” 再聪明,也没有想到,太后颁下懿旨的时候,皇上根本已经无能为力做任何事情。 寅迄将长剑顺手扔给身边的小太监,在父皇将二哥逐走时,他曾经升起过一点希望,以为离自己走出夹圈道的时间,已经很近很近,等了三五七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根本没有任何的消息传过来。 于是,他知道自己必须还要待更为长久的日子,天晓得,这每一天,他是怎么过下来的,床头边的墙上,在他每天临睡前,重重的划上一道痕迹,寅迄非常不愿意那一整面墙都画满的时候,他还待在夹圈道,。哪里都去不得。 这一次,沈念一意外出现,却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父皇说了什么?”寅迄进屋换了身衣服,他早就考虑周详的,如果要看离开,他只会带着自己一颗已经被磨砺好的心,其他的身外物概不带走,所以他预备换好衣服,就此走人,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 沈念一跟着他进屋,杨公公想要迈腿,还是忍住站在外头,他站在寅迄身后,见着其拿过外衫,自行披上,要是这个时候,再不说出一些,怕是寅迄稍后更加不能接受:“六皇子,皇上重病。” 第四百三十六章:竭尽全力 皇上重病,这四个字从沈念一口中说出来,代表了多少层的含义,寅迄的脸色变了又变,一只衣袖穿了十几次都没能套进去,方才低声问道:“父皇的病到底多重?” “太后拟了懿旨命我将六皇子从夹圈道带出,送进宫中,不得有任何闪失。” 寅迄沉默片刻才道:“即是说,父皇已经连下旨都已经做不到了。” “是。”一个字干脆利落,又何等刺伤人心。 “为什么?”寅迄盯着他的脸,“为什么我从来不曾从你口中听闻过好消息,那些坏的决定,那些可恶的惩罚,都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就连这一次还是没有意外,给我带来天崩地裂的坏消息的人,依然是你,沈念一,沈少卿。” 不等沈念一回答,寅迄知道事关重大,绝非是适合叙旧的好时机,他利索的将外衫穿戴整齐,询问道:“我一个人去,还是要带着杨公公一起?” 沈念一很清楚杨公公手指还有一张旁人都不曾见过的底牌,而且六皇子此次回到宫中,哪怕是太后为其撑腰,也不能连一个亲信的人都没有,能力有,心腹一定也要有,他是不会自作多情到,揣测六皇子会的尽数放开嫌隙,认定他来作为心腹,这个重则,杨公公绝对更加适合的多。 “我想杨公公对宫里的规矩人脉都了如指掌,一并带回去,就在六皇子身边,最是合适不过的。” 这几句都是寅迄爱听的,所以他立时拍板,将杨公公带走,连带着俩个小徒弟都没有放松,统统往马车上头一塞了事。 杨公公明白这会儿必须争取最多最快的时间,要是宫里头的消息一个藏不住,流露了出来,没准会有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谁也不想见到这样的场景发生。 所有的细软都不过是身外之物,杨公公是个明白人,这一次大事一成,他的地位立时可以凌驾在宫中太监之首位,连老莫都是赤脚都追不上,皇上给他安排的这个才是真正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所以,杨公公连提都没有提,寅迄看过来的目光都夹带着几分的赞誉,杨公公心口一通乱跳,眼前的这位六皇子只怕很快就会成为一个新的君王,转变只在瞬间。 待到马车要进宫门时,杨公公取出了属于他的腰牌,同样非常管用,一晃而过,沈念一还没来得及开口,寅迄却说话了。 “杨公公刚才给宫门侍卫看的是什么?” “一块可以自由出入宫中的腰牌”杨公公毕恭毕敬的答道。 “只看腰牌不看人?”寅迄怪叫了一声,沈念一方才将目光转了过来,他想听听寅迄怎么说,“要是有一个坏人劫持了配有腰牌的人,混淆进宫,那么岂非是防不胜防!” “六皇子不必担心,这些腰牌发放的不多,据我所知,不会超过十人,沈大人怕也是没有的。”杨公公特意看了沈念一一眼,见他微微颌首,明白自己是说对了。 “这话一说倒是奇怪了。”寅迄瞧着他笑道,“沈少卿可是父皇眼中的栋梁之才,左膀右臂,如何会不给他一块小小的腰牌?” “沈少卿是朝廷命官,进入宫中需要皇上召见,这样的腰牌只是宫人所用,沈少卿没有也实属常理。”杨公公解释道,“宫中有宫中的规矩,沈少卿是明白的。” “就算腰牌的数量不多,依然是有破绽可寻,这些年来都没有出过事情吗?”寅迄似乎有所怀疑。 “或许出过事情,而我们并不知晓。”沈念一闲闲加了这样一句话。 寅迄斜眼看他,抿了抿嘴角,没有搭话,心中却是坐实了沈念一的这句话,宫中进进出出的人不少,这样显眼的空子,只要对方有心,必然是很容易抓住的,父皇不曾发话,是因为给几个人便利,也是为了办事的效率,如果贴身太监要进出宫门,还需要皇上的口谕圣旨,实在太耽误事情了。 下车的时候,寅迄又问道:“父皇重病,为何宫前没有调拨御林军守卫?” “因为没有皇上的圣谕,便是太后也没有这个权利。”沈念一回答得很直接,寅迄的眼神一暗,恐怕他始终在揣测皇上到底重病到何种程度,如果连圣旨都没有办法下令,那么病情更加不妙。 沈念一领着两人进入寝宫,先见到的是霍公公,对方看着寅迄呆了呆,赶紧行礼道:“见过沈大人,见过六皇子。” 寅迄眉毛一扬,似笑非笑道:“在夹圈道关了一阵子,沈少卿的地位都在我之上了。” 霍公公跟着太后多年,也是个伶俐人,六皇子这一句话出口,他后脊梁骨都直冒冷汗,这位主向来不是好伺候的性格,也就是杨公公那种温顺的性格能够应承下来,这个档口,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而六皇子偏偏出现在这里,难道说,难道说…… 这样细想下,霍公公的脑门都开始冒汗,寅迄轻描淡写的看了他一眼道:“霍公公为什么这样紧张?” “六皇子,太后还在等着。”沈念一不想他在这里消耗宝贵的时间,寅迄还算配合,点点头直接与霍公公擦肩而过。 反而是杨公公跟上来轻声补了一句道:“老霍,他就是这脾气,没事的。” 霍公公的脸色发白,勉强点了点头。 寝宫门一开,寅迄已经越过沈念一径直往里走去,到了屋中,他见到床幔低垂,似乎密不透风,而太后端坐在旁,他以前知道太后祖母的性格清冷,甚少对几个孙儿特别和颜悦色,但是在接兄弟间,太后却是唯一没有偏心的人。 无论是二哥,三哥,还是他,在太后的眼中都是一视同仁的,仅此一点,他知道祖母尽管与自己不甚亲近,却是个好长辈。 这会儿,父皇重病垂危,祖母坐镇,不知为何,寅迄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安定,走到太后面前,行了个大礼:“祖母,寅迄回来了。” 太后年事毕竟高了,陪在此处时间长久,精神有些萎靡,正在打盹,一听到寅迄的声音,慢慢睁开眼,抬起头来,见着身材高大的孙儿一脸正色站在自己眼前,微微笑道:“寅迄,你来了。” “是,沈大人带我来的,祖母,寅迄来替您分忧了。”寅迄慢慢蹲下来,不必太后高高扬起脖子,那么吃力,太后明白他的用意,冲他招招手,让他靠近些,伏在膝盖边,他立时照做。 太后的一只手慢慢在他的发鬓耳朵拂过:“寅迄,你父皇的龙体有恙,这个时候,你必须要担当重任,你放心,祖母在,也不会叫你吃亏,我同你一起等着你父皇好转醒过来的那一天。” 寅迄被皇上下令囚禁入夹圈道,都没有伤心难过过,太后的一句话却勾动他的心事,居然泪凝于睫,他微微侧过头来,脸颊贴在太后的手心处,低声道:“有祖母这句话,孙儿定当勇往直前,守护好父皇的这片江山,不让任何别有用心的人趁虚而入。” “好,好,不愧是哀家的孙儿。”太后握住寅迄的手,缓缓站起身来,“沈少卿,你也过来。” 寅迄仰仰头,尽量让自己的神情恢复常态,沈念一已经走到太后的另一边,如今是太后与孙儿相聚,他这个外人不方便参与其中,自从那道抉择题有了答案,太后眼中只有这个孙儿才是能够担当的人选。 “沈大人三代在朝为官,你父皇也极之信任于他,哀家听闻你们以前有些嫌隙,其实都是些少年人争强好胜的小事,寅迄,你已经长大了,将过去的那些都给尽数忘记,以后多多听沈少卿的建议,他必然会得好好辅佐你,在内,哀家替你坐镇,在外,沈念一为你排除异己,哀家相信,就算你父皇得了急症,也必然能够安内攘外。” 太后将两个人的手重叠在了一起,寅迄脸色微显尴尬,忍不住偷眼去看沈念一,才发现对方棋高一着,根本就是一脸的淡定,显得他的情绪波动太大,不够冷静了。 “沈少卿,你答应哀家一件事。”太后又缓缓放松开俩人的手。 “只要是太后吩咐,微臣一定竭尽所能。”沈念一知道大势已定,这个时候,太后一手为重病的皇上撑起半边天,将孙儿与臣子连接成无法割断的线,并且系了一个紧紧的结。 “好,哀家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寅迄毕竟年轻些,没有经验,你照拂着他,别让他走错路,做错事。”太后顿了顿,再看向两人时,一双眼宝光四射。 沈念一想到自己幼时见过的太后,正是这般精神奕奕的能干模样,这一次,宝刀不老的劲头怕是要重新出山了。 “莫公公,传哀家懿旨,昭告朝中,宫内,皇上重病卧床,由六皇子寅迄暂接大任,行使皇上的一切权利,一切人等不许违抗,否则以抗旨罪名论处。”太后又重重看了两人一眼,“你们唯有携手,方可风雨同舟,渡过难关。” 第四百三十七章:以小人之心 一道懿旨,很快传达而下,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上下,乃至整个后宫都被惊动了。 皇上重病不能亲政还在其次,那些善于阿谀奉承的臣子,先是齐齐在二皇子处混个脸熟,接着又在三皇子跟前讨好,思来想去的,居然没有人想过,最后获得太后青睐,手执大权的人,居然会是被关在夹圈道多时的六皇子。 不是曾经有传言说,皇上根本已经彻底放弃了这个儿子,六皇子的生母也不受宠,加上性子从来不讨皇上喜欢,父子俩明摆着是看不对眼,皇上直呼其忤逆子。 区区一个忤逆子如今握有生杀大权,还有太后相辅相成,几乎整个朝廷都傻了眼,那些人想要再赶着来顺溜拍马都来不及,这会儿六皇子是代皇上行使一切权利,哪里还有空闲来说这些有的没的,已经有人打听到,六皇子将莫公公留在皇上身边服侍,而那个杨公公与大理寺的沈少卿一同被留用在身边。 又有人拍着大腿道,杨公公一直也算是皇上的心腹太监,当时被指派到夹圈道的时候,应该就想到,六皇子被送去那里,不过是掩人耳目,只等着二皇子与三皇子鹬蚌相争,方好坐收渔人之利。 这些都是马后炮,寅迄坐在深宫中,是听不到的,或许听到了也只能当做耳旁风,因为太后已经告诫过,要是所有的风言风语都要听的话,莫说是一双耳朵起了茧子,只怕是两只耳朵都要累的掉在地上了。 寅迄听了这个比喻,不禁笑起来,他亲自送太后回长春宫,太后想要推辞,却拗不过他的一声祖母,只能笑着答应,等太后安顿下来,他留下一句话:“祖母放心,孙儿必然不能让祖母失望的。” “好,好孩子。”太后实在劳累,在榻上翻个身,已经陷入沉睡中。 寅迄退出长春宫时,茯苓匆匆忙忙跑过来:“六皇子,六皇子请稍等。” “什么事情?”寅迄停住脚步问道。 “太后让我将这个交给六皇子。”茯苓双手奉上,在他的注视下,脸孔微微发红,低下头去。 “好,那我先收下。”寅迄目不斜视,压根没有将这一份娇羞放在眼中,他又不是没来过长春宫,祖母身边的太监和宫女,知道他的身份微妙,不得宠,压根没什么人给过他好脸色,这些宫女何曾会见着他脸红? 他将那个锦囊一握,大步离去,原来祖母被没有睡着,这个锦囊是临时起意,或者是早早就准备妥当的?或许是要留给他保命用的,他这条命看似如今高高在上,却也是危险到了极点的,没想到,祖母会将沈念一召到他身边保护他。 思来想去,也确实没有比沈念一更适合担当此任的人选了,他走出十多步,已经见着沈念一站在原地,静默的,淡然的,只有离得很近很近的时候,才会发现这人实则是一把出鞘的利剑,随时可以见血封喉。 “你一直跟着我?”寅迄沉声问道。 “是,六皇子身边没人护住周全,恐怕要出大事的。”沈念一很干脆的回答道。 “你一个人能守住我多久?”寅迄露出一点冷笑道。 “镜花水月中,除了水影被我派遣在外,保护被皇上远远发配的二皇子,其余三个,已经都在宫中了。”沈念一背着双手,气定神闲道。 寅迄当然知道镜花水月是什么人,那是父皇许给沈少卿最大的一个承诺,也等于是沈念一的四道护身符,据说四人武功极好,又只对他一个人忠心耿耿,旁人别说是羡慕嫉妒了,简直都快恨得直咬牙。 他虽然不喜参与这些朝野之事,当日二哥与他还肯说几句话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喝多了酒,拍着他的肩膀道:“老六,你说沈念一会不会是父皇的私生子,我怎么瞧着也是父皇对他比对我们兄弟几个更好,更上心。” 寅迄那时候很是讨厌沈念一,跟着就啐了一口道:“我是不要他这样的兄弟,还不是仗着是神像之子,若是没有这个头衔,他什么都不是!” “老六,你还真说错了,当年的沈相也不敢同父皇提这样的要求,你晓得镜花水月四个人是谁,是怎么个来头,据说那武功好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说句大不敬的话,有一天,沈念一想要父皇的性命,派出这四个人,再加上他自己的一身好武功,怕也是足够的了。”寅容的舌头喝得有些大。 “二哥,你何必涨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就是四个暗卫吗,父皇身边有的是。”寅迄很是不服气的嚷嚷道。 “不一样的额,真的不一样。”寅容忽然低低的念了两声沈念一的名字,目光流转,里头藏着诸多的情绪,到最后,却是双眼一闭,喝醉了去。 寅迄从沈念一口中听到这四个人的名字,想起旧事来:“那不是连父皇都不能过问的人吗?” “皇上是这样说过,但是镜花水月还是为朝廷做事,为百姓分忧。”沈念一朗声道。 “他们这会儿也在?”寅迄倒是有些好奇心了。 沈念一点点头道:“是,就在附近。” “你派遣了其中一个去保护二哥,你不是一向不太喜欢二哥,觉得他对你动机不纯?”寅迄快人快语的问道,二哥对沈念一的那点心思,已经不仅仅是惺惺相惜,甚至有些渴求,偏偏又得不到手。 以往,他年纪还小,情窦未开,有些看不懂二哥的行为举止,如今细想之下,才明白为什么父皇严令禁止二哥多亲近沈念一,只怕是二哥心中有些想法不为世人所容。 “二皇子在那件事情上,是有冤屈的。”沈念一直接摊开答案说道。 “哦?有人陷害了二哥,你却不同父皇明言?”寅迄的嘴角抽了一下道。 “皇上已经做了决定,这不仅仅是个案子,也是皇室中的家务,我身为朝廷命官,可以管冤案,却不能管皇上的家务事。” “你的意思是,父皇明明知道二哥是冤枉的,却用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二哥远远的发配出去,还需要你另外派人去保护二哥,那又是什么原因?” “为了更好的保护二皇子的周全。” 寅迄沉默下来,沈念一的话有条有理,肯定没有半句不实之处,可是越是如此,越是听来惊心动魄,亲兄弟之间还要这般自相残杀,只怕唯有帝王之家,才会这般无情。 “那么,你为什么又要告诉我?”寅迄忍不住问道,事隔已久,他明明可以不用说的。 “为了六皇子心里头有个底,如果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过于诧异。”沈念一抬眼看着他,当时皇上将其送进夹圈道,一来是为了磨炼他的性子,另一方面,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皇上这人最是精明,虚虚实实的,让某些人永远不能够知道,他到底会立下谁来继承自己的皇位,某些人不仅仅是指他们三兄弟,三位皇子的纷争,再勾心斗角,还是能够一清二楚的落在皇上眼中的。 皇上要防范的是更加厉害的存在,便是沈念一已经能够察觉到,若有似无围绕在宫里宫外的那一股势力,香嫔入宫,已经能够说明,这股势力有能力潜伏进来,若非皇上留着霍永阳没有杀,又有谁能够识破香嫔的真相。 还有三皇子府中的瑶姬,皇上应该也是有所耳闻的,沈念一想到还被关押在大理寺牢中的如姬,不知道小唐有没有问出什么来,希望有耐心的话,至少能够问出一些蛛丝马迹,否则的话,大好的一条线索,又被人为的愕然掐断。 越是看起来一环扣着一环的巧合,越是可能被人精心设计安排好的。 “沈少卿,你不会一直留在宫里,留在我身边的,对不对?”寅迄忽而问了一句道。 “我会尽力每天入宫。” “沈少卿方才新婚,为了国事公务,将新婚的夫人搁置在家中独守空闺,当真是朝廷和父皇的第一忠臣。”寅迄说这句话的时候,显然是带了讥讽之意。 沈念一不以为然道:“世宁会明白我的心意,她一直视你为知己好友。” 寅迄一怔,呐呐道:“她同你是这样说的?” “世宁心胸宽广,与寻常女子不同,想必六皇子也是明白的,她一直说,六皇子进夹圈道当日,还在为她奔波治疗受伤双手之法,只是这一份恩情,怕是也难以回报了。” “我无须要她回报。”寅迄咬了咬牙,突然加快了步速,他只想要看到孙世宁过得好好的,她嫁给沈念一是必然中的必然,其实他是再放心不过的,就算他对她再有好感,心中也很明白,沈念一比自己更加适合她。 “所以才说是知己好友。”沈念一始终跟在他的身后,不紧不慢,保持相同的距离。 “此事了结以后,我放你长假,你回家好好陪她!”寅迄说完这句话,生怕被沈念一看出脸上神情的变化,脚底下走得更快更急,他生怕沈念一也出言讽刺。 然后,沈念一只是很轻微的嗯一声,再没有其他多余的话,寅迄想,他是不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第四百三十八章:怒气冲天 按照太后的意思,寅迄留在宫中,自然不能占据皇上的寝宫住处,然而成年的皇子都是按照皇室中的规矩,自行开府,在宫中没有居处,太后将距离长春宫不远的流景宫拨给寅迄暂住,说是暂住,可能会住颇长一段时日。 时间上实在太赶,太后将身边的宫女拨了两个懂事能干的过去,又另外选了六名宫女,六名太监放置其中,反正杨公公有的是经验,只要有杨公公领首,想必不会出岔子。 另外又派了三十个宫人过去帮忙整理,将六皇子府中本来常用的一切家什器皿先搬过来,其余的都尽着宫中的设施,半日光景,已经都整顿一新。 寅迄走进去的时候,感觉简直像是回到自己的府邸,杨公公想必是很动了一番脑筋,甚至有一个别院是将夹圈道那些用惯的也搬了过来,放置其中。 这是要让他记得曾经卧薪尝胆的一番经历,方能够不辜负太后她老人家的一片苦心。 “沈少卿,我想过了,明天就要上朝,势必要带着莫公公的。”就算寅迄如今只信任杨公公一人,但是规矩就是规矩,莫公公跟着父皇上朝多年,说句实诚的话,便是这样个太监往朝上一站,也顶了十之一二的威严,能够压得住场子。 “六皇子第一次代替皇上上朝,不必留太长时间,告知莫公公一声,若是没有大事,早早喊了无事退朝即可。”沈念一何尝看不出寅迄也是紧张到了极点。 在夹圈道平静如水的生活过得习惯了,突然被召回宫中也就罢了,还要替皇上担任行使一切的权利,那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位一人还昏昏沉沉,根本不知道,几时方能够清醒过来。 没准这个龙椅坐稳当了,就要一辈子坐下去,到时候想站都站不起来了。 “好,那我还是让杨公公去同莫公公说明。”寅迄似乎先微微松了口气,都说万事开头难,这一次上朝要是平安无事的过去,底下的事情就会顺利的多。 “六皇子,如今流景宫中里里外外,除了杨公公怕是都是太后的人,太后是六皇子的亲祖母,当然对你是极好极好的,但是这些人到底什么底细,一时半会儿的,很难查清,必须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才能够确保安全。” 寅迄对沈念一的进言倒是很受用:“沈少卿的意思是,让我另择宫人,慢慢将这些人再换掉?” “未必要换掉,但是由杨公公去选了新的宫人来,再全权交予他来管教,应该要听话的多。”换而言之,太后身边的人架子都不小,没有冲突还好,若是言语中有了纷争,那边还人多势众,这里只杨公公一人势单力薄,到时候,好事都能成了坏事,就大大不妙。 寅迄立时将杨公公唤道面前,将沈念一的话简要转达,杨公公自然是乐意的,太后派遣来的人一个两个还不打紧,如今十多二十个,他也在头痛脑热,既然六皇子听取了沈少卿的主意,那是再好不过的。 沈念一适时又道:“杨公公带到夹圈道去的两个小徒弟都很勤快麻利,又能够吃苦,先调拨上来听命,六皇子尚未娶妻,寝宫中没有贴身宫女也没有关系,到时候,有更好更合适的再安排进来即可。” “那么,太后给的两个大宫女又怎么放置才好?”杨公公小心翼翼的问道。 沈念一微微笑道:“流景宫中的大小事宜诸多,将那些权利都发放给俩人,想来俩人也必然是乐意的。” 不是每个宫女都擅长想要爬上皇子的床榻,这一点,太后应该比他们想的都更加周到,所以派来的人绝对不会是狐媚子样的人选,那么给出实权,才是最好的尊重与出路。 “是,你说的很是,我在夹圈道里头,身边也没有宫女伺候,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杨公公的小徒弟小石头就很乖巧,放在我寝室中伺候着即可。”寅迄是怎么简单大方怎么来,最好不要牵扯到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这会儿一个脑袋要当成两个,三个来用,实在是没有精力烦心那些事情了。 杨公公很快都安排下去,两个大宫女听到这样的安排,顿时喜上眉梢,六皇子如今是什么身份地位,若是一路向上,以后她们就是新帝身边最得力的两人,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都有了,连带着月俸都要翻上几番,顿时先谢了恩,加紧的下去打点做事。 这边才刚刚安置妥当,杨公公的另个徒弟,慌里慌张的进来回禀,说是三皇子气势汹汹的来了,外头想拦都拦不住。 沈念一眼力劲甚好,见着小沙子左边脸上一个清晰可见的巴掌印子,分明是想要拦住三皇子,却吃了一记耳光。 “三皇子不是一个人来的,对不对?”沈念一看掌痕,知道他是吃了痛,但是近来回话,只字不提,很有些隐忍的性子,看起来,杨公公平日里教的很好,徒弟肖似师傅,这句话当真不假。 “回沈大人的话,三皇子身边是季敏大人,他不时在相劝三皇子消气,三皇子却喊他闭嘴。”小沙子的话音落下,已经有人重重将门一把推开。 寅丰怒气冲冲而来,只差指着寅迄的鼻子叫骂:“老六,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见父皇,是谁允许你从夹圈道里头滚出来的,父皇根本就看不上你的分毫,怎么会将皇权转交于你,是不是你害死了父皇,你说,你给我说清楚!” 寅迄想过这位三哥必然不肯善罢甘休,要吵将起来,却不曾想,会的这般嚣张无礼,根本就没把他这个弟弟放在眼里,更没有将太后的懿旨放在眼里。 “三皇子,不可口无遮拦,仔细隔墙有耳。”季敏也是拦不住他,知道他听闻六皇子暂替皇上接管朝中事务时,宛若晴天霹雳,前一刻还沾沾自喜父皇替他指了一门好婚事,很快就会的更加器重于他,下一刻却听到,那个由始至终都没有放在眼中的六弟,已经获得了他想要的,他最想要的一切!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最大的假想敌不应该是二哥寅容吗,他千方百计在二哥最受父皇青睐的时候,设下让父皇都不能容忍的局,将二哥彻底从平步青云的高头大马上一把扯了下来,怎么突然同他抢这些的人却成了六弟。 六弟,六弟根本不值一晒,这其中必然有阴谋,有大大的阴谋,连带着太后都老眼昏花了,写下根本令他质疑的懿旨,老六凭什么同他来争,老六根本没有这份能耐,简直是要贻笑大方了。 然而,见着沈念一在场,寅丰心中有所忌讳,不敢轻举妄动,为什么连最好的臣子都留给了老六,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三哥,你方才说什么,说我害死了父皇!”沈念一并没有要替寅迄挡住口舌之争,同以后将要面对的那些来比拟,今天的场面实在是小之又小。 要是寅迄连自己的三哥都无法对付,那么也就根本没资格坐其位,行其事了。 寅迄问得很认真,他站起来,明显比寅丰要高一头,由上而下俯视的姿态,寅丰顿时感觉到压迫,季敏脸色尴尬,往后退了一步。 瑶姬的事情以后,季敏与寅丰的关系似乎又回到最初的冰封期,上一次是寅丰不信赖,而这一次是季敏心中有了个大疙瘩,若是寅丰对瑶姬不是那么狠心绝情,瑶姬还在三皇子府中的话,绝对不会这么早死。 尽管他很清楚,和瑶姬没可能走出下一步,但是心仪的女子惨死,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寅丰却没有察觉出季敏心中的这些心思,他本来一心还在筹备婚事中,没想到寅迄从夹圈道被放出的消息传来,父皇重病,太后绝对辅佐寅迄继任,这样的消息对其而言,委实是个最大的打击。 寅迄算个什么!寅丰咬牙切齿的想着,没有深思熟虑,直冲进宫,而且找到的就是寅迄落脚的流景宫,寅迄居然已经预备在宫中长住下来,那样的话,将他这个三哥又放在什么位置上! 季敏依然一路跟随,在他出手打小沙子的时候,劝了两句,寅丰掉头只给了他两个字:闭嘴! 他摸了摸鼻尖,果然没再开口,寅丰从来不是个听人劝的,一条路走得跌跌撞撞,还不给自己留条后路,迟早是要吃亏的,而且还是吃大亏。 快见着寅迄之前,寅丰突然想到个旧事:“要不是你在瘟疫案后,让我向父皇请命,说什么求父皇开恩,将六弟从夹圈道放出来,才让父皇想到还有这么个人,这种关键时候,他如何能够现身同我来争,都是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季敏除了苦笑,根本无法与他辩驳,知道他已经快要丧失理智,而在寅迄面前又哪里会讨得半分的好处。 果然,寅丰自以为是的一路冲进来,那些太监是没能力也没胆量拦住他,与寅迄面对面时,很明显的就落了下风。 寅迄已经不是以前的寅迄,他一针见血的抓住了寅丰的语病,寅丰想要收回都来不及,而沈念一沉默的站在一边,又成了最大的一种震慑力。 第四百三十九章:设身处地 寅迄等了会儿,不见寅丰回答,知道他理亏词穷,不免暗暗觉得好笑,以往这个三哥成日躲在自己府邸,父皇要见他,他总是说些神乎其神的大道理来,都有人说过,三皇子怕是以后要出家的。 然而,寅迄不过是在皇上重病后,暂行权利,就把寅丰那张平日里道貌岸然的皮囊给尽数撕了下来,那些伪善的举止,如今看来简直成了笑话。 “我,我不是说父皇……”寅丰想来想去,先要抵赖方才说过的蠢话。 “父皇不过是生病,三哥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寅迄不紧不慢道,“三哥这样子的气势闯进流景宫,我与你是亲兄弟自然不会过于怀疑,然而旁人见到会怎么想,门外的那些宫女太监,都是太后的人,我不会向祖母多嘴,他们会不会说,我就不能保证了。” 他的语气不重,寅丰的脸都白了,这个时候,依赖性的去看身边的季敏,却发现对方眼神空洞,根本没有要参与到他们的兄弟之争中来的意思,不禁连声咳嗽几声,想提醒季敏开口替自己解围。 “三哥,你今天来是要兴师问罪的吗?”寅迄明知故问道。 “没,没有的事,六弟哪里来的罪,六弟如今的身份都大有不同了,祖母与父皇都这般信任六弟,我是替六弟感到高兴。” 方才冲进来的时候,直呼老六,这会儿语气放软,又口称六弟,寅丰变脸的速度真是够快,寅迄只当是没有察觉出来:“三哥能够这样想,那是最好的,如今父皇重病,祖母年迈,想必更想见到我们兄弟齐心,方能稳定臣心,不让别有用心之人趁虚而入。” “是,是,六弟说的极有道理,只是父皇重病,我想要去见见父皇,为何侍卫不让我进去,我心急如焚,才口不择言,若是有人进言到祖母面前,也劳烦六弟为我多多解释几句,我也是听到父皇的消息,心焦所致,绝对没有其他的意思。” “三哥的为人,我当然是清楚的,不会让祖母为此责难三哥的。”寅丰嘴角微微挑起,他本来以为沈念一在旁边,至少也要出个声,没想到从头到尾,都做旁观向,起初他以为是其不尽心,转念一想,有些明白其苦心了。 这不过还是最初迈出的第一步,三哥根本算不上什么威胁,小试牛刀,才能够积累经验,应付底下的种种困境。 “父皇的病情反复,太医的意思最近最好不要见人,祖母下的令,等病情稳定,再允许人探望,这一句话倒不是防着你我兄弟,三哥应该体恤祖母的用心良苦。” 寅丰的脑袋点得像拨浪鼓似的:“是,是,后宫那些嫔妃,个个不太平,要是不防备着,统统跑到父皇面前哭哭啼啼的话,根本没办法静养,祖母做的很好,很对。” “既然如此,三哥来了来了,话也带到了,这边琐事诸多,人心不稳,还是请三哥先回府。”寅迄两句话,等于是下了逐客令。 寅丰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还是挂上个温和的笑脸:“好,六弟公务繁忙,我就不在这里添乱了,回头要是有用得上三哥的地方,着人过来送句话,三哥一定赶来帮忙。” “有劳三哥费心了。”寅迄扬起手,小沙子极其识趣,立即赔笑的踏前几步,示意寅丰跟着他出流景宫。 寅丰很是无奈,他拔腿而出,季敏慢吞吞的跟了上去,出了门口,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狗奴才三字,不知道是在骂小沙子还是在骂季敏。 寅迄确定他们走远了,方才开口问道:“沈少卿,我记得季敏是父皇赐给三哥的大管事,以前那叫一个忠心耿耿,鞍前马后,伺候的周周到到,服服帖帖,这人的武功文韬都很不错,怎么这次相见,倒像是丢了魂,变了个人?” “我想先问六皇子一句,可知前阵子,三皇子在城中疫情案中出了些力,皇上问他要什么赏赐的时候,他说请皇上饶了六弟的罪,夹圈道是个难熬的地方,已经关了这么久,也够惩处了。”沈念一反问道。 寅迄沉默了片刻后道:“这话不像是三哥会说的,但是又像是他会假装要说的。” “六皇子分析的很对,这话是他违心发出,但是六皇子依然要记下他这个人情。”沈念一旁敲侧击了下,才将不久前,瑶姬发生的那些事情,挑选简短扼要的告知。 “三哥府上居然还有这许多的事情,季敏也是因为这个与三哥起了嫌隙。”寅迄暗想,如果季敏还是以前那副拼命护犊的态度,今天他就没有那么容易打发了寅丰,季敏也算是能文能武,而且目光颇为长远,到底是父皇选出来的人。 父皇其实给了每个人最好的机会,给了二哥众星拱月的状态,给了三哥很是能干利落的季敏,也给了他在夹圈道磨练心性的时间。 每个人的心态不同,走过的路也就变得不同,他身边还多了一个谆谆善教的杨公公,似乎比两位兄长又多了一分机会,正如祖母知道,如今的场面,有沈念一在和不在,多半会得出现迥异的结果。 他在困境中得到最好的,做人切莫贪心,必要时,还是要靠自己的本事。 沈念一观察他的神情,知道他的性子确实是有所转变,就像是一个人长大了,沉淀了,稳重了,可以独当一面了,仅仅从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打发掉寅丰就不难看出其中的长进。 沈念一同寅迄接触良多,要是换作从前,必然是个炮仗样的性子,一点就炸,再加上寅丰在言语中稍作挑衅,好事都能被彻底想歪了。 看来不仅仅是寅丰小瞧了他,就连沈念一都没想到他的进步能有这样神速。 寅迄斜眼看着他道:“我们兄弟没当场打起来,沈少卿似乎很是失望?” 这一句话说出口,才颇有些以前寅迄的味道,沈念一坦然一笑,这人原来半真半假,在自己弟兄面前装得真像:“三皇子不是真的笨,他不会选择同你动手。” “为什么?”寅迄瞪眼问道。 “因为他身体不好根本打不过你,而季敏虽说是护着他周全,这个时候,还是断然不敢对一个皇子出手,所以这个问题被六皇子简单复杂化,真正说起来,就是最单纯的理由。”沈念一笑起来,那笑容中一派的了如指掌。 寅迄觉得长此以往中,对眼前这个人的厌恶,又要加深一层了:“三哥走了,接下来还会有谁会来?” 沈念一想一想道:“那些想要去探病却被拦截在外的人。” “都不是好人。”寅迄想都没想,直接说道。 “如果六皇子还被关在夹圈道,听闻皇上病重的消息,会不会想要冲进宫中看一看病危的父亲?”沈念一又问道。 寅迄怔了怔,父亲总归是父亲,就算不分青红皂白将他关在夹圈道中,开始的时候,他不能够理解,也是恨过怨过的,后来父亲的真情实意才慢慢浮出水面来,让他深有体会,为什么要他在夹圈道中好好反省自己。 “会,就算门禁森严,我还是会想尽所有的办法,冲进宫去的。” “要是还有人拦着呢?” “谁也不能阻挡我见父皇。” “那么,设身处地的为别人也想想,将你换到他们的立场,他们又为何不能要求见皇上,那些人中也有你的兄弟,也有后宫的嫔妃,还是朝野中的官员,越是心有不安的人,越是想要知道个明确的答案。” 寅迄当然明白沈念一说的都有道理,但是那些想要见父皇的人,还不是想知道父皇到底死了没有,要是趁着这个时机蠢蠢欲动,一回头父皇痊愈归来,哪里还有这些人的生路,谁也没有把他放在过眼中。 所有人只是质疑他怎么会获得太后的青眼有加,还有他到底能够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 “祖母吩咐过,谁也不能进入父皇的寝宫,只有她可以与倪太医沟通了解,连我都不能去,同样的,倪太医也不准出宫来。”寅迄心中也是有疑惑的,为什么连他都不能前往?“祖母也说,父皇的病情有任何的进展都会先告知于我。” 太后想做的只是要安稳人心,越是没有明确答案的事情,越是容易令人小心谨慎,在寅迄还没有能力尽数接管皇上留下的这一切之前,太后不希望他会出岔子,他是她能够接受的,也是全心全意想看到的,唯一的希望。 沈念一忽然有些乏意,他进宫已经一天一夜之久,进宫时过于匆忙,他没有来得及向家中交代,太后的懿旨颁布下去,外头已经传出去多少消息,而世宁留在家中又能够获悉多少? 偏偏这个时候,寅迄按捺不住,出口问道:“世宁,她好不好?” “很好。”沈念一淡淡答道,这是最佳的答案,想必寅迄也不想听到否定的言语,虽然令其失望了。 第四百四十章:新仇旧恨 沈念一俩天一夜未归,孙世宁的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可惜,她连个可以去打听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耐心的等待,连清嫂都特别过来安慰夫人,说是大人以往都经常这样彻夜不归,多半就是被公务所累,所以大人有几年索性睡在大理寺中,老夫人每次都心疼,说大人清减的厉害,大人听后却不过是淡淡一笑。 孙世宁未曾嫁过来之前就了解他一扎进公务就废寝忘食的毛病,俩天查案不算大事,她是见过那些案子有多复杂崎岖的,不过是她心里头莫名烦躁,想要出门去探探消息。 冬青见她坐立不安小心联系道:“要不要让红桃去大理寺问问,大人若是在的话,那是最妥当,要是不在,至少有个去处下落,夫人才好安心。” 孙世宁还是摇了摇头道:“才成亲数日,就摸上门去打听,回头有多嘴多舌的说我对沈少卿管头管脚,传出去,谁都脸上不好看,他办妥了公务,自会回家的。” “夫人,大人的师父回来了。”清嫂才转出去,不多时又转回来了。 正说着,石乐冲已经大步而入:“红桃那丫头又疯到哪里去了?” “师父先坐,红桃在灶间等好吃的,一会儿就来。”孙世宁扬起笑容来道,“冬青,去将红桃唤来,说师父回来了。” 石乐冲坐在正座,立时有人沏了新茶上前,他喝一口,看看她,又喝一口,再看看她,孙世宁哪里还能察觉不到,知道他必然是有事情,又不好出口,正等着她主动开口相问。 “师父是不是有消息要告诉我?”孙世宁不动声色问道。 石乐冲的食指在桌面轻轻叩了几下,应该是在斟酌该如何开口,一抬眼,见孙世宁笑眯眯的看着他,眉眼之间温和贤良,似乎只要他开口,她就一定会答应的:“徒儿媳妇,不知道你最近手头是不是方便?” 孙世宁要想一想才明白这句话是要开口借钱的意思,师父才下山,听相公说,那已经是三五年没到尘世的,身边没有钱也实属正常:“师父要多少,我就去拿来给您。” 石乐冲轻咳一声道:“三千贯,是不是多了些?” 孙世宁要站起来的姿态停滞,三千贯无论对谁而言都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沈念一官拜四品,一年的年俸才多少,师父别是被歹人哄骗上了当,她留个心眼,轻声笑道:“不知师父要三千贯钱做什么用?” “还债。”石乐冲倒是也干干脆脆的,“欠了个故人的债,这些年总是想还,却还不上,不知回到山中,几时才能再见。” “师父可有借条?”不是孙世宁小气,看石乐冲全身上下的一家一档估摸着都美没有三十贯,而且也不曾听相公提起过这个茬。 “徒儿媳妇,要是不方便就算了,何必问来问去的。”石乐冲老脸一红,先站起来,预备往外头走。 孙世宁见他一副老小孩的脾气,忍俊不已:“师父,不是没有,三千贯钱不是小数目,若是有欠条,那么将欠条拿回来才好,若是没有,那么对方必然也是挚友,信得过师父,这笔钱就更加应该还的。” 石乐冲脸色好看了些:“是,没写借条的,当时也没逼着我还。” “小媳妇休要给老头子银钱。”红桃不知在灶间听到些什么消息,嘴里还塞着大半个包子,急急忙忙赶了来,“他骗你的,他要是真缺钱,让他找一一去要,看他能不能厚着脸皮开这个口。” “一派胡言,难道我这把年纪了,还能够骗自己唯一徒弟的媳妇不成!”石乐冲差些恼羞成怒,“这是当年我欠下的人情债,两条人命的恩情,要是真的要折合算钱,三千贯都不止,我寻思着在城中找处像样的宅院。” 他两天中,东西南北都去兜转,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眼力太好,每次看中的宅院都至少要一两千贯,而且宅子置办下来,还要再修整修整,加上请几个人打理伺候,他还特意问了问青嫂的工钱,要是一个人付足十年的工钱,又是几百贯,所以他是仔细核算过,才得出三千贯这个数目。 孙世宁听他提起两条人命,知道必然是有些故事渊源,不像是哄骗钱财,又见他气鼓鼓的样子,赶紧安慰道:“师父如果想要置办宅院,我娘家有位先生对这些很是精通,回头我让他陪着师父去看看,不会吃亏的,一定让师父称心如意才好,另外那些后续的,也一起跟上,总会将这件事办得妥妥当当。” 石乐冲听她这样说,顿时放下大半颗心:“你说的可当真?” “当真,当真,那位先生姓柳,名鹿林,也算是城中的一位名士。”孙世宁虽然同薛氏已经没有牵挂联系,与柳先生之间还是保持书信来往,用柳先生的话来说,孙家大姑娘出嫁了,还是孙家的当家人,薛氏不过是位遗孀,就算是工坊里头的那些人,还不是因为佩服大姑娘的那点本事,才肯留用。 要知道,陆家动那些歪主意的时候,也是想过要收买工坊里头的师傅,然而那些师傅却都不肯离开,要晓得,工钱已经不是最重要的,有位杰出而无人替代的当家,对这些老师傅而言,才是最大的吸引力。 换到陆家开工,无非是多两成工钱,还当真是不稀罕的事情。 石乐冲直勾勾瞪着孙世宁问道:“你方才说那个名士叫什么?” “柳先生,柳鹿林。”孙世宁见他的反应,知道必然是旧相识了,却不知道是友人还是敌人,按捺住不往下说。 石乐冲大喝一声道:“快,快找人将他带来,我还以为,还以为他早就云游四海,没想到大隐隐于市,居然还在天都城内,真正是天意来的。” 孙世宁心下吃准,立时就着笔墨写一封简单的书信,让红桃送去孙家,红桃质疑的看看石乐冲:“老头子,你别骗小媳妇钱,她要留着养娃娃的。” “不会,怎么会骗她!”石乐冲赶了她抓紧去,“他要是慢吞吞的,你就同他说,石敢当来了。” 孙世宁但笑不语,等红桃走掉,石乐冲总觉得她那点笑容中,另有深意,到底也是老江湖的人,还不至于会得木知木觉到这个程度:“徒儿媳妇,你笑什么?” “我是刚知道柳先生认识师父。”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相公的师父是什么人,虽然不是众所周知,不过有心打听下的话,应该能够获知,像柳先生那样的人,想必就不会不知,然而他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起过师父,我猜想,他应该与师父有些嫌隙,不太愿意见到师父老人家。”孙世宁盈盈笑道。 见着石乐冲讪讪起来道:“以前是有过点误会,可都过去这些年了,他也应该记着点我的好,是不是,不能总记得我做过那些让他不乐意的。” “这个可不好说,要看师父当年对他做了什么?”孙世宁与石乐冲相处,也是觉得有趣,这样性格的人是怎么教出沈念一这样的徒弟。 石乐冲抓了抓后脑勺,支支吾吾的没肯回答,想必也不是些光彩的事情,到末了,跺跺脚道:“不来就不来,反正他住在你娘家不是,大不了我自己去找他。” “柳先生若是想避着个人,你决计找不到他的。”柳鹿林同孙家没有任何的协议约定,最早的时候,是答应帮忙半年而已,再后来,他在孙家住惯了,觉得比那些官宦人家来得清静,而且他的才能很有用武之地,渐渐就没有再说要走的话。 孙世宁从来没亏待过他,明白这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在世天长大成人之前,孙家还很需要柳先生,不过即便这样,柳先生说走就走,孙家也没有一个人敢拦截住他,她想着,但愿柳先生同师父没有新仇旧恨的,否则的话,人没有请到,反而被远远的吓走,那就真的是得不偿失了。 等了一刻钟,柳先生没到,红桃也没回来,反而是石乐冲有些坐不住了:“徒儿媳妇,你娘家离这里远不远,要是不行,我去堵着人,别让那老小子真的跑了。” “柳先生的脑子好使,武功却是没有的,有红桃守着,他暂时也跑不远的。”孙世宁劝慰道,“柳先生平日要做的事情不少,就算想来,也总要将手头的事做完才行。” 相处的时日不短,柳鹿林这人不喜欢拖延功夫,要是手头有本账册没记好,他决计是不肯放下走人的,她在方才的书简中写得很清楚,说有故人来访,请他无论如何都要过来一次,至于故人是谁,想必依着柳先生的聪慧,也不用说得太明。 她悄悄将冬青招到门口,等着消息,又隔了一刻钟,冬青喜滋滋的跑回来:“到了,到了,柳先生到了。” 孙世宁抿着嘴角,反而往后退了一大步。 “石乐冲,你居然还有脸来见我,而且大摇大摆的在此处做架子!”柳鹿林踏进门来,脸色发黑,冲着他一扬手,兜头兜脸的,就听到一团黑影扑了过来。 第四百四十一章:三千贯 石乐冲的身手毕竟是极好的,衣袖展开将那团黑影尽数兜住,连带着砚台墨汁一点都没有落在地上,不过他那件衣服算是彻底毁了。 他低下头来看看乌漆墨黑的衣袖,反而咧开嘴笑道:“这算不算是还了以前欠你的人情。” 柳鹿林一双眉毛倒挂,呸了一声道:“就是再泼十次也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既然不能解恨,为何又要泼?”石乐冲半点没有介意的,孙世宁赶紧让冬青去房中,取了一件沈念一的外套过来,给他换上。 “若非看在大姑娘的面子上,我懒得理你。”柳鹿林泼了墨,又见石乐冲的笑脸,心中一口恶气化解得差不多,已经隔了这些年,再斤斤计较也没有多大的意思,加上有孙世宁这个中间人,他也不好一直再板着脸孔。 “冬青,给柳先生沏茶。”孙世宁冲着柳鹿林点点头道,“柳先生,这位是姑爷的师父。” “我知道。”柳鹿林接过冬青手中的茶,“我还以为他要老死在山里头,这辈子都不下来了。” 石乐冲搓着手笑道:“这不是年限将至,偷偷留下来看看徒儿和新娶的媳妇。” “你不是一向出手阔绰,见了徒儿媳妇可曾送了大礼?”柳鹿林很不客气的问道,他在孙家多日,早将自己视为孙家的一员,没有意外的话,下半辈子都预备待在孙家不走了。 “送了,送了,徒儿媳妇怎么能够怠慢。”石乐冲笑眯眯的接口道。 “大姑娘,他送了什么给你,坏的破的,可不要收,免得让人笑话。”孙世宁出嫁,本该改口,柳鹿林却特意还用了她未出阁前的称呼。 “肯定是好的,好的。”石乐冲少不得一番自卖自夸。 “拿来我看看。”柳鹿林仿佛根本不相信他的话,冲着他直瞪眼。 “是个小葫芦,师父让我随身带着了。”孙世宁已经给小葫芦穿了线,挂在脖子上,也不方便示人,低声算是替师父解释了一句。 没想到,柳鹿林的脸色变了变,却立时喜逐颜开起来:“你说,他给了你个小葫芦?” “是。”孙世宁知道这个葫芦必然是个好物,然而没人给她解释,她也不好多问,这会儿瞧着柳先生的神情,更加确信了这一点,“我也不知道里头装着什么,沉甸甸的。” “那个确是个好物了,大姑娘的身子单薄,带在身边是极好的。”柳鹿林面容又和缓几分,“看来你对自己徒儿是极好的,否则这件物什哪里舍得送人。” “徒儿媳妇也甚是乖巧,那东西,我这把年纪带着已经没有多大的用处,给了她,我那宝贝徒弟,也就能对我笑一笑。”石乐冲倒是没有丝毫埋怨之意,反而有些得意,“到底是娶了媳妇的人,以前在山上受教时,一年也最多笑两三次,而且稍纵即逝,看都来不及看,如今看起来温和许多,性子也好转了。” 柳鹿林想到沈念一平日里冷若冰霜的样子,再看看面前的石乐冲,终于还是忍不住笑起来:“都这些年了,你说说看,为了一句话,你就躲进山里头不出来,让我们几个一通好找,找到了,还不肯破誓言,死都不肯下山来。” “我是没得下山,不是教会了一个好徒弟吗?” “你那位徒弟是好的,好的直接进了大理寺,我们也没那个胆子在他面前问东问西的。”柳鹿林摆了摆手,天底下的事情,就是这样无巧不成书的,石乐冲的徒弟沈念一,最后娶了他的东家孙大姑娘,他当时就知道,总会再有相见的日子。 本以为,石乐冲必定要等到誓言的日子到了,才肯下山,没想到,提前了几年,柳鹿林的眼睛眯了眯,其中必定还有其他的原因,不是一个人在山里不走动,就不知天下事了,有人脉,就能够时时刻刻保持消息灵通,不过是传达的方式不同。 石乐冲对柳鹿林的性格最是了解,一见他眯眼,就暗暗叫糟糕,这人心思缜密,就算自己守口如瓶,怕是也瞒不过去许久,既然已经不计旧事,那么与其等到他来问破,不如自己先交代了:“我得到消息,聂思娘在天都城内。” 柳鹿林终于也忍不住了,忽的站起来道:“她在何处,消息确准吗?” “确准无误,我已经见着她了。”石乐冲叹口气道,“没想到曾经风光无限的聂思娘如今不过形同一个普通的妇人,与那些大街小巷中见到的没有俩样。” “她,她对自己下了手?”柳鹿林的声音都发颤了。 “嗯,大概是看过世间太多的事情,她厌恶了曾经的风华绝代。”石乐冲慢慢显出沮丧的神情,“我当着面唤她时,她都不肯相认。” “后来呢?”柳鹿林追问道。 “后来,我用了点小伎俩,她大概是太平日子过得久了,就没有那么重的戒心,一不留神露出破绽,再想要一口否认是不能了,但是她说她如今过得很好,让我们不要再去打扰。”石乐冲微微有些茫茫然道,“为什么,她要这样做?” “那你为什么又要隐匿于山林中?”柳鹿林反问道。 石乐冲低下头,再抬起时,恢复了双眸中的神采:“所以,我想找徒儿媳妇要点钱,给她安置安置,徒儿媳妇就推荐了你,说你是采办买卖的好手。” “他问你要多少银钱?”柳鹿林转身问孙世宁。 孙世宁还没回答,红桃替她说了:“老头子说要三千贯。” 柳鹿林眉毛又竖了起来:“三千贯,你当我们孙家大姑娘是什么,你家的摇钱树不成!三千贯没有的,给你三百贯都嫌多!” “我也不是自己要用,都同你说明的,是要给聂思娘置办些宅院,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就算她说她什么都不想要了,难道我们几个就真的眼睁睁瞧着她吃这样苦?” 柳鹿林不声不响的坐回原位:“既然如此,钱不该让大姑娘来出,我们几个人凑份子。” 石乐冲又道:“我们几个,这档口不就是你和我吗,还有一位,我那个宝贝徒弟的爹还不知道人在哪里呢。” “柳先生,出这份钱,我没有异议,不过师父多年没有下山,我怕他吃了暗亏,看中的治安员只管买下来,我身边有这些闲钱的。”孙世宁听两人对话,有些云里雾里,知道是多年前的旧事,再听到扯出自己的公公来,每个人都同她有些干系,她要是推托实在不像话,“只要是市价都可行。” “这个还请大姑娘放心,但凡是去谈买卖,就不会让孙家吃亏,这位看中一千贯的宅院,最多也就值三五百,所以花费不了太多。”柳鹿林反而比石乐冲的性子更急,“我也知道有几处好宅子,我们一起去看看聂思娘,再去替她置办,此事宜早不宜迟。” “好,好。”石乐冲见事情进行得这般顺顺利利,喜不自禁道。 “冬青,先去柜中取一千贯来给柳先生。”孙世宁大大方方道,方才她说到小葫芦时,瞧着柳先生的神情,柳先生不说以前是在王侯之家办差,就算是后来在孙家,经手的银钱也绝对不是小数目,能够露出这样的诧异,必然也是个难得的宝贝。 一件宝贝怎么算都不止几千贯,没准还是个无价之宝,她刚刚说的一句话也是真,她手边的还都是闲钱,嫁过来以后,青嫂将家中操持的仅仅有条,不像她未出阁时,反而什么都要从自己的囊中取出来采买。 这些天,连一文钱都没有花销过,反而在出嫁时,还平白无故得了十多箱的嫁妆,再一味藏着掖着,岂非成了守财奴。 她是喜欢做善事的,尽管不认识那位聂思娘,听师父说得那样可怜,还是想帮衬人家一把。 柳鹿林也不推辞,接下一千贯来:“大姑娘放心,回头我将采买的账目都算清楚了送过来给大姑娘过眼。” “孙家的账本,我都不看,还能为了这些钱算计?”孙世宁笑着直摆手,“不够的话,再过来取就是了。” 红桃见有热闹可循,也吵吵嚷嚷要跟着去,柳鹿林转过头来多看红桃一眼时,孙世宁正好碰到那目光中的深意,似乎柳先生知道些什么,却一直没有说出来。 她明明记得,师父和相公都说过,红桃是在他们习武修行的山脚底下捡拾的幼儿,比寻常人稍显鲁钝,七八岁还不会说完整的句子,难道说,这些还都不是真的? 等三个人前前后后的走了,冬青才松口气:“总算是清净了,真没想到大人的师父是这样古道热肠的人,他来了以后,府里头都变得热闹起来。” 孙世宁撇撇嘴角笑道:“没准以后会更加热闹。” “大人也说过,最好是师父与红桃一起留下来。”冬青与红桃相处的时间也颇长,觉得家中有这样一个能武的女子,很是方便,大人的工作有些危险,难免以后会得牵涉到孙世宁,要是有红桃护着家中宅院,那是最放心不过的。 第四百四十二章:两全其美 冬青的心思,孙世宁如何不明白,嫁过来以后,沈念一对她是很好很好的,但是他的职责所在,注定他不能在家中待很多的时间,就算是能够带着她一起,也是长久在外奔波,做得又都是些艰险无匹的活计,时刻叫人提心吊胆的。 比如这次已经是两天不归,半点消息都没有传回来,她心里头何尝不急,又偷偷安慰自己,没有消息有时候也是另外一种好消息。 正想着,外头又来了人,孙世宁见是唐楚柔,赶紧亲自上来迎接,明白必然是带了沈念一的消息过来,她见唐楚柔的神情虽然肃然,却没有不祥,暗暗定了心:“冬青,去给唐姑娘沏茶。” 冬青先将前头的茶盏都收拾下去,唐楚柔目光在桌上一溜,知道前头已经来过客人,还不止是一位,笑吟吟道:“夫人不必客气,同大人一样,唤我小唐就好,大理寺里头没有性别之分,对于大人,我们只要尽心尽职都是好的。” 孙世宁一见她开笑,更加知道沈念一无恙,索性直白问道:“可是来替我捎个信,送个话的?” “夫人蕙质兰心,不用多说,都已经知道。”唐楚柔的笑容一敛道,“宫中出了大事,皇上重病卧床,无法亲政,太后选了六皇子暂且行使权利,夫人也知道,六皇子的年纪不大,处事经验也少,太后说了,一定要大人留在宫中相辅相成。” 原来是因为这个,孙世宁听到寅迄能从夹圈道出来,也是替他感到高兴,另两位皇子,她也都是见过的,基本没有好印象,特别是三皇子更加为人阴险狡诈,而且人情薄凉,她那一次在其府邸的探究,恨不得就此都不要见着这个人才好。 “大人生怕夫人牵挂,他暂时是不能出宫了,就让人捎话到大理寺中,少则五六日,多则十日,他必然能够回家的,让夫人千万不要担心,此事听着责任重大,行使起来又繁琐复杂,然而毕竟是在宫中,没有危险可言。”唐楚柔口齿伶俐,将其中的关系道理说得清清楚楚的。 “那么说,六皇子也算是否极泰来?” “这是自然的,太后颁下懿旨,除了少数的人,多半还是会得遵从太后的意思,况且六皇子也是皇上的亲子,没有道理要反对的。”唐楚柔这一次算是避重就轻了。 “好,我还在烦心他两日不回,怕是要务又出了城,知道是在宫中办事,确实没有大碍的。”孙世宁彻底放了心,留着唐楚柔吃了茶水点心,对方才小心翼翼开口道:“送信的事情,本来应该是丘成来做,我抢了过来,也是存了私心的,夫人应该很清楚瑶姬的案子,她与宫中的香嫔里外接应,若非大人明察秋毫,差点犯下大事。” 孙世宁点点头道:“两人俱已伏法,当日我也在陆家,知道结果是一死一伤,伤的那个被带往了大理寺中。” “对,让我挂心的就是那个带走的,她心智有损,大概不过七八岁孩子的能力,不知为何,又偏偏认我是个坏人,我问什么都一个劲冲着我吐口水,想问的一句都问不出来,借着来送信的机会,冒昧开口,想要请夫人帮我个忙。” “是要去探探那女子的口风?” 唐楚柔连声应是:“起初,我以为她是假装,观察了两天,又觉得不像,一个人要伪装到这样,怕是要神乎其神了,大人临走前也说过,此女未必知道太多线索,不过人已经送了来,总是问出一点是一点,等大人回来,我也好有个交代。” 孙世宁没有推却的理由,唐楚柔一向很是帮忙,为人又爽利大方,再加上同郑大夫的关系,她已经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就随你过去走一遭,若是能问出什么最好,要是没有进展的话……” “没有进展的话,也属正常,已经是尽力而为了。”唐楚柔面有喜色道,“我带了鲁幺过来,夫人坐车前去即可。”这是料定孙世宁会得一口答应了。 孙世宁自然不会点破,想要给冬青关照几句,却前后左右都没有见着冬青,她心念一动,疾步往门外走去,唐楚柔不知发生了什么,也赶紧的跟了过去。 快到院门前时,听到了冬青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你存了个什么心思,你不说,我也不想问,不过既然我家夫人已经过问,我就给你说句明白话。” 孙世宁站定脚,知道冬青定然是在同鲁幺说话,她前一次说要亲自去问个究竟,不想冬青的性子也是急的,居然见着鲁幺上门,自己问了上去。 唐楚柔见她停下,分明也听见了说话声,女人都是好奇的,跟着听了起来。 “我在夫人面前说过的,一辈子都要伺候在夫人跟前,她身体不好,要是换个不称心的,她又是不声不响的隐忍性子,我可看不得她受一丁点儿委屈。”冬青的声音还真不小,听着倒像是在替自己壮胆。 唐楚柔与孙世宁对视一眼,嘴巴微微动几下,无声在问,对方可是鲁幺? 孙世宁笑着点下头,冬青都说了几句,也听不见鲁幺回复只字片语的,还真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只得继续听下去。 “我不是说你不好,是我自己铁了心的,夫人没有管着我的去留,夫人对我是再好不过的,所以我更加不能离了她。”冬青一股脑儿都说了,也不管鲁幺能不能听得明白,“我说完话了,你倒是给句话。” 又是良久的沉默,久到院门里头的两个人都快想要叹气了。 “不是这样的。”鲁幺总算开口了,这五个字,就没人能听懂。 “什么?”冬青果然反问道,“我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我说我没有要强迫你的意思。”鲁幺这一句才算是完整了点。 “那你上回同我说什么,长得与你亡妻有些相似这类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冬青还来气了。 孙世宁眼睛一亮,她居然不知道,这两个人在什么时候,已经说过话,果然鲁幺打一开始,盯着冬青看,就是因为那个原因,鲁幺算得上是个实诚的汉子,除了这个原因,没有其他的道理。 “不是长得像,是看人的眼神,你们都是好脾气的。”鲁幺大概压根没有察觉到冬青话语中的怒气,还憨笑了两声道,“对人都特别好。” “我压根都不认识你,你少给我脸上贴金。” “我说的是真的,我还去打听了,都说你是个好丫环,大人还说,当年若非你壮着胆子,在知府衙门的大牢中,为他们牵线搭桥,就没有后头的好姻缘了,我就没想到,你看着瘦弱清秀,却这样侠肝义胆。” 孙世宁暗暗咋舌,她还是头回听鲁幺说这么长的句子,可见冬青是进了他的心了,她想着大牢中,盼着冬青哆哆嗦嗦进来探监的艰难,心里头顿时就软下来,冬青要是一点瞧不上鲁幺绝对不会在门口说那么多话。 所以,她很想让冬青多替自身着想,而不是将女儿家的大好年华,都浪费在她的身边。 孙世宁正要走出去,被唐楚柔一把给拖住,示意她再多听两句。 “大人是这样同你说的吗?”冬青应该是笑了,但凡是牵涉到孙世宁的,她就硬不下心肠,“我们家姑娘自然是最好的,我当时也想过就算挖心挖肺也要将她救出来的。” “夫人对你好不好?” “当然好!”冬青声音又抬高了。 “如果这样的话,她一定不会拦着你嫁人,况且就算嫁了人,你还是可以来照顾她的,你就没有想过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我几时说我要嫁人了!”冬青觉着自己简直是在鸡同鸭讲,她自以为说得够狠心,够利索了,却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堆里,眼前的这个男人看着铁搭似的身胚,浓眉利眼的,说起话来却异常和气。 有时候,她明明已经被气得快要七窍生烟,他反而木知木觉,分本不晓得自己是哪里说错话,得罪人,让她反而觉得是自己计较太多了。 “姑娘家家的,总是要嫁人的。”鲁幺这一句话说得再实诚不过,“你看我们大理寺的那位唐姑娘,成天同死人打交道的,看起来冷冰冰的,还是要同正安堂的郑大夫成亲了。” 这一次轮到唐楚柔脸色大变,低声咒道:“我几时说我要成亲了!” 孙世宁见着里外数人的场景,不觉心情大好:“肯定不是我说的。” “那么就是郑容和说的。”唐楚柔只差咬牙切齿了。 “唐姑娘要嫁给郑大夫了?我看着也合适。”冬青居然还在外头应和了。 “我看你们俩也挺合适的。”唐楚柔将牙齿磨得嘎嘎响。 “那个,我觉得我们俩也挺合适的。”鲁幺又憨笑了两下,“只要你点点头,我去同大人还有夫人说明,他们都是最心善的,绝对不会为难我们。” “说,说你个大头鬼!”冬青扔下这句话,推开院门往里头冲。 第四百四十三章:双头蛇 里面两个没想到她忽然掉头,躲都来不及躲,结果是院门大开,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会儿,一个比一个脸红起来。 反而是鲁幺落落大方,爽直地说道:“这下子,夫人都知晓了,不用再另外寻机会说明,只要你点点头就好的。” “夫人,这人已经失心疯了,你千万别听他说的话。”冬青想要解释,又急又臊的,一张脸涨得通通红。 孙世宁比谁都更加了解她,这个时候,要是再逼一逼,那么好事要成坏事了,冬青倔起来,一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于是左右言顾道:“唐姑娘着我去帮个忙,我去大理寺一趟,不多时便回,要是师父他们回来,还需要银钱,你先且给了他们,等我回来再报账就好。” 冬青一听吩咐的是正事,当下将鲁幺的所谓疯话抛之脑后去了:“大人还没有回来,夫人又要出去?” “大人留在宫中办事,唐姑娘是特意过来关照的,我这边很快,去去就回的。”孙世宁又关照几句,师父必然要回来吃饭,先着人去明月楼将酒菜订好。,她说一句,冬青应一句,都叮嘱妥当,她才坐上了鲁幺的车。 鲁幺到这个时候,居然还沉默不说话,孙世宁反而在马车里坐不住,她看了看唐楚柔,小唐也正好在看她,两个人低声嘀咕了几句,小唐重重咳一声道:“我说老鲁啊,你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人家当家主母在这儿,你也不发句明白话?” 孙世宁还以为他不会回答,会继续保持着沉默,没想到马车骤然停了下来,车中两个人不自禁的往前扑去,她的额头在车壁上撞了一下,唐楚柔知道她身体娇弱,生怕她受伤:“老鲁,你伤到夫人了!” 鲁幺也吓得不轻,将车子停好,也不敢打探车厢内的情况,站在外头搓着手直问道:“夫人要不要紧,我不是有意,方才真是分神了。” 孙世宁揉了揉额角:“没事的,不过是轻轻碰了一下。” “额头都红了。”唐楚柔忍着笑道,“回头,我一定要告诉冬青,看她来教训你。” “他是老实人,你也别吓他。”孙世宁掀开车帘,“无妨的,你别听小唐吓你。” “老实人?”唐楚柔可不依了,“他才不是老实人,在军营的时候,夫人可知他的绰号是什么?我听他们说了,居然叫做双头蛇,曾经两次乔装打扮,混进敌营,扮猪吃老虎,烧了对方的粮草大营。” “那是英雄之举,如何被你们当成了笑话。”孙世宁听了这个,倒是有些诧异,能够乔装的人,都不是简单的,就算她不曾参与过打仗,也曾经从宁大将军口中听过一些,敌手是舜天国,要混进去的人,除了样貌要修整,还有口音,举止行为,无一不能出现差池,否则性命不保。 而眼前这个憨头憨脑的鲁幺竟然深入敌营两次,又都得了手,当真是了不起的厉害。 转念又想,能够镇定若此的汉子,却又因为她身边的冬青而走神分心,可见也是真正上了心的,孙世宁觉着这两人还当真是可以用劲再撮合一下。 鲁幺听她的口气,明白她并未有要责怪之意,暗暗松口气道:“夫人,方才是小唐问我话,我认真去想,结果就分神了。” 唐楚柔这会儿倒是不怪他推托责任,而是抱着双手笑眯眯站在一边,她是在报复前头鲁幺信口开河,说她要嫁给郑容和的那几句话,效果差不多就收手了,都是相处极好的同僚,没必要真的斤斤计较。 “夫人,我对冬青是真心的。”鲁幺摸着后脑勺,沉声道。 “什么是真心?”孙世宁很快反问道,“你同我说说?” 鲁幺一怔,他想过孙世宁可能会反驳,可能会不相信,没想到被这样一问,他一时半会儿的真答不上来了。 孙世宁见他这番光景,微微笑着道:“小唐,我们继续赶路便是,让他自己想清楚。” 唐楚柔点点头,将帘子放下来,鲁幺听得孙世宁隔着一层在说话:“你要是想明白了,就知道为什么冬青会拒绝你了。” 接下来的路程,马车赶得又平又稳,连个最小的趔趄都没有,到了大理寺门口,唐楚柔先下车,给孙世宁搭了把手,扶她下来,鲁幺不解的问道:“夫人的问题,我不知答案。” “以后自然会知道的。”孙世宁扔下这句话,跟着唐楚柔进去,小唐走了四五步,转过头冲着还站在原地发呆的鲁幺做了个手势。 “夫人问的问题,当真有答案吗?”唐楚柔一直等两人已经走到大牢的台阶处,才轻声问道。 “他心里头是有答案的。”孙世宁答道,“那个如姬就被关在这里?” 她自然是来过此处的,那时候的霍永阳也被关在这里,她甚至记得那个精巧的机关:“你不是说她心智受损,一个人待在里面不会害怕吗?” 这一次,唐楚柔更是呆住:“夫人,你说她会害怕?” “心智受损,就等同于像个小孩子那样,底下的牢房,我也去查探过,虽然比其他的大牢要干净些,毕竟也是阴暗不见光,将她关在里头,她哭又不敢哭,睡又不敢睡,怎么会不害怕?” “我竟然没有想到过。”唐楚柔喃喃道,“其实她不是讨厌我,她是害怕。” “有没有吃的?”孙世宁有些懊悔,方才没有从孙府带好吃的点心过来,不然倒是很用得上。 “有,我那里有些芙蓉蒸饼。” “先去取了来,再弄点****。”孙世宁叮嘱道,“要是有盆洗脸水就更好了。” 唐楚柔简直听得目瞪口呆的,也不敢再多问,赶紧的去将所需之物都取来,还指派了罗北替她端着洗脸水。 一行三人,缓缓走下台阶,孙世宁见夹道中果然暗淡无光:“将灯烛都点起来。” 罗北将一长排的灯点亮,孙世宁的眼睛适应下来,听到走道的尽头有些悉悉索索的动静,必然是灯光将如姬给惊醒了,她慢慢往里走,她在陆家见过如姬,不过当时其人已经被沈念一打晕,昏在一边,穿的也是绫罗绸缎,珠翠金坠,很有几分姿色,被生生关在此处,大概会变成什么样子,她约莫能够想得出来。 “你是谁?”如姬双手扒住木栏,睁圆了眼问道。 “你肚子饿不饿?”孙世宁自顾问道,向后一伸手,芙蓉蒸饼端到面前,“我拿吃的给你。” 如姬揉揉眼睛,像是不相信会有人这样好,一只手伸出来,动作很利索将盛着蒸饼的盆子抢了进去,还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席地而坐,用手抓着大口大口吃起来。 吃到一半,孙世宁走近蹲下来,将杯中的蜜茶递过去,唐楚柔刚想出声警示,这个如姬虽然形似孩童,却还有一点微末的武功,万一动起手来,要吃亏的。 孙世宁的另只手却背在身后,轻轻要了俩下,如姬腾出另只手过来,接了蜜茶过去喝,咕嘟咕嘟喝得底朝天,等盆中的蒸饼都吃完了,如姬冲着她眨眨眼。 “来,给你清水,洗手洗脸。”孙世宁笑着将水盆又给推了进去。 如姬很是仔细的将脸孔和双手都洗干净,然后很是欢喜的从头上拔下一支金钗,十分大方的递过来:“拿去,给你了。” “我不要这个。”孙世宁指指发鬓,“我自己也有。” 如姬想一想,又要抹腕上的镯子,她眼睛还挺尖的,见着孙世宁也有,收了手,有些无奈的耸耸肩膀:“我没其他的了,就几样还能换钱的。” 孙世宁温和的笑起来道:“我不是为了要你的东西。” “那你要什么?”如姬歪过头看着她,还有她身后的唐楚柔,“你是好人,后面那个很坏的,还给我扎针,痛得厉害!” 唐楚柔脸色发沉,吃的喝的都是她贡献,还被个嫌犯指着说是坏人,她要真是坏人,早把这个如姬关到停尸房去了,不是胆子小嘛,在牢房里不敢睡,不如试试同死人一起,睡不睡得着! “我想问你些事情。”孙世宁隔着木栏,也坐了下来,两个人就差背靠背了,“我上次去了城外一个叫做南溪坡的地方,那边溪水很清,还有一棵一棵开了红花的大树,你去过吗?” 如姬噗嗤笑出来道:“什么开了红花的大树,你太笨了,那个叫做合欢树,你不知道了吧。” “原来是叫合欢树,你既然识得那树,想必也是去过了。” “当然去过,我们都要去那里的。”如姬挠了挠额角,“不去的话,就没有红药药吃,会生病的。” 孙世宁不动声色,也学她的样子笑话道:“什么红药药,那个是红丸!” “对,红丸,瑶姬姐姐告诉过我的,我又给忘记了,你也知道,你也吃过对不对,很好吃的,吃了以后可以做很多很多好玩的梦。”如姬眼睛亮晶晶的,“要是不吃的话,胸口会难受,脑袋也会很痛很痛,所以千万不能停。” 第四百四十四章:血光一片 孙世宁想到如姬身上还带着红丸的药瘾,又想到瑶姬的死状,赶紧抬头去看唐楚柔,对方给了她个平静的颌首,表示暂时还不会发作,也不知道小唐用了什么好法子,又或者是如姬心思单纯,反而容易掌握。 “好几次都是瑶姬姐姐替我去拿药的,我只去过两次。”如姬已经彻底将孙世宁当成自己人,给她吃给她喝,去过南溪坡,见过那些合欢树,还吃过红丸,肯定不是外人,“你去过几次?” “也是两次。”这一句倒不是谎话,孙世宁当真是去过两次,“是谁给你红丸的?” “在树底下收着,我的是在第七棵树下,瑶姬姐姐的在第四棵树下,我没见着有人来埋药,姐姐还说了一句管杀不管埋,边说边笑,我没听明白。”如姬放松身体,后背靠着木栏,“我在这里醒过来的时候,姐姐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她说过会来接我,所以我很害怕也要等她回来的。” 孙世宁明白,没有人会将瑶姬的死讯告诉如姬,甚至如姬自己也恐怕要在大牢里头待上一辈子了,不管曾经做过什么,这个组织实在是庞大,罪名坐实,只要是参与其中的,朝廷应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 哪怕像如姬这样,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也是个同样的罪名。 这样想着,孙世宁胸口微微发堵,她站起身来,默默往外头走,如姬在背后喊了一声:“你还会不会来和我说话?” “有机会的话会来。”孙世宁忽然加快了脚步,一直走到地面,出缓缓吁出一口气来,“小唐,底下的灯盏若是可以,就点的亮些,让她不用那么害怕。” 唐楚柔与如姬接触过几天,知道不过是被人利用,根本没有害人之心,当下点点头道:“夫人放心,我会适时照顾她些的。” “既然她说南溪坡那里埋着红丸,那么你们另作安排就好,或者等大人回来再决定。”孙世宁没有多问,一来不想如姬起了怀疑,二来已经得到了南溪坡的秘密。 “我也想着等大人回来再议,我们先派人过去守着南溪坡四周,若是有人来取药,必然是同党,夫人也请放心,我们不会打草惊蛇的。”唐楚柔知道孙世宁来一次,必然是有了收获,知道搬救兵是搬对了。 “这些事情,你们才是内行,我不过是个门外汉。”孙世宁根本不想居功,直接将自己的举止给抹开了。 “夫人过谦了,我们就是因为看的案子太多,已经成了一条固定的直线,很难有突破到岔路上去转一转,夫人就是不同,直接代入当事人的心情,这恐怕也是大人时常要带着夫人一起办案的原因所在。”唐楚柔也不多留她,亲自将人送到大门口,“要是宫里有一点消息传出来,我立时就来通知夫人,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孙世宁点点头,重新坐上鲁幺的马车,沈念一在宫中要辅佐的那个人是寅迄,她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她觉得自己也算是了解寅迄的为人,两人若是同心同力,必然能够另有一番作为。 “夫人,方才撞到的伤要不要紧?”鲁幺先开了口。 “我说了无妨的,这会儿都忘记撞哪里了。”孙世宁等着他,知道后面必然还有其他重要的话想说。 “夫人方才问我的话,我已经想过了。” “哦,有答案了吗?” “夫人问我真心是什么,我仔细想了想,我没有把冬青当成别人,第一次见着她时,她站在大人的府前门边,与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说话,那个姑娘人高马大的,而冬青看着她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一个孩子,很是温柔,当时我就想,谁要是有福气娶了她,还真是天大的福气。” 鲁幺在大理寺很少说话,大部分同僚与他相处的时日都不算长,所以以为他天性使然,殊不知,他会说很多地方话,就像是有些天分,听一听,再学一学,往人群中一混,那种口音,就变成和本地人相差无几。 方才唐楚柔提起往事,只有简单的几句,所以他没有阻拦,反正都是真的,他唯心无愧,那都是两国交战时的必要手段。 但是,他在战场的时候,见过的生生死死实在是太多了,他当初入伍当兵时,正好原配妻子病故,他自问是个粗人,夫妻俩却也是感情极好的,他明白要是留在家中,守着亡妻穿过的衣服,用过的碗筷,他很快就会彻彻底底变成一个废人。 所以,他想用其他的办法,化解了丧妻之痛,远离家乡,在军营中重新开始是个很不错的选择,更何况,他听闻镇守边关的宁大将军,知人善用,那么就让他为国效力吧。 果不其然,他在军营中,话语少,上阵猛,很快被上级发掘出来,做了小队长,又隔了三个月,再升两级,手底下已经有百来个士兵,宁夏生了解了他的擅长,很感兴趣,当下考了他几句话。 本来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居然能够在瞬间就将舜天话说得很是顺溜,甚至鲁幺还提出舜天话还分成三种,看地区的东西分布,宁夏生更加感兴趣,让他再说说其中的差别,他既然已经绽露能力,就彻底都表现了一番。 这才有了后来的两次重大任务,他伪装的很好,除了身材高大,鲁幺的脸孔也是平日常见的,而舜天人因为地处寒冷之地,本来身材就威武雄壮,混淆其中,更加难辨真伪。 一将功成万骨枯,尽管鲁幺顺利圆满的完成了重任,却也因此看到更多的舜天将士因为残酷的战争而死亡,所以三年后,他自动请命,从战场上退了下来。 两次军功赫赫,宁夏生应允绝对不会亏欠于他,捎了书信到大理寺,将他安置其中,也是为了不想这样的人才就此埋没,或许有一天,会在大理寺重新得以重用。 沈念一在鲁幺任职的第一天问过他,为什么会想回来,天都并非他的家乡,一般将士返回都一味想要回家。 鲁幺想了想才道,家中已经没有亲人,他想在天都城中看看太平繁荣,来洗刷在战场上见到的生离死别,至少睁开眼的时候,瞳仁中不会血光一片。 沈念一听后若有所思,将他安排在闲职上,他没有丝毫怨气,宁夏生回来的时候,曾经还特意问起过这个人,沈念一只淡淡道,在从战场下来的人戾气重,先将养将养,宁夏生了解他的脾气,这句话就表示以后会寻找合适的机会留用。 结果,沈念一身边的霍永阳出事,将鲁幺直接从个小角落巴拉出来,多少双眼睛不解的看着,那也是贴身相随沈少卿的好差事,好一个鲁幺,在这些或探究或好奇或嫉妒的目光中,安安稳稳的做下来,没出丝毫的纰漏。 而沈念一很明白,这还刚刚只是个开始。 鲁幺起初有些奇怪沈大人办案为何喜欢带着内眷,难道说俩口子新婚蜜里调油,舍不得分开?后来才晓得,夫人有夫人的本事,已经帮着屡破奇案,连皇上太后都十分赏识,做了嘉奖。 正是如此,他送沈夫人来来去去,见着冬青的机会也不少,第一次就留了心,牵了意,往后再更加注重,愈发觉得称心如意。 尽管鲁幺经历的事情也着实不少,在儿女情长上头还是有所欠缺,他明明觉得冬青对他的印象不坏,却根本不肯答应他的请求,中间总像是隔了一层什么,解释不清。 他寻着机会想再同冬青详谈,却被沈夫人撞破,冬青脸薄,想必往后再想接近更加困难。 幸而沈夫人通情达理,没有半点要棒打鸳鸯的意思,反而比冬青更容易说话。 鲁幺不笨,明白将沈夫人说通,好事就成了多半,冬青回绝的理由,七八成都因为她是沈夫人的陪嫁丫环,俩人同甘共苦过,她舍不得离开。 没想到,今天被沈夫人这样轻描淡写的一个问题给问住了。 他想出来的答案不知对与否,却是真心实意,不掺假的,所以他有些急迫的想要从沈夫人口中得到个确准的话。 “你见着冬青的时候,曾经拿她同你的亡妻比过吗?”孙世宁沉声问道。 “俩个人完全不同,为什么要放在一起比较?”鲁幺不解的问道。 孙世宁似乎轻声笑了笑道:“冬青心中有些顾虑。” “因为我是个鳏夫,让她觉得难堪了吗?”鲁幺小心翼翼地问道。 “如果我说,是因为她自觉是个丫环,配不上你,你会不会恨得直咬牙?”孙世宁叹了口气道,“她在我在艰难的时候,始终不离不弃,还救了我的性命,但是我将她的卖身契都撕毁了,她依然心甘情愿,只肯做个丫环。”“夫人是说,她以为配不上我!怎么可能,她那么好那么好。”鲁幺同样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恋慕之情,“我一无财,二无貌,还是个鳏夫,我与她委实差得有些多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冷眼冷脸 孙世宁也是个过来人,明白越是在心里在意一个人,越是容易将自己放到更低的位置,只因为,在自己眼中,所恋慕的那个人才是天底下最尽善尽美的。 鲁幺的条件不坏,她问过沈念一,这个职位上的年俸是多少,折算以后,养家糊口是绝对没有问题,何况他还有从军中带回的抚恤金,也是一笔款子。 而且鲁幺这人不嫖不赌,品行较好,至于鳏夫一说,前妻都病故数年,他也算的是个长情之人,家中又没有其他亲人,往后可以双双留在天都,不至于离得太远。 两个人都以为自己配不上对方,实则都是生了情愫的,不过冬青这些年都留在孙世宁身边,对男女之情怕是开窍不多,鲁幺是第一个向她表露好感的,她一时半会儿的想不出更好的应对之策,平日里学的那些小聪明都用不上了。 孙世宁等鲁幺将她重新送回沈府,马车停下,她低声问道:“冬青年纪还小,要是你真心如初,总有成全的一天。” “要是真能成事,先要谢过夫人体谅。”鲁幺的性格很温和,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再次收敛起来,反而更加显得稳重。 “也要你自己努力才是。”孙世宁走下车来,“冬青即是我的丫环,也是我的家人,这一点大人也很明白,有人对她不好,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鲁幺没再回答,摸着后脑勺憨笑,孙世宁倒是觉得话不多才好些,每一句都非要反驳的男人,未必是人人都吃得消,这个鲁幺很有些大智若愚的味道。 她走上台阶,院门就开了,冬青躲在门板背后,大概从门缝里见着她,特意守着门的,她看看冬青,又转头看看,鲁幺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已经得了明确的话,干干脆脆的走了,再回过头来,倒是冬青有些失望的样子。 “怎么,人家来了,你差点拿着笤帚要扫地出门,人家不进门,你又眼巴巴的瞧着。”孙世宁没多看她,径直往里头走。 “我哪里眼巴巴了,我是瞧瞧大人有没有一起回来。”冬青哪里肯承认。 “师父和红桃回来了吗?” “都没有回来,府里头冷清清的,方才小叶过来,这孩子才十来天没留意,长个子了,我同青嫂说,要给他再置两套新衣服。”冬青说到府中的安排,很是贴心,“嘴巴可甜,一口一个姐姐,青嫂让他做些账目,说他聪明得很,从来没出过错。” “那也好,府里头的人手不多,大人又不喜随便请人回来做事,有你的小叶两个帮衬着,青嫂才好省心省力。” “所以,我不能离开夫人。”冬青接了话道。 孙世宁回头,很是认真的看了看她道:“冬青,鲁幺是个好人。” “我知道。”冬青眼睛亮晶晶的,“可在我心里头,谁也不能比过夫人的地位。” 孙世宁明白,这个话题到这里刚刚好,鲁幺是个好人,但相处时间还短,她也想再多点时间留意留意,顺其自然就好。 冬青乐得她不再提起,张罗着将做好的点心取来:“这一老一少的,出去就不见回家,大概在外头玩得心起,舍不得回来了。” 孙世宁笑着听她说话,今天府中格外安静,倒是有些像她还没出嫁前,只有彼此的那个小院子。 “夫人,你说他们两个会一直留下来吗?” “要是待着觉得有意思,当然就不会走。”孙世宁听师父的口气,至少是不想带着红桃走了,红桃的年纪已经是个大姑娘,与师父单单住在深山中,也有些不妥之处,再加上,这一次师父与柳先生碰面以后,似乎牵扯出更多的故人旧事,当真是走不开身。 “那么,唐姑娘有没有说大人几时回来?” “大人在宫里头,谁都不知道几时能够回来。”孙世宁忽然站定了脚,尽管她对寅迄还算放心,但是宫里头的事情,风云莫测,而沈念一正好站在那个漩涡的中心之处,寅迄的身份总归是个皇子,出了天大的事情,还有太后替其挡着,其他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寅迄委实没有想到,明明祖母的懿旨说得明明白白,皇上重病期间,由皇子代替上朝处理事务,底下的那些文武百官,居然明的暗的生出这么多的事情,根本是让他应接不暇,若非有沈念一在后头点拨,他第一次上朝就差点出了岔子。 莫公公显得比他还紧张,那把尖利的嗓子,都微微发颤,等最后那句退朝一出,寅迄几乎是落荒而逃,别说是双手手心,便是后背都是一层的汗,他憋着口气,大步走回内殿,强迫自己坚持到珠帘落下,都没有露出一丝的狼狈。 等坐定下来,寅迄才想起来要喘气,一颗心跳得咚咚响,莫公公小心翼翼跟着进来:“六皇子,百官都已经退了。” “沈少卿呢!”寅迄重重喘着气问道。 “沈少卿被拖住在问话。” “他,他可应付的过来?”寅迄居然还有些担心起来。 “六皇子放心,沈少卿板着脸的时候,一般人问不过三句话就放行了。”莫公公用衣袖抹一下额头的汗,这种场面也就是沈少卿能够临危不乱了,本来沈少卿成亲以后,人前人后都说,到底是有家室的人,看起来温和许多。 今天,素着一张脸,莫说是那些官衔不如他的,就是那些官衔比他大的,也不敢多问,可是谁都知道,这次皇上重病,最大的受益人成了平日里谁都不太待见的六皇子,是所有人万万没有想到的。 有人曾经在二皇子得宠时,忙不迭的谄媚跟前,也有人见三皇子得势之时,千方百计要去讨好,而六皇子明明不是被皇上关在夹圈道,当时皇上可谓是雷霆大怒,差点说一辈子都没打算将其放出来。 谁知道,眼睛眨一眨,老母鸡变鸭,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中,唯一知道内情的人只有大理寺的沈少卿,太后的懿旨上头明明白白写着,由沈少卿辅佐六皇子处理一等公务。 沈念一年纪虽轻,入朝的年数却也不短,平日里他虽然不喜欢与人多语,旁人却也不敢得罪他,再加上他行事端正,反而人缘颇好。 到了关键的时候,人人都想厚着脸皮从沈念一嘴里套出点话来,也顾不得他冷脸冷眼的,七八个上前尝试着开口,都没有成功,沈念一板下脸不作答,谁也不敢再继续往下头问,最后他微微一笑道:“皇上不过是生病,诸位不用太担心,好好帮衬着六皇子,等皇上龙体痊愈,少不得给诸位记下功劳。” 一句话将所有人尽数推开,其实一句话,百样人听百样的心思,多半的人听到的重点是,皇上的病情不算严重,六皇子并非真正继承,而是暂且行使权利,等皇上回来,依然要恢复旧貌,到时候,谁辅佐有力,谁狼子野心,就可见一斑。 头号功臣当然非沈少卿莫属,这个谁都心知肚明,不会想去硬抢下来,但是接着的那些论资排辈,就很难说清楚了,皇上重病,六皇子毕竟年纪不大,只要表面上顺从阿谀,落在一个涉世未深的皇子眼中,应该就是一种功劳。 所以,沈念一再拔腿离开时,就没有人再拦着他了,诸人分头而去,都在想着如何在六皇子面前好好表现,等同于在加倍在皇上面前表现,到时候,只要六皇子在皇上面前那么美言几句,付出的心血必然是事半功倍。 “沈少卿回来了吗!”寅迄好不容易平息了心口的不安,又重复问了一声。 “回来了。”沈念一撩开门帘,正往内殿而来,“六皇子有何吩咐?” “你都应付完毕了?”寅迄方才转身时,也是见着沈念一被很多人团团围在中间,他也尝试着想过,要是被围着的人是他的话,需要多久才能脱身,毕竟他们向底下官员说的那些,半真半假,有欺瞒的成份。 谁也不敢将真相毫无保留的说出来,幸而皇上如今的病情应该已经稳定下来,虽然没有其他的进展,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皇上活着,就是最大的一张底牌,寅迄只要捏准了,就不会有人胆敢违背,这也是太后下决心让孙子顶替的定心丸。 寅迄忽然想道,祖母封锁了所有关于父皇病情进展的消息,如果父皇的病恶化了,祖母依然隐瞒着,那么还会有谁会知道真相呢? 他偷偷瞄了沈念一一眼,大概也只有这个人可以获得确准的消息,都说大理寺是皇上的眼睛,皇上想要见到的,都可以原原本本的传输过来,那么沈念一大概就是这双眼的定睛之精华所在了。 “六皇子不必太担心,目前朝中还是井然有序的,没有特殊情况发生的话,每个人都继续按部就班,不会出现过激的行径。” “沈少卿指的特殊情况又是什么?”寅迄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声。 第四百四十六章:拦不住 沈念一抬眼看看他,要是换成以往寅迄的那个暴脾气,怕是能以为那是不屑一顾的白眼,直接就动开手了,这会儿居然纹丝不动的端坐着,将方才那句话又重新问了一次。 “宫里的事情,瞬息万变,没准被朝堂上的更加难以应付,朝堂之上的,我可以替六皇子多半挡下来,然而宫里的多半就是皇上和六皇子的家事,我不方便开口,更不方便参与其中,只能靠六皇子自己了。”沈念一一番话说的条理清晰。 寅迄一听就懂了,他坦然一笑道:“原来沈少卿担心的是这个,无妨的,宫里头那些,我要是实在应付不过来,可以去祖母那里讨救兵,沈少卿难道忘记了,祖母给我的两个大宫女,想必也不是吃素的。” 沈念一听他形容的生动,微微笑起来道:“还有杨公公。” “是,还有杨公公。”寅迄点了点头道,“如今,我才明白父皇将杨公公放置在我身边的深意。” 沈念一当然明白,在夹圈道的时候,寅迄绝非是真的安分守己的在被圈禁中,如果要收敛个性,那么开始的两个月,已经大有斩获,而皇上更加不必要将心腹杨公公一并送去。 甚至,孙世宁前去探望时,曾经说过,寅迄去面见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一去良久,回来后神情凝重,却没有告诉她,去见的是什么人,她也不好多问。 夹圈道藏着诸多的秘密,现今却不是要去揭破的时候,沈念一能够确定的是,皇上打一开始就安排好了连串的计划,只不过,这一次突发急诊却不在原本的盘算之中,当太后给他选择的时候,与其说,他是按照自己的心意来选,不如说是按照了皇上的意愿。 只要皇上能够清醒一下,定然也会同意让寅迄来接替。 当下之急,是让寅迄先将堆积下的奏折都尽数批阅,朝中的官员可以等一两天,底下各地部署的却不能等,有些奏章急得火烧眉毛一般,只等着皇上朱笔御批。 寅迄知道事不宜迟,赶紧赶回流景宫,这还是杨公公的意思,奏章可以批阅,御书房却不能去,不如将奏章都搬到他住的地方来,沈少卿过来帮忙也方便。 沈念一很是认同杨公公的建议:“就按照杨公公说的办。” 寅迄心中虽有疑惑,也没有反对,祖母说要听从这两人的建议,又不是原则性的问题,他就欣然接受。 回到流景宫,寅迄吓了一跳,桌案上至少堆了几百本,他以前不留意父皇做这些,讷讷问道:“这么多?” “六皇子,这才是一小半。”杨公公垂着手道,“按照奏章上呈的日子,先行挑选过,要是办得快,就将余下的继续取来。” 寅迄指了指沈念一道:“沈少卿能不能看这些?” “沈少卿帮忙看看当然可以,但是六皇子不能过分依赖沈少卿,否则的话,就不是六皇子代行皇上的权利了。”杨公公的话说得不紧不慢,却很重。 寅迄再没有多余的话,坐下来取过第一本就看,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提问,得了几次确准的答案,他渐渐放开手脚,到底是年轻人,眼力好,书写也快,沈念一从旁而望,寅迄倒是写了一手好字,以前没见其落过笔,成天在外头喊打喊杀的,如今细看,却是花费过不少精力的,至少没有耽误下来。 他翻了翻寅迄的批示简单扼要,却很精练得体,不禁点点头,又给放回到原处。 寅迄开始的动作很快,两个多时辰已经将一小半的奏章看过三分之一,才想甩甩手,休息一下,外头的喧闹声由远而近,远远不止两三个人,他抬起头来去看沈念一,流景宫里里外外安插的人手委实不少,为什么没有阻拦住这些人。 却见着沈念一冲着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站起身,往后退,退到屏风后面,将整个人形都给隐匿起来,寅迄还没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喧闹声已经到了门口,杨公公反应倒是很快,居然主动前去开门了。 寅迄一见到门外的五六个人,顿时明白沈念一为什么要回避,中间领首的正是皇上的宠妃林贵妃,后面还有几个眼熟的妃子,他一向不记得这些女人的相貌与名字,只知道在父皇面前见过几次,就分辨不清了。 也难怪外头的那些部署都拦不住,也难怪杨公公要亲自前去开门,单单是林贵妃一个人,这里也没有其他人能够拦得住,就算父皇在这里,依然是要放人进来的,他已经有所耳闻,前一阵,父皇宠幸了另外一个新入宫的嫔妃,在御书房被林贵妃的指甲狠狠抓了两把。 林贵妃的娘家出了岔子,近来特别低调,后来皇上查明是府中有个体面的下人得了志,用林贵妃兄弟的名义在外头做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个下人被就地正法,林府也被皇上落了个管教不严的罪名,罚了很大一笔银钱,外带从林府的农庄上,拨出两万石粮草,送往边关军营之中。 看似惩罚手段不轻,实际想来都是银钱上的文章,林家不怕出这些钱,能够保准宫中的贵妃娘娘,比什么都要来得难能可贵。 再加上,皇上因为香嫔的事情,让林贵妃在御花园受了很大的惊吓,对林贵妃有些愧疚,私底下又将惩罚的大笔银钱,尽数都交还于她手中,却不让她还到林府,只说给她留下使用,林贵妃不缺钱,却知道是皇上的一番心意,眉开眼笑的收下来。 皇上除了香嫔之后,连着几日都留宿在林贵妃处,那些本来预备着要落井下石,踩上几脚的,都知道机会已经稍纵即过,又恢复了以往众星拱月似的关系。 林贵妃在宫中多年,要是因为这点起伏,就同其他的嫔妃斤斤计较,她今天必然也不能坐稳这个位置,她很清楚,给予她这一切的人都是皇上,只要皇上心里头有她,那么她就能安妥的坐下去。 否则的话,就算她做得尽善尽美,也没有人会多看她一眼。 所以,她有小道消息,才听到皇上重病不支时,林贵妃还以为又像是上回在御花园发生的,何况请的御医都是同一位,当晚没有太放在心上,想着天亮就去探望,皇上对她也算是长情,她不能辜负圣意。 没想到,不过是迟了小半天,事情已经有了定局,太后的懿旨一出,任凭是谁都无法改变,林贵妃坐在自己的宫中,听着手底下的人详细将经过都说清楚,一张脸,变了又变,最终轻轻叹口气道:“老六的话,总强过其他的人。” 然而,让她花容失色的是,皇上的寝宫前居然派了重兵把守,而且看守之人简直油盐不进,软硬不吃,问来问去只有一句话,除了太后,谁都不准进去。 林贵妃亲自上阵,看守的人上下打量,居然压根不认识她是谁,还是那一句话,气得她差点将银牙都给嚼碎了,也不知道太后从哪里捣鼓来的人,将个门户守得森严。 “不放人进去,难道皇上重病都不用医治吗!” “太医与皇上一同在里面。”总算给出句其他的话。 “太医,倪太医?”林贵妃迟疑的问了下。 “是的,倪太医。”再想多问,又是牙关紧闭,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林贵妃才想折返,见另外几个嫔妃远远近近的来了,她闪避到一边,看着一众人分别吃了闭门羹,确定她们想直接进去见皇上是不可能的,太后的道行比她们加起来都深,但是她又不甘心落于人后,索性将能够说得上话,有头有脸的嫔妃都给聚集在了一起。 上一次,香嫔独占皇上专宠之时,林贵妃也被推到风口浪尖,这个位置只有她能够胜任,所以这一次召集起来更加方便,这些嫔妃哪个不想进一步了解皇上的病情,皇上活着,哪怕只有一口气,她们还是做她们风光无限的嫔妃。 要是皇上有个万一,新帝登基,那么就算再受宠的,也不过是个被彻底而永远打进冷宫的太妃,嫔妃和太妃虽然只有一个字的差别,待遇上头的差距就是天壤之别。 所以,林贵妃说要到六皇子暂居的流景宫去问个清楚的时候,几个嫔妃都异口同声的答应了,在她们眼中,六皇子那是根本还没长大的孩子,太后不选老二,老三,却将被皇上关在夹圈道的这个小儿子给放出来,居心叵测,必然是想乘势给宫中来个大洗牌,六皇子到时候还不是太后说一句,他走一步,最多就是个傀儡。 一个傀儡会做什么,她们大致都暗暗的想过,反正是对她们不利的,就要在事态还没有完全成熟之前,尽力去扼杀。 因此,一行人闹腾着冲进流景宫中,这边可没有守卫森严,那些太监宫女,见着几位娘娘一起到了,除了跪了一地,哪里有胆大的敢伸手阻拦,敢说一个不字。 第四百四十七章:吃软不吃硬 林贵妃顺顺利利的带着人到了内殿门口,杨公公将门一开,按照她本来的打算,径直往里面走,见着寅迄以后,一通教训之后,让他开口放行,允许她们去见见皇上的病体即可。 她们又不是要对皇上不利,不过是想前去探病,没道理要这样死命拦着,相互见一见,彼此都放心,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她抬眼看向坐在那边,手中还拿着奏章的寅迄时,暗暗心惊,她印象中的寅迄几乎还是个桀骜不驯的少年,性子暴戾,不拿正眼瞧人,实则心软的很,这一点最像他的生母,为什么眼前的寅迄非个头高大,身材均称,一双眼中波澜不惊,对这样一群嫔妃拥到自己面前,没有流露出多一分的诧异。 林贵妃偷偷掐了自己一把,千万不要算计失误,来错了地方。 “娘娘不在自己的宫中休息,怎么想到来流景宫?”其实,寅迄也在暗暗咬牙,沈念一知道来者不善,躲得飞快,直接将一群麻烦的女人留给了他。 林贵妃平日里对他还算和善,几次相遇,都会过问他的衣食住行,那模样不算伪善,所以寅迄并不讨厌她,她身后的那几位就说不好了。 “我们想去见见皇上,皇上龙体欠安,我们委实寝食难安,没想到却统统被拦在了皇上的寝宫外头,六皇子看看我们,每个都是皇上的嫔妃,哪里会对皇上不利,这样拦着岂非伤了我们的心。”林贵妃叹着气,坐下来。 杨公公很是识趣,赶紧站到了寅迄的身后,而另几位嫔妃知道身份有差别,只是都站在了林贵妃的身后,已经有一个掏出罗帕开始嘤嘤地啼哭起来。 “听闻皇上重病的消息,我们哪一个不急得失心疯般,幸而有六皇子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操持政务,否则的话,还不知道朝野上下要乱成什么样子。”林贵妃揣摩过这些皇子的心境,特别是寅迄,吃软不吃硬,好话先送上一筐,再看看他的反应。 “父皇的病情虽然来势汹汹,却救治及时,如今是维持住了。”这些也是寅迄从杨公公口中得来的消息,太后每隔四个时辰,就让人送一次口信过来,口信交代在杨公公处,让他能够及时了解父皇的病情。 “那么说来,六皇子是见过皇上的了,皇上可曾清醒,可曾说话,可曾有提起过我们几个?”林贵妃见他开了口,以为事情会有转机,抓住了就不肯放松开来。 “娘娘误会了,我只在父皇病倒的时候,在太后身边见过父皇,太后颁下懿旨后,说的是不许任何人再去打扰父皇,我也是那任何人中的一个。”寅迄说得很清楚明白,“所以,我的消息也是从太后那边传递过来,如果娘娘愿意的话,太后想必也会同娘娘说明这些。” 林贵妃满脸的失望:“六皇子的意思是,皇上的寝宫,如今连你都不能去了。” “正是如此。”寅迄点点头道。 “胡说,他一定是骗姐姐的,他如今已非吴下阿蒙,太后给他撑腰,他就瞧不上我们几个,姐姐是什么人,怎么会上这样的当。” “就是,就是,没听过皇上重病还不能见人的,别是另有隐情要瞒着我们众人。” “姐姐,他一准有可以见到皇上的办法,让他交出来!否则我们就不走了!” “是,我们就不走了!” 身后的那些嫔妃七嘴八舌的吵嚷起来,一屋子的女人,嘴巴都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寅迄听到叽叽喳喳的只觉得心烦。 林贵妃见寅迄不声不响,却不至于以为他会被这样三俩句的话给吓唬住,不就是关了几个月的夹圈道,怎么出来像变了个人似的,极难应付了,幸而她不过是来打探消息,而并非是与其为敌。 两个来唱主角的,反而都沉默下来,那些七嘴八舌的,却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寅迄当真沉得住气,他也明白,这些女人都以林贵妃为首是瞻,这会儿林贵妃不做声,表示她已经信了自己的解释,那么就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与精力,所以另外拿起一册奏章,一板一眼的看了起来。 沈念一选的位置极好,他能够从屏风后面注意到在场每个人的神情,但是外头来的这几位不速之客,却看不到他的行踪。 林贵妃脸上阴晴不定,显然是在想有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达到目的,这个档口,说错一句话,都是不得了的大事,皇上平日里可以同她将就客气,太后那边却未必可以,所以,她宁愿得罪皇上,也从来不在太后面前显出差池。 而寅迄一副将她们冷落一边的态度,让林贵妃心底有些微微发寒,寅迄太镇定就显得她们太别有用心。 方才闯进来的时候,别人有没有留意,她不知道,不过宫人中有几张脸孔很是熟悉,都是长春宫的人无疑,就算寅迄会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也不能保证不会有闲言碎语流入太后耳中,那样的话,形势对她们更加不利。 那些嫔妃也不是个个都愚钝,见林贵妃不再开口帮腔,语声也渐渐由大而小,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盯着寅迄。 寅迄搁下手中朱笔,将批示完的奏章放在一边,拿起另外一册,连眉角都没有多动一下。 林贵妃知道这种安静不能持久,缓缓抬起右手,示意她们都少安毋躁,在宫中没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要是败在六皇子手中,还真拉不下自己的脸面了。 杨公公直到此时才开口:“几位娘娘,六皇子公务繁忙,就算不吃不喝,三五天内都不能将堆积下来的奏章批完,各位娘娘为皇上担惊受怕的心情,谁都可以理解,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各回各处,想点给皇上祈福的好法子,祈求上苍让皇上否极泰来,早日痊愈。” 有个嫔妃不买账,才想当场驳了杨公公的话,一双柳眉倒竖,很有些骂街的架势,林贵妃对身后几位的脾气秉性,那是再了解不过,当下将其呵斥住,杨公公那绝对不是普通的角色,要是这个工夫将其得罪就更加谈不得好去。 内心再稍稍挣扎一下,林贵妃妥协了,寅迄可能要防范她们,却不会当面撒下谎言,他摆出要逐客的姿态,还好有杨公公又替她们安排个台阶,能够平平稳稳的走到平地,已经是给足了脸面,要是还预备着得理不让人,到时候难看的只会是她自己。 “杨公公的话倒是很有道理,既然是太后的懿旨,那么太后一定也是深思熟虑过后的想法,在这里为难了六皇子,又妨碍了六皇子办公务,又依然得不到任何的消息。”林贵妃站起身来,没有久坐的必要。 她必须要先给自己留条后路,女人的直觉素来要比男人强些,就算她进来的时候,没有发现,等寅迄开口的时候,眼角余光不时在打探身后的那座屏风,她看不清屏风后面是什么,想一想太后的那些手段。 太后年轻的时候,绝非善茬,这些年,皇上能力出众,坐稳了江山,太后方才有了隐退之心,成日的在长春宫吃斋念佛,不理宫中琐事,但是,林贵妃很清楚,一旦涉及到皇上或者是这一大片的江山稳固,这个屋子里的女人统统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太后。 她更加不能做出头鸟,那样的话,好处没有,只会更加吃亏。 那些嫔妃见林贵妃要退了,样子都讪讪的,不是说了怎么都要软硬兼施,让六皇子答应放行见着皇上的,结果连消息都没打听出来,就主动说要走了。 不过,林贵妃的威严放在那里,没人敢提出异议,林贵妃已经走到门前,任凭那些嫔妃先一步都走出去了,她留守在最后,很快的回身问了一句:“六皇子,你只答我一句,皇上是不是还活着?” 语气很是恳切,又带着几分娇怯怯,再加上双眼泪凝于睫,显然是动了真情,寅迄才看她一眼,他不是父皇,这样子根本不能打动他,不过他没必要这个时候为难林贵妃:“太后同我说,父皇的病情稳定了。” 他也没有亲眼见到,不过是听太后的消息,林贵妃知道这已经是一句真话,点点头,才真的走了,前脚离开,寅迄再没有忍住,一巴掌拍向桌面:“沈少卿!你这算什么,这些嫔妃来了,你就躲开,让我一个人应对吗!” 寅迄用的力气不小,他又是带着武功的,发出很大的动静,把杨公公都给吓了一跳。 沈念一没有半分受惊的样子,施施然走出来道:“有些话,六皇子说来才更加叫人信服。” “你,你说的都是现成风凉话!”寅迄单手指住他的脸面。 沈念一将那根手指轻轻给推开来:“林贵妃知道屏风后面还有别人。” “知道又如何!” “知道的话,就会有所顾忌,顾忌着你,也顾忌着太后。”沈念一淡定的答道,“六皇子的身份今非昔比了,那些嫔妃不敢蹬鼻子上脸的,这一点,我很放心。” 第四百四十八章:牢不可破 这句话也算褒义,寅迄回想一下嫔妃们的行为举止,也不像是来找茬的,正如林贵妃最后问的那句话,她们就是来打探个虚实:“她们为什么会怀疑父皇的生死?” 沈念一又是一笑道:“她们不想做太妃。” “太妃?”寅迄的疑惑也就在一瞬间,他很快领会到这句话的意思,“她们当然不希望父皇英年早逝。” “六皇子怀疑过吗?”沈念一很直接的问道。 寅迄沉默下来,他已经不是稚童的年纪,虽然祖母在最关键的时候,出手将他从夹圈道给放出来,又尽力辅佐他行事,但是祖母将父皇的病情尽数封锁起来,还是有诸多疑点的。 不管怎么说,他是祖母的孙儿,父皇是祖母的亲生子,没可能会三代人相互猜忌陷害,他的心告诉他,祖母做的这些都是为了稳固江山社稷。 “我也怀疑过,怀疑祖母担心父皇重病不治。”寅迄见沈念一说起这些毫无避讳,也就放开了说,照理而言,在宫中说这些都是大忌,要是皇上心情不好,无意中听到只字片语的,都可以论一个死罪的。 杨公公只听了个开头,已经头也不回的推门而出,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也觉得太后不会加害皇上。”沈念一直视而来。 寅迄微微有些发怒,却又稍稍松开口气,要是沈念一坐实了前头的设想,就算他不信,也会揣测话中的真伪,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相信沈念一,很相信。 “但是,太后不敢保证皇上的病情会治愈。”沈念一的每句话都像是一把大锤,毫不留情的冲着寅迄的胸口砸了过来。 寅迄知道沈念一说的都是事实,他当初看着父皇几乎可以算是奄奄一息的样子,还有床榻边那个面如死灰的倪太医,虽然不应该往坏处去想,他还是觉得父皇随时都会咽下最后一口气,从御花园病发,到这一次的重症,间隔的时间太短,父皇的年纪已经不轻,身体吃不消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 太后的决定很明智,也很理智,如果父皇那边传出的消息,一直是病情稳重,那么太多人就会有所忌讳,而他可以利用这些可贵的时间,慢慢摸索,慢慢上行,直到真的有一天,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 祖母不是因为太相信他,而是只有这么做,才能够保住江山社稷,眼前的太平盛世底下,有多少不安定的因素,太后心知肚明,还有沈念一也特别清楚。 所以,当沈念一在太后面前,提出六皇子三个字的时候,注定他也要背上沉重的包袱,他不愿意如此,因为答应过孙世宁,他在局势安妥以后,可以将官职辞去,效仿父母那样,陪着世宁走遍山山水水之中。 然而,这个包袱背上去,怕是很难再卸任下来,若是寅迄有些真本事,或许三五年还有点盼头,若是寅迄还是以往的脾气习性,且不说太后要中途换人,按着这个节奏慢慢走下去,十年,十五年,谁都说不上确切的日子。 但是,沈念一推托不掉,那时候,他根本推托不掉。 “沈少卿,这一路或许会很艰难,但是我希望你会陪着我走下去。”寅迄没有回避开他的目光,这是回来以后,最正式的一次与他交流,“不谈以往种种,我知道你是可以值得信任的人。” 沈念一没有回答,他抿了一下嘴角,似乎有很微小的弧度在上扬:“我欠你一个人情。” “人情也都不做算了。”寅迄当然知道这是个什么人情,他被父皇关进夹圈道的当天,用唯一留下的机会,给沈念一捎话,让其去找太后,要那双可以令得孙世宁双手恢复到七八成的手套。 这个人情,不是沈念一欠他的,所以他不会要求偿还。 “好,都不算了,从头开始。”沈念一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来,寅迄想一想,与他击了掌,没有再多余的话,两个男人之间无声的誓言,牢不可破。 沈念一回家已经是五天以后,他连院门都懒得去拍,直接飞身而入,家中静悄悄的,他一怔,师父和红桃应该还没有离开,他们不至于会得无声无息的回去,那么一老一少如果在家的话,绝对没有这么太平。 他大步走进去,冬青出来见着他,做了个手势,他看明白,世宁在睡午觉,这是被他强迫出来的好习惯,老郑说过午睡能够帮助世宁安神调养,比吃药都管用,是药三分毒,沈念一觉得很有道理,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睡半个时辰都好。 孙世宁一向浅眠,就算已经入睡,她这几天又是心心念念都在盼着沈念一的消息,这会儿哪里还睡得着,不过人是醒了,身体还有些迟钝,出声问道:“可是大人回来了?” 冬青摊摊手,赶紧的去给沈念一沏茶,沈念一又叮嘱她烧洗澡水,他也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很是渴睡,走到内屋,他没有进去:“你先躺着,我梳洗一下再来。” 孙世宁翻个身,笑吟吟道:“六哥好生小气,连澡都不给你洗吗?” “我喜欢回来洗。”沈念一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世宁还按着以往的称呼喊寅迄六哥,不知这个还能喊几次。 冬青的手脚麻利,灶房又是都有现成的热水,不时就准备妥当,沈念一也是饿得厉害,先从她手中接过一碗羹汤,没来得及品味,全一股脑儿倒下肚去。 孙世宁平静的躺在床上,冬青小声问道:“夫人,大人说,他稍后过来,夫人不用起身了。” 她轻轻嗯一声,能够回来就是好事,虽然知道此次的大事不会危及性命,却依然是走错半步就要伤筋动骨的,她这几天又哪里睡到过安稳觉,似乎一闭眼就看到他双手背在身后,急匆匆的离她而去,她想要张口喊他停下,声音都被缩在嗓子眼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当着师父的面,还不能变现出焦躁不安,生怕老人家跟着担心,更何况,她瞧着师父的脾气,要是相公当真有些不妥,没准直接能够不计后果的闯进宫里头去,那还真是坏了大事。 所以,能瞒就瞒,幸好师父每天早出晚归,红桃还寸寸不离的跟着,一老一少不知是不是在忙着置办宅院的事情,反正她见着两次,师父的脸色不太好看,怕是在那位旧相识聂思娘面前碰了一鼻子的灰。 而柳先生现身过一次后,居然也不见人影,柳先生在孙家的时候,就算到月底最为繁忙的时候,也是个温吞性子,如今真的有要紧事情,也是替脚不沾地,孙世宁暗暗笑,一直以为他为孙家尽心尽力,如今看来,最多只花销了三成的本事。 这么躺着想了会儿事情,沈念一带着新鲜的水汽进屋来,一身月白长衣,他的头发披散在肩膀处,漆黑生丝一般,大步走到床前,俯身含笑看着她道:“当你担心了。” 孙世宁仰视看他,自打相识以来,就知道他长相格外出色,五官俊美英挺,以前冷若冰霜的时候,多看一眼都足以令人心口砰砰乱跳,如今显出温柔神情时,一双黑瞳中简直能够生出斑斓漩涡,令人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她没有说话,轻轻抬起手,抚了抚他的脸庞:“相公,你瘦了些,宫里头的事情太辛苦了。” 沈念一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角亲了两下:“小唐都同你说了?” “是,她让我不要太担心。”她往内侧动了动,腾出大半的床铺,沈念一就势与她头靠着头,一并在枕头上躺着,“你要辅佐的如果是其他皇子,我或许还会想东想西的,不过六哥的为人,我很信得过。” 沈念一侧过脸来看着她:“吃累是吃累,还算有些成效,你的六哥还是想着你的面子,才肯放我回来的。” 寅迄虽然稍有小歇,实则也没有睡好,时间根本不够用,哪里还有心思睡觉,他从一大堆奏章中,忽然抬起头道:“沈少卿,你先回去一天,待明日早朝的时候再来。” 沈念一难得也有不解的时候:“六皇子,这里的事情一大堆。” “你已经在宫中七天七夜了,来的时候,消息还不能传送出去,想必家人都不清楚你到底被带去哪里,总要回去报个平安的。”明明是一句关切的话,寅迄说起来却有些尴尬。 沈念一这下子懂了,寅迄是生怕世宁担心,在他心中,就算在夹圈道被关了这么久,就算如今忙得焦头烂额,只怕世宁依旧能够占据一席之地,寅迄在这方面略有傻气,他知道孙世宁必然会嫁给沈念一的,不会去强求她丝毫,但是只要世宁开心,他就觉得很满足。 “这些奏章,也不差这大半天了,沈少卿回去睡一个好觉,我也想休息休息。”寅迄还在那边解释。 “也好,睡一觉回来,办事效率应该会更好些。”沈念一领下他的一番好意,头也不回的往流景宫外走去,他知道寅迄在背后始终看着他。 第四百四十九章:销声匿迹 “已经七天了,就算是个神仙也要休息的。”孙世宁见他一脸疲态,如何不心疼,恨不得用手将那些都给揉开,“小唐还顺道带我去见了如姬。” “有什么线索?” “如姬的心智不超过十岁的孩子,她只知道南溪坡的合欢树底下有给她们每个人的解药。” “解药,红丸?” “是,不过她在组织中的地位不高,所以连南溪坡也只去过两次,再要问具体的上面还有什么人就再说不清楚了,不过小唐已经部署,在那边盯梢了。” “做的很好,这个时候最忌讳打草惊蛇。”话是如此,沈念一也很清楚,香嫔与瑶姬横死,如姬又落在大理寺,这一条线上算是被尽数剿杀,如果为了安全起见,很可能南溪坡那里会被彻底的放弃掉。 这就要看南溪坡还有没有其他的过人之处了,那块地背坡面水,倒也算是风水宝地,然而他这会儿是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分析,到底要占据南溪坡有何用? 他展开手臂,将孙世宁的身体拢过来些,她本来性子就柔顺,这会儿更加像只猫儿一般,贴在他的胸口,手指绕在两人相缠的头发处,他竟然先轻轻叹了口气:“我方才在想,要是这会儿,这个组织的人蠢蠢欲动起来,六皇子拿什么来抵挡?” “那个组织到底想做什么?”孙世宁知道好些事情都与这个组织有关,从最早的红丸案,再一连串下来,连带着沈念一多年前假死的故友都出现过了,宫内宫外也都有其安插的人手眼线,怕是怕,这张网撒的太大,但凡要收拢的话,就是翻天覆地一样。 “这几天,在宫中陪着六皇子查看奏章,我忽然想到一件被忽略的事情。”沈念一轻声问道,“你还记得一言堂吗?” 孙世宁点点头,怎么会不记得,她几乎也是一言堂的受害人之一,特别是何启虎一家的灭门惨案,对她的印象何其深刻,还有娄凡白和孙瞎子,怕是再过几十年,她都忘记不了:“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我发现一言堂失踪了。”沈念一这句话有些含糊,他一时半会儿的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来描述,一言堂本来就是个极其神秘的组织,与朝廷作对不是三五年的事情,很多破解不开的案子背后,几乎都有一言堂的触手。 甚至说,有些地方上的悬案,官员无法破案就尽数归结在一言堂的头上,反正神不知鬼不觉,又没有留下太明确的线索,一来二去的,一言堂的声势越来越大,差不多到了皇上都寝食难安的地步。 这样一个庞大的组织,不声不响的就销声匿迹了,沈念一这几个月都是马不停蹄,也没往那方面多想,待到拾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很久没有任何一言堂的消息,无论是人,还是行事,就好像被人尽数的抹杀掉,不复存在了。 “你怀疑,这个组织与一言堂有关?”孙世宁却听懂了他的话。 “或许是上下级,或许就是同一个组织。”沈念一很清楚,这样庞大的组织绝对不会被全部剿灭,这样子隐藏起来,只会是故意而为之,如果说,一言堂被指派去做更加重要的任务,不惜倾巢而出的话,会有什么是值得他们这样做的! 那么,只能说是为了一个更加完善,更加事关重要的计划,这个计划需要太多的人手,所以将一言堂所有的行家里手都带走,与其留下个空壳子被朝廷抓到线索,不如全数湮灭,不复存在,才是最为安全的做法。 “那样说的话,是不是有大事要发生了?”孙世宁听着他他平静语气,能够感受到底下的波澜起伏,能够将一言堂全部拆开,那需要多大的手笔,对手的手笔越大,对于他们而言,威胁就越大,危险也会越大。 “没有发生之前,谁都不能知晓。”沈念一忽然收住了这个话题,很是亲昵的在她鬓发连带着耳廓处,细细亲了几下,“世宁,我不想你过于操心这些,师父有句话不错,你不是大理寺的人,就算你是我的内眷,我的妻子,也没有那个必要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地步。” “我成天都在家中,哪里就危险了?”孙世宁当然明白这是他在心疼自己,心口微微发甜,所以就不多加辩解,反而将师父最近的行踪都一并告知。 “你说师父提起的那个名字是聂思娘?” “是,这个名字也不是很常见,我听了师父与柳先生来来回回说了几次,不会错的,你也认识这个人?” 沈念一摇了下头:“不认识,但是听着有些耳熟,不知是以前在师父那里听过,又或者是在大理寺查案时,卷宗里有所记载的。” 这个怕是要回头让丘成去案卷里头仔细翻翻才是,反正留有印象的,必然不是很小的事情,听师父那股紧张的态度,又说什么两条人命,再加上似乎连双亲都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沈念一不敢怠慢。 “师父要说用多少,你都先给了他,他年轻的时候,出手阔绰,几千贯还真的没有放在过眼里,向你开口,也是当你自己人了。” “我明白的,你不用担心,好歹还有个柳先生一起的,师父不会吃亏。” “是,柳先生肚中便是百条千条的账都能算得井然有序,想要欺瞒过他,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沈念一笑笑,鼻中闻到的是世宁发丝中的馨香,双眼半开半闭的,“有你操持家中,我必然是放心的。” 孙世宁听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知道他是真的太累,刻意不说话不作答,才等了半柱香的时间,沈念一的鼻息绵长平稳,明显是睡着了,她从他怀中轻轻挣脱出来,让他换个更加舒服的睡姿,然后从背后依偎过去。 他毕竟是习武之人,身体很是温暖,孙世宁在这种暖意的包围中,不知不觉的也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真好,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大黑,屋中一角是冬青蹑手蹑脚进来点亮的一盏小灯,孙世宁揉了揉眼,下意识的摸一下身边,沈念一还纹丝不动的睡在那里,想想也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七天七夜不睡,那时候忙得焦头烂额,也还不觉得,如今躺在自家的床上,熟悉的被褥香气,还有媳妇贴在身边,真是想睡多久都成。 不过,孙世宁稍许一动,沈念一还是惊醒过来,他知道身在何处,嗓子微微发哑道:“你先醒了?” “我也睡多了。”平日里大多是半个时辰,最多不过一个时辰,这会儿看着天色,怕是要睡两个半时辰,难怪精神好得不行。 “那就陪我再躺会儿。”沈念一双手绕过来,扶住她双臂,微微使力将她的身体翻过,趴在自己的胸口。 这个姿势委实有些暧昧,孙世宁不明他的举止,沈念一的手臂已经搂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身,她稍许抬起头,嘴唇擦过他的下巴,不知为何,她心底泛起层层的柔情,明白他也是极为思念着她的,尽管嘴上不说,却想用最为契合的姿势,让两人紧紧相拥会儿。 于是,孙世宁的嘴唇贴上去,烫了烫他的下巴,还有嘴角,甚是缠绵地唤道:“相公,我想你想得厉害。” “我也是。”沈念一办起公务向来专心致志,能够令他分神的,怕是只有世宁那张清丽的脸容,时不时会在眼前跳一下,让他忍不住会想,她这会儿在家中做什么,说什么,吃的可好,睡得可好,随即嘴角不自禁的露出些许的笑意。 寅迄留意到过一俩次,很快知道他大概在想什么,将头轻轻别向另一个方向,那个让沈少卿牵肠挂肚的女子,也是自己心仪良久的,如果没有沈念一的话,孙世宁会不会选择自己? 这个想法很快被他自己一笑而过,没有沈念一的话,他根本都不会认识孙世宁,连相识的缘分都没有,更没有机会听她软软糯糯的唤自己六哥。 寅迄呵寅迄,你可以知足了。 沈念一扣紧她的后脑勺,不让她的嘴唇离开,反而微微抬头,加深了这个吻,人才睡醒的时候,意志力格外薄弱,更何况眼前的女子是他的妻子,也是他此生最为倾心恋慕的女子,沈念一的吻渐渐沿着耳根,脖颈,一路而下。 而孙世宁身上穿着的衣裙,也在深吻中,一件一件凋落,洒在床榻前,仿若是轻柔的大片花瓣,而她自身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让沈念一挺身埋进最为柔软馥郁的地方,流连忘返,迟迟不舍地离开。 两人缠绵半晌,在屋中稍许吃了几口点心,又相拥而眠,这一觉,孙世宁睡到天亮,身边的人已经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起身匆匆离开,他睡过的半边床铺,已经没有了熟悉的暖意,她居然有些怅然若失,没准下一次回来又要再等上七八天。 没等孙世宁感怀一下,红桃的大嗓门已经在外头响起来:“小媳妇,小媳妇,你醒了没有?” 第四百五十章:城西小巷 没等孙世宁答话,红桃已经等不住,火急火燎的冲进来:“小媳妇,江湖救急,你快来,老头子快撑不住了!” “师父,他怎么了!”孙世宁倒是被她吓了一大跳,师父的武功绝顶,性子又机敏,在天都城内还会出什么大事? “小媳妇,你快点跟我来。”红桃也不给她句确准的话,拖着她就往外走。 “红桃,大人关照过,最近让夫人都要尽量留在家中。”冬青双手一拦,堵住了门,“你这样冒冒失失的,到底要带夫人去哪里?” “救人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红桃不知从哪里学了这句话,说得头头是道,她是真心发急,发际处都是湿漉漉的汗,“小媳妇,老头子的事情,怕是只有你能够应付了。” 孙世宁顿时猜到是什么急事了:“是不是关于那个聂思娘?” 红桃啧啧称奇道:“小媳妇,你嫁给一一以后,越来越厉害了,他有的本事,你也都会了,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能猜到。” “师父急着要留人下来,反而得罪了她。”孙世宁笑吟吟说道。 “正是,正是,小媳妇,师父说,好歹你是他的徒儿媳妇,就算尊老爱幼,也得帮衬着一把,否则他的老脸没处搁。”红桃学着石乐冲的说话样子,有板有眼。 孙世宁一见,顿时乐了:“好了,好了,我同你去一次,冬青,红桃护着我,又不是什么危险之地,不会出岔子的。” 冬青听明白缘由,收了手叮嘱红桃势必小心,还有早去早回,红桃一连串都应了,孙世宁比较仔细,问明地点是在城西,路程不近,她不喜骑马,让冬青去安排马车。 冬青想起在孙家时,府中还常年备着马车马夫的,嫁到沈家,明明是大家大户的,偏偏大人和夫人都不喜欢使唤人,真到了用人的时候,反而有些捉襟见肘的,这会儿让她去寻马车,也要走出一条街,才找得到地方。 谁晓得,她将院门一开,抬头就瞧见熟人,鲁幺好整以暇的坐在马车上头,像是专门等着她出来,冬青一下子脸都红了,明明应该是大人的有所安排,她为什么心会砰砰跳。 鲁幺显然也瞧见了她,从座位上一跃而下,那么粗犷的身材,身后很是灵敏,到底是在军营中来去自如的人,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打不开外,到了眼前:“夫人要出门?” 一副公事的口吻,语气却格外温和,与他的外形简直天壤之别,冬青都几乎不敢去看他,低着头,支支吾吾道:“夫人要去城西,我要替她雇车。” “大人吩咐过,夫人出行坐我的车,以防有歹人作祟。”鲁幺正色道,“快请夫人出来便是。” “好,好。”冬青没有反驳,低着头转身回去,鲁幺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低低笑了一声,冬青却听在耳中,像是只受惊的兔子,差点原地跳起来。 孙世宁见她尴尴尬尬的样子,倒是没想到这一茬:“外头雇不到车,没关系的,我让红桃陪着走出去,见到了车行再说。” “夫人,鲁幺的车在外头等着。”冬青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 孙世宁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见冬青的样子,分明是已经有了点心思,她强忍着笑,知道冬青的脸皮薄,这个档口绝对不能笑话,否则冬青一气之下,保管不肯再同鲁幺说一个字,佯装没发现丝毫的异常:“大人倒是同我说过,要是去远些的地方,可以让鲁幺送我,他来得正好,有他和红桃一起,更加能够确保无事。” 冬青仿佛没有听到在说什么,站在原地发愣,红桃难得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才要用大嗓门吼她,被孙世宁的手势给阻止了:“冬青,你在家守着,若是有人来找,只说我出门捎买些衣料首饰去了。” “是,夫人。”冬青猛地回过神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红桃很是好奇,却知道不能随便开口过问,否则小媳妇和冬青应该都会不乐意,抓耳挠腮的直到出了院门,在上马车之前,才抓到机会:“冬青,她是不是怪怪的?” “还好。”孙世宁含着笑道,“没准哪天你也会的。” 红桃毕竟不懂这些,听得云里雾里,想着石乐冲还在那里眼巴巴的等着,也顾不得这些细节,催着鲁幺出发,一路指路,半分不错,孙世宁暗道,红桃在天都也算得适应良好,要是换了自己,只去过一次的地方,怕是没有这样利索清晰。 鲁幺对城中的路比她们更熟,有两次直接拐到巷子中,一转眼的工夫已经避让开特别热闹的街市,不至于会被堵在路中,浪费了诸多的时间。 城西住的平民多,鱼龙混杂,孙世宁没出嫁前,都没有来过此处,上一回无意中经过,沈念一还特地按住她手背叮嘱,如果是她只身的话,最好不要来,她没有问原因,心中有数,这里不太平。 鲁幺问清楚红桃具体的地点,将马车在稍远一些的店铺前停下来,走进店中说了几句话又出来:“夫人,前头不适宜赶车,我陪你们一起过去。” 红桃又不明白了:“老头子来的时候,没那么小心。” 鲁幺还解释给她听:“你的身手不错,穿戴也不如夫人名贵,所以不必有所顾虑,夫人这般的形容,走进去势必会引起很多人的主意。” 话中有话,示意孙世宁本不该来这里,但他是外人,夫人的行踪不由他来多嘴多舌,他能做的就是跟随左右,帮忙看护。 孙世宁踏进城西,先开口问道:“师父在哪里?” 红桃指着前头:“不远,就在前头转两个弯。” 孙世宁心想,师父牵记着的聂思娘要是真的单身住在这里,也难怪他心心念念要替其另外寻个更好的安生之所,这里实在是……她虽然没有武功,感觉比其他人都要来得敏锐,这会儿至少有七八双眼睛在前前后后的打量她们三个人的分量尺寸。 若非鲁幺和红桃两个看起来都绝对不好惹,只怕已经有人扑到眼前来了,孙世宁正想着,已经有个十来岁的孩子跌跌撞撞,栽到跟前:“这位夫人来此处是不是要寻人,我对这里最是熟悉,只要一点点钱,一定帮夫人寻到对方。” 孙世宁被他几乎是拦着路,她也不甚惊慌,明明知道身后已经有五六个男人围了过来,还慢条斯理的问道:“我不用你带路,你也不用堵着我的路。” “夫人,有话好好说,我只要很少很少的钱就可以帮忙了。”那个孩子长得倒是清秀,一双眼却转得滴溜溜,分明是不怀好意,仗着年纪尚小,对方不能对其出手的便利,他虽然在同孙世宁说话,实际一直在注意着的反而是鲁幺。 三个人中间,鲁幺看起来最难对付,而孙世宁实在太像一只好杀的羊牯,要是眼睁睁放她来了又去,等于是自断生路的买卖。 红桃最沉不住气,最重要的是老头子还在等着,她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在山里头,成天与那些大兽小兽为伍,弱肉强食的道理,她倒是学得很好,也没有多余的话,走到旁边的墙根,捡了一块青砖。 对方已经形成半包围的姿态,将三个人给团团围住,预备好了要下手,见她这番举动,还以为是用来壮胆的,已经有人忍不住大笑起来,不过很可惜,那笑容当真就维持了两三个呼吸的时间。 因为红桃也很干脆,她直接将青砖拎到眼前,两只手一分,整块的砖头像是被大力扯开,碾压,窸窸窣窣的掉落一地,红桃拍了拍手问道:“你们哪个脑袋比这个硬,就过来继续说话,否则就别浪费我们的时间。” 最先挡路的那个孩子还不信邪,生怕她使了个障眼法,趴在地上摸到最大的一块碎砖,大概有鸽子蛋大小,在手心用力一捏,眼睛鼻子都挤到一处去了,明明就是一块坚硬无比的砖头,这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是个高手! 这些都是识时务的,见了这等场景,顿时做了鸟兽散,反而那个孩子还小心翼翼跟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总差了四五步,红桃转头看了两次:“小媳妇,我把他赶走?” “先留着他。”看样子,这孩子在这里土生土长,没准还有用得着的地方,未必都是坏人,不过是被生活所迫,孙世宁想到的却是小叶,不仅轻轻叹了口气。 转个弯,她就见到石乐冲,一脸愁苦相,坐在个小院子的门口,仿佛天都快要塌下来一样,见着孙世宁,眼睛都亮了,差点欢呼着扑过来:“徒儿媳妇,你来得太及时,再晚些,她就该走了。” “走去哪里?”孙世宁反问道。 “继续找个没人认得她的地方躲起来。”石乐冲的话音落,那个小院门从里头打开,走出来一个背着包袱的妇人,穿一身灰扑扑的衣裙,帕子包着头发,一张脸细眉细眼,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长相。 第四百五十一章:出淤泥而不染 自家门口多了几个人,那妇人却连多一眼都不瞧下,自顾着将院门锁好,预备掉头就走,旁人只当是个没有见识的,孙世宁却很意外对方的这份淡然。 她大概知道是什么让师父一再碰壁了,她听师父提起过,聂思娘与他有些新仇旧恨的,中间还牵扯到两条人命,要是聂思娘又哭又闹,甚至要试试偿命,大概还不至于会这般一筹莫展的,问题就出在那份已经看穿看透的淡然,人家压根就没打算计较,压根就当故人不存在。 那么,石乐冲赔笑也没用,生气也没用,能做的还当真就是蹲在人家门口生闷气了。 不过,聂思娘的长相实在太过平常,孙世宁委实没瞧出来,师父到底是从哪里认出对方的,真正是落到人堆里,一下子就被淹没的普通。 “徒儿媳妇,你快些上前帮我说俩句。”石乐冲见人要走,还真急了。 孙世宁再蕙质兰心,不知前因后果的也没办法拦着人家不给走路,否则岂非同方才那些人一般不讲道理了。 那妇人将包袱背背好,差些与他们几个要擦身而过的时候,自己停了下来,明明已经走出三四步,还倒退出来,站到了孙世宁的面前,疑窦的看着她。 孙世宁这会儿离得近了,看得更仔细,聂思娘肤色白中带黄,显得眉眼更淡,实在不像是个能够令人牵肠挂肚的主儿。 聂思娘看她看得更认真,那目光专注的恨不得将人拖回到小院,从头到脚再看个分明。 “你。” “你。”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道,又齐刷刷闭上嘴,看着对方,红桃没忍住,笑着拍手道:“老头子,果然是小媳妇厉害,这个女人才算是开口说话了。” 孙世宁方才知道,石乐冲跟着好几天,聂思娘压根都不理他,当他是透明人一样,他也没好意思直接上手,眼睁睁瞧着人家打理了细软,准备彻底避开,这样一个机灵人,要是存心想要再躲起来,没有十年八年的,还必须要有机缘巧合,否则哪里再去找出来。 “你姓朱?”聂思娘问道。 “娘子,我姓孙。”孙世宁好声好气的答道。 “不应该啊。”聂思娘的声音低了点儿,像是自言自语道,“这个长相应该是姓朱啊。” 孙世宁有些啼笑皆非,她自问也不是什么美人儿,长相不过清秀之姿,便是家中的世盈都比她美貌三分,一个素不相识的妇人,居然打个照面就质疑她的长相和姓氏,大概师父是个奇人,所以结识的也都是些奇离古怪的。 “姓孙就姓孙了,大概就是巧合。”聂思娘一拍脑门,自顾说着又要往前走。 “娘子,你倒是勾起我的好奇了,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姓朱?”孙世宁替自己找了个合适的话题,能挽留几分是几分,没准说着说着热络起来,后头的话就容易说开了。 “你长得像姓朱的,所以我就问问。”聂思娘没好气的说道,眼前这些人都是石敢当请来的救兵?真正是笑话,要动手的话,也不必要等到这会儿,中间还带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年轻妇人,更加无用的废物一个。 这话答得已经很不客气,孙世宁的笑容丝毫不减:“娘子将细软行李都带着,又要去哪里安身?” “你管得着吗?”聂思娘飞了个白眼,让石乐冲给激动的,开口说话了,而且还连着说了好几句,他怎么就没有徒儿媳妇的能耐,看起来柔弱好欺负,到最后,被欺负的怕都是对方。 “我想同娘子说一句,城郊的平如庵最近出了案子,怕是不能接受香客留宿了。”孙世宁笑吟吟道,“外头都用重兵把守着,就算娘子轻功不错,混淆进去也没意思,谁也不会喜欢在一大堆官兵的围剿之中安睡休息的。” “你是什么人!”聂思娘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裂缝,随即是诧异之色,“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平如庵!” 石乐冲也很想问,你怎么知道她要去平如庵?反倒是红桃跟在她身边久了,知道她的本事,反而更加胸有成竹,抱着双手站旁边围观,而鲁幺自打跟着过来,就没出过声,发过意见。 “平如庵的香火一贯不错,所以常去的香客身边都会收着庵中特制的保平安的香囊,那是庵中的雪梅每年大雪后收下后,晒干制成的,香气清冽特别,娘子背上的包袱中,恐怕就有一个这样的香囊。”孙世宁慢条斯理的说道。 聂思娘的脸色慢慢沉下来:“你还知道什么?” “平如庵中的住持连带着底下的弟子,一共三十个都被人全部杀害了,凶手还没有抓到,只知道是两个人做的,一个用左手,一个用右手,娘子若是这个时候冒冒失失闯得去,这个案子肯定与娘子是无关的,依然省不掉那些麻烦的事情,所以,娘子若是真想离开,还有很多合适的地方,平如庵却是要不得。”孙世宁全程参与了这个案子,当然是最清楚不过的。 聂思娘跟着笑了笑道:“有些意思,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凶手?” “我猜的。”孙世宁的笑容更加亲切,“我的直觉一向挺准的。” “真像,又不像。”聂思娘忽然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她既然已经开了口,也没必要装下去了,“石头,这个小娘子是你什么人?” 孙世宁嘴角一挑,石头,石头,称呼还挺亲昵的,不像是有人命债的样子和口吻,反而有些像是久别重逢的旧情人。 石乐冲大概是被冷落太久了,压根没反应过来聂思娘是在同他说话,聂思娘一脸的鄙夷:“石头,你是年纪大了,耳朵不中用了?” 孙世宁很及时唤了声:“师父,娘子问你话呢。” 石乐冲的表情只能用喜逐颜开四个字来形容:“她是我宝贝徒弟的新媳妇,姓孙,他们两个打小订了亲的,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聂思娘差点又翻了个白眼,与其同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纠缠,她还不如直接同这个看起来又懂规矩又聪明的小娘子对话:“你怎么知道平如庵的事情?” 话问出口,她又自嘲的笑了笑道:“我还说人家老糊涂,我才是个老糊涂了,石头的徒弟,不就是那个年少入朝,名满天下的大理寺少卿,他的媳妇如何会不知道城中的大案。” 这样一个面容普通的寻常妇人说起这些来头头是道,可见从来就没有掉以轻心过,聂思娘重新将院门打开来:“进去说话,外头人多眼杂。” 孙世宁明白这个人多眼杂说的是谁,虽然红桃露了一手好功夫,将那些想要做坏事的都给吓退了,那些跟随其后的目光却没有少几个,还有那个孩子,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虽说听不清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过等他们走了以后,聂思娘这里必然不会太平了。 聂思娘非常会得观察神情,见着孙世宁的微微沉吟,就大致猜到她的心思,没想到她还挺为自己着想的,真是个善心的,她不以为然的笑了笑道:“没事,他们没胆子惹我,你们都进来,里头地方小,别嫌弃。” 这是一句客气话,能够放人进去已经是松了口,谁还会去嫌弃。 孙世宁又不是天生锦衣玉食,大宅院几进几出的伺候着,这种小院子,她看着也很亲切,更何况里面打扫的很干净,甚至可以说一尘不染,与他们一路走进来所见到的情景完全不同,那道转来转去的巷子,阴暗潮湿,到处可见各种随手丢弃之物,散发出一种霉变的味道。 如果要拿一句话来夸赞眼前的聂思娘,孙世宁简直想说,出淤泥而不染了,特别是见着小院中摆设的桌椅,种栽的花草,可谓井井有条,这样一个女子,在如此的环境中,竟然有心情将自己打理的这样舒适,非要其搬到其他地方,可能真是师父小题大做了。 聂思娘一改方才冷漠的样子,变得亲切起来:“一早想着要走,都没有烧热水,想要泡茶都不能够了。” “没关系,要是真的口渴,喝一杯井水也是无妨的。”孙世宁瞧见小院边用树叶盖着一口小井,想必是其平日自饮自酌用的。 “没想到大理寺少卿的夫人,这么,这么……”聂隐娘未语先笑道,“看看我,不太同人说话,连句像样的形容都说不好了,说来也奇怪,见着你总像是以前在哪里见过一般。” “或许,娘子见过家母?”孙世宁知道她如果同师父相识是旧交,就是长辈,可这会儿她没打算同师父握手言欢,所以还是娘子娘子的唤着。 聂思娘忽然笑起来,那样平凡的一张脸孔,眉梢眼角都笑出了风情楚楚,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笑话:“我怎么可能见过令堂,你不认识我,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我说你长得像姓朱的,也是以为你的生父大概是我的旧时,既然不是,天底下长得相似的人也委实不少,大概是我窝在这样的地方时间太久,眼拙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宛若天成 孙世宁暗暗吃惊,聂思娘在一瞬间,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五官脸孔没有变,但是那种平凡被尽数褪去以后,她只以为眼前站着的是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举手投足间,姿态曼妙,简直让观者可以完全忘记了那张脸。 她也不是没有见过美人,宫中的林贵妃,三皇子府中的瑶姬,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不过老话说的好,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若是林贵妃换过这样灰头土脸的装扮,必然是要逊色许多的,然而聂思娘的神采已经陵越在其之上。 别说是男人了,孙世宁都看得快要转不开眼了,难怪师父对其念念不忘,可算是知道答案了,这个聂思娘想必不是普通的妇人,只是不知遇到了对家还是其他的原因,甘心埋汰在这样的地方过日子。 偏偏,她身后两个,红桃眼中不分美丑,冬青每天给她按时吃五顿,就觉着冬青长得最顺眼,而鲁么眼不斜视,根本没多看聂思娘一眼,已经择了相隔最远的椅子坐下,他本是来保护孙世宁的,其他不相干的,也不想多行参与。 聂思娘显然对孙世宁更加感兴趣:“你当真像我的一个故人。” “家父孙长绂,在天都做胭脂水粉生意。”孙世宁老老实实回道,在这样一个狡黠灵慧的女子面前,说实话的效果比较好。 “那么就一定不是他了。”聂思娘歪过头笑着说道,这么简单的动作,做起来都非常好看。 孙世宁不由轻笑着问道:“师父说,娘子住在这里委屈了,所以盘算着要给娘子置办个院子,能力有限,一颗心却是赤诚可见的。” 石乐冲顿时乐了,就这个小媳妇最会说话,红桃的建议果然没错,倒不是伶牙俐齿,但让人听着就很舒服,果然聂思娘笑得眉眼弯弯:“石头这么同你说的?” “师父在山里头待久了,手边紧缺,说是要借钱置办,又跑了好些个地方,生怕瞧见更合适更好的,到时候后悔。”还是一通实话,孙世宁说的心平气和的。 “他开口问谁借的钱?” “我。”孙世宁当真把师父的老底都给揭开了,反正他一副面不改色的样子,好整以暇的端坐,就这一点,师徒两个最像。 “他能看上眼的宅子都不便宜。”聂思娘笑眯眯问道,“他问你借多少?” “三千贯,还不见得够用。” “别借给他,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聂思娘的眼角飞了一下,里面波光潋滟,更多好风景,看起来不像初见时,这么漠然了,“他在深山里头待了几十年,值钱的家当又在进山时,都给散尽了,哪里来的本钱还你,你要是他徒弟,也还罢了,可惜你不过是他徒弟的媳妇,做什么要做这样亏本的买卖,千万别借。” “长辈开了口的,不借不行。”孙世宁认真回道。 “那也不能白借,让我想想,他还能落下什么好东西不?”聂思娘掰着手指头算计,“我记得他有几本谱子不错,应该也早早传授给徒弟了,你没有武功底子也用不上,还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给你的话,就怕先伤着自己。” 石乐冲在旁边听得居然也津津有味,都没有要阻拦一下的意思,孙世宁哪里还能瞧不出门道,她听柳先生和自家相公都说起过类似的话,师父当年出手阔绰,怕是有家世有家底,什么都不差了,这样一个人真的会因为一个誓言,千金散去后,搬进深山中,一住就是几十年? “想起来了,他身边有个小葫芦不错,也适合你,还不开口去问他要了来!”聂思娘欢喜的一拍手,见孙世宁摸一下脖颈,拖出柔软的棉线,底下的坠子正是那个玲珑剔透的小葫芦,“嗯,他是没藏私,看在这件的份上,借三千贯也不为过了。” 孙世宁再按捺不住好奇心了:“这个葫芦里头到底装的是什么?” “一颗天珠。”聂思娘给了她答案,“就是个称谓,因为谁都不晓得那是哪里来的,但是身体虚弱的戴着,身体自然会慢慢好起来,习武之人戴着,修为都会突飞猛进,不然你以为他这个年纪,内功会这般深不可测,多半还是仰仗了这件小物。” 孙世宁总算是得了答案,却不肯再将小葫芦收起来:“师父,这么贵重的宝物,如何就给了我,我原不知道这样珍贵的,这就还给师父。” “真正是个傻孩子,他体内有双份的一甲子功力,这个物件对他而言已经无用了。”聂思娘抿一下嘴角,上身微微前倾,居然亲手替孙世宁将那个小葫芦给戴了回去,这一次,孙世宁离得太近,见着她的一双手,十指纤纤,几乎堪称完美,指甲是盈盈的粉润珠光,仅仅这一双手,已经够太多人为之销魂。 就算再镇定,孙世宁的眼中依然流露出疑惑的神情,她忍不住再多瞧了聂思娘两眼,忽然惊觉过来,对方的脸并非是本来的,已经不知通过什么手段,修整过,有人巴不得将自己修整的越美越好,而聂思娘却一门心思将自己往普通人身上修整。 若非,对方因为故人上门做客,已经彻底放下戒心,而且又贴合的这样近距离,孙世宁也不会想到,她曾经从沈念一口中听过易容术之术,据说有些人可以假扮成各种各样的长相,身份,但是一张脸,假的就是假的。 聂思娘的脸却似乎是天生长成的,没有一点点的不契合,哪怕是她挑眉,或者抿唇的小举动都很到位,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孙世宁会得这般震惊,还不仅仅在于此,她想到的还有前头几个涉及到的案子,那些最为普通人的长相,沈念一曾经说过,都不是天然生就,而是有人刻意修整,宛若天成,那个人必然就是此中的高手。 聂思娘一直在留心打量她,见着她的脸色大变,明白是她已经想到了关键之处,不禁称赞道:“旁人都说你那个徒弟聪明得厉害,我瞧着他这个小媳妇也很不错,有见识,有胆子,而且嘴巴甜,会说话,要是当年我身边有这么个人,也不至于会走到那样的狭隘,连条后路都没有给自己留下。” “你说,你这又是何苦来的。”石乐冲叹了口气道,“你心里头要是能够放得下,就别拒绝我说的那些话,就算你当真想要过普通人的日子,我也想你过得好些。” “这里也不错。” “你不过是在惩戒自己!” “你又何尝不是!” 两个人好不容易心平气和说了两句,都是不肯让人的脾气,居然又给杠上了,聂思娘一怒之下,站起身来,手指着门外道:“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只当从来不认识你,你给我出去。” “话没有说清楚之前,我不会走的。”石乐冲的脖子比谁都来得硬。 聂思娘不怒反笑道:“你还当真以为我变成软脚蟹了,由得你在我面前大呼小叫的。” 孙世宁暗暗捏了一把汗,这句话一出,可见聂思娘心里头已经是气急了,要是师父再嘴硬回两句,那么她费劲挽回的一点很快就荡然无存了。 石乐冲张了嘴想说话的,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却尽数给吞了下去,变成妥协的一句:“小聂,事情早就都过去了,你这是何苦呢?” 孙世宁松口气,这句话虽然还是有点容易叫人触景生情,至少不会再得罪对方,聂思娘本来一双眼都红了,因为这句话,准备好要呛回去的那些,都落了空,两人虽然很多年不见,还是深知对方的脾气,让石乐冲说出这样的话,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 “我有些累了,你们都先回去。”聂思娘依旧下了逐客令,不过尚且还是温和的,“让我静几天,想明白了,我会去找你们。” “你不会一个人再跑掉?”石乐冲最为担心的还是这一点。 “跑了这些年,也累了,我不会再跑了。”聂思娘本来不想回答的,见着石乐冲那双眼,尽管这把年纪了,一双眼依旧清澈的宛如少年人,她照实的答道,“给我点时间。” 石乐冲没有再说什么,带着他们三个人出了那个小院子,外头狭窄的小巷中,还是像成年见不到日光,阴暗发冷,他几乎都没等聂思娘将院门关好,大步走得很快很急。 红桃赶紧追了上去,而鲁幺很是尽职的跟在孙世宁身后,他的沉默脾气,这个时候显得更外好用,孙世宁心中太多的疑问,必须要找个人问清楚。 必须要让师父都说清楚,没准就能找到一条,差点被他们给忽略掉的重要线索。 石乐冲没有老糊涂,他将孙世宁带到这里,要是伤及一根头发,沈念一必然要勃然大怒,就算他迟钝些,也能够瞧出徒儿对自己媳妇,那是宝贝的什么似的,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手拉着手,不放松才好的。 所以走到一半,他又折身回来,见着孙世宁扬起一双好奇的目光,扯着嘴角苦笑了下道:“徒儿媳妇,让你见笑了。” 第四百五十三章:晓之以理 “师父,聂思娘是什么人?”孙世宁想过用更加婉转的方式来询问,然而直接被她给推翻了,直接问出来的答案,才是最管用的。 “她以前的身份,已经都不算数了。”石乐冲没有回答她,很明显是打算避重就轻了。 “师父,聂思娘会得最好的易容术是不是,她修整了自己的脸。”孙世宁也没顾得身边还有两个人,红桃不用避嫌,而鲁幺本来就是大理寺的人,知道案情也不算为过。 “你瞧出来了?”石乐冲微微吃惊,“你们都瞧出来了?” 红桃和鲁幺都摇了摇头,红桃没有那个眼力劲,而鲁幺实则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没留意清楚,又不是公务查案,他没必要盯着一个妇人细看。 石乐冲才算松口气道:“我以为她的手段大不如前,居然被三个小辈给看出来了,徒儿媳妇向来聪慧,能看出倒是正常的。” “她的一双手,还有那种天然的风韵,都没有刻意隐藏起来。”应该是因为石乐冲在场,既然故人相认,要是再继续伪装,岂非显得矫情,孙世宁很相信,聂思娘在城西用那副长相再住十年,二十年,只要本身不想被人看破,就没有人能够做到。 沈念一教过她看比较简单的,能够识破对方易容的方法,比如查看鬓角发际处,有没有粘合的痕迹,还有双眼间的距离是否不太正常,她方才尽数用了一次,依然找不到任何的破绽。 聂思娘的这双手,可以说是巧夺天工了。 “她的风韵,她的风韵。”石乐冲又露出那种苦笑的神情,“可惜,你没有见着她以往的风韵,如今不过是遗留而下的十之一二了。” 孙世宁不由的想一下,聂思娘眼中的神采,说话时的手段,若是再被扩大十倍,她根本都想不出来,师父不是个会说谎的人,他说十之一二,那就不会有错,所以只是可惜,她来不及回头去看一看真相。 “她不喜欢以往的自己。”孙世宁同样看出这一点,否则人人都想变美,为什么聂思娘却一心要变丑,不,也不是变丑,她只是不想再做自己而已。 “徒儿媳妇,她都不想提的,我也不想多说。”石乐冲依旧不肯作答,“你问这些又是为何?” “前一阵,刑部侍郎在大理寺被人当着十多人的面前刺杀,而在场的所有人都形容不出凶手的长相,师父可知道是为什么?” 鲁幺自然是知道这个案子的,听她忽然提起,认真的听她分析。 “他戴了面具,或者是蒙了脸?”石乐冲边摇头边说说,“这样子的话,应该也不能进大理寺,更何况同时还有刑部的人在场。” 孙世宁点了点头道:“师父说的很是,那些人记不住他,只是因为他的长相实在太平凡,即使过目也很快就给忘记了。” 人人常说,长相普通掉进人堆就不见了,这是一句戏语,然而杀死华封的那个人,无论是五官还是脸型,甚至发型,应该都是精心算计过的,小唐那样见惯大世面的,都认栽了。 “你是说,那个人并非天生的长相?”石乐冲听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是,后天造成的。”方才孙世宁在走了十多步以后,想到一件事情,如果说聂思娘的脸是易容出来,应该不会这样好的效果,再细想一下,先前柳先生与师父两个人的对话,她想到一个更加大胆的设定。 聂思娘会的不仅仅是易容,她甚至有某种手法将人的长相彻底改变,当然,这种会很自然的手法,一来是操作时间不短,二来想要恢复原貌基本是不可能的,如果郑容和此时此刻在这里,大概会补一句,这是用工具将脸上的骨骼走向都给改变了,过程艰辛复杂,很难真正坐实。 孙世宁却见到了一个能够坐实的高手,如何还肯放弃:“师父,我不是怀疑她,我只是想向她请教请教其中的窍门,没准她能够看出更多的门道。” “她不想提呢?”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还是不能说服呢?” 石乐冲明显有些不讲理了,约莫是因为他快要说不过孙世宁了,又不想聂思娘平静的生活当真因为他的出现,而重新被尽数打破,她要是喜欢过这样宁和的日子,那么,他更加想要成全她了。 “师父,我想大部分人都觉得,只要是凶手就应该被绳之以法,而不会将真理真相,远远的避让开去的。”孙世宁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晶光流转,那股子神气,根本就不容旁人上前反驳。 石乐冲几乎都不敢与她正视:“我看你是同我那个宝贝徒儿待得时日长久,也学会了他那套言正义辞的论调,天底下的坏人是要抓,但是也并非能够真正抓的完,难道说,一日抓不完就一日不停歇,这样子苦苦相撑,到时候被逼死的不是凶手,而是自己了。” 孙世宁明白,石乐冲暂时不会开口,他想要替聂思娘隐瞒什么,因为他觉得如果自己知道了,会打破那种宁和。 “你们坐车,我自己回去。”石乐冲等走到巷子外,扔下一句话,匆匆而去。 “我也不爱坐车,小媳妇坐车走前面,我护着后头。”红桃催着鲁幺赶车前行,石乐冲应该是特意在前面等着,没有走得太快,一直能够看到他的行迹。 鲁幺开口问道:“夫人想的是刑部华封大人的案子,那个案子不是已经了结了吗?” “已经了结的是因为凶手自尽了。”孙世宁镇定的说道,“凶手的身份也就成了一个不能破解的迷。” 如果,聂思娘肯帮忙的话,没准就会有线索的。 鲁幺没有再多问,将她送到沈府前:“夫人,我就等在外面,大人关照过的,他如今在宫里,也用不到车,所以,我也不用两边跑了。” “等在车上太累,进来坐坐喝口茶?” “上次已经喝过了,不能多行叩扰,以往在军营的时候,要守着哪里,便是三天三夜不合眼都必须守着,否则要按照军规处置,如今的这些,与之相比,已经算是安生乐活的好日子了。”鲁幺摸下后脑勺,“夫人不用刻意留心的,这是大人安排下的任务,我一定会完成。” 孙世宁听出他耿直的一面,也不勉强,微微行礼道了一声辛苦,就转身进去,红桃跟在她的身后:“冬青,冬青,我们回来了。” 嗓门依旧大得院门内内外外都听得分明,孙世宁笑起来,连带着鲁幺都笑起来,红桃平日里缺心眼,关键时候从来不会耽误事。 石乐冲与出来相迎的冬青险些撞在一起,依照他的武功根本不会出现这种差池,显然是他因为孙世宁的话,而有些分神了,孙世宁知道有些人不能逼,有些人却必须要逼到角落里。 “师父,你这样隐瞒着,难道已经以为是聂思娘做下的那些事情吗?”孙世宁故意追着问道。 “什么事情,她能够做什么事情!”石乐冲差些双脚跳,“她有多不容易,你根本不会知道。” 孙世宁一脸的无辜状:“师父不说的话,我怎么会知道?” 石乐冲被这话堵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抛弃了以往的所有。” “师父也做到了。” “那,那根本不一样。”石乐冲知道自己是没办法在伶牙俐齿的孙世宁面前占据上风了,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你不就是想知道她以往的过去吗?” “不,我想请教她关于如何改变一个人长相的方法。” “那个是她独门的秘诀,更加不会告诉外人了。”石乐冲这句话一出口,知道自己犯了个很大的错误,孙世宁明明已经在有所怀疑,而他心中忐忑的原因也正因为此,他非要说出独门秘诀这个关键,如果是独门,那么还用得着怀疑别人吗,显然只有一个人会,就一个人做下的,根本不容反驳。 “师父,很多独门,都有空子可钻,在她手上这一系或许是独门,没准其他的人也会差不多类似的,不过是从未遇到过彼此而已。”反而要孙世宁来替他开解。 石乐冲赶紧点点头道:“是的,她说这些东西害了她一辈子,她不会再教任何一个徒弟,也不想因此再有其他无辜的人被卷进来,就让这门手艺,彻彻底底的失传才好。” “这话是你们上一次分别的时候所说的?” “是,她当时说这些话的时候,简直痛心疾首,若是你还不信,可以问问柳鹿林,他当日也在场的。” “师父的话,我当然都相信,师父只有肯说不肯说,万万没有要欺骗的可能。”孙世宁与他相处的时日不长,但他是沈念一的师父,与其父母都有深交,再看看他一手带大的红桃,压根就是个藏不住话的。 石乐冲听了这番话,真的不好意思再拒绝:“你觉得不会是她做得对不对?” “是,既然她在许多年前就说过这种话,而我说的那个案子里头,其中一个人不过才改变了数年时日,那时候,只怕聂思娘已经搬到城西居住,压根没有这个可能了。”孙世宁爽利的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第四百五十四章:藏头藏尾 石乐冲的心微微放平稳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如今不说,回头徒儿又来问,难道再瞒着,也罢也罢,我挑要紧的说些给你听听便是了。” 聂思娘是二十多年前,名动大江南北的花魁娘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入幕之宾无一不是达官显贵,到了她这样的身价,便是一支舞,一首曲的价目都已经令人咋舌,寻常人根本无法近身。 说来有意思,她身在胭脂巷,却喜欢结交江湖中的能人异士,石乐冲已经忘记最初是怎么认识了聂思娘,他本不是风流好色之人,如果不是她特意展露的一手绝技,大概喝完一盅茶,挥挥衣袖就会走人。 聂思娘眼中不知见过多少男人,见他进来之后,不过朝她看了三眼,第一眼中写着惊艳,第二第三眼就慢慢平复下来,不仅暗暗感叹,要是当真一眼不瞧的恐怕就是个瞎子,他瞧了,也赞许了,但是没有邪意,才真正是难得。 尽管石乐冲对她了解甚少,她却早已经通过数人之口,知道此人武功高不可测,而且身怀异宝,虽然没有明确表示,江湖中怕也将他排在前三人之中,她对武功高深之人特别感兴趣,知道用一般的手法留不住人。 “石先生,我这里有些祖传的秘笈,虽然精心研究,总觉得有些不妥之处,人人都说石先生武功极好,对身体的穴道筋脉更是别有建树,想要就此向石先生请教请教。” “研究穴位,筋脉不应该找我,找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岂非更加见效?”石乐冲一点不笨,他听出对方言语中的挽留之态,被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挽留,那种面子大概比他又胜了几个高手更胜一筹。 况且,聂思娘拿出来的都是真材实料,石乐冲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秘笈,居然就没有舍得离开,要是传出去说两人在灯烛下凑着头研究一晚上易容秘笈,说出去,大概整个江湖都没有人会相信。 聂思娘对石乐冲更生好感,这个男人坐怀不乱,看起来有些跳脱顽劣,实则是个正人君子,而且一张嘴严实得很,还没有保留的将自己的见解尽数传授给她,不过是一晚上,也让她受益良多。 不过,聂思娘的身份毕竟还是大张艳帜的花魁,所以石乐冲与她不过相谈一晚,又听闻几百里外的山中出现神兽,好奇心大起,匆匆忙忙就赶了去。 一别便是经年,石乐冲在赶路中,算错了落脚处,错过了最后一个村子,天降暴雪,行路艰难,好不容易见到个山神庙,闪身避让进去,点了个小小的火堆,想着度过这晚,到了明天一早就方便了。 没想到,他才闭目养神,耳目聪灵,听到外头远远的,有人慢慢接近过来。 俗话说,偷雨不偷雪,便是因为轻功再好的人,在雪地中行走都难免会发出声响,还有很难以抹煞的足印,这个时候,难道说还有和他一样行运不济的,也错过了住宿之所? 石乐冲没有动弹,背着身而坐,听到庙门外的人显然是见到了火堆发出的光,就像是受伤的野兽,又想要接触温暖,又怕被再次伤害,那是两个人,一个足音更弱,应该是个轻功不错的女子。 他有心想要替人解围,爽朗开口道:“都是避雪之人,无须忌讳,进来便是,我也不是歹人。” 这话说的,他自己发笑,哪里有坏人直接说出真相的,不过他已经做了该做的,那两人信不信也就由不得他了。 没想到,门外一个清雅的声音扬起问道:“庙中避雪的可是石先生?” 石乐冲一怔,他没有那么好的记性,这个女子的声音又熟悉,又入耳,他需要努力想一下才能够记起对方是谁,而那两人已经相互扶持着走进来。 打个照面,他看到一张不施粉黛,清丽若梅的脸孔,眼波盈盈,楚楚动人之姿,她先笑着对身边人说道:“石先生是个好人,不用担心了。” 石乐冲认出她正是聂思娘,再去看她身边的男子,却呆了一下,那人从头到脚都是一色黑,脸孔都用黑巾蒙的严严实实,除了身材高大结实,再看不出其他的细节,反而是聂思娘落落大方冲着他行礼,他挥挥手,示意不必这般客气。 庙中已经被石乐冲铺了一层干草,他招呼两人坐下来,就因为看不清楚,他才更加好奇,更加注意,那个男子在落座时,姿势有些不自然,分明是身上带着伤,不过人家不提,他也不好多问。 他们的准备比他周全,将干粮取出分给他,又问他讨要了一些清水,三个人反而没有太多的话,石乐冲是个知情识趣的,更不会问他们目前是什么关系,匆匆吃了几口,就窝身在个角落,背过去休息,这会儿到天亮也不过是三个时辰,忍一忍就好。 那边悉悉索索的声响,应该是又铺好一层织物,才草草倒头休息,石乐冲静下心,闻到这个破庙中,居然有一丝甜滋滋的香气,知道是由聂思娘的身体发肤弥散而出的,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如此一个美人,心甘情愿在大雪天赶路,躲在这么个破庙中,还是一脸欢喜的样子。 那是真心欢喜,他分明还听见她轻笑了两次,不过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出声,约莫是怕他听见声音,留下线索,所以格外警惕。 他与聂思娘以前才一面之缘,这一次依旧是萍水相逢,他都没打算叙旧,心安理得的睡着了,大概隔了才一个时辰,他惊醒过来,因为听到庙中有人在呻吟不断,那声音最初时,还很压抑,到后来应该是痛楚难挡,应该克制再克制,他都能够听出其中有大不妥。 石乐冲直接坐起身来,双方中间隔着小小的火堆,眯着眼望去,那个高大的男人身体蜷缩成一团,似乎在剧烈的哆嗦,而聂思娘一双手按在他身上,泪凝于睫,明明想要哭,又生怕惊动了他,用力咬住下嘴唇,一张脸惨白如纸。 听到他起身,她抬起头来看他,眼神中有婉求之意,偏偏又不肯直接开口,石乐冲何其聪明,知道她依然是在顾忌那个男人的身份。 “我对他是谁没有兴趣。”石乐冲想一想开了口道,“他是受了伤,还是中了毒,我身边还有些好药,没准可以解一时之痛。” 这是好心,对方要是不接受,他就当自己什么都没说,他自问不是小心眼的人,更何况其中还有个女人,男人要是同女人斤斤计较,真不算个东西了。 聂思娘依旧看着他,忽而一垂眼,眼泪宛如断了线的透明珠子,沿着雪白芬芳的脸颊落下来,却依旧一个字都不肯说。 石乐冲想的是,聂思娘以往是什么身份,他手中有的那些药,没准她早就有了,根本不会稀罕,如果这样都不能救下那个男子,想必是疑难杂症了,也不是他能够出手的,所以打算不多这个事,继续躺下睡觉。 就在身形一动之时,他眼角突突连跳几下,也是下意识的挥袖往身后抽去,分明是抽中了什么,叮的一声,金属落地,石乐冲已经有所防范,缓缓站起身来道:“我还以为是两位对我有所顾忌,没想到我才是今晚的砧上鱼肉,还不自知。” 聂思娘若有似无的叹口气道:“我说过了,石先生的武功极高,我们两个联手都没有法子赢过他的。” 那个男子也站了起来,身体晃动下,严重的伤势倒不像是伪装出来的。 石乐冲垂眼看了看地上,一柄利刃如虹匕首,尽管庙中光线黯淡,还是能够瞧出是柄削铁如泥的利器,他不甚在意的用脚尖踢了下:“用这个还真伤不了我。” “石先生,外子重伤,我们只是想问石先生借一样东西。”聂思娘的脸色依然惨白,被火光一印,眉梢眼角都染上了艳色,更加诱人,“本来,我想用个其他和缓些的法子,外子说什么都不肯,如今却一击失败,石先生武功远远胜过我们,要想动手的话,我们也认了。” 石乐冲听她说出外子两字,还是吃了一惊:“你们成亲了?” 这话要是当着别人的面问起,分明是唐突,而聂思娘的身份特殊,她又不是扭扭捏捏的女子,当下点了点头道:“还不曾拜堂,不过我腹中已经有了他的骨肉。” 石乐冲更加吃惊,聂思娘是名动天下的女子,不知多少有身份有地位的男子愿意用重金赎她出身,八抬大轿的抬回去过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她偏生谁都没有瞧上,却又这样没名没分的跟着个藏头藏尾的男子,跑到这样偏僻的地方,还心甘情愿怀了对方的孩子。 目光缓缓下落,石乐冲飞快的看了一眼她的腹部,衣裙宽松,一时之间看不出什么端倪,分辨不出她话中的真伪。 “这样说来,你们是故意在这里等着我,想要对我出手了?”石乐冲沉声问道。 第四百五十五章:不肯割爱 “如果我说这只是个巧合,石先生愿意相信吗?”聂思娘平静的答道。 石乐冲想一想,却点了点头道:“我相信。”他赶路算错了时辰,都不是人为可以计算出来的,而且这条路,他也只是第一次来,并不知道有座山神庙可以歇息,再加上这场暴雪来得突然,始料未及,如果没有下雪,他根本不会停留,直接连夜翻过山才是他的一贯的作风。 那么一连串加在一起,说是有意算计,怕是有些牵强了,聂思娘坦然道:“我们本来也是一心赶路,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石先生,外子的伤很重,普通药材已经不能救治,我方才想到,石先生身上有件宝器,如果肯借来一用的话,想必对外子的伤势大有好处。” 石乐冲当然知道她所知何物,真可惜,他从来不是心软之人,要是对方恳求再三,或许还会犹疑一下,如今,他望着地上的匕首,便是这两人都跪在面前痛哭流涕,他都不会点头了。 “我想到石先生的武功极好,要是我放下身段,让石先生顾念相识一场的情分,或许还能有机可乘。”聂思娘说到这个都很是大方,“但是外子却不肯我这样做。” 好一个放下身段,石乐冲要是还听不出是什么意思,那真成了傻子了,聂思娘在这方面肯定有的是手段和法子,当日两人促膝夜谈,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是她不想让其他的发生,因为他在其他方面更有用处。 要是,这样一个女子,费心算计,石乐冲看着她眼中的神采,试问自己到底能不能避让开,答案却不能够肯定。 那个男子依然不说话,但是既然已经订了亲,用了心,再不肯让聂思娘以色事人,这一点倒是有些值得赞赏的,毕竟那个伤势看起来,怕是很容易要了其性命,宁可死,也不能让心仪的女子再为自己做出不堪的事情,也算是有些血性。 聂思娘摸了摸肚子,轻轻笑道:“想必石先生是不肯割爱了,那么我只有一个请求,石先生若是能够答应……” 石乐冲没有等她的话说完:“你放心,今晚见过你的这档子事情,天亮的时候,我就再不会记起,也不会对任何人说。” 聂思娘宛然一笑道:“石先生真是个聪明的好人。” 尽管是笑着,石乐冲分明瞧见聂思娘眼底有一抹恨意,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明明他有可以援手的机会,却不肯留给他们,她太在意那个男子,所以才格外容易生出恨意。 石乐冲有些好奇,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如果聂思娘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豆蔻少女,那么这般容易倾心与人还情有可原,她可是名动天下的花魁娘子,什么样的男人没有见过,这一个连脸面都不敢示人,靠什么征服了花魁的心! “外头风雪很大,石先生不介意的话,我们天亮之后自行离开,如果石先生不愿意再看到我们一眼,我们立时就离开,绝无二话。”聂思娘太聪明,什么话都被她说在前面。 石乐冲重新在干草上头倒头睡下,闷声道:“天亮再走,以后不见就是。” 后半夜,他睡得很安稳,对方不过出手一次,就有所收敛,肯定不是对手,何苦再自讨没趣,所以连那种痛到极致发出的呻吟都不知被什么给堵上,很轻很轻,被外头的风声给彻底遮掩住了。 等石乐冲再醒过来的时候,庙中只留下他一个人,他们依旧在天没有亮起的时候,就急急忙忙的离开了,仿佛身后还有更加厉害的人在后头追赶一样。 石乐冲看着庙中的火堆渐渐灭了,才想起身赶路,身体微动又伫立不动,一股极强的杀气包围过来,他虽然没有见到其他人,心知肚明,有高手来袭,并且就在庙门外头。 而且不止是一个,恐怕五六个有余,石乐冲艺高胆大,并没有露出丝毫的怯意,只是有些不明,他素来不喜欢与人结仇的,怎么还被人三番两次的给堵着不放了,难道说,这一次又是冲着他的那些宝贝而来。 他昨晚实则被激起一些怒气,却不想与聂思娘计较,同这样一个娇怯怯的美人,他实在是生不得气,要是又有人愿意来让他出出气,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这么一想,石乐冲已经摆开迎战的架势,准备大战一场了。 等了半柱香的时间,他听到有人发问道:“敢问庙中只有你一个人?” 对方的态度居然是谦和有礼的,石乐冲反而不好意思了:“是,只有我一人,昨晚在此避雪。” “那么再请问一句,可有见到别人?” 石乐冲顿时明白过来,昨晚的雪实在下得太大,聂思娘赶着要在天亮之前走,就是想后面落的大学将前头的脚印全部给掩饰掉,那么想要追踪上来的人,势必就没有了方向。 “这样的天气,这样糟糕的地方,有我一个人,已经是件难得的事情了。”石乐冲说话也很有技巧。 对方应该是听懂了:“既然如此,叩扰了。” 七个字说完,那股威胁而来的杀气已经尽数收敛起来,来得快也去得快,等石乐冲走到庙门前,将门双手推开,外头的雪已经停了,地上乱七八糟数行脚印,分明都是方才那些人留下来的,而且又兵分两路,继续追赶而去了。 聂思娘没有骗他,对他动手不过是因为心中生了贪念,想要他的宝器用以疗伤罢了,石乐冲也不想去管为什么会有高手锲而不舍的追杀,自顾上路而去。 “后来呢,师父就再没有听过她的消息?”孙世宁听得甚是紧张,石乐冲是个说故事的好手,知道在哪里要说得又快又急,哪里又要放缓速度叫人心焦,这样一段听下来,她手心都出汗了,“我听师父和柳先生的话,又不应该啊。” “后来,我才知道花魁娘子跟着的那个人是一言堂的高手,两人相遇之时,那个男人已经受了伤,她冒着危险将他留在身边为其疗伤治病,两人渐渐生了情愫,聂思娘总想要治愈那个男子,却不得要法。” “一言堂!”孙世宁觉着今天的惊奇之处,真是一个赛过一个,“一言堂都不是好人。” “一言堂是同朝廷作对,也不能说麾下都是坏人,况且情人眼中出西施,要是徒儿如今做了背信弃义之事,你又会得如何?”石乐冲已经不是那种一眼只能瞧见黑白分明的血气方刚,他很清楚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中间那些深深浅浅的灰色地带,才是大多数人求生的法则要领。 孙世宁没想到他有此一问,顺着话题仔细想了一想才道:“要是相公做了有违天下之事,我依然会与他并肩而立,与他同处同在。” “哪怕是杀人放火,作奸犯科?”石乐冲慎重问道。 孙世宁用了点了点头道:“哪怕是杀人放火,作奸犯科!” “你这个性子同聂思娘倒是有些相似了。”石乐冲觉得气氛被他的两句话说的太过凝重,感觉抹了一下道,“幸而我那个宝贝徒弟,最是刚正不阿,绝对不会做出坏事的,你倒是可以放心一辈子了。” 孙世宁抿着嘴角笑道:“无论他做了什么,我都不离不弃。” “好,好得很。”石乐冲对她眨眨眼道,“不过这些话,你也不用告诉他,省得他说我教坏了你。” “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想法,他为何又要责怪师父?” 石乐冲尴尬的轻咳一声道:“方才的故事还没有说完,你不想继续往下听吗?” “想,我想知道聂思娘说的师父欠他两条人命是怎么回事?”孙世宁心底已经有了几分盘算,想着聂思娘如今平凡的长相,突然很想看一看褪去伪装的话,她会是如何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 “其实,我不多说,你也明白了,她心仪的那个男子终究是不治而亡了,还有她腹中的孩子也没有保得住,不过那是我同她再次分开,隔了一年后,才隐隐约约得来的消息,我费力打听,也才知道,她为了救回那个人,跟着他一起又回到了一言堂。”石乐冲叹气摇了摇头道,“再想进一步查出点什么,就当真是没有了。” 往后的二十年,石乐冲也曾经问过自己,要是当年将那个宝器给了聂思娘,是不是就能够保全住她的爱人和孩子,但是天底下没有后悔药可买,他性子又很是豁达,想一想就好,没有过于纠结于心。 没想到,再次见着聂思娘,还是勾起了心里头的旧事,毕竟是隔了二十年,很多想法和做派都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他也是经历过一次生离死别的人,太多的身外之物都没有留下来,如今下山可谓是双手空空,两袖清风了。 “师父,她当年问你追要的宝器是不是师父送给我的那个小葫芦?”孙世宁眼睛一亮地问道。 第四百五十六章:不一样 “是,正是,你的身体不同,是因为受过大损,需要调理,用这个傍身,慢慢就会好起来,而那个人受的伤太重,如果尽数仰仗此物,反而是得不偿失了。”石乐冲解释给她听,“所以,她对我有些恨意,又不会当真耿耿于怀,因为她知道,终归是不能两人走到白头了。” 孙世宁在听到两条人命时,还以为有什么不能化解的深仇大恨,瞧着两人相见时候的场景,又不像是要杀人偿命的那种,如今听了师父的故事,才大致有了个概括。 她想到聂思娘说起这个葫芦的时候,语气中分明也已经没有执念,显然是尽数给放下了:“师父方才说她为了心仪之人,留在了一言堂,后来怎么会在城西一住多年,还改变了自己的容貌长相?” “中间隔的这些日子,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还真不好说,你想要问的,是关于那些人的容貌转变,等下一次,再来时,问问详情也好。”石乐冲离开尘世数十载,如今见着故人,又熟悉又生疏,各种滋味还真是不好说。 “师父将那么贵重之物留给我……” “你想说怀璧其罪?” “我怕被旁人夺了去,辜负师父的心意。” 石乐冲朗声笑道:“你还真以为是了不起的宝器了,不过是件可以调养生息的辅助,你没有武功底子反而好,若是学武之人,没有我的独门心法,反而是件害事。” 孙世宁对这些似懂非懂,既然师父这样说了,那么自有其一番道理:“聂娘子会不会又跑了?” “应该不会。”石乐冲想了想道,“她不过是避世,又不是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 孙世宁没反对这话,那是先给师父留存了脸面,回头还是要让沈念一来细细查过才算数的,不过这会儿,他在宫中必然也是忙得无暇分身了。 沈念一忽然打了个喷嚏,寅迄放下手中卷宗,回过头来问道:“沈少卿的家眷可都安排好了?” “有劳六皇子费心,府中安妥。”沈念一离开时,孙世宁还在沉睡中,秀气的脸庞贴在他的手臂处,他费了好大的定力,才将她慢慢移开而没有惊醒,虽说这个时候,各种变数都极难料定,不过师父和红桃都在她的身边,加上他命令鲁幺时时刻刻留心府中动向,若有万一,及时发出信号。 而他身边最可靠的三个人已经尽数都调遣到了宫中,就在此处,就在流景宫中。 “你将可用的人都放在我身边,留下谁来保护她?”寅迄依旧不太放心,他自然知道沈念一身边的镜花水月四个心腹大将已经尽数入宫,水影还在外头保护二哥,这一场无声的战斗之下,沈念一几处需要分心,耗神耗力,而且战局拉开,不知何时才能收尾。 除非是皇上醒转痊愈,或者皇上不治而亡,方能得出结果。 寅迄明白,有些人蠢蠢欲动怕是等不及了。 “六皇子不用挂念世宁,她既然嫁入沈家,我自问有能力护住她毕生安危。”沈念一扫了眼桌上已经慢慢减少下去的奏章,“六皇子短短数日,突飞猛进,在夹圈道里头的那段时间,没有少刻苦钻研。” 寅迄的手指在桌角轻轻叩了两下:“你都猜到了?” “本来没有猜到,后来慢慢的就知道了。”皇上当日将寅迄关进夹圈道之时,时机掐算的恰当好处,无论是朝中还是宫内,算算皇上对其的忍耐度也已经到了极限,既然是忤逆子,当然要有所教训。 连那位曾经被众星拱月过的二皇子,还不是说废就废,说贬就贬,皇上对于看不顺眼的,从来不会姑息。 所以,沈念一居然也信了寅迄是真的惹动皇上的震怒,才吃了那样大的苦头,如若说还有一线生机,只能看跟随他进了夹圈道的杨公公了。 杨公公是皇上的心腹之一,不过终究是个阉人,不能说明太多问题,直到孙世宁也进了夹圈道的那次,虽然她是无意中发现了些端倪,对于沈念一这样嗅觉灵敏的人而言,已经是极好的线索。 皇上让寅迄在夹圈道,除了让其收敛脾气,修身养性,更重要的是,在夹圈道磨练寅迄的应对之策,如果一个人以后要担当重任,如今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当然是学得越多越好,越是熟练钻研,以后独当一面时,才不会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这个过程实则漫长而枯燥,如果寅迄尚在宫中,太多事情会得令他分心,而无法达成皇上预期的效果,只有在夹圈道,素衣素食,百无寂寥,除了让自己变得更厉害,寅迄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 再加上杨公公也确实是个能人,从旁辅佐得力,寅迄在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候,也得到杨公公的好处,知道此人虽然是个太监,胸中却藏丘壑之能,非常愿意听他的疏导建议,一来二去,皇上见成效渐渐显著,更加满意,索性就手中的十之一二权利,已经派发到了寅迄手中。 这也就是孙世宁窥探到的秘密,寅迄本来就不会刻意隐瞒她,在他心中,她的分量一直很重很重。 皇上当日说的话,正对着寅迄那张桀骜不驯的脸孔:“等到了时日,你必然会明白,父皇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寅迄如今对这句话深信不疑,父皇一直就没有欺骗他,只除了一件事情,他曾经问过父皇,如果做到最好的时候,那么他心仪的女子会不会回到他的身边? 父皇淡淡的扫了他一眼道:“你觉得父皇如今还欠缺什么吗?” 寅迄想了良久,随即摇了摇头:“父皇已经坐拥天下,天下的都为父皇所有。” 父皇淡淡笑起来,让他退下了,那时候,寅迄天真的以为父皇的答案是给他一个肯定,如今才明白,父皇话中另有一层涵义,得到天下之人,也必然有得不到的人心,若是寅迄通明达理,那么孙世宁就是他长大过程中的第一个跨不过去的砍。 如果可以看破,那么知道绕行而过,以后转身时,还有的说笑之时,如果看不破,那么等寅迄当真能够掌控帷幄时,且看他自己如何决定了。 沈念一既然已经答应过太后要尽心尽力,从旁辅佐,自然一颗心都牵记在寅迄这边,他将孙世宁在三皇子府邸中见到的那些尽数告知,寅迄震惊道:“你的意思是,三哥早已经在府中招兵买马,等候时机?” “本来或许没有那么积极,季敏怎么说都是皇上身边派遣过去的,三皇子有意要防他,就不能做得太明显,以防关键时候,季敏倒戈相向。” 但是,瑶姬出现以后,形势大变,在寅丰眼中,季敏从来都是个外人,而瑶姬武功又好,人又聪明,做起事来从不畏首畏尾,胆子大得很,十分符合她的心意,那些暗暗训练而出的多半也是在瑶姬的授意之下。 寅丰到底还是心思简单了些,一味只图眼前兄弟相争中的利益所在,忽略了他从外头买进来的一个美人,就算在枕席间娇媚撩人,又如何会比皇上派给他的季敏更加能干?这样反常的事情,日后看来,已经埋下了层层的隐患。 然而,瑶姬已然不在,三皇子府邸中的那些潜在威胁却依然存在,沈念一慢条斯理的问道:“六皇子可知道,三日内,流景宫被偷袭多少次?” “不知。” “皇上的寝宫又被窥探过多少次?” “依然不知。” 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接,沈念一连问两句,寅迄却镇定异常,沈念一暗暗叹口气,这个时候的寅迄,眼神中已经有了五六分的君王之相,他惊觉原来皇上才是最有手段的人,想要将谁变成何种模样,短短时期便能够做到。 眼前的寅迄与过往那个时不时就要找他麻烦的纨绔皇子相比,简直已经是天壤之别。 屋中的空气因为沉默而凝结了一会儿,寅迄方才问道:“既然沈少卿发问,那么请告诉我准确的答案。” “流景宫七次,皇上的寝宫三十二次。” “父皇的安危远胜于我的,请沈少卿将得力的人手都派遣到父皇身边即可。” “不一样。”沈念一只说了三个字。 寅迄一怔,已经明白过来,在父皇寝宫外窥探的有各色人等,真正想要弑君的几乎没有,而他这边,迎接的每一次都是凌厉的杀招,有人恨不得将他斩杀后,取而代之! “沈少卿,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够了结?”寅迄终于问出了关键之所在。 沈念一抬抬眼,放想要回答,却见桌上烛光先是微微一跳,随即忽然暴涨而起,似乎在代替他回答寅迄的问题,答案早就写在他的心里头,但是说出来就是大罪。 所以,他回答的只有一个字——等。 幸而寅迄没有再逼着往下问,而是拿起奏章,继续往下翻看。 沈念一安静的坐回原位,可惜宁和不过片刻之间,外头传来一声一声云板敲击,他耳力胜过寅迄良多,猛地站起身,将桌上的奏章尽数扫落在地。 第四百五十七章:纸包不住火 寅迄很少见到他露出这般的神情,知道有大事发生,还没有等到细问,外头的动静顿时喧嚣起来,杨公公合身扑进来,双腿发软,跪倒在地,哆哆嗦嗦道:“六皇子,六皇子,皇上龙驭归天了。” “什么!”寅迄暴喝一声道。 “六皇子,皇上归天了。”杨公公根本抑制不住情绪,放声哀嚎道,“消息已经传出,太后得到消息,已经前往,请六皇子速速整理后,同往。” 寅迄根本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父皇不是明明还在调养之中,昨日太后才放出消息,说父皇的病情稳定,怎么会,怎么会……” “六皇子,事不宜迟,换过孝服麻衣,等见到太后再商议也不迟。”沈念一开口道,“微臣会护送六皇子过去。” 杨公公挣扎着起身,他的两个徒弟已经将准备好的丧服呈上,寅迄见沈念一神情肃然,明白这个时候,时间是最经不起耽搁的,误了他一个人没有关系,误了真正的大事,才辜负了太后的一片心意。 寅迄换好丧服匆匆赶过去,太后果然比他更早了一步,抬起头时,目光如炬:“为什么迟迟才到,你不想见你父皇最后一面吗!” “父皇,父皇怎么会突然就归天了。”寅迄在太后面前收敛了所有的镇定与淡然,慌乱的就像个无助的孩子,太后见他这般,也不好多加指责,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进入内殿。 寅迄拉住太后的手,发现祖母的手很凉很凉,或许祖母心中比他更痛更伤,不禁紧了紧手中的力度,太后应该察觉到了,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那眼中千言万语凝结于一点。 莫公公迎了上来:“太后,六皇子,倪太医已经跟着皇上一起走了。” 寅迄的目光扫过去,见角落萎着一个人影,一动不动,想必就是倪太医,父皇不治身亡,时刻在父皇身边看守治疗的倪太医必然会被下旨问罪,大概是倪太医害怕牵连家小,所以先走一步,反正是活不成了,至少可以保全住家人。 太后已经应声道:“倪太医自皇上重病以来,这些天不眠不休,尽忠尽职,如今以身殉葬,按律赏赐,诰封其夫人,家人。” 沈念一没有跟上去,他选择留在外殿,这是宫中最大的机密,他并不想知道太多,父亲便是知道了太多,而一生为皇上奔波,如今将母亲也一并牵扯进去,生死不明,尽管皇上给了他明话,说是不会有恙,可如今皇上都龙驭归天,又拿什么来当担保! 不过是非常时期,不该再多想这些,他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鞋面,太后给出的消息确是皇上逐日好转,无论消息真假,太后如果不将皇上归天的事实放出来,那么所有人还会继续以为皇上依旧好好的活着。 寅迄方才在问他,到底几时会有结果,没想到这个结果说来就来。 却不知道,寅迄是否招架的住,是的,沈念一缓缓抬起头来,太后心中自有一本繁复而清晰的账目,一笔一笔,都由太后说了算,那么寅迄的名字如今应该被写在了最为显眼的位置处。 “沈少卿,太后请沈少卿入内殿。”莫公公脸色很是难看,与杨公公那种痛心疾首不同,很明显,他是畏怯了,皇上一死,倪太医跟着死,知道得越多,性命越难以保全,莫公公在宫中风光一时,这个时候却恨不得给自己挖一个深井,跳进去以求保命。 沈念一嗯了声,正要缓步往内走去,莫公公硬着头皮低声说道:“沈少卿,若能保住我的性命,从今以后……” “决定只在于太后,而不在我。”沈念一给他留下这句话,听到身后扑通一声,是莫公公吓得魂不舍守,战斗站不住,跪在地上,爬不起来。 他当真不想接触到皇室内部的核心,所以他留守大理寺,可以做皇商的左膀右臂,却不想成为皇上最大的心腹,他不求那眼前的荣华富贵,在没有遇到孙世宁之前,他可以说,是想做点真材实料的事情,在遇到她以后,他几次萌生退意,却被琐事绊身,不得脱离,若是这一次被卷到漩涡的中点,只怕是二三十年中,都不要想逃开来。 所以,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走得很重,当下只有看太后如何处理后事了。 寅迄的脸色不比莫公公好看到哪里去,他应该是方才查验了皇上的遗体,此时选择了站在祖母的身后,一动不动。 太后听到沈念一的脚步声,开口说了一句话:“国不可一日无君。” 沈念一稳住心绪,听太后继续说下去。 “哀家一直以为皇上的重症是急发之病,不曾想,皇上早就有了打算。”太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沈念一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按照他的想法,太后不是应该趁势就宣布,立六皇子寅迄为新帝,新帝年纪尚轻,治理朝政的经验不足,太后从旁听政,再选几个忠心无二的臣子辅佐,天下之势,或许会动荡一下,不过大局很快就会安定下来,毕竟现今的天朝国泰民安,可谓太平盛世之途。 如果当真如此,为什么太后眼中写满了不安之色,沈念一发现他听到的动静,居然是太后牙齿打颤发出来的,是什么让太后惊恐成这样,他差点忍不住想要将寅迄拂开,亲眼去看一看皇上的遗体尸身。 “皇上没有留下遗诏,还不算什么,这些天,翻遍了皇上的寝宫,御书房,各处可以藏住的地方,依然没有找到皇上的治国玉玺,没有玉玺,只怕是谁都不能继任新帝。”太后的语声疲累,渐渐哽咽起来,“为什么,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到底是在不信任谁,难道我这个做母亲的,还会想要窥伺他的皇位不成!” 沈念一心中清明一片,太后的这句话一出,那么这些天的种种异常之相都能够尽数得到解释,为什么太后要将皇上的寝宫,还有御书房两处封锁,又为什么除了她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见皇上,以防病情加重。 他居然也是粗心大意,没有留意到,这些天,寅迄尽管兢兢业业的在批阅奏章,那枚方方正正的玉玺,居然从来没有出现过。 寅迄站在太后身后,面无表情,他本来应该是很悲痛的神情,自己的父皇没了,而他虽然被父皇骂过无数次忤逆子,还是心中感恩戴德父皇对他的多番栽培,如若父皇当真早早的将他放弃,哪里还有他今天能够站在祖母身边的机会。 “太后,玉玺虽然事大,然而太后也说了,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既然没有留下遗诏……”沈念一没有将话说完,他想到太后到底在担心什么,太后不是当真以为玉玺被皇上贪玩或者故意刁难,藏到了他们找不见的地方。 而是怕皇上心中早有部署,将遗诏与玉玺都留给了同一个人,那么即便太后倾尽所有的能力,好不容易将六皇子扶上皇位,对方只需要将两件定海神针祭出,哪里还有太后和寅迄说话的份,到时候,太后里外不是人,怕是要毁了一世的英名。 而那个人又会如何处置寅迄,处置三个皇子,太后不敢说,更不敢想,她已经料定玉玺不在三个孙儿手中,如果寅容手握玉玺,就不会被凄惨潦倒的远远发配出去,差些生死不明,如果寅丰手握玉玺,哪里还有这样安稳的行为,早就大摇大摆冲进宫中,夺回他想要的,也是应该属于他的一切。 至于寅迄,太后抽眼冷不防去看他,见他脸色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眼底的哀痛却是千真万确,这个孩子毕竟还是个有心孝顺的,没道理在这个时候,还将至关重要的玉玺藏起来,藏起来的话,对他的害处最大也最多。 “必须要找到遗诏和玉玺。”太后勉强自己恢复平日的冷静。 “没有线索,如何查找?”沈念一没有打算轻易的将这样烫手的事件双手接下来。 “要是沈少卿都说找不到的话,旁人就更加没有机会了。”太后冷冷扫了屋中一眼,“哀家也不想再对沈少卿有所隐瞒,皇上病重的第一天,哀家就已经想要先将玉玺找到,至于遗诏如果有的话,那是最好,哀家必然尽心尽力的辅佐自己的其中一个孙儿,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哀家让人翻找了所有的角落,可以藏下玉玺的各个位置,一无所获。” “太后可曾问了皇上身边的那些人?” “都问过了,旁敲侧击的也有,直截了当的也有,根本没有人知道,包括莫公公。”太后抬起手来揉了揉眉心,“哀家以为可以再争取多一点点时间的,但是有人从中作祟,不给哀家这个机会,哀家明白,世上的事情,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的。” 一番话说得含糊其辞,沈念一却也听懂了,太后知道皇上的身体越来越糟糕,随时会得咽气离世,她做好了想要封锁消息的手段,却被人直接给勘破,无所保留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守到天明 沈念一明白太后在担心什么,玉玺不在宫中,这是天要塌下来的事情,而她事先还不敢说,只是悄悄的找,翻箱倒柜的找,没想到玉玺还没落实,皇上已经一命呜呼,如今连倪太医都跟着一起去了,他想到莫公公那一脸的惨淡。 莫公公何尝不知道太后拼了老命在找玉玺,皇上身边贴身服侍的太监只有他一个,太后这会儿还没有对他出手,是留了后招的,恐怕他就算不知道玉玺在哪里,也没有个好下场了。 历来先帝驾崩,没有一个贴身服侍的能够得以善终,不过是一时的风光,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沈少卿,哀家既然已经选中了寅迄,就不会再中途生变,皇上归天的消息,明日一早才会放出宫去,今晚怕是谁都睡不着了。”太后一双眼透过太多,望向不知深远的某个点,“没有玉玺,也可以择选新帝,这个我还不是太担心。” “太后担心今晚不太平?”消息是要明早才能放出,可是宫里头到底有多少明的暗的眼线在盯着这么,谁都说不好,太后可以封着活人的消息,却封不住死人的消息,皇上归天,太医殉职,加上这边进进出出的宫女太监,怕是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守着,守到天亮。”太后留下这句话,即刻指挥从长春宫带来的那些人,为明天一早的诸多事宜,做好各种应对,“这里还有很多需要布置的,寅迄且退到御书房去。” “祖母,为什么我不能留下替父皇守灵!”寅迄没有听从太后的安排,抗议道。 “寅迄,你父皇不在了,事情没有你想的这样简单。”太后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她也算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了先帝,从皇后成为太后,如今连皇上都不在了,孙子一个一个都还有所欠缺,说句不中听的话,不过是矮子里头挑高个,不能尽如他意。 “父皇不在了,我必须要留下来替父皇守灵,祖母,我不会去御书房的。”寅迄的执拗性子顿时上来了,“就算是平常百姓家,父亲过世,也要有个儿子守灵守孝,难道说做皇上的还不如寻常百姓家!” 太后听得这些话,勃然大怒,想都没有想,直接甩了寅迄一记响亮的耳光:“你,你父皇尸骨未寒,你就敢这样顶撞祖母,真正是气伤哀家了,你给哀家跪下!” 寅迄倒是很听话的就直接跪了,太后的手劲能有多大,拍到脸上最多两分疼,还有八分伤在心中,原来他在父皇和祖母眼中,依然是个不争气的,一句话不和,就能喊打喊骂的,还说什么扶持新帝继位,别说祖母不放心了,他都不放心自己。 要是,以后祖母垂帘听政,政见不合,难道也要抽他一记耳光才能解决不成。 所以,他跪得直挺挺的,一个求饶的字都不说,心里头是下定决心,就算祖母要赶他走,哪怕是拼着不要继位,他也必须要留在父皇的尸骨边,父亲过世,儿子明明就在咫尺,却因为重重宫规,而不能见上最后一面,若是连今夜的守灵都放弃,那么他才真正成了忤逆子。 太后盯着他看了良久,一只手就那么悬在半空,终于还是一寸一寸的放下来:“寅迄,你不怕吗?” “寅迄还要护全祖母的安危,父皇过世,最伤心的人,应该是祖母才对。”寅迄没有避让开目光,直接迎了上来。 太后的五官微微宽松开来,要是听闻这样的话,她还能继续打得下去,那么她真的不值得寅迄喊一声祖母了:“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是哀家急怒攻心才出手打了你,快让哀家看看,伤到没有,痛不痛?” “孙儿皮糙肉厚的,不碍事。”寅迄听太后这样说,又双手过来扶他,赶紧顺着就站起来,难道说,他还要追着太后讨回说法不成。 “哀家知道,这边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而且今晚危机重重,幸而哀家将沈少卿挽留在宫中。”太后仰起头来,正视向沈念一,“沈少卿,这里就交给你了。” “太后放心,除非是踏着微臣的尸首而过,否则没有人能够伤得到六皇子。”或者说,是明天的新帝,沈念一微微屈身,不卑不亢地答道。 “好,有沈少卿这句话,哀家可以放心了。”太后转身而去,她说的没有错,今晚是个不眠之夜,必须由她出面,出谋,那么明天一过,方能够风平浪静,雨过天晴。 “六皇子,请先到那边暂息,按着太后的嘱咐,我们要将皇上的尸身擦拭整理干净。”有两个年纪颇长的公公进来,行过礼后说道。 寅迄明白这些都是必须的步骤,他走到一边,抬头没有见着杨公公,他也没有去看沈念一,仿佛是自言自语道:“沈少卿,你说父皇心中会不会还有另外一个继任的人选?” 沈念一没有回答,他甚至都没有说起过,连太后都举棋不定的时候,是他将人选定下,皇上一共只有三个成年的儿子,就是到了此时,他依然觉得寅迄比另两个要合适得多,就凭着方才寅迄对太后说的那一番话,也不辜负了他的抉择。 “如果那个人比我出色比我沉着,那么我愿意让贤的。”寅迄的话匣子打开来,他们一个坐一个站,在侧屋的一角,那边的光线似乎都照不过来,他们始终在阴暗之处。 寅迄不是谦虚,哪怕父皇在夹圈道中磨练他,教导他诸多,他也几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让他来继承皇位,他不过是想做得出色些,让父皇的眼中能够多看到他的亮点,其他的,真心没有来得及。 “六皇子莫说傻话。”沈念一的声音又恢复到很早很早以前,那种冷若冰霜的感觉。 寅迄忍不住哆嗦一下,他不是怕,而是觉得明明那边进进出出的人手不少,为什么屋中还会这样寒冷,那种冷从心底里头渗出来,一点一点能够将整个人都凝结成冰。 “沈少卿,你知道吗,我如今无父无母,已经算是一个孤儿了。”寅迄自己也知道这话有点傻,况且是当着沈念一的面说,他平日里最看不惯沈念一的态度,不就仗着武功比旁人高些,脑袋比旁人聪明些,看人处事比旁人周到些,还有个曾经拜相的父亲,才能够混得如鱼得水。 如今想想,这些优点能够集于一身,已经是相当厉害,也难怪父皇不止一次说过,但凡有个皇子,有沈少卿一半的本事,早就立下继位人,又何须到了这样突兀的时候,还要劳动年迈的祖母,不眠不休的里外打点。 “母妃不在的时候,我想着自己还有父皇,尽管父皇眼中没有我,我还是心存期盼,如今,连这个最小的期盼都被上天无情的夺走了。” “六皇子,你还有太后。” “是,我还有祖母,我不能辜负了祖母的心意。”寅迄低下头来,苦笑了下道,“祖母说,今晚十分危险,是有人要我的命?” “恐怕是如此,宫闱之争素来最是血腥残忍,六皇子应该对太后心存感激,据我所知,太后已经将长春宫中,能够调动过来保护的人手,全部都派到这里来了。” “祖母如果有危险,我岂非要后悔一生?” “太后不会有危险,太后已经看过太多生生死死,心如明镜。”沈念一直视着前方,看到倪太医的尸首被抬出去,那么多人,屋中却安静的仿佛只能听到他们两人彼此说话的声音,其他人都是沉默的,沉默到了可怕。 “那么,谁会来?”寅迄轻声问道,“谁会来做这最后的扑杀!” 沈念一的目光转移到离他最近的灯烛上,烛火暴涨,落在他的瞳仁中,跳跃不止,他没有心存侥幸,以为可以太太平平的守到天明,如果会有这样的意外,太后就不会这样担心,不会留下那样的话语。 他想看看的是,那些人几时能够冲破外头的层层屏障。 屋中依然是静谧的,淡淡的龙涎香弥散开来,是有人在炉鼎中投掷了新的熏香,足以遮掩住尸体慢慢散发出的腐朽气味。 袅袅青烟,略过两人的眼睛,寅迄依然觉得冷,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明明屋中很温暖的,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全身冰冷刺骨。” “因为有人在不断的死去。”沈念一直截了当的回答,“六皇子在说每句话的时候,都有人在死去,就死在最多不会超过二十步的距离之内。” “那些都是什么人!” “有想要闯进来的人,也有想要保护新帝的人。” “你怎么会那么清楚!” “因为我能够听见。”沈念一尽管在与寅迄有问有答,全身却紧绷的仿佛是随时可以射出的一枝利箭,时间在缓缓的流淌开去,越往后越危险,如果他是六皇子最后的屏障,那么他就不能成为一具尸体。 宫殿外,似乎有哀嚎声,惨叫声,夹杂在风中,想要从窗口卷进来,却无法突破,寅迄眼睁睁的看到一大蓬血,就像是开出的一大朵暗褐色的花,溅在窗户纸上,被灯烛一照,更加惨烈。 第四百五十九章:原来是你 血腥气萦绕在鼻息中,几乎盖过了屋中龙涎香的味道,仿佛有人就死在脚边,寅迄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渐渐镇定下来,祖母一早就预测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才要求他事先避到御书房中去。 既然是他坚持要留下来,那么就必须清醒的睁大眼睛,等到天亮。 “沈少卿,你知道会这样,是不是?”寅迄沉声问道,“你从几时开始部署这些事情的?” “皇上在御花园急症以后。”沈念一这会儿不会再有所隐瞒,因为屋外的动静越来越大,想必连寅迄都已经听到兵戎相接的声响。 那些人来得更快,下手更狠,大概是知道距离天亮的时间越来越短,如果错过了时机,那么一子错,全盘皆输,有人输得起,可以东山再起,而有人根本输不起,因为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的退路。 “你家中可有人护卫!”寅迄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昼亮而急迫,“你将所有的人都调动到宫中,谁来保护她!” “六皇子不用担心。”沈念一沉着应答道,家中就算没有别人,仅仅师父和红桃两个,一般的杀手根本连院门都进不得,对方也没有那么傻,不会将精兵强将派去他的家中,肯定是尽数都往这边来了,留到那里的也都是些不入流的角色,估计连门口守着的鲁幺那一关都未必能够过得去。 寅迄在这个时候,问出孙世宁的安危,固然也是关切,是好心,要是换做旁人听在耳中必然多心,沈念一却不会,要是小心眼也不会等到今晚这样关键的时候,世宁将此事一向看得落落大方,她对寅迄是不错,却没有儿女之情,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因为,世宁眼中还有心里,能够存的下,不过只有沈念一一人而已。 “你确定?”寅迄轻轻吁出一口气来,他居然在这个档口,问出这样的傻话,但是若要他憋在心里头,怕也是不能够的。 “微臣确定。”沈念一依然没有动气,不过是加了一句话,“两边对我而言,一样重要。” 寅迄同样没有动气,还点了下头道:“应该如此,正应该如此。” 沈念一抿紧嘴角,目光如剑,射向不远处那些依旧在忙碌着的宫人,忽然,其中一个无声无息的倒了下来,紧接着又是另一个。 寅迄自然也看到了异状,刚想开口再问,一阵头晕目眩,整个屋子都跟着在转,哪里还坐得住,扑通一下从椅子载到地上,手脚乏力,偏偏脑子还是清醒的,一双眼还能够见到眼前的事物。 有人下毒,就下在方才的炉鼎之中,一来龙涎香的香气别致,能够掩盖住其他的味道,二来外头的气氛实在太紧张,所有的关注力都被调拨开来,导致最身边的反而被忽略掉。 寅迄只盼着沈念一的武功高,不会中招,却见这沈念一的双脚分明是踉跄了一下,尽管没有直接跌倒,分明也是中了迷药的,他心口再度发凉,如果沈念一倒了,那么是不是就会被其说中,对方会踩着尸体而来,将屋中所有的人一并剿杀。 沈念一站稳身形,纹丝未动,对方显然对他太多顾虑,根本不敢直接冲着他出手,而是隔着些距离,在打量他到底中毒多深多浅。 寅迄半伏在地上,见不到对方的长相,他这会儿耳朵几乎贴着地面,反而听得见更多的声响,那人的足音很轻,不像是留在屋中的那些太监,他突然发怔,除了他与沈念一,还有父皇的尸体,这个殿中在场的都是太监,就是说,趁乱下毒的人,也是个太监。 他知道,被派来整理皇上身后事的,都是太后亲手指派出来的,也就是太后身边的亲信,心腹,对方居然早早的就将暗子埋在了太后的身边,单单只等着这一刻。 “原来是你。”沈念一眯着眼说出这四个字来。 对方笑了笑,声音实在是熟悉的厉害,再开口的时候,寅迄已经分辨出,不是旁人,正是祖母身边的霍公公,那个深得祖母赞许,整整服侍几十年如一日的霍公公! “听沈少卿的意思,大概也没有想到是我。”霍公公颇有些沾沾自喜道,“能够瞒得过沈少卿,真是难能可贵了。” “为什么?”沈念一没有出手,他站在那里,本事已经是种威胁,冷笑道,“因为知道外头的人是攻不进来的,所以还要来个里应外合?” “我以为沈少卿要问,我为什么会得自甘成为暗子。”霍公公有些不解的问道,“然而沈少卿却避重就轻了。” “这个不用问,不过是为了钱财利益,我从来不会以为太监会有什么真性情。”沈念一这话已经说得极为不客气了,“身体已经有了残缺,便活生生成了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贪欲一个比一个大,宫中之所以,漏洞频频,便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人。” “沈少卿,你这话可以说得罪了不少人。”霍公公的得意劲在他面前压根就施展不出来,沈念一说话做事不留情面,直接挑最痛的伤疤一把揭开,他的两颊赘肉都跟着簌簌发抖道,“在沈少卿眼中,我们这种阉货当然都是不值一晒的,不过,沈少卿说得越多,骂得越狠,我心里头就越发欢喜。” 沈念一后背背脊一紧,几乎连寅迄都能够看出来,也能够听出来霍公公为什么要越发欢喜,按照沈念一平时的为人处事,霍公公的举止已经能够算得上是忤逆,等到天一亮,甚至是谋反,而沈念一却在这里与其唇枪舌战不罢休,压根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那么说来,沈念一应该也中了迷药,他不过是在苦苦硬撑。 “这种迷药是特制的,沈少卿的武功又高,越是往下撑,身体受损就越是厉害,怕是再等一炷香的时间,沈少卿莫说是要抵挡了,就算是要说话,恐怕都没有力气了。”霍公公阴测测的笑道,“我这个人胆子小,阉货的胆子都小,所以我也不会近身过来,还是等着沈少卿慢慢折损倒下,再来收拾残局也不迟。” 沈念一与旁人不同,进宫也是带着独家的兵器,他的名声在外,身上的利器,装备,太容易被对方了如指掌,霍公公自然晓得他的袖箭十分厉害,所以始终站得远远,就在个让他不能一击搏杀的距离开外。 要是沈念一抱着同归于尽的法子,用最后一点功力出手,也未尝不是可能,到时候可就是功亏一篑了,他不敢涉险,所以在等。 没想到,沈念一也笑起来,他眉目俊朗,笑得时候当真是芝兰玉树的倜傥人物,霍公公不由咽了口口水道:“沈少卿又在笑什么,我是不会上当的。” “我没有要你上当。”沈念一依旧在笑,丝毫不像就要坐以待毙之人。 “那你,你到底在笑什么!”霍公公禁不住追问道。 “你一直站在那里,站在皇上的尸身旁边,有没有往窗外看过一眼?”沈念一气定神闲的问道。 霍公公站的位置有些偏,当真是见不到窗外的风景,还佯装镇定道:“看得见看不见没有关系,回头等我完成了此次任务,下半辈子锦衣玉食,再不用像条老狗一般鞍前马后服侍旁人!” “要是我换成你,一定慢慢走到窗前来看一看,看看外头还有多久,天就会亮了,到底是我中的迷药先发作,还是外头的天色先亮,要是天先亮起来,那么你做的这些都是白费功夫,一点价值都没有了。”沈念一说得头头是道,“而我看起来也不像是立时就会倒下的样子,霍公公,你觉得呢?” 他这样一说,连带着躺在地上的寅迄都忍不住向着窗口望去,霍公公一双眼死死的看着寅迄,见其双眼中满是欣喜的神情,他埋头进来,擦拭,换洗到迷药的药性全开,要想算出准确的时辰,的确也是不太可能。 再见着寅迄的反应,霍公公心里头发沉,难道说,天,真的就快要亮了吗! 寅迄嘴角微微上扬,分明是坦然的样子,霍公公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把火灼伤灼痛,要是天色真的亮了,那么他做得这些就真的全部都变成了笑话。 他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双腿,疾步向着窗口跑去,刚到了跟前,窗外漆黑一片,今晚本来就是无月之夜,星光黯淡,再加上屋中的光线不错,外面根本是什么都看不见的,霍公公心里头一惊,再想要回头出手之时,胸口剧痛。 他忍不住低下头来,却见着一截雪亮的剑刃从自己的胸膛穿出,已经刺穿了心脏,致命的一击。 沈念一冷冷的看着霍公公的背影,随即缓缓的抽回自己的袖剑,剑身过于锋利,他的动作又是极快,几乎都没有鲜血溅出,霍公公已经咽气,重重的倒在了寅迄的面前。 随即,寅迄见到长串的血珠子纷纷滴落,却是从沈念一的手掌心处,不知几时划了深深浅浅的五六道伤口。 第四百六十章:大势已定 沈念一慢慢走到炉鼎边,弯腰端起一盆水,直接往上头淋下去,刺啦一声,炉灰尽数熄灭,他又慢慢对屋中所有人说道:“不过是迷香,虽然厉害些,对身体没有多少损伤,待会儿将门窗打开,通通风,再休息一会儿便会好的。” 他的话语声不大,却足以令人安心,等他再吃力的走到寅迄身边,寅迄抬眼看着他:“你武功高,迷药对你的反应更大,你到底用什么法子不让自己瘫软的?” “方法总是有的,看值不值得了。”沈念一又走到皇上的尸身边,不知在翻动什么,一屋子的人都不敢吱声,默默看着他的举动。 寅迄还想开口,却见沈念一手指抹了什么,没头没脑的对着他的人中处一通涂抹,一股又辛又辣的味道顿时从鼻腔弥散开来,他连话都说不上,一连打了十多个喷嚏,眼泪鼻涕弄得一脸都是甚是狼狈,指着沈念一,差点又要开骂。 不过,寅迄毕竟不是过去那个愣头小子了,手一挥出,知道自己手脚已经能够用了,沈念一给他抹的东西是有效果的,沈念一低头看着他,方才轻轻笑着,给自己也抹了点,摸出块帕子捂住口鼻,甚是优雅的喷嚏两声,背脊没方才那么僵硬,同样开始慢慢恢复了。 “那是什么东西?”寅迄赶紧擦脸,幸而只有被一个人瞧见。 “皇上的鼻烟壶,里面盛放着点秘药,虽然不能完全解开,总好过坐以待毙。”沈念一将鼻烟壶扔给一个离香炉最远,吸入最少的太监,“给每人都擦一点,能起来的都继续起来做事,时不等人,离天亮没多少工夫了。” 寅迄咬着牙,努力站起来,一直盯着他的手,手背如玉,手心鲜艳,分明是他为了不被迷药控制,割破双手,用剧痛让自己的触觉不至于全部湮灭,才能够撑住一口真气,将霍公公斩于剑下:“沈少卿,你好歹给自己先止止血。” “不用。”沈念一体内的迷药不过去了五六成,他不是仅仅能够站起来,缓慢行动就可以的人,他是六皇子身边最后的一道防线,至少在今晚,需要时刻保持最高的警惕。 “你是不是知道屋中已经混进内奸?”寅迄走过去,撕下两块白布给他擦手,否则的话,双手鲜血淋漓的景象,还真够触目惊心的。 沈念一点了下头道:“从上一次在御花园出事以后。” 那一次被抓出来的内奸是林贵妃身边的宫女,沈念一总是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而且远远不止是那样一个人,香嫔当时是想彻底渗透进后宫的,一个宫女算什么,既然有心笼络,肯定还会有道行更深的人物,隐藏的更好。 然而,风平浪静的时候,不会露出丝毫的端倪,沈念一甚至怀疑过莫公公,莫公公唯利是图,胆子又小,要是说被金钱利益诱惑而被判皇上,也并非不可能,但是莫公公实在胆小,他先前见着其双眼中那种畏缩与绝望,已经将其的嫌疑给抹平了。 在莫公公心里头,自己的性命大概还是要比银钱来得可贵,况且他所处的那个位置,还真是不太缺钱,谁想在皇上跟前说上几句话,不要有求于他,甚至那些嫔妃为了能够接近皇上,都要动了脑筋拉拢莫公公。 这样的人,为了一时之利,恐怕不太容易做出蠢事。 “你明明知道有内奸,却还疏于防漏,要霍老贼有了可乘之机。”寅迄咬着牙道。 “他不施展出手段,如何能够直接斩杀?”沈念一反问道。 “你,你也没有留下活口。”寅迄又道。 沈念一苦笑下,他方才能够击杀霍公公已经是难得,要他当真留着其性命,回头再细审,一来未必能够审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二来留着总是个祸端,万一其挣扎起来,一屋子的人都瘫软在地,两厢不讨好,若是六皇子有个万一,他无法对太后有所交代。 “不过外头还有那么多人,不差这一个活口了。”寅迄居然开口替他圆场。 沈念一却是很意外,多看了他一眼,要不要同他说,今晚凡是出现之人,都不会留下活口,有些事情,有些原因,太后的意思早就摆在那里,准备着尽数湮灭掉,不让再多流传出去一点,否则的话,弊端多,以后的口舌也多。 寅迄绕过他的身后,走到窗口,喷在窗棱上的血渍已经快干涸了,而窗外的天色更重更黑:“天亮之前的这段时间,是最暗的时候。” 那些厮杀声也渐渐的平息下去,然而叫人毛骨悚然,全身紧绷的压迫感,依然没有消褪下去,寅迄回过头来,冲着沈念一笑道:“沈少卿,要是当真有高手来袭,我也不会甘愿做个躲在你身后的懦夫。” “要是六皇子冲出去,那么只能说是一个蠢夫。”沈念一虽然还是绷着脸,眼底却多了点暖意,“太后的话,是关照我的,同时也是关照你的,什么位置做什么事情,六皇子早就应该懂这样的道理。” 寅迄根本没来得及张口,有个人影被重重撞在眼前的窗户上,窗棱粉碎,那人囫囵着跌倒进来,穿一身黑色夜行衣,年轻不大,张嘴吐了一口血:“大人。” 沈念一脸色大变:“还有多少人?” “还有一个,下手狠准快,镜影与他纠缠,我不是他的对手。”月影说着话又吐了一口血。 沈念一两步踏前,已经站到窗口,寅迄跟着他一起往外看,外头阴沉沉的,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敌人在哪里,忽而一点亮光闪过,沈念一眼见着就要越窗而出。 “沈少卿,你身上的迷药……”寅迄想要阻止,手已经伸出去,沈念一方才说的那句话又跳了出来,什么位置做什么事情,他根本不能劝阻其出手。 “不妨事的。”沈念一的身形一晃已经离得远了,他穿的是一身天青色,在夜色中,隐隐绰绰的,能够看出身影。 寅迄方才明白,原来其他人穿的都是黑色,并非是他的眼神当真不济,沈念一几个起落已经亮出一道白练,寒光耀眼,月影已经挣扎着趴到窗口去看:“六皇子放心,大人很有分寸的。” “方才有人在炉鼎的香料中下了迷药。”寅迄很老实的说道。 “什么迷药?”月影回过身来,用力嗅了嗅,脸色也是未变,忽而喊了一句不好,挣扎着也跟了出去。 寅迄心里头乱成一团麻,他要是像三哥那样手无缚鸡之力也就罢了,偏偏他也是个会武功的,就算不上是高手,也是真本事,如果他这个时候出去多多少少应该能够帮得上一些,但是沈念一仿佛先预料到了这点,将话摊开来摆在眼前。 这些人的生死不过是为了同一个目的,皇上归天,新帝继位,事情来得太突兀,太后连夜能够做得也是有限,有人就想趁着天色未明,大局未定之时出手,沈念一难道不知道自己中了迷药,他想都没想就反扑上去,就是为了保护好寅迄。 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这是沈念一做人的准则,太后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将他留在自己孙儿身边的。 寅迄听到风中有一记闷哼,也不知是谁受了伤,沈念一袖剑带出来的光点未灭,他认得出来,离得远也认得出来,雪亮中有一抹幽兰,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道光点,看得双眼险些要流下眼泪,都不敢多眨一下,生怕一瞬间,光点殒灭,什么都不复存在了。 明明是生死较量,却又这般无声无息中进行,寅迄渐渐的,觉着自己都要透不过气来。 而天际那头,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显出一小片狭窄的而柔和的浅紫色,鱼肚白曙光和淡淡的晨雾交融在一起,浅紫色慢慢化开来,仿若是胭脂的颜色遇到了一汪清水,慢慢的将黑暗寸寸吞噬,深浅交替中,天色即将要大亮了。 这一次,他极尽目力见到了沈念一,天青色的衣服上仿佛是开出了灿烂的花朵,颜色灼灼,月影就站在他的身后,而沈念一的袖剑已经不在他手中,而是将第三个人硬生生的钉在了地上。 寅迄的嘴巴张了合,合了张,想说的话,终究是没有开口,他掉转过头来,知道大势已定,果断的离开窗口,重新站到了皇上的床榻边,看着那些宫人耐心而仔细的处理着尸体的步骤。 “大人。”月影要到这个时候,方才敢开口,沈念一身上哪里来的盛放之花,灼灼其华,皆是要害的伤口。 “你将镜影和花影带走。”沈念一的声音说不出的疲倦,镜影同样受了重伤,花影还好些,一条腿骨却折了,走不得路,“知道去哪里养伤?” “知道。”月影想要咧开嘴,却牵动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的,“正安堂找郑大夫。” 沈念一将袖剑拔出,如虹的剑身没有沾染到一丝血迹,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嘴角微微卷起:“大势已定,新帝就要继位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心不在焉 孙世宁早起的时候,冬青照例端来清粥小菜,嫁到沈家以后,她依然只留了冬青一人在身边,生活起居都与平时无差,青嫂知道她不会干涉过往府中的规矩,连那些账房的钥匙都不肯收,更加尽心打点,家里头上上下下都是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端起碗来,手一松,大半的碧梗粥尽数倒翻在身上,粥水很烫,孙世宁却没有手忙脚乱的去擦,反而是冬青在旁边看得发急,胡乱抓过桌布,想将那些热气腾腾的黏稠都给抹到地上去:“夫人这是怎么了,要是身体不舒服,我去正安堂请人来看看?” “不用。”孙世宁挥挥手,她心神不宁了一个晚上,一颗心都悬在出门在外的沈念一身上,宫中变数太多,他留在漩涡纷争的中心,要明哲保身实在太难,就算他武功再高,也是一个人两只手,况且还有那么多的顾虑。 时间拖得越久,她越是害怕,特别是晚上,生怕睡得半梦半醒的,有人来敲门带了坏消息,所以这几天不是闭闭眼,真没有安心睡过一个熟觉。 “夫人不必太挂心了,那个鲁幺每天都起早贪黑的守在外头,要是大人有什么消息,大理寺很快会派人送过来,这会儿也算是风平浪静的,才是好兆头。”冬青哪里会不知道她的心思,连声安慰。 实则,府里头也就她们两个知道沈念一进宫是去做什么,冬青知道的也是一小半,还是她趁着没人的时候,抓着鲁幺问到的,无论她什么态度,鲁幺总是好脾气的样子,有问必答,说了几次话,冬青也豁出去了,反正大人和夫人都知道了,她也不是什么小家子气的性格,反正夫人总不会让她吃亏的。 鲁幺见她话敞开来说,更加欣慰,挑着那些不用保密的,一股脑儿都告诉了她,冬青记性特别好,将那些消息都捋了一次,会让孙世宁更加挂心的都藏起来,而大人的行踪总归是清楚了。 “要是时机适宜,你可以劝慰一下夫人,大人是奉了太后的懿旨,做的又都是行的正坐得端的大事,就算有些波折坎坷,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大人的本事高深莫测,连我都没有见大人出过全力,或许是到目前,都没有能够令得大人出全力的对手出现过。”鲁幺没有什么花言巧语,不过他的长相端正,说出来的话,很能令人信服。 冬青心中有了底,说起话来就有凭有据的多,孙世宁由始至终也没有问过,她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大概是对她太信任了,而且夫人又是这样聪慧的人,根本不用什么事情都一五一十说到最细稍末节的地方。 匆匆打来一盆凉水,将被粥水烫到的地方都用凉水给敷了,左手手腕上头还是被烫红了一大片,孙世宁低下头来看看道:“也不痛,你不用急成这样子。”那一块红彤彤的位置,麻麻的,没有什么感觉。 “夫人的双手受过严重的灼伤,要是旧伤被带出来就是大不妥。”冬青锲而不舍的,又用凉水敷了好几次,见着红痕稍许减退下去些,才松口气,又翻找出擦拭烫伤的药膏,薄薄的给抹了一层,“灶房另外还有碧梗粥,我再去盛一碗来。” 孙世宁等着她走出门去,一双手才缓缓的握紧,她心神不宁,是不是因为被困在宫中的沈念一出了事情,这会儿,她都恨不得能够生出一双翅膀来,直接飞到他身边,别说是这点烫伤了,便是整个人都被热水淋透了,她的心里另有牵挂,都不会察觉到痛楚的。 一碗碧梗粥还没有吃完,红桃摸进屋来,老大不客气的在她对面做了,冬青很顺手也给她盛了,她倒是很细心的看到了伤处:“小媳妇,你烫着了?” “方才不小心。”孙世宁知道,师父来了以后,红桃不太往这里跑,毕竟红桃是师父一手养大了,分开这段时间,恐怕是有太多的话要同师父说,而且师父在城中跑来跑去,事情也委实不少,红桃又是给坐不住的,前后相随也是正常。 这会儿,特意过来一次,必然是有要她出面的事情,孙世宁抬抬眼问道:“师父又要去聂娘子那边了?” “说起来,还是小媳妇最聪明,说什么都是一点即通,师父时不时都在夸你,我都没听他这样夸过我。”红桃一口气喝了三碗粥,又吃了几块点心,“聂娘子还念着小媳妇几分面子,上一回有说有笑的,你可是不知道,师父前头去的时候,被她骂得狗血淋头,差些要撞死在墙根处了。” “聂娘子捎带了什么消息过来?”孙世宁已经听师父说起过那些旧事,要说师父当年见死不救,那就有些过了,但是师父毕竟是自私了一次,留着自己的小葫芦没舍得给人,聂思娘丧父丧子,那种痛肯定深入骨髓,再见到师父出现,又怎么会给一张好脸色。 然而,师父也是不罢休的个性,磨了几次,还将柳先生都一并带了去,娘聂思娘再要追究那一点点不是,反而显得不够磊落,毕竟在山神庙的那一次,聂思娘俩口子还谋划着要偷袭师父,师父也压根就没有计较过。 一来二去的,总算是见了回故人,孙世宁瞧着聂思娘上一回的态度,知道师父想要如愿也不太难,要是聂思娘肯从城西搬出来,却是再好不过了。 “聂娘子病了。”红桃一手按住脑门,不解的说道,“我们走了以后,她就病了。” “她不可能上门来求救的。”孙世宁也不明白了。 “当然不是她自己来通风报信的,小媳妇还记得那次我们过去的时候,有人挡着道,里头有个半大的小子。”红桃撇撇嘴角,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本事,他们几个来去自若,也没有想要防备着别人,不知怎么,居然被那小子盯了梢,知道了住处。 不过,对方没有恶意,大概是瞧见他们的身手,知道是了不起的人物,本能的想要亲近,甚至在他们面前做出点能耐。 所以,就是那小子将聂思娘生病的消息传到沈府,天不亮就来了,蹲在墙角也不说话,一直到见着开门出来的红桃,这才一把拉住。 红桃一听这个,也急了,那是老头子费心费神的人,要是当真病的不轻,又是一个妇道人家居住,吃了亏都没地方说去,赶紧去将石乐冲给喊了出来。 石乐冲不认识他,红桃又将那天碰面的场景都给说了,那小子生怕石乐冲误会,立即解释道:“老爷子,我真不是坏人,不是瞧着像是肥羊,想要摸一把捞些油水,要是当真知道都是高人,给我钱让我去,我都不敢的。” “你叫什么?”石乐冲还是有些警惕的样子,“那么你来报信,又为了什么目的?” “没,没有目的,我叫阿东,就住在娘子旁边第三个门,她在那儿住得太久,我都不知道她会有这么多的贵人朋友。”阿东摸着后脑勺笑道,“但凡我要是身上能摸出点钱,我就替她请个大夫去瞧瞧了,老爷子你看看,我这人真是两袖清风,有三五个铜子已经算发财了。” 石乐冲没多想:“那我去给她请个大夫去看看,要是如你所言,都是事实的话,回头再好好答谢你。” “老爷子说得哪里话,街里街坊的,还不是我应该做的。”阿东的笑脸就没有放下来过。 石乐冲还是让红桃数了三百文给他,阿东双手接过:“这钱本不该收的,但是老爷子都开了尊口,我要是回绝,岂非驳了老爷子的脸面,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以后,你做了知趣的事情,酬劳绝对只多不少。”石乐冲扔下这句话,就让红桃来找孙世宁。 孙世宁听到这里,急声道:“聂娘子病了,你进门就该说的,怎么非要喝完三碗粥,岂非耽误了病情。” 红桃依旧不以为然道:“小媳妇也别急,老头子已经过去了,我们请个大夫,再慢慢过去。” 慢慢两个字,吐音特别重,还偷偷笑了下。 孙世宁老大不客气,一巴掌拍在她额头上:“师父与聂娘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什么!老头子不是瞧上她了,否则成天个这么紧张?”这个红桃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学来的,没半分正经样子。 孙世宁又拍了一巴掌:“他们之间有些溯源,师父根本没有那个心思。” 若是有那个心思,聂思娘年轻的时候,恐怕就蠢蠢欲动了,非要等在深山里头浸染了数十年,再出来对着个中年妇人动心思,师父怕是心存内疚,才会耿耿于怀,想着要是能够补偿一点,就能亏欠少点,怎么说也算是开解了因果。 “我不管了,你们都是一副绕来绕去肠子,我哪里算计得过来。”红桃跺跺脚道,“既然没什么,我们就请了大夫,快快的跟上去便是。” 第四百六十二章:银货两讫 孙世宁寻思着,聂思娘的病总不能也巴巴的去正安堂请郑大夫,她去喊的话,郑大夫这人最是和善,必然是不会拒绝的,怕是怕大材小用,到时候耽误了其他病人,所以她在附近的医馆请了一位名声颇好的老先生,一起坐了马车,赶往城西。 老先生一路都很安静,孙世宁心里头藏着事情,也不想多说话,红桃不习惯这种压抑,索性爬到车顶去坐着,那位老先生依然见惯不怪的样子,问都没有多问一句。 到了城西,鲁幺依然将马车停在固定的铺子门前,这一回孙世宁留意到了:“这里也是你们安排下的?” “夫人眼力真好。”鲁幺笑着点点头道,“要是有个万一,他们也可以来帮衬帮衬。” “应该不用的。”孙世宁抬起头,见着红桃说的那个阿东,应该就是在等着他们。 “夫人来了,这边路不好走,夫人脚底下留意,千万别崴了脚。”阿东百般殷勤,还非要替老先生拿药箱,老先生只以为他是府中的下人,想一想将药箱递过去。 孙世宁不知为何想到了小叶,虽然小叶没这么势利,不过都是被生活所迫:“谁教你这样做的?” “不用教,不用教,替夫人做些事情也是应该的。”阿东知道孙世宁来头不小,那个宅院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进出的人气质都很不一般。 孙世宁笑而不语,脚底下却是走得快了些,而鲁幺有意无意的将阿东隔得开些,无事献殷勤,总是没按好心,只有孙世宁心知肚明,阿东已经被三百文给直接击倒了,是真心想来再赚点外快的。 有阿东带路,走的是捷径,比上一回更快到了聂思娘住的小院,孙世宁诧异了,师父居然就坐在门前的石板处,她赶紧走上前去:“师父,又被聂娘子赶出来了?” “我没进去。”石乐冲低声道。 孙世宁想要问为什么,瞧着石乐冲的表情,她明白了,虽然年纪都不小,要是师父当真一个人进屋去了,聂思娘以后在城西的名声恐怕也跟着坏了,怎么说都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回头聂思娘全身张满嘴都要说不清楚了。 就算住在深山里头多年,石乐冲对这些礼数丝毫都没有忘记,他站起身来道:“还好,你们来得也快,我才等了一小会儿。” 等在门外,明明知道里头的人生病了,只怕是有些煎熬的,孙世宁不动声色上前拍门,里头没动静,阿东笑嘻嘻的挤过来道:“夫人,她听到也没力气回你,不如我来替你们开门。” “也好,有劳你了。”孙世宁眼见着阿东手脚灵活,翻身上墙,又轻轻跃下,从里头将院门打开,平时大概没少做这些事情,抿着嘴角笑了笑道,“你替我们带路进去。” “好!”阿东爽利的答应了。 一行人到了屋前,孙世宁上去敲了两下:“聂娘子,听闻你病得厉害,请了个大夫过来替你瞧瞧病,就不请自来了。” 如今只隔了一扇门,聂思娘的声音很轻,却也能够入耳:“恕我不能起身了。” 孙世宁示意鲁幺先等在外头,石乐冲很自觉也没有再上前,孙世宁与大夫并肩而入,红桃性子急,走到床边,将帐子一把撩开:“怎么突然就病了,前个还好好的。” 话语僵在嘴边,聂思娘脸色蜡黄蜡黄,双眼浑浊,显然是烧得厉害,有些神志不清了,孙世宁赶紧退后,让大夫先去把脉,心中也是疑惑的,聂娘子也是有武功的人,就算是受了点风寒,如今天气还是不冷不热的档口,没道理会病得这样严重。 要不是那个阿东涎着脸来报信,放任着躺在家里头再烧上几天,还不要出人命了,孙世宁飞快回头看了站在门外的阿东一眼,阿东对着她耸耸肩,表示他也很无奈。 她点一下头,示意他先不要离开,再冲着红桃招招手,红桃附耳上来,她低声关照几句,红桃从身上又摸出些银钱来,一手抓了尽数往阿东怀中塞去:“给你的打赏,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孙世宁知道,有些人千万不可用银钱收买,否则翻脸不认,有些人却是需要银货两讫,有一笔算一笔,才能够任劳任怨,恐怕这个阿东就是后者,让他知晓为自己做事,绝对不会有所亏待,方会越来越麻利勤快。 当然,这种人也最容易叛变,你能够用银钱买通,旁人也是可以,因此做不得心腹,只能当当眼线。 “夫人,这位娘子身体底子极差,早年间就留下旧疾病根,又没有好好打理调养,如今年纪到了这个份上,说句不中听的,真是一病就倒,而且病情缠绵,很难痊愈。”老先生捋了捋胡须道,“我只能开出固本培元的药方,让她慢慢调理,这一帖药不能停,每日三碗,连着十四日,方可见效。” 孙世宁接过药方:“红桃,去抓药……” 药方却被身后的石乐冲一把抢了过去,恨声道:“都已经这样了,何苦还留在这里糟践自己,难道说将自己糟践死了,就能对得起已经死掉的人了!” “不,不是的。”聂思娘听了这句话,居然挣扎着就要起来,“我答应过他,要把两个人的寿命一起活出来的,所以咬着牙也要支撑下去。” 孙世宁见她病得荒凉,再想想从师父口中听来的那些,忽然只觉得她实在可怜:“师父,要是聂娘子愿意的话,我们带她走。” “宅院都可以看好,柳鹿林把下头服侍的人都给找全了,本来就等着她点点头的,如今瞧着她这幅样子,她愿意最好,不愿意就直接将人绑了去!”石乐冲说这番话本来是善意,却说得咬牙切齿的。 聂思娘病成这样,还是勉强一笑道:“这地方我住惯了。” “聂娘子,如今你病重,方才大夫的话,想必你也都听到了,不是抓一俩贴药就能治好的,十四天的药剂,至少也要有个人来替你煎药,擦身,换衣服,这里诸多不便,若是你说的是实话,想要好好活下去的,就听我一句,先搬去那个置办好的宅院,等到病好了,你的去留还是你自己决定,我们决然不会强人所难的。”孙世宁的一番话出口,有条有理,连那位大夫都跟着附和了。 聂思娘紧紧闭着眼,稍过了片刻才道:“沈夫人都说到这个份上,我同你也是非亲非故,萍水相逢,你才是真好心,我岂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也罢也罢,就随你们先走一遭。” 孙世宁大喜,知道话语生效,两不为难,赶紧让红桃将聂思娘背上,一行人重新匆匆的离开,阿东左右不肯离开,说是新宅院里,杂事诸多,他求一口饭吃,想要前去帮忙。 趴在红桃肩上的聂思娘,眼睛睁开一线来,笑着啐道:“小兔崽子,料准你也不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坏事,跟上来便是。” 石乐冲动作神速,还当真把院子都收拾好了,用了一个丫环,一个老妈子,都是柳鹿林亲自挑选出来的人,丫环叫水杏,长得一般,说话声音却又甜又好听,而且见聂思娘一身糊糟,没半分嫌弃的眼神,将人接过,就说热水都烧好,先替娘子收掇收掇。 那边,老妈子胡嫂已经摸进灶房先将小钵的粥水熬制起来,等红桃飞也似的将药抓回来,阿东接过去,问胡嫂要了小炉,有板有眼的蹲在外头煎药。 聂思娘擦洗过一番,换了干净的衣裙,头发又被细心的挽好发髻,松松堆在一边,整个人的气色都好了三分,见孙世宁就站在床头浅浅笑着,半合了眼,长长叹口气道:“没想到,我还会有这样的一天。” “娘子别想那么多,治病要紧。”孙世宁按住她的手背,直接摸到骨头,知道她早已经熬得形销骨立,很是艰苦,不免对她难过。 聂思娘反手却又握住了她的:“不过是一场风寒,不至于就真要了我的命,沈夫人寻过来,想必是心有疑问,待我解惑,不用顾虑这么多,想问的尽管开口,我能够答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孙世宁知晓她生就一副七巧玲珑心,没想到还能看得这样透彻分明,在这样的女子面前,要是再藏着掖着,反而徒增反感:“等娘子喝了才煎好的汤药,我再开口相问。” 聂思娘当真是要努力活下去的样子,先喝完苦的令舌头发麻的汤药,又喝了半碗香米粥,精神和缓些,又催促了一次:“沈夫人,想要问的是我这张脸怎么回事?” “我也曾经听闻人说,江湖中有易容术,几乎可以变成任何一个人,说起来神乎其神,可我看着娘子的模样,却不像是易容。”否则的话,不会重病的时候,病容尽数都写在她的脸上,分明,那就是她真正的脸。 若非师父和柳先生都前后证明,聂思娘过往的长相何等倾人倾城,孙世宁简直不能相信眼前所见。 第四百六十三章:秘术 聂思娘唔了一声,她病得不轻,这会儿得到良好的照顾,精神气稍微起来些,依着孙世宁的意思,让她先多休息,却被她婉拒了:“已经好得多了,这身子要好是不能大好了,勉强拖着条命,多活几年。” “聂娘子,既然已经遇到师父,又是旧交故人,定然是要悉心替你调理,虽然不能说一蹴而就,想要延年益寿却也不算太难。”孙世宁想着还有郑大夫做后盾,她这般重的伤,如今都能活蹦乱跳,别提聂思娘的一点风寒。 所谓的旧疾病根多半是因为心伤引起,想一想聂思娘的遭遇,孙世宁不仅轻轻叹口气,脸上微微露出惋惜的神情,她同沈念一新婚不久,虽说经历过些艰难,两人之间却是鹣鲽情深,不离不弃,所以更听不得有情人不能终老的故事。 聂思娘的心思何等精巧,一直又在观察孙世宁的反应,若是见其露出同情之色,她反而不满,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什么都是心甘情愿,最怨恨别人说吃后悔药,然而那清秀的眉宇间,写着的只是惋惜,她是过来人,已经明白对方的心思。 “沈夫人是个善心的,又是有缘相识,再说这个宅院虽说是石头盘算下来的,银钱却还是沈夫人所出,所以我要谢也只谢你一个人,他愿意跑跑腿,我不拦着便是。”聂思娘脸色微微透出一层晕色,笑起来风华濯濯。 孙世宁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我在想,师父口中的娘子,与我眼前的娘子,乍眼看有所不同,实际上如出一辙。” 一个人的气质到了某种境界,就算彻底改变了容貌,看久了还是掩饰不住光芒,她甚至想,就算给沈念一换上平凡的长相,依然能够在芸芸中被一眼认出,就是这个道理。 “你以为我用的是易容术?” “起初是这样想的。”不过,孙世宁已经很清楚,聂思娘手中掌握的绝对是另一种秘术,比易容术更难勘破的秘术。 “听你这样说,应该是分辨出其中的不同了,你的确比我想的还要仔细些,照理说,你既没有武功,又不是江湖中人,对这些不会那么敏锐,是不是在沈少卿身边时间长久,耳濡目染,也学会了入木三分的本领。” 聂思娘的声音很低,有几个字更加需要仔细分辨,然而孙世宁却觉得尽力的掩饰底下,对方的声音依然有一层挡不住的媚态风情,她是个女人,都听得心神摇曳,不要说是男人了。 不过,她既然这样说起,想必也不会再多加隐瞒,是想要揭破的意思了。 “我会的这一种,不像传闻中的易容术那么简单,你将手伸过来。”聂思娘轻轻捏住她的指尖,“你的手也是受过伤的。” “是,很早以前了。” “我们先谈眼前的事情,你知道一只手有五根手指,易容术是什么,是给手戴上手套,暂时让人看不到里面的真容,然而依然很明白,里面是一只手,等手套脱去,又恢复原貌了。” “那么娘子的秘术呢?” “我学会的却是将五根手指变换位置,中指搬到拇指,而无名指又搬到小指,那样的话,虽然依然是一只手,却完完全全不同了。”聂思娘见孙世宁眼中一亮,知道她是听懂了,轻笑着道,“不过手套容易脱,手指想要再搬回去就要大费周章了。” “但是,手套也容易被别人脱下来,不是吗?” “是,是,你果然都明白了。”聂思娘放开她的手,“你的这双手,外头看是将养好了,最多是看着皮肤粗糙,指节宽大了些,实则里面已经受了伤,你年纪还轻,要是矫正一下,才会真正痊愈,你想不想再吃些苦,但是换回原来的那双手?” “等娘子的病好了,再商议此事也不迟。”孙世宁认真的看着她问道,“娘子为了避世,将自己的容貌彻彻底底的改变了,难道不会觉得可惜吗?” “俗话说的好,女卫悦己者容,我心里头最重要的那个人已然不在,我知道他爱惜我的容貌,所以,我不想再给旁人见到他所珍爱的,我只留给他,等以后我也死了,九泉之下,他见到的还会是那个从前的我,这样子已经足够了。” 聂思娘显然对那个已经死去的人,有极深的感情,一双眼中慢慢浮上湿润的水汽:“我也曾经问过自己,这样子做是不是很傻,明明可以让自己过得更好些的。” 这一次,孙世宁没有插话,聂思娘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她蜗居在城西的小院中,不知道已经藏身多少年,若非师父正好见到故人,她只怕是预备在此处终老了。 不过,孙世宁很想多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得宽裕些,舒服些? “那时候,我很喜欢问相识的男子,你知道我最想做的是什么?”聂思娘的眼睛半合下来,似乎深深的融入进过去的回忆。 那些男人无论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她始终是众星拱月中的那一人,是旁人根本移不开目光的焦点,她委实看过太多相同的目光,恨不得将她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剥下来,然而,她只能笑着回望对方,哪怕心里头是各种不适的,她自小学会的,只有对男人笑,或者对男人哭。 笑与哭都是为了追求得到更多,所以,她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厌恶,她不能。 她听过很多答案,有人说她想嫁入达官显贵家,从此富贵荣华于一身,有人说她想容颜不老,美丽永驻,甚至有人说,依照她的长相与才情,便是进宫做娘娘都是绰绰有余,她听在耳中,嘴角含笑,实则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就出了。 不过,相同的问题,总会问到一个合适的人,合适的答案。 直到那个人听到这个问题,抬起头来看了她良久,那目光绵长温和,里面又包裹着两团暗火,然后给了她一个答案:“你最想做一个长相,身世都平凡普通的妇人,嫁人生子,操持家业,虽然没有如今的风光,却其乐融融,心满意足。” 聂思娘的心仿若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重重的捏了一把,里面挤压出温热的液体,一点一点流淌出来,她的眼角微微湿润,依然是笑容不减,心里头却将这人当成了知己。 再后来,两人琴瑟相和,私定终身,聂思娘在悱恻缠绵后,柔声将此事说起,那人的手捧起她的脸颊,柔情无限道:“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我总是尽力替你做到。” 他食言了,后来发生太多的变故,他们逃亡,逃命,一路被追杀不断,数次遇险,他竭尽全力保护她,旧疾却一次又一次的困扰左右。 再后来,她不想失去他,逼迫问出是否还有退路时,他百般挣扎还是不肯说出,聂思娘一手按住小腹,垂泪道:“若是只有你我,那么同生共死,我连眉毛都不会皱一下,但是现在我有了你的骨肉,我实在不能见自己的孩子吃苦,不如我此时就一掌打落他下来,至少如今他还不成形,不知人世间疾苦,也算是个善终。” 他脸色变了又变,终究妥协,终究走错最后的一步,而她再次逃亡后,不住在回想,不住在后悔,若是当初她没有逼迫,他是不是能够死得更加快活些,好过最后几年,苟延残喘,生不如死。 孙世宁不知道聂思娘到底想起什么,只见其神情一变再变,到后来牙关紧咬,腮骨处凸出一块,好不狰狞。 聂思娘却最终定格在一种淡然之上:“他虽然舍得了我,我却舍不得他,所以,我选择当日初初见面时,他同我说过的话,做个普通的妇人,就算不能嫁人生子,也能够安然过完余生,得一个善终,也替他得一个善终。” 孙世宁心中大骇,明白她所谓的易容秘术,是彻底将骨骼,皮肤都尽数改变,等于是彻彻底底将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难怪嬉笑怒骂在其脸上很是生动,连病容都能够一一显示出来,聂思娘的这双手,堪比巧夺天工了。 “沈夫人想问的,恐怕还不止是这些对不对?大理寺有悬案未破,让沈少卿烦心了?”聂思娘本来就是朵解语花,孙世宁固然聪慧,处事经验却远远不及她,因此就算想要掩饰,也瞒不过她的双眼,一望即透。 孙世宁既然想问,就将那几个要紧案子中出现的异状尽数说出来,特别是说到凶手长相普通到过眼就忘的地步,聂思娘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 “虽然说,不排除有人天生长得那样,但是一个两个,甚至更多,都是这种的话,也未免太巧合了,以我的猜测,应该是通过厉害的人物,精心计算过,调整容貌,才能够达到那样的效果。”孙世宁多看了聂思娘一眼,“我看着聂娘子几次,一回头让我描述出聂娘子如今长什么样子,我恐怕也是说不出来的,平凡也有平凡的诀窍,所以特意来找聂娘子请教的。” 第四百六十四章:螳臂挡车 “你说的一点不错,如果能够平凡到让人产生错觉,必然不是天生,否则要找出这样一个,茫茫人海中,真是件极难的事情。”聂思娘想了想道,“你说的人,不会是我替他们调整的,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 “既然开了口,定然是相信聂娘子的。”虽说聂思娘性格亦正亦邪,不过师父既然那么看好她,想必也是很有可取之处,堪称风尘中的巾帼,孙世宁明白,像聂思娘这样的人,到如今的份上,只分愿意说和不愿意说,没有耐心和精力,再来取巧欺骗。 “你说的那几个人或许是从一言堂出来的。”聂思娘听她答得那般肯定,心里头一松道,“我心仪之人,本身就是一言堂的,而且还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当日他说出的最后一条退路,却是重新回到一言堂,用他所有的,去换取宁和太平的日子。” 已经在一言堂多年的人,手中根本拿不出什么筹码,他不过是想让聂思娘有落脚之处,两个人哪怕是过上三年的安稳日子,已经谢天谢地。 所以,他义无反顾的带着聂思娘回到一言堂,待遇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得多,居然对他这个企图叛逃之人,不打不骂,甚至还让他住在原来的院子中,他心怀忐忑住了三个月。 有人找上门来,说要单独与聂思娘会面,他生怕对方会得伤害她,想要阻止,来人的武功太高,他一出手也不过是螳臂挡车,不值一晒。 反而是聂思娘轻轻将吐血的他推开,径直跟着那人走了,不过是谈了一炷香时间,又完好无缺的回来,他急得大冬天里,一头一脸的汗,拉着她的手,一句话都不肯说,只怕她受了委屈。 聂思娘却轻轻笑起来,告诉他不是他想的那样,对方不是要她的人,只是要她的一双手,或者说,是要她手中的秘技。 他知道那是她家中单传的秘技,原来从收留他们的那一天起,上头看中的早已经不是即将成为废物的他,而是聂思娘不显不露的这一手,原来处心积虑的一直就是她。 聂思娘猜到他要阻住,故意露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轻描淡写道,这点手艺本是家传,要是她死了,还不是一样要失传,如今孩子没有出生,难道这个会比一家三口的性命更加珍贵,要是他敢点头称是,她想打他几巴掌,让他清醒清醒。 他苦笑着放开手,知道她心意已决,她素来外柔内刚,做下的决定,很难再让人改变,即使是他,也不可以。 上头放出的条件很好,仿佛还顾念着旧情,顾念着她怀有身孕,只要她每隔三天,独自出来一个时辰。 虽说只有一个时辰每次回来,她都累得不行,他又心疼又生恨,知道她是费尽心力,那次她累得太厉害,他端来热粥给她,一双手都在颤抖,怎么都不能接过粥碗,他没有多余的话,半跪半蹲在她的面前,一匙一匙喂她吃完,面无表情的说要去洗碗。 聂思娘怎么都放心不下,偷偷跟上去看个究竟,却见他在井台边蹲着一动不动,眼泪布满整张脸,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她轻轻走到他身边,俯下腰,柔柔的抱住他的肩膀,脸颊贴在他的发顶,连声道:“我没事的,我没事的。” 两个人保持这样的姿势大半个时辰,直到他情绪平复,将她拦腰打横抱起,送回屋中休息,自此以后,他愈发沉默寡言,对她却更加柔情款款,连大声说话都没有一句。 这样子,她坚持了四个月,将这门秘诀尽数交出,心力交瘁,损伤到胎气,使得腹中孩儿早产,尽管保全下性命,却先天不足,开出的补药所用都是稀珍的药材,很快将两人的细软都给掏空。 而她手中已经没有底牌,他始终安慰她不用着急,先将自己的身体养好再说,然后,半夜时分会得偷偷出去,天亮时再回来,不动声色的躺回到她身边,无声无息。 她约莫猜到他去做什么,因为他身上带回来的血腥味道越来越重,他已经不是最为意气奋发的年纪,旧伤不谈,那些本来足以致命的毒素,虽然被拔除出来,也不过是十之八九,未能根除,而他太需要钱,在一言堂这种地方,赚钱最快最好的法子,就是杀人,替一言堂杀人,领取佣金。 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却被要求去杀死越来越厉害的对手,直到那天,依然是天亮之前,依然是默然无声的,他推开门,撩开帐子,先看一眼睡在内侧,吃着手指的孩子,再看假装熟睡的她,她没有睁开眼,还是浓重的血腥味道,想着他很快就会躺下来,她会用体温暖着他,暖着他的人,暖着他的心。 这一次,他却没有,而是在她的肩膀处,轻轻摇了两下:“思娘,思娘,我知道你没有睡着。” 他知道,只要是他出去执行任务,她就必然在等,等他平安无事的归来,凭借着这口底气,他才能够一次又一次,从鬼门关躲过去。 聂思娘在黑暗中睁开眼,明明就要天亮了,外头的天色如何像是泼墨一般,什么都看不见,因为离得近,方才能够感觉到他的轮廓。 他的手摸索到她的脸,在她的眉梢眼角,细细的碰触,她心里头有些不安:“不早了,休息吧。” “不,我想看看你,看看孩子。”他的声音又低沉又温柔。 “傻瓜,天这么暗,能看得见什么,上来睡觉,睡醒了让你看个够。”聂思娘想要拂开他的手指,弄得她微微发痒,还不肯松开。 他却反握住了她的手指,坚持道:“能看见的,我能看见你和孩子。” 她以为他是难得的固执,也是心疼他:“好,好,你就这样看着,我可要睡了。” “你先睡吧,我坐会儿歇歇。”他很仔细的摸到被角,替她掖好,似乎又摸摸孩子的襁褓,有没有松开,都检查过,方才安心的在床头的椅子上头坐下来。 既然,人已经回来了,她松口气,倦意不由泛上来,侧翻过去,嘀咕道:“让你睡还不睡,都累成这样了。” 他笑着,没有答话,很安静的守在她的身边,始终拉着她的手,而她很快进入沉沉梦乡,一直睡到天色大亮,孩子先闹哭,她睁开眼,才想去拍孩子,才发现一只手还被握在他的掌心,失笑着往外抽,抽了两下,没动静。 她惊觉他的手怎么这样冷,慢慢回头去看,却见他好整以暇的坐在那里,双目紧闭,眼角两道血痕,一直流下来,尚没有来得及干涸,而心口处开出一朵绚烂的红花,刺得她双眼痛极。 而他,早就没有了呼吸,在她睡着的时候,已经离她而去。 后来,她多方打听,才知道,那晚的对手是个施毒的高手,交手就用药粉毒瞎了他的双眼,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反扑,用的都是同归于尽的招数,最后将兵器割开对方脖颈动脉时,也被对方的长剑一剑刺心。 他坚持着回来交了任务,才摸回自己的院子,与她在黑暗中说话,坐在她的身边,拉着她的手,将最后的一口气,慢慢的吐尽了。 直至最后一瞬间,他眼前一道亮光,见着聂思娘穿着华美无匹的衣裙,从楼梯处缓缓走下来,冲着他微微一笑,眉梢眼底都是藏不住的孤寂,倾城的容颜都无法掩盖,他想伸手替她抹去的,一只手抬到半空中,听到轻轻砰的一声。 他的身体从内里裂开,化成千万个碎片,被风一吹,没有留下其他的痕迹,只有她的笑容依旧,落寞。 孙世宁瞧着眼前的聂思娘,觉得她的神情比哭还难过,还让人看了揪心,本来还想问问她的孩子怎么样了,话到嘴边却怎么都问不出来。 “我是将秘技教给了一言堂的人,他们见留着我也没有多大的用处,渐渐疏于防漏,让我得以钻了个空子,逃了出来,而我最后一次使用家传秘技,便是用在自己的身上,我不想再想起过去的任何点滴,只想遵从了自己的初心,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所以,聂娘子觉着动手的人应该是一言堂的。” “我教授的两个人由始至终都用黑布蒙着头脸,而且不用言语交谈,都是我在说话,他们在纸上书写,就是生怕被我拿捏到细节,中间又隔了太久,就算将他们带到我面前,我也不一定能够认得出来了。”聂思娘有些无奈道。 孙世宁却有些可惜,线索恐怕是又要断了,知道一言堂所为也是无用之谈,本来想要顺藤摸瓜,查查华封的真底细,要是查出是一言堂的话,沈念一早就说过,这么多年,朝廷都拿一言堂没辙,这次想必也不例外。 再加上最近一言堂忽然销声匿迹,更难查出蛛丝马迹了,这么好的机会就在眼前,却是白白的浪费了。 “不过,要是找到疑犯,送到我跟前,或许我还能够辨认。”聂思娘补了一句道,“你也知道,既然会得这种秘技,那么看人已经不是看表象那么简单了。” 第四百六十五章:窥豹一斑 孙世宁知道,聂思娘看人的差别,估计是可以从骨骼长相走势上来分辨,只要对方不是做了同她一样的事情,那么细看之下,就能够凭借记忆认出对方。 “他总觉得对不起我,没有让我过上安稳的好日子,实则却是我对不起他,没有将他的孩子抚养长大。”聂思娘顿了顿继续说道,“我那个苦命的孩子,在他死了以后,不过一个半月,就支撑不住,随他去了。” 这样痛心疾首的话,被聂思娘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来,更加令人难受,孙世宁得到了答案,与师父所言相差无几,心里却压抑得厉害:“多谢聂娘子替我解惑,至少有个准数了。” “对于你们还远远不够,对不对?” 孙世宁苦笑了一下道:“就像是一幅画缺失了大半,要一点一滴的拼凑,才能够看清楚里面的山水花鸟,今日聂娘子给出的这块碎片委实不小,已经能够窥豹一斑。” “沈夫人,你说我同他是不是在错误的时间相遇,所以才不得善终?”聂思娘明明已经很累很累,嗓子都发哑,还是想要同孙世宁说这些话,不知为何,她觉得在这个女子面前,说出来,心里头郁结多年的痛楚会缓和掉一部分。 而事实,也确是如此。 “你同他在一起的时候,可快活?”孙世宁低声回道。 “快活,认识他以后,每一天都说不出的快活,再艰难困苦的时候,只要双手轻触,或者相互抱一下,就觉得天底下的难事都能迎刃而解了。”聂思娘的嘴角不由自主的向上微微翘起。 说来奇怪,明明那么多痛,那么多伤,为什么等到时间流逝,沉淀下来的都是叫人心软的柔情,叫人融化的蜜意。 “聂娘子,你自己已经给出了答案,不是吗?”孙世宁又说道。 聂思娘猛地睁开双眼,眼底晶光四射,明明是纯黑的瞳仁,里面却折射出太多的光彩:“是,是,沈夫人说的极是,莫说我与他已经相守过数载,便是在一起只一年,只一月,只一天,只要有那样的快活,就不能说是错误的相遇。” “聂娘子好生休息,若是有其他需要帮忙的,我再另行过来详询。”孙世宁站起来,身后的丫环已经等了多时,又将另一碗煎好的汤药呈上来,“聂娘子既然是这样的明白人,就好好休养生息。” “是,有那些快活的回忆,我已经足矣。”聂思娘忽而又喊住了她道,“沈夫人,等我的身体好转些,替你做整骨之术,将你原本的一双巧手还给你。” 孙世宁站在门前,轻声笑道:“聂娘子如何就看好我有一双巧手,没准不受伤的时候,也是嘴笨手拙的。” “沈夫人真是个有意思的。”聂思娘闭着眼不再看人,“其实你想问的更多,又要顾及我的感受,体贴之人不容易做的。” “相公时常同我说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规矩,我不想因为我的原因,让聂娘子为难。”孙世宁措辞委婉,她能够得到这些线索,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如果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反而会引起聂思娘的不悦。 这个人的出现,还会有更大的用处,养在这里慢慢摸索才是最好的决策。 孙世宁走出来,石乐冲背着身坐在外头,她走到其身后:“师父,她目前没有大碍,而且已经答应会在此安度余年,师父请放心,供养这个小院子的能力,还是足够的。” 石乐冲良久没有出声,半晌才道:“我对她并非有私念,你可相信?” 孙世宁低下头来笑了笑道:“为什么,你们总以为自己所作所为,不为人信服,聂娘子这般问我,师父也这般问我。” “那是因为我们年纪大了,顾虑太多。”石乐冲勉强笑道,“人世一路走来,到这个份上,反而瞻前顾后的,不如年轻时候的闯劲。” 孙世宁想一想道:“我相信师父的话,师父若是有心,当初必然不是这样的选择。” “你说我是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聂娘子方才有句话说得极好,她说有那些快活的回忆,那么余生足矣,既然她不觉着后悔,你们应该都没有做错。” 石乐冲听她说得坦然,要是再皱着张脸,真是白白比她多活了几十年:“你年纪小小,倒是看得穿,既然她肯住下,那么我也好放下心,关于你要询问她的,可曾有结果?” “有,聂娘子说是一言堂的人。”其实,沈念一从华封留下的外宅中,已经猜测出事一言堂的余孽所为,如今要做的,是循着合适的机会,让聂思娘寻觅出当年她传授秘术的那两个人,就可以知道,同样的手法,做过几次。 有一个细节,孙世宁觉得有些意思,聂思娘说当日对方是蒙着头脸的,又不与她对话言语,她又不是一言堂的人,当时也没有想过要放她回去,这样小心翼翼的原因,恐怕只有一个,对方是她见过的人,甚至是见一面就能够报出姓名的,才需要防范成这般。 聂思娘的身份特殊,见过的男子形形色色,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寻常的人反而见不着,能够到她面前,入她眼的,非富即贵,除开一言堂中人的身份,必定还有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 她能够想到,聂思娘如何想不到,为什么其不在发问之时说出来,难道说聂思娘早已经知道对方是谁,孙世宁咯噔一下,要是这样都不肯说,势必是因为太危险,隔了这些年,已经等于无凭无据,说出来,她们两个人只怕都有危险。 聂思娘给自己整骨,然后缩在城西的角落,难道不是因为身后还有几股力量想要将她挖掘出来?孙世宁想到,肖哥的经历,收养他的一家子死得干干净净,而且所有生存过的痕迹都被抹杀掉,他却能够逃出来,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里面藏着的隐情,他们至今都看不破。 肖凌的药人身份依然存在,他究竟是谁的药人,又由谁精心培植,要是非要得出个准确的答案,莫说是孙世宁了,大概连沈念一都能想破脑袋而不得其解。 大理寺中留下的悬案何止千百,孙世宁曾经听闻,有一间暗室中堆放的都是沉积多年的悬案,日积月累的,案卷堆满大半间的屋子,打开门的力气稍大,案卷几乎都会倾泻而下,滚落满地,而每一卷里头都是一条甚至更多的人命,又找谁去诉说冤情。 “师父,这里的吃住条件是好了,聂娘子会不会有危险?”孙世宁直接问道。 “什么危险!”石乐冲不解得反问道。 孙世宁将方才心中的顾虑一说,石乐冲叹口气道:“你倒是比我想得还要周到,她的武功不弱,轻功也好,平日里想要杀人不易,想到逃命却是不难,这会儿有病在身,又是人生地不熟的,我就辛苦几天,在这里守候守候,你那边让红桃护着,徒儿入宫已经数天,不会耽搁太久,怕是结果就要出来的。” 这一下,轮着孙世宁发怔了:“师父的意思是,宫中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皇帝老子又不是当真能够万岁万万岁的,还不是与你我一样,要接受生老病死,皇帝只有一个儿子的话,他撒手而去,子承父业,天经地义,否则的话,明枪暗箭,历朝历代中也是家常便饭一样。” 孙世宁脸色忽变,她想到的是沈念一的安危,还有如今被太后一手扶持而上,几乎成了众矢之的寅迄,这两人,哪个受伤都不是她想见到的。 “你要是心里头挂念,就赶紧回家中去等着消息,这边的算是处置妥当,她这个人说留下就不会再走的,况且还有我留在这里,你与红桃要多加小心。” “光天化日的,还会有人对我这个不问事的妇道人家出手,那真是太无能了。”孙世宁走出去见阿东正抬头看她,冲着他招招手道,“你可愿意留在此处?” “愿意,自然是愿意的。”阿东的脑袋点得像拨浪鼓一样。 “月钱由我开支,你只管好好做活,我知道你是个有才能的,要是做得好,绝对不会亏待了你。”孙世宁先给他吃颗定心丸,“我也知道,与你一起的小兄弟中,也有能干的,这个院子,替我好好看着,有丝毫风吹草动,立时来报。” “夫人放心,除了老爷子外,但凡有男人想要进院子,我们都一定给打出去。”阿东自以为是道。 孙世宁失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也罢也罢,来的人或许不是你们能够应付的,你只需要报讯就好。” “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只不知夫人夫家如何称呼,必要的时候,也好拿出来,耀武扬威,吓吓对手。”阿东抬头挺胸,一副已经是心腹的得意劲头。 孙世宁已经快走到院门外,鲁么先一步在马车上等候,她没有回头,沉声道:“若是真有人胆敢来犯,你便说这里是沈大人的宅院,大理寺沈少卿沈念一。” 马车驶离,留下阿东站在原地,惊得目瞪口呆,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又双脚乱跳道:“是真的,竟然真的遇到了大官,我要转运了,要转运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铺就成路 红桃从车顶滑落,跃入车厢内,稳稳当当坐在孙世宁身边:“老头子不肯走了?” “这边危机重重,我们不能将人从城西扒拉出来就扔在那里,任其自生自灭了。” “老头子当时还不是把握扔在山里头,自生自灭。”红桃不服气道,“为什么对这样一个妇人就这样上心了,长得又不好看。” “师父对其有所愧疚。”孙世宁见红桃一脸疑惑,知道她未必能够体会到这么复杂的情绪,“师父也说了,对聂娘子不是男女之情,以前萍水相逢过,他或许可以伸出援手的,然而他没有那么做,如今年纪上去了,回想当初,要是能够尽一点力,为她做些事情,他就能够解开心里头的那个结。” “真是这样吗?” “是,这个结不大不小,若是当真不去理会,也无伤大雅,可是聂娘子已经出现,师父又正好在城内,如果见到了只当是从未相识,只怕也不是师父的脾气秉性了。”孙世宁奔波来去,有些发倦,“我倒是盼着,回到家有相公的消息传回来。” “我不担心一一,他比老头子都厉害,从来不做傻事。”红桃很大方的夸赞了一句。 孙世宁掩嘴而笑道:“其实,我也这样觉着。” 鲁幺不知听到多少,待她们下车时,请示道:“夫人,我要先回大理寺一次,一来看看有没有大人的消息,二来也有分内之事要去交代。” “无妨的,你先做要紧的,这边有红桃护着我,又是在自家宅院,出不得大事。”孙世宁知道鲁幺也够辛苦,披星挂月的在院门前守着,自打上回与冬青闹了点纠葛,让进来喝口水都不肯,自己带着水囊和干粮,就坐在车上吃几口填饱肚子。 孙世宁各种过意不去,鲁幺却笑着说道:“夫人不必介怀,我以前在军营,盯着一条粮草线,十天半个月就趴在岩体里,还不是这样过来了,要是当真熬不住或者嘴馋了,也不会拘泥,自当进来讨些热食来吃。” “好,好,灶房里头随时都有热汤热饭,你进来想吃就自取,我这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孙世宁毕竟不是大家闺秀出身,反而同沈念一这些手下都相处的很好。 鲁幺看着她的笑脸,难怪同僚中也有人传话,说是大人娶得娘子,乍看之下还不怎么样,相处得越久,越觉得为人处事大方适宜,要是真来个娇滴滴,怯生生的少卿夫人,大伙儿可要难为死了,万一有哪里得罪到了,心里头跟着七上八下,正经事都做不好了。 特别是丘成和小唐两个,简直对夫人赞不绝口,说娶妻娶贤,大人的福气和眼光都是最好的。 孙世宁缓步走进屋中,轻声唤道:“冬青,我有点乏了,你将窗户关上,我想先睡会儿。” 她走到床榻边,解开两个系扣,还没有脱下衣袖,动作停顿下来,冬青为什么一直没有回答,而且屋中另外有人。 有些时候,那么如芒刺背的感觉是天生的敏锐才能够发觉到的,孙世宁没有武功,也知道屋中看不见的某个地方,藏着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她没有急着要躲出去,既然能够无声无息的进来,动作想必要比她快得多,要是一个闪失,引起对方的恐慌,直接出手的话,她等不到红桃来救命,孙世宁脑中飞快想着应对之策,还有那人是不是对冬青下了毒手,否则的话,冬青为何没有发出警示! 很轻的一阵风,孙世宁后脖颈上的肌肤都起了小颗小颗的颤栗,那人分明就站在她的身后,她没有胆子回转过去,而对方已经直接出手,她的脖子剧痛一下,双眼发黑,晕倒在地,人事不省。 宫中的大势已定,太后在天亮后,回到寅迄身边,停放大行皇帝尸首的宫中一切尚好,不过是坏了一扇窗户,而一路走进来的时候,虽说已经有诸多人手打扫清理,青石板的石缝中,洗刷不干净的赤褐色,分明就是昨晚染上的血迹,都没有来得及干涸,又被很快的抹去了。 同寅迄打个照面时,太后心中暗暗吃了一惊,不过是一夜之间,寅迄的眉梢眼角都仿佛是染了一层冰霜之色,看起来已经将那种少年的涩气尽数褪下,增添了好几分英挺果断。 “怎么不见沈少卿?”太后沉声问道。 “沈少卿受了伤,趁着这一点空余,他去整理伤口,再换一身衣服,否则全身浴血见着祖母也是失礼。”寅迄的声音很沉着很镇定,昨晚双方到底死了多少人,他不知道,最后那一场大战,他也不过见到星星点点。 但是,他知道,那些为了新帝继位而死的人不会白死,他会给所有人一个妥当的交代,没想到,尚未继位,已经踏着他人的鲜血,铺就成路。 在昨晚之前,寅迄还尚有些天真的想,父皇如果有遗诏留下,哪怕是两个兄长继位,他也一定会遵从圣意,只要兄长不忌讳于他,就算是做个闲散王爷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然而,这么多人的性命留在离他数十步之遥的地方,他甚至没有见过他们的长相,不知道他们的名讳,他只是见到沈念一顶着触目惊心的伤口,缱绻而笑道:“恭喜六皇子,大势已定。” 这四个字,他宁愿不要听到,却也深深明白一个道理,从今往后,事不由己,已经有双无形的大掌,将他往皇位的方向,一步一步的推进,这个档口,他若是要说一个不字,生一点退意,对太对不起那些死去的人,对不起年事已高的祖母,也对不起为他浴血奋战的沈念一。 他不能任性的为自己而活,至此以往,他要为太多死去的,还有活着的人,竭尽所能,做一个英明的君主。 “先帝遗诏已经拟好,就在哀家手中,国丧已经发出,新帝继位的消息,也将在一炷香后,昭告天下,以后你就是天朝的皇上,哀家相信你会做得很好。”太后的手紧紧按住了寅迄的手背,长长的指甲几乎要刺进他的皮肉中,“虽然先帝去得突然,总算还有个争气的人继位。” “祖母,玉玺是否找到下落?”寅迄低声问道。 太后仰起头来,冲着他笑了笑,那笑容很冷静:“玉玺就在御书房中,在皇上惯用的位置放着,皇上怎么想到忽然问起这个。” 寅迄明白,御书房中必然是盛放着一方玉玺,而且可以说与原来的那个简直一模一样,没有人提及的话,以后他便是一言九鼎的皇上,他手中的才是真正的玉玺,其他人即便是日后拿出另一方,都不会得到承认,大权在握,谁又敢说半个不字。 沈念一已经换好衣服回来,出血过多,伤口又不轻,一张脸白的仿佛快透明了,太后立时免了他行礼,缓声道:“沈少卿过了今日,就是大理寺的沈正卿了,可喜可贺。” 皇上本来留着秦思冉,不过是起了遮人耳目,和制约他的作用,如今寅迄上位,他又立下汗马功劳,没有道理,不替他将最眼前的障碍物先行扫除,这一点,太后想得更加周到,秦思冉是个什么货色,早就有耳报神传到太后面前。 与其留着这样一个只会拈酸吃醋,钻研经营的小人,不如直接将沈念一扶上正位,往后连刑部都要看大理寺三分脸色行事,太后想要的正是这样的效果,先帝手中不好用的,趁此机会彻底扫除干净,而先帝手中好用的,官加一级,多加善用。,像沈念一这般的左膀右臂,到哪个君王手中,都是足够委以重任的贤才良将。 沈念一想要出口的,被太后一个凌厉的眼神给阻止了,很明显,有些话太后不想听到,更不想从他口中听到,如今是非常时期,走对一步,往后飞黄腾达,走错一步,可说是万劫不复,再没有翻身的日子。 他退后一步,行了个大礼道:“微臣谢皇上隆恩。” 太后这才露出点欣喜的笑颜:“皇上,新帝继位,一来要大赦天下,二来年号要用哪个才好?” 寅迄下意识去看沈念一,见他不闻不动,心中有数,立时答道:“祖母做主即好,祖母看中的必然就是最合适的。” 太后果然当仁不让的点了点头道:“那么宣珑二字很是恰当,哀家看着合适。” “那就封年号为宣珑。”寅迄知道,这个时候,祖母又怕他不能干,又怕他太能干,正是最为自相矛盾的时候,这些台面上的,都留给祖母去做,只要没有触及到他的底线,他没必要为了几个字,让祖母心中不痛快。 太后得了他的准话,很是宽慰,她的眼光不错,自然其中沈念一的举荐也大有深意,她不禁多看了沈念一一眼,话却是对着寅迄说的:“先帝的发丧诸事要抓紧筹备,新帝继位仪式也不能拖延,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先继位再守丧,哀家已经命人选了合适的吉日,三天以后,登基大典,新帝正式即位。” 第四百六十七章:望而心寒 沈念一明白接下来已经无需他寸步不离的守在新帝身边,正如太后所言,先帝发丧,新帝承继,三天中,礼部,钦天监,各色人等都要出现商议,而大理寺的人在这个时候,就可以默默退开了。 要是说该得的,太后已经都说了,秦思冉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抗拒直接被扶上正位的旨意,想必这道旨意,会比他更早回到大理寺。 然而,沈念一的伤势比旁人见到的更重甚至有一道剑气刺破他的胸口,伤及肺叶,使得他不敢抬声说话,否则一下子就能够听出破绽。 因此,他在太后面前请命,说要回去养伤,太后知道他是个极为硬朗的性子,说出这样的话,想必也是伤得不轻,加上在新帝身边这些天,不眠不休的,便是个泥捏的,铁打的都要撑不住,以后要用得到此人的地方极多,不差这三两日的,顿时就应允放行了。 沈念一知道不能骑马,鲁幺又被派在孙世宁身边,他走到宫门,找了个相熟的小公公,帮忙找了辆宫中常用的马车,等马车转头离开宫殿,他才发现自己归心似箭。 马车与什么擦身而过,沈念一猛地想要站起来,根本忘记自己还在车厢中,头顶重重撞了一下,才出声唤道:“停车,先停车。” 说话的气力稍许大了些,胸口痛得厉害,他也顾不上来,将车帘一打,果然瞧见是鲁幺已经错过而去,大概是听到他的声音,又调转马首,回到他身边,他一手握住衣襟,喘着气问道:“家中,家中出了什么事情,是不是世宁出事了!” 鲁幺是他特意安排在家中的,一来方便世宁出行,二来鲁幺性子稳重,也有武功,出了岔子能够抵挡一时半会儿,师父和红桃再赶来援手,应该不会有丝毫的差池。 然而,这会儿鲁幺满脸的紧张,豆大的汗珠禁不住从额角摔落下来,能够令其这般失态,必然不是小事,鲁幺从这条路赶出去,应该不是去往宫中,他在宫里头的事情,鲁幺知道的也不多,便是到了宫门外,也没有法子进去。 那么说来,鲁幺应该是想会大理寺搬救兵,这些念头,飞快的在沈念一脑中闪过,鲁幺已经定下神来,喘气声更大:“大人,家中出了事,夫人不见了。” “夫人不见了!”沈念一怔了怔,“你快些说,夫人怎么不见的,在哪里!” “就在府里头,我,我也不是亲眼见着的。”鲁幺用袖管擦一把汗,他将红桃和夫人送回沈府,眼见着她们进去,他还是往车上团坐,夫人相邀的话还停留在耳边,不过他只是默默谢过夫人的好意,却不会擅自进入府中。 大概才一小会儿,他见到红桃慌里慌张跑出来,劈头盖脸道:“你见着有人出来过嘛!” “没有,只你和夫人进去。” “小媳妇不见了,你别坐着了,快点跟我进来。”红桃看起来根本就是手足无措,一路上走得飞快,不住自责道,“我就是贪吃,先去灶房了,要不然,我一定先送小媳妇回房的,都是我的错!” 鲁幺想要喊她闭嘴的,幸而宅院不很大,她已经将他领到正屋前,鲁幺跟着进去的一刹那,忽然问道:“夫人的丫环呢,也不见了?” 冬青不在这里,鲁幺很清楚,冬青对夫人忠心耿耿,夫人出了事,肯定比谁都急,为什么没有见到冬青的身影。 “要不是冬青,我也不会知道小媳妇不见了。”红桃将门一推,鲁幺见着冬青被打横放在侧榻上,双眼闭得紧紧,“她被人打晕,塞在床底下,那人的手法颇重,我弄不醒她。” 鲁幺上前查看,见冬青脸色发白,但是呼吸绵长,应该没有受伤:“你进来的时候,夫人就不见了?” “是,这里还有一封信。”红桃指着屋中的立柱背面,鲁幺跟着她的手势转过去看,一把雪亮的匕首将信封牢牢的钉在其上,信封上头写着沈念一亲启。 “我知道夫人必然是被人掳走,大人在宫中也没找不见人,就想着去大理寺告诉丘成他们一起想办法将夫人找回来,没想到在半路遇到大人。”鲁幺方才听沈念一说话声音有点不对劲,这会儿离得近了瞧,更觉不妥,“大人受了重伤?” “不妨事的,已经都处理过伤口了,那封信呢?”沈念一急声问道。 “还在府中,我想大人要是万一回来,或许能够从匕首的来历摸到些线索,所以不敢轻易去动,大人还是坐我的车回府。” “不,你还是去大理寺一次,将丘成带来,同他说带二个队,再让于泽到城门口去守着,只要没有来得及出城,我一定会将世宁找到的。”沈念一叮嘱后,索性扯断了马车的连锁,快马加鞭,只身往家中狂奔而去。 到了院门前,马匹都没有拴,人如离弦之箭,径直而入,红桃正守在冬青身边,想着法儿要弄醒她,好问出点端倪,一见沈念一冲进来,吓得整个人都站直了:“小媳妇有消息了吗?”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指责的必要,红桃的性子早早摆在台面上,他又不是不知道,本来希望师父同在,能够搭把手,一个人不顶事,两个人总要相辅相成些,没想到师父连个人影都不见,沈念一不是那种胡乱摊派罪名的人,如果当真要怪,只能挂他护全不周。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从沈府将人掳走,用意实在太明显了,就是冲着新帝继位而来,对方想要用孙世宁作为要挟他的手段,真正是可笑,莫说是一个少卿夫人,这会儿就算有人劫持了太后,新帝也已经选定,寅迄继位是根本不容质疑的结果,为什么一定要选无辜之人下手呢!对方到底将世宁带去了哪里! “一一,小媳妇不会有事吧?”红桃问了一句话,眼泪都下来了,“一一,你也受了很重的伤,你们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害怕,我要回山上去。” 沈念一见她甩开腮帮子就要嚎啕大哭,也是心浮气躁的,指着她鼻子喝道:“不许哭,世宁没有找回来之前,不许你哭!” 这一招倒是也很管用,红桃强行吸了几下鼻子,忍住泪眼:冬青没准见过那人长相,我弄不醒她。” 沈念一将冬青扶起,翻过一看,后脖颈处两个淡淡的指印:“有人闭了她的穴道,你要是这般干等,至少要十二个时辰,她才能够醒转。” 他教着红桃在两个穴位揉捏,使得封闭的穴位被慢慢冲破,冬青是普通人的体质,若是硬来,怕是要受重伤的,红桃很是听话,兢兢业业的双手齐上,眼睛还不肯离开沈念一半分,这是她第一次见着一一受伤。而且伤得很厉害。 沈念一无视她的目光,已经转到立柱后面,果然是一把五寸四分长的匕首,大半已经没入木中,如果是随手将信封插在显眼的位置,方便他们看到的话,他伸出手来比划两下,再将匕首拔下,撕开信封,里面是两页薄薄的信笺。 “上头没有字。”红桃眼睛真尖,“上面什么都没有写。” 沈念一比她看得更清楚,被她大呼小叫的,差些要找东西来堵住她那张呱噪的嘴,然而手中的信笺雪白一片,还真是一个字都没有留下,他似乎想到什么将匕首又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同样没有留下线索。 而这样成色的匕首,虽然也是精铁打造,锋利尖锐,却是比比皆是的货色,根本没有可循的细节之处。 而红桃手底下功夫没停,冬青忽而叹出口气,眼睛缓缓睁开,她的警惕心远远胜过红桃,只差没有原地跳起来:“大人,快些去救夫人,有歹人,有歹人!” “夫人已经被掳走了。”沈念一将真相告知,“冬青,你说有歹人,那么可曾见到对方的长相?” 冬青脸上显出茫然的神情:“夫人被掳走了,我没有瞧见是什么人动的手,我只知道有人从背后偷袭我,个头很高,是个男人。” “既然是在背后,你又如何知道这些?”沈念一追问道。 冬青指了指窗台底下:“今天天气很好,我见到了那人的影子,正打在地面,可恨我没有武功,想要出声呼救都来不及。”昏迷前的瞬间,冬青知道对方绝对不会是来找她下手的,更危险的人必然是孙世宁。 沈念一没想到她在电光火石之间,还能够细心留意到这些:“冬青,你做得很好,这个线索难能可贵。” “大人,你受伤了。”冬青同样是头一回见着沈念一受重伤,他策马扬鞭往回赶,好几处的伤口都尽数崩裂,血花重新盛开起来,而他的俊雅面容仿佛是被深山中的雪水沾染了一般,冷得令人望而心寒。 “对方应该不会要加害世宁。”既然连冬青都没有杀的话,更加不会杀一个有利用价值的人质,沈念一只想知道,孙世宁到底被掳去哪里,他不想再见她受伤,哪怕是一丝一毫。 第四百六十八章:籍籍无名 但是,这个时候,将孙世宁从家中掳走,等于是迎面给了沈念一重击,再镇定的人,也不可能在新婚妻子被人掳走后淡然,而且世宁不会武功,根本无力逃脱。 “师父去了哪里?”沈念一的嗓子是哑的,昨晚苦战到天明,全身至少受了七八处伤,其中两处要害,他身边备着老郑留下的灵丹妙药,才不至于会在失血中昏迷,回到府中,却是这样一个炸雷般的消息。 “大人,我不太清楚,老爷子好似遇到个故人,一直在那边帮忙打理,将夫人也带过去,夫人兜转了一圈,才回来,却遇到这样的事情。”冬青一急之下,又快要哭了。 沈念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个家里头,世宁,红桃,冬青,青嫂,都是女子,一个小叶半大还没长全,对方若是有心实在太容易下手,新婚第二天,瑶姬的那只断手是怎么送进来,直接放置在内屋妆台上头的。 明明已经出过岔子了,他居然还这样大意,以为留下师父,就能够保全住世宁的平安,真正是太可笑了。 “你说夫人才从外头回来?”沈念一一下子拉住了重点问道。 “是,我已经听到红桃咋咋呼呼的声音,正想要迎上去,夫人出去很久想必是累乏了,没想到就被热闹偷袭了。”冬青补充说道,“红桃带着夫人出去的,大人不如再问问。” 红桃被带到跟前,她将前头把孙世宁带去见聂思娘的过程都尽数说了一遍,又说是一路回来都很太平,鲁幺一直将两人送到门口,她肚子饿,喊了一句要先找东西垫肚子,就去了趟灶房,等她吃饱了回来一看,人已经不在了,冬青还被塞在床底下。 “对方是拿捏好了时间的。”沈念一有些了然,或者她们从那个新宅院出来,这边已经得到了消息,否则哪里能够算得这么准。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师父多少年才回来天都城中一次,就偏偏遇到了数十年前见过两次的旧相识,连红桃都说不清楚,师父到底是怎么遇上那个聂思娘的,沈念一当机立断:“我去那边见见师父。” “那个聂娘子看着也不像是坏人啊。”红桃不明白了。 “她不是坏人,也可能被坏人利用。”沈念一不会放过这么重要的线索,他将红桃留下来,叮嘱若是有消息就赶过来告知,鲁幺知道路,他匆忙上车,让鲁幺赶过去。 他回来的时候,硬撑着气骑了一段路,这会儿伤口痛得厉害,却又不能停歇半分,这边稍稍松懈,世宁恐怕就会有更大的危险,他养着最后两分真气,便是以防不测时候,可以救急。 “大人,我也疏忽大意了,应该等夫人回屋再出来的。”鲁幺低声飞快说了一句。 “不能怪你,她是在内屋遭袭,你的武功还不如红桃,她要是听不见,你更加没可能听到,是我没有安排好她的周全。”沈念一忽而问道,“那个聂娘子,你可见过?” “见过,亦正亦邪,不过对夫人和老爷子不像是有敌意的,而且她病得很重。”鲁幺边赶车边答话道。 “什么病?” “大夫说是旧疾沉积,又染了风寒,老爷子何等眼力,不会是假装的。”鲁幺的眼力劲也不差,这个聂娘子虽不能说是良善之辈,可听其说话,见其行,也不会是个坏人。 “师父留在那边照顾她?”沈念一的语调微微有些怪,师父一辈子恐怕也没对那个女人留过心,这把年纪反而开了窍,还是对个几十年未见的妇人,恐怕这个聂娘子的年纪也不小了。 “这个我也说不好,夫人比我清楚得多,夫人还说聂娘子很有些本事,会得替人整骨改变容貌长相,怕是大人前头插手查的几个案子中,都有线索与其有关。”鲁幺将所知的一五一十都说了,“聂娘子连自己的脸都改变过,如今看起来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妇人。” “是不是无论看多久,一转眼就记不得她长什么模样了?” “还真是这样,要是大人让我叙述出聂娘子的长相,我还是只有那一句话。” 沈念一心中有些数了,孙世宁紧紧抓着这根线不肯放松,一来是看在师父的情面,替其解开心结,二来更加是为了他手头那几个看似已经了结的案子,尽管卷宗已经都呈上去给先帝过目,凶手伏法自尽了,她与他一样,却知道其中还有太多端倪,值得商榷。 原来,她这样费心,依然还是为了他。 沈念一想到她这会儿下落不明,生死未定,心中一痛,慢慢将双手都给握紧,他每次都给出她太好的承诺,让她觉得可以依附可以信赖,却又一次一次让她失望。 鲁幺尽管在答话,马车赶得却是极快,这会儿是抢时间,也顾不得稳不稳当,待车子一停,沈念一片刻不停留,已经飞身而入,鲁幺见到他青色的衣服一角,低头苦笑了下,要是夫人当真出事,他也难辞其咎,夫人那么好的人,老天爷有眼,应该好好护佑才是。 石乐冲的反应也快,见到直冲进来的是沈念一吃了一惊:“徒儿,这是要做什么?” 他知道聂思娘有些过去,还以为沈念一是来抓疑犯的:“她已经歇手这么久,如今又病得厉害,你就不能看在为师的脸面上,先不要将人带走吗?” “师父,世宁被人掳走了。”沈念一直接了当道。 “什么!她不是才从这边走的!”石乐冲脸色也是大变,他才离开沈府没多久,就有人趁虚而入,他答应过徒儿要照看好家眷,如今徒儿媳妇都不知下落,他岂非成了罪人。 “是,刚到家中就被人带走,红桃正好没有察觉。”沈念一路上过来,将心里头那些起伏,硬生生给压下去。 “那你追到这里,难道说是?”石乐冲回过头去,心虚的看了看屋门,世宁走后,他都没有进屋,不过是守在外头,想着过去的那点事情,回过神来,沈念一几乎是破门而入,他都没及时反应过来。 “里面的那位可是聂思娘?”沈念一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识,一时半会儿的又想不起来,他自问记性不差,想必也是曾经在哪里一笔带过,所以印象不深。 “她病得不轻,我又在这里守着,肯定没有离开过。”石乐冲的话一出口,自己都苦笑起来,他还当真是在深山里头待的时间太长,脑子都和红桃一样,不会转弯了,徒儿几时说过是聂思娘掳走了徒儿媳妇的,他答非所问,简直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外头来的可是大理寺沈少卿?”聂思娘的声音从屋中传出来。 “正是。”沈念一哑声答道,不复平日的清朗。 “沈少卿受伤了?”聂思娘忽而问道。 石乐冲这才留心到,沈念一脸色苍白的厉害,显得眉眼更浓丽:“徒儿,你伤得不轻,是谁出手的?” “不认识的人。”沈念一却并非是敷衍,而是大实话,有些被达官显贵将养起来的高手,既不会在江湖中走动,也不会轻易在别人面前出现,像季敏那样还算抛头露面多的,所以,他遇到的对手那么厉害,却从来闻所未闻。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恐怕用在这些人身上最是合适恰当的。 不过,这些人惊鸿一瞥,都已经死在宫中,生前无人得知,生后依然籍籍无名,太后想过有人会趁着最后一夜大肆反扑,大概也没有想过,那阵势会这样厉害,他手底下的人折损也是不少,再加上皇上本来的暗卫,侍卫。 仅仅是昨晚,腥风血雨中,恐怕都不止上百条性命,而接下来,太后必然还要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将朝野上下尽数洗刷一遍,连带着后宫的那些嫔妃也不会太平。 林贵妃几个早就表露过心中所想,哪怕是最不受宠的嫔妃,也不希望直接就被升级成了太妃,一朝君王一朝妃,先帝一死,她们等于尽数被打入冷宫,上头还有手段厉害的太后压制,这辈子都别想再翻身做出些大事来。 换句不中听的话而言,她们的这辈子就此画个句点,往后不过是吃吃睡睡,等着死了以后,被迁入皇家陵园之中罢了。 “沈少卿若是想问什么话,请稍后,待我穿件外衣起来。”聂思娘听起来也是病得很重,呼吸声又重,嗓子里堵着什么一般。 石乐冲自然是心疼爱徒,抓住沈念一的脉门,果然不但是外伤厉害,真气同样也折损了一半,他飞快的看了徒儿一眼,如今能够这样站着,恐怕是强撑着一口气的,他用力跺了跺脚道:“要是徒儿媳妇出事,我这张老脸都没地方搁置了,我去找她的下落出来!” 根本不等沈念一回答,石乐冲拔身而起,两个起落,已经出了宅院,沈念一深知师父的脾气,也不勉强拦住,一回头,却见房门打开,聂思娘一手挽着头发,缓缓走出来:“此事都因我而已,他是念着一点旧情,我才是那罪魁祸首。” 第四百六十九章:折磨 孙世宁很清楚,自己是被人偷袭,她醒过来的时候,两眼一抹黑,开始还以为是被人下毒甚至受了更重的伤,等到心绪波动平息些,才明白自己是被监禁了,屋中没有灯烛,也没有窗户,没有光线,所以什么都看不见。 她尝试着要坐起来,后脖颈处酸痛的厉害,对方下手不轻,应该是留下淤青了,这是哪里,是什么人将她从家中掳走,这会儿红桃是不是已经发现不见了? 一连串的问题抑制不住的突突往外跳,孙世宁并非第一次被俘,前一次,还是很久以前,那时,她与相公才相识不久,她被一个连环杀人案卷进去,也是被关在小屋中,那时候的她,经验很薄弱,根本还无从应对,最后凭着一点运气,才毫发无伤的脱身而出。 不知道,这一次,她有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尝试了三次,孙世宁才算是能够站起身来,她向前慢慢走了七步,已经碰到墙面,双手按在其上,一寸一寸摸过去,将整间屋子的大小先摸个透,她也能够摸到门框,努力推了几下,根本是纹丝不动,她没有那个力气,门被从外头反锁了。 屋中的陈设很简陋,她醒过来的位置铺着一层干草,就算是当作床了,除此之外,只有一张很小的案几,她双手抬了下,没有什么分量,而且非常单薄,失手往地上一摔就能散开。 就是说,在这里,她没有可以防身之物,孙世宁的手慢慢摸索到自己的发髻,虽然头发松散开了,齐河送给她的纤指簪刀还好端端的挽在原处,对方并没有将其当做是武器而搜刮走,她稍许放下点心,至少对方不想杀了她。 如果是想杀鸡儆猴的话,将她在家中就给杀了,给沈念一的冲击力必然是最大的,当然得到的反噬想必也是最大的,沈念一穷其一生都会为她找寻出杀手,绳之以法,告慰她的在天之灵,她对他的了解太深,所以就算她当真死了,也不会是冤死之魂,有人会替她报仇雪恨。 说来奇怪,这样想想,孙世宁没有前头的那种怯意,既来之则安之,已然被俘被抓,如果大哭小叫可以让房门打开的话,她会考虑试试,否则的话,她宁愿省下气力,寻找适当的时候,放手一搏。 霍永阳背叛的时候,同样将她和秀娘关在城外荒废的宅院中,是不是她看起来太无能,所以就算抓了她,也是为了用来威胁沈念一,杀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太过容易,让相公为她的性命而做出妥协,才是对方的目的。 孙世宁以为对方很快就会出现,用言语或者行动来恐吓她,甚至要从她身上搜出点信物,送过去给沈念一瞧瞧,让其担心,但是她等得饥肠辘辘,依然没有人出现,她听到腹中一声长鸣,算算时辰,恐怕至少要被关三个时辰,她才会饿得这样狼狈。 对方到底要做什么!孙世宁推翻了前头的那些猜测,三个时辰对有些人来说不算什么,她却明白,对沈念一这样手段高明,手底下强兵良将又多多的人而言,怕是三个时辰都够将天都城内先翻个遍了。 难道说,事情这般凑巧,她没有被留在城中,又一次被远远的带离了? 孙世宁摸着墙,又一次站起来,如果沈念一没有法子及时找到她,那么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尝试着试试能不能够自救。 她努力在寻找屋中的线索,不过能力实在有限,而且屋中除了那些干草发出些许的清淡气息以外,干净的就像才被用力洗刷过,这里定然不会是新建的宅院,孙世宁从墙壁上用指甲抠下点墙粉,放到鼻子边轻轻嗅了一下,依然没有发现。 难道说,对方知道她唯一的那点本事,早就有所准备,孙世宁心里头重重一沉,虽然这也不算是极其保密的事情,孙府工坊中,大理寺中的好些人都知道,不过沈念一从来没有强调过她的这个本事,所以她以为就是轻描淡写的带过,没有人会真的放在心上。 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孙世宁在那道推不开的门前,用了全身的气力,肩膀撞也撞过了,房门纹丝不动,也没有个人听到动静走近过来,她小心翼翼的将耳朵紧紧贴在门板上,期盼着能够听到细微的声响,是不是四周静默的太久,能够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渐渐的,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孙世宁觉着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她想到一件骇人的可能,如果对方没有杀死她,而是将她丢弃在这里,不给她吃食,更不给她饮水,任她自生自灭的话,生命很是脆弱,根本也不能撑过几天,但是到最后每一个时辰,对她而言如同人间炼狱,她或许会将地上的干草都一把一把的塞进嘴里,想要拼命阻止那种澎湃汹涌的饥饿感。 更糟糕的是,直到她死了很久很久以后,沈念一依然没有办法寻到她的尸体,还以为她被囚禁在不知名的哪里,苦苦的找寻,孙世宁想到这里,不自禁的哆嗦了下,不,她从来没有做过问心有愧的事情,不会是这样凄惨的下场。 等到孙世宁重新躺下去,想要竭力维持住体力的时候,她有些庆幸的想,因为聂思娘的事情,她已经在外头奔波来去,没有及时用饭,所以被关到这会儿,还没有那种尴尬的需求,她就是觉得饿,饿得头晕眼花,就算是在没有光线的屋中,什么都看不清楚,眼前还是冒出金色的悬浮。 原来,人家是饿得直冒金星是句大实话,她虽然自小在乡野长大,母亲将她照顾的很好,饱暖自足,基本没有让她饿过肚子,等到母亲过世,她又被带回孙家,就算那时候薛氏百般怠慢,却也不好在吃食上头下手。 那样做的话,实在太明显,容易被父亲看破,薛氏没有那么傻。 再后来,孙世宁常常在红桃口中听到这句口头禅,红桃的个头大,消耗地又快,往往一天要吃四五顿,还要加些点心,一顿没接上,就饿得直嚎,她还笑话红桃,饿有什么大不了,忍一忍就能够过去了。 这会儿,她真想用这句话来安慰安慰自己,耳中开始发出隆隆的低鸣声,明明没有其他人在这里,孙世宁却仿佛觉得有看不见的小人躲在她的耳朵中,不住的交谈,声音很杂,却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口干舌燥,唇角有点干涸起皮,孙世宁微微侧翻个身,将身体慢慢蜷缩起来,她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自救了,对方没准就在她看不见的某个角落,很有耐心的看着她慢慢的死去,以解心中之恨。 她还能撑多久,孙世宁不知道,相公能不能找到她,孙世宁更加不知道。 因此,当光线照进来,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孙世宁恍惚了一下,然后险些要喜极而泣,这个时候,便是来的人一剑将她杀死,也好过慢慢的受着这样的煎熬,她努力的呼吸几下,想要睁开眼来看个清楚,眼睛已经不能适应这种光明。 眼珠被刺得很痛,孙世宁赶紧将眼睛又闭上,生怕留下病根,转念一想,死都快死了,还要顾虑那么多,难怪被说成优柔寡断的性子,然而她试图再睁开眼,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而房门外,连个人影都没有。 “谁,水……”孙世宁以为自己花费了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才吐出两个字,她记不清自己到底被关了两天,还是三天,嗓子口几乎快要冒烟了,最开始的那种饥饿早已经不是极为煎熬的,身体中的水分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消耗出体外的感觉,才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等了会儿,依然没有第二个出现的样子,孙世宁有些怀疑,难道旧事重演,正如同前一次,她呗霍永阳关着,却又被居心叵测的香香给偷偷释放,所以,尽管门户大开,却没有可以对话的人。 她并非每次都那么好运气,孙世宁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哪怕是将房门开得再大,她全身上下已经使不出能够逃离此处的气力,她依然会死在这里,因为缺水,因为极致的渴,要是她还剩下一点点能力,恨不得将手腕贴到嘴边重重的咬上一口。 然后,慢慢吸食自己伤口中的鲜血,血流干了,也比渴死的折磨要好得多。 孙世宁却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她瘫软在原地,等待着眼睛慢慢的习惯屋外射进来的日光,天直到从个模糊的轮廓,再看到门外的光景。 她的心再次沉到了最底,外头哪里来的日光,从她仰躺的角度看出去,门外却是一个洞穴的样子,难怪她闻不出丝毫异于别处的气味,如果是在山洞深处,除了泥土,要是能够闻出其他的,那才是奇了怪了。 让她感觉刺眼的光线来源,是洞穴的上方有个类似一线天的豁口,光线这个时候正好是折角的反射,打出的一束光,就迎着她的脸面而来。 第四百七十章:自救 有人在这样的山洞建了一间屋子,用来关人是最合适不过,孙世宁的手指慢慢能够动弹,不知是不是见到了光,将她心底那一点希望又给点燃了,房门不可能是自行打开,有人一直在周围窥视她,看着她挣扎,痛苦。 她不知道对方的心思,肯定不会是善意的。 然后,她看到一双鞋子慢慢接近过来,在离她还有三步的位置停下来,分明在俯视着她,俩个人都没有说话,那种安静也仿佛是一种较量,看谁先行妥协。 孙世宁很清楚这种时候若是求饶才是下下之策,对方暂时不要她的命,那么她能够给出的还有什么? 时间又过去良久,那个人一动不动,她索性重新闭上眼,一副画面就算再赏心悦目都会相看生厌,更何况是毫无美感的。 扑通一声,用重物落在她的身边,她还是不睁眼,清澈的水汽渐渐弥散开来,左边肩膀的衣料被染湿。 孙世宁认命的叹口气,算是妥协了,但是眼前的那双鞋已经不在,也就是说,她没输,她微微侧过头,半边脸都碰到了流淌在地的清水,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了气力,坐起来,抓住那个水囊,仰头喝个半饱,肚子里有了垫底,连饥饿的难受都被冲淡不少。 令她意外的是水囊边还有个白馒头,分明是给她吃的,一口咬上去,简直快要哭出来。 孙世宁留下一半的食物和水,她恐怕会是一场持久站,不知道下一顿会在几时,说来奇怪,那人也不怕她逃走,居然没有将她重新关回去,而是任凭她待在山洞中,应该是料定她没有武功,跑不出去,或者是种试探,看看她会怎么做? 如果这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孙世宁没有兴致陪对方耍乐子,她必须先确定自己所在的位置。 首先,这是一座山,山体颇广,离城中最近的山名为普行山,约摸是三四十里路,她没有特意来过,然而站在南溪坡的话,可以见到此山。 这样一算,又与南溪坡有关,就不仅仅是巧合了,孙世宁抬起头来,看着头顶处的一线天,距离太高,她无法离得更近看个清楚,如果轻功卓越的人,应该能够跃身而上。 她竭尽目力,看到的只有一团光,如果当真此处是普行山,对方不能够将她藏掖的太久,她相信沈念一的能力,三四十里地,真要翻一遍寻个人,哪怕不能找出真相,至少能够来个底朝天,这地方看着隐晦,实则也够显眼,这么宽阔的山洞,只要有心人往里头走走,保不齐就能够看到她。 孙世宁将半个馒头用帕子包着揣好,一只手拿起水袋,要是对方当真是在考验她,那么肯定就在不远处,她站着先是未动,很仔细的想了想,那人出现的时候,本来只有泥土气的地方,多出一些其他的改变。 先是清澈的水汽,然后是那人带来的一点香气,香气很淡很淡,孙世宁却是再熟悉不过的,那是合欢花的香气,这人是从南溪坡过来的,确准了这一点后,她不仅心念一动,忽然之间,什么都顾不上了,大踏步的向洞内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等到手上的食物吃完,她又要经历一次,渴到嗓子冒烟,全身不能使出半分力气的无奈境界,这样的难受,一次已经足够,她从来不是甘愿坐以待毙的人,对方想要做什么,她不能完全猜出来,不过她可以决定自己的双腿,往哪个方向走。 这个山洞没有弯弯绕绕,除了第一个弯,孙世宁一直在走直路,她的步子不轻不重,不急不缓,还在留意有没有人气急败坏的追过来,然而,令她诧异的是,那个给她送吃食的人,始终没有出现,难道说,送完以后,这个还有其他的任务,所以匆匆忙忙的离开了。 孙世宁心里头疑惑不解,脚底下却根本不停,她看着一线天的天色,已经慢慢黯淡下来,想必天色快要黑了,如果可以的话,她并不想漆黑一片的时候,独自在山中行走,山中不比其他地方,这个道理,她小时候就明白,山里头有什么野兽,谁也说不准,再加上山路崎岖,一不留神,要是踩了个空,小命难保。 越到后面,孙世宁走得越快,要是能够逃离此处,还去想那些不合理的细节做什么,回到城中,回到沈念一身边,让他慢慢去想岂非更加省事,忽而眼前又是一个转弯,她不仅大喜,眼前的光线犹胜放在从一线天中见到的。 她就差拎起裙子,撒开双腿跑得欢,几乎快要到那个洞口的一刹那,不知是什么触动了她,孙世宁硬生生的停了下来,一只脚已经踏出去,没有踩到实地,而是虚晃在半空,她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小心翼翼的将重心放低,上半身微微前倾,往前头探望。 此处离平实的地面,不知有多少距离,不过才看多一眼,孙世宁已经觉得耳晕目眩,脚底下郁郁葱葱的都是已经长了多年的大树,根本见不到底,若是方才没有灵光一现,她大概已经直接掉下去,生死不明了。 她还想再多看几眼,确认下这是东西南北的那个方向,可惜满眼看去,都被横七竖八的枝桠树叶给挡住了视线,什么都瞧不清楚,她想要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双腿发软,根本没有办法站直身体。 孙世宁咬着牙,慢慢往后蹭了几步,已经是一额头的汗,本来就打算让她掉以轻心,又急于想要脱险,给她设了这个局,到时候她要是当真摔落下去,就同自尽无异,便是沈念一再厉害都寻不到线索替她报仇了。 真是个好计策,她撇撇嘴角,勉强笑起来,躲过这一劫,反而心平气和下来,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随身携带之物都好端端的没有被动过,对方太托大,又或者是压根就没有把她放在眼底。 孙世宁落实了那个想法,因为有这道天然的屏障,这里已经没有留下看守她的人,方才出现的不过是来替她送些维持生计的,送完直接走人,没有留在这里浪费时间的必要。 她摸出腰间带着的荷包,里头零碎的小屋不少,有颗拇指大小的七彩珠子,乍眼看,像是小孩子玩的弹珠,实则是沈念一特意留给她的,只需要用手指将外头薄薄的那一层碾碎,然后抛到半空中,会得发出炫目的信号,但凡是大理寺的人瞧见,定然会赶来救援。 孙世宁紧紧咬住嘴唇,她需要点时间来重新培养出勇气,否则想要多跨出一步都做不到,孙世宁啊孙世宁,你在这里被关了几天几夜,苦也受了,罪也遭了,外头还不知道发生多大的事情,若是能够早一点脱险,难道还会怕这点高度! 一想到沈念一没日没夜在四处找寻她的下落,她将手臂往嘴边凑起,重重的咬了一口,疼痛最容易让人清醒镇定,她又深深吸气,第一次先将半个馒头扔出去,忘记将帕子解下来,馒头腾空后,很快掉下去,连声回响都没有。 那块帕子还是她的双手没受伤前绣的,花样还是她很喜欢的,居然就这么不见了,孙世宁唏嘘了两下,也不怎么畏惧,将那颗珠子的外壳重重一捏,珠子顿时变得烫手,她赶紧使足了力气,珠子腾空,不过是眨眼间。 蓬的一声轻响,尽数散开,变成千朵梨花的形状,在半空停留了正正半柱香的时间,才彻底成灰烬,被山里头的回旋风给卷走了。 孙世宁当真忘记恐惧,洞口的风不小,吹在脸上有些生疼生疼的,她却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死死盯着那些烟花,她不过是猜测自己在普行山,至少能够安慰自己,这样的距离,沈念一可以赶来救人。 如果,她的猜测打一开始就是错误的,那么就算烟花再美再大,因为相隔太远,也没有人能够看见,那么她就浪费了最后一个自救的机会。 孙世宁反而觉得全身轻松自在,能做的,她已经都尽力而为,也算是对得住自己,整个人本来一直紧绷着,这会儿往山洞洞壁上懒散的一靠,居然徒生出睡意,明明还想要再坚持一下的,眼皮子却乱打架,重的撑都撑不开。 她同自己说,就睡一小会儿,只能睡一小会儿,然而脑袋往旁边一斜,立时睡熟了。 “小宁,小宁。” 远远的,有人在柔声低唤她的名字,孙世宁明明知道这是在自己的梦境里,眼睛还是闭着,却能够分辨出对方的声音,那是她早已经故世的母亲,母亲的声音清婉动人,与其相貌一般,楚楚生姿。 “小宁好睡,娘亲以前同你说的那些,你是不是还记得清楚?” “娘同我说的什么?”她支支吾吾的问道。 “那些儿歌,你都还记得吗?”母亲的耐心极好,谆谆善教道。 “记得,母亲教小宁的,小宁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孙世宁感觉到母亲的手,温柔的搭在她的发顶,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只有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的时候一样。 第四百七十一章:吞咽下肚 她舍不得睁开眼,生怕母亲被日光一冲,就消散开了,然而头顶上的分量越来越重,而且灼灼发热,由不得她还在这里贪睡。 “世宁,世宁醒过来!”沈念一生怕她是哪里受了伤,只敢握住她的半边肩膀,另只手按在她的额头处,试探她可有受了风寒,这里的山风大,她居然就这样大大咧咧的坐着睡着了。 孙世宁听清楚是沈念一的声音,费劲的拨开双眼:“相公。” 第一声还迷糊着,第二声已经清晰玲珑,也顾不得旁边还有没有别人,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了沈念一:“相公,我不是在做梦,对不对?” “方才是在做梦,这会儿可不是了。”沈念一的指腹在她的眼角处抹了下,“你方才哭了,梦见什么,我找不见你了,还是有人欺负你了?” 孙世宁将脸埋在他的怀里:“都不是,梦到我娘亲了。” 不对,沈念一身上有血腥气,虽然不重,两个人抱在一起,还是能够分辨的出,孙世宁仰起头来,可怜兮兮的看着他线条流畅的下巴:“相公,你也受伤了?” 沈念一听到的重点是她用了也,即是说,她受伤了,才瞧见时,她脸色苍白委顿,下巴尖的叫人心生疼惜,他赶紧握住她的手问道:“伤到哪里,痛不痛,我背你下山,我们去正安堂。” 没等她回答,不由分手的抓住她的小臂,直接往背上一甩,孙世宁才瞧见,他还带了一小队人,其中认识的是丘成,丘成见她平安无恙,显然也是松口气。 “你们几个仔细些,摸进去看看,要是遇到对方,尽力将其拿下,如果强行要逃走,就地击杀!”沈念一眼底闪过抹寒光,“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跑了。” “不能杀。”孙世宁只来得及说这三个字,沈念一已经带着她飞跃而出,像是一只展开双翼的大鸟,他的速度奇快,山风吹得更猛,在耳边猎猎作响,她赶紧闭上嘴,免得呛了一嗓子的风,而他的双足落到其中一顶树冠上,借力再次跃起,已经纵身而出了三四丈的距离。 孙世宁明白他走的是下山的坡度,让她双腿发软的高度,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几个起落,连带着丘成他们想必也是这样上山而来的,他们都知道她没有武功,所以更加担心她,这般想着,她反而心疼起他,他同样受着伤,因为她被人掳走,不得休息。 打个照面的时候,他满脸的疲倦,然而眼睛还是很亮,很好看,她将绕在他脖子处的双臂收紧些,脸颊贴住他的肩膀处:“我们回家好不好?” 山风吹散了她的声音,孙世宁不知道沈念一到底有没有听见,两人已经顺顺利利的到了山脚下,鲁幺早早在那里等候,见沈念一背负着她出现,很难得露出欣慰的笑容:“夫人一切可好?” “都好,都好。”孙世宁笑着回答他,太明显,失踪的只有一个人,出来寻找费事的却是更多的人力,沈念一恐怕是将手底下所有能够调用的都给起出来了。 “大人,夫人还是坐车回去,省心省力的。”鲁幺亲手将门帘掀开,那动作甚是仔细,比平日里要殷切很多。 “大家都很担心你。”沈念一抱着她坐稳,才微微放松开手,“我们找了你三天三夜。” 孙世宁低着头应道:“是我没有保护好自己,让你们挂心了,让大家都受累了。” “不,是我没有想得更周全。”沈念一此时才用手捧起她的脸,三天三夜,她的脸清减下去,双颊都凹陷了,“他们折磨你了还是恐吓你了?没关系,你说出来,我会双倍,十倍的奉还于其身的。” 孙世宁抬起手来摸摸他的眼睛,他的眉眼当真是俊雅非凡,就算这会儿露出戾气,还是很吸引人,她的手指微微发凉:“相公,那人应该与瑶姬他们一伙的,不能杀,要留下来寻找线索,死的人太多,做下的功夫再多也是白费。” “他的罪不可赦。”沈念一分明是咬着牙回道,然而孙世宁的神情太温和,手指又很柔软,他终于轻轻叹口气,将她的一双手都包拢在自己的掌心中,“如果仅仅是掳走你,而没有实质性的伤害,我兴许可以考虑饶过他一条命。” 孙世宁说到那人出现时,能够分辨出合欢花的香气,分明是曾经去过南溪坡,除了那里,没有其他地方有那么多的合欢树,但是由始至终,她只见到那人的一双鞋子,知道大致的身高,除此以外,就没有更细致的线索了。 沈念一听得很认真,又仔细问过三天中,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孙世宁想要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他哪里肯依,听到她被囚禁在小黑屋中,三天都没有一滴水喝的时候,他沉默了片刻:“世宁,我总是食言,我曾经说过,不会让你受苦吃累的。” “这次是意外。”孙世宁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他的样子看起来很是难受,好似那些痛苦被双份的加诸在他的身上,“你看我不是好端端回到你身边了,少吃几顿没有什么大不了了,红桃还说,她在山里头的时候,有一年暴风雨,她整整饿了两天找不到可以吃的……” 她难得嘴拙,想到什么一股脑儿都想说出来,想要打破他那种叫人发慌的神情,但是沈念一没有让她把话说完,他深深吻住她的嘴唇,将她未完的言语都给堵了回去。 没有办法形容他这会儿的心情,若是沈念一同旁人说,他心里头害怕得厉害,也不知道有没有会相信,他三天三夜带着一身的伤,不眠不休的寻找着孙世宁的下落,想要早一分找到她,就能令得她少受一分苦,对方掳走她,绝对没有好果子吃,更不可能对她慈眉善目,然而他又生怕找到的已经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两种纠缠的心情,在左右撕拉,三天中一刻不停,一直到有人来报,说是见到了梨花烙,这是他赠予世宁的那种讯号弹子的名字,也是大理寺中最高级别的讯号,但凡是大理寺中任何一人,见到梨花烙,必须及时回禀给最高上官。 而沈念一问清楚方向,一颗心七上八下,点了丘成和几个轻功比较好的下属,一并往普行山中摸过来,这颗信号弹定然是世宁发出的,她还活着,她还好端端的活着。 沈念一以为还会有一场恶战,那个见到信号弹的人,准确无误的指出了具体的方位,沈念一没有等下属跟上,单枪匹马先冲了上去,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要是站在山脚,被繁茂的枝叶遮挡,很难发现洞口的存在。 他做好要细细查询的准备,谁晓得才走出十来步,就见到孙世宁倚墙而坐,肩膀松下来,显然已经睡着,却睡得极不安稳,眼角渐渐沁出了透明的液体,他站在原地也没有走上去,静静的看了她一小会儿,确定她就在自己面前了。 直到丘成也跟着上来,他才大步走到她跟前,蹲下来,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处,另一只手按住她的额角,试图将她唤醒,那一刻,他知道原来害怕的感觉不是自己能够抑制的,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时候,你越是想往下压,它就越是往外溢出的厉害。 见着她,那种深深的恐惧才慢慢化解开来,触摸到她的温度,知道她还安好无恙,沈念一熟练的捕捉到世宁的舌尖,细细吮吸不止,一双手臂也是将她紧紧收拢在怀,那架势似乎想要将她含得化开了,吞咽下肚才肯罢休。 待得两人分开,孙世宁有些发虚,她本来就饿了几天,半个馒头不过是暂时充饥,见到沈念一时,知道自己得救,那种欣喜先是掩盖住了所有其他的情绪,这会儿又是气血翻腾的热吻,她哪里还能够扛得住。 身子一歪,半个人挂在沈念一身前,他不用说话,也知道她是怎么了,先摸出药丸,轻轻放进她口中,柔声道:“你先服食了这个,来的时候,实在匆忙,回头进了城,再给你买好吃的。” “相公。”孙世宁索性睡在他的腿上,顺便吸取他的体温,“我觉得身体的状况好转了,虽然饿了三天,不过吃了几口以后,体力就很快能够恢复过来,是不是师父送的那个小葫芦起作用了?” “差不多。”沈念一的手指插在她的头发中,细细梳理。 “那么,你拜师学艺的时候,师父怎么没有将这么好的东西留给你?” “我用不着这些。”回答这一句话的时候,格外的傲气,用石乐冲的话来说,他骨骼清奇,身体底子极佳,又身兼父母两边的长处,学对了武功,摸准了路子,怕是不用到三十五岁就能够超过师父的本事,到达一个新的境界。 所以,这种外用之物送给他,简直是一种羞辱。 石乐冲自然清楚这个宝贝徒弟的心性,所以连提都没有提起过,如今送礼送对了人,依然还是落在沈念一的家中,却比当日草草给了他,效果何止好上数倍。 “宫中的事情已经安置妥当了吗?”孙世宁想到这个关键的,“皇上的病如何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暖流 “皇上已经在数日前龙驭归天了。”沈念一淡淡说道,“六皇子继位大典,这会儿应该还没有结束。” 孙世宁一时之间吃不下那么多消息,她被掳走的时候,沈念一还没有回来,所以宫里头发生的那些她并不知晓,然而她却知道新帝登基,身为大理寺少卿的沈念一如何能够置之不理,反过来在城外翻寻她的下落。 沈念一已经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抬手摸摸她的头发:“没事的,你回来都好,没什么比你的安危更加重要。” 他没有说的是,新帝即将上任,太后见他迟迟不肯回来,怒气渐长,太后素来同他和善,起初不过是传了口谕,让他先行放手那边的寻人事宜,沈念一哪里肯放松半点,在他心里,继任大典没有他,皇上还是皇上。 而孙世宁若是出了半分岔子,他一生都必然后悔,不过是抽个空到宫中,见了新帝与太后,言明在寻到孙世宁之前,恕不能留在宫中照应鞍前马后。 太后本来是预备着要好好嘉奖他的,没想到出了那么档子糟心事,这一会见他这般冥顽不灵,却是脸面尽失,几道懿旨纷纷落下,预备要治他的重罪,恨恨道:“沈少卿是不预备将新帝放在眼中了,也对,新帝继位后,就不是沈少卿,而应该称呼沈正卿了。” 还是寅迄替他挡下了:“沈正卿为了父皇和朕都已经尽心尽力,他的妻子被掳走,对方可能依然是想要阻拦朕顺利登基,沈正卿这么做,定然是想将那些余孽趁势一网打尽,祖母莫要见怪,他入朝以来兢兢业业,心中只有公务国事,几时见沈念一徇私的,他这样做,必然有其深意。” 太后扫了寅迄一眼,眉头紧皱道:“皇上以往同沈念一素来不和,如今却主动替他说话,真是难得。” 做祖母的何尝不知道自家孙儿的一颗心,那个孙姓女子虽然已经嫁了沈家,寅迄心里头却何尝放下来过,世间都说最苦不过求不得,如今已经是君主帝王,仍然不能将心仪的女子留在身边,不过所幸寅迄不是那种会得钻牛角尖的人,否则这颗心放不下来,还要令她头痛不已。 “那时候,孙儿还不懂沈正卿的一番好意,如今也该懂事了。”寅迄生怕太后还要抓着此事不放,上前来将太后搀扶起来,“祖母随孙儿来看看继位大典的安排布置,这些还要祖母把关,孙儿方能够放心。” 转身时,冲着沈念一做了个眼神示意他快快离开,太后假装没有瞧见,追着问道:“等继位大典完毕,还要替皇上挑选皇后与嫔妃,还有先帝留下的那些太妃,先帝的皇后过世得早,太妃们安置在哪里,还是要皇上说了算的。” “祖母如今已经是太皇太后,父皇没有皇后,便没有新的太后,所以后宫的事宜都由祖母做主就好。”寅迄答得很利落,“选妃选后之事,也由祖母决定,孙儿都听祖母的安排。” 一句话直接将太后扶上太皇太后之位,她听孙儿这般乖巧听话,不禁暗暗欢喜,以前都说老六最难相处,性格乖张桀骜不算,还喜欢喊打喊杀的,没个长进的地方,当时沈念一举荐时,她曾经犹疑过,若非是三皇子的身体实在太差,她怕是动摇的更加厉害。 如今,却要赞许沈念一的目光,当然还有先帝的栽培,夹圈道的一年多磨练,将六儿这块貌不惊人的石料,彻底打磨掉外头的斑驳郁气,露出里头华彩不凡的光芒。 “选妃选后之事,也不能祖母一个人决定,到时候人选安排出来,我们祖孙俩一同来选,祖母年纪是大了,还不至于要老糊涂到非让皇上娶些不能入眼的,皇上自己喜欢最好,哀家再同皇上把把关。”太皇太后得了皇上的孝心,已经足够,她倒是一心想要辅佐好孙儿,如今听了一番称心如意的,就不同沈念一多做计较,笑眯眯的跟着皇上走了。 沈念一马不停蹄的又四处找寻孙世宁的下落,终于在普行山将人给救了出来,孙世宁没有再往下细问,他必然是带着伤出来寻她,她被饿了三天三夜,想必他同样没有合眼,她微微抬眼,仰视着他的脸孔,低声婉转道:“相公,辛苦了。” “不辛苦,你没事就好。”沈念一将手掌盖住她的半张脸,“休息会儿,别说话了。” 她唔一声,侧过身去,不知不觉的又睡着了。 鲁幺将马车停在沈府门前时,未见两人下车,回过身去,悄悄的掀开门帘一角,见一坐一躺依偎在一起的两人已经都睡熟了,按理说马车颠簸,睡不安稳,想必是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心里格外宁和,故而连沈念一这般警惕的人,居然都没有发现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没有刻意唤醒熟睡中的人,鲁幺下车先行进府去通报一声,说大人与夫人安妥回来了,红桃急着要往外头跑,被冬青拉扯住,还是冬青心细:“大人与夫人在车上睡着了?” 谁都知道,沈念一根本不可能在夫人被寻回来以前安寝,这会儿既然是鲁幺特意进来告知好消息,想必是两人倦极累极,铁打的身体都受不得这样长的煎熬。 石乐冲本来也想出去接人的,怎么算,孙世宁都是因为他留守在聂思娘那边照护,才出了闪失,他这几天也没少出去找人,否则在家中,他害怕见着冬青几个人哀怨的眼神。 还是沈念一先醒过来的,他还没睁开眼已经发现不对劲,四周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他轻轻将世宁摇醒,她半坐起来,嘴唇软软的擦过他的下巴,他不禁手臂一紧,又将她重重抱了下,方才将车帘一把掀开。 车外果然站着好几个人,石乐冲当前,后面是红桃与冬青,连青嫂都不甘于后,只有鲁幺不参与其中,站得稍许远些,脸上带着一点笑容。 “夫人。”冬青反而先冲了上去,一把扯住孙世宁的衣袖,没想到,世宁几日不曾好好进食,被如此一拽,险些摔倒,冬青不敢用力了,“我将洗澡水都烧好了,还是先沐浴更衣,灶房中做了好些夫人喜欢的小菜。” 孙世宁笑盈盈道:“我已经回来了,你们不用挂心。” 她明白这些人的心意,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慢慢滑过去,忽然觉得沈府才是她的家了,眼前的这些都是她的家人,母亲过世以后,父亲没隔多久也早早的去了,她一直将自己当成是孙家的过客,薛氏不是她的母亲,两个弟妹与她不同母,也不亲近。 身边不过是冬青一个能够说得上话的,待到她与沈念一心意相通,两情相悦,说要成亲的时候,沈家的双亲依然没有出现过,虽然林贵妃特意奉了圣旨来替他们主婚,脸面上的光彩是足够了,孙世宁依然觉得有些遗憾,没有高堂,还是不像一个家。 直到这一回,她遇险受难,吃了些苦头回来,在沈念一的怀中醒过来,见着一双双热切的眼,明白他们同样在担心她,关心她,心口有一股细细缓缓的暖流,汩汩而出,将她整个人都给熨烫适宜了。 这里是她的家,特别是身边有了良人,她微微侧过头去看着沈念一,而他分明也在看着她,两人眼神胶着的刹那,心领神会,有些话已经不用通过言语来道清。 孙世宁在山洞里窝了几天,热水澡洗完,整个人才松下来,冬青片刻都不肯离开,生怕眼睛眨一眨,她又要不见了,她换过轻软的纱衣,坐在床榻边:“冬青,那人可伤着你?” 那一天进屋的时候,就不见了冬青,她想过按着冬青那个性子,便是有刀子抵住喉咙,也不会放任别人偷袭她的,必然是被打晕了,胡乱塞在何处。 “脖子后面被斩了一下,早没事了。”冬青细心替她擦拭头发,“坏人有没有为难夫人,方才见到时,看起来瘦了一圈。” 她的话没有说完,已经走神,孙世宁也不催促她,等了片刻,听她又说道:“我这两天害怕得厉害,以往也有坎坎坷坷,不知为何这次我想到夫人被蒙冤关在大牢里头的时候,每天不见天日,我们身边只有那么一点钱,眼见着连贿赂看牢门的都不够,每次来都是咬着牙,忍着眼泪,生怕被你看出在家哭过了。” 那时候,孙世宁每日蓬头垢面,指望的也不过是与冬青相见的一点点时间,她何尝没有偷偷哭过太多次,不过是算着在冬青出现之前,将眼泪鼻涕都擦干,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一次,我特别害怕,不是说对话一定会伤害你性命,我就是害怕。”冬挠了挠后脑勺,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明明孙世宁都好整以暇的回来了,那种惧意非但没有减退,反而变本加厉了。 “我也是。”孙世宁怔怔回道,到底是什么让她心生畏惧,那个只看到双脚的人,根本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恶意,她回想起来,却觉得双手双脚都禁不住在打颤。 第四百七十三章:一朝天子一朝臣 等沈念一过收拾妥当过来,孙世宁禁不住将这种奇怪的念头同他说了,本来以为他会得顺势安慰几句,没想到他听后沉吟片刻后问道:“那个人是不是认识你?” 这句话听来有些古怪,对方必然是料准了她是谁的内眷,才直接掳走的,但是沈念一这样问的意思,孙世宁能够明白,那人是否在更早以前就认得她? “我当时一点力气没有,躺在地上,只能看到他的一双鞋子,实在没办法辨认出是否见过。” “他也一直没有开口?” “没有,从头到尾没有说一个字。”孙世宁想到聂思娘的话,教授独门秘术时,跟随她左右的两个人,学了数月,都能够忍住不开口,那些人是一言堂的,那么掳走她的人难道也是? “你没有察觉出其他的不同?”沈念一是知道她的天赋,有时候认出一个人,不一定要看长相。 “他身上有合欢花的香气。”那时候,她只以为对方是从南溪坡过来,顺着这条线索,想到自己身处的大致位置,这会儿静下心来,觉得对方实则很聪明,很有算计,分明是刻意在南溪坡,染了一身的花香,将她的注意力尽数往那边牵引,反而疏漏了其他的可能更为重要的线索。 “那人知道你的嗅觉特别好。”沈念一肯定的分析道。 “应该是,但这个不算秘密,知道的人委实也不少,只要他有心收集的话。”孙世宁不愿意深究,她与孙家的人已经基本没有往来,而且薛氏和两个弟妹都不可能有这样的本事,工坊那边就更加不应该,都是些在孙家几十年的老人。 如果归结与一言堂的话,她与一言堂的人甚少交集,说得上话的,也只有以前的娄凡白和瞎子两个,他们都不是穷凶极恶之人,就算真的见到,也没有必要藏头藏尾,早就说明了身份,这个时候还有必要遮掩吗? 孙世宁的记性一向不坏,将所接触过的所谓一言堂的人都给翻遍了,没觉得哪个是需要这样做的,抬起头来,她看着沈念一问道:“相公,是谁伤了你?” “一些不自量力的人。”沈念一在她身边坐下来,他的衣服也尽数换过,有些伤口重新包扎过,孙世宁偷偷数了下,大概是五处,他那样高傲的性格,如果不是要紧的伤,根本无需这番动静,能够在宫中伤及他这般的,肯定不止是一个人。 “他们不愿意六皇子继位吗?”孙世宁不太懂朝堂上的事情,所以不会主动问起,不过几个皇子,偏巧她都见过,想来想去,寅迄比另外两个要适合的多,寅容的心术不正,已经早早被先帝发配走了,暂且不谈。 她曾经偷偷潜入过三皇子府邸,想到寅丰那种阴测测的笑容,就各种不舒服,再加上寅丰与瑶姬的绝情,哪怕瑶姬不是好女人,至少跟了他一场,他却点半分同情都没有。 同样是霍永阳,尽管没有得以善终,她想起阿阳和香香的事情,还不免有几分唏嘘,到了三皇子这儿,她只能说瑶姬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不仅仅是另两位皇子,处心积虑的人在哪里都有,总托大的以为能够成就大事,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沈念一冷笑两声,太皇太后的手段已经收拢太多年,那些人当真以为她在长春宫吃斋念佛,成了尊菩萨。 关键的时候,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那一晚的厮杀看起来像是终结,实则不过是序幕,太皇太后接下来只用了三天时间,雷厉风行扫遍朝野上下,多少人连夜失踪,多少人被遥遥扶持而上,他都默默的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离得最近的当属大理寺本来的秦思冉正卿,他已经被圣旨委任升迁,秦思冉又被安插去了哪里,根本无人得知,据说秦思冉的宅院,一夜之间搬得空空如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带着那些家眷尽数都不见。 沈念一知道但凡是识趣的识相的,都明白新帝继位,必然是要大刀阔斧,整顿一番,不想连坐的,趁势辞官走人,上天有好生之德,新帝必然也不想才继位就双手染满鲜血,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有人愿意退,就没有必要咄咄逼人,非置人于死地。 他这个官衔升的也恰当好处,如若不然,他要将所有人手派遣而出的时候,秦思冉多加阻扰,必然还有一番麻烦。 几个心腹手下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天,当面已经说过恭喜上官升职,遇上孙世宁被歹人掳走,谁都没有心情再细说这些,在他们心中,沈念一本来就是正卿之职的不二人选,秦思冉不过是皇上放置在大理寺的一个傀儡。 用来充当眼线也好,用来钳制沈念一也好,这会儿秦思冉一走,大多数人都松了口气。 沈念一却没有过于高兴,太皇太后对于他不能参与新帝继位的大典,依然耿耿于怀,提出个要求,让他将镜花水月四个人交还到皇上身边。 这个要求看似简单,恐怕只有沈念一自己明白在镜花水月身上,花了多大的心血,起初不过是四个资质不错的年轻人,全靠他按照每个人的所长,另行教导,那时候新帝答应这四个人只隶属于他的暗卫,可以执行他的任何指明,甚至不用请命圣旨,得到这样大的权限,他当时是为了在大理寺做出一番作为。 如今回头看看,显然已经是树大招风了,太皇太后见他面露犹疑,谆谆善教道:“哀家也明白那是先帝爷留给你的杀手锏,但是你看看新帝继位,内忧外患,他身边除了个杨公公是先帝留下的,还有什么是可用之人,你坐镇大理寺,不能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留在皇上身边保全他的安危,当然你可以说,大内侍卫为什么不能调用?” 大内侍卫当然可以调用,然而先帝走得太突然,很多要留下的都成了空,又或者他在别处留下,却被有心人尽数销毁了,就像是那方怎么找也找不到的玉玺一样,太皇太后还吊着这口气,生怕大典进行到一半,有人手执玉玺出现,来讨要新帝根本还没有坐稳的那把龙椅。 索性,继位大典非常顺利,沈念一方才已经得到了消息,新帝即位,百官朝拜,天降祥云,没有出半分岔子,显而易见,是前头的雷霆手段将那些活泛的小心思都给镇压住了。 太皇太后当时叹了口气,没有再往下说,从沈念一的角度望过去,才数数几日,她整个人都像是憔悴了十年,本来保养得当的脸容,慢慢垮下来,先帝过世,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是一重打击,新帝不说根基不稳,压根就是没有根基,全靠太皇太后一双手死死撑住,要是无人处咬碎了牙,都无人可以诉苦。 “你就当是将四个人借给皇上,等大势已定,再还给你也不迟。”太皇太后扬高了眉毛,“要是还不肯相信哀家的话,是不是要哀家给你写个凭证,上面写明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沈念一知道没有再坚持不放手的必要,太皇太后是明着问他讨要,即是给他最大的脸面,否则先帝已去,新帝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将所有值得调用的人全部留置在身边:“太皇太后,水影不在城内。” “他去了寅容那里。” “是,二皇子一日不回,他就必须留在那里保护二皇子的安危。” “寅容在那里待不长久了,自己的弟弟做了皇上,又要大赦天下,没道理将大牢中的都给赦了,反而困住自己的亲哥哥不松手,到时候,总是会回来的。”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道,“寅容曾经也有过机会的,对不对?” 沈念一默然不语,当时先帝是在诸人面前,很是看重寅容的架势,那些不明真相的官员巴巴的跑去巴结,寅容起初的时候,是很高兴的,一个皇子被自己的父皇很有脸面的夸赞,没有人会不高兴。 二皇子府邸的大门都快被人踩破了,每天夜里,歌舞升平,各种热闹融融的景象,寅容渐渐沉溺于其中,明明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依然舍不得走出来,就像是大冬天被扔进温泉中的人,知道一直待下去,迟早会气力不济,慢慢沉入水底,然而又太贪恋这份得之不易的温暖,明白只要上岸,就还是寒风凌厉,所以两厢矛盾,耽误了很多时间。 到后来,寅容被套在那个风月局中,渐渐的,从气恼不平,到淡然处之,既然他没有能力上岸,那么借由旁人之手,也是可行之举,不过想想那个旁人居然是自己的亲弟弟,又有些唇亡齿寒的悲痛。 离开天都城时,水影一路跟随有其深意,那时候,六皇子根本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三皇子本来想让兄长接受更重的惩罚,在他看来远远发配出去,不算是斩草除根,要是来个回马枪,只要人手充足,配备精良,寅容依然是个不小的威胁。 第四百七十四章:耿耿于怀 能够陷害一次,就可能会有下一次,所以水影不能离开,既然应承下这个艰巨的任务,就没有打算还能够回来。 镜花水月既是暗卫,也是死士,随时随地可以付出自己的性命,只要沈念一一声令下。 “有些机会未必是良机,更可能是陷阱。”太皇太后苦笑下又追问道,“哀家问你讨要几个人当真这样难,你就不想想皇上当日被关进夹圈道之时,做了什么,哀家的物件,若非是他提出,你当真以为这么简单能够落在你的媳妇手中,皇上虽然年轻,却是有情有义,这一点,哀家想来你的媳妇比谁都更要明白。”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沈念一明白是不能再推托了:“给微臣两日,他们三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总要收掇的体面些再送到皇上身边。” 太皇太后知道这是他应承了,一双眼笑得弯弯:“你那个媳妇很好,回头带来长春宫,哀家还另有赏赐。” 孙世宁听他三言两语便是那一场腥风血雨说得干净利落,但是他的双眉紧锁,没有那种雀跃之情,和她的失而复得相比,从沈少卿成为沈正卿,似乎仅仅是如同字面上的一个字差别,其余的再没有别他。 沈念一明白镜花水月离开了他,等同于泼出去的水,想要再收回来真是难于登天,不过新帝身边也确是危机重重,太皇太后自己身边的太监都不可信,更不要提那些无用的宫女,唯有向他索要人手。 太皇太后最后祭出的是杀手锏,依然是孙世宁的安危,沈念一不介意有这个弱点,总要有个相互牵制的点,太皇太后又不是冤家对头,而且极其明事理,从当日大婚的重重赏赐,就可见一斑,往后给出的好处想必会更加多。 而孙世宁有了这一道大山傍身,他反而不愁了,以后但凡有些危险,不用派重兵保护,直接往长春宫一送,美其名曰陪太皇太后解闷说话,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先帝归天的消息,很快就能传及整个天朝东西南北。”沈念一的话顿了顿,“我也在等。” “是在等公公婆婆得到消息,会得赶回来?”孙世宁一点即通。 “是,他们背负重任,要是先帝不在,那么只要能够脱身,必然会得赶回来,有些事情要同新帝交接。”要是新帝不再对那解不开的谜团,耿耿于怀,那么对于沈家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大好事。 他的手臂搭住孙世宁的肩膀,让她依偎在怀:“你知道,我有件事情一直放不下的。” “是不是关于天底下最后一件天衣无缝?” “是,先帝对此事始终不肯放手,你的双手已经毁了,而新帝想来不会勉强你去做这些。”新帝很在意世宁曾经受过的重创,肯定不会允许她再吃一次这样的苦头,沈念一很了解新帝的性格,只要落下心的,再想拔出来便是要废九牛二虎之力。 那时候,新帝还是六皇子,他可以不用太介意,如今荣登大宝,他不得不警惕些,世宁当然是极好极好的,他知道,新帝也知道。 只是,这个好,他只愿意留在自己身边,哪怕对方是皇上都不能心生旖念! 孙世宁见他脸上神情古怪,到底不能揣测出他所有的心思,还以为他在担心解开密锁之事:“相公不必太挂心,不是说那件天衣无缝都没有着落,没准等我活到七老八十了,都没有显山露水,我是不会将那些口诀……” 沈念一听她的话说了一半,似乎想到更加重要的事情,也不急于催促,等着她慢慢理顺,果然等了半晌,她才讷讷道:“那时候,我做梦梦到了娘亲。” 等醒转过来,忙着与相公倾诉分别之苦,又一路颠簸回来,居然将这样要紧的事情,忘记的干干净净,真是不孝! “你几时梦见的?”沈念一温和的问道。 “就是在山洞中睡着的时候。”孙世宁也不避讳,将自己在洞口差些失足落下,心惊胆战后突如其来的倦意后,想要小歇会儿,谁晓得瞌睡虫上来,挡都挡不住,“才入梦就见着娘亲同我说话。” “说的可是要紧之事?” “问我记不记得小时候的儿歌。”孙世宁影影绰绰的已经知晓,娘亲确实会得机关巧簧之术,而且在她不知不觉中,已经尽数倾囊传授,不过她依然愚钝,必须要见到那些机关,才能够知晓用何种手法打开,要她这会儿纸上谈兵,根本无能为力。 “你都记得?”沈念一同样猜出七八分,“都是逆天的本事,岳母居然随随便便的传授下来,旁人眼馋不能学之一二,在你眼中才是幼时懵懵懂懂的儿歌。” “也只有这样方能又传授下来,又不会置我于危险之中。”孙世宁轻叹口气道,“又或许娘亲根本不想我有朝一日会用到这些,她只是舍不得,放不下。” 如果世宁的母亲熟懂这些,可见不会是一个普通的乡野村妇,这样个厉害的角色,如何会被个商贾丈夫抛弃,避到乡下,独自抚养女儿,得了重病都无钱医治,慢慢的熬死。 当时还好有个肖凌,与世宁相见投缘,帮衬一把,否则连那些天数恐怕都维持不下来。 这些都成了未解之谜,沈念一想过兴许等双亲回来,可以问出些许端倪,毕竟当年是双方的母亲为他们订下亲事,他的母亲行事谨慎仔细,一定是知根知底才会许下这门娃娃亲的,不过自小到大,他统共听母亲提起过两回,还都是在与父亲说笑时。 若非,后来冬青跪在大理寺门外,他根本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有孙家姑娘这么个人。 “我还想到件事情。”孙世宁又说道,“聂娘子见着我的时候,曾经问我是不是姓朱,说我长得像姓朱的。” “世间长相相似的人多得很,你难道不像母亲?” “不是太像,三四分总是有的。”孙世宁认真想了想道,“娘亲比我长得好看,那时候村尾有个鳏夫老实巴交的,却时常来替家中做些粗重的活计,后来娘亲拒绝了几次,说自己是有丈夫的,他就再不好意思来了。” “再后来呢?” “娘亲身体一贯不好,后来这些话不知怎么就传出去,村里头的人本份,知道她是有主的,就真没有人再提及过,一直很安稳度日。”孙世宁仰起脸来,眼中有一抹别样的温柔,“其实娘亲很厉害的,她知道太多太多村子外头的事情,想必是有渠道能够相通消息,而且她的女红做得格外别致,都说镇上的铺子都没有那么好的手工。” 沈念一想着,若是能够打开天底下最为精巧的机簧,必然是双不得了的巧手,穿针引线对其而言,岂非不费吹灰之力。 “聂娘子还说了什么?”沈念一与其见过一面,那时候为了打听世宁的下落,他是死马当活马医,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凑巧,如何他只留下师父与红桃护住世宁的周全,这个骤然出现的故人,却不早不晚的病倒了。 他的眼力劲极佳,也能够看出聂思娘的病倒不是装的,而且此女性格很是磊落,尽管烧得眼白都发红,也在替世宁的安危担心,见着师父一溜烟的蹿了出去,苦笑道:“石头的话不错,要是沈夫人真出了事,我同他都难辞其咎。” 她说到沈字的时候,咬音格外重,这会儿细想,应该是聂思娘还是对孙世宁的姓氏表示怀疑,这个倒是不用着急去查,聂思娘已经在新置办的宅院住下来,一时半会儿也跑不掉,到时候,再细细问,也是不迟。 “聂娘子说,她会得整骨之术,可以将我受伤的一双手归复原位,以前能够做的事情尽数不会耽误,那时候,我见她病得厉害,就想缓缓再说。”孙世宁询问道,“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彻底治好的。” “能够治好当然是最好了。”以前留着一点病根,不过是想在皇上面前做个挡箭牌,反正除了特别精细的,其他的事情也不耽误,沈念一要是真心去寻方子,也不是顶难的,留下这个后遗症,多多少少也是存了点私心的,“今天先好好休息,我看聂娘子得了外寒,不会病太久,等她痊愈了,我陪你过去。” “相公今天不去宫里了?我已经回来了,若是还有公务不必顾及我的。” 沈念一索性将她的嘴巴捂住,打横将人抱起,轻轻抛在床上:“你可知为夫几天没合眼了,居然比太皇太后逼得还狠,居然将我将外头推,真是不待见人。” “我哪里有,我不是……”孙世宁前头说了太多话,早忘记他一连串的公务忙乎下来,紧接着又是找寻她的下落,掰着手指算算,至少也得五六天没休息好,又想到他身上还带着伤,更加心疼,从身后用手臂柔柔环绕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上,“相公,每次都是我拖累了你。” 第四百七十五章:五味俱全 沈念一觉着听她的声音,都能溢出化不开的柔情,将她的双手覆住:“又说什么傻话,我保护你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吃了苦受了伤,我才应该自责的。” “可是,我不想成为你的软肋。”孙世宁很喜欢这样的距离,有种说不出来的亲昵,是旁人所没有的,两个人之间不能再安放下任何的事物,只有彼此,近的能够听到他的心跳,闻到他的气息,那种清洌干净让她安心到极点的气息。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沈念一翻转过身,将她楼抱在怀,侧身躺下来,动作很轻巧,很温柔,“我总是想这辈子能够遇上你,已经是难能可贵,本来我以为自己都不会娶妻成亲的。” “堂堂大理寺的少卿,年少时便名满天下,三代为官,世家子弟,先帝最为看重的左膀右臂。”孙世宁抓住他的一只手,将修长的手指慢慢弯折,“这样的男子如何会得不娶妻成亲,若非你以往的性格太过清冷,只怕是沈家的门槛早就被媒婆踩烂了。” “太皇太后太后曾经有意将凤庆郡主许配于我。”沈念一同她没有什么好避嫌的,“被父亲一口回绝了。” “沈家与太皇太后有姻亲?” “算是有一点,不过已经离得远,太皇太后当年很看中家母,想着要让她入宫为妃的,说是她那样的人品,便是做皇后也是能够的。” “可惜,两代人都没能让太皇太后如愿。”孙世宁忽然想到一事,“那位薛郡马回来了吗?” “他与凤庆郡主是有真情意的,那一次出走,不过是一时意气,你看看郡主急成那样,彼此有情的人即使暂时分开,也会重新在一起的。”沈念一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缓缓低下去,“世宁,如果有一天,我与你走散,你也要记得,我总会得找到你,你一定一定要等着我来。” 孙世宁听得怔怔出神,还以为他接下去又要说什么,他的气息绵长温暖,已经睡着了,她生怕会得将他惊醒,想要等会儿再翻过身去,没等到那会儿,她跟着也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晌午,孙世宁睁开眼时,满屋都是柔和的日光,身后的良人虽然不在,被中还有暖意,显然他也没有起来多久。 她没有马上坐起身,在看不到一丝光线的小黑屋中待了三天三夜,孙世宁忽然对暖融融的日光迷恋不已,伸出手往外探,好让从窗口印进来光线在掌心欢悦的跳舞。 那三天里面,让她坚持下来的,不外乎是对沈念一的信任,否则那样漫无边际的黑暗,几乎能够将一个正常人逼疯。 孙世宁躺着将昨晚沈念一与她的分析重新想一次,确定了件重要的事情,那个给她送来水囊和食物的人,认识她,非但认识她,还生怕被她认出来,这样想来,她嘴角轻轻一挑,真是有些意思。 她来天都城的时日有限,若是有心将所有相识的人都排出来,范围也不会太大,她想要弄清楚的一件事是,对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掳走她,又不打不骂的,也没有威逼利诱,目的又是什么? 有人在窗口轻轻咳了一声,她仰起脸来,见沈念一一身清爽的站在窗外:“既然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你多久没好好吃饭了。” 本来冬青备下很多好吃的,他们却一觉睡过去,想必都便宜了红桃,孙世宁轻快的起身穿衣洗漱,精神大好,沈念一十分有耐心的看着她,等着她。 “今天不用入宫,也不用早朝?”孙世宁问道。 “醒过来的时候,早就误了早朝的时辰。”沈念一牵着她的手,往外走,“我让师父还是回聂娘子那边去了,红桃两边走走。” 他说起这些很是坦荡,反而是石乐冲忸怩了两下,真不像一贯的作风,沈念一很是明白师父的心思:“世宁都同我说了,师父与聂娘子也算旧交,没有其他的,无论是男是女,师父都一样会得前往照拂的,况且那个院子还是柳先生忙着一起弄的,柳先生的为人,我也很了解,聂娘子答应了世宁,等病好了,替她一双手整骨治疗,世宁的病根除了,我们俩口子还要去谢谢她的。” 石乐冲听他这样一说,却是放心了:“她的病也不重,那么等那边痊愈了,就把徒儿媳妇送过去。” 沈念一淡定的点点头,石乐冲还在偷偷打量他的神情,仿佛是松了口气,这才掉头而去。 “你让师父去,也是防着聂娘子那边有所变故?” “这个女人如此巧合的出现,未必是她有意暴露,或许也有人故意将师父引去见她。”沈念一答道,“师父在山里头待的时日太久,最基本的防范心都没有了。” 若非石乐冲武功实在高深莫测,沈念一料定聂思娘哪怕想要动手脚也没有法子伤害到他,就不会那么放心任由他回去。 “你的意思是,有人将师父往聂娘子落脚的地方引去?” “否则用她的话来说,她在城西落脚这么多年,毕竟曾经也是见惯世面的人,难道师父能够认得出她,旁人就认不出来了,她以往的那个身份,比师父与她相熟的人多得去了,远的不说,就拿柳先生而言,他又在城中多少年,为何以前不曾有过交集?”沈念一冷笑道,“引了师父去,必然是有所图的,我倒是很想看看对方在图什么!” “那么,掳走我的人又在图什么?”孙世宁好奇问道。 “我开始的时候,以为是那些想要夺取皇位之人,心有不甘,拿你开刀,不过将你掳走以后,对方没有提出任何的要求,直至我将你寻到。” 除却被饿了几天,孙世宁身周的防范十分简单,不过是将她独自留在山洞中,如果当真想要长久禁锢她,至少也要搜身,堂堂大理寺沈正卿的妻子,如何当真会身上一点防范措施都没有?比如那个梨花烙的信号弹子,如果被搜走了,依照孙世宁的手脚能力,根本不得下山,只能眼巴巴的等着对方继续送吃食来,一步都跑不远。 他见到在洞壁边靠着熟睡的孙世宁,有个念头已经隐隐的浮现上来,对方打一开始,不过是想试探试探,她在自己心里的分量到底有多重,那边正好赶上新帝登基大典,新帝年纪轻,经验不足,在继位的数日内,太皇太后一道清君侧的懿旨又打压下不少以前的权贵势力。 留下来的这些,无论以往是站在哪个皇子身后的,如今谁不想兢兢业业让新帝青眼有加,平步青云。 整件事情中,功劳最大的非沈念一莫属,从头到尾,太皇太后几乎只信赖他一个人,最厉害的那个杀手同样是死在他的手中,然而他也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从少卿升到正卿,这样的嘉奖,根本不算什么,诸位官员都牢牢的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沈念一是先帝留下的心腹,看样子新帝也没有多器重,不过是放个正职安抚一下,再加上继位大典,他没有出现,背后窃窃私语更多,他并不太计较这些,不代表旁人不计较,以往都说沈念一是先帝的左膀右臂。 如果连他的都不再受器重,那么朝野上下的次序会再次被打乱,哪个又不想离新帝近些再近些,这样难能可贵的好机会,错过可能就是一辈子。 “对方在试探,我究竟是不是你的弱点?”孙世宁听懂了,失笑道,“这种试探有什么意义,人之心海底针,打个比方,你现在珍惜我胜过自己性命,数月后呢,数年后呢?” “数月后,数年后,我对你的感情只增不减,就此一生。”沈念一的语调特别平静,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没有看孙世宁一眼,仿佛这样的话,不过是云淡风轻,很快就会消融开来。 只有孙世宁呆呆的站在原地,心里头百般滋味,明明应该是最为甜美的,里面却还偏偏参杂着酸苦辣咸,糅合在一起,五味俱全,她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他却再认真不过,她以前总以为他性格天生使然,纵然两人情到浓时,也不会说出这样情深意长的话。 没想到,他非但说了,还说得格外坦荡,因为内心这样想,就没有必要掩饰半分,他心仪的女子,他钟爱的女子,一生都不会改变。 孙世宁见他背转过身,不知在看什么,哪里还真的能够压抑住内心的风涌澎湃,两步踏上,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她以为自己可以有许多许多话对他说的,嘴唇哆嗦了两下,一个字都提不上劲,眼泪反而先滚落下来。 沈念一没有细看她,是心中有些微妙,他做人行事素来坦荡磊落,方才避开她的目光是有些小小的期盼,盼着自己的话说完,她会有所回应,虽然嘴上不曾明说,每次世宁娇娇软软说些动听的话,他还是极其受用。 不曾料到,她听了那些话,先是呆呆愣愣,后来索性扒在他背后哭起来。 第四百七十六章:分量 “你不喜欢我说那些?”沈念一还是没有转身,她的一双手臂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将他抱得很紧,好似一放手,他就会远远离开一样。 “喜欢的。”孙世宁哭得厉害,眼泪将他背后的衣服都染湿了。 “那为什么要哭?”沈念一大致是明白的,不过他家中只有母亲一人,入朝后能够接触的也不过是大理寺的小唐仵作,哪怕小唐长得很年轻貌美,两人每次对话的话题多半是尸体,伤口,凶手,再没有其他的。 不过,有些事情是天生的本能,未必都需要手把手的来教,沈念一柔声细语的又说了两句,她才渐渐收了眼泪,却还是不肯放手,他更加不会去掰开她的手指,低下头来看看,十指的皮肤颜色已经恢复正常,要是聂思娘当真有些手段,以后应该会更加好。 “方才说到哪里了?”孙世宁才哭过,瓮声瓮气的问道。 他不禁嘴角弯弯,情话都说了,眼泪都流过,她居然还想着要将话题说完,他的小娘子便是这么叫他惊喜:“说到对方有心试探,试探你在我心里头的分量。” “还未到他所需要的时机,他也在等?” “是的,他也在等。”沈念一眼睛眯了下,不知该说对方是太过于精明,还是有些失算,世宁在家中遇袭,这样的情况有一次已经够了,他如何能够容忍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还真是老虎不发威,就快要被当成病猫了。 “我觉得他不会等太久。”孙世宁的心绪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怪不好意思的用手指碰了碰他背后的泪痕,“要不要换件衣服?” “无妨的,风一吹就干了。”沈念一微微笑道,“别哭了,否则我会自责。”明明想说的是心疼,字眼到了嘴边,他还是临时换了个,温暖的手掌扶住她的脸庞,一双眼被泪水洗刷得愈发灵动生辉,不禁低下头在她的眉眼处,温柔的亲了两下,嘴角碰触到的肌肤柔腻馨香,几乎不舍得放开。 “小媳妇,小媳妇。”红桃大呼小叫的跑进来。 沈念一很自然的将世宁拨到身边,甚至微微将她粉晕的脸孔往身后掩了掩:“出什么事情了?” “我找小媳妇,有话要同她说。”红桃很是理直气壮地说道,“她被坏人抓走的事情,你已经骂过我三回了,我知道错了,以后不敢了,这会儿我想同她说说话。” 孙世宁轻轻推了他一把:“她也受了委屈,你还责怪她?” “我不过说了她俩句,以后不用成天往灶房跑。”沈念一忍着笑道,“她知道只有找你诉苦,你才会得同情她。” “这话怎么说?” “冬青骂了她十几次,说再不给她开小灶,都告到青嫂那儿去了,青嫂这回儿也惊吓的不轻,说夫人才嫁进来,要是出半点岔子,她没脸见我父母了,所以除了三餐都给她停了。”沈念一虽然不管家事,却手眼通天,什么都瞒不过她,“她这是来找你搬救兵了。” 孙世宁跟着笑起来:“原来这样,冬青发火了?” 红桃做出怯生生的表情点点头道:“小媳妇,我饿,灶房里有那个小叶看守着,说什么都不给我拿。”要说当真动起手来,十个小叶都不在她眼睛里,,然而她晓得那日若非一时贪嘴,没有陪着世宁回屋,就没有后来那么多的麻烦事情。 所以,不敢与小叶正面冲突,小叶不过是个孩子,背后还有谁在看着,她更加清楚,本来在家中,她与冬青最是交好,冬青勤快麻利对她极好,如今看着她就板下脸,她凑上去说话,也不多搭理,淡淡几句就插身而过。 红桃对山底下的人情世故还刚懂得一点点,虽然知道冬青生气的理由,但是苦于不能化解,想来想去,还是要找孙世宁来解决,冬青最听小媳妇的话。 沈念一留下她们说些悄悄话,红桃生怕被他笑话,还不放心,非等他走得很远,才肯低声问道:“小媳妇,我没有看护好我周全,你打我骂我都成,但是一个个不理我,我难受。” 孙世宁哪里会得真同她计较这些,拉着她的手道:“我去同冬青说,就算做错事,也该解气了,话还是要说的,饭还是要吃的。” 红桃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 “晚上去明月楼,捎带两只花雕鸡回来,我也馋了,你去跑个腿,要是不嫌排队等人,再替我带些燕窝饼。”孙世宁笑着将钱数给她,“回头你买来了,我就同冬青说,已经罚过你,让你做过事情赎罪了。” 红桃的手将银钱一把抓在手中,跑得比兔子还快:“小媳妇,你放心,要买的一定都买回来,一件不少。” “夫人便是纵容她。”冬青其实远远就听到红桃的大嗓门,她故意不走过来,站在原地听她们说话,“她也不受点教训。” “她自小在山里头长大,能够留下来已经很是难得,我不想太约束着她。”孙世宁冲着冬青笑了笑道,“要是我能像她这般的心性,这般的无忧无虑,当真要念佛了。” “夫人要是这样子,大人可不干了。”冬青掌不住也跟着笑了,“谁不夸夫人蕙质兰心,聪明过人,连大人有时候都心服口服。” “旁人的夸赞又不能当饭吃,红桃不过是粗心,她为我做的不少,我也没有什么回报给她的,这事情就算是过去了,别板着脸对她,她看着粗胳膊粗腿的,胆子却小。”孙世宁边说边往前走,“大人又去了哪里?” “大理寺来人了,找大人说要紧的话,大人去了书房。” “来的是谁?” “丘成还有几个不认识的。” 孙世宁知道,想必丘成是来回禀在山洞中搜查的结果,那里不会留下什么有利的线索,因为她跌跌撞撞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除开山洞中的小黑屋,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山石,还是山石,唯一照明的,只有那个不大的一线天。 或许,丘成的武功也不弱,可以顺着石壁爬上去,看看一线天周围可有异常,她带着冬青不知不觉的就走到书房,还差了几步,书房的门却开了。 沈念一站在门边:“既然你来了,一起听听他们的回话。” 冬青很是识趣的退走,书房里只剩下丘成,另外的人大概是听到动静先撤走了,怎么说都是正卿夫人,万一当面失礼,以后还怎么在大理寺做人! 丘成也要给她行礼,沈念一挥挥手道:“还同以前一样,不要这么繁复拘礼,否则大家都别扭。”他才垂手站在一边,沈念一轻咳一声道,“那个山洞里面都翻遍了,没有找到什么,只有个水囊扔在地上,是你扔的?” “是,我喝了大半的水,想要逃出来手上拿着这个不方便,就扔在原地了。”孙世宁还想说,有半个馒头被她扔到山脚下去了。 “丘成将水囊带回来了。”沈念一将桌上的物件拿起,递到她面前,“你再确认一下,是不是这个?” 孙世宁掂在手中就能够确认:“是,里面的清水也和我留下的一样多。”那个人一去就没有回来过,根本没将她这个人质放在眼中。 “夫人,这个水囊看起来和平时的差不多,实则是一种长毛牛的牛皮所制,所以触感比较硬朗,而存放在其中水,会比常温凉一点。”丘成见孙世宁安静的在听他分析,继续说道,“长毛牛生长在极为寒冷之地,天朝中没有发现过,只有邻国的舜天才会在雪山山脚捕捉到此牛,两国之间曾经经商时,一张这样的牛皮,高价出售约莫要一百贯钱。” 一百贯对于市价绝对不是小数目,孙世宁在本家也曾经当家理财,对这些很是精通,不过丘成的话,重点在于,长毛牛只在舜天国生长,即是说,那个掳走她的人是舜天国的探子,而并非是早先揣测的那样。 “这是唯一的线索,其他的,就没有了。” “你们有没有去那个一线天看过?” “上去看过,是山石走势裂开的口子,建造洞中小屋之人,或许就是看中这些光线,才选址在此处,否则洞中常年阴暗潮湿,想要藏身也不容易。”丘成将这些说完,要过她手中的水囊,“大人,这个我先带回去。” “让鲁幺再认一认。”沈念一沉声道,丘成应声而去,他忽而叹了口气道,“与我想的有些偏颇,还以为香香与瑶姬死了,这边会稍许消停些时日,他们的胆子真不小,居然敢得寸进尺,更加肆无忌惮的来犯。” “还有一个如姬。”孙世宁提醒道,“如姬还活着,而且就在大理寺中。” “她的心智不足,能问的都问了,没有丝毫的进展,小唐的意思,看她也可怜,她本身不懂事,也没有做太多助纣为虐的事情,一直待在大理寺也不是长久之计。”沈念一侧过脸来望着她,“你想到什么?” 第四百七十七章:十岁心智 “如姬的罪要不要按照天朝律例要不要服刑?”孙世宁问道。 “如果是心智健全的,她的罪名虽然不大,也还是会入狱的,不过你我都很清楚,她根本比不上一个十岁的孩童,不过是听命行事,所以我将她暂时收押在大理寺大牢中,小半是为了摸索出线索,多半还是为了保护她的性命。” 还有一点,如姬身上同样带着红丸之毒,虽然发作起来,不像瑶姬那么骇人,唐楚柔还是使用了好些药物来克制,沈念一想到这里,低声道:“红丸的药性至少要数月之后,方能知道有没有彻底清除,我暂时不能放走如姬。” 如姬曾经说过,她认得南溪坡,也跟着瑶姬去过,更加清楚在那里的合欢树底下,会有人不定时的将红丸埋在树根处,他可不想小唐的一番心血付之流水,到时候,一个不留心,如姬直接跑到南溪坡,又重新吃过红丸,一来二去,药瘾更重,更能戒除。 不过,即便是如姬这样,渐渐的也懂得小唐给她吃药,替她扎针都是善举,那些银针起初,她害怕的紧,但是身体里面的痛楚慢慢缓解,她明白扎针虽然有些痛,却是在替她治病,对小唐越来越亲近。 药瘾不发作的时候,小唐还是很尽心在照顾她,发觉如姬的武功底子有些诡异,交手起来,小唐还险些不是她的对手,憋着气问她,这些武功都是谁教的? 如姬用力想了很久,又双手比划起来,小唐大致揣测到,教她武功的是一个蒙着脸的人,她毕竟是孩子心性,很是好奇,有次想将对方脸上蒙面的布扯下来,被其一掌击在肩膀上,见小唐似乎不信,她倒是很大方,将衣服往下拉扯,露出半边雪白的肩头。 唐楚柔看得很清楚,骨肉虽然被斑驳的胶接起来,用手指一摸,里面恢复的不算好,轻声问她痛不痛? 如姬皱着眉,做出一副想哭的样子,然后又用拇指和食指假装捏起什么小颗的物什,慢慢放在嘴里,再露出个很是舒心的笑容。 唐楚柔看明白了,如姬本来不会染上药瘾,正是被高手无意中将肩膀的骨头尽数击碎,又没有手法高超的大夫为她接骨疗伤,虽然是自行长好了,隔断日子却会疼痛难忍,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够压抑得住。 以毒攻毒,才给她服食红丸,克制痛楚,慢慢的,尽管肩膀的伤是好得差不多了,她已经染上毒瘾,又没有人会劝服她戒除,骨头愈合的痛苦,又变成药瘾发作的痛苦。 瑶姬替她向上面求了情,说是如姬虽然脑子不太好使,长相还是过得去,不如也放出去做些事情,到时候可以以功抵药。 在被陆家纳妾之前,她已经做过两次任务,问话到这里,小唐还想细问,她却怎么都不肯再说,脸色发白,将整个人缩在牢房一角,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脑袋埋下去不肯见人。 唐楚柔晓得越是她这样的病,越是不能强迫,否则心智不堪折磨,或许会彻底崩溃,就放任她两天,一日三顿按时给她送来,又打来洗脸水,替她梳头洗脸。 等唐楚柔端了洗脸水要走,如姬忽然扑过来,紧紧抱住她的腿,不让她走,小唐觉着她全身上下都在发抖,显然是想到什么令她极其害怕的过往,一双手险些都要掐进皮肉中,也不拉开她,然而慢慢蹲下来,与她目光平视,很是温和的问她,如果想说的,只管说出来,说出来就不会害怕了。 如姬似乎想了一想,抬起头来问道:“说出来就真的不会再害怕了吗?” 唐楚柔听她牙齿都在打架,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摸了摸她的头发,回答道:“要是你想说的话,就可以。” 如姬抽抽搭搭的哭起来,边哭边说,唐楚柔听她断断续续说了大半个时辰,有一半的地方都无法表达清楚,还要她择出来耐心问了两遍,有些地方,才一问,如姬就哭得更凶。 原来,上头也知道如姬远远不如瑶姬,更别提是要委以重用的香香,将她送去的都是一些糟老头子家中,连妾室都算不上,不过是个讨好利用的工具,她长得有些异域风情,又有武功底子,经得起折腾,那些糟老头子变着法儿的折磨她,常常一身是伤,这边还没有养好,那边已经又在催促。 唐楚柔胆子一向极大,成天与死尸打交道的仵作没有胆小怕事的,不过毕竟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听如姬说到不堪处,赶紧阻止,只问那些人,她是否认得,可曾听见别人如何称呼,还有那些人后来又如何了? 如姬压根答不上来,只知道那些人都叫老爷,就听得周围的人老爷长老爷短,也强迫她要口称老爷,至于她离开后,这些人又做了什么,她更加一问三不知,只说瑶姬最后都看不下去,她这样去一次,落一身伤,不消三五年,整个人就废了,但是窝着不做事,上头就不给红丸,思来想去,不知托了哪里的关系,将她送去陆家做妾。 这个差使倒是不坏,与她同来的那个,进府当晚就同自家相好私奔而去,留下她来,陆三有时候也在她房中过夜,倒是没有再伤害她,而陆夫人眼开眼闭,也不曾为难过她,几个月来,她过得还算舒心如意。 直到瑶姬出了事,躲在她这里,她不知瑶姬这样厉害的人,为什么会被斩断一只手,还成天缩在屋子里,什么地方都不敢去,不过瑶姬一向关照她,她知恩图报,每日将自己的吃食分出一半,又装病窝在屋中不出来。 再加上陆夫人又被毒倒,更加没有来关心这个说话都说不清楚的姨娘到底在屋中做什么,瑶姬身边是带了些红丸的,两个人慢慢分食,根本撑不到几天,药瘾都没有来得及发作,沈念一带着人已经追查而来。 再后来的细节,唐楚柔都参与其中,没有必要多加询问,只是有两个大问题摆在面前,一个自然是到底是谁将武功传授与她们几个,按照几个人的说法,这些功夫对那人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那人的自身武功恐怕是有些逆天了,第二个自然是如姬曾经被送往的那些人,是否都是朝中大员,送貌美的女子上门,做得却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小唐也是对她多做着想,逼着她说,到底有没有杀过人!”沈念一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道,“如姬告诉她,自己从来没有杀过人,那武功练了也不过是让身体的柔韧性更好些,也更加经得起折腾些。” 孙世宁听完后,禁不住也哆嗦了下:“那么说来,如姬也是受害者。” “大致可以这么说,我只担心她那边的人,明知道她在大理寺,到这会儿还没有杀人灭口,却也是迟早的呃” “都关了这么久,要是能够套出话,早就一问到底,如今才来杀她,是不是有些迟了?” “不迟,你仔细想想,她同我们真说过什么吗?”沈念一引导着孙世宁的话,“她说的南溪坡,说的红丸,这些其实我们都早就知晓了,还有她说见着瑶姬在树下挖出红丸,我们理所当然的以为既然有人挖掘,那么必然有些负责埋入,如果我说,埋与挖都是瑶姬一个人呢?” “那么她就等于什么都没有说。”孙世宁脸上阴晴不定道,“难道说如姬一直就在装傻,在欺骗小唐,欺骗我们!” “装傻还不至于,小唐是什么人,见过的也委实不少,要在她面前装傻充愣,除了老郑,其余的还真别想蒙混过关。”沈念一摇了摇手道,“如姬或许还知道什么,但是她没有说。” 即便只有十岁孩童的心智,难道十岁就不会懂得藏着掖着了,沈念一这般问道:“你小时候,有没有秘密?” “自然有,我将娘亲藏着的蜜糖罐打开,吃了大半又盖好放回原位,直过了一个多月,母亲要做甜食打开罐子,才发现不对劲。”孙世宁轻轻笑道,“我还一本正经同娘亲说,天气干燥,分明是蜜糖中的水分不见才会消减下去的。” “那时候,你多大?” “也就十来岁。” “我十岁的时候,偷偷拿了父亲的长剑,非要在屋后的院中将才学会的十二招剑法演练一遍,长剑入手,已经知道分量与力度都不是我能够掌控的,然而却不肯原物奉还,非要咬着牙舞了一炷香时间,右手手腕的筋脉损伤了五六成,整整养了三个月。”沈念一的故事更加单纯,“母亲每次同我换药的时候,心疼的问我痛不痛,我只说不痛,一点都不痛。” “其实痛得要命?” “是,痛得每晚每晚根本无法入眠,但是十岁的我已经懂得宁愿吃痛也不能丢脸,所以我们说如姬的心智宛如十岁,实则她比我们预料的要聪明的多。”沈念一的手向前一指,却是外出的红桃双手提着大包小包,喜气洋洋的回来了,“要我看,红桃的心智没准都不满十岁。” 孙世宁笑着啐了一口道:“胡说,红桃明明都十二岁了。” 第四百七十八章:话中有话 孙世宁的话音落,两人相视一笑,颇有些苦中作乐的坦然,这个时候,我在明敌在暗,明明知道多方势力已经在无声无息中侵入了天都城内,甚至朝野上下,皇宫后院,却不能将其一网打尽,只能眼睁睁等着黑暗渐渐蔓延过来。 在一个不留神之间,就能够将人尽数吞灭而下,沈念一却没有半分的沮丧之意,他既然入朝,入大理寺,就始终相信邪不胜正,如今看起来,对方的手段处境似乎更高明些,他却有种预感,对方的狐狸尾巴怕是藏不得太久,很快就会在一个雷电交鸣的晚上,现出原形。 孙世宁明白他还有很多要事,不能一直留在家中,这会儿丘成已经上门,没有再拖延的意思,就说让红桃带她去见过聂思娘。 沈念一将鲁幺留下,又千叮万嘱,才放心而去,红桃吃饱了肚子,精神大好,笑眯眯的拉 过她的手:“以后一一不在,我就半步不离,看坏人怎么下手。” “冬青搭理你了没有?” “有,还说给我做了双鞋子,我就知道她就是吓唬吓唬我,不会真的同我生气。小媳妇要去老头子那里?”她想了想又道,“小媳妇,我不喜欢那个聂娘子。” 孙世宁抬手摸摸她的头发:“聂娘子不是坏人。” “那我也不喜欢。”她努力想了个适合的词,“妖里妖气的。” “当了她的面可不许说了。”孙世宁笑着往前走,“冬青哪里去了?” “找那个赶车的去了。”红桃眨眨眼道,“一说到赶车的,她就脸红扑扑的,我问她为什么,她就拧我。” 孙世宁笑得更厉害:“那你以后别问就是。” 俩人已经走到院门口,冬青果然同鲁幺在说话,俩人离得颇远,冬青一直在说话,鲁幺很是认真的在听,末了,冬青突然给他行了个大礼,他顿时手足无措,又想拉住她,又怕唐突,只是一味点头。 孙世宁隐隐听到鲁幺在说,你放心,你只管放心,俩人听到脚步声齐齐转过头来,很有默契。 “夫人。”冬青的脸果然红扑扑的,“夫人,我在同他说……” “说让他尽心照拂我的安危,千万不能让我在落入歹人手中,让大人还有大家都担心。”孙世宁顺理成章的替她说下去。 鲁幺憨笑道:“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夫人。” 冬青很是欣慰的看了孙世宁一眼,她的姑娘,她的夫人,总是最明白她的心,不,夫人明白所有人的心,而且从来不曾辜负,别说是大人,是府里头的这些人,便是大理寺的那些,那个提起夫人不点头称赞。 就连大人的师父也成天夸夫人,说她为人处事行云流水,叫人如沐春风。 “冬青,往后我自己也会更加小心的。”孙世宁冲她笑一笑,“因为我不想让大家再担心牵挂。” 孙世宁过来探望,石乐冲很是欢喜,特意出来迎她,她下车抬起头看了看站在宅院台阶处的熟人:“原来柳先生也在这里。” “来看看这些下人可曾尽职,顺便同夫人说一声,下个月初,我要离开天都城了。”柳鹿林淡淡说道。 “柳先生要走?”孙世宁首先想到的是不是他在孙家受了气,又或者她出嫁后,薛氏太想将手中的权限夺回,对他百般挤兑了,“要是有什么变故,柳先生同我明说便是。” “夫人误会了,不是因为在孙家闹得不开心,二夫人知道我有些真材实料,不会得罪于我的。” “那先生为何要走?”孙世宁想了想,大胆问道,“难道是聂娘子有求于柳先生有所为?” “我就说什么都瞒不住她。”石乐冲很是欣慰的朗声笑道,“也不看看她是谁,是我那个宝贝徒弟挑选的娘子,他能看中的,天上地下大概也就只有这一个了。” 柳鹿林与孙世宁相处的时间更长,当然了解她是怎么从一个懵懂的小姑娘,吃了多少苦头,才慢慢成长变成这样的,他跟着微微笑起来道:“我怎么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我特意同夫人说一句,是想着无论如何夫人还是孙家嫁出去的长女,若是二夫人有难,夫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拉扯她一把。” 孙世宁将他这两句话在心中掂量两下,柳先生分明是话中有话,但是她深知此人的脾气,他要不肯坦白说的,再相逼利诱也是无用的,能够给出个警示,她已经很为留心,孙家是不是最近会有不小的折难,又或者只是薛氏一个人的问题。 薛氏是个妇道人家,对外了说,还是孙家当家孙长绂的遗孀,如果是她犯了事,那么两个弟妹未免要受牵连,这样短短的片刻,孙世宁心中已经滚过好几个念头,脸上更是阴晴不定被柳鹿林统统看在眼底。 “夫人只要记得处处小心行事就好,如果再不放心,不如等我走了以后,夫人回娘家一次,嫁到沈家以后,夫人因为心中有些嫌隙,至今不曾回娘家,二夫人脸面全无,在工坊的老人面前,也很是难做。”柳鹿林语重心长的劝慰道。 孙世宁一直不返家,固然早先说过,是为了避嫌,既然已经当着薛氏的面,说过家中的家业都尽数留给幼弟世天,如今不过是因为世天还小,才由其生母薛氏照看,她不想时常回去,惹得薛氏以为她还在艳羡那份不轻不重的产业,实则她也有赌气的成份。 她以前在薛氏手中吃了多少苦,仅仅是被蒙冤关入大牢的那一件,已经够人记仇一辈子,她时常安慰自己,这些苦不算白白承受,因祸得福,否极泰来,若非是这样一下重击,她都快将母亲给她订下的亲事给忘记的一干二净,又哪里来后来的良人,后来的好姻缘。 然而,当时吃的苦楚,每每噩梦时分还会惊醒,否则冬青也不会每次说到这些都声泪俱下,孙世宁出嫁以后,根本不想再见到薛氏的脸孔,但是柳先生今天的话也有道理,薛氏可以不计较,弟妹毕竟也是父亲的骨血,她做个做大姐姐的,以后也不可能根本不管不顾。 与其孙家让薛氏胡乱弄出事儿来,不如她先一步盯着,以前有柳先生在,薛氏不敢随意放肆,看样子,她还要另外安排个人在孙家,至少万一有不妥之处,也好及时回禀,否则一个拖延,小事变大,难以收场。 “柳先生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推荐一个与我?”孙世宁本来是预备着放手的,她素来也不喜欢看账管家,以前是背负着父亲的遗嘱,实在硬着头皮学了些时日,这会儿真的让她捡拾起来不算难,难的是她没可能再回孙家管家。 “田账房是个诚实可靠的人,回头我叮嘱他几句,要是账面有大疏漏,或者是二夫人要做出什么不妥的决策,让他来找夫人,做生意这档子事,只要野心不太大,最多不过是赔点本钱,孙家还赔得起。” 就算孙世宁与继母不和,在旁人眼中,在宫中采办的眼中,那也是大理寺沈正卿夫人的娘家家业,又有几个宫人胆敢怠慢,那时候陆谷霖想要分杯羹,也还是两人好事未近,否则的话多给他双倍的钱,他都没有那个胆子。 孙世宁点点头,将田账房的名字记下来:“那么,柳先生几时回来?” 柳鹿林笑得很是云淡风轻:“或许就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孙世宁就不明白了,“不是要替聂娘子做些未完的事?” “要是做得好,大概一年半载的,要是做不成,我恐怕就没脸再回来见人。”柳鹿林收敛了笑容,极为认真的答道。 “我可没这样说,让沈夫人听着岂非要说我不近人情。”聂思娘在里头已经听了片刻,既然在说孙世宁娘家的事情,她不好插嘴多言,这会儿话题转到她身边,可就忍不住了,“我是让他帮着去找个人的下落。” 孙世宁见她平庸的面容下,一双眼晶光流转,说不出的妩媚动人,分明在看着自己,又像是透过了在看别人,心念一动道:“莫非聂娘子要找的就是那位姓朱的人?” “哎哟哟,石头和柳生说的对,以后莫说是那位沈大人,便是沈夫人面前也不能胡乱说话,她的记性可好,一双眼能够看穿旁人心肝似的,谁在肚中打着小算盘,哪里还能够瞒得过她去!”聂思娘笑着拍手道,“这个都被你猜中,你说说看,还有什么是你猜不中的?” “娘子此言差矣,老话说的好,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不过是胆子稍许大些,敢猜敢说,没猜中的时候,也不少,大家不过一笑而过,但凡猜中的都被记住了。”孙世宁谦和回道,“比如,我这会儿就猜不出,聂娘子在城西也住了多年,从来没有被人认出,怎么师父这次下山,偏巧不巧的就遇上娘子了?” 第四百七十九章:最简单的 在场的几位都是呆在原地不说话,连个吭声的都没有,孙世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失笑道:“莫非是你们都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破绽?” 聂思娘的反应倒是不慢:“石头,你是怎么跑到城西来的?” 这一句话,倒是将她故意引着石乐冲来见她的嫌疑给洗刷了,按照石乐冲的意思,两人的交情也算不上过命,他愿意帮她一把,多半是想着一个妇道人家,年数也大了,丈夫孩子都死得早,还有一身的旧疾,能够拉扯的话,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故人凄惨悲凉的走过此生。 已经都这把年纪了,哪里还真的有什么情情爱爱,无非是他有些侠义心肠,所以关键时候伸出援手罢了。 没想到,石乐冲抓了抓头发道:“那天,我瞧着个人背影有些熟,一时半会儿的想不出来是谁,鬼使神差的就跟了上去,七转八转的,一直在想,这个人到底是谁?” “你在哪里见着我的?”聂思娘的脸色凝重起来。 “就在明月楼那里,红桃吵着要吃花雕鸡,我想给她捎带些回去。” “没可能,我就没去过明月楼!”聂思娘的样子一点不像在撒谎,她固然可以撒谎撒得和真的一样,但是这个时候,绝对没有这样的必要,“你看错了人。” “要是看错了,又怎么可能摸到你门口的。”石乐冲可不服气了,“后来,你出来应门,穿的都是一色的衣裳,我年纪是大了也不至于会得老眼昏花。” “你们俩的供词对不上。”柳鹿林指着石乐冲道,“你说你见着个眼熟的,跟在其后,一路摸到了城西,然后等她出来开了门,打了照面,你才认出是她。” “是,正是如此。”石乐冲理直气壮的点点头道。 “可是,聂娘子说她从来没有去过明月楼。”柳鹿林捋了捋胡子,看向孙世宁道,“夫人,你可曾想到什么?” “师父见到的那个背影,只是像聂娘子,等他追上来看,已经到了院门紧闭的门前,他抬手拍门,里面的人出来应,打个照面,他跟随一路,回忆在脑子中不知打了多少滚,所以认出了聂娘子。”孙世宁想一想道,“中间有个断层。” “是,有个断层,他的武功虽高,眼力也好,还是有见不到的死角,他当时定然没有跟的太紧,我去过城西聂娘子的小院,前面是条小巷子,转弯过来之前,是见不到这一边的。”柳鹿林的手指在空中虚虚画出一道弧线,“正好是个死角,他生怕惊动前头的人,脚步不会太急,如果有人故意而为之。” “如果有人故意而为之,打个小小的时间差,在拐进小巷子以后,很快找地方躲起来,师父一心只以为前头才娘子一人,不会太注意身边是否还有另外一个人。”孙世宁接下去道,“那里不过只有一个小院门,他必然会得上前敲门。” 而院中的聂思娘,早就在此处住的人熟地熟,要是有个邻居上门,实属正常,所以她赶紧出来开门,尽管中间隔了数十年,然而她当时对石乐冲的印象实在太深,一个照面之下,必然已经认出了他的脸。 石乐冲也是聪明人,本来还有些将信将疑的时候,见着她过激的反应,再不能确定她的身份,倒是奇怪的事情了,所以直接要叙旧,却被聂思娘两道门板拍过来,直接碰了一鼻子灰,吃了闭门羹。 也就是因为两人之间有所误会,所以都没有想过还有这样的巧合,不过是有人精心安排,才有了后来一连串的事情。 “有人故意要引了他来见我?”聂思娘有些发怔道,“为什么?” “还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引师父来与娘子相认却是千真万确的,娘子也说从来没有去过明月楼。”孙世宁口中说得肯定,一双眼却没有离开过聂思娘的脸,很是仔细的观察那些细微的神情变化。 聂思娘略微苦笑了下道:“我在城西住了这些年,当日到的时候,置下这个小院子已经倾尽所有,后来的日子过得磕磕绊绊,有时候连买米的银钱都不够,明月楼虽然不曾去过,也听闻过,其中的一道菜,怕是能够我吃用半年的,一个维持生计都困难的人,哪里会这样想不穿,去做这等傻事?” 这些都是实话,听得孙世宁心有戚戚然,她以前也过过艰难的日子,特别是母亲重病临终前的那一段黑暗,每个铜子都要咬着牙算计着用,后来回到孙家,经手的银钱越来越多,渐渐大手大脚起来,别说是在明月楼吃几道小菜,就是即时让她买下几个明月楼,大气都不会出一下。 所以,她明白聂思娘没有撒谎,特别是方才对方眼底很快的一下闪烁,明明是想到伤心处,差些要落下泪,却又强行忍住的。 “难道说,当真是我老眼昏花了?”石乐冲听她们俩有问有答,有些困惑,当时心情也是复杂,有些细节确是没有留心太多,如今要回去再想,又怎么都想不出来了。 “师父,你能记起那日聂娘子所穿的衣物吗?” “这有何难,就是一身青花布的衣裙,前几天她不是还穿过?”石乐冲还没从那个局里头转出来,有些魔怔了,“我在明月楼瞧见个眼熟的,跟着到了城西却见着了真人。” “好了,师父,寻见聂娘子也算是了了师父的一桩心事,怎么算都不是坏事情。”孙世宁在没有看透对方此行的目的前,不想再多做纠结,“师父,聂娘子的病才好,陪着站在风口说了那么久的话,不如先进屋去再做从长计议。” 石乐冲才没有抓耳挠腮的再纠结下去,反而是聂思娘若有所思的看了孙世宁一眼,待到另几个人走到前面,方才低声问道:“沈夫人是在怀疑我?” 孙世宁没有避讳的答道:“确是怀疑过,毕竟娘子要认出师父比师父认出你来要容易的多。” “也是,他不过是老了几十岁,五官长相一点没变,而且他功力深厚,老的也比常人要慢些。” “后来又想想,觉得这些事情不是娘子刻意而为之。”孙世宁补充道,“因为娘子这样做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好处与优势。” 聂思娘听她说得这样直白,不禁笑起来道:“怎么没有得到好处,从城西那个破破烂烂的地方,搬到这样体面的地方,还有丫环老妈子伺候着,往后也算的是锦衣玉食,过上好日子了,还不是都托了石头的福,也是托了夫人的福。” “娘子说笑了,若是娘子真心想要为了过这样的日子,就不会将师父一次又一次赶走。” “我是有些不待见他,再后来想想,那些旧事都是我自己造的孽,哪里能够一股脑儿往他头上推,想明白了,也就释然了。”聂思娘既然将话说开,也没必要藏掖,“有些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心里头的那点郁结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化开的。” 孙世宁觉着她这句话与自己对薛氏的想法相差无几,更加深有感触:“所以我说,这个局不是娘子做下来的,一个不待见的人,何苦要拉到自己面前来,惹得自己不快。” “那么还会是谁?” “别有用心的人。” “这个词用在这里倒是有些意思。”聂思娘确准孙世宁不再怀疑自己,才稍许放心,既然想要放下过去几十年对自己的惩罚,她就不再希望旁人对她有所误会,特别是孙世宁这样重要的人物。 孙世宁走得缓缓,红桃在前头不放心,又折返过来陪着她前行:“小媳妇,你们方才说了那么多,我听得脑袋疼,绕来绕去的。” “是,绕来绕去的,所以才难猜。”孙世宁笑着用手指点点她的额角,“你不用去想这些,不该你操心的。” 红桃反而有些好奇了:“听着像是有人掉了包,娘子在城西的院子,我也去过,小巷快要拐角的地方,不是还有一户人家?” 她的嗓门一向很大,这句话落地,红桃自己没有察觉,所有的人都停下来,齐刷刷的看着她,她受不了四个人的目光,将她当成了靶心,抗议道:“我又没说错话,你们做什么盯着我看!” “你没说错话,你说的很好很对。”孙世宁连声夸赞道,这整件事情也是个邪气的,从头到尾,大家都不往最简单的方向去想,每每都钻了牛角尖,出来一次,又钻进去,简直是乐此不彼了。 聂思娘也是存着同样的心思,她在城西小院住了那么久,方才与石乐冲对质时,居然连最常见的都给忘记了,那个小巷子里头本来就不止她一家人,既然对方有些要藏匿,必然是藏到了其中一家,这样狭窄的地方,石乐冲是个从外头来的生人,当时心里头又是着急又是兴奋,会得忽略掉是有可能,难道长久住着的人,也会忽略掉? 更何况,能够给出线索的人,压根就在眼前,聂思娘先一步唤道:“阿东,阿东,小兔崽子又躲到哪里去偷懒了!” 第四百八十章:惊弓之鸟 阿东来得还真快,双手都是泥,压根没来得及清洗:“娘子唤我何事?” “你这是在做什么?”聂思娘眯了眯,这小子本来就是城西的小混混,成天里小偷小摸的,没想到眼光却好,孙世宁一行人到了她的院子,临走他就上了心,两头跑跑腿,正好她又病倒了,正好让他将消息带了过去。 虽然算不得什么大功劳,却让孙世宁答应将其从城西带出来,安置在这个宅院中,他手脚麻利,将过往那些劣行都给收拾的干干净净,当真像模像样的预备着长期做下去,她明明记得,以前阿东不是这副脾气的。 聂思娘从来不是善茬,想都没想,更没有提前招呼,忽的掏出一把雪亮的小匕首,没头没脑的对着阿东的脖颈扎了下去。 孙世宁惊得往后倒退了一步,红桃稳稳的将她搀扶住,她以为阿东就此要见血当场的,没想到眼前的场景峰回路转,阿东双手一拍将那把匕首紧紧夹在双掌中间,聂思娘使力要拔,居然没拔出来。 “娘子,好歹邻居一场,有话好好说,你这样动刀动枪的,见了血往后大家见了面就是仇人,多不好。”阿东明明知道在场的还有其他高手,却根本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冲着四周的人道,“我又不会跑,你们急什么?” “你到底是谁!”聂思娘拉了两次,匕首不得回来,知道对方的武功不弱,更加不敢托大,“你的脸是阿东,不会错的,我不会看错。” “那是当然,娘子是个中高手,我们不会傻傻的改变了相貌来露出破绽,班门弄斧这种事情,太可笑了。”阿东顶着那张清秀的脸孔,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特殊嗓音,“娘子,我们对你没有恶意的。” “你们,你们又是谁?”聂思娘见石乐冲还不过来帮忙,恨得咬牙切齿的,“石头,还傻愣着做什么,快将这小兔崽子抓住,好问个清楚。” 孙世宁觉得不对劲,太不对劲了,这个阿东对他们是知根知底,当然明白石乐冲的武功有多好,石乐冲的眼力也极佳,看得出阿东的武功虽好,还远远不是自己的对手,甚至都打不过红桃,所以才想听听看他在被偷袭的惊慌之下会不会多说俩句真话。 阿东为什么不逃跑,在聂思娘偷袭的瞬间,他避过以后,明明就应该跑的,留下来的原因,她揣测不出,方才是谁还在夸她心思巧慧,如今就失灵了。 阿东忽而转过头来冲着她诡异的笑了笑,孙世宁心绪一乱,见着阿东飞快的抽离双手,不知往地上投掷了什么,就听得蓬的一声,赤色的烟雾铺天盖地的蔓延开来。 “小媳妇有毒!”红桃反应机敏,将孙世宁直接扑倒在地上,用身体将她整个人给盖住了。 石乐冲似乎朝着外头扑了出去,显然是阿东趁机想溜之大吉,而师父没有将这些毒放在眼中,想要将他抓下活口,就听到身后扑通扑通几声,分明是剩下的人全部中毒倒地,他已经越过墙头,心里挣扎了下,还是返回身来。 左右手开弓,各抓住一个人的背心,提起来,搬到了后院,两回来去以后,石乐冲知道是抓不住那个小子了,难怪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原来留着这么个阴招,要是他当真追过去,必然是追得到,不过那小子也必然是要全力抵抗,就算两个人之间武功有些差距,走个十多招的工夫还是有的,他吃不准毒性多大,到时候要是来不及赶回来医治,就是闯下大祸了。 所以,石乐冲不敢冒险,人跑了以后还能抓,那张脸清清楚楚记得,还真不怕他真跑远了,那个纠结就在一刹那间,他分别将四个人的脉搏都探了探,反而是孙世宁中的毒最小,大概是红桃及时替她挡下了大部分,再加上毒气往上走,趴在地上的,吸入体内的也就有限。 他不敢贸然用真气替不会武功的两人驱毒,想一想,外头不是还留着个人,赶紧跑出去一看,鲁幺是守在前门,阿东却是知道有那么个障碍,自觉地从后院跑的,所以鲁幺压根没有察觉,院中已经起了变故。 石乐冲三俩句话将情形一说,鲁幺也急了,才答应过冬青,要护着沈夫人安危,没想到居然又出事了:“老爷子莫急,将中毒的人都搬上车,我们去正安堂找郑大夫救急!” 事不宜迟,两个人的力气都大,将四个人事不省的放在马车中,鲁幺手中的鞭子打个响,将马车驶得飞快,他暗暗心惊,马车是两匹好马拉动,而老爷子始终保持相同的速度跟在旁边,明显脚力才使出三成,他想一想,老爷子是正卿大人的师父,顿时又释然了。 马车在正安堂前一停,肖凌先瞧见从马车上被抬下来的孙世宁,脸色大变,赶紧高声喊蜻蜓去请郑容和来,又上前来帮忙,他在医馆有段日子,手忙脚乱想去替她把脉,却慌张着急,两次都没拿捏住她的手腕。 郑容和已经闻讯赶出来,他见过了场面,医术炉火纯青,已经不用把脉,便知深浅轻重,十分镇定:“中毒不深,可能是其中还有迷药,才会人事不省的,将人都抬进大堂,一排放置妥当,蜻蜓去将红色葫芦中解毒丸取来,肖凌打一桶井水过来。” 他按部就班,将解毒丸分别送入四人口中,又让肖凌将每人的右手都浸泡在井水中,不多时,盆中清澈的井水,慢慢变得混浊,好似吸入的毒气被药性从五根手指排了出来:“老爷子,不如你先吃一颗解毒丸?” 石乐冲从蜻蜓手中接过,直接抛进口中,含糊问道:“当真无大碍?” “老爷子应当相信我的医术才是。”郑容和脸上不见一丝急躁,石乐冲盯着他看了几眼,才放下心来,“这毒不过是个噱头,送来又及时,服下解毒丸一炷香后,便能逐渐醒转的。” 石乐冲听他说的轻松,徐徐吐出一口气来道:“我都快成了惊弓之鸟,一茬一茬的事情就没断过。” 大概真的是在山里头待的日子太长久,还是几十年前,人心还没有这么复杂,石乐冲总觉得脑子不够用,而且自己那个宝贝徒弟身边,层次不齐的冒出来各色人等,哪个是好,哪个是坏!他真没精力管那么多,才一个疏忽,面前又躺平四个人。 他重重叹口气,双手抄在胸前,等着那一炷香快些过去,红桃底子好,先醒过来,她揉揉眼睛,还没睁开已经先嚷起来:“小媳妇,小媳妇有没有事!” 待定睛看清楚,孙世宁身边坐着个人,正在替她换手边的那盆清水,那神情很是认真仔细,小心翼翼的,目光中更是柔和的不行,她抓抓后脑勺,反而将嗓子给压下去:“她会不会好?” “会,很快会醒的。”肖凌头都没有抬一下,他的注意力只给一个人。 “不会再留下病根吧?” “不会的,先生的解毒药很管用,而且夫人体内已经有了一定的抗毒性。” “那她怎么还没醒过来?” “她没有武功底子,身体羸弱些。”肖凌的话音未落,孙世宁的长睫微微抖动,仿佛是双欲将展开薄翼飞舞的蝴蝶,他很快用手指碰触一下,是不是与想象中的一样温柔,那只手在红桃的虎视眈眈下,怎么也伸不出去。 他能够这样放肆的看着她,也不过是趁着她将醒未醒的时候,她如今已经是截然不同的身份,他应该远远避开才是,然而有些人注定会吸引旁人的注目,他明明已经控制得很好,明明已经。 孙世宁睁开眼,看着他,声音微弱却很娇柔:“凌哥?” 他有一个恍惚的片刻,错以为时光还停留在好些年以前,她尚未长成如今耀眼的性格,还是个清秀娇嫩的小姑娘,一双眼灵气十足。 而这边孙世宁已经挣扎着坐起来:“这里是正安堂?” “是。”肖凌很快将方才所有的神情全部飞快的收起来,一张脸平静无波。 “那就好。”孙世宁在额角揉了俩下,“大家都没事就好。” 方才一瞬间,她就怕师父也中毒,那么当真都成了砧上鱼肉,任人宰割了,没想到对方已经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连在聂思娘对门住了多年的少年,都是潜伏下来的棋子。 阿东一暴露出来,很多事情倒是能够说得通,他与聂思娘做了多年的邻居,想要模仿她的一举一动,抓住其中特性就不是那样难,毕竟石乐冲与她几十年没见,假冒的反而更像是印象中那个风华绰约的女子,否则又如何钓人上钩? 城西的那条巷子,也不知走过成百上千次,这一个局做下来,如果不是今天想到要相互对质,根本不会有丝毫的破绽。 孙世宁唯一想不明白的依然是为什么要引得石乐冲与聂思娘见面,真正的目的在哪里? 那边,郑容和还在看护另两人,忽然失态的大叫了一声。 第四百八十一章:老来俏 孙世宁还以为是聂娘子那边出了状况,吓得差些从那个窄窄的榻上滑落,又听得郑容和在问:“她的脸,不对啊,这个说不通啊,没道理的,根本没道理的。” 她方才微微松口气,应该是郑大夫发现聂思娘的脸上被动过骨骼,他是医术高明的大夫,对人体的每一部分都了如指掌,然而聂娘子所学的这门秘术,却是家中传承下来,外人不知其中奥妙,根本不能参透。 聂思娘被那一声喊叫惊醒,一双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这是哪里,来了个后生大呼小叫的,要吓掉半条命。” 石乐冲在旁边偷笑着咳嗽,那股毒烟来得快去得快,几人苏醒过来以后,都恢复的很好,不用在徒儿面前又理亏,也就柳鹿林一个人没有醒转了,蜻蜓已经过去查看,冲大家摆摆手道:“快醒了,眼皮都在微微动,再稍等会儿。” “这是什么毒?”孙世宁问道,“明明眼睛还能看到,整个人就一下子没知觉了。” “头痛不痛?”郑容和还是有些不放心,过来替她搭脉,有些疑惑的看看她,“你的身体大为好转了,难怪他们有底子的,比你醒的还慢,是有其他的奇遇?” 孙世宁自然不会瞒着他:“师父给了我个护身的。” 郑容和知道这位师父的来头颇大,当日也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若说有什么好物相赠,也实属正常,统共才一个徒弟,徒弟大婚,做师父的给份见面礼:“既然如此,你记得不要让此物离身,培本固原,都是极好的。” 孙世宁数次大创,都是郑容和亲手调理,所以极之信任于他:“我会记得。” “东西要放好,否则的话,被宵小之辈觊觎总是不妥。”郑容和悄悄指着聂思娘做了个手势,“她的脸是不是被人改动过?” “不是被人,是她自己动的。”孙世宁见聂思娘已经转过来看向这里,“聂娘子,这位是郑大夫。” 聂思娘不太爱搭理人,郑容和这样的年纪,在她眼中都是晚辈,又并非沈念一那样有来头有背景,所以稍许点下头,就不再说话。 等柳鹿林一醒过来,聂思娘只说要回去,孙世宁最细心,问过吸入的毒雾可能会有什么症状,郑容和又替四个人都看过才放心说,已经无恙,回去睡一觉,保证明天没事人一样。 聂思娘急急忙忙急要走,郑容和想了想还是追上去,急声问道:“聂娘子,难道天底下真有能够让人神志清醒,却不会疼痛的麻药?” “郑大夫说的真是笑话,如何能够深知清醒又不痛,我还真是没有听说过。”聂思娘的脸色变了变。 “方才沈夫人说,聂娘子的脸容骨骼都经由秘术妙手修整过的,如果是娘子亲自而为,没有那种麻药,敢问娘子是怎么做到的?”郑容和平时一贯温文有礼,难得露出这样咄咄逼人的样子,孙世宁也不曾见过他这样,停下脚步,知道其中必然另有原因。 聂思娘一双眼盯着他看了半晌,忽而挑唇一笑道:“我这番话,说给不少人听过,偏生你听出门道来,没想到年纪轻轻,倒是也有几分真本事。” 孙世宁见到有一抹狡黠之色划过聂思娘的眼底,分明是在笑了,却好像又要哄人乖乖上当的门道,幸而其中没有什么恶意,而她吧不开口,郑容和更加着急,踏前一步,追问道:“聂娘子,我真心求教,这种麻药如何配制而出?” “既然说了是秘术,自然不能随意传人。”聂思娘是在回答他,却看着孙世宁道,“当日,那样艰困的处境,我都没有外泄,难道你这会儿问一句,我就能够倾囊相授吗?” 孙世宁明白她的意思,她迫于无奈将秘术的一半留在一言堂,还是藏下另一半,这样紧要的,无论如何不会在这里说给郑大夫听,却见郑容和一脸的焦急,她受过其太多救命之恩,想着要帮他,给柳鹿林使了个眼色。 这个颜色,旁人还领会不出来,柳鹿林是多么知情识趣之人,打了个哈哈,三言两句的将石乐冲与聂思娘先送出去,聂思娘回过头来冲着孙世宁飞了个眼儿,真正是个老来俏,红桃却被留下来。 郑容和知道孙世宁心中有疑惑,将过往的事情告诉她,他的授业恩师,虽然名不经传,医术却甚是了得,而且医者仁心,大半辈子都在济世救人,便是这样一个好人,却得了无法医治的恶疾,任凭他查遍古旧医书,找到可以自救的法子,却无法施行。 用师父的话来说,医治的过程艰难,他可以完成,却无法在自己身上完成,郑容和那时候才年方十二,已经承继了师父一半的医术,自动请缨,要替师父救命。 师父却温和的笑着摸他的发顶:“小郑,或许为师再等上十年,就能够将此法交予你手中。” 他对师父恭恭敬敬,听师父这样说,还是服服气气的问道:“师父,或许我可以一试。” 师父却摇了摇头,他再三恳求,师父才将实情告知,病灶长在肝脏背面,需要剖开腹腔,将所有坏死的地方,尽数剜除,再进行缝合,这样逆天的医治手法,听得他目瞪口呆的,师父轻轻叹口气道:“师父知道你以后必成大器,然而,师父等不到了。” 郑容和明白,师父的医术或许能够完成这些,但是没有人能够在不用麻药的情况下,将自己的腹腔打开,动刀清理,再细细缝上,怕是还没有进行到一小半,病人已经痛得晕死过去,如果是师父为别人医治,那么应该能有六七成的把握,对自己只能望洋兴叹。 师父不是强求长命百岁的人,他用了其他草药配置出能够缓和病痛的方子,每天喝很多药,纵然如此,也没有捱过一年半的时间,撒手而去。 这样一个好人,没有受到上天的眷拂,反而在最后的那段日子痛得生不如死,郑容和守在师父身边,师父反过来安慰他道:“小郑,你的年纪还小,要学的太多,为师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得在医术修为上超越我的。” “师父,如果找到一种麻药能够让人意志清醒,却又不感到疼痛的话,是不是就能救你的性命!” “三个月前大概可以,如今,我已经不能控制住双手做很细微的事情,所以,别去想了。”师父面对自己的死亡,反而比他更加坦然。 “后来,令师就去世了?”孙世宁知道郑容和的医术本领,总想着这样叫人难过的故事最后能够出一个奇迹。 “我总觉得师父知道哪里有这样的方子,他知道的,却不肯说。”郑容和慢慢垂下眼帘道,“所以,我也一直在找寻,想着天都城来往的能人异士甚多,就从家乡一路走过来,在这里落了脚,再后来就遇着老沈。” “你觉着那个方子就捏在聂娘子的手中?” “那个聂娘子到底是什么来头!”郑容和想到她那张鬼斧神工的脸,眼睛又重新点亮起来,“这样普通的妇人,我瞧着连老沈的师父都对她很是客气,另一位是你府中的大管事?” “是以前姜侯爷留在孙家帮忙的,他承了相公一点恩,我也不想他离开,就索性一直留用到这会儿,这位聂娘子的来头可委实不小。”孙世宁将数十年前,聂思娘的身家背景都说了一清二白的。 郑容和慢慢收敛诧异的神情:“既然当真是她家传的秘术秘药,那么肯定是不能轻易送人的,我也不是贪心要抢夺她的宝贝,只是当年家师留下的遗憾,如今见着盼头,要是不去想一想,真对不起家师对我的那些谆谆善教。” 孙世宁了解到了前因后果,倒是不慌不忙的:“你别太纠结了,她如今答应长住于我新置下的那个宅院中,我方才瞧着她的神情,也不是说百分百拒绝的意思,她看着这样,实则年岁不小,身体也不好,如果当真还想有人将她的本事传个衣钵,我瞧着你比谁都更加合适。” 因为交在郑容和手中,他必然会拿来做善事,那么传一分救一人,传十分治百口,岂非是学医之人最初的信念。 “好,既然得了这句消息,我先留心下,以后上门拜访,再探探口风,时日长久,没准她也会了解我的一番苦心,应允了请求。”郑容和说到此处,忽而又问道,“你们几个被人偷袭成这般,老沈哪里去了?” “回大理寺,最近公务繁忙,堪称马不停蹄,不死不休。”孙世宁不在意的摆了摆手道,“他以前也是这样,总不能成亲以后,管头管脚不让他出门,况且这一次是这样大的事情。” “他是为了宫里?” “正是。” “没有什么不妥吧?” 孙世宁有问有答几句,没有太在意,郑大夫就是自己人,连沈念一都说,没有要瞒着老郑的事情,可她毕竟心神缜密,飞快的抬起眼来,直逼着问道:“难道会有什么不妥?” 第四百八十二章:半途作废 郑容和被问得一怔,停了片刻才道:“你方才说老沈忙得马不停蹄,我想是不是有哪里不妥,否则的话,他以往也是主管宫外之事,如何一而再再而三的进宫去?” 孙世宁微微笑道:“这些都是他的公务,我问得也不多,回头等他都忙好了,请郑大夫去家中坐坐,到时候,你尽管盘问他,他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郑容和的神情这才恢复了常态:“如此最好,蜻蜓还吵着说,孙姑娘一嫁人成了沈夫人,连花雕鸡都没得吃了。” 红桃耳朵可尖,花雕鸡三个字几乎是她的死穴,方才对他们的对话漠不关心,这会儿挤着往前蹭:“小媳妇,是不是要去明月楼,我去同鲁幺说,先不回家了。” 孙世宁用手指在她额角重重点了两下:“昨天不是才吃过,照此以往的,明月楼的花雕鸡,倒是有大半进了我们家,旁人还要不要吃了!” 红桃躲开她的手,讪讪笑道:“我就是听你在说,不吃就不吃,那么凶做什么。” 孙世宁同郑容和行礼告辞,那笑容一直等到走出正安堂,又十来步,见鲁幺的马车还在等着她们两个,才慢慢的收敛起来:“红桃,如果一个不会撒谎的人突然撒谎了,代表着什么意思?” “他心虚,害怕,不想让你看出他在想什么。”红桃的反应倒也不慢。 “你说的一点都没有错。”郑容和的那句话是脱口而出,正因为是他在心里头不知道已经想了多少遍,所以在问题倒了眼前时,一个不防备就说漏了嘴,他不是很善于掩饰的人,所以尽力想要将话圆回来。 她没有揭破他,是因为他与沈念一的交情放在那里,今天便是相公亲自在这里,也听出了破绽,却依然不会怀疑于他,要是连郑大夫都要怀疑,那么人心实在是太可怕了。 孙世宁不认为郑容和是别有所图,他毕竟也是开医馆的,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难免会听到一些小道消息,或者是对沈念一不利的,又或者是民间对先帝龙驭归天这件事,谈论的沸沸扬扬,他是真心实意在为相公担心。 她将这些可能性都抛下,尽力将方才郑容和的前后表情在心里,重新比拟了一下,可以肯定的是郑大夫心中藏着事情,而且还是大事情。 等孙世宁重新在车厢落了座,聂思娘斜乜着眼看她道:“这个小大夫倒是真材实料,果然是新人辈出,我们都老了。” 她说着话,还用手指敲了两下车壁:“石头,不服老都不成了。” 石乐冲学着红桃的样子,也坐在车厢顶上,车厢不大坐三个人已经不宽敞,他要是同聂思娘离得这样近,还不知道红桃这个丫头回去要怎么编排他。 明明在山里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教过她这些妇道人家的长舌碎嘴,沈念一就更加没有可能教授,怎么她到了天都城短短的时日就无师自通了,不管他如何解释,与聂思娘不过是故交,如今见其可怜,想着能够尽力拉扯一把。 红桃的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样,反而又拿些不知哪里听来的可笑言语反驳,他争论半天,才发现根本是浪费时间,红桃依然什么都不懂,她就是依样画葫芦,拿他做练手。 “他可说了,为什么想要觊觎我家传的秘术?”聂思娘等着马车驶动,才缓缓问道。 “他的师父死于恶疾,成了他心里放不下的一块地方,要是能够得了这个麻药,一来是他了了心愿,二来他以后若是再遇到相同的病症,可以尽心医治。”孙世宁根本没有藏掖,一股脑儿的都说了。 聂思娘拉过她的手,看了看道:“他替你治的?” “郑大夫替我治好了大半,后来又去宫中向如今的太皇太后接来一副特别的手套,戴了个把月,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连太皇太后的物什都能要到,你们小俩口真有些手眼通天的本事。”聂思娘在她的掌心轻轻拍了两下又道,“你为何没说,最初的时候,到底是什么伤到你?” “你那个相公这样的本事,除了一言堂,只怕是江湖中,朝野上下,人人都在忌讳,你想想看,连你被歹人掳走,想必也是顾虑着当真伤了你,会引发整个大理寺没完没了的反噬,所以才反复衡量,到底值不值当。” 聂思娘没肯放松开她的手,一双眼几乎能够直视进她的内心深处:“真有意思,你居然能够抵挡得住我的探究。” “因为我问心无愧。”孙世宁心里头隐隐有些怒气,就说这个聂思娘亦正亦邪,好好在说话,却叫人心情不悦,好似那种打探已经碰触到了她的底线。令她的戒备心不得不又多加了两成。 “真正说的是傻话,受伤的人是你,你如何有愧?”聂思娘啧啧嘴笑道,“要我说,你肯定是为了你那个相公才受的重伤。” “娘子说要替我的双手整骨,我心下十分感激,但是有些事情,不是娘子要打听,我就一定要说的,恕难从命。”孙世宁的性子平日里也算温婉,这会儿却不得再忍,“如果娘子不愿意出手相助,那么我也不会羞恼,因为对这双手的伤势,我早已经认命,早已经比我想象的要恢复得好了太多。” 这双看起来很丑的手,却是郑大夫辛辛苦苦抢回来的,还有寅迄,如今不能直呼其名了,已经是当今的皇上,他被关进夹圈道那日,依旧在惦记她的伤势,一个人能够获得良多,再要过多要求,反而成了一个贪字。 “这说的可就真的是气话了。”聂思娘反而没有动气,她方才在正安堂中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回到他们之间,又变得好相处起来,“我既然已经答应要替你整骨,岂非有半途作废的道理,你真当我以此要挟,求得更多?” “不,娘子早已经看破世间种种,哪里还来得有欲有求。”孙世宁素来对事不对人,放开方才的话题,她还是很客气,很明理。 “你倒是真会说话。”聂思娘抬手抚了抚发鬓,“最多三日,你让我准备三日,我便助你恢复到过往的灵巧度,只多不少。” “敢问整骨以后,我的双手要多久不能自理?” “十来天,看恢复的程度,不过要说完完全全的了结,怕是前后总要三个来月。”聂思娘说到正事也很认真,“十来天以后,你可以做如今能做的事情,不碍事的。” 孙世宁没有再过多询问,船到桥头自然直,等整骨当真展开,再慢慢细问也不迟,鲁幺先将一行人送回到新宅院,石乐冲下了车来,双手叉腰看着外墙,叹口气道:“真是可惜,居然让那个小子跑了,比兔子跑得还快。”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柳鹿林在身后补充了一句。 “他不可能会得再回到城西小院中去。”聂思娘低声道,“他本来倒是还有个母亲,两年前老母亲过世,家里也没有留下些什么,他跟着一群人不学好,成天欺善怕恶的,我也懒得数落他,闭了门只当什么都不清楚,反正他们也不会惹城西住了多年的那些老街坊。” “敢情还兔子不吃窝边草了。”石乐冲又问道,“你在城西的时候,同这些街里街坊可有往来?” “一个一个都穷得揭不开锅,哪里来的心思同邻居往来,就防着过来借米借柴,到时候推又不是,不推又不是的。”聂思娘的眼睛眯了一下道,“城西前后三道小巷,至少也住着四十多家,要我细说有些什么人,我住了这么多年,都未必能够说得出来。” “娘子方才说,阿东的老母亲两年前过世了?”孙世宁插话问道。 “是,本来还没留意,外出买菜的时候,见门前烧着纸,可怜家中就一个儿子,也没有人哭灵守夜的,有些耳语传过来,便知道是她染病死了。”聂思娘望着她笑道,“你指着的,总是旁人不太注意的细节。” “我只是方才听娘子说,与那些街坊并无来往,所以就在想,会不会真的阿东在两年前就离开了,母亲逝世,他留在家中,又没有留下可以花销的钱财,与其坐吃山空,还不如趁着年轻力壮,出去试试机会,真的阿东一离开,假的阿东就在娘子的对面住了下来。” 反正差不多年纪,差不多身形的少年,本来也不是抬头低头都能见着的,少年人正值长身体的时候,变化甚大,若是聂思娘当真看出一点点破绽,问起来,也足以应付掩饰。 “两年前。”聂思娘显然对她的假设有些感兴趣,“你要让我想出阿东俩年前长什么样子,我还当真是说不上来。” “想必娘子压根就没放在眼里,记在心上。”孙世宁微微笑道。 “那也不对,就算是我看不出来,那些同他一起混混的也都漏眼了?”聂思娘追问道,“这个,你如何解释?” 第四百八十三章:回避不开 “那些都不过是乌合之众,目光又短浅,如果假阿东颇有些手段,那些人根本不会看穿,哪怕心里头有疑问,只要给些许的好处,马上就能够称兄道弟了。”孙世宁抿了抿嘴角,她想到上一回去城西的过程。 那个阿东从他们几个出现在视野中,已经跟了上来,那一群小混混如今想来,正是以他为首是瞻,都在听他的命令,看他的手势,而他做出的姿态,不过是想在他们身上捞一点油水,仅此而已,却被红桃的出手打乱了节奏。 红桃比他们想得还要厉害,根本没有给他们还手的机会,假阿东也不能露出太多的真本事,带着人远远的退下,直到他们从城西离开,一双眼就没有移开过左右。 接着是聂思娘染了风寒,激发旧疾,假阿东特意跑到沈府门口来报信,得了些赏钱后,很配合的做出见钱眼开,立马要忠心耿耿的样子,再一次骗得了他们的信任。 他越是装的像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小混混,他们反而更加放心,不会怀疑,再后来,被他混到新宅院中来做事,当真是孙世宁大意了,她看人依旧不准,看到了外头薄薄的一层皮,就没有往里头再看一看,裹着的可是黑漆漆的一团。 那些人,那些事,就像是无边无际的沼泽,只要一个不留神,双脚踩进去,想要再走出来必须要花九牛二虎之力,否则就是难上加难。 聂思娘听她一番解释后,觉得合情合理,然而对方处心积虑的潜伏了两年,不过是为了她这样一个隐居之人,要知道她既然打算从曾经的繁华纷扰中退出去,就不会再回去,那些几十年前留下的人脉也等同于是一盘鸡肋,没有多大的用处。 难道说,就是为了留着以防万一,那么这张网显然铺得有些夸张,若不是石乐冲正好回到天都,难道阿东就在她的隔壁蛰伏两年,四年,十年,直到她老死不成? “就算师父不出现,或许也会有别人出现,天都城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人又那么多,娘子想着大隐隐于市,旁人又如何不是这样想的。”孙世宁见她的神情纠结,反而收起对她的疑心,至少这个局不是聂娘子盘算的,她也是被蒙在鼓里。 “要你说,隐在哪里才是彻底的太平安宁?”聂思娘反问道。 “或许一个与外人接触少些,又能够安居乐业的小村子要容易的多,乡野地方,人性朴实,比较好相处。” 不知为何,孙世宁的脑中忽然闪过母亲的脸,还是她小的时候,母亲那么温婉纤细的样子,笑起来尤其柔和,她每次看到都会笑着扑到母亲怀中,不肯抬起头,要是能够一直不长大,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想到什么了?”聂思娘与她离得近,见她眼中有一层温柔,哀伤的温柔,想想她已经是沈夫人的头衔,实则才十多岁的年纪,能够如此已经很是难得。 “没什么,想到一点家里的事儿。”孙世宁很快恢复常态,“我方才话,就是打个比方,如今那个院子也挺好的,别因为我一句话,你就要离开天都,师父还不要偷偷说我多嘴。” 聂思娘还真是起了一点要离开的意思,她是真心要想太太平平过完这辈子的,阿东的事情一起,再加上见着了石乐冲和柳鹿林两个,很多明明已经沉淀到看不见角落的过往,又慢慢浮出水面。 她的过往不比孙世宁,就算在乡野过着困苦的日子,毕竟母女俩还是有很多能够回味的亲情,她没有及笄已经入了风尘,看过太多的虚情假意,一颗心早就没有柔软的地方,只要露出一分的真心,受伤的就只会是自己。 后来,遇到一个能够真心懂她的人,她抛下所有要跟着他而去,却不想,受到了更多的痛楚,良人不能白头偕老,孩子又没有保住,她的一颗心彻彻底底死个干净,成了一堆的死灰。 所以,石乐冲找到她的时候,她固然是有些记仇,更加明白的是,自己恐怕不能够再恢复已经过了数十年的平静,有些人的命数便是这样,你越是想要回避,越是回避不开。 躲了几十年,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的。 “不,我不会离开天都城,你说的是,那个院子很好,我的年数大了,不适宜再长途奔波,我也不想有一天死在家中,直等到尸体发臭才有人知道。”聂思娘说的很苍凉,抬起头来,却冲着她笑了笑道,“回头,我替你整骨,你算欠我一个人情。” “那是当然,聂娘子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同我说。”如果整骨成功,恐怕不止是她一个人欠的人情,沈念一必然也会参与进来。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聂思娘正色道。 孙世宁静静的等着她,一句话没有说完,她反而出神了,都以为她不会开口了,聂思娘轻声道:“若是我死了,劳烦沈夫人替我收尸,不用入土的,将尸骨烧成灰,撒一撒,就是那地儿有些远,沈夫人未必肯去,那就雇个人,将我的骨灰撒在两照山下。” 听起来是不祥的话,孙世宁却飞快的看了她一眼,不是仅仅因为她的叮嘱,而是她说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地名,两照山,聂娘子说等她死了以后,要将骨灰撒在两照山下,她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如果一定要这样做的话,原因只可能是一个。 “他也葬在那里?”孙世宁低声问道。 聂思娘不介意她的细问,反而很赞赏她的聪慧:“是,他在那里,虽然我也不知道最后的归属,所以雇人的时候,请同对方说明,尽量将我的骨灰撒得分散些,这样相遇的机会也会变得高些。” 旁边的两个男人听她俩一老一少谈起这些身后事,这般神情自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咳嗽了声,被聂思娘狠狠瞪了一眼:“你们懂什么,这种事情便是细心而体贴的沈夫人来做,我才能够放心的。” “聂娘子,方才那位大夫说的,你至少还能活几十年,这会儿就想这些,是不是有些早?”柳鹿林忍不住说道。 “早些拜托给沈夫人,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孙世宁忽而问道:“两照山离天都城很远很远的。” 她说的很含蓄,聂思娘却听明白了:“是不是按理而言,我应该留在那附近陪着他的,不该走这么远,要是想给他上个坟都不容易。” 孙世宁笑而不语,令得她吃惊的是,聂思娘的那位良人是一言堂的人,如果尸骨是埋在两照山,那么沈念一的双亲在两照山忽然失踪,会不会也同一言堂有关? “可我只知道他被埋在两照山,据说那是他的故乡,当时是别人送了尸骨回去的,我与孩子被禁足,根本不容放行,后来我三番两次想问,坟头在哪里,却问不出任何细节,没有人告诉我,对一言堂而言,死了的人最没有价值,能够埋一埋已经是善终了。”聂思娘苦笑一下,“我只记住了地名。” “这些年,娘子都没有去过两照山?” “不能去。” “不能去?”孙世宁挑了挑眉角,既然答应了对方,自然要问清楚才好。 “我的身体有旧疾,不能去那么寒冷的地方,怕是还没有到两照山就把性命丢在半途了。”聂思娘眯了下眼道,“不是我贪生怕死,而是我答应过他,一定要活下去,活的很长很长,将他的那一份都活出本来。” 孙世宁点下一头道:“我知道娘子绝对不是贪生怕死的性子。” 好端端一个名满天下的花魁,如果她只要有一丝畏怯,就不会发生后来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舍弃,逃亡,丧夫丧子,用最平凡的样子,一天一天煎熬下来,孙世宁自问是没有这样的承受能力,如果沈念一出了事,横死在面前,她绝对不会有独活下去的勇气,而且是活这么这么久。 “那么说,沈夫人是答应我了?” “是,一定尽力而为,只要到时候,身体条件还应许,我必然亲自前往两照山。”说到这里,孙世宁心里头有种奇怪的错觉,好似她对两照山很熟悉,甚至曾经去过那里。 怎么可能!她还是从沈念一口中听闻过这样一个地方,而且他的双亲在那里无缘无故的失了踪,当时先帝还在世,向他担保双亲绝对不会出事,然而相隔了这段时间,依然没有半点音讯,连沈念一当日特意送给阿一的那只传信鸟,都没有下落。 这样的地方,她怎么会去过,而且上一回,她也没有产生这种熟稔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同样的地方,因为通过不同人之口说出来,就会有截然不同的效果,孙世宁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奇事,而聂思娘很满意她的承诺,笑眯眯的抓过她的手道:“不如明天,我就替沈夫人整骨,这个还是不要拖延的好,越早处理恢复也容易些。” 第四百八十四章:作茧自缚 沈念一回到大理寺,先要去看看如姬,唐楚柔已经同如姬相处融洽,用的是孙世宁教的法子,如姬的心性像是孩子,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几乎都没有是非观念。 唐楚柔亲自给她送一日三顿饭,还帮忙洗脸,梳头,所以在大牢里头关了不少日子,如姬看起来状态反而比进来的时候,气色要好。 “她的药瘾呢?”沈念一问的是关键。 “戒了。”唐楚柔说的很肯定。 “哦?这么快?”沈念一有些意外,“你怎么做到的!” “也是借鉴了上一次夫人的方法,在她药瘾快要发作的时候,给她服食能够长时间入睡的药物,如果是普通人的话,那一剂药吃下去至少能睡八个时辰,而如姬最多才四个时辰。”因为药物与身体本身相抵,实则也是非常痛苦的。 但是,好在如姬的心性单纯,唐楚柔又十分尽心,哪怕是她药瘾没有发作的时候,也备下糖果小点心给她,让她慢慢分散注意力,再加上如姬的药瘾本来就不重,如今发作的时间已经明显简短,甚至这十二个时辰中,她都没有要求吃那种红色的小药丸。 “其实,瑶姬要不是用那么惨烈的方法自残,带回来慢慢调理,慢慢戒除,也不是没有希望的。”唐楚柔叹口气道,“恐怕是她自己本来就不想活下去了。” “她废了一只手,明白已经被上头摒弃,加上香香也死了,三人不能相互庇护,她不可能依赖如姬这样一个不靠谱的对象,而且她的药瘾大,她受不了戒毒的痛苦。”沈念一跟着往大牢的台阶走下去。 一个人的意志力与武功,才学都没有必要的关系,只看毅力与为人的原则。 “唐姐姐,唐姐姐!”如姬的耳力不错,已经分辨出唐楚柔的脚步声,“是不是又给我带好吃的了?” 唐楚柔飞快的低声问道:“大人,不会将她交出去伏法吗,她真的是无辜的,什么都不懂。” “这事情不由你我决定的。”沈念一答道,“她的身上还有很多案子,我们如果放她出去,可能只是害了她,她没有能力自保。” “我可以照顾她的,就留在这里也可以。”唐楚柔叹口气试探问道,“至少我知道她能过得好好的,新帝继位大赦天下,就不能将她也赦了?” “小唐,不可意气用事。”沈念一已经见到了如姬,双手扒在栅栏上,眼巴巴的看着他们,一见到他,好像认出是那个厉害的人物,往牢房的角落里手脚并用的爬过去。 “如姬,别怕,这是大人。”唐楚柔一见她这样,脸色微变,“他不是来抓你的。” “他要抓瑶姬姐姐。”如姬的脑袋冲着墙角,背对着他们,都不敢转身过来,“他也要来抓我的。” “不会的,如姬很听话,大人不会抓如姬。”唐楚柔好声好气的哄她,“你过来,大人有话要问你。”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如姬身子团在一起,大声嚷嚷道。 “我还没问,你如何就不知道了?”沈念一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小唐将个人犯当小动物饲养,都快养出脾气了,“我不会抓你的,就是同你说几句话。” “当真?”如姬转过头来,怀疑的看他一眼,见他眉目清朗,丰神俊秀,实在也不像是个坏人的样子,又重复问了一句,“你不抓我走,我就同你说说话。” 沈念一都没法子同她解释,这里已经是大理寺的大牢,还真没其他地方能将她再重新抓一次:“好,不抓你走。” 如姬见唐楚柔也站在后面,稍许放下心来,又慢慢的爬回来,抬着头问道:“你要同我说什么?” “你去过南溪坡对不对?” “对,瑶姬姐姐带我去的,很多合欢树,开了很香很香的花。” “那你去过普行山吗?”沈念一很是和颜悦色,小唐的话没有错,如姬或许知道非常多,她的情形和红桃差不多,因为不谙世事,反而大家都不太避讳着,有时候说些要紧的话,在旁边也不会赶走。 但是,对如姬必须要有极好的耐心,慢慢的磨,不能急功近利。 “普行山是一座山吗?”如姬反问道。 “是,挺高的,上去没有现成的道,要有些轻功的,瑶姬带你去过没有?”沈念一很想知道,那个带走孙世宁的人到底是谁,留下祸端,他总是悬着一颗心。 “没有去过,瑶姬姐姐没有带我爬过山。”如姬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似乎看出他眼中的一抹失望,“还有别的要问我吗?” “除了瑶姬,你还见过多少你们的人?”沈念一想了想,又问道,“那时候追杀瑶姬的人是谁,你知不知道,她同你说过吗,那两个人是谁?” “没有两个人,只有一个!”如姬像是对能够答上来很兴奋,眼睛亮晶晶的,“瑶姬姐姐说就是一个人在追杀她,是个非常非常厉害的角色。” 她越说越来劲,索性站起身来,双手在半空中挥舞了几下:“那个人有两把刀,瑶姬姐姐根本打不过她。” 所以,瑶姬才使了个损招,将平如庵的尼姑尽数哄骗出去,那人以为她会混迹在其中,一路追上去,追到了才发现其中根本没有她的人影,那也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一气之下,居然将三十个尼姑尽数斩杀。 唐楚柔怔了怔,她一直以为是一个惯常用左手和一个惯常用右手的人所为,刀口明显不同,连力度都截然不同,没忽略了那是一个惯用双刀的人。 无论是一言堂还是江湖中,能够用双刀的人不少,能够挤进武功一流的却凤毛麟角,要知道双刀本来就有些撒泼的路数,真的高手如何肯用,一个疏忽,就将诸人的思路都带到死胡同离,拐不出来了。 “大人怎么会突然又想到问这个?” “因为世宁被人掳走,我怀疑这个人就是追杀瑶姬的高手。”沈念一太急于找到那个人,如果知道是惯使双刀,范围又要缩小很多。 “大人,夫人在那么要紧的时候被掳走,为什么就确定是她们这一路所为?”唐楚柔在大理寺的时间不算短,也懂得朝中那些明争暗夺,那些天,大人日日夜夜守在宫中,便是要在先帝归天后,直接辅佐新帝登基,如果是其他别有用心的人,也说得过去。 “因为那人根本就没有要挟于我。”沈念一已经问完了想问的,“你留下陪她会儿,我再去翻看下卷宗。” 唐楚柔点点头,看着他拾级而上的背影,有些发愁,大人对夫人的一颗心,他们都很明白,夫人哪里都好,唯一欠缺的是没有武功,无法自保,而大人始终站在风口浪尖,夫人就成了对方攻击的首要目标。 转念又想,有武功又如何,天底下武功好的高手多了去了,就拿她自己来说,连瑶姬都打不过,要是一个让瑶姬闻风就落荒而逃的杀到她面前,她一样避不过去,而夫人就是有那个本事,在最危难的时候,可以先将自己放置到相对安全的位置。 所以,一次又一次的险境,夫人都平安的度了过来。 沈念一已经走到最上面一级,脚底下不动,他好像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实在闪得太快,想不起来了,丘成已经急急忙忙的迎面而来:“大人,关于那位聂思娘的案卷,已经查到,都在此处了。” 丘成将厚厚的案卷递过去:“这个女人相当不简单。” “是,相当不简单,也已经是过去了。”沈念一甚有耐心,一目十行的站在原地,将整个案卷都给翻了一遍,原来聂思娘与一言堂有这么深的渊源,甚至在一言堂的总部住过一段日子,那位让她倾心甚至不惜私奔的男人,必定也是一言堂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照理来说,不过是要娶亲,没可能一言堂连这点自由都不给,非要追杀两人。 其中必然还有其他的原因,但是案卷写的都是浮出水面的,而聂思娘的那张嘴,看着利利索索的,实则比那个深海里头的大蚌都要紧。 她不想说的,便是问急了,她依然不会说,有些秘密,她宁愿烂在自己的肚子里,最后带进黄泉之下,也不想再告知旁人。 “大人,她对一言堂的了解甚多,何不从她身上入手?” “她了解的一言堂是几十年前,你可知道一言堂连总部都已经搬过一次,越来越神秘,而对外的胃口却越来越大,这就叫作茧自缚。”沈念一嘴角挑出点点冷笑,如果不是他掌握最确准的消息,十七年前不知为何,一言堂的总部挪过一次位,从此以后,藏匿的更深,而能够到达总部的人也越少。 是十七年前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吗,十七年前,十七年前,沈念一重复念了两次,才待要细想,外头又有人来通报,说是宫中来了人,请沈正卿速速入宫。 第四百八十五章:军报 走出去一看,来者是杨公公的徒弟,以前还是小沙子,如今已经要称呼沙公公了,师傅是皇上的贴身太监,做徒弟也跟着沾了光,不过见着他还是客客气气的样子:“沈正卿,皇上有要紧的事情找,请速速进宫。” 沈念一从来不问皇上找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既然皇上说是要事,那么必然就是紧要的,无论是先帝还是如今的皇上,从来都没有因为一点芝麻小事找过他,所以大理寺的人,一听沈念一要进宫,后背就发冷汗。 一路上,沈念一都没有开口,沙公公也是个比较寡言的人,这一点有些像他师傅,从来不在不该开口的时候乱插嘴,杨公公陪着以前的六皇子,在夹圈道中转了一圈,却是因祸得福了,杨公公本事不是那种很会钻营的人,身边除了两个小徒弟,就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裙带关系。 那些人一听是六皇子继位,杨公公直接被提拔上去,成了宫人中数一数二的,悔不当初,没有多与他攀攀交情,至于先帝身边的莫公公,虽然没有被一抹到底,皇上说其服侍先帝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寻了个清闲之职,安排去养老了。 莫公公在先帝病情起伏的时候,已经战战兢兢的,后来先帝咽气,倪太医殉职,他更是怕得不行,生怕新帝一句话,就要了他的老命,恨不能求爷爷告奶奶的讨饶,如今得到这样一个善终,差些要在新帝脚边磕头磕破头。 皇上却连眼角余光都没有多看他一点:“莫公公,记得宫里头的规矩,才能活得长久。” 他听懂了,那是让他最好记得不要乱说话,谄媚笑道:“我年纪大了,记性差,以往的事儿都不太记得,承蒙皇上可怜,让我去个不用费心的地方,以后就等着养老送终了。” 皇上点点头,将他那七八个徒弟一并指给他带了去,还当真是要替他养老送终了。 这一点,太皇太后不太赞成,毕竟历朝历代都有个规矩,先帝归天,最贴身的宫人都要及时处理,否则的话,有些事情传出去,就是祸害。 皇上似乎对此事颇为不以为然,那些关在大牢中的穷凶极恶都可以大赦,何况是在父皇身边服侍多年的,就是那句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莫公公除了贪钱些,服侍父皇的架势,还真是挑不出错来,何必上来就要增出杀业。 太皇太后提点道:“皇上莫要忘记,还有个不知何时就炸开的秘密,皇上就能够确保莫公公不会告诉别人?” 皇上知道,祖母所言的那个秘密,是他手中没有玉玺,父皇不知在几时将玉玺给了旁人,要说早就丢失了玉玺,又不太可能,当然,连夜赶制出一块相差无几的,也不是太难的事情,那个工匠长年累月被供养在宫中一个秘密之处,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见光见人,如今却派了大用处。 他手边的这方玉玺,几乎已经以假乱真,能够看出不相同的人,天底下也没有几个,等三五年后,这一块就是正儿八经的传国玉玺,祖母担心就担心在,基业未曾安稳,有人拿着玉玺出来做事,所以才主张将莫公公杀了灭口。 皇上若有所思的看着玉玺,忽而抬起头来,再认真不过的问道:“祖母,是不是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该杀?” 太皇太后居然沉默下来,她从新帝的言语中听出了一丝警示,新帝是她的孙儿,也是她一手扶植而上的,才短短的时日已经研磨出天子的气场,她虽然有些敬畏,心里头还是很欢喜的,要是唯唯诺诺的,烂泥扶不上墙,她才会得更加失望。 而且,他给出的警示分寸极好,只有一点点,如果太皇太后不甚在意,那也可以直接抹过去,然而组孙两人互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出了彼此没有说出口的话。 点到为止的后果,是莫公公白白捡回一条老命,他大概都不知道,自己是皇上与太皇太后拉扯争夺间的第一件战利品,当然,这件战利品如今是放在皇上书案边。 沈念一大步流星的走到御书房门前,守门的人已经统统都换过,其中有一个眼熟的,而沙公公已经进去回禀,只听得寅迄在说:“沈正卿快些进来。” 那语调中,居然带着一丝仓惶,那是一种不确定的不安感,隔着门都可以感受到,沈念一知道,那真的是出大事了。 “沈正卿,八百里军报。”寅迄挥挥手将御书房中的人遣散的一个不剩,将手中的军报重重投掷在桌上,“天朝大军溃败不成军。” 沈念一想过太多种皇上寻他的可能性,想过是宫中那些不安分的太妃惹事,想过是朝中有人不服气新帝的威严,甚至想过是皇上看了许多只有天子才能够看到的机密案卷,心中存有疑问,所以要找他过问。 千百种可能,没有这一件,没有边关险些失守的要害大事。 沈念一心中的第一个念头是:宁夏生在做什么,宁大将军怎么可能放任自己的军队失利! 他一把抓过军报,字字惊心,与皇上说的那一句半字不差,军报用一种赤褐的颜色书写,简直像是干涸的鲜血,透过这张军报,他几乎都能够体会到战事有多么吃紧。 “只有这一封军报。”寅迄声音中透着化不开的倦意,“或许发出的更多,然而能够传到天都的只有这一份。” 边关的军报是定时发出的,前些日子,先帝归天,新帝继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些上头,大概是疏忽了,中间已经停了好几天,有时候,天气不好,雨雪天,晚些也是有的,再说宁大将军驻守边关多年,都没有出过问题,谁会想到,这边乱成一锅粥的时候,那边也出了大事。 寅迄的脸色阴晴不定:“沈正卿,这个档口,你说朕该怎么做?” 此事本不该沈念一来管,但是寅迄目前能够百分百信任的人,也就只有他,朝野上下,文武百官,他早朝的时候,坐着高高在上,往下看去,不知哪个心里头真正在想什么,哪个又是当日参与阻止他登基的余孽。 尽管太皇太后大刀阔斧,处置了很大一批人,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个道理,他很明白,不可能真正将所有参与的人都抓住的,必然会有漏网之鱼,而他却不得知。 沈念一也能够理解皇上的心情,安外必先攘内,如今这内还没个定数,外又不测风云,皇上毕竟年轻经验少,要是按照其以往的性子,怕是要亲自带军冲到边关去一探究竟了,如今还能将他找来,有商有量,实在是难得。 “皇上,此事甚大,不能够仅仅凭一封军报推断那边的形势。”沈念一的意思很明朗,不能先乱了自己的心,能够将军报传回来,那么也不是全军覆没的架势,而且宁大将军带兵,也不可能会全军覆没。 “朕心里头乱得厉害。”寅迄一双眼紧紧盯着沈念一,“而且真奇怪,明明应该畏惧的,朕却又觉得有些跃跃欲试,是不是急疯了心,会变成这样?” “不,皇上这个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畏惧。”沈念一镇定的说道,“皇上或许已经在心里做好应战的准备。” 如果边关大军溃败,失守,作为皇上是绝对不可能听之任之的,如果先帝还在的话,势必会再派出其他的将军与大队的人马,收复失地,两国交战,有时候胜败都在预算之中,宁大将军这些年做得这么出色,无非是他善于用兵,又不会居功自傲,底下的亲兵人人以他为首是瞻,手底下有好兵,才能打出好看的仗。 眼前这位年轻的皇上,却什么都没有,先帝一定没有想过,由于其手握大权,作为一个君王做得太完善,却没有及时将权利下放给几个皇子,导致突发的状况一来,新帝就算咬着牙硬着头皮,也不过是勉强过关。 而战事一来,新帝没有手足无措,吓得簌簌发抖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皇上可曾查出前一封军报,是几时到达的?” “十天之前。”皇上在他到来以前,已经将前头的军报都着人整理出来,“前一封就是例常的军报,没有一点点的异样。” 正常的军报应该是在三天到五天之间,才能够将边关发生的事情源源不断的传到天都来,当然很多时候,不过是一句最简短的平安,两国之间也并非一整年都在开战的,如果战事停休的那段日子,不重要的军报,甚至不会送到皇上的手里,就被一笔带过。 沈念一看了看最后的那一封,是没有其他的异样,这样算起的话,中间可能有一封更加重要的军报遗失了,可能是中途被敌人劫走,也可能是进宫的时候被动了手脚,那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这里,要下手的话,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第四百八十六章:刮目相看 五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要是做过完善的准备,就能够做出太多的事情,就近了说,先帝归天,新帝继位,也不过花了短短五天的光景。 寅迄一双利眼如鹰:“沈正卿,朕是不是要再增兵?” 沈念一犹疑了下,他素来果断,然而太清楚接下去要说的这句话,会带来多大的后果:“皇上,再等上一天。” “一天!”寅迄似乎被这个答案惊到,“只有一天,能够做什么?” “如果边关真的大败,只要不是全军覆没,必然不止一封军报,最紧急的时候,据微臣所知,一天之内八百里加急两三件都实属正常。”沈念一每个字都说得特别用力,“皇上再等一等,未必是在等转机,而是在等下一个消息。” “可能更糟糕。”寅迄沉声道。 “也可能是个转机。”沈念一也知道这句话实属安慰性质,不过皇上年轻,能够稳住心绪,这样有问有答,有礼有节,已经让他刮目相看了。 “好,听沈正卿一句,朕就再等上十二个时辰,如果十二个时辰过后,依然没有消息,朕增兵三万,开拔边关。”寅迄说着说着,有股豪情壮志从心底里涌了上来,“朕要是亲自带兵上阵的话,能不能大杀四方?” 沈念一笑而不语,这句话一说,才有了以往那个六皇子的样子,不显得那么陌生了。 “沈正卿不看好朕的能力。”寅迄没有动怒的意思,反而像是自己叹了口气,“朕知道你公务繁忙,不如你先回大理寺。” 沈念一没动:“皇上,难道微臣十二个时辰都等不及?” 如今,他手边的,还是放眼而望的,没有什么事情比边关的这些更加重要。 “也好,你要是愿意留在宫中,朕要带你去个地方。”寅迄站起身来,缓缓往前走出几步,“二哥就要回来了。” “皇上赦免了他?”沈念一没有显出太多意外,皇上这个人,比先帝要好琢磨的多,那时候,一个被流放,一个被监禁,如今看来都是先帝下的一步棋。 “自然,他那点事情,真假不论,便是真的,那些余孽的后人实则也可怜,根本起不了兴风作浪的作用,还白白担当了杀头的罪名。”寅迄已经快走到御书房门口,“那个与二哥一起被抓到的女子,沈正卿知道她的下场吗?” “被秘密处死了。”这件事情不是沈念一经手,是通过刑部,不过他也有所耳闻。 “那么沈正卿知道,她为什么会在二哥的府邸中,又为什么要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二哥头上吗?”寅迄的话中含义,已经很明显,他当时在夹圈道也认定了二皇子是被冤枉的,寅容那个性子,纨绔无能的帽子能扣上,真让其做谋反大事,那还算是抬举了。 况且那时候,先帝将寅容扶植的高高在上,一个已经是万人之上的皇子,要是在这个档口想要篡位,那么野心还真是太大了些。 “微臣不知道。”沈念一知道皇上既然开口问了,必然是已经心中有了答案的。 “她有个弟弟,被人拿捏在手里,家里头只剩下她们姐弟俩,她想着要是弟弟死了,香火就断了,所以舍了自己去将弟弟换回来。” “她死了以后,那个孩子放出来了吗?” 寅迄笑着转身看向沈念一道:“没有,拿捏住的人,食言了。” “这个弟弟的福运不薄。”沈念一脸上也微微和缓下来。 “沈正卿猜到了?” “是,这个孩子如今想来已经在皇上的手中。”和当日的那个五儿一样,或许还要更好一些,皇上的心肠还软和,那个孩子不会吃亏。 “朕让人将他远远送走了,不会再回来天都城,那个孩子身体不好,需要药物长期调理着,根本做不成大事,即便他的父母还在世,一定也不过是祈求他平安长大,娶妻生子。”寅迄说着说着,略微有些走神,不知是想到了哪里,不由自主的问道,“大妹,她好不好?” “好,对方没有伤害到她,就是饿了几天,回来见什么都是好吃的,饭量都大了。”沈念一自然知道大妹是谁,她不能喊六哥了,可皇上要怎么喊,都没有人会反对的,只是皇上眼底一点点的温柔,他只怕以后会给世宁带来麻烦。 “掳走她的人抓到了吗?”寅迄自己都没有察觉,只要心里头想到这个人,内心,语气都会随之而拉的变得柔软,温和。 “没有,那人根本就不在那里,想必知道她被救走以后,更加不会回到那里去。”沈念一有种感觉,对方压根就是将人留着随他们救回去的,本身就是一种试探,他与世宁也这样说,对方在试探她的重要性,实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世宁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经重到什么样的地步。 “没有一点线索?” “有,对方留下个水囊,是舜天国内才有的一种长毛牛的牛皮所制。” “又是舜天国。”寅迄眯了下眼,终于将御书房的门推开,外头的人统统低眉顺眼,一动都不敢动,“他们想来也知道天朝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事,想要趁此机会,大举进犯,朕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的,绝对不会。” 沈念一跟随皇上一直走,走出很长的走道,寅迄却说道:“离得有些远,朕知道沈正卿的脚程快,可惜在宫里不能施展出来,不如同朕一起做车撵过去。” 等车子驶出一半,寅迄开口又道:“先帝有没有说过,为什么喜欢招你入宫说话?” 沈念一淡淡笑道:“微臣没有问过。” “你的话很少。”寅迄边说边点头道,“在宫里时间稍微长久些,朕发现每个人的话都不少,那些太监宫女的更是絮叨到朕耳根子疼。” 以前,他是根本不得宠的六皇子,手边也没有什么钱财,更没有能够吸引旁人拉拢的势力,就算难得进一次宫,除了父皇的训斥,偶尔去长春宫,祖母倒是一如既往留他用膳,也就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有些不算美好的回忆中,那些得了势的太监,往往不拿正眼瞧他。 如今,相同的话,他每天听得太多,有时候,他说一句,那些宫人跪了一地,令得他失去了再次开口的兴致。 而沈念一每次来,无论是公务还是私事,都是张弛有度,他本身的话语不多,却又不会那样伪善,即便当时听起来有些逆耳,转头想想,其中必有深意。 “朕如今相信了,以前在父皇面前告状的人不会是你。”寅迄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朕以前一直冤枉了你,你却从来不曾辩解。” “皇上如今不是都知道了吗?” “也对,早些晚些,总是会分辨明理的。”寅迄点点头道,“你不问朕要带你去哪里?” “去冷宫。”这个方向,越走越荒凉,不可能还有其他的选择,沈念一没有问出口的却是,皇上要去看冷宫中的哪个嫔妃? 难道说,那一夜的变故以后,先帝的嫔妃中有人已经被送到了这里,算是留一条性命,还是想让其生死不如。 “沈正卿的伤都将养好了吗?” “不过都是些皮外伤,用过药,已经好了多半。” “最后那个高手的身份已经被查证出来了。”说到关键的地方,寅迄反而语气淡漠下来,“那么厉害的高手,长此以往的养在府邸中,就为了这样致命的一击,想想这些人也真是不容易。” 沈念一心中想的却是四个字,成王败寇,这样轻描淡写的话,也就是已经坐在龙椅上面的这一位才能够发出的感叹,而那些失败的人,死的死,监禁的监禁,甚至这辈子都不能再见到日光明媚的样子。 想要得到更多,必然要付出更多来交还,那些人不知有没有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如果想通,是不是又显得太晚了些。 车撵停下来,果不其然,就停在冷宫门前,这地方也是年年修葺,只是不知为何,远望近看都有一番破败潦倒的味道,连脚底下吹过来的风都特别阴寒,令人极其不适。 “朕的母妃在这里住过三年。”寅迄抬起眼来看着台阶处,杂草丛生,“朕想过,有一天有出息了,出人头地了,就要将她从里面风风光光的接出来,只可惜,她等不到这一天。” 沈念一依然沉默着,后宫中的孰是孰非,谁也说不明白,他希望年轻的皇上,不要将这些过往纠结于心才好。 “进去看看,里面如今没有人住。”寅迄亲自走上台阶。 沈念一先他一步,推开了宫门,宫门有些沉,但是听到他说里面没有人住,不知为何,竟然稍许安心,皇上的确没有怨念的实施大规模的报复,过去的,最好就让其都烟消云散。 “朕想再来看一次母妃住过的地方,就将这里全部推倒重建,朕也希望日后朕的后宫里头,没有人会被逼住到冷宫中来。”寅迄大步的踏上台阶,说来奇怪,边关战事吃紧,他明明应该操心那些,却又觉得来这里冷静一下,或许更好。 第四百八十七章:无孔不入 孙世宁依然没有等到沈念一回来,她想着聂思娘的话,明天就要替她整骨,要是沈念一在家的话,至少可以找个人商量商量。 冬青见她脸上不见喜色,悄声问道:“夫人是在担心整骨的事情?” 孙世宁将一双手举起来,窗外的月光如霜,她分开十根手指,让月华从指缝中透过来,衬得一双手同以往无异:“冬青,你说这样子也能得过且过,我要不要再冒险?” “夫人以前的一双手何其灵巧,难道就真的不想恢复了吗?”冬青跟着她的时日长久,知道她以前女红虽然做得不多,却比所有人都有灵气,绣只鸟儿会飞一般,如果这辈子都不能拾起,未免有些可惜。 孙世宁没有放下双手,她想要将这一双手看得仔细再仔细些,这双手是母亲留给她的珍贵遗物的一部分,如果当真残废了,母亲在泉下有知,也会得难过。 “夫人是生怕那位聂娘子,心怀叵测,别有目的?”冬青与她说话,从来不用避讳,想到什么都可以直说,跟在她身边,见过的人也多,见过的事也多,瞧着总觉得聂娘子有哪里叫人不太舒服,特别是一双眼。 “她为我整骨,又不要报酬,还能有什么目的?” “肯定也图点什么,不然还能做白工。” “有所图,她同我说了,等她百年以后,帮她把骨灰送去与良人相会。”孙世宁叹口气,两照山的事情都没有办法与沈念一商量商量,他知道的毕竟多些,没准可以找出公公婆婆在那边失踪的真相。 冬青吐了吐舌头道:“我就说这个聂娘子古怪,这样的话,怎么同一个外人说,夫人与她非亲非故的。” “她已经没亲没故了。”孙世宁细想聂思娘的身世,觉得着实可惜可怜,若非伤透了心,一个女人如何肯抛弃如花的容貌,据师父说,那已经是倾国倾城的长相,要变回来是没有可能,不过见其举手投足间,风韵犹在,惹人注目。 “这倒也是,她一定是看着夫人可信,才托付的。”冬青转身替她将被子铺开,“看样子,大人是回不来了,没准又被皇上请到宫里头去说要紧的事情,这一来一去的,还不知道几时回呢,夫人要是实在不放心,不如同聂娘子说说,等大人回来再施行?” “不用了,他回来也是累的不行,我前一次同他提过,他也是觉得可行,既然聂娘子已经定了日子,就是明天,不去想这些了。”孙世宁梳洗过,宽下外衣,躺倒在床榻上,“每天不干什么,都觉得累的慌。” “那是心累,夫人嫁给大人以后,成天要牵挂着大人的安危,还要防着身边有歹人作祟,别说是我了,这次出事以后,我瞧着青嫂都紧张的不行。”平日里,沈念一不回家,冬青就照例在屋内的小榻上休息,也好有个照拂。 她将灯烛轻轻吹灭,听孙世宁轻轻翻个身才问道:“夫人,如今的皇上是不是以前的六皇子啊?” “是他。” “真没想到。”冬青笑了起来,“我还能记得他到孙府来,同二夫人吵架的事情,要是二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只怕是要吓破胆了,天底下还有谁敢同皇上吵架的。” “他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孙世宁替其开脱道。 “我以前看着,觉得他同大人就是计较。如今做了皇上,那肯定是不一样了。” “他与我相识之事,以后在旁人面前不要再提。”孙世宁沉声说道,“免得给大人带来不便之处。” “夫人放心,我的嘴巴可严实,就是今晚瞧着夫人有些心事,想说点旧事分分心。”冬青赶紧收敛了笑意,“要是背后说皇上的不是,我的这颗脑袋大概都要保不住了。” 孙世宁反过来安慰她道:“没事的,这双手已经这样了,不会更加糟糕,我瞧着聂娘子眼中,不过是小菜一碟的事情,你想想,她连自己的长相都能改成那样,何况是我的手。” 冬青唔一声,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很快就沉沉入睡。 孙世宁有种预感,她又会做梦,乳白色的雾气扬起,她站在原地,看不清四周的情形,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会有什么人出现,她抬起手来,雾气将双手包拢住,有点黏湿的感觉。 这一点,令她很是诧异,要知道她的手受伤以后,触觉,敏感度都降到了最低,说句不中听的话,就算用针尖刺她的指尖,也不过是很微弱的一点麻,再要强烈点的反应是绝对不会再有了。 而这会儿,她发现自己的双手好似已经恢复了,难道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一个好兆头? “宁儿。”一声温柔的轻唤声。 孙世宁赶紧转过身去,母亲站在她的身后,身影有些飘渺,脸上的笑容却一如既往,她根本没有细想,身体已经向前扑过去,一头扎进母亲的怀中:“娘,我知道会见到你。” 母亲的手,在她的发丝间柔柔的轻拂:“宁儿已经这么大了,还要撒娇。” “再大的年纪也没关系,我总是娘亲的小宁儿。”她撇了撇嘴角笑道。 母亲缓缓松开她,将她的一双手,捏住指尖拉扯起来:“宁儿的这双手,可与常人不同。” “以前是比常人灵巧些,如今是做什么都不行了。”她有些害怕母亲看到伤势,心里难受,想要将手抽离回来,“当然,吃个饭穿个衣服还是没问题的。” “小傻瓜,我已经说过,你的手与常人不同,你一定要好好爱惜才是,否则的话,我未完的心愿就没有人能够完成了。”母亲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抚摸过来,而且又一次提醒道,“那些口诀没有忘记吧?” “没有忘记,背得滚瓜烂熟的。” “那就好。”母亲秀美的脸,增加了笑意,显得更加好看。 “娘,我想问为什么你离开爹以后,就住到乡下去了,为什么爹又要娶二房,难道娘还不够好,不够温柔体贴吗?”孙世宁如果醒着,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直白的话,但是她知道这是在梦中,而且下一次再要梦见母亲,真不知道要何年何月了。 这个问题困扰她太久,以前只以为母亲是乡野村妇,父亲到了天都城,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所以看不上糟糠之妻,就在城中娶了颇为能干利落的薛氏。 然而,她渐渐发现,不说长相的优劣,母亲无论是聪慧能干,还是脾气秉性上头,薛氏根本就不是能够相提并论的角色。 要是说,父亲全然不念旧情,那么为何母亲一过世,父亲就急急忙忙赶过来,将她接回去,接到孙府,大张旗鼓的对所有人宣布,她才是孙家的嫡女,而且临终前将孙家的全副家当尽数交在她的手中。 孙世宁记得,有一次,她提起过这个困惑,沈念一的话是,或许不是她的父亲舍弃了母亲,而是母亲自己决定要搬到乡下去,更不许父亲过来探望,父亲居然不敢违抗,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这些年,她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直到母亲过世。 母亲是这样的人吗,果敢伐断,说一不二。 孙世宁在等,等着母亲给她的答案,却见到母亲露出一个有些哀伤的笑容:“小宁,这些都是命,你只要记得一点,你父亲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这样就足够了。” 听到这样的答案,孙世宁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她既然已经忍了许久,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揭破母亲心中的伤口,而且这个母亲,还不是活生生的,不过是住在她心里的一角残影。 所以,在回答了这个问题以后,母亲的影子更加浅淡,就像是被水渍打湿的画,慢慢融化,慢慢荡漾,最后变得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娘,娘,你不要走,我不会再问这些,不会再让你伤心了。”孙世宁身边那种乳白色的浓雾,重新将她覆盖住,直到她觉得雾气无孔不入的钻进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让她险些窒息一样,根本就喘不过气来。 本来是一场母女相会的好梦,却硬生生被她自己搞砸,变成了叫人无法呼吸的噩梦,孙世宁用力喘息着,从床上醒转过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才刚刚有一抹晨光,毕竟也是天亮了,她坐起来,将梦中的场景细想了一次。 她问的问题,得到的答案,都好似早已经有人留在她的印象最深处,很早以前就发生过,只是她想不起来而已,母亲将答案放置在某一处,等着她自己慢慢摸索,直至寻找到真相。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母亲说父亲从来没有离开过她们,也就是说,母亲心里头是有父亲的,从来,从来就没有放下过,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母亲的样子又伤感,又欢喜,分明是想到了一些过往。 那些又是什么,孙世宁再努力回想一下,依然没有想到小时候曾经见过父亲的场景,为什么有情人一定要分隔两地,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 第四百八十八章:返璞归真 从早晨起来,到要临出门,孙世宁一直没有再开口说话,冬青默默感受那股压抑的气氛,知道绝对不是因为要去见聂娘子的缘故,见她眼底下一片青色,分明是没有睡好,明明昨晚屋中极其安静,难道说是做了噩梦? 冬青本来是要留下的,这会儿怎么都说要一起去,车上坐着孙世宁和红桃,鲁幺毕竟留给她面子,没有将马车直接驶走,等着夫人的决定。 “夫人,我放心不下。”冬青一双手都扒在车厢边。 “有红桃在,家中的事情也多,你走了青嫂忙不过来。”孙世宁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冬青居然哭了,一大清早的,眼泪扑扑往下掉,她赶紧让红桃将人拉上车,“你胆子不大,我怕你见着场面心里头不好受,怎么说哭就哭了,好了,鲁幺发车发车,别哭了啊。” 鲁幺见冬青哭起来,也当真吓了一跳,这女人真是水做的,说掉泪就掉泪,方才出来的时候,明明还笑眯眯的,他听见夫人答应带冬青一起,微微松口气,将马车驶得又快又稳。 孙世宁反过来替冬青擦眼泪:“以前不是说过,不许轻易哭鼻子的吗?” “那是夫人还没嫁人的时候。”冬青抢过罗帕,使劲擦着脸。 “嫁人就不一样了?”孙世宁倒是想听听她会怎么说。 冬青脸孔一红,方才突然就哭了,还是当着鲁幺的面,这会儿有些脸上挂不住,幸而是跟着来了,要是真让她在府里头等消息,能把人等的煎熬窒息。 “以前就我与夫人两个人,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咬着牙硬着头皮扛过去,如今不是还有大人吗,有大人在,天大的事情都能够迎刃而解。”冬青寻不着更好的理由,顺嘴说了两句。 孙世宁微微笑起来道:“这话以后等大人回来,当着面说才是最好的。” 冬青的脸更红了:“我才不说。” 这一下,连红桃都指着她哈哈大笑起来,一清早的郁气在三个女子的笑声中消散的荡然无存,鲁幺隔着车厢,听到里面笑声不断,跟着将心给放下了。 孙世宁下车的时候,石乐冲已经在那里等着:“柳鹿林已经走了。” 她一怔道:“柳先生有没有给我留话?” “他说,沈夫人今非昔比,孙家若是有一点差池也没有关系,她会得照拂周全的。”石乐冲将原话给转达了,“他走得很急。” “是聂娘子要他寻个什么人?” “她也没同我说,只同柳鹿林嘀嘀咕咕了。”石乐冲没将这些放在心上,“她也是一早就起来准备的,将自己关在个小屋子里,谁也不许进去的。” “她说过这是家传的秘术,自然不能轻易让人见到。”孙世宁坦然的往屋中走去,“这里的陈设布置很是雅致,也难怪聂娘子愿意住下来。” “她什么好的没见过,如今铅华洗尽,反而返璞归真了。”石乐冲将她们一行人领进去,“聂娘子,我徒儿媳妇来了。” “那个小大夫来了没有?”聂思娘的声音从远远的一间小屋中传过来。 孙世宁才反应过来,她指的人是郑容和:“聂娘子没有说可以请别人来,我只带了红桃与我的贴身丫环。” 聂思娘分明是笑了一下:“我以为那个小大夫会跟着要来的。” “他即便来了,聂娘子也不会多加理会的,不是吗?”孙世宁直言不讳道。 “是,正是如此。”聂思娘带着笑道,“你看到左手边的桌子上有一条缎带,将你的眼睛蒙起来,然后走到门前来。” 孙世宁走近过去,冬青赶紧拿起缎带,替她敷在眼前,又在后脑勺打了个细巧的结,她发现缎带很厚实,眼前一丝光都透不过来了。 “沈夫人,绑好带子就走过来。” 冬青生怕她撞到桌角,扶着她的手,送她到门口,孙世宁轻声道:“冬青,你在外头等着。” “你现在是不是一点光都看不到了?”聂思娘仿佛又确认了一次。 “是,看不到。”孙世宁干净利落的答了。 “那么推门进来,然后将门再锁上。” 孙世宁没想到会这样多的规矩,不过她很释然,如果是不方便外人看的,那么就按照这个规矩,她依从对方的话,将门推开小半,走进去,又双手将门推上,摸到门栓放好。 聂思娘没有再说话,孙世宁有些茫然的站在原地,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 约莫等了半柱香的时候,应该是聂思娘在观察她有没有偷窥,确定以后才又开口道:“向前走五步,沈夫人。” 她向前很慢的走了五步,感觉到身前有什么东西挡着,摸一下,是一把扶手椅。 “慢慢坐下来。” 孙世宁再次很缓慢的照着做了,然后聂思娘抓住她的一双手,往椅子的两边按住,扶手处生出机关,两道精铁的圆箍,啪啪两声将她的手给扣住,随即又是几下,有冰凉的铁器将左右十根手指都给分开固定住。 “很好,很好,你比一般人都要镇定。”聂思娘居然夸了一句,“我最怕听到人大呼小叫的。” “因为我相信聂娘子,所以知道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等下的整骨做的准备。”孙世宁的声音很淡然。 “你不害怕,比如我会动些手脚?” “聂娘子就不怕,我以后也会动些手脚?”这一句话指的是她答应过以后帮其千里送骨灰的事情。 聂思娘不怒反笑道:“好,好,这样才是极好的,沈夫人,药水我事先熬制好的,你先喝下去。” 杯沿压住她的嘴唇,一股腥臭难闻的气味,孙世宁才吸了口气,差点就要吐出来,不过她还是秉着方才那句底线,聂思娘是在为整骨做准备,想必这杯药水就是能够让她稍后不会感到痛楚的良方。 老话都说,良药苦口,她忍着胸口的翻江倒海,一口一口将药水尽数喝完,然后抿紧嘴角,生怕一个不小心又全部给吐了出来。 聂思娘有一句没一句的同她搭话:“沈夫人的手是那个小大夫治疗的?” “是,花了很多的珍贵药材。” “当时损毁严重,夫人可曾想过,这辈子都不能使用双手了?” “想过,幸而郑大夫医术高明。” “他这个年纪能够做到这样也确实高明了,不过……”聂思娘的话语顿了顿,像是低头轻笑道,“他的做派是民间的大夫,手法却是江湖中人的,我总觉得他的一举一动有些熟稔,或许是一个旧识的弟子。” 孙世宁想到郑容和心里头的那个遗憾,才想同她多说几句,没准她一个心软就肯说了,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聂思娘先一步行动了。 “沈夫人,有感觉吗?”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过后,她低声问道。 “什么感觉?”孙世宁怔了下,“你在用什么刺我的手?” “是,一根银针,刺进去半寸的样子,夫人可有痛感?” 孙世宁是真的诧异到极点:“不,一点痛感都没有。”甚至,她不知道对方用什么在刺探,还是通过耳朵听到的,在猜测,难道是方才那瓶药水,短短的时间内,已经起到了这样明显的效果! “那么,夫人尝试将一条腿举起来。” 孙世宁照着她的话,用力的想要动一动:“我好像没有办法控制双腿。” 按照聂思娘的步骤,孙世宁确定过自己的双腿双手,以及脖子底下的每一个部分都变得极其极其迟钝,并非是完全的空白,在针尖当真刺入很深的时候,有一点点麻的触感会反弹上来,但是那种反弹很慢,所以完全不会感到疼痛。 “既然一切都准备好,沈夫人,我要开始进行了,这其中,我不会说话,也请你暂时不要开口,否则可能会影响到我的注意力集中,当然,我给你服下的药水,是有时效的,一旦药力过去,那种痛,我恐怕身体羸弱的你,未必能够承受,所以我会尽力快些。” “那么,为什么不给我多服些药水?” “如果沈夫人不介意以后自己变得痴痴呆呆的,我这里的药水倒是还有一些。” 这是整个过程中,聂思娘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孙世宁将嘴角紧紧的抿了起来,没有开口,不过是一场过程,她觉得不会很受煎熬,至少还是不痛不痒的。 眼睛依然是什么都不能看到,耳朵里听到的是一些精铁之间敲击的声响,很轻微,聂思娘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轻缓,这是一件体力活也是一件精细活,或许在几十年前,对其是轻而易举的,如今毕竟年纪见长,而且几十年没有碰触过的,哪里能够那么快又统统捡拾回来,驾轻就熟了。 孙世宁心里头慢慢数着时间,半个时辰以后,她发现这种身临其境的等待简直就是一种折磨。不能动弹,不能询问,甚至她都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如果不是事先说明,她很想开口问问,还需要等待多久,整骨的过程可曾顺利? 忽而,她听到似乎有水滴落下来的声响,这里应该是干燥温暖的环境,哪里来的水?孙世宁细想一下,恐怕是聂思娘额角的汗珠,滴落在地。 第四百八十九章:冷汗 原来,在她心里已经静到了极点,仿佛一口气被高高的悬挂起来,始终放不下。 然而,能做的依然只有等待,生平第一次,她感觉到束手束脚,而且不能拒绝,因为对方是拼着心血在替她治疗,整个过程的艰难,无论是医术精湛的郑容和还是见多识广的沈念一,都已经提前给她交了底线。 普天之下,能够拍着胸脯保证顺顺当当将其做完的人,大概只有聂思娘一人,她的这手本事可以算是惊世骇俗,闻所未闻。 而对方都不强求要任何的回报,至于那个捎带骨灰的承诺,孙世宁也明白,那不过是给出的一个台阶,当真一无索取,反而会得令她内心仓惶,等了这个要求,无论是谁,都会明白最简单的一件事儿,要是这次失败了,便不能完成那个承诺。 所以,聂思娘不过是想给她吃一颗大大的定心丸,想到此处,孙世宁的嘴角微微弯起个浅浅的弧度,然而笑容都没有来得及传递出来,铺天盖地的疼痛不知从哪里疯狂的扑击而来,她以为曾经受过很多种痛,比常人要更耐受一些。 但是,这猛烈的程度,根本不是常人能够控制的,偏偏她的双手被固定在那里,冷汗一下子从额角,从后背,从身体的各个地方,蜂拥的流淌而下,她的衣裙瞬时都湿透了。 “沈夫人,整骨结束了。”聂思娘的声音离得她很远很远,像是一条极细的棉线,晃晃悠悠的抓不住。 她在哪里,她到底是在哪里? 孙世宁被那种痛楚紧紧的包围,可是她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全身的力气用来与之抗衡都不够用,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 好像是有人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她的后脖颈被扶住,另一杯药水送到她的嘴边,没有提示,也可能是她根本听不见了,一种本能迫使她张开嘴,将药水一口接一口的往下吞咽,这次的药水甜甜的,还带着点果香,入口绵软。 又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比前一次的等待能加难熬,那痛楚方才像退潮的海浪,一点一点剥除去她的体力,随即往下拖曳,每减退一分,孙世宁都能够清晰的感受得到,等痛楚的程度降低到了五成,她总算能够分辨出,源头便是在她的一双手上面。 骤然的,她眼前一亮,有人将绑缚住的缎带解开,她全身虚汗淋漓,看着冬青一脸紧张的守在身边,弱弱的问道:“你怎么会进来的,聂娘子说过别人不能进的。” “夫人,你已经出来了,出来很久了。”冬青从旁边的水盆中,拧了一条汗巾,凉凉的搭在她的额头上,“你痛得太厉害,所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孙世宁微怔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在小屋中痛得太厉害,整个人晕晕沉沉的,结果聂思娘出来开门叫人,才走到门边,她又倒下人事不省,一下子,我们都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还是红桃反应快,她说她去正安堂请郑大夫来帮忙。”冬青的眼神往门外送了送道,“郑大夫说夫人的状况还比较稳定,还在那里看护聂娘子。” “她也晕倒了?”孙世宁的声音很虚弱,毕竟经历过那样一场折磨,“郑大夫有说是什么病吗?” “没说,我也没顾得上问,你这边也是不好,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全身差些痉挛了。”冬青心有余悸的说道,“郑大夫说夫人刚受了刀圭之术,血气极虚,双手的筋骨都被重新排列调整,如今虽然痛得厉害,休养段日子以后,便能够恢复如初,又说聂娘子的手段委实高明,他根本看不出这样精妙之术是如何驾轻就熟的完成。” “郑大夫说我没事?”孙世宁缓缓的说道,她此时此刻,特别想见的人是沈念一,在经历过那样的痛不欲生后,如果睁开眼,他能够在身边的话,至少心里头能够得到稍许的安慰,只可惜,他被公务牵绊,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郑大夫确实是这样说的。”冬青用力点了点头,眼圈却红了,“夫人,我害怕的不行,原先不知道会等那么久的时间,老爷子说没准要一整天,我害怕。” 红桃先站起身,在屋中转了一圈又一圈,石乐冲低喝道:“别转了,瞧着人头晕。” “不转的话,我心里头发堵,小媳妇进去一个多时辰了,一点声音都没有。”红桃简直有种想要破门而入的冲动。 “红桃,坐下来!”石乐冲难得这般严厉,“这会儿她们需要的是极度的安静,不能因为我们的等不及,而生出意外,这个时候,越是安静,正好证明了一切都进展顺利。” 红桃当然知道他说的很在理,讪讪的坐下来,将双手一摊道:“我手心都出汗了。” 冬青在旁边小声附和道:“我也是。” 这里不比自己府中,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他们三个都只能干坐着,坐到后来如何能够不生出郁结来,石乐冲见红桃的样子,委实看不过眼:“后面还有个小院子,你去那里走动走动,这边有消息了,再过来喊你。”他一双眼又扫向旁边的冬青,“你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我留着就好。”冬青的耐心显然要比红桃好得多,而且她知道只要孙世宁熬出来,以后等于是脱胎换骨,她是从孙世宁回到孙家就紧紧跟随在其身边的,也曾经见其做过女红,知道那双手本来要灵巧到什么程度,如果一辈子看不好,真正是可惜了。 约莫又隔了一个时辰,红桃回来看两次,又转出去两次,忽然原地蹦起来,大喝一声道:“不好了,小媳妇出事了!” 她的动作太快,石乐冲想要抓住她,却被她抢先一步窜了出去,咬牙切齿道:“你快点给我回来!别惹是生非,闯大祸。” “我听到小媳妇喊我,我听到了。”红桃边喊边往里屋跑,她这一跑,冬青也赶紧跟了上去,红桃的武功本事,她很清楚,不会听错的。 幸而,红桃到了门口,根本推不开那扇门,从里面被人闩上了,她也不是冲动到不动脑子的,赶紧将耳朵贴在门板上:“老头子,真的,我听到小媳妇喊痛,她已经快喊不出来了。” 石乐冲前脚盯着后脚赶过来,红桃说的,他也听到了,对于聂思娘所行的秘术,他多少知道些端倪,将一双手,十根手指的旧伤全部覆盖,拼接,整骨,说不痛才是笑话,他起初也担心过孙世宁能不能承受到那样的程度,甚至私底下悄悄问过聂思娘。 聂思娘笑而不语,眉梢眼角俱是风韵,石乐冲觉得自己没胆子多看几眼,摸摸鼻子就走开了。 痛是应该的,只是不知为何延迟了两个多时辰才开始痛,难道说聂思娘一直在做前期的准备,到这会儿才刚刚正式开始? 屋外三个人盯着眼前的这扇门,谁也不敢当真将门砸开,末了还是石乐冲抓了抓头发道:“要是我那宝贝徒儿在这里就好了,一定不像我们三个,什么主意都拿不定!” 冬青吓得都忘记哭,老爷子的话是对的,她应该劝劝夫人,不要那么急着答应,等大人回来,要是大人今天在这里,就等于是多了主心骨,顶梁柱,怎么会三个人,六只眼,你看我,我看你,隔着一道门,就好像隔了生死之际。 就在这个时候,小屋的门打开,聂思娘先走出来,她的动作很慢,看起来很疲累:“她没事了。” 她没事了,四个字,门外三个人差些要异口同声的欢呼了,却见聂思娘的手在门框上软软的抓了两次,然后整个人瘫坐下去,脑袋一歪,动也不动了。 石乐冲赶紧蹲下去,查探她的脉象和呼吸频率,这一查探,额头上又开始隐隐出汗:“她的脉象很细很虚弱。” 冬青没顾得上听这些,她挤进身去,看到了同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孙世宁,顿时大哭起来:“夫人,夫人你醒一醒。” 红桃见一下子晕了两个,急得差点双脚乱跳,她这次倒是反应极快,扔下一句话,说要去找郑大夫,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冬青和石乐冲好不容易将两个晕倒的都给搬进屋中,红桃已经带着气喘吁吁的郑容和赶到了,郑容和两边一查验,直接言明,聂娘子的病情更加重,他先照拂这边,又让冬青打了凉水来给孙世宁覆着额头。 “夫人,这是郑大夫给的药,说等你醒了先给你服下。”冬青将药丸送到她嘴边,孙世宁微微启唇,含进口中,真是苦的让她眉毛都快凝结成团了。 “郑大夫说了,这个是止痛药,夫人没有其他的问题,就是痛得太厉害,身体起了保护的本能,所以才晕厥过去的。”冬青又倒来清水,服侍她喝下,“其余的,只能等慢慢将养着,夫人不用担心,我拼着这些时日不睡不休也要伺候好夫人的。” 第四百九十章:甘之如饴 不知道是身体已经渐渐适应了入骨的疼痛,还是聂思娘最后给她喝的药水起了作用,至少这会儿的痛,是她能够忍受住的,孙世宁这时候,才能够将双手抬起来,双手被里三层外三层的束缚住,像是两个粽子,她微微笑道:“冬青,其实痛也是一种好转的方式。” 话音落,她听到一声轻咳声,再熟悉不过,孙世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飞快的抬眼朝着门口望去。 沈念一站在那里,外头夜色交融,屋中的灯光也是极为柔和,她能够看到的只有一圈模糊的轮廓,高大俊朗,唯有那双眼睛里头写着千言万语一般,他显然也是刚刚赶到,在门口稍作停留,就大步流星的走到她的床头边。 “大人。”冬青才反应过来,“夫人也才醒。” “我知道。”沈念一环视左右,屋子里陈设比较简单,一张椅子还被冬青拿来放了水盆,他直接蹲在孙世宁的面前,视线正好能够与她碰触到,声音低而温柔,“世宁,我没有及时赶来,是我的错。” 孙世宁丝毫没有介意的样子,如果不是双手动起来不方便,她想用手指按住他的嘴唇,不让他说出这样的话,他虽然生怕她担惊受怕,没有将最近的一举一动尽数都告知,然而,宫里头,朝廷上下出了这么多的事情,又何尝是能够彻底瞒得住的。 他的肩膀背负着多大的责任,那副担子压下来,有多少人能够安稳度过,再世为人。孙世宁从来不敢细想,唯一的安慰是,她了解寅迄,当然也只是一部分的寅迄,不知为何,她却能够确定,至少新帝上位,不会将沈念一一把推进坑底,再也不得翻身。 其实,都不过是她自己在安慰自己,眼睛看到的都是不争的事实,沈念一每次回来都是匆匆来,匆匆去,整个人大幅度的清减下来,看着她的时候,一双眼沉淀到最深处,还是不不想让她担心,她只觉得心疼,疼惜他。 沈念一很轻柔的抓住她的手腕,隔着裹成这样的纱布,实则什么都看不到,他低声问道:“是不是很痛?” 孙世宁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不知该怎么说,这双手当日在机关中,被镪水彻底击毁的那一刻,实则要比如今更痛,那是心底最深处的绞痛,因为她以为自己被他利用,不过是一颗可以走动的棋子。 “如果很累的话,就好好休息。”沈念一的手指一如既往的温暖,拂在她的额角。 孙世宁软软的笑起来,天底下,大概只有她能够看到他柔软的这一面,听到他低如耳语的叮嘱,她轻声问道:“是不是,你很快又要走?” 沈念一这次没有瞒着她,点了点头道:“出了大事,我本来应该留在宫中,在皇上身边的。” “有人通报了我的消息?”她那么聪明,一猜就准。 “是,但不是我手底下的人。”沈念一常说沈府中除了青嫂,还有几个都是用了多年的老人,一直觉得人手不够,一直没有加砖添瓦,就是生怕这一点,你永远不知道进来的这个勤劳肯干的下人伙食丫环,背后站着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这里,已经被安插了眼线?”孙世宁既觉得吃惊,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师父从山里头回来,忽然动用孙家的银钱置下这个院子,还有城西中走出来的妇人,甚至那个假阿东,实则事情都不简单,没道理,皇上不会派人盯着这里,凡是有风吹草动的地方,必然要安插下,否则岂能高枕无忧。 “本来这些天都没有回报消息,这些探子也是分孰轻孰重的。”沈念一低下头,在她的手背上亲了两下,孙世宁不想他说着话,却突然做出这样亲昵的举止,苍白的脸孔顿时浮现上一层薄薄的血色。 直到门外蹲守的人,见着红桃急急忙忙的赶出去,知道里头出了事情,才马不停蹄的将消息送到宫中,皇上对她的一颗心,只怕是这辈子都很难放得下来。 沈念一不会吃这种无缘无故的飞醋,要是皇上做出强行的举措,也并非不可以,但是那人不仅仅是新登基的皇上,在世宁心中,曾经喊过他六哥,他也很是随意的当着沈念一的面前,唤了大妹两字。 六哥,大妹,好似这是超脱出他们夫妻两人亲昵外的另外一层涵义,而且皇上还很是珍惜,有些感情,等上到一定台阶,就再也不会见到,只能从过往剩下的余烬中,慢慢寻找出来,然后珍惜典藏。 所以,寅迄收到密报,正是从冷宫出来的时候,本来还打算再多看几眼,毕竟这是他母妃生前停留过的地方,过几天就会推倒重建,他心里头有个愿望,虽然当日不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将母妃从冷宫接出来,那么他也不想再有嫔妃受那样的苦楚。 沈念一在旁边看着皇上的神色,很是凝重,忽的转过来盯着他看:“沈正卿,你方才说要朕再等十二个时辰的。” “是,微臣是这样说过。”沈念一留下了下,在旁边递话的人,肯定不是送军报的,为什么皇上要问这个? “那么,现在隔了多久?” “约莫一个多时辰。” “即是说最少还有十个时辰。”寅迄的眼睛眯了眯道,“朕给沈正卿两个时辰归家一次。” 沈念一的反应极快,知道他既然能够松口,必然事情牵扯到孙世宁,但若是世宁出事,皇上不会那么镇定,至少不会一丝紧张都不见。 “大妹今天去了城东,怕是有些不妥,你还是回去看看的好。”虽然只有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对于皇上而言,已经是最大的恩典,甚至透露出已经在城东新苑埋伏下眼线的真相,“不过至多两个时辰。” 沈念一不记得是怎么告辞,出宫,策马狂奔回来的,他先见到的人是鲁幺,鲁幺俩句话说明里头的情况,红桃出去寻人,郑大夫已经来过,其他的也不是太清楚。 直到见着孙世宁全身脱力的躺在床榻上,脸色倦容,仿佛一朵闭合的纯白花朵,那花瓣的边儿有些许的憔悴,他才知道,俩人分开不足数日,实则他心中千丝万缕想着的都是她,因为生怕相思入骨,硬生生的将心境压抑下去,这会儿面对着面,哪里还能够控制住。 旁人未必能够看得出来,而孙世宁与他对视一眼,已经明白他的想法,明明是她受了苦,吃了痛,为什么反过来,她看着他的眼神,里面反而蕴藏着很深的怜惜。 “相公,我没事的,方才已经同冬青说过,能够这样痛已经是件大好事。”孙世宁见冬青很是识趣的端着水盆出去换水,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沈念一没有回答,而是直接低下头吻住了她,她一怔,反而坦然下来,她也想他想得一颗心都被揪起来,有些话不用明说,只有他与她心知肚明,他吻得很温柔,却将她口中的每一分柔软,每一分细腻都尽数扫遍,似乎只有通过这个方法,才能够确认她就在自己面前。 孙世宁慢慢合闭起眼,身周都是他的气息,淡淡的,清冽的,特别是吃过那么苦涩的药丸以后,他的味道简直甘之如饴,让她恨不得向他索要更多更多。 两人旁若无人,情深款款的相拥而吻,等沈念一放开她的时候,没有回头,沉声道:“怎么不先看拂她的周全?” 郑容和已经来了会儿,却不忍心打断他们,就算是不问世事的大夫,也已经知道最近所发生的那些事情:“我先替她把过脉,她的状态很好,伤筋动骨的有些虚弱却是正常,我也给了培元固本的药丸。” “那么,她为什么会晕倒?”沈念一站起身来,见孙世宁轻轻一动,知道她想要替旁人解释,修长的手指,掩住她的嘴角,“好端端的,不可能晕倒。”况且她身上还带着师父给她的护身符,连寻常的毒药都奈何不了她的。 “这个疑问,我方才已经询问过聂娘子,聂娘子的意思是给过她一种止痛的药水,明明可以坚持两个时辰的,不知为何在最后的短短一霎,药水失效了。”郑容和回答的很平静,“那是因为聂娘子不知道,她曾经服用过红丸,虽然戒除了,却对所有的麻药迷药多了点抗药性,平时还不明显,然而能够坚持两个时辰的麻药,却立见分晓。” 时间上出现了差错,所有在最后缝合的时候,孙世宁整个人的感官一下子都活了过来,相当于在她清醒的时候,将两根手指的伤口处理完毕,十指连心,这样的痛,若非还有那箍住双手的设置,只怕聂思娘都没有办法能够控制住局面。 即便最后咬着牙顺利完成,孙世宁是痛极虚脱晕倒,而聂思娘更是心力交瘁,引发了旧疾,一同晕倒,差点没有将外头的三个人都吓成失心疯。 第四百九十一章:欲速而不达 有了郑容和的解释,倒是都说得过去,却见他直接走过来,皱皱眉道:“你自己的伤,有没有及时换药?” “那点伤不算什么。”沈念一给他个眼神,示意他别在世宁面前说这些。 郑容和就是个一根筋到底的,非要把病情说清楚:“你后腰的那个伤口,千万不能马虎了。我同你关照的那些,你怎么就不听呢,公务是公务,皇上的事大,你的身体就不重要了!” 一连串的教训下来,沈念一差点咳嗽得呛住,低头见世宁一双眼沉沉看着他,微微笑道:“你知道老郑大惊小怪的。” “我知道。”孙世宁居然还附和了一声,“所以,以后我也不用听他的医嘱,不用吃那些各式各样的药丸,反正身体会慢慢愈合,天大的疑难杂症都会自己修复好的。” 沈念一听她的话,顿时哭笑不得,但是也知道她的精神已经开始恢复,老郑的话不错,她只是麻药退得快,所以一时之间应承不下,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你把衣服掀开给我看看。”孙世宁一脸的平静无波,那样子,那神探和平日里沈念一不苟言笑的样子实在想象。 郑容和说完这些,也不多停留:“那边聂娘子的病情也稳定了,她这个病好不好,坏不坏的,不至于会短命,活着也不那么畅心就是。” 他今天在聂思娘面前再没提秘术秘药的事情,就当是一个大夫出诊,都安置好了就出来,聂思娘看起来很疲倦,却很淡的瞄了他一眼,仅仅一眼就合上眼。 他想到孙世宁的话,欲速而不达,这个时候,只拿她当病人,反而更好些。 等郑容和走了,孙世宁又重复了方才的话:“相公,你把衣服掀开给我看看。” 上一次回来,是在家睡了半宿,不过屋中的灯光那么昏暗,而且他拿捏的分寸极好,根本就没有留意什么后腰的伤口,孙世宁越想越气,眉毛都快拧成结了。 沈念一见她挣扎了两次要起来,哪里真的舍得,赶紧连声哄道:“真没有老郑说的那么严重,你要看就看,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 衣服下摆撩起,他又解开中衣,坦荡荡的将下后背展露在她面前,孙世宁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看到伤口如同铜钱大小,极深,不知有没有伤及内脏,颤声道:“你都没有说起过。” “暗器所伤,就是看着吓人,已经不痛不痒了。”沈念一淡淡说道,“你怎么也该相信老郑的医术,要是真的疼痛难当,岂非砸了他正安堂的招牌。” 孙世宁见着他的背脊,这样子近距离看,他显得更加清瘦,脊椎骨明显,很吃力的想要伸出手去,奈何身体不听使唤,这一刻,她觉得心里头异常软弱,忽然也不见沈念一转身,已经准确无误的抓住了她的手腕,动作很轻,位置很准确,将她的手直接送到伤口边。 她的手被纱布搁着,感触不到他的体温,不过看着自己能够在他伤口周围慢慢游弋了一周,孙世宁的心绪慢慢宁和下来,他太明白她想做的,而且总是能够先一步替她做好,有这样的良人,妇复何求? 沈念一的手腕缓缓转动两个小圈,低声说道:“都和你说了没有大碍,你只听老郑那人穷紧张的。” 他放开她的手,替她盖好身上的薄被:“我只能离宫俩个时辰,必须要走。” “宫里头又出什么大事了?”孙世宁明明知道这些不该是她问的,却一时忍不住,她实在害怕他每次都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众矢之的。 如今,他就像是一块明晃晃的靶子,而且她隐隐听闻,太后以皇上的性命攸关为理由,将他身边的镜花水月都一并收去,否则他不会只派了鲁幺在她身边,这是无奈中的选择,没准鲁幺心里还不乐意,明明是大理寺中的一员猛将,成天陪在妇道人家身边。 “没什么,你不要问。”沈念一的手指扶着她的脸孔,拇指在肌肤上头慢慢抚摸,“因为我不想同你撒谎,所以,不问才最好。” “那你要当心些。”他的指腹因为练武,有薄薄的茧,碰触过来,微微的刺痒,孙世宁侧过脸,将大半张面孔都埋在他的手心中,“我等你回来便是。” “为着你,我也不会真不把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情。”沈念一嘴角一弯,埋下头,吻住她的嘴唇,声音缠绵在彼此的唇舌之间,“别太挂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好好养伤。”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孙世宁被他吻得几乎忘记喘息,忽而耳边最后那句话,更轻巧:“别太相信聂思娘,提防着些。” 等她再回过神来,沈念一已经大步流星而去,如同他回来的那么突然,他走得也很干脆利落,甚至没有转过头来多看她一眼,有时候多看一眼,反而牵肠挂肚,反而落下心结。 冬青知道他走了,才探头探脑的进来,笑眯眯道:“大人又急急忙忙走了,那匹马停在外头,都没来得及拴上缰绳,还是鲁幺替他看着,马匹才没有走失。” 孙世宁双手交叉放在胸口,有些走神,沈念一临了的那句话,是让她提防着聂思娘,这个女人,除了师父,别人恐怕都是防范着一脚的,用他们的话来说,亦正亦邪,根本猜不透她的心思,一个能够对自己下狠招的女子,必然对别人也不会心软。 “夫人,夫人?”冬青凑过来看一眼,“都折腾一天,我让鲁幺去家中取了些清粥小菜,要不要吃点?” 孙世宁回过神来:“你如今指使鲁幺倒是很顺手。” “哪里有,我是怕红桃毛手毛脚的,半路就给打翻了,别看他长得粗,做事很仔细的。”冬青被说得多了,也想开了,不会动不动就脸红,反正夫人和鲁幺都是一样的话,不会强迫她做出决定,到时候,要是真能水到渠成,她也认了。 “给师父他们送过去了吗?” “送了,青嫂在府里都准备好的,出门的时候关照了,随时能够回去取,都是夫人平时喜欢吃的,很清淡,我问过郑大夫,说夫人不用很忌口,平时的饭菜都可以吃。”冬青用小匙慢条斯理喂了她半碗芙蓉蛋白粥,小碟中的香油拌豌豆尖,她吃着爽口,多吃了几筷。 “师父不喜欢吃太清淡的,还有红桃的。”孙世宁想想还是不放心。 “夫人,你就放心吧,他们那边送了一整只咸水鸡,油汪汪的,红桃直接就给撕开,吃得正欢,青嫂想得特别周到,还给老爷子备了一小坛子好酒,说老爷子这些天也挺辛苦的。”冬青见她一双眼又望着自己,吐吐舌道,“方才大人过来,我已经赶着将自己的那份给吃了,连大人的份都想好的,捎带了一包云丝饼,青嫂说,这是平日里大人最爱吃的。” “你们都比我想得周到,只是。”孙世宁总算是笑起来道,“大人是要回宫里去的,皇上身边什么好吃的没有,他带一包饼回去成何体统!” 冬青跟着笑道:“这倒是未必,我瞧着大人拿的时候,眼中都挂着笑的。” 沈念一赶回御书房,正好掐算着俩个时辰中,寅迄听到推门声,抬起头来道:“虽然朕说了两个时辰,也不用那么赶。” “微臣一向有守时的习惯。”沈念一在夜色中匆匆来去,依然是衣衫清爽,不沾灰尘的模样。 寅迄深深望他一眼道:“没有新的消息。” “还有八个时辰。”沈念一将手中拿着的荷叶包放在案几上。 寅迄的目光转过去:“那是什么?” “家里给微臣备下的云丝饼,世宁也很喜欢吃,说绵软香甜,入口即化的。”沈念一将荷叶打开,里面圆圆的小饼,撒了层雪白的糖霜。 “她以前还喜欢吃燕窝饼。”寅迄想到他为了搏佳人一笑,硬生生排了两个时辰的长队,在她面前还要做出旁人是礼让着让他为首的得意样子,不由眼底微微露出暖意,“拿过来,让朕尝一口。” 沈念一才将云丝饼放在皇上面前,又有人推门进来:“皇上,点心送来了。” “是什么?” “鸡汁面,八珍糕。”杨公公见皇上已经在自顾自的吃起来,微微一怔,“这是沈大人送来的?” “把朕的点心给沈正卿。”寅迄摆了摆手道,“出去吧。” 杨公公知道两人还有要事商谈,放下碗碟,赶紧往外退下去。 “杨公公的年事已高,大概是在夹圈道里头,与他一同相处惯了,越是紧张的时候,朕越想见着他在身边,好似能够稍许安心些。”寅迄吃了块云丝饼,想一想,又拿起一块才问道,“大妹的伤可好些了?” “她的体质与常人略有不同,麻药的时间也比常人短些,所以很吃了点苦。”沈念一不想对皇上有所隐瞒,瞒得住这会儿,也瞒不住今后。 “她自打认识你,就一直在吃苦。”寅迄的声音猛地抬高,一双眼锐利如鹰,盯着沈念一的脸孔,盯得又狠又紧。 第四百九十二章:不谋而合 这是一句大实话,沈念一很清楚,自打他将世宁从大牢中救出,她过得从来不是所谓皇商之女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安稳日子,她与生俱来的天赋,让他紧紧抓住不肯放松,也不是说,没有她就不能破案。 到后来,沈念一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她渐渐住进他的心里,要是长久的分离,他几乎无法忍受,所以每次都带着她在身边,用内眷那样暧昧的理由,偏偏还能理直气壮的解释,她是自己从小订下的亲事,双亲皆知,迟早是要嫁进沈家的。 而她明明心知肚明,从头到尾都很依从他的意见,很少拒绝,他曾经只以为她不过是要报恩,后来也明白,她对他的心意。 寅迄见沈念一的神色,对自己的训斥丝毫不见紧张,反而因为两人同时惦记起同一个对象,而愈发显出温柔来,那种温柔很浅很淡,如果不是熟知他本性的人,几乎不能够轻易察觉出来。 但是,寅迄认识沈念一整整十年,而且一直将此人视为敌人对手,所以特备了解他的习性,能够这样,想必也是爱到极点,疼到极点,才能够让朝野上下的官员都不敢当面言笑的沈正卿,流露出缱绻之意。 人家是俩口子,蜜里调油,就算他已经是皇上,也没必要去强加干涉,去碰一鼻子的灰,碰灰这事儿别人不知道会怎么想,反正孙世宁对着他做起来,那是驾轻就熟的,根本都不用人来教。 沈念一自然知道,皇上也笑了,那种间隔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清朗的笑容,眉宇舒展开来,真是又英俊又神气,他暗暗腹诽,幸好,幸好孙世宁先被他看见,而且她这个人顶真,一旦认定了认准了,就不会再多看旁人半眼,否则的话,谁胜谁负还真是说不准。 两人暂时都将边关战事军报的事情放置在一边,沈念一索性将聂思娘的事情,当成一个江湖传奇说给皇上听听,前头刑部侍郎华封的案子,还有惊动朝野的红丸案,要是认真算起来,都与已经隐退多年的聂思娘有关。 寅迄听闻聂思娘的家传秘术,啧啧称奇道:“当真有这么厉害,她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相貌?” “是,她连自己的相貌都改变了,要不是家师对此女的印象太深刻,也未必能够认出。”沈念一总觉得,聂思娘数十年不曾露面,这个档口明明白白的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还替世宁治疗旧伤,等于是他们夫妻俩,一起欠下她一个天大的人情。 这个人情几时偿还,怎么偿还,恐怕其中还大有文章。 孙世宁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他偏偏喜欢简单复杂化,直视人心。 “朕倒是想看看她的绝技。”寅迄转而笑笑道,“不过是说说,她也算是个危险人物,如今事务本来就苛重,朕不会再添乱的。” “微臣总觉得这些都是一条线。”连绵不断的一条线,始终不远不近的萦绕在他们身周。 “沈正卿也不要想得过多,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边关的情况。”寅迄的话题轻轻一转,又将那些紧张压抑的气氛重新给带起了,“未必真要等足十二个时辰,随时随地,会有消息传来,只是不知其中的好歹。” 言谈之间,已经有了明显的差别,皇上的心态被磨练得更为坚韧,按着沈念一看来,哪怕传来的是最不好的消息,皇上也不会因此消沉,而是另有一番雄心壮志的作为,增兵,另外派出援将,用最简单明白的话来说,根本还没有到釜底抽薪的迫在眉睫。 而且,沈念一深信宁夏生的作战能力,宁大将军甚至可以说是常胜将军王,舜天国那边又没有兵出奇招,连那些将首都没有换过人,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大军溃败不成军,除非是那封军报其中有诈。 如果军报有诈,目的何在? 沈念一的双眼微眯,他素来管辖的范围不同,对战事也不是熟门熟路,听皇上说得紧张,而那封军报也与平日所见如出一辙,所以只以为是战事吃紧,或者在新帝即位之时,有人故意抽离了其他几封要紧急救的军报,因而才建议多等一日。 这会儿,他想的却是另外一条线,如果没有等到必要的军报,那么唯一留在皇上手中的这封就是最精准的,大军溃败,表示的便是边关镇守可能保不住,那么派出增援是必然的结果,皇上手中有多少兵马,他飞快的抬起头来,望着皇上:“皇上手中有多少兵马?” 这本是极为隐晦的事情,寅迄听他直接了当的问出来,也不同他相瞒:“城外大营中有三万,城中另有一千。” “这是实数,还是对外宣称的数字?” “实数,对外宣称有十万兵马。”皇上既然都说了,就索性都说开了,玉玺虽然没有找到,兵符却在先帝的榻前枕边找到,有兵符就能操控天都城内外的军队,城内所谓一千,宫中还留着三百人,这些加在一起,其实都没有原先想象的多。 “十万兵马,是,我记得以前是有这样个说法,那么边关那边……”沈念一的神情收敛,手指有节奏的在桌面轻轻敲击了几下,宁夏生对他也是素来直言不讳,边关经年累月的作战打仗,军队的人数已经有所萎缩,再加上有些士兵的年纪太大,已经不适合在那么寒冷的地方待下去,宁夏生都批准他们归返故乡。 这样子算下来,满打满算,边关最多只能有七八万的兵马,要是当真大军溃败,能够剩下的就实在是少之又少了,那么皇上必然会将三万人尽数派出增援,要是皇上一咬牙,恐怕连城中的那一千人都尽数算上。 到了那样的地步,莫说是多一千人,便是多一百,多一人,都是好的。 军队一旦从天都城内外撤走,开拔,发往边关,再想召回来,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做得到的易事,沈念一越想越是心境,一双黑眸越来越沉,如果有人此时坐在他的身边,近距离相看,大概会被他的眼神吸入,根本无法自行思考。 寅迄说完那些,在等他做出反应,却见他深深陷入沉思,半低着头,根本看不到这会儿的神情变化,不过心里头却是咯噔一下,沈念一这人素来有种别样的骄傲,再烦难的案子在他眼前,他连眉梢眼角都不会多动半分。 能够让他流露出这样慎重而紧迫的气场,应该是紧急为难到极点了。 尽管,沈念一一直没有再开口,仿佛在精心计算着什么,寅迄的一颗心却是逐渐逐渐被钓了起来,等其反应过来,直接都快被钓到嗓子眼了,同在御书房中的沈念一,影响到了他所有的思绪,所有的分析能力。 如果,必须要给出一个答案,他能够做的只有等,等沈念一再次开口。 偏生这个等待的过程很长,或许只有一炷香,已经迫使人几乎窒息,透不过气来,沈念一回神的时候,听到皇上沉重的呼吸声,他方才想的有些入神,这会儿目光平平看出去,只见皇上的额角居然一层薄汗。 “沈正卿。”寅迄觉得说话都有些困难,他似乎明白说为什么那些作奸犯科的人,都不愿意落入大理寺的沈念一之手,此人有种强大的气场,这会儿还不是针对他发出,也能够明显感到压迫性,如果是用在审犯人这样的事情上,根本不用超过十句话,该交代的都交代,该认罪的都认罪了。 “微臣在。”沈念一已经想明白各种后果,精神大好。 “方才,你在想什么?” “微车在想,无论军报是否有新的传递上来,皇上都不能发兵增援。”沈念一一字一句道。 “什么!”寅迄脱口而出,百思不得其解。 正在此时,外头的通报声朗朗传来:“太皇太后到——” 御书房门推开,太皇太后径直而入,一见御书房中的情形,与她在长春宫所听所闻的不谋而合:“皇上,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为何不同哀家商量!” 一股不怒自威的力道,加入本来已经叫人快透不过气的御书房中,太皇太后的双眼淡淡扫了沈念一一眼:“沈正卿素来是个明白人,如何也做出了糊涂事!” 寅迄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太皇太后的目光已经落在他身上:“边关吃紧,大军溃败,还有比这个更加重要的事情吗,边关失守的话,舜天国就会就此入侵,一旦进入腹地之中,再想将敌人驱逐出去,便要花费十倍百倍的力气,到时候,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这就是皇上才登基以后,就想要亲眼目睹的真相吗!” 屋中在太皇太后话音落后,一片静默。 太皇太后显然是得到消息后,匆匆忙忙赶来,平日里最为注重衣装外观的人,发髻处的金步摇都有些歪斜了,她见皇上不答,哪里肯就此罢休:“皇上,哀家要听皇上一句话,这样等来等去的,岂非成了妇人之仁,皇上要为天下众生,为黎民百姓着想才是!” 第四百九十三章:陷阱 一道寒流,瞬时从沈念一心口上飞快的蔓延过去,速度太快,他只觉得身体内部某个位置被绷紧了,因为冷,还因为一些说不出口的情绪。 太皇太后见两人都不出气,重重冷哼了一下道:“怎么了,你们俩个,一个为君,一个为臣,既然已经有了万全的打算,为何不说与哀家过过耳?” 这话语之间已经说得不仅仅是不客气,甚至是不信任了,一双眼犹疑的在两人身上扫过:“还要瞒着哀家到几时!” 寅迄在她面前不但是皇上的身份,也是她的亲孙儿,这个档口,要是他不开口,沈念一只怕更难行事,而且他们所做的决定没有哪里不好告人的,于是原原本本,将军报发来以后的决定,放置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以后,若是没有好消息传来,或者说根本没有任何消息传来,那么就发兵增援。 这个时间,不过是个缓冲期。 太皇太后听他每个字都说的很认真,很努力,脸色稍微好看了些:“如果当真如此决定,倒也不算是乱来,只是为何不同哀家商量,皇上心里可曾有了准备,若是发兵增援,选哪位将军带兵前往,还有带多少兵马?” 寅迄正要开口,另一道声音更快的压制住他想说的话,沈念一沉声道:“皇上不能发兵,无论军报如何都不能发兵增援。” “什么!”寅迄吃惊的看着他,明明不是已经想好了对应之策,他们都希望会传来的是道好消息,然而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知道这种希望越来越渺茫,方才,方才沈念一不是已经在询问驻扎在天都城外的军队,怎么才隔了短短的时间,他就彻彻底底的颠覆了想法,更改了主意,而且是当着太皇太后的面。 “沈正卿,这是你的决定吗?”太皇太后冷然的问道。 “是,是微臣的决定,皇上手中的三万兵马,如何都不能离开天都城太远,否则的话,必然会闯出大祸。” “大祸?比边关失守,战火燎原更大的祸端?”太皇太后不知是不是怒急攻心,反而没有方才那么压制的口吻,然而一张脸沉得厉害,今天的事情绝非小事,但凡沈念一说错了半点话,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你明知情况那么危机,还要跑出宫去,就为了看你那个扶不上墙的正妻。”太皇太后一双眼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去,“一去两个时辰,这是为人臣子应该做的吗?” “祖母,沈正卿是孙儿同意放他出宫的,他的妻子急症……” “住口!”太皇太后一声厉喝道,“哀家现在说的是沈正卿,皇上最好不要替他掩饰,他入朝多年,知道在朝的规矩,不是因为皇上纵容他,纵容那个女子,就可以一笔抹过的。” “太皇太后,微臣方才想得很明白,这道军报是个彻头彻尾的陷阱。”沈念一根本没有被太后那股强大的气场压制下去,依旧不卑不亢的站在原地,一双眼镇定而平静。 “你说这是个陷阱?” “是的,微臣刚才询问过皇上,天都城内城外到底有多少实数的兵马,皇上说城外三万,城内一千,当然,宫中还有三百御林军,暂且不论,满打满算,能够凑数的就是三万一千人。”沈念一说的这些,太皇太后何尝不知。 她冷冷笑了笑道:“三万那是实数,钉是钉,卯是卯的实数,带兵上阵,谁家没有个虚枪一晃,报呈十万都绰绰有余,沈正卿又在杞人忧天什么?” “微臣想问的是,如果皇上一定要抽离这三万一千人的后果是什么?”沈念一反问道。 “后果?哀家现在想的是怎么派兵增援宁大将军,怎么收复失地,怎么挽回败事,而不是在这里,在御书房中,与你纸上谈兵。” “太皇太后,如果这三万一千人离开了天都,一旦军队开拔,再想调转回来,就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成功的,如果这个时候,有人攻打天都城,攻打王宫怎么办,试问皇上手中还有什么兵马可以拿出来抗衡,难道说是那三百御林军,还是皇上亲自上阵双拳难敌四手。” “谬论,只要守住了边关,守住了天朝的防线,还有谁人能够打到天都城中来,难道他们还能插翅而飞不成!”太皇太后根本不能接受他的建议。 “太皇太后,在先帝驾崩归天之前,可曾想到过,会有人在新帝继位之前的那一夜,前来刺杀新帝?” “想到过,篡位的余孽永远铲除不干净。”太皇太后轻蔑的一笑道。 “那么,太皇太后又可曾想到过,那一晚入侵宫中的杀手整整有一百二十余人,三百御林军加上大理寺尽数出击,伤亡各半,虽然侥幸将余孽乱党铲除,损失也是极为惨重的,微臣甚至可以说,虽然这是一场胜利,那也是一场惨胜。” 这些数字早就沉淀在沈念一的心中,一战结束,新帝继位,流淌下来的血迹被大桶大桶的清水尽数洗刷,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这样一幕惨剧,更没有人提及过那些死去的人。 因为,皇上已经顺利继位,其他的牺牲都根本不算什么。 沈念一有时候便是痛恨这一点,简直到了深恶痛疾的地步,在他眼中,每一个都只有一条性命,死了,就是永远不在了,为什么还分高贵低贱,为什么还分富贵贫穷。 他在官位上的时间越久,就看到越是透彻。 “沈正卿这会儿与哀家说起这些又是为何,哀家已经下过懿旨,当夜为新帝继位铺垫成路的牺牲者,都会种种嘉奖,安置家中老小,想必沈正卿是很清楚的,这会儿难道是要来追究责任吗,好,你要追究,哀家便同你说清楚,凶手便是那些妄想篡位夺权,妄想趁着先帝驾崩而提前出手的那些人,那些人已经尽数落网,被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沈念一当然很清楚,那些余党会是什么下场,他不会过问,这种成王败寇的套路,已经实在不能让他提起兴趣,所以他正好以身受重伤为借口,将这些扫落的后事,尽数避了开去,如今听着太皇太后亲口说出处以极刑,以儆效尤的时候,眼角还是忍不住跳了跳。 这八个字听听来,斩钉截铁,很是果断,实则中间要牵扯到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是罪不至死的,却因为顶风作案而一并被带了进去,永无回头之路,这些人也曾经为天朝立下汗马功劳,甚至做出不少的贡献,但是一转眼,什么都没有了。 朝廷上下被彻彻底底的洗刷过,还有后宫那些嫔妃少了多少人,反正已经是太妃,太嫔身份,谁又敢多嘴问一句,这种时候,明哲保身才是顶要紧的关键。 沈念一叹了口气道:“太皇太后,微臣只是想说,这样一夜之间就能无影无踪的出现一百多人,为什么就没有其他的可能会出现入侵天都城的军队,或者不能算大规模,只要三五千,天都城中几乎空空如也,拿什么去守,拿什么去防!” 他甚至已经想过,对方在送出军报以后,蹲守在城外极为耐心的等待着,等待着驻守的大军开拔,离开,到时候,直接将天都城占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谁来救驾,谁有这么多的人,谁有这样快的反应,还有,谁有这样精忠报国的血性。 太皇太后也不是冥顽不灵,只是听到年轻的皇上收到军报,边关战事吃紧,大军溃败,却迟迟没有举措,又说皇上拉着沈正卿在御书房中密谈,这一谈便是两个时辰,一系列的举动都被一次又一次的传回到长春宫。 她心中的那点怒气,倒不是因为皇上过于信赖沈念一,而是觉得皇上实在太年轻,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缓急轻重,如果再这样延误下去,战事只会越来越紧,情况越来越糟糕,上一次,明明已经隔了几十年,她还是那么清晰的记得,大军在边关失守,舜天国步步逼近,先帝义无反顾的亲自带兵上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入侵者尽数又给赶了回去。 先帝也便是在那时留下的旧疾,据说有一支长箭刺进先帝的胸口,与心脏只差了头发丝那样的距离,尽管后来慢慢的将养回来,连新进宫的太医都不再记得这些往事,然而先帝忽然驾崩,她却很明白,或许就是因为那时候的旧疾才会引发急症。 先帝不说起,旁人更加不敢多言,既然人都不在了,太皇太后为什么还要说这些徒增伤痛的话题,但是事情一出,她几乎立时就想到了那一幕,想到了前方战事被控制住,我军大捷的消息传回来,却还有被护送回来的先帝,奄奄一息,随时都会死在她的面前。 太皇太后飞快的看了皇上一眼,不,她不想这样的历史再被重复一次,有些事情不能重演,她不允许,她不允许! 第四百九十四章:三百轻骑 但是沈念一的话也有他的道理,太皇太后甚至比皇上更加了解他的为人,没有确切肯定前,他不会说得这样细致入微,想必是他也已经想得周全,而且势在必得。 这样一想,太皇太后努力吸了几口气,很明白关键的时候,不能意气用事,她已经辅佐三代君主,经验不比任何人来的少,甚至继位前的那一晚,她已经设想过所有的不堪,阴暗与厮杀,就如同沈念一所言,她依然没有料到,来的孽党人数会这样多。 虽然不曾亲见,也从那些幸存者口中听闻了不少的真相,那些人趁着夜色而来,简直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杀光了还有,杀光了还有。 假设,沈念一说的千真万确,那么,太皇太后打了个哆嗦:“沈正卿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设了这个局?” 沈念一点了点头:“目前看来是这样。” “如果军报是真的,谁来负这个责?”太皇太后忽然笑了一下,笑容短促而尖锐,“连哀家都不能抗下这个责任,沈正卿可以?” “微臣可以试试。”沈念一的话一出口,屋中又是整片的静默。 寅迄感受到面前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祖母,当今的太皇太后,一个是大理寺正卿,先帝的左膀右臂,两人的对话,似乎已经将他给排除在外。 责任出来,结果未定,必须有个人来担当,太皇太后太明显是想将重担压在沈念一身上,他根本不是军中之人,也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这样的人,就算单兵作战的技巧再好,武功再高超,上了前线,最多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那又有何用? 太皇太后紧紧盯着沈念一的脸:“沈正卿,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微臣很明白在说什么。”沈念一异常的冷静,如果说前头一个设想,让他需要耐心的等十二个时辰,然后又被他重重推倒重来的话,他觉得自己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他误导了皇上,那些军报本身就是个极大的陷阱。 “你的意思是,如果军报是真的,你来负责?”太皇太后不怒反笑道,“涂炭生灵,民不聊生,你来负责?” 沈念一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这些不是需要答案的问题,这些只是太皇太后心中的恐惧,那场已经离得有些远的战事,他还是有所耳闻的,大理寺本身就收录了本朝所有重大事件的案卷,他入朝以后,几乎全部都看过,铭记于心。 这样惨烈的战事,他如何会得遗忘? 他径直走到皇上面前,恭恭敬敬的半跪请命道:“微臣虽然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也是略通兵法,如果皇上信任微臣,请调拨五百人马给微臣,连夜出发,赶到边关,与宁大将军接应。” “你说什么?”寅迄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坏了,沈念一是被太皇太后所逼,还是心中早就有了打算,他居然请命去战场,一个大理寺正卿请命去战场! “微臣想说的已经说明白了,请皇上调拨五百人马,实在不行,三百也可以,轻骑连夜上路,微臣已经推算过,会比大军开拔,至少早两天到达。”沈念一仰起脸来,与皇上正视,他的面容沉静,根本没有所谓的意气用事,他是考虑周明的决定。 “为什么?”寅迄再次询问道。 “因为微臣相信宁大将军的能力,他驻守边关这些年,不能说百发百中,至少也是十拿九稳,这样一个经验老道的将军,怎么会允许自己的部下节节败退,怎么会允许在生死战场上大军溃败,但是我也知道,边关必然是出了其他的变故,否则不可能,皇上只能收到那些伪造的军报。” 军报做得和真的一模一样,然而沈念一已经能够确诊是伪造的,伪造的火漆,伪造的笔迹,伪造的内容。 想到宁夏生的能耐,几乎是战神一样的荣耀,皇上和太皇太后又是很默契的沉默下来,要是平心静气的话,确实想想也不可能,舜天国的兵马又没有翻倍猛增,连大将都没有换过人,没有可能会输,哪怕是退一万步不中听的,就算是输,也不能输的那么惨烈。 “所以,你知道军报是假,依然要去边关亲自看一眼?” 沈念一还有个理由没有说明,两照山也在那个附近,父母入山失去消息已经太久,连先帝都一命呜呼,那时候给他的承诺,到底还能不能算准,如果可以亲自去边关一次,一来可以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二来,也好查清探明双亲的下落。 “既然如此。”寅迄没有再经过太皇太后的首肯,既然祖母始终都不肯出声,那么本身已经是一种默认,只是方才这样气势汹汹而来,必然也是想要找个台阶才好下来,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祖母意下如何?朕听着沈正卿的话,极有道理,宁大将军不至于会输给舜天国那些将领,否则这十年来,天都城中哪里来的安静宁和,歌舞升平。” “那么皇上的意思是,答应给他五百人马了?”太皇太后颇为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 “朕手上没有五百人马,至少在今夜没有。”寅迄所答的也是事实,他手上不是不能调动,而是夜深人静,他不能调动,但是他心知肚明,谁手上还有,谁有这个能力决定。 太皇太后考虑了片刻,手掌一翻,再摊开时,掌心有一面小小的玉牌:“五百轻骑没有,最多不过三百。” 寅迄小心翼翼的接过来:“多谢祖母成全。”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没有再继续停留下去的意思:“这件事情上头,哀家也算尽力而为了,希望沈正卿千万千万不要让哀家失望,让皇上失望。” “微臣竭尽所能。”沈念一低声应道。 “很好,你当记得今晚所言,竭尽所能。”太皇太后转身而去。 沈念一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寅迄的手已经稳稳的落在他的肩膀上:“沈正卿,你还在等什么,这是太皇太后的亲卫兵,你带着上路,朕在这里等着你的好消息。” 沈念一缓缓起身道:“微臣多谢皇上信任。” “只是你说要五百人马,这里有的也只是三百人马。”寅迄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非常古怪,沈念一最早说的确是五百人马,随即又改口称三百,这三百,与太皇太后手中的三百难道说,沈念一一开始谋算的就是太皇太后手中的三百亲兵!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两人在御书房密谈,太皇太后突然怒气冲冲的赶了来,也是在沈念一的尽数掌握之中? 沈念一见着皇上脸上阴晴不定的,轻咳一声道:“皇上身边有太皇太后的人,其实不足为奇,太皇太后一心也是为了皇上的安危,祖母担心孙儿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样一句话,等于是承认了。 “是谁?”寅迄沉声问道,祖母派遣在自己身边的人是谁,他有权力知道,如果连沈念一都心知肚明,他不想还被埋在鼓里,这样岂非显得他永远落后一手。 “是杨公公手底下的石公公。”以前还是小沙子和小石头,结果师傅得了势,宫中的人哪个不是势利眼,还不跟在身后叫一声好听的,况且怎么说,也是从夹圈道就跟着如今皇上的人,身份,身价都与其他的公公大不相同了。 “原来是他。”寅迄微微笑起来道,不错,这两个小太监都是跟随着杨公公的,从他进了夹圈道就在身边,如果说其中一个是太皇太后的人,说起来也不算过分,如果只往好的那一面去想,就是沈念一方才所说的,太皇太后也是想要保护他。 在夹圈道的时候,他依然是她的孙儿,做祖母的要放一道护身符在孙儿身边,真的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知道多久了?” “也不很久。”皇上被关在夹圈道的时候,自然不会有所发现,那里的生活枯燥乏味,不过太皇太后在最后一次关键的抉择时,忽然出声询问,其实心中早就有了最为合适的人选,先帝从将皇上关进夹圈道的那一天起,已经做好了详尽的安排和系统的磨练,要是这样一个倾注了先帝心血的儿子不能继位,那么还有谁才能够更加胜任。 沈念一大步向外而去,背影格外坚决果断,没有一丝犹疑,而皇上很明白,只身带三百人到边关,在大局势根本无法预料的情况下,会是多么的艰难叵测,边关的战场,到底有什么情况等待着他,谁也说不准。 “沈正卿!”皇上忽而朗声喊道。 “微臣在。”沈念一的手指已经碰触到了大门。 “朕等着你顺利归来。”这一句话是真心实意的,就如同沈念一的所作所为一样。 “多谢皇上的信任。”沈念一没有停留,他出了御书房的大门,走得极快极快,几乎是足不点地,能够留给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而他先前的判断错误,又硬生生的让他白白浪费了几个时辰。 当然,也不能算尽数浪费,至少,他还见到了世宁一面。 他没有办法同世宁告别了,时间来不及了。 第四百九十五章:下马威 沈念一得了太皇太后的三百亲兵,身边只带了丘成一个,于泽要留下来照应,唐楚柔辅佐,他忽然想到最近大理寺没有个少卿来帮帮忙,似乎公务更重更繁忙了。 丘成已经回家,得了消息,纵马赶上来,一见这阵仗唬了一跳:“大人,这些轻骑是哪里得来的?” “太皇太后的亲卫兵。”沈念一见他赶得急,满头满脸的汗,“把脸擦擦,不用这么燥。” “我生怕赶不上,城外开阔,到时候不好找。”丘成举起袖子暗暗咋舌,大人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连太后的亲卫兵都给带出天都城去,“大人,我们要去哪里?” “两国边界。” 丘成的声音都微微发颤:“与舜天国的交界?” “害怕了?”沈念一目光静静扫过来。 丘成立即挺起胸来,笑着道:“不怕,与大人同行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事情来得急,这也是临时做出的决定。”沈念一看看前面的急行军,“他们的装备比你我的完善。” “大人的意思是?”丘成被一拨接一拨的消息给压得快透不过气来,偏偏大人说话又是高深莫测的,他的脑子都转不过来。 “太后的这些亲卫兵,都有专人打理,全套装备都是齐全的,不比你我才是被临时征调的。”沈念一嘴角微微上挑,这一路过去,必然是越走越冷的地方,他虽然有内力护体,身上的衣物也稍显单薄,不过都不是大不了的事情,到时候总有办法解决的。 他再上下打量丘成,见其单骑单人,只身上路,大概连换洗的衣物都没捎带上:“孤家寡人也有好处。” “大人有没有同夫人辞行?”丘成的话一出,赶紧敛声,连他都是急急被招来,大人想必是在宫中与皇上拍板决定,又哪里来的时间,不过他在大理寺的时候可听说了,说夫人最近有一场刀圭之术,怕是又要受苦,大人心心念念都是夫人,怕是要舍不得。 果然,沈念一目色发沉,才刚刚离开天都城,他已经开始想念,想念软软躺卧着的世宁,就算吃了那么多的苦楚,她的一颗心依然还吊在他的身上,执意要先检查他的伤口,怕是在她那颗小小的心里头,他已经占据了满满当当的位置,旁人是挤不进去了。 然而,却也是委屈了她自己,沈念一总想着,不能让她再吃苦受累,没想到每一次食言的人,反而都是他,他总是将她带近那些最为危险的地方,遇到那些最为危险的人。 丘成见他沉默下来,自然不敢多说话,见迎面过来一匹良驹,那三百人中,有人过来攀话了。 “沈正卿,在下是亲卫队的队长阙英杰。”那人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剑眉星目,很是精神奕奕,“太皇太后的懿旨,已经在我手中,我尽量配合沈正卿的行动。” 说完,拱了拱手,没等沈念一回话,就纵马跑到队伍之前去了。 丘成轻轻咳嗽一声道:“他说的尽量是什么意思?” “就是,他觉得与我是平起平坐,我不能用上官的身份来压他,他是直属于太皇太后的亲卫队队长。”沈念一说得很慢,“这一次出行,都是为了重要的任务,公务之前,他肯定会好好配合,公务之外,请我不要随意调遣他。” 丘成不禁骇笑道:“这,这是要给我们个下马威吗?” 想想也是,人家是三百亲卫队,他们才两个人,还是临时征用,哪里会真的一心服从,上下齐心。 “或许是的。”沈念一回答的若有所思。 “大人,你一点都不介意?”不介意那个阙英杰桀骜不驯,一脸没把大理寺正卿看在眼中的态度,丘成想要发急,但是沈念一又那么坦然,好似一切尽在掌握,根本不用着急。 “介意的。”沈念一一本正经答道,“为什么不介意,若是我喊他冲锋陷阵,他给我个托辞,不肯发兵,我拿什么出手。” “可是,可是,我见大人的态度,好似十分的忍让。”丘成跟着沈念一时日久了,早没有扭扭捏捏的恶习,想到什么都直截了当,才是上官欣赏的为人处事的态度。 “他也不过是种试探。”沈念一看人极准,这个阙英杰既然能够默默无闻的担任到这个职位,想必是太皇太后娘家的势力,这一小股人,三百整,说对不多,说少不少,用来保命还是绰绰有余的,或许这是个闲差,一辈子都不会被用上。 所以,就算装备再精良,训练再有素,这些人说句不中听的话,就是一群纸上谈兵的士兵,别说是宁夏生手底下的那些精英,大概从军营中退下来的鲁幺,都能够压过他们一头去。 然而,他们因为身份特殊,必然又自恃过高,连大理寺的正卿,从头到尾都没有预备放在眼中,居然在才刚离开天都城不过十里处,先预备直接高姿态打压下来,他们那边整整三百人,而对方只有两个人。 “试探的结果呢?”丘成小心翼翼的追问道。 “觉得我们俩根本不值一晒。”沈念一眼底都有了笑意,只是那笑意冷冷的,令人无法捉摸。 丘成听到自己咕嘟咽了口口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那个阙英杰大概是眼睛常年长在头顶,所以基本瞎了,就算瞎了,耳朵也不好使吗,难道就没有听说过大人在大理寺查案的那些事情,那些事情连先帝提起都要不时夸赞几句的。 “所以,可见他们平时有多么闭塞,流露出这样的态度,,我觉得可以原谅。”沈念一将这样狂傲的话是,说得一本正经,叫人根本不能反驳。 丘成也跟着笑起来,一颗还悬着的心算是彻彻底底的放回去了,他知道大人一定已经找到的最合适的应对之策,别说是三百没出过远门的井底之蛙,便是再多三百,都根本不足为惧。 急行军一直追了四个时辰,阙英杰再次出现在面前:“沈正卿,天快要亮了,此时人最易疲乏吃力,要不要全体休息一下?” 沈念一根本没有正眼看他:“再急行半个时辰。” “沈正卿!”阙英杰显然有些抗拒,被沈念一料中,这些所谓的精兵根本不曾出过远门,也没有想到会突然收到太后的懿旨,及时整装待发,除了所有的装备拿好,骑上属于自己的马匹,根本没有时间再做其他的调整。 有些人前一夜甚至没有睡好,再一路急赶急追,身体已经吃不消,特别是半夜到黎明的这段时候,又是这样的季节,雾霭蔓延,呼吸都不通畅,前头有几个与阙英杰相熟的,已经纷纷过来打招呼,询问到底有多急的事情,要这样豁出命一样。 太皇太后的懿旨在阙英杰手中,他知道事情绝对不简单,但是被几个人一挑唆,脑袋有点发热,而且确实也累了,才过来趾高气昂的询问,说是询问,其实就是命令式的口吻。 没想到,被沈念一想都没想,一句话直接给顶了回来。 阙英杰脸色一沉道:“要是沈正卿觉得中途不眠不休,那么也请明示,这样拖延半个时辰又算得上什么事情!” “半个时辰以后,就应该到驿站,到时候,驿站内虽然不能容下三百人马,不过总好过停留在野外,至少有热水喝,马匹也可以喂足饲料,等稍作调整后,上路后,精神才不会萎顿。”沈念一解释的非常耐心。 而阙英杰的脸上却是一阵白一阵红的,知道自己的那些底子被对方看得透透,想要神气活现都做不出来,强笑道:“那是沈正卿的一番好意了,我这就同他们说明,半个时辰以后,到了驿站就停步修整。” 等他已经转过身去,沈念一却又轻轻咳嗽了一声道:“阙队长,你可知此行任务,九死一生?” 阙英杰的后背顿时僵硬不动,他没有敢回头,真的是不敢,闷声道:“略知一二。” “你手底下的三百人可知道?”沈念一接着又问道。 “我还没有同他们说明。”阙英杰在这样颇有些寒意的夜晚,觉得背心一阵一阵的在发冷汗。 “我会尽力维系最小的伤害程度,尽管我知道很难,但是我希望带着三百个人来,还能够带着三百个人回去。”沈念一的语气很诚挚,让听闻者觉得他会得言出必行,怎么说,怎么做,“但是,我需要你的全权配合。” “沈正卿要我怎么做?”不过是一个基础的较量,阙英杰已经全盘落于下风,沈念一说得太直白,太直接,九死一生,三百人九死一生,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身边的这些形同兄弟的人,再也不得返回,他,他根本连想都不敢多想。 “我不会指令你过多,但是我希望到了边界,你与三百轻骑能够听从我的命令,哪怕是你们觉得不合理的,不可行的,也必须配合。” “那么,沈正卿要是喊我们去送死呢?”阙英杰的一双手紧紧抓住缰绳,终于忍不住转头来,与沈念一的目光碰触到了一起。 第四百九十六章:拨乱反正 沈念一迎上他探究的目光:“那么,也会是我在前,你在后。” 这句话明明可以直接反驳掉的,但是阙英杰看着他的眼神,觉得此人可信,此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可信的:“好,沈正卿的话,我都记下了,九死一生,我也记下了。” 那么惨烈的事实,丘成在旁边暗暗叹了口气,这位阙队长还是放不下自己的骄傲,等阙英杰走开,才小声问道:“这是大人的反击之策了?” “我不过是将事实告诉他。”不要到了临阵在磨枪,怕是敌人未到,自己的双腿先软了。 “他们不知道?” “知道的,但是不知道这么严重。”太皇太后一道懿旨,里头能说明多少实情,他相信阙英杰是个聪明人,前前后后一牵连,想必能够明白多半,不过阙英杰太年轻,所以没有想得太深远,“既然他已经放了软话,那么就是能够为我所用的将才。” 沈念一没有说出的话是,能够派出的也就这三百人,要也是他们,不要也是他们,若是往好了想,太皇太后心中自有一杆秤,能够当成釜底抽薪送出来的,定然是极好的,或许这三百人欠缺的只有一点实战经验。 这些生生死死的,可以学得很快,他当年第一次见到尸体的时候,绝对也不能一直面带微笑或者镇定不语。 驿站就在面前,那些人逐渐停下来,没有人来同沈念一招呼,丘成自觉累得够呛,连夜奔波本来就不是时时可以胜任的体力活,况且,不过是稍作调整,又要出发,再想到千里迢迢,简直就没给盼头。 他偷偷瞄一眼大人,大人的脸容白皙如玉,一双眼半合下来,不知又在出神想什么细节,丝毫看不出倦意,可据他所知,大人至少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要是夫人见着,不知又要心疼成什么样子了。 好端端的,才成亲的两口子,谁家不是蜜里调油的,可大婚第二天就有案子出现,恐怕两人只是聚少离多,丘成再次叹口气,所以他才不要娶亲,免得拖累人家。 阙英杰的队伍非常有次序,比沈念一想的还要有礼有节,几百人同时下马饮水,发出的声音居然不大,每个人说话都很注意音量,做事的手脚也很轻缓,那些马匹也不会因为被惊到而焦躁不安。 沈念一站在队伍的最末端,忽而转头对着丘成笑了笑说道:“我就说太皇太后手里的必然都是最好的,真是训练有素的队伍,比起宁大将军那个做派,简直是天壤之别。” 丘成虽然没有去过边关,亲眼见到宁夏生将军是怎么带兵打仗的,不过,他见过宁大将军几次,就是个粗犷不羁的性格,说起话来很随意,喝起酒来更是永远都不会醉倒一样,在看看眼前这些斯文有礼的,的确不是一条路子。 有人依照阙队长的吩咐抱着装满清水的罐子过来,要给他们的水囊倒满,还有驿站里没有找到太多可以吃的东西,幸好他们出发前都有配备,阙队长反而给他们两人留了一份,沈念一示意丘成接过来,丘成很会做人,连声道谢,那人听了很是受用,笑而不语,临了还转身多看了他们一眼。 “大人,他为什么要转身?”丘成觉得今天自己话特别多,大概是路上太枯燥,想要找点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情来做。 “打量我们的底子有多厚。”在这些人眼中,沈念一毕竟是正卿之职,是高官,一个高官不辞辛苦,与他们同乘同驾,同吃同喝,令人有些诧异。 “那个阙队长应该也喝同样的水,吃同样的干粮。” “那怎么相同,阙英杰是他们中的一部分,他们觉得理该如此,而阙英杰更加明白,他这样做的效果会更容易得到人心,更好的带领这三百个精兵,还挺庆幸的,来得不是一个迂腐不可解的人。”沈念一仰头喝口水,却听到丘成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知道丘成必然是看到了什么令其很是惊讶的事情,这样的夜色中,他似乎也听到不一样的动静,面前毕竟有三百个人在修整,声音再轻,加在一起也足以掩盖太多细节,而丘成正好是站在他的对面,见到他所站的角度见不到的场景。 “鲁幺……”丘成终于迸出两个字,好不容易。 沈念一素来冷静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几乎是将手中的水囊直接扔出去,整个人已经飞快转身,他也见到了,见到一辆马车飞也似的驶来,居然动用了四匹上好的高头骏马,而赶车的不是别人,正是鲁幺。 鲁幺也在同一时间从人群中找到了他,他的驾车技术极好,轻而易举的将四匹马同时操控得停下来,十六条腿按部就班,没出半点岔子。 “大人。”鲁幺和丘成几乎是异口同声了。 沈念一哪里还听得进去,飞身扑前,他要确定一件事情,必须要确定一件事情,将马车车帘打开,孙世宁抬起苍白的小脸,勉强笑道:“鲁幺说能赶上能赶上,让我一定不要着急,果然他真的赶上来了。” 他根本没有再容她说下去,展开手臂将她紧紧的抱在胸前:“你为什么要来,你怎么可以来!” 孙世宁听得出他没有要责怪的意思,他只是受了惊,他们赶路赶得太急,再好的马车,再好的骏马,还是将她颠地好似五脏六腑都快从嘴里吐出来,说出来,真是玄妙,见到他的那一刻,见到他清俊的眉眼,见到他几乎在发颤的双手时,她觉得一切都好了,她追上他了,她找到他了! 沈念一没有抱得太久,时间本来就不够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他放开手臂,再深深的看了世宁一眼,那一眼中几乎是千言万语般,随后咬牙道:“让鲁幺立刻带你走,带你回去,你的手才受过刀圭之术,必须要静养,孙世宁,你简直是胡来!” 嘴巴里说的是胡来,就算丘成都看出大人眼中的斑斓溢彩,越是想不到的,越是期盼,恐怕大人出城的时候,想到没有办法同夫人告别,心中就藏着遗憾,谁晓得遗憾不在,活生生的人已经追了过来。 他轻轻笑着同鲁幺眨眨眼,鲁幺同样报以一个和煦的笑容,顺势抬手擦擦额角的汗,丘成将手中的水囊临空抛过去,鲁幺接个正着,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 “回不去了。”孙世宁俏皮的摊开还包扎着纱布的手,纱布稍许薄了几层,没有原先的那么夸张。 “什么叫回不去了,我立马让鲁幺送你回去,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沈念一明显有些怒气,不是针对谁,而是他真的担心了,在沉沉的夜色中,想到鲁幺带着世宁一路狂奔,如果,如果半途出了岔子,又该怎么办! “不,回去的时候,不用这么赶,让鲁幺放慢速度,反正你可以在车子中睡一觉的。”沈念一克制住还想要重新拥抱她的冲动,她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那样子软软的,叫他心疼。 “我说了回不去的,我不能回去。”孙世宁转过身去,不知在翻找什么,等她找出来,很是得意洋洋的双手举到他的面前来,“这是皇上给我的圣旨,应允我随军同行。” “什么!”沈念一定眼望去,世宁手中那黄澄澄的不是圣旨又是什么,“你说皇上给了你圣旨?” “是,皇上让我准备准备,然后跟着你一起来。”孙世宁将圣旨小心翼翼的收起来,又翻出两包衣物,“丘成,我帮你把毛皮的大氅带来了,可以御寒的。” 丘成眼观鼻,鼻观心,上前两步将那一包接过来:“多谢夫人。” “不客气。”孙世宁心境大好,她也没有想到皇上居然应允了她的要求,而且生怕她赶不上,见宫中四匹雪龙驹都大大方方的出让了,鲁幺见着雪龙驹当即放话,必然能够在天亮之前赶上,而且言出必行,真做到了。 沈念一眼睛微眯,皇上这一步棋走得是哪出,让世宁来同他汇合,然后一起前往边关,难道皇上对这件事情的预算,已经拨乱反正,看到了一线曙光? 不可能,他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他离开宫中才多久,四个还是五个时辰,其间皇上能够做的实在有限,当然最杰出的一件,就是跑去将他的世宁,送了出来。 他的世宁,他的世宁,沈念一听到心底微微的叹息声,无论那是什么,既来之则安之,皇上这样的刻意安排,用世宁的话来说,回不去的了,她手握圣旨,要是回去了,就是抗旨,他简直对这样的结果有些哭笑不得。 而且这边发出的动静,很显然已经惊动了那位阙队长,见他大步流星的往这边走过来,沈念一的眉头轻蹙,恐怕又要好一阵应付了。 阙英杰很是识货,见到了雪龙驹一声低呼:“从哪里来的,难道是养在宫中的那四匹,先帝生前最喜欢的马,平日连多看一眼都会不悦的,居然被尽数派遣出宫,替人拉车!” 第四百九十七章:三句话 这些话,不用阙英杰复述,沈念一早就心知肚明,里头有一点很重要,这是先帝最为钟爱的,未必是新帝钟爱的,这样的良驹如果不用在关键的时候,一辈子养在马厩中,又有何种意义? 阙英杰还沉浸在雪龙驹用来拉车的震撼中,后面不知是谁扯了他一把,他赶紧回过神来,他怎么忽略了眼前的现实,这辆车中,到底坐的是谁,能有这样大的排场,能让沈正卿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退后一步,眼神充满了探究之色,而车中的人非常落落大方,也没有让人多等,沈念一伸出手去,一只包裹着纱布的手搭上来,他能看出这是只女人的手,女人! 这个时候,一个女人占据了四匹雪龙驹,赶到即将开往前线的军队中,还同沈念一态度亲昵,阙英杰不是傻子,大致也能够猜到来者的身份,他在太皇太后面前曾经听说过这个女子,出身一般,相貌一般,学识一般,就是这样的一般加在一起,却很有些手段,连先帝都差点点她进宫为妃。 他还追问过,那为什么会又嫁给沈念一,太皇太后出神的想了会儿,却没有再回答。 车帘卷起,衣着清雅朴素的女子出现,抬起头来冲着他微微一笑,阙英杰想着太皇太后的话,的确是一般,相貌甚至不如沈正卿,只是,那笑容涓涓,在这一天最为阴暗的时分,叫人看着居然很是适宜,差点都移不开眼。 “想必这位是沈夫人了?”阙英杰的语气很客气,比方才同沈念一说话的时候都客气。 沈念一暗笑,想必是见着雪龙驹的面子,所以不敢轻举妄动,这位阙队长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他轻咳一声道:“拙荆特意赶来与我们汇合,随后也去边关。” 阙英杰的眉角一跳一跳,这样个纤弱的女子,双手明显还带着伤,要坐着马车跟军队开往边关前线,她能做什么,除了添乱她还能做什么! “这位是亲卫队的队长,阙英杰。”沈念一将人介绍了下,“是太皇太后钦点的将才。” 阙英杰想要质疑的话语,被他的这句话给噎住了,他脑筋动的不满,既然是用了皇上的马,那么这位沈夫人难道是皇上钦点派来的,派来监军! 监军俩个字一出现,阙英杰莫名其妙的焦躁起来,他的身份明摆着已经被沈念一同太皇太后绑在一起,是的,他的母亲还要喊太皇太后一声表姑母,他也从来没在自己的手下面前将这个当成是种荣誉在强调,他一直是凭借着自己的能力,才得到了这个位置。 不过,他手下的这支亲卫兵依然是太皇太后的附属,如今被当做一把尖刀,直插向状态未明的边关战事中,皇上却派了沈夫人来拖后腿,他的一双眼飞快的再次打量起孙世宁,这个女人完全没有武功,眼睛倒是很亮,应该是个聪明人。 孙世宁微微朝着他点点头,见他也不吭气,就是直勾勾的看人,还好那眼神虽然有疑惑,却不惹人厌,她明白一个女人出现在军队中,会引起这样的反应,还算正常,转过身去,将皇上的圣旨拿了出来:“阙队长,这是皇上应允我随军的圣谕。” 阙英杰双手恭恭敬敬的将圣旨捧到面前,看了两眼,又送回到她手中,正色道:“沈夫人,虽然你有圣旨傍身,不过这是急行军,也背负着很重的任务,所以不能特殊照顾,我们更不能因为你是妇道人家,赶不起路就久久等待,一切都请按照队伍的规矩来,敬请谅解。” “我明白。不会给你们添乱的。”孙世宁丝毫不介意他语气中硬邦邦的成份,事先能够摊开来说明的,反而显得很磊落,这才像是军队中有的风范。 阙英杰已经在心里落实了她是皇上监军的身份,当然不能多说什么,也同样冲着她点点头,直接往队伍最前方大步的走去,很快,整个队伍重新开拔前行。 沈念一将她送回到马车中:“四匹马拉一辆车,速度不会比急行军慢,你不用担心这些,要是能睡的话,就睡一下,后面还有很多路要赶。” 孙世宁抬眼看着他,他的手指在她脸颊边轻轻碰了两下,细心的替她将卷起的车帘放下,她眼前顿时失去了光线,也知道一天中最黑暗的时间到了,不过她素来喜欢一句话,既来之则安之,所以不会拉扯住他喋喋不休,事态到底有多严重,皇上用三句话已经同她说明。 一:前线军报有误;二:能够派出增援的只有三百人;三:一旦边关不保,沈念一性命不保。 这些已经足够,孙世宁只想做的就是找到沈念一,跟上他的步伐,留在他的身边,其他的,总会想出应对之策。 马车再次飞快的驶动,毕竟是雪龙驹,而且不用像来时赶成那样,她微微侧身,将双腿倦起,强迫自己入睡,只有经过睡眠,她才能够保持体力,也能够让双手的伤势好得快些。 在颠簸中,她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没有梦境,因为她看不到前方到底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一觉睡醒,车中还是很暗,她坐起身,算不出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将车帘掀开点,鲁幺已经敏锐察觉到她的起身:“夫人,你醒了?” “军队一直没有停下过?”孙世宁低声问道。 “是的,赶路太急,恐怕没有时间多做休息。”鲁幺的目光始终向前看。 “我睡了多久?”车外正在下雨,所以也无法根据日光的长短来判断时间。 “两个时辰。”鲁幺的声音很稳,“大人过来看了一次,嘱咐说,夫人能睡的话就多睡会儿,怕是后头的路,更加不好走,到时候,未必能够四匹马拉车。” “你也一晚上没睡了,困不困?”当时皇上曾经问过,要不要派宫中的人护送她前往,孙世宁想来想去,还是鲁幺可靠有担当,虽然会极其辛苦,不过鲁幺接到命令,却露出点笑容,只说他能够回宁将军身边看看,是他最想做的事情之一。 明知道,其中有三成是安慰她的,孙世宁还是坚持了这一点。 皇上深深看着她道:“此行艰难,无论发生什么,都记得朕在这里等着你们回来。” 那个们字分明在嘴边滚了一圈,才慢慢吐出来,孙世宁嗯一声,头也不回的掉头就走,而后背上始终感觉灼灼发热,似乎有双目光不离不弃地追着她,一路往前。 “夫人,你忘记我以前也是军中出身,别说这才一夜,有时候为了伏击,几天几夜不合眼,那是常有的,如今虽然在大理寺待了段日子,有些松懈,但是拾起来也比常人要快得多,倒是大人辛苦,我觉得大人这十来天都没有睡过好觉了。”鲁幺叹口气道,“这件大事解决,夫人可要好好劝劝大人,武功再好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孙世宁嘴角一抿,声音很小:“别的都能劝,这个,他听不进去。” 鲁幺是个爽利人,顿时朗声笑道:“旁人的话听不进去,夫人的话总是要听的。” 马车一路急赶,总算同军队碰头的时候,大人见到夫人那一刹那的眼神,只要是旁观者,都根本不能忘记,可见夫人在大人心里的分量有多重。 “我也不想劝他。”孙世宁的目光透过雨帘,想要找寻到沈念一的身影,她原先以为前头有三百人,找起来不是那么方便,然而目光却恰到好处的转移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处,不知道是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还是当真心有灵犀。 沈念一明明在同丘成说话的,忽然停下来,侧过身,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相交接,轻轻碰触,轻轻悱恻,他的目光柔和,似乎在问她的身体可应付的过来,孙世宁很轻的一点头,发现他的目光又带了些许的欣慰,想必是收到她的回复。 “夫人,大人在看这里。”鲁幺眼睛也尖。 “是的,”不能让他分心,不能成为他的软肋,孙世宁在心里默默念叨了这两句话,当然她完全可以在家中等着他平安归来,然而,如果听到皇上的那三句话,她还能够安坐在府中的话,她怎么做到平心静气,她做不到。 她真的,真的做不到。 沈念一见到她的出现,有惊喜,有诧异,但是他没有强迫她返回,或许他也是在等着她出现的,尽管那个期盼显得那么不可能,几率那么小,所以当她真的出现在面前时,他反而微微松口气,有了某种释然的神情。 她没有来错,她没有选择错,无论是皇上的态度,还是沈念一的态度,她坚信自己的这个选择,是完完全全准确的。 她在车中找到水囊,稍许喝了两小口,女儿家出门在外,太多的不方便,她必须要格外注意,等到军队停下来之前,她不能用任何的理由,让鲁幺停下马车,她不过睡了两个时辰,天雨路滑,赶路有碍,只怕是要减缩本来休息的时间了。 第四百九十八章:赶路 这场雨越下越大,队伍终于在又隔了三个时辰以后停下来,本来赶到预期的驿站处,就像先前沈念一说过的,道路泥泞,影响到所有人的速度,明明要多花三成的体力,却比晴天时,少赶了很大一截路。 沈念一纵马上前,向阙英杰提出停马休息整顿的建议,阙英杰的嘴角勾着点冷笑,明知道不该问了,却没忍住嘴巴:“是沈夫人的身体吃不消这样的行军速度了吗?” “阙队长,你明白等这三百人到了目的地要做什么吗?”沈念一的语气很淡,没有那种他预期中被看破的尴尬。 “到目的地?沈正卿的意思是,到了边关以后?”阙队长目色一敛道,“当然知道,增援宁将军,将战事的败势挽回。” “你根本不明白。”沈念一的声音不高,却很严厉,“你是队长,你要知道的是,等我们千里迢迢赶到那里,很可能在下一个刹那就要急急上阵杀敌,如果途中已经因为赶路而来得精疲力竭,那么三百个人全军覆没的结果,已经摆在你我眼前。” 阙英杰的脸色一下子沉住,因为沈念一说的就是事实,他才有所心悸,三百个人全军覆没,那么他呢,还有沈念一呢。 他咄咄逼人道:“沈正卿,你大概忘记了一件事情,令夫人也在队伍中,如果全军覆没,那么当然也包括了她。” 明明不应该用一个妇道人家的性命来赌气的,但是阙英杰一时半会儿的找不出可以应对的话,他不想每次交谈,都落于下风,那样子实在是太没有面子。 沈念一没有动怒,他反而笑起来,嘴角眼底,很温柔的笑意:“阙队长,难道你没有看出来,拙荆此番前来就是准备与我同生共死的吗?”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多看阙英杰一眼,而对方呆呆坐在疾驰的马背上,差点因为分神而掉下地,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阙英杰没有再做出错误的判断,紧紧拉扯一下缰绳,飞驰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阙英杰在往后的三天三夜中,耳边都不时会得想起,沈念一的这句话,像是一块沉得无法忍受的重物,却一直一直压在他的心口,那个温柔的笑意,始终都无法抹去,如果这是骄傲,恐怕是一个男人最大的骄傲。 属于他的女子,不顾安危,手握圣旨,只为了赶来与其同生共死。 “夫人,队伍停下来了。”鲁幺不顾雨势很大,跳下马车,匆匆向着前头去了。 孙世宁还没反应过来,沈念一的坐骑已经在她的身边,他俯下腰来看着她,隔着窗帘问道:“还好吗?” “很好,我睡了两次。”尽管是昏昏沉沉,不过她的体力还是有点透支,幸而身边带了郑大夫给她的药,方才合着水吞下两颗,随即用手摸了摸脖子上戴着的小葫芦,没有这些支撑,她可能更加不行。 “鲁幺过去替你取热食了,这场雨没有那么快停下,路会越来越难走的。”沈念一尽量挑能够抚慰的话来说,“不过雪龙驹真正是好马,你要是下车看一眼就会明白,赶路到这会儿,非但不显出任何的疲态,连四蹄上都没有沾到一星半点的泥泞。” 孙世宁轻轻笑一下,分明也不想让他担心:“我带了不少吃的,其实鲁幺不必要专门去替我取食物的。” “这种天气,吃口热食,精神会振作些。”沈念一始终没有将车帘掀开,大家的样子都很狼狈,没必要徒增不安。 “我们大概要赶多久?”孙世宁想要有个确切的数字,否则无边无际,有些难熬。 “天气不再糟糕下去的话,我想还有四五天差不多了。”沈念一知道宁夏生的那匹坐骑,一点不比雪龙驹逊色,如果赶着急促,甚至不用三天就能到达天都,他们虽然是行军,却都是轻骑上路,训练有素,再加上配备的也都是良驹,休息的时间又都尽量减缩,那么在路上花费五六天,应该够了。 五六天,对于这些还没有出过远门的精兵来说,或许已经是一种极限的挑战。 鲁幺果然捧了热气腾腾的食物回来:“大人也在这里,丘成说他替大人领了一份,马上过来。” “我不急。”沈念一想的却是她的双手都绑着纱布,吃这些恐怕很不方便,他从鲁幺手中接过来,还是亲自送进车中,车里面的光线不好,有股药香,他轻轻嗅了俩下才道,“是药三分毒,哪怕是补药,你不能太依赖。” “我知道,不过郑大夫说,吃了以后一炷香时间,容易有个较深的入眠。”所以,她要抓紧时间吃完眼前的一大碗,像是块茎类煮出来的食物。 沈念一用那个简陋的勺子,舀起来,送到她嘴边道:“张嘴。” “我可以自己吃的。”孙世宁居然因为他这样的举动,脸孔发热了,在家中的时候,这种事情她会交给冬青来做,所以没想到他会主动请缨。 “你说了,吃完药以后的一炷香时间,我想时间快到了。”他的借口很完善,根本无法反驳。 孙世宁索性配合他,大口大口的吃起来,看起来不怎么样的食物,入口居然觉得比想象中的要好吃好咽的多。 他的话一点不错,大半碗下肚,整个人都变得暖洋洋的,更加有助于过后的睡眠。 “吃不下了。”她看看碗里说道。 “我带你下车。”沈念一从旁边,很顺手的将蓑笠抓过来,替她穿戴上,“这会儿,整个队伍都在整修,你可以处理些私事。” 孙世宁明白他的意思,赶紧随着他下车,沈念一早就看好了位置,并且站在旁边替她把守,她尽量用了最快的速度,随后用雨水洗了洗手。 “那边有条小溪。”沈念一指给她看,方才的吃食里面,就有从再前头一段的溪水中抓出来的小鱼,而且是阙英杰带着两个人亲手去抓的,姿势很熟练,很稳当,这是很好的体力补充,阙英杰留意到他的目光时,他流露出来的赞许,让其下手更快狠准。 孙世宁蹲在小溪边,稍许梳洗了下,又掏出帕子沾湿了,敷在脸上,溪水同雨水相比,一点都不凉,气味很清澈,很舒服。 “好了,再冷敷下去,你会了无睡意的。”沈念一的声音才算有了些轻松。 “好,就来。”孙世宁直起身,忽然感觉到有别人也在看着她,她的感觉一向敏锐,迎着那人的目光,认出是阙队长,他为什么会流露出一种羡慕的神情,她有什么地方是值得他羡慕的,如果他也想来洗洗脸和手的话,她想应该没有人会在意的。 阙英杰显然也察觉到自己的视线被她捕捉到,很快就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在看什么?”沈念一与她正好站在俩个方向,不过他素来料事如神,根本不用直接看到听到,“是不是阙队长在看你?” “是,大概怕我吃不消这样的赶路。”孙世宁笑了笑,已经归复原位,她准备要重新上车了,“不用担心我,我应付的过来。” “完全相信。”沈念一终究没忍住,低下头去在她的嘴角亲了下,很快就抬头挺胸的向已经等了片刻的丘成走去。 孙世宁坐回车中,用纱布的手指,碰触下方才被他印下一吻的位置,为什么到了这样紧张的氛围底下,两个人的感情反而会变得更加炽烈了,就在方才,就在他落吻的瞬间,她也想要亲亲他的,不过被他稍许抢先了半步。 结果是一样的,孙世宁依然用侧卧的姿势,这一次不是强迫,全身的暖和加上心里头的宁和,还有药物的辅助,她入睡极快,而且睡得比前两次要稳当得多,简直是不想醒过来。 这样的赶路方式,到了第三天,孙世宁明显觉得队伍的速度慢下来,雨倒是已经停了,然而天气越来越冷,她明明已经加了一件厚衣,寒气还是不住的从脚底,从袖口钻进来,她听沈念一说起过,舜天国明目张胆的入侵,而且锲而不舍,年年复复,最大的原因是因为舜天国境内,四季寒冷,冰雪天占了大部分的时间,能够种出的农作物少之又少,虽然可以畜牧,但是牲口生长的速度也很缓慢,甚至那些才诞下的婴儿,存活的只有十之一二。 这样恶劣的气候,导致他们太向往重新挖掘出一块更加适合安居乐业的地方,但是舜天国的另一边是终年不见融化的重重雪山,想要改变命运,唯一的捷径就是入侵天朝,哪怕将边关推进百多里,情况也会改善许多。 便是秉着这样的信念,所以才会有连绵不断的战事,舜天国想要生存,而天朝又生怕他们得寸进尺,直入腹地,两国边关处,终年战火弥漫。 孙世宁想得有些入神,没有听到鲁幺的呼唤声,而鲁幺重复了一次,见她没有反应,又放声喊道:“夫人,前面似乎遇到了障碍,忽然就停下来了。” 第四百九十九章:毛毛 距离上一次停顿整修,才隔了一个时辰,按照这几天的行路频率,孙世宁认同了鲁幺的话,前面的道路恐怕是出了意外,不知道这意外有多大,千万不要让辛辛苦苦赶出来的时间,在意外面前,变得荡然无存。 “鲁幺,你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孙世宁依然不放心。 “大人关照过,除非是他过来替换,否则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能离开夫人身边。”鲁幺趁着这个档口,也稍许假寐休息会儿,“夫人,如果真的有事,大人会过来的。” 孙世宁想想也没错,顺手将车厢中的物什都整理了下,想一想,还是给自己又添了件衣服,连袜子都多穿一双,她千万不能病倒,否则的话麻烦更大。 隔了一炷香时间,沈念一果然调转过来:“前面的山体塌方,已经整理出一条小径,但是道路狭窄,通行的速度放慢,你们留在这里,等着最后走,可能不能四匹马同时穿过,鲁幺做好准备,将马匹解开,分批过去。” “是,大人。”鲁幺立刻回应道。 “差不多都走过去需要大半个时辰,你们都休息会儿,世宁,实在不行,你下车步行穿过。”沈念一虽然在众人面前言明了她的身份,却没有给她更多的特殊待遇,所有人都是一人一骑,她单独坐在马车上就是最大的特权。 “好,我知道了。”孙世宁想了想,还是撩开车帘,多看沈念一一眼,他正在同鲁幺多交代几句,侧脸清瘦俊逸,眉眼之间深不可测。 应该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他抬起头来,淡淡笑道,没有多余的话,却叫人格外安心,孙世宁知道,他就在自己身边,那么无论后面即将要迎接的是什么,她都无所畏惧。 只是,沈念一的笑容一闪而逝,他的目光凝结在某个点,已经穿越过马车,望向天空的另一边,孙世宁不由自主的也将头探出车窗外,去看个究竟。 雨后的天空,是碧青如洗的颜色,云朵很少,所以视野格外开阔,她看了会儿,没觉得有什么异常,才要收回目光,却有个极小的点,逐渐在向着他们靠拢,是什么,是什么在飞翔? 沈念一忽然清啸一声,悠长的回音中,那个小点已经到了跟前,随即毫不犹疑的扑身飞下,停在了他的左边肩头。 那是一只能够包拢在手心大小的鸟儿,个头不大,眼神姿态却很是神骏,它像是还认得孙世宁,用种俯视的目光在打量着她。 孙世宁自然也认得出它,从两照山带消息来的阿一,临走前,沈念一将这只鸟交给他,说是人力徒步而来,时间太长,如果有消息,只需要放出这只鸟儿报信即可,没想到,它来的正是时候。 “你怎么发现它的?”她惊异的问道。 “其实,是它发现了我。”沈念一的手臂书舒展开,它立时沿着线条,又落在他的指尖,很是亲昵的用短喙蹭了蹭他,他看着细细的足部似乎有什么捆绑在上头,“阿一果然给我们带消息来了。” 孙世宁因为他一句轻描淡写的话,顿时紧张起来,要知道,阿一是最后见过沈家双亲的人,据其所言,他们在大雪的时候入山,一去就没有回音,如今是有了消息! 沈念一很有耐心的将附在鸟足上的细线解开,里面是更小的一卷纸,他看一眼,脸色微变,孙世宁特别留心他的神情,见到如此,一颗心也跟着被揪了起来:“写了什么,是不是好消息?” “可能是更坏的消息。”沈念一将那卷纸递过来,她赶紧接过来看,上面没有字,就是很潦草的画了幅简单的图。 一座山,一个小小的人,还有一个大大的叉。 “这是什么意思!”孙世宁困惑的抬头问道,“他想说明什么?” “他也被困在了两照山中。”沈念一微微垂下眼睫,阴影盖住了他眼中的情绪,“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也进了两照山,并且被困其中,这是他能够做出的唯一的求救方法。” 孙世宁的心顿时往下沉:“我记得他说过,下雪以后不能进山,是他们村子里人人都知道的。” 沈家双亲执意要进山,当时都还不曾下雪,阿一这个人单纯朴实,有一说一,他不应该会得违背村规,而且他是土生土长在那里的,怎么说都比外人更加熟悉山路,在没有入山太深的条件下,应该可以脱身。 一长串的假设从孙世宁脑中划过,他被困在山中,却放出了这只鸟,远水解不了近渴,即便鸟雀报信到沈念一手中,难道是要其从天都赶到两照山来解救于他,这样做,是不是有些欠缺考虑,向同村的村民呼救,得救的机会显然要大太多。 “他确实进山了。”沈念一指着那幅画,“你看,这个小人在山的半山腰,或者还不到一点,这是他求救时候的位置,向西。” 孙世宁真是心服口服,连向西的定位,都被沈念一看出,她急忙又问道:“他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暂时不会,他想表明是只是被困于山,而不是落于险境。”当然山中没有食物,气温又极低的情况下,慢慢就会有更大的困难出现。 “这只鸟从两照山飞过来需要多久?” “一天多点时间。”沈念一的目光再次远眺,“如果我们赶路及时……”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哪怕是赶路及时,他们却是在行军途中,他们还背负着更加重要的任务,所以即便准时到达,也不可能先去两照山救人,阿一恐怕要失望了。 孙世宁勉强笑道:“能赶回去总是好的,我们也要往好的方面想想。” 这句话太空洞,完全可以被反驳过去,但是沈念一知道这是她安慰他,也安慰自己的,能够说出的最为妥帖的话,阿一的下落不仅仅是一个人,还有他的双亲,进山失去消息数月,难道说,是因为阿一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才迫不及待在根本不适合进山的季节,选择冒一次险,冒一次大险。 沈念一没有去想太多,他将手指递到她面前:“替我照顾好它。”随即又深吸口气道,“只有到了目的地,我们才能做其他的。” 这一句话,很镇定,却也带着微微的无奈。 孙世宁将鸟雀接过来,它显然也是飞得倦了,车厢中比较温暖,它将双翼收拢,脑袋弯下,顿时变成个毛茸茸的球,她特意找出块罗帕折了折,给它做个临时的窝,再掰开点干粮在它面前。 它抬起头,看一眼,却没有动那些干粮,继续休息了。 和沈念一预计的差不多,隔了半个时辰,马车又缓缓启动,到了那条好不容易打通的小径处,四匹雪龙驹被解开,逐一而过,鲁幺始终没要求她下车,也是用了点巧劲慢慢蹭过去,她待在车厢中,都能听到两侧被挤压的咯吱作响。 虽然没有探出头去看看,她也能够感觉到那股压抑,等到再一个停顿后,速度渐渐放开,她知道是已经过去,将车帘掀开,往身后看一眼,方才觉得他们还真是轻描淡写了,仅仅山体滑坡四个字,都无法形容陡峭山势边,那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如果有人的骑术稍许差些,就能直接从旁边的断崖滚落下去,万劫不复,所以他们生怕给她造成心理负担,才避重就轻,既然已经过去,就不要太放在心上。 因为被这段路耽搁了时间,接下来很久都没有再停留过,渐渐的,天色暗下来,孙世宁再次从睡梦中醒转,手指碰触到软软的东西,还以为是有老鼠爬进来,吓得一下子清醒了,这才意识到是那只比她还睡得多的鸟。 眼睛适应了光线,她轻轻笑了下:“你倒是听话,在这里窝着舒服也不飞走,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说来有趣,那只鸟当真停下,一双小豆眼盯着她看,大概在等着她想出个合适的名字,孙世宁抬起手指逗弄了它两下:“你长得小巧,羽翼还绒绒的,以后就叫你毛毛。” 她接连喊了几声,毛毛当真就在她身周低低飞扑几下,显然对这个名字可以接受,她笑着掰了半块糕饼:“刚才的干粮,你都没有吃,这个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云丝饼,你喜欢吗?” 毛毛停留在她的手腕,就着掌心的细屑吃得很欢。 鲁幺隔着车帘,听到孙世宁的轻笑声,还有自言自语的几句话,有些摸不着头脑,车子里明明只有夫人一人在,她在同谁说话? 不过,那疑惑才隔了很短的时间,鲁幺失笑,夫人分明是在同大人驯养的那只报信鸟在说话,这只鸟的来历,难道大人都没有同夫人说过? “毛毛,你真的很听话,我还没见过出了笼子不会飞走的鸟。” “夫人,大人养了它三年,除非是大人将它安排去别处,否则它不会飞走的。”鲁幺想一想,还是说了出来。 第五百章:不可同日而语 “三年,这只鸟已经三岁了!”孙世宁瞧着毛毛的个头,还以为才过了雏鸟期不久。 “这是宁大将军捉了送给大人的。”鲁幺提及这位以往的上官,笑意更浓,“据说大人与宁将军为此还打了一架。” 孙世宁还真没听过这个典故,想必也是一桩趣事:“最后,谁打赢了?” 鲁幺偏偏支支吾吾起来:“平手,打了个平手。”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道:“毛毛在大人手中,我也是笨了,还用问谁输谁赢吗。” 一个是前任上官,一个是现任上官,鲁幺耿直而不愚钝,碰上孙世宁这么个伶俐人,也不好多说结果,只将两人整整交手一千多招的盛景大致说了点,宁将军是大开大合的路子,适合战场在人群中厮杀征伐,而沈正卿的武功堪称精妙绝伦,形如谪仙。 据那些围观的人说,他们一架打完,围观的人回去都兴奋的睡不着,往后三天三夜只要闭上眼就能见到他们过招时的场景。 “你可曾亲见?” “见了,不过我那时还有公务在身,只看了一炷香的时间,就迫于时间紧迫,急急忙忙的离开了。”鲁幺一五一十道。 “隔了好几年了。”孙世宁微微笑道。 “总也有五六年了。” “不知,如今他们两个再交手,是否能够分出胜负。”这句话是应和了前头鲁幺的答案,五六年前的沈念一尚且有些好胜之心,如今却不会再做出这般意气用事的举止,就算两个人动手,他必然也是点到为止,在一百招之内就结束了。 “夫人想看两位大人交手?” “要是他们两个人并肩上阵杀敌,我可能更想一观。”孙世宁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 鲁幺被她的话语感染道,他自然更加清楚这些沈正卿带着三百轻骑兵是为何事,他早已经从军营退回本家,此事本不用他掺合,只是他听闻夫人要追随前往,不离不弃时,心口一股热血涌现上来。 就算夫人当时没有点了他随行,他也必定会出口请命,他在边关整整九年,比那三百人加起来的阅历更丰富,他自问可以有能力保护好夫人的安危,除非是他先死了。 从沈府出来的时候,他见着冬青哭着送夫人出来,这丫头真是爱哭,动不动就掉眼泪,不过一脸都是倔强,大概是在夫人身边的时日久了,不像其他家的丫环,反而很有一副傲骨,他很喜欢,他真的很喜欢。 冬青将夫人搀扶上车,还想再说服夫人带了她一起去,夫人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那力气很轻,夫人的手根本还在重伤着:“冬青,我是要去追赶大人,皇上给了四匹好马,拉动两个人,或许能够赶上,实在不能再多带一个人。” 夫人措辞一向婉转,明明是怕冬青此行跟着去会有危险,却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拉扯,冬青懂事的点点头,没有再坚持,忽然走到他面前道:“你要将夫人,还有大人都平平安安送回来。” 他没有说话,而是很慎重的点了点头。 冬青略微扭捏一下,眼见着马车已经驶动,飞快而低声的说道:“等你回来,我就答应你。” 她所说的,便是答应他想娶她续弦的请求,鲁幺来不及回答她,因为四匹雪龙驹已经撒开蹄子,跑得飞快,嘴边却凝起一点笑意,好,便等着他回来,再请夫人风风光光的将她嫁过来。 两人说了点旧事,孙世宁又同毛毛认了个熟,这一段路过得特别快,不过她明显感觉到这一次的赶路有些急,连四匹雪龙驹都露出疲色,别说是三百轻骑的坐骑,幸而前头的队伍再一次缓缓的停了下来。 “夫人,外头下雪了。”鲁幺眯了眯眼。 孙世宁知道他们一行是往越来越寒冷之处而去,却没想到这个季节已经下雪,她方才心情甚好,倒是忘记畏寒,被鲁幺这句话一说,觉得刺骨的阴冷不知从马车的缝隙里头钻过来,她将车帘掀开看了看外头,他们走的已经不是官道,不过这一路地面平缓整齐,两边也星星点点,似有人家。 她索性搓了搓双臂,从马车上跃下来,鲁幺一惊想要阻止,却被她说在前头:“坐的时间长了,腿有些麻,我下车走动走动,血脉流动的快些,也不容易畏寒。” 鲁幺想想这话有理,他知道要是真的在马车坐的时间太长,一双脚都会肿的,肿的连鞋子都穿不进去,到时候就愈发行走不便,既然夫人愿意下车走动走动,也是好饿。 他赶紧也下车来,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她很自然的伸出依旧绑着纱布的手,看起来像是要去承接空中飘落的雪花,月色很好,盈白一片,雪花在半空中翩翩起舞,异常轻盈。 “夫人,不到明天一早,地上就会有积雪。”鲁幺颇有经验的说道。 “会不会行路更加艰难?”孙世宁生怕在路上耽误了时间。 “不会的,每次从天都城到边关,都是这样的天气,大人肯定是核算准了时辰的,更何况,如今并不是一年之中最冷的季节,所以夫人不必过虑。”鲁幺人高马大,视野开阔,“这一程足有八九个时辰没有停歇脚,所有人都累得够呛,前面似乎又在生火煮热食了。” 他又多看了几眼,疑惑道:“照例来说,大人应该过来的,怎么丘成也不见人了?” 结果,反而是那个阙英杰先过来,手上还端着两碗热汤:“沈夫人,请用。” “多谢阙队长。”孙世宁见那两个碗特别大,不好去接,向着鲁幺使了个小眼色,鲁幺立即一手一碗给接过来。 “沈夫人不必挂心,前头有人的马匹受伤,沈大人居然会得替马匹接骨,正在处理,我先将才煮好的热汤送过来,沈大人很快就会过来的。”阙英杰一边说着话,一边不时打量着孙世宁的神情。 “不知有几匹马受伤?”孙世宁居然没有多问自己夫婿的事情,反而关心这个。 “两匹。”阙英杰愣了愣才回道。 “鲁幺,将雪龙驹解下两匹,给阙队长。”孙世宁几乎是想都没有想,就做好了决定,既然是需要接骨的伤势,肯定是不能再驮人飞奔,这两个士兵估摸着要同别人合乘一骑,速度必然会打折,而她这会儿不用过于赶路,四匹马本来就有些富裕了。 阙英杰却是满脸震惊,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大概是我的话没有说明,也可能是夫人落在队伍后头所以没留心见着,虽然说的是三百轻骑,还是有几匹空缺的马匹随行的,便是要在这种时候换马使用,夫人放心,虽然出行的颇为急忙,平日里这些都是早早打点好的,我们是太皇太后的亲卫队,与其他的队伍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听他说的一脸骄傲,孙世宁抿嘴轻笑道:“既然这样,倒是我不懂规矩,让阙队长见笑了。” “哪里,哪里的话。”阙英杰对她这样温和的女子,反而有些不习惯,抓抓后脑勺道,“雪龙驹是先帝的珍爱,夫人也要好好照拂它们才是。” “在皇上心目中,你们远比雪龙驹更加重要。”孙世宁抬起眼来,一双眼清澈如泉。 阙英杰被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差点给感动了:“这话,这话是皇上说的吗?” “自然是皇上说的。”孙世宁见他的反应,就知道他是完完全全相信了,皇上的性子,如今或许沉稳了些,以往比这位阙队长更容易得罪人,要他说出这样抚慰旁人的话,怕是很难了,不过她了解皇上的为人,他肯定有这样想过,所以她就当是替他说了。 “原来这样,原来是这样。”阙英杰毕竟还年少气盛,“阙英杰当不辜负皇上的一番心意,这次之行,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等于是当着孙世宁的面,立下个重誓,随即精神气尽数都回来,雄赳赳气昂昂的往队伍最前走去,走出十多步还能听到他大声说道:“都振作些,皇上看好我们,对我们赋予最大的希望,我们定然不能让皇上失望。” 到底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时之间,呼应之声,此起彼伏,错落有致,似乎这三天赶路的辛苦都变得荡然无存了。 等沈念一替马匹接骨回来,忍不住笑道:“你到底同阙英杰说了什么,他一副斗志昂扬,好似灌了鸡血。” “可不就是我让鲁幺给他喝了一碗鸡血。”孙世宁板着脸道。 “能在荒郊野外抓到一只活鸡也是种本事。”沈念一居然还大加赞赏起来,“鲁幺,真是好身手,不如再去抓一只来打打牙祭。” 鲁幺知道这是两口子打趣,根本没有留下来的必要,说了一句,再到前头去添碗汤,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怎么了?”沈念一瞧着她的样子,也不像心里头有气,难道是方才阙英杰在她面前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才招惹了她? “那个阙队长看起来,与你不太好相处。”孙世宁若有所思的问道。 第五百零一章:雪花 沈念一淡淡道:“不过都是为了公务,谈不上这些。” 他不想让世宁卷起这些纷争里面,这里面阴暗的东西太多,牵扯又太广,他可以扛得住,就自然替她撑起一小片晴天,不让阴霾笼罩到她的身上。 然而,他的世宁总是有让他惊喜的举动,方才阙英杰到她面前转一圈,没想到很快回来,一张脸都在熠熠生光,连带着手底下的那些人都跟着群情激昂起来。 接连赶了三天三夜的路,任凭是谁都会露出疲相,而且几天要面对的可能还是生死大战,不过那个阙英杰也有些本事,让手底下的人又恢复了志气。 这种时候,心态比身体更加要紧,只有心沉淀下来,身体才能够继续支撑。 这般想着,沈念一露出微微的笑容,明明旁人都一身的尘土,偏偏他还看起来,芝兰玉树般的高洁俊朗,连孙世宁都免不了多看他几眼:“方才,你在替马匹接骨?” “是,两匹马都折了腿,要是接不上就不能存活。”沈念一实则也忙得在下雪天,额角有层薄汗,他忙碌过,洗了手脸再过来,便是生怕她会担心。 “我不知你会这个。”孙世宁仰着脸看他,眼中柔情款款。 沈念一心念拂动:“前头山路不好走,马匹已经受伤,主人却没有及时发现,等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前腿折断,差些将马背上的人都飞出去受了伤。” “那么接完骨以后,还是不能随着队伍一起走了,不是吗?” “嗯,只能就近留在这里,这些马都经过很好的培训,等到伤势缓和下来,多半会认得路,慢慢走回天都城中去的,况且它们还有伴,不必太担心。”沈念一见她眼神,便知她心中所想,“你还是同我说说,你怎么相劝了阙英杰的?” 孙世宁本来也没要瞒他,将前后几句话都原原本本的照着说了一次,沈念一挑了眉毛道:“就这样?” “就这样。”她用力的点点头。 “也是,也是,这话也是由你嘴里说出来才是可信的。”他想到世宁出现的时候,阙英杰一双眼尽往雪龙驹身上打量,大概是想她到底是什么来头,如今她将其大大的捧了一把,一句话要对准一个人的心意。 这些言词,便是说给鲁幺听,他最多不过一笑,而阙英杰是太皇太后的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时刻都在等待着一个足以证明自己的机会,证明自己不是只靠太皇太后的荫蔽,他有自己杰出的能力,在新继位的皇上面前,想要好好的表现一番。 而孙世宁的话,正好迎合了他的心思,让他觉得自己是被新帝看重的,连新帝派出来的监军都觉得他是不可替代的。 “监军?”孙世宁质疑了一下,怎么又冒出来个监军。 “阙英杰以为你是皇上派来的监军。”沈念一轻咳一声道,“所以,在他眼中,他的表现一定要比我出色,才能入得监军的心。” “我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监军。”孙世宁想不明白,阙英杰怎么会有这样的误会,“因为我出现的突兀,又或者是雪龙驹的缘故?” “都有一些,再加上他总觉得一个普通的妇道人家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沈念一很有耐心的解释道,“他实则这些年只和手底下的士兵相处,比较单纯。” 用单纯两个字来形容那个阙英杰,好似有些不妥,孙世宁仔细想了想,这个人又确实没什么心计,可能身边都是些大大咧咧的男儿,所以根本没有沾染到那些官场的习气。 “可是,他不喜欢你。”这也是很明显的事实。 “我的官衔比他大,他生怕不给我点下马威,我会用官职来压他一头。”这些都是人之常情,而且阙英杰手底下三百精兵,而他满打满算只有四个人,其中一个还是根本不会武功的夫人。 “你不是这样的人!”孙世宁瞪大了眼,一脸的忿忿不平。 沈念一的心都因为这个表情而软成一池水了,她那么那么在意他,所以只能见到他所有的好,而且不容许别人诋毁他半分,他的世宁,他的世宁,他俯下头,在她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深深吻住她,三天了,她离得他那么近,又那么远。 每个人都在专注赶路,她的身体一向不好,虽然坐着马车,想必负担也重,他努力吸取着属于她的甜美清冽,怎么都尝不够,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她义无反顾的来了,来到他的身边。 孙世宁知道尽管那些人没有特别留意这边,但是毕竟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很有些羞涩,想要偏开头,而他的手沿着背脊一路点点画画而上,扣住了她的后脑勺,根本不留给她可以躲避的余地。 他的力道比平时要重三分,又充满了数不尽的缱绻之意,她被浸染在他的情绪中,整个人慢慢软下来,若非他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腰,她怕是根本都站不稳了,他到底要吻到几时才肯放松开来。 不过,与他身体贴合,她又分外想念他的气息,想念他的拥抱,想念他的亲吻,舍不得放开他走。 待这个深吻结束,沈念一依旧没有放松开她的腰身,她的腰纤细到盈盈一握,叫人分外垂怜,他一直不斤斤计较以前的六皇子,如今的皇上,为什么要对世宁念念不忘,她这样一个女子,一旦住进你的心里,想要再将她取出来,就分外困难,牵扯到最柔软的血肉深处,即便狠心要除之,也必然是大伤元气。 甚至,如他这样一辈子都想要小心翼翼的呵护着,除非他死了,否则她就一直住在那里,住在那方只为她展颜的天地之间。 不,就算是死了,他都不会舍得离开的,沈念一的额头与她相抵,两个人的鼻息相互萦绕,他的声音微微发哑:“世宁,你要保护好自己。” “别人都在往这边看着。”她有些别扭,却又不肯真的推开他,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很微妙,好似他们不是已经正正经经拜堂成亲的夫妻,而是还在以前情愫渐长的时候,那种怦然心动,那种患得患失,那种恋恋不舍。 统统一股脑儿的扭在一起,解不开,解不开也好,这种甜酸涩扑面而来的气息,她甘之如饴,反而愈发的享受。 沈念一的手一寸一寸放开,有一片薄薄的雪花黏在她的眼帘处,眨眨眼,又融化开,仿佛是一颗快要落下的眼泪,他再次将嘴唇贴过去,格外温柔,用舌尖将这滴雪水舔去,随即,彻底防脱开双手,向后退了俩大步。 “鲁幺,喝完汤喝不完了?”他忽然发声道。 孙世宁唬了一跳,才知道鲁幺就站在不远处,与丘成不知在低声说些什么,不过两人找的位置很好,正好将其他外头人的视线,恰当好处的都遮挡住了,就算真有旁观者,也不过只有他们两个人。 孙世宁离开他双手的暖意,腰背再次挺直起来,他给予她的柔情,足以让她全身都融融的,不畏严寒,等沈念一深深看她一眼,转身而去的片刻,她突然大声说道:“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毛毛。” 沈念一没有回头,而是冲着她摆了摆手,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孙世宁痴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走远,直到融入很多的人中间,她还是能够准确无误的找到他。 “夫人,上车了。”鲁么暗暗叹了口气,又悄悄祈祷,这次远行增援能够顺顺利利的去,平平安安的回,他实在不想见到大人和夫人之间的任意一个出岔子,而且,冬青不是也在等着他回去吗。 经过两人方才那阵子耳鬓厮磨,有更多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鲁么鉴于孙世宁的安全,不想让她被更多人看见,又低声重复道:“夫人上车休整,我们很快又要出发了。” 孙世宁应了一声,回身坐到马车中,毛毛很是亲昵的扑在她手上,小心翼翼的低头啄了两下,她的指尖温柔的拂过它的羽毛:“毛毛,既然宁大将军也是你的旧识,那么你一路飞来可曾见到他安好。” 宁夏生是天朝战神一般的存在,但凡他在,场面就不会很难看,沈念一始终在担心着的,也是生怕宁将军被小人算计,遭遇不测,只是,只是宁将军那样的人,又是什么小人才能够骗到他,算计他? 孙世宁很是认真的想了想,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已经死去的霍永阳,阿阳是沈念一亲手提拔而起的,却因为美貌的香香,误了一生,两个人误了彼此,却死在了一起,会不会有人也对宁将军重施故技,也用了美人计? 但是,宁将军的心上人是流马驻客栈的掌柜秀娘,两人的感情经历数年,早已经根深蒂固,就算没有给秀娘名分,想来也不至于会得辜负其一片芳心。 孙世宁这般胡思乱想了一阵,队伍开拔,她索性抓过条毯子将脑袋一蒙,最多还有两天,她就能够知道准确无误的答案了。何必在这个时候耿耿于怀。 第五百零二章:原地待命 果然如同鲁么所言,这一路过去,天气越来越冷,雪越下越大,孙世宁睡醒的时候,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鲁么的耳朵很灵,一听到动静就喊道:“夫人,多加些衣服,这里天寒地冻的,不比天都城,我看着随军连个大夫也没有,定然要仔细身体了。” “多大的雪?”孙世宁将窗帘掀开,雪花纷纷,迎着扑了她一脸,眉眼都被糊住,根本看不去多远,也不知前后是怎么个光景,“这是到哪里了?” “快到了,大概还有三个时辰,就能见到第一个边关小栈。”鲁么对这些很是熟悉,“大人应该已经派出两个人做急先锋,去探探虚实,要是小栈无恙,那么边关守城就不会有大碍。” 孙世宁看着满天满地的雪花,天与地之间最纯净的地方,却是生杀战场,多少人在这里流血,受伤,甚至丧命。 而沈念一已经带着丘成纵马来到队伍的最前方,与阙英杰并肩而行:“阙队长,派出去的人已经多久了?” “一个多时辰。”阙英杰的神情很严肃,很认真,“应该快回来了。”他稍作停顿后又道,“我没有想到这里会冷成这样子!” “防寒的大氅没有准备妥善?”沈念一穿的是黑狐,他那件银狐早些时候送给世宁,这会儿两个人要是穿成一黑一白,倒是也很相映成趣。 “大氅都是有的,他们也都换上了,不过手足冰冷,毕竟是长时间在马背奔波,久动还是不见效,有几个双腿都麻木了,好似废了一般。”阙英杰穿的也是狐裘,只是成色同沈念一身上的这件一比就给彻底比下去了。 而那三百轻骑兵的大氅多半为灰鼠皮子,保暖性就差的更多,况且心里头没有准备,只觉得越走越是天寒地冻的,要是真的到了边关,真怕还没来得及打战,先要冻出大病来,士气不免低落了一大截。 “这是我头次带兵出行,却遇到这样的天险。”阙英杰不知不觉中,对着沈念一说了真心话,“出来的时候,真是豪情万丈,想着这是效忠皇上最好的时机,带着这三百个兄弟要是完成大事,以后走到哪里都脸上有光,而且还能给太皇太后老人家长脸。” 沈念一安静的听着,他知道阙英杰有太多话被压抑着,说出来才是最好的方法,否则的话,等压抑到一定程度,自己都无法控制。 “谁知道,一直就是在赶路,三百匹好马经历过这一次,便是大胜而归,也都受了重创,以后想要恢复就难,然后到了中途开始下雪,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几步开外就见不到任何的人与物,当真要是交起手来,我没有把握。”阙英杰飞快的看了沈念一两眼,生怕他露出不屑的神情,见他波澜不惊的样子,才微微放下心。 “不需要有把握。”沈念一回敬了他几个字。 阙英杰张大嘴巴,雪花飘进来,让他差点呛得岔气,咳了十几声,才结结巴巴道:“沈正卿,你说不需要有把握,难道说你也没有把握!” 见他一副气定神闲,运筹帷幄的样子,阙英杰还以为,还以为他心中早有一番盘算,要是沈念一都自认这是一场必输的战事,那么恐怕还真有些悬了! “我在等。”沈念一言简意赅道。 “等两个急先锋回来吗?”阙英杰努力的猜测他的话,明明可以说得再清楚点的,为什么这样吝啬词汇,就不信了,难道他与他的夫人说话,也是这么说一半,留一半的,或者是故意在为难! “是的,应该回来的,却还不见人影。”沈念一平视前方,他的目力也看不到太远,然而回来的越晚,怕是得到坏消息的机会也就越大,他能够理解阙英杰为什么会得这样不安。 哪怕是精兵强将,说到底,也是养尊处优的操练着,没有对手的精进,有时候,远远不如亲自上一次战场那么奏效,在生死必要的关头,人性的爆发点会尽数提现出来。 换而言之,如果这三百轻骑兵不是太皇太后的亲卫队,而是三百个像鲁幺这般从军中吸取大量经验的老兵,他会觉得有把握的多,不过鲁幺当年在宁大将军手底下,也是能够数得上来的人物,他这样盘算是不是有些太贪心了? “要是两人一直不回来呢?”阙英杰问得小心翼翼。 “不会俩个都不能回来的。”沈念一说的很干脆,他的话让对方心中必然又生出更多疑惑,但他的直觉一向很精准,虽然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破案不能依赖直觉,这是最为愚蠢的方法。 可惜,这些都是在孙世宁出现在他身周之前,他以前不相信,有些人独有敏锐的直觉感,甚至包括他自己,世宁却打破了他一贯的坚持,她不是同道中人,却从参与的第一件案子开始,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度,而且效果比他预计的更加完美。 他妥协的礼让了一步,从而又发现,原来自己也是有直觉的,与世宁的与生俱来不同,他是因为日积月累,有太多经验以后,自然而然形成的法则,同样颇为精准。 阙英杰默默的闭上嘴,他发现与沈念一的话语接触越多,自己就越显得矮了一头,于是他很有耐心的在等,等两个急先锋给出的结果。 雪花被旋风一卷,眼神更加不济,阙英杰想要抬手揉揉眼,听到沈念一的建议:“在等到消息之前,我们先让队伍停下来。” 这个建议无法反对,离第一个小栈太近,如果在那里遇到伏击,必然损失惨重。 阙英杰不敢托大犯险,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直接冲到队伍最前方,厄令行军暂时停止,原地待命,这一待命,就是整整半个时辰。 他依然选择与沈念一并驾齐驱,这一次修整,沈念一同样很是慎重,他甚至没有走到沈夫人的马车前,去多看一眼,始终处于队伍的中段,不前不后的位置。 “来了。”两个字,就两个字,像是有人用鼓槌在阙英杰的心口重重敲击了两下,他差些原地跳起来,心口真是三分痛,七分闷。 等他缓过气来,一匹马已经停留在他面前,上面的士兵跌落下来,连滚带爬的接近过来:“队长,沈大人,小栈里头,一个人都没有,空空如也。” “你怎么回的这样晚?”沈念一并没有安抚,更没有下马,而是用一种俯视的态度追问道。 那人声音都在哆嗦道:“我们俩个人去的,到了小栈见不到人影,有些发慌,他提议说要么在四周再探查探查,没准会有线索,至少不是空手而回,我想想也对,就跟着去了。” 四周能有多大的范围,两人控制好马匹,很缓慢的先转了个小点的圈,没有打斗痕迹,更没有血迹,或许一切证据都被淹没在大雪中,被彻彻底底的覆盖了。 俩人偏偏还不死心,居然将范围扩大又去转第二圈,这一次,还生怕同行会得忽略掉些细节,所以提出两人向着两头分别探寻,到了原点再汇合。 他走得不紧不慢,绕过一个圈,回到他们做了标记的位置,却没有见到另个人出现,起初还以为那人细心,比他回来得晚些,所以很耐心的多等了会儿,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他顿时慌乱起来,知道那人必然是出了问题。 他想要再往原路回去找一圈,又生怕这边的大队伍等得急,这样寒冷的天气等下,后背居然出了一层的冷汗,还算是个决断的性子,知道不能舍大求小,所以毅然的调转马首,奔赴回本队,前前后后,依然耽搁了近一个时辰。 “便是说,另一个人失踪了?”沈念一若有所思的问道。 “是,那边除了个不大的小栈,东西左右都没有障碍物,如果有人对他出手,我应该能够发现,可是除了风声就再没有其他的动静了。”那人显然有些畏惧沈念一,脑袋低垂着,正眼都不敢瞧过来。 “那你是一个人回来的吗?”沈念一的问题很突兀。 阙英杰的反应却也不慢:“沈正卿的意思是,有人偷偷尾随着他回来了!” “不可能!我经过正规的训练,如果有人跟着我过来,我如何能够不发现,就算我当时有些慌张,还是很谨慎的。”那人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目光终于与沈念一在半空中相遇,他发现对方的眼神锐利如鹰,只要一个细微的谎言,就能被彻头彻尾的揭穿。 沈念一没有避让开探究的目光,无论真假,这个人的供词都非常重要,他一字一句道:“你再同我详细说一次,小栈中的场景如何,动用你所有的回忆能力,想清楚了再说!” 那人倒抽一口冷气,苦着脸道:“沈大人,你这是在怀疑我?” “不是,你是唯一的目击者,我要听你怎么说!”沈念一没有看身边的阙英杰,却冲着他说道,“还有没有煮好的热汤,给他一碗回回神,我想听他说,非常想!” 第五百零三章:身先士卒 那人自报了性命,姓洪,单名一个恩,在亲卫兵中已经三年,失踪的那个叫做段汻,两人本是相识多年,彼此了解,所以感情颇好。 洪恩双手捧着碗,大口大口的喝个底朝天,用手背很是豪爽的抹了抹嘴,抬头见沈念一静静望着自己,认真问道:“沈正卿是在怀疑我?” “我是在想,为何阙队长要派你们两个做急先锋?”沈念一眸光坦然回道。 洪恩咧了咧嘴道:“因为我和段汻的骑术还行,段汻本来就是我们这些人的骑术教头。” 阙英杰没忍住,低声说道:“洪恩不会是奸细,段汻也不会。” “我没有说他们俩是奸细。”沈念一淡淡说道,他没有立时让洪恩复述,便是想进一步观察其举止,一个人若是做了亏心事,总会有些许蛛丝马迹,而洪恩回来以后,虽然心中有些慌张,又因为失去同伴有些悲愤,举手投足间却依然磊落大方,丝毫不见心虚。 要想在他的目光下遁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我觉得段汻还没有死!”洪恩的眼圈微微发红,“队长,沈正卿,我们要是快些赶去支援,他应该还有救。” “我们只有三百人的增援,不可大意,你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这样子冲过去,很可能背腹受敌。”沈念一甚有耐心的问道,“你再同我说说,小栈中的情况。” “小栈一共两层小楼,我们上下层都查看了,没有其他人,灶房中炉灰早就冷透,锅里倒是还有些煮好的饭,吃了大半,还剩下一小半,我特意闻了闻,饭还有发馊,当然,这个天气,就算放四五天,熟食不腐也是正常的。” 沈念一有些明白阙英杰的用意,听洪恩的话,可见是个很仔细的人,他说段汻更佳,那么选来做急先锋,侦察兵最是应和了胆大心细四个字。 洪恩说得很详细,段汻在每个屋中都转了转,有三间屋子的被褥被翻动过,很显然是睡着的人,匆匆忙忙的惊醒,来不及做其他的反应,就被迫离开了。 然而他们翻找过程中,始终没有看出有打斗的痕迹,那些人都是顺从的离开,难道说,根本就不是被偷袭? “没有血迹?” “没有!我们查得很仔细,床底下都看过的,要是真想彻底湮没证据,那么完全可以讲被褥整理干净,没必要显出一种仓惶的忙乱。”洪恩说话的措辞很准确,让人一听就很明朗。 “边关小栈中,一般配备多少人?”阙英杰插嘴问道。 “这样的小栈,多半是给送信的人所留,真的是大部队也不可能会留宿,所以一般就是三四个人,太平的时候,甚至只有两个人。”沈念一的眼睛好似落进了雪花,洪恩说,没有打斗痕迹,小栈中没有,段汻失踪的时候也没有。 越是没有痕迹,越是代表那里还有其他人的存在,非常刻意小心的将痕迹给遮掩而去了。 “我与段汻相识十多年,如果他遭遇不幸,不会那么平和,多少会有些感应。”洪恩皱了皱眉道,“我只担心,他被舜天人抓走,做了俘虏,到时候生不如死。” “他还在那里。”沈念一镇定回道。 “什么!沈正卿说段汻还在那里,我已经找过附近,没有见到人。”洪恩心中忐忑不安的问道,“我喊过他的名字,没有回应。” “有些情况下,他即便回答了也听不见。”沈念一点了他道,“我同你再一起去一次。” 旁边的丘成立时说道:“大人,那里太危险,我同他一起去。” “那里有什么危险?”沈念一侧头看看他,又看看阙队长,“就算曾经有危险,也都过去了,那里应该还有线索,我必须要亲自去一次。” “大人!”丘成还想再多说俩句。 被沈念一的手势阻止道:“你留下来和阙队长一起原地待命,我不会去太久的。” 丘成不敢再多言:“只是夫人要是问起来?” “只说我去打探消息,其他的等我回来再细说。”沈念一让洪恩走前,没有丝毫犹疑的拨转马首,飞一般的疾驰而去。 阙英杰咽了口口水道:“沈正卿一贯如此,身先士卒?” “大人一贯如此。” “可他已经是正卿之职,官居三品大员。” 丘成满脸都是骄傲道:“若是大人哪天成了一品大员,他依旧会得如此,这一点,我们大理寺上下同僚都深信不疑。” 阙英杰似乎明白了什么,重重点下头道:“我或许有些误会你们正卿大人了。” “不妨事,以前那些误会他的人,都会被他说服的。”丘成双目远眺,已经见不到两个人的背影,他也索性开门见山道,“阙队长,如果这次的任务必将注定有去无回,你会怎么做?” 阙英杰倒也不失为一个爽直的人,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也就很坦荡荡道:“宁大将军手握十万大军,如果连他都战死沙场,那么我们前赴后继,又有何怨?” 本来的那一点点犹疑,已经被沈念一的举止激发得荡然无存。 洪恩前面已经疾跑了一回,又受了点惊吓,本来气力有些接济不上,没想到堂堂的沈正卿居然提出与他再次打探,而且沈正卿的意思是,段汻还在小栈附近,还没有死,他顿时振作起来,将那些倦意尽数抛到脑后,抛得极远极远的。 尽管迎着风雪,骨头缝里都在咯吱作响,洪恩咬紧牙关,大不了等这次任务完成,回去再好好休养,年纪还轻,立了大功,得了皇上和太皇太后的赏赐,还怕养不回来! 沈念一虽然没有多余的话,实则一直在打量洪恩的神情变化,这会儿能够确定,洪恩的确没有陷害段汻,也没有要给亲卫队下套的本事,否则那双眼中的光彩不会这样明亮,一个心虚的人,绝对不能发出这样从内心深处的光芒。 洪恩第二次回到小栈的速度居然比第一次更快,连他自己也有些不相信,停马下地,微微喘着气道:“沈正卿,便是这里了。” 沈念一点点头道:“里头不用去了。” “里头没有线索了吗?” “人都不在了,又没有血迹,没有打斗,不用浪费时间。”沈念一还端坐在马背,他环顾四周,指着东北角,“方才段汻是朝着那边去的?” “大人,大人如何知晓?”洪恩讪讪的问道,他虽然说过与段汻兵分两路,却没有指明两人所往的方位,而沈念一才看了一眼就能够确定。 以往人人都说大理寺有位了不起的人物,那时候,还是少卿的沈念一,惊才绝艳,名满天下,他们在亲卫队,都是年纪相仿,都不太相信,总说名气是名气,有时候不过是以讹传讹,如今见了本尊,见了他初露锋芒,已经能够确定是位真材实料的人物。 “马蹄印。”沈念一扔下这三个字,已经下马朝着东北方向走去,这里的雪已经下了多日,普通人移交踩进去,至少已经没过脚踝,而沈念一走在上头,不过是极为清浅的一抹,估计不用半柱香的时间,就会被新下的雪花彻底覆盖去。 而前头两人留下的马蹄印子,还能够清晰可辨,段汻所去的方向,马蹄印子尤其混乱,正是洪恩在等到慌乱时,想要找段汻的下落,又害怕耽误了时辰,心慌意乱中留下的。 一个分神间,沈念一已经走出段路,洪恩赶紧追上去,见他站在一处,静而不动:“沈正卿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沈念一低垂着眼,似乎在喃喃自语道:“怎么会,难道是这恶劣的天气所致,应该不是人力所为。” 洪恩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等着沈念一后头的话。 沈念一指了指前面道:“洪恩,走六步,正北方向,不可多半步。” 洪恩照着他的话而为,还在想着为什么是六步,为什么不能多半步,第七步已经快要迈出,足尖快要碰到雪面的瞬间,赶紧收了回来,尽管他的速度不慢,却能够感觉到如果这一脚落了实处,脚底下仿佛有些不同。 “沈正卿,这里的雪,这底下有松动!”他大声喊道,原来这六步,不可多半步是这个缘由。 “底下有个深洞,段汻应该是掉下去了。”沈念一缓声道,“雪层很厚,洞也很深,他在洞里或许能够听到外头的动静,但是他想要呼救却是极难的了,所以,他会无缘无故的消失,然后你一路找一路喊,他也没有丝毫的回应。 “大人,我的马上有把铁锹,我去寻来!”洪恩仿佛见到了希望,跑得太急,一头摔倒在雪地上,都没顾上拍一拍全身的积雪,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去取来铁锹,认准了那个位置,用力的挖掘起来。 “小心自己脚底。”沈念一见他挖的卖力,及时提点了一句。 “大人放心。”洪恩头也不抬起来,不多时已经在脚边挖出一个雪丘。 第五百零四章:心服口服 “你倒是样样事情都精通。”沈念一见他手脚麻利,不禁笑了笑道。 洪恩抬头见到他如初雪未融的笑颜,呆在那里,不过转念想到,既然沈正卿能够这样笑,想必段汻没有性命之忧,心里笃定,往双手中呵了呵气,挖得更欢。 “差不多了。”沈念一忽然开口道,“底下不知还有什么遮着,要是遇到……” 他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完,洪恩手中的铁锹不知砸在什么上头,居然发出一记鸣响:“沈正卿,底下好似有铁板。” “你先退后些。”沈念一指令道,随即衣袖挥出,一股无形之劲,将表层最后那层薄雪都给吹开,两人面前果然出现块不大不小的铁板。 “沈正卿的武功,真是……”洪恩啧啧称奇,可是又不明白道,“何须大人费劲,我再三俩下就都刨干净了。” “你用铁锹碰下试试?”沈念一沉声回道。 洪恩这会儿对他是心服口服的,双手举起铁锹,直直往下一铲,那块铁板居然是个活络的机关,直接翻过去转了个圈,等他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来,一切又变得和原状没两样,雪花渐渐落上去,铁板的温度更容易降低,没等一小会儿,已经开始慢慢淹没铁板的颜色。 “段汻在下头?”洪恩问得小心翼翼,方才如果不是沈念一拦着,他铲雪铲得正卖力,被直接摔下去都实属正常,底下也不知道有多深,要是连呼救声都听不见的话,他心里头的忐忑不安愈发厉害。 “应该是的。”沈念一点点头道。 “我怎么才能不摔下去,而接近铁板?” “趴在地上,慢慢过去。”沈念一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洪恩想都没想,直接合身扑在雪地上,磨蹭过去,再用单手将铁板按住,铁板翻腾的瞬间,另只手点亮带在身边的火折子,往下头探望:“大人,里头很深,看不到底,而且地方很大,我也瞧不见段汻在不在下面。” “等铁板翻转的时候,用力喊一声试试。” “好!”洪恩再次按住铁板,随即朝着缺口处大叫道,“段汻,你在下面的话,应一声话,我是来救你的!” 静默片刻后,洪恩还以为没人会得回应,却听见个很虚弱的声音:“小洪。”他不由大喜道,“沈正卿,他当真是在底下!不过听着声音,好似受了伤。” “问他离地面约莫多高。”沈念一的镇定感染到了洪恩,他既然知道段汻还活着,更加有信心,照着这话大声又问了一次。 “沈正卿,他说很高,但是预测不出来。” “问他身边有没有带着火折子,如果带着就点起来。”沈念一已经站到了洪恩的身边,那个位置站得非常精妙,要是往前多一寸,就能触动铁板的机关,然而又正好能够瞧见铁板翻转时的情形。 段汻恐怕是伤得不轻,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不过洪恩很有耐心,大声重复了两次,沈念一的目力何其锐利,眼见着那一簇小小的火光闪过,又很快熄灭了。 “怎么就灭了,我都没瞧见在哪里呢!”洪恩急得只差抓耳挠腮了,“沈正卿,要不要我再喊一次?” “不用,他没有火折子了。”沈念一大致猜想了下,要是段汻不小心踩到机关掉入深洞,哪怕是身上受了伤,第一个反应必然是将身边的火折子点亮,一来可以观察到四周的情况,二来他是与洪恩同来,要是洪恩发现他不见了,必然会得前来营救。 一个再精致的火折子能够维持点燃的时间也是有限,想必段汻在底下是越等越着急,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会出于本能的恐惧,慌乱,他始终将火折子点亮,想给自己点信心,直到只剩下微弱的光源时,才惊觉要珍惜这点火源。 仅仅凭借方才一眼,要准确无误的计算出这个深洞到底的距离,恐怕有些难度,沈念一暗暗叹息,也就是他说这些亲卫兵唯有纸上谈兵的架势,遇到这样一点周折,都能将求生最好的法子给浪费了。 “洪恩,你马匹中可带了绞绳?”不过,那底下虽然黑黝黝的一片,却像是有个巨大的诱惑,吸引着沈念一进而查探,他心中自然有了法子。 “绞绳是带着,不过高度可能不够。”洪恩从地上起身,从马匹搭袋中摸出牢固的绞绳。 “一头系在马背上,系紧了。”沈念一随手就抓过另一头,等他系过几个死扣,姿态轻盈的跃起,弓足踏上铁板,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洪恩算得反应利落,赶紧稳住自己的坐骑,几乎就在瞬间,一股大力传来,硬生生将马匹往后拉扯了很远,若非事先有了准备,差些连人带马都甩了出去。 随即,绞绳的另一头又空荡荡的,显然是沈念一还是没能落到实地,不过距离缩短大半,他有把握平安落地了。 洪恩能做的就是安静的在原地候命,顺便将沈念一的坐骑同样牵了过来,想了想,又将自己束腰的带子解下来,将两匹马再次拴在一起,才微微放下心,按照方才的姿势重新趴好,翻转铁板,对着空隙处大声喊道:“沈正卿,你没事吧。” “没事。”沈念一的声音有些闷,大概是底下空旷,带着回音的缘故,“你守着洞口。” “是!”洪恩哪里敢离开,便是让他吃不消换个姿势,他都没那个胆子。 沈念一将手中的火折子点亮,他需要先找到那个段汻,视线在左右一扫,见着有个年轻人萎顿不动,似乎连上头又跳下来个人都没有注意到。 走到其人面前,沈念一蹲下来,试探鼻息脉搏,还有双腿的骨骼,确认这个段汻的双腿尽数折断,能够坚持到这会儿回应了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而属于他的火折子就跌在一边,居然没有用去多少,只是手指脱力,拿捏不住,才熄灭的。 最后聚拢在胸口的那一点点真气,因为听到洪恩的声音,而松懈下来,段汻不是个愚笨之人,明白自己已经得救了。 沈念一原地回身,忽而将段汻留下的火折子重新点燃,举手向前重重的投掷出去,依照他的臂力,本来以为火折子必然会碰到壁上摔落,没想到,落下去的火苗没有很快熄灭,照出更远的位置,还是黑黝黝的一片,根本没有到尽头。 他嘴角一抿,对这个地方更加生出好奇之情,这里莫非是个庞大的地下暗道,不知为何在边关小栈,有了个不起眼的入口,那块铁板当真不大,段汻也是巧之又巧,才会跌落下来,否则的话,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里。 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里!沈念一的眼神更亮,莫非说小栈里头的人也是得到消息,知道情形逼人,所以扔下手中所做所行,忙不迭的从暗道中匆匆撤离。 这样的话,洪恩说的那些毫无打斗痕迹,还有灶上的剩饭,凌乱的被褥,都成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沈念一没有再往前探的意思,这里有个人受了重伤,必须要得到及时的医治,尽管队伍中没有正儿八经的大夫医者,不过阙英杰还是带了不少好药,主要是外伤,等接好腿骨,再服下良药,先保住性命要紧。 而这个暗道的秘密,不如回去与阙英杰汇合以后,再做计较。 暗道中本来光线微弱,全靠着手中的火折子,在偌大的空间中,根本如同立锥之地,微不足道,瞬时间却一下子亮堂起来。 沈念一心中也是一惊,他不禁抬头向着光线的源头望去,却见在他头顶五六尺的距离,那本来是从洞口放下的绞绳离地面的距离,那整一条绞绳,已经尽数燃烧起来,炙炙火光,将其烧成一条不住摆动头尾的火龙一般。 他知道洪恩带着的绞绳是军中所用,里面参杂着牛筋,因此百折不饶,才放心顺着绞绳下来,没想到,没想到上头居然有人用火烧这个卑劣的法子,来断了他的后路。 沈念一本来还打算高声唤洪恩试试,仔细一想,上头的情形不过两种,要么洪恩被人偷袭甚至杀害,于是有人用火油淋了绞绳,直接放火烧毁,要么洪恩就是那个细作,从头到尾都在他面前演戏,倒是他眼拙,一时半会儿的,却没能看出来。 无论是哪一种,他的呼救都可以省下来了,这会儿地面上无人会伸出援手,更无人会得知道他落难在此处隐晦之地。 沈念一的嘴角弯了弯,或许还能算落难,至少他不像段汻那样受了重伤,手脚都还算灵活。 已经落到这般田地,他反而不急不忙的,回到段汻身边,这个人的腿伤是真,而且呼吸更加低浅,怕是真不能坚持太久。 附近根本没有可以固定伤腿的工具,沈念一想了想,摸出一丸药,推入其口中,低低说道:“要背着你走,也不是太难,我却怕你经不起颠簸折腾,这颗药能够护住你的心脉,若是我寻到出路,再回来救你,如若不能,恐怕我同你也是一个命数,你也不用责怪我见死不救了。” 第五百零五章:大天灾 沈念一将段汻暂时安顿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反而无畏无惧起来,要是在天都城,他应该会给自己留好后路,大概是天寒地冻的叫人放松了警惕,又或者是他一颗心都悬在生死未卜的宁将军那边,才会忽略了重要的细节,被人算计,落在这里。 这里到底是何处,恐怕那个洪恩也未必知道,沈念一嘴角挑起一点,如果他知道,就不会那么确定能将人困在这里了,没准此处不是困境,还能够有新的发现。 他走到方才落下火折子的位置,弯腰拾起,然后义无反顾的往前走下去,这里果然是地下暗道,很宽敞,也没有过多的旁枝末节,沈念一在黑暗中走上一段,就故伎重演,将火折子扔出去,在瞬时光芒中,认清方位,继续前行。 他的步伐大,走得很快,在暗道中,没有办法辨别方向,沈念一总是觉得会有个叫他惊喜的目的地,却没有想到惊喜会来得这么快! 在极为安静的通道中,细微的声音都可以传得很远,沈念一依稀听到动静时,还在努力分辨来源,等他又走出几十步,已经能够准确无误的判断,明明是有人在说话,还不止是一个人。 难道说,从小栈逃出来的人还在这里蛰伏,想到这种可能,他精神一振,加快步子朝着声源而去,接下来是一连串的折弯,他都记不清自己转了几个圈,眼前骤然一亮,白光刺痛双眼,随即是两道锐风刺破空气,朝着他而来。 沈念一的反应极快,明明整个人是朝前冲锋的姿态,瞬间止住步伐,腰劲后仰,避过了凶险的杀招,因为这杀招远远不止一处,避过这边,又是密集的细小刺穿声,想必是某种暗器,有两枚几乎是贴着他的发鬓过去。 这里有高手,沈念一站定脚,双眼已经习惯了光线,定神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来者何人!”对方倒是一声刚直不阿的低喝声。 “在下大理寺,沈念一。”沈念一自报姓名,是因为已经看出对方穿的全部都是天朝士兵的软甲,也就是说,都是自己人。 “沈念一,难道是大理寺少卿大人。”人群中已经有人喊破,“不,应该是正卿大人了,沈大人来了,沈大人来了,我们有救了!” 沈念一面前站着四五个大汗,他往后头再扫了两眼,心里头估摸下,眼前能见到的至少也有百多人,这里恐怕还远远不止,听到最后那句话,他知道情况可能很糟糕,他们是在这里避难,也就是说边关大军溃败,失守,可能是真的。 “真的是沈大人?”有人疑惑问道,毕竟不是人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是,是沈大人,我见过他,我跟在大将军旁回天都城的时候,见过沈大人。”有人从人群从拨开走出,站定在他面前,“不知大人可曾记得我?” 沈念一对各色人等的长相,记性特别好,几乎只要是入过眼的,就不会轻易忘记,他点点头道:“我认得,你叫阿松。” 阿松笑着点头道:“沈大人果然好记性,一面之缘就记得了。” “你们将军呢!”沈念一直接问道,这群人窝在此处不像是好事。 阿松被人从后头重重推了一把,不得已的低声道:“大将军失踪了,连带着我们的大部队主力都失踪了。” 沈念一缓缓环顾四周:“所以只剩下你们这些人,避在此处等待援军。” “十天前已经给朝中发了军报,总想着皇上总会发兵增援,不至于眼睁睁看着我们全军覆灭。”阿松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们更盼着大将军能够顺利返回。” “你且同我说明宁大将军怎么失踪了,带着主力部队如何会失踪!”沈念一总觉得他们的话语中透着古怪。 阿松哪里敢有所欺瞒,将事情原原本本的从头说起,那是半个月之前,舜天国忽然发动大规模战事,那架势像是连半分后路都不打算留了。 宁夏生也无所畏惧,心知肚明,舜天国的军队满打满算只有三万,与他手中的八万精兵无法抗拒,然而第一场交手下来,军队的伤亡出乎意外,好像真的是困兽之斗,豁出去了一般,要拼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他猜测舜天国内或许是出了岔子,但是派遣而出的探子,都查探不出任何的回应,舜天国内,静默一片,像是冻结成了厚厚的冰层,即便扔一大块石头下去,也砸不破坚实的表面。 宁夏生果断鸣金收兵,等了三天再度出击,这一次他设置了多重方阵,调兵遣将,完全转变了作战方案,对方哪里招架得住,边战边退,他早早派出骑兵查探前方是否有诈,得到消息,别说是埋伏,对方已经把能派出来的,尽数都给派出了,等于就是背水一战。 那一小队骑兵,胆子也真是不小,趁着他们后方空虚,将粮草大营都给点着了,不过求得是速去速回,等那边发现前来救火,也没有继续纠缠,至少烧了六七成,已经解了一口恶气。 “既然如此,宁将军应该是大胜凯旋,怎么你们却落到这般田地?”沈念一越听反而越糊涂了,“你们中可就有那一小队侦查的骑兵?” “是,他们几个便是。”阿松向着人群里头指了指,忽而垂头丧气道,“沈大人,人算不如天算,大将军驱兵追赶,料定只要这一场大捷,至少边关能够太平上一年,舜天后继乏力,才是良机,没想到,没想到……” “出了天灾!”沈念一想到一路向北而来,天气越来越恶劣,虽说他知道边关常年积雪实属正常,但是正如从两照山而来的阿一所言,下雪也有下雪的时令与规矩,今年委实反常。 “是,大将军追着残兵败将到了两照山下,却不幸遇到大雪崩,数十万人中有大半,下落不明。”阿松咬牙切齿道,“偏偏舜天国的那些混蛋却正好躲了过去,毫发无伤,剩下的一小半在原地等了个把时辰,由副将带领,先退了回来。” 到今日已经是整整十二天,宁大将军没有回来,那几万人也像是从原地消失了一样。 “大雪崩,大雪崩……”沈念一若有所思的重复了两次。 “还好对方粮草大营被我们烧毁了大半,他们知道我方群龙无首,带着剩下的八千人,连连攻击,我们失了大将军下落,士气低迷,又连吃败仗,目前有一万人死守在外,而其他的人先避让到暗道中,稍作休整,等援军来了,再做反击!”阿松双眼锃亮的看着沈念一问道,“皇上是不是收到了军报,派来多少人增援,这一次怎么说都要把舜天逆贼统统打回去!” 沈念一默然不语,他要是说,他只带了三百轻骑兵,而且其中恐怕还有敌方的内应细作,这些方才见到希望的士兵会怎么想,恐怕才聚集起来的一点士气也会变得荡然无存。 如果不说,他又如何能够真正瞒得过去。 “皇上连大理寺的正卿大人都派来,想必是对我们极为重视的。” “就是,就是,都说沈正卿深谋远虑,才智过人,我们定然能够挽回败势。” 那些人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只有阿松似乎了解到什么,一双眼始终没有离开过沈念一前后。 沈念一给他使了个眼色,阿松也心领神会,他算是宁将军身边比较得力的将领之一,当即吆喝起来,让暗道中的全体人员先收编整队,接下来听从沈正卿安排。 随后,匆匆几步走到沈念一身边,低声道:“沈大人,有什么话,就直说。” 沈念一知道形势确实危机,再瞒着他们更加不行,就将自己的处境都给说了,阿松还算镇定,确认了一下道:“皇上只派了三百轻骑兵,而且中间有细作,沈大人被细作设局,才找到这里?” “正是。” “我本来以为老天爷不长眼,居然帮着舜天的侵略者,如今听了沈大人的话,却又觉得见着一线生机,这个局设置的这般巧妙,却能够让沈大人同我们汇合。”阿松抬起头来,正色道,“我觉得大将军不会真的死在雪崩中,他必然也在努力寻找走出来的路。” 这个想法同沈念一的不谋而合,他原先还以为要花更多的力气来说服阿松,到底是在宁夏生手底下千锤百炼的人物,拿得起,放得下,有勇有谋,胆大心细。 “沈大人,前面有个出口,不许走太远,就能够到你们驻扎的地点,我这边点两百人给沈大人,先将细作抓出来,两方再做整合,至少也有数千人马,不容小觑。”阿松的拳头握得更紧,“大将军未回,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先做自保,再解围求胜,这十天以来,我们都太小心谨慎了。” “这样也好,你速速点俩百人,还有,那边受伤的名叫段汻,找几个人将他接应过来。”沈念一也是精神一振,虽然得到的不算是大好的消息,不过比最为糟糕的,已经要妥善的多。 第五百零六章:调虎离山之计 “鲁么,怎么等了这样久?”孙世宁以为今天天黑前可以达到边关小栈,不知为何,队伍在此处原地待命,已经良久良久,也没有一句合理的解释,“你看看,大人可曾来过?” “没见着大人,丘成好像往这边来了。”鲁么沉声道,“夫人,丘成来了。” “夫人。”丘成行了个礼,“大人出去巡视了。” 孙世宁一双眼看了他片刻,丘成有意无意的将视线微微偏侧过去些,很显然,他不想与她正视,心中暗暗在想,以前夫人还没有嫁给大人的时候,不是这样目光如炬的,怎么今天一看,却像是任何谎言都不能遁形了一般。 要让他说出一句敷衍的话都是极难的,丘成偷偷捏把汗,大人特意关照,不能将他去寻人的消息告知夫人,是恐怕夫人会担心,只是不知当着面又能瞒得住多久。 孙世宁依然不动声色,如果不是要紧的事情发生,沈念一绝对不会离开,而这些人显然就是在等着他的消息,她仔细观察丘成的神情,见他倒也没有过多的担忧,想必不算是危险的举动,因此没有揭破他的敷衍。 丘成正要张口再闲聊几句,打发了夫人的疑心,队伍最前端忽然一阵骚动,他听到动静,还以为是沈念一回归,却没有见到熟悉的人影。 “走了。”孙世宁扶着车辕,跳落在地,已经到了他的身边,“我们一同过去看看。” 丘成根本无法拒绝她的要求,却见她将白狐披风穿起,风帽扣住半张脸,叫人看不真切,又因她身材纤细,尽管裹着沉沉的狐裘,依然看起来轻盈盈的。 “鲁么在这里等着我。”孙世宁没有等丘成回答,踩着积雪往前走去,丘成一个愣神,赶紧跟上前去,“大人出去做什么了?” 要是她厉声询问,或许能够掩饰,可是孙世宁一声温言软语的,丘成的脑袋都跟着低扣下去:“出去打听消息的人不见了,大人要亲自去找。” 这个答案听起来,才是合情合理的,孙世宁加快了脚步,能够产生这样的动静,必然不是沈念一顺顺利利的回来,想必是出了其他的岔子。 “夫人,夫人莫急。”丘成被她抢在前头,说话都结巴起来。 “此地人生地不熟,做什么事情都要花双倍的力气,还未必能够成行。”孙世宁一语中的,“所以,他要自己出去寻人。” 抬眼而望,茫茫一片,前后都仿佛是个巨大的白色天地,无边无际,无根无垠。 孙世宁有瞬间的茫然,她忽然将自己的风帽一把拂了下来,空气中的冰冷顿时侵袭了眼耳口鼻,叫人精神忍不住一震。 那些轻骑兵早得到消息,队伍中唯一的女眷非但是沈正卿的夫人,也是皇上派来的监军,因此见两人靠近过来,纷纷避让,腾出一条空道,方便她走得更加顺利些。 孙世宁见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士兵,全身不知被什么烧灼过,狼狈不堪,阙英杰将自己的披风脱下来,该在他的双肩处,正在询问什么,而那个士兵苦着一张脸,分明在说:“沈大人,沈大人出事了。” “沈大人出什么事了?”孙世宁插嘴问道。 洪恩听到女人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倒是阙英杰先替他答了:“他说遇到了敌方的伏兵,沈正卿掩护他回来报信求救,他正要替我们引路,沈夫人放心,敌方不过二十余人的小队,我们冲过去应付,绰绰有余。” 二十余人的普通士兵,的确不会对沈念一造成什么危险,所以才让这个同往的士兵先一步回来搬救兵,孙世宁点点头道:“阙队长预备去增援?” “正是,我带五十个人过去,将沈正卿接回来。”阙英杰回答得干净利落,当下拍了拍洪恩的肩膀,“你也不用自责,这是沈正卿的决定,你应该相信他。” 洪恩低垂着头,嗯了一声,就半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 “沈正卿喊你先走的时候,还说了什么?”孙世宁突然发声问道。 洪恩轻轻哆嗦了一下,他受了些烧伤,旁边几个人正在用积雪替他揉搓,以防生起水泡,更加容易感染。 “沈正卿说,让我快跑,去喊阙队长来救援,我没命的纵马向前,曾经回了一次头,雪地上斑斑血迹,也不知是沈正卿的还是敌人的。他被二十多个人困在中央,我看不清楚!”他几乎将整颗脑袋都低垂到了膝盖处,“是我没用,我不能与他并肩作战。” “他说去喊阙队长来救援?”孙世宁慢慢重复了他这句话。 “是,我恐怕,恐怕沈正卿双拳难敌四手,不能应付太久的时间。”洪恩的样子看起来又害怕,又自责。 “他没有把随身所带的宝剑取出抗敌吗,我明明记得,他的宝剑就在马匹的搭袋中,那是一柄绝世好剑,可以让他多抵抗片刻。”孙世宁问得很急,想必是关心则乱,眼神中皆是惊慌失措。 反而是丘成沉默不语,一张嘴闭得特别严实。 “当然,沈大人当然将宝剑取出来,剑身如虹,一招将那些敌人逼退,我才得以喘息的功夫,跃上马背,逃出来报信。”洪恩猛地抬起头道,“队长,我不能在这里干等着,沈正卿被围困,我有责任,我要去救他回来。” “沈夫人,我马上就赶过去。”阙英杰边安抚孙世宁,边阻止了洪恩挣扎要站起来的冲动,“你已经受了伤,跟着去也于事无补,我众敌寡,我速去速回便是。” 洪恩一双眼中尽是恳切之色:“队长,我……” “你不用去营救沈大人。”孙世宁转过身来看着他,一双眼黑白分明的颜色,几乎能将对方整个人都拓印下来,“阙队长也不用急着赶去。” “沈夫人此话何故?”阙英杰还没有反应过来,洪恩的脸色微变。 孙世宁往后退了两步,正好退到丘成身后,一声娇吒道:“丘成,还等什么!” 丘成没有丝毫犹疑,直接动了手,洪恩接了他两招,口中还喋喋不休道:“沈夫人,我知道独自逃命不是善举,但是我也费心费力赶回来,就是想让阙队长赶紧过去增援。” 丘成压根不搭理他的话,手底下的劲道更狠,洪恩连连后退道:“沈夫人,快些喊他住手,在这里多耽误了时辰,对沈正卿的形势不利!” “要是听信了你的话,才对所有人都不利,要是连阙队长都中了你的调虎离山之计,我们才真的是要有大麻烦了。”孙世宁的话音落,丘成已经拿捏住洪恩的关节。 双手一扭,将他整个人反着压制住,膝盖抵住后腰处,洪恩被迫向前跪倒在地,想要挣脱却是不能够了。 “沈夫人,这是要做什么,他说的没错,这里耽误了一分,沈正卿在那边就要苦苦支撑多一分。”阙英杰却也不敢当面得罪孙世宁,知道她既然能够做出此番举动,必定是有她的道理,“要是沈夫人要责罚他,不如等我们先将沈正卿救回来,我一定给沈夫人一个合理的交代。” “丘成,你告诉阙队长,为什么要抓住这个细作。”孙世宁的整张脸都暴露在风雪中,那些雪花在她的眉眼处停驻,好似冰雪雕成的五官面容,既清丽又冷酷。 “我们大人根本没有什么宝剑,而且也不曾放置在马匹的搭袋中。”丘成手底下又加了两分力,“这一点,夫人知道,我也知道,只是这个细作想要骗取我们的信任,所以口不择言,直接就露出了马脚。” 洪恩痛得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却知道祸从口出,怕是中了这个女人的计策,方才她的样子那么惊慌失措,而他也知道这位沈夫人没有武功,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只以为她被吓得厉害,只要自己再说得严重些,就会让她心理崩溃,促使阙英杰也乱了阵脚。 没想到,没想到,她从一开始就是在设计套他的话,装得居然比他还真还像! “阙队长,要是丘成放开了他,想必他又会狡辩说,方才是他过于担忧沈正卿的安危,所以记错了沈正卿所用的兵器。”孙世宁微微冷笑道,“这样要紧的事情,要是当真给记错了,也能算个极大的罪名了,更何况是,充当敌国的细作,陷害同僚,加害上官,又想将整支太皇太后的亲卫队一网打尽,什么叫其心可诛,这个人便是个最好的例子!” 她的话语一句比一句重,一句比一句紧扣人心,叫阙英杰根本生不出丝毫的怀疑,再加上洪恩脸色惨白一片,整个人都在哆嗦,他信了,他信了,这个纤细娇怯怯的女子,三言俩语就将差些要引着他走向敌人埋伏中的细作给一把拎了出来。 阙英杰没有其他多余的话,径直走到洪恩面前,对准他的胸口就是重重一脚:“真没想到,我手底下居然出了细作,等将你解决了,我再去救出沈正卿!” 第五百零七章:三分真,七分假 这一记窝心脚,踢得又准又狠,将洪恩胸口的真气尽数踢散,让他这几天都没办法再用武力伤人,随即下巴扬起,示意丘成可以将双手放开:“他没本事再逃跑的,要是他真有这个胆子,我不介意将他一双腿都给折断,反正只要留着一口气就行。” 既然认准了洪恩的真实身份,阙英杰的手段绝对比丘成还要狠得多,他可以带着三百个手下战死沙场,却不能容忍其中有人给他染上污点,这个污点不仅仅是画在他的脸上,简直就是直接画在了太皇太后的脸上,如果处理不当,就算立了天大的功劳,他都无颜面对太皇太后和皇上! 孙世宁有进有退,也都是算计好的,她站到丘成身后,便是提防洪恩狗急跳墙,因为她只知道此人有值得怀疑的地方,却不知武功深浅,如今见其根本不是丘成的对手,知道士兵就算厉害,与真正大理寺的高手相比,也是差了一大截的。 洪恩千算万算没有想到,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年轻妇人,居然能够在不知不觉中给人下套,自己还偏偏就上了当,明明差一步,就可以将阙英杰等人一网打尽的,真正是棋差一招! 他模样狼狈,摔滚在地,四周的那些目光都来自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那些士兵,里头有惊讶,有鄙视,还有更多的是忿恨,因为段汻的下落不明,沈正卿又跟随他出去救人,一去不回,想必都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着了他的道。 这样不忠不孝的东西,留着何用!不知是谁,先大喝了一声,若非阙英杰及时阻拦,那些拳打脚踢就回毫不留情的落在他的身上,就算不死,也要先去掉他大半条命。 丘成沉声道:“既然你的行藏已经被夫人识破,那么沈大人在哪里,必须说出来!还有先头失踪的那一个兄弟,是不是被你杀了!” 洪恩将头转向另一边,不肯直接回答,沈念一在他眼中可是一条大鱼,能够落得网,哪怕他没法子再骗到阙英杰,也实属大功一件了。 “不说是吗!”阙英杰本来想着,毕竟也是自己的手下,要是干干脆脆的交代了,就给他干脆的直截了当,没料得,他是一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顽固之态,顿时叫人起了生杀之心。 “沈念一已经死了,中埋伏死了!”洪恩跟着阙英杰数年,深知这位上官的脾气秉性,见他目露杀气,知道今天说不说实话,都难逃个死,索性放开嗓子,喊了一句,“你们也都会死,一个都别想活着回去。” 阙英杰重重一掌拍下去,洪恩的鼻中,嘴角俱淌出鲜血,依旧阴测测的笑道,“有沈念一做垫背,我便是今日死了,都不亏,这买卖一点都不亏。” “沈念一要是会死在你这样不知廉耻的人手里,那么他如何在大理寺行走多年,你是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站在丘成背后的孙世宁,迎着他的阴笑,毫无犹疑的开口道,“我的马车里头倒是带着镜子,要不要拿来给你照照嘴脸,也让你可以清醒清醒。” 身旁有人听了她的话,抑制不住笑,而洪恩的样子已经快要崩溃了:“沈念一死了,我亲眼瞧见他死在陷阱中,他失足掉下去,几百把尖刀将他戳的已经不成人形,死得真是轰轰烈烈。” 他以为这样血腥残忍的话,能够吓住沈夫人,要是这个女人承受不住,放声大哭的话,那么效果就会更好,洪恩瞪着一双眼,等着看孙世宁的反应。 孙世宁轻蔑的瞅瞅他道:“你还真是没想明白自己的处境,这些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没有一个人会相信的,因为你已经让我们彻底失去了对你的信赖,你不再是同僚,兄弟,手足,而是背叛者,细作,逆党!” 洪恩发现自己脚软不敢再与她正面对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不容小觑,她的一颗心居然能够镇定若此,平静若此,要是其他的妇人听了他这些话,恐怕早就哭花了脸,而她的回答,一句重过一句,简直已经将他逼到角落里,翻不得身。 而且在场的所有人,显然更相信她的话,因为她特殊的身份,她是沈念一的妻子,是皇上派来的监军,洪恩惊恐的发现那些好不容易在士兵中聚集而起的慌乱,居然被这个女人给打乱了,从一开始,她就是计划以外的产物,没想到会真的坏了他的大事。 “沈夫人,沈大人的确无恙吗?”阙英杰当然不希望沈念一出事,否则的话,整支队伍的战斗能力大打折扣不算,就算能够侥幸班师回朝,他也没有办法同皇上,还有太皇太后交代。 “是,我想他或许是被困在那里,暂时回不来而已。”孙世宁微微侧过头,很是认真的想一想,“这个洪恩也委实不简单,说起话来,三分真,七分假,虚虚实实的很容易叫人上当,我想陷阱应该是真,不顾这个陷阱并非是他弄出来的,而是无意中发现,他临时起意,拿来一用。”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知道的那么清楚!”洪恩再看过来的目光,犹如孙世宁是只能够洞悉人心的鬼魅,他虽然潜伏在亲卫队已经数载,也不过是在等个合适的机会,连段汻掉下陷阱都没在他的预算之中,而沈夫人居然能够猜到,他禁不住全身哆嗦了一下。 “我不像你,披着正义的皮囊,实则做着叛国这样肮脏的勾当。”孙世宁的笑容清丽而坦荡,她将风帽缓缓戴上,阻挡了其他人探究的目光,回过身后才继续说道,“阙队长,再等一等,我想这样一个人的手段有限,道行更是浅薄,他困不得沈大人太久的时间,我们等到他回来,再作权宜之策。” “好,好,都按着沈夫人的交代。”阙英杰仿佛突然松了一口气,“丘大人,沈正卿回来之前,请保护好沈夫人,还有你们四个也跟着到夫人的马车边去守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离开。” 他又转身抓住了洪恩的衣襟,将其整个人从地上拽起,亲自用牛筋绳捆了个结结实实,用荆麻团将嘴巴彻底的堵上:“这个细作也留到沈正卿回来再处置。” 阙英杰想一想又要:“你们八人分成两个小队,还是去一次边关小栈,如果没有遇上敌人,就好好搜索,既然段汻和沈正卿两个都下落不明,多少总会有些线索遗留下来的。” “留意脚底下的雪地。”孙世宁说完这句话,径直向着自己的马车而去。 丘成送她安全坐落,隔着车窗低声问道:“夫人当真知道大人无恙?” “我也不过是个猜测,我知道眼下这三百人,心不能涣散,必须要齐心协力。” “那么,夫人又说要留意脚底的雪地。” “小栈中如果有陷阱实在太醒目了点,但凡有人去搜查,总是会搜查出来的,我已经说过,洪恩的计谋不能算是谋划好的,是他临时见到了那个陷阱,才想着要将沈念一骗住,所以我猜想那个陷阱应该在地面上,而且被这皑皑白雪尽数都湮没了。” 丘成听得啧啧称奇,到底是大人的正妻,这一番分析头头是道,根本挑不出丝毫的毛病,难怪那个洪恩还以为计划周全,在夫人的眼中实则早就漏洞百出了。 孙世宁却长长的叹了口气:“眼下当务之急,是必须要查问到边关的形势到底如何,看洪恩的架势,我就怕三百人中,还有他的同党。” “就算有同党,这会儿是肯定不敢轻举妄动的。” “那也总是个会得随时爆发的隐患。”孙世宁的手指在脖颈中的小葫芦上头轻轻拂过,相公,我这般的信任你,你一定要安然无恙回来才好。 阙英杰知道队伍这样迟迟等下去,每个人只会越来越心焦,但是一时半会儿的又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解决之法,派出去的那八人,不多时转回来,与洪恩前头说的那些话一模一样,正应和了沈夫人所言的,三分真,七分假,所以才容易让人上当。 正在一筹莫展的档口,不知是谁先瞧见的,高声喊道:“沈大人回来了,沈正卿回来了。” 那呼声连成一片,此起彼伏,倒是将纵马在最前面的沈念一微微吃惊,他心急火燎的赶回来,正是怕洪恩早先赶回来,又要用一番言语将旁人也晃了去,如今看来,这边的情况一切安好,比他预料中的,更加稳妥。 这是怎么回事? “沈正卿。”阙英杰见他平安归来,身后居然还带着数百人,看装备,看架势,一点不亚于自己的轻骑兵之下,又是吃惊,又是欢喜的,“这,这可是因祸得福了!” 沈念一微微一笑,跃下马来:“洪恩已经被制住了?” “是,是,被沈夫人三言两语的就揭破了真相,已经捆得结实严谨,绝对跑不掉的!”阙英杰想都没想,亲自上去替他牵马,“皇上派了这样一位监军,真是立了大功!” 第五百零八章:情况未明 到了这种时候,沈念一反而不能解释,世宁并非监军,既然阙英杰已经顺理成章的接受,那么没必要再多生出旁枝末节,他很快将宁将军遇到的天灾之事告知,又将阿松带来的人一起编制入队。 如今手中已经扩充到了五百余人,沈念一让他们彼此先熟悉一下,当务之急,还是要打听出宁大将军的确切情况,才好再做打算。 “沈大人不先去见见夫人?”阙英杰忽然变得非常知人识趣。 “不,我想先去问问洪恩。”沈念一朝着他指的方向,果然是被严加看守,才半晌不见,已经是鼻青眼肿的,嘴里塞着的荆麻球,血沫子不时从嘴角往外溢出来。 洪恩一见他出现,知道计划已经被尽数破坏,连最小的那个希望都不见了,眼底难免有浓浓的失望,沈念一将荆麻球取出,沉声问道:“把你的知道的,关于宁将军的现状都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说!”洪恩气急败坏道,“他死了才最好!” “他不会死,我要知道的是他的现状,还有舜天国内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沈念一直视着他的眼睛,骤然一笑,笑意冰冷,“我并不觉得你是个蠢人,说出你所知道的,我不会答应给你求生,但是可以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洪恩想着前一刻,这位上官还带人如旭日煦煦,这一刻,他知道这些话都不是威胁,大理寺从来不是吃素喝汤的地方,作为大理寺的正卿,怕是有太多的手段,可以叫人生不如死。 他脸孔一白,不敢嘴硬:“沈大人可愿意给我个担保?” “不愿意。”沈念一从上而下的俯视着他,“不过,我想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洪恩最后说出的,与阿松他们得到的消息差不多,唯一有个细节,舜天国内,曾经有过传言,说两照山中,宝藏诸多,怕是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通道,那这个通道四通八达,让人进得出不得,应了有去无回那一句老话。 至于舜天国内,洪恩皱了皱眉,消息并不确准,似乎也有人刻意将其封锁,唯一明朗化的是,舜天国的国主身体每况愈下,国主的亲弟弟可能会得接位。 “为何不是国主的儿子继位?”两国之间交手多年,沈念一对舜天国内的形势,也多少了解些,国主明明有诸多子嗣,没道理会传弟不传子,难道说,其中还另有隐情? “沈大人,我知道的委实不多,国主的那些事情都是机密,哪里会传到我这样的无名小辈耳中,我不过是道听途说,宁将军此次遇险,真的是天灾,要是舜天人有这个本事,早就将其铲除,大举进犯了。”洪恩顾不得一脸一嘴的血,想要扑在沈念一脚边,“沈大人,你看在我统统都招供的份上,留我一命,留我一命。” 沈念一冷冷看着他道:“我方才答应过你的,你应该还能记得。” 洪恩心底一凉,沈念一答应的不过是让他死得痛快,左右还是个死,哐当一声,却是沈念一从旁边的士兵腰袢抽出长刀,抛掷在他的面前。 他哆哆嗦嗦的拿起长刀,想要咬牙一搏,又知道根本不是沈念一的对手,要是连这个机会都放弃,可能就真成生不如死了。 长刀在手,举起放下,举起放下,沈念一忽而听到背后又有动静,他心知肚明是怎么个情况,身体微微闪避,却见段汻被人扛过来,将洪恩手中的长刀一把抢过,想都没想,直接刺进心口,洪恩似乎不置信的看看他,又看看胸口大量喷出的鲜血,嘴角露出丝诡异的笑容,重重倒在地上。 浓稠的血液蔓延开来,沈念一没有再细看细想,能够死在段汻手中,应该就是对于洪恩最好的死法了。 他径直走到马车边,撩开车帘坐上去,孙世宁已经听闻他平安回来的消息,并不吃惊:“你要同我商量什么?” 沈念一将毛毛抓到手中,毛毛分明没有睡醒,窝在那个临时小窝中,眼睛都睁不开,毕竟是他养熟的,一下子精神起来,小黑豆似的眼,睁得老大,他的拇指在其毛茸茸脑袋上蹭了蹭,没有说话。 “你想去两照山?”孙世宁猜测道。 沈念一没有抬头,微微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那里很危险的。”孙世宁撩开窗帘向着外头看了看才道,“两照山又不得不去。” “你也这么认为?” “你已经做出的决定,不是吗?”孙世宁转过身去,将一些干粮装起来,还有两个水囊,照明的火折子,“你从哪里出来的,身上有股味道,好似在哪里闻过。” “在边关小栈边的一个密道中,离地面非常深,是人工凿开修建的,我所探知到的似乎只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还有更深更远的,没有人尝试着走进去过,大概也是担心进去迷路就再走不出来了。”沈念一将手一松,毛毛扑腾翅膀飞了几下,“不用带这么多,我不畏寒。” “我怕冷的。”孙世宁笑眯眯的将狐裘裹在身上,露出巴掌大的小脸,“既然都能跟到这里,难不成这会儿,你要将我撂下?” “两照山中根本情况未明。”沈念一明明想要阻止的,心念一动,却没有开这个口。 “就是因为不明,我才更加放心不下,若你说我是个累赘,那么我心里头愧疚,没准就不跟着去了。”孙世宁嘴上这样说,整个人却已经做好了准备。 沈念一眼底含笑道:“没关系,我可以背着你走,反正又不是没有背过。” 孙世宁得到他的应允,实在欢喜,扑到他怀中,双手搂住他坚实的腰身,又很快放开,仰起脸来看着他,很是认真的说道:“我有种预感,宁大将军无恙,我们会得找到他!” “我也这样想。”沈念一将毛毛往她怀中一送,“你负责带着它,它或许认得路。” 待两个人下车,鲁幺和丘成居然都在外头候着,异口同声道:“大人,夫人,两照山的山势崎岖,天气又这样恶劣,不如等调集齐了人马,再一起进山。” 原来他们在外头听到了对话,沈念一摇了摇头道:“我与世宁已经决定了,你们或许还不知道,前一阵子有人报信到沈府中,说是我的双亲也同样进了两照山失去联系,所以,我总觉得两件事情之间可能有所联系。你们都留下来,帮着阙队长和阿松一起,在我们回来之前,将边关死守住。” “沈相也在两照山中!”丘成呆了一下,本来想要阻止的话,根本说不上来,于公于私,大人都必须要进山,而且大人带着夫人一起的话,恐怕是心中有些准数,知道没多大的危险,否则的话,大人必然会将夫人留下的。 这样一想,他隐隐有些释然:“大人放心,我们一定尽力。” “舜天只知宁大将军遭遇天险,生死不明,其国内又是另一番动荡,想来一定过于心急着要想趁着这个机会,大肆进犯,抢得先机,他们越是如此,我们越容易守城,你回头和阿松这样说,让他好尽快布置下去。”沈念一低声又关照了他几句,“可都记下了?” “都记好了,在大人平安回来前,边关绝对不会失守。” “很好,有你这句话,我就能放心了。”沈念一握住了孙世宁的手,头也不回,潇洒而去。 “你让他们怎么做?”孙世宁忍不住问道。 “山人自有妙计。”沈念一将她往马背上一抱,“我们共乘一骑,怕是进山需要两条腿来走的。” 孙世宁却像是想到什么主要的事情,直接走神了,沈念一没有催促,等两人一马,已经将轻骑兵的队伍远远的扔在身后,她方才缓缓说道:“方才说我,你回来的时候,带着点熟悉的气味,一直没有想出到底在哪里闻到过。” “想起来了?”沈念一生怕她迎风受寒,将她紧紧搂在胸口,听她说得正色,不禁追问道,“是很重要的地方?” “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地方。”孙世宁居然全身哆嗦了一下,“让我做了很多次噩梦的地方。” 她将双手慢慢探出狐裘之外,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你带我去打开那个机关,那里面是密闭的空间,或许为了某种不知名的原因,撒了很淡的香料,那时候,我只知道自己的嗅觉比常人要好些,还没有发生后来那么多的事情,如今想一想,这种香料里面有一味你我都非常熟悉的花香。” “合欢花。” “是,合欢花,香料的成份复杂,合欢花香不过是其中的一味底香。若非我对这种花太过熟悉,方才你又直接进入马车,同样是密闭而狭小的空间,或者我也不能够分辨出来。”孙世宁从来没想到这两个事物会有一天被牵扯到了一起。 “所以,你害怕了?” 她毫无迟疑的点头道:“或许,还有更多让我觉得害怕的现实会被一一发掘出来。” 第五百零九章:如数家珍 饶是沈念一的骑术精湛,两人赶到两照山山脚下的时候,也已经天黑了。 “不去阿一的村子探探路?”孙世宁差点冷得透不过气来,天气的恶劣早就超出她的想象,她以为一路走来,已经是极冷的,没想到却是一天比一天更甚,这会儿到了两照山,尽管风雪暂时停了下来,吸一口气就仿佛要把人从里到外都给冻上了。 “他上一次也回村求援,但是人人避讳,下雪天不得进山,恐怕是他那个村子里头口口相传的规矩,连本村的都帮不上忙,何况是我们这样的外人。”沈念一见她冻得厉害,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忍一忍。” 孙世宁还没有反应过来,一股细细的热流直冲体内,让她以为被什么灼伤,幸而很快就融入到她的四肢中,她诧异的转过头问道:“你把真气给了我?” “否则你根本无法进山。”沈念一答得很坦然。 “我以前听人说,真气是十分补一分,大敌当前,你怎么可以随意损耗!”孙世宁咬着嘴唇道,她方才还冻得没有知觉的手脚,热气从脚底慢慢升腾上来,掌心同样如此。 沈念一见她小模样认真,禁不住笑起来道:“这些并不算什么,又不是能够护着你一辈子的,至多三五天后就消融了,我倒是担心你体质与我的真气不合,怕伤到你,所以迟迟不曾动手,让你白白冻了几天。” “当真没关系,你不许瞒着我。” “我答应过你的,大事小事都不会再瞒着你。”沈念一握住她的半边肩膀,低头在她唇角一印,那架势真不像半夜出来探路的,半点心事都看不出,倒像是携带着新婚夫人游山玩水的。 孙世宁何尝不了解他的性子,他这般磊落,不外乎两个可能,一是事情实在简单明了,不用费心,二是棘手到了根本无从多想的地步,想得再多也是条死胡同,不过抱着瞎猫碰着死老鼠的心态,没准就误打误撞的找到了线索。 只恐怕,他们处于的就是后者的情况,沈家双亲至今没有消息,阿一将毛毛放出,说明自己被困于山中,而宁大将军带着数万兵马在雪崩之后,消失在茫茫的皑皑白雪之间,无论是哪一条都够人头痛的。 “两照山到底有多大?”站在山脚,反而看不真切。 “你是不是在想,多大的山才能困住数万兵马,而出不来。” “是,我想的也是这个困字,要装下数万人兴许还容易些,要困住几万人的阵仗,我是想象不出来的。” “你可知前朝有位皇上,生前就嗜杀成性,待到天命归属,还心有不甘,原来其早已经准备多时,将数万泥塑士兵一并带入自己的陵墓之中,千秋万代能够护他龙位不倒,而这个庞大的地宫,虽然明晓得就在外露的陵园附近,至今却无人知晓,到底在哪里。” 沈念一牵着她的手,朝着山上而去,另只手已经将事先准备好的松枝点燃,“前头一直大风大雪,还想着一支火把兴许不够,如今却是月光皎皎,怕是老天爷都开眼了。” 孙世宁抬起头来,月华如水,尽数印在身边人的眼瞳之中,愈发衬托得整个人宛如羽衣谪仙,美不胜收,她被他的情绪感染,一颗始终悬着的心,慢慢放回原位,又听着他将前朝之事,说得如数家珍。 沈念一走的每一步都异常稳健,跟在他身后的人,只用踩着他的脚印前行,就不会有任何的危险。 然而,他始终没有直接言明,世宁却与他心有灵犀,每一步都恰当好处的踩在他留下的浅浅脚印中,两个人一前一后,说着话,已经走出很长的距离。 “你这双鞋是家中带来的?”沈念一轻声问道。 “是,青嫂给我的,说是什么鹿皮所制,又保暖又防雨雪,又说便是用刀剑砍上去,我都不会受伤的。”孙世宁抿嘴一笑,家里人都比她想得还要周到,这件狐裘更是冬青收拾的稳妥,一听她要远行,二话不说,先取出来,放到鲁幺的车中。 “回纹鹿皮。”沈念一替她将话接上,“家中一直收着两块这种鹿皮,青嫂说尺寸不合,做一双我穿的,或许会挤脚,原来不声不响的就给你做好留着了。” “人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这会儿,我居然就想着冬青睡了没有,青嫂,小叶他们都好不好,青嫂才把自己在乡下的小侄女给带上来,那个孩子话不多,手脚很勤快,青嫂还特意同我说,大人最忌讳不知根底的人进府,这个是她哥哥的小女儿,绝对不会是内奸。”孙世宁笑着直摇头,“我瞧着那个小姑娘很好,哪里又来得这么多内奸。” “我以往常年不在家中,倒是不用担心内奸,内奸每天难不成数着她们在灶房做什么饭菜,在后院做什么女红,成亲以后,我却有些人想要图谋不轨,从你身上下手,才特意叮嘱青嫂,增派人手必然要仔细谨慎,她能将自己老家的熟人带来,自是最好的。” “以前跟着父亲回到孙家,人前人后都称呼我大姑娘,我却始终不能将那里当成是自己的家,除了冬青在身旁,其他的人对于我都不过是过客,包括那俩个同父异母的弟妹。”孙世宁轻声说道,“要是同旁人这样说起,或许会被指责说我性子清冷,没有人情味。” “以后,有我在的地方,便是你的家。” 我也是这般想的,孙世宁在心中默默念道,又骤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情:“前次,你带我去的那个地宫,地方也很大很大,我们到的不过是其中的一角,怕是装两三千人,都不会显得拥挤。所以,如果有个更大的地宫出现,那么宁将军与那些将士被困在其中,就变得再正常不过。” 沈念一没有接话,他的神情最是坦然,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过这一点。 “如果是这么大的地宫,恐怕里头就留有先帝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孙世宁的话没有说完,那种从山脚下已经褪去得一干二净的寒气,居然重新从脚底慢慢的,慢慢的,再次往上爬,她发现自己迈不开腿,走不动路了。 沈念一始终牵着她的手,拉扯一下不动,以为她的靴子卡在雪地中,一转头,却见到她满脸惊恐的看着他,失笑道:“你在想什么!不许胡思乱想!” 孙世宁心中所想的,大概与他已经联想到的恐怕就是同一件事情,他的双亲虽然不曾见过,却从诸人口中听闻,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当年沈母差点被选入宫,沈父千辛万苦才抱得美人归,却因为早早从朝野归隐,不得己许下誓言,为先帝寻找一部神秘的支离帐。 她与沈念一的相知,便是从他带着去行宫的机关中,她伤了自己的一双手,却得到了他的一颗心,满以为那个天衣无缝的机关打开,会寻到所在,没想到依然是一场空欢喜。 难道说,沈父沈母进得两照山就是在找寻最后的那处天衣无缝,一个能够将几万兵马都吞噬而下的地宫,要庞大到何种程度,孙世宁真的不能想象,几千人的,她见过,扩充到数十倍,怕是不仅仅令人咋舌称叹了。 如果找到了以后呢,能够打开机关的人,恐怕能够寻见的只有她,上一次的代价让她痛不欲生,这一次又会是什么! 沈念一见不得她露出又惊讶又伤心的样子,微微叹口气,走回到她身边,用温热的手掌将她的脸孔覆盖住,声音很温和,很熨帖:“先帝都不在了,你还想这些做什么?” “我害怕。”除了这三个字,孙世宁居然想不出其他能够出口的话。 “我不会让你再受伤的。”沈念一没有将手放下,她实在是冰雪聪慧,一件事情拎着线头,就能顺藤摸瓜,寻到线尾,有时候,他还宁愿她笨些,才不会叫他心疼,他索性将火把往身边的雪地上重重一按,随即用双手将她的肩膀扶住。 她整个人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天气寒冷,而是身体最深处的那种寒意,沈念一将她轻轻拥在胸前,低声说道:“那是先帝要寻出的重要物什,如今的皇上根本不知有这些,比起要找这个,我更想将自己的父母寻回来,将宁大将军和我天朝的将士寻回来,世宁,傻世宁,难道我还会为了钻研帝王权术,将你献出去不成?” 孙世宁知道他不会,知道他宁愿拼了自己的性命,都不会再让她受伤,然而天衣无缝似乎是她心口的阴影,越是不去想,越是无法克制住。 “我们进山是为了寻人。”沈念一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孙世宁藏在胸前的毛毛忽然啼叫起来,那叫声短促而慌张,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孙世宁也听到了,四周极静,他们说话的声音又低,尖锐的鸟雀鸣叫实在显目,她赶紧从狐裘的口袋中,将毛毛捧了出来:“会不会是方才你压痛它了? 第五百一十章:不可抗拒 毛毛居然羽翼尽数竖起,仿佛是如临大敌一般,鸟喙用力的啄着孙世宁的手指,她呗啄得生疼,还不敢放手,毛毛的情况不对劲,万一放了手,它径直飞去,就再找不回来了。 沈念一眼力好,瞧着她手指头都被啄红,赶紧让她抽手:“没关系的,它不会飞走。” 结果,孙世宁的手一松,毛毛振翅欲飞,却见沈念一的左手轻抬,似乎织下一张网,任凭它怎么扑腾翅膀都飞不出去,徒劳的挣扎几次,终于还是停在了沈念一的肩头。 自打听到鲁么说起为了毛毛,沈念一曾经同宁将军交过一次手,孙世宁便暗暗留心,明白此鸟有些来历,这样路途迢迢的,都可以飞来找到主人,确是难能可贵,她轻声问道:“如果它想要带我们去找阿一呢?” “天色太暗,等到天明以后。”沈念一正色道,“我没想到两照山中居然还有大型的兽类。” 孙世宁听了此话,方才一惊道:“毛毛是因为发现猛兽,才发出警示?” 沈念一点点头道,那只大兽应该就在附近,方才风向一转,他闻到隐隐的腥臭味道,世宁的嗅觉虽好,经验毕竟不足,便是闻到了,也不会想到那是什么。 “那会是什么?”孙世宁低头看看脚边的火把,不是说兽类畏火,恐怕就是因为这些火光,而没有直接扑上来撕咬。 “这畜生还挺聪明,知道要先打探打探你我的底细。”沈念一的眼睛微眯,等到天明,危机就会得解除,他不会将兽类放在心上,但是世宁却可能会遭到危险,“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我身边。” “好。”她从来不是那种会特意找麻烦的女人。 沈念一暂时没有再往山里头探去,他很清楚,那只大兽还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前头路况不明,他不想冒冒失失的犯险。 大概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那只大兽终于按捺不住,崭露锋芒,孙世宁见到雪地的枯草丛中,一双火烛般的眼睛慢慢显露出来,到底心中有所警惕,不自禁的低呼了一声:“那是什么!” “似乎是头豹子。”尽管行走的速度很快,掩饰的又好,不过又哪里瞒得过沈念一的眼睛,他故意扯开话题道,“你问了洪恩什么事情,让他暴露出来的?” “我问他可曾见到你的宝剑出鞘。”再加上她当时装出又惊又怕的模样,分散了洪恩的注意力,孙世宁想一想又道,“他本来就没有将我放在眼中,所以才不防备,若是换了别人,兴许也没有这样好的结果。” “就是不知,本来他想将阙英杰他们往哪里引过去。”沈念一也是事后才想到,或许应该问清楚的,那个段汻出现得有些突兀,虽然其双腿被折断,按照洪恩的原话来说,机关也是临时发现,并非是他刻意将段汻推下去的。 那么,段汻那股气势汹汹又是从何而来,阙英杰队伍中的人都痛恨奸细,然而当真说要将洪恩直接杀死的人还当真是没有,便是阙队长的意思都很明确,等沈念一回来,再做商议。 段汻,段汻,一上来就将洪恩斩杀,毫不留情,沈念一想得越深越是心惊,若是队伍中不止一个奸细的话,如果段汻才是另一个谋划者,所谓的断腿不过是场苦肉计,确保再没有人会得怀疑他。 而洪恩想要速死,或许会被迫说出知道的所有,段汻害怕了,害怕洪恩将自己交代出来,下下之策才是亲手将洪恩刺死,借口只说是恨其背叛之心,旁人也应该能够理解。 孙世宁见他的神情越来越严肃,知道他必然是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她静静站在一边,等着他想个通透,那只藏匿在雪地中的豹子却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低吼一声,前爪蹬地,借着那股巨大的冲力,向着她直接扑了上来。 腥风大作,孙世宁一双眼瞪大,瞧着夜色茫茫中,一道雪影张着血盆大口,想用一双利爪将她撕开,变成食物,那动作当真是迅疾,别说是她根本闪避不开,便是到了面前,给她时间,她的一双腿都没有力气往后退。 这是一种人与兽之间的本能,弱肉强食,不可抗拒。 “好大胆子的畜生。”沈念一冷笑了声,连袖箭都不曾出手,衣袖挥出,柔软的布料变得犹如利器一般,正击中了豹子的鼻头处,那是极为脆弱的位置,这样一头站立起来,堪比人高的大兽,嗷呜一声滚落出去,在枯草上不住翻滚,哀嚎连连。 沈念一定睛看了片刻,忽然咦了一声,想要踏前两步细看,猛地回头道:“世宁,你能将火把举起来吗?” “可以。”孙世宁小心翼翼用双手将火把举起来,虽说有些分量,还在能够掌控的范围之内。 “跟着我。”沈念一居然步步接近过去,待到走近,那只豹子还没有离开,“我下手似乎重了些,只是这畜生很有眼色,知道在我身上讨不得好,却可以扑倒你。” “它其实对你有所避讳的,那么为什么还一定要攻击我们,难道是天寒地冻,山中食物紧缺?”孙世宁听到豹子受伤发出的低吼,这会儿倒不太害怕了。 “它要吃了你,你倒是不介怀。” “如果只是为了捕食,天经地义,我不用介怀。” “我的世宁果然与旁人是不同的。”沈念一错开一步,指给她看道,“它本来不应冒险,但是你自己看!” “它,它似乎怀着身孕。”孙世宁凑到快跟前,方才瞧出这只豹子的皮毛是纯白中带着花斑,异常美丽,躺在地上却是大腹便便,一双眼正恶狠狠的瞧着两人,似乎在警告,又似乎在恳求,“原来如此,所以你一击中敌,瞧出端倪,便收了手。” “你方才也说天性捕食,不可抗拒,它又怀着孩子,给下教训便是了。”沈念一反手将那火把接过来。 “山中大雪,它行动不便,因此捕食不易。”孙世宁将带着的包袱打开,“我们留着干粮,这些肉脯便留给它吧。” 她将一厚叠蜜汁肉脯放在离雪豹还有两尺的距离,那只畜生正如前头所言,当真聪明,这会儿瞧出他们对它没有恶意,也不龇牙利嘴了,一双眼死死盯着肉脯,像是在斟酌他们为什么不打杀它,反而还要投食? “走了。”沈念一衣袖甩出的那一下虽然不轻,却也不过是皮肉伤,它一半是真痛,另一半却是佯装可怜状。 孙世宁笑眯眯说道:“你可有口福了,这些肉脯都是青嫂亲手腌制的,省着点吃,够你找到下一拨食物了。” 两人已经走出很远,毛毛才算是安分下来,孙世宁问道:“相公,它能不能顺利产下小豹子?” “野外的兽类或死或生都有定数,若是小豹子源源不断的生出来,那么山里头的兔子山鸡又要遭殃了,我们已经帮过忙,这也是它该有的添福。”沈念一以手借力,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半山腰,依然不见丝毫值得驻足的痕迹。 “相公,为什么没人留下记号?”孙世宁疑惑的问道。 “记号?”沈念一反问道。 “是啊,公公婆婆进山的时候,想必也是知道凶险的,能进未必能出,不说要留给别人来找,至少自己也能有条退路,阿一在不下雪的季节也时常进两照山打猎,猎手不是都有给同类人留下印记的习惯。”孙世宁若有所思道,“可是,我们绕了那么大个圈子,什么都没有。” 沈念一的眼中烁烁:“是,你说的极为在理,虽然我不知阿一为何要冒险在禁忌的季节进山,他胆子不大,想必会留后路,但是我们进山以后,确实什么都没有。另外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些印记都被别人有意的擦拭去了。” “是为了将他们都留在山里!” “正是,为了将他们都留在山里,所以,他们进得山去,却再也出不来。”沈念一眉角轻轻跳了下,“整件事情,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 孙世宁在心里默默一数,如果将擦去痕迹的人姑且称为神秘人,那么这会儿山里头已经有了四拨人,从阿一的单枪匹马,到宁将军带领的数万人马,的确是热闹纷呈,她心里头一定:“我更加确信了一件事情。” 沈念一的目光向前,嘴角含笑,接着她的话往下说道:“他们都好好的活着,活在这座神秘的两照山之中。” 当日,他心急火燎的进宫,想要同先帝问个清楚,先帝给他的明确答复便是,沈家双亲必定是安然无恙,皇上的话,不做儿戏,他还待细问,先帝却什么都不肯再说,他想过双亲进两照山是为了承兑曾经许下的诺言,所以先帝必然所知更多的细节。 可惜,可惜新帝继位以后,有些事情成了永久的秘密。 “世宁,我们走错了路。”沈念一停下脚步,“我们一直在往山上走,可山上没有我们所要找的那些。” 第五百一十一章:别有洞天 话音落,沈念一及时调头往山下而去,两个人闷着头又走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到山脚,他却又停了脚步道:“上来。” 孙世宁的体力也差不多到了极限,眼前虽然一直白茫茫的大片,她约莫也知道,天快要亮了,那支陪伴他们一整夜的火把已经完成了任务,可以放下,她很是欢喜的跳到他的背上,他的腰背笔直,步伐与方才没有两样,丝毫没有因为背上多个人,就有所拖沓。 “师父送的这个葫芦当真是好物,走了大半夜,怕是我以前的体力都未必能撑得住。”孙世宁伏在那里,心里头觉得好似两人还没有成婚,那么亲昵的动作,透着些许的欢喜,与寻常夫妇都是不同的。 虽然,她嘴上不肯承认,实则在最初的时候,在大牢中,满身污秽的她,见到芝兰玉树的他,已经芳心暗许,她一直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母亲有时候会笑着说起往事,说沈家的独子,自小长得就好,然后双手捧着她的脸,直摇头道:“宁儿,我瞧着你长大了应该也不如他长得好。” 她很是不满意母亲偏袒别人,在村里,她可是长得最清秀好看的丫头,再想想那些在田埂上奔跑的,像黑炭头一样的少年,实在很质疑母亲的话,不过她从来不拂逆母亲,多半是一笑而过。 直到亲眼见到了他,她想到母亲的话,明明不该笑的时候,她笑起来,那样子,只让沈念一以为她得见自己能够保全性命,所以才百般欢喜。 她恋慕他,信任他,崇敬他,也深深爱着他。 孙世宁禁不住将嘴唇在他乌木般的头发上亲了亲,百般柔情的唤道:“相公,辛苦了。” “我想起来了。”沈念一的铁石心肠,朝野上下皆知,没想到藏得最深最柔软的部分尽数都留给了她,而且总是嫌不够,还想要给她更多更多才好,“我想起来,曾经见过你。” “你以前又说不记得。”孙世宁的脸颊熨帖在他的肩膀处。 “因为,你那时候长得太丑,我不敢想起来。”沈念一含笑道,“真是个丑娃娃,脸大眼小头发少。” 那是他上山学艺的那年,初春时分,春寒料峭,父母带着他赶了很远的路,他素来沉默寡言,没有多问一句,要带他去哪里,反正目的地总是山明水秀,惹人遐思,这是母亲的喜好,也是父亲能够给母亲最好的礼物。 结果,半途中,沈家人遇到了一对母女,看起来不过是萍水相逢,那个孩子尚在襁褓中哇哇大哭,他不喜小孩子,皱了皱眉,退到旁边,却见母亲很熟稔的上前说话,等他退得更远时,见那个年轻妇人抬眼冲着他多看了一眼。 那个妇人长得很是清丽,与沈母的那种天人之姿而比,就要逊色许多,然而这一眼里头似乎含着千山万水,尽管他的年纪还小,尽管两人隔着些距离,他也差点冲过去,想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他,为什么明明好似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对他说,却一个字都没有告诉他。 一只脚刚要迈出,肩膀一重,父亲的手按住了他:“不用过去。” “为什么?”他抬起头来正色问道,“母亲应该是在说与我有关的事情。” 父亲想得很舒畅:“你的眼力倒是很好,确是与你有关。” 他低着头想了想道:“我的事情应该由我自己决定,我不想母亲全权做主。” “别的事情可以依着你,这件事情还是你母亲说了算的。”父亲笑眯眯的打量他,那神情,那眼神,他有种被双亲算计了的挫败感。 待母亲回来,笑意盈盈,父亲还多问了一句:“不再多聊聊?” “她尚有急事,留不住人,反正我已经替儿子订了下来,不急在一朝一夕中。”母亲走到他身边,温柔的抚着他的头发,“你好像有些不开心?” “母亲,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不用事事都由父母操心操办。”沈念一一字一句的答道,“在决定关于我的任何事情之前,应该与我商量。” “你听听这孩子说话,老气横秋的,真不知像谁!”母亲虽然嫁人多年,模样,神情还与娇憨少女无疑,边说话,边用飞扬的眼角扫了父亲一眼,“我便是觉得这是好姻缘,你方才不也赞成了。” 沈念一呆了呆,母亲话中的意思难道是说,方才已经替他定下了亲事,定的就是方才那个襁褓中的孩子!他到底年纪还小,这会儿再要回忆那个小婴儿的长相却再也不能够,见双亲的意思,也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生了两天的闷气,又没地方说理去,父母定下亲事,难不成他自己还能跑去退亲不成,连对方的来历,名字都不知道,又如何去退。 紧接着,他就被送到山上,随着师父学武,这件事情慢慢背搁置在脑后,说来奇怪,父母双亲也没有当着他的面,再提起这对母女,好像整件事情因为某个不知名的原因被尘封住了记忆,直到那一天,他走出大理寺,见到个披头撒发的年轻丫环,大声喊道:“孙家长女要退亲。” 除开是他,谁都不知道这句话是喊给谁听的,他偏偏放不下那股心口的傲气,让那个可怜的丫环直扯着嗓子喊了几个时辰,也是因为憋着这股气,他亲自到了知府衙门,进了大牢,将那个面无全非的孙家长女给捞了出来。 如果这份救命之恩,可以将当年的一句口头亲事给抵消,他应该是很乐享其成的,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最后先陷进去的那个人,反而是他,不容易动情动心的人,一旦被那股炙热点燃,如同火上浇油,扑都扑不灭。 他对那种以前从来不曾尝试过的相思入骨的滋味,心甘情愿。 两个人头依偎着头,相叠在一起,他背着她,稳步向山下走,恐怕很多很多年以后,两人再想起这一出,依然会觉得是刻骨铭心的一副娟娟展开的画,他们是画中人,很想一直一直这样走下去,在皑皑白雪中,慢慢的白了头,携了手,这样才能叫做相濡以沫一辈子。 “我小时候很丑?”孙世宁还在不甘心的问。 “其实,也还好了。”沈念一不忍心再打击她。 “婆婆是不是长得很美?”孙世宁一晚上没睡,这会儿觉得他后背暖融融的,而且有节奏的颠簸最容易令人入眠,嘴里说着话,眼皮子已经开始打架了。 “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像母亲,不过她从来不觉得自己长得美,她有个闺中好友,英姿飒爽,那才是她想要的。”沈念一想到母亲骑马的样子,嘴角眼底都是笑意,这样头大的事情,还是交给父亲去操心就好。 “带着我进山,你真的不是为了解开天衣无缝?”孙世宁最后四个字简直像是含在嘴里的,咕哝咕哝着已经睡着了。 沈念一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微微叹口气,没有回答她。 她始终在怀疑,他却无力再做辩驳,有些事情是老天早就注定的,想逃都逃不开,不如勇敢的直面而对! 毕竟身周都是寒气,就算有护体真气,孙世宁睡得也不安稳,再睁开眼时,沈念一依然在走,她想大概看看天色,却见到头顶上是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雾气,那样的深,那样的浓,能把两个人都浮起来一般。 “怎么变天了?”这样子看不到日光,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时辰。 “深山中,有许多地方常年不见日光,生出雾霭是很正常的现象,走得越深,恐怕雾气会变得更重,也会更冷。”沈念一解释道,“我们在往下走,你察觉到了吗?” 孙世宁没想明白,往山上走可以理解,往山下走也可以理解,然而按着脚程,他们早就应该在出发的山脚,怎么还能够往下? “山脉走向有时候并非是上或者下,那么简单的道理,蜿蜒曲折,别有洞天。”沈念一停下脚步,腾出一只手来,指给她看,“我们从那个方位进来的,我也是走了一程才发现,脚底下一直在走的是下坡路。” “你找见了前头人留下的印记,对不对!”孙世宁眼前一亮,脱口而出道。 “我的事情,看样子以后都瞒不住你了。”沈念一笑着点点头道,“这个印记做得十分隐晦,看起来同旁边的石头,枯草没有多大的区别,所以没被人及时的抹去。” “那么,留下印记的一定是公公婆婆了,印记中说了什么?” “印记只有一个字——下!”沈念一看似不经意的每一步,脚底下都是在算计的,每一步都是往地势更低的地方踏下去,进山一夜,这是他所能找到最大的线索了。 孙世宁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想下来自己走,他特意停留在一处小涧边,旁边都是积雪,只留下手臂粗细的清涧水还在流淌中,两人索性升起火将干粮烤热,吃饱肚皮,将水囊装满,重新再上路。 第五百一十二章:印记 起初的时候,孙世宁还不曾留意,后来慢慢数着步子,发现沈念一带着她走的方位与她打开天衣无缝的手法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也发现了?” “我以为只有我知道。” 沈念一坦然一笑道:“不是我知道,而是山脉地势便是如此。” 她微微吃惊道:“你是说,这些都是天然形成的?” “这天地之间,固然有鬼斧神工一说,想要形成这样规模的,又整齐规划如一的,想必也是有高手依照原有的再进行改建,这项工程规模巨大,不知从哪一朝哪一代已经开始。”沈念一眺目而望,分明已经进入腹地,才更加感觉出两照山气势蓬勃连绵不断,选择此处,大有深意。 说来也是有趣,两照山就处在两国交战的最为危机的范围之内,天朝的皇上知道要寻找天衣无缝中的秘密,保不齐舜天国同样也在寻找,若是两方聚头,只怕是要在这深山中大打出手了,如果这样一算,宁将军先带了数万兵马驻守在此,反而成了有利之势。 视野渐走渐开,乳白色的雾气消退掉大半,看出去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孙世宁忽然问道:“是不是已经往下走了许多,我觉得这里的空气味道不太一样。” “这个你科可是行家,说来听听,有什么不一样?”沈念一甚有兴趣的问道。 “就是觉得不一样,要详细说来,倒是难了。”孙世宁侧过头来想了想又道,“你记得我同你说的,你被洪恩设计落下的暗道中,有合欢花的香气。” 她特意详细问过,那个暗道中,空荡荡的,只是容人进出行走,香气从何而来?而且久久不得发散而去,本来以为是暗道的墙上,抹过了香料,那也经不住天长时久的,所以,必然是其他原因,将这香气带进来。 沈念一已经想到几种可能,试探问道:“你的意思是,其中哪个人,特意将香气带进来?” “不一定是特意,不过他肯定到过我们要找的那个地宫,哪怕是才刚刚进了地宫入口。”孙世宁心细如发,“你说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将留下印记全部都抹杀的那个人?” “混淆在宁将军的麾下,真没想到这里简直是一出精彩纷呈的大戏。”沈念一点点头道,“你说的这个极有可能,不过这人是好是歹,还不确定。” “让我们找的这样辛苦,还避人耳目的,难道还能是好人?”孙世宁瞪大了眼睛道,“要不是这样,恐怕我们早就找到那些失踪的人了。” “如果,他不是针对我们,而仅仅是不想让外人寻到地宫呢,这样庞大的地宫,往往会有世代守卫的看门人,既然是个秘密所在,不想让别人找到也实属正常了。”沈念一轻轻叹口气道,“其中原委很是复杂,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 “你是说,只有先帝知晓这些细节,连新帝都不知道原委?”孙世宁疑惑的看着他道,“那么先帝又是如何知道的?” “从来没有人敢过问这个,知道的越少,才越是安全。”这是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的话,皇上愿意说的,听了就放在心上,要是皇上不愿意说,千万不要擅自挖掘,以免惹祸上身。 经孙世宁一提,沈念一又觉得,或许当今的这位新继位的皇上也已经知晓内情,皇家的诸多秘密,并非是口口相传,必然是有另一种又隐晦又有效的流传方式,否则像先帝那样,急症而去,连开口说话的机会简直都没有,岂非要误了大事。 “我们这样走下去,何时才是尽头?”孙世宁轻声说道,猛地惊觉过来,“你可是发现了更多的线索!” 沈念一轻咳一声道:“大概是父亲也生怕有人从中作祟,在方才那个印记后,他又换了三种不同的手法,有些看起来根本与原有的雪景融为一体,只有极少的人才能够看出,想来那个一路破坏的,未能及时分辨出来,因此线索渐渐多起来。” 孙世宁很是欢喜道:“那么说来,我们就能找到终点?” 沈念一无奈的摇头道:“世宁,我且问你,如果你在这里,想要留下话给以后寻来的人,你会怎么做?” 她环顾四周,除了前头就知道的沿着往下的山脉在行走,人前人后的景色走到这会儿,都没有多大的区别,若非沈念一在身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迷路了,一直在原地打转,两照山这样大,她一时也分辨不出东西南北,别说给别人指路,自己都不知道进出的确切位置了。 “我没法子留言,因为我不知道走过的路有什么区别,也不知道将会走到哪里去。” 这是一句很实诚的话,不过她眼中期盼殷殷,明白另有后话。 “父亲本来也不精通这些,反而是母亲更加熟知其中门道,世宁,如果你的本事实为家传,你的母亲有那样通天的本事,绝非是寻常乡野中的妇人,更不可能会被你父亲抛之弃之,所以我猜想,母亲或许能够解开你心中的疑惑。” 沈念一拉过她的手,将埋在雪中的一块山石指给她看:“世宁,你可能看出什么?” 那块山石在原地不知停留多久,灰突突的颜色,压根看不出有丝毫的不妥,孙世宁索性蹲到跟前,仔细查看,山石上头的纹路,在她定睛而望了片刻后,忽然犹如漩涡般转动起来,她大吃一惊,想要站起身,却是做不到这样简单的动作。 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及时的按住了她的半边肩膀,浑然生出一股力道,孙世宁几乎是咬着牙,将自己从那个漩涡深处拉扯出来,整个人往后摔去,跌入身后的那个怀抱中。 沈念一见不过是短促的时间内,她居然全身颤抖,若非四周实在太冷,只怕是要出一身冷汗,不禁附耳低声问道:“世宁,你看到了什么?” 孙世宁犹在大口大口的喘息,她必须要先静一静,否则根本不能够控制住自己的举止行为,这块山石上头的信息,不是沈母留下的,她知道,她就是知道。 沈念一见她眼角湿润,竟然慢慢落下两行泪痕,有些手足无措,他是看出山石上头有些门道,不曾想会让她引发这样强烈的反应,急急忙忙安抚道:“世宁没事了,没人能够伤害你的,除非是我先……” 孙世宁赶紧用双手将他的嘴给堵上了,掌心尚有冷汗,他丝毫不介意,轻握住她的手腕,在上头轻吻了两下,试探着问道:“没事了?” “没事了。”孙世宁的嗓子都有些发哑,他已经抬起手,用指腹从她的脸颊擦过,替她拭干泪痕。 “到底怎么回事?” “我想,我大概知道我们要找的地方在哪里了。” “这个印记不是我母亲留下的。” 孙世宁勉强定了定神:“这块山石上头,有两个印记。”她不敢勉强自己再重新看一次,虚虚掩住眼睛,指着右下角道,“那里应该才是,有个小小的印记,写着非白。” 沈念一点了点头道:“是,正是这两字,难道让你这般难受的,是其他的印记?” “你不要去看。”孙世宁想要抬手去遮住他的双眼。 “无妨的,我方才已经看过,并没有发现什么。”沈念一按照她蹲下的位置,与她的角度平视,依然没有发现端倪,“我果然是看不出来的。” “我也没有想到。” “那你为什么哭了,可是知道此处为何人所留?” 孙世宁缓缓的,缓缓的摇了下头道:“我不知道,当时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止都止不住,好似我认识这个人,好似这个人与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我再见不到他,也摸不到他的存在,我以为那是故世的母亲,不过那种细小的差别,还是不同的。” 如果当真是母亲留下的,那么不会令她这般伤心,难过,母亲是个很宽容随和的性子,想来也是愿意见到她欢欢喜喜,而不是哭哭啼啼的。 “所以,这印记里面藏的是路线图?” “是,路线图,再加上非白两字。”孙世宁望向他的眸光盈盈,波色一片,“你素来比我更加聪明,应该已经想到其中的关键之所在。” 沈念一正色看着她道:“世宁,有时候,我真不想去找到那个终点,我有没有同你说过,那种不安从我第一次知道天衣无缝之时,就徒然而生,我肯定不是怕死之徒,所以还心有疑惑,既然不畏生死,为何又要不安。” 他握住她的手又紧了紧,直到相知相遇,他方才明白,那份深深的不安是要留给眼前这个令他宁愿舍弃自己也不愿意放手的女子。 孙世宁明白他的心意,露齿一笑道:“相公,如果解开天衣无缝,就是解开你的不安,我很乐意亲自将此事了断。” 沈念一深深看她一眼,没有再说话,而是将她往背上一摁,沉声道:“接下来的路程有些颠簸难走,我背着你。” 第五百一十三章:非白 孙世宁想要同沈念一说明,那块山石中的秘密,沈念一只稍作停留,挑唇笑道:“世宁,你说方位,我直接走便是。” “其后或许多重机关。” “不妨事的,我相信你。”他背负着她,站在那里,山腹中,寒风凌厉,两个人却都不感觉到冷。 在很早很早以前,孙世宁曾经的梦想,便是能够与沈念一并肩而行,走过千山万水,这会儿听着他无比认真的说出这四个字,眉眼都仿佛镀了一层星子般璀璨的光晕,将粉颊贴在他的脖颈边,曼声道:“走出这重重机关,我当与相公共饮一盏。” 明明是前有虎狼之势,却同时生出一股豪气,沈念一撮唇长啸,远远传开去,震得整个山腹中都有动荡感应,孙世宁笑颜如花道:“相公,这可不好,若是再引发了雪崩,可真没有另两个人能来救大家了。” 笑容不过是一触而过,接下来,她全神贯注的,一步一步报出应该踏下的位置,有些两步之隔,不是沈念一那样身怀绝技,几乎不可能办到。 若是此时有旁观者,会见到两个相依相偎的人,在山中仿佛翩翩起舞,时而舒缓,时而旋转,无尽的风流之态,在只有他与她,只有彼此的境界中,那景色,美得就像一场浓的化不开的水墨画,叫人流连忘返。 整个山腹,整座两照山,似乎成了只有彼此的天地,孙世宁的嘴角始终噙着一点点笑容,如果在山石上留下线索的人,是她的至亲,那么她也算没有辜负。 母亲呵母亲,为什么怀着这样的本领,却只肯旁敲侧击的教会她,明明不用在乡野之间,穷苦的过完下半辈子,却心甘情愿直至闭上双眼,都没有一句怨言,明明不想让这门绝技再遗留而下,却终不能完全放得下,还要入了她的梦来询问,可曾记得,可曾记得? 可曾记得小时候,潜移默化中学会的这一切,在打开上一个天衣无缝的时候,孙世宁很明白,自己的一生都会因为这门绝学而改变,改变得太多太多,难道说,这才是她原有的人生轨迹,母亲为她选好的良人,还有几朝君主都在孜孜不断寻求的迷藏? 待两人的动作都停止下来,耳畔能听到的只有呼啸的风声,静到了极点,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快要被湮没。 他们心中所念如出一辙,都在等待,等待着依照山石上记载的机关步骤以后,整片山腹中又会出现怎么样的契机。 天然雕琢的腹地中,发出一声轰鸣,随即脚下所踩的地势慢慢扬高,紧接着眼前的地面像是被一把看不见的巨斧劈开,地震山摇中分作左右两边,一道蜿蜒的台阶,漆黑墨色,幽径通直,伸往不知何地的终点。 “非白。”沈念一轻轻念出这两个字,“世宁,我们继续前行。” 她毫无犹疑的点头道:“好。”唯有干脆利落的一个字。 沈念一步伐稳健,这条台阶少说也有四五百级,又斗又峭,要是换作旁人,走到一半就支不过气,况且越往底下,光线越暗,到后来,几乎是目不能视了。 “我们将火把遗留在外头了。”孙世宁并不慌乱,两人贴得近,她能听见他的心跳,平稳如初,“我想着,底下不能真的一直这样黑,必然还有其他的机关所在。” “我也这样想。”沈念一察觉到,尽管眼前漆黑一片空气反而比方才山腹中更加清爽通透,显然是设计周到,地域开阔的原因,既来之则安之,都已经走到这一步,没有再返回的道理。 等两人将数百级台阶走完,双脚落到实地,又是一阵晃动,孙世宁附耳轻声说道:“上头的那个机关又合闭起来了。” 话音落,一阵连贯的咔咔作响,一盏一盏琉璃灯,再次被点燃起来,眼睛需要点时间来适应光线,起初像是一团团融融的光,慢慢恢复成精致玲珑的样子。 “这些灯盏都曾经被点亮过。”孙世宁伏在他的后背,视野范围变得更宽,“里面不知盛放的是何种油脂,居然没有丝毫烟气。” “宫廷中也有这种油脂,据说是在深海中捕获的一种巨型鱼类,抽取出油脂,再加入香料熬制而成,便是从早到晚的点着,都不会生出半点烟味,嫔妃们最是喜欢。” 不过这样的巨鱼极为难补,有时候十年不过有一条收获,因此成了稀世珍品般,特别受宠的嫔妃,有时候才会得到一小瓶的赏赐,然而此地的琉璃灯,放眼而望,沿着两边的墙上,每隔数十步,相对相称,至少也有五六十盏,仅仅是其中所用的油脂,已经是出手不凡。 “我们离着地面可远?”孙世宁忽而问道。 “远,便是有成千上百的人在这里齐声说话,上头都听不见的。”沈念一才做回答,已经明白孙世宁的意思,就在琉璃灯照耀着得尽头处,好似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如果细听,仿佛是有人在说话,再想细听,又突然什么都没有了。 他暗暗合计,方才走下来的时候,他是数着步子的,合着每一级台阶的高度,加上那个陡坡,不难推算出具体离开地面的距离,如果说方才听到的人声不假,那么说来,离此处不远就能瞧出端倪。 “我也听见了,不过听不真切,好似中间还隔着什么一样。”孙世宁对自己的身体大有改观,颇有些得意,“等我们平平安安的回去,我还要再慎重谢过师父他老人家。” 难怪当年聂隐娘那样的风姿楚楚,师父都没舍得将宝器送人,不过师父说得很明白,钱要花在刀刃上,宝器也用在合应的人身上,当时聂隐娘拿了去,也起不到作用,反而白白浪费了,如今带在她的身上,却与气场体质都异常吻合,达到了事倍功半的效果。 沈念一想得比她还早前一步,只是在听到中间隔着一道的时候,眸光晶亮,大概是进山以后,见到什么都变得不足为奇,因而他预备着大步向前而去之时,脚步才跨出一半,却又收了回来,他犹疑了。 孙世宁以为不过百来步,就能获得答案时,背负着她的男子,却心生疑窦,她很是信任沈念一,所以知道他必然心中有所察觉,而是自己所没有想到了,暂时也没有出声,想给他点时间,分析明理。 “世宁,那块山石上头最后写着的是什么?” “非白。”孙世宁想着打开机关的关键,那条铺成而下的台阶,都正好点出了这个字,忽然,她猛地一抬头,看着眼前的琉璃灯,整座灯盏都是纯白的颜色,因为烧灼着特制的油脂,连那火苗都不似平日的青红颜色,而是一种特别纯净的乳白色。 “你也想到了。” “难道说,这条看似光明的通道,实则是个陷阱?” “有时候看起来越是美好的,越是危险。”沈念一足尖挑起碎石,碎石飞起,落在通道中,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机关被触动。 “会不会是我们多心了。”孙世宁下意识的往身后看去,与琉璃灯照映下的柔和光芒不同,那里照不见光线,是模糊而令人不安的,无论是谁来选,抉择恐怕都是一样的。 “知道为什么机关没有被触动吗?”沈念一的声音很镇定。 孙世宁最欣赏的就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永远不惊不乱,能够让在其身边的人跟着安心,听了他的问题,很是认真的想了想才道:“我会的只是母亲教我的,对于这些机关巧簧,实则一窍不通。” “机关尚在,没有被触动,只是因为计算的更精密,设置的更仔细,一块碎石不能代表什么。”沈念一将她拉过旁边,另外寻了块更大山石,“只这样一块还是不够,若我注力的话,想必也是差不多了。” 孙世宁还没来得及问过,为什么要注力,他已经将山石挥了出去,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一块,落在地上却硬生生像个不会武功的人,重重的那么一脚,分量立显。 眼前火光闪过,几乎是同时,从琉璃灯下射出成百的短箭,又密又急,听在耳中像是一阵大暴雨的动静,每一下都重重打在地面。 这样一阵箭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已经如同雨过天晴般结束了,地上铺出十来尺见长的痕迹,一巴掌长短的短箭,才留了个短梢的尾巴在地面外头露着,余下的,尽数没入坚实的山地之中。 “也不是避不过。”沈念一斟酌了下,想到什么,“你可带着帕子?” 孙世宁递了一块给他手中,他翻手提起,已经起出一支短箭:“果然不出所料,每支短箭的箭头都抹了剧毒,世宁,你有没有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她看了看墙上的灯盏,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短箭:“你说的,是不是与刑部侍郎,那位华大人死在大理寺的案子是差不多的手法。” 沈念一轻笑道:“若是与这里一比,那件案子真是粗劣的可以,即便如此,还是将我们耍得团团转,只因为对方将天时地利都算计得很好,很好。” 第五百一十四章:一言为定 听着他将一件早已经结案的旧事摆放出来,与眼前的此情此景相比较,连孙世宁都不得不佩服他心细如发,有时候只是没有触及到那个点,细想之下,千丝万缕的关系,连绵不绝的涌现上来。 这里的机关巧簧,便是如孙世宁这样的门外人也能够瞧出,绝非凡品,只需从中周旋模仿到一二成,就已经能够在大理寺做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案,杀的还是朝廷大员。 沈念一冷笑道:“这个人偷师偷得不地道,自以为是大家风范,等见到了真迹,那赝品的腐臭味不自觉的就流露出来,挡都挡不住。” 孙世宁知道他一向骄傲,华封的案子虽然破了,但是行凶者一来已经死无对证,二来连本来的面容都已经被尽数掩藏,根本不知根底,抓住了也等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沈念一始终在心里头将其当成是一桩悬案,与那个成儒宗的案子一样,改头换面的潜伏进来,背后的势力,恐怕是大得惊人了。 既然知道琉璃灯照出的通道不能行走,两个人心念一致,齐齐转身,她小小声道:“相公,要是黑漆漆的地方也有机关,岂非更加难以躲避?” “你方才有听见什么吗?”沈念一气定神闲问道。 “听到,依稀有人说话,仔细去听又没有了。” “所以,你问我这里离地面有多远,便是在想着,兴许我们与宁大将军,甚至与我的父母亲只有一墙之隔。”沈念一分析的头头是道,“你要知道真正出色的机关,已经不仅仅是眼前看到的,鼻息闻到的,甚至还能够让你幻听,幻觉,不知不觉的就走入陷阱。” 若是没有那些遐想,又如何会得轻而易举的上当,有人便是一时冲动,就失去了该有的警惕心,一步错,步步错,将性命都给留在了此处。 “那些声音都是假的,是诱饵?”孙世宁不自禁想把耳朵掏一掏,她还没糊涂到这个地步。 “也不完全是假的,否则不会你同我听到的是一样的,然而又不会是当真离我们这么近,几乎到了举手可得的地步。”沈念一正色道,“任重道远,世宁,我们继续前行便是。” 在黑暗中,脚下的路不好走,孙世宁感觉到沈念一的落脚很慎重,倒不是生怕另有机关触动,而是崎岖不平,坑坑洼洼,忍不住问道:“相公,为何不点起火折子?” “非白。”沈念一回答她的还是这两个字。 “难不成,要是亮了火折子就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差不多是这样,具体的,我也不过是猜测,只是方才我回头看过一眼。”沈念一的声音在暗处反而显得更加温暖,“世宁若是大胆,不如也回过头去瞧一瞧。” 孙世宁还当真是个胆大的,这个胆量不是天生的,大概是从认识他以后,在那些死人堆中硬生生的磨练出来的,她当即也没有多想,当真回过头去,飞快的扫了一眼,因为已经走出很远,前后左右都被那种无边无垠的暗色包拢,就在其中,一双一双赤红的点,密密麻麻的占据了视线。 大致算算都恐怕是成百上千了,她心里头麻了一下,战战兢兢问道:“那些都是什么,阴测测的?” “大概是某种吸血蝙蝠。”沈念一倒是语出轻快,“看到了?” “看到了,还不如不看。”孙世宁抬手揉了揉心口,“全身起鸡皮疙瘩。”她也知道为何不能点火了,这里保持着黑暗,就不会发出动静,一旦亮起,那成百上千的吸血蝙蝠大概能将两个人都给吸干了。 沈念一武功再好,对付这些长翅膀的,恐怕也要寡不敌众了,更何况,要真在这群不长眼的畜生底下护住她的周全,难免两人都要受伤,就有些得不偿失了,反正他一路走来都没有停顿,分明是知道准确的方位了。 “我们还要走多久?” “累了?”沈念一答道,“要是累了,我们歇会儿再走。” “外面还有太多人在等着我们。”孙世宁扒在他肩膀,虽然瞧不见他的表情,却用手指摸到他的鬓发,眉眼,“要是背着我走那么久的人都不累,我也真是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你这点分量,根本不算什么。”沈念一任由她纤细的手指在脸上摸来摸去,顽皮的沿着他的鼻梁,滑落到了嘴角边,他腾出一只手来按住她的手背,亲了下才放开。 孙世宁被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弄得耳朵发烫,其实他们也才新婚不久,连公公婆婆都还没见着面,老人都常说新婚恩爱,新婚恩爱,可是连师父都看不下去,说小俩口聚少离多,他整天忙碌与公务,奔波在宫中与大理寺之间,但凡有些疑难杂症的,还要捎带上她,明着是吃苦受累,实则只要同他在一起,心口总是微微发甜。 “相公,我有没有同你说过?” “说什么?” “在知府大牢中,我见到你的时候,以为是见到了神仙。”那时候的他,清清冷冷的性子,目中无人的孤傲,全凭借真材实料才能够坐得牢固稳健,一个开口,已经将她从水深火热之中拉扯出来, “你与神仙有婚约?”沈念一虽然没有明确表态,心里头还是对这句迟迟而来的告白很是受用的,“你难道没想别的?” “也想了,想着以后要好好报答你。”孙世宁很老实的回答。 “有个好好报答我的法子。”沈念一的声音一下子冷静严肃下来。 孙世宁跟着紧张,他每次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话,都是天大的事情发生了,他临危受命,义不容辞:“什么法子,我一定,一定尽力而为。” “好好报答我的法子就是替沈家一脉单传的香火快些生两个继承人。”这样的话,被沈念一用再正经不过的语气说出来。 孙世宁一时半会儿的居然还没有反应过来,等耳尖都烧红了,她支支吾吾了两声,没敢接这个话,方才转头去看吸血蝙蝠的勇气荡然无存,到后来,索性将大半张脸都埋在他的肩头,不吱声了。 沈念一反过来宽慰她道:“便是说到这个,才提起来,我知道我公务繁忙,不是你的原因,你更加不必担心见到我父母亲以后,他们会因为这个责问于你,他们绝对不会多说一个字。” 自己的爹妈性子自己最是了解的,他的父母双亲眼中从来只有彼此,儿子是生了,等稍微长大点,父亲就毫无留情的,美其名曰让他好好从下练武,将他直接送上山去,多年不曾下山,也没人会多问一句。 因为他知道,就算是亲生儿子,对于太过恩爱的两口子,那也是个碍眼的存在。 这样的双亲,又怎么会逼问媳妇几时生养孩子,所以,世宁完全可以将一颗心放回去。 “相公。”孙世宁的声音尾尖儿带点颤,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耳廓,像是下定了决心的,“我们这次找到公公婆婆,一家人可以团聚,然后我们生个孩子。” 沈念一的嘴角慢慢向上扬起个弧度,要是这会儿有点光线,能够见着他的眼中几乎是繁星点点:“那就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孙世宁在他左边肩膀拍了下,示意他将手抬起,然后摸索着找到他的小手指,与自己的相缠相绕在一起,拉了拉勾。 沈念一停下了脚步:“世宁,你再回头看看,那些红眼睛还在吗?” “怎么了?”方才还是温馨甜蜜的一刻,她来不及转变情绪,还是很乖巧的转过头去,认真看了看,“没有方才那么多,还是有的。” “真是糟糕。”话虽如此,沈念一却没有丝毫的畏惧之意,“世宁,你说如果让你打开一个机关需要多久?” “我说了,我对机关一窍不通,我只会我娘亲教的那些。” “都已经走到这里,你还不明白吗?”沈念一谆谆善教道。 孙世宁呆了呆,立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从进了两照山起,明明已经吞噬掉这样多的人,她却没有害怕过,固然有原因是因为他在身边会得竭尽全力的保护,另则是她的潜意识中,这里不是陌生的地方,这里的很多细节,总是让她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肯定没有来过两照山。” “可能是在你很小很小的时候。” “娘亲说我二岁多就能记事,比一般孩子都要早些,要是更早些的话,那我还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哪家父母会带着婴儿到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来?” “如果不是曾经带着襁褓中的你,长途跋涉,我的父母亲又怎么会遇到带着你们母女,又怎么会为两家订下口头亲事。”尽管,总共才提及起一回,但是他这些年都没有结亲,父母双亲肯定是默认了那门娃娃亲的。 “你的意思是,我的母亲曾经只身影孤,带着幼年的我,来过两照山,来过这里!”孙世宁觉得不可能,却偏偏又不能尽数推翻这个现实,一时之间,为难起来。 第五百一十五章:一鸣惊人 “童年时的记忆很容易在虚实真幻中跳跃,也可能是你的母亲给你细述过这些,因为她说得生动形象,一旦真的亲临此地,你同样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沈念一将她放下来,“世宁,前面没有路了。” “没有路了?”孙世宁还在想着那些分辨不明的记忆,没反应过来。 “是,我们前面是一面山石,我们走到了尽头。”沈念一顿了顿又道,“也或者是另一个开始。” “山石的后面另有乾坤。”这一次,孙世宁想都没想,径直接话道,“所有的机关必然有一个出处,既然我们能够安全的走到这里,就表示我们没有选错路。” “是,我们走得很准确,现在欠缺的,可能只是最后一招。”沈念一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低声问道,“世宁,你的手指恢复了多少?” “五六成。”孙世宁其实每天都在测试自己的手指,有意无意中的抓捏,还有做些繁复的动作,聂思娘没有骗人,她的整骨手法确实一流,若非伤处需要休养,怕是已经有八九分原状了。” 沈念一都落在眼中,他自幼习武,当然对人体的骨骼承受能力所知不少,有时候见到她做出匪夷所思的角度,暗暗吃惊,恐怕这些已经是天赋,而并非是完全依靠后天训练出来了的。 “五六成,要打开天衣无缝不能够,要摸索到一面山石上的机关窍门,应该是稳妥的。”沈念一仿佛是自言自语道,“世宁,给你一炷香时间够不够?” “什么!”孙世宁张口结舌道,“一炷香要做什么?” 沈念一分明笑了,笑声很坦然,他将握住她肩膀的手,轻轻折转,方便她直面那道山石石壁,刹那间,火折子亮起,光明骤显。 孙世宁大吃一惊,她已经听闻过此时亮起灯烛是什么后果,那些血红着眼睛的吸血蝙蝠已经尽数被惊动起来,本来很是安静的四周,尖锐的风声不绝于耳,分明是有什么在向着他们扑过来。 “世宁,不要转头,你只需想办法将石壁打开,其他的都交由我就好。”沈念一的衣袖微动,袖剑如同一道白练出手。 孙世宁完完全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会在一炷香时间中守护好她的安全,而她必须将石壁打开,将新的通道打开,否则一炷香时间后,可能会有人见血,到时候,成百上千的吸血蝙蝠被激起兽性,最后的结果是什么,谁都不能说上个准数。 所以,他给她一炷香,就是一炷香,这是他计算好的底线。 她没有时间再去想这些,一双手飞快的在石壁上触摸,她内心其实也是惶恐的,因为不知道需要用什么手法来化解,这不像是先前那些明示,这是一场赌博,赌赢了,他们能够顺利脱身,赌输了,前功尽弃,可能两个人要将性命都留在此处。 孙世宁紧紧咬住嘴唇,先试了两种简单些的,石壁稳然不动,丝毫不受影响,她没有迟疑,又换了两种,身后的风声更急,而她后背背脊已经渗出一层汗,真正是急出来的汗,她这里一点进展没有,而沈念一分明是生死搏命。 而她始终没有回头,沈念一先前的话关照的很及时,若是孙世宁见着了他的处境,恐怕更加容易分心,沈念一嘴角噙着一点冷意的笑容,脚底已经铺了一层的暗红色尸体。 他知道黑暗中停留的是吸血蝙蝠,只是没有展开身形之前,不曾料得体积会是如此庞大,张开带骨的翼翅足有三尺见长,有几只飞扑的相近,都能见到森森白牙,若是被这种牙齿咬一口,鲜血倒灌,止都止不住。 他从未与这种飞禽交过手,上来的时候,有些招架吃力,不过一旦袖剑出手,那种森然的杀气尽数爆发出来,每一次出手直接将蝙蝠的脑袋削下,有时候一剑贯穿两三只,脚下的尸体越来越多,飞过来的数量却因为四散弥漫而开的血腥气变得更多,更无法控制。 “相公,我恐怕……”孙世宁只说了五个字,而且说得很轻,然后重重咬住了嘴唇,那个她爱之敬之的男人,正在背后以自己的性命维护,她却要说出这样叫人泄气的话语,她对不起他,也对不起自己。 所以,她将后头的话含着嘴唇沁出的鲜血一起吞咽下肚,屏息凝神,双手停了下来,这样徒劳的尝试,不过是浪费时间,她必须要想到一蹴而就的法子。 曾经,她做过的那个梦境不知为何浮现上来,母亲关切的看着她,软声细语问她,可曾记得小时候学的歌谣,她想抬起手来摸摸母亲的脸庞,那样近的距离,却又是那么远,根本碰触不到,嘴上却应着,记得,娘亲教我的那些,宁儿都记得。 孙世宁依然闭着眼,紧紧的闭着眼,两行眼泪顺着脸颊,仿佛是断了线的珠子,扑扑往下落,口中喃喃道:“六应歌,七瑚曲,八承九孔十不相离。” 一双手翩然若蝶,在石壁上开出一朵朵绚烂的花,一炷香的时间早就过去,身后沈念一的呼吸声越来越重,迅疾的风声好像变得疏漏了些,而空气中的血腥味重的叫人多闻一下都想要吐出来。 孙世宁的一颗心异常平和,周遭的声音,周遭的气息,都不能再影响到她半分,她完全的陷入了只属于自己的境界中,面前的石壁也已经不复存在,她要做的就是打开通道,将生死彻底摒弃在外。 沈念一的袖剑剑刃依然雪亮不见痕迹,而他已经全身大汗,大概是他记事以来最为狼狈的一次,对手居然还不是人类。 已经被逼迫到最为壁角的难堪,他依然对孙世宁深信不疑,特别是她说了那五个字以后,没有再说下去,他就知道她的心念再一次坚定下来,不禁微微而笑,这样的窘迫中,还能够笑,想必也不算是坏事。 孙世宁最后将一双手都按住了相对称的山石凸起上,她不用睁眼,这些过程,她闭着眼睛反而做得更好,掌心被磨破,也没有痛楚的感觉,因为那一丝紧张,已经引导了她所有的感官,她在等,在等。 沈念一也在等,等她的一鸣惊人。 眼见着五六只体积更为庞大的吸血蝙蝠冲破了他袖剑布下的防御网,原来不知不觉中,他的真气外泄的厉害,动作已经变得稍稍迟缓下来,只要有一丝的疏忽大意,就会出现纰漏,向着他迎面扑来的两只,仿佛是知道他不能回手反击,嘴巴渐渐裂开,露出两整排锐利的牙齿。 他轻轻叹口气,看样子今天必是要见血了,蝙蝠那种特异的腥臭味已经扑到面前,也就是那一瞬间,光线猛地增强,仿佛是炽烈的日光,照的人睁不开眼,又仿佛是几十上百的灯烛被同时点燃发出的耀眼。 沈念一的双眼都不能见物,更何况是那些吸血蝙蝠,一下子所有的攻击都被打断,沈念一毅然的抛下袖剑,反身将孙世宁抱到胸前,用自己的身体抱拢住了她。 孙世宁同样没有睁开眼,她知道自己成功了,在短暂的无声无息后,山石震动,石壁打开,她成功了,耳边听到翅膀挥动的声音,不绝于耳,却没有再攻击他们,反而擦身而过,向着前方飞去。 前方的路,被尽数打开,一声声的惊呼跟着传了过来,数十道声音同时在喊:“有蝙蝠,怎么会有蝙蝠,这里有大门,发现出口了!” 各种不同的喊叫,却让两个保持紧紧相拥姿势的人,一颗心慢慢安定下来,他们不仅仅是替自己解围,恐怕也找到了所有他们想要找寻的。 “这里还有人,将军,这里有人出现了!”这一声暴喝,比谁的嗓门都来得大。 沈念一慢慢放松开双手,他尽管满身大汗,尽管满身都是蝙蝠的血液,却依然是旁人眼中的翩翩公子,他将孙世宁往自己身后拨了拨,微微笑道:“什么叫这里有人,范迁,你的眼力劲真是越来越差了。” 孙世宁听他直接道出对方的名字,一颗心彻底放松下来,她想要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脱力,这会儿都快要站不住了,一只手抓住了沈念一的背心衣衫,慢慢往下滑落,沈念一及时回身,将她一把打横抱起来,她的头歪过,就这样昏睡在他的怀中。 “是沈少卿,将军,大将军,来的人是沈少卿!”还是大嗓门的范迁,一路叫嚷着一路狂奔。 而沈念一站在原地,含笑看着他,并且开始打量起眼前的景象,一间偌大的石室中,大概有千把军士,被惊动的只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大多数人不过是转头过来看两眼,又平静的继续方才还未做完的。 所以,千把人的地方,也并没有出现吵杂喧闹的景象,沈念一更加清楚,也只有宁大将军的部下,才会这般大气而守规。 第五百一十六章:救人于水火之中 宁夏生听到范迁的回禀,大喜若狂,立时向身边数人快速叮嘱几句,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他在相隔两间的石室之中,疾步而行,几乎要奔跑起来。 那些将士见到大将军这般形容,颇为动容,纷纷站起来想要探查个究竟,被范迁一个手势给阻止了,那个手势再明白不过,表明所有人必须按部就班,不能混乱。 被困在这里已经数天,都没有乱起来,怎么能够因为生机就在眼前,而坏了大事。 沈念一以为会先见到宁将军,没想到有个人来得居然比宁将军更快,而且身姿矫健,很快就到了跟前,冲着他咧嘴一笑道:“果然是你,我听到前面有动静说有人来了,果然是你。” “阿一,你传给我的消息,我收到了。”沈念一从容应答道。 “那只鸟儿,它可也安好?”阿一这么一问,沈念一怀中人的衣襟动了动,毛毛的小脑袋才算是露了出来。 沈念一的肩膀微动,毛毛很识趣的在他的肩头停下来,样子极是无辜,沈念一可以算是它的主人,它无论飞出多远都能飞回来找到主人,然而方才主人双双遇险,它也等同于是遇到了天敌,缩在孙世宁怀中,动都不敢动。 “它,它也跟来了。”阿一双眼放光,试探着将双手举起,“鸟儿,鸟儿,多谢你找人来救我,救这么多人。” “还不飞过去。”沈念一沉声道,好歹也养了它一阵,它居然当没瞧见阿一的出现。 毛毛正在犹疑中,忽然见到另个煞星出现,居然吓得啼叫一声,往阿一的怀中扎了过去,而宁夏生已经见到了他们:“不但把夫人带来了,连这只扁毛畜生都没拉下。” 他才不理会阿一想要将毛毛收起的意愿,一只手一边拉扯住了它的翅膀,咬着牙笑道:“别说是你带着人来的,我知道你也没这本事。” 毛毛惊得尖叫起来,却不敢强行挣脱,范迁几个见着自家将军这副戾气的样子,一个个很有默契的别转过头去,只当什么都没瞧见。 阿一也是个不怕横的,见不到毛毛受苦,走到宁将军面前,他也同大伙儿相处了几天,知道对方是什么身份,先给鞠了个躬:“大将军,这只鸟是沈大人特别交予我的,如今我被困在此,也承蒙它唤来救兵,请大将军手下留情,不要伤了它的羽翼。” 宁夏生嘴角一挑,斜眼看看他道:“你倒是个会说话的。”随手将毛毛扔回给他,他双手接过,仔细地抚了抚背羽,知道没受伤,连声谢了,毛毛受惊吓,往他怀里一钻,再不肯露头了。 “沈相也在此处,我已经派人去请来了。”宁夏生似乎对沈念一这样抱着媳妇,略有不满,“这里也有军医,要不要找来看看?” “她是脱力睡过去,睡会儿就好了。” “那你就这样一直抱着?”宁夏生露出看好戏的神情来,“待你父母来了,也这样抱着不放?” “自己的媳妇,自然自己抱着。”沈念一板着脸答道,“你见到我出现,就不想问问,我从哪里来的,待会儿,你们又该从哪里出去?” 宁夏生老不正经的围着他转了两圈,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啧啧称奇道:“前头那句话,还真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看样子,娶妻果然也能够改变一个男人的天性,幸好我还没成家。” “秀娘还在流马驻等着你的。”沈念一的词句不多,却能叫宁夏生浑身不自在,“她念着你有救命之情,不好开口让你娶,你还当真就预备着耽误人家一辈子?” “这会儿战事危机,哪里来得闲情逸致谈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你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沈少卿,不,不,沈正卿才是那救人于水火之中,来无踪去无影的神人。”宁夏生大手一扬,让两个手底下,立时按着沈念一出现的位置排摸情况。 “别走得太远,见着灯光处就可以折返。”沈念一可不想有人折损在琉璃灯下。 “听到沈正卿的话没有,摸黑排查,见到灯光就回转,计算好准确的路程,范迁,范迁。”宁夏生大声喝问道,范迁从人群中飞快窜到跟前,“立时去调整队伍,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范迁在见着沈念一的时候,就知道出头有望,再得到这个准确的答复,欢欢喜喜的应了一声:“是,大将军,按照什么顺序排列?” 宁夏生一点不客气的直接给他脑门一个爆栗子:“什么顺序!两人一列,由人字型而出,你们统统留在最后。” 沈念一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一句:“我们进来的那个入口已经被机关又重新关上了。” 范迁那张眉飞色舞的脸,顿时垮塌下来,换成可怜的样子问道:“大将军,沈正卿说机关又给关上了,我们还要不要列队?” “沈正卿是什么人,他既然能够进来,自然能够带我们出去,再啰嗦半句,马上降你的职!”宁夏生扬手准备再给他来一下,范迁倒是识趣,抱着头就跑了。 “你就这样相信我的能力?”沈念一镇定问道。 “也不是说相信你,你既然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给带进来了,相信总有条退路的。”宁夏生依然在摸下巴,“我早就听说新娶进门的沈夫人十分了不得,当时连先帝爷都动过她的念头,还有如今的……” 他忽然就没说下去,重重咳嗽几声,还不像是假装的,脸孔都涨红了,沈念一都没多看他一眼,直接转身,见到父母亲已经缓缓走过来,他当真就这样抱着孙世宁迎了上去:“见过父亲,母亲。” 沈柏森淡淡看他一眼道:“你倒还是寻来了,朝中一切可安好?” “朝中变故甚多,回头我再同父亲细细说明。”沈念一见母亲目不转睛看着他怀中的孙世宁,只因她昏睡前,习惯性将脸贴住他的胸口,根本看不清长相,所以有些发怔。 “你,她。”沈母安妍佾忽而欢欢喜喜的笑起来道,“我听宁将军说了,你已经找到了孙家的女儿,你们成亲了!” 孙世宁梳的已经是出嫁夫人的发式,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沈念一点点头道:“事出有因,不能久等父亲母亲回来,先帝请的林贵妃主婚。” “也好的,也好的。”安妍佾没半分的不乐意,在此之前,她已经从宁夏生口中听了不少关于孙世宁的事情,她心细如发,这位宁将军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自家媳妇半个不是,简直比说自己的媳妇还勤力,可见是个落落大方,好相处的。 自家的儿子性格,她最是明白,那么清冷,那么难相处,她简直都不能想象儿子也有一天会得红鸾心动的时候,反正亲事是早早就给他定下来的,到时候,不管乐不乐意,她总会在女方年满十六后,找出她们母女的下落,好说歹说,让两人成亲的。 真没想到,沈念一居然还会抱着个女子,而且眉梢眼角都是柔情怜惜,若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安妍佾简直想要摇醒自家媳妇,问问她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将这么个冰冷冷的棒槌,直接化为绕指柔了。 “成亲总要有个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怎可……”沈柏森的话没说完,见着自家夫人一直在使眼色,很自觉的闭上了嘴。 “媳妇是不是进来的时候受了伤,可怜见的,快让我来看看先。”安妍佾的医术极好,边说边想过去搭脉。 “不妨事的,她就是太累,要睡会儿。”沈念一不留痕迹的,居然将母亲的手也给避让过去。 安妍佾看了看自己落空的手,非但没动气,反而又更加欢喜了:“真没想到,这样边关的恶劣天气,你还能将她带着,带着也对,否则还有谁能解开此处的机关,她可是……” 这一次换成沈柏森给她使眼色了,她知道自家媳妇的来历有些特别,也赶紧的收了嘴。 可惜,这旁边还有个粗中有细,细中有粗的宁夏生,他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忽的笑起来道:“沈相说话居然还卖关子,难道朝野中还有我都不知道的秘密?” “你不知道的秘密,多了去了。”沈念一还真不给他留情面,“与其在此处浪费时间,问这些旧事,你可知外头是何等惨烈,你带着几万人遭遇雪崩而失踪,剩下的军队群龙无首,阿松他们在外头苦苦支撑,如今人都安好,还是都先出了两照山,无论这里还有什么值得深究的,也先将舜天贼子赶出去再来论断!” 这一句才是出自肺腑的,最正正经经的要紧话。 沈念一说明,机关是由孙世宁来破解,所以他们必须走在前头,这一段黑漆漆的路,如今吸血蝙蝠被他杀掉些,剩下的已经都飞走,没有其他的危险,不如将火把都点亮,尽力加快脚程,越走离开才好,免得夜长梦多。 第五百一十七章:最危险的 孙世宁是疲倦过度,睡得很沉,尽管这么些人在她跟前说话打岔,始终都没有醒过来,沈母安妍佾细声问了几句,才微微放心,时不时抽眼打量,越看越觉得这个儿媳妇深得她的心意。 “念儿,母亲为你寻得良配,你可钟意?”这显然已经是明知故问了。 沈念一丝毫不介意母亲脸上狡黠的笑容,特别正经答道:“天底下,只有这一个最是钟意。” “那就好,那就好。”安妍佾正要再多说两句。 沈念一接着道:“只是青嫂如今唤世宁为夫人,待母亲回到府中,青嫂就该唤母亲老夫人了。” 安妍佾的眉眼五官艳而不俗,又是保养得当,乍一眼瞧过去,多半人会说是个未满三十的年轻少妇,最是风韵十足的年纪,却被老夫人三个字吓得自己都差点站不住,声音发抖着问道:“你再说一次,青嫂要唤我什么?” “母亲曾经关照过青嫂,我在朝中上任为官,府中人必须要喊我大人,那么世宁娶进门,自然就是夫人,母亲已经升为老夫人。”他明明知道母亲最不喜欢听到这三个字,特意还加重了语气。 安妍佾脸色都不好看,小心翼翼问道:“若是这般,我还是少去你的府上。” “我正想同父亲说,主宅应该也要唤称呼了,等世宁为母亲生下孙儿,那么母亲就是当之无愧的老夫人了。”沈念一说完话,步速半点没有打乱,而安妍佾已经渐渐往后退,一直退到沈柏森身边去了。 他嘴角微微挑起,暗笑道,世宁自然是极好极好的,所以他不愿意让其有一点不舒服的地方,公公婆婆见过面就好,反正双亲年纪尚轻,身强体健,以后不用时常见面,彼此过自己的才最妥当。 沈念一的手实则一直停留在孙世宁的后背大穴,将真气很缓慢的输入一缕细丝,与她的体息融合,师父的话犹记在耳,她是受过大损之人,就算后来调养得当,又有护体之物将养,总是要小心谨慎。 特别是老郑说过,她的身体虚寒交迫,往后哪怕当真能够怀孕生子,也必然是极其辛苦的一件事情,而俩人都太想要一个属于彼此的孩子了。 沈念一微微分神,孙世宁却已经悠悠醒转,她眨了俩下眼,认得此处是方才走过的地方,不过这会儿前后都有火把照明,又没有那些带翅膀的红眼睛蝙蝠在侧,显得宽敞了许多。 “相公,人都找到了吗?”明明醒转了,她却有些不想离开他的怀抱,那么暖意融融,那么清冽熟悉的气息,将脸孔往他怀中贴了贴,轻轻叹口气。 沈念一见她醒转,很是欢喜道:“都找到了,宁将军的大军,我的父母亲,还有被困于山中的阿一。” “那真好,我睡了一觉,他们都回来了。”她懒洋洋的,像是只还没睡饱的猫儿,又蹭了蹭他的衣襟,才道,“相公也累了,将我放下地,我自己走余下的路便是。” “我再抱你走会儿,待会儿,你还要再开一次机关,所有人才能够出去的。”沈念一只留下两个走在前面照明的士兵,其余人都与他们隔了点距离,用他的话来说,打开机关需要特别安静的环境,更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大意,以免分心。 “那也好。”孙世宁嘟嘟囔囔了一句,忽然惊醒过来,“相公方才说,公公婆婆也在此地!” “是,他们与宁将军汇合了。”沈念一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倒是省事。” “那么,你方才抱着我,公公婆婆都瞧见了?”孙世宁还心有侥幸,没准当时他将自己放置在了一边。 “自然是瞧见了,你睡得那么沉,此地除了母亲也没有其他女眷,我不能将你放下的。”沈念一认真道,“你睡得很沉,我们说了会儿话,你也不曾醒转,母亲还担心你的身体,我说是受了累,没有大碍,她才放心。” 孙世宁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她自然明白自家相公的为人行事与旁人不同,若是此地只有宁将军,那么毕竟也是相识之人,又在这样恶劣的环境底下,宁将军本是豪爽磊落的男儿,必然不会太拘于小节,而那些将士更加不会凑到跟前来。 但是,她居然在昏睡中,就见了自己的公公婆婆,而且还是在沈念一的怀中,本来两人成亲就没有高堂在首,当时形势迫人,自然有一番解释,如今这样的举动,可会被长辈看成是恃宠而骄,心怀不满。 她想得越多,脸色越白,分明想要回过头去看看身后长辈,又不敢的样子,使劲扯了两下他的衣袖,是决计不肯再让他这么抱着行路了。 沈念一当然明白她的想法,弯身将她放到实地:“世宁,我已经想过一件事情。” “什么?” “你如果不喜欢家中有长辈在侧,觉得拘谨,那么以后不用时常见面,我们只在天都城中便好,他们自过他们的去。” 孙世宁眨了眨眼,他的意思是说,做儿媳的不用在公婆面前伺候,连见面都省了,这,这实在是,立马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以,难道你与双亲分别太久,都不挂念?” “我自幼上山习武,曾经三年不归家,也就如此了。”沈念一摸摸鼻子才道,“我的双亲与旁人家的不太一样,他们眼中只有彼此,多一个人,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也觉得是碍眼。” 孙世宁呆呆看着他,听着这句话,扑哧一声笑开了:“哪里有人这样说自家父母的。” “我说的都是事实。”沈念一的话语声不大,不过双亲离得并不远,依照父亲的耳力,俩人的对话应该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孙世宁方才混乱的心绪,得了这几句话后,倒是慢慢平复了点,她也从来不是会钻牛角尖的人,轻轻将衣裙整理平复后,轻声道:“大事当前,我就先不去拜见公婆了,等将大军从此处带出去,便是做儿媳的再有失礼之处,也能够功过相抵了。” “只有功,没有过。”沈念一握住她的手,缓步向前走去。 孙世宁居然没有再多问一个字,神情也渐渐变得坦然,她肩上负着的责任太重,这会儿要是只念着家长里短,肯定会分心,两相权衡,她完全明白眼前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等回到他们走下来的台阶处,她不禁抬起头来,数百级的台阶,笔直向上,她的目力根本看不到尽头:“相公,我们下来的时候,机关自己就给合闭上了,我不能够确定,是不是还可以从里面将机关重新打开。” “只要你想,便一定能够!”沈念一说得斩钉截铁,没有片刻的犹疑。 孙世宁歪了歪头,露出点笑容:“相公,我胆怯了。” 沈念一静静看着她,一双眼黑沉沉的,却没有打断她的话。 “进来的时候,只有我们俩个,你又应允必定会护着我,所以放手一搏,我没有丝毫的负担,然而这会儿不一样了。”孙世宁回过身去,看着身后,宁夏生的军纪严明,说了让他们走前,就没有一个将士会得不识趣的走太快,所以,除了些许的火烛之光,她看不到更多。 而另一边是琉璃灯中纯净的火苗,她定定的看着那些灯,喃喃道:“相公,要是机关错了定点,跟着你我的,有数万条性命,我害怕,我不敢出手了。” “自己的安危倒是没有放在心上,反而对那些素未平生的人,起了怯意。”沈念一的声音很沉,很稳,这种沉稳是很容易感染人的。 孙世宁心里头其实怕得厉害,却又偏偏被他感染到,还能够谈笑风生:“那是一定的,自己的不过是自己的,而我不能对旁人,特别是对那么多人的性命负责。” 此处不比寻常,机关之险,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涉及到他们的性命之忧,可是但凡走错一步,可能触发的危机,不是几个人的能力可以阻止的。 “你以为,我们不能从进来的地方,安全的退出去。” “是,天底下的事情总是这样,你觉得安全的,可能才是最危险的,而你觉得最危险的……”她的目光转过去,看住了那些琉璃灯。 “她的话没有错,从来没有那个精密的机关是同进同出的,这是行规,是自很古远的时候,从开始有人设计机关巧簧开始,就立下的规矩。”安妍佾从后头盈盈走来,站定在两人面前。 “婆婆。”孙世宁虽说以大局为重,长辈站在面前,依然没有不见礼的道理,赶紧弯腰福了福身。 “不用拘礼,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已经为他做了太多。”安妍佾的笑容婉约,举手投足都是一股化不开的风流,莫说是男子了,便是孙世宁都盯着她移不开眼,“我也略通这些,不如你将你的想法,大胆的说出来。” “我们能够进入此地,是因为见到了公公婆婆在外面山石上留下的两字线索——非白。”孙世宁轻咳了一声,娓娓道来。 第五百一十八章:空手而出 “虽然是见着你们留下的线索,我想你们并非从此处进山,否则的话,早就应该出去了。”孙世宁还没有来得及过问,三拨人到底是怎么遇到的。 安妍佾颇为欣赏的看着她,长话短说,只说当日他们先进山,不曾想却在地宫中迷了路,他们进来的入口确实离这里还很远,而且远远不是这样苍凉的景象,所以数月都能够维持下来。 只是,长期被困也是烦躁,总不能天长日久的待在地宫中,于是他们离开原先的地方,继续向其他方向排查,直至先遇到了阿一。 阿一从天都城回来,见两照山的大雪居然始终未停,也明白这是天生异象,实在不放心,冒险进山想探探究竟,第三日时,他一个不留神从山坳中失足,悬挂在半空,似乎见到隐约被大雪掩埋起来的洞口,怀中的报信鸟挣扎着飞出来,他大喊着将其放逐,盼着沈念一能够得到唯一的线索。 “毛毛腿上是绑着字条,只是阿一失足落山,那是个偶然,他悬挂在半空如何写下那些话?”孙世宁抓住疑点问道。 “你别看他长得愣头愣脑,实则聪明得很,那个字条在他出发前就写好绑牢,要是不出事,他自然将报信鸟完好无缺的带回家,要是出事,或许也是替他自己争取到一线生机。” 那个洞口很是隐晦,若非正好从那个角度掉下去,又卡在中间,根本不会注意,阿一瞧着报信鸟飞走,双手也几乎脱力,抓不住承载他分量的枝桠,一个松手,从高处摔落下去,距离有些远,幸而积雪够厚,纵然如此,他依然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才算醒转。 而睁开眼的时候,洞口骤然已经在他面前,他不知道里头到底是什么,但是前后已经没有退路,咬着牙,往洞里摸爬滚打而入。 谁料得,那一段仿佛是蜘蛛网般的盘根错落,他一旦进入,再想从原路退回就基本没有可能,加上他算过从洞口想徒手再爬上去,更加没有生机,索性不如慢慢往洞穴深处走去。 洞穴中起始几天,还不时会出现小小水潭,加上他自备的干粮,将就着就能度日,阿一在山中来去进出,对山脉走势非常清楚,这样迷惑人眼人心的洞穴,始终带着他在走下坡路。 按着他的脚程,再加上他进洞的几日推算,他离地面的距离,恐怕是叫人心惊胆战了,他约莫知道自己想要再出去是极难极难的,想着办法,在墙壁上留下数个字,走几个时辰留一次,说来奇怪,他从来没有走过重复的路程,所以也再没有见着那些痕迹。 等他无意中推开一扇石门时,发现里面变得极为宽敞,但是想要转身去再推开石门,却是做不到,他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继续前行,直到在走过几十个石洞后,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沈氏夫妇好歹也在他家中住过一段时日,加上这些天他都牵肠挂肚的,所以听到安妍佾声音时,他简直是欣喜若狂,忙不迭的大叫大喊着跑过去,一直跑到额头撞在石壁上,根本没有往前的路,才呆呆的停下来。 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他甚至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村子里头的老人时常说过,只有在快要死了的时候,才会听到那些本不存在的声音,看到那些本不存在的图像。 “其实,你们之间隔了一道石壁。”孙世宁真能够算半个行家,一听就听出门道。 安妍佾俏生生的拍了下手道:“正是,就是那样一层你能听到我,我能听到你的石壁,又整整花了我三天的时间。” 三天以后,总算找到了机关,打开石壁,见到了阿一,阿一第一件事情便是将已经去过天都之行如实告知,又说他已经将沈大人所赠送的报信鸟放出,那个洞口看起来不像是机关,要是那只鸟当真有灵性,应该能够带着沈大人回来救他们。 安妍佾苦笑了下,只问了一句话,问他可能够寻到来时的路? 阿一才起的兴奋劲儿尽数被扑灭了,要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在哪里,如何让别人救,不过他记得自己留下的那些印记,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希望。 三人同行,阿一本来已经快要空虚的干粮袋又变得满满当当起来,他的话不多,人却勤快,尽管另两人的脚程显然要快得多,他依然能够跟得上来,只是在越来越大的范围内行走,三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想要放弃了。 孙世宁听到这里,心中有个疑问却不方便询问,阿一是不会问他们到底入山做什么,听沈念一的口气,应该是来替先帝寻找什么特别紧要的物什,那个装在所谓天衣无缝中的物什,那么他们是否找到了? 安妍佾碰触到她的目光,心中明白七八分,自家儿媳是个实诚人,一点儿事情都能直接表露无遗,这样下去可不好,以后还不被儿子欺负坏了,要知道念儿懂事以后,莫说是外人,便是自家大人都很难通过观察他的神情,猜测到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做父母的与亲生儿子斗智斗勇二十年,大概还真没赢过几次。 “进山多日,空手而出。”安妍佾八个字等于是给了孙世宁答案。 话音落,却听到沈念一在旁边轻轻冷哼一声,两个女人同时转头去看她,孙世宁想的是,难道他连自己的母亲都要怀疑,安妍佾想的却是,就知道瞒不过他的眼! 又团团转转的几天,隔着另一道石壁,他们再次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这一次不是一个人,不是十个人,是仿佛几百个人甚至上千人的动静。 阿一先尝试着与对方喊话,已经放开了嗓门大喊,却没有丝毫的回应,对方听不见,或者说对方人多口杂,根本没有安静的时间,又哪里能够留意到远远的一点声响。 沈柏森冲着自家夫人笑了笑,清啸声激荡而开,仿佛能够穿越过丛山峻岭,直达人心,要不是安妍佾事先叮嘱要他捂上耳朵,怕是啸声过后,他的耳膜都被击穿了。 那边先是一阵静默,让这么多人同时安静,是非常非常难的,随即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沈柏森说道,看样子,对方的人数又多,又是这样的排场,只怕是军中之人,不知是天朝的军队,还是舜天国的入侵者。 这种心境异常矛盾,这个时候当然不想见到舜天人,而且是这么多的舜天人,不过转念一想,要是天朝的大军尽数被困乏在此处,那么边关怕是吃紧,这些年的固若金汤,只怕是要守不住了。 那边很是积极配合,等离得越来越近,听到熟悉的话语,沈柏森暗暗叹口气,安妍佾太懂得他的心思,伸出温软的手,与他相握,事情既然已经如此,还是先碰了头,再做打算。 三拨人相继汇合,宁夏生自是能够认出沈相沈柏森,又惊又喜,沈柏森却道,他们也同样被困太久,而不得良策,恐怕是要让宁将军失望了。 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宁夏生与那个阿一齐齐说道,既然都已经在这里了,沈念一必定会来! 这个时候,仿佛说出沈念一的名字,就能给他们带来莫大的期冀。 安妍佾不忍心拂他们的好意,只说若论家传,怕是沈念一来了也是无用的。 宁夏生却自信满满的笑道,沈相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沈念一来了固然没有太大的用处,他新娶的那个媳妇却是个中高手,虽说先帝将有些事情藏埋得很深,却总有蛛丝马迹会得流露出来。 沈家的这个新妇,就曾经很得皇上的青眼有加,若非沈念一太过于护短,怕是早就被招入宫中,成了先帝的嫔妃,连太后都对其赞不绝口,说凤庆郡主都比不过她,而这种青睐的始源,则是因为此女曾经打开过旁人无法解开的机关。 沈氏夫妇已经同外头断绝消息多日,一点不知自家的这些事情,安妍佾却问道,这个女子是否姓孙? 宁夏生连连点头笑道,可不就是姓孙,他还说沈少卿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寻了这样一个称心如意的,却说是自小订下的亲事,由沈母一手包办,不久前,才彼此相认。 安妍佾听得这个答案,嘴角浮起淡淡笑容,便同此时此刻是一样的:“我说,要是念儿一人来,或许能够摸进来,我们却还是出不去,要是带着他的媳妇一起来,我们脱身有望。” 孙世宁听她这样当面夸奖,有些羞涩的神色:“婆婆赞誉了,我也是误打误撞。” “家门绝学,怎么会是误打误撞,你母亲的本事,我很了解,不用你学个十分,便是有个五六分,这里就困不住我们,毕竟这里也不是地宫腹地,不过是在外围罢了。” “我母亲?”孙世宁听她提及母亲的过往,果然婆婆知道的要比自己多得多,她睁大了眼,急声问道,“我母亲到底是什么人!” 第五百一十九章:两个高手 安妍佾何等聪慧之人,听到这句已经知道中间太多周折,蛾眉轻扬道:“她不曾同你说起过?” “母亲说,她不过是个乡野村妇,不值一晒,除了会做些精巧的女红,也没有流露出半分的不同。”孙世宁知道自己的话,要是在旁人面前说了,必然没有人会相信。 如果母亲从未提及起,那么她又是怎么做到眼前这些的。 但是,安妍佾全然的相信了,她的眼中只有淡淡的怜惜,抬起手来,在孙世宁的发鬓抚了抚:“你母亲只怕是伤透了心,不想让过往的那些,再出现在你的人生道路中。” 孙世宁以为她说的是,父亲为了薛氏抛弃了正妻另娶,对母女两人不闻不问,所以才让母亲伤心。 安妍佾嘴角含笑道:“此时不易谈起这些,等将宁大将军和他的部下送走,我们一家人回去的路上,我慢慢同你说。” 只一家人三个字,孙世宁已经觉得心口暖融融的,很是适宜,难怪沈念一直说他的母亲温柔婉约很是容易相处,让她不用担心以后的婆媳关系,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好性子,何况长得那般眉目如画,站在身边,哪里像她的婆婆,倒是更像是个大姐姐。 “有信心了没有?”沈念一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她的身后,一只手轻轻搭住她的肩膀,方才的怯意一去,她的眉宇间有股勃勃英姿,很是爽利。 “是,我不怕了。”孙世宁想一想又要,“母亲可以做到的,我应该也可以。” 既然母亲教会她这些,就是留着不时之需,就是让她在关键的时候出手,她不会辜负母亲的一片苦心。 孙世宁的手扬起来,指着那些琉璃灯:“相公,有什么办法能够将这些灯尽数打灭?” “同时?”沈念一沉声问道。 “同时。”孙世宁肯定的点点头道。 要打破琉璃灯不难,但是她生怕途中生变,于是要求做到同时打破。 “恐怕做不到。”沈念一严谨得答道,“这些琉璃灯总共有七八十盏,便是暗器的高手,也没有这样的把握。” “如果借用工具呢?”孙世宁提问道。 安妍佾忽而转头,对着身后的人道:“森哥,宁将军,请都过来说话。” 沈柏森见她们婆媳说悄悄话,刻意留着宁夏生在后头,没有跟上来,听到招呼声,两人并肩过来。 “森哥,这是我们的儿媳妇,世宁。”安妍佾笑吟吟的说道,“你看看,多好的孩子,这些年,我每次做梦总是看不透她们母女的下落,原来是特意养得齐全了,才送到念儿身边来,姐姐真是有心了。” 孙世宁又是慎重行礼,沈柏森扬扬手道:“大局为重,不必拘礼,我已经听宁将军说了你太多好话,这会儿瞧着,果然没有夸大。” 父亲的称赞分量与母亲的还有些区别,沈柏森这句话一出口,连带着沈念一的嘴角都带着淡淡笑容,他便知道父母亲定然会喜欢世宁的,他的世宁,是那么好,那么好。 安妍佾扬手指给他们看:“几位高手,都来想想法子,如何能够将七八十盏琉璃灯一起打灭?” 宁夏生先看到的也是黑漆漆的台阶:“他们是从这里下来,为何不能再从这里上去?” “因为机关不允许。”孙世宁肯定的答道。 宁夏生一双眼,扫过来,定在她的脸上:“机关不允许?” “是的,不能同路进同路出,这是一个陷阱,如果处理的不够妥善,我们在场的尽数不能保全。”孙世宁的声音很稳,她已经决定做好的,从来不会再胆怯,再退走。 宁夏生也跟着笑起来道:“那可不行,那就便宜了舜天国的兔崽子们,我不能战死沙场就被生生困在地宫中,岂非可惜。” 这句话一出,所有的人都禁不住跟着笑起来。 沈念一出声道:“我想到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你且说出来听听。”沈柏森回道。 “你们且看,琉璃灯两字排开,说满了也就是八十盏,分开左右就是各四十盏,如果两个人同时将牢固的绳索,想办法将固定灯盏的支架圈住,再分别用大力扯动,那么力道控制得体的话,虽然不能说一模一样,但是差别可以做到很小很小。”沈念一说得很仔细。 “两个人,再加上诸多人力。”宁夏生低声重复道,一回头又喊道,“范迁,范迁呢!” “在,大将军,我在列队。”范迁的大嗓门很快传来。 “将将士登山时使用的绳索取来,越多越好。”宁夏生又给数人解释道,“边关的地形多种,有时候会进山交战,这也是个高人曾经留下的法子,用一种老藤,加上牛筋,再加上一种从树干中提取出来的黏液,搓揉在一起,便是同时吊起十多个人的分量都绝对没有问题。” “这确是好物!”沈柏森的眼神都发亮了。 “绳索有多长?”沈念一追问道。 “很长,因为制作不便,所以那次材料凑齐以后,搓了两根极长的。”宁夏生举目眺望了眼前的灯盏,“这里的距离,目力能够达到,应该足够。” 孙世宁不想军中会备下这么有用的装备,兴奋得双颊发红。一叠声道:“应该能成了!” “世宁,你可曾想过,等灯灭以后,会发生什么?”沈念一忽而发问道。 八十盏琉璃灯的后面,却是目力不能及的黑暗之处,那里还有什么在等着,谁也说不好,但是瞧着她笃定的样子,又好像一派胸有成竹。 “灯灭之后,会发生的可能性太多,但我觉得不会是死路,而是一条活道。”孙世宁笑吟吟道,“如今这许多人的性命都在我心口压着,我不会疏忽大意的。” 范迁很快着士兵将那种特制的绳索取来,宁夏生将其中一头拿捏在手中:“那时给出妙计的高人还给它留下个名字,叫做神仙索,我用这个在山中作战,从未败过,全部拜其所赐。” “神仙索。名字取得真好。”孙世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哪两位来做这绑缚的工作?” 安妍佾盈盈笑起来,一手一个将神使父子俩人给分别推了一把:“老话说的好,上阵父子兵,既然宁将军已经提供了这样好的神仙索,你们俩也要立个功才是。” 沈念一笑而不语,将宁夏生手中的绳头拿到手中,沈柏森虽然没有明笑,眼中也是温和一片。 见着两人的神情,孙世宁忽然觉得愈发有了信心:“一定能够成功的。” 安妍佾附和道:“儿媳妇说得极是,能干的男人都在这里了,若再不能成功,就是老天不开眼了。” 孙世宁慎重其事道:“琉璃灯本身就是机关,方才进来时,我们已经测试过,要是双脚落下,必然会触动无数短箭攻击,箭头附有剧毒,要是到了中间,前后不着,想要躲避开,恐怕是极难的。” 沈念一与沈柏森相视看了一眼,似乎已经有了默契,父子两人同时想出了应对之策。 “你们必须将神仙索在每一盏琉璃灯的固定支架上束缚牢固,我们才能继续做出下一步。”孙世宁明明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但是眼前一张张脸,一双双眼,都那么坦然,那么镇定,她莞尔一笑道,“我在这里等着你们。” 安妍佾煞有其事在旁边喊道:“两位高手听我口令,三,二,一。” 到底是父子血缘,果真是有特别的默契,一字未落,两人同时跃身而起,绳头已经扣住了面前的第一盏灯,臂力都很惊人,甩出去以后,仿佛生出了眼睛,自已找到了第二盏,第三盏。 孙世宁觉着自己已经快透不过气来,双手不自觉的紧紧扣在胸口,眼睛都不敢眨一眨,她也很想知道,他们两人明明连半句话都没有交流,会有什么方法来继续下去。 绳头在搭上第五盏琉璃灯时,已经快要力竭,又是同时,两人又齐身而动,同时同念,沿着通道两边的墙壁滑行而上,根本就是足不点地。 孙世宁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她怎么就没有想到,既然不能踩在地面上,那么墙上却可以落脚,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是否打灭琉璃灯根本不重要,他们俩人轻而易举的就能到达通道的另一头去。 不,不对,他们不仅仅是自己要脱身,还有很多身手武功都极其平平的将士,数万人,没可能都能够做到这样高超的武功,便是她自己也没有这个可能。 一旦应对的方法想到,那么四十盏琉璃灯当真就不是一回事,孙世宁知道看起来简简单单的,却是要顶尖高手方能够做到,而且要俩个身手一样的顶尖高手,这样的机会本身就是极少的。 绳索在琉璃灯的支架上每扣住一次,通道中不知从哪里就会发出一种塔塔声。 孙世宁早就听见了,她却没有提出异议。 安妍佾分明也听见了,她转过头来,多看了世宁一眼。 “那是机关已经被触动的警告声。”孙世宁淡淡说道。 第五百二十章:地震 孙世宁早就想到,若是没有机关限制,那么即便只有沈念一一人也是可以做到,天底下的高手虽说有限,然而被困在此处也是极有可能,特别是这里的宝藏太大太吸引人。 一个高手可以解开的,就不能算是决定精妙的机关了。 也真是巧合,沈氏父子居然同在,应和了这个双数。 机关声不大,一直是塔塔不停,却像是有人用小锥,一下一下扎着诸人的心,谁也不知道时效是多少,而他们两人到底能不能安全回来。 看人壁上行走,貌似轻松,孙世宁的一颗心实则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处,双脚不能落地,也不能在琉璃灯上的任何一个部分借力,可想而知,仅仅凭借自己身体的平衡与内功真气的绵长。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她猛地惊觉,机关声分明是变得更大了,孙世宁惊恐的转眼去看安妍佾,见其双眸中却没有慌乱,非常平静,大概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慢慢转过头来,手指抵在唇边,对她无声的笑了笑。 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安妍佾比她更加相信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知道此行必胜。 通道中,明明没有风,却有衣裳发出的猎猎作响,孙世宁一个仰头,在机关声已经快要将她的双耳震得发痛时,那两人已经原路回来,因为手中已经不需要再做绳结,回来的速度极快。 身后没有追兵,没有巨兽,然而那种紧迫压抑的感觉,怕是离得远远的那些士兵都能够察觉得到,孙世宁猛地见到一点火光自两人身后急射而来,只差一点点,真的就只差了一点点距离。 “拉绳!”她以为自己喊得很大声,话一出口却只不过是哑然不清,宁夏生站得离她很近,重复的,大声的暴喝了一声。 早已经被范迁集聚起来的百多余士兵齐齐发力,将神仙索费尽全力,往后重重的拉扯而去。 那火光追得太快,似乎已经要咬住两人的背脊,孙世宁惊呼一声,依然不敢闭眼,反而睁得更大,想要看得更加清楚。 通道中的八十盏琉璃灯,几乎是同时被重力从墙壁上扯了下来,清脆悦耳的敲击声,是那些琉璃摔得粉碎的动静,沈念一的身形微微靠前,他却猛地缓了下来,衣袖向后飘去,做了个拂开的动作。 孙世宁明白,他是生怕沈柏森受伤,以力借力了,若是在平时做来,很容易达成,如今两人的真气都明显到了尾劫,他以为自己能够可以的,却忘记在刚入两照山的时候,他借过一些真气给世宁。 当时,沈念一只笑说这点点不足为惧,到了如今的关键时分,差就差在一口气上,眨眼间,沈柏森已经平安落地,而沈念一的身形骤然往下坠落,而那火光在瞬间死死就咬住了他的肩膀。 孙世宁差点失声尖叫,耳边一道锐风,却是站在她身后的宁夏生,抓住神仙索的另一头抛了出去,甩中沈念一的腰身,往这边再重重的一带。 “相公!”孙世宁想都没想,迎面就去接他的来势汹汹。 “小心。”沈柏森落地已经调息恢复,正好将她及时拉开,扬手缓住了沈念一下落的势头。 说来奇怪,琉璃灯在片刻间,尽数砸毁,通道中变得只有黑暗一片,事先已经让所有人将火把都给熄灭,唯一的光芒在沈念一的肩膀上,前头看起来似乎能够直接置人于死地的火光,慢慢黯淡,变成一只粘在衣服上的萤火虫,微弱而不明。 所有人都没有开口说话,黑暗让人愈发紧张,就像方才孙世宁说过的话,因为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所以才会更加恐惧。 都在等待中,在静默中,在黑暗里,等待着。 孙世宁却一把抱住了沈念一,旁人看不见他们,她在触手的时候,已经知道他受了伤,那样骄傲刚强的性子,如果不是受了重伤,绝对不会肯把整个人的分量都压在她的肩膀处。 她不想别人来帮忙,因为这个破解的法子是她先提出的,所以她必须坚持的等下去,她想要去按住那只停留在他肩膀处的萤火虫,手指被沈念一握住。 她生怕触动他的伤口,不敢挣扎,发现他将她的手缓缓抬高,一直抬到他嘴边的高度,随后柔情满满的亲吻了她的手指。 这种无声的方法,在告诉她,不用担心,他还能够坚持的住。 孙世宁告诫自己,这个时候不许哭,在机关没有展开下一步之前,她根本都没有资格来哭! 黑暗中的时间过得异常缓慢,通道中的空气都仿佛凝结而停滞不动了。 终于,连机关最后的细微声响都结束,就在有人快要被这种压抑压得透不过起来,想要放声大叫时,脚底下原本坚实的山地变得摇摇晃晃,叫站在上头的人都站不住脚。 “地震了!地震了!”不知是谁先脱口喊出来。 孙世宁暗道糟糕,如今不见一丝光线,这里的情况还稍许好些,不过数人并行,但是后面那些士兵,数万人已经列队而出,要是恐慌散布开来,有人忙不择路,有人四下逃窜,那么后果简直无法预计。 甚至会出现人踩死人的惨状下场! “不是地震,全部原地待命!”宁夏生的这一声怒吼,居然压过了地震的气势。 孙世宁耳膜嗡嗡作响,反手抱住了身边的沈念一,双腿都差点发软了。 但又不得不说,这种情况下,必须要有人能够震慑四方。 一道清啸声,腾空而起,孙世宁怔了怔,身边的人同样发出一道清啸声,两道此起彼伏,开阔傲宇,镇魂定魄。 说来奇怪,她那颗扑扑乱跳的心,居然在啸声中慢慢的平复下来,冷静下来。 待啸声余音缓缓收落,脚底下的震荡跟着也停了下来,忽然一线光芒不知从哪里射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黑暗。 “有出口了!”这是沈柏森的声音。 “活路果然在此地!”这是宁夏生的声音。 孙世宁的眼睛被突如其来的光线照得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待到渐渐适应过来,她才想起自己的手还被沈念一牢牢紧握,赶紧侧身去查探他的伤势,却见他肩头的衣物被烧得焦黑一片,明明额角都是冷汗,却给了她一个会心的笑容。 “世宁,我说相信你可以成功的。”他勉强开口说了这句,血线自唇角滑落,衬得他整张脸,苍白到了透明的地步。 孙世宁的嘴唇哆嗦两下,明明想要跟着他笑的,就是那么没出息,眼泪先滚了下来,直接滴落到他的手上。 安妍佾微笑着走过来,给沈念一服下颗药丸,然后将孙世宁哭得呜咽的小脸搂过去:“你只想着看他,就不看看机关被破以后,露出的新天地?” 沈念一手中一空,本来该由他来做的动作,他来说的话,居然都被母亲先一步抢走了,而世宁躲在母亲怀中,哭得简直像个孩子,叫人怜惜。 “世宁,你抬头看看。”他顾不上同母亲置气,反而换了种更温和,更安抚的语气。 孙世宁从安妍佾怀中慢慢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的看着琉璃灯杂碎一地的通道后面,出现了一道天梯,说是天梯,因为不像山路中的台阶那么狭窄陡峭,而是形成了特殊的螺旋状,宽大而平缓,莫说是走人了,便是那些马匹都很容易拾级而上。 而刺眼的日光便是从天梯的梯顶射落下来,沈念一很是自然的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将她重新搂到自己身边,低声说道:“机关被破,所有人都可以出去了。” “那你的伤?” “这点皮外伤,母亲在这里,根本没有关系的。”沈念一为了安慰她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些,也只有他自己能够体味出方才那一刻有多么惊险,而扑上来的那火光,绝对不是普通的灼伤,那种疼痛简直是深入骨髓,他知道自己是险险的躲避开了,就是被很小的****一下,也有这样惊人的效果,这个地宫中,真不知道还有多少机关尚躲在来不及探究摸查的角落中。 “宁大将军,既然出口已经显出,还请大将军将被困的士兵与马匹先带出去,边关怕是还在苦苦死守之中,刻不容缓啊。”沈柏森最顾大局,直接进言道。 “沈相说得是,将士被困多日,如今一旦逃出生天,作战必然是气势如虹,待我点兵后,直接杀出去,将舜天逆贼赶出百里!”宁夏生一番话说得豪气云天,十分鼓舞人心。 而范迁已经得到他的指令,将排列整齐的队伍沿着天梯而上,带离此处。 “宁将军他们当真是被雪崩而困在山中的吗?”孙世宁咬着耳朵,细声问道。 “是,雪崩下来,他说以为会死于天灾,没想到那股重力冲击,将所有人一起埋到了山体的更深处,等渐渐从昏沉中醒转,他们已经被困在山中了。”沈念一回答道,“怎么,你觉得不是巧合?” 第五百二十一章:出生天 孙世宁知道自己在地宫中所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正如安妍佾所言,此处不过是外围之处,他们两人应该已经到达过核心的地方,不知为何又好整以暇的退了出来,那么如果在里头触动了什么机关,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阿一说,他们村子在这里也有许多许多年,那些古旧的村规,口口相传,最初的时候,想必也是有人刻意渲染,为的就是生怕有太多村民,为了捕捉山中的野兽,而落入机关。 这样想来,传播那些骇人听闻传说的,反而是好心好意了,甚至包括那个将所有人留下的印记擦拭而去的人,本意也一定不坏。 山中自有宝藏,却不是为了被人肆意挖掘而出的。 为了保全住地宫,能够做的就是竭尽全力阻扰所有可能会进入山腹地宫的高手。 “这里应该是某人的陵墓。”孙世宁侧身询问道,虽然始终没有人明说,不过这样的排场,还有沈念一早先给她举过的例子,已经太好的说明了这一点,能够埋在此处的,只怕是前朝的皇上,而且还是位了不起的君王。 “那人不是前朝的君王,却更加胜过君王的排场。”沈念一没有看她,也能够猜到她心中所想所念,“不过此人身份神秘,又有诸多忌讳,一般人都不肯轻易直呼其名,而我们又是在他生前所铸就的最大地宫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孙世宁将目光收回来,看着天梯前源源不断在攀登,爬越,然后消失在视线中的士兵:“你也有相信鬼神一说的时候。” “有时候,宁可信其有。”沈念一嘴角轻挑道,“其实你的猜测不假,待父母亲和宁将军汇合以后,相互推算了时间,才发现,雪崩之时,母亲正在尝试着打开一个所谓很小的石壁之门。” “失败了?” “失败了,她当时不过是觉得身体晃动的厉害,不过时间很短暂,就没有其他的反应,立时就同父亲一起退了出来。”却不曾想,那样小小的举动,造成的确实两照山的大雪崩,甚至将数万兵马一并给活埋了进去。 “我相信,有些机关甚至能够将这一整片山脉,夷为平地。”孙世宁跟着疏朗地笑起来,“这才叫做大手笔。” 沈念一不以为然道:“整片山脉夷为平地,又要多少无辜的生灵为之陪葬,一个人若是害怕自己的骸骨被人发现,而心思缜密到这个地步,那么就撑不起那个所谓大家的名号了。” 宁夏生见他们两人一直在说话,跻身过来询问道:“方才范迁核算了下,所有人退出去,至少要俩三个时辰,这个中间会不会又生变故?” “不会。”孙世宁答得很干脆,“不过我们这些人是否断后?” “等士兵走完,你与父母亲先走,我与宁将军断后。”沈念一心中早有打算。 “相公,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孙世宁直视过来轻声说道。 “你且说。” “若是等我们都平安走出,你与宁大将军携手,将天梯毁去。”孙世宁一字一句道。 “为什么!”只有宁夏生诧异的开口。 而沈念一却是一脸的了然,似乎世宁的这个请求早就在他的盘算之内。 “方才相公已经说错,此处埋着的是个大家大儒之人,我们还在说他甚是小气谨慎,对身后事还这般念念不忘,生怕这些根本带不走的,会遭人眼红,从而扒了他的坟,然而,天梯打开,数万人出走都没有遇到危险的话。” “我们也应该心存感激,给此人一个安静的永久休息之所,将天梯毁去,就不会在那离开的数万人中,有人心存侥幸,还原路摸回来,徒生事端,这是保全了他,也是保全了更多人的性命。”沈念一索性替她说了下去。 孙世宁莞尔一笑道:“相公自是明白我的心意。” 宁夏生虽然觉得甚是可惜,还是遵从的点点头:“既然你们都已经做好了决定,就按照你们俩口子的话来做。” 他多看了那天梯一眼,分明觉得就此毁坏,似乎有些可惜,怕是现世中还没有这样的能工巧匠能够打造冲一座一模一样的设计,而且天梯结构庞大,只有他们两个人,不知可否够力。 再转眼间,见着孙世宁一脸坦然笃定,知道她的本事,想必早就算计好了后路,这一眼看去,宁夏生的一双眼仿佛是被黏在她的身上,自己想要拔都拔不出来,明明只见过她两次,然而有些执拗,便已经悄然无声的扎根了。 因为眼前的人一直在流淌变动,所以俩个时辰等起来也不费劲,待安妍佾走过来,想要将儿媳妇先带走时,也看到了宁夏生的目光,她是何等聪慧伶俐的人,一眼看出其中各种纠缠挣扎,不觉暗暗心惊。 赶紧又去看儿子与儿媳的神情,这两人除了查看眼前的队伍,时不时只会看彼此一眼,旁人的举动根本不能落在他们之间,原来他们都还不知道,再细想了宁夏生的神情,原来他也不自知,没想到脸上眼底会流露出那样倾慕的神态。 安妍佾对宁将军的名声在外也多有了解,知道此人是独子的好友,年过三十,却浪荡不羁,不曾娶妻,与天都城中的某个女子暧昧纠缠多年,却从不曾提及要迎娶对方过门的意思。 这样一个人,当着已经为人妇的孙世宁,露出这样直白的眼神,她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中间必然还有其他的缘故。 她轻咳一声道:“世宁,我们要上去了,你能否赶路?” “可以,还坚持的住。”孙世宁对自家的美人婆婆,还有几分羞涩,见沈柏森也转头看向这边,赶紧上前两步道,“我们先回到地上再说。” 安妍佾挽住了她的胳膊,冲着儿子盈盈笑道:“你们俩也别耽搁时间,这地方鬼得很,一点马虎都不能有。” “是,母亲。” “有劳沈相夫人。” 两人异口同声的答应下来。 孙世宁走在她身侧,有些心不在焉,安妍佾很清楚,这个儿媳绝对不会是因为察觉到宁将军的目光而迟疑,轻声问道:“世宁,你是不是担心念儿?” “我说让他将天梯毁了。”孙世宁已经快要走到天梯的顶头,外头的日头正在头顶处,应该恰好是午时,身上被太阳一晒,有些暖融融的。 “你要将天梯毁了?”安妍佾吃了一惊道,“我们还没有查明此处地宫中的最核心,念儿是不是已经同你说过我们在寻找的物什?” “是,他曾经带我去见过前一个发现的天衣无缝。”孙世宁淡淡回道,抬起头来,这时候倒是一点惧色都没有,直接了当的说道,“我想让睡在此处的人,太太平平的睡下去。” “真正是个傻孩子。”安妍佾愣了愣神,方才笑起来,忍不住抬手去碰触她的发鬓,“也是个好孩子,心中没有贪欲。” “我只是觉得这是他的地方,不应该打扰。” 安妍佾点点头道:“我已经知道,先帝不在人世,六皇子从新帝继位,这本是我们俩口子答应给先帝的一个诺言,如今人已不在,新帝对这些也未必有什么兴趣,回头我同森哥说明,待回到天都城,向新帝呈明,以后便将这些事情都给放下吧。” “那,那敢情是最好的。”孙世宁听她这般通情达理,本来还以为自己说得太直接,会让长辈觉得没有礼数,心中忐忑,得到这般的回应,却是最好的了。 安妍佾转过头去,就同沈柏森将她的话原原本本都说了,沈父眼角飞眺,多看了她一眼,眼底居然还有些许的赞赏。 “我就说我的眼光好,替念儿物色了这样好的孩子。”安妍佾洋洋得意道。 “那时候,她尚在襁褓之中,你哪里看出什么了。”沈柏森直接给她泼了冷水。 安妍佾丝毫不见受打击,一把握住孙世宁的手道:“他们,他们都上来了。” “我们先往后退。”孙世宁镇定的答道。 沈柏森很心领神会,这句话的含义,一手搭住一人的小臂,发力向后急退而去,三人并行,衣袂飘飘,真似神仙一般的姿态。 沈念一低头看向天梯,沉声问道:“下头可还有人?” “没有了,你我是最后出来的。”宁夏生再次过问道,“你当真要听从你那个小媳妇的话,将这条路给封了。” “留着总是个祸端。”沈念一的眼睛微微眯起道。 “这样几百级的天梯,怎么摧毁而去?”宁夏生追问道。 沈念一没有作答,方才世宁说起时,并没有表露出这是一件很艰难的举动,难是难在能不能下了决心掩埋,而他实则对这地宫中藏着的物什毫无兴趣,想要的,想追寻的那个人,从来不是他,更不是他的父母双亲。 “有些机关一旦遭到人为破坏,就会自我毁灭的。”沈念一往后退了一步,瞧着脚底下的第一级台阶,那石料不知是什么来头,居然隐隐有微弱的荧光散发而出,甚是好看。 第五百二十二章:因祸得福 恐怕当日选用的都是最上乘的材质,便是其中的任意一级石阶单独拿出去,都能够卖出个好价钱。 沈念一很快将目光收了回来,宁夏生的动作比他更加干脆爽利:“说要将天梯毁了,还不简单。” 他本是上阵杀敌的猛将,臂力惊人,又惯使重兵器,取了一杆铁锏,重重的砸了下去,石阶被激起无数碎石,呈现出蛛网般的裂痕,第一台阶顿时粉碎。 “这样如何?”他微微得意的看向沈念一。 沈念一面无表情道:“这里恐怕至少有五百多级,宁将军的臂力再强,恐怕也未必能够完成重任。” 宁夏生的脸孔发黑:“不是还有你吗?” “不,用不到我。”沈念一抬眼而笑,笑意冷冷,“其实也用不到你。” 宁夏生愣了愣:“你这句话,我倒是听不懂了。” 沈念一指着第一台阶:“世宁方才说,这里的机关不比寻常,每一关都是息息相通的,或者说,它们之间是有联系,有生命的一般,我们这样鲁莽行事,将其损毁,它们不会再给我们任何的机会。” 宁夏生更加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它们,你又说的是哪个它们?” 他没有等到沈念一的回答,因为他的一双眼被面前的情景给惊得瞪了起来,那蛛网一般的裂缝,居然以飞快的速度延续了下去,眼见着已经爬行过了十几台阶,他讷讷道:“不可能,就算我素来自傲臂力,也没有这般的神力,可以将数十级台阶一起砸成碎石花。” 就在他这句话说完,碎裂的速度又增加了,仿佛连眼力劲儿都不够看,差点要跟着追过去,被沈念一及时拉扯住了臂膀:“你想跟着下去送死!” 宁夏生猛地清醒过来,双脚已经站在天梯的边缘,底下腾空出几十级的高度,摔下去的话,就是沈念一都未必能够准确的抓住他,他有些茫然道:“方才,我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不谨慎?” “恐怕这也是机关原有的一部分,在其自行摧毁之前,会得影响周围旁观者的心绪。”沈念一何尝没有被影响到,他几乎要比宁夏生更加想要抢先一步,看个究竟。 双脚却牢牢的被固定在原地不动,他知道宁夏生的性子本来就比他来得冲动,要是他再不能镇定,那么两个人就成了有去无回。 碎石大量往深处掉落的劈啪声,比下大暴雨有过之而无不及,沈念一大概想了一下里面离地面的距离,下面就是实地,旁边也根本没有依附之物,摔下去的话,就算能够捡回一条性命,也必然会得受重伤,加上头顶上还在继续往下倾斜的碎石,生还的机会几乎是没有。 跟着天梯被整幅崩溃瓦解,黑漆漆的洞中,似乎生出一股巨大的拉扯力,将地面周围的山石也在往那个方向填埋下去,两人忙不迭的往后一直退,他们腿脚退得快,那股巨力也着实厉害。 至少有三次,只差呀咬到脚踝处,又被硬生生的给甩脱掉,待一切震荡都恢复平静,宁夏生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 沈念一在他身边轻咳一声道:“到底是十多万士兵的大将军,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样。” “天梯没有了?” “是,没有了。” “那个出口被封了?” “天梯连带着四周围的山石埋下,正好填平。” “那以后老子再想进去就是不可能了!”宁夏生忽而大呼小叫起来,几乎是指着沈念一的鼻尖,怪叫道,“你可知其中有一间石室,墙壁都是纯金铺设,本来老子还想打完胜仗,再带人过来挖走的,你知道我有多穷!” “你是谁的老子?”沈念一冷眼抽了下,这才是叫口不择言。 宁夏生已经都说出口,再想收回是难了,赶紧摸着鼻子道:“不就是点口头禅吗,你老子是谁,他就在前头耀武扬威呢,我可没有这份胆量。” “算你识趣。”沈念一收回那足够冻死人的目光,“世宁说过,这里面都原本就是陪葬品,不到非取不可的情况下,拿了殉葬品,是对地宫主人的不敬,人家好端端的想要沉睡下去,何苦又要去打扰。” “这话像是小媳妇说的。”宁夏生低头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大手,“可是,你也知道我的窘迫。” “不妨事,如今新帝继位,国库又极是充盈,只要这一场打赢了,回去讨赏再容易不过,总比你想着要去挖坟掘墓来得强。”沈念一正色道,“我在天都城时,被皇上急急招入御书房,皇上手中拿着的就是一封自你处发出的军报。” 宁夏生一点就通道:“那是假货!” “是,我也知道那是假货,但是皇上不这样想,他刚从先帝和太皇太后手中继任,就遇到这样大的事件,哪里敢掉以轻心,再加上太皇太后也得到消息,前来相逼,才有我带着三百轻骑兵赶到此地的结果。” 沈念一已经挑选出最简单扼要的说明情况,宁夏生分明是忍着笑的,宽厚的肩膀一抽一抽:“你是说你带了三百轻骑兵。” “正是,三百人,是用太皇太后的懿旨调遣过来的。” “我就想,皇上是从哪里调用这数百人给你的,如我所知,在天都城外的那些士兵根本不能动,原来你好大的面子,居然用的是太皇太后的亲卫队,厉害,厉害!”宁夏生分析得头头是道,“不过你心中有数,否则带三百人实在是杯水车薪,以卵击石。” “我带三百人来,不是为了在边关失守时,尽数冲锋陷阵的。” “那么,你的打算是?” “只用来找你,找你们这失踪的数万人马。”沈念一忽然想到还没有将洪恩的事情告知,宁夏生已经猛地回过头来,一双眼死死的盯着他看,“怎么了?” “你有事情瞒着我!”宁夏生目光锐利,“留下的那些人里面,你是不是看出了破绽,是不是有奸细!” “奸细确是有,倒并非出自你的部下,而是我带来的三百人中,有舜天的细作,潜伏有段时日,居然趁着自此远道而行,将此人的真实嘴脸抓了个正着,也算是因祸得福。” 沈念一很清楚,洪恩本来在三百人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否则在只需要派出两个人去完成任务时,是不会轮到他与段汻的,两个都是队长的亲信,也是第一个念头会闪现出来的名单。 这样的人,都是舜天国埋下的细作,埋下的一颗随时随地会将人炸上天的暗招,那么在此时被揭破,反而能够令人松的一口气了。 “你将所查出的尽数都告知我,我承受得住。”宁夏生还是朝着最快的情况再作打算。 “你不必忧思,我只是觉得,在你的剩余部下中,可能有专门守护这座两照山,专门守护这个偌大旁观的守护者。”沈念一将与世宁一路进山,一路寻找,发现至少有十几处的线索,被人抢先一步都给销毁干净。 再加上,边关小栈的秘密通道中,孙世宁闻到的合欢花香气,哪怕是藏得再隐晦,依然瞒不过她的嗅觉。 “沈相俩口子不是应该进入过地宫的核心,你可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回头一打听就会知道地宫中是不是也有这种香料的存在。”宁夏生总是将事情想得简单再简单,简直到了举手投劳的地步。 而沈念一则是截然不同,他是简单复杂化,已经能够说得过去的理由,在他眼中往往都是有争议的,他习惯于将什么都拿到跟前,一而再再而三的换取角度来寻思。 “如果香料本身的气味极淡,除非是世宁那样天生适合在胭脂水粉中摸爬滚打的能耐,否则根本不会记得。”沈念一举了个例子道,“你能够说出范迁身上气味的特殊吗?” 宁夏生跟着他的问题,很是认真的想了想,随即摇头道:“还真想不出,大概有些汗味,这都多少天被困在这里了。” 沈念一淡淡一笑,他知道要是同样的问题,放在世宁的面前,她定然能够许出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你说的那个人,他会不会对我们不利?” “我倒是觉得他对事不对人,只要我们不去冒犯地宫中沉睡的主人,他便不会是我们的敌人,我们的敌人,眼前只有一个!”沈念一说得有些发沉,“他们的手眼恐怕也是通了天的,居然连送到皇上手中的军报,都可以假冒了,你说其他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想不到的。” “军报上可有我的私章?” “那倒是没有,不过火漆外章都是按照规矩,无一短缺伪造的。”沈念一抬眼看了看他道,“你的军报不是与我写些私信时,才会用那个私章?” “不,我当时已经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所以在我被困前的第三封军报时,已经加印了那个私章。”那种不安,明明不是因为对敌手的畏惧,更不是因为他生怕自己打了败仗,直到雪崩起来,天崩地裂般,宁夏生才明白,原来已经积累到一定程度的不安,只是为了验证这一刻的到来。 第五百二十三章:策略之后 “所以,没有私章的反而是赝品。”宁夏生咧开嘴笑道,本来在军报中擅用私章可以被降罪责罚,如今却成为分辨真伪的良方。 怕是伪造军报之人也没有想到,他会得突发奇想,心血来潮。 “不过此人必然已经谋划良久,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雪崩之灾是天数,也是时机巧合,否则仅凭人力操控,只怕也未必能有这样的精准,偏偏只将天朝大军埋个正着。 “你有什么打算?”沈念一低声问道。 宁夏生的眼睛微眯,让这个粗犷的男人显出三分狡狭:“此人必定在我身边,一计不成,就太容易露出马脚,只怕我们前脚回去,他后脚就要开溜。” “这样说来才是真的热闹。”沈念一所指是他遇到的阿松这些人中,既有自由行走在两朝山的守山人,又有舜天国深埋下的细作。 一个洪恩已经伏法,只怕那个能够伪造军报的更加厉害。 “阿松这人?”沈念一问的是领头的,余下的士兵也有三五千,为何只听从阿松的调令? 宁夏生当即豪爽一笑道:“他只说叫阿松,不曾说姓氏?” 沈念一何其聪明,这一句点拨,再加上阿松的身材长相,他眼睛一亮道:“鲁松!” “可不就是鲁松,他的兄长是怎么个品行,你恐怕比我更清楚,他的能力倒是丝毫不在鲁幺之下。”宁夏生爽朗笑道。 沈念一清咳一声道:“鲁幺正看中我家的陪嫁丫环,我索性让他看守沈宅了。” 镜花水月被太皇太后软硬兼施,交出掌控后,也需要有个可靠之人在孙世宁身边,一个红桃还远远不够。 “老鲁好眼光,好眼光,你那个小媳妇非同一般,想必陪嫁的丫环也是个极好的。”宁夏生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微微发暗。 “想你家秀娘了?”沈念一瞧着他的神情问道。 宁夏生本来想的却是另一码事,听到提及秀娘的名字,不仅生出几分相思之意,连忙摆手道:“我一旦到了边关之地,就不想儿女情长,以免英雄气短。” 俩人将交代过的事情完成,直接急速赶上了前头的大部队。 “都办好了?”沈柏森掐算着时间,倒是比他想得还顺利些。 “已经都埋上了。”沈念一将天梯被毁了几级后,尽数被拉扯往下,整个洞口已经被全部湮没的情形描述了两句。 安妍佾轻轻叹口气道:“也是有些可惜的。” 这可惜,分明是已经到了核心的部分,却差了最后这一步骤。 “要是留条后路……”她斟酌下,莞尔一笑道,“我还是目光短浅了,世宁的意思我明白,若是替自己留后路,很可能也是给宵小之辈留后路。” 里面收藏的物什太过于重要,与其落入别有用心的人之手,还不如永远埋在地下,至少不会引起天下大乱。 沈念一见孙世宁披着那件狐裘,走得不快,三俩步到了她的身边道:“方才母亲同你在说什么?” 孙世宁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他见了心里头暖融融的,直接抓过她的手,觉得这一路数天的光景,她手上的皮肤都好了大半:“老郑给你备下了特制的药膏?” “是,聂娘子给的方子,说是药材珍贵,若是配齐全,莫说是我了,便是宫里的贵妃,皇后都用得。”孙世宁的笑意更浓,“可是她没想到孙家的根基是做什么的,再加上郑大夫那里的存货,哪里还有配制不齐全的香脂膏。” “那个洞口,再没有人可以进去了。”他沉声回道,算是个她一个答复。 “两照山,山脉崎岖,我们能够封掉的不过也只是这一个出口罢了。”孙世宁觉着他的掌心温热,很是舒服,“你给我的那点真气,都用得差不多,方才出来的时候,冷得全身都发僵了。” 她毕竟没有防身之术,全身都禁不住簌簌发抖,安妍佾看不下去,非要将自己随身戴的一块暖玉送给她,她见入手有半块巴掌大小,仿佛是一汪流淌的暖水,很是适宜,知道是极其珍贵的,怎么都不肯收。 “你是沈家的媳妇,这是我们给你的见面礼,我放在身边不过是添个彩头,而对于你来说,却可以驱寒生暖。”安妍佾按住她的手,笑吟吟的亲自给她收在贴身的荷包中,“念儿的师父都送了这样金贵的,我们当公公婆婆的怎么能够落于下风。”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孙世宁再要推辞,脸面抹不开,索性大大方方的收了下来,在这样寒风刺骨的地方,一方暖玉也不过杯水车薪,能够令得她不至于会在众人面前不住发抖,依然还是手脚冰冷的。 “你可别再给我真气了,方才我问过,这边下山有捷径,最多不过走两个时辰,而且这会儿又没下雪,人又多的,不会太冷。”孙世宁一想到他因为差口真气,差点摔在致命的机关中,一颗心扑扑乱跳,“你的伤,回去还要细看。” “没有大碍的。”沈念一却是难得的轻松,“母亲在,她都没有紧张。” 孙世宁就是见婆婆没有太紧张,才知道那个伤应该不至于会太严重:“你说,我能不能问婆婆,当年两家人是怎么决定定亲的,还有我母亲到底是谁?” “能问,不过还要等一等。”沈念一回过头去看看,再往前远眺道,“如今摆放在眼前的,最重要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不知边关那边能不能支撑到我们回去?”孙世宁一想到两国交战,而天朝的大军还都陷在此处,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阿松如果听从了我临走时的叮嘱,那么死守应该可以。”沈念一的声音更低了,“你信不信,这会儿,宁大将军带着数万兵马重新杀回的消息,已经传回去了。” “这么快!”孙世宁吃惊问道。 “快?”沈念一冷冷一笑道,“还真不算太快。”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孙世宁知道他始终跟在队伍的最后,又与宁将军一同在善后,到底怎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 “方才,就是在大队从天梯脱困时,有一只报信鸟腾空而起。”沈念一盯着她看道,轻声笑道,“你也是个迟钝的。” 孙世宁啊了一声,下意识去按住自己胸口,她明明将毛毛藏在这里,方才累得晕厥,再醒过来后,太多的事情铺天盖地而来,她压根就忘记的干干净净。 “你说的报信鸟不是毛毛?” “对,不是,它在阿一那里。”沈念一也不隐瞒,“不过也是它先发现了同类。” “它真厉害。” “你可瞧见它的脖颈底下有一圈茸毛是鹅黄颜色的。”沈念一知道鲁幺将当时他与宁将军抢这只小东西的过往,告诉过她,不过瞧着她的反应,应该还不知道为何两人要出手。 “我以为这种鸟都长那样,而是说只有它是这样?” “只有它是这样,每一类群种都会有天生的王者,那么毛毛就是这种报信鸟中的王。”沈念一的眼底有星光闪烁,“你莫要被它的外表欺骗了。” “王,毛毛是报信鸟中的王者。”孙世宁眨眨眼,还真的是不太能够接受。 所以,它在发现同类时,发出警示之音,那只鸟已经腾空飞出,还是原路返回,乖乖回到毛毛的身边,而沈念一解下那只鸟的腿上绑缚着的纸条,看过两眼,认为依然符合他原定的计划,所以索性将那只鸟放了出去。 按照报信鸟的速度,最多小半个时辰,就能够将消息完满的送达,那么对方必然已经知道宁将军平安的消息。 “敌人会不会想趁着我们没有赶回去的最后那一点时间,疯狂反扑?”孙世宁侧过头来问道。 “疯狂,我要的正是他们的疯狂。”沈念一见到宁夏生后,先问的就是舜天国内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宁夏生在舜天国的眼线又何止三俩条,居然也没有摸查出准确无误的消息,只知道那位老君主的病情颇重,皇子与皇叔都对那个位子虎视眈眈。 矛盾之处在于,如果真的是起了内讧,那又是谁下达了命令,让所有的士兵倾巢而出,想要突破天朝的边关防线,简直用兵都是两败俱伤的手法,舜天国的军队人数本来就落于天朝。 这样子拼下去,到后来必然会得接力不上,前后线中断,到时候,宁将军再来个绝地反扑,至少要让舜天国二十年内都没有兵力,再来动这侵犯的念头。 所以,沈念一在衡量,这样子的策略之后,是不是还藏着其他的阴谋。 孙世宁不懂这些兵法大事,一直沉默不语。 “世宁,你在想什么,说出来听听也无妨的。”沈念一反而鼓励她开口。 “这会儿是舜天和天朝在交战,你说天朝的兵力犹胜,然而要是对方不怕死,不怕损耗,猛烈进攻的话,双方必然都会死伤严重。”孙世宁犹疑了一下,还是坚持说下去,“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还有西树国,态度明暗不清。” 第五百二十四章:孤注一掷 沈念一的脚步猛地停住了,缓缓转过头来,看着孙世宁,沉声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我说,那次毒药额事情,郑大夫和你不是都说毒药的来源是西树国,我对这些国事不太了解,舜天国的事情,也是听你经常在说,才稍微多了了解,这个西树国,又在哪里,有没有人把守边关?” 孙世宁的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完,沈念一将她的手放开:“你等我,别动,在这里等着我。” 他急急忙忙向着宁夏生身边走去,本来两人一直并肩而行,谁都知道他们俩口子怕是有悄悄话要说,没人会来打扰,忽然见沈念一脸色大变离开,安妍佾看了看沈柏森道:“俩个孩子吵嘴了?” “不像是吵嘴的样子,而且你见过念儿同人吵架?” “世宁的性子温和,也不会吵嘴,不行,我要去看看才放心。”安妍佾才一动,被沈柏森拉住。 “念儿的事情会自己处理好的。” “可世宁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怪可怜劲儿的。”安妍佾总是不放心,“莫非是念儿说了重话,伤了她的心。” “不对,念儿去找宁将军了。”沈柏森的眼力更好,“宁将军听了以后,脸色也不好看,恐怕,恐怕是他们小俩口说着说着,让念儿想到什么要紧的所在。” 孙世宁很是听话,果然站着没动,片刻之后,沈念一与宁夏生齐齐回到她的身边,宁夏生难得的一脸正经:“她真是随口说的?” “就是随口,才能想到我们正好忽略掉的。”沈念一苦笑了下道,“我们的关注点是一样的,过于集中,也过于自信。” “是,我一味只在猜测舜天国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消息藏得这样好,不曾想过还有西树国,别说是我们疏忽大意,那边只有五千兵马驻守,因为西树弱小,开朝以来,就没有敢明着进犯过天朝。” 要是实力实在悬殊,那么就算拿出气势如虹,也是根本以卵击石,所以西树国的国主做出安分守己的姿态,每年还要向天朝朝廷上供,而天朝则客气的还礼。 “就算有这个可能,我依然觉得西树翻动不了大风大浪的。”宁夏生摇了摇头道,“人数不多,国力有限,他们的国主只要稍微有些脑子,就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如果是真的俩败俱伤了呢?”孙世宁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以为我带兵上阵,会怎么个俩败俱伤!”宁夏生有些发急,说话的口气有些重,还是看着沈念一在场,才给她留了几分情面。 越是不可能的事情,冷不丁被拿出来说事,越是容易动摇人心,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宁夏生对孙世宁徒增恨意,她一句无意的话,让他心绪不宁了。 “我不懂带兵之事,我只是想到什么便说了。”孙世宁对他的强势,毫无怯意,能够长时间待在沈念一身边,而面不改色的人,恐怕也不会对谁特别畏惧的,“要是宁将军认为我说错了,也实属正常。” “不是,我不是不许你说话。”宁夏生一解释,更加觉得心烦意乱,“让我再想想,让我再细想想。” “如果宁将军不介意的话,我还想多说一句。” “但说无妨。” “如果对方一开始要的,就不是我们,而是舜天呢?”孙世宁一双眼格外晶亮,神情格外认真,“都说小鱼吃大鱼,那也要循序渐进,吃了稍大的敌手,才有可能吃更大的敌手。” 面前的两个男人同时沉默下来,她的话,在俩人心里头都震荡起了波澜,而这波澜,一时半会,还当真压制不下去了。 “要么,请沈相也来听听她说的这些。”宁夏生摸摸鼻子道,“我倒真是有些把握不住了。” “也好,我去请父亲过来。”沈念一知道此事可大可小。 小的话,就是孙世宁信口开河的一句话,被风一吹,谁还能记得。 大的话,被她直接言中真相,要是这里交战大得热火朝天,而那边的秘密谋划,等的就是这一步,等他们想要回头去收拾那边,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安妍佾看着沈念一快步走近,忙不迭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父亲,我们有些想法,请你过来商议。”沈念一沉着答道。 “你们,你们三人?”沈柏森的问题也有些突兀了。 “是世宁想的,我和宁将军想请父亲把关。” 沈柏森点点头:“夫人,你要不要一起过去?” “也好,你们别几个大男人一起欺负了世宁,她毕竟是个不懂朝政的普通女子,若是真的说错了话,谁也不许为难她。”安妍佾知道整件事情不会轻易罢休,先将话说在了前头。 “你给念儿找的这个媳妇,恐怕比你我想的要更加出色。”沈柏森已经开步走出去。 “你爹的话,是什么意思?”安妍佾撇撇嘴角问道。 “父亲是在夸你。”沈念一面不改色的答道。 沈柏森已经听过了孙世宁的想法,脸孔沉下来:“你们以前都没有想过?” “真的没有,沈相也是知道的,西树颇为安分,至少摆出来的姿态是安分的,所以先帝都没有将其当回事情。”宁夏生摸摸鼻子道。 “实则,西树离天都的距离更近,不是吗?”沈柏森,蹲下来,从旁边捡起一根树枝,在雪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如果不计较两军的人数悬殊,不计较舜天国始终虎视眈眈,而西树国做出的伏小姿态,要是西树国内的兵力尽数派出的话,大概不需一天半就能够到达天都城。 “不过,西树不会攻打天都城。”这一句,沈柏森说得很肯定,“要是一天半就能够解决的问题,不会一直俯首为臣。” 只因为,西树国内能够当成精兵调派的统共只有五千人,五千人,要突破防线,就不可能毫发无损,再要对上天都城外的驻兵,根本没有进城就是个全军覆没的结果。 “要不是只带了三百轻骑兵过来接应,而是让新帝首肯,将天都城外的兵力借出的话,那么西树国兴许还有一成的机会。”沈柏森手中的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半圆,路线已经绕过去,直接向着西北方向而去。 “这又是?”宁夏生定眼看去,“是我们所处的位置。” “是的。”沈念一已经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要是西树国本来的目标就不是我们,而是绕过我们,前往舜天国呢,那么路上需要点时间,也应该已经到了。” “舜天国的兵力都在与我们交战,在我们遇到雪崩以后,恐怕更加是倾巢而出了,这是这么些年来,唯一的,最好的机会。”宁夏生用力点点头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选择孤注一掷。” “无论舜天国中,如今是谁在掌权,都不会放弃这样的良机。”沈念一的手指点在那个点,“那么西树的五千兵马从这里攻进舜天的话,他们的老国主已经重病不问朝政,而叔叔与侄子之间还有矛盾内讧。” 可想而知的结局已经呈现在诸人面前,西树国只要获得了舜天的内廷,那么从后方再重新调遣兵马,无论舜天这一仗与天朝,谁输谁赢,西树国才会是真正的大赢家。 孙世宁已经自觉往后退了两步,她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居然让三个男人大动干戈起来,她抬眼看了看安妍佾,而对方给了她个安心的笑容。 “西树要舜天有什么用?”这是宁夏生的问题。 “这个,目前还不好说,不过方才已经说了小鱼吃大鱼的道理,我只是在想,舜天人也是强悍的性格,西树国纵然将整个内廷尽数拿下,又要花费多久,才能够平复国中的内乱,而那些舜天人又会有多少肯听从他们的指挥。”沈念一想的稍许久远些。 他总觉得这些浮在表面,能够让他们都想到的,还远远不够,必然还有更多千丝万缕的关系,在他们看不到的,想不到的阴暗面,正在慢慢的滋长着。 然而,仅凭这会儿孙世宁的一句突发奇想,要让他们在情况未明之下,想到更深一层,只怕是有些困难的。 “不管了,与其在这里猜来想去的,不如等我回去,先痛痛快快的打上一仗,把舜天军队都给打得落花流水,给我统统滚回去!”宁夏生抬起手,在脸上重重抹了一把,“其余的,稍后再走一步看一步,要是让我知道西树国在捣鬼,我照打不误。” “回到营帐中,将此事八百里军报送回天都城,向皇上言明,西树可能会有异动,让天都城外的把守将士,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必须严阵以待。”沈柏森也同样明白,这会儿猜的要是被人听见,传播到军中,或许会乱了军心。 “好,沈相的建议极好!”宁夏生大喝一声,忽而掉头向着队伍最前除走去,“范迁,范迁,下令让所有人步速增快,全军加速!” 第五百二十五章:变了个人 大军得了将令,浩浩荡荡,迅速前行,竟然比先前快了一倍都不止。 安妍佾叮嘱阿一循着山路回自己的村子,若是有人问起,只说在山中迷路,不用多语,一切待大局定势再论,阿一最听她的话,向数人告别,又将毛毛还给孙世宁,从容而去。 孙世宁听了沈念一前头的话,再看毛毛,觉得它居然有些顾盼生姿的威风,正想着不知它还有些什么能耐,沈念一已经纵马到她身边,低喝一声上马,搭住她的手臂,借着巧劲将她放置在身前。 “看来我以后也要练习骑术,才能行事方便。”孙世宁陪着沈念一兜兜转转一圈,好似做了个极大的梦境,回头却才发现俩手空空,几乎一无所得,然而放眼望去,前头的兵马宛若长龙,可不就是此番进山的真正目的。 “你说的那些想法都是极好的。”沈念一大概看出她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不过这些都是揣测,或许,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也希望太平无事才好。”孙世宁平日骑马习惯都半偎在他怀中,这会儿人多眼杂的,她坐的很是端正,腰挺直,头昂起。 “无论是哪个国家的百姓,都不会希望连年征战的。”有件事情,沈念一没有告知,他曾经看过一笔账,天朝这般辽阔的国土,这样多的良田勤民,每年却有三成的收成在尽数上缴国库后,全部用在边关防御上头,而且就算宁将军用兵再神速,每年死于沙场的士兵将领也是过千的数字。 每个战死的士兵,都有家人,都有兄弟姐妹死去的必然为这些人带来更大的痛苦。 而这一场战争却不能停下来,任凭是谁也没有能力彻底的了断,正如宁夏生所言,除非是将舜天国的军队剿灭十之八九,那么十年内,想要再战,就必须养精蓄锐,或者可以换回十年的太平日子,可又有多少尸骨堆砌在这两照山的周围,血染红茫茫的雪野。 路行至一半,已经有急行军回来禀告,那边尚在死守之中,无论敌方如何挑衅,只是闭紧了边关城门,对方起初以为宁夏生生死不明,预备用困斗之术,如今听闻大军已经返回,一下子有些乱了阵脚,尚未攻击已经显出溃败的势头。 孙世宁听了有些不明白:“明明是站在上风的,为何只听到宁将军名头已经大乱?” “我们这样返回,必然是要经过两军交战之地,那些原本在攻城的,就等于是被前后夹击,只要大军开到,边关的城门再一开,还不就是两头围堵,他们哪里还有逃生之路。”沈念一将局势分析给她听。 “我已经下令,他们要退便退,城内的余下将士一律不许追击。”宁夏生纵马与他们并驾齐驱中,“穷寇莫追,已经快要逼到死路了,没必要再被他们求胜心切,死咬住不放。” 他的神情反而更加镇定,孙世宁暗暗想,也只有他这样的领军人物,才会在雪崩的劣势下,依旧运筹帷幄,又想到才打开山中石壁密门时,那些士兵不急不躁,果真是一副大将之风。 宁夏生只有眼底微有炙炎,低语道:“等这一仗大捷,我还有些要紧的话,要同你们说。” 没等他们回话,他一拉缰绳,驱动坐骑又飞速赶了上前。 一重一重的消息传过来,先是在边关城门,如狼似虎的舜天大军,已经在半个时辰中退得一干二净,居然是趁着他们赶到能够前后夹击的这个时间差。 “敌军中,可见也是有高人的。”沈柏森淡淡说道。 “后面必然还有其他的消息。”沈念一确凿地说道,既然敌方大军退走,宁夏生带着数万人马,顺利的与死守的众人汇合。 阿松亲自将城门打开,出来迎接,见着队伍最前端的宁将军时,泪凝于睫,单膝落地,拱手回禀道:“鲁松不曾辜负大将军,辜负沈正卿所托,没有退让半分。” “很好,很好。”宁夏生亲自下马,将他搀扶起来,“你们做得极好,其中的过程沈正卿已经都同我说明,待我回到大营,立时上呈军情,送往天都城中,也好让皇上安心。” 宁夏生忙于回到军营中,谋划大局,而沈念一请随后,带着孙世宁以及父母双亲,暂住在军营边的帐中,沈柏森虽然人人见其都尊称一声沈相,实则早就从相位退下来,此番出行,还是因为当年与先帝的约定,所以不方便参与到军机要务中。 沈念一将阙英杰的三百人重新抽离出来,分开数天,那些太皇太后的亲卫队,个个灰头土脸,不复才出城时那种神气劲儿,不过一双双眼睛却是更加晶亮有神。 “阙队长辛苦了。”沈念一直言道。 阙英杰方才也参与了开城门迎接大队的仪式,正是一股热血沸腾还没有平息下来:“辛苦也是应该的,沈正卿可知晓,这几天,我们统共抵挡住了舜天大军多少次的攻势!” 此人明显瘦了,黑了,头发都胡乱的扎成一把,沈念一却觉得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亲近,微笑着看他。 阙英杰抑制不住兴奋之情,将他们三百人与阿松的那拨人不分彼此,重新编排组合在一起,毫无畏惧将那些疯狂进攻的敌人,一次又一次得打退回去。 “沈正卿,此番真正是应了不虚此行这句老话,我手底下那些人都说了,这辈子经历过这些,以后便是退回平凡,也是值得,一辈子都难以忘记了。”阙英杰慎重的给他重重鞠了个躬,“多谢沈正卿给了我们这次机会。” “敌军已退,你们恐怕也是数日数夜不曾合眼,回去好好休息,一切都等回到天都城后,再论功行赏。”沈念一不肯直接受他的礼,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不,我们不要行赏,这次的经历已经是最好的赏赐。”阙英杰知道他们在山里头也是疲乏到了极点,将这几句话说话,兴高采烈的走了,临了还很客气的说道,“沈正卿与夫人好好休息,两位贤伉俪才是占得首功。” 孙世宁瞧着他离开的背景,轻笑道:“才短短数日,好似变了个人一样。” 初见时,阙英杰好似个天都城中,随处可见的纨绔子弟,是有些真材实料的,不过依旧不减浮夸之气,没想到在军中这样一磨练,倒是成了出鞘的一柄宝剑了。 “所以,当年先帝说,磨练性子最好的就是送到军营,本来说要送二皇子入营的,后来宁将军不甘愿是一茬,二皇子又被陷害出了事情,索性远远的被流放出去,至今还不曾回来,先帝再想故伎重演,知道是不能了,才有了夹圈道的试探与磨砺。” “我看这位阙队长怕是已经会变成非常厉害的人。”孙世宁听其言语中,非但是对待沈念一,便是提及她时,也是异常客气。 一个人成就了大事,反而变得更加谦逊,更加能够看到别人的长处,这才是长弥足珍贵的进步。 “他的底子好,家世也好,要不是此次实在是情况危急,太皇太后未必舍得放他出来,这一来,反而是成全了他。”沈念一若有所思道,皇上年轻,又才继位,身边太需要这样的人才,阙英杰连同着其手底下三百人,本来就都是太皇太后的嫡系亲信。 太皇太后既然决定了要全心全意辅佐,又是皇上的亲祖母,自然是要将身边最好的,最妥帖的拿出来,这些人已经便是皇上最得力的干将,莫说是一个阙英杰会变成非常厉害的人,只要没有异心,每一个以后都应该会得身居要职。 朝野上下,或者已经到了需要大洗牌的时候,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你先好好休息。”沈念一将底下人送来的热水端进来,“梳洗后睡个饱觉,心里头放着的那些事情,已经放了这么久,不差在这一时半会儿的。” 孙世宁知晓自己的心事是瞒不过他的,低下头来道:“便是见到婆婆以后,那疑惑竟然变得越来越重。” 安妍佾明明知晓良多,却回避开来,分明也在思量着,该如何开口才好? 这中间到底放着多少不为她所知的秘密,沈氏夫妇的身份明摆在那里,如果她的母亲只是个无名小辈,乡野村妇,沈夫人如何肯将自己的独子随意婚配,而且这些年,即便已经完全没有了她们母女的下落,却从来没有要悔婚的意思。 也便是说,心里头是认准了这门亲事的。 “世宁,千万别去想什么门当户对的傻话,母亲眼中从来看不上这些的。”沈念一反而有些心疼她,搂过她的肩膀来,柔声抚慰道,“反正你只需记得我同你说过的那句话,沈家男儿不会纳妾,一辈子只会娶一次,父亲只娶了母亲,而我只要你,天上地下,只要你一个人!” 第五百二十六章:物尽其用 孙世宁不想这个时候,他会斩钉截铁说出这样的话,整个人都呆在那里,一动都不会动了。 天上地下,她知道这绝对不是沈念一信口开河的话,也知道他说的天上地下是多么樊阔的地域,他的心有多大,这句话就有多情深。 沈念一却说得再自然不过,一只手还轻轻握在她的肩头,将脸孔慢慢凑过来,额头抵着额头,呼吸相互萦绕:“世宁,我这样说了,你可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他知道她太想知道母亲的真实身份,又在见到他的父母双亲后,有些许的自卑之情,他不允许,他不允许深爱的女子,因为他还生出半分的委屈,所以义无反顾的说了方才的话。 “无论母亲给你的答案是什么,她已经同我说过,你如今无父无母,也只得我与他们疼惜你,所以才要更加好好的珍惜。”沈念一的鼻尖擦过她的脸颊,一偏头,已经准确无误的衔住了她的嘴唇。 孙世宁呜咽一声,被他尽数的吞没,他的吻柔情蜜意,简直如同一池春水,能够将她彻底的融化开来,恨不得融在他的怀中,与他融为一体,才是良局。 待得沈念一放开她时,孙世宁娇喘吁吁,本来因为天寒地冻而苍白的双颊,生出绯红的晕彩,双眼半开半合,眸底俱是醉意,他笑了笑,双手将她拦腰抱起,放在早已经铺成好的榻上,又低头在她额角不住轻吻。 “不要走。”孙世宁明明知晓他还有很多公务要处理,甚至宁将军那边也在等着他共同商议,然而一颗心百转千回,怎么都舍不得放开手来,轻轻抓住他衣摆的一角,难得撒娇又重复了一句,“相公,不走。” 沈念一果真在她的床头坐下来,将那只手捏住,放置到嘴角,沿着她的手指,一根一根的亲吻过来:“我待你睡着,否则不会走的。” “那我不睡了。”她娇嗔道。 沈念一见她流露出小女儿的憨气,笑得愈发低沉,嘴唇凑到她耳廓边,低声又说了几句话。 孙世宁脸孔更红,双眼却赶紧闭了起来,口中言道:“我睡便是了,已经累成这样,自然是想睡的。” 他果真握着她的手,将那冰冷的掌心,捂得温热温热的,她到底是累得凶了,心中一旦安定下来,很快已经呼吸变得绵长而平缓。 沈念一深深看她一眼,将自己的手缓缓抽离,这才大步向外走去,还特意关照帐前的两个士兵,一定要仔细谨慎,虽然看着脸熟,这两个却是宁夏生特别安排过来的。 他很明白,必然是极为可靠的。 待他到了大将军营帐中,沈柏森已经先一步到了。 “父亲?”他明明记得母亲说,不想父亲再参与任何朝事,方才也明明特别回避开来的,怎么又会出现在此处。 “我不是来同你们商议的,只是宁将军请我来给他画一条路线图。”沈柏森走到沙盘前,拿起旁边的小棍,在其上慢慢画出一条蜿蜒而清晰的道路,随即拍拍手道,“好了,我能够做的只有这些,其他的也帮不上忙了。” “沈相肯出面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宁夏生也没有再强求,立时派身边的亲兵,将其送出大营。 “你母亲累极,已经安睡了,等她睡醒了再做详谈。”沈柏森这句话是留给沈念一的。 他点点头道:“世宁也睡了,还是再等等的好。” 沈念一一转头,已经看着父亲留下的那条曲线,提议道:“不如,我也来画一条?” “好,好,再好不过了。”宁夏生抚掌大笑道,“我就等着你这句话。” 却见沈念一手执小棍,走到偏角处,画出一条更加漫长而周折的线。 宁夏生皱了皱眉道:“这就是阿松他们无意中发现的?” “是。”沈念一还在继续画下去,将那条线延续下去,两人同时见到两条线在某一个点上被连接起来。 宁夏生眼眸一亮道:“能够连接上!” “是,两地自然是有共通点的。” “是不是你小媳妇说的?”宁夏生对他知根知底,知道沈念一的本事虽大,对这些却不太精通,大概是当日沈夫人想要将所学的那些皮毛手把手教他,被他一句说道,要学就学最好的,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也好意思拿出来教,让沈夫人气得三天没吃下饭,再没有提及此事。 “我当日要是学了那些,如今还是不能解惑的。”因为,母亲依旧是半瓶子醋在晃荡,尽管他也知道,如果没有世宁的出现,母亲的所学所知,也是很难能可贵的杰出,否则先帝也不会指明要她出来寻找这样重要的物什。 可惜,人比人才知一山更比一山高,孙世宁还是在懵懵懂懂的无意识中学的,却胜过天底下那些号称能够做出精妙机关巧簧之人。 或者说,孙世宁有种天赋,天生就是太多人没有法子赶超的。 “她认准了两者是有关联的?”宁夏生再次追问道。 “是,她说那条边关小栈附近的密道中,有熟悉的香气。”沈念一特意询问过,世宁也确认了,沈父沈母的衣服上同样也有合欢花粉的香气,而且比密道中的更加明显。 已经明显到,连沈念一都可以闻出来的花香,密道中的那个人是刻意掩饰过,那人到底是谁,已经迫在眼前。 “你知道是谁了?”宁夏生一抬眼,眼神锐利如鹰。 “大致知晓,不过此事可以先暂且放一放。”沈念一施施然道,“那人绝对没有恶意。” 正如同他先前打的那个比方,对方不过是在有人擅自闯入其专属的私人庭院中,不太客气的想将不速之客赶出去,达到目的后,也没有进一步要伤害旁人的意思,算是很留了情面的。 “既然你都这样说,就把他先放在旁边。”宁夏生的手指点住了那个交汇的点,“这是哪里?” 沈念一凑近了看看,笑着道:“这个地方真是好地方,非但我去过,世宁去过,我的父母也都去过了。” “你认得?”宁夏生眯了眯眼道。 “正是,这是个村子,那个与你们在地宫中相遇的阿一,便是这个村子出来的。”沈念一早就怀疑过阿一的村子中有太多留存下来的秘密,没想到两条曲线汇合之处,正好是在这里。 “那个村子,没准那整个村子的人都是两照山中秘密的守护者。”宁夏生自顾着往下说,“有些东西经过口口相传恐怕已经成了传说,他们却还在守护最初的誓言。” “两照山不是我们的目的,至少不是现在的。”沈念一忽然将画下的线尽数都抹去,“当务之急是埋在舜天国中的棋子,就没有一颗是可以物尽其用的吗?” “好几个都已经失败,舜天国主的疑心病太重,虽然说当位之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疑心病,这一位却犹胜百倍,莫说是臣子,嫔妃,便是自己的儿子,他都不相信。” 沈念一听得他这句话,心中有数了,宁将军再舜天埋下的暗棋,已经涉足到了朝廷,涉足了后宫,除了至亲以外,也算是面面俱到了。 “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他们在我朝中放下的棋子也绝对不在少数,不过是天朝的国力雄厚,先帝又知人善用,毫无昏庸之相,让其毫无破绽可以钻,才到这会儿都没有可观的建树。” 他顿了顿又道:“说来古怪,这个舜天国主顺来还是古怪的。” “你说的可是,他知道自己身体有恙,怕是不妥,却偏偏不将王位直接承继给亲生儿子,而是想要传位给自己的弟弟,舜天国的王叔?”沈念一一针见血的直问道。 宁夏生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道:“天底下还有什么是能够瞒得住你双眼的,我的话也不过才起了一个头,就让你都说完了。” “虽说也有弟承兄位的先例,那是非常之情,我瞧着舜天国内怕是要有大动荡。”沈念一的食指在沙盘中画了几条线后又道,“我们或许还真要等一等这个消息。”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想做的就是自当黄雀,看着舜天国内的螳螂与蝉相扑相杀。 “攻城的大军隶属于舜天国的王子还是王叔?”沈念一再次追问道。 “这一派本来是国主的亲兵,要是国主真有意思传位给弟弟,那么可以算是王叔手中的兵权。”宁夏生多看了他一眼道,“你又想到了什么?” “要说舜天国人的性格使然,必然是谁手中握有大权,谁就能够呼风唤雨,号令国民,那么最大的权又是什么?除了兵权,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够大得过去,要是攻城的队伍隶属于王叔,那么王子又在做什么?”沈念一微微笑道,“绝对不肯坐以待毙,对不对?” 尽管将消息查封的那么严实,实则从流露出来的种种迹象来看,舜天国内的两派人,已经成了水火不相容之势,既然良机就放在眼前,那么只要皇子稍许聪明些,就不会甘心放过。 第五百二十七章:不用牛刀 “那么又是谁在刻意地封锁住这样重要的消息?”沈念一没等宁夏生完全接应上来,新的问题再次抛了过来。 “你脑子转得太快,我还来不及细想。”宁夏生连连摆手道,“怎么本来瞧着挺简单的事情,被你说了一嘴,就简单复杂化了。” 而且闻者越听越觉得沈念一所言才是真相,想要反驳怕是都做不到。 “因为有了实际的例子,我方才经历过。”沈念一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说,先帝病重时,也没有留下正正经经的遗诏,对不对?” 先帝不止有一个儿子,虽说二皇子犯了事,三皇子的身体又有先天不足之症,六皇子同样被圈禁在夹圈道那样的地方,三个儿子旗鼓相当,谁都没有占更多的优势。 与舜天国内的现势略有相同,都是老皇上身体生了急症,而继位之人没有着落。 当时是谁当机立断,想将先帝与那么令太医院之首位的倪太医一同软禁起来,并且封锁了所有的消息,不让有心之人,能够善加利用,做出不利于朝廷的决断。 那个人便是曾经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她是先帝的母亲,又是三位皇子的祖母,没有人的身份可以再度凌驾于她之上,也没有人手握住剩下的那两成大权,所以危机时分,她的话,才够得上分量与力度。 她亲口向沈念一询问,也不过是个明灿灿的幌子,实则她心中的人选也早早就有了定数,只不过沈念一的答案与她的如出一辙,她才更加心安理得的排除异己,亲手将新帝扶上了龙椅宝座。 “所以,你的意思是,舜天国内的消息也是被太后封锁住了!”宁夏生重重咳嗽了两声,“是了,是了,舜天国内果然有一位堪称雷厉风行的太后,不过国主继位后,治理得很合她的心意,她就甘心留在后宫之中,不问朝事了。” “那是因为国主治理得当,她乐得去享清福。”沈念一双掌相击道,“若是国主身有不测,就是她重新出山的日子了。” “好,好,我在那位太后身边也有暗棋,怎么没想到也拨一拨,用一用,再给我一天时间,不!只需要半天时间,我从这颗暗棋入手,定然要摸查出确切的消息才行,也不知这位太后的心到底偏向哪边?” “你希望她偏向哪边?”沈念一忽而淡淡问道。 宁夏生再一次被问住了,僵在原地,咽了口唾沫才道:“带兵打仗,我比你行,但是这些钻牛角尖的问题,你要是知道答案就别再为难我,痛痛快快的说出来就好,免得我想白了头发,也不得法,还让你平白无故的看去了笑话。” “我才不要看你的笑话。”沈念一抓过桌案上的茶盏,一口气喝了下去,他实则也有多日不曾合眼,身体是已经到了个极限,这番话源源不绝的与宁将军推敲下来,却发现精神似乎越来越亢奋,反而不想要休息了。 宁夏生还眼巴巴的等着他开口,将茶盏重新夺了回来:“你再在我面前吞吞吐吐的浪费时间,等会儿你家小媳妇醒来找寻不见你,又要哭得梨花带雨的。” “她哪里有这样脆弱不堪。”沈念一抗议道,他的世宁不过是看起来娇柔可人,实则外柔内刚,心里承受能力胜过太多大老爷们。 宁夏生见他一提及爱妻,眉梢眼角都忍不住流淌出温柔之色,直接翻了个白眼道:“你还是将这样的表情收起来,以前冷若冰霜的就很好,否则的话,看起来好似更加渗人了。” 沈念一才不在意他的诋毁,咳了一声道:“要我说这位太后心中自然是偏袒王叔的。” “此话怎么说?” “一个厉害的太后,虽说已经退入后宫,要是她觉得需要她重新出山,自然是义无反顾的,那么我且问你,是太后的权利大,还是太皇太后的权利大?” 这一次,沈念一根本不等宁夏生回答,自顾往下说道:“要是这中间与天朝相同,没有另一个太后存在,那么两者的权利一样大,甚至孙子要比儿子更听话,更贴心也是有的。” 要是,中间还隔着另一个太后的话,那么必然是太后在自己的儿子面前说得上话,这就好比是民间宅院中的婆媳之斗,到底是婆婆厉害,还是媳妇厉害,外头人谁也说不得准数。 宁夏生站在原地,很是用力想了会儿,拔腿往外走:“你且等一等,我出去将消息放出去,很快会有答复的。” 沈念一再次都到偌大的沙盘前,低头而望,这副沙盘做得非常精致周到,想必也是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都说宁大将军镇守边关,是个不败的战将。 却又有多少人知道,其为了研制这一副沙盘的精准性,曾亲自进入舜天国内,受了两次重伤,依然毫无退缩,才将舜天国内的地势情况摸得一干二净,毫无遗漏,而舜天国那边也想要仿制出来,却被他连加阻扰,具体的地形图,十成中,最多不过被其摸出了三四成。 两相对比,优劣立显。 宁夏生果然才离开一炷香的时间,又回来了:“消息已经放出去,我们只管等着,你再继续同我说说,那么对于我们来说,到底是王叔继位好,还是王子继位有利,你切莫同我说,最好舜天国主空缺才最有利!” 沈念一连连笑着点头道:“宁大将军可是学聪明了,他们一日无君,我们的确可以多过一天安稳的日子。”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宁夏生大喝了一声道。 “是,这是不可能的。”沈念一收敛了笑容道,“而且若是出现这样的情况,恐怕才是最糟糕的。” “是,到时候流寇猖獗,民不聊生,比如今军队对军队的情况更加不容易控制了。”宁夏生同样深谋远虑,“出兵入侵,还是明在眼前的,要是流寇作乱,附近的百姓更加受苦了。” “所以,我们不能容许舜天国出现这样的情况。”沈念一正色道,“西树国那边可有消息了?” “有,那五千兵马的确已经离开了西树国国境,不过并未曾开拔走得太远。” “那是不自信的表现。”明明想要趁着乱势,趁机分一杯羹,却又瞻前顾后,生怕唯一的五千兵马开出,万一有人来入侵国内,来一招围魏救赵,那么应接不暇,就真的成了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买卖。 “不过是听你小媳妇说了那样一句话,连沈相居然都跟着紧张起来了。”宁夏生搔搔头道,“大概我们反而不会想到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 “你立时八百里军报送回天都城,让皇上只需要将镇守在天都城外的兵马,拨动一千人,转个方向就可。” 宁夏生先是一怔,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一千人动一动,就能吓得胆小之人尿裤子了。” 沈念一听他说得又形象又粗俗,不免将紧绷的神情微微放松下来:“是,胆小的总是胆小的,兔子永远不能变成猛兽。所以,对着一只兔子也不用牛刀,免得浪费了自家的力气。” 宁夏生再次出去,按照他说的安排下去,等回来,执拗的不肯再说其他的,一定要他将前头的话题说个答案出来,舜天国中,到底由谁来继位才对本朝有利! 沈念一没有再提问,这次答得很清楚明了,对于天朝如今的形势而言,自然是舜天国的王子继位才更加有利,王叔得以太后辅佐,占尽了天时地利与人和,要是继位,必然会得大展宏图,甚至想要将兄长还不曾达到的那些,更加费尽心力的一网打尽。 而王子心中恐怕憋屈的厉害,明明已经是垂手可得的王位,被自己的亲叔叔横插一刀,中途拦截,莫说王叔还在英年之际,便是王叔以后年老退位,那王位难道不留给自己的亲生儿子,而给兄长的儿子,原璧归赵吗? 世上没有那么好的人,也没有那么傻的想法! “你想怎么做?”宁夏生见沈念一笃定的表情,知道他心里头已经有了成熟的应对之策。 “很简单,你在王子身边有没有暗棋?” “自然是有的,不过未必说得上话。”不是每一颗暗棋都有巨大威力的,有时候说穿了也不过是个眼线。 “那人可算是死士?”沈念一再问道。 “只要是暗棋,便都是死士,我麾下也没有贪生怕死之徒。”宁夏生答得斩钉截铁的。 “那就好,那就再好不过,立即书信给王子身边的暗棋,直接言明,天朝愿意辅佐王子继位,并且为他铲除异己。” “他,他如何会得相信!” “因为我们也有所求所图,我们要的是他写下承诺,十年内不许进犯我天朝边境半步,那么我们还会将可以种植粮食的农田借其使用,令得其国人不再因为天气恶劣,颗粒无收,而步步下策。”沈念一一字一句道,“天底下没有真正想要打仗的百姓,也没有年年愿意征战的君主。” 第五百二十八章:小珍珠 “借田?”宁夏生疑惑的看着沈念一,“你这又是走的哪一出?” “舜天国为何要常年侵犯,而西树国不过只是观望?”沈念一镇定言道,谁都知道舜天国内,一年中倒有大半时间冰雪交加,这还倒罢了,其中山地又多,土壤贫瘠,因此能够赖以生计的不过是畜牧养殖。 所以,才更加眼馋天朝的天时地利,想必舜天国主也是用此法激励人心,只要侵占成功,以后也有白花花的大米,也有肥鱼肥鸡,民以食为天,这样的话毕任何的鼓吹都更加管用。 沈念一也曾经想过,两国之间相离最近的就是两照山,要是翻越过山脉,到达天朝边界,虽然天气也是以寒冬为主,那土壤却是良田千顷,反而因为此地天朝百姓居少,所以都荒废在那里。 若是两国君主立下协议,将这千顷租赁出去,那么以后没准真的能够化干戈为玉帛。 “万一,舜天国主居心叵测,想借着这样的形势,渗透进来,到时候,你这个建议人可就成了千古罪人。” “要是再敢来侵,良田尽数回收,更何况还有你这位大将军镇守,我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妥。”沈念一的这个计划中,实则更加顾念的是舜天国的百姓,要是隔了一年半载的,粮食当真收成满满。 那些吃得饱,穿得暖的人,哪里还肯重新拿起武器,上阵厮杀,民心平稳了,只要对方不是昏庸之辈,想必也是心中有数,没必要劳民伤财,大动干戈。 宁夏生听着听着,当真觉得此计可行:“既然这样,我们兵分两路,我先动用那个暗棋,而你上书皇上。” “好,事不宜迟,趁着其国内动荡大乱,对我们而言也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沈念一转身离开大营前,忽而转身问道,“那颗暗棋是什么身份?” 宁夏生咧嘴一笑道:“王子的奶娘之子。” 沈念一眼底暗沉,跟着也笑起来:“那么这颗暗棋,还真是布局有方,而且已经安置多年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宁夏生气定神闲的答道。 待孙世宁一觉睡醒,帐中生了火,暖意融融,她揉着眼怔忪坐起来,见沈念一正在几笔疾书,应该是写到末尾,都没有多看一眼,待墨迹一干,就放入信封,盖上火漆,着人送了出去。 “醒了?”回过头时,一脸的好笑容。 “我睡着的时候,发生了好事情?”孙世宁瞧着那个笑容,觉得他满脸倦色,精神偏偏又尚好。 “我与宁将军合谋了一计策,已然在实施中,只待手收网。”沈念一坐到她身边,见她云鬓蓬乱,三俩下将她的发髻拆开,柔滑的长发披下来,衬得她整个人更加秀气玲珑。 孙世宁见其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反而有些尴尬:“这是要做什么?” 沈念一微微笑着,将她搂到怀中,嘴角贴在她的发顶,沉声道:“世宁,你才不过十七,我总是忘了这个,想着你这样聪明能干,叫人忽略了年龄。” 孙世宁被他逗乐了:“十七怎么了,你也不大啊。” “那是不同,我自小被训练锻造,而你是因为我才心甘情愿牵扯到这样繁复的事件中来的。” “你都说了我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的。”孙世宁的手指在他的衣襟前抓了两下,“你倒是有闲情,衣衫都换过了。” “多日没有合眼,要是再不好好梳洗,真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沈念一又转移了嘴唇,在她的额角,眼帘印了两下,“我让人也给你准备了热水,既然回到大营,那么也别太亏待了自己,等你洗好,我们去见过父亲母亲。” 他将床榻尾部的一个包袱打开:“这是现成找的,你凑合着穿。” 孙世宁方才想起,他们带着的简单行礼,早就在摸索地宫中,不知被扔在哪里了,轻轻推了他一把道:“好,我也真的想去见见公公婆婆。” 热水澡洗过,孙世宁换了不知从附近那个村子里捎带回来的衣裙,又将师父送的小葫芦,和婆婆给的暖玉都贴身戴好,才唤了沈念一进来。 沈念一见她穿得厚实,脸孔却是白嫩细腻,仿若一颗光润的小珍珠,亲手取了梳子过来,替她将头发打理好,他本来就手巧能干,这些日子时常见到冬青替她梳头,学着给她挽了个简单的发髻。 “你用的还是齐仵作给的纤指簪刀?”沈念一放开手来,对自己的手艺颇为满意,“这个留着防身倒也是好的。” “我还盼着一辈子都用不上它防身才是真的。”孙世宁见屋中只有一面粗陋的小铜镜,拿起来稍许照了照,“我们就去见公公婆婆,他们可曾也休息好了?” “休息好了,你洗澡的时候,我过去看过,两人都神清气爽着。”沈念一拉住她的手,“等会儿,你别急,母亲知道的自然会都原原本本的告诉你。” 他想一想又道:“无论发生什么,你记得有我在你身边。” 孙世宁点点头,却觉得这句话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可是婆婆透露了对我的不喜?” “怎么会,她亲自挑选的儿媳妇,一百个满意,直同父亲说,是她的眼力过人,才能在你尚在襁褓时,就将你抢来定给了沈家。”沈念一眉梢眼角,也有些许的骄傲,“父亲都不好反驳他。” 两人走到另一处小帐前,同样有两个士兵把守,见是熟人,立即分开,又刻意往远处走了十来步。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孙世宁小声问道。 “想必是宁将军关照过,我们是一家子,他们知道要避嫌,方便我们说些家常话。”沈念一朗声道,“父亲,母亲,我与世宁来给你们请安了。” 明明是边关寒烈,明明是简陋的帐篷,沈念一携着孙世宁的手,缓步进入,倒好比是在沈府明堂堂的庭院中,身边是繁花似锦。 安妍佾同样换过衣裙,旁人是人要衣装,她的容色艳艳,却是穿什么都是绝顶的美人儿,见着世宁,笑意款款道:“睡得可好,帐中可冷?” “帐中生了火,不冷,睡着做了个梦,就醒过来了。”孙世宁见着她的笑容,稍许安心,更何况,她的手还在沈念一的掌心中。 “世宁见过公公,见过婆婆。”她轻轻甩脱开他,径直给两人慎重行了大礼。 这是明的规矩,两人都没有相拦,等她起身,安妍佾直接拉过她坐在自己身边,“真正是委屈你了,成亲的时候,我们俩都自顾不暇,想必念儿也是找了又找,不得我们的消息,无奈之下,才请贵妃替你们主婚了。” 孙世宁微微低头,声音却清晰可闻:“能够嫁给相公,怎么都不委屈。” 这句话一出,连沈柏森都笑开了:“夫人说得是,儿媳妇果然比我们的儿子会说话,会讨人喜欢。” “那是,我的眼光怎么会差。”安妍佾摸了摸她的手,“你的手受过重伤?” “已经都大好了。” “这些年,不是我们不来寻你,而是你母亲说过,到了你及笄的年纪,自然会将消息送过来,我知道她的脾气秉性,也就都由着她了,没曾想,你家中又出了那样的事情,你的母亲也是个苦命的人。”安妍佾大概想到当日两家定亲时的和煦,轻轻叹了口气道。 “母亲临终前,特意将此事同我说明,又说这辈子,她都不会后悔的。”孙世宁眼圈发红,微有哽咽道,“后来,我被父亲带回家中,一下子发生太多事情,来不及应对,再后来,就身陷囹圄,倒是让我真正遇上了相公。” “你的父亲也在天都城内?”安妍佾似乎惊讶了。 “是,不过才隔了几个月,父亲也因为急症过世了。”孙世宁抬起头来看了看她,“当日母亲是独自带着我吗?” “是,她一个人带着你,你又那么小的年纪,白生生粉嫩嫩的娃娃,包裹在襁褓中,我才多看了两眼,也就成就了如今的好事。”安妍佾那种疑虑也是一晃而过,“我当时也是觉得奇怪,就多问了一句,孩子的父亲去了哪里?” 孙世宁安静的听着她往下说,按照世盈的年纪,那个时候,只怕是父亲已经与薛氏成就好事了。 “其实,你的母亲由始至终都没有提及过你的父亲,她只说你姓孙。”安妍佾认真的想了想,“是的,她连你父亲的名字都没有说起,我再追问,她才说孩子的父亲在做一件大事,不方便现身,我就信了。” 此话要是别的女子说了,她大概会当做是哗众取宠,然而她已经确定了对方的身份,知道其说的大事,那么一定就是大事,反而不方便多加询问了。 “反正我想,我看中的是襁褓中这小小的女娃,其他的倒不是那么重要了。”安妍佾冲着沈念一一指道,“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的,你是不记得了,念儿记不记得?” 第五百二十九章:当年事 沈念一笑着道:“也是前不久才想起来,都是我上山学艺之前的事情了,中间隔了那么久,母亲也说了,她当时才多大的娃娃。” 安妍佾用手比划了下:“才五六个月,当真是粉嘟嘟的娃娃。” “婆婆,我母亲到底是谁?”孙世宁按捺了几次,还是问了出来。 安妍佾直视着她问道:“她没有同你说过,她是谁?” “母亲便是母亲,我那时候也不懂得太多。”孙世宁慢慢垂落眼,她自小在那个村子里头长大,村子里的人如今想起来,也都是再普通不过的,那些大娘婶子,也爱背后数落人。 总是说她的母亲是下堂妻,否则的话,怎么会带了个小闺女,独自生活在此,也有人见母亲面容姣好,年纪尚轻,托人前来提亲过三两次,都被母亲婉拒了。 她记得有个媒婆模样的,不知道收了别人多少好处,赖在她家中不肯走,母亲也不是那强硬的性格,也不好明着将人往外轰。 那妇人前后左右都看了,知道她们母女家境不好,幸而母亲做得一手好女红,而她自小也懂事,会帮忙做些家务,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的,就是不见母亲点头,到后来,跟着急躁起来道,一个妇道人家,总是要找男人的傍身的,否则成何体统! 母亲的笑容很温和,低头让她去灶房将米饭蒸上,待她生了火回来,那妇人已经不在屋中,她生怕母亲伤心,又想到方才那句话,小心翼翼的走过去,抱住了母亲的双腿。 “娘亲,便是父亲不在,我以后也会孝顺母亲的,不会让母亲孤苦。”她似乎生怕母亲会走掉,心里头有说不出的恐慌。 母亲却不过轻轻摸了下她的头发,低声道:“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有宁儿,也有我们自己的家。” “母亲,以后便是不嫁人,我也要照顾好你的。” “傻孩子,怎么能够不嫁人,方才那个只是来游说母亲改嫁,我心中早已经住不下旁人,所以这辈子都不会再嫁人了。” “母亲心中住的那个人是父亲吗?”孙世宁小声的问道,怎么也想不明白,母亲这么好,为什么父亲要抛下她们母女,他到底知不知道母亲为了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 “是,我心里头只有你父亲一个人。”母亲答得很干脆,根本没有多想。 孙世宁暗暗咬了牙,为什么一个负心人,母亲却念念不忘,这一刻,她居然生出个荒唐的念头,母亲要是找个好人家改嫁了,气死那个抛妻弃女的父亲才好! “况且,我早就替宁儿定下了很好的亲事,是好些年前了,那个孩子长得眉目如画,实在出色。”母亲的嘴角弯了弯,用脸颊贴着她的,柔声道,“要是论长相,我的宁儿都避不过他。” “母亲,已经好些年了,他们,他们不会早就忘了这门亲事?”孙世宁听母亲说得那么好,心念一动问道。 “不会的,那家人言出必行,当年既然是亲口承诺了,决计不会忘记,更不会另行婚配,等你再大点儿,等你再大点儿,便去天都城中,寻了他们去。”母亲忽然嗅了一下道,“宁儿,你的火是不是生太大,饭都烧糊了。” 说来奇怪,此番以后,再无人上门来提亲,连带着她年过十四,都没有敢上门来给她提亲的。 孙世宁只以为是家境不好,别人看不上,况且村子前后的那些妇人,也都没有具体的名字,唤起来不过是李家婶子,王家大娘的,也有人称呼母亲为孙家娘子,她姓孙,父亲也姓孙,母亲可不就是孙家娘子。 一直到母亲过世,她都不知道母亲叫什么闺名,连埋在山后的那个小小的坟茔上,也不过写着孙朱氏。 孙世宁一个激灵,忽然呆呆的看向沈念一。 “你想到了什么?”沈念一见她这番模样,连忙问道。 “为什么我会在母亲的碑上写了孙朱氏?”那么要紧的事情,她怎么到了这会儿才想起来,母亲病重缠绵数月,已经将身后事一件一件都交代清楚,甚至连自己死后埋在哪里,碑上写什么字都关照好了。 “你母亲正是姓朱。”安妍佾确认道。 孙朱氏,孙朱氏,可不就是姓朱,孙世宁想起来的还有一重,当聂思娘才见到她的时候,说她长得像一个姓朱的人,她一直以为那个姓朱的人是个男子,如果说聂思娘本来说的就是她的母亲。 “聂思娘问我可是姓朱。”孙世宁讷讷道,“当时,我没有想起这个细节,还说我是姓孙,她问了两次就作罢了。” “你的母亲姓朱,闺名紫墨,朱紫墨。”安妍佾淡淡一笑道,“你们还真是遇上不少难得一见的,连聂思娘都与你们有联系?” “聂思娘是与师父有些牵扯不清的,这次师父下山无意中遇到故人,才得以相识。”沈念一听到朱紫墨三字时,心中重重的震了一下,尽管这个名字,他不太熟悉,但是他却想到了另一件事情,“我记得三十年前,先帝第一次说起要寻找天下的天衣无缝,便是一个姓朱的老者提议的。” “那人应该便是朱紫墨的父亲,也就是世宁的外祖父,人称活墨子,便是夸赞其对机关巧簧的能耐胜过当年的墨子一派。”这一次是沈柏森接话了,“你母亲虽然家传医术,却自小喜欢搬弄这些,曾经得过一本手抄孤本。” “便是这位朱老先生手书的记录。”安妍佾抬眼遐思道,“一个人对于自己喜欢的,难免会有些入迷入神,那本手书只得原本的十之三四,却能够令人如痴如醉,连夜晚做梦的梦境都不离其左右。” 她的年纪渐长,越觉得只有十之三四根本如同饮鸩止渴,恨不得能够将余下的那些也都寻找出来,多方打探后,却得知朱老先生早已经过世,恐怕是要成为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了。 当她在与沈柏森云游途中,无意间结识了朱紫墨,知道她是朱老先生的后人时,那种兴奋之情,可想而知。 “我也是在无意中,见到你母亲的一块玉牌,做成了坠子悬在腰袢,与我所得的那本书中的一个标识居然一模一样,就留了心。” 同道中人,三言俩语的试探,就能够确定真伪,朱紫墨带着一个孩子,形容憔悴,安妍佾长得美貌,人又特别亲和,再加上沈柏森在旁边压阵,怎么看都不像是歹人。 同行了两天后,安妍佾言语中试探了两次,朱紫墨接口过去,替她将所学的那点皮毛解惑两句,安妍佾先是呆怔在原地,便是呆怔,还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等她反应过来,拉着朱紫墨的手,又哭又笑时,差点把对方给惊住了。 还是沈柏森看不下去,走过来将人拖开,又将她自小的魔怔都同朱紫墨说清楚,而那本孤本,她从来试做心肝宝贝,走到哪里都是一定要带在身边的,赶紧的从随身行李中翻找出来,双手恭恭敬敬的呈给朱紫墨。 朱紫墨反而不好意思再否认,将孤本拿下来,翻看了两页道:“果真是家父的手笔,这还是我小时候,他某天闲时无聊,在书房写下的,只写了几页,就分心又去做其他的事情了,我记得第七页上有几个字,还是我补上去的,字迹格外稚嫩。” 安妍佾激动的双眼放光:“是,是,第七页的第六行,有九个字特别,我一直觉得像是个小孩子写的,然而承上启下,看起来又没有半分不妥,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原来是朱老先生的亲传所写。” “谈不上亲传,我并不太喜欢这些。”朱紫墨说到这句话时,眼底分明有些痛楚,从身体深处流淌而出,让旁人见到,只道是碰触到了她的伤心事。 安妍佾心绪太过于激动没有留意出来,反而是沈柏森从旁观察仔细,知道这些机关巧簧设计到极致的大师,最终会被历朝历代的君主收入宫中庭院,或者设计藏匿大量宝藏的迷宫,或者为君王死后的陵墓设置重重机关,以防有人惊动死后的龙体。 无论是哪一种,实则多半都不得善终,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太多,势必不能活得太过长久。 再加上朱紫墨的情形狼狈,面容清冷,只怕是家中已经遭遇大难,她是逃亡出来,身边又带着这样一个不足岁的女娃娃,实在叫人担心。 还没等他与夫人细说,安妍佾却直接将独子唤道跟前,说什么也要与朱紫墨定下两个孩子之间的娃娃亲。 “我这辈子所学所会的,受天赋所限,想必也就这样多了,不过这是我毕生的心愿,如今得以见到朱家后人,我瞧着女娃娃也是清秀可人,我这个儿子,性格妥当,长得也算瞧得过眼,不如成就好事,了却我的遗憾。”安妍佾很是会说话,先将自己的位置放低,生怕对方说出门不当户不对的话。 所以,压根都没提当时沈柏森还是当朝宰辅之事,而朱紫墨稍稍犹疑后,居然点头答应了。 第五百三十章:抛妻弃女 “我以为萍水相逢,或许她会推辞,那么我一定会得锲而不舍,继续游说的,结果她直接点头答应,我欢喜得差点都说不出话了,立即将念儿生辰八字都交给了她,她也将你的生辰八字交换过来,我都妥帖的收好了。”安妍佾瞧着孙世宁,那眼光真是越看越欢喜。 她估摸着将以前欠先帝的那个诺言完成,回去后,再来替沈念一好好张罗婚事,就算沈柏森已经不再相位,手底下的人脉还是不少,加上必要时,也可以动用大理寺的力量,要找出一个有名有姓有确切年龄的少女,应该不算难事。 结果,一来二去的,他们被耽搁在了两照山多日,待得重见天日,倒是双手奉上了这么个好消息,俩人已经心有所属,顺利完婚了。 “我给你准备不少好物什,等我们回去,都数给你。”安妍佾笑着说道,“首饰都攒了几大箱子的,新妇入门怎么能不好好的打扮。” “母亲,世宁她这样就很好。”沈念一知道她素来不喜欢珠翠满身,全身都没有什么首饰,反而是当日她被困于大牢中,为了救命,送走的那几件银饰,他替她赎回来之后,她小心翼翼的藏在妆台最底下的那个抽屉中。 孙世宁是个念长情的人,那些银饰可贵在都是其母留下的遗物,而太皇太后和以前林贵妃所赠送的几大箱子,还不是好端端放在那里,怕是连箱盖都没有人去动一下。 “婆婆的好意,我心领了。”孙世宁很庆幸,她知道沈父沈母的身份非同一般,尽管沈念一时常说他的父母亲最是好相处的,千万别以世俗公婆的标准去衡量,特别是他的母亲,看起来是风华绝代的佳人,实则大大咧咧,用沈父的原话来说,年轻的时候,穿件儒衫就是个俊朗少年。 “当日,你母亲也是一袭麻衫,通身上下不戴一件珠宝。”安妍佾轻声道,“后来我想过,你外祖父既然精通这些,只怕一辈子不知道见过多少奇珍异宝,那些能够落入我们眼的,他们都是看不上了,没想到,你也沿袭了这个习惯。” 她拉着孙世宁的手,近看远看的:“初看时,还觉得你们母女略有不同,这几天相处下来,忽略了五官脸型,那模样,那举手投足的淡然,还当真是一模一样的,森哥,你说是不是?” 沈柏森站在后头,点点头道:“虽然隔了十多年,瞧见世宁,确实如同当日见到朱娘子。” 孙世宁将母亲的身世都摸了一遍,不知为何,反而愈发觉得母亲的行踪神秘,低声又问道:“母亲当日就没有提及我父亲?” “没有提及,我也不好多问。”安妍佾想了想,又安抚道,“不过她开口便说你姓孙,是孙氏长女,我想无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母亲还是认定了你父亲的,否则的话,依照她的身份,便是让你随她姓了朱也未尝不可。” “我父亲在城中,另娶了妇人,并且有一女一子。” “什么!”安妍佾不置信的瞪圆了双眼,“你父亲另娶了,你的弟妹多大年纪?” “妹妹不过比我小了一岁有余,只怕是婆婆见到母亲的时候,正是她最为伤心的时候。”孙世宁想到方才婆婆所用的几个形容词,说母亲凄婉憔悴,只身上路,一颗芳心恐怕在那个时候,已经被无情的撕得粉碎。 “没道理,实在是没道理啊。”安妍佾回过身,急问道,“森哥,她这样的人才,这样的品貌,这样的本事,又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实在没道理的。” 孙世宁与薛氏相处过一段日子,也觉得父亲的选择实在没有道理,然而事实确实如此,不得人反驳。 “你的继母容色过人,天姿国色?” 孙世宁摇了摇头,薛氏虽然也有几分姿色,不过要说能够强过母亲也是勉强,要同眼前的人来比,更加是无法比拟。 “你的继母家中有财有势,娘家有背景有出身?” 孙世宁依然摇了摇头,薛氏哪里来的娘家人,反正她从未听其提起过,也没有什么舅舅,外祖父登门来看望过世盈和世天,恐怕也不是什么能够搬得上台面的身世。 “我,我真想不通了,森哥。”安妍佾看着比谁都要忿忿不平,“天底下还有这样瞎了眼的男人不成!” 沈念一却撇嘴冷笑道:“天底下瞎了眼的男人多了去了。” 安妍佾瞪他一眼道:“我同你父亲说正经的话。” “我说的也是正经的话。”沈念一沉声道,“母亲方才言道,你们是在半途遇到世宁母女,素未平生,母亲是因为仰慕朱家的本事,动了给俩家小儿女定亲,一偿所愿的念头,那么世宁的母亲又为什么会答应母亲的要求,难道不用再考虑考虑?” “我们看起来像是好人。”安妍佾勉强说了个理由,自己先笑起来道,“森哥,你说朱娘子为何一口答应了。” 沈柏森果真努力的回想了一下:“我记得当日,朱娘子曾经对你提及过,夸赞我们伉俪情深。” “我也是一时戏言,说与她听,沈家的男子一辈子只会娶一个女子,你娶了我,就绝对不会再纳妾的。”安妍佾恍然大悟道,“难道是为了这个!” “应该就是为了这个。”沈柏森点点头道,若是世宁所言的时间不差,那么其生父,正是瞎了眼另娶旁人的时候,也未必是抛妻弃女,不过按照朱紫墨的骄傲,势必不会答应与其他女子共侍一夫的。 所以,她自己请求和离,随后带着年幼的女儿匆匆离去,也是巧合,与他们相遇,成就了一桩好姻缘。 孙世宁明白,母亲是父亲的正妻,如果她不退让,仅凭薛氏的人品相貌,最多不过是个妾室,哪里能够鸠占鹊巢,当了孙家的当家主母,然而母亲又怎么能够容忍父亲瞒着她,与其他女子有了私情。 既然要退,她就退得最远,直接带着孩子离开了天都城,孙家的那些产业就留给薛氏及其儿女,按照时间推断,只怕是那时候,薛氏的腹中已经有了世盈。 “即便如此,母亲临终前,还是没有恨过。”孙世宁苦笑了一下,反而是她心生怨恨,她们母女俩个吃了那样多的苦,而父亲偏偏要等到母亲过世以后,再匆匆寻来。 “然后,你被父亲找到,带回了孙家?”沈柏森出口询问道,“可是这样?” “我本来不想同父亲走,我不像母亲那么放得下,但是父亲说,他实则也找了我们很久很久,但是仅凭一个商人的能力,母亲又隐匿在这样一个小村子里头,若非她自知身体每况愈下,带人捎信去给他,他还是遍寻不见。” 孙长绂说这些的时候,眼眶发红,那样子也是难过之极的,孙世宁带着他去看了母亲的坟茔,他先是怔怔的发呆,大概站了一炷香的时间后,忽然扑到坟头前,失声痛哭。 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会哭得这样撕心裂肺,心里头的那些怨气已经消退了大半,等到俩人回到住所,她整理出母亲的一些衣物首饰,孙长绂又无声的哭了一场。 待到眼泪都快流干了,他重复喃喃道:“为什么我每次都要迟了一步,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这些话,这些眼泪,在她答应回去孙家后,就再没有看到,父亲回到孙府又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一个反而显得更加陌生的样子。 “不过,父亲在世时,对我照拂有加,他将府中最好的丫环指给我,一直到重病去世,还委托了姜侯爷,说是将孙家的偌大家业都尽数留给我。”孙世宁以为自己想起这些,说起这些时,会得流泪。 然而,尽管心口一抽一抽的难受,眼泪却没有流出来。 即便是后来她蒙冤入狱,那都是父亲过世后,薛氏生怕被她抢夺走产业,而设下的恶毒圈套。 这一切,在恨过,怨过以后,她已经都能够平静的放下了,包括孙家的那些产业生意,那个日进斗金的工坊,她没有带走,她嫁给沈念一的时候,除了太皇太后的那些陪嫁,她没有带走孙家的东西。 因为,她觉得那里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有的只是形同陌路的继母,尽管恨意可以化解,不过,她是真的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此人的嘴脸。 “真正是可怜的孩子。”安妍佾听她说得平淡,但是一个才及笄的少女含冤入狱,那是多大的折磨,“要不是这样,你还不肯来沈家找我们吗?” “母亲,都过去了,世宁说过,这些都过去了。”沈念一不舍得让世宁重新想起这些令她痛苦,令她难受的过往,轻轻按住她的手背,将掌心的温暖分享于她。 “好,不提,不提了,以后念儿会得补偿你,你是个好孩子,他也是个好孩子,这一辈子,都会善待与你的。”安妍佾一边拉着一个人的手,齐齐拢在她的双手之中,“我们一家人也算是团聚了,这样才叫做好事多磨。” 第五百三十一章:贵客到 原本说了是应该赶回天都的,沈念一要求再留下来等等消息,于是沈父沈母先走一步,说是此行也算有些发现,总是要将多年夙愿给了断,先行返回。 而沈念一一早醒来,已经收到了皇上的回信,帐子外的士兵低声询问,他披衣起身,随手将被子替世宁拢好,尽管帐内生着炭火,她依然不能适应。 “沈大人,大将军说,请你速速去大营。”那士兵已经在帐前把守了三四日,脸都混熟了,“待夫人起身,问起沈大人的去向,我也会告知,不会让夫人着急的。” “宁将军手底下倒是一个比一个能干起来了。”沈念一随手将头发扎起,大步流星而去。 那个士兵摸摸鼻子,低头笑道:“我们这里都是粗人,不正凸显出沈大人的风度翩翩。” 沈念一到了大将军营帐,宁夏生在里面唤道:“皇上的回信送到,被你言中,竟然答应了你的整番计划,连那千顷良田的图纸都一并送了来,说是既然两国要设立休战条约,必须要拿出诚意方可。” 他接过那封信仔仔细细的看过,又摊开地图,研究了片刻:“是,皇上给出的正是我所指的那一片,这里地广人稀,只要谈妥条件,种出冬粮,对本朝的国库也是一件美事。” “既然这里已经言明确定,那么只需等着舜天王子身边的那颗暗棋,如何行动了。”宁夏生微微皱眉道,“前些日子,对方如狼似虎,恨不得一口吞并了我们,倾巢而出不遗余力,自打我从两照山回来,怎么倒尽数又给缩回去了,除了必要的一些守卫,安静的简直有些令人不安。” “依照你的经验,对方在做什么?” “要是没有这前后交替的继位之事,我肯定会说,他们是在谋划新一轮的攻击,专门在等着我们放低防范之心后,大举进攻。”宁夏生的眼睛眯了眯又道,“如今就不好说了。” “国内动荡,如何有闲心再来侵犯别国?”沈念一将心比心,先帝重病那段日子,太皇太后日防夜防的,不再是边境交战之事,也不是那些可能潜伏进来的细作,而是身边的人心叵测。 他不能忘记那个夜晚,新帝继位前的那个夜晚,端坐在御书房,聆听外面厮杀声一片,那一晚如果当真有人从旁记载,多少条性命,无声无息的就这样原地消失不见,甚至没有名字,没有来历。 然而,背后到底是谁,大家又都心知肚明,那些得宠的嫔妃,在第二天也消失了五六个,还有上朝的熟悉面孔中,没有人会得问起,为什么这个人再也没有出现。 一晚上的洗牌,已经令得朝野上下震荡不已,幸而太皇太后可以坐镇,也幸而其他的两个皇子也没有能力就地反扑,否则上演的只怕就是骨肉相差,兄弟厮杀的惨剧。 “我猜测,舜天国内正处于胶着状态,两方势力如果均衡,那么消磨掉的恐怕就越多。”沈念一冷笑道,“这样子的形势,对我们才极其有利。” “那怎么消息还没有传回来!”宁夏生分明也有些急躁了,他善于打仗,对这些攻于人心反而有些不适应。 “很快的,很快就会有消息。”沈念一的笑容不减。“等消息传回来,必定就是好消息。” “你竟然这样确凿?” “既然是我想的谋略,我当然有把握。”沈念一挥挥衣袖,没有过多停留,“世宁还没有睡醒,我回去多陪陪她。” 宁夏生差点冲着他吐唾沫:“天底下只有你沈大人娶了贤妻,我要告诉你,边关驻守大军数十万,你可将自己的娇妻给看看牢。” 沈念一朗声大笑道:“这一点不牢宁将军费心。” 孙世宁已经起身,见他回来时,眉目生动,边洗脸边问道:“可是大将军那边有好消息了?” “何以见得。” “你的脸上写着呢。”孙世宁回道,“还真别说,出来这样一遭,我倒是想家了,想冬青,想青嫂,还想念着我们府里头的那些花花草草。” 沈念一从身后揽住她的纤腰,嗅着她头发的馨香:“还好将你一并带出来,否则的话,我只怕是要相思入骨了。” 孙世宁被他说得脸孔一红,这个人以前是怎么装出冷若冰霜的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姿态,如今放开了,真是比谁都会说甜言蜜语,每一句还都能直接戳中她的心尖,让她听得心里头痒痒的,恨不得能够听得多些再多些。 “那也不是你带我出来的,是我自己向皇上请愿,才够格赶上来的,话说,你让鲁么和丘成两个去哪里了?”孙世宁想到一路陪同的鲁么,这几天都不见人影了,“不是说那个阿松是他亲弟弟,好不容易见着一回,也不让兄弟俩碰碰面。” “我自然是派他们出去做重要的事情了,我身边统共才带了两个人,做些机密的事情,不能动用阙英杰和他的手下。”沈念一的下巴在她发顶磨了两下,才肯放开她。 “你是让他们去查什么了?” “查一些以后可能会耽误大事的端倪。”沈念一将手指抵在她柔软的唇瓣间,“等他们回来,我再告诉你来龙去脉。” “会有危险吗?” “他们俩个除非是以一敌百,寻常来去,还真没什么人能够为难到了。”沈念一搓揉了下她的嘴唇,明明想要一亲芳泽,思来想去的,还是忍住了,“莫说你想家了,在这么个天寒地冻里头,我也想家了。” 结果,真的被他一语中的,才过了晌午,又有人来回禀:“沈大人,大将军正在接见重要之人,让沈大人速速前去。” “有没有说是什么人?”沈念一站起身来问道。 “没有,好似从其他地方来的,穿得一身漆黑,脸孔都遮挡住了,根本看不清楚相貌。” “好,我立时就去。”沈念一心中有数,叮嘱世宁不要轻易走动,赶了过去。 大将军营帐外的守卫,都没有来得及通秉,他已经径直而入了。 宁夏生端坐在将位之上,另一个黑衣人站在他的面前,如同那个士兵形容的,非但黑衣黑衫,黑色的狐裘斗篷,一张脸都埋在面罩之中,只露出了一双眼。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营帐中居然将其他的士兵都给遣了出去,沈念一约莫已经猜到此人的来历,走过他的身边,然后很是恭敬的行了个大礼道:“天朝大理寺沈念一见过舜天国乌雅王子。” 那人显然是吃了一惊,不过那惊慌只是在眼底飞快的掠过,尽数掩藏而去:“我在舜天的时候,就听过沈大人威名,只说天底下没有沈大人解不开的难题,没有沈大人抓不住的疑犯,今日一见,沈大人神采出众,更胜过传言百倍千倍。” 说完此话,既然身份已经被识破,他也不用再遮遮掩掩,将戴着的面罩,风帽尽数除下,露出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孔,一双眼尤其锐利果敢。 “乌雅王子只身前来,也是常人所不能为的英雄之举了。”沈念一虽然已经猜出他的身份,然而他这样急急忙忙的过来,显然那边的形势已经危及到不能再等了。 “英雄两字实在不敢当。”乌雅的声音很沉很稳,“况且我也不是真正一个人前来,还有心腹相陪。” 沈念一猛地想到他所谓的那个心腹,难道便是宁夏生在其身边布下的暗棋,也就是乌雅王子奶娘之子。 “呼兰前日将那番话同我说的时候,我气得差些癫狂,我没有想到,自小的玩伴,我最为信任的心腹,甚至是我当做兄弟的人,居然是个细作。”乌雅的脸上闪过多重的神情,最后依然归复平静,“我做出了不明智的决定,将呼兰重刑屈打了。” 沈念一的面容比他更加沉静,明白既然他能够开诚布公的说出这些,呼兰的性命肯定还在他的掌握之中。 “重刑过后,我亲自到狱中想要去审问呼兰,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从来不曾背叛过我,他想要的是舜天国不再有战争,百姓不再民不聊生,可以吃饱穿暖,并且看着我有朝一日,坐上舜天国主之位。”乌雅苦笑了一下,“我居然,居然被他的话给说动了。” 沈念一没有揭穿,若非舜天国内形势动荡,太后太急于想要辅佐小儿子继位,那么这位乌雅王子就未必能被这样简单的言词打动,只因为在呼兰的话语中,能够让他重新看到希望,看到可以坐上国主之位的希望。 这位乌雅王子是个聪明人,很好,与聪明人对话,就不需要过于迂回。 “乌雅王子既然能够前来,想必心中已经有了决定,请,请上座!”沈念一摆出地主之谊的姿态,“既来之,定然不能让王子空手而回。” “好,那就与沈大人,共商大计,为两国以后的太平盛世,规划个圆满的开端。”乌雅面带微笑,大大方方的坐了下来。 第五百三十二章:上上策与下下策 有人斟茶上前,乌雅一点不疑有他,端起茶盏,凑到唇边就喝了一口,茶水发烫,他微微皱眉说道:“沈大人,我那心腹才受了重刑,虽说他一定要陪同我前来此地,你我详谈可能需要多花费些时间,劳烦寻个安妥的地方,让他不用一直站着就好。” 沈念一见他当面喝了热茶,分明就是想要双方都放下戒心的意思,否则要是在这茶盏中下了毒,这位乌雅王子的性命就此交代在此地了。 又听他顾念旧情,为呼兰请座,一来呼兰为两家牵线,是个中间人的重要角色,二来也表示,他对呼兰已经冰释前嫌,以后依然会得重用此人。 要说诚意,乌雅王子给出的诚意已经足够,沈念一见他反而显出与自己亲近些的样子,而同宁将军生疏,也是在宁将军手中实在是死过太多的舜天国人,无论算是谁的过错,依然无法真正直视彼此。 他招招手,让帐外把守的一名士兵进来,细心叮嘱,请那位随同前来的随从到隔壁营帐中休息,帐中要升起炉火,还有茶水点心,一件不可欠缺。 乌雅朗朗一笑道:“沈大人却是比我还周到了。” “应该的。”沈念一没有细问舜天国内的形势大局,而是拿出来皇上随同军报发出的地图,“请乌雅王子查看。” 乌雅也是个明眼人,只看了两眼,顿时激动起来:“这,这是!这是!” “我们请呼兰传话,他对殿下所言的句句属实,他并非是细作,曾经听闻他的两个兄长都因为两国交战而战死沙场,若非他母亲是殿下的奶娘,苦苦哀求了殿下,那么他也逃不过被送往战场的命运。” 乌雅怔了怔,随即深深叹了口气道:“若是百姓丰衣足食,又有谁愿意家中儿女一个接着一个的死去。” “殿下带着诚意而来,我与大将军都看在眼中,便是殿下敢独自前来,单单这份勇气,已经足以令人钦佩不已。”沈念一毕竟是朝中行走多年的能手,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被说得款款动人。 “我也是听了呼兰的话,每年有多少百姓家中因为战事而痛不欲生,一方面是食不果腹,另一方面是家人的牺牲,两厢比较,我恨不得向老天爷祭神,若是能够让舜天国境内,每年多出两个月的晴好天气,那么我宁愿自己日日受那凌迟之苦,割心之痛。” 乌雅起初说的还是些体面话,到后来,渐渐激动起来,双眼放出慑人的光芒:“我见到沈大人取出的地图,知道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殿下好眼力,殿下且看,这是两照山南面,虽然只是一山之隔,不过情况要好得多,土壤也相对肥沃,虽说不能种植南方常见的水稻,用来种植冬麦还是绰绰有余。” 沈念一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滑过,乌雅的眼睛越瞪越大:“你们,沈大人请将你们的条件开出,只要是我能够做到的,一定力所能及。” “我们开出的不是条件,而是合作,是一种对两国百姓都有良处的合作。”沈念一将地图缓缓卷起,双手奉上,“我们也知道舜天国内,大势不稳,殿下宅心仁厚,对方都是你的至亲,你不好处置,古人常云道,不可有妇人之仁,殿下收手,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你想怎么做?”乌雅的话中有话,他更想问的是,你想我怎么做! “我与大将军协商,愿意借一万兵马给殿下,任凭殿下差遣,等到大势一定,那时候殿下还想要以仁义来说话,反而容易决断,亲人依然是亲人,不过应该有更多种手段让他们安分守已,颐享天年。” 沈念一微微笑着说出这番话来,看乌雅的神色,他便知道,乌雅已经彻彻底底的动心了。 乌雅的嘴唇轻轻动了下,声音低不可闻道:“要是我带着一万兵马回到舜天国内,会不会成了引狼入室?” “要是我们想对殿下不利,方才那杯茶水中,放置下一两滴毒药即可,殿下,我方才已经说过,我们不是只贪图眼前的蝇头小利,杀死一个殿下,对两国百姓都是于事无补的结果,我们要的是两国修好,太平度日。” 沈念一也知道这个计划最大的矛盾点便在于,乌雅生怕带了一万兵马进入舜天国后,他们来个里应外合,前后夹击,到时候,莫说是王叔继位,还是王子继位,只怕是要带来灭国的灾难。 说实话,这样的涂炭生灵也并非是沈念一想要见到的,他轻咳一声道:“殿下不如再看看那卷地图?” 乌雅当真亲手又将地图徐徐展开,每一寸,每一分都贪婪的看了又看:“待我继位后,这良田千顷当真可以借给舜天国人使用?” 沈念一就等着他问出这句话,当下将皇上的御笔亲书再次双手奉上:“这是我向本朝皇上奉上提议后,皇上给我的答复。” “收成如何分配?”乌雅这句话,已经是十之有九的妥协了。 “皇上也说,虽然良田千顷看着不少,不过对于诸多百姓分到头上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不,有这千顷的可以种植的田地,已经很好了,真的很好了。”乌雅重新激动起来,似乎已经能够见到皑皑白雪之中,绿油油的冬麦长势良好。 “所以,皇上的意思,每年若是收成妥善,那么两国就二八分成。” “我们拿八成!”乌雅一反方才进来时候的稳重模样,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皇上一言,驷马难追!” “皇上还说,若是当真遇到天灾人祸,不能足善收成,那么当年可以借两成给舜天百姓,到来年再做偿还。”沈念一刻意强调了重点之处,“殿下请听明白,只是借给百姓度日,所有的王族官员都不允许动用这份救命的借粮。”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的。”乌雅忙不迭的点头道,“我听闻天朝的先帝也龙驭归天,新帝的年纪比我还要年少几岁,没想到,真没想到,这样的少年天子,居然有如此宽阔的心胸,我舜天国有救,舜天国有救了。” “要是殿下答应这些,那么一万兵马立时由大将军从总部抽离出来,交予殿下之手,择日不如撞日,我也知道殿下这些天来,劳心劳力,便将此事早早的了断,殿下也好早些承继大业,给舜天百姓一个能够期冀的明天。” 乌雅分明是想去摸桌上的茶盏,摸了两次未果,这才发现自己的一双手都簌簌发抖,无法控制:“沈大人,请容我想一想,给我一点时间,我要冷静一下。” 沈念一也不催促,坐在他的身侧,同样端起茶盏来,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望了望从头到尾都没有开过口的宁夏生,这位舜天人眼中的死神之将,坐在那里本身已经是一种威胁。 有一句话是沈念一的真心,无论乌雅王子是不是已经被自己的祖母和叔叔逼到绝路,他敢自己过来谈判,已经是了不起的勇气,要知道,如今两国还在交战期间,将他困住当成人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看着这份勇气之上,沈念一料定此人承继舜天国主之位后,必然有一番大作为,要是真心想让百姓归顺依从,那么连年征战,强取豪夺,不过是其中的下下之策。 而向邻国借来土地,让自己的百姓有田可以耕作,有粮食可以收获,那才是开枝散叶,大展宏图的上上之策。 没有人催促,乌雅重新又一分一分的冷静下来,双手握紧放松,放松又握紧,半点不拉的尽数落在沈念一眼底,这种紧张可以理解,毕竟是一个人决定这样大的难题。 待乌雅的手,第五次松开,他已经掌心都是热汗,连带着后背也湿漉漉的,他忽然站起身来,居然双手朝着沈念一作揖道:“乌雅多谢沈大人成全,多谢宁大将军成全。” 态度再明确不过,他已经决定接受所有的条件,也预备将那一万临时调配的兵马一并带回去。 宁夏生嘴角一挑,扔出一块小小的兵符:“那就先恭祝乌雅王子此番大捷。” 乌雅将兵符紧紧拿捏在手,再次行礼后,甘干脆利落的掉头而去,沈念一疾步赶上去,有些话,他必须还要交代清楚。 “殿下预备花费多少时间?” 这一句话问得含糊其辞,乌雅分明是听懂了,他的眉宇间露出萧杀之气:“不会超过十二个时辰,否则太对不起这一万的兵马了。” “好,殿下大事马到功成后,不用将兵马送回,只需将兵符交予其中的领队,他们绝对不会在舜天国境内停留半分时间,立时会得原路返回,待殿下的事后安排都妥善之后,我们再做从长计议。” “好,承蒙沈大人与大将军的吉言,乌雅定然不会有负所望。”他们走出营帐,却见到一个高大的青年站得犹如一柄笔直的枪杆,一见到乌雅王子,赶紧的迎了上来。 第五百三十三章:深入骨髓 “呼兰!不是让你在旁边营帐中休息的吗?”乌雅皱了皱眉道,却流露出真正的关切之色,“你有伤在身,又与我车马奔波而来,只怕伤势要加重了。” 沈念一在一边看着呼兰,高大的身形下,长相憨直,明明才受了重刑,面目憔悴不堪,却分明是因为不放心乌雅王子的安危,才牢牢的守在营帐之前,不肯离开半分。 如果不是宁夏生亲口说过此人是他的暗棋,是他的死士,沈念一必然会以为这是一个太过于忠心耿耿的侍从。 呼兰见到乌雅眉目开朗的样子,也替他欢喜:“殿下,可是已经都谈成了?” “是,再顺利不过,沈大人已经将兵符都交予我手中了。”乌雅想到沈念一还在身边,赶紧介绍道,“这位便是天朝大理寺的正卿沈大人。” 呼兰想都没想,直接双膝落地,跪在沈念一面前,重重想要磕一个头,沈念一知道他带伤在身,赶紧伸手去扶住他的肩膀:“不用多礼。” “这是我替殿下的谢意。”呼兰这人还真是实诚,一开口说的便是乌雅不好意思表露的心意。 “待大局稳定,你的伤都好了,我再来受礼也不迟。”沈念一唇角含笑道,“策略已经都向殿下交代好,事不宜迟,切莫让人先一步走漏了消息。” 乌雅一想到,既然能够将人安排到自己身边,那么王叔也有可能将细作放到宁大将军的营帐附近,赶紧重新将风帽面罩戴起来。 “静候佳音。”沈念一亲自送其上马,见着一万兵马早已经准备稳当,跟在他们身后,离开了大营。 待他重新回到营帐中,。宁夏生正曲起手指在桌面击打有声,他坐到其身侧问道:“你有心事?” “你说,我要是真让那一万兵马在舜天国内乱起来,会不会是个更好的选择?”宁夏生试探着问道。 沈念一点点头道:“也不失为个好计谋。”没等宁夏生回答,他已经接上话去,“不过却是个下下之策,到时候,传开来,却是我们不仁义不仗义,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停,停,停!”宁夏生听着他一连串的指责之词,一颗脑袋变得有两颗大,“我知道了,这个念头不是什么好主意,你很不喜欢,很不乐意。” “是,大将军果然有勇有谋,我在想什么,一针见血就能够指出。”沈念一心中也是存了疑惑的,“你说那个呼兰是你的死士,我怎么瞧都不太像。” “他是我的死士,也是乌雅的心腹,我没觉得两者之间有什么冲突矛盾。”宁夏生忽而咧嘴一笑道,“他的身份缺一不可,否则的话,乌雅怎么会容许一个奸细继续留在自己的身边,乌雅是个聪明人。” “乌雅是个已经快被逼上绝路的聪明人。”沈念一若有所思道,“呼兰对他是一片赤忱,要说是真,呼兰这人才是真。” “他三年前答应做我的暗棋时,首要的条件便是不能伤害乌雅,那时候舜天国主的身体还硬朗的很,才在民间选了十几名年少貌美的女子入宫,没想到,形势会变得这样快。” 宁夏生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道:“我说,有件事情,你从来不提。” “你说的又是哪件?”沈念一明知故问道。 “我对你的小媳妇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每次见着她都恨不得多看两眼。”宁夏生素来快人快语,这样的事情,也能够堂而皇之的摊开来说。 而沈念一面不改色道:“你要看的本来也不是她。” 宁夏生这次重重吃了一惊道:“这个你都知道!” “我本来只是疑惑,后来听了母亲的转述,才知道的。”沈念一似笑非笑道,“你以前从来没有提及过,你心里头有仰慕之人,而且是从少年之时起始。” 宁夏生顿时沉默下来。 “那个女子未必是绝色倾城,却让你有惊为天人的惊叹,那时候,你年纪不大,所有印象实在深刻,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随着你的年纪渐长,慢慢沉淀下来,但是你压抑的越厉害,它藏得越深,偶尔浮上水面时,才发现已经深入骨髓,无法自拔。” 宁夏生本来是带着三分玩笑,想要激一激沈念一的心思,他知道其对新娶的夫人非常在意,所以如果能够在那张常年波澜不惊的脸上瞧出一丝半点的裂痕,也不失为件极有意思的事情。 没想到,三言俩语后,被历数家珍的人反而成了他,便是在少年时就深埋下的种子,种在内心隐晦之处,待不知不觉中生根发芽,就变得极难控制。 如今,被沈念一娓娓道破,他有种衣服被人扒尽的羞耻感,想要板下脸,又实在做不到,一时之间,又气又恼,居然方方正正的脸孔都涨红了。 沈念一瞧着他尴尬的神色,没有再继续往下说,而是耐心的等着他自己解释,宁夏生到底是个极为爽直的大男人,一挥手道:“你说的不错,我见过的那个人应该就是她的母亲,我也是才知道她的名字。” 朱紫墨,朱紫墨,经历了这些年,宁夏生却发现自己很难将这个真实的名字与印象中那个翩然若仙的女子相提并论,似乎现实与梦境中间隔阂着一道明晰的分割线,他无法跨过去,也可能是压根就不想要跨过去。 连带着秀娘的容貌,实则也与他梦中的女子有三四分想象,待见到孙世宁的时候,他明明知晓不是同一个人,却被那种实在过于相似的气质所吸引,那种诱惑,并非是仅仅凭借美貌可以达到的。 他忍不住想要亲近过去,又暗暗告诫,这是朋友之妻,只要做错一星半点,那就不是辜负朋友那样简单的事情。 于是,与孙世宁的见面变成一件令人向往,又极其痛苦的事情,幸好他在天都城内所要逗留的时日不长,也不知道秀娘那般玲珑心思的女子是不是已经瞧出不对劲,他离开的时候,差点可以用落荒而逃四个字来加以形容。 待到沈母安妍佾将孙世宁生母的身世揭破,他暗暗松了口气,有时候便是如此,梦境索性打破,那么看到的只是成为真实的一部分,那种荡漾的感觉,慢慢平复下来。 他年少的那个梦,真正被收藏起来,再不会示人。 也才有了勇气,拿这件事情出来打趣,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能够真正放下的。 沈念一没有追问当日宁夏生是怎么见到朱紫墨,又是如何的场景,才能够令其念念不忘,这些已经都成为了往事,无足轻重,不必再斤斤计较的介怀。 “我也知道,便是我说了这些,你还是不会紧张的。”宁夏生居然施施然叹了口气道。 “知道,还要试探?”沈念一傲气的笑了笑。 “你的那个小媳妇,眼中除了你,根本没有别的人。”宁夏生丧气的答道,他身居要职,说没有美人投怀送抱,那简直成了笑话,更何况,他手握兵权,又常年征战在外。 不时有各种势力,会借着种种理由借口,将些美貌的女子送到他身边,都被他以征战期间,不能因女色乱心为源头,又给原封不动的,一个一个重新送了回去。 “我还真不是个柳下惠。”只是吃不消那些美人背后的势力,要知道,明着他是镇守边关,然而兵符在手,若是有人要调用大军的话,那么还真是想做什么大事,都变得极有可能。 所以,在他眼中,那些美人代表的不是暖玉温香,而是一个赛过一个大的陷阱,他虽然自喻是个粗人,还不至于会得主动往陷阱里头跳,还沾沾自喜。 沈念一早知道,他有这一手,总有将这些心事尽数倾吐的时候,所以三两句话已经令其释怀,想必以后也不会再用那种灼灼发烫的眼神来盯着世宁不放。 宁夏生说出这番话,虽说被笑话了俩句,心里头倒是空落了不少,变得坦然了:“你送乌雅出去的时候,他可说了其他的话?” 话锋一转,又回到目前的形势之上。 “他说最多不会借用十二个时辰。” “也是个有雄心壮志的。”宁夏生笑得啧啧称奇,“要是一万兵马就能够解决的问题,至少十年不用打仗的话,你我当真是做了一件对得起两国百姓的大好事。” “也是皇上英明神武,立时批示而下。”沈念一明白,这道请命要是经过了太皇太后之手,恐怕是会被当场压制下来,再想要尽数通过,还不知道猴年马月,那便是说,皇上才继位没多久,已经能够自主行事,着实能干果断。 待此次大事已成,他将阙英杰所属的三百名亲兵带回,只怕这一队人也会从太皇太后的控制下,直接变成皇上的亲兵侍卫,太皇太后是皇上的亲祖母,想必也不会斤斤计较的。 沈念一手执茶盏,淡淡含笑道,纵然是坐在他身边,与他相熟多年的宁夏生,也知道他必然是在暗暗算计着谁,这一笔算计应该还是笔不小的数目,否则那笑容如何会这般的老神在在,泰然自若! 第五百三十四章:守株待兔 “没想到,局势骤然明朗,会变得这么利于我们。”宁夏生摸摸鼻子笑道,“雪崩的时候,我瞧着天地之间的那股气势,想到的居然不是死亡的胆怯。” “你是在惋惜。”沈念一放下茶盏,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还是你了解我甚多,真的就是惋惜,那一场大战,明着他们疯狂反扑,势均力敌,实则我心中明白,要是迎头痛击的话,就是一场大捷,真没有想到,乐极生悲,居然碰到了天灾。” 宁夏生眼见着铺天盖地的雪重重的压下来,将所有人尽数吞灭时,眼前一黑,意识尽无,中间似乎是极短的一个停歇,已经重新醒转过来。 “或者是老天爷见不得生灵涂炭,想用个更加迂回的方法来解决两国之间的连年征战。”沈念一重新站起身来,“乌雅王子既然说过要给他十二个时辰,我们就等着十二个时辰。” “也好,也好,我们这一招当真是守株待兔了。” 沈念一回到营帐中,孙世宁已经听闻了些消息,知道有身份显赫的神秘人出现在大将军营帐中,她哪里还需要细问,心中已经了然。 所以,沈念一回来以后,坐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 半晌后,还是他先开了口:“你不想问我什么?” “一定是好事情了。”孙世宁笑吟吟道,“不过你心中仍有解不开的疑惑。” “是,舜天国要是能够常年停战,真的是天大的好事。”怎么说,皇上都是新帝继位,要学要懂的实在太多,要是将精力,物力,财力,都花销在边界处,这一笔开销又大,又可能会消磨去年轻君主的意志力。 而且要是久战不下,只怕依着皇上年轻气盛的性格,万一要求御驾亲征,恐怕连太皇太后都未必能够阻止得了。 而如今的形势,不过是暂借一万兵马,还有常年闲置不耕作的田地,便能够化干戈为玉帛,两国都是年轻的君主,从今往后,否极泰来,才是太平盛世的一个新的开端。 而世宁说的依然不错,他心中的疑惑太多,要是那位乌雅王子当真继位,他真想再亲自问一问,红丸案的由来,何御史一家的灭门,还有被偷梁换柱,送进皇宫的香嫔,这些蛛丝马迹相连的案子,幕后的黑手是否真是舜天国主的安排。 香香,瑶姬和如姬口中的义父,甚至明明是天朝子民,却不惜与舜天国勾结,狼狈为奸的一言堂。 沈念一低下头来苦笑了声,这些事情还当真是不能重头细想,否则的话,恐怕是一夜之间,头发都要白了。 “相公,我们是否等到大局稳定,再回天都?” “那恐怕太晚了些,十二个时辰,我们也就等十二个时辰。” 这是乌雅给他划定的时间,十二个时辰以后,一切皆有定数,他们先回天都向皇上复命,才是要紧。 “那么鲁幺和丘成两人呢?”孙世宁还是放心不下。 “就快回来了,都去了半天,该忙乎的也该忙乎完了。”沈念一的话音落。 丘成已经站定在营帐外朗声道:“大人,我们回来了。” “先进来说话。”沈念一的脸色和缓,听丘成的语气,事情都已经办妥了。 果不其然,两人并肩而入,齐齐行礼道:“大人,事情已经都调查清楚了。” “到底是谁?”沈念一问得很干脆。 丘成也不敢卖关子,轻咳了一声道:“还是老鲁来说。” 沈念一似笑非笑抬眼道:“一定要鲁幺来说,难道是阿松不成?” “阿松没这个本事能耐。”鲁幺老老实实答道,“不过是阿松手底下的一个士兵叫做许华楚的。” “什么军衔?” “他至今还是个普通的士兵,据说已经在军营中混了三五年。” “三五年不曾战死,又不曾当了逃兵的就没可能只是个普通的。” “大人说的极是,每次他随大军立了功,论资排辈要升级的时候,总是会出些小岔子,然后功过相抵,他继续原地不动。”鲁幺一五一十道,“不是我们特意过去调查的话,阿松还没有发现,原来有这样多的巧合。” “也是他们疏漏了,人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按着大人的叮嘱,不曾惊动别人。” “很好,很好。”沈念一追问道,“除了这些巧合,他又在哪里露出破绽?” “既然夫人说当日的暗道中有些古怪,虽然阿松带了数千人藏匿起来,实则那一天能够进入暗道与大人见面也不过是七八十人,我私底下问了阿松,嫌弃范围一下子就缩小了。” “我们再按着大人的叮嘱,传播了那几句话,他居然想要离开大营,偷偷返回去。”丘成也笑起来,“明明是做大事的人,也是心有软肋,要是他当真稳如泰山,一动不动,我们还当真拿他没有办法。” “你让他们说了什么?”孙世宁悄声问道。 “就说天梯不曾被毁,已经另外寻了对山路地形熟悉的猎户,由阿一带着潜入地宫,好消息传回,三处机关被毁,恐怕快要接近地宫核心。”丘成认真的答道,“而且军队被困时,遇到的那个猎户阿一,留下话来说,曾经在无意中,见到有穿着天朝士兵服的人,鬼鬼祟祟跟在其后,甚至见到其半张脸孔。” “这,这岂非是漏洞百出的谎话?”孙世宁忽然明白了沈念一的用意,“便是那人心中所急,才会连这样的谎话都相信了。” “是,我们听着假,是因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他听着真,是因为他实在太在意这份守护了。”沈念一沉声道,“将人带上来,无论是谁问起来,就算是阿松问,也只说是夫人对大军被陷在地宫中的几日所发生的事情,甚感兴趣,找个嘴巴不笨的来问问情况,其他的一律缄口。” “是,大人!”鲁幺大步退出,很快提了个人进来。 沈念一瞧着,顿时笑起来,还当真是个熟面孔,当日他在边关小栈的暗道中摸索,便是此人第一个发现了他,并且迎面攻击于他,功夫还算过得去,个头也雄壮,他向着两个属下挥挥手,示意他们都先退下。 许华楚低着头,一声不吭,知道自己是入了套,下定决定闭紧嘴巴,任凭你怎么问,他都不会再多吐露出一个字。 “你刚才想要离开大营,是犯的第一个错,进来后,沉默不语等于默认自己所有的行径是第二个错,军中的汉子就算是宁将军手底下军纪严明,遇到诬陷诋毁甚至误判的情况,一定是要振振有词为自己开脱的,你却预备着受刑也不开口了。”沈念一好整以暇的说道,“是不是这样?” 许华楚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反而将目光更多的停留在孙世宁的身上,眼底各种情绪参杂交织,说不清也道不明。 “这位是我的夫人,此事她恐怕比我更加有说服力,所以她没有回避开来。”沈念一发问道,“许华楚,那些前人所留下的印记,是否都是你偷偷从后头擦去的?你想溜出去,是生怕阿一暴露了你的真实身份,因此想要赶出去后,杀人灭口!” “不,不是的,我从来没有杀过人!”许华楚按捺不住,高声喊道,“我只是不想他们进入地宫,但是我没有杀过人,擦去各种留下的痕迹是我份内必须要做的事情,我想把他们都引开,引得远远的。” 这一句话,等于已经承认了所有。 沈念与与孙世宁对视了一眼,她缓缓开口道:“我们知道你没有杀人。” “我也没有要杀死那个猎户,否则的话,我早就可以动手的。” “我也相信你的话。”孙世宁答道。 许华楚听她答得那么利索,反而呆了呆道:“方才不是还说我要杀人灭口!” “守护两照山,守护山中的地宫,地宫中的秘密,这些都是你的职责,我们都觉得你不是坏人,反而是我们几次差些惊动其中沉睡之人,才是不妥的。”孙世宁不比沈家人。 沈家人是因为在先帝面前立下过誓言,发下过重誓,要为其寻找到天衣无缝中藏着的秘密,而她却对这些没有任何的兴趣。 “夫人是其中顶尖的高手,我认栽,但是夫人也请听我一句,地宫中深藏着的秘密,要是永远都不能见光,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结局。”许华楚反而更加相信孙世宁。 “你见过地宫中的秘密吗?”孙世宁耐心的问道。 他摇了摇头道:“没有,我也没有见过。” “但是流传下来的教诲,那秘密如果公布于世,恐怕会带来大灾难?” “是,是的,夫人,所以我们家世代都在看守着地宫的几个入口处。”许华楚在地宫中已经见识过损失您的本事,知道要是她一心想要寻求,再加上沈念一提供的人力,物力,只怕最终会被她挖掘出最深处,最黑暗的那股存在。 “我想先问你一句。”孙世宁眼中略有迷茫之色,“为什么,会有合欢花的香气?” 第五百三十五章:生不见人 许华楚似乎没有听明白她的话:“什么,什么合欢花的香气?” 孙世宁振作精神,端坐而答道:“便是你进来时,身上都有那种香气,而你不自知。” “夫人的意思是,就算没有沈大人的落套,只要夫人亲自出马,还是能够将我拿住的?”许华楚举起胳膊,在自己的衣服上使劲闻了闻,“夫人一定要我说出这是什么香气,我还的确不知。” 他自出生后,便在这北国风光中长大,合欢树在这样恶劣的天气条件下,根本不能够成长,实则他这一辈子,都还不曾见过合欢花长成什么样子,更别提盛放时的清雅香气。 “地宫的墓室中,染了香?”孙世宁问得很谨慎,知道他十分的警惕,不愿意说得太多。 许华楚沉默了片刻道:“我想要隐瞒也未必能够瞒得住,我已经承认沈夫人是顶尖的机关高手,只是不知道夫人师从何人?” 孙世宁温婉的笑了笑道:“家母所授,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家母的身份。” “令堂姓朱?”许华楚迟疑下,还是问了出来。 “你见过我母亲?”孙世宁的笑容更加和缓。 “还不曾见过,我见到的那人是位道骨仙风的老人,也是姓朱,他只小露身手,我已经知道前头这些机关很难困得住他。” “然后呢,为何他没有深入地宫腹地,索性借了这难解之谜?”那么,许华楚所见到的人,却是她的外祖父,朱老先生了。 “那位老先生说的话,与夫人的话,有些异曲同工,他说看守之人,遵循本份,绝对没有错,这地宫中所藏之物,若是得以明君所鉴,那么就是锦上添花,要是被昏君掌握,只怕天底下的百姓恐怕就没有安稳日子过了。” “所以,他止步了。” “是,他徒手打开四重机关后,反而替其重新部署,说是以后就算有余他不相上下的高手前来,也是要大费周章了。”许华楚确定了孙世宁的身份后,言辞中又客气又尊敬,“他还说,如果分不清对方是好人还是坏人的话,索性一并赶了走,那才安生。” 孙世宁听了此番话,眼前似乎出现一白发白须的老者,眼神睿智,神态亲和,轻声叹息道:“只可惜,我不曾见过外祖父的风采。” “既然夫人是朱老先生的后人,那么地宫的险阻机关,只要夫人愿意,应该都不是绝顶的难事,我只想问夫人一句,夫人想怎么处置地宫,怎么处置我?”许华楚始终不卑不亢,昂头挺胸问道。 “你又不曾做错事情,我为什么要处置你?”孙世宁回过头去询问道,“外祖父当年曾经向先帝提及过此处地宫?” “这倒不曾,他只说了天底下有三处,至于哪里才有真正的宝藏,他也说不准。”事情整整相隔三十年,沈念一所知道的,也是经由传言和大理寺一些密案中的记载。 “要是你愿意继续留在军营中,那么暂时我们不会揭破你的身份,方才沈大人与那两位关照的话,你应该也听见了,你回去以后,绝对无人会来多嘴问你,只是你自己怎么想?” “夫人要放我回去,不怕我跑了!”许华楚吃惊问道。 “有句老话,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地宫就在两照山底下,就算机关重重,也不能自己生脚逃了,你若是肯放下这里,也不至于会辛辛苦苦,隐匿身份在军营中数年。” 为了不太引人注目,甚至从来不为升级,数年来,战功也算背了不少,依然是个名不经传的小兵。 “我要做的只是提防坏人破坏地宫,进入军营,一来是容易藏身,二来也是容易得口饭吃。”许华楚觉着孙世宁态度和善,根本没有要加以为难的意思,始终紧绷着的人,慢慢放松开来,“夫人说的极是,我也不会跑的。” “要是,我再想到什么关键,会招你前来询问。”孙世宁又看了沈念一一眼,分明是要向他请示。 “夫人的意思,你应该很清楚了,暂且退下。”沈念一倒是觉得这样柔和的处理方式也不错。 至少无论在暗道,还是在地宫,此人的心意向善,也确实没有要加害任何人的意思。 “夫人要是说香气的话,地宫的墓室周围共有三十六计间隐室,其中的墙上,地上都涂抹了特制的香料,虽说年数长久,已经消褪大十之七八,不过我经常出入那里,衣服身上沾染到了,也是有的,至于夫人说的合欢花香,我便当真不知了。” “我也是这般想的,耳濡目染,时常熏陶,自己反而不觉得香了。”孙世宁得了确切的答案,当真将许华楚给原封不动的放了回去。 “你吃准他舍不得跑了。”沈念一微微笑道。 “他要是舍得跑了,就会担心我趁势将地宫给直接掀开了,对于这种忠勇之人而言,自己的性命不算什么,为许下的誓言尽职才是最为重要的。” 孙世宁沉默片刻后问道:“我的外祖父曾经向先帝提出过三处藏宝地,而且那两处想必也是他亲自寻觅到,亲手所打开。” 但是为什么,第二处的天衣无缝不曾打开,机关落了一半,就被搁置而下了,先帝明明那样在意,甚至让沈氏夫妇数年来,为此事在大江南北,数千里外奔波游走。 “我的外祖父出了什么事情?”孙世宁想到母亲刻意隐瞒的身份,还有不曾见过面的外祖父,心中隐隐已经生出不祥。 “那位朱老先生留下的记载有限,因为先帝对其赏识,又对这种前朝所谓的宝藏有所忌惮,因此选择的是密谋之计,不会有任何的记载文字,只有几个宫中的老臣,或许听到过很少的风声。” “他死了?”孙世宁明白,要是有这样一位外祖父还在世的话,绝对不会任由父亲抛弃她们另娶,更不会有后来母亲受的那些苦楚。 “他失踪了。”沈念一苦笑了下道,“要是你怀疑是先帝亲自动手,那么我反而会说没有可能。” 先帝的性格,沈氏父子两代人,数十年在君侧,伴君行,再是了解清楚不过,就算是朱老先生当真再言辞上得罪了先帝,也绝对会被强迫的解开第二处天衣无缝的机关后,再秘密处死。 无论用什么手段,用什么方式,都在所不惜。 朱紫墨便是想要潜逃,只要先帝当了真要将其捉拿归案,也断然没有在乡野一躲十多年无人发现的这种荒诞。 “所以,既然先帝说的是朱老先生失踪了,便是真的失踪了,直到你的出现,直到你在何御史何启虎的灭门案中,崭露头角,先帝才微微松了口气。”沈念一有些不想提及这些往事。 但是,这些事情反而紧咬住他们两人不松口,一而再再而三的浮现上来,重新提点他们。 “也是,先帝对我也算是客客气气的,不像是要将人直接逼死的残暴冷血。”孙世宁回想到方才许华楚的话,“但是外祖父对许华楚的那番话,多多少少有些忤逆的意思了。” “那时候,应该是发生了点事情。”沈念一稍加推算,要是朱老先生在多年前,已经寻到两照山,并且见过许华楚的话,便是将三处藏宝地都已然了如指掌,在先帝面前,只揭示出了两处,甚至其中一处还搁浅了计划。 如今,先帝暴病而亡,朱老先生更加身不见人死不见尸,恐怕真想了解到当年发生了什么,就极其困难了。 “成为一个解不开的谜团了?”孙世宁叹息着问道。 “世宁,水落石出这句话,你应该明白。” 孙世宁顿时了悟了他的意思:“是,我不应该过于强求,这些都有天数,不是你我想要轻易翻转就能够获得答案的。” “现今先帝已经不在,此事暂且了断了才好。”沈念一很想就此画下个句点,不要再为这些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此番出行,听闻了不少母亲和外祖父的过往之事,我已经觉得十分满足了。”孙世宁点点头,很赞同他的态度,“等我们回去了,回到天都城后,你向皇上回禀完,陪我回一次老家。” “你说的是,以前你与母亲住的地方?” “是,我走得匆匆,应该还有些细节之物留在那里的。”孙世宁失神道,“这些时候了,我只怕触景生情,回到那里就想到亡母之痛,无法控制,所以根本不敢想要回去的念头。” “我陪你回去。”沈念一觉得她越说越可怜,正如母亲所言,世宁无父无母,她除了他,再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所以将所有的信任,所有的期冀,统统的,没有保留的放在他的身上。 所以,成婚之后,更加要对她好些再好些才是。 “那你便是答应了。”孙世宁欢欢喜喜的笑起来,脑袋微微侧过,偎在他的肩膀处,“这会儿,我也陪着你,陪着你一起等那边传来的好消息。” 第五百三十六章:撩虎须,壮熊胆 乌雅王子没有令人失望,他曾经许下的十二个时辰为限,宁夏生又如何会当真按兵不动,前脚带着一万兵马出行,后脚三五拨人尽数跟了上去。 消息是一拨接着一拨的传过来,有好的,也有坏的。 那位王叔也不是平白吃素的人物,早已经有了防范,麾下不知是本来的精兵还是从太后那里借来的,倒是也有七八千人。 这个时候,宁夏生只担心一件事情,那位舜天国主的兵符到底会落在谁的手中,要是让太后拿捏住,那么只怕乌雅王子要前功尽弃了。 消息中,却始终打探不出那枚兵符去了哪里,宁夏生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亲自跑跑腿,去寻了沈念一。 “你说此事怪不怪异,那位国主也就是眼前才病逝的,这样重要的物什居然没有人得到?”宁夏生见他默不作声,恨不得上前推他一把。 沈念一先看了看世宁,才抬眼反问道:“舜天国主的兵符找不见,你可知道我朝的玉玺也没有现身过。” 宁夏生吃惊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只会瞪着眼,用手指着他。 “你是要问我为什么没有早同你说这些?”沈念一叹口气道,“这是多大的事情,依着太皇太后的意思,便是照着做件赝品,也不可让太多人知晓。” 宁夏生重重点头,这要是传了出去,新帝继位之事就成了名不正言不顺,上头还有两个兄长虎视眈眈着,太皇太后也不想才平息安妥下来的形势再次被搅乱成一锅粥。 “这些,你知道就好,而且不用担心,依我来看,舜天国的兵符暂时也不会出现的,我们的兵马是常年征战,经验丰富的,那位王叔便是有亲兵在身,根本不能比拟。” 就好比是他才从宫中将太皇太后的亲卫队带出来,阙英杰的武功是不错,但是待人接物,出事手段,实在是差了一大截,也就是这样一路而来,一路而学,才稍许有了些长进。 这边还有时间可以摸索,那边却是迫在眉睫的生死大战了。 “你还是随我到营帐中等消息的好。”宁夏生在他面前足足兜转了十来圈,“我实在有些心神不宁。” “世宁,过去讨他的好酒喝。”沈念一微笑着伸出手,示意她一并而去。 “我哪里还有什么好酒!”宁夏生见两人在他面前一派恩爱,便是他说出过往的心结,沈念一故意而为之,便是要他彻彻底底打消了心中的旖念,他恨不得视而不见才好。 “怎么没有,三年前得了雪藏的百年陈酿,我就不信已经喝尽了。”沈念一的记性格外好,根本瞒不住他。 “成,成,你们要喝就喝,那酒性烈,把你们俩口子都喝趴下才好。”宁夏生恨恨的答应下来,请了两人移步。 阿松亲自进来给诸人斟酒,年轻的脸上笑容不减,沈念一接过酒杯问道:“是不是你大哥夸奖你了?” “这天底下就没有能够瞒得住沈大人的事情,大哥回到营中交代过大人的要事,特意来找过我。”阿松摸摸后脑勺,憨笑道,“他这人一向古板,不知这次怎么这样好说话,重重夸了我俩句,好似变了性子。” 沈念一很是认真回道:“因为,他要替你找个新的大嫂了。” “当真!”阿松眼睛瞪圆了,“也是,也是,沈大人怎么会晃点我,大哥真是好福气,我还没娶亲呢,他都要成两次亲了。” 宁夏生知道其中原委,生怕孙世宁听了此话不喜,抓过手边的沙包,对准他的脸砸过去:“浑说什么,等这次大功告捷,统统让你们回去,娶亲生子,生不出儿子的,都不用回来看我!” 阿松平日很是敬畏这位上级,今天有沈念一坐镇,又见沈夫人笑颜如花,胆子倒是肥了不少:“大将军自己还没娶妻生子呢,要是生不出儿子,是不是躲在家里头也不见我们了。” 说完,生怕宁夏生责骂,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小兔崽子,回头再好好治你们。”宁夏生悻悻然骂了两句,“酒都斟好了,还说这许多废话,喝酒很久!” “世宁,这是他无意中在深雪的窑洞中扒出来的两坛陈酿,那酒缸比一人多高,打开的那天,酒香四溢,据说三里外都能够闻得出来。”沈念一亲手匀出小半杯来,“你且慢慢尝一点,辛辣过后自有一股异常的清冽。” 孙世宁双手将酒杯接过,很小心翼翼的在嘴边先碰了碰,果真是烈酒,闻了两下,已经微有醉意,却又忍不住不喝,裹了小口在嘴里含着,一股辛辣气差些从眼睛鼻子往外喷。 待得辛辣过去,清冽甘甜的回味从舌根处涌现出来,充满了整个口腔,她重重吐口气道:“真是好酒。” 双颊已经被酒气沾染的粉粉生晕,待得再喝两小口,眼波盈盈,平日灵动的眸子中生出三分媚态,看人时特别专注,目光一转,先看看沈念一,再要去看宁夏生时,沈念一毫不留情的用手掌将她的上半张脸给遮住了。 宁夏生眼见着她要看过来,一颗心都跟着紧张起来,这份紧张与等着战报的紧张截然不同,他觉着自己好似成了个什么经验都没有的毛头小子,心底有隐隐的期盼,盼着她看向自己。 谁想到,被沈念一半途给拦截了,那么风韵妩媚的机会彻底泡汤。 他虽然不拘小节,也明白沈念一的意思,赶紧半转过身去,先灌了自己一杯,清醒清醒。 孙世宁的视线被他遮挡住,心中不乐意,嘟哝了两句,真正是娇声软语的,沈念一声音都放低放柔了:“有没有喝醉了?” “才这样一点点,哪里会醉了。”孙世宁娇嗔一句道,“我也是有些酒量的人。” 沈念一的手背碰了碰她的面颊,温度有些高,眼神中的确没有醉意,“我们是来等旗开大胜的,可不许先醉了。” “遵命,相公。”孙世宁盈盈笑道,果然不再多喝,就是将酒杯几次碰碰嘴唇就给放下来。 宁夏生见她这般乖巧顺从,又暗暗咒沈念一哪里来的好福气,居然连幼时订的娃娃亲,都能订到这样称心如意的,毫不客气的拉着他,连喝了三杯。 孙世宁只见营帐的门帘不时被掀起,一道一道捷报传来。 “回大将军,敌方已经被剿灭了两千余人。” “回大将军,敌方的阵法被冲乱,已经往宫中退去。” “回大将军,敌方军心涣散,只怕撑不过半个时辰了。” “回大将军,舜天国的太后站出来了。” 宁夏生听到这句,精神一振,舜天国乱成两半,这个太后恐怕就是罪魁祸首,要是没有她从中作梗,非要踩着自己的孙子,而捧小儿子,哪里来的这么多事情。 不过,站在对立面的宁夏生,又想要好好感谢这位太后,否则哪里又能够腾出这样好的机会,让他们与舜天国即将继任的新国主,达成双方皆有利的协议。 “大将军,皇上的八百里加急!”这一次送来的却是宫中的消息。 “快,拿上来看。”宁夏生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咧嘴笑道,“西树国,果然被那一千人的排阵,吓得不敢轻举妄动,居然就在原地僵持住了,已经有半天没有前进半步了。” “既然从一开始就有退缩之意,那么西树国不成威胁了。”沈念一笑得释然,本来还生怕西树国趁火打劫,看样子依然不敢随便撩虎须,壮熊胆。 有些好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一旦错过,西树国就没可能再获得良机。 “会不会想明白了以后,继续进发?”宁夏生仰头喝了一杯问道。 “停下过一次,心中就有了犹疑,他们统共这些兵马,有了犹疑便是当真扑上来,都未必是那一千整装待发将士的对手,更何况,我看着他们已然生了退意。”沈念一举过酒杯,与世宁手中的轻轻一碰。 扬起脖子,同样喝了个底朝天,孙世宁离得他近,见着他脖颈锁骨的线条极好,相同的喝酒姿态,宁夏生是粗犷豪爽,而他则是说不尽的风流倜傥,幸好是她见惯不怪的坐在旁边,要是换了其他年轻的女子,恐怕仅仅这样一个动作都能够令人无法把持。 “世宁,你盯着我看了很久。”沈念一尽管没有直视过来,依旧是耳听八方,眼观六路。 “我哪里有!”孙世宁赶紧将视线转移开来,“你不看我,又如何知道我在看你!” “我没有否认我在看你。”沈念一前后已经喝了七八杯,虽说没有醉意,却有些放松下来,脸贴过来,与她差些鼻尖对着鼻尖,“我总是喜欢看你的,怎么看也看不够的。” 孙世宁想笑,又想着旁边还有他人在场,赶紧正色的轻轻推开他的肩膀道:“相公,这会儿还在等正经的消息,不是说要大捷到来,再好好庆祝的!” “是,是要好好庆祝,这一次必然大捷。”沈念一说话的语调变得缓慢,有意无意的多看了宁夏生一眼。 第五百三十七章:酒不醉人人自醉 宁夏生不知道是已经喝得有三分醉意,还是其他原因,脑袋要转几个圈,才明白过来,沈念一是刻意做出让他磨牙的举止,这人,这个不温不火,素来不将旁人放在眼中的正卿大人居然是明着吃醋了。 而且举止那么明显,生怕他木知木觉,不能察觉一般。 天底下要真说不能察觉出沈念一异常的人,还当真有,孙世宁在旁边脸红心跳的,小声在问道:“相公,你是不是喝醉了?” 否则的话,如何会当着宁将军的面,同她做出这般亲昵的举止,虽说宁将军不是外人,总是不妥的。 宁夏生见这俩口子只差一唱一和,就差要气得他磨后槽牙才肯善罢甘休,忽然有些后悔将过往的那些少年人心思,如实告诉沈念一了。 他以为沈念一最多一笑了事,谁又料得其非但上心,还恒生醋意,当真是太难得了。 “报大将军!舜天后宫,太后出来与乌雅王子妥协,只求他放过王叔性命,以后再不提兄位弟席的话。” “乌雅王子怎么说?”要是这位心狠手辣的话,宁夏生还做好了两手的准备,依然要防着他一招的,要知道过于狠辣,固然能够震慑人心,身为君主还是要以仁义治理国事,才能够长久。 “舜天太后又说此事皆因她而起,要是定要惩治,她愿意再孙儿面前自尽谢罪。” 沈念一从旁冷笑道:“这位太后才是个最为能干之人,到了这个时候,又口口声声说到孙儿了,帮着小儿子抢王位时,祖母身份又被她遗忘在哪里了?” 说着话,他站起身来,径直走到那位报信的士兵面前道:“乌雅王子答应了?” “乌雅王子只说了一句话,待他继位,祖母还是祖母,叔叔还是叔叔,对方剩下的怕是加起来还有数千人,听得他这句话,全部将手中的兵器落地,算是招降了。” 沈念一朗声大笑道:“好,好,好一句,祖母还是祖母,叔叔还是叔叔,真正是给了那位太后一记耳光,还让她要磕头谢恩。” “此话怎么说?” “乌雅王子用的是血缘的称呼,一个是祖母,一个是叔叔,要是他当真不再计较前事,口中称的应该依然是太后与王叔,但是他这样一来,态度很是明确,两人的性命可以保留,两人的富贵荣华都不会打折,然而宫中以后所有的事情再与两人无关。” 这辈子剩下的时间,不过是用来打发打发闲情,颐享天年了。 那位太后和王叔想必还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然而利器都架在脖子上,由不得他们不答应。 “没有直接处死,已经算是退让了。”宁夏生沉声说道。 “这一步退让并非因为他心软了。” “那么又是为了什么?”宁夏生觉得沈念一总是能够想得更多更广。 “这一步退让是做给你我看的,表示他有心要好好治理舜天国,心胸宽大,而且言出必行。”沈念一挑唇而笑道,“借兵不过是第一步,借地才是真正的目的,不是吗?” “我们借出的一万兵马折损多不多?” “折损不会超过一成,与你素年征战的那些伤亡相比,已经算是微乎其微了。”沈念一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只盼着以后再不用连年征战,再不用死这样多的人。” 宁夏生被他话语中的沉重感染,重重叹口气道:“喝酒,说好了大捷要敬酒,我先且敬你一杯。” “好。”沈念一干脆利落饮尽杯中酒,亲手又给他斟满了,“我也敬你,敬宁大将军一杯,十年了,十年征战,枯骨怕是已经够绕着两照山走一圈。”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喝!” 孙世宁坐在旁边,看着两人一杯接着一杯,将烈酒如同清水那样不住灌下肚,不知为何,眼波中湿漉漉,好想放肆的大哭一场。 待一小坛的烈酒喝尽,两个人都尚有自控能力,停了下来,宁夏生抓过空酒坛,远远的向着营帐外掷去,哐当一声,酒坛砸的粉碎,酒香却更加浓烈浑厚。 孙世宁知道他们依然在等,等更多的善后消息。 本来以为这样干坐着,时间会过得过于缓慢,没想到一个多时辰不知不觉的就过去了,两人原本眼底的一些醉意,也随着时间而重新恢复了清明一片。 “大将军,派借出的兵马全部都回来了。” “清点人数。” “是!”外头明明站了近万人,声音却一点都不喧闹,依然军纪严明。 半晌过后,回来禀明,出行时是整一万兵马,如今回来是九千七百二十八人,另有三百六十死人受了轻重不一的伤,需要诊治。 “原地解散,回到各营待命,受伤的尽力医治,用最好的药。”宁夏生高声下令后,回到营帐中,抬头就问,“我们还需要等多久?” 他问的显然是乌雅那边需要多久安顿,又需要多久给出确准的消息。 “按理说,用的是这样的法子上位,真心要整顿起来,怕是大半个月都未必够用。” “谁真的等他大半个月!”宁夏生暴喝一声道。 沈念一也不畏他,笑着摇摇头道:“他如今对我们要显示出赤忱一片,哪里会让我们等大半个月,到时候,别说是我们的心冷了,那千顷良田没准都被收回了。” “那你还卖关子,明明知道我心急。” “不需半天,会有乌雅王子的人亲自过来。” “他怎么不自己过来!”宁夏生这一句虎,是有些强人所难,所以说完就不吭声了。 “说了,定然会派他的心腹过来。”沈念一笃定说道,“而且不是别人,应该就是呼兰。” “呼兰,他还会重用呼兰,就算绕过其性命,怎么肯让呼兰留下?” “你在外征战,不懂这些朝堂上头的迂回,他当然要留着呼兰,明着说来,是呼兰为他出谋献策,让他夺回王位,保住他的性命还有所有原本就应该属于他的一切。” 暗着说来,呼兰又是两国牵线搭桥的中间人,留着呼兰还是那句老话,一个人的性命在乌雅王子的眼中不值一晒,值得的是,他摆明对呼兰没有疑心,等于是变着法儿向他们示好。 正如同,乌雅来到这边营帐中的一举一动,你们斟过来的茶,我毫无戒备的全部都喝了,你们派过来的眼线,我好整以暇的留在身边,非但不忌讳,还要比过去更加重用他。 这不是示好又是什么?这不是拉拢又是什么? “我说过了乌雅王子是个聪明人,同聪明人一同做事是很省时省力的。”沈念一笑着收回目光,侧脸询问道,“世宁,你可坐的累了,我送你会营帐中小歇可好?” “也好。”孙世宁知道他们接下来还有不少要事处理,她一个女人家从旁未免有些碍眼,特别是别国的使臣要事到了,她愈发不想抛头露面。 “那么,我送你回去。”两个人依然是手握住手的亲昵无间。 宁夏生冲着两人的背影大喝一声道:“送回去,就速速过来,否则我亲自去请!” 孙世宁待多走远些,说话的声音不会被听见,才小声问道:“你何必再宁将军面前那样?” “我以为你什么都没有察觉出来的。”沈念一摸着鼻子笑道。 “我哪里就这样迟钝了,你都与平日像变了个人一般。”孙世宁娇嗔道,“你想气他,也气得差不多了。” “怎么能够,他,他做了坏事情。”沈念一低下头来,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宁夏生曾经在心里头偷偷的肖想你,即便是无心,即便只是个寄托,我也不会轻易的放过他。 因为,全天下能够想你念你的人,只能是我一个人,你的眼中能够看到的,也只能是我一个人。 沈念一这般想着,微微俯下头,在她的眉宇间,亲了几下,触觉绵软,她的睫毛仿佛是随时会得停在他心尖上的蝶子,扑闪着翅膀,令人心痒痒的,又舍不得挥手扑开。 “相公,我等你办完正事,我们整理行装,回天都城去。”孙世宁笑着避让开些,知道他要是再这般柔情蜜意的吻下去,时间根本不能掌控,怕是宁将军当真要亲自过来拿人了。 “也好的,我还是让鲁幺过来帮你,也是差不多时间该回去了。”沈念一放松开手,嘴角含笑,掉头而去。 孙世宁站在原地,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眉毛,眼帘,上头都留有他嘴唇的温度,和特别的清冽气息,混合着很轻微的酒气,她几乎都快要,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鲁幺来得极快,说是马车都放置的很是安妥,他们带来的行李也都在上头,只要装好清水与干粮,随时都能出发回天都。 “大人要骑马也可,要陪着夫人同坐马车也可,这会儿不比来时,不用赶得那么急的。”鲁幺眉梢眼角也都是喜气洋洋,“大人此番可是立了不得了的大功,怕是回去以后,又要升官了。” 第五百三十八章:床榻之处岂容他人酣睡 孙世宁笑着摇头道:“已经是大理寺正卿了,再升官,难道升到大理寺之外去,我看着他也是不乐意的,如今这样就很好。” 鲁幺跟着笑:“夫人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尽管吩咐我,这会儿我也是空闲着。” “没有什么了,等着大人安排好了,我们就回去。”孙世宁被这话将思家之情尽数都给勾了上来,再想到,这次回去,是要在沈府见过公婆,心里头难免有些紧张。 沈念一回到大将军营帐中,宁夏生压根就没给他好脸色:“把你的小媳妇安置好了?” “她身体弱,这地方又是天寒地冻的。” “我原本还以为你素来性格清冷,便是娶了媳妇,还是冷眉冷目的,不曾想,你却是个重色轻友的。”宁夏生就差指着他的脸面控诉了。 想他不过是如实说了两句话,沈念一居然换了几种不同的手法来刺激他,刺激得他都想赶紧跟着一起回到天都,去见他的秀娘了。 沈念一没有接他的话,也没有在意他的指责,款款落座,缓声问道:“你说,呼兰是不是已经在路上了?” 一句话,宁夏上也顾不得那些有的没的私事,跟着正色起来:“只要宫中一旦稳定,首要大事,便是来与你我商议。” “是,那千顷良田的地图还在你这里。”沈念一曲起手指在桌面敲了两下,“这个,才是他坐稳王位的保障。” “回大将军的话,舜天国那边派了人来。”有士兵在外头回禀。 “来得真快。”宁夏生的笑容,在见到进来之人时,有所收敛,他飞快的看了沈念一一眼,言下之意是,你也有盘算错误的时候。 沈念一眼见着进来之人,脸孔生疏,居然不是呼兰,而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不觉也是一怔。 “舜天国普苏见过宁大将军,见过沈大人。”那人按照礼节向帐中两位行过大礼。 “你是何人?”宁夏生见着陌生人,觉得前头准备好交代的话,似乎有点不容易说出口了。 “我是乌雅王子的侍卫长,两位也是第一次见到我。不过殿下说了,我是能够代表王子做出任何决定的。”普苏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眉宇间还是有些傲气的。 “呼兰呢?”沈念一没有再多想,知道呼兰必然是出了岔子。 “呼兰为了殿下,卒了。”普苏露出一点伤心的样子,“此番之举,他做得最多,功劳最大,殿下已经说过,要好好犒赏他的,真没有想到,真没有想到。” 沈念一虽然已经有几分数,听得这个噩耗依然有些意外:“是谁杀死了呼兰?” 他直接用的是杀死两字,如果是乌雅假借旁人之手,将身边的这颗暗棋妥妥的除去,那么他心里头多少有些不自在。 “是王叔身边的贴身侍卫,当时殿下已经与太后还有王叔冰释前嫌,达成协议,两方都愿意退兵,眼见着我们大捷,没想到那人口中高呼,说呼兰引狼入室,必然不得好死,一把匕首正插入他的胸口,当场就不治身亡。” 沈念一得了这个答案,要是再往乌雅王子身上责怪,倒是有些过意不去,王叔本来在太后的辅佐之下,基本稳坐王位,如果不是呼兰将他们的计划传过去,可能还真就没有乌雅的机会。 转过立场,王叔身边的人,应该最恨的就是呼兰。 沈念一沉默不语,普苏又是一个行礼,将兵马退走后的情况大致说了清楚,说是太后与王叔尽数退让,乌雅已经将自己的亲兵入驻宫中,三天后,就会举办盛大的继位仪式。 又说,乌雅王子暂时没有将借田之事公布于民,想要在继位的当天,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知,盼着来年风调雨顺,都有个最好的收成。 “宁大将军,这是殿下写下的契约,让我带来亲自交给大将军之手,写明只要是殿下在位期间,确保两国再不会开战,邻里和睦,无须再有生灵涂炭之举。” 宁夏生接过契约书,认真看过以后,递给了身边的沈念一:“这个你更加精通些。” 沈念一同样看得很认真,而且最底下的落款加上玉玺盖戳,都是最为正式的手续,他点点头道:“这张契约便由我带回天都,呈交给皇上,皇上想来也会乐观其成。” 宁夏生取过手边的那一卷地图:“这个交由你们新国主,等他安置好身边人,身边事,便可在国内挑选出愿意耕作之民,翻过两照山,学习播种耕种。” “我们也会选出五十名熟手,在这里待命,第一年先教会流程,来年才能够有所收获。”沈念一微笑着从旁补充道,然而一双眼不似先前热络,而是冰冷冷的,没有一线暖意、 普苏却看不太出来,小心翼翼的将地图收好,也不多做停留,当下告辞离去。 宁夏生猛地转头问道:“呼兰为什么会死!” “他已经给了你最没有破绽的答案。”沈念一慢条斯理的答道。 “不,呼兰不应该死的,乌雅不是说过要重用他,这应该只是意外。” “我也希望是场意外,听起来也很像是一场意外。” 呼兰一片赤忱,为乌雅王子筹谋,从天朝大营中调借了整整一万兵马,扶持王子继位,功不可没,自然也引来王叔那边人的嫉妒痛恨,因此那人拼着自己一身剐,也要将呼兰杀死。 呼兰没有防备,当场殒命,乌雅王子痛心疾首,已经放下话来,要按照王室礼遇来厚葬呼兰,并且将呼兰的母亲,也是王子的奶娘当成是自己的母亲那般,养老送终。 听闻这些消息的臣子,无一不夸赞乌雅王子宅心仁厚,对属下更是掏心挖肺,自此以后,再无人生有二心。 一连串的举动下来,何止是一箭双雕,甚至要生出三雕,四雕了。 “只有一个破绽。”沈念一缓缓伸出食指来,“是谁将呼兰才是从中牵线之人的秘密,告诉了王叔的贴身侍卫。” 借兵是不得已之举,想必如果能够隐瞒的话,乌雅也绝对不会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形同丧家之犬时,居然胆大妄为,是去邻国,是去与舜天为敌多年的邻国调借来的兵马,对付自己的祖母和叔叔。 如果,乌雅不想让呼兰暴露,那么这根引线就可以一直一直的隐瞒下去。 然而,乌雅却故意让风声走漏,想要假借他人之手,除去这颗令他恼羞成怒过的暗棋,还不让对方察觉出他的用心。 不能亲自动手,就要布下一个漂亮的局,每个人都是他局中的棋子,只可惜,棋盘在沈念一面前稍许晃动,已经被他抓住要害,剥去外皮,看到了内里。 “那么,他会不会出尔反尔?”宁夏生听完沈念一的分析,只是为呼兰可惜。 “不会,只要他在继位典礼上宣布借田一事,往后民心所向,都聚集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便是什么太后,什么王叔,这辈子都别想再有翻身的机会了。” “只可惜了呼兰。” “呼兰需要做的都已经做到,他本来就是一个死士。”沈念一尚且侥幸的以为乌雅为了博取他们的好感,会暂时放过呼兰一马,至少还能够多活三俩年。 不曾想到,莫说是三两年,便是三俩天,乌雅都已经等不起了。 床榻之处岂容他人酣睡。 是他想得太简单了,沈念一勉强笑道:“你也听到了,他必然会得风光大葬呼兰,给满朝的臣子一个交代。” “我想到呼兰曾经对我说的那些话。”宁夏生出了神,又沉默片刻后,“你的事情已经都了结了,不如带着小媳妇回去天都,这里再等安定下来,至少还有月把时间。” “皇上也不会那么快让你们尽数撤回的,大军依然会在这里至少驻守很长一段时间。”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乌雅终究还是个极为厉害的角色。 沈念一没有推让,他回去太多的事情需要回禀,而皇上继位的时间也不算长久,要是朝中有人生起事端,只靠太皇太后一人,不是说压不住场子,而是年纪渐长,精力未必能够跟上。 再加上,二皇子寅容早就说在回来的路上,推算推算日子,应该快要回到天都城了,兄弟分开时,各陷囹圄,如今相逢,已经是君臣之分。 “那三百轻骑兵,你可要带走?”宁夏生追问道。 “自然是要带走的,留在你这里,可要将你吃穷了。”沈念一将阙英杰一行人原封不动的送回给太皇太后,中间出了事情的两个,已经是瑕不掩瑜的存在。 “那也好,你们几时出发?” “就定在明日一早时分。”沈念一既然做了决定,就不想再拖延浪费时间。 “那个阙队长是个可塑之才,他曾经旁敲侧击问过我,能不能留在此处。”宁夏生也是个识人善用的,“能力是够了,只是我这个小庙,蹲不下他那么大的一尊菩萨。” “通知三百轻骑兵,明日上路。”沈念一挥袖而去,施施然道,“以后边界太平,这里也没有军功可立,他不会愿意留下的。” 第五百三十九章:不醉不归 一切都被沈念一料个正着,阙英杰听到就要回天都,面露疑难之色,只说在宁大将军麾下可以多加磨练。 丘成笑着看住他道:“沈大人与宁将军已经与舜天新国主签下契约,至少五年十年之内,两国不会再做交战。” 阙英杰虽然听闻过些许,如今听他说得这么肯定,低头沉默片刻道:“那么说来,皇上必然是很高兴的。” “最高兴的应该是这方圆百里的百姓。”丘成的语气淡淡,笑容却很亲切。 “我觉着你们大理寺出来的人,是不是心里头都特别敬畏沈正卿,怎么一个两个连笑容和说话语气都与他如出一辙的。”阙英杰依然是个爽直的性子。 “要是阙队长以后有意的话,倒是很欢迎到大理寺来磨练磨练。”丘成放下这句话后,又道,“阙队长整装待发,明日一早辰时就走。” 回来将两人的对话,原封不动的转达给了沈念一:“大人,我这句话是不是说岔了,他要是当真想来大理寺?” “没有说岔,想来的话,也是好事。”沈念一眯眼而笑道,“大理寺中原本埋伏着的眼线,先帝一去,都尽数不管用了,新帝继任,便是皇上想不到的,太皇太后也一定会替他想到。” “如此说来,阙英杰还当真会来大理寺!”丘成暗道,还真是被他蒙着了。 “阙英杰不来,也会有其他隶属于太皇太后的人要来,应生不如应熟,这个人有胆有谋,也不是个纨绔的模样,反而比较好相处了。” “那么他手下的三百人呢?” “尽数拆散,有几个会始终跟随他,剩下的,以后都会归属在皇上身边,皇上很需要这样一拨有背景有家世的忠臣子弟。”沈念一见丘成越问越多,抬眼笑道,“你还不快去准备准备,这些事情,回到天都,便可直接看出端倪。” “我不就是想比别人早知道几天,显得大理寺的正卿大人威风八面吗。”丘成摸着鼻子,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了。 沈念一转头看向世宁:“你倒是一点不好奇。” “我觉得你有最好的应对之策,官场这些事情,我又不懂。”孙世宁娇庸一笑道,“我也懒得打听询问,听你说说就好。” “那你觉得阙英杰这人如何?” “如同你说的,如果来了大理寺做了你的同僚,应该不是个难相处的人,我觉得他也是能说上道理的。”孙世宁歪过头,仔细打量打量他道,“而且跟随你来了这一遭,他心里头实则已经对你很是敬佩,嘴上不说,心口通透。” 沈念一笑着揽过她的肩膀道:“我便是喜欢听你说这些,明明又烦心,又繁琐的事情,到了你的口中,怎么平白无故的就能生出好些乐趣。” “你不陪宁将军喝践行酒了?”孙世宁看出宁夏生在他手底下应该吃了瘪,受了委屈,那一脸发黑的模样,好似他们俩口子欠了他好多钱没有还一样。 “要是换做以前,肯定是不醉不休的,不过此次最多是小别,一个月后,他会回到天都的。”沈念一沉声道,“只要两国停止交战,最不得益的人反而是他了。” “他就是为了这个才不开心?应该不会啊,我觉得宁将军深明大义,不会因为以后皇上不用再仰仗他的兵法战术而耿耿于怀。” “他听了你这话,倒是要将你引为知己了。”沈念一当然很清楚宁夏生的为人,哪怕以后不打仗了,哪怕以后解甲归田了,他依旧是天朝数十年来的战神传说。 孙世宁眼珠子转转,凑过来,贴着他耳根,细声问道:“相公,你是不是吃醋了?” 沈念一哪里肯承认,有些话,他当着宁夏生可以夸夸其谈,对着世宁反而有所收敛:“吃什么醋,当日有人正儿八经要同我抢人的时候,我都没有吃醋,如今倒来吃这无根无蒂的飞醋!” 孙世宁自然明白,他说的当日是指以前的六皇子寅迄,如今的皇上,对她所做的那些。 “相公,那些事情我已经都收到心底去了,他如今的身份已经大不相同,本来已经是缥缈无定之事,如今更是不可能了,对不对?”孙世宁微微侧身,靠在他肩膀旁边。 沈念一太明白她的心,所以没有说,只要是皇上想的,世上就没有不可能的,皇上之所以没有坚持,不是忌讳于他,而是舍不得世宁伤心受苦。 一颗心,从头到底都是剖开放在那里,太直白不过。 “太皇太后已经提议要让皇上选好合适的人选,充盈后宫,可能等我们回去,那边就要忙着大婚了。”沈念一低声说道。 “那才好,你也要帮着皇上把关,一定一定替他找个最好最合适的。”孙世宁居然欢喜的接话道。 “嗯,最好的,最合适的。”沈念一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他最好的最合适的就在身边,在他的怀中,而皇上怕是这辈子都未必能够娶到自己觉着最好,最合适的。 “皇后的人选已经定了吗?” “差不多了,太皇太后不会委屈皇上的。” “那是,我以前去长春宫的时候,太皇太后就不是那种高高在上摆架子给人看的尊长,对我一个平头百姓都客客气气的,皇上有这样的祖母,才是好福气。”孙世宁咯咯笑道,“到时候,我们一定要备份大礼,亲自送给皇上。” 沈念一见到营帐外,有人影走过,将世宁松开:“宁将军来了,我出去看看。” “他还是要同你喝践行酒。”孙世宁索性站起身来,“我自管收拾,你去便是,别喝得太多,阙队长那里说好了,辰时要出发的。” “不会耽误行程。”沈念一大步开外。 宁夏生背手而立,脚边当真放着两个酒坛子:“和小媳妇回禀好了?她肯放人了?” 沈念一笑道:“你要不要我直接同她说了,你的那点心思。” “别,还是放过我吧,沈大人,你的小媳妇不比常人,也是个尖牙利齿的,到时候去秀娘面前数落我一番,那我回到天都,都没有太平日子过了。” 足尖一挑,将其中一个酒坛踢起,沈念一单手接个正着:“还是去老地方?” “可不就是去老地方。”宁夏生朗声而笑,步伐迈得又大又开,没有交战上阵时,穿的一身软甲,当真是威风凛凛的。 “秀娘见过你这样子吗?”沈念一知道,他在边关镇守了十年,实则对这样的生杀场心生厌倦,所以回到天都,只穿最普通的衣衫,尽管掩不住通身的气派,与眼前这样的形容,还是不能比拟的。 “没见过,她只是有一次无意中说起,说我身上都是血腥味。”那是秀娘见着他,太过欢喜,喝多了酒的醉话,醉话才是最真,宁夏生何尝不明白。 所谓的老地方就是营帐后的那个山坡上头,爬上去也有些距离,坐的高看得远,风也大,两个人坐下时,大风将衣服吹得猎猎作响。 宁夏生想将酒坛上的封泥拍开来,仰脖喝了一大口:“心里头居然有些患得患失的。” “我已经猜到了。”沈念一同样喝了一口,“又是欢喜又是愁的,不过应该还是欢喜更多些。” 宁夏生嗯了一声道:“我在想,要是不打仗了,我能做什么?” “想做什么做什么。” “想做什么做什么?”宁夏生似乎有些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你看看我的父亲母亲,要是当真想放下,可不就是想做什么做什么去了?”沈念一又咕咚咕咚连贯几口,清冉而笑道,“明白了?” 宁夏生这一次干干脆脆,喝了半坛子才停下来,一双眼当真比星子更亮:“这个例子,我听着喜欢,沈相当年,手握朝中大权,真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还是说走就走了。” 沈念一瞧着他,但笑不语。 “但是!”宁夏生立时又瞪圆了眼睛,“那是因为他身边还有你的母亲,我身边有什么。”他腾出手来,在另一边的空地上,重重的锤了两下,“我身边什么都没有!” “你有秀娘。”沈念一说得很迂回了。 他当然知道,秀娘不是最好的,但是宁夏生这样的人,要找个当真最好的,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至少秀娘对他一片真心真意,两人又是相互知根知底的。 “你说的也是,便是我身上的血腥气,就能够吓跑一大半的美娇娘。”宁夏生摊开手心来,仔仔细细的看了片刻后道,“这双手,不知杀死过多少人。” “那些都是战场上的厮杀,你不杀敌就会被杀。” “是,这些道理我都懂,但是一样都是性命,一样都是热血泼洒而出,你说得不错,秀娘,对我而言,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了。” 两人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迎着风将酒坛中的烈酒喝尽,宁夏生先站起来,将酒坛砸个粉碎:“你先回天都等我,等我回来,再同你不醉不归。” 沈念一站起身,也将酒坛砸个粉碎:“好,不醉不归。” 第五百四十章:仁心仁德 第二日,辰时。 队伍规则齐整,与来时一样,阙英杰的三百轻骑兵在前,而鲁幺的马车断后,沈念一选择与丘成骑马留在队伍的最后。 孙世宁没有强求要沈念一陪她坐在马车中,毕竟除了两个熟人,还有三百双眼睛,时时刻刻在关注着,她不能够忽略过去。 行军的速度没有那么赶,又是雪龙驹驾车,一路平稳坦荡,而且天气又再逐步回暖之中,她的心情都跟着变得好起来。 在驿站休息时,阙英杰却过来找她:“沈夫人。” 孙世宁正坐在角落喝汤,见他不像是来寻沈念一,反而特意有话要说的样子,点点头道:“阙队长可以直言。” “沈夫人大概知道,我队中有一人名叫段汻,遭遇不测断了双腿,本来也是给他安排了马车,但是马匹不稳,震荡厉害,才坐了一天的车,伤口尽裂。”阙英杰吞吞吐吐说了很久,才艰难的将话语表达的不清不楚的。 “我的马车比较平稳。”孙世宁抬眼看着他道。 “是,夫人的马车是雪龙驹拉动,如履平地。”阙英杰脸色尴尬,吞了口唾沫,这样的请求实则有些为难,他也知道这位沈夫人的来头不小,生怕她会被冒犯,直接翻脸,心里头叨念着,千万别动气,否则沈念一回来,还以为他得罪了夫人。 “明日,我与沈大人同乘一骑,马车让给这位重伤者。”孙世宁的脸色波澜不惊道,“回头同他说,伤养好了,又是一条好汉,不用太着急。” 阙英杰没想到会这样顺利,惊喜交加道:“等,等他好了,我一定让他亲自登门重谢。” “阙队长对下属这般贴心,也着实让人感动。”沈念一已经忙完手头的事情,走过来,站在他身后沉声道。 阙英杰藏不住心事,摸着鼻子笑道:“不瞒沈大人和沈夫人,我与段汻的妹妹有婚约在身。” 孙世宁板不住脸,噗嗤一声笑道:“原来是阙队长的妻舅,那是更加应该照拂的。” “要不是我的妻舅,我昨天已经来寻沈夫人商量了。”阙英杰的意思很明白,便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裙带关系,反而不好开口。 “无妨的,还有几天路程,又不是很赶,我与沈大人同骑便是。”孙世宁可不想见着这位阙队长脸上又是一阵白,又是一阵红的。 阙英杰退开两步,忽而长揖作地,对她行了个大礼。 孙世宁稳坐不动,算是受了他这个礼。 沈念一在她身边坐下来:“答应了?” “重伤的,不好处理会留下腿疾,我在马车里头也坐的腻味,出来与你同骑同乘,也方便说说话。”孙世宁打量他的神情,没有丝毫的不悦。 “也好,那人我验过伤,高处坠落,伤得很重,便是寻到名医,以后即便是从外观看不出问题,也不能够用武了。”沈念一给自己倒杯茶,“倒是没想到,他与阙英杰还有这层关系。” 阙英杰是太皇太后娘家的晚辈,能够与其联姻,想必这个段汻也不是寻常的家世,没准这三百人里头,皆有多多少少的亲戚联姻关系,这样算来还真的是能够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以后便要看皇上怎么动用这些关系了,用得好,朝野上下齐心齐力,用得不好,也是个心腹大患。 “你方才去了哪里?”孙世宁问道。 “这个驿站的小官,与我相识,我向他打听点事情。”沈念一瞧着她好奇的样子,“一定要追问到底?” “要的,要的。”孙世宁故意用力点头,“此处驿站正好是北往而来的必经之地,你打听那个人可曾归来。” 沈念一在她额头抹了下:“鬼精鬼精的,都瞒不过你。” “二皇子也算与你交好。”孙世宁促狭的眨眨眼。 寅容对沈念一的那点心思,诸人皆知,如今当着面,被自家夫人提起来,沈念一脸上有些摆不平:“旁人都不至会正面向我说起,反倒是你从来不避讳。” “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为什么要避讳。”孙世宁侧过头来看着他道,“而且,我想皇上一定很愿意让这位兄长回来的。” 寅容吃了这样的大亏,手中的那些人脉早就不能用,如今对皇上是没有丝毫的危险,皇上乐得让兄长在其照拂下重新回来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当日,两人同时遭难,诬陷寅容的谁,他自己心知肚明,只要稍有智慧,就绝对不会将这笔账算在皇上头上。 如果,使用恰当,用寅容来压制寅丰,这步棋走得很是巧妙,皇上甚至不用再费一点的心思,也免得有多嘴多舌搬弄是非,说新帝继位,便用手中大权欺压两位兄长。 沈念一想到这里,又及,不知这个法子是皇上自行想出,还是身边的能人所念,要是皇上自行解决,那么太皇太后以后怕是不用再费心费力了。 “那么,二皇子可回来了?” “三天前已经经由驿站,不过他们的行程慢些,没准会与我们前后脚回到天都。”沈念一匆匆吃了几口饭菜,“要上路了,这一程极长的,要到半夜才能到下一个驿站落脚,你可要有心理准备。” “与你一起,再苦也是甘甜。”孙世宁笑颜如花道。 沈念一觉得粗陋的饭菜到了口中都比蜜糖还甜,吃完饭,又去鲁幺那里关照几句,就见着有两人将段汻抬来,轻拿轻放的安置到了马车中。 “沈夫人,段汻只是暂借,绝对不会翻动夫人的行李细软,还请放心。”阙英杰说完这两句话,径直走到轻骑兵的队伍之前,忽然将手高高扬起。 “多谢沈夫人仁心仁德!”三百人齐刷刷的喊了两次,随即一片静默。 连驿站里的那些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以为出了什么要紧的大事,沈念一待队伍重新驶动,将她拦腰抱到马背上,再跃身上马,低声说道:“他还真是懂得女人的心思。” “女人是什么心思?”孙世宁故意明知故问道。 “他让你出了个极大的风头,也等于让三百人同时受了你的恩,不是他一个人的,也不是段汻的,而是这三百人的。”沈念一微微含笑道,“这个人情不大不小,却能让你觉得与他合作是极其有利的。” “我可没打算要讨回这些人情,本来就不过是举手之劳。”孙世宁远远没有他想得那么细致,“等回到天都,我也未必能与这些人再有相见的时候。” “总会有机会的。”沈念一一拉缰绳,坐骑撒开四蹄,跑得飞快。 孙世宁开始的时候,还很新鲜,左盼右顾看着两边的风景,等到天色越来越暗,这一程足足有七八个时辰的颠簸,便是那些大男人也疲乏了,何况是她。 沈念一将她拨转过来些,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胸前:“要是累了就先睡会儿。” “还不想睡。”孙世宁的手指在他的胸前画圈圈,“家里头的人知不知道我们要回去了?” “会有消息从大理寺那边传回去的。”沈念一见她露出一股思乡情切的模样,忍不住俯下头,在她粉颊边贴了贴,“你的冬青一定做了好菜等着你回去的。” “相公,我在想一件事儿。”孙世宁想了想,还是问道,“你的母亲实在不像是能够翻山越岭,吃苦耐劳的模样,她怎么能够数年坚持下来的?” 这话本不该她这个做儿媳的来打听自家婆婆的心思,不过她真是好奇的。 “因为有父亲陪着她。”沈念一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他们俩人总是觉得对方为自己牺牲良多,便是当真有了什么矛盾,也不肯责怪对方,渐渐的,已经成了习惯。” 孙世宁认真想一想,确实如此,一个本来可以凭借倾城美貌入宫为妃,又是这样的品性,便是得了专宠也不是难事,而另一个是皇上的亲信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为了彼此,将这些都给统统的放弃了。 放弃得一干二净,而且绝对没有要留下退路的意思,可见眼中心里,除了彼此再没有其他的了。 “他们答应过先帝要寻找到的,如今已经知道是在两照山中,虽然没有达成目的,只要新帝不计较,那么誓言便算了结,以后玩山玩水的,自然不用再吃心吃累。” 沈念一摸摸她的头发,听她呼吸声慢慢变得绵长平和,居然在他的话语声中,已经沉沉睡去,他又亲了亲她的额角:“这样都能睡着,可见是累慌了,好人不是那么容易做的,以后答应别人的时候,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孙世宁已经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嘴角却弯弯,露出个甜美的笑容,分明是做了什么好梦。 这样一路行行停停,比来时多花费了一天半的时间,才见到天都的城门伫立在眼前。 阙英杰让队伍停下,纵马到了沈念一身边:“沈大人,沈夫人,马车完璧归赵,我们先回去领命了,来日方长,还有相见的时候,沈夫人的恩情,我会铭记于心的。” 孙世宁只稍许点头,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 第五百四十一章:打道回府 进了城门,还是分道扬镳,沈念一要直接入宫复命,让鲁幺送孙世宁回去,丘成则回大理寺。 孙世宁忽然拉住他的衣袖不放,嗫嚅了下才道:“公公婆婆是不是也在家里?” “不会的。”沈念一知道母亲是个再知情识趣的,所以早早就避让开来,绝对不会让小俩口才千辛万苦的赶回来,就要在长辈面前做规矩。 “那他们能去哪里?”孙世宁反而有些不安了,她这个儿媳妇是不是太不尽职了。 “你放心,他们对天都城中比我们还熟悉,这会儿指不定在哪里吃好吃的,不用我们担心。”沈念一轻触她的脸颊,“你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睡醒我就回来了。” “你也别太累着。”孙世宁恋恋不舍的多看他一眼,待鲁幺将马车缓缓驶动,她才发现车内所有的东西还原封不动的放在原来的地方,那个段汻很是老实。 “夫人不必费心,大人这次是大功一件,皇上只会嘉奖。”鲁幺居然多嘴安慰了一声,“真是好事啊,夫人,你知道我心里也实在欢喜吗?” “因为阿松吗?”孙世宁猜测道。 “是,家中只有兄弟两人,父母再不舍得,我回来以后,阿松还是当了兵,他做得很好,我这个做兄长的也比不上他。” 然而,总是骨肉血亲,更何况鲁幺自己也在边关待了数年,知道昨天还同吃同住的兄弟,转眼上了沙场,就再也回不来。 一家人是一家人,天朝百姓有多少父母再殷殷期盼着孩子能够平安无事的回来。 “夫人,以后再没有这样残忍的事情了,哪怕是当兵驻守边关,也不会是打打杀杀的凶险。”鲁幺笑着说话,却分明是哽咽了一下,“我都想对大人重重的磕几个头。” “他心里头也是很欢喜的。”孙世宁与他同骑了几天,听他说话的口气比来时不知道轻松了多少,嘴角始终是含着点笑容的,心情甚好。 鲁幺一直将人送到沈府门口,冬青出来迎接,满脸的欢喜:“夫人回来了,夫人回来了!” “大呼小叫的,不过才半个多月的光景,好像都三五年没回家了。”孙世宁瞪了她一眼,“那边还有一个回来的,你要不要也喊几声?” 冬青扭捏了一下,居然还真的过去,将藏在身后的一个荷叶包塞过去,赶紧又回来了:“夫人,我们先进府休息。” “你给了他什么?”孙世宁若有似无的瞟了眼,征调鲁幺必须将四匹雪龙驹先送回宫中,不宜久留,“将车中的行李都着人取下来,放回我的屋中。” “煮了一只老母鸡。”冬青的脑袋都快垂到胸口了,“是我自己的月钱买的。” 孙世宁听到后面一句,乐坏了:“你那点月钱还是留着做嫁妆才好,否则不够的,还是我来贴补。” “不用,我不用那么多嫁妆。”冬青慌里慌张的,话都说不清楚,生怕又被笑,赶紧手脚并用,往车上爬了,将行李都搬下来,有个脸生的丫环过来帮忙。 孙世宁知道想必是青嫂家的那个,站在旁边看看,那个丫环还没有冬青大,脸孔圆圆,长得很讨喜。 “夫人,这是香梅。”冬青才想到,孙世宁没有见过这人。 香梅手里抱着两个包袱,想要行礼,又不能放下包袱,眼睛都急红了。 “不妨事的,先将东西送进去,里头两件狐裘拿出来透透气,等我回过神来再见礼。”孙世宁缓步向着府中走去,免得她在场,那两个手脚都乱了。 “夫人回来了。”青嫂也听到消息,笑着迎上来。 “老爷和老夫人可过来了?”孙世宁挂念的还是这一档事。 “来过一次,又走了,说是老爷有些事情没处理妥善,过几天再来。”青嫂笑得嘴巴都咧大了,“还说以后到了本家,还是称少夫人,实在受用不了老夫人三个字。” 孙世宁想到婆婆风华正茂的妩媚,用老夫人来称呼也确实有些不妥。 ”我同夫人说了,实则有些大宅大院的,几代为官,老爷,大人的都可以分辨,各个辈分的夫人只称呼夫人便是,不打紧的,自家下人能够分辨得清楚就好。”青嫂谨慎的询问道,“夫人觉得可好?” “这个主意不错,就一概称呼夫人,你们别搞岔了就成。” “那位夫人一年能来几回,哪里还能够搞岔了。”青嫂听她答应,笑吟吟的又道,“大理寺的唐姑娘昨天就过来,说大人喝夫人今天必然会到,家里头都准备开了,被子都重新洗晒过,大鱼大肉的也都炖上了,只是不知道大人回不回来吃饭。” “晚上总会回来的,师父老人家最近可好,红桃呢,也没有回来?” “老爷子多半时候,都在新宅子里头候着,红桃一早出去,说要给夫人个惊喜的,都这个点了也不见回,大概又野到哪里去了。”青嫂轻咳一声道,“我瞧着老爷子对那位也是上心,没准好事近了,以后也就不走了。” “这里头还有好一段故事,顺其自然的才好。”孙世宁见冬青两个搬进搬出几回,才都收拾好了,“鲁幺走了?” “走了,说要进宫。”冬青等人走了,说话反而理直气壮了,“还说等送好了车马,也要回去洗漱洗漱,今天就不过来了。” “那你的老母鸡送的及时了,他回去饱餐一顿,正好睡饱休息。”孙世宁揶揄道。 “夫人只会得取笑我。”冬青红着脸,一双手都快扭成麻花了,“香梅,过来见夫人。” 青嫂一拍脑门:“是了,是了,香梅还没有见过夫人的,这是我本家的孩子,在乡下长大,别看只有十四,手脚勤快利索,话也少。” 孙世宁多看了两眼,香梅笑着过来见礼,然后匆匆忙忙的说去烧洗澡水了,不敢多停留。 “大人关照过,这边的宅院中都是知根知底的才好,青嫂既然带了熟人过来帮忙,那是最好不过的,月钱上也别委屈了孩子,按着其他府中大丫环的份子给,只要勤快,也不差这点钱。” “是,是,我就说跟着夫人自然是有福气的,我替香梅先谢过夫人了。”青嫂得了这句准话,脸上都放光了。 冬青扶着她进屋道:“夫人,我都看得很仔细,香梅是个妥善的,特别老实,才来的时候,见人说一句话就脸红。” 孙世宁等着洗澡水送来,整个人舒舒服服的泡进去才道:“冬青,你总是要出嫁的,尽管我说过,等你嫁了人,还是我身边的,不过总不能日日夜夜不离身,有个稳妥的帮衬着,总是好的。” “夫人,我不是因为这个才说香梅好的。”冬青在后头替她擦背,急声辩解道。 “我明白,你说是好的,我自然相信是好的。”孙世宁半合了眼道,“你瞧见大人的双亲了?” “见到了,夫人又和气又好看,要我说比那位贵妃娘娘还气派。”冬青忙不迭道,“而且脾气极好的,就是,就是我喊老夫人的时候,眼角抽了两下。” “以后也唤作夫人便是,她的模样走出去,哪里像是大人的母亲,怕是别人都要说是大人的姐姐了,叫老夫人,实在是,我都心有不忍。” “夫人此番前去,累得慌了,赶明天,不如请郑大夫过来把把脉,看看虚实?”冬青贴心的用水瓢装了热水,从她背后一勺一勺的冲淋,“据说这样最能解乏的。” “累是累了些,大功告成才是圆满的好事。”孙世宁泡的整个人都松软了,嘴角含笑道,“冬青,以后边关都不用打仗了,你说是不是好事情?” “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老百姓哪个都不想打仗的,家里头的父亲兄弟被拉去当兵不算,打仗的时候,苛捐杂税都要加两成,要是打得厉害,甚至要加三成,四成的!” “是,以后这些都恐怕要免了。”孙世宁明白皇上得到这个消息后,一定会欣喜若狂,这样子的好事来得又正是合适的时机,正好可以让新帝稳固人心,坐稳龙位。 “那皇上岂非要重重的嘉奖大人了?”冬青又搀扶着她出来,擦拭干净,换上柔软的丝衣。 孙世宁合身扑倒在床上,轻声叹道:“在边关的时候,只能睡在营帐中,底下铺的都是干草,如今睡到自家床上,才知道哪里都比不上家里头的好。” 冬青唤了香梅进来,将浴桶抬出去,将地面水渍都收拾干净,孙世宁已经睡得好生香甜,她蹑手蹑脚走过去,替其盖上丝被,才又安静的退了出去。 孙世宁睡得很沉,睡梦中只有一大片白茫茫的山坡,她知道自己是在走上山的路,越走越高,越走越高,快到山顶的时候,她瞧见那里有个人双手背在身后,分明是在等着她。 “你是谁?”孙世宁开口问道。 那人一袭青衫,明明是极其寒冷的地方,却衣袂飘飘,好不洒脱,转过身来时,白发白须,若有仙骨,看着她笑,却不说话。 “我认得你,我知道你是谁!”孙世宁惊得脱口而出道。 第五百四十二章:钵满瓢满 孙世宁以为对方会开口说话的,就像她平日做的那些梦,母亲如同在世的时候一样,温柔涓涓,慈眉善目,没想到那老者不过是看了她一眼,掉头而去。 “等一等,等等我!”孙世宁惊慌失措的大喊一声,彻底醒过来,头顶上是她在熟悉不过的喜鹊报春的帐子。 “做梦了?”沈念一原来也在屋中,“先喝口水?” 孙世宁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几口,闻着他身上清爽的水汽:“你回来会儿了?” “是,见你睡得熟,在客房梳洗换衣,再过来的时候,听着你在说梦话。”沈念一轻轻扶住她的下巴,凑过脸来细看,“应该不是噩梦,梦见什么了?” “梦见一位老先生,站在高高的山顶上头。”孙世宁努力的想要将梦境复原,却觉着本来记得很清楚的细节,在睁开眼的时候,就逐渐的离她而去,想抓都抓不住了。 “朱老先生,你的外祖父?”沈念一一语中的。 “应该是他。” “你从来不曾见过他,只是听了些过往的传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沈念一温柔的用手背抚了抚她的额角,“一头的汗,难不成还在梦里跑了很长的路?” “我一直在爬山,很累。”孙世宁不得不承认,他说的都是事实,她从来没有见过外祖父,那么梦见的都是她杜撰出来的影子,当不得真。 沈念一亲自出去端了温水进来,给她洗脸:“你说是在山顶,能想起来是那座山吗?” “反正不是两照山。”她有些同自己赌气。 “为什么?梦里头能看这样清楚。” “两照山白雪皑皑的,那座山却是郁郁葱葱,树木草皮长得很是繁茂昌盛。”孙世宁不是那种容易钻牛角尖的人,“你说的对,没有见过的人,会出现都是我想多了,还以为他能够同我说些什么,实则说的也都是我揣测出来的。” 与梦见母亲不同,关于她和母亲的记忆都是曾经真正发生过的,只是暂时想不起来而已,梦境中,将那些封尘已久的记忆打开,寻找出关键之所在。 “宫里头的事情,可都顺利?”孙世宁挽着头发坐起身来问道。 “很顺利,再顺利不过。”沈念一回答得格外平淡。 孙世宁心中奇怪,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有人给你不痛快了?” 明明大伙儿都在说沈大人立下这般奇功,肯定是要加官进爵的,她这个人从来不贪心,也不喜他官儿做得太大,如今这样就很好,大理寺是他喜欢长久待着的地方,又从少卿升职到了正卿。 可是,这会儿瞧着沈念一的脸色,真不像是被皇上夸赞的,反而像是被责罚过,要回来闭门思过了。 “皇上说了什么?” “皇上倒是没有说什么。” “那么是太皇太后了?” “更不是她老人家,阙英杰早我一步,已经去太皇太后那里说了我好些好话,我倒是没他说得那么完美无缺了。” 孙世宁有些不明白了,最高端的两个人都没有出声,他又是在同谁置气。 幸而沈念一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反过来安抚道:“没事的,在朝中便是如此,你做得好与不好,总有一大堆人会来生事说事,我早就应该习惯的。” 不知是不是近来同宁夏生,还有他麾下那些爽直磊落的汉子接触的时间长了,他以前最能够隐忍的,反而有些按捺不住了,甚至在皇上面前,当众点出了对方的居心何处。 “要是能同我说的,我倒是也想听听。”孙世宁侧过身,双臂环抱住他的腰身,他长得清俊挺拔,腰力极好,抱起来韧性十足,“听听我的沈大人受了什么委屈?” 沈念一让她这样一通撒娇,哪里还有闲气,怀中依偎着软绵绵的娇妻,真有那无名火,也被浇灭了,他扳过她的脸孔,与她直视道:“朝廷中有些事情肮脏龌龊,我怕说出来,还脏了你的耳朵。” “我想听的,听沈大人如何将这些人尽数驳回,压得他们哑口无言。”孙世宁的脑袋往他怀中拱了拱,像是只俏皮的小兔子。 “你又知道,必然是我占了上风?” “那是自然,在我心里头,你就是最厉害的。”孙世宁三分哄他,七分却是真心。 沈念一轻轻摸着她的长发,叹口气道:“两国常年交战,对于朝廷是一笔极大的开销,要不是看到具体的账册,任凭是谁也想不到,那个数字有多么惊人。” 孙世宁虽然不懂打仗的事情,不过孙家也是做皇商买卖的,有买卖就有采办,宫中负责胭脂花粉采办的公公,换过三拨人,胃口是越来越大,孙家的钱却也是越赚越多。 原因很简单,那些被从中拿走的收益,转个手,又重新加回在卖向宫中的每一件物品里头,到底一件胭脂多少贯,一盒香脂又是多少贯,恐怕问遍后宫所有的嫔妃也没有人能够答得上来。 皇上也答不上来,她曾经听工坊的老人说过一个笑话,有臣子与皇上聊天解闷,说起每日清早,其夫人怜他为官辛苦,一定要亲手为他做一个白煮蛋,剥去蛋壳,交在他手中。 皇上听后大吃一惊,追问这个下臣的月俸是多少,臣子老实答道,月俸不多,约莫在一百贯左右,皇上发了怒,重重一掌拍在手边的案几上,暴喝道:“大胆,你到底贪墨了多少民脂民膏,还不从实招来。” 那臣子却真正是个清官,对皇上的责骂百思不得其解,幸而他也是个聪明人,将方才的君臣对话,重新回想了一遍,这才小心翼翼的问道:“皇上可知一枚鸡蛋的市价。” 皇上更加着恼道:“朕如何不知这些,一枚鸡蛋要价七贯,你每天吃一个,当月的开销便是两百多贯,而你的月俸不过百余,不是贪墨又是什么!” 臣子不敢直言,说皇上口中的市价都是采办的太监们呈上的数字,要是真说了,那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危及之中,他想到个两全的法子,只说他所吃的鸡蛋都是老母亲在后院养的四只芦花母鸡轮流下蛋,特意留给他的,从未到市集中去买过。 皇上方才将信将疑,又想到这个臣子素日的行事为人,没有再过多的计较。 孙世宁听了这个故事,当时不过是乐呵一笑,如今摆放到自己跟前来,她深知其中的道理。 军营之中的开销,其中能够深藏的猫腻恐怕要比胭脂水粉更多,粮草军马,士兵四季的衣裳,将领的盔甲,再加上边关的共事防御,数十万人的军饷。 正如同前头说的,天朝虽然地广物博,庄稼肥硕,每年却至少有三成以上的全国收入都被投进边关这个无底洞中。 先帝知道这般下去,风调雨顺的大年尚且度的过去,要是遇到旱涝两灾,只怕受苦的还是百姓,然而两国交战却不能停下,否则的话,舜天大军步步相逼,到时候情况会更加难看。 “那些人针对你,是因为十年交战一停,他们各方各地能够捞油水的源头也同时被掐断了。” 沈念一听她说得这样直白,眉眼都带着笑意:“我怎么忘了,孙家也是做惯了大生意买卖的,这些道理恐怕你比我都懂得多。” “一点胭脂水粉已经让一连串的太监宫人赚得钵满瓢满,在宫外置办几处像模像样的大宅院,那么数十万兵马的来去,哎呀,哎呀,我说沈大人,你这是要断人家的生路来的。” 孙世宁笑着应道,“也难怪这许多人非但不说你此行此举,深明大义,雪中送炭,反而在皇上面前编派你的种种不是,怪不得别人,真的怪不得别人,在嘴边吃惯的肥肉,被横手夺走,装在盆中煮熟的鸭子,也跟着飞走。” 沈念一听她说得一套又一套,小嘴连珠炮似的,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索性双手将她的脸固定住,直接重重的吻了下去。 孙世宁还在那里摇头叹气,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还不曾来得及说完的话,被他全部给吞咽下去,舌头都没地方躲藏,被他找到,缠绕住,狠狠的吮吸了几下,连带着舌头根都肿得发痛,才被缓缓放开。 沈念一低下头,似笑非笑道:“沈夫人还有什么话要替他们这些人圆一圆的?” 孙世宁眼波水盈盈,嘴唇红肿肿的,哪里还肯将方才的话题往下说,一双手使劲揉着自己的衣服角,不肯开口了。 沈念一叹口气,将她柔柔的抱过来道:“我明白,你是怕我郁气,故意想让我一笑而过,我原本也不是拿得起放不下的,只要皇上心中通透一片,又何必去管那些人的是非。” 当时,皇上端坐不动,冷眼看着那些人,看得非常仔细,沈念一三次用眼角余光打量,皇上都在观察,而不发表任何的话语,让那些人得意洋洋,觉得皇上年轻不济事,可以有机可趁。 殊不知,皇上是在打量权衡,是在做下一步的筹划打算。 第五百四十三章:翻旧账 当年鲜衣怒马的少年,算是在一夜之间被逼无奈,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登基为帝,在那个高度,恐怕本身就是世间最残忍的一件事情,穿上龙袍为天子的少年皇上收敛了所有的年少气盛,能够这样冷静应对。 沈念一都忍不住想,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或许又发生了更多,让皇上已经学会戴起那个不会让任何人看破心事的面具,慢慢的,任何人都再看不出来。 他的指腹在孙世宁的唇角抚了下,脸上已经恢复神情自若:“我以为回来府中极为热闹,原来大家都各自忙碌,不在家中。” 像是迎合了他的话,舍不得让他失望,耳朵边炸了个响雷一般。 “一一,小媳妇!一一,小媳妇!” 房门直接被人从外头一脚飞踹而开,沈念一慢慢磨着牙,转过身道:“家里的规矩,青嫂没同你说过吗!别人的卧房不得擅入!” 红毯双眼矰亮,俩只手捧满不知道从哪里采摘来的野花,足有几百多,五颜六色的衬着她那张又是汗又是泥的脸,嘴巴都笑得快咧到耳根了。 “红桃便是红桃,要是守规矩,轻手轻脚,慢声细语的,我都要认不出她了。”孙世宁知道她一早就跑得不见人影,原来是去忙乎这些。 对着那张灿烂的笑脸,任凭是谁也生不出气,红桃将野花送到她面前:“小媳妇,你可算回来了,我可想可想你了,要不是你偷偷溜走,我铁定跟着你一起去的!” 孙世宁被扑鼻的香气熏着:“你在家可好,师父他老人家可好?” “好,大家都好,就是那条一一的亲爹回来,老头子可是欢喜,扑过去就要同他打架,结果有个大美人来了,就没打成。” 红桃说的手舞足蹈:“大美人和一一长得好像,我问她是不是一一的姐姐,她乐坏了,非要送我个镯子。” 镯子当然不能收,她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媳妇,砸坏了可惜。 “后来她说是一一的娘,我还不相信,老头子也说了我才知道是真的,她说话声音真好听,还问我喜欢什么,她买来给我。” 孙世宁想都没想就知道答案:“明月楼的花雕鸡。” 红毯用力点点头:“她就带着我们去了明月楼,吃的很饱很饱。” 酒足饭饱后,红桃突然不开心了,对着剩下的花雕鸡发呆。 安妍佾柔声问道:“担心他们俩?” 红桃擦擦眼睛道:“家里头的人都担心。” 安妍佾很喜欢这个称呼:“家里头都有什么人?” “青嫂,小叶,还有老头子。”红桃特别认真指着胸前道,“当然,还有我。” 安妍佾摸摸她的头发:“真是个好孩子。”她抬眼又当着石乐冲的面又夸了句,“这个便是你当年的那个……” 石乐冲嘴角发抽,连着给她使了几个眼色,沈柏森也轻咳了俩声,她很知情识趣的闭了嘴。 “我现在最最喜欢的人除了小媳妇还有大美人!”红桃很得意的说道,她弄不清楚每个人的辈份称呼,所以按着自己的心意都另外起了名字,才不容易搞错。 冬青捧了个陶钵进来,正好合适插花:“夫人,饭菜都备好了,老爷子也回来了。” “师父在哪里?”沈念一进门倒是没瞧见人,还以为留在新宅中流连忘返了。 “在灶房,找青嫂说事。”冬青答道,“大人回来之前,老爷子才进门。” 孙世宁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不管怎么说,聂思娘总是尽心尽力将她双手给治好了,除了皮肤还有些伤疤,其他的已经尽数都恢复了。 “走,先去陪师父吃饭。”沈念一抓过她的手,“回头,我们一同去见见聂娘子。” 他很清楚,既然聂思娘在初出见面时,就能问出孙世宁是否姓孙,只怕此人多少也知道些当年的旧事,世宁才开始挖掘身世,必然不舍得放过任何的线索。 孙世宁脸上几分犹疑,很快带着笑容道:“对,这些天师父也挂心了。” 石乐冲已经在偏厅饭桌边等着,听见诸人脚步声,抬起头来道:“都回来就好。” 沈念一知道师父向来不知人情世故,又在山中隐居多年,能够说出此话已经很不容易,低声恭恭敬敬的唤了声师父。 石乐冲对他这般的态度特别受用,大大咧咧的说道:“你爹不肯与我比试了,你娘在旁边,我也不好意思直接打他。” 沈念一面无表情道:“那是母亲生怕父亲出手重,将师父给打伤了。” 石乐冲重重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呵斥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我还能临阵退缩,在你眼中,为师就是这样胆小怕事的人吗?” 孙世宁在旁边仿佛自言自语道:“如今当家不容易,外头一个宅子,也不见得住什么人,一个月开销倒要三十贯钱,要是再多请两个里外能干的恐怕就更多了。” 石乐冲直接听明白了,嘴巴紧紧闭上,居然直接休战了,沈念一似笑非笑站起身,亲手给他盛了一碗饭道:“师父最近辛苦,要是住下来,也是需要个丫环的。” “还是你懂得为师的心。”石乐冲将枪头一转,直接歪过去对准了红桃,“要不是我白白将她养了十多年,一点不济事,我还要什么丫环!” 红桃不甘示弱,嘴巴一噘道:“我从来不用你操心,你是操心那个妖妖精精的聂娘子!” 得,该说的,不该说的,总有人会得忍不住会统统说出来。 石乐冲将脑袋埋下,一口一口往嘴里扒白饭,孙世宁坐不住,给老爷子夹了好些小菜,放置在他面前的菜碟中:“我还不曾好好谢过师父。” “谢我什么?”石乐冲闷闷不乐道。 “若不是师父将聂娘子寻出,又有谁来为我医治手伤。”这个是大恩,孙世宁不想便宜了聂思娘,还是记在老爷子身上才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石乐冲眼睛一亮道:“你的手当真都好了?” 孙世宁笑着点点头,也不忍心当真让老爷子吃瘪,毕竟是相公的恩师,将一双筷子在手指中灵活的转了两圈:“等着皮肤都养好了,不说更加精进,至少与本来是没有两样了。” “养皮肤容易,我回头就去问她再给你讨两瓶好药过来!”石乐冲也是个孩子习气,一听到她夸赞,尾巴简直快要翘上天了,他口中的这个她是谁,再明显不过。 “也好的,待我们休息一天,明日与师父一起去看看聂娘子可好?”孙世宁有礼有节的问道。 “要去看她?她有什么好看的?”石乐冲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装的,居然要回绝。 “去看看,自然有要去看看的意图。”沈念一从旁开口道,“有私事,也有公事!” “想去看就去看看便是,我也没说不让你们去。”石乐冲微有抱怨的话,被孙世宁夹过来的一只肥硕大鸡腿给挡住了,“她如今还不就和个普通的婆娘无差。” “我也没说要翻旧账。”沈念一顺理成章的接了下去。 石乐冲一听到翻旧账三个字就紧张,他几乎不敢与自己徒弟直视,谁不晓得,他这个徒弟长得面如冠玉,却是个鬼见愁,莫说是师父的一个旧友,便是师父犯了事,照样眉毛都不皱一下,直接抓人。 他偷偷用眼神示意询问孙世宁,还是徒儿媳妇好,看着就是个好脾气的,手中又有花不完的银钱,好商好量的,也不会威胁人。 孙世宁接受他的目光,含蓄的笑着点点头,石乐冲才算放下个心,有心思继续吃饭。 另一个鸡腿夹到红桃碗中,这一顿饭吃得宾主皆欢,石乐冲吃完寻了个借口离开,红桃跑到外面一整天,也累得够呛,打个哈欠道:“小媳妇,我先回房睡了,你们今晚不会走了吧?” “走去哪里,自然是太太平平住在家里了。”孙世宁笑着点点她的额角。 红桃嘻嘻一笑道:“在家里就好,这里便是我的家,你们走了以后,我想好久,是真的不舍得回去山上,就住在这里好了。” 待沈念一牵着她的手回到屋中,她想着自己倒是先睡过一觉,而他多久没好好合眼,都压根算不清了,在边关的时候,两人虽然同在一个营帐中入睡。 有他在身边,她是睡得香甜安稳,每每睁开眼时,却发现他总是双眼清澈如水,因为生怕出个万一,压根就没有真正入睡过。 孙世宁越想越是心疼,亲手将被褥展开,又将枕头摆放好,走到他身边,柔声道:“相公,请上榻了。” 沈念一露出个慵懒的笑容,眉眼微微松开,越发俊美倜傥,她几乎要不好意思去看他,一个分神,却发现他大步走过来,直接将她拦腰抱起。 走到床榻边,用个轻抛的姿势,将她扔向床榻内里,他用的是巧劲,明明像是高高抛起,落下时却又无声无息,很是柔和。 孙世宁见他已经在自己身边躺下,一双眼下垂看着自己,凑过去,在他的嘴角边,亲了一下。 沈念一笑着翻身将她拉扯过来,反客为主,一夜旖旎缠绵。 第五百四十四章:穿鞋 明明是过了子时才正经睡的,孙世宁醒过来时,手向着身边下意识的探去,身边的温暖如昔,沈念一居然没有先一步起身,她娇慵无限的往他怀中凑了凑问道:“相公不用忙公务?” “昨日已经去过宫中,见了皇上,今日暂且多休息半天。”沈念一的脸凑过来,与她的粉颊揉了揉,“睡饱了?” 这三个字,让孙世宁清清楚楚的想起昨晚的那些场景片刻,明明是她已经睡过一次,而他多日不眠不休,最后反而是她体力不支,连声哀婉求饶。 越是求,越是求不得,到后来,她来了气,索性在他肩膀重重咬了一口,他居然都忍着没有呼痛,这会儿,她才知道心疼,用手指去拨开他的衣领:“咬得重不重,要不要上点药?” “我没有那么脆弱的。”沈念一倒是很大方的将衣领索性拉开,露出异常精致的锁骨,还有坚实的肩膀。 孙世宁看着那蜜色的皮肤,忽然觉得嗓子眼有些干,不过哪个显露出来的伤口,分明更加吸引她的注意力,她明明记得咬得又重又狠,这会儿看来不过只是表面的牙印,连血都没出。 “我咬得也不重啊。”她喃喃自语道。 “因为你心里头不舍得。”沈念一咬着她的耳垂,柔声答道,舌尖在她的敏感处轻轻撩拨两下,又很快将已经满脸通红的人给放开。 明明成亲已经有一阵子了,他这个娘子比谁都容易脸红害臊,经不起一丁点儿的逗弄。 “世宁。” “嗯。”脸孔快要滴血了。 “娘子。”他本来一直直呼其名,如今却觉得既然她喊他相公,那么对应的,他也应该礼尚往来,这两字到了嘴边,很是顺耳,他不觉又多喊了几声,“娘子,娘子。” 他喊一声,孙世宁就应一声,到后来,红晕是褪去了大半,却又笑颜如花,依偎在怀,不肯离去,两个人亲昵了会儿。 孙世宁忽然想起:“我们是不是说今天要去见聂娘子?” “正是!”沈念一也想到了,他们昨天是当着师父的面说的,师父那个性子,又有意在这个人这件事情上有所忌讳,必然是一本正经的等着他们了。 “这会儿都什么点了!”孙世宁向来注重尊老爱幼,赶紧要起身来,沈念一早她一步,将干净的衣衫捧出,先换自己的,又拿了她的过来。 “冬青这个丫环,怎么也不过来通报!”孙世宁急着换衣,低声抱怨道。 “冬青便是个好丫环,你我出远门,到边关这些天,她知道必然是累极了的,难道第一天休息就过来拍门不成,那还不成故意不让我们好睡了。” 沈念一笑眯眯的替她拿来鞋子,弯身要亲手替她穿,孙世宁依然不习惯,一双脚往后缩:“别,我自己穿就好,袜子还在那边呢。” 话音落,一双袜子取过来,沈念一不由分说替她穿上,握住她的足踝时,触手柔腻很是舒服,他曾经见过父亲替母亲穿鞋,母亲低头看着父亲,眼中波光潋滟一片,很是叫人艳羡,他想过很多次,要恩爱到什么份上才会做出这般亲密的举止。 没想到,那么自然的,他就替世宁也做到了,虽然她不如母亲那般落落大方,不过羞涩中,又别有另样的一番风情,令他几乎爱不释手。 待两人都穿戴好了,沈念一推开门,招呼冬青进屋来替她梳洗梳头,冬青显然早早就准备好了,热水送进来,盈盈笑道:“大人早,夫人早。” 孙世宁心虚的看看窗外的天色,当真,当真不能算早了。 “师父在哪里?”沈念一洗过脸,很干脆的问道。 “老爷子早早起来,吃过早饭便在前头花园坐着。”冬青替她挽好头发答道。 “一直坐着?”孙世宁倒是觉得奇了。 “就是一直坐着,红桃起初以为他在想什么好玩的事情,想要凑过去问问,结果问不出答案,无趣的跟着青嫂去做青玉糕了。”冬青取出黛笔问道,“夫人今天可要上妆?” 孙世宁见沈念一多看了那黛笔一眼,生怕他冷不丁说出,他也想试试画眉这样的话,赶紧让冬青替她画个淡淡的妆容,蛾眉轻扫,胭脂淡淡,整个人的气色都跟着好了三分。 “夫人,是不是先用些清粥小菜,青嫂说长途跋涉回来的,不能多食大鱼大肉,我瞧着夫人昨晚上也没动几下筷子。”冬青仔细询问道。 “也好,就吃些清淡的。”孙世宁抬头看看沈念一,他也正好在看着她,“吃完,我们便去找师父,向他陪个不是。” 两人吃得简简单单,等到了前院,果不其然,见着石乐冲坐在榆树底下在发呆,双手抱在脑后,大半个人倚在树干上,显然心中的问题很是令其困惑不解。 “师父,师父在想什么?”沈念一径直走过去,见世宁没有跟上,一个反手,将她的手给拉扯上了。 “在想些要紧的事情。”石乐冲倒是没有敷衍,“我以为你们一早就要过去的,结果等到这会儿,也是,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的,都是可怜的孩子。” 孙世宁听他这样一说,略微放心,知道他不会见怪:“师父想的事情,要不要说出来听听,没准三个人一起想,就能有个好答案。” 石乐冲赶紧又摆手又摇头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想想就好,不劳烦你们两个,你们都是要干大事的,这些鸡毛蒜皮的别耽误了。” “既然如此,我们先去新宅那边。”沈念一想了想又道,“世宁,登门的礼单可准备好了?” 这些事情,孙世宁前头都已经想过的,既然说了要当面酬谢,自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必然是要准备谢礼的,她与冬青提过一嘴,方才出屋时,冬青说已经预备下了。 她取出冬青抄录的单子,交给沈念一手中:“相公看看可合适?” 石乐冲在旁边阻止道:“她不喜这些身外之物的,你们不必花费的。” 沈念一将礼单打开,看了两眼:“你同冬青关照过?” “曾经提起过。”孙世宁见他的反应,知道他也满意了。 “这样就很好,师父也说了,聂娘子不喜金银珠宝的身外之物,我看这个很好。”沈念一明明见着石乐冲已经向着他伸出手来,偏偏没有将礼单递过去,反而往衣袖中一收。 “师父也等了小半日,而且他每天准时会过去,不如我们抓紧前往,也免得聂娘子担心。” 不容石乐冲反对,小俩口很有默契的同时拔腿往外走。 石乐冲呆了片刻,赶紧跟了上去。 孙世宁出了沈府的门,见着鲁幺和他的马车,好整以暇已经停在原来的位置,鲁幺从车上跃下来:“大人,夫人,我送你们。” “大理寺那边,你可曾回去报备过?”沈念一低声问道。 “大人放心,一大早就回去报备过,丘成与于泽都在,说是最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他们反而都闲着呢。”鲁幺看样子也休息得不错,神清气爽的。 孙世宁忽然想要开开这个磊落汉子的玩笑,轻声说道:“到底是一整只鸡才够补的,折腾这些天,转眼就都补回来了。” 鲁幺的脸上有些可疑的颜色,这个上阵杀敌都面不改色的大汉,居然结结巴巴道:“那只鸡,那只鸡烧得很是酥烂,的确下酒是极好的。” 沈念一拍了下他的肩膀道:“谁问你那只鸡烧得如何了?” “不是夫人方才说起的吗?” “夫人是那个意思吗?”沈念一笑着送世宁上车坐好,“夫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也是个有经验的过来人,该同冬青说说,也同夫人说说了。” 鲁幺见着大人的师父都在场,不敢说好,更不敢说不好,摸着后脑勺只会憨笑,孙世宁反而生怕委屈了冬青,端坐好了才道:“我们先去见过聂娘子,这边的事情,回头再来细说。” 石乐冲不喜坐车:“你们先走,我立时就能赶上来的。” “师父宁愿用自己的一双腿?”孙世宁等马车驶动,撩开窗帘向着后头看了一眼问道。 “是,他在山里头,时常一跑就死两三个时辰,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雪龙驹的脚力都未必能够比得上他老人家。”沈念一微微笑着,低声道,“见着聂娘子,你想问她什么?” “问问关于外祖父的事情,如果她能知道些许也是好的,若是因此还能挖掘出些关于父亲母亲的过往,那么便更加好。”孙世宁苦笑道,“如今线索太少,我总觉得哪里不能安心,总想要知道母亲为什么要一直避让避到乡野中去,我总觉得她并非嫉恨父亲。” 沈念一知道她的心思,本来与母亲就相依为命多年,如今听到些传闻,更加替母亲惋惜,恨不得将以往的诸多细节都挖出来,好让母亲泉下有知,能够更加心安。 然后,时隔多年,连大理寺那样的地方,都没有朱老先生的消息,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探查又何其容易! 第五百四十五章:隔了一层纱 果不其然,还是石乐冲比他们早到了一步,站在新宅的门口等候。 “鲁幺,你在门口等着,我们很快出来的。”沈念一扔下这句话,与孙世宁已经下车。 孙世宁有些想问问,为什么很快出来,难道这一次聂思娘不再吞吞吐吐,而是非常干脆的将所知的答案都给说出来吗? 石乐冲依然比他们早行几步,一路上,孙世宁觉得院中树木疏朗,中间开了不少灼灼芍药,很是美观,不禁多看了几眼,沈念一也不催促,停下来等了她三俩次。 聂思娘没有从屋中出来,声音已经传出:“知道是贵客来了,且做准备,不能出来相迎了。” 孙世宁见石乐冲一脸跃跃欲试,有些好笑的想到,这位聂娘子莫非真要打算在螺蛳壳中做道场? 待房门一推开,她立时明白聂思娘分明是在沏茶,沏的还是上好的茶,因为人未到,茶香已经四溢,挡都挡不住。 待她见到聂思娘沏茶的手势,繁复优美,流畅思韵,不禁忘记要落座,只想要多看几眼,果然第一花魁的名衔不是白白担当者的,仅凭这一手,已经技压四方了。 “石头坐,沈大人坐,沈夫人坐。”聂思娘用的茶具也是极其雅致的,“这还是托人带回的新茶,想着两位凯旋而回,想要献丑了。” 双手奉了茶盏,一一端到个人面前,聂思娘的一双手却去拉住了孙世宁的指尖:“敢情已经都好了,体质本身也是极好,不仅仅是我的功劳。” “你答应说要给她两瓶药水的。”石乐冲急匆匆问道。 “已经答应过,肯定是要给的,我这个药水不说金贵,但是便如宫里头的嫔妃娘娘也是无福消受的,只给有缘人。”聂思娘起身来,进得内屋,片刻后出来,将一双小小的玉瓶放在其面前。 孙世宁没有直接接手,但笑不语。 沈念一已经从衣袖中取出礼单:“这是内人的一点心意,请娘子笑纳。” 聂思娘一听此话已经明白,只说了内人,那么他另外还欠了她个人情,以后有机会自然会归还,对于聪明人,就不用点得太过于明白,反而更妥善。 便是她这样七窍玲珑的心思,起始也以为给出的必然是丰厚的报酬,因此在见到孙世宁将新宅的地契先送在她名下,选了思苑两字时,才不过轻轻一笑。 “宅院的名匾已经定制好,回头就会送过来。”孙世宁轻声说道。 聂思娘继续往下看,那一点点说不上来是什么的笑容凝在嘴边:“沈夫人要送我一间药堂?” 此话一出,连石乐冲也感到有些意外。 “是,当日从北城将娘子请来,重出江湖,我知道虽然有些难为娘子,也是顺水推舟的势头,待娘子说出要亲手替我整骨时,我想娘子虽然替自己改头换面,以前的锦衣玉食可以放弃,以前的如花名声可以摒弃,然而骨子里有些东西,依然是恋恋不舍的。” 相貌,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如果有一样能够让聂思娘放不开手的,便是她那技惊四座的整骨之术,她曾经将此技当成是让心上人早逝的罪魁祸首,因此最后一次施展以为只会用在自己身上。 待这一日,她手痒难忍,主动提出要为孙世宁疗伤时,有一颗看不清楚形状的种子,偷偷的播种了下去,渐渐的长出幼稚的嫩苗,慢慢的,却依然想要向着向阳的方向生长而去。 “娘子,药堂不大,已经物色了两个药童,都是略有底子的好人家的孩子,要是娘子愿意将绝技相授的话,也不失为太多病人的所幸。” 孙世宁压根不提,这一手整骨之术,曾经做过多少坏事,只说可以用来帮人助人救人。 聂思娘没有说话,她手中拿捏着那份礼单,一直都没有说话,屋中静得恐怕,好似都能够听到其沉重无比的心跳声。 孙世宁平和的抬眼而望,丝毫不介意与她的对视。 “你怎么会想到的?”聂思娘再开口时,声音微微发哑。 “娘子的所作所为,我也想替娘子做些事情。” “所以,直接看破了我的心事。” “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而我不过是娘子的第一个病人,以后会有更多的人在娘子手中重新找回曾经失去的。”孙世宁顿了顿才道,“娘子其实比谁都清楚,施比受更加有福。” “是,施比受更加有福,这句话是不错。”聂思娘慢条斯理的将礼单折起,收好,“不过这件事情有些大,我要考虑考虑。至于这处宅子,我就当仁不让的收下了,多谢沈夫人的慷慨,从今往后,便是思苑了。” “送礼要送到人心里,娘子喜欢便是我的福分。”孙世宁到了此时,才端起面前的茶盏,茶水已经变温,她依旧送到嘴边,慢慢品尝之态喝了下去。 聂思娘几乎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你料定我能够经营好一个药堂,我可没有本钱,更不会赚钱。” “这些都不牢娘子担心的,本钱,房租,甚至是两位药童的月钱,都由我来出,只是娘子的月钱,我就省下这独一份了。”孙世宁双眼亮晶晶的说道,“其他的,娘子还担心什么?” “我要是再担心什么,也枉费活了这几十年了。”聂思娘跟着笑道,孙世宁的心思,心意,都已经再明白不过的铺开放在眼前,她恐怕是根本不能够推托了。 这一笔礼单,直接送到她的心尖上头,她想不承认,都太难太难了。 “茶水凉了,我为诸位重新泡制。”聂思娘没想到会被孙世宁的话说到心思混乱,根本无暇来整理清楚,想要借着沏茶的空挡,抢些时间出来,再细细想来。 “茶水温热也是好喝的。”孙世宁又抿了一口,笑着同沈念一道,“相公,有些事情,几时开始做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你有没有去做过。” 聂思娘很轻很轻的叹了口气道:“我要是说,这句话数十年前,我曾经听过,你会不会觉得很诧异。” “难道说,又是娘子曾经提及其的那位姓朱的说过?”孙世宁听到答案几乎就快要水落石出,也跟着有些紧张了。 “是,姓朱的,真是姓朱的。”聂思娘眼帘半垂,似乎想到了更多的往事,“我没有点破这个姓朱的是男是女,可这会儿,我瞧着沈夫人的样子,不似以往那么懵懵懂懂的。” “家母正是姓朱。”孙世宁既然预备来问个清楚,就先承认了下来。 “朱紫墨。”聂思娘的眼中晶光暗藏。 “是,正是家母的闺名。” “那么,前一次,你为何要说不认识什么姓朱的!”聂思娘分明是有些咄咄逼人了。 “要是我坦然说,在此次出行之前,我都不知道家母姓什么,娘子可能够相信,我一直以为母亲便是母亲的角色,当真没有想到母亲也是有名讳的,而且是这样好听的闺名。” 孙世宁挑唇而笑道:“这般说来,娘子当真是见过我母亲的。” 聂思娘轻轻点点头道:“见过,那时候她还云英未嫁,居然跑到我面前来,说要看看我。” “看看你?” 聂思娘百般妩媚的一笑道:“一个女人说要来看看另一个女人,我比你还想不明白道理,可是见着她的样子,我居然破格答应,说就给她看三天可好?” 孙世宁似乎有些明白了:“家母正在为情所困?” “你同她一样,聪明的简直叫人害怕。” 那三天里面,朱紫墨当真是在看聂思娘,看着她的一言一行,看着她吃饭,休息,与人交谈,看得那样津津有味,目光中偏偏柔和一片。 聂思娘本来以为,这位朱紫墨是因为心爱之人成了她的裙下之臣,才提出这样匪夷所思的要求,然而渐渐的,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朱紫墨这样的女子,如果是她真心以对的,如果不是个睁眼瞎子,那么想要辜负她的话,还当真是不容易的。 “你要同我学什么?”终于,聂思娘开口问道。 “学怎么向一个男人开口,表达爱慕之意。”朱紫墨没有隐藏,在她这样身份的女子面前,坦坦荡荡的说出真相。 “你不直接同他说?”聂思娘想说,或许中间只隔了一层纱,只要你有勇气肯踏前一步,就不会太难。 朱紫墨没有回答,她怔怔的出了会儿神,嘴角凝起一个笑容,很是无奈,又万般缱绻,她轻声道:“当你太爱慕一个人的时候,你会害怕,明明不知道要害怕什么,然而那种惧意能够萦绕在你的身周,久久不散。” 聂思娘有些傲气的回道:“我从来没有怕过,所以不能够有这样的体会。” 朱紫墨的目光凝结在她美艳的脸上,一个字一个字的揭破真相道:“那只不过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的爱过。” 聂思娘此次此刻的嘴角同样有个笑容,慢慢的浮了上来,她对着孙世宁道:“她对着当时那样盛名之下的我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我居然没有生气。” 第五百四十六章:无法自拔 朱紫墨的神情根本让人生不出气,因为聂思娘觉得她这句话没有错,她身边走马观花般的男人太多,她没有想过哪一个是值得他驻足的。 她有时候甚至分辨不出他们的名字,长相,分辨不出他们的区别,这样子的包围丛中,哪里来的真情,哪里来的珍爱。 待很久以后,聂思娘在那个人身边,再想到朱紫墨这句话的时候,她遍体发冷,冷得全身簌簌发抖,直到那人察觉出来以后,将她重重的抱在怀中,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才小声小声的哭了起来。 有些事情,不知道的远远比知道的更加有福,她知道害怕,是因为情根深种,她知道总不能与身边的这个人长长久久,要珍惜两人相处的每一个白天,每一个黑夜。 “那么,后来家母学到了想学的吗?”孙世宁好奇的追问道。 这一次,聂思娘轻松起来,笑着道:“要是没有学到,你又是从哪里来的?” 孙世宁的脸上先是一阵红,随即又是一阵白:“娘子,你大概不知道,我也是才知晓,我几个月的时候,家母只身抱着我在外行走。” “你的父亲呢,你不是说就在天都城内?” “父亲那时候已经另有新欢,我那个继母所生的同父异母的妹妹,也不过比我小了一岁有余。”这是一种痛,深深扎进孙世宁的心口,几乎是无发自拔。 “不可能!”聂思娘失声喊了出来。 “什么不可能?”孙世宁苦笑着道,“我也想要说出不可能三字,然而家母随后带着我在乡野隐居,直到她郁郁寡欢,红颜早逝。” 这是她第一次用了郁郁寡欢四个字,母亲脸上写着的常常便是这四个字,有种生意无趣的寥寥,她明白,若非要咬着牙坚持抚养她长大成人,只怕是母亲会过世的更早。 一个女子,若是心死成灰,那么活着又能有多大的意义? “真的不可能,沈夫人,你肯定是哪里搞错了!”聂思娘居然在这件事情上有种异样的执拗,“朱紫墨,她是个怎么样的女子,你知不知道!” “我与她相依为命十多年,每天更多时间,不过是我在她身边看着她,如何会不知道。”孙世宁便是太知道母亲的好,才会心不甘情不愿。 “天底下,天底下有这么傻的男人,不要朱紫墨,宁愿另娶她人,你母亲绝对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也是了,所以她才带着你匆匆离开了。”聂思娘连连点头道,“好,那才是朱紫墨的风范,不然还真的不像是她了,她这样的女子,即便为情所困,还是极有自我的。” 孙世宁从来没有想过聂思娘会对母亲这样推崇,这样心存好感,一番话说下来,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半个不字,满腹满篇都是赞许的意思。 她很清楚聂思娘曾经的身份,真的可以算得上阅人无数,重逢之时,对石乐冲的态度虽有隐隐恨意,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能够让她说到这般境界,她越发向往,母亲在被伤透了心之前,在选择隐居之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我当日居然没有问一问,朱紫墨心里头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这些年同样住在天都城呢,怎么也要去看上一眼。”聂思娘虽然在笑,那个笑容颇有些不怀好意。 “见到以后呢?”孙世宁轻声问道。 “朱紫墨不忍心下手做的事情,没准我可以替她做了。”聂思娘瞅着孙世宁,轻笑问道,“说句大不敬的话,我看着沈夫人的性子,要是沈大人当真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也绝非是那种会得大吵大嚷,闹得大家都不痛快的结果。” 孙世宁听了这话,应该板下脸的,不知为何却又多看了沈念一一眼,两人相视而笑,都知道这种情况不会出现,纵然如此,依旧心有戚戚焉,朱紫墨当年也可曾想过,会有携女离家的这一天。 不过,今日一谈,孙世宁却对聂思娘的印象大有改观,知道其性格被身份所局限,当年若非看得太过透彻,也不会自暴自弃到今日的地步。 “聂娘子,礼单已经呈上,还是要谢过你的一手绝技。”孙世宁想想,为人处事便是这样,她听得聂思娘说了母亲的多多好话,便不会将此人再当做坏人。 “药堂的事情。”聂思娘随即也笑了,“既然是你与沈大人的一片美意,我如今成天在这个宅院中也闷得慌,明日便去走一遭,沈夫人放心,其他的细节,我自行处理,要是药堂略有营收,一并也会将账册上呈的。” “聂娘子,我不寄望着药堂赚钱,我只想能够帮那些需要娘子出手的人。”孙世宁已经说得再通透不过。 聂思娘朗声而笑道:“沈夫人也没安好心,明摆着是想套我进去坐白宫,连药童都有月钱,偏是我俩手空空。” 她在屋中缓缓转了半圈,“要是当真要算这些,做一辈子都还未必能挣下这么个院子,就这么着吧,反正衣食住行开外,也没有其他的开销了。” 孙世宁也不想让她当真吃亏了:“娘子莫要委屈,我说了药堂不想赚钱,娘子的开支,还是由我来出,每月三十贯,娘子看看可使得?” 聂思娘的笑容一敛,直勾勾看着孙世宁,半晌才道:“如今说明了沈夫人是朱紫墨的后人,我才觉着越看越像,有那样的生母,才有沈夫人这样的磊落。” 孙世宁但笑不语。 “好,我要是再推来推去的,自然是不识趣的辜负,沈夫人放心,药堂之事,我必然尽心尽力,不过有一事,还要相求。”聂思娘认真言道。 “娘子有什么话,尽管开口便是。” “沈夫人也说我这手是独家的绝活,即便是曾经传授出几分,明眼人却是一见便知是我的手笔,保不齐那些别有用心之人,横加干涉,甚至找上门来,要我做些不甘愿的丑事。” “这个打什么紧,娘子且看!”孙世宁的手指,俏生生的指着石乐冲道,“师父此次下山,也是抱定主意不会回去的,他既然肯留下来,留在天都城内,那么娘子的药堂多留这样一个人,岂非是两全其美。” 聂思娘听她说得太直白,老脸一红道:“沈夫人说话也是,石头与我并非是沈夫人想的那样。” 孙世宁一脸的无辜道:“我想的便是老友重逢,互帮互助,既然做得本来就是救人救世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聂思娘轻轻抹了把脸道:“石头,后浪推前浪,我以为自己也是能说善辩的,每次却在这位沈夫人面前吃了瘪,她说的这些,我居然没有法子反驳了。” 石乐冲听了孙世宁的建议反而很是乐意,这种时候,明白千万不能插嘴生事,只需陪着笑脸就好。 “那我的三十贯中,就拨给他一半作为开销,天都城内虽说开支不小,这些钱要过日子是全然够了,有他在,确实宵小之辈是没法子上门,我也就定了心。” 聂思娘一双妙目看着眼前的璧人,依然轻轻叹口气道:“沈夫人将这般好事做得人前不知,也是为难了。” “心意到了便可。”孙世宁将空茶杯,轻轻一叩道,“娘子再沏热茶,让我好好喝一杯。” 待诸人喝过茶,宅院门前热闹起来,原来是有人将定制的匾额送了过来,聂思娘兴致勃勃的走出去细看:“这手字写得真好,难道是沈大人亲手所书?” “我瞧着身边有现成的,自然拿来一用的。”孙世宁也极喜欢思苑两字。 “那么,等药堂开铺,也请沈大人再赐墨宝。”聂思娘笑吟吟道,“沈夫人可曾想好,药堂题个什么名字?” “济世堂。”孙世宁已经与沈念一商议过,又询问过郑容和进药材的渠道。 沈念一笑语,难道他与老郑合伙医馆,她看着眼馋,也非要来分一杯羹? 孙世宁确实曾经想过,是否将聂思娘安排到正安堂中,想想此人的行事乖张,而且她所学所会的与郑大夫又截然不同,郑大夫是个正人君子,没准还在她手下吃亏。 思来想去的,不如重新开一个小药堂,对外只说专治跌打损伤,伤筋动骨,或许连那些意外的烧伤烫伤也别有门道,这些还要聂思娘以后慢慢琢磨。 孙世宁将这一摊子事情安排妥当后,也不予在思苑久留,聂思娘最是会察言观色的,立即说道要整理收拾,早早安排妥当,才能将济世堂早些开铺。 石乐冲跟着将他们送出来,正好应了前头说的,进去不会太久,前后没用去一个时辰,他自然是要留下来照应,摸摸鼻子,忽然同孙世宁道:“徒儿媳妇,只有一事,我想说明白了。” 孙世宁侧过头,俏皮的看着他。 “我与聂娘子当真没有那个心思,她的良人去了以后,心死如灰,我一来以前也没有那个心,二来如今心里头也算有了个人,帮衬着她一把,也是为了化解曾经心中的那些愧疚,要是徒儿媳妇不信,我可当天发个誓!” 这一句说的可就严重了,孙世宁赶紧连声说相信师父的话便是。 第五百四十七章:风声鹤唳 待得马车驶动,孙世宁的脑筋才拐过弯来:“相公,师父方才说他心里头有人了!” 沈念一见她后知后觉的,笑笑道:“是,我也听到了。” “怎么会,他明明每天都往聂娘子这边走动,除开聂娘子,身边哪里还有别人!”要是说聂思娘心中人过世,没有再另行婚配的念头,倒是也说得过去,只是石乐冲的这一句不明不白,她却是重重吃惊了。 “有些人,有些事情讲究的是个日久生情。”显然沈念一比她想得通透。 “日久生情,日久生情。”孙世宁念叨了两句,恍然大悟道,“难道师父心里头的那个人是青嫂?” “肯定不会是冬青的。”沈念一轻笑着说道。 “你从几时起知道的,也不告诉我。”孙世宁以为男人在这种事情上回比较迟钝,没想到相公都知道了,她却被瞒在鼓里头。 “这次回来,师父进府的时候,特意去青嫂那里转了转。”沈念一实则很了解自己这位尊师,要是对聂思娘当真有那样的心思,反而不会这般的积极主动。 便是内有有愧,才更加想要补救,而聂思娘那样的女子,一颗心交出一次便已经足够,而且都这把年纪,何须把精力在花在男欢女爱之上,反而对世宁给出的药堂之策,更加感兴趣。 孙世宁想了想道:“为什么起初聂娘子不答应,后来又义无反顾了?” “大概是知道了你的身世,她很是敬仰你的母亲。”沈念一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 孙世宁知道,聂思娘也曾经因为各式各样的理由,做了些不见天日的旧事,要是想把心里头的那些拿出来救赎,那么没有什么比开药堂济世人更加好的办法。 “没想到,你将此事安排得这样好,这样周全。”沈念一都忍不住要夸赞她,“我的娘子真是越来越能干。” “等我回去,你还要到大理寺?”孙世宁扭过脸,心里头甜丝丝的。 “是,那边虽然没有大事,却也有些耽搁下来的事务要处理。”况且,他升任以后,大理寺的少卿之职,一直空缺,有种预感,很快会有人前来将此位给填补掉。 “公公婆婆去了哪里,我们已经回来两天了,要不要请他们回府?” “这个不必挂心,他们离开天都也有些时间,想必有些旧时故友要约见,等他们都忙好了,自然都会回来。” 沈念一亲自将她送到门口,垂眼看着她道:“世宁,边关大捷,好事连连,本来我应该觉得心里头踏踏实实,然而不知怎么回事,到了天都城,我却有些心悸。” “是哪里不对劲?”孙世宁被他说的顿时紧张起来。 沈念一轻拂她的肩膀:“便是怕你担心,本来不想说给你听的,只是有种感觉,却说不上来,你关照红桃,要是出府一定让她跟随,自己照顾好自己。” 孙世宁点下头道:“好,我都知道了,不会让你多担心的。” “等我晚上回来。”沈念一噙着点笑容,飞快在她眉间印下一吻,疾步而去。 孙世宁抬起头来,只来得及见着他的背影在前面拐角处消失,她看了看鲁幺,又道:“辛苦你了。” 鲁幺对他们两人的恩爱场景,早就见惯不怪:“夫人不用多礼。” 孙世宁手里还握着聂思娘给的两瓶药水,慢慢朝着府里走去,红桃眼睛尖,喊了一声飞扑过来:“小媳妇,青嫂的糕点都做好了,我才吃了两块,就说等你回来。” 见她没有立即回声,红桃凑过来又看了看她的脸:“小媳妇在外面受了委屈,是不是那个婆娘给你脸色看!” 她口中的婆娘除了聂思娘还真没有别人,眼见着撩起衣袖就要往外走,被孙世宁一把拉扯住:“我都没说什么,你在气个什么?” “你明明早上是过去那里,回来就沉着脸,不是她欺负你,还能有谁!” “真的不是,聂娘子非但替我治好了手伤,还给我两瓶上好的生肌养肤的药水,我要谢她还来不及。”孙世宁生怕她出去闯祸,赶紧将手中的瓶子给她看,“我是登门去道谢的。” “那你又不开心!” “只是有些累了。”孙世宁勉强笑道,“你不是说青嫂做好了糕点,我也想要吃一点。” “想吃就好,冬青还给你煮了燕窝粥,说你出去一圈,又黑又瘦了。”红桃咧开嘴笑道,“虽然小媳妇长得没有大美人好看,可我还是最喜欢最喜欢小媳妇了。” 说完将孙世宁重重的一抱,她手臂的力气大得惊人,却知道拿捏好了分寸:“老头子答应过,我不用再回山上的,小媳妇说好要养活我的。” “是,你留着一天,大鱼大肉的伺候,你要是嫁人,多好的陪嫁都给你准备起来,如今我的手也好了,闲暇的时候,同冬青一起给你整治些女红嫁妆出来。” 孙世宁觉得她身上有种永远花销不尽的勃勃生机,便是心情郁结的时候,见着她也像是会慢慢化解开来,禁不住跟着她一起笑了起来。 “小媳妇说错了,要说嫁人,怎么也是冬青在前,小媳妇没见人家都追上门,天天堵着那里,就单单等着她出来说两句话,我都瞧见好几回了。” 红桃那个得意的表情,没来得及支撑多久,冬青快步走过来,也不客气,一把拧住她的耳朵,又是跺脚又是笑骂道:“上次你答应我什么来着,又在夫人面前编派我!” “我没有,我没有!”红桃的武功这么好,就是见着冬青害怕,一味的抵赖道,“我就是说你好,说有人等着你,你问小媳妇,我真没说你坏话,小媳妇救我!” 孙世宁见两人扭作一团,下意识的转身去看看,轻风扬起,身后除了摇曳生姿的花草,根本没有什么,难道说,她是被沈念一的话给感染到了,所以平白无故的生出草木皆兵的危机。 “夫人,那边什么都没有的。”冬青瞧着孙世宁的脸色有变,放开了手道,“青嫂都安排过的,不会有歹人出现,这里可是大理寺沈正卿的家宅。” 便是沈正卿的家宅,才显得风声鹤唳,沈念一那种淡淡的不安已经彻底传染过来,让孙世宁沉浸其中:“冬青,关照青嫂,同府中所有的人说明,这段日子大家都小心行事。” 冬青一向对她的话说一不二,立即就将这些原封不动的都传了下去。 青嫂听到这些,特意赶过来问道:“夫人,是不是府里头要出大事?实在不行的话,要不要请老爷和夫人回来看看?” “暂时不用了,大家仔细些就是。”孙世宁不想惊动公公婆婆,沈念一想必也是这样的心思,早已经羽翼丰满,何须再重新躲回到父母的阴荫之下。 “夫人可是责怪我将香梅带来府中,她是我兄长的孩子,绝对没有问题的。”青嫂满脸愁苦的站在那里伤脑筋。 孙世宁倒是不忍了:“香梅很好,平日里想请都请不到的,青嫂不用介怀,大人的意思便是边关的震荡或许会波及过来,我们是众矢之的,所以才要小心。” 青嫂听得这话,稍稍放心:“原来说的是这些。” “正是,大人同样也在部署忙碌中,以备任何的不测与意外。”孙世宁揉了揉额角道,“绝对不是内宅这样的小事。” “这样说来是要小心行事,舜天贼子不得不防!”青嫂一副义愤不平的样子,“夫人放心,上一次大人说了些宅院的防范之策,已经请工匠过来安排好的,要是真有那不长眼的一定要来,就让他们有去无回!” 到底是跟着沈家两代人的,青嫂说起这话,有力有度,很是威武。 红桃笑着道:“小媳妇的安全,我来负责,我已经同一一发过誓,一定不会让你再犯险的。” “你们每个人都是我最为信任的。”孙世宁笑着说道,只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在那些阴影角落中,还有多少双眼睛在虎视眈眈,还真是说不好的。 根本还没来得及休息片刻,孙世宁连椅子都没做热,宫里头居然来人了。 她亲自迎了出去,那名宫女有些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她认真想一想,应该是长春宫中,太皇太后身边的人。 “沈夫人,有礼了。”那个衣着光鲜的宫女,笑意盈盈,十分客套,“我是长春宫的白芨,夫人或许记得我。” “是,曾经一面之缘。”孙世宁笑着应道。 白芨一双眼上下打量了孙世宁后道:“都知道夫人陪着沈正卿远赴边关,可谓立下大功的功臣,长途劳顿也是有的,所以太皇太后才等了一天,才召夫人进宫议事,请夫人换过穿戴,跟我前往。” 孙世宁知道她的言下之意是嫌弃自己穿着过于简单,也不多话,退入内室,让冬青将现成放置在衣箱中的明锦衣裙取出来,这一匹还是太皇太后亲自赏赐的,按着宫裙的款式定做,走起路来,锦缎生辉,波光粼粼,十分华美。 第五百四十八章:四平八稳 白芨方才轻轻嘘口气道:“人要衣装,太皇太后见着沈夫人这般的盛装,心中必然很是欢喜的,宫中的马车已经停在外头,夫人要是想要带随行之人,也只能带一人,这是宫规。” 冬青本来想要步步紧随的,听闻只能带一人,往后赶紧退了一步,将红桃退了上去:“你保护好夫人。” 她的话语声虽轻,也正好落在白芨的耳中,眼波一转道:“长春宫是天都城内最太平的地方,何须保护,不用她去,便是你跟着前往就好。” 白芨本来就看不上红桃粗鲁的样子,那身材,那相貌,千万别冲撞了太皇太后才好,她可不敢担这个风险,瞧着旁边的丫环倒是面容清秀,懂些规矩,直接指了冬青。 冬青一听有些慌神,夫人的话就在耳边挂着,明明说的是,最近要小心谨慎的,要是出了岔子,她根本不能和红桃的身手相比,还待要开口,孙世宁发话了。 “既然白芨姑姑已经指了你,便是你跟随前往,去见太皇太后也是你这辈子的大造化了。”孙世宁生怕冬青为了她,说出得罪白芨的话,要是传到宫里去,对谁都不好,“有劳带路了。” 白芨点点头,走在前头,孙世宁不温不火跟在其后,冬青走几步就回头看看,红桃想要跟上来,终究还是站在原地,她知道不能强求,小碎步的紧紧跟在其后了。 待两人在车中坐稳,白芨沉声道:“我在另一辆车中,要是沈夫人有不适,可以唤我。” 孙世宁微微笑,轻阖首,表示领会。 冬青见她一路都闭紧嘴巴,知道有隔墙有耳这句话,车中说话的声音,多半会被赶车的听见,那也是太皇太后的人,万万得罪不起。 她正急的额角发汗,孙世宁轻描淡写的抓过她的手,在掌心中写道:“不用惊慌,无事的。” “太皇太后会不会为难夫人?”冬青赶紧像是抓着救命稻草般的,紧紧抓住她的手指,飞快的写道。 “应该不会。”孙世宁的确是在揣测,她刚从边关回来,又不曾出过岔子,这个档口,太皇太后着意让人来带她进宫,目的何在? 要是一定有个理由,只怕是与皇上有关了,她为了跟上沈念一带着的三百轻骑兵,向皇上请了愿,皇上非但没有拒绝,还将四匹雪龙驹一并借给她,甚至写了一道圣旨,让她带着防身。 也难怪阙英杰在见到,她居然需要四匹雪龙驹来拉动马车时,那种震惊的神情,雪龙驹是先帝最爱的良驹,平日里,谁想要骑动都难,何况是用来拉车。 “或许是因为皇上。”孙世宁缓缓写下这四个字时,心里头暗暗叹了口气。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阙英杰本来就是太后的娘家晚辈,就算这些事情不是他搬弄出来,势必也会有人多嘴多舌。 冬青有些迷糊,先是在想皇上怎么同夫人又牵扯到了干系,再一想,新帝继位,皇上不是别人,正是以前夫人小姑待嫁之时就认识的那位六皇子。 她甚至还记得那位相貌很是英俊爽朗的六皇子,给孙家送了很多很多的牡丹名品,还让二夫人吃了瘪,明明想发作的,却连一个字都不敢大声说出,那样子要多狼狈就多狼狈。 夫人那时候与六皇子是兄妹相称的,明明听见大妹两字时,每次夫人的眼角都吹抽抽,但是看着六皇子灿烂的笑容,谁也不忍心发作拒绝,更何况他是六皇子! 如果没有大人,没有姑爷的话,冬青没有敢继续往下想,有些事情千万千万不能想,否则即便不说出口,那也是欺君的大罪。 所以,她的手被孙世宁缓缓放松开,一脸发白,头发根都被拉扯发紧了。 马车缓缓驶动,从宫门一角,无声无息的进去了,孙世宁也算是进宫数次,所以能够不能撩开窗帘,也知道外头约莫是到了哪里,待马车停下,她依旧纹丝不动。 等着白芨先下车,再过来搀扶她:“沈夫人,长春宫到了。” 身后已经有一声叠一声的通报声传了进去,冬青落地的时候,腿肚子有些发软,见她镇定如初,眉宇间敞开,嘴角略有笑意,一切都那么恰如其分,忽然平白无故的生出了勇气。 待两人一直走进长长的通道,冬青被留在外头,白芨皱皱眉道:“只能沈夫人一人进去见太皇太后,你便在此处安静等待,不许随意行走,也不许高声说话。” 可怜的冬青,脑袋点得像是拨浪鼓,孙世宁留给她个笑容,径直而入了。 太皇太后端坐在其位,面目有些模糊,孙世宁渐渐的走近了,她明明已经见过这位数次,然而从来没有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的看过,所以根本记不清其长相。 “世宁,你来得倒是快。”太皇太后的声音,依然如昔。 “世宁见过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金安。”她四平八稳的行了大礼,有人送了软垫过来,她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 “不用这样生疏,见过几次,哀家很喜欢听你说话的,便是随意些才好。”太皇太后直接喊了免礼,“过来,到哀家身边来坐。” 孙世宁哪里会真的做到她身边,在下座离得近些的位置坐了,太皇太后有些怅然的看着那个空位道:“这是以前凤庆郡主最喜欢坐的,她被宠得无法无天,什么都敢说,哀家就是喜欢她这点天真。” 这些话不过是寻常,孙世宁带点笑容,认认真真的听着。 “后来,凤庆嫁了那个薛郡马,又隔了没多久,夫妻两人一定要搬出天都城,搬得极远,要回来一次很是不便,哀家面前也就少了一个能够说得上话的人。”太皇太后轻轻叹口气道,“她也曾经在哀家面前夸过你。” 孙世宁依然没有回答,太皇太后想要有个人来听她说话,未必是要有问有答的。 她懂得言多必失的道理,无缘无故的,她如何会来长春宫,其中端倪不言而喻。 “你穿的是明锦?”太皇太后对她的态度倒是很满意,话锋一转,继续往下说,“这个颜色,哀家年轻的时候也是喜欢的,你穿了倒是好看的,这颜色最衬清秀大方的长相,那些狐媚子的穿不得。” 孙世宁心里头暗暗苦笑,连狐媚子三个字都说出来了,谁不知道皇上少年继位,而且在当皇子的时候,心就不在男女之情上头,所以身边根本连个自荐枕席的女子都没有,如今六宫空空,哪里来的狐媚子,千万别说她就是狐媚子,她还当真是担当不起,这么妩媚的称号。 “你看着清秀可人,胆子倒是不小,居然敢跟着沈爱卿直抵边关要地,听英杰说,你不畏不惧,很是能干,好些事情都是你帮忙处理的,连宁大将军的数万兵马被困,也是你解开了机关的。”太皇太后说着话,一双眼始终停留在她的身上。 “阙队长赞誉了,不过是凑巧,主要还是大家齐心合力。”孙世宁十分谦虚的将这个唾手可得的功劳轻轻的给推开了。 “说起来,倒是有些意思。”太皇太后轻轻笑起来道,“你当日还没有嫁给沈爱卿的时候,曾经也进过宫一次,你应该记得的,那时候,先帝还在世,他实则动了让你进宫的念头。” 孙世宁脸上波澜不惊,实则深深吸了口冷气,这个话题,又在这个时候提出来,绝对不是好兆头。 “哀家很好奇,皇上是动了什么心思,后来又怎么打消了念头的,说是你与沈爱卿自小就有婚约,那么皇上成人之美,也是应该的。”太皇太后笑了笑又道,“你的手曾经受过重伤对不对,哀家瞧着如今似乎大好了。” “是,都好得差不多了。”孙世宁始终低着头道。 “过来些,让哀家看看伤势。”太皇太后这一句话等于是命令了。 孙世宁赶紧起身,走到其面前,太皇太后示意她将双手抬起,轻轻捏着她的指尖道:“虽然还是能够看出受过伤,不过也恢复的很好了。” 将她的双手翻过来又翻过去,太皇太后笑着道:“说来有意思,沈爱卿向哀家讨要那副手套的时候,哀家还奇怪,这些本是宫中的密物,哀家也不爱炫耀,是何人在他面前提起的,后来,哀家才知道,原来是皇上,也是了,皇上小时候爱到长春宫中翻箱倒柜的,哀家的这些宝贝,每一件都是落了他的眼中的。” “他自小顽劣,哀家一直以为他看过摸过,不会都记得,偏偏他就记得了这一件,那时候,你们就已经相识了,是不是?” “回太皇太后的话,皇上在大理寺前,曾经与我遇到过一次。” “只是一次吗?” “后来还见过几次。”孙世宁自觉呼吸都渐渐的困难了,这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太皇太后到底想要知道什么!该知道的,早就摊开在面前,她也没有过异心,如今早就嫁与人妇,到底有哪里还令人不放心? 第五百四十九章:五十步不笑百步 “那也算得上是旧识了,很好,很好。”太皇太后很满意她的反应,放下她的双手,“那么,你必然是比常人更加了解皇上的心思,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了?” 她扬起手来,没等孙世宁反应过来:“白芨,将画卷最上头的三卷取过来。” “是!”白芨应声,双手捧着三卷画轴走上前头,奉上,“太皇太后,三卷都在这里。” 太皇太后接过手来,徐徐展开道:“既然是旧识,又是沈爱卿的夫人,那么眼力自然是很好的,快来帮着哀家看看,这三位大家闺秀中,皇上会比较钟意哪一个?” 孙世宁说不紧张是假的,太皇太后方才那样刻意的高压之下,她会想得有些深远,实属再正常不过,结果太皇太后却给她做了个不高不低的选择题。 她呆呆垂眼看着已经尽数在眼前展开的画轴,画中美人笑意盈盈,很是美貌。然而那张美人脸完完全全陌生,根本就不认识。 太皇太后甚有耐心的解释给她听,这位美人的家世背景,又说了多么贤良淑德,孙世宁只能保持个笑容,一动不动。 第一个都介绍完了,画轴慢慢的重新卷起来,又取出另一轴重新开始,孙世宁看得还很用心,这些画中女子,美则美矣,怎么长得都那么像,她根本都分不清楚,哪个是哪个! “世宁,你说按着皇上的喜好,哪个选为正宫才好?”太皇太后问了个真是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孙世宁为难的轻咳一声,怎么也不来个人,打个岔,救救她,她是无辜的,她对皇上真的,真的是一点心思都没有生过。 太皇太后居然自问自答道:“是不是很难回答,她们每一个都那么完美,哀家也有点眼花了。” “祖母要是眼花,不如孙儿自己来挑,一定挑到祖母满意为止。”居然,居然真的有人出现了。 孙世宁一听这称谓,一颗脑袋已经快要埋到膝盖处去了,她知道为什么婆婆不要进宫了,嫁给公公的话,怕是要好上百倍千倍,天南地北,想去何处去何处,想说什么,想吃什么,没人会看着,也没有人会议论。 否则的话,随便一个来头比你大的,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幸好,幸好,她嫁对了人,这个时候,她比任何时分都更加想念沈念一。 “皇上怎么来了?”太皇太后眼底一抹光,脸上是从容的笑,“算一算的话,皇上怕是有半个月没有来长春宫了。” “是孙儿不孝,实在太忙,就忽略了来给祖母请安。”寅迄大步而来,根本不是孙世宁印象中的那个莽撞的少年。 他那么陌生,那么遥远,而且从头到尾都没有用眼角余光多看她一眼,仿佛压根就不曾认识她。 “皇上日理万机,哀家怎么会不谅解,有这份心,已经难能可贵了,快过来哀家的身边坐。”太皇太后是当真欢喜起来,“白芨,白芨,将哀家的核桃酪盛一碗过来,皇上自小就喜欢吃这个。” “是,小灶午间就做好的,正是赶巧了,马上送过来。”白芨步履轻盈,翩翩而去。 寅迄已经端坐到了太皇太后身边,依然目不斜视,只瞧了瞧她手边的画轴:“祖母是在为孙儿操持婚事?这些都是底下送来的画像?” “正是,正是,早早的都送到哀家这里,哀家想不能以儿女情长打扰皇上办正务,就想替皇上把关把关,这不是,哀家想到沈夫人与皇上也算旧识,将她请了过来,一起商议大事。”太皇太后指着不出声的孙世宁道。 很好,一点没有谄媚的咋呼,看样子沈念一挑人也有些眼光的,太皇太后倒是很欣赏孙世宁这点不卑不亢的气质,比那些在她面前就战战兢兢的美人要强得多。 孙世宁听到点名,才起身行礼:“见过皇上。” “沈夫人,孙氏?”寅迄念出来的时候,还有些拗口。 “可不就是她,哀家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是个小丫头呢,如今一转眼都成了沈夫人,陪着哀家说话,挺有规矩的,是个能干人。”太皇太后笑得很畅快,“英杰也夸了她好几句,到底不是宫里头长大的女子可以比拟的,真是难得。” “与沈爱卿果真是良配,祖母也知道的,沈爱卿素来胆大,要是寻常女子见着他大理寺的那些死尸,还不吓得花容失色,好生无趣。”寅迄的一双眼,英气勃勃转过来直视于她。 “是要找个胆子大点的才好,朕也听不得女子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太皇太后想的是另一回事情,既然皇上这样说了,那么那位特别娇弱不胜力的周氏恐怕是不行了,这个孙儿自小喜欢舞枪弄棒的,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都先放置到一边,怎么说都是亲孙儿,总要选个合心合意的给他才好。 “皇上,太皇太后,核桃酪来了。”白芨端了两个小小的瓷钵儿上来,十分精致。 太皇太后将其中一盏指给皇上,自己取了一盏:“哀家总想到皇上小时候的那些事情,每次到了长春宫,见着哀家在吃这个,腆着脸儿也要过来讨俩口,那小嘴张得可大,哀家都不舍得不给。” 寅迄温和的笑笑,接过来慢慢的一匙一匙吃:“与朕印象中的一样好吃。” “那是,二十多年只一个老宫女专门煮这几味甜食,要是换了人,味道就不对,哀家可就吃不惯了。”太皇太后见皇上爱吃,乐得眉开眼笑。 孙世宁站在那里,没人喊她坐,更没有人说要给她也吃些点心,她乐得站着装傻充愣,还真怕端过来一盏什么,让她大口的吃,再香甜丰腴的,到了嘴里只怕也是没有味道的,岂非暴殄天物。 寅迄慢条斯理的将盏中的核桃酪都吃完,又有人送来温热的面巾供擦嘴擦手,他将十根手指都擦干净,才问道:“祖母这里共有多少人选?” “前前后后共有十七人,不过哀家也是精心挑选过的,有三个特别合适。”太皇太后经皇上这样一问,顿时来了兴致,重新让人将画轴展开。 又将方才说给孙世宁听的那些,重复了一回,只是说得更加细致精到,寅迄摆出个听得津津有味的神情。 太皇后台见机会实在太好,凑上去问道:“皇上觉得哪个最好?” 寅迄几乎没有犹疑,将第三个画轴的女子点了点:“便是她了。” 孙世宁还在看自己的裙摆,裙裾很大,看不到鞋尖,否则的话,还能多些兴致。 太皇后台笑得眼睛都快要瞧不见了:“成,成,皇上亲口答应了,哀家就好好替皇上操办,皇上的大婚不能有半点的差池。” “祖母的心意,孙儿铭记于心,只是祖母千万别太操劳。” “不会,不会,哀家欢喜都来不及,哀家就想着看你早日成家,为哀家再多生几个白白胖胖的曾孙儿。”太皇太后的兴致一好,到这会儿才想到要问正事。 “皇上,今天怎么会过来长春宫?”眼角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孙世宁,虽然已经将心中大事解决了多半,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有些女子尽管生的良家妇人般,却总有花销不尽的手段。 她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连阙英杰都对这位沈夫人赞不绝口,要知道自家的子侄,那也是人中龙凤,双眼不将一般人摆放起来的,肯说一字半句的好话已经很难得。 而阙英杰居然说了一炷香,都没打停住的,要不是察觉出太皇太后的脸色发沉,大概还能够继续往下说个没完没了的。 “祖母,二哥回来了,朕便是要和祖母说这个正事,他的意思是,先来见过祖母,再到御书房见朕。”寅迄心中早有准备,将造就安排好的缘由说了,本来以为太皇太后见面就会直接问清楚的,没想到拖延到此时。 “哦,寅容回来了,那是好事啊,好事,他也是个可怜人,平白无故吃了好些的苦头,真正是……”太皇太后听到这个消息,很是当真的想一想道,“他如何能够先来长春宫,他虽然是皇上的兄长,是哀家的孙儿,首先却是皇上的臣子,没有先来这里的道理。” “二哥是孝心一片,况且他被流放多时,心中必然十分牵挂祖母,朕想一想还是决定应了他的请求,等他见过祖母,述说完了委屈,再来见朕也不至于会得过于尴尬,祖母说,可是这个道理?” 太皇太后细品此话中的含义,寅容被流放的时候,弟弟还是那个不懂事的弟弟,同样被先帝一句话关进了夹圈道,要是比惨烈,还当真是五十步不笑百步。 然而,转瞬之间,先帝驾崩,弟弟直接继位成了皇上,任凭是谁,也要稍许有写心理准备,有些难以转折的尴尬,先到长春宫来说说心事也好,以免一句话不恰当,顶撞了皇上,到时候,两方都尴尬。 第五百五十章:使不得 “既然皇上对兄长友爱,愿意让他服这个软,那么就先到长春宫也是好的。”太皇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道,“皇上放心,寅容心里头但凡有什么跨不过去的坎,都交给祖母,祖母一定都给他梳理顺当,让他看清楚眼前的事实。” “那就好,朕也可以放心了,回头到了御书房,朕与兄长希望能够和睦相谈,祖母若是方便,朕便招他入长春宫。”寅迄有商有量,完全一副事事将太皇太后放在首位的慎重。 “既然,他已经风尘仆仆的回来,那么就让他过来。”太皇太后轻轻叹口气道,“哀家也委实想念他。” “那么,朕就先回避了。”寅迄站起身来,又细心的叮嘱两句嘘寒问暖的,让太皇太后心中受用,方才往外头走去。 太皇太后一看孙世宁还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这一站也够久的,他们祖孙俩又说了那许多话,她倒是不招眼,不惹烦,再加上皇上来了一次,将大婚人选给订了,选的还是她最为乐观其成的那个,心情大好。 “世宁真是个福将,一到长春宫中,哀家就事事顺心了,稍后还有其他客人要来,沈夫人且回去吧。”太皇太后觉得皇上既然都没将此女放置在心,她今天也已经敲打敲打过,很是够份,再留着也没有多大的意思。 “世宁就先回去了。”孙世宁又行了个大礼,白芨才要将她送出去。 太皇太后忽然想到要紧的事情:“稍后二皇子要来,将另几个画轴取出来,回头给他也挑选挑选,他也没个正经的王妃,别总惦记那些不作兴的心思。” 孙世宁已经退到门口,白芨又走了回去,太皇太后的这句话,颇有些不中听,她自然是不能够发作的,再行个礼就独自往外走去,知道从她来的车马还停留在那里,她总不会得在宫中迷路的。 才走出十来步,见个公公拦在面前,脸上笑容款款道:“沈夫人,请随我来。” 孙世宁不认得他,站定脚警惕的看着他。 那个公公还是好笑容道:“皇上让我在这里候着夫人,皇上说,二皇子稍后就会过来,太皇太后忙于应对,一定不会再留意沈夫人是怎么离开的。” 孙世宁低低应了声道:“那就劳烦公公带路。” 哪里需要带路,就在下一个转角,寅迄背手而立,身形比她记忆中的还要高大,最后一别好似还在夹圈道,她被杨公公带去见他,中间一下子隔了千山万水一样的遥远。 后来为了要追上沈念一,她不敢不顾的到宫中来请命,却连他的脸都没有瞧见,隔着御书房的门,他已经都替她安排妥当,给她最快最好的良驹,又着身边的公公将写好的圣旨放到她的双手中。 方才,皇上在太皇太后面前十分生疏,她倒是觉得情有可原,都已经要端坐在那个位置上头,总不能对那个旧识都有说有笑的。 从皇子到皇上,已经不是一字之差,也不是一个台阶可以跨越的。 寅迄低下头看着她,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轻轻咳了一声,身边数人很识趣的尽数都退开,却又在有限的范围内,站定了脚,以防有人无意中冲撞过来。 “见过皇上。”孙世宁不知他要同自己说什么,竟然比方才在太皇太后面前都更加紧张了。 “喊朕六哥。”寅迄板着脸道。 “啊?”孙世宁没反应过来,怔怔的抬眼看着他,明明是同一个人,同一张脸,为什么离得那么远。 寅迄嘴角卷起点笑容,咬着牙,在她的额角轻轻弹了一下道:“朕的话,没听明白,喊朕六哥!” 孙世宁的脸刷得红了,低下头来低声道:“皇上,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朕说什么便是什么,为了报答朕让你随夫君去边关的圣恩,你也不该让朕失望的。”寅迄居然用这个来要挟。 孙世宁的尴尬也是很快就稳住了,想一想,决定不负圣意,声音不大却很坚定的喊道:“六哥。” “不对,以前不是这样喊的,重新来。”寅迄还各种挑刺,各种不满意。 孙世宁目光与他的笑眼一碰,也是上了火气,知道明明是在长春宫中,各种容易寅迄误会,他还这般任性,亏得前一刻,她还暗暗比拟,说他已经像个成熟稳重的男子。 那个美好的假象,这么快就被他亲手又给打破了。 “六哥,六哥,六哥!”孙世宁豁出去了,反正抱着喊完走人的心态,她的嗓音清脆,扬起来的时候,格外好听。 “哎,哎,哎。”寅迄居然连应三声,眉开眼笑道,“大妹,还是你喊的最好听。” 孙世宁的后槽牙都咬得发痛了,皇上到底是想闹哪般! “走吧。”寅迄居然这样就作罢了,“过来走这边,没有其他人会看见的,你放心吧。” 孙世宁赶紧低头跟了上去。 “你的丫环,朕已经安排她在车撵中等着,回头你会看到她的,不用担心。”寅迄的声音很温和,“祖母不知从哪里听到的谣言,没有为难你吧?” 孙世宁摇了摇头道:“没有,就是给我看了好些美人图。” “美人图。”寅迄冷笑一声道,“以后不会再巴巴的拿出来给人看了。” 孙世宁不言语,皇后人选都挑好了,他为什么还很不满意的样子。 “你没有要替朕挑一个吧?” 孙世宁赶紧摇摇头。 “很好,你没有挑选才好,太皇太后心中早就定好了人选,朕不会让她失望的。”寅迄居然又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朕选了哪一个吗?” “不知道。”她老老实实的答道。 “那个是太皇太后的表外孙女。”寅迄毫不掩饰的解释给她听道,“选了这一位,以后太皇太后的娘家势力就会更加强大昌盛,她自然是极为满意的。” 孙世宁一点也没听出皇上有满意的意思,一丁点儿也没有。 寅迄先一步笑起来道:“朕要感谢的几个人中,首要的便是祖母,没有祖母运筹帷幄,可能朕都没有命在你面前说话。” 明明是极为凶险的过程,如今回过头去观望,只觉得鲜血铺就,也是再值得不过。 “不管怎么说,祖母的心还是向着我的,所以给祖母的娘家一点甜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寅迄很看得开,“反正都是出挑的美人,朕一点都不吃亏,对不对?” 孙世宁赶紧点点头道:“不吃亏,一点都不吃亏。” 寅迄又摸了摸下巴道:“要是论姿色的话,我倒是觉得沈正卿有点吃亏。” “那是,我们一起照镜子,绝对是他貌美如花。”孙世宁想都没想,就接话上去。 把寅迄逗得哈哈大笑道:“大妹,你越来越有自知之明,难怪连太皇太后都对你发不出脾气。” 那些站得远远的公公,听得皇上的笑声,心里头暗暗吃惊,也就是这位沈夫人的本事,皇上真是极难极难这样展露过欢容。 “车撵就在原处是吧?”孙世宁两条腿走得不慢,“那皇上暂且留步,我自己过去就成,同冬青一起回去,不会出问题的。” “大妹。”寅迄忽然在她背后唤了一声道。 孙世宁压根都不敢回头去看他,闷声道:“皇上还有什么嘱咐?” “再喊我一声。”他明明是在笑着说话的,明明连那个自称都给摒弃了。 孙世宁却不知从哪里听出了无边的寂寥,她微微挣扎了下,尽力回想着以前是怎么个心不甘情不愿喊的样子:“六哥,我走了。” “嗯,以后,朕再不提这两个称呼,你也忘了吧。”寅迄的嘴角带点笑容,眉梢眼角都是柔情,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或许,他已经同个从未谋面的女子成婚了。 既然做好的决定,那么就尽力去做到最好,寅迄目送着孙世宁的身影消失在台阶处,沉声道:“立刻回御书房,留下两人观察好二皇子。” 暗处有人前后应了,他挥袖大步地从另一个出口离开。 孙世宁走下高高的台阶,底下确实停好了车撵,冬青不知道撩起窗帘看了多少次,见她出现,恨不得飞扑过来,知道这是在宫里头,一言一行皆有定数,这才强行忍住了冲动。 她很冷静的撩开车帘,坐上去,轻声道:“有劳了,请出宫。” 冬青双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袖,她安抚的拍了拍其手背,在太皇太后面前,在高高在上的权力者面前,她根本谈不上委屈两字,不过是找她闲聊几句,恐怕以后也没有下一回了。 一直到出了宫门口,赶车的有些犹疑:“这位夫人,我只能送到这里了。” 冬青一听就怒了,难道要将她们两个扔在此处,不闻不问吗,刚想上前去辩驳,被孙世宁一把按住:“既然不便,我们自行找车回去。” 那人也不吱声,默然不语。 冬青脸都气白了,孙世宁却是好整以暇的下了车,也不多看赶车的一眼,笃悠悠的往前走。 “夫人,你为何不据理力争!”冬青不解的问道,既然能够从府中接了来,为何就不能原路送回去,要是想讨赏,又不是拿不出手,难道说,这就是宫里头的规矩! 第五百五十一章:兔死狗烹 “我都不气,你又在气什么紧?”孙世宁抬手捏捏她鼓起的脸颊,“又不用当真你我用双腿走回去。” “可是,夫人,这是宫门口,又喊不到马车。”冬青见她那么气定神闲的,有些疑惑的问道,“难道说,大人会来接我们?” “大人有那么神机妙算吗?”孙世宁笑着问道,“活神仙也不能。” “那么夫人又说不用我们双腿走回去。”冬青的双眼发直,她见着一辆再熟悉不过的马车迎面而来,赶车的不是鲁幺又是哪个? 车帘翻飞处,还露出里面那人鲜红的衣服,连红桃居然都赶过来了。 “小媳妇,小媳妇,这边。”红桃的臂力极大,单手将人托上车,又回过身来借力给冬青。 三个人才在车中坐稳了,鲁幺一声吆喝,缰绳在半空打了个响花,马车稳稳当当的驶开了。 “你们怎么会来?”冬青真是又惊又喜,方才见到鲁幺的时候,她第一次觉得这人怎么看着就那么顺眼,从头到脚都是再顺眼不过的,恨不得多看几眼才好。 “就说答应了一一的,要保护好小媳妇周全,我们在后头悄悄跟着你们的,你们进宫,我们就在外头等,一直等到你们出来为止。”红桃洋洋得意道,“总不能留着你们到天黑,留着你们过夜吧!” “这么简单的法子,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冬青捶了捶膝盖道,“红桃,宫里头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我还没瞧见皇上,没瞧见太皇太后,腿肚子都打摆发抖。” “你就是个胆小鬼。”红桃冲着她做了个鬼脸。 “你才是胆小鬼,你就没见着那里,地方又大,通道又深,你站在那里,半天都瞧不见个人,瞧见了也是不敢出大气的,我是不要进攻做宫女的,别三天,大概就自己被自己憋气憋死了。” 红桃素来与冬青要好,赶紧给她揉小腿,歪着头疑惑问道:“真有那么吓人,我瞧着一一进宫回来不是都好好的吗,不像你说的那样。” “大人是普通人吗,大人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又是深得两代君主器重的正卿大人,我能同大人比吗!”冬青这会儿是彻底放松了,“所以,我才钦佩夫人。” 孙世宁轻笑道:“怎么又钦佩我了?” “你还待字闺中的时候,就来过长春宫的,回来也没见你害怕,那时候,你去见过太后,我还以为太后就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可今天一瞧那个白芨姑姑,就绝对不是善茬,我明明记得,以前给我们帮手婚事的时候,那个宫女挺和善的,怎么就不见了?” “宫里头的人,无缘无故不见的太多了,你即便是想着了,也最好不要说出来。”孙世宁心口有点麻麻的感觉,皇上最后的那句话,不停在那里回荡着。 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也忘了吧。 如果当真能忘了,恐怕也被这句感伤的语气,又给重新勾了起来。 他一定一定是故意的,难道说,坐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里,就那么高处不胜寒吗? 孙世宁今日一行很不痛快,尽管她不想让身边的人担心,一直在努力的笑着,听冬青的各种数落,然而沈念一回来以后,还是很轻而易举的发现了。 “白天,你进宫了?”沈念一在大理寺就有眼线,出入宫中也算得上大事,而且又无缘无故的。 “是,太皇太后说要见我,让一个宫女来带我去的。”孙世宁不想说的太细。 “红桃还是冬青陪你去的?” “那个宫女指着冬青去的,红桃,我也怕她惹事,没想到她倒是聪明,和鲁幺一起跟着过来,一直就在宫门边等着我出来的。”孙世宁尽量说得平淡。 沈念一却直接坐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道:“太皇太后说了什么?” “只是聊起些家常话,然后给我看了些画轴,又说皇上要大婚了。”这些过程,如此说来也确实没有奇突之处。 “你见着皇上了?”沈念一沉声道。 “见着了,以前不是还常常见到,他当了皇上,也不是那么难相处的。”孙世宁笑着想要自己的手抽出来。 沈念一反而握得更紧了:“太皇太后说了你什么?” “没说什么,太皇太后与我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又能够说什么,我猜想着,必然是那个阙英杰回来在太皇太后面前卖弄了些在两照山的事情,太皇太后就起了好奇之心。” 孙世宁知道争不过他的力气,索性就给放弃了,反而用另一只手包拢了上去,将他温暖的手捂在中间:“真没有什么,倒是冬青第一次进宫吓得不轻。” “受了委屈,也不同我说?”沈念一轻轻叹口气,将她抱向怀中,下巴抵在她的肩膀处,闻着她身上好闻的馨香之气,“你总是不想让我担心,更不想我分心。” “真不是委屈,太皇太后实则是有些闲不住,等皇上要大婚了,老人家一忙,哪里啊还顾得上找我们聊家常,以后都同自家孙媳妇聊天了。”孙世宁反手也抱住了他。 在她的视野中,他便是她的天,她的地,纵然是见过了皇上,这样的信念却没有丝毫的动摇,她从来不后悔选择了眼前这个男人。 因为他太好了,比她每一分每一刻想得都要更加好。 “我听皇上说,二皇子回来了。”孙世宁想要说点什么,让这个替她担心不已的男人分分心。 “已经回来了?”沈念一果然还不太知情。 “我出来的时候,说是已经进宫了,要面见太皇太后的,大理寺那边没有收到消息?” “大理寺在宫中布下的各色眼线,经过此次改头换面,很多都不能再用,很多平白无故的失了踪。”沈念一低声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总要重新部署,只属于他管辖范围内的,新的政权。” 被洗牌的已经不止是那些反对新帝登基的谋逆者,朝野上下,每个重要的隶属,都被慢慢的换上新的官员,连刑部也已经换过新上任的刑部尚书和刑部侍郎,刑部四刀剩下的三人有的升迁,有的调任。 连才去那边解决公务的于泽回来都说,打一进门,还以为是走错了地方,他不认识对方,对方也不认识他,一定要他取出身份腰牌,才能够继续办事,真正是诸多不便。 “那么大理寺中呢?” “暂时还没有涉入到大理寺内部,不过我想也是快了,少卿之职不就还空缺在那里,专门等着合适的人选可以上任。”沈念一将她抱得更紧,“不同你说这些,让你白白的担心。” “可是,我想知道会不会对你不利?” “暂时不会。”虽然不如先帝在世时,那么受器重,不过他做事素来黑白分明,从不假公济私,这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的,能力摆在那里,皇上必然还是需要这样一个人来撑住场面。 再加上,边关的事情才传出捷报,怎么算,他都是个大功臣,这时候想要兔死狗烹,皇上又如何能够坐稳江山社稷。 “我今天收到消息,最多还有半个月,宁大将军即将班师回朝。”沈念一不知道这是个好消息,或是个坏消息,但是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只能选择继续往前发展,而不可能回头去做来时的退路。 “那么乌雅王子有没有继位?” “已经施行了继位大典,如今不是王子了,而是乌雅王,是舜天国的新国主。”乌雅很是守信,在继位大典的第二日,便将边关剩下的两万兵马,就地解散,至多只留下三千常规军,其他人一律解甲归田。 宁夏生起初还有些质疑,毕竟呼兰死了,乌雅的作为有待商榷,看了数天,果然连那三千常规军都不过是例行公事,分作几班,在边界内巡逻把守,再没有任何过激的行为。 他将每天的所见所闻,尽数写成军报,上报给皇上,只说待十日后,若当真边关宁事,那么驻守的数万大军也是到了可以回家的时候。 “万一这只是障眼法怎么办?”孙世宁还是很谨小慎微的问道。 “不会是障眼法的,乌雅太需要重整旗鼓了,舜天国内的国库已经空虚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他继位查验后,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有修身养息,慢慢囤积国力。” 哪怕是此人表面光明磊落,实则仍旧想要入侵,这三五年内,也是绝对不敢出手了,说是还有两万兵马,实则用宁夏生的话来说,能真有五千上阵,已经笑歪嘴巴了。 后方又没有粮草接应,再加上他已经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在继位大典上,当众宣布已经与天朝修好,又将要派出农户,到天朝的出借土地上种植,这种时候,要是出尔反尔,不用天朝军队抵挡,国内已经大乱了。 “他不敢乱来。”沈念一对这两手准备的计谋,也是有些小小的得意,“等到舜天国的农户种植三年,尝到了甜头,谁还愿意来打仗,你想想,百姓所求的是什么,不过是吃饱肚皮,衣衫御寒,两样都齐全了,没有那种渴求之心,打起仗也是必输的。” 第五百五十二章:出事了 孙世宁努力想想,他的话都有道理,这才放了心。 “你还没说,皇上已经在太皇太后面前,挑选好了皇后的人选?” “那些美人图,我看着是都一样的,不过皇上有说了一句,皇后的待选之人,是太皇太后娘家送上来的。”孙世宁见他很是关心这些,有些好奇,“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劲?” “外戚权利如果太大,朝廷中只怕会出现动荡不安。”沈念一笑着摇摇头道,“我突然想起父亲的话,在官谋官事,若是哪些袖手而去,就没有那么多的烦恼。” “公公婆婆是特意不回来,生怕打扰我们?”孙世宁小心翼翼的问道。 “他们明天会回来的,访亲探友的也该差不多了。”沈念一将她抱上床去,与她并头而卧,“没准,到了明天,又会有新的变故出现。” 孙世宁听到变故两次,总觉得不算是好消息。 她这一晚睡得不太安稳,翻来覆去了几次,沈念一睡得浅,手掌在她背后温柔的拍动,在睡梦中,孙世宁仿佛感觉到这种安定的气息,在他怀中找到个舒服安慰的位置,这才沉沉的睡去。 待得天亮睡醒,这一次,身边的被子中,温暖已经消失,他在更早的时候,已经起身离开。 “大人几时走的?”孙世宁瞧了眼窗外,她醒的也不晚,又不用早朝,难道说又出了什么事情! “走了一个时辰,是大理寺来人唤了大人去,说是急事。”冬青端了洗脸水进来。 “什么样的急事?”孙世宁出声问道。 “我可没敢多嘴,大人的脸色很沉,估摸着是很重要的大事。”冬青笑了笑道,“夫人,这人还是见惯不怪的,大人出手的都是了不得的大事,我看着府里头还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根本不曾忐忑。” “他也不想我们替他多担心的。”孙世宁又问道,“是哪个来喊大人的?” “不知道的,脸生。” “大人什么都没说?” “没顾得上,那人进来只说了一句话,大人立时就出去了。”冬青见其问得慎重,赶紧的又回忆了下,“夫人这么一问,好像那人穿的倒不是大理寺的官服。” 大理寺中的人时常在府内进出,官服略有不同,冬青都是眼熟的,当时没太留意,只知道大人是因为公务离开,现下越想越不对劲。 孙世宁瞧着她的神色,知道必然是哪里不对劲:“想到什么尽管说,说错也没什么的。” “那人没长胡子。”冬青脸色尴尬道。 孙世宁一下子就听懂了,穿着正儿八经的宫服,不长胡子,除了宫里头的公公别无他想。 “夫人,夫人要去哪里?” “去找鲁幺,让他去问清楚。”孙世宁自己也是才进了一次宫,总觉得里头各种动荡不安,那种安宁的假象都是人为在操控的。 冬青提了裙子跟在她身后道:“鲁幺不是一直在外头候着吗?” “可以让他去大理寺,没有不透风的墙。” 孙世宁快要走到门口,迎面过来一个人,她猛地站住脚,还真是不用去问了,恐怕是知道详情的人已经来了:“丘成,大人让你来的?” “见过夫人。”丘成很会察言观色,“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大人可是被喊进宫里头去了?” 丘成点点头道:“原来夫人已经知道了,大人好不容易托信出来,说宫里头出了事情,让我来这里照看夫人。” 孙世宁深深看他一眼,试探着问道:“太皇太后出了事?” 丘成露出一抹苦笑道:“我都不用说话,夫人都能够猜得出来。” “太皇太后出了什么事情?”孙世宁不会是最后一个见着太皇太后的人,但是昨天才面见过,要是论起嫌疑,肯定脱不开身。 “据说是中了毒。”丘成咳了声道,“不过,夫人没有碰触过太皇太后所服食的那些,应该无恙。” 孙世宁笑起来道:“还真是脱不得干系了。” “夫人此话怎么说?” “我昨日在长春宫时,太皇太后吃过核桃酪。” 丘成的眼角跳了俩下:“夫人可曾一同吃过,旁边还有什么人?” “我是没那个福气和太皇太后同食,当时皇上也在,皇上也吃了。”孙世宁差点原地跳起来,“皇上没事吧!” “皇上没事,大人进宫的时候,皇上安然无恙,不过太皇太后倒下的时候,身边倒是还有一个人。”丘成摸摸鼻子,故意没有说完,夫人越来越出神入化,分析起来和大人简直如出一辙,人家说俩口子的脾气秉性会雷同起来,还当真是不错。 “那个人,已经被抓起来了。”孙世宁将昨天在长春宫的所见所闻回忆了一遍,“那个人应该是二皇子寅容。” 寅容也是个倒霉的,当日被诬陷与前朝旧党余孽为伍,从最有希望继位的皇子,直接被打下来,远远的发配出去,好不容易等到弟弟继位,大赦天下,将他接回来。 入宫面见祖母的第一天就又出了下毒的事情,身边还真没什么人可以作证,表示清白,要说是他做的,于情于理都不和,要是说不是他做的,又有谁来替他洗刷嫌疑。 “皇上觉得下毒之人应该另有他人,不过二皇子就在事发地,暂时也脱不得干系,所以将大人招进宫中去了,大人生怕夫人昨天进宫的事情,被别有用心之人拿出来说事,让我过来护着夫人周全。”丘成将事态原原本本的都说清楚了。 “带了多少少?”孙世宁直接问道。 丘成一怔道:“十来人,夫人以为会有一场纷争?” “要是对方来的人太多,不要硬拼,让我跟他们走。”孙世宁很是认真的问道,“要是我这会儿避让开去,还来不来得及?” 丘成的脸色大变,似乎想到了什么:“夫人提点的很是,应该避一避的,大人不在,要看对方是什么来头,否则的话,不好说。” 他忽然发出一种哨声,孙世宁曾经听沈念一也做出过这样的声响,猜测大概是大理寺中数人之间的一种暗号。 “夫人,是我疏忽大意了,府中应该有后院小门的。”丘成忽然听到一阵喧闹从大门口传过来,“夫人,快些走。” “恐怕来不及的。”孙世宁当然知道小门在哪里,但是对方来得实在太快了。 突然屋中冲出来个人,冬青穿了她昨天进宫时穿戴的那套明锦衣裙,手忙脚乱的,头发都没梳好,歪歪的挽了个发髻,一把抓住了丘成的手臂:“丘大人,带我出去,带我去大门口。” 丘成明白她的用意,真是个聪明伶俐的丫环,这样短的时间,居然能够做出应对之策,当属不易了,俩人齐刷刷转头看着孙世宁:“夫人先走,府中不是还有个武功极好的。” 孙世宁犹疑了一下,冬青已经厉声喊道:“夫人,无论对方是谁,等发现我不过是个假冒的,也不能将我怎么样,而且你没有落入对方之手,大人才不会被束手束脚,到时候,你们一起来救我。” 孙世宁咬了咬牙,知道要是优柔寡断,在这里再多耽误一小会,到时候,真是谁都走不得,昨天冬青一样是入宫的,要是当真抓了她,这个丫环逃不得也要同样被抓走的。 红桃贪睡,这会儿听到外头这样大的声音,揉着眼睛出来:“小媳妇出什么事情了?” “带我走。”孙世宁不予她多做解释,只简单明了的说了三个字。 红桃的脑筋转不过来,却最听她的话,而且知道这样的情况底下,前门是走不得了,将她的纤腰一抱,脚下生风,直奔后院而去。 沈府的后院有两个门,一个是明,一个是暗,对方既然是有备而来,明的那个就留着给对方去蹲守,红桃熟门熟路,将墙上的蔷薇藤蔓拨开,露出小小的门,直接拗断铁锁。 两个人猫着腰出去,红桃低声道:“外头没有人,我们往哪里去?” 院中发出一声女子的尖叫声,分明是冬青发出的,孙世宁知道冬青是故意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好为她们争取多点时间,她心中飞快转了心思:“去思苑,快些。” 鲁幺的马车停在前门,必然也是被堵个正着,她身边不过红桃一人,听动静,看形势,外头至少来了百多个人,她只希望丘成记得她的话,不要硬碰硬,这种时候,要是动了真格,无论是对皇上,还是对沈念一都是极其不利的。 红桃对去思苑的路很是熟悉,搂带着多一个人,也不影响脚底下的速度,边还出声安慰道:”小媳妇,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你……” 话音未落,一支长箭从后头射过来,正对着孙世宁的背心,红桃惊觉,直接将她往自己身前一带,那支箭正插入肩胛骨。 红桃也是硬气,直接将长箭拔出,带出一簇鲜血,头也不回,将断箭甩了出去。 孙世宁听得一声闷哼,然后是重物落地的钝声,她知道红桃受了伤,却不知道后头还有多少追兵。 第五百五十三章:能耐人 “小媳妇别怕,就一个人,这个人埋伏在高处,我没有察觉到。”红桃紧咬着牙,依然没有放松开那只手,“我们从小巷子那边过去,到了思苑,老头子在那里,他比我强。” 孙世宁想要看看她的伤口,又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让红桃分心,硬撑着点点头道:“好,我们快些走。” 红桃脚底的速度一点没有耽搁,孙世宁想的却是方才那支箭的力度,分明是想她直接射死,只是没有算到红桃的反应这么快,而且愿意用自己的身体为她做挡箭牌。 否则的话,她应该已经被直接钉在地上,毙了命。 “我没事的,我没事的。”红桃反反复复的说着这四个字,像是在安慰她,更像是在安慰自己,给自己一个撑下去的理由。 思苑离得不算远,两个人几乎是跌跌撞撞到了院子前,聂思娘正巧要出门,见到红桃脸色煞白,脸上都有被溅起的血珠子,而孙世宁的鞋子在半途都丢失了一个,二话不说将两个人往里头一带,将院门给反锁了。 “石头,石头,快些出来帮忙。”聂思娘喊了一声,已经从孙世宁手中将红桃的体重尽数接了过去,“有没有人追在后面?” “没有,我们跑得快,最后那个暗箭伤人的,我弄死了。”红桃咬着牙笑道,“谁也不知道我们从哪里逃的。” “那就好。”聂思娘也是个胆子极大的,见石乐冲出来,让他将两个人先带进屋去,自己重新到了院门前,往外头细细张望,确认没有追兵,才稍稍放心。 招手让思苑里的一个小厮看着门,万一有情况该如何应对,如何搭话,那个小厮是个机警聪明的,点头表示都明白了。 石乐冲已经将红桃放置进了内屋,一个回头问道:“徒儿媳妇,你有没有受伤?” 孙世宁呆呆的摇头:“没有,那人只射了一箭。” 聂思娘随后进来,拍下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的,我瞧见了,箭头没有毒,也不是要害处,就是出血出得多,有些吓人。” 孙世宁听了这句话,一颗心才没有吊得要断气似的:“聂娘子替她包扎伤口。” “是,还好我这里还有些药,不用临时出去买了。”聂思娘将红桃肩膀的衣服都剪开来,将金疮药往那个血洞中倒下去。 “小媳妇,我都说了我没事的。”红桃疼得龇牙咧嘴的,“你可千万别哭。” “我不哭,我不会哭的。”孙世宁的脸色很难看,却依然镇定。 “你去灶房倒一盆温水来。”聂思娘说道,“我这里还没这么大的干净衣服,让石头借一套过来,男人的衣服应该不会太小。” 孙世宁很听话的出去问师父拿来簇新的衣裤,又打了热水过来,亲自替红桃擦拭伤口。 “小媳妇,轻点,轻点。”红桃喊得像杀猪叫。 聂思娘不客气的再她脑门上戳了一指道:“死不了,再叫就给你吃黄连!” 红桃也知道黄连苦,又知道这个凶婆娘没什么做不出的,心里头一抖,不敢喊了,可怜巴巴的看着孙世宁道:“小媳妇,我不要吃黄连。” “不吃,我们不吃黄连。”孙世宁赶紧过来双手拉住她没受伤的那边,“红桃不怕,聂娘子有好药,很快就不痛了。” “你们两个怎么弄得像丧家犬一样。”聂思娘没好气的问道,手底下却分外利落,已经将伤口都处理妥当,“一炷香以后,就基本不会痛了,张嘴。” 红桃张了嘴,一颗药丸落下来,她生怕太苦,眼睛鼻子都皱到一起,细细一吃,却是甜滋滋的,赶紧吞落肚去。 “这颗药丸补血安神,药效上来很快,让她先睡会儿,省得大呼小叫,浪费气力。”聂思娘让孙世宁出屋子来,“石头,你徒弟可是堂堂的大理寺正卿,这是他媳妇,到底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石乐冲自然是心疼红桃的,红桃的武功好,轻功好,还是头一回受这样的伤,也难怪又喊又叫的:“到底是谁,徒儿媳妇快些告诉我!” “我不知道。”孙世宁茫然的摇摇头道。 “你们从家里头逃出来的?”石乐冲小心翼翼问道,他眼睛里的徒儿媳妇,娇怯怯的小媳妇,手无缚鸡之力,他连大声说话都怕将她给吓到了。 “相公已经让丘成从大理寺带了十多个人来保护我们,但是对方却派了百多个人,将整个前院都给堵上了。”孙世宁深吸一口气道,“要不是冬青急中生智,穿了我的衣服假冒我引开那些人的注意力,我就被他们抓走了。” “应该是官府的人。”石乐冲想了想道,“那么府中的那些人呢,不会统统都抓走了吧!” “我不知道。”孙世宁当然知道,对方最想要抓的那个人就是她,只要她逃脱了,剩下的人才不会受重创。 “徒儿呢,他又在哪里!”石乐冲一想到,可能连青嫂都被抓走了,各种糟心。 “他被皇上召进宫了,太皇太后被人下毒。”孙世宁觉得自己的头都快要炸开了,怎么从他们自边关回来,事情就没有停过,一茬接着一茬,根本来不及应付。 “他被召进宫,却有人趁着这个机会来抓你,大理寺的人已经守在那里,对方还能够直接动上手。”石乐冲越说越糊涂了,这些事情,恐怕只有沈氏父子才能够理得清楚,他是根本想不明白了。 “对方显然对我们很熟悉,我想几个我们常去的地方,都躲避不开的,被红桃射杀的那个人也很快会人对方发现,不知道会不会发现我们有人受伤的真相。” 一旦发现,再有人推测的话,必然会有人摸到郑大夫的正安堂去,她实在不想将郑容和也拖进这个陷阱中来。 “只要府中的青嫂几个人不透露口风,没有人会找到这里来,你也别想这么多,对方必然是算准了徒儿暂时无暇顾及这边,才想趁这个时机,既然你逃脱出来,徒儿应该很快会知道内情,他在府中找不到你,可以摸到这边来的。” 石乐冲从来不是会安慰人的长辈,笨嘴笨舌的分析了两句,才问聂思娘道:“红桃的伤不要紧吧?” “那一箭射得极深,伤到骨头了,大碍是没有的,不过肯定要好好休养。”聂思娘冷笑道,“我真想不出来,除非是皇上亲自下的命令,否则谁还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不,不会是皇上的。”孙世宁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 聂思娘奇怪的看着她道:“你怎么知道不会是皇上,那么我且问问你,除了皇上,还会有谁?”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孙世宁双腿早就发软,这会儿撑不住往椅子上一坐,真正是想站都站不起来了,只是口中喃喃的重复道,“肯定不是皇上。” “好,好,我也知道你是个能耐人,你说不是自然有你的道理,石头说过了,沈大人不会坐视不理,我们便在这里耐心的等着。”聂思娘见她的脸上一点血色没有,嘴唇都在簌簌发抖,不止是担惊受怕,还有一种愤愤之情,“你的那个丫环倒是个能干的。” 孙世宁先前还都好,一听到说起冬青,眼角发涩,差点没忍住眼泪:“冬青肯定是被他们抓走了,不知道会不会为难她,要是知道她假冒与我,会不会,会不会……” “别多想,对方怎么还要忌讳着沈念一,不至于为难一个丫环。”聂思娘又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要不要也去休息会儿?” “我还要想一想。”孙世宁想要找个地方,稍许冷静点,这样的场面,说与人听,都不能相信,居然有官府的人带了百多人手,趁着大理寺正卿不在府中时,上门来抓走正卿夫人。 对方是谁,这样明目张胆,这样的猖狂嚣张! “那就再静观其变,要是等会儿的确没有追兵探过来,石头出去打听打听消息也好。”聂思娘见孙世宁素来聪慧灵动的眼神呆滞,知道她是过于担心家中的其他人,不免轻轻叹口气。 孙世宁知道身边的两个人都走开了,他们特意给她留下点安静的氛围,不想让她为难,更不想见她伤心难过。 大概坐了一炷香的时间,聂思娘期间来悄悄看过她三俩回,见着她的神情一点一点恢复过来,不仅暗暗赞叹,这位沈夫人当真是外柔内刚,遇到这么大的事情,不哭不闹,很是镇定。 孙世宁用手抹了把脸,站起身来道:“外头可有什么动静?” “有两个脸生的官兵来问过两句,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就挨家挨户去别处了,石头已经出去了。”聂思娘在她旁边坐下来道,“我知道你的身世以后,越看你越像你母亲。” “我母亲是个很好,很温柔。”孙世宁听她提及母亲,忽然像是生出了莫名的勇气。 “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够做到的?” “做到什么?” 第五百五十四章:明目张胆 “面对这样厉害的敌人,而且你在明,其在暗,居然还能够沉得住气,莫说是你这样的年纪,我以前也算见过不少名声在外的少年英雄,能够比得上你这样的,还当真不多。” 聂思娘嘴角轻轻挑起道:“不是我故意在你面前说的这样好话,我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 “那是因为聂娘子不知道,我曾经蒙冤被关押在知府衙门的大牢里面。”孙世宁不想会得重新说起这些往事,但是,这会儿就是特别想要说。 她将自己被误判杀人,关押进大牢,每天只有冬青一人来牢中探望她,每次要进来见死刑犯,都要给出一贯钱,她们两个本来手中的银钱有限,最后将母亲留下的一点点遗物都给典当了。 在大牢中,分辨不出天明天暗,莫说是三餐不继了,要是没有好处,往往给碗馊饭就是一天了,她硬撑在那里,就是想过,母亲含辛茹苦,独自将她抚养长大,最后积劳成疾,连口像样的好棺材都没有落到就下葬了。 绝对不是为了让她死在大牢中的,绝对不是! 她想到母亲曾经说起过,与沈家之子有婚约在身,她也想过,要是这最后的一线生机都没有,那么老天爷真是瞎了眼。 “你与沈大人原来是订的娃娃亲?”聂思娘听了这些,眼睛都瞪大了,“原来你还吃过这样的苦。” 孙世宁点点头道:“那样的绝望经历过以后,无论在面对什么的时候,都觉得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那时候,到底是谁诬陷你下大牢的!”聂思娘都为她不值,“你既然与沈大人成了亲,难道就没有想过要报仇,不让那个贱人也尝尝你受过的苦。” “那是我的继母。”孙世宁如今提及薛氏的时候,格外的心平气和,“看在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妹份上,我不想他们也同我一样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 “什么!你是说,你父亲当日抛弃了朱紫墨,就找了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女子,到底,到底是你父亲瞎了眼,还是朱紫墨瞎了眼!”聂思娘蹭地站起身来,一口气差点没有透过来,胸口高低起伏着。 “为人子女者,不可说双亲的不是。”孙世宁轻轻叹口气道,“所以冬青不是我的丫环,不过是因为她不肯直接与我姐妹相称,实则我心里头,早就把她当成自家的妹妹一般。” 聂思娘倒是很赞同这点:“这丫环是极好的,便是她自知身份,不能与你称作姐妹,你以后替她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的送她出嫁,也算是你能够替她做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合适的人选已经都物色好了,她自己也是喜欢的。”孙世宁没有当面问过冬青,可曾喜欢鲁幺,有些事情,只要看一个小小的眼神,已经尽数都写在了里头。 外头有人敲门,聂思娘警惕的拉着她的手起来:“你到屋子里避一避,我去开门。” “娘子小心行事。” “你放心。”聂思娘也是人精一样的厉害角色,眼见着她走进内屋,这才慢吞吞的走过去开门,“是谁来的?” 门一打开,先见着的是石乐冲,她微微放下心,又见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气度不凡,那个女子生的格外美貌,她自己也曾经是倾城的容貌,所以对美人格外上心,不免多瞧了几眼。 那个女子也同样在看着她,明明已经是少妇的模样,一双眼却是清澈见底,说不出的干净,聂思娘知道自己已经输了,莫说她已经改头换面,不复当年的姿容。 单单看这一双眼,她在风尘中摸爬滚打,再没有能力留下那样的干净,她退让过一步,没有去看另一个男子,她猜到来者是谁,那女子的眉眼脸型都格外眼熟,分明与沈念一又七八分的相似。 “这个就是聂思娘聂娘子了。”石乐冲向沈柏森介绍道,“你们倒是头一回见面。” 聂思娘艳名远播的时候,正是沈柏森在朝中最为忙碌的日子,心里头还被安妍佾填的满满当当,哪里还有闲心去关心风月场中,所以连对这个名字都是有些陌生的。 “世宁在哪里?”安妍佾已经急得双颊发红,早在边关的时候,她见着孙世宁第一眼,已经把其当做是自家的儿媳,更是当成女儿一般的怜惜。 特别是知道世宁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时,总想着要给她多些再多些,知道小俩口回来,生怕世宁见着公婆在家中会有别扭,又特意在外头兜转了两天,想给她个合适的缓冲适应,没想到,不等他们回来,家中却是出了大事。 孙世宁虽然躲在内屋,一双耳朵却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听到安妍佾的声音,快步冲了出来:“婆婆,我在这里。” 安妍佾一把将她搂过来,连声安慰道:“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担心坏我们了。” “我没事,婆婆,我没事。”孙世宁这时候才有了见着亲人的那种虚脱感,见到沈氏夫妇出现,心里头也有了主心骨,“家里头的人要不要紧,我和红桃逃出来的。” “我们还没有回去过,在半路中遇到了石师父,他将你们的情况一说,我们决定先过来此处看看你们。”沈柏森的神情也是微微一松道,“稍后,我与石师父一起回去看看,看看到底是谁这般胆大妄为!” 安妍佾根本不肯放松开手,将孙世宁的手握得很紧:“念儿进宫了?” “天还没有亮就走了。”孙世宁想了想道,“我并未亲眼见到,不过大理寺中有人过来报信,说太皇太后被人下毒,皇上将他唤去,查找真凶。” “那么应该无差了,对方看起来气势汹汹,实则胆小如鼠,也不过是想趁着他不在家的时候,拿你开刀。”沈柏森犹如亲见般分析道,“你昨天进宫了?” “太皇太后召我进宫的。”孙世宁当着他们的面,当然是有一说一的。 “昨天进宫,要是你有嫌疑,太皇太后就不会等到今天才毒发,这样简单的道理,也能被当做抓人的理由,真正是贻笑大方了,那些人也就是欺着皇上年少,顾及不周,才敢胡乱开来。” 沈柏森板下脸来道:“既然我们插手了,定然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他们的。” “那我们就走一遭!”石乐冲同样感染了这层怒气,这都是要骑在脖子上拉屎的明目张胆了,这口气任凭是谁都不能轻易的咽下去。 “也好,我们速去速回。”沈柏森回过头来看了安妍佾一眼道,“你们都不要出去。” “放心,我会照顾好世宁的。”安妍佾给他个安心的微笑。 聂思娘待两人并肩离开,才小声问道:“方才那位便是白衣沈相?” 安妍佾转过头来看着她道:“我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娘子倒是好记性。” 聂思娘分明有些心之神往的模样:“当年听到沈相太多的事情,后来又说他只求美人恩,宁愿放弃高官厚禄,皇上数次挽留未果,带着心上人天南地北的遨游而去。” 她很是认真的将安妍佾从头到家又刷了一遍:“要是为了夫人这般的人品容貌,我是沈相,我也弃官不做了。” 这一句话说的磊落又直白,分明透出些许的江湖气息,安妍佾没有丝毫的见怪之意,还连声感谢聂思娘,安置好了世宁,让其不至于在风雨飘摇的时候,无处可归。 聂思娘赶紧摆手道:“夫人这般说,可是折煞我了,这思苑本来就是沈夫人出手置办下的产业,不过是我暂住在此罢了,要不是她真心一片对人,也没有今日这个合适的落脚地了,所以我哪里敢占取功劳。” “聂娘子谦虚了,思苑已经是娘子的宅院,我还要替世宁多谢娘子的神技救人。”安妍佾温婉说道,“红桃那个孩子也受了伤,我先进去看看?” “她吃了定神的药,已经安睡,我们悄声些才好。”聂思娘不肯居功,在安妍佾的面前,又觉得不好反驳,这个娇滴滴的美人,有种特别的气场,明明是推手可倒的弱质,却能够镇得住四方上下。 三个人蹑手蹑脚的推门看,红桃果然已经挺过最疼的时候,睡得很是香甜,略有鼾声,安妍佾放心的退身而出。 “世宁,你不用担心,念儿回来定然会为你讨回公道的。”安妍佾轻声安慰道。 “我最想知道的是,府中的那些人可曾安好。”孙世宁低下头来回道。 “都不会有事情的。”安妍佾也有多年不曾到天都城,没想到新帝即位,居然会有人在天子脚下做出这般无耻之行,简直是可恶至极。 “两位沈夫人暂且坐坐,我去沏些茶来。”聂思娘尽管一贯自负美貌,哪怕是改头换面,照样能够魅惑众生,不知为何在这位沈夫人的面前,却有些自惭形愧了。 几乎是不想与其面对面交谈,总觉得那双眼,能够看透的东西太多,她心里头的那些好歹,都被尽数看得清楚通透,这种感觉并不太好。 第五百五十五章:不缺小人 安妍佾等聂思娘走远了,压低声音道:“其实,我听过她的名字。” 孙世宁没想到婆婆会说起这个:“是以前听过的吗?” “那时候,有人拿我们俩人的长相做比较,我很是痛恨,就对森哥发了好大的脾气,也不知道后来,他用了什么手段,再没有相同类似的话再流传出来。” 安妍佾叹了口气道:“她也是个狠心的,居然对自己下这种的重手。” “她说她改变了相貌以后,才能够过那些安稳的日子,虽然不再是锦衣玉食,却每天晚上都睡得香甜入梦。” 安妍佾听了这话,有些怔怔出神:“她是因为心上人不在了,所以不想那个最美好的容颜让其他的人见到了。” 虽然不能生同床死同衾,但是聂思娘将自己做好的那一部分割舍下来,伴随着那人而去了,这是她所有的,统统都给了生死分离的他,从今往后,无人能够看到她的脸,因为已经被她亲手埋葬。 “没想到,这次师父下山,居然会在天都城中发现了她的踪迹。”孙世宁想到那个在聂思娘家邻家潜伏了数年的阿东,依然觉得聂思娘的出现是有人刻意而为之。 不过,聂思娘不是坏人,还替她治好了双手,她想不明白对方到底是想要加害还是想要维护? 聂思娘已经烧好水,将清茶端出来:“都是些粗茶,两位沈夫人请随便用些。” “聂娘子也是个蕙质兰心的,我倒是想问一句,聂娘子可曾想过,要将自己再改变回去?”安妍佾有些好奇,好奇这个当年与自己齐名的美人,本来长得是什么模样? “女为悦己者容,我早已经没有那个每日思我怜我之人,仅仅有一张只会带来麻烦的脸孔,又有什么用处,不会再回去了,也从来没有想过还要变回去的。” 聂思娘这番话说得有些无边寂寥,她倒是一脸的好笑容:“以后剩下的日子,沈夫人也都替我谋划好了,让我开个药堂,起初我还不乐意,后来想想,我当日也并非善男信女,也是要替自己赎罪积德的时候了。” 三个人有一句每一句的说了会儿话,出去打探消息的两个人回来了。 沈柏森进门沉着脸道:“是刑部的人所为。” “刑部的人?”孙世宁也是听闻刑部上上下下的官员都被清洗了,原本的那些被调任的,被下职的,尽数已经换了一拨全新的。 “表面上是刑部,背后肯定还有来头更大的。”沈柏森面有难色道,“家中空空一片,倒是没有翻箱倒柜,但是一个人都不见了,应该是遍寻不着你,一气之下就把其他的人都带走了。” “那么大理寺的那十来个人呢,丘成呢,还有鲁幺,他们也被带走了!”孙世宁简直觉得此事有些匪夷所思了,刑部实在没有道理,因为个莫须有的嫌疑,直接同大理寺过意不去。 “那些人应该也被带去刑部了,这一次是打算一网打尽了。”沈柏森冷笑道,“只是不知要不要将在宫里头的沈念一也算上一个。” 孙世宁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这是刑部直接对大理寺宣战了,她跟着沈念一的时间长了,知道大理寺的那些人,极其护短的,向来都是对同僚特别上心。 丘成也等于是沈念一的心腹,再加上鲁幺,这个梁子真是结大了。 “要是只抓走了一两个,我倒是有些为难,不知所为了,如今一下子几十个人都抓走了,反而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沈柏森将目前的形势说与他们听,“这已经不仅仅是抓下毒太皇太后的嫌疑人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孙世宁低声问道,“相公只要从宫中出来,那么刑部这些举动都是无用功的,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新官上任三把火,要给大理寺点下马威。”沈柏森深知官场之道,大理寺以往是隶属于刑部之下的,然而从先帝那时候起,很是器重大理寺的官员。 到了沈念一任职大理寺少卿一职后,先帝索性放话说沈少卿是朕的左膀右臂,便是十个百个能干的官员都比不上一个沈念一这样的话。 就算是有秦思冉这个正卿大人在前,在朝的官员都心知肚明,沈少卿才是皇上眼中的心腹,有心腹在职的大理寺,反而权利凌驾于刑部之上。 再加上后来刑部连出几件大事,刑部侍郎华封被人杀死在大理寺,又查出其暗部的埋伏,刑部尚书抱病不肯出头,刑部那些人各个成了缩头的鹌鹑,面子里子一概都拿不出手了。 如今,新官上任刑部各个职位,正需要寻出个好机会,找个合适的点,合适的人来开刀,那么太皇太后被下毒这个契机,就正好落在了他们的面前。 “刑部的那几位,想必也是太皇太后的娘家势力,所以才更加有道理出手了。”沈柏森看了孙世宁一眼又道,“你问要是念儿从宫里头出来,这些人怎么给他,给皇上一个交代,那么,你可曾想过,要是他暂时出不来呢?” “出不来……”孙世宁站在原地,费力想着这个可能性,或许还真有什么能够绊住沈念一的腿脚。 而此时此刻的御书房中,皇上已经踱步转了三个圈,然后立定在沈念一面前道:“沈正卿,到底是谁下了毒?” “微臣不知。”沈念一镇定答道。 “你不知!你不知还有谁知道!”寅迄不客气的只差指着他的鼻子喝问了。 “凶手自知。”沈念一一本正经的答道。 寅迄用力一挥衣袖道:“朕想听的根本不是这些,你知不知道后宫有多混乱,太皇太后被下毒的时候,朕的兄长正好千里迢迢地才回到天都,赶回宫中,朕不相信他是为了给自己的祖母下毒,才特意请命要去长春宫的。” “微臣也不相信是他做的。”沈念一肯定的答道。 这个设局与当日寅容被陷害的手法如出一辙,根本就是破绽百出,但是嫌疑却没有办法抹去,因为人证物证俱全,便是寅容全身长满了嘴巴都辩解不清。 “朕急急忙忙招你进宫,就是想让你查出凶手。”寅迄斩钉截铁道,“查不出凶手,你别想回去了,就在御书房待着。” “微臣要是一直留在御书房,那么恐怕十天半个月都查不出真凶,二皇子便要被扣留十天半个月,皇上可曾想好将他关在何处才比较妥善?” 寅迄被他一番话给气到了:“那么你说,你要去哪里查案!” “长春宫。” “太皇太后被毒倒,太医差些束手无策,好不容易醒转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不想再见到任何人,祖母说,不要见外人,你也是外人,朕怎么能够答应让你前往!”寅迄抬起手来重重揉了俩下太阳穴。 “太皇太后说的是不想再见到任何人,微臣想,可以不让她见到微臣的。”沈念一干脆利落的答道。 “不让她见到?” “是,微臣还是有这些自信的。”沈念一淡然的做了个手势。 寅迄看得再清楚不过,犹疑了下道:“当真可以吗?” “如果皇上想快些抓住真凶,让二皇子洗脱嫌疑的话。” “不仅仅是替寅容洗脱嫌弃,孙世宁昨日才来过长春宫,在她之后,只有寅容了,要是抓不住凶手,那么寅容是嫌疑人,她同样也是。” 沈念一微微眯眼道:“皇上这是在威胁微臣吗?” “朕还真没有这个意思,但是已经有人将此事捅了出来,沈爱卿应该知道内宫中,从来不缺这样的小人。” “捅到皇上面前的话,皇上应该不会怀疑她的。” “已经捅到刑部了。”寅迄一个脑袋两个大,“朕想拦都拦不住。” 沈念一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太皇太后被下毒是天大的事情,孙世宁也是嫌疑人之一的话,又报到刑部,刑部只怕立时会下令抓人,不管到底是不是真凶,宁可错抓一百,也绝对不能错放走一人。 “你知道朕为什么让你加快速度了吧。”寅迄叹了口气道,“有些事情,朕也很是为难。” 沈念一拂袖转身,半个字都没有留下来。 寅迄看着他的背影,低声苦笑道:“朕要是会用孙世宁来威胁你的话,就不是等到今时今日了。” 杨公公候在御书房外头,见沈念一怒气冲冲而去,实在放心不下,隔着门道:“皇上,要不要派人跟着沈正卿?” “不用,他知道分寸的。”寅迄直接答道。 “但是沈正卿似乎心神不宁的样子。”杨公公补了一句。 是,沈念一对什么都可以冷静镇定,便是只要牵扯到孙世宁,就会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刑部要是这番想用孙世宁开刀的话,怕是选错了路,选错了人。 寅迄很愿意相信,只要孙世宁被伤害到分毫,沈念一就会讨回数以百计的公道。 不知为何,明明是箭在弦上的节奏,寅迄反而嘴角挂笑,有时候,激将法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要是沈念一到时候手软,那么他一点都不介意推波助澜一把。 第五百五十六章:大做文章 沈念一既然应承了皇上,不会让太皇太后见到他,那么出了御书房的门,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直接跃上了屋顶,他的轻功极好,此时施展出七八分的功力,在多半人的眼中,只能看到一道淡淡的影子飘过,根本看不详细。 展开身形的片刻之后,有人跟了上来,沈念一对熟人的身法都记得很明白,头没有回道:“镜影,我在查案。” 那个几乎能够与他齐肩而行的身影很轻的嗯了一声,渐渐的,渐渐的往后退去,直到就像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样。 沈念一几个纵跃,已经到了长春宫前,他没有落下地,而是站在高高之处,往下俯视,偌大的长春宫,一片沉寂,压抑的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 一个太医从正门出来,他能够看清楚太医的脸上还算平静,如此说来,太皇太后体内的毒性应该得到了很好的控制。 沈念一又等了片刻,身形一转,慢慢的滑下去,在双脚碰到地面的一瞬,又改变身形,悄然无声的潜进了长春宫中。 他能够看得见每个宫人的行为举止,却没有人能够发现他的存在。 一直来到太皇太后的寝宫之前,他很有耐心的等待着,等到有宫女双手捧着才煎好的汤药,推开宫门进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情。 沈念一等的就是这个契机,同时跟了进去,再次隐藏好自己的行踪,寝宫内帐幔垂帘,门窗都关得紧紧。 那个宫女慢慢走到床榻边,轻声说道:“太皇太后,汤药煎好了。” “是吴太医的方子?”太皇太后的声音很弱,听起来像是受了重创。 “是,吴太医的方子。”宫女依然站着一动不动。 “去那边吧。”太皇太后似乎在帐中举起手,指了指哪里。 宫女没有丝毫的犹豫,双手捧着药碗,走到墙角的一棵盆栽前,将整碗药尽数都倒入了盆中的泥土之中。 “回太皇太后,已经处置好了。”宫女的举止太过熟练,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 “好,退下吧。”太皇太后也是颇为满意的样子,“等会儿还有哪个太医会来?” “冼太医也会过来。” “其他人呢?” “皇上本来说要为太皇太后抓住凶手,但是太皇太后早一步想好,将皇上的意图给挡了回去。”宫女一板一眼的答道,“皇上不敢拂逆太皇太后的意思,就没有再提起了。” “皇上怎么处置了寅容?” “听说专门找了个地方,暂时囚禁起来了,没有关押。” “皇上是个心软的性子,对亲情之事格外放不下来,哀家倒是很喜欢他这一点,否则的话,哀家是死是活,他都不放在眼底的话,这一场戏却是演不下去了。” 沈念一前头已经知道其中必然是有猫腻,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手掌捏成拳头,太皇太后这般的举止,难道说是要逼皇上再进一步。 不能说太皇太后对皇上心存歹意,然而这一步要进到哪个分寸上头,却是极为讲究的,到底这个底线设置在哪里! 以至于,太皇太后要拿自己的身体安危来大做文章,还将才回宫中的二皇子也一并给拉扯进来,这一步棋真是走得又是大胆,又是犯险,赌注下得够大,只是不知道赢盘又有多大? “哀家只是委屈了寅容那个孩子,他吃了这些苦,回来又沾染了下毒的嫌疑。”太皇太后当然知道,寅容的性格不算坚毅,比皇上要脆弱的多,当日他被流放之时,还是有人特意维护左右,否则哪里能够撑得到回来。 祖孙见面,已经早早的有个现成的陷阱等着他,无论他是否能够洗刷冤屈,只怕是这辈子都会留下心理阴影,再也不容易相信任何人了。 太皇太后斜斜的依靠在榻上,谁也不相信,也是好的,在帝王之家,最忌讳的就是心软,就是念着这样那样的感情,否则如何能够成就大事。 皇上对她各处都很好,这是个孝顺的孩子,而且有勇有谋,假以时日,必然会成大器,只是,只是,太皇太后冷笑道,皇上心里头有一条刺,如果他不舍得出手,那么作为祖母,她不介意亲手帮他将已经扎进血肉中的尖刺给挑出来。 长痛不如短痛,总要有个狠心的人,来做狠心的事情。 从沈念一的落脚之处看下去,正好能够看到太皇太后的表情,他心里头一寒,皇上羽翼未丰,与太皇太后根本不能够势均力敌,既然选后已经是退让的第一步,太皇太后要的恐怕会是更多。 “木头似的,哀家看着也不痛快。”太皇太后有些想念凤庆郡主了,她喜欢机灵聪慧的孩子,那个孙氏也是不错看,难怪几个人都会对她上心,早些嫁给沈念一,倒不是件坏事。 当年,当年沈相娶的那一位,也差点成为她的心头大患,事情往往有个轮回,很多事情,隔着一代又一代,居然会得出现雷同的细节。 “退下吧,哀家闹腾了一夜,也有些累了。”她挥挥手道。 “冼太医很快会过来的。”那个宫女低眉垂眼道,“太皇太后见是不见?” “见,自然是要见的。”否则引起皇上的怀疑,就有些得不偿失了,“那哀家就等着见了冼太医再休息。” 那个宫女退出去,沈念一瞧着她的背影,长春宫中何时出现这样一个脸生的,还能够伺候到太皇太后的面前来,他有些怀疑,想要跟着出去,又生怕遗漏了这边的情形,没准等到一个人的时候,太皇太后会流露出更多的心思端倪。 太皇太后在榻上辗转了会儿,明明是想要坐起身来的,第一次没有使上力,第二次好不容易坐直了,明明一只手要拂开帐幔的,动作顿了顿。 沈念一只见她忽然像是被人从身后重重推了一把,从床上摔落在地,发出一声钝响,心里头一惊,而太皇太后的头已然撞在床角上头,他来不及细想,从藏身之处跃然而下,疾步走到其身边。 俯低身,才想要看个究竟,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宫门被人从外头重重推开,陆陆续续冲进来十多个宫人,带头的那个就是才退出去的,直指着沈念一,尖声惊叫道:“有人刺杀太皇太后,护驾,护驾!” 那十来个人不退反进,先将宫门给堵住了,沈念一飞快转身,见到最后那个分明就是宫中的冼太医,冼太医显然也是惊呆了,看着他的手,喃喃道:“沈正卿,沈正卿刺杀了太皇太后。” 沈念一知道这是个圈套,是个早就设下的,专门等着他心甘情愿跳下来的圈套,脚边一动不动的太皇太后,还有十多个目击证人,他顿时陷入了比寅容还要糟糕的境地。 那个宫女不管不顾的冲了过来,一副不怕死的样子,沈念一怎么可能让她近身,但是没有等他来得及出手,她已经被自己绊倒,重重一跤摔在面前,挣扎了两下,双手在地上胡乱的扑腾。 地上有慢慢蔓延开来的鲜血,沈念一突然明白了她的用意,双手挥起的血珠,大部分都是冲着他的身上而来,他要避开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身后就是太皇太后的床榻,他不可能避到床上去,要是往前冲的话,那个宫女死死盯着他,丝毫没有要放松的意思。 一个闪神间,血珠已经溅到他的身上,衣衫上,甚至是脸颊上,那个宫女依旧在那里胡乱扑腾,口中喊得特别大声:“沈正卿刺杀了太皇太后。” 她的尖叫声惊动了更多的护卫,沈念一眼见着宫门外涌进更多的人,几乎要堵得水泄不通,他要是想逃出去,势必要动手了。 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他依然不惊不慌的指着冼太医道:“你先过来替太皇太后诊治!” 冼太医自然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是什么人,双脚不由自主的往前跨出两步,要不是亲眼所见,他根本不会相信沈正卿会是凶手,但是方才那么多人一起冲进来的时候,内殿中只有两个人。 沈念一和太皇太后,而太皇太后合身摔在地上,身下是一摊越来越大的血渍,再加上那个贴身宫女的喊叫,又根本容不得人去怀疑真假。 “冼太医,不能去,他是要挟持你以求脱身。”不知是谁,在后面轻声说了一句,冼太医迈出去的腿又原封不动的给收了回来。 前不久,太医院的领首倪太医,还不是在侍奉先帝的急症未果后,以身殉职了,冼太医有些为难的吞了口唾沫,他一点不想步倪太医的后尘,太皇太后虽然已经中了毒,然而他尚未经手,万一有什么,他没有丝毫的嫌疑。 要是这个时候出了手,但凡太皇太后有一丁点儿的不对劲,他就是个必死的命。 沈念一一瞧他的神情,就知道此人是个贪生怕死的,如果,如果是郑容和在这里,见着重伤患者,便是拼着自己的一条命,也肯定会要来看个清楚的。 第五百五十七章:算计成功 那个宫女已经在血泊中打滚,样子凄厉如恶鬼,所有人都被那种惨烈的呼救声震惊到,有个念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根深蒂固的写下来,沈念一沈正卿刺杀了太皇太后,趁着太皇太后中毒之际,加以杀手。 沈念一见太皇太后始终伏地一动不动,心中的怀疑更重,方才他是能够确定的,内殿中,宫女退下后,只有他与太皇太后两个人,是谁,到底是谁动的手,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而且必然是算准了他就在此处,就在整个陷阱的中央。 他心里头飞快转过两个念头,到底是束手就擒,让皇上替自己洗刷冤屈,还是自己逃出去,找出线索,找出真凶。 也是事情发生的太过于突然,他又见到面前这些护卫应该拦不住他,所以有些疏忽大意,等发现自己手脚发软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居然,居然能有人趁着他不备之时,在内殿中下了极重的化功散,这些歹毒的药,对宫女太监是完全没有影响的,对离得稍远的那些护卫也没有什么影响,而他一提气时,丹田中空空如也的一片。 本来充盈不已的内息,尽数被霸道的药性尽数给封锁住了,本来还有选择的两条路,如今只剩下了其中的一条。 “谁是守卫长春宫的侍卫首领?”沈念一沉声问道,他不想流露出破绽,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么近的距离下,单单只给他一个人下药的,除了脚边的那个脸生的宫女,不做他人之想。 他却知道自己是抓捏不住此人的,要是这个宫女也来得同归于尽的姿态,那么他再想洗刷就实在是有些困难了。 而且,此女必然身负武功,如同当日的瑶姬,他在心中盘算了下,要是内息尽失,与瑶姬交手的话,会有多少胜算,最多只有三成,如果此女的武功在瑶姬之上的话,是他太大意了! “沈正卿,今日是我当值。”侍卫中站出一个中年男子,尚算客气的给他行个礼道,“在下呼延勇。” 沈念一对这些侍卫大多不熟悉,此人也不过是曾经见过数面,连话都没有说过半句,他见对方的态度,首先确定此人不是那个宫女的同党,应该确实是长春宫的侍卫首领。 “沈正卿,太皇太后被人刺杀……” 话没有说完,已经径直被沈念一打断:“难道在这里浪费时间废话,比救治太皇太后的伤更加重要!” 呼延勇的脸色很是难看:“冼太医,还不过去给太皇太后救治。” “沈大人的武功非凡,要是,要是我上前,必然会被他捏掐住。”冼太医既然已经退了一步,再想逞能是绝对不会了。 “沈正卿,这么多人证,这么多双眼睛,今日你是肯定不能逃脱的,不如随我按照宫规来办,稍后我会回禀给皇上,让皇上再来判断,要是沈正卿是被人冤枉的,我想皇上也不会诬陷了沈正卿的。” 呼延勇紧紧皱着眉毛,眼前的场面太过于诡异,嫌疑犯气定神闲地喊他们医治伤者,而他们这些负责护卫的,反而没有一个人敢真正上前的。 便是他自问敢不敢与沈念一交手,答案必然是否定的,谁不知道沈念一的武功在朝中是数一数二的,除了在边关镇守十年的宁大将军,还有哪个会是他的对手。 谁先出头,必然就会遭殃,所以冼太医一副贪生怕死的样子,他也见惯不怪,又有谁不惜命,只是,只是…… “要是太皇太后真的在长春宫中殒命,你们哪个都逃不掉失职之罪。”结果还是沈念一替他将话给说完了,一双利眼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去。 “那么,也请沈正卿不要为难我们,我们也是秉公办事。”呼延勇将姿态摆放得更低。 那个宫女料定沈念一不会对她出手,也没法子再出手,手脚并用往回爬,地上的鲜血被她抹开,一沓一沓的,简直有些触目惊心。 “好,我不为难你。”沈念一镇定的回道。 呼延勇大喜:“那么,那么我们就按照规矩来办了。” 他一扬手,后头站出来四个侍卫,拖着双指粗细的铁链:“沈正卿,多有得罪了,我也不会让你吃苦,有什么话,到皇上面前好好申辩便是。” 沈念一既然已经决定放弃抵抗,也就任由那四个人将铁链一层一层的将手脚统统都给束缚住,他站定原地,一动不动。 呼延勇暗暗松口气,要是沈念一当场动起手来,他们所有人加起来,只怕也不是他的对手,既然他肯配合,自己也就不用得罪高官,做了个手势道:“将沈正卿带下去,我先去回禀皇上。” 铁链扯动,沈念一身不由己的往前冲出去三四步,他傲然道:“不用拉拉扯扯的,我自己会走。” “让沈正卿自己走。”呼延勇还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他思来想去的,也觉得沈念一没有要刺杀太皇太后的理由,要是当真是冤枉的,想必皇上很快就会下旨放人,他客客气气的,也算是给沈念一卖个人情。 沈念一从诸人身边走过去时,特意去看那个宫女的神情,只见她全身都沾染到了血迹,一双眼却沉静无波,只是在他快要走过去的时候,慢慢显示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 那个笑容一线即过,分明写满了得意洋洋,那种算计成功的小人得志的嘴脸,偏偏也只有沈念一一人能够见到。 呼延勇很不客气的呼喝道:“冼太医,还不过去查看太皇太后的伤情,我们去皇上那里复命,救治的大任,还是要交予你手中的。” 冼太医知道是避不过去,哭丧个脸,蹲下来,似乎要替太皇太后查探脉搏,沈念一回过头还想要多看一眼,却只见到冼太医僵直的背脊,占满了他的视线,其他的就什么都再看不见了。 “将沈正卿带下去,等我回来再议。”呼延勇指使那四个侍卫,“其他的人全部留下来,保护太皇太后。” 这种时候,还谈什么保护,该刺杀的,该抓捕的都已经落定。 沈念一很想再回头看看,他总觉得冼太医似乎有哪里不对劲,那四个侍卫却很不客气,重重的拉扯住铁链道:“看什么看,还不跟着过来。” 他双手双脚都没有力气,又背负了数十斤的铁链分量,被这般一扯,脚底踉跄,差点摔倒,而那四人目不斜视,将他往长春宫外带了出去。 沈念一很清楚,宫中有专门关押疑犯的地方,平日那些宫女太监犯了事,同样会被关在那里,他们带的路不错,到了地方,向看守之人匆匆交代几句,就把他给交了出去。 不是哪里都有知道分寸的人,接手的两人,见他双手双脚都被缚住,知道是根本不能抵抗,厉声道:“还看什么看!给老子进去待着!” 重重一脚踹过来,正中他的后腰处,沈念一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也不知这里看守的人,哪里来的这般大力,却一声不吭,一步一步往里面走去。 他以为在这里不会待得太久,看呼延勇的样子,还算是个会做事的可靠人,只要将事情发展向皇上说明,皇上会替他证明,潜入长春宫时为了查探太皇太后被下毒一事,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他虽然在大理寺中也是时常进出大牢,但是被这样满身铁链的关进牢中,还是第一次,身后那人咋咋呼呼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棒槌,沈念一无暇理会,等那人呼喝他停下,他就停下。 让他等着开门,他就等着,见他这般配合,那人倒是没有再动手动脚的,将牢门打开,一把推在他的背心:“进去老实点,否则我们有的是手段让你生不如死的。” 沈念一依旧没有动静,宫里头都知道,关押到这里来的,都是犯事的,多半宫女和太监都是有进无出的,那些人本来就都是无根无蒂之人,最后无声无息的消失掉,也没有人会过问的。 他慢慢走到里面些,角落有些干草,这地方可见不常关人,也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他想要坐下来,倒是费了些力气,好不容易靠着墙做好,再次调整内息,依旧是空空的一片。 这样霸道的药物,是怎么传带进宫中的,那个宫女,沈念一知道所有的线索都必然在那个宫女身上,那么脸生,太皇太后却同她颇为熟稔的样子,连偷偷将药倒掉这样隐晦的事情都是交由她来做,丝毫没有避讳。 大牢里头点的都是晦暗不定的油灯,光线极其微弱,沈念一秉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但是不甚在意,不知为何,他想到了初次在知府大牢中见到孙世宁时候的场景。 那个狱卒也是个蛮横不讲理的,不知用什么馊水往她身上浇泼,一头一脸的,那个样子要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要是其他女子遇到这样的情形,难免哭嚷不休的,而她十分镇定。 第五百五十八章:皆在不言中 甚至在听到他说话的时候,下意识的将头转了过来,糊了一脸馊水的脸,顿时有种被点燃明亮的错觉,他甚至差点以为眼前的女子,冲着他笑了。 如此不堪,她到底是如何做到还能够保持住良好的心态,大概是那一瞬间,他就对她刮目相看了,知道她不是寻常女子可以比拟的。 他生下来便是当朝宰辅之子,而且还是独子,母亲是倾城姿容的美人,年纪稍长,被送到石乐冲门下,唯一的亲授弟子,师父教他也是不遗余力,将所有的武功倾囊而授。 再后来,他回到天都城中,年少成名,入朝为官,成了大理寺少卿,前半辈子真可谓是顺风顺水,一帆风顺,没有吃过什么苦。 有人说,大理寺中不是好差事,成天要与死人尸体为伍,要与杀人犯斗智斗勇,他还当真没有遇到过什么特别难以侦破的案子,功劳越大,名声越大,先帝对他的赞誉毫不遮掩,朝中上下,又有多少人,红着眼,等他从最高端的云处摔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再没有重振雄风的可能性。 世宁当日被关在牢狱中,家中亡父尸骨未寒,她统共手上有几贯救命钱,还有个誓死也要护主的丫环,这样的恶劣情况,她都能够忍过来,那么他难得处以困境,真可谓是不值一哂了。 牢门外的灯火郁郁,仿若鬼火簇簇,烧灼在心。 沈念一忽然想到破绽在哪里了,他离开的最后档口,冼太医分明是流露出极度诧异的神情,以至于全身都僵硬得动都不能动。 冼太医应该是在查探太皇太后的伤势时,发现了什么,而他呗离开,长春宫的内殿之中,只留下那个可疑的宫女和冼太医。 到底,他看到了什么! 沈念一稍许挣扎了下,铁链发出叮呤当啷的声响,那位呼延勇还真是准备周全,居然早早就这么粗的铁链让人随身而带,难道是算准了,今天会发生大事,会有需要用到的时候,那么只在长春宫中做个小小的侍卫领队,可真是大材小用了。 那个宫女给他下了化功散,又亲眼见着他被铁链锁上带走,肯定是算准这里可以捆住他很久,这一段时间中,还有更加可怕的事情会得发生,会是什么!会是什么! 沈念一仔细的想了片刻,听到牢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非常不引人注意,若非四周太静,他决计也不会发现。 他抬起眼来,警惕的看着外头,来者会是何人? 牢门被轻轻打开,来者低声唤道:“沈大人,沈正卿?” 果然是有备而来,沈念一没有应答,这个人的声音不熟悉,他暂时琢磨不出对方的来意。 “沈大人,我来放你走。”那人分明已经看到落落大方坐在角落里的沈念一,“真正是英雄人物,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是那么镇定。” “你是谁?”沈念一冷静的问道。 “我是于泽的眼线,常年在这里看牢门的,平时也做不了什么事情,方才见沈大人被押解过来,知道是出了大事。”那人已经走进来,根本是毫无防范的样子,蹲到他的面前,“这个锁链,我替大人解开。” “于泽?”沈念一直接问了个大理寺的暗口。 那人再自然不过的接上了:“大人,于泽说过,我只是个以备不时之需的棋子,没准一辈子都用不上的。” “今天派上用场了。”沈念一见他解得很是费力,将一大串钥匙,慢慢的在试,“外头还有什么人?” “还有两个一起看门的,他们不会进来的。”他笑嘻嘻道,“我今天上工的时候,带了一壶好酒,他们去喝酒了,大人不必担心。” 等钥匙试到第二十多条,咔嚓一声,锁落地,铁链被解开了,那人见沈念一依旧不动:“大人,怎么了?” 沈念一没有说出自己内力受限的真相,回给他个安抚的笑容:“没什么,有些意外。” “大人别意外啊,我以前就远远见过大人两次,于泽答应过我,要是哪一天立了功,就把我带出宫去,不在这吃人的地方熬到老死了。”那人凑近过来,脸容五官都清晰可见。 沈念一已经明白,这人也是个太监,于泽这小子倒是有些本事,居然能够在太监中都不知不觉的埋下了眼线。 “大人,你说我当真能够离开宫,去外头吗?” “能,怎么不能。”沈念一慢慢站起身来,“你叫什么?” “太监能有什么名字,大人喊我小吕子就成。”他很谨慎的先走出去十多步,查探另外两人的动静,又回来说道,“大人请紧跟着我来,大人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去御书房。”沈念一直接回答。 “那还有些路的。”小吕子在前面带路,明明牢门在眼前,他却一个转身,“这里另外有给我们用的通道,大人,在别人来提审之前,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大人已经走脱的。” “你别留在这里,出宫去找于泽。” “这会儿可不行,我还要回去陪他们喝酒的。”小吕子摸着后脑勺笑道,“没事的,武功盖世的沈少卿跑了,要是我听到了也觉得再正常不错的,要是束手待毙才是奇怪的事情。” “那你自己多加小心。”沈念一走出那个小门,发现外头的天色已经尽数暗了下来,他不能施展开轻功,如同小吕子所言,还有些路要走,他不知道太皇太后遇害的事情,已经有多少人知晓,他如果暴露行踪的话,会有几成的危险。 他忽然想到一事,眼睛一亮,衣袖飞扬,一簇火树银花无声无息的窜上天空,将这半边的天空都给照亮了。 镜影来得极快,旁人便是看到信号,要直接确定地点都不容易,所以沈念一双手抱在胸前,老神在在的洒脱。 “大人!”镜影露出一脸的诧异,“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沈念一见他神情,已经知道前头发生的那些都是幌子,如果没有小吕子这个内应,他会被关押在那个大牢之中,不知要多少天,而在宫中,想要藏一个人实在是太简单的事情。 “皇上在哪里?”沈念一问道。 “在御书房看奏折。”镜影想一想道,“月影留在那里,不会有事的。” “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 “没有,皇上已经看了两个多时辰没有停手了。” “那么,有没有一个叫做呼延勇的侍卫来过?” “呼延勇,不曾有此人出现过。”镜影知道事情必然不小,看沈念一这样沉着脸不住发问,“大人,要是不放心,就一起回御书房,亲自看看。” “我去不得。”沈念一目不转睛看着镜影,忽而问道,“要是我杀了人,你会怎么做?” 镜影一怔,满脸不解得样子,随即接口道:“大人杀人也是镜影的大人,我一定尽力让大人脱险。” 虽然是他意料中的答案,沈念一却追问道:“如果我杀的是了不得的人,你又如何抉择。” 这一次,镜影笑起来,英俊的脸上有种傲然的不屑一顾:“说句大不敬的话,大人就是对皇上动了手,也有大人的用意,镜影追随大人,这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得。” 像是为他这句话做衬托,四周忽然响起一道一道的呼喝声:“沈念一刺杀了太皇太后,沈念一越狱了,沈念一戴罪潜逃了!” 不知有多少人,异口同声,喊得震天响。 大概是方才该诧异的已经诧异过了,镜影显得很镇定:“大人刺杀了太皇太后?真是个笑话,大人快去御书房见过皇上。” “我说了,我去不了。”沈念一这一次是毫无犹疑的将手伸过去,伸到了镜影的面前。 镜影的手指一搭过来,才是真正吃了一惊:“大人遭受了暗算。” “是,这么长的路,我不能担保途中会被发现,被重新抓回去,这一次,恐怕就不是暂时关押那么简单了。”沈念一前脚出来,后脚已经被发现逃脱,也不知道那个小吕子可曾应付过去。 镜影很直接的背转过身去,蹲下来:“大人,我背你过去。” “也好。”沈念一知道这是最快最好的法子,镜影的轻功,他很了解,宫里头暂时没有可以阻扰的高手。 本来是漫漫之途,到了镜影脚下,不过就是一炷香的时间,他站定在御书房对面的房顶上:“大人,月影在那里!” 沈念一的内息收敛,眼力也不济,不过月影已经先一步发现他们,脸上没有惊讶,而是做了个手势,他们都看得懂,是指四面度安全的意思。 镜影低声道:“大人,我们不过是暂时被委派到皇上身边,镜花水月永远都是大人的部下。” 月影又做了个手势,镜影眉毛一挑道:“有人来了。” 沈念一拍下他的肩膀道:“下去,我们必须先回到御书房。” “好!”镜影无声无息的滑落落地,同时向月影打了个手势,一切皆在不言中。 第五百五十九章:痛心疾首 御书房中很快出现两个太监将匆匆忙忙赶过来的一行人给拦住了,沈念一听到的正是那个呼延勇的声音:“我们有急事要面见皇上。” 这个时候再出现,才叫居心叵测。 其中一个太监一本正经答道:“皇上在御书房中才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砸了几个前朝留下的花瓶,这会儿只怕呼延大人进去也是不讨好。” 而镜影已经趁着这个空档带沈念一一同溜进去了,毕竟轻功还没有到炉火澄清的地步,又背负了一个人,沈念一又听到呼延勇的质疑声:“方才,我好似看到两个人影过去。” 另外个太监拿出皇上贴身内侍的派头,呵斥道:“呼延大人是不是眼花了,我们两个今日当值,已经特意出来迎你,难道一定要杨公公出来同呼延大人亲自解释,大人才肯相信吗!” 杨公公那是新帝即位起始的最大功臣,呼延勇平日肯定会有所忌讳,不过他既然已经起了疑心,又深知对手的厉害,哪里还敢耽搁,一把将对方重重推开:“我有要事要见皇上,统统给我让开。” 另一个才要上来阻拦,被他一个耳光抽过去,打得半张脸都肿了,呼延勇似乎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冷笑道:“太皇太后被刺杀,你们居然敢阻拦我向皇上禀告,真正是胆大妄为了!” 这个事情实在太大,两个太监哪里还敢出声,赶紧退开身,让他们一行人风风火火的冲进去。 而镜影也不过才刚刚进入御书房,寅迄听到声响,抬起头来,见到沈念一居然让镜影背负,吃了一惊:“你这是!” 门外的脚步声已经如蛆附骨的跟了上来,寅迄几乎是想都没想,将书架推开一角道:“你先进去避一避。” 镜影见沈念一已然有了藏身之所,原地拔空,隐在了大梁之上。 而核一遍,呼延勇根本如入无人之境,将御书房的大门一把推开了,气喘吁吁道:“皇上,皇上出事了!” 寅迄见到沈念一的时候,已经知道事情绝对不简单,却佯装什么都不知的样子,稳声问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出什么事情?” “太皇太后被大理寺的沈正卿刺杀,这会儿生死不明!”呼延勇一脸悲愤莫名的样子,“人证物证俱在,沈正卿已经当场承认了罪名,他知道罪孽深重,又见我们人手众多,当时没有抵抗,我想要让皇上来亲自判断此事,就将他暂时关押起来。” 寅迄将手中的奏折放下来,明明知道沈念一就躲在自己身后,却问道:“然后呢,他跑了不成!” “正是,方才我过来的半途中,已经有消息传来,说他不甘心被抓,杀死了看守牢门的三个守卫,已经逃得不知去踪。”呼延勇的声音都在发颤,似乎为宫中发生这样的大案而悲愤莫名。 “他,他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寅迄厉声喝道,将桌上的奏折尽数都扫落在地。 君主的怒气展开,呼延勇本来想好的一番话,居然都给堵在嘴边,被压制住了,他没有想到皇上年纪轻轻,居然也能够有如此威慑。 待寅迄站在书案边急喘着气问道:“太皇太后的情形可好,有没有太医及时医治!” “有,有的,冼太医当时就在旁边,立时给太皇太后止了血,又上了药。”呼延勇的思绪已经尽数被皇上带了过去,忙不迭的回禀道,“只是太皇太后受了太大的惊吓,说一定要皇上为她抓住凶手,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在所不惜!” “祖母连受重创,朕实在是不孝。”寅迄简直是痛心疾首,“朕的兄长,朕的心腹居然,居然都背叛伤害于朕最珍重的亲人。” 呼延勇眼见着皇上的手都在簌簌发抖,觉得效果已经达到,赶紧火上浇油道:“微臣本来想过,沈正卿那样的人,怎么会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还好言好语的劝导他,说只要不是他所为,皇上一定会给他个合理的判断,没想到,他,沈念一居然是这样的人,微臣想不到,真正是想不到。” “看守牢门的三个人也死了?” “是,那三位公公死得极其惨烈,下手之人,手段简直残忍。”呼延勇总算找到本来准备那些说辞,“可能沈念一再宫中还有内应。” “爱卿的意思,谁是他的内应?”寅迄怒气冲冲的问道。 “这个,这个,微臣可说不好,微臣倒是听说……” “说!”寅迄声音越发严厉。 呼延勇禁不住小腿发软哆嗦了下,差点忘记自己说到哪里,哆哆嗦嗦的咽了口口水,才战战兢兢的说道:“微臣只是听说镇守边关的宁大将军一向与他交好,如今边关大捷,宁大将军如果要插手朝中要事,也不是做不到,毕竟他是手握十万大军的大将,皇上此话,原不该我这样的低微之臣信口开河,只是,微臣实在连见了太皇太后的惨状,心有戚戚焉。” “朕要是不重惩凶手,实在是对不起祖母,岂非要背负不忠不孝之名了。”寅迄问得特别认真,完全没有一点儿的怀疑之处。 而沈念一就藏身在他的背后,中间不过隔了一道书架,通过书册的缝隙,能够很清楚的见到屋中的一物一景。 而那位呼延勇的神情就看得更加的分明了,沈念一一直在想为何要这般算计于他,哪怕他辞了官,对多少人又有好处,不过是那些曾经被牵扯进大大小小案件的官员,或许心存嫌隙,这些也算不得是私怨。 直至呼延勇将宁夏生的名字牵扯出来,他分明见到连皇上的眉角都有些许的变化,而呼延勇居然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因为皇上全盘接受了这些,脸上有藏不住的惊喜。 “朕心里头还是有个疑惑的。”寅迄沉默的站了片刻后,御书房中静默一片,直至他重新出声。 “皇上请说,微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呼延勇恭恭敬敬的答道。 然而那小小的得意,想要努力掩饰都放不起来,这个人,还是有些不长世面。 “朕想知道,沈念一为什么要加害太皇太后?”寅迄一针见血将整件事情中最不可思议的部分提了出来,“朕百思不得其解,据朕所知,在朕还没有继位时,还是个皇子的时候,当时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就十分赏识沈念一。” 两个人没有矛盾冲突,没有利益分化,何须拼着灭九族的危机,偏偏在长春宫十多个人的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刺杀。 “而且凭借沈念一的武功,他便是真有这个大不敬的心思,也可以行暗杀之意,需要让每个人都亲眼见到吗?” “这个,这个。”呼延勇一下子被问住了。 寅迄想,这个局设得还真是很不错,实则是从二哥回朝之前已经有所算计,寅容被嫌疑下毒还只是个序曲,再加上前一天,太皇太后正巧招了沈念一的夫人,孙世宁进长春宫。 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对整个设局几乎是如虎添翼,不过杀人总要有个理由,沈念一刺杀的理由是什么? 寅迄很期待的想从这位呼延勇的口中听到些截然不同的原因,或许会出人意料。 呼延勇的脸孔一阵红一阵白的,忽然像是下定了决心道:“那是因为沈念一与二皇子寅容有私情。” 寅迄呆在原地,沈念一掩在书架后也呆住了。 “朝中上下,谁不知道二皇子寅容当日对沈念一便是关心备至,远远超过一个皇子对待一个臣子的态度,便是先帝在世的时候,也曾经旁敲侧击,示意二皇子要有些分寸。” 呼延勇大概是豁出去了,将这些宫中秘闻说得头头是道。 寅迄就算年纪不大,对这些情事有些懵懂,当日也的确也听闻过父皇问了二哥对沈念一的那些心思,曾经数次重重训斥过,只是有些话,父皇可以说,甚至祖母可以说,这些身为臣子的怎么可以说! “别看沈念一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实则同二皇子还不是私下授受,眉来眼去的,这一次二皇子出了事情,又是在长春宫中,沈念一想必就是因为这个才记恨上了太皇太后,所以才动了刺杀的念头,一股冲动上来,别说是武功超群了,根本不管不顾了,如若不是丧心病狂,怎么会……” 呼延勇的话没有尽数说完,因为寅迄已经大步走到他的面前,两人之间最多隔了半尺,然后迅雷不及也,重重扇了他两记耳光。 寅迄也是个练武家子出身的皇上,身底下不似寅容,寅丰两位皇子绵软无力,两巴掌下去,将呼延勇的脸直接抽得红肿,一个张嘴,吐出颗大牙来,连带着鲜血喷在地上。 “朕看你才是丧心病狂,朕早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还耐着性子在这里听你还有哪些阴谋诡异,真不想,你居然想出这么龌蹉的话来,侮辱朕的兄长。” 寅迄的脸孔一板,厉声道:“来人!” 第五百六十章:速战速决 外头立时出现四个侍卫,寅迄直指着呼延勇的脸面道:“此人妖言惑众,涉嫌暗杀太皇太后,将他押下去,还有跟随他前来的,一个都不要放过,全部给朕抓起来!” 呼延勇根本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皇上不是明明已经对他的说辞深信不疑,还一再鼓励他说出其中的真相端倪,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才要张嘴辩解。 寅迄实在是看着他就觉得心里头恶心:“把他的嘴给朕堵上,要是他那些龌蹉的心思还敢再拿出来编派别人,就重重的给朕掌嘴,打到他再没有力气张嘴喷粪!” 呼延勇这才明白,自己居然是招了小皇上的道,打一开始,皇上根本就没有相信过他,难道说,难道说是有什么人先一步出来报了信。 他心中冒出个念头,但是很快又被他给推翻了,没可能的,沈念一明明已经中了化功散,长春宫要是徒步走过来,路上安排的那十来个暗哨绝对不会没有任何的反应,必然还有其他的原因。 然而,他一抬头,见着书架被缓缓移开,沈念一好整以暇的走出来,冷冷的看着他,心中狂吠,怎么可能,这个人,难道形容鬼魅,可以不施展轻功,就避让开特意为其设下的暗哨,那些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就算不能直接将其毙命,至少也不会是眼下无声无息的反应。 “沈爱卿,他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寅迄见沈念一的脸孔发白,知道他也是被呼延勇那一通大放厥词给气住了,便是知道寅容是有那个心思,沈念一身为臣子,还真没有当面点破过。 有些事情便是如此,只要不点破,中间总是隔了一层薄薄的纱,就不会出现让诸人都难堪的局面。 沈念一是个聪明人,所以寅容对他依然是温文有礼,不敢越雷池半步。 没想到,今天被这个莽撞的呼延勇给喊出来,沈念一差点没气得吐血,被冤枉暗杀太皇太后都还不至于气成这般。 “皇上处置的很是,按着微臣来看,索性带到马厩里,用雪龙驹的马粪给他洗洗嘴,让他也长点记性。” 寅迄暗道,这个主意还真是够狠的,脸上波澜不惊道:“既然如此,就按着沈爱卿的建议来办,带他去马厩,不许任何人接近他,随后就关在老地方。” 一个转身,他又询问道:“沈爱卿,我们是不是还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办?” “是,请皇上带上人,我们速速前去长春宫。” 整件事情都是从长春宫起始,太皇太后数次受惊,对方却不敢当真伤害到她,如果时间拖延下去,就说不好了。 “难道说,太皇太后也真的参与了这个局?”寅迄想要问个清楚,却见沈念一脸色发青。 “皇上,方才那个混物的话不能外传。”沈念一既然已经得知二皇子寅容回到宫中,他是当今皇上的兄长,那么任何诋毁,或者有损皇上声誉的话,都必须全部灭杀。 “不会外传的,方才屋中,只有四个人,朕相信镜影。”寅迄若有似无向上抬头看看,宽敞的大梁之上,哪里还有镜影的身影,这四个人来无踪去无影的,虽然不能够知道他们明确的落脚之地,然而他却安心许多。 似乎再大的危机也因为这四个人的重重保护,而不能伤害到他半分。 “朕有些明白祖母为什么非要向你讨要镜花水月了。”寅迄微微笑着拍了拍沈念一的手臂,“等朕这边安定下来,亲卫兵也操练好了,这四个人,朕还是原封不动的还给你,这些是你的心血,朕不能平白无故的占为己有。” 皇上都这样平心静气的大度宽容了,沈念一要是再说起讨要的话题,怎么也显得他小气小心眼了。 寅迄观察着他的神情,又笑了笑道:“先去长春宫,沈爱卿陪着朕去长春宫,朕想看看,你怎么能够将下毒案和暗杀案一并给破解了。” 事不宜迟,两人直接坐上车撵,寅迄没有保持沉默,低声道:“沈爱卿,此事要速战速决。” “我知道,皇上。” “不,你不知道。”寅迄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这个档口,宫外发生了什么!” 三言两句,寅迄将刑部忽然擅自主张,派出百多人,将沈府包围个水泄不通,将里面的人全部都给抓走,连带着大理寺派出的那十多个人也一并都被留在刑部。 “所有人?”沈念一轻声问道。 “据说有人跑了,沿路要杀了个射箭手,手法精准,不过照着现场的情况看来,那人也受了伤,但是追踪之人被耽误了时间,没有抓到他。” 沈念一点了点头道:“皇上,去长春宫吧。” “你不想问清楚孙世宁是否也遭受此劫?”寅迄忍不住问道。 “皇上,这宫里宫外是商量好了,一同触发的,这边是太皇太后惨遭毒手,我成了暗杀的嫌疑人,那边是刑部无缘无故逮捕我的家人。”沈念一抬起头时,目若朗星,烁烁放光,“皇上,我们锁拥有的时间,当真,当真不多了。” 寅迄被他话语中的那层肃然感染,重重点头道:“他们不会为难你夫人的,料他们也没这个胆子。” “微臣也这样想。”沈念一嘴角微微卷起,那个笑容云朗风清,世宁呵世宁,等着我回去将你接回家,你千万千万不要担心受怕。 皇上龙撵在宫中如入无人之境,寅迄环顾左右,低声问道:“为什么朕瞧着旁边的这些人,觉得与那一晚的情形是一样的。” 虽然没有直接挑明,沈念一也听明白了皇上的言下之意,虽然没有人直接动手,没有喊打喊杀,但是却与皇上新帝登基前的那一晚一样,四周的气息压抑到了极点,宫中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他们却看不出谁会是对方的人,而谁会冷不丁的放出冷箭。 “从长春宫到皇上的御书房,对方至少安置下了十四个暗卡。”沈念一让镜影背着一路过来,哪里能够瞒得住镜影的一双利眼。 “十四处,他们还当真看得起你。”寅迄已经有所察觉,这会儿还是决定直接了当的闻出来,“你中了什么毒,还是迷药,还是其他什么的,朕看着那个呼延勇对你有些有恃无恐的样子,要是平日里,你一只手都能够捏死你。” “微臣疏忽大意,在长春宫中种了化功散。” “听起来是很高级的药物。”不知为何,寅迄听到他难得有吃瘪的时候,心里头稍许还有些幸灾乐祸,“化功散,顾名思义,是让你用不出内息。” “那也不至于会当真变成废物一样。”沈念一没好气的回道。 两个人有问有答的样子,好似回到了寅迄还没有成为皇上的那些年,他看沈念一不顺眼,每次见到不是动嘴就是动手,父皇每次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若是你有沈念一的十分之一,朕就不用操心担心至此,险些要多白了头发。 那时候,他年少心性,听得最为崇敬的父皇这样贬低自己,能够嫉恨的只有父皇口中那个时常拿来同他比拟的对象,然而他要动嘴,沈念一基本不接口,他要动手,三拳两脚都被轻易拆解开来。 当真应和了那句话,文不成武不就,就怪不得在父皇眼中,只有这个臣子,而没有他这个亲生儿子了。 “朕当然知道,沈爱卿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已然是名动天下的沈正卿。”寅迄咧嘴一笑,忽然摸出个极小的瓷瓶扔过来,“接着,记得你欠了朕的人情。” 沈念一接过来,瓷瓶中只有一颗药丸,清香四溢,他也是个双眼识货的,知道这是宫中的秘药,据说可以解开天底下的任何毒性,凡是君王必然会携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他犹疑了一下,没有直接送进嘴里。 “朕没有那么小气的,这个也不是天下无双的珍品,能比只要记得以后还这个人情便是。” 沈念一笑了笑,他居然在皇上面前,难得的流露出局促的心思,直接将药丸倒出,扔进口中,那药丸入口即化,清香变成一道清凉的唾液,慢慢顺着嗓子落肚,渐渐消散开来。 “莫说是化功散了,便是误食了鹤顶红,只要没断气,吃下此药,一样可以解毒。”寅迄飞快扫了他一眼道。 “这样说来,太皇太后其实不可能会真正中毒了。”沈念一的脑筋转得飞快。 “祖母中的本来就不是剧毒,何须服用这样霸道的解药,太医两贴药就能化解的,那不过是个幌子。”寅迄也明白过来,说什么兄长见到祖母就下毒手,打一开始就是在算计沈念一的目的。 “那么,皇上也没有怀疑过二皇子了?” “自己的兄长,朕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性情,他被流放出宫,你手下的那个水影是谁派遣出去保护他的,他又不是个笨蛋,哪里会不知道,所以二哥对祖母感激戴德,回到天都城中的,第一件首要之事便是去拜见祖母。” 第五百六十一章:腹如刀绞 这样的情况底下,寅容为什么要给太皇太后下毒,整个局是设得不错,几乎是一环扣着一环,只是没有考虑到,便是身在皇室之中,也是有真性情,见亲情的,并非是每个人都冷漠自私到了极点。 “长春宫中绝对不可能全部都是对敌,谁最有嫌疑?”寅迄眼见着长春宫宫门已经近在眼前。 “一个脸生的宫女。” “你都没有见过。” “微臣猜测,可能连皇上都没有见过。” “那么祖母对她是什么态度?” 沈念一将当时潜伏下来看到的场景一五一十的说了:“微臣觉得奇怪之极。” “嗯,朕也不明白,祖母为什么会对一个内奸,细作,这般信任,据朕所知,最近在祖母身边伺候的宫女应该是白芨。”寅迄沉声道,“连祖母派去沈家将孙世宁召见到长春宫,也是让白芨前去的。” “微臣没有见到白芨。”沈念一自然记得白芨的长相,和那个宫女简直是天壤之别。 “其中必然有猫腻。”寅迄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眼见着一件奇案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到了目的地,居然想要先下龙撵。 被沈念一直接给阻止了:“皇上请稍等片刻。” “怎么说!”寅迄回眸望了他一眼问道。 “皇上,微臣也不知道长春宫中有没有危险,所以微臣想问问,皇上带了多少人过来?”沈念一淡淡问道。 寅迄扬眉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朕安排了人手?” “因为皇上总是皇上,没必要只身犯险。” “朕不是有你在身边吗?”寅迄细细打量他,觉得沈念一的脸色很白,如果再仔细些,会发现额发的发根处,都被汗水渗透了,“朕给你的药是不是太过于刚猛?” 沈念一轻轻摇头道:“皇上也是想让微臣早些恢复。” “是,没有武功的沈正卿,就像是被剪去翅膀的雄鹰,再也飞不起来了。”寅迄正色道,“此药虽然刚猛,副作用却不大,等这一拨疼痛过去后,就会好的。” 沈念一听他说的那么肯定,猛地想起一件事情:“难道说,皇上在微臣之前已经服用过一次了?” “两次。”寅迄回答得非常镇定,“沈爱卿去了边关,朕只能自己保护自己,所以有些事情既然避不过去,只能直面迎击而上,所幸药效很好,而且连根拔除了两个污糟。” 沈念一自然很清楚,他离开天都城,几乎等于是将皇上留下来成为了众矢之的,没想到已经有人两次下毒,而且下的还是剧毒。 他吃了解药,腹中疼痛难忍,犹如钝刀在一下一下的割着五脏六腑,那种痛还特别不痛快,不知道几时才能够慢慢消退下去,而皇上居然受过同样的痛楚。 “朕也出了很多汗,再过会儿就过去了。”寅迄缓缓踏下龙撵,将坚毅的背影留给沈念一,“朕已经决定要一步一步向前走,不会后悔,不会退步,更不会回头的。” 沈念一隐隐笑起来,已经没有人,天底下恐怕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拦这位年轻君主的步伐。 恶境之中更容易令人迅速的成长。 “朕也有些事情不明白,边关大捷本来是多好的大事,朕甚至想亲自去一次先帝的皇陵前,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父皇,他多年来的心愿,居然因为此次的天时地利人和,因为舜天国中的内乱而顺理成章的完成了。” “皇上,边关之事无论如何,朝内总会有这样那样不顺心如意的事情,皇上新帝登基,根基说到底还不够平稳。” “是不是一定要朕挑选一个可以辅佐左右的皇后,再加上几个能够利国利民的嫔妃,这朝中,这后宫,才能有太平的一天。” “皇上,朝中上下,没有哪个人是能够一手遮天的,作为君主能够做到的无非是让他们相互挟制,谁都不能多跃出一步,这比皇上辛辛苦苦盯着其中的每一个人要简单的多。” 寅迄的后背显得更加挺直:“这些都是极好的建议,为什么旁人没有告诉过朕,连祖母也没有告诉过朕?” 答案不言而喻,因为每个人都会成为这杯挟制的人员之一,他们心不甘情不愿,都想着要压过旁人多一点,多一寸,也是好的,自然就不会主动提出这些。 “你当真就无欲无求?”寅迄没有等他回答,已经大步向着长春宫的高高台阶,一级一级走上去。 他其实不想听沈念一回答,沈家已经有了前车之鉴,当年沈柏森,沈相的地位比其子更高,还不是说放手就放手,偌大的权势,根本落不得其眼中。 要是这会儿,沈念一说要辞官,那么便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执拗。 所以,他不问,他不给其开口的机会。 沈念一忍过又一拨的腹痛如绞,暗暗咬着牙,跟在皇上身后,走上台阶,长春宫的台阶本来就比其他地方都来得高。 “朕安排了三十余人,已经都布置妥当了。”寅迄的话语声极轻,像是一飘而过,却又恰如其分的落入沈念一的耳中。 “皇上,我已经开始恢复了。”这也是个好消息,至少丹田中的内息不是空空荡荡的,如今恢复了三成多些,快要接近四成了。 要是这药当真是这般灵验,那么吃些苦又怕什么,求得不过是一份苦尽甘来。 长春宫中的宫人不多,太皇太后素来喜静,也没有那些嫔妃娘娘的过于讲究,已经在这深宫后院中历经了千帆而过,知道太多的事情,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微臣记得太皇太后身边几个宫女,这位白芨也是最近才拨到身前的。” “是,那几个相互牵扯了点事情,就这个白芨的身家还干净些,就是有些眼高于人,反正是太皇太后的宫女,傲气些,旁人也不会多说一个字的。” “微臣见到的却不是白芨。” “那是谁,朕不记得还有别人的。” 沈念一的功力就这会儿已经恢复了六成,他心中有了把握,脚底的步子迈得更大:“此女必然还在长春宫中,绝对不会离开。” 他落入局中,反复思量其中的破绽,还是不明白其中的关键,所以必须亲自再过来排查。 “朕在祖母被下毒之后,命了两名太医不许离开长春宫的,他们应该都还在的。” “我见过冼太医,是个极度胆小怕事的。” 寅迄不以为然的笑道:“在这个公众,越是胆小的,才越容易长命百岁。” 这句话带着深深的讽刺,沈念一想着当时冼太医的反应,又觉得皇上的话,再精准不过。 内殿的门应声而开,已经有宫人及时的回禀进去,皇上亲自过来探望太皇太后了。 门中所站的便是那个脸生的宫女,她见到沈念一居然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的惊慌,先给皇上请安,跪地不起。 寅迄用眼神询问,可是此女?沈念一点点头,他方才轻咳一声道:“起来说话,太皇太后的病情可控制好了?” “回皇上的话,太皇太后失血过多,虽然经由太医之手,性命暂时无忧,却不能够醒转过来。” “朕以前怎么没见过你,白芨呢?” “白芨姐姐得了风寒,不能在太皇太后面前伺候,生怕会得传染,所以才让我来顶值。” “你叫什么?” “回皇上的话,我叫赤芍。” “白芨,赤芍,倒是一对的好名字。”寅迄一抬眼,见着太皇太后的榻前还跪着一个人,“那是?” “冼太医生怕太皇太后的病情有变,一步都不敢离开。” “朕捎带过来些补身的药材,你出去拿一下。”寅迄也是一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镇定模样。 赤芍低低应了一声,回身离开。 “便是她?”寅迄皱了皱眉道,“要不是你说的清楚,真不想是有破绽的。” “她非但在太皇太后从床榻上摔下来的瞬间,大喊大嚷,引来宫中的十来人,还给微臣下了化功散,当真是了不得的人物。”沈念一一双眼紧紧锁着赤芍的背影,“她见到我的时候,还是有一点点慌乱的。” “从哪里看出来?” “眼神,她明明知道是我,却很快将视线转移开,尽量保持不与我正面对视。” “朕在想,她会不会逃跑?” “皇上是故意给她逃跑的机会!” “朕不怕她跑。”寅迄冷笑道,“朕就怕她不跑。” 三两步走到太皇太后的床榻边,还是同样的一间屋子,还是同样垂着帐幔的环境,冼太医跪在那里,发着抖,动都不敢动。 “你既然已经控制好了太皇太后的伤势,朕应该好好赏赐你的,你为何要怕成这样?”寅迄俯下来,看着他的后脑勺,沉声问道。 “微臣,微臣。”冼太医分明也见到了沈念一正大大方方的跟在皇上身后,他当时是亲眼目睹了那场惊变的,这会儿除了那两个字,其他的,什么都说不上来了。 “心中有鬼之人,才会害怕的。”寅迄平稳的说道,“冼太医说,对是不对?” 第五百六十二章:赝品 说完,他撩开帐幔,认真看着面如土色的太皇太后,轻轻叹口气道:“祖母吃了这么大的苦,是孙儿不孝了。” 沈念一虽然站得稍后,也瞧见床榻上平躺着的人果然是太皇太后,也是真正受了重伤的模样,他当时根本就没有出过手,屋中也没有其他人,到底,到底是谁对太皇太后下的毒手。 总不能说,是太皇太后为了陷害他,所以不惜自杀。 这绝对不是好理由,因为太皇太后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就算边关的大军面临要解散,有些人恨得咬牙切齿,却对太皇太后这边的势力,影响不大,况且皇上才答应了选后的人选。 在这个档口,沈念一想得很辛苦,必定是有人出了手,天底下,难道当真有可以在他面前瞒天过海的高手。 “冼太医,你就这样畏惧朕吗?”寅迄走过去,单只手重重压在冼太医的肩膀处。 冼太医再支撑不住,两眼一翻,居然当场晕了过去。 “还真别说,朕有些怀念那个以身殉职的倪太医了,那才是处事不惊的人才,这一个便是医术再高,都成不得大器。”寅迄不屑的俯视着他,“沈爱卿,想到破绽在哪里了吗?” “赤芍是帮凶。” “太皇太后是当真受了重伤,伤口在胸口以上两分,很危险的位置。” “冼太医知道破绽在哪里的。” “他不敢说,知道了也不敢说。”寅迄缓缓转过身来,似笑非笑道,“而且朕想挺你亲口分析,将这个不可能完成的局,分析出来。” “皇上,请容微臣再想一想。”沈念一知道这是皇上给自己的一种考验了。 “朕觉得已经给了你不少的时间。”寅迄没有丝毫的放松,“名动天下的沈正卿,难道连这样的案子都破不了?” 沈念一重新设身处地,先看了一眼自己当时躲藏的位置,他毫无犹疑的走过去,跃身而上,的确能够看到帐幔中躺着的太皇太后,也能够清晰听到她与赤芍的对话声。 到底,到底破绽在哪里! 等一下,等一下,沈念一眼睛一亮,他见到的是帐幔中躺着的太皇太后,却并非方才那样面对面,能够十分清晰看到容貌长相的短距离。 他又从高处落地,走到皇上面前问道:“皇上,如果让皇上躲在那里,能不能看到太皇太后的脸?” 寅迄仰起头来只看了一眼便道:“太皇太后已经不用看脸了。” 这句话有些没头没脑的,沈念一却听得很明白,身在长春宫,又穿着太皇太后的宫裙,大大方方的躺在这个床榻上,除了太皇太后,根本不可能会是别人。 “如果微臣当时见到的那个根本就是个赝品呢。”沈念一心中有了底,还是走到帐幔前,“正如皇上方才所言,在这个内殿,躺在这里,身边又有宫女伺候着,除了太皇太后还能够有谁!” 所以,那些话从头开始,就不是太皇太后的本意,因为躺着的人根本就是别人。 这样算来,就说得通,为什么会在赤芍离开后,太皇太后突然从床榻上滚落下来,在他根本来不及查验伤口的时候,赤褐色的鲜血从合身平躺的太皇太后身体下慢慢的蔓延开来。 再加上赤芍的大叫大嚷,x这些细节加在一起,会让其他的目击者一致认为,是沈念一下手暗杀了太皇太后。 更加能够说得通的是,冼太医被呼延勇指令去查验太皇太后的伤口时,虽然没有转身,那种猛烈的惊诧感,从其背影中都能够明明白白的渗透出来。 “你必须要替自己洗刷嫌疑,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却绝对不是要姑息与你。”寅迄的话很冷酷。 “当时,冼太医查验伤口时,实则已经发现那个倒在血泊中的人根本不是太皇太后!”沈念一走到冼太医身前,毫不客气的重重飞起一脚,冼太医的身体冲撞出去,碰到墙壁,砰的一声,就听到其雪雪呼痛,随后是手脚并用爬起来的动静。 磕头磕的砰砰响,沈念一再次走到他面前道:“冼太医,第一次受伤的人不是太皇太后。” 冼太医的脸孔煞白,嘴巴倒是闭得很紧。 “无论对方用什么要挟于你,你要记得一句话,就是无论他们失败或者成功,都还是不会放过你的。”沈念一继续给他施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想来冼太医也不例外。” “她,她说要杀了我的小儿,那孩子才三岁,是我的独苗。”冼太医彻底心里崩溃,瘫软双腿,趴在地上道,“我实在,实在不想小儿死于非命。” 这一句话,已经等于承认了沈念一的推测。 “你的小儿子在哪里?”沈念一追问道。 “我不知道,太皇太后中毒以后,我被召到长春宫,便同外头失去了联系,我只是不想眼睁睁见着自己的孩子夭折。”冼太医失声痛哭道。 沈念一用眼神向皇上示意,皇上轻轻点头,他转身离开内殿,很快又折返回来。 “吩咐下去了?”寅迄沉声道。 “是,多半只是个威胁。”沈念一冷冷回道,“我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这位冼太医的软肋就是晚年得子,将那孩子宠得快要上天了一般。” “臣有罪,臣有罪!”冼太医根本不敢应答。 “第一次受伤的人不是太皇太后,那么所有说不通的地方都迎刃而解了。”沈念一慢条斯理道,“那个假冒之人,明明知道我已经潜入进来,故意同赤芍在这里一问一答,一来是分散我的注意力,二来是框我入局,也是我疏忽大意,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 虽然不是一模一样,既然能够瞒过他的眼睛,想必也是伪装的有七八分的相似。 “便是说,在长春宫中还有一个与太皇太后极为相似的替代品?”寅迄分明是有些按捺不住了。 “那个赝品假装受伤,滚落在地,那些鲜血想必也是事先预备好的,冼太医上前查验时,看出不对劲,却迫于已经先一步被危险,所以不敢吱声。” 然而,事情实在重大,冼太医又是胆小怕事之人,想要不流露出一丝破绽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是当时情况太乱,在场的人又多,沈念一就将这个细节给忽略过去了。 这一连串的局,赤芍,假太皇太后,冼太医甚至呼延勇,环环相扣,仿佛是张天罗地网,根本无法令人挣脱开来。 可惜,可惜设局之人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沈念一的能力。 明明已经中了化功散的沈念一,从长春宫到御书房,还要独自面对十四处暗哨的阻挡,若非他早将镜花水月四人安排进宫,安排在皇上身边,也没有今日的方便行事。 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倒是不信这个邪,一定要当面较量较量。 外头有人轻轻敲门,沈念一退到门口,那人低低说了两句,他笑起来道:“方才皇上的那句话说,正说到点子上了。” 对于赤芍的态度,秉着不怕她跑,就怕她不跑,明明当着皇上的面,还能够镇定自若,以为皇上让她前去取物,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我以为她很聪明,却没有想到还有这样愚钝的时候。”沈念一叹口气道,明明他已经能够跟着皇上身后,重新回到长春宫,那么皇上到底信任于谁,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难道赤芍还能够心存侥幸,以为能够在眼皮子底下逃跑! “是,设局的另有其人,这几个都是愚钝不堪之人。”寅迄拂袖问道,“冼太医,太皇太后的伤势到底是怎么来的!” “臣,臣见到太皇太后的时候,她便是受了外伤的,伤口不浅不深,失了血,她年纪渐长,先是中毒,又是受伤,服了药,定然是疲累乏术,至少会睡到明天一早。” “再加上你在她服用的汤药中加了镇定安神的药剂。”沈念一冷声道。 “那些也是能够安神止痛的,臣绝对没有要加害太皇太后的心思。”冼太医眼泪鼻涕都糊了一脸。 寅迄露出厌恶之色道:“给朕滚到角落中去,回头再治你的罪!”一转头问道,“他们抓住了赤芍?” “她的武功很好。”与瑶姬相比,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沈念一以为当时安排入宫的只有香嫔一人,没想到长春宫中尚有没有发现的棋子。 “武功好,才会自以为是。”寅迄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无意也瞟了沈念一一眼。 “微臣疏漏之罪,请皇上重罚。”沈念一要是还不能够从皇上眼中看出什么,妄为他的身份了。 “罚是肯定要罚的,朕想看看假冒太皇太后的人在哪里,你且去找出来,朕或许可以酌情减免你的罪。”寅迄在心里头也算是将整件案子的来龙去脉给顺溜清楚,不禁暗暗咋舌,这些埋伏在宫中的暗势力,到底哪天才是个尽头。 “臣知道,臣知道那人在哪里!”冼太医尽管脸孔对着墙角,不敢转身,却嘶声力竭喊道,“臣愿意戴罪立功。” 第五百六十三章:将功折罪 “啧啧,沈爱卿听见没有,你将功折罪的机会,又被旁人给抢走了。”寅迄冷眼看了看冼太医,“说吧,那人在哪里?” “就在前头第三间,左手第三间。”冼太医飞快说出这句话后,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样好的机会,沈正卿当真不要同他争一争吗? 还是,他说出答案后,内殿中的温度仿佛更低了。 寅迄比他的反应敏锐的多:“沈爱卿,那个假冒的出事了?” “是,赤芍离开这里,直接就先过去将那人给一刀捅杀,然后再预备逃走的。”沈念一皱起了眉毛,杀一个人比吃饭还容易,那个赤芍杀死人后,还不慌不乱往外走,仿佛是算准了长春宫中的侍卫根本都不是她的对手。 就算是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也没有能力将她拦下来,所以步履轻盈,真像没事人一样。 赤芍没有想到的是,亲自来抓捕她的人,绝对不是长春宫中寻常的侍卫,而是皇上身边的,由沈念一亲自培训锻炼出来的高手。 月影知道她的底细,没有掉以轻心,那是拼着十成功力来抓人的,一个交手之间,赤芍知道逃脱怕是难了,同样使出杀手锏,两人都是以快打快,瞬间就过了一百招。 到底不是月影的对手,再加上惊慌中,难免出错,被月影抓到招数中的破绽,直接制服,也不客气,用铁链直接锁了琵琶骨,再做处理。 “那个假冒的死了?”寅迄冷静的问道。 “是,死了,一刀入胸致命。”沈念一方才得到了最确切的消息,“皇上要不要去看一眼?” “前头还有些想要看看活的,这会儿死了,朕倒是不想看了。” “不看也好,免得污了皇上的双眼。”沈念一明白,即便是皇上也有所忌讳,最好不看这些凶杀的场景。 “太皇太后明明是最无辜的,却为了这些人的利欲熏心吃了那么多的苦。”寅迄在床榻前,慢慢的蹲下来,握住了她的一只手道,“祖母,孙儿不会让你再受苦吃累,所以长春宫中所有的宫人和侍卫要全部调换,孙儿不想再等,就擅作主张一次了。” 沈念一忽然明白,经过此局以后,皇上恐怕也是得到了想要的目的,要想清洗整个长春宫是多么不容易,如果太皇太后一个不字,那么即便皇上都安排妥当了,依然无法执行。 如今铁铮铮的理由,已经摆在诸人面前,太皇太后又是重伤在床,没有办法来反驳,来抗议,那么皇上以孝之命,顺水推舟的话,即便传出宫外,传到朝野上下,必然也是赞许声一片。 “至于所有的人选,朕已经都安排好了,祖母尽管放心,只要孙儿还在位一天,就没有人能够伤害到祖母,伤害到朕的太皇太后!”寅迄的语气很柔和,眼底却是一片萧杀之气。 沈念一始终默默站在他的身后,这种时候,已经完全是皇上的天下,容不得任何人来插嘴插话。 “沈爱卿,走吧,等祖母的伤好了,朕再过来探望,她需要安静的休养一段时日了。”寅迄的声音中有一股掩藏不住的疲累。 等到两人走到内殿门前,自然有人将宫门推开,沈念一飞快的抬眼一看,至少有三十余人垂手站成两排,其中有宫女,有太监,还有更多看不见的侍卫,守在暗处。 “祖母一向喜静,说要长春宫中的宫人少些再少些,以前可以顺应她老人家的意思,如今宫内宫外都有波折,为了她的安全起见,宫人增添一倍,想必她也不会介意的。”寅迄侧头问道,“太皇太后应该会明白朕的一片苦心。” “祖孙连心。”沈念一低声回答。 “嗯,这句话,朕很喜欢听,祖孙连心,祖母必然通晓朕的心意。”寅迄露出个坦然的笑容道,“这里的事情都解决好了。” “冼太医如何处置?”沈念一追问道。 “他家中有消息传过来吗?”寅迄一开口,立时有人从暗处出来,跪在他的脚边应答。 “哦?他的小儿在家中后院玩耍,根本没有出事。”寅迄眉目舒展开道,“那么便称了他的心意,让那个孩子好好长大,别向他的父亲,那么胆小怕事,做了错事。” 应答之人领命后,又退回到黑暗之处。 沈念一明白,方才皇上的一句话已经是判了冼太医的死罪,本来牵扯到太皇太后,罪名更大,如今只判一人之罪,不连累家人,算是从轻治罪了。 “沈爱卿,朕心里头没有那么堵得慌了。”寅迄重新坐上龙撵时,从高处俯视着他道,“不过,朕还是想留你在身边。” “微臣遵命。”沈念一顺从的坐上龙撵。 “化功散的毒性可都排除了?”寅迄轻笑着问道。 “多谢皇上赐解药,都恢复的差不多了。” “恢复了才好,以后不可再疏忽大意。” “是,微臣领命。” “很好,很好。”寅迄爽朗的笑起来,就像他以往那种磊落的样子,“朕与你一起,再去见个人可好?” “微臣有些担心。” “担心这里的事务解决了,你家中的那一堆烂摊子还在?”寅迄轻笑着道,“刑部的人非但抓了你府里头的下人,抓了你排在府中想要保护夫人的十来个人,差些连沈夫人也一并抓起来了。” “是,微臣想说的是,微臣的夫人应该已经洗脱了嫌疑,刑部的人不能抓她。”沈念一要不是在皇上面前,恨不得立时长出一对翅膀,就此飞回去,飞到孙世宁的身边去。 “以前,父皇很信任大理寺,大理寺明明是刑部的隶属,但是无论是探案查案的便捷上头,还是入宫回禀的态度上头,都有种高高凌驾于刑部之上的优越感。” 寅迄边说边深深看了沈念一一眼:“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朕觉着,该怎么的,还应该怎么,沈爱卿是个聪明人,还需要朕说得再详细些吗?” “不用,微臣都明白了。”沈念一不想流露出苦笑的神情,一个局里才爬出来,又发现自己落入更大的一个局中。 “你不会在心里头埋怨朕多管闲事吧?” “皇上说得很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一切都按照规矩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你明白就好了,来,跟着朕再去看看。”寅迄很是轻松自在的样子,“宁大将军就快要班师回朝了?” “约莫还有十天。” “只有十天了,朕很是期盼,从你在边关上书的那个建议起始,朕就盼着有这样一天的。”寅迄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父皇突然龙驭归天,沈爱卿可知道,国库的账面上头,还剩下多少旧账?” “微臣不知。” “朕本来也不知,原来朕是一个穷翻天的皇上,要是舜天国继续纠缠不放,只怕最多只能维持一年的粮草,还是天朝国内风调雨顺,不能有任何危机的情况之下。” 寅迄的声音低如耳语:“朕有些担心,要是连粮草军饷都拨放不出来,那么朕怎么能够成为一个坐稳江山的皇上。” 沈念一没有答话。 “这下子,你与宁大将军总算是替朕解决了燃眉之急,朕很欢喜,很高兴,等你宁大将军回来,一定要重重嘉奖你们两人。”寅迄说完这句话,嘴巴的弧度都没有收拢回来,却不再去看沈念一的反应。 沈念一是根本没有反应,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皇上将这些机密要务告知,从来不是什么值得欢喜的好事,这一摊事,本来就不属于他的管辖范围,皇上有意说出来,却是有敲打之意。 预示着,接下来,或许朝野上下还会有更大一拨的清洗来袭,等这一拨再过去,只怕是朝中官员都面目全非了。 他,一直以来恐怕都是低估了这位年轻的君主,以为其需要扶持,需要相助,没想到皇上羽翼早在夹圈道的时候,怕是已经让先帝磨练的虎虎生风。 不知为何,沈念一想到很早以前的一些事情,那时候,孙世宁被杨公公请到夹圈道,恐怕是当时的皇上起了思念之情,所以也没有太刻意的相瞒着她。 孙世宁分明见到一拨又一拨的人连绵不断的进出夹圈道,与六皇子商议要事,虽然没有听闻到具体商议的是什么,那时候,已经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预示。 皇上比他们预计得更咋偶,已经张罗开一张细密的人脉关系网,不等同于先帝在世时候的那些旧时人,这是只属于新登基的皇上,独有的犀利之箭。 “沈爱卿不问问,我们要去见谁吗?”寅迄似乎有些不习惯沈念一一直不言不语,他很清楚沈念一这样聪明的人,既然有所点拨,如何会不能承上启下的想到更多。 知道真相的沈念一为何不怒不愠,依旧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好似这一大盘的算计,在其眼中,等于是尽数落了空。 不,这个局的效果太好,等于是一箭双雕,完成了使命的。 第五百六十四章:意味深长 “微臣知道无论皇上要去见谁,都有皇上的道理。”这句话,已经等于是直接退让了数步,也更显得疏远了。 “这个人,你也应该见见的,他一直很牵记于你。”寅迄的嘴角重新画出一道弧线。 沈念一慢慢合了眼,再睁开,他想他知道,所要去见的那个人是谁了! 龙撵始终在宫中行走,一直走到僻静的侧宫苑才停下来。 寅迄扬声道:“这里很安静,风景也很是不错。” 沈念一默不作声。 寅迄走在前面:“沈爱卿,朕想他这段日子受了苦,金枝玉叶的人,最怕受苦,一下子就现了原形,简直惨不忍睹。” 沈念一跟在他身后,走过两道宫门,有两个小太监过来见礼,寅迄挥了挥手道:“他可好,在这里可过得习惯?” “每日三顿饭,睡两觉,很有规律。” “那就好,那就好。”寅迄点点头,让小太监将第三道宫门打开来,“朕要进去看看他。” 沈念一见着在左上角的窗台边,有人在安安静静的执笔写字,不知已经写了多久,样子很是专注,一笔一划的。 寅迄轻轻咳了一声,小太监立时出声道:“皇上来了,还不见礼。” 寅容放下手中的笔,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眼平静无澜的看着他们。 沈念一知道寅容被先帝流放,本来就是莫须有的罪名,太皇太后旁敲侧击,借了水影过去,至少能够保全住这个孙儿的性命。 一番明争暗斗之后,六皇子继位,以其心性,必然不会太过于为难自己的兄长,特别是已经对其根本没有丝毫威胁性的兄长,所以寅容回到天都是摆在明眼处的事情。 沈念一明明记得寅容离开天都时,虽然有些狼狈,至少还是皇子身份,只要没有难躲的暗箭,流放之词不足为奇,却万万没有想到,再见到寅容时,中间似乎将时间之流都遗忘了,好似寅容离开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些时日,而是十年甚至更长。 寅容的双鬓居然都隐隐有了霜华之色,一双眼更是呆滞迟缓,明明他们两人已经站立在其面前,他好似还反应不过来,需要用数倍的时间,才缓过神,知道应该做什么。 “二皇兄。”寅迄唤了一声。 寅容立刻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道:“见过皇上。” 那样子如果不是假装,与以往的那个二皇子简直是天壤之别,寅迄已经习惯见到这般的他,所以不太吃惊:“二皇兄在这里过得可习惯。” “很好,很舒服,每天还有好饭好菜。”寅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还流露出个羞涩的笑容来,“我已经很满足了。” “二皇兄的府邸有段日子没有好好收拾打理,朕命人好好修缮一番,再安排精明灵巧的下人进去,随后再让二皇兄搬回去住,朕还没有娶妃,后宫空余着,不似过往皇子不得肆意入住后宫,二皇兄如果喜欢,也可以多住短时日。” 寅迄走过去,站定在书案前道:“二皇兄写了什么,朕也想来看看。” “没有什么,就是将诗经上的几句话抄录了。”寅容赶紧过去,将未写完的那些收拾起来,“如今空闲下来,除了写字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以后,慢慢又会恢复过来的,朕记得很清楚,以前二皇兄最会玩乐的,府邸中戏子伶人都养了不少,没有一天晚上不是热热闹闹而过的,二皇兄不必担心这些,苦日子都到头了,朕会照顾好你的。” 寅迄轻轻拍了下寅容的肩膀,寅容的眼圈顿时就红了,而他由始至终没有看沈念一一眼,而是摆出对皇上感激涕零的神情,紧紧抓住皇上的衣袖,寅迄好声好气的又抚慰了他两句,才提出还有要务处理,下次再来看他。 寅容亲自将人送出,忽而转头道:“沈大人别来无恙。” 沈念一笑了笑,还了个礼,也不知道所谓的流放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也算是风流人物的二皇子,被折腾成此番憔悴沧桑的样子。 “对了。”寅迄快出院门时又道,“祖母提起,说你虽然才回来,不过年纪不小了,也该替你婚配个正经的皇妃才是,正在替你精挑细选着,想来过几日会将人选的名单送过来,到时候,二皇兄好好选一下,朕亲自替皇兄操办婚事。” “我也不急这些。”寅容嗫嚅道,却在与寅迄目光相接之时,迅速的软了下来,“皇上与祖母一番好意,我应从便是。” 寅迄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笑着离开,那笑容一直等到龙撵转个弯,后头站在不动的寅迄看不到了,才慢慢的收敛起来:“沈爱卿吃惊了?” “是。”沈念一毫不避讳的答道。 “朕才见到二皇兄时,也吃了一惊。”寅迄眯了眯眼道,“朕一直还以为流放只是父皇嘴上说说而已,况且也没说要十年八年,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不过显然有人动了手脚。” 这段日子,他们没有放在心上,而那边却针对寅容一个人,若非水影暗地里护着,又贴了不少的银钱进去,恐怕情况会变得更加糟糕透顶。 “或许还有人会说风凉话,好歹捡了条命回来,朕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寅迄顿了顿又道,“他是朕的皇兄,虽然不算亲善,也是血亲,他不是个坏人。” 这一点,沈念一很是赞同,寅容这个人,喜怒哀乐都是直接摆放在脸上的,心机不重,以往的二皇子府邸中虽然也养了不少门客,但是有其主才有其仆,那些人也不过是捧个场,闹个事,糊弄个阵势,要说做算计人的坏事,还当真没有过。 “所以,这样害他的,朕要替他将公道讨回来。” 沈念一又何尝不知是谁在动这个手脚,他倒是好奇皇上会怎么做,手心手背都是其兄长,难道为了给一个报仇,而重惩另一个? “不过,朕不急,继位才没多久,朕还想博个好名声,没道理在这种时候背负骂名。”寅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样样事情都想同沈念一说明,有些本来打算藏着掖着的,不知不觉的就都说了。 幸而,他很知道沈念一的为人,一来不争,二来严谨,三来没有枕头风,沈夫人正是他心心念念不能忘却之人。 “沈爱卿,短短一日,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朕觉得有些累了,怎么办?” “微臣觉得,皇上这些日子确实是累了,要是撑一撑,等到宁将军回来,形势恐怕又是另一番新气象,到时候,皇上应该能够高枕无忧,好好休养段时日了。”沈念一分明是话中有话。 寅迄也一样听懂了:“既然沈爱卿都这般说了,朕便再撑一撑,最多还有十日,朕仗着年轻气盛的,应该没有问题。” “有句话,微臣本不该说的,二皇子虽然才从外头回来,皇上体恤他受苦吃累,就算皇上的后宫无人,二皇子也不应该落脚在宫中,这是素来的规矩,皇上背后没有人指指点点,只怕以后二皇子逃脱不得触犯宫规的罪过。” 他说得比较温和,用的是罪过而非罪名两字。 “沈爱卿的话也有道理,朕让负责修缮之人,快些赶工,争取三五日内,让二皇兄住回去。”寅迄居然没有犹疑就接纳了他的建议,“二皇兄的府邸原本就是个好地方,就是缺了些善加管制的人手。” 沈念一心中咯噔了一下,知道皇上还有后续。 “沈爱卿的府中,人手也少,否则刑部的人,哪里这样容易就冲进去,诸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难道沈爱卿就没想好好整顿一番?”寅迄示意龙撵停下来,意味深长的要与他详谈此事 了。 “微臣自小府中用的人就不多,这些都已经成了习惯。” “以往你没有成亲,多半时间都留在大理寺中办公,家中人多人少确实不用太在意,如今不同,新妇进门,统共就添了一个陪嫁丫环,前些日子加了个笨手笨脚的小丫头,这些抵什么用,沈爱卿的身份不同,为了办案前前后后也得罪了不少人,你武功高超,一般人不敢最你下手,可是沈夫人,一个弱质女流,但凡以后有了些意外,朕以为最后悔莫及的人,依然会是沈爱卿的。” “皇上,微臣想问一句,刑部的这些行为举止,皇上都知道吗?或者说,皇上都事先知道吗?”沈念一听皇上说到沈府之事,如数家珍,虽然暂时还不曾流露出威胁之意,不过已经有想插手的念头。 他深深记得父亲说过的话,如果自家府中有了埋伏进来的棋子,那么寝食就再难以安心,简直如同做什么都被人扒了衣服细看一般。 “朕略微知道些,已经下令他们不可过分,沈夫人并没有被刑部拦截住,有一位能人异士非但救走了她,还杀了一个刑部的射箭手,朕方才还在想,杀人要不要抵罪?”寅迄很是认真的问道,“沈爱卿对这些律例量刑比谁都一清二楚的,朕就问问你,这样杀人要不要以命抵罪?” 第五百六十五章:眼皮子底下 沈念一还是没有显露出丝毫惊慌的样子,。淡定问道:“那个射箭手已经死了?” “是,死了。”寅迄挑了眉答道。 “那么可有人证见到是谁动手?” “既然是暗中埋伏,怎么会有人证。”寅迄回得也是煞有其事,“沈爱卿想说的是,没有人证就不能抓人?” “微臣想的是,那个射箭手死于何种手法?” “被他射出的长箭刺入咽喉,直接毙命。” “皇上,如果有人暗中潜伏,利箭直指微臣的要害处,那么在性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微臣可能也会做出必要的反击,因为已经是我不动手,我就会死的地步,为了自保,做出适当反击是很合理的情况。”沈念一说得很清晰,“坐以待毙向来不是我所为。” “就是说,那人在你眼中算是正当合理的反击。”寅迄没有与他争锋相对,而是说得格外轻描淡写,“沈爱卿,朕这会儿是拿不出人证,物证也是此人自己的武器,对方确实也受了伤,这样吧,待你回去,找到那个反击的人,带她道宫里,朕亲自来问问。” “皇上如今倒是不避讳,她或许真的是凶手了?”沈念一反问道。 “朕的胆子有时候还真的是不小,特别是经历了些事情以后,胆小怕事的话,朕已经不能再你面前站着说话了。”寅迄想一想,很认真说道,“沈爱卿,你是朕平安登基的第一功臣,朕无论做什么,也不会对你不利,知恩图报是个好习惯,朕不想违背。” 沈念一忽然长揖到地道:“皇上的话,微臣记下了。” “朕本来还想同你争一争的。”寅迄温和的笑着看住他,看住他在任何时候,都镇定不移的眼神,突然忽闪了一下,“只要朕知道你不能围护好她的周全,朕依然会出手的。” “只要皇上的心态一如既往,她就不会有事。” “你放心,朕也不至于会用她的安危来威胁于你。”寅迄的双手大大方方往后一背道,“朕还当真舍不得。” 沈念一沉默的回望着他,心里头实则也是乱成一团麻,却不能让其看出丝毫的破绽。 “沈相已经回到天都,朕也想见见他,有些事情,朕还是刚刚得知真相,果然有些意思,请沈相后日进宫。”寅迄挥了挥手道,“你且回去,安抚好家人,还有大理寺的那些,朕下令将他们都给放回去了。” “微臣领命。” “刑部那些无用之人,居然到这会儿都没有找到沈夫人落脚在何处。”寅迄的嘴角微微卷起,“真是奇怪,明明朕应该勃然大怒的,这会儿心里头却挺开心的,便是她这样的聪明人儿才会不将刑部放在眼中,想躲就躲,就躲在刑部的眼皮子底下。” 沈念一没有再听他说下去,径直离开,风吹过来时,有若有似无的叹息声:“已经有了最好的,朕却不得拥有,其他的挑来选去,还有什么意思。” 他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听闻,大步开外,继续向宫门口走去,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开,特别的长,特别的寂寥,似乎有人匆匆忙忙的赶上来,不急不慢的跟随其后。 沈念一没有转身也知道是谁,低喝道:“回去!” “大人,我想回到大人身边。”月影的声音有说不出的委屈。 “好好跟随着镜影,保护好皇上。”沈念一依旧不回头,他知道这会儿的对方,不能有第三个在场,然而这是在宫里,多少眼线,藏在暗处,连他也知道,这会儿有多少双眼睛,多少双耳朵在监视着他们。 “大人,我们是你的下属,不是皇上的。” “胡言乱语!连我也是皇上的下属,更何况你们。” “大人,难道把我们从你身边调离,不是为了削弱你的能力吗?”月影也是个不死心的,明明受了训斥,还是锲而不舍。 “月影,回去。”沈念一不想在这个档口再生事端,“不会太久的,我会让你们都回来。” 月影得了这句准话,顿时眉开眼笑道:“好,我等着大人的好消息。” 一个鹞子翻身,已经消失不见。 沈念一方才站定了脚,低声道:“皇上的心似海底针,我如今也捉摸不透了。” 方才皇上放出的消息,便是孙世宁并不曾落在刑部的手中,而且有一句令人遐思的话,他说孙世宁就藏在刑部的眼皮子底下。 沈念一忽然知道应该去哪里寻找她的下落,世宁为了报答聂思娘的恩情,替她置下了思苑,师父也在哪里,如果当时形势危急,她必然选择会娶那里! 思苑的院门紧闭,沈念一走上几级台阶时,心情复杂,结果院门先一步打开了,两个清秀的小厮已经认出人来,朝着内里唤道:“娘子,娘子,沈大人来了。” 沈念一见这般情景,微微放心,这里暂时还是安全的,却见到有一道人影从内屋跑出来,跑得那么快,差些被裙裾绊倒,他已经飞身而出,稳稳地托住了世宁的腰:“不用担心,我已经回来了。” “冬青她们都被抓走了。”孙世宁一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服,“红桃也受了伤。” “父亲母亲可是也在这里?”沈念一的手掌一翻,紧紧抓住她的手,她的手那么凉,凉得像是浸润了他的胸口。 “是,都在,婆婆说要静观其变。”孙世宁咬着嘴唇道,“我们做错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刑部会派人来抓捕。” “你怎么知道是刑部?” “丘成说的,他当时也才过来家中。”孙世宁一颗心始终高高悬挂着,也就是在见到他的时候,方才归位了一半,“他们都没事吧!” “都没事,刑部已经放人了。”沈念一扯出个温柔的笑容来,“只是些误会,我来接你回去。” “一个误会,都有官兵闯进大理寺正卿的家中,要抓捕其正室夫人,连我这样的平头百姓都看不懂,这是唱的哪一出好戏了。”聂思娘跟着出来,斜斜倚在门边,一双眼翻了翻道,“沈大人要是有难处就直说,不然小娘子跟着担惊受怕,我也瞧不过去。” 沈念一知道这院子里头的都是伶俐人,这位聂娘子的眼光就格外厉害,他倒不是刻意要隐瞒,只是皇上如今已经收手,他何必还要生事:“多谢聂娘子援手之恩。” “我倒是没做什么,就是那个胖丫头受了点伤,喊得像杀猪一样,我一整天都没睡好,所以心情不太好。”聂思娘见他不想多说,她自然也不会多问,朝廷里头的事情,她懒得多管,一个转身,回屋去了。 “念儿。”安妍佾听到动静也出来了,“聂娘子也是担心,红桃没事的,皮外伤,用了好药,休养几天就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已经了解清楚了吗?” “他从宫中来,想必是误会都解除了。”沈柏森跟在安妍佾身后出声道,“可以回家了?” “是,可以回家了,我来接大家走。”沈念一环视一周,这里也未必是个极为安妥之地,只是暂时皇上还不想将人逼得太紧。 “解释清楚就好。”沈柏森反而一脸的坦然,“在此打扰了聂娘子数天,添了不少的麻烦。” “沈相说的哪里话,太客气了,折煞我了。”聂思娘咯咯笑道,“石头在屋里头生闷气呢,沈大人去劝解劝解?” “怎么回事?”沈念一低声问道。 “师父说要回去看个究竟,公公给拦住了,说不得回去。”孙世宁微露尴尬道,“师父牵记着青嫂他们,差点和公公动起手来,公公说他,大事不成,小事不管,只会生事。” 沈念一在忙乱中,听得这一句,差些笑出来,也就是父亲可以这样数落师父,要是换了旁人,还真是要直接动手了。 “我没事,不过就是觉得出了事情,不能躲在这里一动不动的,如今都说误会解除,想必人也都放回来了,回去回去。”石乐冲不知道在屋中听了多久,走出来嚷道,“百多个人擅自闯进来,还不知道打砸抢了什么,回去清点清点,还有徒儿媳妇的那些嫁妆,可是惹眼,千万别丢了一件两件的。” “刑部又不是强盗来的,怎么会动那些?”孙世宁觉着两人相握的位置,沈念一的体温慢慢的传过来,熨烫了她的心寒,“我也想要快些回去看看,才能够放心,等那边照料好了,再过来好好谢聂娘子收留之恩。” 聂思娘赶紧摆着手道:“我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了,思苑这里,沈夫人几时想来都成,要是真的背了麻烦,也不用顾忌,尽管带着麻烦一起来,我这个人,最是不怕麻烦的。” 这一句话,说得好不爽利磊落的,余下诸人都被说得笑开了。 安妍佾点点头道:“我去看看红桃,她伤在肩膀处,应该能够走动的,实在不行,雇辆车把人给送回去才好。” “那就走吧。”沈念一知道,父母亲肯定已经猜到大半,这会儿为了稳定大伙儿的心,才没有多问一字半句的。 第五百六十六章:真心话 一行人倒是热热闹闹的,聂思娘不言不语的已经给安排好了两辆车,石乐冲起初还不肯坐车,沈念一说,不想惹人注意,暂时委屈师父,加上安妍佾在旁也说了他两句,他发呢不好意思起来,第一个坐进车中。 安妍佾坐在孙世宁身边,另一边是半躺着的红桃,红桃嘟哝了一句道:“这里的厨子做饭不好吃,我要回家。” “你知道哪里是家?”安妍佾喜欢她的天真,故意逗她说话。 “当然知道。”红桃那只没受伤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搬弄,“有一一,有小媳妇,有老头子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安妍佾又问道:“那么还有我呢?” “对,还有大美人,大美人也是家里头的。”红桃才想扭动两下,牵扯到了伤口,又痛得龇牙咧嘴的。 “这个聂娘子不是个寻常人。”安妍佾微微笑道,“以前虽然听闻过她的名声,却没有见着真人。” “她已经彻底改头换脸了。”孙世宁看着安妍佾的脸孔,微微走神,两人当年是齐名的美人,如今婆婆还是娇艳如花,聂娘子却是站在菜市口,都不会有人多瞧一眼的普通妇人。 “她似乎对目前的现状很满意。”安妍佾轻叹口气道,“只要她自己不后悔,那么便是正确的选择。” “是,她说她到今天都没有半分的后悔过。” “你替她想了点事情来做,要重新开一家药堂给她打理,你怎么同念儿的想法是一样的,当年他才遇到小郑的时候,也说要让小郑悬壶济世,做个最好的大夫。”安妍佾拍了拍她的手背,“如今,故人重逢,你对自己的母亲可曾已经了解了?” “都差不多了,母亲要是还在世,见到婆婆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也是个傻心的,这样的困境中,居然也不来找我们,我反而有些惭愧,若是我与森哥不是为了那些事情,奔波在外,应该多花点心思来找寻你们母女的,至少能够让她最后那段日子过得舒心些。”安妍佾低声问道,“你可曾埋怨过我们?” “父亲说他费了好些波折都找不到我们母女,母亲是一心想要躲起来的,我怎么会责怪婆婆。”孙世宁的视线转向窗外,“我已经落到这样的地步,相公却从来没有嫌弃过我,他还一直同我说,婆婆要是见了我,也会怜我惜我,绝对不会有其他的想法,我觉得自己何其幸运。” 如果换了个稍许势利眼的婆家,两家的悬殊这么大,已经不仅仅是门不当户不对可以形容的,沈念一却一直恪守婚约,从来没有其他的想法。 “你这么好,娶了你是念儿的福气。这个孩子自小进山习武,待得学成回来,又为了父母的自私想法,被推入到朝野官场,他很努力,很好,却始终不像个孩子。”安妍佾说了点真心话。 “他明明是我的儿子,我却觉得在他面前,他反而要来照顾我,为我牺牲良多。”安妍佾又叹了口气道,“你也瞧见石师父的个性,红桃也是他带大的,红桃的性子多么自由自在,我知道的,念儿本来也是会自由翱翔的鹰,然而因为我与森哥想要脱身,他宁愿自己踏入这世上最污秽,最复杂的官场之中,那种辛苦,当年他尚未弱冠,却名动天下,作为他的母亲,我看到的不是那些富贵荣华,却是他格外的刻苦。” 孙世宁当然知道,沈念一遇到案子的时候,经常十多天不能好好合眼,恐怕便是当年留下的恶习,哪怕天资再聪慧,想要做到没有一个人能够反驳的地步,除了比别人付出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精力,还有更多的心血。 “也不是他没有想过其他的婚约,而是他压根就没有想过会娶媳妇。”安妍佾苦笑了道,“森哥曾经说过,他越是能干优秀,只怕在婚姻大事上头,就越是艰难,你想想他的官位,他的相貌,这些年,除了太皇太后试着要给他说一次亲,都没有同僚提起过这一茬事,又是为了什么?” 只因为,沈念一再相貌出众,也抵不过他那位危险的官职,若是换做旁人,没有他这样的尽心尽力也便罢了,否则那些官员家中又如何舍得让爱女落得一个随时会得守寡的姻缘。 “不过这次回来,我觉得念儿的心性似乎有些变了,这些都是你的功劳。”安妍佾知道自己或许是个好妻子,却不是一个好母亲,她将太多的爱都倾注在丈夫身上,反而多多少少忽略了独子。 “他对我也是极好的。”孙世宁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来,飞快的说了一句道。 “你们相亲相爱才是最好,早些给我生个小孙儿就更好了。”安妍佾的话说完,马车停下来,她撩开窗帘只看了一眼,“红桃的话不错,这个沈府的确是有个家的样子了。” 冬青显然已经回来了段时间,也不知早外头翘首以盼了多久,见马车停下,忙不迭的赶上来搀扶:“夫人回来了。” 孙世宁听她嗓音沙哑,脸上还有些淤青,知道都是为了自己,伸手想要去碰触:“冬青受委屈了。” “没,没有的事情。”冬青露出个灿烂的笑容,眼泪却滚了下来,“红桃还好吧?” “都好,她受了点伤,聂娘子已经替她诊治过,没有大碍的,她一直念叨着那边的厨子不好,要回来吃香喝辣。”孙世宁鼻端也发涩,却忍着没有流泪,“你们几时回来的?” “两个时辰前,所有的人一起放出来,丘大人说要先回大理寺去,又说此间可能诸多误会,让我们别太在意,也不要给大人和夫人添烦心,说以后要寻回这个公道不难,总是有机会的。”冬青想一想又道,“鲁么也受了点伤,丘大人让他回去将养,他本来还不愿意。” “受伤就应该好好将养!”孙世宁同意道。 “是,我也这样说,说要是拖着伤,怎么做好分内事,还不如回去养好了,又是一条好汉。”冬青慢慢垂下头道,“夫人,鲁么是为了护着我才受了伤,那时候,那时候,我太心急,只想着要让你们能够跑多远就跑多久,所以有些过激了。” 孙世宁心下都明白,眼眶一红道:“都回来就好,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我们先进去。” 冬青才想到回来的还有老爷和夫人,赶紧上前一一行礼,她是陪嫁丫环,要是在老爷夫人面前做错事,说错话,是要牵扯到自家夫人的。 “我都听说了,真是个忠心的好孩子。”安妍佾知道冬青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如今听起来只是一场误会,当时可不知道到底会怎么样,等于是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要护主了。 “冬青做的是分内事。”冬青经不起夸赞,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赶紧又去搀扶红桃,“红桃,你的本事真大,夫人一点都没受伤吧?” “当然,有我在,谁能够动小媳妇半分。”红桃得意洋洋的笑道,又压低了声音道,“青嫂也回来了吧,准备了多少好酒好菜?” 冬青又好笑又好气道:“你尽挂住吃,受伤了要戒酒的。” “才不用,聂娘子可说的,她的药最是好的,什么都不用忌口。” 两个人边笑边往里头去了,安妍佾看着冬青,忽然问道:“这是你的陪嫁丫环?” “是的,我回到孙家以后,一直是她服侍前后,我蒙冤入了大牢,也是她奔走求救,到大理寺去请了相公来救我。” “这是你父亲指给你的丫环?”安妍佾问得大有深意。 “是,父亲说这是最好的,所以留着给我。”孙世宁听出略有不妥之处,“怎么了,冬青她一直兢兢业业,从未出过岔子。” “我是在想,你父亲连这样的细节都替你考虑好了,当时他的继室想必才是孙家能够说得上话的当家主母,也只有这样的丫头,才会在困境中不离不弃,可见他对你的重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怎么会抛弃你们母女?”安妍佾一直就没有想明白过,“他这样在意,那个继室如何能够入他的眼,入他的心?” “或者,他只是一时糊涂,母亲却无能忍受与人共侍一夫。”孙世宁心中同样也存着不解,但是双亲前后都过世,她只想着他们能够在九泉之下,重修旧好,了了一辈子的遗憾。 “也是,男人做了一时的糊涂事也是有的,你母亲的性子刚烈,一气之下才带了你离开的。”安妍佾见两人已经落到最后,指着前头的两个人笑道,“你看看,这便是沈家的男人,只要说到正事,什么都能给忘记了,将我们婆媳两个人忘在大门外头也是有的。” “母亲想多了,大门早就关上了。”沈念一的耳力特别厉害,笑着回过头来道。 “念儿说,皇上的意思,要我们后天入宫面圣。”沈柏森正色说道。 第五百六十七章:利大于弊 “你早就不是臣子身份,为何又要入宫面圣!”安妍佾心存警惕,明明先帝已经不在,她觉得很多事情该放下就不要再重新拾起来。 “这个,回头我再同你细说,”沈柏森看出她的不自在,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走过来,径直牵了她的手,“青嫂上次已经为我们备下了客房,先去换身衣服,休息休息。” 安妍佾没有挣脱开来,而是很乖顺的跟着他去了。 “你与公公说了什么秘密事?”孙世宁知道公公是不想说得太多,才将婆婆给带走的。 “好几件。”沈念一见前院的石子路上,只留下他们两个人来,“世宁,回家了。” “是,回家了。”孙世宁点点头道,“我想不会真的是误会。” 沈念一学着父亲的样子,也一把拉扯过她的手道:“这会儿不是说详情的时候,我也在宫里数天没合眼,这会儿进了自家的门,居然有些想要睡觉了。” “我让冬青准备洗澡水。”孙世宁才想要转身,被他一把拉扯回来。 “这个稍后再说。”沈念一的脚步加快了,“先回屋中,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孙世宁才平缓下来的情绪,再次紧张起来,脚底下也不敢耽搁,待两人进了房门,沈念一飞脚将门踢上,没等她出声询问,双手捧住她的脸孔,重重的吻了下来。 她压根没有心理准备,还以为他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商议,结果口唇间都被他的气息给染满,他吻得缱绻缠绵,似乎要将她细细品味才好,她不想挣扎,这个吻里头,包含的情绪太多太多,排山倒海的蜂拥而来,几乎令得她站不住脚。 沈念一及时的按住了她的后脑勺,唇齿相依,气息中,只有彼此的存在,等到他缓缓放手,柔情四溢的看着双眼迷蒙的她,额头抵过来,肌肤相亲,又举起她的手,将手指逐一亲吻过去。 这个动作几乎比前头的深吻更加令人脸红心跳,孙世宁才张口说了相公两字,嘴唇一热,被他的手指按住,然后是细细的摸索,每一分,每一寸。 沈念一比谁都更加知道世宁的一颗心,他一直以为自己从来不在乎以往的那些,即便很早就知道皇上在身为六皇子的时候,就对她另眼相加,但是既然她的心只牢牢维系在自己身上,他又何必自寻烦恼。 但是,等六皇子成为了皇上以后,有些感觉慢慢变得不同了,他知道,有些事情,皇子无法做成的,皇上却可以,君主在上,一言九鼎,天底下只要是皇上想要的,信手拈来,没有人可以阻止。 皇上心里头有世宁,而且放置得那么深,那么重,本来就是无法抑制的渴盼,再加上终究是求不得,就化成了变本加厉,那种感觉,只怕每一天都会加重一些,总有一天会全数崩溃。 到那个时候,皇上会怎么做,任凭是谁都说不上来。 他离开时,皇上的那句话,久久的回荡在耳边,已经见过最好的,世宁真的会是皇上眼中的最好,而不仅仅因为她已经嫁为人妇,成了他的妻子? 想到这里,沈念一的眼神一暗,停留在她粉嫩的嘴唇处,因为被他用力的碾压过,透出一层盈盈的润泽,这样的美好,他想要抱拢住所有,不让别人肖想,哪怕对方是君主帝王。 孙世宁知道有哪里不对劲,沈念一的反应那么热烈,又那么小心翼翼,她从来不觉得他强势,言语还是神态间,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她怜惜眼前的男人,她的良人,知道他付出太多,却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 无论是先帝还是当今的皇上,既想要重用他,又担心他的功劳太显赫,先帝用那个秦思冉为正职,狠狠的压制了他好些年,待新帝继位,给予的还是同样的揣测与不安。 那些牵扯到案件中的官员,更加不会对他有所赞誉,有的只是畏惧,畏惧哪一天落入大理寺后,永远不得翻身。 她同样抬起手来,在他的唇上细细抚摸,沈念一的嘴唇生得极好,线条流畅优美,唇瓣微薄,更显得俊美挺拔,孙世宁凑过去,也轻轻亲吻了他道:“相公,如果有事情,不要瞒着我。” “好。”他很是享受,来自于她的主动亲昵,任凭她蜻蜓点水般落下吻痕,酥酥的,麻麻的,他很喜欢。 “是不是宫里头出了事情?”孙世宁学着他的样子,双手也捧住他的脸,与他四目相对,这样的动作,便是他的母亲也从来不曾做过,用安妍佾的话来说,沈念一从来不像个孩子,怎么能对个大人做出这样柔软亲昵的举止。 “皇上下了一盘很大的棋。”沈念一低下头来看着她,她的瞳仁中,满满当当的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根本不可能再放下别人。 “是用太皇太后做饵吗?”孙世宁放低了手,只要一句话,她已经能够想到他到底在担心什么! “根本没有二皇子下毒的事情,还有我在宫中差些入了局,被下了套。”沈念一将他领命潜入长春宫,却被人守株待兔,指派了他一个刺杀太皇太后的罪名。 孙世宁的手不自觉的握得很紧,如果稍许有嫌疑的她,都能够被刑部派出百多人来抓捕,那么刺杀的罪名更大,谁又能够承受得起? 幸好,他就在她的面前,告诉她尚算妥帖的结果,皇上没有为难他,而是将他完好无损的放了回来。 “太皇太后连着被下毒和刺杀两次惊吓,失血又多,暂时不能清醒过来,皇上将整个长春宫都清洗过,所有的宫人和侍卫全部调换。”沈念一吁出一口气道,“这样的手笔,这样的勇气,便是当年先帝在世时,都未必有这样的果敢,他毫无迟疑,连眼睛都不多眨一下,就做到了。”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孙世宁低声问道。 “我不知道。”沈念一说得也是实话,他不知道皇上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难道是在等着宁将军班师回朝后,更加一鸣惊人,“他只是对我说,我是辅佐他登基的第一功臣,他不会动我。” 这是一个君王的保证,沈念一非但没有感到安心,反而愈发增添了忐忑:“皇上觉着太皇太后太多干涉他的决定,所以……” “你说,太皇太后的中毒和被刺都是皇上所为!”孙世宁差点原地跳起来,肩膀被他按得紧紧,“怎么会,皇上不会这样做的,太皇太后对他这么好,这么关心,还说要亲自操办,给皇上大婚。” “皇上也知道太皇太后对他好,他们是亲祖孙,血脉相连,怎么会不好?”沈念一皱着眉毛道,“太皇太后以为皇上还是没有长大的孩子,事事都要过问,事事都要大包大揽,皇上想要完全的独立掌权,必须要操控住太皇太后。” “就算是这样,他怎么能够下得去手?” “这个分寸,我相信皇上还是能够掌握好的。”沈念一想起个事情问道,“那天,你不是在长春宫,太皇太后要皇上决定皇后的人选。” “是,好些美人画像,最后就挑出三张来。”孙世宁记得太清楚,皇上当时的眼神,那种淡漠的,不屑一顾的,又像是早已经掌控住所有的坦然,“他指了其中的一张,太皇太后就笑了。” “那个女子,应该已经不是皇上的大婚人选了。”如果皇上服从太皇太后的决定,就不会剑走偏锋,而是按部就班,顺应选择,与太皇太后指定的人选完婚。 “那么,皇上又要同谁大婚?”孙世宁不解的问道,沈念一的眼神,暗沉而摇晃中,她勉强笑道,“我还真的是不知道,你别问我。” 沈念一本来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下去,这样的世宁,他全心全意相信着的世宁,绝对不能伤害到她,反手将她搂到胸前,才闷声道:“肯定是选择一个,利大于弊的对象。” 这个说法太过奇特,两人成婚应该是欢天喜地的大事,怎么会有利,怎么会有弊,孙世宁的念头闪了闪,却明白过来,无论是哪位君主,后宫中充盈着的女子,有几个是真心实意的对待。 皇上在她们眼中是至高权力的象征,而在皇上眼中,无数的莺莺燕燕不过是权衡利弊的工具,用以操控整个朝野的平衡。 “世宁,你在想什么?” 孙世宁正好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声:“我在想婆婆当年明明可以入宫为妃的,她那样的人品,气度,至少会被晋封成贵妃,她却没有丝毫的犹疑。” “如果是你呢?世宁,如果是你来选择的话……” 孙世宁没有回答,她仰起头,一双碧清的眸子,定定的看着沈念一,简直将向来处事不惊,遇事不乱的沈正卿看得心跳加速,她却将脸儿贴住他的心口处,笑起来道:“相公,你居然也有犯傻的时候,我已经嫁给了你,为什么要去选择,我是你的娘子,这一辈子都是沈家的媳妇。” 第五百六十八章:不喜进宫 沈念一双臂收拢,将她紧紧抱住:“是,我是傻了,傻得太厉害。” 居然会用这样的问题来测试她的心,明明早就知道她的心中,素来只有一个人,这个人若是再心存怀疑,岂非成了天底下的傻瓜。 孙世宁没有问得太过仔细,她只要知道眼前人一切安好即可,她也不会相信皇上会要加害于她,明明曾经这么费心费力的救她,没可能会翻脸不认人,既然说是误会,那么就当是一场无伤大雅的误会。 一家人也算是济济一堂,团团圆圆的吃了顿饭,孙世宁又问了青嫂和香梅,都只说被带去刑部,没吃苦,没受伤,坐在那儿,都没人看管着,香梅胆子小,吓得直哭,还有个官差过来给她果子吃。 青嫂反过来安慰她道:“夫人,我们都只是担心你。” “辛苦你们了。”孙世宁摸了摸香梅的头。 香梅却仰起脸,特别认真的说道:“夫人,以后我再不会哭了。” “真是好孩子。”孙世宁笑着坐回席中,面前已经斟满杯酒,对面的红桃迫不及待拿起来一口饮尽,还不够过瘾,直嚷着让人舔酒。 本来席间的一抹压抑感,被她彻底打乱,安妍佾不住夸赞道:“石师父,这个孩子教得好,我要是有个女儿也要这么教!” 沈柏森赶紧咳嗽两声,掩饰一下,安妍佾哪里看不出他的意思,软声道:“森哥,你便是个古板的性子,连带着念头也同你一样的,要不是有世宁依着他,哄着他,谁还敢要他!” “我的儿子没人要,怎么会没人要!”沈柏森还真是坐不住了,就算以前沈念一常年板着冰霜脸,但是那长相,五官,气质,真是百里挑一,不,是压根没得挑,连先帝都亲口说过,说他是芝兰玉树的气派,一眼看去便是个十足的沈家子弟。 这样的人才,没人要! 沈念一对父母亲这种打情骂俏的拌嘴早就习惯,压根不理不顾,只给世宁夹了两筷子小菜道:“这个笋子很鲜嫩,你多吃两口。” 另只手在桌面下,准确无误的找到了她的手,轻轻捏住。 孙世宁抿嘴一笑,心想着公公婆婆的感情真好,恐怕这辈子都没吵过嘴,动过气,想想也是,对着这样一张美人脸,哪里能够真的生气了。 以前,她与沈念一置气,有时候见着他的脸,一下子就心软了。 “我们明天要回去了。”安妍佾喝一口酒,笑着说道。 “皇上说后天要召见你们进宫的。”沈念一直接用话堵了回去,“别用不是臣子的借口搪塞,便是平头百姓,皇上要召见,更加不能违背。” 安妍佾很不乐意道:“每次进宫都没什么好事,想必这一次也不例外。” “不要让念儿难做。”沈柏森明白她不喜进宫的原因。 “便是不想让他难做,否则,我立马拔腿走人,皇上还派兵马来捉人不成。”安妍佾将酒杯一推道,“我都能猜到进宫的后果,我们欠了先帝的那个人情,有人想要重新讨要回来呢。” 说毕,微微冷笑着,她的容貌娇媚,便是做这样的神情,依然美艳不可方物,令人不能逼视。 红桃喝了两杯,兴致起来,跟着用力拍桌子道:“大美人说的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又没做错事,怕什么!” 沈念一直接扫了她一眼:“皇上还提起了你。” 红桃一下子瘪了:“皇上怎么会提起我!” “他说有人在逃避抓捕的过程中,杀了人,杀人是要偿命的。”沈念一想到皇上的那几句话,脑袋发胀,“你怎么没有同我说起这些?” “那人是要射杀小媳妇的,要不是我挡了那一下,长箭入背心,小媳妇没有武功,必死无疑。”红桃顿时来了气势,猛地站起身来,双手撑住桌子的边沿道。 “世宁,她说的可是真的?”沈念一没想到其中还有隐情,如果那些人都是皇上派去的,他也很愿意相信,皇上不会要伤害世宁的。 “是真的,她那样的武功,都来不及拉扯我避开,只是合身扑上来,用身体替我挡下。”孙世宁声音微微发颤道,“皇上当真说要红桃杀人偿命,我,我进宫去向皇上说明,她不是杀人,那人分明是要杀我。” “那人也是刑部的。”刑部已经收了此人的尸体回去,但是皇上显然不知道还有这个旁枝末节。 “小媳妇,我没做错事,我不怕的。”红桃使得劲儿大了,伤口又开始发痛。 孙世宁见她额角都出冷汗,赶紧让冬青扶着她坐下来道:“你别冲动,伤成这样就不要牵扯伤口,我明天就进宫一次,赶着公公婆婆之前,那么后天皇上应该不会再质问此事,免得大家尴尬。” 沈念一想要阻止她,想要同她说,皇上已经不是以前的寅迄,他坐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上,已经快要完全变了一个人。 然而有些话,明知道是对的,依旧不能明说,他点点头道:“也好,你陪着红桃一起进宫。” “红桃一定要去吗?”孙世宁有些担心她乱说话,得罪了皇上。 “她必须到。”沈念一叹口气道,“红桃,到时候让世宁多说话,你不要插话,皇上恕你无罪,你就可以回来了。” “我不是杀人,是那人要杀我们。”红桃不服气的嚷嚷道,“一一,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不是要我相信你,是要皇上相信。”沈念一直视过来道,“红桃,你是我们的家人,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我比谁都更加不想你遇到麻烦。” 红桃想到两个人都半大孩子的时候,每次她在山中掉进猎人的陷阱,来救她的人永远都是一一,他总是能够准确无误的摸到她所在的位置,到后来,就算掉进深坑中,她也不会担惊害怕,因为她知道一一定然会来救她。 从来,从来就没有让她失望过。 “一一,我听你的话,听小媳妇的话。”红桃收敛了气势道,至少是有个人死了,她虽然做人简单,也知道杀人总不是好事情,那是她第一次起了杀心。 并非因为她受了伤,而是她想到,如果不是她陪在身边,孙世宁就会死在那支箭之下,她实在是不能忍。 “红桃别怕,皇上,他人很好。”孙世宁安抚了她几句,众人因为这个话题,也不像开席时那么热闹,匆匆将饭食吃完,就分别回房了。 “你明天就进宫。”沈念一知道事不宜迟,“定然要问皇上要一个特赦的口谕。” “红桃真的不是杀人。”孙世宁强调道,“那个人想必是受人指使,才要杀我的。” “刑部的各级官职都才重新洗牌,这些人就算武功底子不错,还是临场经验不足,倒是未必有人指使,而是在接受任务的过程中,实在紧张。” 紧张到根本不能够控制好手中的分寸,同样是一支箭,射偏三分,与正中靶心的差距就实在太大了。 “你不想我进宫吗?”孙世宁有些木知木觉,才反应过来。 “我担心你。”沈念一没有说明,他在担心什么。 孙世宁将他前头有些突兀的反应都想了一遍,又想了他索问的那些话,似乎有些明了了:“相公,皇上同你说了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沈念一知道皇上的话语也是极有技巧的,明明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却让他心知肚明,但是他没有办法向她解释。 解释皇上对一个已婚的妇人,念念不忘,甚至已经有了些执拗的偏执。 这样的话说出来,非但是对皇上不敬,也是羞辱了孙世宁。 她很识趣的没有再问下去:“我会注意措辞分寸的,也会替红桃将口谕讨要回来,她终归是为了救我,伤口很深,剜去了一大块肉,她痛得大叫,实则是真的伤得厉害。” 沈念一摸摸她的头发道:“我先去洗澡换衣,你累的话,躺着等我回来。” “要不要我替你搓背!”孙世宁眼睛一亮道,“让他们将浴桶送进屋来。” “也好的。”沈念一笑道,“有劳娘子辛苦了。” 热气腾腾的洗澡水端进来,沈念一宽衣跨进去,孙世宁坐在一边看着他肌理分明的身材,他穿着衣服的时候,显得清瘦挺拔,脱去衣服后,才显出真材实料,特别是此时背对着他,线条从宽阔的肩膀,一直收敛到紧实的腰身,美好的弧度叫人简直移不开眼睛。 孙世宁很配合的替他擦背,双手搭在肩膀上,忽而轻叹道:“相公,你瘦了好些。” 一句话未完,在他的肩头印下一吻,又转成细细的啃噬,她的牙齿用了小力,不过是慢慢的磨,一下一下都像是在沈念一的心口挠痒,他先是忍着。 等她的牙齿用了两分劲头,怎么都忍不住,一把搭住她的小臂,低沉笑道:“是你自己自找的。” 手底下一个巧劲,将她直接也拖进浴桶中,她来不及脱下衣服,全身浸湿,身体的曲线骤然可见,沈念一的眸光黑沉,低低唤了两声她的名字。 第五百六十九章:嘴巴不饶人 她很轻很绵的应了,两人在温水中纠缠不松手,屋中的温度突然就升高了,到最后,孙世宁都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被他脱去衣服,再肌肤贴合着从浴桶中打横抱出来,又怎么在锦被中,红浪翻滚,鸳鸯交颈,直到外头敲了三更,才累得全身脱力,沉沉睡去。 再醒过来时,天色已亮,屋中也被收拾的干净妥当,她想要翻身,觉得后腰快要断了一半,苦恼的用不上力,一只温热有力的手臂绕过来,缠住她的纤腰。 沈念一埋首在她的后脖颈中,细细嗅着她身上的馨香,沉声道:“冬青已经来将浴桶收走,地上都拖干净了。”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孙世宁知道被子底下,两人是肌肤紧紧贴合,稍微的动静,都能换来对方的反应。 “你累得昏睡过去,我没有舍得喊醒你。”反而是这个努力耕耘半宿的人,神清气爽,精神奕奕,一个翻身先起来换衣,又亲自替她挑选了进宫的衣裙。 “进宫穿这么素净?”孙世宁拉高被沿,见到他取出的是月白的裙子,天青色的如意绦,裙裾中虽然绣着精致无匹的兰花,却很隐秘。 “素净些好,你是去为红桃澄清事情的原委。”沈念一双臂展开,将她半搂半抱起来,咬着她的耳垂道,“要是太累的话,缓一天?” “不,不能再缓了。”公公婆婆应该是明天进宫,婆婆已经言明想早日打道回府,她必须要抓紧才行。 沈念一亲手替她穿衣,穿着穿着不时亲她的肩膀,她的手臂,甚至是她的膝弯,她被亲得全身发软,咯咯笑道:“别闹,我怕痒。” 沈念一这才正经起来,又替她套上鞋袜,才推门唤人,冬青进来替她梳洗打扮,梳头的时候,隔着镜子忍住笑。 “怎么了?”孙世宁不解的问道。 “大人是不是故意的。”冬青指了指她露出的皓颈侧面,还有背后,“都留了印子的。” 孙世宁恍然明白,这都是什么印子,他果然就是故意的,让她带着这些去见皇上,也算是彻底打消了某些可能会发生的可能:“用粉盖一盖。” “不能尽数盖住。”冬青边笑边用粉扑在吻痕上使力。 “无妨的,能盖多少是多少。”孙世宁又不是愚钝之女,沈念一回来后的反应,必然是皇上说了什么,那一日,皇上对她说的那几句话,她心里头有些酸涩也是正常。 甚至以为,自己会选择尽少的进宫,尽少的与皇上碰面,却不曾想,才隔了几天,她又要主动进宫了。 红桃显然也被管教过,大红的衣服都换下来,穿了件不起眼的靛青色衣裙,头发东北梳得很整齐,除了胖粗腰圆些,看着也是个正经家的闺女了。 待坐上马车,孙世宁忽然问道:“鲁幺的伤都好了?” “多谢夫人关心,都好了。”鲁幺看着也清减了些,“不过是些皮外伤,要是哼哼唧唧的躺着不起来,以后还怎么做人!” 孙世宁一下子被他的爽直给逗乐了:“皮外伤也惹得冬青哭了几次。” “她,她,我总觉着她临危不乱,很是大胆,偏偏爱哭的毛病。”鲁幺支支吾吾道,“夫人要好好劝慰她才是。” “她也不是见人就哭的,你怎么不领情?”孙世宁笑着问道。 “夫人的话,我记下了。”鲁幺到底不善言辞,一旦心领神会,直接给了答复。 “走吧。”沈念一骑马陪在车边。 马车缓缓驶动,红桃居然握住了孙世宁的手,低声道:“小媳妇,我有些害怕。” “怕见皇上?”孙世宁拍拍她的手背问道。 “怕说错话,做错事,连累了你和一一。”红桃压着嗓子道。 “不会的,我说过,对于家人之间谈不上连累两字,我们进出一个院门,在同个桌上吃饭,便是为了互相扶持。”孙世宁想到个要紧的,“等进了宫,在皇上面前不可喊我小媳妇。” “那,那我喊你沈夫人。”红桃握紧了拳头道。 “很好,便唤我沈夫人,我会同皇上说明一切原委的,错不在你,或许会有些小小的惩戒,但是绝对不会是杀人偿命那么严重的。” “我是不是太冲动了。” “没有你的冲动,我或许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红桃根本经不住这句话,忽然侧过身来,一把抱住了孙世宁,差点哭出来:“小媳妇,我死了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你的。” “我知道,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孙世宁摸摸她的后脑勺,“红桃不怕,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 红桃听了这话,才缓缓放了心,咧开嘴笑道:“小媳妇对我最好了。” 孙世宁认真看着她,替她将梳好的发髻抹平:“皇上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他知情明理,不会为难你的。” “小媳妇,你怎么这样肯定,你同皇上很熟吗?” “也算是熟稔的。” “那么一一可要着急了。” “为什么?”孙世宁怔了怔问道。 “那人是皇上啊,如果他喜欢你的话,一一争不过他,老头子不是说了吗,天大地大,皇上最大,只要是皇上想要的,哪怕是天上的月亮,也要兴师动众的去摘下来的。” “我又不会是天上的月亮。”孙世宁笑了笑道,“不值得兴师动众。” 沈念一纵马而行,始终就紧紧贴在她们的窗外,将车厢中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隐隐露出个苦涩的笑容,便是世宁不自知,她比天上的月亮,已经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熟悉的宫门,就在眼前,孙世宁发现自己每次进宫来的心态都大大的不相同,恐怕以后她也像婆婆说的那样,厌烦进宫,因为进了这一道门,从来就没有好事。 她们换过车撵,慢慢前行,孙世宁低声问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皇上早朝后在御书房中。”沈念一今天特意没有参与早朝,而是将她们两人护送进来。 待到御书房门前,杨公公却是当值,一脸的诧异:“沈正卿,怎么会带令夫人到此处!” 孙世宁见到杨公公,反而没那么紧张了,缓缓行了个礼道:“公公多日不见,身体可好?” 杨公公倒是很喜欢她,笑着应道:“托夫人的富,最近无痛无病,身体硬朗。”然后转头问沈念一,可要代为传话。 “御书房中还有别人?”沈念一心领神会道。 “新上任的刑部侍郎在回禀些很重要的事情,已经有半个多时辰了。”杨公公又多瞧了孙世宁一眼道,“夫人倒是比出嫁前,更明艳照人了。” 沈念一暗道,这算不算得是冤家路窄,红桃失手杀死的那个人便是刑部中的,刑部侍郎这会儿在御书房中,未免不提及此事,本来是想要大事化小的,希望不要有人刻意想将此事闹大才好。 “我们再等一等,不用进去打扰了。”沈念一也不想刑部侍郎会得听闻他们过来,从中作梗。 皇上的用意上一次的对话中已经很是明白,不想让大理寺再游离在外,既然该是隶属于刑部的,就老老实实听从刑部的指令。 三人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御书房的门从内打开,走出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一双杏核眼,黑白分明,格外有精神,一眼就瞧见了沈念一和身后的两个人。 沈念一轻轻吸口气,但愿他不要过来攀话,否则的话,只怕是要坏事。 刑部侍郎似乎也在犹疑,是否要上前,忽而前头有人喊了一句什么,应该是在招呼他过去,他匆匆忙忙的离开,走出十多步,偏偏又转过头来,多看了孙世宁一眼。 这一眼,冷得厉害,孙世宁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想要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杨公公很是客气的已经自觉进去回禀,就说大理寺正卿携着夫人前来,寅迄手中正在看刑部才上呈而来的奏折,头微抬问道:“可还有其他人?” “有个粗壮的年轻女子跟在其后,样子很是局促,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一看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 寅迄放下手中的奏折,轻轻笑道:“杨公公也是个嘴巴不饶人的,朕知道那是谁,让沈夫人和那个女子进来。” “不让沈大人跟随?”杨公公多嘴问了一句,换做其他的人是绝对不敢问的。 “既然沈夫人亲自来解决此事,就不要劳烦沈爱卿了。”寅迄扬了扬手道,“还不快些。” “是。”杨公公退出来,将皇上的话原封不动的说了一遍。 孙世宁倒没有太吃惊,她本来就打算将此事揽下来,不可能让红桃护了她,受了伤,还要遭了罪的,当着杨公公的面,夫妻两人只是默默的交换了眼神。 “红桃,跟我进去。”孙世宁走在前面,杨公公替她推开门,又在她们身后合起门,偌大的御书房中,只有他们三个。 寅迄依旧在埋首看着奏折,孙世宁不闻不动,端正的立在原地,她不动,红桃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明明眼前人也不是想象中的三头六臂,怎么一颗心就砰砰直跳,仿佛一张嘴就会从嗓子眼里直接蹦出来,摔在地上成了四瓣。 第五百七十章:射杀令 皇上不吭气,没人可以擅自开口,孙世宁站了一炷香的时间,皇上手中的奏折已经换过三本,依然连头都没有抬半分。 红桃有些沉不住气,她本来就是站不定坐不稳,猴子满山爬的性子,让她这样毕恭毕敬的站着,双腿都在哆哆嗦嗦的。 孙世宁已经听到身后细细碎碎的动静,若无其事的往后退了半步,正好踩住其鞋尖,她的份量最多让红桃疼一下。 红桃立即不敢动了,偏生她还不放松,在鞋尖上捻了捻,红桃顿时龇牙咧嘴的,却不敢出声,寅迄突然笑了。 他这一笑,孙世宁微微松口气,知道至少红桃的命能保住了。 寅迄缓缓抬眼,看着孙世宁,她心中虽然无所畏惧,却没有与他对视,依礼跪地。 孙世宁一跪下,红桃赶紧跟在她身后,做出相同的姿势,只是她人高马大的,跪着还是很显眼的样子。 寅迄放下奏折,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孙世宁身前,垂眼看着她,虽然嘴角的笑意还没有完全的褪去,眼底却已经有萧杀之气。 “你这是要做什么?”他轻声问道。 “特意来向皇上请罪。”孙世宁的声音不大,一个字一个字却格外的清晰。 “是你请罪,还是她来请罪!”寅迄直指着红桃质问道。 “皇上的原话是让她进宫领罪,只是事出有因,我是人证必须要一起陪同前来。”孙世宁不畏惧,不胆怯,腰背笔直,她这几天,睡不好吃不下,又担心着沈念一,本来就清减了点。 从寅迄的俯视角度看过去,下巴尖尖,格外惹人生怜,他心念一动道:“朕要是说,前头就想到过,你会一起来的话,你会怎么说?” “那便是皇上有先见之明。” “说的倒都是朕爱听的好话。”寅迄笑了笑道。 红桃简直不敢看他的那个笑容,总觉得里面藏着雪亮的利刃,可以杀人于无形,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媳妇可以面对面,不卑不亢的应答。 “这些都是实话。”孙世宁本来担心的是,皇上直接一道命令,将红桃抓走,这样一抓,势必是落在刑部之人的手中,死的那个也是刑部之人,如果是这样,红桃就算能够捡回一条命,也要吃很多的苦,她委实不忍心。 “方才,从朕的御书房出去的那个男子,你可曾见到?”寅迄似乎很想与她说说话。 “不曾留意。”心情不在此处,又是陌生脸孔,孙世宁还当真是一撇而过,都没见到对方的长相。 “那是新上任的刑部侍郎,他来找朕,说的也是同一件事情,他那个立场是咬牙切齿要抓住杀人凶手的。”寅迄将杀人凶手四个字吐得很重。 “红桃不是凶手,她是正当防卫。”孙世宁很镇定的答道。 “听说,她和沈爱卿能够算个同门,功夫很好。”寅迄已经走到红桃的身边,一只手压住了她的肩膀。 红桃的武功委实不错,这只手上即便是有寅迄的六七分功力,她也并不太在意,但是对方是皇上,她有些犹疑,用不用做出示弱的应对。 她飞快瞥了一眼孙世宁,见其没有特别的举动,咬着牙也挺过来,一动不动,寅迄见她吃力,手底下又加了点力气,忽而一收手道:“是不错,确实不错。” 红桃本来一心在抵抗中,他骤然收回了所有的力气,她没控制好,一头往前栽倒。 寅迄见她体型宽大,这一倒必然是压在前头的孙世宁身上,赶紧一把力搭住其手臂,将孙世宁从地上拉扯起来,往自己身后一掖。 孙世宁是全然不会武功的,被这样突兀的动作摆弄,额头在寅迄的后背撞了下,虽然不痛,却是冒犯了龙颜的大忌。 寅迄先她一步开口,问道:“你有没有伤着?” “没,没伤着。”孙世宁额头微微有些擦痛,其实也算不得身边,反倒是一直跪着的红桃见到此景此景,有些发呆。 “你还真是个危险人物,跪得远些去。”寅迄很不满意自己的真情流露,一只手直指着御书房的墙角,呵斥道,“过去!” 红桃见孙世宁偷偷甩给自己的眼神,心领神会,慢吞吞给皇上磕个头,然后走到指定的那个位置,跪下,脸朝着墙壁。 寅迄见她这样听话,乖顺,一时之间也出不得心口之气,一甩衣袖,只当没瞧见这个人。 “皇上。”孙世宁见他神情中分明有些戾气,生怕他动气,赶紧出声道,“如果皇上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我想将当时的情形说明。” 寅迄坐回到自己的椅子处,揉着额角,颇有些不耐烦的说道:“说,朕听着,别太繁复。” 孙世宁早有准备,三两句便将刑部的百余人冲进沈府,她冒险逃开,半途差些被冷箭射死,红桃太在意她的性命,又生怕此人再放冷箭,才出手反击。 “你说那冷箭是针对你的?”寅迄眯了眯眼问道。 “不敢说谎话欺瞒皇上,皇上方才已经测试了红桃的功夫,她就离我咫尺之间,都来不及挥开冷箭,索性伏在我背上,用自己的身体替我挡下致命伤害,便是她也伤了几天,伤口尚未愈合,如果那支箭是射入我体内,我只怕也没有这个命再来见过皇上了。” 孙世宁双眼渐渐湿润道:“那时候,我只想到一件事实,怕是皇上下令要我死。” 寅迄呆在那里,被她这句颇为不敬的话惊呆在那里。 刑部的指令当然是从这间御书房,是从他的手中发下去,但是绝对没有要她性命的这一句,谁,谁敢有这个胆子,居然会下这样的射杀令! “皇上,我陪同红桃前来,一是想将实情说明,不要让皇上瞒在鼓中,还有就是如果皇上真心要我死的话,我还是自己到皇上面前来领罪,以免死在皇上见不到的地方,更多的不妥。” 寅迄的手已经握得太紧,孙世宁明明能够看见,却假装无视,那双放在书案上头的手,青筋毕露,显然是心中的情绪被撩拨到了一个顶点。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又原地跪下来:“所以,我说我是来领罪的,无论是什么罪,总是皇上说了算。” “朕怎么可能,朕怎么可能要你的性命!”寅迄高声喊道,激动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怒不可赦,将书案上的奏折再一次尽数扫落在地。 便是她那一句话,要是死在皇上见不到的地方,寅迄知道自己是惊慌了,要是孙世宁死在了他看不见的地方,没有那个鲁莽的女子以身相护,那么再见面时,便是一具尸体。 孙世宁的尸体,寅迄发现只要想一想,都无法接受,根本不能接受。 “皇上请息怒,我并没有死,红桃宁愿自己受伤也要护住我的周全,我不能眼睁睁见着她因为此事受重责,请皇上下令,让我来替她……” “别说了!”寅迄惨笑的直视着她道,“你别说了!” 孙世宁立即闭嘴,她不用在这种情况下再强行开口了。 “朕不知道,有人会想要杀你,朕不知道的。”寅迄见着她消瘦下去的双颊,知道她没有说谎,知道方才那些话都是实情,便是因此,他才更加动气。 “如果有人要杀你,而她是保护你的人,那么出手也是正常的情况了。”寅迄努力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个御书房中海油第三个人在,他不想要这么失态的。 “是沈正卿让她一定要护住你的安危?”他尽量让声音平缓下来。 “是,她本来也与我交好,前头几件事情也是因为有她,我才避过危险,皇上或许也有耳闻。”孙世宁没有火上浇油,她的声音依旧柔和而冷静。 “是,朕听过,沈爱卿知道身在要职,生怕连累到你,特意给你寻了个女保镖,便是她了。”寅迄向着还跪在墙角的红桃说道,“你不用跪在那里,过来让朕再看看。” 他又看了看孙世宁道:“你也别跪着了,起来说话,朕不是不讲理,不留情面的人。” “多谢皇上。”孙世宁悄悄向后瞧了一眼,见红桃跪着不动,请示的看向皇上。 “你去喊她过来,同她说不要害怕,朕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寅迄说道。 “皇上怎么知道她怕了?”孙世宁明知故问道。 “朕看也看得出。”尽管在位时间不长,寅迄已经见过太多人的敬畏,胆怯,哆哆嗦嗦,支支吾吾,简直叫人厌恶。 孙世宁虽然改行的礼数,半分不少,但是那种默契还在,他有小小的欢喜,她一点都不害怕他,或许在她眼中,他不过是变了个称谓,还是她印象中的那个蛮横的少年。 这样就很好,真的,这样他就能够心满意足了。 “红桃,皇上唤你过去说话。”孙世宁缓步走到她身边,轻声道。 “是不是喊我过去砍头?”红桃更小声的问道。 “怎么会,皇上知道你那样做是对的。”孙世宁低声抚慰道,“我们才是被追杀的。” 第五百七十一章:情难自禁 “是的,那个人要杀死你!”红桃也是有些后怕的,小媳妇要是死在她面前,一一定然要她偿命的,不过这些话,这会儿不应该要说出来的。 这些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孙世宁将手交给她:“跟我过来便是。” 红桃最是信服于她,乖乖站起身来,跟随在她身后,一起站到皇上面前,手心出了太多汗,反而是小媳妇的手,凉凉的,很舒服。 “皇上,她是红桃,也算是沈正卿幼时的一个玩伴,在深山总长大,不太通人情世故,但是她也知道要对别人好,甚至可以舍去自己的性命,岂非比很多大丈夫更有所为!” “红桃。”寅迄看着她说道,“你用自己身体当着冷箭,为什么要这么做?” “来不及了,我来不及拉开她,她会死的。”红桃差些将小媳妇三个字说出口,赶紧的咽了下去,“是我没用。” 孙世宁拍了拍她的手背,给予最大的鼓励。 “你在山里头长大的?” “是,老头子在山脚下捡到我,后来我就一直在山里头。” “没见过什么人?” “就老头子和一一两个人了,再后来,老头子带我下山来玩过一次,不太习惯就回去了。” “老头子是?”寅迄的情绪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侧过脸来问孙世宁道。 “老头子是沈正卿的师父,石乐冲石师父,一一是沈念一,红桃除了习武忒儿有天分,其他的都不谙世事,她不太记得住人名,就自己取了好记的称呼。”孙世宁一五一十道。 “那么,你怎么唤她的?”寅迄倒是有了些兴趣,指着孙世宁问道。 “小,小媳妇。”红桃见孙世宁对她微微点头,就大着胆子道。 “小媳妇。”寅迄笑起来道,“谁的小媳妇?” “她看着就一副乖乖的小媳妇样子。”红桃还真敢说。 “那么朕呢,你怎么唤朕,以后?” 红桃胆子大起来道:“好,好皇上。” 寅迄彻底被逗乐了:“你教她的?” “她自己想出来的,我可没那个胆子来教。” “是不是朕免了她的罪就是好皇上,不免的话,就是坏皇上?”寅迄问得格外认真,“朕还真想做个好皇上的。” 孙世宁哪里还有不明白这话中有话的含义:“多谢皇上免罪之恩。” 她拉住红桃又要跪下,寅迄喝止住道:“朕不喜欢见人跪来跪去的,既然是有人暗箭伤人在前,那么此事朕不会再追究红桃防卫伤人之罪,何况她自己也受了伤。” “是,伤口很深,她痛得喊了几天几夜。”孙世宁赶紧说道。 “你心里头后悔过吗?”寅迄好声好气的问道。 红桃左右都看看,才知道皇上是在问她,脱口而出道:“不后悔啊,为什么要后悔,如果我没有救小媳妇,才会后悔死了。” “如果你没有救她,朕也不会饶恕你的。”寅迄点点头道,“你做得很好,很忠勇,朕赏你百两黄金,十匹锦缎,以后要更加尽心尽力保护好她,知道了吗?” 红桃毕竟到天都也颇长时间,知道百两黄金可以买太多好吃的,顿时眉笑颜开的,这一次也不用孙世宁示意了很是恭敬的主动给他磕了几个头:“多谢好皇上赏赐。” 寅迄朗声大笑道:“朕还真喜欢这三个字。” 孙世宁站在旁边,跟着微微笑,他一转头,紧紧看着她的笑容道:“至于刑部那边,朕会再调查清楚,是谁罔顾朕的圣旨,自作主张,到时候查到真相,再给你个交代。” “皇上,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但说无妨。” “不管怎么说,红桃总是伤了人性命,便是那人咎由自取,或者是被别人操控,我想此事就到这里了断,不知道皇上可曾愿意。” “你的意思是,不要再追查下去了,你不要找到那个要加害你的人了?”寅迄心里头忽然有些不舒服,明明可以在她面前立个功的,却被她给婉拒的那种感觉。 “我嫁入沈府的那一天就知道,知道沈念一在这个官位,我身边必然有这样那样的麻烦,有红桃这样一个能干的人保护我,我很高兴,所以不想此事再闹大,刑部尚书和刑部侍郎都是新官上任,想要在皇上面前多做出些成绩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未必是针对我个人而来的。” 寅迄很认真的听着她说话,差不多的话,似乎也有个人对他说过,但是不如孙世宁说的那么悦耳动听。 “我没什么要说了,皇上便是如同红桃那样,一直做个好皇上,我们受的这些担惊受怕又算得了什么,天底下,有谁会比皇上坐的这个位子更加辛苦受累。”孙世宁的眸光中,说到这些话的时候,是当真带着怜惜的。 透过那华贵威严的龙袍,她看到的还是那个堵在孙家门口,意气奋发的六皇子,还是那个在夹圈道中,苍白着脸,还是一心为了她着想的寅迄。 寅迄在这样的柔柔目光下,有种想要狼狈背过身去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分明是情动了,明明告诫过自己,但凡是想为了她好,就让她过自己的小日子,安安稳稳的护她一生,然而有四个字叫做情难自禁。 便是当你看着这个人,知道她已经离你很遥远了,还是忍不住,忍不住想要贴合过去,哪怕与她只是多说一句话,也会得心花怒放。 只有这样一个人,别人无法取代的这样一个人。 寅迄听到自己的心口,很无奈又很温柔的叹了口气:“只有你会这样想,这样说罢了,沈爱卿是不是在外头等着?” “是,皇上不让他进来,他只能等着。” “回去同他说,朕不是昏君,已经查明真相,不会为难红桃。” “皇上已经有所赏赐了。”孙世宁轻声提醒道。 “要是她以后做得更好,朕还有更多的赏赐,你们一并回去吧。”寅迄想一想又道,“还是那句话,沈爱卿是朕上位的首要功臣,朕会记下这份恩情的,绝对不会撼动他的官位。” “我会将皇上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达。” “沈相夫妇是不是回来了?”寅迄的思绪慢慢被拉开来,“朕有意思,沈柏森明明早就不在朝中任官,但是朝野上下,提及他,必然是沈相两字相称,连朕也不例外,大概是有些念头,根深蒂固改不了了。” “是,他们都在家中。” “同他们说,明天必须要进宫与朕会晤,朕有太多事情想要问问他们。”寅迄见红桃居然不声不响的,替他将扫落在地的奏折尽数捡拾起来,整整齐齐堆放在书案一角。 “手脚是挺利索的,陪着你,朕也好放心。”寅迄挥了挥手道,“都回去,朕还有其他的要务处理。” 孙世宁行礼请辞,红桃依瓢画葫芦,也做了相同的姿势。 一直到推开御书房的门,孙世宁稳步走出来,才知道自己后背心的冷汗出了干,出了干,已经两回,这会儿连迈腿的动作做起来都有些打飘了。 沈念一见她们一同出现,心底微微松口气,与他说话的杨公公也转过头来看着她们笑道:“沈正卿,我说了不会有事的,沈夫人那是什么人,便是皇上心里头当真有了怒气,也不会真的发作。” “没事了?”沈念一看着孙世宁,怕是也只有他看到她发根都濡湿了。 “都解释清楚了,当时确是情非得已。”孙世宁再迈前一步,他已经飞快的伸出手来将她搀扶住,“既然如此,先回去再说,也多谢杨公公帮忙了。” 孙世宁给杨公公又行了个礼,杨公公连连摆手道:“沈夫人都是熟人了,何必客气,以后还有要夫人帮忙的时候。” “一定尽力而为。”孙世宁轻声答道,又憋着一口气,多走了十多步,尽可能接着沈念一的臂力。 “我送你们回车上。”沈念一察觉到她的不对劲,示意红桃过来另一边搀扶好。 “小媳妇,你怎么了?”红桃一搭手,觉得她全身绵软无力,知道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她太紧张了,事情一旦办妥,全身松下来,不能够控制住。”沈念一将两人尽数送上车撵,又用最快的法子,回到宫门口,转到自己的马车中,“红桃,你骑马,我看护着她。” 红桃不放心的多看她一眼:“回去请大夫来看?” “回去再说。”沈念一将她抱到车中,枕着自己的腿,又将前头准备下的水囊打开,“世宁喝口水,缓一缓。” 孙世宁就着他的手,连喝了六七口,脸孔发白,汗水顿时又沁出了,苦笑了下道:“我真没用。” “没人比你更有用了。”沈念一的手指找到她头顶的几个穴位,轻轻拿捏,“这事便是我来操作,都不会比此时的效果更好。” “实则,我也是害怕的。”孙世宁尽量让自己将皇上还当成是以前认识的那个六皇子,然而对方一旦动怒,她知道是完全可以操纵所有人生杀大权的君王。 第五百七十二章:大靠山 她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更多的人,不想因为自己行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而连累了其他无辜的人。 尽管皇上觉得她应答之间的胆子极大,也是她精心测算过的分寸,多出一分,或许都不会是这样妥善的结局。 “皇上不追究红桃了?” “是,皇上还赏赐了她百两黄金。” 沈念一俯下头,在她的额角亲了亲道:“回去好好休息,红桃的黄金以后也由你替她收着才好。” “要是真能找到一门合适的亲事,这些钱也足够她做陪嫁了。”孙世宁的脸贴着他的腿,从他身体上汩汩不断流淌过来的暖意,尽数流进她的心口,让那里刚才有些空落落的位置都给填满了。 “你想得倒是远,她要出嫁还不把对方给愁死。”沈念一也知道她不想再提那些沉重的,因此想要转个话题。 “小媳妇,我才不要嫁人!”红桃在车外居然都给听见了,“有了皇上的这些赏赐,还有你们两个做我的大靠山,还不是想吃啥吃啥,想买啥买啥,还嫁人做什么?” 孙世宁侧过脸来想一想道:“真别说,她的话还当真有礼。” 沈念一俯在她的耳边低声道:“你的陪嫁比她的更多,你又说此话有礼,是不是后悔嫁给我了?” 孙世宁抓过他的手,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道:“知道答案了吗?” 沈念一顿时笑道:“知道,知道了。” 一行三个人回到沈府,方才让诸人都松了口气,孙世宁简单扼要的将与皇上的对话说了,自然将某些都给隐了起来,就算红桃在场,红桃应该不会多嘴。 诸人反而向红桃道贺,说她平白无故赚了百两黄金,红桃脸上很是得意,一直咧大嘴巴在笑。 等沈念一将人送回房中,出来吩咐冬青烧水,红桃却将他给堵住了,堵在那里又不说话,他抬眼看看她:“想说什么便开口,我又不是闲的无所事事。” “一一,我怎么觉得,皇上,皇上好像喜欢小媳妇。”红桃吞吞吐吐道。 “就为了说这个,憋得脸都红了?”沈念一比她可要镇定太多了。 “一一,我就想说,你好厉害,居然敢同皇上抢小媳妇。”红桃说完这句,抱着头就逃跑,生怕被他追上来暴打一顿。 沈念一见她跑得比兔子还快,低下头来轻声笑道:“我也觉得我胆子真是够大,明知道皇上有那个心,为了你的小命,还让世宁去为你求情。” 孙世宁等着冬青送热水进屋泡澡,却见香梅先进来了,香梅的身体瘦小,力气却很大,挑着两桶水,一点不费劲。 “冬青呢?” “在给夫人熬补汤,说夫人看着瘦了好些,一定要补补,马上就会来的。”香梅胆子小,说话哼哼,做起事来却是不含糊,“夫人水温都调好了,我替夫人宽衣吧。” 孙世宁浸泡入热水,发现好似全身骨头都痛,香梅不吭声,在后面替她轻轻擦背,她问道:“香梅,前几天的事情,你害怕吗?” “害怕。”香梅是个实诚的性子,“不过大家都关在一起,姑姑都不害怕,我慢慢觉得也没有什么了。” “本来就没什么好怕的。”冬青脸上的淤青已经散得差不多,只有嘴角还剩下一点,手里头端着才煮好的浓汤,“夫人边泡澡,边将热汤喝了,青嫂说了,这个最是温补的,夫人的身体性寒,一定不能马虎了。” 孙世宁想到郑大夫替她诊断后说过的话,她的身体遭受大损,这辈子恐怕很难会有孩子,就算相公说过,此事顺其自然最好,她却不知道以后若是当真没有子嗣,怎么向那么好的公公婆婆交代。 沈家的男人一辈子只会娶一个妻子,沈念一又是单传独子,如果没有孩子,岂非真的是要断了香火,绝了子孙! 她心不在焉的一口一口喝下浓汤,本来丰腴鲜美的汤汁,似乎都变得苦涩起来,冬青见她愁眉不展,还有些要哭的样子,以为她在宫中受了什么委屈,赶紧安慰道:”夫人,多少做大官成大事的,还不是经常被皇上骂得狗血淋头的,夫人这次进宫是为了救红桃回来,所以皇上骂了什么,都当成耳旁风就好,我就不信我们家大人没被皇上训斥过,他保管还是一脸淡定自若的表情。” 孙世宁见香梅还在旁边附和点头,顿时笑起来道:“还是家里头好,见着你们每一个人,我心里头才会安定。” 她自然不会说皇上没有骂她,反而是她激了皇上几句话,最后还同皇上说此事不想深究,见着皇上一脸颓败的神情,她知道自己没有做错,刑部死了一个人,要是她再吵着闹着要公道,此事必然不得善罢甘休。 “红桃呢?”孙世宁泡得双眼为合,轻声问道。 “她在灶房吃了四碗饭,一叠声对青嫂说,下次再也不要进宫了,皇上好吓人,吓死她了。”冬青噗嗤笑道,“皇上以前不就是六皇子吗,长得一点都不吓人。” “冬青,以前的事情再也不要提起了。”孙世宁知道,有些事情曾经发生过,必然会有人以后拿出来大做文章,所以必须要谨慎再三,不能让那些别有用心的抓住痛脚,到时候被伤害的恐怕不仅仅是他们夫妻两人。 “是,我记下了。”冬青听她说得肃然,赶紧应声道。 孙世宁洗完澡换好衣服,有些娇庸的吩咐道:“下午宫里头或许会有人来,让红桃过来见我。”红桃又换回本来的衣裳,头发倒是梳得格外齐整,在她的注视下,有些忐忑不安的:“小媳妇,你找我有事?” 孙世宁打量了她一下,红桃仗着她一贯宠溺,向来在她面前最是无法无天的,反正她以前也当着诸人的面说过,便喜欢红桃那种自由自在的个性,婆婆说得也如出一辙,进宫一次回来,红桃对待她的态度似乎稍有不同了。 哪怕红桃不谙世事,比别人要迟钝些,经历过此事以后,也知道孙世宁还有她完完全全没有见过的那一面,与皇上详谈自若的镇定,便是那些大男人恐怕都未必做得到。 还有皇上对她的另眼相看,她不敢当着面说破,却又忍不住偷偷告诉沈念一,见他的反应应该早有所获,她稍稍放下心,在她心中的小媳妇和一一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红桃更加敬佩小媳妇了,如果连皇上的一片情都可以放弃,那是需要多大的勇气。 “红桃,皇上那边已经没事了。”孙世宁披散着才洗好的长发,湿漉漉的,一双眼很是宁和。 “我知道,小媳妇都是为了我。” “傻红桃。”孙世宁笑起来,红桃也知道谁对她好,她也要对谁好,那么红桃做的那些,必然也要有所感激才是。 “那你方才说,等会儿宫里头还会有人来的?”红桃疑惑的问道。 “是,皇上的赏赐说到就到,我就不陪着你出去了。”孙世宁撇了撇嘴角笑道,“实际上,我也不爱见那个公公。” “那我又要怎么做才好。”红桃的浓眉毛皱的紧紧的。 “什么都不用做,听宣旨的公公读完圣旨,然后等他不说话了,你就说谢皇上隆恩,磕三个头。” “是要跪着听完?” “自然是要跪着的。”孙世宁点点头道。 红桃一下子觉得委屈了:“皇上让我跪在墙角,让我面壁!” “别太放在心上。”孙世宁侧过头想一想,安慰道,“御书房的那个位置,也不知道多少大官都跪过,能够跪到那里的,全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你还算是蹭到福气了。” 红桃勉为其难的接受了她的话:“小媳妇,我都听你的。” “以后,若不是情非得已,不要伤人性命。”孙世宁轻轻叹口气,知道这一次红桃发怒,多半也是因为自己,生怕自己性命堪忧,人家都欺负到头上了,不得不防。 “既然皇上都说饶恕我了,小媳妇为什么还是愁眉不展的?”红桃讨好的凑过来,在她面前大大咧咧的拉了椅子坐了,“还有谁让小媳妇不痛快,我去解决。” 孙世宁摸摸她的头发,她是担心红桃的,毕竟死在其手的不是普通人,而是刑部派出的,刑部的尚书与侍郎,都是新官上任,眼见着还都是皇上的心腹,如果心有不甘,迟早还是会来找红桃的麻烦。 红桃的武功虽好,双拳难敌四手,万一有哪天一个不小心落在刑部手中,形势恐怕会不好看。 可是,如今也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的思绪还没有收回来,外头已经传来宫中来人传话的呼喊声,她轻轻推了红桃一把,鼓励道:“去吧,将百两黄金领回来,也风光风光。” 红桃双眼贼亮:“皇上还是好的,出手阔绰。” “是,百两黄金都够买下明月楼了。”孙世宁笑言,知道红桃以后的嫁妆算是有着落了。 第五百七十三章:天缘巧合 刑部并没有做出进一步的举措,似乎整件事情已经因为皇上的态度,平息下来。 至少在眼前,他们还不至于会触犯皇上的意思。 第二天,沈念一再次进宫,陪着父母亲,又是到了御书房,这一次换了那位沙公公,也是老相识了,连他的师傅都客客气气,他见着一行三人,立时陪着笑容道:“沈大人,沈相,皇上正在等着三位。” “我早就不在朝中任职了,以后沈相两字还是不提为好。”沈柏森轻声说道。 “师傅平日里提到也是沈相长沈相短的,我都已经听惯了,这会儿说要改口,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是改不过来了。”沙公公亲自送到门口,通禀道,“皇上,沈大人来了。” 寅迄沉声而应,书房门推开,沈念一想着最近好似发生的重要事件都在御书房中,寅迄明显比昨日要客套的多,直接站起身来,迎上来。 “庶民沈柏森携发妻见过皇上。”沈柏森先一步将自己的位置给摆正了。 安妍佾在他身边也行了个大礼,头也不曾抬起。 寅迄的笑容很亲切:“既然如此,朕就称呼一声沈先生吧。” “皇上客气了。”沈柏森回道。 寅迄示意他们落座,也不开口说正事,先让人进来沏茶倒水,一盏茶都喝得差不多了,方才抬起眼来,轻咳一声道:“朕原先不知道沈先生手中还有那些事物。” 沈柏森听皇上说的隐晦,明明已经知道良多,却不想道破,仿佛专门等着他主动说来,他选择但笑不语,双方都不想先捅破那薄薄的一层纸。 寅迄的目光流转,停在沈念一身上:“朕继位,入主御书房后,在书案底下找到一把古旧的铜钥,经过提示,打开了个小小的机关,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却写着父皇生前没有完成的心愿。” 沈念一始终沉默着,皇上果然是知道了。 “朕以前很奇怪,沈先生高官厚禄在身,又深得父皇倚重,便当真是想辞官远行,父皇也必然会多加挽留,而父皇却很快答应下来,当时朝中可谓青黄不接,行事极是不方便,沈先生到底用什么来打动了父皇的心。” 寅迄自顾着说下去道:“机关中,有几卷记载,写得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字,分别录入了这几十年,皇家因为此件秘闻做出的努力,其中有一卷是一位叫做朱子明的老先生亲手所写的。” 沈柏森听到朱子明三字时,脸上还是微微起了波澜,此人当是整件事情的关键之所在,而且朱家与沈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直到孙世宁安妥嫁到沈家才算是一种真正的圆满。 “朕从来没有听过父皇提起过朱子明这个人,所以格外好奇,将他留下的那些,尽数都看了一次,越看越觉得惊心动魄,此间奥妙越是危险,越是令人心痒难耐。” 寅迄轻轻拉开抽屉,取出一本手抄的残本,放在桌面上:“朕很奇怪,这样厉害的一位人物去了哪里,怎么无声无息的就没有了消息,结果让父皇一颗心悬在半空,上不上,下不下的,真是到死都不能瞑目。” 安妍佾抬眼,在残本处瞄了一眼,这个与她所深深入迷,沉沦的手抄本果然出自同一个人,连封面上的笔迹都一模一样,不过她手中的那些应该是朱子明中年的时候录下的,而年轻天子的手中,则是专门为皇家所录入。 “沈先生可知道这位朱老先生在哪里?”寅迄慢条斯理的问道。 “身不见人死不见尸。”沈柏森平静的答道,当时他对先帝的答案也是一模一样的。 要不是朱子明不在了,他手中恐怕也没有那么好的砝码可以同皇上换取两口子的自由。 “突然的吗?”寅迄似乎所知不多。 “是,他说有急事必须回去一次,结果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些都是事实,就算沈柏森不说,皇上也能够从其他的记录中查询出来。 “那么,他就没有后人,没有子嗣?”寅迄嘴角噙着一点笑容,双眼依旧看着始终不出声的沈念一。 沈念一从他的眼神中,就明白,天底下真的要瞒过皇上的事情,实在是太难太难了,那些躲在暗处的观察者,从来不会放松掉丝毫的机会。 “朱子明有一个女儿,我也找到过她,但是她说并未见过老父归家,我那时候不死心,还特意将两边的时间核对了一下,发现朱子明从先帝身边离开的时候,这位朱娘子在相隔数百里的地方,而且肯定不能分身。” “为何,区区数百里,为何不能够行动自如”寅迄再次追问道。 “因为朱娘子那时候,正在生孩子。”沈柏森沉声答道,“一个妇人生孩子最是艰险的时候,根本不可能转移数百里,而且据先帝推测,自然是有人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朱老先生,方才能够引得他从宫中离开的。” “这个人是谁!”寅迄深吸一口气道,“这个将朱子明引走的人,必然就是最后知道他行踪的那个人。” “查不到,朱子明没有说明,他一失踪,哪里还去找消息。” 寅迄没有立时出声,而是将一块镇纸,慢慢的,慢慢的,在书案上推来推去,似乎想将心里头那些疑惑全部都给抹平。 沈念一明知道这样追问下去,孙世宁的身世会尽数显露出来,但是这一天早晚会出现,所以一家三口人,反而不觉得突兀,要是皇上知道而不查问,才更加令人奇怪。 “棋差一招,当真就是棋差一招。”寅迄忽而笑起来,那笑意冷得很,“朕忽然明白了,整件事情不能水落石出,而里头的好处却尽数都被沈家拿走了。” 他很不客气的指着沈柏森道:“朱老先生下落不明,你们仗着略通其中的窍门心得,让父皇开口答应你辞官,远走高飞,并且答应有生之年,一定尽心尽力为父皇找出三个天衣无缝的密藏处,父皇手中无招,只得妥协了。” 这些都是事实,沈柏森不会否认,他有时候也觉得天缘巧合,要是朱老先生一直留在先帝身边,先帝定然不肯让他辞官,便是说破了嘴皮子都无用的。 寅迄说到这里,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反而不那么着急的样子:”父皇留下的卷宗中,沈先生已经为他找到了两处,但是都没有他想要的东西,父皇很是失望,但天底下的事情,便是如此,在打开机关之前,谁也不会知晓,里面包藏的到底是什么?” 这话听着也不是那么蛮横无理了,沈柏森的神情略松,至少眼前的少年是当今的天子,谁也不想明着得罪,更何况独子还在朝中为官。 寅迄的手指在桌面有节奏的敲击,一下一下,仿佛是敲在屋中每个人的心口,他缓缓扯出个笑容:“当日,朕听闻孙世宁的名字在父皇的候选入宫名单上,那种慌乱,如今还历历在目,这是朕的一个解不开的疑团,原来答案在这里。” 当日,他知道孙世宁心中有人,总觉得郎未娶妾未嫁的,还不至于是条绝路,所以心里头还存着小小的心思,却万万不想她嫁到宫里,父皇已经老朽,世宁不过二八年华,他不忍心,也不想亲眼瞧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只是,世宁不过才皇商之女,如何会上那份名单,孙家并未曾在这方面努力过,打通人脉关节,她的父母亲早已不在,她自己肯定不会做出这种决定。 没想到,没想到,原来关键之处到这会儿才算解开。 “孙世宁是朱子明的外孙女,也等同于是朱家最后的一点血脉,沈先生,沈爱卿,你们父子两人打得一手好算盘,朕真的比不上你们。” 寅迄的笑容更盛,衬着他俊朗的五官,甚至有点耀眼:“朕是知道的,沈孙两家定亲是在十多年前了,可见这一步棋子下得有多早,多稳妥。” 沈念一张了张嘴,想要替父母亲辩解,他们根本不是因为算计,才会与孙家结亲的,母亲对朱家确实有仰慕之意,定亲时,父亲还是朝中宰辅,而朱紫墨才带着一个小女儿,只身在外。 要是非要说门当户对,这一门亲还当真是母亲的一时意气。 安妍佾知道儿子的心思,一只手背在身后做了个很轻缓的手势,示意让她自己来说才比较好。 寅迄却没打算放过沈念一,他是越想越气,做人便是如此,要是沈念一和孙世宁相安无事的一辈子,他也不会插足插手,最多是心口有一点朱砂痣,时不时会疼一下,提醒曾经在她身上落过心。 这会儿,一旦发现沈家别有用心,他心有不甘,替自己,也替孙世宁,他倒是想请她进宫来,当面对峙问问清楚,沈家一起联合起来算计她,她可曾查探到。 她这样蕙质兰心的一个女子,不应该吃这样的大亏! 当然,他已经是一国君主,是新继位的皇上,如果她想要讨回这口气,他当仁不让的会帮她到底,手中有权利的感觉,很是不同。 他明白,他想做的,都一定可以做到,只要她肯开口。 第五百七十四章:一笔勾销 “皇上,当年这门亲,是民妇与朱家娘子订下的。”安妍佾柔柔和和的开了口,“皇上既然认得世宁,一定知道她聪慧异常,然而皇上却不知她的生母朱字幕是怎样的一位奇女子。” “朕不曾见过,但是能有世宁这样女儿的,想必不会是普通人。”寅迄反而比较听得进安妍佾的话,许是她语声绵柔,很是悦耳,不让人会心中涛涛。 “世宁很好,很聪明,但是与其生母相比,可能只是十之一二,这不是捧其母,而贬低她的意思,而是朱家娘子是朱子明老先生亲力亲为,手把手在教的,朱家娘子却因为所学太多,反而觉得一生困苦不堪。” 因此在教导孙世宁的过程中,只崭露头角,教了些最皮毛的表象,只将朱家的独门机关巧簧之术,让她尽力的背诵下来,点滴不差。 这也是,孙世宁要打开那些机关,也不是那么肯定的原因,因为她是强记硬背,到了跟前,才现学现用的。 “皇上,朱家娘子这般聪慧的人,想必天底下能够当着她的面,做下瞒天过海的对手不多。如果我们夫妇心存不轨,她必然有所察觉,又怎么会答应这门亲事?” “依你所言,朱家娘子是自行选择的?” “是,我对朱家的这门绝学,比世宁所会的更少,她要是学的是表象,那么我不过是点浮毛了。” 便是如此,安妍佾都已然能够寻到两处天衣无缝,其中一个是后来孙世宁亲手解开。 她也曾经想过,萍水相逢,朱紫墨是如何会得答应定亲的,想来是为小女儿寻个可以落脚安生的地方,沈家这样的世家,但凡订了亲,那么无论以后富贵贫贱,只要没有做出作奸犯科的坏事,绝对没有会退亲的举动。 所以,朱紫墨可以放放心心的带着女儿隐居到乡野之间,只要哪一天,她不在了,不能保护女儿了,再叮嘱孙世宁道天都城寻到沈家即可。 沈家的儿郎未及弱冠之年,已经入朝坐镇大理寺,只要稍有风声手段的人,都会得知这个消息,朱紫墨也是知道的。 寅迄听得津津有味,不住点头道:“既然你这样说了,朕相信你们不会是为了找寻天衣无缝才随随便便订了这门亲事的,倒是朕考虑得不周到,错怪你们了。” 安妍佾又恭恭敬敬的行个礼道:“多谢皇上相信民妇的话。” “那么第三处天衣无缝如果打开的话,朕就能得到父皇没有完成的心愿?”寅迄话锋一转,又回到了原处。 安妍佾与沈柏森交换了一个眼神,沈柏森的意思是,既然他已经都知道的八九不离十了,这会儿想要隐瞒也瞒不住了,所以直筒倒豆子,全部给吐出来得了。 “皇上应该猜到第三处天衣无缝在哪里了。”安妍佾面对这个少年天子时,却有种比以往面对先帝时的窘迫,对方的眼神太锐利,这正是少年人才会使用的对应方式。 没有含蓄,没有迂回,他想知道的,就必须知道,他想要得到的,就必须得到! 有种少年人的执拗与倔强,完全抛开了老谋深算的瞻前顾后,眼前的才是最为重要的,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不能说他目光短浅,那种压迫感确实能够达到事倍功半的效果。 安妍佾已经从沈念一口中得知这位少年天子的本事,连一手将他扶持坐稳帝位的太皇太后,也因为行事为人上,太过于要控制他,被他用不寻常的法子给软禁在了长春宫。 太皇太后是他的亲祖母,他绝对绝对不会做出丝毫忤逆的举止,反而是派了更多的宫人,更多的细心照拂,一方面继续提供说不尽的富贵荣华,锦衣玉食,一方面却控制住太皇太后的权势与举动。 就连沈念一从边关带回来的那三百亲信轻骑兵,目前都还在坐冷板凳,至今不曾论功行赏,那位阙英杰更是一点消息都不见,也不知道最后会怎么安排,才能够两全其美。 “第三处在两照山中。”寅迄眼睛晶亮,看着安妍佾,“你与沈先生实则已经找到了。” “我不敢说我们已经找到,因为其中的机关实在太蹊跷,我们明明已经触手可及的境界,却一个转身,又被远远的冲开,眼前有层看不见又遮挡视线的迷雾,在阻拦着我们继续前行。” 安妍佾想要用个合适的形容词,将被困两照山,与宁将军汇合后,却寻不得门路走出来的绝境原原本本的告诉皇上,这样的迷藏,本身就是个足以吞噬成千上万条人命的地狱。 没有孙世宁的及时出现,数万人马最后是个什么结局,她根本是连想都不敢去想的。 “既然知道在两照山,又有何难,大不了朕下令将这座山尽数炸平,还愁找不到所谓的机关?”寅迄毕竟没有经验,说得略微轻巧,很有气势的一挥手道。 沈柏森淡淡笑了笑,那个笑容虽然不能算是藐视,也有点看低的神色,寅迄何其敏感,立时发觉了,冷笑道:“沈先生似乎对朕的言语很看不上?” 安妍佾心想,好不容易才安排了皇上的怒气,结果被这个沉不住气的给破坏了,真正是可恨,咬了咬嘴唇,没接上话。 沈念一踏前一步道:“皇上的御书房中,应该有边关的地图。” “自然是有的,让朕想一想放在哪里了?”寅迄左盼右顾的,指着书架的第三层道,“在那里,朕还翻过两次,这张地图画的有些不清楚。” “两国交界地势又险峻,本来就极难描绘,便是这样不太清楚的一张地图,都是牺牲了五六十人才换回来的。”沈念一自然懂得,要看大面积地域的地图,最好是曾经亲身前往过。 比如,让他来看这块地图的效果就会好得多,一山一水,都好似活灵活现就在眼前。 他从书架上取下地图,缓缓展开来,平摊在寅迄的面前,手指在上面画了个很大的圈:“皇上请看,从这里到这里一概都是两照山的地界。” 寅迄的视线跟着他的手指在动,脸上微微变色:“这样宽广?” “是的,微臣入过那个地宫,不过才摸索了冰山一角,大致却知道这个布满重重机关的地方,几乎要同地面上的山界一样庞大,当年也不知道花了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够得到这样的绝世地宫。” 沈念一的语气凿凿,寅迄知道他的为人耿直,不至于会在这件事情上撒谎:“那么你们是怎么出来的,那条逃出生路的出口呢?” “没有孙世宁,我们谁都出不来,但是她说过,涉足的是周围地界,她大概还能够行动自如,一旦入了核心,是生是死,已经只能听天由命了。”沈念一顿了顿又道,“那个出口,微臣生怕有心之徒拿来利用,和宁将军联手破坏掉了。” “有心之徒,有心之徒。”寅迄低低念了两声。 “这也是世宁的意思,她说过这里面藏着的,如果不暴露与众人眼前,那么对皇上没有半分的坏处,若是当真长埋于地下,也不失为件好事。” “这些都是她说的?”寅迄细心琢磨,知道她是设身处地在为他着想,没有得到,他最多还是维持现状,要是让别人得到,怕等同于个噩耗了。 “我们夫妇两人当日承应了先帝的嘱托,也发下重誓,有生之年要替先帝寻找三处迷藏处,如今先帝龙驭归天,那么敢问皇上一句,此事是否做个了结,便到此结束了?”沈柏森见皇上有所动容,知晓这才是最好的机会,但凡错过,再想等到相同的,怕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容朕再想一想,再想一想。”寅迄一下子接受太多的细节,讯息,有些吃不下来,他得到只属于帝王可以观阅的密录又是震惊,又是欣喜,以为可以获得更多。 没想到,还没在云端站稳脚跟,已经被重重推了下来,明知道想要的那些在哪里,却看得见而摸不到,正如他与孙世宁的关系,明明心上佳人就在眼前,他可以与她说笑,却不能越雷池一步,好不容易以为拿住了沈家的软肋,想要充当英雄揭破了真相,又被沈夫人三言两语的见招拆招,尽数化解。 寅迄实则有种松开口气的感觉,不知为何,这个密录像是块极重的大石,始终压在他的心口之上,想来当年父皇也会有同样的感觉,而且密藏处到底存放着什么,也是一派的云里雾里,为了不明所以的幻想,要是再赔上更多的人命,是否值得? 就算是找到了核心之所,这个世上有本事打开的机关的,除了孙世宁再无他人,上一回,她的一双手险些毁个彻底,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救回来的,要他再眼睁睁的将她推入万丈深渊,他真的,真的做不到。 寅迄微微走神后,振作精神道:“沈先生与夫人的话都极有道理,既然入口已经深埋于地下,或许便是上天这样的安排,就这样了结,两位与父皇的约定,在朕手中,一笔勾销。” 第五百七十五章:吃瘪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沈柏森的神情都缓和下来,安妍佾的眉眼更是灵动欢喜。 接下来,寅迄又问了安妍佾不少此类的问题,她也是干脆,摸出自己整理好的一卷记录:“皇上,民妇年轻时获得朱子明老先生的几页手卷,当时惊为天人,可惜残卷不全,经过这些年,也算颇有心得,这些都是我夫妇两人走遍大江南北后,获得的所有,如今上呈给皇上,也算是了却心愿。” 寅迄既然已经肯放下整件寻觅大事,对这些也不太放在心上,不过稍许翻动,却看到里面有不少小幅的地图绘制,很是惊喜:“这些都是沈夫人亲手所绘?” “是,虽然所涉及的地域不大,不过比以往的那些要精致许多,皇上也是有慧眼的,想必能够看得分明。”安妍佾随意指着他翻过的一页,“这四页正是两照山前后的地域图。” 寅迄果然兴致大起:“这里是不是朕拨给乌雅王的那些良田。” “皇上真是好眼力,确是那里。”安妍佾柔声笑道,“皇上明政,与舜天国化干戈为玉帛,两国百姓都是翘首以盼着这一天,当真是值得好好庆祝。” “是,天底下,没有哪家的百姓当真喜欢打打杀杀,朕昨日收到消息,乌雅王书信提及,既然两国修好,便可行通商之道,舜天盛产人参等珍贵药材,还有极好的皮毛,询问可否让国中的商团前来。” “皇上准备怎么回复?”沈柏森明白皇上既然开口,已经有所心动。 “朕想过,两国自然能够通商,不过商团的质量参差不齐,所以预备回复乌雅王,目前只允许其国内,皇家的商团前来,其他民间的,稍后再另作商议。” “此举大好,大好。”沈柏森抬眼看着寅迄,微微笑道,“皇上未及弱冠,已经有这番见解,想来先帝泉下有知,也足以安慰。” “沈先生客气了,沈先生在朝中应有更大的作为,朕也知道强留下,沈先生的心已不在此,若是以后朝中发生大事,朕还有用得到沈先生的时候,盼望先生不计前事,赶回朝中相助一臂之力。”寅迄一番话说得很诚恳,很委婉。 沈氏夫妇哪里有拒绝的道理,当然是满口的答应。 皇上有给了许多的赏赐,命杨公公进来将礼品清单抄录齐整,又笑道:“沈正卿大婚之时,朕不方便入席,总觉得还欠着他们夫妻两个,索性连带着这些,一并将礼品都给补上便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念一也只得重新跪下谢恩。 “我们夫妇两人已经习惯走遍大江南北,如若这些年还能为皇上绘下各地的风土人情,山河谷川,一定及时传回宫中,也算是不辜负皇上的一片心意。”沈柏森躬身行礼。 “好,好,朕今日心情大好,本想设下酒席,与尔等同饮,又想沈先生自由自在惯了,要是朕在席中,必然觉得束手束脚,好事反而成了烦心,所以就不多留了,以后朕想念先生的时候,便让沈爱卿捎消息过来。” 寅迄很是干脆道:“杨公公,送沈先生出宫。” 沈柏森已经快要走出宫门口,杨公公还一路相随,忽而说道:“沈相,我今日本来特意避开的。” “我明白杨公公的好意。”杨公公在宫中见多识广,知道今日一叙,或许会出现不愉快的场景,万一这般,他还能够出来相劝两句,才让自己的徒弟当值,“既然皇上龙颜大悦,我也替沈相欢喜。” “杨公公,我早已经不是宰辅了,不用再提沈相两字。” “年纪大了改不过来。”杨公公笑吟吟道:“沈夫人风采依旧,我一直还记得夫人当年初次入宫时,连当时的太后都不住称赞,说夫人是天人之姿,放眼整个后宫,都没人能够及得上夫人的十之一二。”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儿子都已经成亲,还说什么天人之姿,已经快成老妪了。”安妍佾也是心情大好的样子,“念儿以后还承蒙公公照拂。” 杨公公边笑边摇头道:“沈大人深得两代君主的器重,哪里还用得我这个老头子照拂,夫人真是太客气了。” 安妍佾但笑不语,一行三人坐着马车,缓缓离去。 沈柏森端坐车中,沉默了会儿,开口道:“皇上对世宁似乎大不一般。” 安妍佾接口道:“我的儿媳妇这般出色,难道只许你的儿子倾心?” “这,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沈柏森被她打岔的啼笑皆非,“只是以前没听念儿提起过。” “皇上那是人中龙凤,有这般的情之大敌,念儿当然不想明说,这个决策权不在他的身上。” “那在谁的身上!” “自然在儿媳妇的身上。” 沈念一丝毫不想插嘴父母亲两个这种无聊的对话,摸了摸鼻子,撩开窗帘,往外看去。 “没准念儿心里头尚有忐忑不安,不好开这个口。”安妍佾就没打算放过儿子,手肘轻轻碰了下他道,“念儿,皇上的眼光很好啊。” “好,好得很。”沈念一面无表情回道。 “那你怎么赢得世宁放心的,那一边可是当今的皇上,后宫空空,大有前途。”安妍佾火上浇油道。 “那么,母亲当年怎么不愿意进宫,不是说留了贵妃之位给母亲,后来先帝宫中的后位一直空缺,贵妃等同于后宫之主,母亲就不动心,就没后悔?”沈念一索性反将了一军。 安妍佾的神色古怪,娇嗔道:“森哥,你听听你儿子说的话,这是拿话挤兑自己的母亲,如何使得!” “你自己没大没小的,又怪他做什么?”沈柏森没留给她一点情面。 “我哪里没大没小的,你又不是没瞧见皇上提起世宁时,目光柔和,分明是深陷情网的少年相思模样,对着我们都不避讳,私底下还不知如何辗转反侧,求之不得。”安妍佾很少见到儿子起了情绪,故意说得夸张。 沈念一撩开车帘道:“车中太闷,我出去走走,放心,我不会比马车行驶得慢的。” 说完,身形一展,已经离开。 安妍佾非但不着急,还不顾形象的朗声笑道:“森哥,森哥,儿子吃瘪了,你可瞧见了,他从五岁前就做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老气横秋的,今天居然会被世宁的事情,挤兑得无话可说,实在是太叫我意外了。” “此事处理不当的话,皇上留心心结对谁都不是件好事。”沈柏森又好奇又好笑的看着夫人,见她绝色的脸孔上又露出精灵古怪的神气,好似当年的娇俏模样,轻轻叹口气道。 “我方才已经说了,此事不是皇上做主,也不是念儿做主,你别看世宁人淡如菊的性子,照样能够让皇上心服口服,不敢在其面前造次,古人云,一物降一物,这个儿媳妇被我找对了,我很是欢喜啊,森哥,我很是欢喜。”安妍佾实则心里头一直担心沈念一的婚姻大事。 儿子太能干,太出色,若是儿媳妇逊色些,虽然作为沈家的男人,不至于会纳妾引婢的让正室置气,夫妻两人却必然是相敬如宾的一辈子,谈不上举案齐眉,更谈不上心意相合。 她与沈柏森少年相识,相知,彼此之间再不能****其他的人,特别能够体味夫妻俩若是情投意合,是多么难能可贵,又是多么舒心欢畅,因此更加希望儿子也一般,能找个相知相守的女子。 没想到,十多年前的口头约定,居然成就了这样的大好姻缘,她说心中欢喜,也是发自肺腑,喜不自禁的。 “这些话,当着念儿的面说说也便罢了,回到家中不要在世宁面前提及,儿媳脸皮薄,否则以为我们两个为老不尊。”沈柏森不自禁的拉过安妍佾的手来,“我们在天都城也逗留了不少时日,再留两天,便离去吧,让小俩口过他们自己的日子。” 安妍佾重重点头道:“待我们下次回来,没准孙子孙女都有了。” 沈柏森侧过脸来,瞧着她面若桃花的艳丽姿容,想到要是有奶娃儿喊她奶奶,不仅浮起淡淡的笑容:“顺其自然就好,别给他们添了压力。” “森哥,你也看出来了?”安妍佾的声音微微低下来。 沈柏森轻轻嗯了一声道:“世宁的体虚羸弱,怕是吃过损伤。” “还不是为了念儿!”安妍佾早就打听清楚了,将孙世宁为了解开第二处天衣无缝时,双手损坏的经过原原本本都说了,“别说是伤了手,就算伤了容貌,也一定要念儿对他负责。” “念儿要要事上头,一板一眼,从不马虎行事,这一点像我。”沈柏森又叹口气道,“当时的情形,他不逼着世宁,先帝必然也不会放过她,幸好小皇上不像先帝那么在意这些,居然说放下就给放下了。” “你倒是瞧瞧,小皇上才继位,就出了这么一件大好事,两国交战停火,如今就快要通商贸易,当真是好事不断。”安妍佾靠在他的肩膀处,“如若念儿也厌倦了朝野之事,不如……” 她的话没有说完,被沈柏森的手直接给挡住了。 第五百七十六章:避重就轻 沈府中的人,都在焦急的等待着他们三人回来。 孙世宁已经到院门看了三四次,也不见人归来,冬青瞧着她转进转出的,跟着紧张起来:“夫人,这样子越等越心急的,不如回到屋中还好些。” “我哪里能够坐的下来。”孙世宁说的是真心话,椅子根本没坐热,一颗心已经噗噗连跳,总觉得会发生什么! “不会有事的,老爷和夫人那是经历过多少大事的,我都向青嫂打听过了,他们两人同生共死数次,几乎是从鬼门关捡了性命回来,皇上不过找他们进个宫,问些事情,青嫂就半点不着急,还在炖银耳莲子鸡头米。”冬青转头看向身后,“红桃又到哪里去了?” “得了金子,欢喜的一脸财迷的小模样,我让她去思苑了。”孙世宁被冬青的话说得略有开解,“这样的好消息,也应该同师父说说。” “说起来,也奇怪,老爷子与老爷不是深交挚友,怎么老爷夫人回来,老爷子只见了一回,还喊打喊杀的,就不见人影了?”冬青好奇的问道。 “正因为是深交挚友,所以才不用大眼瞪小眼的,师父心中自有盘算,预备着将思苑那边的事情打点清楚,才好有进一步的举动。”孙世宁轻咳一声道,“师父也算是给聂思娘一个交代了。” “又没欠她的,做什么都要亲力亲为的!”冬青知道老爷子心里头的那个人是青嫂,就愈发替他们不值了。 “你不喜欢聂思娘?” “虽然是寻常妇人的长相,总觉得里头透着一股子妖气,用红桃的话来说,还是个老妖精!”冬青掩着嘴笑起来,“这话可使不得,怎么说,她都为夫人尽心尽力,将一双手尽数给讨要回来了。” “聂思娘的身世实则坎坷,师父当年与她也算有些溯源,也是放不下来的原因,如今能够相帮就帮一把,我觉得师父这般才是男儿所为。”孙世宁嘴角沁出一点儿笑容,“相公的性格实则一半承继了师父的,倒不全似公公那么严厉劲儿。”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车马声的动静。 “回来了,回来了!”香梅留在门外看得分明,立时大叫大嚷起来。 孙世宁拎着裙角飞奔出来,沈念一已然出现在院门口,一瞧见他的神情,她的一颗心顿时放回原处,肯定是好消息。 沈念一向着她伸出手来,两人十指相缠,众人相处之间,也说不出的缱绻依恋。 安妍佾正优雅的从车上下来:“念儿,你果然比马车跑得还快。” 那语声中带着埋怨,孙世宁可是听出来了,悄声问道:“婆婆怎么了?你没有坐马车,直接跑回来的!” 她想到红桃以前也是这样,动不动就用两条腿,去哪里都方便还无拘无束的,有时候带着她也是能够施展轻功,开始的时候,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的,后来慢慢的,倒是也习惯起来。 “马车里面太闷气。”沈念一低声回道。 “你和公公婆婆不开心了?”孙世宁偷偷看一眼后面两位长辈,见婆婆笑意盈盈,比出门之前,心情还见着要好得多,不像是赌气额样子。 “没有,你别多心,没事的。”沈念一紧了紧手指,冲着她笑道,“待会儿把好消息都告诉你。” “世宁真是沈家的福星。”安妍佾分明听到两个人的对话,走到她身边,很是亲昵的扶住她的肩膀道,“这么些年都解不开的牵绊,居然今天都迎刃而解了。” “婆婆赞誉了,我什么都帮不上忙。”孙世宁眼见着婆婆捏住自己的手指尖,很细心的瞧着,心里有些没底,“婆婆,我的手都好了。” “是为了念儿才受伤的,对不对?”安妍佾问得格外认真。 “我自己甘愿的。”孙世宁避重就轻道,“他都同我说清楚,我也是想替他做些事情。” “委屈你了,好孩子。”安妍佾重重瞪了沈念一一眼道,“一心为公,连媳妇都舍了!” 沈念一不吱声,这件事情就算世宁不想将其中的周折和真相告诉旁人,他也知道自己是心中有愧的,只有靠以后的天长日久,一点一点的补偿。 “今天是个好日子,不谈这些,孩子们都说,已经过去了,你倒是还拿捏着不肯放。”沈柏森过来解围道,“世宁想必已经等了很久,进去坐着说话,别太累着。” 孙世宁微微松口气,赶紧跟在沈念一身边,他由始至终都不肯放开她,被安妍佾看在眼中,只是抿着嘴角,柔柔一笑,又很快将视线转开,免得两个孩子尴尬了。 青嫂已经备下了宴席,过来请示道:“已经派人过去请老爷子和红桃,要不要再等一等?” 安妍佾笑着对孙世宁道:“世宁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问问她的意思。” “不,不,公公婆婆都在,哪里有我说话的道理。”孙世宁连忙摆手道。 “世宁,这里是你和念儿的家,我们虽然是长辈,是你的公婆,但是底下的人要明白,你才是女主人,我们只是贵客,贵客不过驻足停留,很快就会离开的,所以当家做主必须由你来。”安妍佾是在教她树立威信。 这个儿媳妇,她自然是很喜欢的,不过偌大的沈府,又是堂堂大理寺正卿的家苑,人丁实在不足,她明白沈念一的顾虑在哪里,便是世宁身边有俩个丫环,总是不足的。 她不想委屈两人其中的任何一个,轻咳一声道:“我们两个早些年,是为了完成向先帝的誓言,才不分日夜,奔波在外头,如今大江南北走惯了,反而不能拘泥在同一处待太长的时间,念儿是知道的,那边老家的府邸里,用得趁手的人不少,与其他们前后空闲着无事,不如拨两个过来。” “母亲,那边的上上下下都跟随你与父亲多年了。”沈念一的话说得很含蓄。 安妍佾轻轻一笑道:“你怕他们倚老卖老,不听话可是?” “这倒也不是。”沈念一口中推托了下,神情却分明肯定就是如此。 “我看青嫂安排自家的侄女过来相帮是很好,所以就让那几个都拨回这样的孩子过来,你这里空空荡荡,以后总是不便的,你又多时不在家中,也要个看家护院的人才是。” 安妍佾环顾左右道:“红桃也是个好孩子,不过她是你师父领养的孩子,如今保护着世宁,那是她天真纯良,我们也不能委屈了她不是?” “母亲说的是。”沈念一也承认,红桃实则与他同辈,要是依照师父那边论资排辈,都能够算得上是他的师妹,没有让师妹一如既往被他差遣的道理,更何况一个女子,总是要出嫁的。 要是过一阵子,连冬青都嫁了人,世宁身边当真是没有人手了。 “你放心,我的眼光不会有错,我们再住一日就回老宅去看看,这么些天不回,也是有些想念了,然后及时替你们安排此事,定然都选些年轻又勤快的孩子过来。”安妍佾目光一转,停在孙世宁身上,“好孩子,你可相信婆婆。” “自然是深信不疑的。”孙世宁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只是婆婆再住一日就要走了?” “我方才已经说过,我可不是来你们府中撑长辈架子的,我们只是客人,森哥,我说得对不对?”安妍佾侧过头来看着沈柏森。 “是这个道理,孩子已经长大成年,有了自己的府院,做父母的过来看看是必须的,长此以往的住着不走,大家多少都不自在,这次在天都城逗留的时间不短,几位老友也都把酒言欢过,是该离去的时候了。” 沈柏森说到此处,一挥手道:“这个宴席,便算作是替我们践行的,等老石回来,上酒上菜。” 安妍佾一拉他的衣袖道:“不是说好了,让世宁来决定的吗?” “对,对,让世宁来,看我说得顺嘴,就没边了。”沈柏森笑着点头道。 “既然如此,就等师父和红桃回来,也算是一家人吃顿团圆饭。”孙世宁笑吟吟答道。 安妍佾很是喜欢听到说一家人三个字,她生性也喜欢这种其乐融融的热闹,特别是在山川河流中走过,格外珍惜人与人之间的真情所在。 红桃听到家中设席,好酒好菜的,腿脚比谁都快,还比石乐冲早了半步,居然也懂得规矩了,先给沈氏夫妇行了礼,才在孙世宁下首的位置妥妥当当坐下来。 “小媳妇,我同老头子说了,皇上赏赐给我的黄金,都要存放在你这里才好,老头子还吃醋了,说女大不中留,我才不同情他。”红桃已经做好了决定的,“只有放在你这里,我才安心的。” “那么,我替你好好收着便是,等你以后办大事的时候,再拿出来使用。”孙世宁笑着应承下来,那些钱要是真落在红桃手中,她还怕明月楼当真要易主了。 “你答应就好,我便放心。”正说着话,石乐冲已经从门口进来,红桃冲着她挤挤眼睛,好似是两个人之间的小秘密。 第五百七十七章:践行宴 石乐冲明显比才下山的时候,打理妥善的多,哪里是红桃口中的老头子,衣着妥善,风度翩翩,他坐在沈柏森身边,才看了一眼桌面上的情形,脱口而出道:“你们俩口子又要离开了?” 猜得还真准,孙世宁知道这位老爷子,尽管因为一句不得已的誓言在深山中待了多年,实则以前也是位风流倜傥的厉害人物,要不然事隔多年,聂思娘还牢牢记得他,可见是人群中格外出挑的。 这会儿,未及察言观色,已经猜个正着,一颗心玲珑剔透的很。 “是,要回去了,好些日子没有回老宅了,怪想念的,特别瞧着这个家里头热热闹闹,欢声笑语的,就越发想念自己的家。”沈柏森感叹道。 “青嫂,将最好的酒起出来。”孙世宁这一回当仁不让的开了口道。 青嫂已经从沈氏夫妇的态度上瞧出,这位新夫人深得老爷夫人的喜爱,于是手底下做事愈发麻利。 酒坛的泥封一拍开,酒香四溢,石乐冲顿时嚷开了:“怎么前些天,我没有喝到过这样的好酒,偏心,徒儿媳妇偏心。” “老爷子,这些酒还是昨儿个,孙家工坊里的一位老师傅特意送过来的,说是回了次老家,没有其他拿得出手的好物,给当家的带了一坛好酒。”冬青赶紧解释道。 酒是她亲手接过来的,孙世宁留着那位老师傅说了好一会儿话,对工坊的人还念着她很是感动,又问了柳鹿林走后,工坊的操作可还稳妥。 老师傅答道,柳先生离开时,举荐过个人来,那人也是极好的,如今虽然姑爷与当家的没有回娘家,但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谁也不知道大理寺的正卿大人是孙家的正经姑爷。 这边才升了官职,那边宫中已经来了好几拨道贺的,如今孙家的水粉生意虽然没有先前那么热腾,却又多做了熏香,算起来比过往还多了两成。 孙世宁知道如今新帝继位,后宫空虚,这些水粉胭脂的还真的花销不多,等着皇上一旦娶后,封了那些嫔妃,整个后宫恐怕很快又会变得热闹纷呈的。 她听完这些,给了老师傅好些打赏,那人怎么都不肯收,还是她说回去各自分分,就当是孙家给的分红了,那人才勉强手下,又留下话来,请当家的有空回去看看,坐坐。 孙世宁一并都给应了下来。 诸人说着话,那一整坛的酒,很快喝去大半。 安妍佾亲自布菜,又轻声问道:“世宁,你嫁过来以后,不曾回过娘家?” 孙世宁说起此事,格外倔强:“我的父亲母亲都不在人世了,我也不过是那里的过客,回去做什么,少给人添堵才是。” 安妍佾顿时明白,她未出阁时吃过亏,受过委屈,她与沈念一重逢,还是因为被继母陷害,差些犯了人命案子的,不过她能够原谅继母,放下那些恩怨,也是别有度量,叫人钦佩的。 “那家中的弟妹,总与你有血缘关系,你做长姐的,又这般能干出色,更应该回去教导教导他们,否则随了你继母的性子,倒是做姐姐的没有尽职了。” 安妍佾也是世家女儿,见惯了大家族中的勾心斗角,恩恩怨怨,她这会儿手把手在教孙世宁,实则自己也是多年没有回过娘家,不过她另有不同,那边是当真与她没有一点牵绊了。 “婆婆教诲的是,我出嫁时,那个弟弟读书倒是很好的。”孙世宁一直不肯主动提起世盈和世天的事情,这会儿一旦提及,才发现,原来她还是牵挂着弟妹的。 “读书好,人品更加重要,否则像是一棵不错的树苗,被人胡乱修剪,不成样子,就永远长不成一棵参天大树了。”安妍佾想一想道,“不如,明天我陪你回一次家。” 孙世宁吃了一惊道:“哪里有婆婆陪儿媳回娘家的道理!” 连带着旁边斟酒的青嫂都笑开了:“夫人固然是一颗疼惜之心,但是外头人瞧了去,还当是少夫人仗着婆家有权有势,回娘家来耀武扬威了。” “这倒也是,我们可以忽视这些碎嘴子,但是传出去毕竟还是不好听。” “不如,我陪着少夫人回去一次,风风光光的。”青嫂主动请缨道。 “我陪着世宁回去,不会再让人胆敢说半个不敬之词。”沈念一只要想到薛氏的那副嘴脸,顿时沉下脸来。 “也好,念儿也去,青嫂也去,我稍后备一份礼,青嫂带着礼单过去,该有的礼数一件不少,我倒是要看看这位继母,会如何应对。” 安妍佾早已经将孙世宁当成是沈家的一份子,沈家人只有让人忌讳避让的,绝对没有吃了明亏暗亏,不吭气的。 她同沈念一一样,想到这样好的儿媳妇,差点就落在知府大牢再出不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本来就护短的心,彻底爆发了。 “母亲,今日是践行宴,且不说这些,我与世宁敬父亲母亲一杯。”沈念一站起身来,孙世宁立即也跟着起身。 沈氏夫妇同饮一杯:“虽说践行,我们不会走得全无消息,以后自会时时传递消息回来,也好让你们放心,我们也在皇上面前应了口,要是朝中发生大事,同样会回来帮忙,所以很快还是会得见面的。” 孙世宁低头不语,虽然与公公婆婆相处时间不长,但是自母亲离世后,那种与长辈相处才会有的舔犊之情,慢慢流淌出来,婆婆握住她手的时候,她才真心觉得自己又是个孩子了。 这般一想,就更加不舍得他们离开,可是公公说了一番话,有情有理的,她心里才稍许好过些。 “不用难过的,等我最近手边的事情忙完了,我带你回老宅去看看转转。”沈念一低声安慰道。 孙世宁才想点头,另手边的安妍佾也压低了声音道:“沈家的男人什么都好,只是这一句承诺最好不要相信,当年森哥一直到辞官才真正是将手边的事情忙完了,否则他们手边永远是忙不完的,忙到老,做到老。” 她听得噗嗤一声笑起来:“男儿以公为本。” “皇上还是听到朝野中的官员夫人都这般深明大义,恐怕做梦都快笑出来了。”安妍佾又问道,“老石怎么一直盯着青嫂看,好似能看出朵花似的,他不是常日常时的,都围着那个聂思娘转悠,他是想老来俏,抓着两个都不放?” 孙世宁听她说得这样直白,半口酒都给呛在嗓子眼里,婆婆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单看外表最婉约可人的美人儿,一张口能堵得人半句话都说不完。 “师父一直看中的就是青嫂,聂思娘那边是欠着点旧情,要还了才行。” “都是借口,男人的借口,青嫂怎么说在沈家都半辈子了,他要是敢得罪青嫂,图谋不轨的,你书信于我,我赶过来教训他!” “是,是,青嫂也是家中人,便是师父也不能够欺负的。”婆媳两个意见一致,胳膊肘直接往里拐。 沈念一听着两人对话,想笑又给忍住了,却瞧见坐在对面的师父重重打了两个喷嚏,抬起头时一脸的不知所谓。 一席酒宴热热闹闹开始,热热闹闹收场,待到散去时,孙世宁都觉得微微有些醉了,半个人依靠在沈念一肩膀处:“范师傅带回来,当真是好酒,又好又烈,我不过喝了半杯,已经醉了。” 沈念一稳稳扶住脚底打飘的媳妇,笑语道:“放心,你还没有罪。” “相公怎么看出来的?”孙世宁歪着头问道。 “你连那位师傅的姓氏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怎么会醉了。”沈念一失笑道。 “不,不。”孙世宁摇着手道,“我的记性好着呢,便是醉的再厉害些的,有些事情还能够记得清清楚楚。” 她睁着眼,只觉得沈念一整个人在摇晃不停,嘟嚷着道:“你不信是不是,你不相信我的话,我就背给你听听,我小时候就会背的,到这会儿都不能忘记。” 沈念一没来得及阻止她,她已经特别大声的将诸多口诀像念儿歌那般,爆豆子样的脱口而出,并且越背越顺溜,越背越大声。 那边已经准备回房的安妍佾脚步停了下来,沈柏森见她居然一脸痴迷,喊她都没有反应,仿佛是着了魔般,将她的脸孔捧起来道:“醒醒,这是中了迷魂散不成!” “森哥,森哥你听到了吗,世宁在背的那些,那些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安妍佾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放开沈柏森的手,拔腿就跑,“不行,我要去阻止她。” 到了孙世宁跟前,她还在摇头晃脑的不肯住口,沈念一一脸宠溺的看着她,就听到安妍佾正色道:“念儿,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不许再让她背这些,不可以的!” 沈念一见母亲神色肃然,知道是要紧的事情,也不多想,将孙世宁直接拦腰一抱:“母亲放心,我送她回屋就是。” 安妍佾点点头,站在原地,看着小俩口消失在走廊尽处,低声道:“幸而皇上不曾知道。” 第五百七十八章:回门 孙世宁醒转的时候,头痛欲裂,她扶着额头坐起来,下意识的唤道:“冬青,是什么时候了?” 沈念一素来惊醒,她才动下的时候,已经有所察觉,笑着握住她柔腻的小臂道:“世宁,天才蒙蒙亮,冬青没有进屋。” 孙世宁呆呆坐了会儿问道:“我这是宿醉了?” “你不擅于饮酒,那酒的后劲也是绵长,连师父都歪歪斜斜才回了房,更不要说是你了。” 孙世宁警惕问道:“我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吧!”毕竟公公婆婆都在场,要是胡乱说酒话,她以后真没脸见长辈了。 “你素来循规蹈矩的,如何会出错,只是你昨晚一直在背很多很多的句子。”沈念一在两照山的迷洞中,也曾经听闻她说起过差不多的,心中有数。 “我背了什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应该是你母亲教你的那些口诀。”不过旁人便是随听随记录下来,没有她那双巧手,恐怕还是不行的,朱紫墨便是有这样的能耐,明明没有告诉过她真相,还能够潜移默化的将最好的都留给了她。 “那些,我背得很熟了,不过要是没见着合适的机关巧簧,也只是些纸上谈兵的技巧。”孙世宁拥被坐起来,“婆婆是不是让我今天回次娘家?” “是,青嫂和冬青陪同你前往,当然,我也是会去的。”沈念一从背后,轻轻拥住她道,“尽管我知道你不喜欢回去,也不催促你,母亲的话也是对的,那边怎么说都是你的娘家,便是不想见到薛氏,弟妹总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二娘一个劲担心我会索要孙家的家业,实则我如今这般已经很是快活,要那些身外之物,不过是给自己添堵,我早就想明白的道理,她却是不明白的。” 孙世宁微微侧身,嘴唇印在他的面颊处,喃喃低语道:“能够嫁给你,妇复何求。” 沈念一不自禁的将她拥得更紧,回应道:“我也庆幸自己遇到了你。” 两个人低声喃语,相拥而坐,一同看着天色渐渐大亮,冬青过来替她梳洗。 “既然要回去,总是风风光光的,母亲昨晚已经替你将礼单都准备好了。”沈念一隔着铜镜笑道。 “有劳破费了。”孙世宁叮嘱冬青,替她将进宫时穿的那套衣裙取出来,又亲自选了两支凤嘴衔珠的金钗,“二娘最喜欢看这些晃眼的,我便让她看个够。” 连带着耳坠子,手镯,戒指都是清一色的赤金,镶嵌着碧色欲滴的翡翠,成色都是最好的,连带着冬青都笑着道:“二夫人见了这般的行头,别一双眼珠子都给瞪掉下来了。” “你不是才做了两身新衣,也换上才好。”孙世宁梳妆妥当,转过身去,见沈念一也穿戴整齐,银袍玉带,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平日里时常见他穿官服,很是威风,如今换上这样的行头,十足是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弟,嘴角微微含笑,少了两分冷冽,更添俊朗。 沈府实则自有派头的马车,平日里让鲁幺过来,主要是为了护人周全,如今要回门,便将马厩中的两匹好马牵出来。 孙世宁才要问,哪个赶车才好,就见着小叶恭恭敬敬站在院门前:“见过大人,见过夫人。” 才多久没留意,小叶都长成个挺拔的少年,孙世宁心底欢喜:“你都会驾车了?” “早练习过的,只是府中没有出行的机会,用不上。”小叶躬身回话,一套规矩做得极好,都是青嫂手把手教的。 “大人与夫人请坐这一驾车,另外还有一架小些的,让冬青姐姐和青嫂来坐,车中还有备下的几箱回礼。”小叶将脚凳捧来,让孙世宁踩着上去。 孙世宁缓步入座,觉得车中委实宽敞:“府中有这么好的车子,我倒是一点不知。” “青嫂也说,夫人的一双眼看得都是大事,反而不将小事都放在心上的,至今连她手中的那些钥匙都不肯拿。”沈念一转述给她听,“母亲倒是很喜欢你这样的脾气,只说这样才是行大事的磊落。” 沈家也算的是官宦世家,家底颇殷实,若是儿媳进门就想牢牢抓紧库房银两,虽然也不失为错事,总是叫旁观之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所以,青嫂更加一个劲在安妍佾面前将少夫人好好夸赞了一番,安妍佾听完后笑说,也亏了是青嫂,持家有方,否则两个心中眼中只有大事儿的人,家里头就没有那么井井有条。 青嫂哪里会听不明白她话中有话,赶紧回道,等老宅中安排了人过来,必然也要学好了规矩,少夫人不愿意步步管束,更加需要自觉勤快才是。 安妍佾方才点点头说世宁生性纯良,但凡有人想要欺她这一口,青嫂头一个就不能饶过去了。 青嫂笑得直打跌,赶紧说道,夫人不知,少夫人看着不爱管事,但是聪慧过人,要真有人想做那出头鸟,只怕要大大的遭殃了。 安妍佾方才满意,眯着眼笑道:“这个儿媳是我自己挑的,如今连我都说不出半个不字,真正是天上掉下来一般的合心合意,特别是瞧着他们小俩口相亲相爱的,我这个做母亲的,如今也就一个心愿了。” 青嫂见她没有说破,心中是明白的:“夫人放心,小俩口这般恩爱,同进同出,不需两年,便能让夫人如愿。” 安妍佾知道孙世宁身体的底子,不方便在其面前打破,而是无声的叹了口气。 两架车很是神气的开拔,后面又传来一阵动静,孙世宁才问了句出什么事情了,沈念一往后瞟了一眼道:“是红桃追着出来,也要跟着去瞧瞧热闹的。” “她在孙家也住了段时间,便让她同去即可。”孙世宁转而低声道,“相公,出嫁前,我说过不要回孙家的。” “如果我猜测的不假,薛氏倒是盼着你能回去一两次的,未必要装模作样的亲昵一番,她也知道经历过哪些事情以后,你也没可能再同她亲昵的起来。” “她是想四周的邻里都看到姑爷回门,想要仗着你的官职狐假虎威。”孙世宁哪里会不明白薛氏那些伎俩,薛氏也害怕那些原本就眼红的,暗地里说她不会做人,得罪了姑爷,殃及自己的一双儿女。 “你当日既然能够放下过去的恩怨,便给她些脸面,让她战战兢兢的陪着笑,也不失为一件悦事。”沈念一见她今日刻意打扮过,唇红齿白,明眸善睐的,低声笑道,“便是进宫也不见你这般隆重。” “进宫都是不得已,便是在太皇太后面前,要是花枝招展的,还不惹得老人家厌烦,到了皇上面前,更要端庄检点,我也乐得不用涂脂抹粉了。” 沈念一在她的嘴角轻点两下:“便是这张嘴不得饶人。” “二娘知不知道我们会去?”孙世宁猛地想起此事。 “一大早就让人送了拜帖过去的,自然是知道的,这会儿要是当真识趣,正是应该在忙乱准备中。”沈念一暗道,既然想要借着姑爷的身份显摆一下,也应该落点本才是。 等到小叶将马车稳稳当当的停好,孙世宁轻道:“这孩子也是下了功夫的,竟然比鲁幺赶车都稳妥。” “鲁幺的车轻骑上路,与这专门用来走动的不一样,你这话要是落在他耳中,他倒是要委屈了。” “鲁幺的伤还没有好?” “好得差不多了,你这话要是替冬青问的,那么他昨日已经回了大理寺,府中这两日杂事颇多,我就没让他过来,免得我那位有板有眼的父亲,说我假公济私,用大理寺中的人员来替家人办差。” 沈念一说着话,已经撩起了车帘,先下了车,小叶将脚凳再次捧过来,孙世宁双脚还不曾落地,就听到好一阵鞭炮声声,炸得耳朵都嗡嗡作响。 她与沈念一甚有默契,拉过他的手,在掌心中写了几个字询问,他立时也回了两个字:排场。 看样子,薛氏还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嫁出去的大姑娘与姑爷一起回门了。 待鞭炮燃起的青烟散开去些,就听到一声少年特有的清朗呼声:“大姐,大姐,你回来了!” 正是世天的声音,沈念一低语道:“安排的倒是衔接妥当。” 孙世天已经跑到了跟前,孙世宁记得出嫁前,幼弟几乎还是个孩童的模样,如今已经与她齐肩高,眉眼都长开,和世盈有三四分相似,真是个俊小子。 她明白婆婆的话是对了,见着弟弟,她心里头还当真是十分欢喜,世天很自然的过来拉住她的手,边说着话,边往孙府走进去。 沈念一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分明瞧着两边的邻里人家都不住探出头来张望,低声窃语说的也是他的身份,后面跟了三个,也算的体面了。 孙世宁跨入门槛,拍了拍世天的手背道:“我带了些回礼给你们,你自派人从车上搬下来。” 第五百七十九章:血浓于水 孙世天的眉宇间是一种真正的骄傲,立时呼喝了几个小厮过来:“大姐带了重礼过来,还不从车中搬下来,箱中都是贵重之物,务必要记得轻拿轻放。” 这一番话,有些故意说给那些观望的人在听,他在私塾上课有段时日,也听到不少风言风语,有的说他的母亲贪图小利,陷害正妻所生的嫡女,因此得罪了新姑爷。 又说那位长女出嫁后,都不肯回门,可见是一心想要同他们断绝来往了,又说新姑爷深得新皇上的器重,新帝继位,直接升官加禄,前途似锦,而孙家却得不到一分的好处。 反正无论是当着面调侃的,还是背地里暗说的,都没有一句好话,世天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自然知道母亲当日的行径的确是伤害到了大姐。 然而,他又知道大姐不是薄情寡义的人,有时候想要同那些人辩驳,说大姐不会要同他断绝来往,可是仔细想想,大姐确实没有回过家,连书信都没有捎带回来。 越想越是心冷,生怕那些人说的都成了真,有几次想要跑去沈府,去看看大姐,又担心沈府不是寻常人家,要是大姐当真不见他,碰了一鼻子灰不算,最后的那点盼头也没有了。 等着,等着,居然得到沈府的拜帖,说明今天大姐要回门了,请孙家做好准备,拜帖中的言词很客气,又有种别样的冷淡,薛氏却一点都不敢怠慢了,从昨晚起始,将家中所有的下人都安排好,又从工坊请了几位老师傅来助阵。 有人传来过消息,大姐虽然没有回娘家,却去过工坊,显然也是与那些老师傅另有交情,要是有这样几位在身边,至少不会冷场,场面上也好看的多。 薛氏一晚上都没有睡好,天没亮又起来,将菜单一改再改,最后还是不放心自家灶房的厨子,索性去明月楼订了一桌最好的酒宴,到时候送过来,家中只做几道点心。 世盈和世天也被她拖拉起来,衣服换了好几身,才稍许满意,薛氏左右手分别拉着一双儿女道:“母亲以前虽然有亏欠你们大姐姐的时候,心里头还是为了你们,生怕她夺了你们的份额,如今她早已经飞上枝头成了凤凰,根本不会看中娘家的这一点点,她与我的嫌隙怕是很难解开,孙家的后路就看她与你们的感情了。” 世盈的性子还是那样,脱口就道:“母亲做错了事情,还要我们去弥补不成,大姐心中通透,便是我们三个都跪在她面前,已经发生过的,也不可能尽数给抹杀掉。” 薛氏被她的话一激,当时脸孔煞白,差点举起手来要抽她的脸,还是被世天给劝住了:“二姐的话虽然无错,已经发生的不能够抹杀,我们要是都好好的,还是能够等到挽回,大姐大人大量,以前没有计较,以后也不会的,母亲,只要大姐对我们还有一分亲情,慢慢的,总会得修补好的。” 薛氏方才缓和了神情:“世盈,你的亲事已经定下,对方与我们家差不多的门户,若是你能够多得你大姐姐三分喜欢,你嫁过去以后,就是大理寺正卿大人的小姨子,在夫家的腰杆都能硬的起来,这一次,你好自为之。” 世盈听母亲说起自己的婚事,才撇了撇嘴角,没有说丧气话,她的亲事坎坷,几次游说都没有成功,用隔壁那个缺德的邻居原话来说,定亲之事也不能太勤,要是坏了名声,哪里还有正当的人家肯要。 也是有一位那样的姐夫的名声在外,有人顺藤摸瓜知道孙家还有一位姑娘待字闺中,央了人过来说亲,薛氏看看那家也是读书人,与世盈年纪相仿,已经中过个秀才,家底也颇好,当下就拍板答应。 世盈遭遇了前几次的不顺,这一次是学乖了,订了亲以后,铁了心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家中做嫁妆的女红,那些别有用心的要插话毁她的名声,还都跳不出错。 眼见着还有两个月便要出阁,这时候,孙世宁却又回娘家了,世盈明白母亲的话言之有理,要是大姐给句准话,她嫁过去以后,也能风光许多,所以打足了精神梳妆打扮,又知道大姐不喜欢太妖娆的装扮,挑选了素淡的颜色,淡淡的黛笔,淡淡的胭脂,她本来长得出色,模样倒是出挑的。 站在正院前,见世天亲亲热热的拉着孙世宁的手,正缓步而来,轻轻咬了下嘴唇,笑容立时浮上脸来,她有些嫉妒弟弟,仗着年纪小,便能将不知事当成是借口,要说大姐最不嫉恨的大概就是弟弟了。 说什么,弟弟那时候才几岁的年纪,便是知道了什么,也是懵懵懂懂的,哪里能是帮凶,反观是她,也不知道大姐将她摆放在哪个位置。 定眼细瞧,见孙世宁比出嫁时,似乎更加纤细了些,气色倒是很好,那一身华贵裙装加上满身的珠翠打点,衬得整个人都富贵起来。 再看她身后的沈念一,芝兰玉树般的人才,委实耀眼,以往见时,还觉得这个男人好看是好看,但是身上寒气太重,不敢过于靠近,如今面容柔和,嘴角带笑,俊美的简直叫人移不开眼。 “二姐姐一大早就在问大姐何时能来,她比我还着急。”世天很会说话,生怕姐妹两个见着生分,一句话就给揉转过来。 “她急什么?”孙世宁笑吟吟问道,“难道是生怕我不来吗?” “二姐姐已经订了亲,就快要出嫁了,这会儿听到大姐回来,自然是欢喜的,要是等她嫁了再要寻个日子来家中见大姐恐怕就没有那么方便了。”世天很体贴的替世盈将话题给打开了。 “那真是好事了,先恭喜二妹妹了。”孙世宁脸上的欢喜很真,“不知订的是哪家人?” “是西城区的季家,季二公子,比二姐姐大一岁,考中了秀才的。”世天边说边偷偷看了沈念一一眼。 尽数落在沈念一眼中,这孩子,还真是有些本事,这是要套世宁的准话,他先出了声道:“西城季家可是翰林院的季大人,那么算来季二是季大人的孙儿了?” “正是,正是,姐夫果然精通甚多,我才提了一句,就知道是翰林院的季大人了!”世天知道已经替二姐将话给说出来,免得二姐回头又说他只会卖乖充愣。 “季大人为人耿直清廉,学问极好的,倒是一门好亲事。”沈念一又道。 “二姐姐,你听到没有,姐夫都说你订了一门好亲事的。”世天走到世盈身边,用肘弯碰了她一下道。 “定在几时出嫁?”孙世宁见世盈粉颊生晕,低着头始终不语,想想这位二妹倒是比以前乖巧了。 “两个月后。”世盈轻声答道。 “那倒是很近了,到时候别忘了将喜帖送来,我与你姐姐也好来喝一杯喜酒。”沈念一说到这里,接过孙世宁的手,往内里走去。 这一家子,这会儿连厅门都还没有进,已经一番话套着一番话,各个看起来都不是省油的灯,世宁这般好相处,还真是随了她母亲的性子,莫说是脾气了,便是长相也与两个弟妹大不相同。 薛氏已经等了良久,在正厅中听着他们有问有答的,暗暗夸赞儿子能干,几句话将该交代的都给说清楚,既然姑爷已经发了话要来喝喜酒,那么回头,她就要同亲家去说明,席中那是有大官要来,席位怕是又要重新排过了,女方的派头要超过夫家了。 “大姐,母亲昨晚听闻大姐要来,欢喜得辗转反侧,又怕布置不周,天一亮又忙动忙西的,方才我出来放鞭炮,她还在灶房查看甜羹做好了没有。”世天先走到薛氏跟前道,“母亲,大姐姐回门了。” 继而转身,到了孙世宁面前,没等她反应过来,双膝落地,给她行了个大礼,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直起身体,也不先出声。 孙世宁垂眼看着他,已经做出这样的举动,没有不明白的道理了,一切想说的,世天都用实际行动表明的一览无遗。 一屋子人,顿时都静悄悄的。 随后进来的冬青一见这等场面,咬着牙对身边的青嫂道:“他这是在逼自己的亲姐姐了。” 青嫂反过来,拍拍她的手背道:“不用担心,夫人足能够处理好此事的,夫人可不是一般人。” 果然,孙世宁扬起眼,目光停在薛氏的身上,薛氏便这样被她静静的一看,都觉得全身不自在,这位大姑娘早已经是今非昔比,不是那个寄人篱下,父母双亡,能够任她搓揉圆扁的孤女。 “二娘,我既然回来,就是不想再计较过去的那些,有句老话,家丑不可外扬,你当时也是对我有所忌惮,才会做下错事,我看在父亲的脸面,还有弟弟妹妹的份上,以后也不会拿旧事来为难孙家,让世天起来说话,我还想今天能够其乐融融过一天,哪怕是只挂在脸上的其乐融融。” 第五百八十章:狠得下心 孙世宁三言两语,说得又干脆又利落,薛氏稍许尴尬后,立时让世天起来,又亲自过来安排他们夫妻两个落座。 等到甜羹送上来,席间气氛缓和了些,门口又是一番热闹动静,却是工坊的几位师傅到了。 打头的那个正是送酒到沈府的范师傅,见着孙世宁在孙家出现,很是激动,三两步走到面前,长揖到地道:“当家的,可算是回来了。” 孙世宁知道他那日送酒也是想要迂回表示,请她回孙家多看看,如今见她承情,居然当真带着姑爷回门,心里头应该是真心激动,她赶紧阻了他的大礼道:“二娘还请了你们来,倒是极好的,不用行礼了,都坐吧。” 她明明已经将孙家的担子卸下,不再是当家人,但是几位老师傅眼睛里只认她是正统承继人,要知道她的天生绝技,才是工坊中蒸蒸日上的首要功臣。 以往稍一出手,工坊中经验再丰富的老师傅也及不上她,那里是凭真本事说话的地方,自然极为推崇她,后来大姑娘要嫁人,柳先生又因为自己的原因,离开了天都城,诸人唏嘘,说是要等小少爷长大,也不知道适不适合做这一行。 范师傅还没有坐定,已经从怀中取出个精致的紫铜原盒,盒子密闭,他慢慢打开,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当家的闻闻,这个可曾妥当?” 要是换成以往,薛氏早就按耐不住,这简直是直接不给她脸了,但是宫中新帝继位,孙家的家业到底是光宗耀祖,还是一败涂地,只怕很需要查看孙世宁和她夫君的脸色。 范师傅的行为举止突兀,虽然是落了薛氏的脸,转过话来说,却是在给孙家长脸,她知道其手中拿的正是月底就要送进宫中的熏香,只要孙世宁一句话,可以决定太多。 孙世宁也不推诿,接过来,不远不近的细细嗅闻,她有些日子不曾做此事,鼻息中的敏感有些缓了,众人也不敢出声催促,等着她闭目细想。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才缓缓睁开眼来:“世天,去取笔墨来。” 世天赶紧离席去拿了文房四宝过来,亲手给她磨墨,他倒是安静,一个字都不说,将狼毫小楷笔,沾好了润墨,再送到大姐手边。 孙世宁微微凝神,在纸上写下来几个底香,还有各自的分量配比,她写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胆敢凑脸过来细瞧,知道她既然是决定写在纸上,就是工坊的机密,若是再诸人面前说开了,保不齐有人多嘴多说的传话出去,坏了大事。 范师傅眼见着她将写好的纸,放在桌面,等着墨迹干了,心中委实想先去看一眼结果,然而在孙世宁面前却没有那个胆量。 她将纸折起,再折起,低声道:“熏香虽好,底香不够悠远,燃得一个时辰后,余香撑不起来,前功尽弃,我写了另外的底香方子给你,你回到工坊后加紧研制,必然有所成。” 范师傅接过那张纸的时候,双手都在发颤:“谢,谢过当家的。” “这张方子,在熏香研制好,第一批送进宫中之前,切莫外传,你是工坊的老师傅,我深信你的为人,便交予你全权管制了。”孙世宁的话音落,等于将范师傅直接提拔为工坊的第一人。 薛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是她看账经营尚且有些手段,要她做这些剂量成份的定夺,却的确没有这个天分,既然是为了孙家好,她也就索性装傻,不当是回事了。 范师傅没想到自己的一坛酒换来孙世宁的十分信任,一颗心都恨不得变成忠心耿耿,直接捧到当家的面前去。 这边的事情妥当,那边明月楼的酒宴已经送过来,席间有人说笑其工坊中的乐事,始终也没有冷场,孙世宁听得仔细,筷子不过稍许动动,本来也不是为了来正儿八经吃饭的。 薛氏等席间过了一半,忽而说道:“大姑娘虽然出嫁了,怎么说还是孙家的长女,出阁前的院子,还让专人看守打扫,每天都是干干净净的,虽然不得住人,总归是个念想,回来的时候,看看坐坐也是好的。” 孙世宁倒是很喜欢这个:“等席后,冬青陪我过去看看,青嫂将礼单呈上,给二娘过目。” 青嫂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将一厚叠的礼单送到薛氏手中:“请二夫人过目。” 薛氏双手接过来,匆匆一扫就知道很是丰厚,稍后不止是世盈的陪嫁能够多添置几抬,连世天的前程都可以铺就而成了,加上孙世宁与孙家重修旧好,明天这个消息就会在亲朋好友,生意交往的人脉中传开来。 对于孙家,对于她的一双儿女,当真是个极好的消息了。 孙世宁等酒席过后,工坊的老师傅们,推说坊中还有诸多事宜等着置办,告辞而退,特别是范师傅得了她的亲笔教诲,恨不得立时飞回工坊,亲自研制出那一款熏香来。 “冬青,我们回屋去看看。”孙世宁也站起身来道。 “世盈,多陪着你大姐姐些。”薛氏有意要将世盈往前推。 “不必了,我想在那里安静的坐会儿。”孙世宁直接婉拒了,薛氏没有坚持,青嫂留下来与她核对礼单与箱中的实物,本来是回礼,却当成是正事来办了。 薛氏知道青嫂的身份,只怕是姑爷长辈派来有头有脸的人物,更加不敢怠慢,赶紧的唤人沏了好茶,又让世天跟着边看边学。 那边冬青已经熟门熟路的推开了她们两人住了良久的小院门,红桃也跟在后面,啧啧做声道:“我在这里的梁上睡了好多天,只睡得后背脊都痛了。” 她这句话一抱怨,屋中的几人都乐开了,孙世宁更是说道:“我想来想去,还真是少不得红桃在身边,做人做事就怕习惯两字,以后你与冬青都嫁人离我而去,我可要苦恼了。” 冬青立时抬声道:“我早说过了,便是嫁人,也要夫家答应让我伺候夫人的,不然再好的人,我也不嫁的。” 孙世宁走到妆台边,将几个小小的抽屉打开,有些零碎的首饰,当日也没有尽数取走,就留下来,虽然不值什么钱,这会儿瞧见了分外亲切。 “以前姑娘最喜欢这支簪子,虽然是银制的,簪头的梅花却做得细巧,还是老爷在世的时候,给了姑娘的。”冬青回到这间屋中,各种往事历历在目,连称呼都忍不住给改了。 沈念一知道屋子不大,这会儿进了四个人,还真有些转不过身来,然而他以前无声无息的从围墙进来,便是在这里与世宁见面,每每多见一次,他越发觉得心里头的欢喜就多了一分。 到了后来,恨不得日日相见,不再分离,才明白日久生情四个字,已经篆刻在心,想要擦都擦拭不去了。 红桃一个跃身,当真又翻到房梁上去,从上向下俯视着他们几个:“我守着的时候,当真没有人敢来欺负小媳妇,只是后来,我遇到过一个人,十分厉害,我想抓他,怎么也抓不住,后来他说他是一一派来的人,我还是心有不甘。” “那个是谁,我却没有见过?”孙世宁好奇的问道。 “应该是月影,他当时也在附近,见着红桃来了,故意逗他的。”沈念一将簪子重新放回抽屉里,走到孙世宁背后,细看一眼道,“你还是没忘记戴着这个?” “是,齐仵作这个,虽然没有派过用处,戴着却觉得心安,除了你们几个,谁知道它的存在,若是有个万一,也是一道护身符。”孙世宁抬手摸了摸发髻底下,被两支晃眼的金钗遮挡住的纤指簪刀。 “你这一路进孙家,还真是处处要小心,你那个弟弟说薛氏昨晚起就布置家中为了迎接我们过来,实则是布置你的弟妹怎么与你说话才是真理,那个妹妹倒是直性子,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反而好相处些。” “世天的脾气越来越像二娘了,以后长大了,精干是精干了,我只怕他将这些用在歪路子上,那就真成迈入歧途了。”孙世宁轻轻叹口气道,“明明说是送到私塾去读圣贤书的,也不知道那些生鲜都读到哪里去了。” “小孩子最会模仿父母双亲,身边人的行为举止,他看的听的学的都是薛氏做事做人的一套,你要是想他好,我有个主意。”沈念一知道世宁嘴上不说,实则也在担心弟弟以后的成长。 “你说,你说的都是再好不过的。”孙世宁赶紧附和道。 “你要狠得下心。”沈念一确认了一次。 “如今,他年纪不大,家中的家业让二娘看守着,不求说能够翻倍,至少不要都赔进去就成,等世盈再嫁了人,家中只剩下他和二娘,我怕他越学越坏,你要是有好法子,赶紧的说出来。”孙世宁见他一派气定神闲,知道已经有了确凿的念头,连声追问道。 第五百八十一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说他上私塾,没学到圣贤之名,那边你二妹许的是季家,季大人开设过一个独有的私塾,便是交了束脩后,那些学子在三年中不得归家,所有的行为都必须在私塾中完成,有些人家的孩子实在顽劣或是愚钝,家中又想要他们学些真材实料的,就都送去那里。” “三年不得归家?” “正是,还有五年不得归家的,只是弟弟的年纪已经大了些,就许个三年的坐席,束脩的费用,你这个当大姐的替他预支了,你觉得可好?” 孙世宁想到薛氏将她的那一套来教世天,心不甘情不愿的,一听说可以将世天送的远远的,而且一别三年,觉得才是正经道理:“要是期间长辈不舍,一定要接回去呢?” “进去之前都是写明准则的,不可能会让人轻易进出,否则这个学府还有什么意义,薛氏进不去,世天也出不来,他如今正是要定性的时候,三年以后,必然能够拨乱反正,还你个懂得圣贤道理的弟弟。” 孙世宁连连点头道:“好,今天就将此事订下,明天就送世天过去。” “那么他连二妹的喜酒也吃不得了。”沈念一见她心急如此,轻轻笑起来,“要是这样,有些不近情理了。” “那么,先将束脩给交纳了,我替他将文书给签了,待得世盈出嫁,三天后便着人将他送走,二娘要是当真想为亲生儿子好,也不至于会得反对。” 孙世宁当机立断,从小院出来,直接找薛氏将此事提起,薛氏一听说要送走三年,不得见面,脸上都变了颜色,想要拒绝,又害怕她会得翻脸。 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一点亲情,这一翻脸,可就彻底没有了,到时候别说是三年了,就算三十年世天都不能出头了。 薛氏再问清楚,办那学府的便是世盈要嫁过去的季家,知道此事实则妥当,咬了咬牙道:“既然做姐姐的,也是为了弟弟的前程,我这个做母亲的还有什么不能豁出去,三年说慢也慢,说快却也快,要是世天出来有了前程似锦,也不差这三年了。” “二娘这般明理,倒是好的,世天是我的弟弟,他三年的束脩,就让我来出份子,不用二娘的担心的,等着世盈出阁,便送了他走。”孙世宁一定要薛氏给句确准的答复。 薛氏涨红了脸,点头答应道:“以后也劳烦大姑娘多照拂照拂这个弟弟了。” “世天始终是我的弟弟,血浓于水,化不开的。”孙世宁见她答应,又叮嘱她暂时不要同世天言明,等世盈出嫁以后,再详细交代就好。 薛氏如今都听从她的安排,孙世宁成了这个心事,神情和缓,又与薛氏一起喝了盏茶,起身就要告退回府了。 “大姑娘不用了晚席再走?”薛氏客套的挽留。 “不必了,过来看看家中一切安好,我就放心,要是有个万一,二娘也不用瞻前顾后的客气,差人过来报个信,要是能够相帮的,我自然也不会推托。” “是,是,我都记下了。”薛氏又小心翼翼问道,“那么工坊那边的事情?” “也是一样的。”孙世宁多说了一句道,“家中的,工坊的都是一样的,回头我让人把世天入学的文书送过来,二娘,孙家只有世天一个儿子,二娘莫要教坏了才是。” 薛氏哪里还敢与她辩驳,打一进门,孙世宁的气场就将她压得纹丝不能动,况且每一件事情安排的都是为了孙家以后的长久之计,她更加不能够拒绝,比如世天的入学,千算万算的,都是利大于弊的,要知道旁人想要进那个学府还不容易,在姑爷口中那还不是一句话。 她连连点头道:“是,是,我都记下了,暂时不会告诉世天的,那孩子黏人,早告诉了,他成天唉声叹气的,我倒是要心思晃动,有些犹疑了。” “那么,二娘,我们回去了。” “那个。”薛氏将他们送出门又道,“世盈的喜宴,你一定会来,对不对?” 孙世宁轻轻回眸瞟了她一眼道:“自然是一定会来的,妹妹成亲,姐姐如何能够缺席。” “那就好,那就好。”薛氏喜不自禁,知道自己又多得了一份势力,“世天,世天,你大姐姐要回去了,快些过来送客,世盈呢,也过来送送。” 世盈在席间就没怎么说话,她本来对自己的亲事有些阴晴不明,毕竟前面吃过几次亏,外头的流言多多少少也传了些许,有些听着她直想哭,当年她一颗心都挂在小娄身上,如今连小娄长什么样子都有些想不起来。 她是女儿家,不如世天那么会讨得母亲喜欢,尽管长得颇有些姿色,每次被退了亲,或是说将不成,母亲只会拿她出气,将所有的责任只单单推在她的身上,如今听姐夫当面亲口说了季家是门好亲事,才算了了心事。 几个人各自有些心事,没有迎客时候的热闹,快到门口的时候,孙世宁缓下脚步,与世盈并肩而行道:“既然就快要出嫁了,陪嫁都准备好了没有?” “母亲都按照礼数给预备好了。”世盈低着头道。 “我听你姐夫的意思,这门亲事很是妥当,你安心等着就好,要是觉得嫁妆有哪里不如意的,又不好同二娘开口,便着人捎信过来,你两个丫环想必也是要陪嫁的,我瞧着也是要多打点打点的,你不必心软,这个可以与二娘直说,否则陪嫁过去,给你添乱,真成了笑话,让夫家统统看了去的。” “大姐教训的是,她们都跟了我几年,我也知道都是眼高手低的,要是当真陪嫁过去的话,怕以后还有事端的。”世盈艳羡道,“哪个都比不上父亲给大姐的冬青好,冬青一颗心全都为着大姐,才是令人放心的。” “实在不行的话,这会儿让二娘另外配置两个年纪小的给你,到时候再带一个妥帖的年长妇人过去便是了,年纪小的心思不多,你手上有些闲钱,都打点好了,就不会出事。” 世盈顿时听明白了:“是,是,大姐姐以前留给我的,我一点没动过,想着以后留到夫家,上上下下不比家中,要是太寒酸了,说一句,走一步都不容易。” “你这般明白就好,这一点你倒是比世天还强些,你做二姐姐的,也不教教他。”孙世宁叹口气,知道在家中薛氏强势,世盈也不能真插手,一只手摸到手腕处,将两个赤金的镯子褪下来,“来了一遭,不能让妹妹空手以盼,拿着当个私房钱。” “大姐。”世盈双手将镯子捏紧了,“我嫁过去一定会好好的,绝对不会给大姐丢脸。” “丢脸谈不上,当忍则忍,要是真有人欺负你,也不必强捱着。”孙世宁将这边教好了,又去看世天。 世天笑嘻嘻的凑过来:“大姐,二姐有了贴己,我有没有?” “你年纪还小,要这些做什么?”孙世宁自然不会给他,世盈的心思,她是明白的,世天却已经学了太多坏习气,需要好好捶打。 “大姐偏心。”世天一听自己什么都没有,拉成了脸不喜道。 “你莫要叫嚷,回头我还有份大礼要给你的。”孙世宁同样笑眯眯的说道。 “大礼,有多大!”世天的眼中写着贪心两字,世盈看不过去,将头别转开来,“几时给我,几时!” “很大的大礼,你到时候一定会高兴的,等你二姐嫁了,我就着人给你送过来,亲自送到你手中来。”孙世宁讲得越是含糊不清,越是神秘,世天越是兴高采烈。 “要不要告诉母亲?” “暂时先不与二娘说了,等送过来再说也来得及。” “好,好,大姐说得对,那就先不告诉母亲了,二姐也不会出卖我们,要是你背后偷偷告诉母亲,我同你没完!”世天威胁的挥舞了拳头。 世盈不屑的啐了一口道:“从来只有你偷偷告状的,我几时在母亲面前说过你的坏话。” 世天仔细想一想,还当真是如此,方才满意的点点头,两个人将一行人送到院门口,小叶跳下车来,迎过来垂手道:“大人,夫人,请上车。” 端了脚凳过来,沈念一细心的扶着孙世宁坐稳当,将车帘卷起,孙世宁一双眼发出柔和的光,冲着弟妹两个挥挥手,沈念一已经让小叶驶动了。 等车子驶出一段路,沈念一才沉声问道:“大半天了,累不累?” “也还好,当真面对面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孙世宁咧嘴一笑道,“还是仰仗了正卿大人的威严,二娘双手双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以前我怎么没觉得她这么畏惧你?” “她畏惧的是你。”沈念一在她鼻尖点了点道,“因为她深知欠你良多。” “我都说了不与她计较了。” “有句老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自己是个小人,知道若是遇到这样的事情,又有了手中的权势是绝对不会放过曾经对不起自己的人的,所以她更加害怕你会变着法儿的对付她。” “我还当真是不想了。”孙世宁半合了眼,往他肩膀处依靠着,不再言语了。 第五百八十二章:歌谣 回到家中,都像是预备好了他们会早早回来,灶房好饭好菜的已经热气腾腾的做好了。 “给红桃去明月楼订一只花雕鸡。”孙世宁下车时,特意关照小叶。 小叶早知道这是家中常爱吃的,嘴角一挑笑道:“好咧,快去快回。” 他直接借了缰绳,纵马而去。 孙世宁瞧着他一溜烟不见的背影:“相公,你猜我在想什么?” 沈念一与她并肩而立,也不看她的表情:“猜对了可有打赏?” 孙世宁噗嗤一笑道:“堂堂的正卿大人,还要来讨打赏,好,你要是猜对了,我亲手替你做双鞋子,我的女红也是母亲亲传,很是不错的。” “成交。”沈念一很有信心,指着小叶离开的方向道,“你今天因为小叶的表现杰出,因为意外了两次,总觉得这样一个孩子能够变成如今这样,也是刻苦勤劳所致。” 孙世宁感兴趣的转过脸来看着他,听他继续往下说。 “所以,你想着好些日子没有去正安堂了,应该抽空去看看郑大夫,还有在那里学徒的肖凌,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能够和小叶一样适应的这么好。” 肖凌对孙世宁有恩,这份恩情因为牵涉到她的母亲,所以她格外感恩,而且后来知道肖凌这样悲惨的身世,更加想要多帮衬一把,不去见他,委实是不想他多分心。 郑容和是个很好的大夫,跟着他,只要细心认真,以后必然会得有所得,更何况,肖凌还这般聪明。 孙世宁觉得自己的舌头打了个结,怔怔的看着沈念一,低下头来笑道:“你是不是在我肚子里头放了一条虫,所以我想什么,它都会悄悄的告诉你?” “是你的眼睛告诉了我,你的心事。”沈念一用手盖住她的眼帘,他的掌心很温暖,“世宁,雨过天晴,我希望以后,你都开开心心的,好好过日子。” 孙世宁眼前一黑,看不到任何的景象,然而他在身边,却分外安心,明白他说的是孙家以前的那些糟心事。 “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不是薛氏陷害,你实在是无法脱身,你会不会来大理寺找我?”沈念一的声音很沉,仿佛会得融化在风中。 “我不知道呢。”孙世宁实话实说,如果没有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她应该还不会心急火燎的照过来,如果父亲还活着,婚姻大事本该父母亲出面,而不是任由她这般肆意而为。 也正好是遇上了沈念一,也不是个拘礼的,才将这样突兀的寻亲给应承下来,要是换做旁人,只怕多半要露出嫌弃的神色了。 孙世宁将他的手慢慢拉扯下来,脸颊贴在他的手心中:“其实,你当时也嫌弃过我的。” “我哪里有!”沈念一矢口否认道。 “你脸上分明写着的,还说我又脏又臭。” “那绝对不是嫌弃,而是阐述真相,难道当时你不是又脏又臭吗,哪里比得上如今香喷喷,软绵绵。”沈念一将她的手一拉,“进去了,冬青她们都已经进院子了。” “你说要是待会儿婆婆问我,今天回娘家的感觉如何,我该怎么回答?”孙世宁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问道。 “母亲不会问你的。”沈念一答得很肯定,“她从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头为难人,要是你非常想要同她说说心事,她倒是从来不会托辞。” “那么公公会不会问?” 沈念一轻咳一声道:“堂堂沈相,那是专做大事的顶天立地的男儿,怎么会问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儿。” 孙世宁想想沈柏森平日的行为举止,确实不像会过问儿媳妇娘家事的样子:“这么说来,我做沈家的媳妇岂非太容易了些。” “我们家素来只有长辈照拂小辈的道理,而且从来不会说长道短,母亲不是说了吗,他们不在此久留多半的原因是因为怕我们有长辈在面前,多半别扭,她见不得人别扭,因为自请离去,以后再相见时,又是另一番的亲昵想念。” 孙世宁将他这番话仔细想想,婆婆处事的方式虽然与旁人不同,却实在令人从里到外的舒畅淋漓,难怪连师父都宁愿找她说话,躲得公公远远,生怕被其一板一眼的训斥。 “以后,你也同母亲一般就好,率性自在才是家中人的相处之道。”沈念一素来将公务和私事分得很清楚,朝野中按部就班,不苟言笑也是习以为常了。 否则哪里有人时常说沈念一冷若冰霜,委实难以相处,总觉得那双眼扫过来,心里头的那一点底子都被他看得分明清楚,藏都藏不住了。 果然,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安妍佾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白天的事情,只是在吃花雕鸡的时候,眯起眼分外享受道:“在外头的时候,最想念的便是这些美食美景,否则的话,天都城相隔五年十年,都不回来才好。” 沈柏森揶揄道:“五年十年,连儿子儿媳都不要看了?” “那是要看的,只是有些人的嘴脸,想一想都倒胃口,还是不看为妙的。”安妍佾口中的自然是朝野中那些与他们信念背道而驰的臣子,“所以,以后回来,看看念儿和世宁,再吃两只花雕鸡,我们就拔腿走人了。” 红桃拍桌而起道:“大美人的话极为有理,要不是为了这些好吃的,山上的日子可要清闲舒服的多。” 孙世宁放下手中筷子,飞了她一眼道:“敢情我还比不上一只花雕鸡。” 红桃正想要振臂附和,被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气势就像是只纸做的灯笼,一戳就破了,摸着鼻子慢慢坐回去,面前的碗碟中已经多出一只肥硕的花雕鸡腿。 “为了留住你的心,留住你的人,便是每天一只花雕鸡也是养的起的。”孙世宁装模作样的叹口气,结果一桌子的人都笑开了花。 “便是这种气氛,叫人又是欢喜,又徒生伤感。”安妍佾在沈柏森身边附耳道。 “不舍得走了?”沈柏森深知她的心意,“要是舍不得,就多留几天再走。” “不了,已经定下了日子,带着这点美好的回忆走,走到哪里想一想这些可爱的孩子,又有了要归家的念头,否则外头大好河川山脉,我们几时才能够想到归来。”安妍佾随性的将脑袋往沈柏森肩膀一靠。 顺手摸过一根筷子,将面前的碗空了,仅凭那一根筷子敲出明快的节奏,随即开始吟唱一首歌谣。 席间诸人的谈笑声都停下来,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语言,听起来却优美悦耳,她唱得调子柔和绵绵,令人忍不住想听下去,再听下去。 四周更加静默了,似乎在风中回荡的只有她清越的歌声,被风送去更远的地方。 直到散席后,孙世宁还没从那种曼妙的歌声中回过神来,见安妍佾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忽而说道:“婆婆心中自有一片广漠无垠的天地,因而才能够足行千里,饱览世间美景。” 安妍佾微微吃了一惊道:“你听懂了歌谣中的含义?” 孙世宁摇了摇头道:“从来不曾听过。” “那么被你说中就是个巧合了。”安妍佾拉着她在后院的亭子中坐坐,“念儿同他父亲怕是也有些话要交代的。” “婆婆的意思是,这歌谣正合了我说的意思?” “这是我在西南偏远之地的一个小族中学来的,据说此族人每隔百年会出现一名游吟诗人,信手拈来,便能唱出最美的歌谣,这就是其中一人留下,说的是他徒步走过山山水水,却从来不觉得寂寞,每一丝风都是他的伴侣,每一朵花都是他的爱人。” 孙世宁津津有味的听着这些风土人情:“婆婆,我真的羡慕你和公公,有人说只羡鸳鸯不羡仙,我瞧着真正是天上的神仙,都比不过你们逍遥快活。” 安妍佾摸了摸她的头发,轻柔的笑道:“那是因为已经苦尽甘来,我们撑过了最为艰难困苦的时候,森哥数次出生入死,为了牺牲,我早就发过誓,这辈子,与他再不分离。” 她的话说得很清淡,即便如此,还是能够从字里行间听出当时的紧迫感。 “说到这个,还应该谢谢你的。” “谢谢我?” “你也知道我们夫妻两人曾经应承过先帝一个誓言,此番进宫便是想要新皇上免了这个誓言,我们也算是做个了结,他本来是不愿意的。” “后来呢?”孙世宁还真是没有详细过问,他们进宫的过程,只知道是大小诸事都很顺利。 “后来,提到了你的名字,皇上的表情顿时缓和下来。”安妍佾侧过头来看着她清秀的面容,“小皇上对你很好啊。” “是,他对我一直一直很好。”尽管是当着自己婆婆,孙世宁还是很坦然的承认了,“在他是六皇子的时候,我们便不打不相识了。” “那么,我还真要替念儿庆幸了,你选择的人最后是念儿。” “我的心里始终只有过一个人,再装不下去其他人了。”孙世宁说得很坚定。 安妍佾展开手臂,轻轻抱住她,在她的耳边,低声喃语道:“我的好孩子,谢谢你对我说这些。” 第五百八十三章:一猜一个准 这一晚不知是白天神经绷得太紧,还是与安妍佾最后一席话谈得敞开心扉,孙世宁睡得很熟很甜,做了个淡淡轻风吹过的梦,梦境中还听到婆婆清越的歌声,飞得很远很远。 待她醒转过来,窗外天色大亮,连沈念一都已经不在身边,她一股脑儿坐起来,立时神清气爽的唤冬青进来。 “老爷和夫人已经走了。”冬青替她梳理发髻时,低声说道。 “他们已经走了!”孙世宁真的吃了一惊,总以为要面对面的告别,没想到两位长辈走得悄然无声,完全没有要惊动任何人的意思。 “是,天没亮就走了,连大人都没有赶上。” “你遇到了?” “嗯,我起得早,正好见着夫人,她回头见着是我,还冲我挥挥手,示意我别出声,我赶紧的点点头。”冬青叹口气道,“清晨还有蒙蒙的雾气,夫人好似谪落人间的仙子,随时就会飞走了。” “他们说过,以后会时常捎来书信的,让我们不必太牵挂。”孙世宁被安妍佾那种随遇而安的坦率感染到,“心中留下最美好的,才会彼此思念。” 冬青笑着道:“你们婆媳说话都成一个调调了,这些话,要是换成其他大户人家的婆婆听来,还不将鼻子都给气歪了,拍着桌子要叫嚣,成何体统!” “还当真是这般,所以说我好福气,相公对我这般好,婆婆公公也如此通情达理的。”孙世宁昨日风光了半天,今天只想穿件素淡的衣裳,出去走一圈。 “夫人想去哪里?” “正安堂。”昨天才和沈念一提及多日不曾去过,她的一双手恢复,也应该给郑大夫过过眼的。 “要不,我去喊小叶过来驾车?”冬青手脚向来利索,急急忙忙往外头走。 孙世宁在身后道:“小叶也忙,要是不行的话,我们雇个车,或者慢慢走过去也是一样的。” 青嫂听到她们说话,走出来相看,孙世宁见她眼底发红,知道她对沈氏夫妇另有一层感情,想必是清早的时候哭过了:“青嫂,我去一次正安堂,要晚些回来。” “不用小叶赶车了。”青嫂咳了一声道。 孙世宁才想问是为何,突然就想到了答案:“可是鲁幺回来了?” 青嫂笑着点头道:“夫人与大人一般,什么事情都一猜一个准,回头等过年的时候,你们一定要去桥上才灯谜,将那些彩头尽数都给赢回来才好。” 孙世宁知道鲁幺是为了保护冬青受的伤,尽管沈念一总说伤势不重,她却不能全信,在他眼里,只要还剩口气都是伤势不重,连带着他自己也是一样的。 要不然外头人人传言,说大理寺里头的人,都是铁打的身体,得罪不起。 她刻意将脚步放缓,容出点时间给他们两个说说话,鲁幺受伤,冬青肯定也是着急难过的,却碍于脸皮薄,不能提出去探望探望,这会儿见着人回来了,一颗心大概才算可以放回原处了。 等她磨磨蹭蹭到了院门口,反而是冬青在往回来找她:“夫人,不用小叶了,鲁幺回来了。” 孙世宁不点破她,细细瞧了下她的神情,倒是没有哭过的痕迹,很坦然,到底是跟着她时日长久,也算操练出来了,不似那些少见多怪的,时不时来一声尖叫,当真叫人受不了。 “他的伤都好了?”孙世宁也想出去见见人。 “都好了,他说大人特意放了他的假,让他好好将养,他却是闲不住的,才好了两天就想出来蹦跶了。”冬青慢慢磨着牙道,当时他受的那几下都是真正落在软肋上的,她从旁见了,都替他疼,哪里这么快就都好了,不过是为了哄她安心。 “大人是提起过,要调他回大理寺,与其在那里当差,还是在这边稳妥些,你觉得呢?”孙世宁想到沈念一说,要是公公知道他将大理寺的同僚拨过来给自己使用,非得重重数落一番,也真是巧了,这几天,鲁幺正好不在。 这时间掐的那么精妙,难道是沈念一刻意而为的? 孙世宁一眼瞧见鲁幺精神奕奕的样子,倒的确不像是受了重伤的,想来他也是在边关战场讨得性命回来的,几下皮肉伤是不太放在眼中了。 鲁幺特意从车上下来,行了个礼道:“见过夫人。” “不用多礼,你可是都好了?” “有劳夫人牵记,都好了,一点后遗症都没留,夫人请放心。” “我放不放心是一码事,有人不放心,你也是知道的。”孙世宁忍不住逗了冬青两句。 鲁幺憨直,摸着鼻子低头笑,也不辩解,一副任其宰割的大好态度,孙世宁反而说不下去了。 “夫人要去正安堂。”冬青忙不迭的扶着她上车,“说要去见见郑大夫。” “就是郑大夫替我看的伤,我正好同去也谢谢郑大夫的出手之恩。”鲁幺才算是找到个话题可以回答了。 孙世宁坐稳了,见冬青一副手脚都不晓得该往哪里放才好的窘迫,轻轻拍了拍她的膝盖道:“自不会委屈你的,到时候让大人去替你提亲,从沈府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冬青吸了下鼻子,没动静。 “回头我还要细细去问,家底到底如何,要是当真家徒四壁的,也不妨事,我们早些做应对之策,重新置办起来,只要他对你好,我别无所求的。”孙世宁清了清嗓子道,“你心中有数就好,别先告诉他,也不能太便宜了他。” 冬青方才忍不住笑道:“夫人说得这般大声,他早听到了。” “鲁幺,你听见我说了什么?” “回夫人的话,风大,什么都听不见。” 车中两人笑作一团,这看着老实的,也有不老实的时候。 正安堂很快到了眼前,鲁幺陪着她们一起进去,蜻蜓低着头着急往外头走,差些撞到了人,一个抬头道:“沈夫人,你们怎么来了,我去喊先生过来。” “不是来看病的,就是来探望探望郑大夫。”孙世宁失笑道,难不成她已经体弱多病到叫人误以为来药堂就是为了急症。 “肖凌,你帮忙将后院晒的药材收一收,眼见着要下雨了。”蜻蜓左看看,右看看,嘀咕了一声道,“来探望郑大夫就不给些好吃的吗?” 这话都说得如此直白,把孙世宁给说得笑了:“我们这一路过来也不顺路,冬青给他银钱,劳烦他替我们跑一次腿,去明月楼买些好吃的,还有梨花白,我要与郑大夫把酒言欢。” 冬青也是个大方的,直接给了双倍的,蜻蜓本来还生怕先生听到他索要要责怪,见沈夫人这般通情达理,眼睛都笑得弯了,一把将钱抓到手中:“那我快去快回,不能耽误了沈夫人的时间。” 郑容和已经听到动静,出来想抓人都来不及,眼见着蜻蜓一溜烟的跑了,直跺脚:“这,这像什么样子!” “无妨的,我又不是郑大夫的客人,权当是朋友过来窜门,蜻蜓的话没有错,不能两手空空。”孙世宁让过些身道,“鲁幺的伤好得这么快,也亏得郑大夫出手了。” 郑容和摸了摸鼻子,颇有些不自在的样子说道:“我知道三条街外,要开个新的药堂,济世堂,是你出的钱,这是摆明不相信我的医术,要找个人来同我切磋切磋。” “那是我给聂娘子的谢礼,她那手本事,如果不用在医治救人上头,未免太可惜,这样一来,她后半生也是个依靠,再说她只会看这些筋骨外伤的,怎么同正安堂抢病人。”孙世宁掩着口笑道,“倒是郑大夫多心了。” “你的手都好了?”郑容和不得不必须承认,孙世宁的这双手,他最多能看回来五分的原木原样,天底下要说能够令她痊愈的,非聂思娘莫属,连他也是佩服之极。 “都好了,连做女红都与过去一样。”孙世宁将双手摊开来给他过目,“连缝合的伤疤都被她的药水擦拭掉,几乎都看不出来了,她却说这些本事不能传人,她如今活着,能帮一个是一个,等她死了,就随着一起带到坟墓里头去了,我劝了几次,都没让她更改心意。” 郑容和对她复原的这般好,也是大为惊喜:“那时候,还以为她是说了夸夸其谈,没料得是有真材实料的。” “可是值得庆贺之事,让蜻蜓去稍些酒菜来,理所当然,只不知道郑大夫这会儿可有空闲?”孙世宁笑吟吟问道。 “正在同他们两个晾晒,收拾些药材,蜻蜓一跑,留下肖凌一个人忙进忙出的。” “要不要我们一起来帮忙?” “不用了,我都收的差不多了,先生放心,我会都按部就班放回到药房的。”肖凌手中抱着 药材,淡淡的香,淡淡的苦涩,抬眼看人时,却没有以往那种戾气,非常温和平静,“见过沈夫人。” 孙世宁虽然一直期盼他能够摆脱早些年留下的阴影,这会儿,面对面时,却只觉得再陌生不过。 第五百八十四章:成人之美 郑容和注意到孙世宁的目光,等肖凌去了药房,才低声道:“不用担心,他学得很好,非常好,比蜻蜓入门晚了这么多,却已经学得差不多,那些汤头歌比蜻蜓背的还清楚,有些小毛小病的,他都可以帮着治疗。” 孙世宁缓缓收回目光道:“我却是觉得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了。” 郑容和听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我还记得他第一次过来,眼底的那一层化不开的戾气,又是那样的体质,那么的伤口,没想到经过他自己的努力,也算是脱胎换骨了。” 鲁么来得晚,有些听不懂这样的对话,冬青在后边细声解释给他听道:“以前这位肖凌帮过夫人,后来再遇时,他却经历了折磨,落了难做了个乞丐,同我们府里的那个小叶是一起的,夫人受了他的恩,必然是要回报的,所以将他介绍到郑大夫这里来学徒。” “你不说,我还以为他本来就是在此学医的孩子,一点看不出来。”鲁么点点头道,“方才郑大夫那两句话便是有意要夸赞他了。” “他以前是个药人。”冬青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鲁么一听就知道药人是什么,同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冬青也知道被肖凌听见总是不妥,赶紧不往下说了。 孙世宁听见两人对话,转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那些过往不提也罢。” 冬青赶紧将嘴巴给捂上了,鲁么踏前一步道:“夫人放心,不会再外传的,这边没什么事情,我还是去外头候着。” “也好。”孙世宁莞尔一笑道,“不知道对门那个卖果子的还在不在?” 正安堂对门卖果子的本来就是大理寺的人,鲁么自然心中有数,笑着答道:“当然还在,他每天的任务可不就是要卖果子。” 冬青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孙世宁指责,她却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问了郑容和最近可有遇到异常的病人,郑大夫回道,近来特别清闲,别说是异常的病人,便是普通头痛脑热的少了许多。 “新帝继位,风调雨顺的才是好迹象。”孙世宁往里走动,见肖凌又从药房折转出来,两个人的目光一碰。 郑容和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关键,一拍脑门道:“我有两味药酿在那里,时辰快到了,我先过去看看。” “郑大夫请自便。”孙世宁明白他是刻意要回避了,“冬青,这里人手少,你去小灶里烧些热水来,等会儿烫酒用。” 冬青有些不放心的多看她两眼,她笑着道:“里外都有人,不用担心的。” 肖凌等冬青都走了,远近只有他们两个人,神色微微有了变化,明明是想要上前一步的姿态,又硬生生收住了脚步,口中哑声问道:“沈夫人最近可好?” “既然成了沈夫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才去了一次边关回来,那里可是冷得出奇,连狐裘都挡不住重重的寒气。”孙世宁很喜欢他用拉家常的口吻起了个话题。 “夫人可是受寒了,等会儿取些驱寒的药物回去服食,这种天寒地冻的天气,就算回来觉得没有什么大事,也是不能轻易马虎了事的,要知道寒淤积在体内总是不好,隔个三五年的,从关节处发作就成了大事。” 孙世宁很耐心的听着他说话:“郑大夫说你很有天赋,学得又勤快,果然是这样,一番医道说得头头是道,很合理,很妥当。” 肖凌听了她的夸赞,明明两个人才差了一点点年纪,她却已经别有一股风韵的气质,举手投足间,带着融融的光,虽然不会晃人眼,却令人觉得格外的舒服,他明明想移开目光的,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小叶如今可了不得了。”孙世宁笑着说道,“赶车骑马都是一把好手,个头都抽高了许多,以前来的时候,还不及我的胸口高,如今与他说话,都要微微仰着头了。” 肖凌嘴角的笑容一闪而逝道:“先生说我曾为药人,骨骼筋脉都与旁人不同,恐怕不会像小叶那样窜个头了,这一辈子就这么高了。” “你本来个头就比我高了。”孙世宁的笑容很是舒朗,“难道非要我脖子都扬得发酸了,你才肯罢休。” “沈大人就很高。”肖凌语中略带苦涩之意。 “所以他很迁就的,每次都俯下来同我说话,生怕我太累着。”孙世宁经他提醒,细想下,沈念一果然是身材颀长挺拔,很是俊秀。 “你过得这样好,我很开心。”肖凌半垂下眼来道,“比任何事情都更加开心。” “谢谢你。”孙世宁很是诚恳的回道,“等你的医术学到郑大夫的十之八九,我也会很开心的,那才真正叫做否极泰来。” “是,我会很努力跟着先生学习的。”肖凌见郑容和已经向着两个人走过来,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那么,也请沈夫人拭目以待便是。” 待郑容和走到跟前,他已经匆匆忙忙躲到后院去了。 “这个孩子心里头有你。”郑容和当然是特意腾出了空间给他说话的,这些天,肖凌除了跟着他学医,经常会坐着发呆,眼神中却温和缱绻,分明是在思念着一个被他深深藏起来的人。 “以后,满满都会淡的。”孙世宁直接将话题给拂过去了,“我们边关来去一次,郑大夫与唐姑娘之间可有进展了。” 郑容和听她直接问开了,脸上有些讪讪的:“小唐还不就是那样。” “要我说是郑大夫还不就是那样,大理寺的男儿都是极为义气的,否则唐姑娘这么好,早就有人在郑大夫之前一步了,那是大伙儿都知道唐姑娘心里头再牵记的还是郑大夫,别人不好意思抢夺,一心想要成就君子之美。”孙世宁笑眯眯道,“郑大夫心里头要是有现成的,不如说出来与我,你不方便开口的,我来做一次媒可好?” 郑容和居然认认真真的想起来,孙世宁也不着急,在旁边等着,等他主动再次开口道:“要是你真能够帮忙说媒,我这里有件物什劳烦你帮我带给她。” “好,我来绑你转交。” 郑容和小心翼翼取出个荷包,看着颜色有些暗淡,应该是旧物了:“这是家母以前留下来的。” 孙世宁一落到手中,已经知道是副玉镯,她也不打开来看,双手接过道:“定不辱命,到时候郑大夫等我的好消息。” 既然将亡母的首饰取出,便是有了要成家娶亲的意思。 冬青将热水烧好,连带着沏了茶出来:“夫人,郑大夫请用茶。” “我这里,便是缺个这般伶俐能干的,不过师徒三个男人,请个丫环又有诸多不便。”郑容和接过茶盏,苦笑了下道,“凑合着自己动动手算了。” “先生,先生,我买菜回来了。”蜻蜓还没进门,先大呼小叫起来,被郑容和的目光轻轻一扫,声音直接往下落,“梨花白也买了,花雕鸡也买了。” “还不多谢沈夫人的慷慨之意。”郑容和见他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的。 “我来装盘。”冬青接过他手中的大包小包。 “分作两半,我与郑大夫喝一点,余下的,让蜻蜓他们自己吃去,别说在先生面前吃饭也不香了。”孙世宁甚是了解他们的心思。 蜻蜓笑嘻嘻道:“难怪人人都说沈夫人是朵解语花,真正是谁的心思都能摸得准。” “冬青,你也喊上鲁么,也同他们一起去热闹热闹。”孙世宁挥了挥手道,“谁说得这般好听,解语花,解语花。” “他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混话,仔细沈大人来拿你是问!”郑容和将他们都给打发到后面去,冬青将几味小菜和烫好的梨花白送上来,就退下去了。 孙世宁不善饮酒,说要把酒言欢,不过是个幌子,将酒杯拿起来,轻轻嗅了两下道:“此番去边关,真是差点回不来,越是在那样的情境下,我越是想不通些事情。” 郑容和的酒喝了半口,停滞在那里,听出她似乎话中有话,轻咳一声将酒杯放下才问道:“难道要从我这里找出答案?” “是,你这里或许有答案。”孙世宁有些话,本来可以先同沈念一说明的,只是如果一旦说开,万一收不回来,反而伤了感情,不如她先试探三分,“那一次,我在你的正安堂中,见到了先帝。” 郑容和听她突然说起旧事,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先帝曾经想要召我入宫进太医院的,所以有时候会来我这里。” “你与沈念一是多年好友,他却不知道你与先帝走得那样近了,近的甚至可以为了先帝用话来试探于我。” “那时候,也是情非得已。”郑容和不能辩驳,因为这事情是放在案板上,铁铮铮的事实,孙世宁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 “相公一直很信赖于你,我也相信郑大夫是极好的人,如果有什么是不方便说出来的,必然是有你的道理,所以,这话我对相公都没有说过,只想当面同你说清楚。”孙世宁将酒杯又晃动一下,酒香慢慢的溢了出来。 第五百八十五章:事出突然 郑容和低下头来,寻思了下,方才说道:“我没有要欺瞒老沈的意思,这些事情也不会是伤害别人的借口,还请你放心。” “我对郑大夫最是放心,数次将身家性命都交在郑大夫手中,如果郑大夫有心不想让我多开口,随便哪一次都可以轻而易举的办到,不必等到我主动跑来开这个口了。” “新帝即位,以后我与宫中的那些牵绊也都不复存在,所以你在我这里见到先帝之事,越少人知晓,才对我越为安全。”郑容和低下头来笑了笑道,“请沈夫人口底留情。” 孙世宁轻轻嗯了一声道:“新帝即位后,太多的事情都已经变得不同了。” 郑容和这次没有接话,而是将杯中酒饮尽,又替自己倒了一杯,这样重复了三杯,不知是酒气熏得,还是孙世宁的话触到他的心事,眼圈微微发红起来。 孙世宁却听得后面小院中,传出杯盏交错的热闹声:“听他们几个吃吃喝喝多么快活,我再说下去,就不是蜻蜓口中的解语花,而是专门来惹人嫌的角色,这样可不好,我很不喜欢的。” 俩人相互沉默了片刻,却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大喊:“大哥,大哥,你可是在此处!” 喊声中又是兴奋,又是惊喜的,孙世宁听得这个声音微熟,起身撩开门帘往外看,却见到有个人的动作更快,已经从后院飞奔而出,同门口那个人高马大的青年拥抱在一处。 “阿松,阿松你怎么就回来了!”鲁么重重在他的肩膀处锤了一下,以示亲昵。 鲁松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我跟着宁大将军班师回朝了,大将军让我们几个先进城来,我正好见到那辆马车实在眼熟,想来想去进来探探。”他的眼睛很尖,一下子见到站在门帘后的孙世宁,更加意外,“原来沈夫人也在这里。” 鲁么曾经听闻了在边关的时候,这个弟弟很有些作为,沈念一不轻易夸人的,都多说了两句,他只觉得脸上甚是有光彩,这会儿见到弟弟回来,更是欢喜,一拍阿松的后脑勺道:“什么沈夫人也在这里,你当这里是边关荒野不成,这里可是天都城,还不过去行礼。” 鲁松被他自小管教惯了,当心藏掖起军中的那副大大咧咧,长揖到地道:“鲁松见过沈夫人。” 孙世宁见着他也很欢喜:“不是才说宁大将军要三天后才回来的,这是提前了吗?” “最近天气好,行军就快了大半日,我们是先遣军,自然比旁人早了一步,大将军还在后头,估计明天才能到。”他摸了摸后脑勺,又笑道,“大将军知道我在城中有亲人在,就让我做了先遣军,回来看看大哥。” 也是凑巧,在路边就见到了有大理寺暗标的马车,鲁松已经自沈念一口中,知道自家大哥如今就负责沈夫人的安危,不舍得放弃早些见到哥哥的心念,所以喊着就进来寻人了。 “你们几人先进城的?”鲁么的脸色却变了变。 “十来个人,他们几个先去了酒肆,说要痛痛快快吃一顿,我不是念着大哥才中途拐进这里了。”鲁松虽说爽直,却也不鲁莽,见着大哥神色不对,追问了一句道,“大哥是怎么了?” “我听闻说,新帝已经将三千兵马驻守在天都城外三十里开处,专门等着宁大将军大捷而回,你们一路过来没有见到?” “没有啊,我们是轻骑上阵,也可能那三千人还没有部署妥当,本来说还有三天的。” “不可能,我在几天前就知道这个消息了,还说是皇上为了嘉奖犒赏三军,特意准备了美酒佳酿,请所有士兵都在进城之前,先下马喝上一杯水酒。” “大哥,大将军带回来的人马总有近十万,要是都下马饮酒,怕是三天三夜的长水宴席都忙不过来,你是不是听错了?”鲁松也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一时半会儿的,却又说不上来。 “真是糊涂,到底是你糊涂,还是宁将军在边关时日太久也糊涂了,皇上如何,如何能够让十万大军开进天都城中,这,这岂非是触犯了皇上的大忌讳!”鲁么心里头发急,赶紧转头对孙世宁道,“夫人,只怕这整件事情中,有什么误会了,我要快些去见沈大人,向他述明缘由。” “你去便是。”孙世宁知道事态严重,鲁么这般沉稳的人都能急得火上浇油一般,“鲁松也随你兄长同去便是。” “夫人回府的话?”鲁么还犹疑了一下。 “我让肖凌送她们回去,不会有事的。”郑容和安抚道,“从这里到沈府没有多少距离,又是热闹的街巷,你们自管去忙大事。” 鲁么想一想,也顾不得太多,赶紧的拉着鲁松就走,“幸好你半途中见到我,要是你们十多个人大摇大摆的出现在酒肆中,还不等于是闯了大祸。” “大哥,他们已经在酒肆中了。”鲁松苦着一张脸道,“都在边关待得快全身长毛了,好不容易回来,又是回到天都城中,手中还有些银钱,怎么肯老实巴交的待在客栈之中!” “他们去了哪家酒肆,你去找人出来,找到后,立即带他们离开。” 鲁松还是没反应过来:“离开,是要去哪里?” “离开天都城,出了城门,去哪里都成!”鲁么急的汗都快出来了,直接一个爆栗子过去,“你在边关把脑子都给待傻了吗?” “是,是,我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就去找人,立即!” 鲁么当然也知道这些人大致会娶哪里,还不就是流马驻,流马驻客栈的老板年秀娘与宁大将军的关系,本来就不是个秘密,一来是熟人,二来也是为了照顾生意,肯定选择去那里。 他在街头站了短短的瞬间,跳上马车,马不停蹄的朝着大理寺中而去。 到了大理寺门口,他连马车都不及停稳,跳下来直接往内里冲去,见着人就抓来问道:“大人呢,大人在哪里!” 丘成正好过来,见他这副样子,还以为是夫人出了事情,脸都发白:“老鲁,你别急,慢慢说,夫人怎么了!” “不是夫人。”鲁么赶紧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的,“大人,我要找大人。” “大人在同小唐说事。”丘成将几个凑过来看热闹的都给赶开,“你不是被指派去照应夫人那边,不是夫人的事情,做什么急成这样?” “大事情,很大的事情。”鲁么觉得明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怎么这会儿就挤不出来了,知道沈念一身在哪里,他迫不及待找去了。 门一推,鲁么急声喊道:“大人,大人,要出大事了。” 沈念一转过头来看着他,知道他素来镇定,三两步走过来问道:“出什么大事了?” “我送夫人去正安堂,正说着话,鲁松却来了,他说他们十多个人是宁大将军的先遣军,早了一天到达,直接进城,这会儿正往流马驻客栈去的,只是他见着我的马车,才摸过来寻人。”鲁么撸了一把脸道,“他还说进城之前没有见到皇上加派在那里的三千人马。” 沈念一没有说话,鲁么说得太快太急,他虽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却需要再妥善分析一下:“鲁松呢?” “我让他去流马驻客栈,将那十多个人先带出城去,再另作安排。” “很好,这样做是对的。” “大人,那三千人马去了哪里,我昨天还在这里听说,皇上着人将城中的美酒都搬了过去,要大肆犒赏的,人呢,三千人呢!”鲁么喘着气问道。 “鲁松他们走的是不是官道?” “必然是官道,这些道理,他还不至于会得犯浑,说了是出城三十里开外的,对不对?” “是,三十里外没错。”沈念一将于泽唤了过来,“你速速带几个人,出一次城,快马轻骑,到了三十里外,看看皇上派遣的三千人马是否驻扎妥善,如果三千人在那里不闻不动,那么你也就象征意味的绕一圈就回来,不用声响。” “是,大人。” “万一,我只说万一,到了三十里开外不见人影,你前后再扩开三里寻找线索,如果人手不足,直接发信号出来,这边让丘成另外再派人过来。”沈念一单手扶额,觉得事情来得实在突然,如果不是先遣军来的人正好是鲁松,如果不是鲁松又恰好在正安堂门前遇到了鲁么,只怕真出了大事,都来不及应付。 “大人,那你要去哪里?”鲁么见沈念一已经疾步往外走去。 “你回到正安堂去,夫人想必还没有离开。” “是,大人!” “我去宫里一次,我想探一探皇上的口风。”沈念一明白,这件事情恐怕不会是三千人平白无故消失这样的情况,既然发出口谕的是皇上,又大张旗鼓的说要犒赏三军,此事无论是错过了,或者是发生了更大的事情,都必须进宫见一见皇上。 鲁么与他齐步走出大理寺,想忍却没忍住:“大人,会不会……” 第五百八十六章:言出必行 沈念一冷声道:“没有得到所有确准的消息之前,不可以轻易开口。” 鲁幺一呆,随即赶紧应声道:“是,大人是我急糊涂,造次了。”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了阵脚,你只要按照我的叮嘱行事即可,不要让夫人出门。”沈念一已经翻身上马,最后又补充了一句,“鲁松如果有个什么万一,你也要镇定,不至于会直接丢了性命。” 鲁幺知道这句话,已经是最重的,沈念一分明心中已经有了数,他点点头,没有出声,赶着马车而去。 沈念一自行进宫,看守宫门的侍卫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笑言道:“沈大人近来似乎更忙了。” “闲不下来,劳碌命。”他还有心说笑,然后下马,径直往御书房而去。 御书房前,只留了一个小太监看守,沈念一低声问道:“皇上不在?” “皇上去了长春宫。”小太监倒是认得他,“沈大人要是着急找皇上,可以过去那边。” 这个时候去长春宫,分明是别有原因的,沈念一足不点地,折返过去,又去了长春宫。 他是知道的,经历了上两回的事情,长春宫里里外外的人手已经尽数换血,他一路进去,有太监过来引路,但是一张张脸都格外陌生,不说是在长春宫没见过,压根就没在宫里头见过。 长春宫中极为安静,走路都是蹑手蹑脚的,人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那个带路的太监,从头到尾就没说过一个字,还是沈念一问道:“皇上来了多久?” “怕有一个多时辰了。” “一个人来的?” “还有个年轻人,一直跟随在皇上身后。” 沈念一却想,一个年轻人会是谁,难道是寅容?想想又觉得不应该,宫中的太监不会认不出昔日的二皇子,寅容虽然没有下旨加封,实则已经是王爷的身份。 见这边也不像是能够多问出什么的,沈念一想反正片刻后就会见到,不用费这个脑子了。 “沈大人,皇上进去的时候关照过,没有要紧的事情,不能打扰。”小太监的意思很明白了。 “那请小公公进去回禀,我在外面等着。” “多谢沈大人体谅。” 这分明是太皇太后的寝宫,沈念一知道太皇太后的病情一直没有大好过,又是中毒,又是遇袭,毕竟年纪大了,失血加上毒物的侵蚀,据说已经混混沌沌一段日子,皇上放话出来,只是请太皇太后好好静养。 这静养两次格外别致,太皇太后娘家的那些外戚统统都被拦在了外头,一个都进不来,见不着人,说不上话。 很快,那一股来势汹汹的人,委顿下去,没有太皇太后这一面招眼的大旗,等于是师出无名,也等于是没有了领头人物,腰杆子硬不起来。 小太监很快就出来道:“皇上让沈大人进去了。” “好,有劳了。”沈念一正步走进寝宫,两扇宫门在身后闭合。 似乎将里外隔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寝宫里有些发闷,似乎那种空气长久不得流通的沉沉,让人呼吸起来,略有不适。 沈念一见到皇上就坐在太皇太后身前,另一个人站得笔直,面容隐在阴影中,反而有些看不真切,等他走得近些,才知道,也是个熟人,正是与他同往边关,带着太皇太后三百亲卫轻骑兵的阙队长,阙英杰。 寅迄手中端着一碗核桃酪,正一匙一匙喂给太皇太后,他的声音极低,极沉的:“祖母以前最喜欢吃这个,孙儿也喜欢,每次来长春宫,祖母都要赏赐这一碗,孙儿还总是吃不够。” 太皇太后的发髻梳得整整齐齐,簇新的宫装在身,整个人看起来富贵荣华,只是一双眼再没有以往的神采,仿佛是蒙了灰的琉璃,再不能发出烁烁其华。 “祖母,孙儿忙完这一阵,等那些人都安定下来,不闹事了,就经常来给祖母喂核桃酪好不好?”寅迄等于是在自问自答,明明知道沈念一已经在他身后,还是没有停顿下来。 沈念一心中急得什么一样,却知道这个时候切莫打断皇上的言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是皇上想做的,那么即便是天就要塌下来,也只能干等着。 不为其他,只因为眼前这人是皇上,当今的天子。 阙英杰失踪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好似对这种的场景习以为常,这也是个明白人。 “祖母,阙英杰是你娘家很出色的孩子,你一直很喜欢他对不对?”寅迄见核桃酪已经见了碗底,才一扬手,让阙英杰将空碗取走,随即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处的褶皱。 阙英杰连眉尖都没有多动一下。 “我知道外戚之患并非是祖母的本意,祖母对孙儿这么好,没有祖母,又哪里有孙儿的今日此时,只是那些人都是祖母的亲戚,孙儿怕祖母到时候心软,不忍心,要知道有些时候,特别是在宫中最要不得的就是妇人之仁。” 寅迄的手背在身后,声音慢慢抬起来了:“孙儿不想看到祖母为难,看到祖母觉着手心手背都是人,有所迟疑,哪怕是小小的迟疑,孙儿都不想看到。” 所以才将长春宫中所有的宫人和侍卫尽数换走,不让太皇太后与外头再有任何接触的机会,然后呢,沈念一见着眼前的一幕,然后皇上还会怎么做,既然能够当着他的面,当着阙英杰的面,显而易见是要做给他们看了! “祖母,你娘家的那些人,孙儿也知道都与孙儿有血亲关系,否则他们如何会得这般气焰嚣张,即便如此,孙儿也不想你以后会得伤心难过,所以孙儿不会要他们的性命,总是会留着他们的命,这样可行?” 太皇太后的眼睛很快得眨了几下,分明对他的这番话还是有所感觉的。 寅迄凑过去,凑近了去看太皇太后的神情,他看得特别仔细,特别认真,简直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祖母是答应了,答应不要伤害他们的性命。”寅迄点了点头道,“孙儿明白了,祖母,孙儿从来不想杀人的,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想杀的。” 太皇太后的神情渐渐扭曲起来,仿佛想要做出更加显眼的举动,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越来越着急,额角渐渐有了一层薄汗。 “祖母,孙儿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你放心吧。”寅迄说完这些话,隔空拍了两下,顿时四五个年轻的宫女不知从哪里进来,“太皇太后累了,服侍她小歇吧。” “是,皇上。”宫女齐声应道。 寅迄方才又道:“沈爱卿,特意找朕找到长春宫来了,可是有急事?” 沈念一离得他四五步的距离,知道眼前人再不是印象中的那一个鲁莽少年,或许是匆匆继位后,太多的磨炼逼迫其迅速成长起来,皇上的眼角已经染了沧桑之色。 “是,有急事。”沈念一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哪怕她不会参与进来,也有些不知从何开口的感觉。 “让祖母休息,朕与你去外面说话。”寅迄一迈开步子,阙英杰一步一随在其身后。 三个人到了外厅,立时有人过来布置,都是皇上身边的人,沙公公更是上前询问:“皇上可要饮茶?” “朕在这里坐坐,你们都退下。”寅迄看一眼身后的阙英杰,忽然说道,“你可愿意到沈大人手下,大理寺的少卿之职空缺中,朕觉得你颇为合适。” “微臣愿意留下来在长春宫中任职侍卫,保护太皇太后。”阙英杰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直接回道。 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从沈念一升职以后,确实一直空缺,边关一行回来以后,连沈念一都以为此位非阙英杰莫属,如今,太皇太后忽然变成这个样子,一切已经成了定数的安排,怕是另有波折动荡了。 “长春宫的侍卫,哪怕是侍卫长又有多大?”寅迄淡淡问道。 “微臣明白的。”阙英杰已经原地跪倒在地,俯首一动不动。 “这也是你的一片孝心,朕倒是很喜欢你这样,你在太皇太后亲卫队时,也不是个有野心的,否则三百人又算得了什么,朕明白了,既然你愿意就这样决定了。” 寅迄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那么你就替朕好好孝顺祖母,朕也盼着祖母千秋百岁,活得长长久久的。” 阙英杰磕了三个头,才慢慢站起身来。 “你是不错,朕也不能辜负你的心意,以后,等以后,朕会留个合适你的好职位,不会让你白白浪费了一身好本事,也无论会发生什么,正好沈爱卿也在,做个见证,过一阵子,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阙英杰无关,他只是长春宫的侍卫长,是朕的亲信。” 沈念一明白,这是阙英杰为自家一族留着最后的一口气,皇上也不想斩尽杀绝,所以默认了他的行为。 话已经说得很是通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牵涉到阙英杰,这条命算是为他自己也是为太皇太后保住了。 第五百八十七章:两全其美 待得阙英杰退走,厅中只剩下两个人,寅迄手边有一本不知是几时太皇太后看到小半的书简,没有人会取走,不过是按照原样每天打扫后再放回原处。 他信手翻了翻道:“沈爱卿可以说了。” “宁将军明日班师回朝。”沈念一知道这个时候要藏要掖都毫无意义了。 “朕知道,他已经写了军报给朕。”寅迄半垂着眼道,“此事又不危急,沈爱卿何苦立时抛下手中的事务赶到宫里头来。” “皇上曾经发出口谕,让城外驻守的那最后五千人中的三千人,带着美酒佳酿,等待凯旋归来的大军,请他们豪饮一番,也算是为两国边界停了战事,好好的庆祝一番。” 这道口谕是三天之前下达的,传言中也已经有数百坛的好酒已经源源不断的送了过去。 “宁夏生手中还有八万余人的军马,就算他留了数千人,再加上数字略月虚浮,六万人总是有的。”寅迄将那卷书简拿捏在手中,“你说,朕要不要让六万人进城,进天都城?” “六万人进天都城,确实不妥,城中的地界只有这些地方,六万军马进来,只怕会引起百姓恐慌。”沈念一一五一十的答道。 “朕也是这样想的。”寅迄嘴角浮出淡淡笑容道,“沈爱卿觉得如何解决最好?” “城外五十里,甚至是八十里处,让大军驻扎,再听皇上具体调遣。”沈念一将此事再心中何止翻来覆去想了十多次,也不过是这样一个中庸之法了。 “可是朕想不出来,该如何具体调遣,怎么办?”寅迄的笑意慢慢的变冷了,抬起眼来,目光锐利如鹰的看着他,“沈爱卿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沈念一心中重重被击打了一下,皇上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意图已经太过明朗的摆放在了面前,皇上不说,却要他来说,到底是想让他来背负此事的重责,还是想要留给宁夏生一线生机! 寅迄稳然不动,就一心等着他来开口,他来回答。 一瞬间很多很多念头,从沈念一脑中滚过,他还是确定了一件事情,宁夏生不能进城,不能回到宫中来,但是皇上也不会要了其性命,因为这样一来,会令得朝中大臣议论纷纷,人心不稳,也让太多人会觉得寒心。 “朕知道,沈爱卿与宁将军的感情一直很好,宁将军几次从边关单枪匹马的赶回来,都与沈爱卿有过会晤。”寅迄将书简往桌面上重重一扣才道,“朕相信,沈爱卿一定会给朕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那三千人,岂非可惜了。”沈念一直问道。 “那五千人本来就不属于朕,三千人去了,还剩下两千,对朕就不会再有危险。”寅迄淡淡回道。 三千人,三千人,沈念一沉默在心底重复不止,这是三千性命,皇上知道自己不能掌控,想要假借旁人之手,索性斩草除根,而这个旁人之手,除了即将要班师回朝的宁将军再无更加合适的人选。 “朕也想清清闲闲的,每天到长春宫坐坐,陪陪祖母,对了,还有御书房中那十多个画轴,沈爱卿有没有见着,都是出类拔萃的美人儿,朕的后宫也该充斥充斥,六宫无妃总是不妥,朕的祖母还等着抱曾孙呢。” 寅迄嘴角弯弯,他将难题甩出,等的就是有人心甘情愿,跳入极深的陷阱之中。 “如果,如果有人不愿意呢?”沈念一的嗓子发干发哑,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的为难,这样的不知该前行还是该退后。 “宁将军的先遣军应该已经到了天都城中,在边关这么久,吃了那么多的苦,总想着回来以后可以肆意而为,朕最怕不懂规矩的人。” 寅迄做出个恍然大悟的神情来:“沈爱卿,朕记得手执兵权之人能够带进天都城的限数是多少?” “八千人马。”沈念一知道本朝是有这个规矩,但只要皇上默认,别说是八千,便是八万也不会被治罪。 前提是皇上默认,前提是皇上不会计较,一旦计较,一旦超过了这个数字,那么掌握兵符之人,便有了谋反忤逆之嫌,这是皇家的大忌! 大到可以直接处死,甚至灭九族! 沈念一的后背处,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他想到一边是三千人的性命,另一边是宁夏生的性命安全,纠结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朕看着沈爱卿这么难以抉择,不如再给沈爱卿一句准话,那三千人,甚至是五千人早晚都是死人了,朕不过想给宁夏生一个机会。” 一个大将,驻守边关,兢兢业业十年有余,战神之名震慑舜天国内,这样的一个人,必须要给个机会,否则皇上的脑袋上悬挂着的就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八个大字。 寅迄微微抬起手来,在头顶若有似无的摸了一下,他根本不想被扣住这个帽子,一点都不想呢。 “皇上,这个机会可是百分百的!”沈念一问出此话时,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朕说话几时不算数过,朕方才说会饶了太皇太后一族的性命,沈爱卿也是听到的。”寅迄依旧是淡淡的口气。 是,的确说的是饶了太皇太后一族的性命,然而不过是那些直系,底下还有多少人,多少条性命,要被直接洗刷掉,包括城外那三千尚不自知的人。 沈念一甚至已经想过,大理寺派遣出去的人,未必能够找到鲁松他们了,皇上的安排那么紧凑,只怕要比他们的行动快得多。 这本身就是个守株待兔的游戏,皇上从旁冷眼而望罢了。 “沈爱卿从来不是婆婆妈妈的性子,今天是怎么了?”寅迄直视过来,已经不容许他再多想,更加不会给他谈任何条件的机会,“朕已经给了你准话,你也必须,立即给朕一句准话。” 沈念一沉默着。 “沈爱卿难道忘了那一夜,漫漫夜色之中,又有谁给了朕和你的机会,如果不是依靠自己的话,哪里有朕今日在这里同你说话的机会,早已经改朝换代了,不是吗!” 寅迄将那最为黑暗的一夜拿了出来,以求能够打动沈念一,推倒他心口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皇上,微臣领命。”沈念一妥协了,有些事情,不是坚持下去就会有两全其美的,他不过是俩害相权择其轻。 寅迄等的就是他的这份妥协,越是刚正不阿的人,在无奈中的选择,更加显得难能可贵,显出其中的血性来。 “那么,此事就交由沈爱卿一手操办,朕在宫中等着沈爱卿的好消息。” “皇上,宁将军的先遣军?” “朕会好好款待的,都是功臣,怎么会在边关都能够讨得性命回来,却在天都城内受到一点伤害,这样的事情,朕是不允许会发生的。”寅迄侧过头来,他明明一直是坐着的,是仰视着的那个人。 沈念一却很明白,在皇上的面前,他们都不过是需要仰头才能看出皇上心思的臣子。 他没有迟疑,立时离开了寝宫,带他进来的那个小太监还等在门外,默不作声的将他送到长春宫门口。 到底年纪还不大,小太监忽而开口问道:“沈大人,我以前听闻人说长春宫中的太皇太后对待底下的人最是和善的,进来做事的都道此地一派其乐融融,抢着要过来,怎么我到了这里,只觉得每天都很冷很冷。” 沈念一一时半会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孩子才好,以前的长春宫不是眼前的长春宫,只因为太皇太后已经不能运筹帷幄,反而成了一颗碍眼的棋子。 “太皇太后病了,难免大伙儿都紧张些,待她老人家的病好了,都会恢复原样的。”沈念一想要下台阶时,敏锐察觉到分明有人在暗处看着他。 那目光不算是有敌意,反而带着探究和难以开口的挣扎,他知道那人必然是阙英杰,这会儿他有些怀念去边关途中的过程,尽管火急火燎的,却不似如今那么压抑。 不过才短短的日子,已经物是人非,他想一想,也帮不上阙英杰的忙,与其留下空话,让其徒劳等待,不如直接回避开来。 沈念一出了宫门,心口还是被压制的紧紧,仿佛那一口气想要缓和却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 “大人!”有人已经在宫门外等着,正是先前被派遣去流马驻的于泽,脸上阴晴不定的样子,“大人,我才从流马驻外头回来。” “鲁松他们的确是在流马驻客栈中。”沈念一已经从皇上的话中,得到了准确的消息。 “是,都在,连同那个老板娘,外带伙计,一个不缺,只是,只是流马驻客栈里里外外都被重重包围了,我进不去,对方的身手实在厉害,我瞧见个人影在客栈屋顶闪过,似乎是镜影。”于泽很是艰难的开口说道。 “我知道了,他们的性命没有威胁,就留在流马驻,我要出城去。”沈念一听到镜影的名字,想到月影那时候的疑惑,难道说从太皇太后开口讨要的那一刻起,镜花水月的离开就是刻意在削弱他的实力。 第五百八十八章:同室操戈 月影的性子跳脱耿直,想到的话,必然想要告诉他,镜影不同,镜影只怕已经成了皇上最为忠心耿耿的暗卫,而且镜影很有领导手段,只要是有基础的侍卫,在其手底下不消三个月,便能够脱胎换骨,变成很优秀的暗卫。 这样子一来,算算时间,皇上想要说句大话,也是能够扬眉吐气了。 于泽说是见到了镜影,那么既然就是镜影无疑,有镜影在也是好事,至少不会胡乱动手了。 沈念一已经调转了马首,于泽纵马赶过来:“大人,形势不对,你一定要万分小心。” 他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已经走到这一步,除了能够笑容应对,他也想不出其他适合的表情:“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大人,那么我呢,丘成呢?”于泽很不放心的多问了一句。 “留在大理寺中待命,我不会有事的。”沈念一夹紧马腹,喝了一声,坐骑撒开四蹄,飞奔而出,不多时已经直接出了天都城门。 鲁幺还以为来得及,来得及让鲁松离开天都城的,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从一开始,就已经迟了一步。 三十里路沈念一赶得飞快,他已经将脑中所有的思绪都放空,如果从头到尾,皇上只给了他一个选择,那么他何苦再去想其他的,越想越乱,不可取。 三十里路开外,沈念一还是没有能够见到那三千人,也没有传闻中的美酒当道,他知道人在哪里,只怕还以为是在皇上口谕的叮嘱下,等待着下一步的举动。 他们在等着的到底是什么?是什么! 沈念一策马扬鞭,将坐骑所有的潜力都给发挥出来,纵然已经是一路急行,天色终究是慢慢的暗了下来。 在天际处,夕阳西落,黄昏染出一片绚丽的紫色时,沈念一见到了宁夏生的队伍,浩浩荡荡,长如巨龙。 他知道宁夏生的习惯,不会纵马赶在最前面,不过队伍中,已经有人见到他这样不要命的赶路姿态,有人惊呼着纷纷让路,生怕被他和坐骑冲撞到。 这些人得了大捷的喜讯,有些在边关已经数年,一心盼望着能够回到天都,领了犒赏,然后风风光光,锦衣回乡。 沈念一的眼角抽痛,他将坐骑的速度控制下来,已经有训练有素的骑兵,十多余人将他拦截住,团团围在中间。 “来者何人,有什么事情!”不知是谁扬声问道。 “大理寺沈念一,宁大将军在何处,请他出来说话!”沈念一直接报了身份姓名,不想引起任何的误会。 太多人听闻过沈念一的名头,当下低语商量,有人朗声道:“是大理寺的沈大人,我见过他。” 这一声又得到了一连串的纷纷响应,围住他的人,顿时变得客客气气的:“原来是沈大人,将军在队伍的中部,我立时过去禀报,沈大人请稍等。” 沈念一这一路跑来道还不觉得如何,一见到这些辛辛苦苦返乡的将士,心里头五味参杂,说不上话来。 宁夏生很快得到沈念一前来亲自相迎的好消息,朗声笑着赶过来:“我今天一大早就眼皮直跳,想着必然是有什么好消息的,果不其然,你不在家中陪着那娇滴滴的新娘子,又跑出城来,不怕她同你赌气。” 身周的那些将士早就习惯自己的上官这副痞子模样,有人跟着笑起来,却没有丝毫不敬之意。 宁夏生说笑着已经到了他的面前,又道:“还真别说,你那个小媳妇的名声在我的队伍中可是比你更盛,谁不知道那一次若非是沈夫人出手,我们尽数被掩埋在两照山中,最后弹尽粮绝也出不来的。” 他已经离得很近,尽管天色完全的暗下来,宁夏生还是察觉到沈念一的神态中似乎有些不对劲,再看看他只身前来,想必也不会出大问题,调侃道:“莫非被我说中,小俩口吵嘴了?” 沈念一很是疲倦的回道:“先让大军驻扎。” 一句话出,宁夏生知道必然是哪里出了问题,他看了看前后,问身边的副官道:“此处离天都城还有多远?” “四十五里。” “四十五里,也好,大军停步,原地驻扎!”宁夏生当机立断下达了命令。 很快,命令传下去,队伍慢慢从最末处停下来,原地待命了。 宁夏生一抬眼看着沈念一道:“你应该有话同我说的。” “是,必须只同你一个人说。”沈念一回应道。 宁夏生也没有多问,将坐骑一拨:“那边有个山丘,过去走走?” “也好。”沈念一知道自己要说的那些话,必须先要避让过其他的人。 宁夏生的马在前,他的马匹在后,那个山丘也不高,很容易就到了坡顶,夜色弥漫开来,两个人的目力都很好,还能够见到不远处的小村庄中炊烟袅袅。 “本来想说,这个山丘可是有些像在边关那个,让我们说话喝酒的地方。”宁夏生跃下马来,缰绳肆意放开,那马跟了他多年,只会留在近处吃草,也不会离开,“但是那里没有这样生机勃勃的人烟气,没有那么温暖的感觉。” 沈念一也下了马,走到他身边,跟着他的目光,远远的望了出去。 两个人也不说话,似乎谁也不想先开这个口,已经明白不是善意之事,恐怕能够拖得一分是一分。 反而是宁夏生先沉不住气,在沈念一的肩膀重重锤了一下:“你就是明明知道我是个急性子,还非要我先开口,你就不能主动说一次!” “我没有脸,先开口。”沈念一沉声说道,他的手劲很大,打在肩膀上虽然发痛,却将心口那股郁结之气打散了点。 “皇上让你来的?”宁夏生开门见山的说道,“只派你一个人,也不怕我弄死你!” 沈念一见他这会儿还能够谈笑风生,知道他心中大概早就有了准备:“我来是为了两件事情。” “说吧。”宁夏生弯了身,捡拾起一根野草,放在口中慢慢的嚼着,“与其听别人说,不如你来比较顺耳。” “皇上不能让你的大军进天都城。” “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安营扎寨也是可以的,就算他不想见着我,都没有问题,我也没多想见着他。”宁夏生咧嘴笑道。 沈念一知道他故意这样说话,是不想让自己太过于为难。 “大军就驻扎在这里,你的兵符交予我。”沈念一很是艰难的说出了第一句话。 “只要兵符,不要我的性命?”宁夏生睁大了眼睛道,“这些兵马本来就是皇上的兵马,又不是我宁夏生的,这一点,我想得可明白,你放心,我不会厚着脸皮非要占着兵符不放手的,只是我的个性,你也懂的,为什么你还一脸哭丧的样子,到底还有多少实情,一起说了出来,免得我一件一件问得心烦!” “交出兵符之前,你必须要替皇上做一件事情。” “用来换下我的性命?” “不止是你的性命。”沈念一将目光缓缓转移开,不想与他对视,这种滋味太不好受了。 “阿松他们应该已经进城了,我放了他们一天假,本来是想犒赏犒赏他们的,没想到反而是将他们往火坑里头推。”宁夏生低声喃喃道,随即耸了耸肩膀道,“皇上又不要我的性命,我倒是想不出来会让我做什么了,而且还是要我拿着兵符去做的。” 他实则也是个聪明人,边说边已经脸上变了颜色。 “这件事情,必须让你拿着兵符去做。”沈念一的声音异常沉重,“我带着三百轻骑兵过来的时候,你说过,城外那五千人马,安排的很好,的确是不应该随便挪动的,这是保住天都城的一道坚挺防线,但是皇上当时便是真心想要挪动,也做不到的。” “那五千人不是隶属于皇上的。” “那是皇上一直忌惮着的另一股势力,当时或许没有想到新帝即位会准备的那么周全,甚至说没有将一个少年皇上放在眼底。” 这一点点的轻视,这一点点的迟缓,等来的是如今的生杀指令。 “多少人?”宁夏生顿了顿又问道,“皇上想要多少人?” “三千人。”沈念一不知自己是怎么笑出来的,然而还是笑得很畅快淋漓,“这是皇上口谕带着美酒佳肴,在三十里开外,等着大捷之军班师回朝犒赏众军的三千人。” “他们被这样一道圣旨迷惑,以为是真的要来犒赏?”宁夏生冷笑一声道,“皇上这一步棋下得真狠,又狠又重,他也是将自己的后退退路都给尽数抹杀了。” 沈念一也想过,如果宁夏生当真手握兵符谋反了,那么结果会是什么,皇上如今手中根本没有大军,那么只能够依仗天都城中本来的守军,那么必然会是一场同城操戈的惨剧。 “皇上知道你的心思。”沈念一轻声叹道,算准了宁夏生不会做出这样下下之策的决定。 第五百八十九章:修罗场 “他算是吃准了我的!”宁夏生这时才不乐意起来了,“这个小小的皇上,看人这么准,把我给彻底摸透了。” “是,摸透的彻彻底底。” “让我交出兵符,我没有意见。”宁夏生搓了搓双手道,“让我不用进城直接走人,我也没有意见,我瞧着你爹那样的潇洒自在,还羡慕不已呢,但是让我手握兵符替皇上杀三千人,我有些想不明白了。” “不管你是否能够想明白,只有半夜的时间考虑。”沈念一直指着天际中,正慢慢向上移动的月亮,今晚是下弦月,月色很淡,不适合远观。 “三千人,说杀就杀,小皇上心真狠。” “如果我说他也是迫不得己,你会不会生气?” 宁夏生瞅了瞅他道:“这是实话,我做什么要生气,你太小看我了吧,我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有人逼急了小皇上,他才要杀人的,这三千人不好杀,他恐怕一直在想啊想的。” 绞尽脑汁在寻找一个应和天时地利的好时机,直到宁夏生上书,说要班师回朝,皇上恐怕才想到,这才是迫在眉睫的最好的机会,如果错过了这一次,再等着下一次,一来恐怕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二来到时候死的会更多。 “小皇上是想用最小的伤亡将此事给了断了,他心中实在是怕得厉害。”宁夏生深知兵法之道,“很好,他这样很好。” “是不容易。”皇上最后说的那几句,虽然是用来打动他的心,却也是事实,那一晚他们共同面对,共同进退,便是此生都不可能会得忘记。 “而且还派了你过来游说。”宁夏生指着沈念一,摇晃食指道,“你这个说客不太合格,话说的也不够干脆,心又不够狠,要知道此事完成以后,我解甲归田,你却从此成了小皇上的心腹重臣,这一点不会变化了,他很相信你,比你想得要多得多。” “是这样吗?”沈念一的嘴角慢慢扯出一道弧度来,“既然如此,我今晚就陪着你一同到地狱中去走上一遭。” “你也要去!”宁夏生倒是有些不明白了,“皇上没说让你去吧?” “一来,我知道三千人到底在哪里,二来这样的事情,我要是不与你同行,以后你会抱怨的,我一点都不想听你抱怨。” “你就不怕做噩梦?” “不怕,一点都不怕。”沈念一回答得斩钉截铁。 “好,好得很,我怎么觉得心里头坦荡荡的,没有一点儿内疚了。”宁夏生逼问道,“你说,是不是你方才那些话,将我的罪恶感都给抹除去了,想着就要去杀三千人,我一点都不内疚。” “我们不去,那三千人也是死,你也知道的。” “好,我立时去点兵,相隔多远?”宁夏生当机立断道,从来就是做大事之人,这个时候最忌讳婆婆妈妈的。 “不远,就十里路。” “杀三千人,要带多少人?”他还有心思来问沈念一。 “有你我同往,也带三千人,就算没有小瞧他们。” 宁夏生朗声霍霍笑道:“对,对,切莫轻敌,你说得很好,我立时去点兵三千,你在山丘另一边等着我,我动作很快的。” “好,我等着你。”沈念一重新跃上马背,慢慢从另一边而下,便是三千人对三千人,想要在天亮之前解决,也必须抓紧时间。 宁夏生明明可以带更多人的,不过既然只需要精兵,又求速度,那么三千精兵要比一万的普通兵好用也管用的多。 沈念一一路沿着山丘而下,他知道兵贵神速,没想到宁夏生带兵会这样快,几乎是一样的时间,三千人马已经清点完毕,在他落脚之处与他汇合。 宁夏生看了他一眼道:“今日之事可算光明磊落?” 沈念一双眼望着不知名的前方,沉声道:“事出有因,若是为了忠孝两全,那么可算是光明磊落。” “一将功成万骨枯。”宁夏生的声音极低,然后突然振臂高呼道,“天亮之前,将对方杀尽,不许发出任何的动静。” “是!”那三千人齐声呼应,那三千人立地化为修罗,而将那一方阵营变成了修罗场。 沈念一与宁夏生在队伍最先,两人到达目的地时,互望一眼,似乎已经想到只怕这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并肩而站,不知哪里生出的数倍气力。 宁夏生一拉缰绳率先冲了进去,沈念一不甘于后,他没有用惯用的袖剑,在大军中厮杀,那样近身的武器很难发挥出实力,而是讨要了一柄朴刀。 手腕挥动,那柄朴刀在他掌中变成了最凶险的杀人利器,而宁夏生的武器是一柄三叉戟,两人虽然没有使用惯常的,速度却似乎比平日更快。 沈念一有种错觉,眼前似乎是茫茫原野,而他不过是个收割者,收割着面前一排一排倒下的头颅,也收割者遍地的鲜血。 空气中浓稠的血腥气,逼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宁夏生带出来的三千精兵都是战场上的猛将,两照山一别,每个人都养精蓄锐,加上这一次是势均力敌,每个人都卯足了劲头。 对方不相信,会在天都城外遇到这个打大屠杀,明明也是精兵猛将,却也在瞬间失去了应有的气势。 有人高声呼喊:“你们到底是谁,知不知道我们是何人!” 喊话的人,头颅被一割而下,浓血泼洒向天空,话音未落,已经人头落地。 没有人回答,三千人心意一致,只因为出发前,宁大将军已经发出军令,不许任何人说话,不许任何人开口。 他们为了一个信念,为了一个目的,其他的统统都可以在今夜抛置于脑后。 这就是军令如山,这就是军人的气势。 对方有人见势头不对,想要掉头逃跑,有人更是丧失了神智,胡言乱语道:“他们是阴兵,阴兵作祟!” 否则如何能够做到这样动作规划统一,否则如何能够三千人安静到了极点,否则又如何有那两个带队之人,天兵天将一般出神入化的身手。 对方的呼叫声,求饶声,渐渐的,渐渐的平息下去。 天没有亮。 距离天亮还有整整一个时辰,宁夏生停下手来,在最后一个人死在他的三叉戟上,被高高挑到半空,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的看着他,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命令。 他将三叉戟往后一收,尸体扑通掉落在地,四周静怡到了极点。 坐骑被重重一掌拍下,掉头而去,沈念一紧追其上,三千人马来无踪去无影。 后面还有他事先预备好的一千士兵,专门用来收拾战场,那一个时辰便是留给这些人,将所有的尸体尽数掩埋,不远处有一条河道,大桶大桶的河水提上岸,反复的冲刷清洗。 很快,证据会被悄然无声的掩埋,没有人敢细细过问,那么三千人,没有家人可以前来收尸,从此成了落于荒野的冤死鬼。 三千人接着最后的夜色掩护,回到原地驻扎的阵营,宁夏生驻足下马,将头盔摘下,一抛落在马匹旁。 沈念一却没有下马,而是看着那三千人无声无息,很有纪律的四下散开,慢慢的带着马匹融入到数万大军之中,空气中除了比离开时,多了一层浓的化不开的血腥气,再没有异样。 他有些惊叹宁夏生居然可以带兵到这样的程度,也难怪皇上会生了防范之心。 宁夏生离得不远不近,看着马背上的他:“皇上要防范的人不是我。” “是,他要防范的太多,而手中能够掌控的却又实在是太少了。”沈念一见他从怀中摸出一物,凌空抛了过来,稳稳伸手接住,兵符很沉,就像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就算今日来的人不是你,我也会答应皇上所有的要求。”宁夏生的语气中居然略带柔和,“这些人跟着我出生入死,还有那些战死在冰天雪地中的好男儿,我没有办法将他们尽数都带回故乡,所以总想要给活着的人,更多更好的未来,只委屈了我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沈念一目光如炬,依然安静的看着他。 “若是说本来还有委屈,这一次见到你父母亲以后,反而看得更开,沈相若是当年不曾离开,也依然不过是一个沈相,如今却遨游四海,自由自在,我也不想以后没有仗可打,留在天都城,每日按部就班,看着其他官员的脸色过日子。” 沈念一低下头来,看着手掌的兵符。 “将兵符带回去交还给皇上,告诉他,我走得很快活,如果他能够遵守誓言,不动所有我带回来的人马,我会更加感激。”宁夏生嘴角尤带点点笑容。 “沈念一,我走了,来日方长,天南地北的总有再次相逢的时候!” 宁夏生一身的果断勇敢,重新跳上马背,策马而去,没有回过头来。 沈念一看着天际处的最黑暗被打破,鱼肚白的柔色一层层浮现而上,参杂着浅紫色,一颗启明星从最东方跃起。 第五百九十章:一吹而散 天,就快要彻底的亮了。 而数万人马的军队,在经历这样一场洗刷后,仿若是蛰伏的巨兽,一动不动。 沈念一握紧手中的兵符,调转马首,策马向城门处狂奔而去。 他没有直接入宫,这一身的血腥气实在太慑人,他不想将那些不知情的人,或者是躲在暗处的人,统统给惊醒。 悄然无声的回到沈府,这还是他第一次没有敲门而是将坐骑随意拴在树下,从后院的矮墙处,飞身而入,似乎惊动了什么,但是瞬间又安静下来。 沈念一的足音比只大猫更轻,熟门熟路到了井台边,他想一想,将那枚令天下人眼红的兵符往脚边的地上一抛,弯身打了一桶井水上来。 想都没有想,径直从头顶尽数倒下,清晨时分,又是彻骨凉透的井水,将他尽数浇透,他并不觉得冷,而是内心深处有一股浇不灭的火!那火烧得人灼心灼肺,明明知道它就在那里,却又挥不开,避不掉。 接连浇了三四次,脚边流淌而出的井水不再是泛着血色的腥气,他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去。 孙世宁站在他的身后,悄然无声的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没有见过这样狼狈不堪的他,全身尽湿,头发披散下来,脸色更白,眼眸更黑,一转过身来的时候,有股杀气,他没有藏,没有力气去藏。 她垂落眼,看了看一地的狼藉,孙世宁的嗅觉本来就比常人好了太多,没有闻不出血腥味的道理,只是这样浓重,连大桶的井水都冲散不开,他的身上到底背负了什么! “你怎么起来了?”沈念一将水桶在身旁轻轻的放下来,他的声音很小心翼翼,仿佛世宁是最脆弱的存在,只要他的气息重一些就会被他吹散了,吹融化了。 “我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孙世宁慢慢的走过来,刻意避让过那些井水。 “我以为没有人能听到动静的。” “你的轻功很好,不过水桶打水再加上哗啦哗啦的水声,红桃都醒了。”孙世宁出来的时候,红桃早了她一步。 两个人对视一眼,红桃的脸上带着惊悚的表情:“小媳妇,是一一回来了!” 她点点头,虽然没有红桃那么耳聪目明,不过她也能够察觉到是沈念一入了家门。 “他全身都是血,不知从哪里回来,样子很吓人。”红桃小声的告诉她,“小媳妇,我不放心,你先别过去,我去打探打探。” “不!”孙世宁按住了红桃的手背,“让我先过去。” 如果,沈念一选择这样的方法回家,那么他必然是不想让旁人见到此时此刻的他,如果一定有个人在第一时间见到他,那么他想见到的人一定是她,也只能是她。 “是,水声不小,惊动你们了。”沈念一轻轻笑道。 这个笑容带着苦涩,比哭容更不好看。 “相公仔细着凉,进屋换身干净衣服。”孙世宁转过身去道,“他们都不会过来的。” 她口中的他们是谁,沈念一很明白:“你先发话了?” “是,换过衣服再说话,这个时候,你不能倒下来。”孙世宁没有看他,而是将一只素白的手探过来。 他迟疑了片刻,先弯身将兵符捡拾起来,再将冰冷的手递了过去,从来只有他用体温熨烫着她的虚寒,还是难得,她的掌心温度超过了他,便是那么一点点温暖,从掌心,从手臂,一直传染到心口。 沈念一觉得,他仿佛没有那么冷了。 孙世宁带着他回屋,她在前,他在后,打开衣箱,取出干净的朝服给他:“身上的脱下来放在旁边,我等下替你清洗。” 沈念一默不作声的将全身的衣服都脱下来,尽管两个人成亲已经有段日子,孙世宁还不曾这样毫无遮挡,正面见过他的身体。 流畅优美的线条,每一寸都那么恰当好处,清瘦而有力,充满了力量,孙世宁没有转移开眼,看着他的胸口,他的腹肌,还有他两条修长笔直的腿。 沈念一更加没有要回避开的意思,反而有种纵容让她细看的欲望。 他觉得世宁的目光中有慈悲的柔情,被这样的目光刷洗过,他可以彻底将昨晚发生的一切只当成是一场再也不愿想起的噩梦。 孙世宁的目光温柔到了极致,还带着一点点怜惜,从相识的那一天起,她始终怜惜这种站在朝野风口浪尖的男子,知道他的心胸要宽广无垠到什么地步,才能够坚持到今天。 每一步都腥风血雨,每一步都没有给自己留过退路。 “相公,你头发还湿着。”她取过一块柔软的干布,在他的肩膀处轻轻一压,让他面对着自己坐下来。 一点一点的擦拭,将那些冰凉的水珠拭干,孙世宁的手指拂过他的额头,拂过他的眉眼,顺着他挺直的鼻梁而下,停在那最柔软的唇边。 随即,她没有发问,而是展开双臂,将他拥在了胸前,他的脸颊贴在她的衣襟处,呼吸很轻,那种红桃口中的杀气,已经荡然无存了。 他又变成了他,变成了她的沈念一,天下唯有的这一人,怡然不动,存在于心。 沈念一没有挣扎,他太需要这个怀抱,太需要这一小角的避风港湾,原来强大如他,也需要有人用别样的宽容来对待。 两个人不知拥抱了多久,他身上的寒气已经挥散而尽,孙世宁察觉到他僵直的身体,重新柔软下来,方才舍得收归双手。 “我还要去宫里。” “我等你回来。”孙世宁还是没有多问一句。 “好,我会平安回来,然后告诉你事情的始末。”沈念一穿上朝服,揽镜而照,又是哪个芝兰玉树的沈正卿,眉眼更沉,唇角有一点笑容,更添冷意。 孙世宁没有送他出门,知道他既然回来的时候不想惊动家中的人,那么离开时,想必也不想打扰。她站在窗边,看着他离开,依然站着,良久良久都没有动, 沈念一到了后院,地上的井水已经被风吹得半干,不用到晌午,就什么都不会留下来,正如那三千个人,天亮以后,再也没有人回去过问他们的去处和下落。 人的生命,有些时候脆弱得仿佛风中芦苇,一吹而散。 沈念一到了宫门口,又入了御书房,这一次皇上端坐在那里,似乎专门为了等着他的到来。 只有一个夜晚,他离开时,皇上说的是这样一句话。 此时,御书房里外,除了皇上居然连个看门的小太监都没有。 沈念一大步而入,在皇上的面前,双膝落地,将兵符上呈:“不辱圣命,微臣回来了。” 寅迄波澜不惊的神情顿时被打破,一丝裂缝变成了一张四分五裂的蜘蛛网,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道:“沈爱卿终于回来了,快快起身来。” 沈念一站直了身体,才发现皇上的眼睛满是血丝,只怕也是一夜不能入眠。 这是一步险棋,无论是沈念一还是宁夏生,只要有一个人出了岔子,经过这一夜,只怕在龙椅上安坐的人将要有所变化。 寅迄从手中将兵符接了过来,没有意想之中的惊喜,他觉得心口一痛,那种痛是大获全胜后的放松,也是提起整夜心尖的费劲,千丝万缕只凝结在这一刻,彻底化散而开。 再开口时,寅迄发现整夜不曾开口,一直以沉默姿态留在御书房中翻阅本朝旧史之后,他的声音变得嘶哑。 “沈爱卿果然是不负朕所依托。”寅迄将兵符翻来覆去的查看,他这个皇上在位比旁人都要艰辛,太皇太后知道先帝过世后,玉玺不在宫中,已经知道怕是先帝心中还有了其他更好的继位人选。 然而同样不在寅容和寅丰的手中,玉玺会在哪里! 当日,匆匆继位是迫于无奈,那么这一条软肋也等于是被掌控在太皇太后手中,如刺梗喉,他想要夺回属于自己,属于一个帝王的主动权,却不得不先要跨过自己的祖母,这一条高高的门槛。 无论是朝中官员的清洗重新排位,还是即将要建立的后宫,后位,妃位的人选,都已经在太皇太后的盘算之中。 寅迄想要的从来不是这样的被动,从来不是。 他犹记得祖母在听到他第一次的拒绝后,露出的那个高不可攀的微笑:“皇上,皇上也有难处的。” 寅迄自然知道这难处两字代表着什么,一个皇上,没有玉玺,没有兵符,有的只有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 幸而,上苍没有过于亏待他,给了他一个雨过天晴的好消息,被他派往边关的沈念一传来好消息,舜天国旧主疾病而亡,在宁夏生的扶持下,新主乌雅王继位。 乌雅王恐怕设身处地与他是一般的想法,想要坐稳龙位,必然要先将国内所有的不安因子尽数先剿杀。 于是,他给出两照山下的良田千顷,乌雅王给出了一片忠心,两国修好,让寅迄一边的肩膀稍许放松,轻了大半。 第五百九十一章:左右手 玉玺没有下落,那么在眼前的只有执掌在宁夏生手中的兵符,宁夏生手中的兵马如果到了天都城,即便是皇上,也恐怕夜长梦多这一说。 所以,寅迄斩钉截铁,必须要在宁夏生进城之前,拦截住他,拦截下兵符。 寅迄结果兵符,不过是手掌大小的一块,却是又烫手又沉重,第一下,他差些失手将其落在地上。 “皇上。”沈念一沉声道:“宁夏生临走前说,希望皇上尊信诺言,不要为难余下的人。” 寅迄沉默,这沉默长长久久的,叫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沈念一只是等待,已经走到这一步,除了等待,他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寅迄轻轻吁出一口气来:“朕如果连他都不想杀,又怎么会动其他的人。” “宁夏生一走,便是有人追查起那三千人的下落,也不会有任何的真凭实据。”沈念一知道宁夏生的本事,他想主动隐匿起来,天底下除了皇上,就没有人能够找到他,捉到他。 “是,朕想要的也是这一点,兵符原来长成这般样子。”寅迄将兵符又细细看了片刻,“如今太皇太后已经不谙世事,也只有朕与沈爱卿知道,朕的手中,双手空空,一只手总算有了能够拿捏之物,另一只手,朕也不想让它始终空着。” 沈念一心中咯噔一下,是的,太皇太后不管事,那么皇上没有从先帝手中获得玉玺之事,也只有两个人所知,原来皇上将身边人尽数遣走,还不仅仅是为了等着他送兵符而来。 寅迄退回书案边,沈念一的目光紧跟而上,发现书案一角有个方方正正的盒子。 “沈爱卿,你过来看看。” 寅迄待他来到跟前,将盒盖打开,里面安安静静躺着的正是玉玺,一汪水色,温润端方。 沈念一是见过传国玉玺的,曾经就在先帝的手边,在这间御书房中,先帝用其合盖圣旨,而此时此刻,躺在盒中之物,居然与他印象中的别无两样。 “天底下,想要做出赝品不难,难就难在要不被人看破。”寅迄双手将玉玺小心翼翼的捧了出来,“依照沈爱卿的眼光来看,可有人能够看破?” 沈念一想都没有想,直接回道:“不能,玉玺在皇上手中,谁人来看,谁人来破!” 寅迄怔了怔,忽而仰头大笑道:“好,好一句谁人来看,谁人来破,甚得朕心,甚得朕心!” “微臣说的是实话。”只要寅迄一日为帝,那么手中握着的到底是玉玺还是赝品,实则还不都是一样。 “好了。”寅迄左手握着兵符,右手捧住玉玺,“如今朕的双手都已经满满当当,看样子是可以有所作为的时候了。” “皇上预备怎么安排城外驻扎的兵马?”沈念一关心的还不止是那数万人,鲁松那十多个人,还有流马驻的秀娘,哪一个留在天都城都很快会成为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朕已经都想好了,十万兵马,分作十股,朕会安排十个将军分领其中的一股,十股分散在天下各处,但凡有了风吹草动,需要兵马聚集,只需要朕手中的这枚兵符。”寅迄将兵符轻轻放置在桌面。 一人手握所有大军,是一种忌惮,那么十人分散开来,那么相互忌惮,反而成为一种平衡,再加上要从皇上国库中获得每年的军饷粮草,天下太平即在眼前。 “朕让你除去了三千人,你一定会心有疑惑,为何五千人马,留了两千。”寅迄的眼色明亮,“也有识时务为俊杰之人,已经早早的投靠了朕,既然做人这般识趣,那么朕也应该有所嘉奖才是,这样的人才怎么可以轻易放过。” “所以?” “所以,那两千人,朕留下了,留下来还有大用处。”寅迄总算露出一点笑容,这是从沈念一进入御书房后流露出来的第一抹笑容。 沈念一早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有人想要篡位,就会有人想要保全,自古便是如此,本朝本代也不厉害。 “沈爱卿想要知道的答案,朕也不想瞒着你。”寅迄想一想,居然又笑了,“那十多个先遣军,朕已经命令在天色微亮时就送回到了驻扎大营中,十人如十万人,犹如水滴落到大海,再没有人会察觉出来,至于流马驻的那些人,只要他们再不回天都城,便不会有人为难他们。” “皇上说的是,天色微亮。” 那个时候,沈念一方才入城,皇上根本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便是说,皇上早已经相信他能够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所以,反而早了一步,将局势安排好了。 “朕深信沈爱卿的办事能力。”寅迄的目光追过来,“沈爱卿也果然没有令得朕失望。” “皇上,微臣想要……”沈念一的话没有说完,皇上又及时出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准沈爱卿放假三日,回去与令夫人聚聚,新婚燕尔,朕也是不应当,总是让沈爱卿彻夜不归,到时候沈夫人一怒之下,要是来到宫中当面质问,朕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解释了。” 寅迄自然猜到沈念一大概会说什么,有些话,说出来便好像是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不如将其扼杀在喉中,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微臣谢皇上体恤。”沈念一躬身行礼道。 “朕的二哥寅容,既然已经破除了下毒伤害太皇太后的嫌疑,朕想就在这几天,将他与三哥一起,封个王爷的爵位,由朕拨款,将两处的府邸都好好修缮一新,成为王爷府,沈爱卿觉得此意如何?” 既然天下即将大定,皇上有心扶持自己的亲兄长也是应该,寅容根本对其不能够造成任何的威胁,一个闲置的王爷,对皇上而言,只有利而无弊,至于寅丰,寅丰的身体底子放在那里,求医问药,没有建树,拖着这样身体的王爷,要说还有什么野心,皇上恐怕也是杞人忧天了。 沈念一当即附和了两句,正要退出御书房时,皇上在他身后,轻声说道:“三哥身边的季敏,已经归从了朕,朕觉得他能文能武,很是妥当,等你休假归来,便调遣到你的大理寺中,继任大理寺少卿一职。” “微臣明白了。”沈念一缓步走出御书房,从御书房到宫门口,本来就有一长段的路,他今日走得更外慢,两条腿犹如被灌了铅,,迈都迈不开来。 旭日东升,暖意融融,一大片金色从宫墙黛瓦折射下来,照的人睁不开眼来。 沈念一想着母亲的话,最不喜欢的就是入宫,每次进去总觉得不能够全身而退,每次进去总以为有什么落在里头,再也讨要不回来了。 季敏本是先帝看三皇子寅丰身体欠佳,自小体弱多病,才特意拨在其身边照顾之人,而且所表现出来的,始终是一派的忠心耿耿,便是后来出现了瑶姬,明明本事手段都落在其后,却因为枕边风而凌驾于他之上。 他心中诸多委屈,从未摆放在明处,依旧兢兢业业为三皇子办事,再加上陷害二皇子寅容的整个局,也是季敏一手策划,到后来,瑶姬一死,寅丰只怕是事事都十分听从季敏的话。 这样一个人,归顺了皇上,归顺了昔日的六皇子,如果换个角度,换个身份来说,季敏本来就是六皇子的人,本来就是皇上的人,那么很多原先说不明道不清的细节,也都能够迎刃而解了。 沈念一只以为大理寺中既然要补个空缺,阙英杰是个不错的人选,成为同僚,能够一块处事,没想到来的却是季敏,在皇上心中,不是立下赫赫功劳的人,如何能够坐镇大理寺! 季敏,真是好一个季敏! 沈念一到了宫门口,看守宫门的侍卫与他相熟,但是也不畏惧于这位沈正卿沈大人,笑吟吟道:“皇上所有的爱臣中,恐怕就是沈大人最勤勉,今天沈大人一来,皇上将早朝都给撤免了,方才好些大人过来,又悻悻然的回去了。” “不过知道是沈大人再御书房与皇上会晤,倒是没有人会说半个不字,谁都知道沈大人公正廉明,绝对不会假公济私,所以只要没做坏事的,反而不用害怕了。” 沈念一抬起头来,回了个沉默的笑容。 “沈大人也没操劳过度,瞧着脸色有些憔悴了,这天都城中第一公子的美誉,沈大人可切莫让出来。” 几个侍卫应声而笑,笑声中皆是善意。 沈念一想着,先帝归天,新帝即位,也就这些看管城门的,还一成不变,依然是这几张熟悉的面孔。 便是知道得越少,才会越发安全。 他骑上马,慢慢的走回到沈府,这一次从大门而入,鲁幺先一步站在台阶边,也不吭声,呆呆看着他。 “阿松不会有事的。”沈念一能够说出来的只有这一句了。 “我听闻宁大将军挂帅印而去,留下十万兵马,和不知去向的兵符。”鲁幺似乎根本不能够相信这个消息,“大人,怎么会,大将军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第五百九十二章:稍纵即逝 “鲁松已经没事了。”沈念一重复说出这一句,抬步往府中走去。 “大人,我要问的不是这个!”鲁幺从来没有执拗过,步步紧逼道:“大人,你知道我要问的不是阿松的事情,不是的。” 沈念一慢慢停下脚步来,回头看他,一字一句问道:“那么,你想要问的是什么?” 鲁幺看着他一双眼,只觉得眼底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情绪,没有一件是令人喜悦的,只有压抑到极致的苦涩,他不觉往后退了一步,气势减弱下来:“大人,我,我,不知道了。” “我也不知道了。”沈念一抬起头来看着天际,他知道的是宁夏生选择了一条自己以为最好的道路,走的时候义无反顾,然而宁夏生可以走,他却不可以。 太多的牵绊,拉扯着他的双腿,尽管已经尽力往前,却迈不动脚步。 “大人,我不该问的,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还逼问你的。”鲁幺当然最为相信沈念一的为人,他的大人恐怕已经做出了最难的抉择,他却摆出不够信任的态度,一定要讨得个答案。 这样的举止,何其残忍,何其伤人。 “鲁幺,阿松不会有事,宁夏生也不会有事的。”沈念一垂下眼来,他觉得眼前的光线有些刺目,“有事的不是我们。” “大人,我不问了,我真的不问了。”鲁幺又退后了半步,再小心翼翼问道,“大人,我送你去休息?” “不必了,我还不至于连这些路都走不动了。”沈念一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来,“你也回去休息三天,无论听到什么风吹草动都不要诧异,真的已经没事了。” “那么,这三天,夫人的出行怎么办?” “皇上放了我三天的假,我在家陪着她就好。”沈念一挥挥手道,他有些累,有些想要睡了。 “好,大人,过三天我再过来,要是需要的话,捎话过来,我也不去别处的,就在大理寺中待着。”鲁幺还是不太放心,目送着他步履趔趄前行。 孙世宁听到两人的对话,特意在树后站了片刻,才迎了出来,上前挽住了他的手臂,沈念一没有拒绝,也没有回避,两个人安静的往里走去。 “世宁,我想睡会儿。” “好。”孙世宁亲手将丝被展开,又蹲下来替他脱鞋,她还从来不曾替他做过这些贴身之事,这会儿做来却分外自然,“相公想睡就多睡会儿,我在屋中陪着相公。” 沈念一宽下外衣,躺下来,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世宁,不要离开我。” “我就坐在这里。”孙世宁双手按住他的手,他的手,一整天都这么冷,这么冷,似乎怎么捂都捂不热的。 “嗯,陪着我。”沈念一缓缓合闭起眼,脸容微有憔悴,修长的睫毛,在脸颊处落下两排阴影。 孙世宁将自己的体温分享给他,俯下来,将脸颊贴在掌心处,沈念一细细摩挲她的脸,一分一分,一寸一寸,只有掌心盈处是属于他的,是别人夺不走的。 心中甚是满满的爱恋情愫,孙世宁忍不住侧过些,将嘴唇印过去,印在他微有薄茧的手指处。 沈念一是真的累极了,很快气息绵长,进入沉睡中,他的睡相一贯都很好,很静然,孙世宁依然坐在床头,垂落眼,痴痴的看着他的睡颜。 最近,他实在太辛苦,太辛苦了,如果他觉得手中的事情已经告以一个段落,那么就让他好好的睡饱了才好。 中间,冬青蹑手蹑脚进来过,被她转过头去,做了手势又很快退走了。 白首不相离,只求一心人,孙世宁坐了三四个时辰,窗外的天色从明亮,渐渐转换成了黄昏,又到暗夜,她并不觉得吃力,因为她陪着心中最爱最怜惜的这个人。 如果可以,她愿意将自己的所有都拿出来与他分享。 沈念一一向浅眠,明明是累得眼睛都睁不开,耳边却似乎还听到很多人在说着话,其中都是他熟悉的声音,先是成儒宗笑骂的话语,又是宁夏生离别的忠告。 他身边的挚友,一个接着一个的离开,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只有他还坚守在原地,知道的秘密越多,心中的黑洞洞口越大,他甚至不知道要用什么才能够用来填补进去。 忽而,虚无缥缈的梦境中,有个人影越来越清晰,一个纤细清秀的女子,渐行渐近,温和的眉眼,盈盈的笑容,分明是他最心爱的世宁。 他尝试着张开口去呼唤她的名字,想要她走过来,离得近些,更想说的是:世宁,危险,危险! 孙世宁却似乎听不见,脚底不停的向着那个黑漆漆的洞口走去,那么大小的心脏处,却开出绚丽的黑色花朵,世宁浑然不觉得危险,还有三四步就快要失足坠落。 “世宁,世宁,回来!回来!”沈念一惊慌失措的大叫一声,硬生生将自己从睡梦中扯醒过来,他知道她就在自己的身边,临睡前,她最为温柔的答应过不会离开。 不离不弃,坚守在黑暗中,他坐起身,手臂展开,将她的身子紧紧拥在怀中,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孙世宁一动都不敢动,她没有见过这样迷茫的沈念一,在她的眼中,他始终是镇定的,坚毅的,有一颗不能动摇的心,然而方才趁着窗外透过的一抹月色,她清楚见到他眼底的慌乱。 他在害怕,他在畏惧,他在寻求温暖。 “做梦了?”分明是一场噩梦,孙世宁反手也抱住了他,声音很婉约,“相公,梦境都是反的。” “这一次却不是。”沈念一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这一颗种子在他不知不觉中播种,慢慢生根发芽,已经变成他不能控制的心魔。 “梦到了什么?是我吗?”孙世宁低声询问道。 “是。”沈念一忽然生出个荒唐的念头,他张开嘴在她的肩膀处重重的咬了一口,世宁分明是受痛了,那种身体深处不由自主发出的颤抖,是痛得厉害时,做出的本能反应,她却没有推开他,反而将他抱得更紧。 似乎在告诉他,怀中的这个她才是最真实的存在,是不离不弃的存在,噩梦中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必牵记挂念,那不过是一个梦,一个稍纵即逝的梦境。 沈念一放开时,分明尝到了口中淡淡的血腥气:“我弄疼你了?” 孙世宁摇摇头,一只手摸到他的胸口,掌心贴在他的心脏处:“相公,你这里是不是疼得厉害?” “有你在我身边,这些疼痛不算什么。”沈念一急着想要放开她去点灯,“让我看看伤得重不重,要不要上点药。” “不用,什么都不用。”孙世宁缠绵在他身上,不肯放开手,“在你的身边,我也不会觉得痛,因为有你已经足够了。” 他心念悸动,将她的身子扯过来,搂抱在他的胸口,两个人四肢交缠,谁也不想先放开。 “我睡了这么久,你就坐了这么久?” “你说,不让我离开的。” “傻世宁。”他找到她柔软的嘴唇,重重亲过去,动作很激烈,嘴唇落下时却又异常柔和,两个人忘我的亲吻,在床笫之间翻动。 一夜说不尽的缠绵缱绻,一夜道不明的伤痛被彻底化解开来。 沈念一再一次睁开眼时,天色早已经大亮,世宁吃了累,还没有醒过来,贴在他的臂膀边,睡得格外香甜,然而眼角尚有未干的泪痕。 他太粗心大意,没有察觉到她几时在哭,是因为痛,还是因为他不能控制的举动,要得有些狠,让她胆怯了。 在她的额发间,轻柔的印了几下,孙世宁的眼睫颤动,迷迷茫茫的睁开眼,那一瞬间,她清澈的瞳仁中,只有他一个人,似乎她的天地,她的世界中,只有他一个人。 “世宁,早。” “相公,早。”孙世宁才想要从他的臂膀处挪移开些,却是一声无奈的呻吟,她的腰好似断成两截,已经不属于自己。 沈念一却笑起来,笑容清越明快,将她连同被子一起抱起来,拥在胸口道:“我抱着你就好,你要去哪里都可以。” 孙世宁一怔,胳膊从被子中挣扎出来,在他挺直的鼻尖重重捏了一把:“好一个堂堂的大理寺沈正卿,这般荒淫无度,让同僚知晓,岂非要笑掉大牙。” 沈念一直接堵上她的嘴,将她没有说完的那些话,又尽数给吞了下去,无论她想说的是什么,落在他的口唇之间,只有发甜的柔软,怎么尝都尝不够。 在她的面前,他贪心的像个孩子,正如母亲说过的,他似乎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做过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反而是在认识了世宁以后,才想要重新享受那样的甜蜜感觉。 待两人开了房门出来,已经快要过了午时。 冬青脸色尴尬的站在房门前,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轻咳一声道:“大人,夫人,早饭不用送来了,直接用午膳吧。” 沈念一整个人神清气爽,朗声而笑,孙世宁实在脸上挂不住,拿起一个枕头从后面对准了扔过来。 第五百九十三章:王家上村 等两人吃午饭的时候,孙世宁轻声问道:“公务都办完了?” “皇上给我三天假,让我多陪陪夫人。”沈念一若无其事的喝了一口汤,“这个蘑菇汤做得真好,丰腴鲜美,我替你也盛一些。” 孙世宁没有推却,将汤碗递过去,继续看着他,她根本不能够忘记在井台边见到的那一幕。 沈念一全身浴血,井水从他的头顶灌淋而下,冰凉彻骨,脚底是蜿蜒留下的血水,他已经如此这般冲淋了好几次,依然洗不清身上的血腥。 这是多少人的鲜血,这是多少条人命! 孙世宁知道他又一次背负了超乎她想象的重任,他不会做错任何一件事情,哪怕是杀人,也是心中自有一番盘算。 然而,这一次,她不敢过问,问他手底下杀了多少人,那一层杀人过后的戾气,满盈在他的眉眼间,她不敢问,却又在想用什么方法才能够替他消减。 用她独一无二的方法,只有她可以的方法。 “宁将军挂了帅印,交出兵符,已经离开了。”沈念一淡定的说道。 “你去做了说客?” “是,我觉得我不是个称职的说客。”沈念一垂眼看着正在盛汤的双手,一个说客用三千条人命,来游说一个功高盖主的大将军,这本来就不是一笔合适的好买卖。 “但是,你成功了,我相信换成是别人,恐怕会将这一场游说变成一场浩劫。”孙世宁笑盈盈的结果碗来,“相公,你是最好的,真的,你是最好的。” “我们杀了很多人。”沈念一依然没有勇气说出三千人这个庞大的数字,这里不是战场,不是生杀场,三千人在战事已经平息的时日,听起来简直骇人听闻。 “那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孙世宁眨眨眼,看着他回道。 “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沈念一重复了她的话语,“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世宁,你当真也是这样想的吗?” “是,如果我没有跟着你去过边关,或许我也不会有这样残忍的想法,但是在边关,我看到了两国交战的地方,那里虽然没有正面厮杀,依然有漂浮在空气中的血腥,两国的将士不知道在那里死过多少人。” 连年征战,真的已经算不清两国死过多少人,就算宁夏生十战九胜,依然无法避免一次比一次更大的伤亡,多少士兵的家人日夜啼哭,死去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甚至是妻儿。 有一句话,正中人心,没有人愿意打战,没有一个人真心愿意死伤无数。 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一部分,因为要保护更多的人,因为如果没有厮杀,会死去的人就会不计其数。 “宁夏生没有死,那些先进城的先遣军也没有死,甚至于连流马驻客栈的秀娘,皇上都网开一面,留下了他们的性命。” “那不是很好吗?”孙世宁显然要比他更加乐观,“秀娘会找到宁夏生的,她等了他这些年,不就是在等着这一天吗,你放心,女人的心念有时候比男人更加坚毅,没准等我们下次重逢时,他们俩已经成亲生子,反而是个最好的结果。” 沈念一嗯了声:“世宁,听了你的话,我心里头那些郁结都消散得差不多了,你不问我,到底死了多少人?” “那已经是个没有意义的数字,多点少点都过去了。”孙世宁侧过头来,俏皮问道,“既然有三天的假,相公不带我出去走走看看,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 “好!”沈念一没有等她说完,直接拉过她的手,说走就走的态度,连府中的青嫂,冬青几个都没有关照,已经足不点地的出了沈府的院门。 孙世宁被他径直抱上马背,犹在咯咯而笑道:“连件换洗的衣裳都不带,就这样走了?” “走,去个没有人认出我们的地方,清闲两天。”沈念一策马扬鞭,坐骑四蹄撒开,跑得飞快,片刻已经出了城门。 “我们只有两天。”孙世宁觉得迎面来的风太大,赶紧将脸埋在他的胸口。 “不管了,尽兴再回来就好。”沈念一迎着风回答道。 “那可不行,在朝一日,做一日好官,公公婆婆不就是这样叮嘱你的吗,有一天,我们白衣而去,才能够真正肆意而行。” “照着你的话而言,我怎么觉得反而有些羡慕宁夏生可以说走就走的果断了。” 两个人先是说笑了两句,再后来她有些疲累,倚在他的胸前休息,待他轻声低唤时,懵懂睁开双眼,瞧见两人落脚在个小村子前头。 她微微坐直起身问道:“这是哪里?” “随意走到这里,见到个小村子,就停下来,这附近应该是王家上村口。”沈念一对城外三十里内的村庄,基本都能熟知,这个村子倒是不曾特意来过,他会选择停在此处,是因为村口正好种着两棵高大的合欢树。 孙世宁眯了眯眼道:“这会儿村子里的人都在做饭了?” “那就在这里下马休息会儿。”沈念一将她拦腰抱下来,一手牵马,一手牵着她,“你说,你自小是在乡野村间长大的。”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小村子,走出去三里地有个镇子,就是后来我与肖凌相识的地方。” “那里与天都城离了多远?” “父亲带我回来的时候,马车比不上如今府中的,走了一整天。”孙世宁大致指了个方向。 “那也是挺远的,也难怪你父亲一直想要找到你们母女的所在,却是未果。”沈念一已经走到村前,两个孩子蹲在地上玩泥巴,“这里可是王家上村?” 其中一个扎小辫的抬起头来,奶声奶气的回答:“这里就是王家上村,你们找谁?” “我们赶路到这里,想要找个吃饭的地方,村子里可有?”孙世宁见那孩子脸孔红扑扑的,甚是可爱。 “有,我家就能停脚吃饭。”扎小辫的赶紧甩着手道,“哥哥姐姐就到我家去。” “我家也有!”旁边那个倒是不服气了,赶紧也起身应道。 两人互看一眼,这样的村子,平日里不过是自给自足,怎么会有这样多可以落脚吃饭的地方,沈念一心生疑窦,还是指了指扎小辫的道:“那就先上你们家。” “好嘞。”他在前头蹦蹦跳跳的带路。 孙世宁柔声问道:“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吗?” “以前也不多,我娘说就是这三两年有些多的。” “都是些什么人?” “哪里的都有,有些不是我们这里的,衣服穿得很是奇怪,像是走了很远的路,说是要进天都城前,总要先休息休息,城里头什么都贵,所以落脚在王家上村和下村的都有,上村前的路宽敞,人就更多些。” 这孩子口齿伶俐,说得很是清楚。 “衣服穿得很奇怪。”沈念一想一想道,“说话口音是不是也怪怪的?” “是,没有哥哥姐姐说话好听,有时候都听不懂的,不过爹能听懂。”扎小辫的回过头来看看他们,见两人锦衣华服,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很是得意的扬起下巴道,“我娘的饭菜烧得可好,家里床铺也干净,你们放心住。” “既然说了来往的人很多,怎么前后只有我们两个?”沈念一又追问道。 “以前是很多,但一个月前突然很少了,娘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让爹出去打听,爹去下村也问了,那边的人更少,后来爹说,兴许是季节的关系,过一阵又会好的。” 沈念一紧了紧孙世宁的手,声音压得很低:“一个月前的话,这些来往甚密的人恐怕是西树国的。” 两国交战,天朝与舜天对峙,西树本来是想要作收渔翁之利,奈何国力太小,再加上乌雅王的议和,变得功亏一篑,那么说来,那些西树人在进天都城前,都在此处歇脚,然后改换了形状,再次入城。 这等于是在眼皮子底下的事情,居然因为过于显而易见,被所有人都给忽略了。 沈念一的眉头慢慢皱紧,扎小辫的已经到了家门口,推开门冲里头喊:“娘,娘,我带了客人回来。” 一个中年妇人欢欢喜喜的擦着双手出来相迎,见着他们,神色微变:“两位这是要去哪里?” 沈念一不等世宁作答,先开口道:“我们俩才成了亲不久,娘子吵着要到天都城来开开眼,采买些首饰衣料,到了这里却又吵着说走不动脚,一定要下马来休息。” 妇人朝外张望,看了一眼他随手停在小院中的马匹:“只有两位,没有别人了?” “俩口子出门,难道还带着别人?”沈念一的口音却是略有变化,不似平日里那么字正腔圆的,好似总带着些哪里的口音。 那妇人听了这话,方才支起笑容来:“是,是,看我这糊涂的,都说了是才成了亲,出来走走也是应当,小娘子真是好福气,我与家里头那个成亲都十来年了,他也从来没说要带我去采买首饰,这还是离得天都城不远的地方。” 第五百九十四章:因小失大 “大嫂,走得路远,腹中饥肠辘辘,可有饭菜准备些。”沈念一又补了一句,“银钱没关系,只要做得好吃。” “有,有,两位屋里头坐坐,我就去杀鸡,蒸饭,先做几个小菜,很快的,很快的。”妇人冲着那孩子喊道,“狗蛋,去把你爹叫回来帮忙,闲着也不太平,又去村口赌钱了是不是!” “我就去喊爹。”狗蛋替他们将侧屋的门打开,里头果然是打扫干净,两张小圆桌,“你们先做,我娘手脚麻利,炒菜快得很。” “别那么多话,还不快去。”妇人隔着窗户喊道。 沈念一落落大方的坐下来,世宁在他正对面也坐了,妇人先上来斟茶,又将炒好的花生抓了一盆先放上桌。 “大嫂,你自管去忙,我们等着便是。”沈念一见她匆匆而去,方才低声道,“这里头必然有些猫腻。” “你的意思是,这里的人知道些什么?” 沈念一进门就十分留意那妇人的神情,见着客人上门,本来就是做生意的人家,应该很是客套热情,妇人却不自觉的流露出一点紧张。 只因为看出他们是天朝人,而非是那些远道而来的所谓的商旅,所以才会紧张的吗? 果然真是这般,那么长此以往的,天都城内到底混进去多少不是商旅的外头人,还真是很难说清楚了。 “她一个人还不放心,特意去喊那孩子的爹回来。”沈念一又说道,分明是有些做贼心虚的味道,是因为知晓,那么商旅并非是寻常人,但是因为能够赚到不少银钱,而对官府知而不报。 “那孩子说上下村都做接待远客的生意,总不能都是明知晓来者不善,却昧着良心的。”孙世宁却是有些不明白了。 “知道其中有诈,但是既然从来没有人道破,再加上也不会对家里头造成任何的弊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自然是人人抢着在做了。”沈念一忽而拿起茶壶,替孙世宁添水,“花生倒是很香,你尝尝。” 孙世宁顿时反应过来,隔墙有耳,有人在听他们说话,接话道:“相公,我肚子饿得紧,吃花生越吃越饿。” “要不,我问问那位大嫂,家中可有鸡子,给你做个水扑蛋?” 孙世宁侧过头来冲着他笑道:“那倒是好,我想吃的。”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憨直汉子走进来:“狗蛋带回来的就是两位人客,这孩子真是不会说话,我们就是靠着天都城近些,有些远途的客人,走到这里天黑,或者其他原因,来不及进城就小住一晚,这一年到头才几个人,被他一说,回头课税官还不找到我们家来了。” 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想要将前头的话给抹开去了,沈念一权当没听出来,笑着道:“我们也是走得累了,正好路过,村口有几个孩子,想必你们家狗蛋聪明,想说的好些,拉我们进村。” “正是,正是,这位小哥说得正是这个理儿。”汉子摸着后脑勺笑道,“两位先用饭,吃了好,再说话。” “吃了好,我们多给些银钱便是。”沈念一指着世宁道,“我这小媳妇娇弱,吃不得苦,这不一路上都在说肚子饿。” “我去帮手,很快,很快的。”他边说边退了出去。 沈念一的耳力何其厉害,听着此人退走,拐弯,进了前头的灶房,与妇人似乎窃窃私语了两句,他将手中的茶杯碰了碰她的道:“他在怕什么?” “你方才说了,明知道自己做的事儿不太能见光,所以才害怕。”孙世宁笑着要喝茶,茶杯口被他一把盖住。 她不解的抬起头来问道:“这样的村户,总不能给我们下毒。” “下毒是不会,下其他的药就说不好了。”沈念一拿起茶杯嗅了嗅道,“狗蛋方才听我们说是想歇脚,那便不止是要吃一顿饭,如果当面不能够拒绝,又不想我们多事的话,那么给我们喝些昏昏欲睡的药,倒是很正常。” 到时候,他们两个进了屋,一觉睡到大天亮,就算心中有些疑惑,也能够解释说是赶路太累,见着干净的床铺,又很是安静,所以才睡得特别实成。 “茶里当真下了药?”孙世宁差点扶额叹气,俩人明明是因着皇上应允了三天的假期,想出了来走动走动,如此率性肆意,居然都能够摸到不寻常的地方,甚至可疑的人。 他们两个加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样的体质,什么样的气场! “药的分量很轻,这会儿喝了也不会有事,他们不希望药效太快。”太快容易流露出破绽,这俩口子看起来很有经验,也有些手段。 “那要不要喝?”孙世宁还傻傻问了一句。 “取出帕子来。”沈念一伸出手拿了帕子将两杯茶往上头一倒,再收手时也不知道他藏到哪里去了,半点痕迹都没有。 “那待会儿饭菜上来,要不要吃?” “那个都可以吃。”沈念一大致在心里头核算了茶水中的分量,要是他们坚持在王家上村住下来,那么大概一个时辰后,会觉得特别乏累,到时候进了客房,倒头便睡,睡醒之后,就是天亮。 既然说是要进天都城采办,自然不会久留,留下饭钱房钱便走,也不会露出任何的破绽,这才叫做神不知鬼不觉。 所以,饭菜中不会再下药,否则真是要睡过头,反而惹人生疑,成了得不偿失的错误之举。 房门一推,是那妇人与狗蛋一起送菜进来,热气腾腾的饭菜,妇人笑着道:“杀了只嫩鸡,怕你们等不及吃,烫了烫最好,肉质又嫩又滑,最是可口。” “有劳了。”沈念一很自然的夹了鸡腿往世宁碗中送去,“大嫂这里可能落脚?” “俩位要是实在赶得累,又不嫌弃的话,就住一晚,我去换新被子被褥给你们。”妇人都快要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问道,“两位还要去村子前后逛逛吗?” 这已经相当于是试探了,孙世宁娇笑道:“骑马骑得腰都快折断了,吃过饭,洗个脸,真恨不得倒头就睡,哪里还有那个功夫。” “这倒也是,这倒也是。”妇人笑着将狗蛋招呼到身边,又退了出去。 “等我们被药迷睡了,他们会做什么?”孙世宁低声询问道。 “什么都不会做。”沈念一头也不抬的答道。 两人吃饱肚子,狗蛋带着上了后院,单独的几间屋子,这孩子应该是被大人教过,不再说那么多的话,摸摸鼻子道:“才将左边那间整理出来,洗脸水已经烧好送进去,哥哥姐姐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喊我。” 孙世宁先给他几个散钱:“好,要是短缺什么,我就喊你。” 狗蛋谢了几声,就一溜烟的跑了。 孙世宁进了屋,洗过手,也不说话,只等沈念一道:“上下左右都没有人。” 她才放心地问道:“什么都不做,为什么又要给我们吃迷药?” “如果做了什么,对于他们才是危险。”沈念一解释道,“他们只是不想惹是生非,一时半会儿的又摸不清我们的路数,所以想让我们太太平平的走了最好,反正如果真的是路过,下次想必也不会再来,更不会到了天都城中,说出在这里落脚的细节。” “也没地方说去,说了也没有人要听。”孙世宁笑吟吟说道。 “正是如此,待会儿他们定然会过来试探药效起了没有。”沈念一转头,见被褥被子果然是新换上的,“我们过半个时辰应该就是沉睡了,一直到天亮。” “可能够真放得下心?” “你管你睡便是,但凡有什么,都有我护着。”沈念一很是自信,让过身来,让孙世宁睡在内侧,方才和衣躺下,“一切等明天再做详尽的打算。” 孙世宁被他说的,本来应该紧张的,都没有丝毫的戒备了,加上身边就是他的体温,更加心安理得,她昨晚也不算睡得很好,那一句腰都快折断也是三分真七分假。 翻了个身,只觉得他更加依靠过来,贴在她的后背心,暖融融的,她不禁将声音压得更低问道:“相公,这里是不是会出大事?” “还说不好,但是蛛丝马迹总少不得。”沈念一在她的身后,所以她看不到他的神情,那种冷冽和肃然,两国交战时,西树国明摆着是想要趁火打劫的。 那几千人马听说已经开往天都,若非中间生了乌雅王的变故,只怕已经闹开来,西树国这些年一直做出蛰伏的姿态,表面的太平,却未必是真正的现实。 其实,沈念一一直在怀疑几个点,香香瑶姬这些美貌的女子,本来就不像是舜天国的人,还有宫里宫外几次中毒的事件,老郑发现毒药中好几味都出自西树国,而且也只有西树国才能够生长,再则那些至今不曾浮出水面的阴影,如果全部都来自于舜天国的话。 乌雅王既然已经摆出求和的姿态,几千农户都调集完毕,一心只想要在那出借的千亩良田中有些建树,有没有必要,还拿捏着这些暗箭伤人的伎俩,因小失大。 第五百九十五章:最基本的规矩 如果说,打一开始起,他们所要寻找的敌手就出现了判断上的错误呢,那么这个王家上村中,是否有他们需要的真正答案。 孙世宁很安静的躺卧着,开始的时候,还在细数他的呼吸声,数着数着,倦意上浮,还真的是睡着了。 沈念一依旧保持着不变的警惕心,留意着屋外的一举一动。 果然是隔了半个时辰以后,有人站在门外轻声唤道:“哥哥姐姐,你们都睡了吗,要不要再添些热水?” 一连问了三四次,听不到他们回答,狗蛋似乎在同什么人说,是睡着了,肯定睡着了。 那人显然还不太相信,又是悉悉索索一阵动静,沈念一听闻头顶咔嚓一声,分明是有人手脚并用上了屋顶,他平稳而躺,眼睛微微睁开一线缝,却见瓦片弥合处,透出一线光,有人爬到上头,正在窥探,见他们在帐中睡得香甜,床底两双鞋子并头而放,似乎才真正放了心。 这是在怀疑他们不是真夫妻,或者是生怕他们睡得不够安稳,还想添油加醋,沈念一正想着鼻端闻到一点香气,他身在大理寺中对这样的香气实在太过了解,也知道对身体也无害,不过是叫人睡得沉些再沉些,便是打雷下雨,都不能听见,他屏住了呼吸,却没有办法替世宁挡住,她嘟哝一声,翻了下身,睡得更深了。 这一夜,沈念一都没有睡,尽管他对世宁说,这一家人不过是太过小心谨慎,绝对不会盲目出手,却依然不敢过于托大,等到天明时分,她在怀中轻动,他知道药效已经快要散去,她即将要醒转过来。 又隔了一刻钟前后,孙世宁睁开眼来,瞧了瞧帐子顶有些发呆,再转头瞧了瞧身边的人,露出个别样娇美的笑容来:“相公,我还真是睡得香,居然一直能睡到大天亮。” 沈念一禁不住先在她额角脸颊亲了两下,才附在她耳边道:“他们生怕我们睡不好,还特意过来又添了点药。” 无论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或者仅仅是为了赚钱,这接二连三下药的手段,也绝对不是善意之人了。 “添了什么药?”孙世宁赶紧坐起身来,倒是没有觉得哪里不妥。 “让我们睡得更沉的药。”沈念一跟着起身,“梳洗好了,我们就走人。” “他们当真不会有所行动?”孙世宁揉了揉眉心,这样一重一重的防备,就是为了讨个太平? “防范是必然的,不过不会敢出手的。”沈念一等着她梳洗完毕,两人推门出来,外头一家子分明有些掩藏不住的紧张神色。 “两位这是要进城了?”中年妇人上前讨好笑问道。 “是,睡得真好,这四下真是安静。”孙世宁回道。 沈念一取出银钱交过去:“劳烦给我的那匹马喂些饲料干草。” “放心,放心,都喂好了,一大早我还让狗蛋给刷洗过,喂了饲料,喂了水,保准两位早早的就能进城了。”中年妇人又试探着问道,“我还做了些面饼,两位要不要带在路上吃?” “那就正和心意了,我娘子已经等不及要进城去采办了。”沈念一话音落,那边包好的面饼递上来,“这个,要不要再算钱?” “不用,不用,已经给得很多,狗蛋,还不过来送送客人。”妇人热情周到的将两人连带着一匹马送出家,又叮嘱狗蛋送出村口。 亲眼见着两人上马,急急忙忙离开,一大一小两个人还站在村口不肯离去。 “这是迫不及待等着我们走的样子。”孙世宁忍不住笑道,“举手投足间也太直白了些。” “这些人心虚着,不过也没做什么真材实料的坏事。”沈念一策马回城,直接回大理寺,将孙世宁交予唐楚柔,“事关要紧,小唐先陪她坐坐。” 随即,匆匆将于泽唤来,点了三十余人,骑马直接去了王家上下村,关照过,两边的村口各安排十人看守,一个人都别放出去,肯定能够查出不少有利的线索。 唐楚柔自然不会将孙世宁往停尸房中带,另外有间干净的小屋,沏了茶过来:“夫人,喝茶。” 孙世宁一早上赶着回来,还没吃过一口,喝过一杯,肚中却不平了。 唐楚柔也是个伶俐人:“夫人稍等,我那边有些小包子,早上才买的,也没来得及吃,去拿过来一起吃可好?” 孙世宁笑着点点头,稍等了片刻,有人推门进来,她还以为是小唐,仰着笑脸看去,看到的却是一身官服,正儿八经的季敏,她与季敏也是数次碰面,多半很不愉快,特别是那一次,她独自摸进三皇子府邸,很是受了点惊吓。 这会儿一瞧见是他,立时原地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很是警惕的看着他。 “沈夫人不要这样身份,以后我也是大理寺中人,与沈大人可为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季敏见她这样不给脸面,倒是有些尴尬。 他是皇上一道口谕送过来大理寺的新任大理寺少卿,不知为何连个任职仪式都没有,正卿沈大人又有皇命在身,休假在家,他发现自己的到来显得格格不入。 见唐楚柔是个女子,似乎好说话些,才多问了几句,唐楚柔是个爽利性子,直接说道:“当日沈大人到大理寺,先花了半年看过以往十年的案卷,才开始正式着手案件,不如季大人也试试?” 实则稍许耳聪目明点的,都认得他,知道他原本是三皇子寅丰身边的人,如今六皇子继位,三皇子的亲信一个倒戈,却成了大理寺的少卿,其中猫腻,几乎不用点破,人人都心知肚明。 大理寺中的人还算好相处,没有拿话语挤兑,只是照常做自己手底下的事情,以前秦思冉还任职正卿的时候,有一小股人,看着是正卿,官高一级的份上,还有点分心,等到沈念一升职,直接大刀阔斧,将所有的小人尽数砍伐,如今的大理寺人员虽然精简,却比以往更加齐心合力。 真可谓是沈念一一道命令,便能一呼百应的境界。 这也是皇上有所忌惮之所在,因而派了个季敏过来,说是熟人,却分明是一杆鲜明的标识,告诉所有人,他才真正是皇上的亲信,最好做什么都不要对其有所掩藏。 季敏到底也是在三皇子身边多时,能屈能伸的能人,这会儿见插不上话,也不动气,当真找了两个人,将大理寺一年来的案卷都搬到屋中,细细查看。 今日一早过来,却见着沈念一召集人马,冷不丁的,他倒是想过不要赶着上去凑热闹,毕竟还没有正式交接过,再看到唐楚柔领了孙世宁过来,才想要从沈夫人身上先入手,试试攀点交情。 不曾想,孙世宁压根没有给他好脸色,一脸戒备,好似他不是大理寺的新任少卿大人,而是为非作歹之辈,他心里头又是好气又是无奈,放低了声音道:“沈夫人难道不认识我了?” 孙世宁默默道,便是认识你,所以知道你不是良善之辈。 “以前各为其主,我与夫人有些误会在先,实则我从来不想得罪夫人的,当时的事情,以后有机会,我再细细同夫人解释原委可好?”季敏算是退让了两步,做出个议和的姿态。 “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孙世宁答得很委婉。 如今,皇上都换了人,还谈以前又有什么意义,再则季敏也确实没有做过真正加害于她的手段,非要追究的话,也没有多大的意思。 孙世宁只是本能不太喜欢这个人,何况这是在大理寺中,她不过是在唐楚柔这边,按理来说,他是沈念一的下属,不该这样主动来接近上官的夫人。 虽然,脸上清清楚楚写着是要攀交,她却没想要接受。 “既然夫人能够这样想,那是最好的,最好的。”季敏搓着手道,“我也是昨天才被皇上调任过来,人生地不熟的,以后还要请沈大人多多提点,关照。” 孙世宁不言不语,她不过是个妇道人家,难道他是想让自己替他在长官面前美言? 真正是可笑之举,大理寺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 唐楚柔回来的不慢,一瞧见季敏,先是一怔,随即再看到孙世宁的反应,她顿时不乐意的嚷开道:“季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这位是沈大人的夫人,她与我皆是女子,又有旧交,才在我这里坐一坐,季大人却趁着我离开的片刻,就擅自闯进屋中,要是惊吓到了沈夫人,该如何是好!” 她肃着一张脸,字正腔圆,每一句都是针对,季敏吓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我,我以前也与沈夫人相识。” “便是相识,必然也不算故交,难道季大人连这样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吗!”唐楚柔得理不饶人道。 “是,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我这便走,望沈夫人不要介意,我没有一丝半点的恶意,不过是看着夫人,想过来打个招呼。”季敏拂袖而去,离开前,重重瞪了唐楚柔一眼,这个大理寺,如今真是连一根针都插不进来,他怎么到皇上面前去交代! 第五百九十六章:攀交 “夫人,你没事吧。”唐楚柔放下手中的袋子,“这位季大人可曾说了让夫人不悦的话?” “他也才说了三两句,不曾提到正事。”孙世宁见唐楚柔一心维护她,连得罪上官都不畏惧了,“他会不会对你有所忌惮?” “我一个小小的仵作,又没得升职上调的,怕他做什么?”唐楚柔俏皮的一笑道,“他也是莽撞了,要是别丘成几个简单,他擅自想要接近夫人,才没有我这样客气,早就更加大声的训斥了,他虽然官职比我们大,也不能够欺负到夫人头上。” 她停了停又加了一句:“这种两面三刀的小人,最是看不过眼的,这里本来就都是刀口上舔血的职责,参杂了这么个人,还真是毁了一锅粥。” 孙世宁听出她的言下之意,想一想,毕竟季敏是皇上钦点,不用为了这点小事,让小唐他们所有得罪,若是真的在皇上面前说出点不好听的,总是不太妥当,到时候,不说小唐几个,便是皇上也不好分辨。 “他说以前见过夫人?” “他在三皇子府邸中见过的。”后来,因为瑶姬的事情,来来去去也打过交道,不过对这个人,她依然是秉着近而远之的态度。 “不是说皇上亲口许了大人几天假,说让在家中陪陪夫人,怎么才两天,大人又急急忙忙赶回来了,这是从外头回来?”唐楚柔递了个温热的包子过来,“夫人,请吃。” “本来是想要在城外兜兜转转,也算散散心,可是过了王家下村的时候,他说有些发现,所以一大早就回来这边,要做些部署,连我都来不及在路边放下来。”孙世宁笑了笑,将手中的包子慢条斯理的吃完。 唐楚柔等她吃完,又递了一个过来,随后自己也跟着吃了两个,两个人一下子都安静下来,孙世宁抬眼瞧她,见她双颊微粉,似乎在想心事。 她察觉到目光,也正好抬起头来,脱口而出道:“夫人,郑大夫说想要问我,可愿意……” 这样爽朗磊落的女子,见着一屋子死尸都面不改色的女仵作,在这个档口,却不能流利的说完话。 孙世宁到底与她相熟,顿时明白是郑大夫下定决心开了口,问她可愿意再多行一步,有所进展,如果愿意的话,定了媒妁之言,父母之意,便能够成就一段佳话。 “你心中可曾愿意?”孙世宁知道,她既然开了口,那么多半是还有些摇摆不定。 “郑大夫是很好,不过好像两个人之间太熟稔了些,这会儿谈到婚姻大事,倒是有些尴尬了。”唐楚柔想一想,还是干脆的说了,“我越是觉得他好,越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 “婚姻之事,若是能够找到知人知面知心的,那是我们作为女子的福气了,郑大夫听说父母都不在世了,那么这些大事,他自己就能够决定,不知唐姑娘这边呢?” “我说出来也不怕夫人笑话,夫人嫁给大人以后,我们都羡慕的不行,只说这才是世上的一门好姻缘,两人实在是般配的。”唐楚柔笑得很灿烂,“有了这最好的珠玉在前,我便有些犹豫了。” “我与你们大人也是一步一步走过来,你们几个最是明白内情的,当日我们两个身份悬殊,又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唐姑娘,你与郑大夫一起经历的也委实不少了,他相貌俊秀,性格温和,又有医术傍身,妇复何求?” 唐楚柔听她这般一说,双眼锃亮道:“夫人当真这样想,当真觉得他是良配。” “良配,绝对是良配!”孙世宁轻轻叹口气道,“你们大人固然也是很好很好,我却总是时时刻刻为他担心挂念,他站在风口浪尖,只要一个不留神,可能就会摔得万劫不复,这一点,郑大夫这边就完全不用担心,你们俩都精通医理,志同道合,以后几十年都有说不完的话,还不好吗?” “果然找夫人说说话是应该的,听了这番话,我的一颗心,才算是落了实处。”唐楚柔按着额角道,“我怎么觉得连大人都比不上他的好了。” 孙世宁但笑不语,有情人眼中的彼此才是近乎完美的,唐楚柔这般瞻前顾后,还真是被她说中了,她同郑大夫实在太熟稔,要是换个角度,蜕出来仔细看看,郑容和绝对是一位值得托付终身的良配。 “那么,我就去答应他了。”唐楚柔咬着嘴唇道,“到时候,还要谢过夫人替我解惑。” “两人在说什么,这般热络?”沈念一出现在门口,“世宁,这边已经安排好了,我先送你回去。” “也好。”孙世宁回过头去对唐楚柔道,“无论什么大小事情,有要我帮衬的,尽管过来同我说。” 唐楚柔重重嗯了一声:“夫人慢走,我过几天就到府中来打扰。” 沈念一携着她的手往外走,走了十多步,忽而问道:“老郑开口了?总算是想明白了。” “你一猜一个准。” “小唐的性子,我们都很了解,能够让她纠结的也只有老郑那一个,其实他们郎有情妾有意,早就能够成就一段佳话,反而是爽利的人,到了关键时候,张不开嘴,抹不开脸,你上回那段话,算是敲打到了份额上头,老郑着急了。” “你这边几时会有消息?” “于泽已经赶过去了,那些人看样子需要点时间盘问,没有那么干脆的,但是也没有作奸犯科的,不能够尽数都带到大理寺中来审讯,不过若王家上下两村是西树人进城之前的一个集中落脚点,我想肯定会有些什么线索的。” 沈念一扶着孙世宁上马:“皇上的假,我要舍了一天,这条线索比我想得活血更加重要,既然是无意中发现,便是应了那句老话,该要浮出水面,水落石出的时候了。” “我自己也可以回去的。”孙世宁总觉得他有时候太过于小心行事。 “不,越是这种时候,我越不能掉以轻心,方才你可是见着了季敏?”沈念一同于泽说话的时候,匆匆一瞥已经捕捉到了季敏的举止,又听于泽将季敏已经悄然无声的上任一事尽数都说了。 照理说,大理寺少卿不该这般的低调上任,皇上如此安排,却是不想太多人知道季敏当时的真实身份,或许只是想让人以为季敏是在三皇子身边照拂有功,如今三皇子就要变成三王爷,依着先帝留下来的话,季敏本来是先帝身边的人,是该调任回来,委以重任的时候了。 将所有的举动都往先帝身上一推,皇上乐得睁只眼闭只眼,也算是给了季敏一个交代。 “他是想要通过我之口,与你攀交攀交。” “季敏是有能力有本事的,如果他一直就是为皇上做事的,我们也不用那么忌讳着他,反正知道他是一条眼线便是了。”沈念一微微沉吟后,才道,“这个位置本来是阙英杰的,是可惜了。” “是可惜了。”孙世宁知道阙英杰自己的决定,居然将自己的后路都给牺牲了,不禁唏嘘。 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沈府门前,沈念一送她上了台阶道:“那边的事情,我收集整理好,估计还要进宫一次,与皇上交代清楚,你不必刻意等我,或许会要晚归的。” 他眼角余光,瞧见鲁幺的马车已经在树荫下等候,他已经关照过鲁幺暂时不必过来,等宁夏生的事情风头过去以后,调整好的了心态再过来,不知为何,鲁幺还是摸了过来。 “好,我找些事情自己来做。”孙世宁笑盈盈道,“聂思娘的药房已经开了,我或许要过去看看的。” “带上红桃,不要离开她的视线。”沈念一又关照了一句道。 “好,我会自己小心的。”孙世宁目送着他离开,转身往里头走。 “夫人,夫人回来了。”香梅眼睛尖,见着她的身影,欢喜的跑过来道,“冬青姐姐就是各种不放心,姑姑已经说了,大人带夫人出去散散心了,她非要拖着门口那个大个子出去找你们。” “她活该操一辈子的心。”孙世宁笑着道,“鲁幺才不会答应她。” “是,大个子说大人的坐骑跑得快,他又不知东西南北,去哪里找人,冬青姐姐就生气了。”香梅指着屋里道,“在里头生闷气呢。” 孙世宁知道,便是冬青对鲁幺上了心,才会生气,这两个人也是到了水到渠成的份上了。 进了房门,冬青居然面对着墙角发呆,孙世宁走到她身边道:“我不是写了几个字给你,就是怕你担心,多大点的事情,值得伤神动气吗?” “不是的,夫人。”冬青在她面前越来越有规矩,反而不似孙世宁出嫁之前,两个人只有彼此,反而没有那么多的条框,赶紧站起身来道,“我不是在同夫人置气。”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鲁幺没给你的准信,你气了他,他的话原本也没有错,我们只说出去走走,城里城外,东西南北,他又能带你去哪里找,如今隔了一夜才回来,你为了这个同他生气,岂非伤了他的心。” 第五百九十七章:济世堂 “他这个人最是没心没肺的,我同他说话,他都会走神,根本,根本就没把我放在心上!”冬青显然是受了委屈,让孙世宁宽慰了两句,更加按捺不住,哭了出来。 孙世宁知道其中原委,却不能与冬青说得太多,冬青知道在夫人面前哭哭啼啼,总是不像个样子,回头要是被青嫂见到,难免要说持宠而娇,一个陪嫁丫环太把自己当回事,赶紧收了眼泪道:“我最近也不知道是什么了,自己都管不住自己。” 孙世宁笑着捏下她的脸颊道:“方才我得了个好消息,说是唐姑娘与郑大夫的好事将近,我瞧着你也早些嫁了人就都齐全了。” “我才不要嫁!”冬青脱口而出道。 “不是已经说得好好的,怎么又不肯嫁了。”孙世宁朝着门外轻轻瞟了一眼道,“你当是人家成天空闲着无事,才在院门外头蹲守着?” “那,那是因为大人派遣了他过来的。” “大人怎么不派别人,要不回头我也同大大说将说将,换个不碍眼的过来,免得我身边的人受了委屈。”孙世宁故意逗她。 原本以为冬青那样的性子,必然又要为鲁幺开脱,却没想到,冬青很是正经的点点头道:“不如,就让大人将他换走,我,我恐怕是配不上人家的。” 孙世宁倒是不爱听这样的话,手指头戳戳她的脑门道:“怎么配不上了,清清白白的好姑娘,打着灯笼都找不见的。” 冬青的嘴巴张了张,分明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却说不上来,支吾两下道:“夫人不是说了要去哪里,我陪着去看看?” “出门还是要坐鲁幺的车。”孙世宁提点了一下道。 冬青知道沈府中是配有齐全的车马,小叶也会赶车,只是鲁幺的武功好,和红桃一起,便是真有什么坏人出现,也能够护住孙世宁的周全,所以不敢再任性。 孙世宁以为她心生别扭,没有想得太多,唤上红桃,说要去济世堂,红桃只要听闻能够出门是最欢喜的,比谁动作都快。 一路上,冬青低着头不说话,红桃逗了她几句,都没见效,眼神可怜巴巴的看着孙世宁:“小媳妇,冬青同我生气呢。” “没有,她在生自己的气。” “她为什么要生自己的气!” “心里头不痛快,就生气,生完了就都好了。”孙世宁见红桃成天笑嘻嘻的,多问了一句道,“红桃有没有生过气?” “在山上的时候,生过老头子的气,他要练个什么功,十多天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也不见人影,我以为他被山里头的猴子带走了。”红桃眨眨眼道,“下山以后,小媳妇对我这么好,还生什么气。” 孙世宁轻轻叹口气道:“所有的人都如你这般,天底下就太平了。” 红桃到了地儿,先跳下车,又来扶孙世宁。 “夫人,要不要在外头候着?”鲁幺恭恭敬敬的问道。 “我们最多待大半个时辰便出来了,劳驾了。”孙世宁知道她们在车厢中说什么,鲁幺都能听见,瞧两个人俱是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 鲁幺心中惦记着远行不知踪影的宁夏生将军,这会儿要说什么儿女情长,恐怕真的没有那样的心力,而冬青也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还火上浇油,回头是该好好数落她两句。 三个女子缓缓走进济世堂,柜台上的伙计立时过来招呼:“这位夫人是要坐堂还是要请诊?” 孙世宁四周环顾,见着一个宽敞明亮的厅堂,三个伙计按部就班各自行事,这边招呼的是个圆圆脸的,有些眼熟。 听到外面的动静,聂思娘撩开门帘出来,扑哧一声笑道:“这位夫人不是来看病的,她才是这个药堂正儿八经的老板,你们可都瞧清楚了,以后见着要唤沈夫人。” 三个伙计很是识趣,齐刷刷的唤了,聂思娘亲昵的走过来,握住了孙世宁的手臂道:“特意过来看看?” 孙世宁平日里与她并不亲厚,虽然聂思娘为她治好了旧疾,她依然对其有些芥蒂,是看在师父老人家的面子上,才还了这样一份大礼出来,也是想着要照福百姓,不想让其的好手艺白白浪费了。 这会儿,聂思娘的掌心格外热,她更加不习惯,佯装无意的将其给拂开道:“师父怎么没在这里,这些天不是说都在这里帮忙了?” “石头去采办药材去了,有些药材也就他最懂行,到底是在深山里头待了这些年,一点点作假都骗不过他的眼,除了他就没有再合适的采办了。”聂思娘见她退后些,也不动气,转头让伙计上茶。 “这边可有病患过来?”孙世宁随着她到内屋坐了,冬青和红桃留在外头喝茶。 “夫人一句话,说开业整个月都不收诊金,如何没有病患过来,只是我言明此处只看跌打损伤,那些头痛脑热的病,还是请到三条街外的正安堂去看郑大夫,否则这里的门槛都快被踩平了。”聂思娘亲手端了茶盏过来,“这不是普通的茶叶,是我研制的歌药房,伤筋动骨的人喝了许多好处,便是那生了孩子腰酸背痛的,也是极好的。” 孙世宁接过来,低头喝一口,药香浓烈,倒是也不难入口:“这药茶,以后每逢五十的日子,药堂不收钱供给大伙儿喝喝,也能够强身健体了。” 聂思娘一拍双手笑道:“沈夫人,你可真是活生生的菩萨来的,这药材也不算是最普通,别看这样一盏,也不少钱,当真免费送了人喝?” “没病没痛的,谁来喝药,要是能为病患多想一分也是好的。”孙世宁想到母亲弥留之际,幸而有肖凌出手相助,无论肖凌当时用意为何,却是一番善举,让母亲多拖了些时日。 她总想着,以后但凡自己有那个能力,有能够拿得出手的银钱,也不让病人雪上加霜,能帮一分是一分,权当是为了母亲尽孝尽心,还了自己没有完成的心愿了。 聂思娘深深看着她,她前阵子去边关,受了风霜,有些清减,回来以后,气色倒是渐渐回转了,加上石乐冲送给她的小葫芦,始终没有离过身,双手的旧疾又完全痊愈。 整个人渐渐透出一层光润之色,本来三四分的姿色,渐渐能够叫人看着转不开眼,仿佛是埋在砂砾中的珍珠,散发出温润而诱人的光泽。 “看我做什么?”孙世宁不曾抬眼,一小口一小口将药茶都给喝尽了。 “看你有没有当年朱紫墨的风采。”聂思娘居然也叹了口气,她本来是那种天塌下来都已经不放在眼中之人,这会儿眉宇间居然也有了忧思重重,“本来只有三分神似的,不知为何如今看起来倒是有七八分了,大概是因为我瞧见朱紫墨的时候,她已经是你如今的年纪。” “我很羡慕你的。”孙世宁轻声说道。 “羡慕我?” “羡慕你见过母亲最华美的时光,羡慕你见过母亲最绰约的风姿。”孙世宁分明有些遐思,本来秀美温和的母亲,被聂思娘和安妍佾两人不同的描述过后,形象变得更加丰满立体。 可惜,可惜的是,她没有机会看见。 “也是,这样的女子可惜了。”聂思娘勉强笑道,“怎么又说起旧事了,我已经关照过自己,尽量不往回看,谁是谁都不重要,如剑看着眼前才是正经。” “我不过是来看看这边运转可顺畅,见娘子将药堂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就放心了。”孙世宁既然有意将整摊都交予聂思娘,要是过问的多了,反而显得她不放心对方,有些小家子气了。 聂思娘又说要将账册拿来给她过问,被她直接婉拒了:“我在孙家都不爱看这些,娘子觉得可行即可,若是短缺什么,直接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再坐了片刻,孙世宁起身告辞,聂思娘亲自送她到了门口,她正要跨出门槛,被一把拉住衣袖。 孙世宁垂下眼,看了看聂思娘的那只手,抓得那么紧,有些反常,轻轻笑道:“娘子不用太多顾忌,这些银钱不算什么,尽可放心行事。” 聂思娘怔了怔,缓缓放开手来道:“是,我在这个城里蛰伏了这些年,已经真的快将自己当成个不起眼的普通妇人了。” “娘子做的很好,比我想得更加细致周到。”孙世宁与她告辞,坐上马车。 冬青不禁问道:“夫人特意过来看看,只坐了那么点时间就走?” “她做得那么好,我要是留的时间太长反而不好,以后看样子也不必我过来了,聂娘子若是周转不灵,上门来,你不用多问,直接按照她所要的付账便是。”孙世宁细细叮嘱道。 冬青略有不服气道:“夫人就这样相信她?” “她是个连自己都可以彻底放下来的人,这么一点银钱当真不算什么。”孙世宁太明白,聂思娘过手的金银珠翠,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如今身无长物,那分明是都看透了。 第五百九十八章:不对劲 如今,肯出山来坐镇济世堂,也不过是被她的真心实意打动,孙世宁不求别的,当真是觉得如此绝技从此失传有些可惜,盼着聂思娘做得风生水起,连自己都不舍得起来,找个合心合意的人传了衣钵,那才是天大的好事情。 红桃在车中一贯坐不住,还好两地相隔不远,她不时撩开窗帘往外探看,脑袋往外伸着,忽然咦了一声。 孙世宁正在想其他的心事,也没有留心,等快到家门口,红桃重重一拍额头道:“我没看走眼。” “你看到了什么?”孙世宁疑惑道。 “我看到你娘家的那个妹妹,在前头走过。”红桃歪过头想一想,“就是那个叫世盈的。” “世盈,她在哪里?”孙世宁顺着红桃的手指看去,再回过头来,“她应该是到沈府来找我未果,所以又原路返回的。” “二姑娘从来不来这里坐坐,这个档口如何会来?”冬青顿时紧张起来,“别是红桃看错了。” “我是什么眼力,如何会看错,再说也不是瞧见过一次两次的。”红桃顿时不服气的嚷嚷起来。 孙世宁赶紧进府,问了青嫂,却说方才是有一位夫人的娘家人来过,却不肯说是谁,只在院外稍等了会儿,见夫人没有回来,就匆匆的离开了。 “她没有留下姓名?”孙世宁追问道。 “没有,是个相貌姣好的年轻女子,等人走了,我想着小叶去过夫人的娘家,赶紧招了他过来询问,他说可能是夫人的妹妹,这可是我们招待不周,把夫人的妹妹给气走了!”青嫂也急得什么一样,“才想着要不要让小叶去把人请回来。” “让小叶去一次孙府,直接说要见过二姑娘,要是见着了人,她是认识小叶的,必然不会有所隐瞒,若是有所相求,请她直言,就说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帮她办好的。”孙世宁嫁过来也有段日子了,娘家人从来不曾出现。 尽管她前一阵回过一次孙家,世盈的性格会独自跑过来,想必也不是小事情,却又不肯留下来,等着她回来再细细说明,孙世宁越想越不对劲,难道说,是世盈的婚事出了岔子! 她又问青嫂,那位姑娘的神情如何? 青嫂皱着眉仔细回想:“那位二姑娘,眼神闪烁,说话支吾,分明是藏掖着什么要紧的事情。” 孙世宁叹口气,催促小叶快去快回,又低声道:“千万别被我说中了才好,否则的话,这个忙想要帮衬帮衬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夫人何必为二姑娘操心。”冬青见她愁眉不展,却是为她不值当起来,“以前夫人不曾出嫁前,二姑娘也没少给你穿过小鞋,好听的话从来没有半句,就连夫人喊冤入狱,她也不曾替夫人求过情的。” “此一时彼一次,我不想记着旧怨,就耽误了眼前的事情。”孙世宁越想越不对劲,“便是她的婚事出了岔子,也肯定要等到我回来,为什么匆匆又走了!” “夫人别急,等小叶回来就都知道了。”冬青给她倒了杯水道,“夫人要不要用些点心?” “这会儿也没有什么心思了。”孙世宁将茶盏放下来,有些焦急的等待着。 小叶的来去倒是不慢,一炷香过后就回来了,孙世宁将人唤道眼前道:“可曾见到二姑娘,可曾问清原因?” “真别提了,根本就没有见到人。”小叶分明有些气恼道,“拦着人不让进去。” “不让进去,是谁不让你进,是不是薛二夫人?”孙世宁奇道。 “也不是二夫人,没瞧见二夫人,也没瞧见二姑娘,就见到个凶巴巴的婆娘,把着门不让进,说是二姑娘在屋中绣花准备嫁妆,根本就没有出过门,又说我是哪里来的登徒子,说着话就要唤人来轰我走!” 小叶算是个伶俐人,还是第一次被个婆娘当着面,指着鼻子说是登徒子,要是换个脸熟点的,哪怕是二夫人身边的那几个丫环,他还能解释解释,却遇到个油盐不进的,要是再不走,当真被人要用笤帚往外扫了。 “你没有说是沈府的人?”孙世宁越想越不对劲,红桃方才的那句话没有错,世盈不是别人,她肯定是不会看错的,而且世盈也同青嫂说了,是孙家娘家人。 如此这般,怎么又会说是,根本就没有出过门,难道说孙家还出了两个二姑娘不成。 “说了,我说我是沈夫人,是孙家大姑娘派遣过来看看二姑娘的,那个婆娘死活不让我进,又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小叶气得脸孔涨红了,“这,这明摆着是不将夫人放在眼中。” “夫人,二夫人这是又要翻脸不认人了。”冬青忍不住插话道。 孙世宁缓缓摇了摇头:“不会的,二娘不是个顶糊涂的人,我已经同她言明不计前嫌,她与我交好只有益处,没有半分的弊端,她没有必要拦着我们不让见世盈。” 况且,小叶根本连薛氏的脸面都没有见到,只说那个凶婆娘脸生是不认识的人,难道说孙家还出了其他的岔子。 不行,她这般一想更加坐不住,世盈过些日子就要成亲,还有世天,也要按照原本的计划送到学堂里头去,两个弟妹都是她的血亲,她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出事。 “夫人,你这是要去哪里!”冬青见孙世宁按捺不住要往外走,也不管不顾了,双手一伸,将人给拦在面前,“夫人去不得!” “我自己的娘家,如何去不得!”孙世宁想要将冬青给拨开来。 “夫人想想啊,二夫人一直就是个两面三刀翻脸不认人的,难免她攀交了什么所谓的好势力,所以故意要同夫人撇清关系也是可能的,要是夫人这样冒冒失失的去了,她当面泼了冷水,夫人的脸面放在哪里,传出去,大人在朝野之中也不好做人。”冬青一句一句都是大实话。 “那么,世盈为什么又会过来找我?”孙世宁揉着额角,头痛欲裂问道。 “至于二姑娘如何会来找夫人,我也说不好,我只说夫人不能够再这个时候回娘家。”冬青的声音分明低了些,却更加坚定。 “不,我还是要去的。”孙世宁明白,每个人都有些弱点的,如果说逝去的母亲是她内心最软弱的地方,那么这两个与她同父异母的弟妹,恐怕也是唯一的亲人了。 婆婆的话,还留在耳边,血亲不是一俩句就说断能断的,总是在那里,总是扯不断理还乱,要是有人拿两个弟妹开刀,而她坐视不理的话,她对不起父亲离世前的两句嘱咐,她是长姐,长姐必须要负起当家的责任与敢当。 孙世宁是诸人的主心骨,她一着急,冬青更急,可是说什么也不让她出门。 “冬青,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孙世宁觉着哪里不对劲,冬青实在是有些反常。 “夫人,二夫人从来就是居心叵测,处处挤兑,难道被她害得还不够吗,二姑娘不明不白的来一次,倘若当真有事要寻求帮助,又如何会bujiu半句 提示,这府里上下又没人针对她,有何畏惧!”冬青眼圈发红,“夫人,等大人回来再做商议,难道不好吗?” 红桃见俩人拉扯,也是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两厢为难,附和道:“冬青的话也没错,等一一回来,听他怎么说?” 孙世宁苦笑一下,松开手来:“好,好,只听你们的,我再等上一等。” 冬青明显松口气道:“等大人回来就没事了,等大人回来就没事了。” 孙世宁在屋中坐了片刻,依旧是心神不宁,总觉得一颗心都比平时跳得快,又将小叶重新找来细问道:“你到了孙家,虽然不曾进院,可曾发展里面有什么异常?” 小叶想了想道:“夫人这样问,我倒是觉着那个在门口拦着我不让进的妇人,有意挡着我的视线,好似生怕被我多看了里头一眼。” “她的确说二姑娘今天不曾出门?” “这是千真万确。”小叶是个细致周到的性子,“要是夫人实在不放心,我再走一次?” “你去了也不能入院,依旧问不出什么。”孙世宁轻轻叹口气道,她以前还真没为孙家的人牵肠挂肚过,那会儿宫中动荡,工坊出了事情,她也不过是信手拈来,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这一次,必然,必然是有什么不一样的。 她让小叶出去,在屋中转了两圈,依然不得法,抬眼透过窗子望出去,却见冬青正同什么人在说话,一张脸煞白煞白的那人正好背对着她,只能看到冬青的神色。 她支开窗户,冲着外头唤道:“冬青,怎么了?” 冬青听到她的声音,猛地转过头来,一个激灵道:“夫人,夫人娘家过来请你过去坐坐。” 待那人转过头来,孙世宁看到是个中年妇人,一脸的精干模样,瞧着她的样子,却很是和善:“家里头有点事儿,请夫人回去说说话。” 第五百九十九章:走一步看一步 孙世宁顿时想到小叶说的那个人,轻咳一声道:“我以前在家时,怎么没有见过你?” 那妇人倒当真是不卑不亢的样子,朗声答道:“夫人出阁时,我还没有来孙家,夫人自然是不认得我的。” 孙世宁眼神示意冬青快些将小叶找来,两人之间这些默契还是有的,冬青赶紧转身就走,她不自禁的看了不远处的红桃一眼,不知为何,这样一个容貌普通的妇人,居然让她心生警惕。 “夫人还这里迟迟疑疑的做什么,难不成还当我是坏人吗?”那妇人一眼居然看透了她的镇定,“夫人这会儿是不认得我,回头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孙世宁见着红桃已经往这边走过来,想用话语再缓上一缓,不想那个妇人却是不客气的,笑着踏前一步道:“夫人,时间不多,请跟我走吧。” “走去哪里!”孙世宁往后退了一步,深深看着她。 “自然是先去孙家,说些话。”那妇人手臂一展,居然已经搭住了她的肩膀,不等她再退,猛地用力拉扯了一把。 孙世宁知道情况要遭,扯开嗓子喊道:“你这是想做什么,放手!” 红桃听到她的呼叫声,疾步而来,孙世宁只觉得一股大力透过来,她压根挣脱不开,像只小鸡仔儿一样,被这妇人拿捏在手中。 “放开她!”红桃急声忽道,直接出了手。 那妇人轻轻一笑,吐了一句道:“真正是班门弄斧。”将孙世宁往身后掩一掩,与红桃面对面交了一招。 孙世宁是知道红桃的武功,虽然比不上沈念一,毕竟也是石乐冲手把手交出来的一脉,也可以算是江湖中的佼佼者,没想到,两个人之间悄然无声的交手,红桃已经萎顿在地,根本来站起来的能力都没有。 “不要伤她。”孙世宁心中大骇,生怕此人出手没有分寸,让红桃直接丢了性命,眼前一花,却是那妇人嫌弃她呱噪,直接将她翻转过来,往肩膀后面一甩,倒背着就跃身而出。 孙世宁眼前的景象顿时天旋地转,她冷不丁被放倒,只觉得头昏眼花,等到反应过来,红桃已经倒在地上,而冬青和小叶想要赶过来,又哪里跟得上此人的腿脚身手。 她暗暗道,千万别过来,千万别跟过来,以免白白丢了性命,她虽然不会武功,却跟在沈念一身边多时,知道好歹,这个妇人绵里藏针,是个绝顶的高手。 “夫人身边的人,我怎么会伤了性命,不过是不让她追上来碍事罢了。”那妇人又是轻轻一笑,几个跃身出了沈府。 孙世宁听到身后有追赶声,很快就离得远远而去,她们两人分明是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行走,奈何对方的轻功太好,只怕普通人能够看到的不过是一道淡淡的身影,就再没有其他的发现了。 不过,那妇人还特意给她解释了两句,孙世宁尽管难受的想要吐了,却又感觉不到对方的恶意,或许,或许并非是要伤她,否则,仅仅是方才的一击出招,已经足以取下她的性命了,何须将人带走。 除非是,留着她的性命还有其他更大的用处。 孙世宁在她的肩膀处一颠一颠,倒是还依稀能够分辨得清楚去路,还当真是从沈府到孙家去的方向。 原来,真的是要去孙家,孙家哪里来了这样的一个高手,再想到方才世盈匆匆忙忙来了一遭,孙世宁心生疑窦,只怕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当真要亲自走一次,才能够获得真相了。 不近的一段路,由那个妇人走来,明明肩上还带了个人,却比平日更快,从孙家院门而入,孙世宁心细如发,发现异常,孙家的院门非但没有一个看守的,更是院门大开,似乎专门等着什么大事发生。 那妇人到了前院中,轻轻将她原地放落地道:“到了。” “是,到了。”孙世宁心血翻腾,几乎一张嘴就能够吐出来,强行忍住,她的发髻也被颠得乱七八糟,索性顺手拆开来,重新挽了个最简单的。 那妇人忽然留意看了她的发簪一眼,抿了抿嘴角,没有出声。 “是要带我来见什么人?”孙世宁知道已经到了这里,害怕也没有用,不如走一步看一步了。 “当然是夫人心里头非常想见的一个人。”那妇人忽然给她行了个大礼道,“我不过是个下人,为了请夫人前来,多有得罪了。” 孙世宁轻轻嗯一声,知道必然是有个让这样高深莫测之人心服口服的人在里面专门等候着她,不仅嘴角轻轻一挑道:“既然是我非常想见的,那么我就去见一见。” “夫人,请。”那妇人忽然换了一副嘴脸,恭恭敬敬在前面带路。 孙世宁心中百转千回,猜了很多种可能,能够将孙家彻底占据下来的人会是谁,而且世盈害怕到了极点,趁着最后的一点机会想要来找她求救,却是未果。 她边想边跟着对方往正厅而去,外面的光线明亮柔丽,不知为何正厅中却另外支着灯,那些灯盏,她以前也不曾见过,跨进门槛,内门处,先是跪了一个人。 孙世宁冷不丁吓了一跳,待定睛看清楚,跪着一动都不敢动的那个人居然是薛氏。 薛氏显然是惊骇到极点,一颗脑袋埋得深深,双肩不住颤动,明明知道有人进来,却连头都不敢抬,只知道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老老实实的蛰伏着。 “这个毒妇曾经陷害过夫人,回头再慢慢整治。”那妇人冲着薛氏的头顶重重啐了一口骂道。 孙世宁忽然有种错觉,这个神秘来历的大人物,非但不是要害她,没准还是要帮她。 能够有这样势力,有这么样派头,又分明透着些邪气的,自然不会当今的皇上,皇上要人生死,何须这样的手段,光明正大宣旨便是,而且皇上知道她的心意,不会这样强来。 “娘子,沈夫人已经带来了。”那妇人的样子更加卑谦,双手垂在身边,完全是将自己当成下人的身份了。 其实,屋子中的人委实不少,不过是因为点着灯,混淆了视线,孙世宁这时候才见到世盈和世天也在屋中,比薛氏稍许好些,至少是站着的,不过一个一个脸色都发白,嘴唇发抖。 世盈一双眼中都是眼泪,明显是被吓出来的,只要再眨眨眼,就能泪流满面。 孙世宁的目光停留在一个背影上,那显然也是个妇人,她心中咯噔一下,能够令这般高手臣服的,居然是个妇人,梳着高高的发髻,一个背影说不出的风流姿态。 没有戴半件首饰,依然是通身的气派,与镇压全场的气势。 孙世宁轻咳一声,才要开口询问,对方却早了她一步,缓缓的转过身来,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仿佛是一道闪电直接击打在孙世宁的胸口,她双眼发黑,往后直退了三步,方才勉强站住脚。 对方已经笑盈盈唤道:“宁儿,见了母亲如何这样的一副神情,难道我还活着,不是件叫你欢喜的事情?” 孙世宁想要回答一句,明明是太多太多的话,统统用到了嘴边,却又卡在那里,无法动弹,好不容易挤出两个字来:“母亲。” “我的好宁儿,快些过来让母亲仔细瞧瞧你。” 孙世宁想要揉揉眼,生怕这是一个炫丽而不可信的梦境,母亲明明是已经过世多时,就在她的眼前,她亲手将母亲埋葬,怎么会,怎么可能! 但是,就算是一场梦,也实在太过于美好,她想要多看一眼母亲,多看一眼也是欢喜。 更何况眼前的人,虽然五官长相,嗓音都是母亲的模样,却不似那温和柔美的神情,反而更像是聂思娘与安妍佾口中的朱紫墨。 是了,眼前人有三分像母亲,却有七分像朱紫墨。 孙世宁忽然抬起胳膊,重重的咬了自己一口,咬得太重,痛得全身都发颤了。 “娘子,娘子,你看看她欢喜城这样,只当是自己在做梦呢。”那个高手妇人笑着说道。 “敏英,她一直就是这样个单纯孩子,怪只怪我一心不想她走我旧路,将她教的太乖巧,结果却要被这样的货色欺负,真正是气煞我了!”朱紫墨脸上的神色凛然,虽然对着孙世宁还是好言好语的,一双眼扫向薛氏时,分明已经有了杀气。 “母亲,你怎么会,还活着?”孙世宁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飘,在云端飘过。 “我本来就没有死。”朱紫墨缓步走到她的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一只手道,“傻孩子,母亲还活着,所以回来找你了。” 敏英跟着附和道:“娘子的母女重逢,真正是天大的好事。” 孙世宁觉得母亲的掌心柔腻温暖,走得近了,更加是呵气如兰,不由跟着点点头道:“是,母亲还活着,那是天大的好事,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 “我的宁儿受苦了。”朱紫墨目光中带着怜惜,抬手很轻的拂了一下她的脸颊。 第六百章:难以成大事 孙世宁方才反应过来,抓住她的手,紧紧贴在脸颊边,依恋地唤道:“母亲,母亲。” 朱紫墨任由她的眼泪滴在自己的手背上,眸光流转道:“宁儿,我们母女俩回头再慢慢叙旧,这会儿,母亲先将你受过的苦,吃过的亏,先统统替你讨要回来。” 孙世宁先是沉醉在母亲失而复得的美景中,还没有反应过来,等朱紫墨的手一抬,敏英几大步向着跪在门边的薛氏而去,她才知道,这是母亲归来的第一件事情,要替自己的亲女讨回公道。 “这个毒妇,居然为了这样区区一点家业,想要害死你。”朱紫墨居然将前因后果都了解的清清楚楚,冷笑一声道,“这点钱,这点家业能够算得上什么!” 薛氏依然不敢动弹,也不知道朱紫墨进孙家时使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这般管用,敏英的一只手掌已经按住了薛氏的头顶,抬眼似乎在等待着指令。 孙世宁自然知道薛氏不过是个寻常的妇人,根本没有武功,要是敏英使了三四成的功力,薛氏的一条性命,就能够交代在这里了。 “毒妇,你当日是怎么陷害我的女儿,你给我老老实实的交代!”朱紫墨的声音不大,每个字却像是敲打在心口,铮铮作响。 薛氏全身像是打摆子,屋中是极静极静的,忽然有水滴的声响,却见到其身下的裙裾,流淌出一滩水渍,分明是已经被吓得失禁了。 “娘子,她吓得连猪狗都不如,说不出话来,与这等的货色,还有什么情面可讲,直接结果了就好。”敏英的一双眉渐渐竖了起来。 只需要朱紫墨一句话,她立时就要下手。 “大姐,大姐,救命!”一声惨呼,却是世盈厉声发出,她不知道是哪里拼凑出来的勇气,从站着的位置扑将出来,扑在孙世宁的脚下。 到了这个时候,世盈连哭都顾不上,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裙裾,嘶声道:“大姐曾经说过,虽然母亲曾经做过错事,但毕竟还是一家人,所以不计前嫌饶过母亲,也饶过我们的年少不懂事了。” 孙世宁见她受了极大的惊吓,到了这个时候,却为了救自己的母亲而挺身而出,刚想要俯身去搀扶世盈。 却被朱紫墨一声喝令住:“宁儿,莫要心软!” 孙世宁的双手停留在半空中,世盈还在喋喋不休道:“母亲虽然犯下大错,但是知错能改,罪不至死,大姐,大姐,请放过母亲性命,我给你磕头了,大姐,我给你磕头了。” 一下一下,雪白的额头重重的磕在地上,世盈形若癫狂:“世天,快些过来,给大姐磕头,求她饶过母亲性命。” 朱紫墨这一次倒是没有制止,微微垂眼看着一对姐弟,拼命在那里磕着头,淡淡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们母亲作恶之时,你们都心知肚明,为何不加以劝阻,宁儿,我说过了,不要心软,这些都是他们该受的。” 孙世宁却没有听母亲的话,她依然俯身,一边一个,扶住了弟妹的臂膀:“你们都给我起来!” 世盈哪里肯依,她知道这个莫名其妙闯进孙家的女子是谁,也知道如今能够留下他们母子三人性命的人只有孙世宁,只有她口中的这个大姐。 “世盈起来,世天起来。”孙世宁一字一句,清晰说道,“我是说过不计前嫌,我是说过既然是一家人,那么过去的就让它们都过去了,所以没有人会要了二娘的性命。” “宁儿!”朱紫墨听到她这样自说自话,厉声喝道,“母亲的话没有说完,你就擅作主张了吗?” “母亲,二娘罪不至死,你让敏英先放开她。”孙世宁眼见屋中一片鬼哭狼嚎的,心里头反而澄明一片,“母亲,今天是我们母女重逢的欢喜日子,为什么要哭喊声连天,真不吉利。” 大概是这句话打动了朱紫墨的心思,她重复道:“母女重逢的欢喜日子,倒的确是……” 敏英也是个惯于识眼色的,见她动心,赶紧又附和道:“好日子不宜见血,倒是有这个规矩。” “杀人又未必要见血。”朱紫墨嘴角一抹轻笑。 “母亲,我不喜欢见到死人,无论是怎么死的!”这句倒是孙世宁的真心话。 朱紫墨笑意盈盈道:“宁儿不是嫁了个成日与死人歹人打交道的如意郎君,如何却见不得死人了?” “便是因为这样,所以更加不想见到自己家中也有死人。”孙世宁的一双眉皱的紧紧。 “自己家中,自己家中。”朱紫墨冷笑一声道,“你说这是自己家中,那么他们可曾将你当成自家人?” “人心都是人做的,我想他们对我或许也有三俩分的真心。”至少那几声大姐是真心实意的,至少世盈还是她的妹妹。 “你这个孩子便是心软,心软成这样,难以成大事。”朱紫墨轻轻摇了摇头道,“敏英,既然母女相逢是个好日子,就别让碍眼的人放在跟前了,带她们下去,不许她们逃走,等回头我想到了两全其美的法子,再对付她们。” “是,娘子!”敏英得了指令,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一手抓住薛氏的背心,也不见用多大的力气,薛氏根本无法抵抗,乖乖跟着她走,薛氏一动,世盈与世天连哭带嚎的从地上爬起来,又跟了上去。 “不要伤她性命。”孙世宁说得特别慎重,敏英不禁脚下一顿,下意识的扭头去看朱紫墨,却见其轻轻点了点头,方才离开。 “你这个孩子,怎么一点不像我。”朱紫墨又皱了皱眉毛,不过还是拍了拍自己所坐的美人榻边道,“过来,坐在母亲身边。” 孙世宁想一想,还是在那里坐下来,抬起头来,不避不让道:“母亲,如果要把薛氏弄死,又何必等到今日。” 朱紫墨听得此话,分明也是一怔:“你的意思是,你也曾经想过要亲手杀死她?” “我与她的梁子,母亲已经心知肚明,肯定是怨过,也恨过的,但是有些事情很奇怪,一旦你放下了,便是放下了,回过头去看看,也不过如此。”孙世宁低声道。 “我明白,母亲既然回来,薛氏又能够算得了什么,母亲不必为了一个已经没有意义的妇人,坏了自己的名声。”孙世宁眯了眯眼,分明是有哪里不对劲的。 母亲居然这样痛恨着薛氏,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想当日,她与母亲避在乡野时,也是过得有滋有味,那时候,父亲应该已经另娶了薛氏,又生下两个弟妹,但是母亲没有过半句怨言,甚至连这个人的名字都根本没有提及过。 无视一个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根本当她不存在。 这才是孙世宁心中,母亲的性格,如今这一个,手段是生香活色的,身边还有敏英这样的高手随意任凭差遣,却终究是差了一口气,这一口气,相比之下,却犹如天壤之别。 “母亲,我明明亲手送你下葬,你为何又回来了?”孙世宁倒是不忌讳这些生死问题,大概是双亲都在她眼前离世,后来跟着沈念一,她又见了太多的生生死死。 “这些都颇有周折,一时半会儿的说不清楚,反正母亲是个活生生的人,你要不信,可以看地上的影子。”朱紫墨倒是丝毫没有气恼的意思,还指了指地面。 孙世宁跟着她的手指看向地面,地上两个清晰的影子,因为坐得很近,这般看来,好似头靠着头,肩并着肩,说不出的亲昵。 但是,孙世宁看的还不仅仅是地上的影子,还有朱紫墨的一双极其好看的手,她们母女的手都是纤细修长,格外秀丽,沈念一曾经说过,也便是有这样的手,才能够打开那样复杂的机关。 与母亲的相比,她的手因为受过伤,虽然千方百计的修修补补好了,终究是比不上原来的,反而是母亲的手更加好看,指甲圆润而微微透出粉润,更胜过少女的手。 “宁儿,你如何不欢喜?”朱紫墨看出她的心事,径直问道。 “大概是因为太欢喜了,反而表达不出心里头想说的话。”孙世宁低下头来,抿着嘴角一笑道。 “既然欢喜,就别问那么多了,你只要知道母亲回来,对于你而言,那是天大的好事,你想做的,母亲都会为你做到,你吃得苦,母亲都会为你讨要回来。” 孙世宁沉默片刻,忽然问道:“要是父亲还在世的话,母亲会不会也要问他讨要一份公道?” 朱紫墨大概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白,这样精明能干的一个人,也有答不上来的空隙,笑一笑道:“怎么又提到你父亲,他已经过世了。” “是,父亲都过世了。”孙世宁却又问道,“父亲临终前,一直让我照顾好弟妹,母亲,你说父亲是不是猜到,你并没有死,总有一天会回来,回来出这口恶气?” 第六百零一章:这才顺耳 朱紫墨冷哼一声道:“我想替你出气,你是不是还嫌我多事了?” “母亲一片苦心都是为了我,我怎么会不领情?”孙世宁又一次反问道。 朱紫墨紧紧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响,方才点头道:“你是个好孩子,便依了你的话,那个恶妇算不得什么,这孙家的一点产业,我也不想放在眼里,也只有这种鼠目寸光的恶妇才拿捏着当成是看家宝。” “母亲这次回来,除了要为我出气,还为了什么?”孙世宁的声音渐渐轻下来,既然母亲应承了她的话,她倒是有些安心了。 倒不是,她觉得薛氏可怜,而是觉得不值当,就算薛氏死了,又能如何,心里也不会因此而觉得快活。 “女儿已经出嫁,心思不在母亲身上了。”朱紫墨才开口说了这样一句,敏英又回来,孙世宁惊见其右手手指上都是血迹,一双眼瞪得大大。 敏英留意到她的神情变化,抬起手来看看,咧开嘴笑道:“我可没伤那恶妇的性命,是那个女儿扑上来,额头的血擦到我的手,要不是方才有娘子的交代,我一只手都能将那三只都给一一摁死。” “敏英,你先下去,我与宁儿还有贴己的话要说。”朱紫墨轻轻咳嗽一声道。 “娘子,这样的地方,你如何能够久留,要是与小娘子要说话,不如回我们自己的宅院。”敏英眼底都是不屑一顾,孙家是皇商之家,虽然不能说腰缠万贯,这个宅院还是像模像样的好地方,居然被她一句话就给扫落地了。 “也好,这里也确实待不惯,既然不想与这里的恶妇多有纠缠,宁儿跟着母亲回去说话。” “母亲,要回哪里去?” “回我暂时落脚的地方。”朱紫墨好似根本不用微询问孙世宁的意见,摆明了女儿会跟随她前往的一样,“敏英,你先去将马车驶过来,大概是许久没有这样说话,这会儿有些乏累了。” “是,娘子稍后,我去去就来。”敏英的身姿迅疾,眨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孙世宁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道:“她的武功真好。” “那是当然,便是你那个厉害的相公,都未必能够打得过她。” “敏英不是她的本名。” “她本来叫什么,根本不重要了。”朱紫墨见孙世宁一动不动,微有迟疑道,“宁儿,还不过来同母亲一起走?” “母亲,敏英是将我从沈府掠出来的,府里头的人并不知晓我去了哪里,这会儿没准乱成一锅粥般,我要先回去一次,不如母亲将落脚的住址给我,我去去就来,不会耽搁时间的。”孙世宁盈盈笑道,“母亲回来,那是大好事,回头我婆婆来了,肯定也要与母亲叙叙旧的。” “怎么!你不跟着我走!”朱紫墨神情一变,呵斥道,“难道母亲在你心里便这样没有分量,你我母女久别重逢,你不哭不笑的便也罢了,如此怠慢,难道是嫁了人就忘了母亲的养育之恩!” 孙世宁听她将话说得这般重,更加觉得眼前人陌生,当然也不能与母亲直接顶嘴,好声好气道:“母亲,我们重逢是天大的好事,为何要因为这么小的原因,让我夫家的人担惊受怕,我回去关照一句就来,不会耽误所有的事情,到时候,我再好好陪着母亲一起,难道不好吗?” “不好!”朱紫墨想都没有想,直接回绝了,“我要你立时跟着我走,我落脚之处就在天都城内,相隔能有多远,回头就放你回去,难道你那个相公能将整个天都城翻转过来不成,我倒是不信了!” 孙世宁知道如今母亲性格乖张,要是她再强行说要回去,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岔子,只得先依从着道:“好,好,母亲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先陪着母亲回去便是。” 朱紫墨已经板下脸,这才微微宽松开来:“这话听着才顺耳些,你放心回头我让人回去给你捎带消息,不会让你那个相公操心的。” 孙世宁亲亲热热的上前,挽住了朱紫墨的胳膊,脑袋往她肩膀处拱了俩下道:“母亲还是喜欢用这种冷香来熏衣裳,好久没有闻到了,真是想念。” 朱紫墨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顶道:“难为你还记得这些细节。” “怎么可能忘得了,一辈子都记得!”孙世宁此时与她格外依恋,两个人一同走出孙家的院门,她都没有再回一次头。 “我还以为你真的心软到没有分寸了。”朱紫墨不动声色道,“这会儿看起来,倒是也能算是拿得起放得下。” “是,母亲教过我的,我都不会忘记。”孙世宁将她搀扶到敏英驶来的马车边,“母亲,我扶你上车。” 朱紫墨重重瞪了她一眼,口中却笑道:“怎么,母亲看起来已经老迈到要人搀扶了吗?” “这是做女儿应该孝敬的。”孙世宁一张嘴格外甜。 连敏英都笑开了:“娘子,这是小娘子的一份心,娘子便心安理得的受了吧。” 待朱紫墨在马车中坐定,孙世宁也坐进马车,才发现车厢内宽敞舒适,车壁上蒙着一层珊瑚色的丝绒,座位处更是绵软,叫人坐下来简直就不想起身。 朱紫墨的手不知在哪里轻轻一抹,有机关弹出来,一张小小的案几,连带着银器中盛放的桂花酿,还没斟出,已经花香四溢。 “母亲最喜欢桂花酿了。”孙世宁欢喜的拿起一只银杯,斟了一小杯,双手奉上,外面的马车明明已经驶动,手中捧着的美酒却没有溅出半分。 朱紫墨接过来,轻轻品了一点,又示意道:“你如今也是大人了,陪母亲一起喝点。” “好!”孙世宁干净利落的也给自己斟满,仰了脖子喝个底朝天。 “好,好,真是好孩子。”朱紫墨见她毫无犹疑,很是快活,母女两个不知不觉中,将一壶桂花酿喝得干干净净。 待马车停稳下来,孙世宁的双颊已经被酒气熏得红扑扑的,勉强支开双眼问道:“母亲如今住得也是在天都城内?” “是,就在城内,敏英去找的院子,勉强能够住而已。”朱紫墨撩开车帘笑道,“人呢,都去了哪里,还不过来搀扶宁儿,她喝醉了。” 孙世宁差点下不了马车,双脚好似踩在棉絮上头,怎么都放不平稳,却不肯承认道:“母亲就爱说我,才喝了这样一点点,哪里就会醉了。” 朱紫墨在她的粉颊边轻轻拧了一把道:“你就这张嘴还没醉,连路都走不来了。” “那是因为开心,开心得醉了!”孙世宁也就是口齿还算清晰,走起路来歪歪扭扭的,那些上来要搀扶的丫环都忍不住掩着嘴笑道。 “这些小蹄子笑什么笑,还不快将小娘子搀扶进去休息。”敏英呵斥了一句。 果然有两个俏丫环上前来,被孙世宁一把给抹开了:“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这里是母亲的家,我才第一次来,可要看仔细了。” 话音落,孙世宁直接扑身往前,栽倒在地,那些丫环可吓得不轻,都知道她是朱娘子的亲女,要是摔伤了可如何使得,有婆子架着软兜过来,将她往其中一放,舒舒服服的抬着走。 “母亲,母亲。”孙世宁扯开嗓子喊道。 “我在,我在这里。”朱紫墨听她呼喊声中分明带着压制不住的哀痛,知道她又想起旧事,赶紧走到她身边,连声安慰道,“我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 孙世宁一把将她的手紧紧抓住道:“母亲,你既然还在世,为何没有早些来找我,我好想你。” 朱紫墨没有回答,而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看着她边说边笑,眼泪却似断了线的珠子噗噗往下落,顿时一颗心都柔软下来:“母亲也想早些来与你重逢,可惜世事弄人,太多无奈横隔在其中,总算这次能够顺利回来了。” “母亲,别走了,不许你走了!”孙世宁用了吃奶的力气,指甲差些将朱紫墨的手背都给划伤了。 她却一点不恼,连声抚慰道:“不走,不走,既然回来,如何还会走,如何还会离开宁儿。” 朱紫墨以为孙世宁还会有更多的话要说,却见其脑袋一歪,酒气上浮,沉沉的睡去了。不禁失笑道:“将小娘子送回屋中,好生伺候着。” 丫环齐声应答,孙世宁的脸上犹有泪痕,嘴角却是往上弯弯而翘,分明是好梦一场,睡意正酣。 不过是小半壶的桂花酿,孙世宁也从来不知道这种花酒的后劲会这样大,她明明几次想从睡梦中醒转过来,就是睁不开眼睛,听到很多人在身边走过,很多个人在身边说话,说的每个字都听得见,却不能拼凑成完整的句子。 酒醉过后,脑子是不够用了,她努力的再次想要睁开双眼,这一次却是成功了,却见眼前光线明亮,分明是又一天的早晨。 她挣扎着要坐起身来,一面小鼓在脑中不停不停的敲打着:“我这是睡了多久?” 第六百零二章:巧与破 头疼欲裂,她赶紧抬手撑住额角,发现衣裳都被人换过,换的都是最上乘的丝衣,柔软如水,一抬手,沿着小臂滑下来。 身边有清脆的声音作答:“小娘子整整睡了六七个时辰,连晚膳都没有用,娘子说既然渴睡成这样,就不要唤醒了,睡个饱便是。” “你说的娘子是不是我母亲?”孙世宁稀里糊涂的问了一句。 “这里只有朱娘子一个主人,可不就是小娘子的母亲。”那个丫环掩着口笑道,“小娘子要不要沐浴更衣?” “我好似已经更过衣了。”孙世宁一双手不留痕迹的先摸了摸发髻中的一根簪子,又摸了摸脖子中挂着的小葫芦,两样东西都没有被脱下来。 “是,小娘子的衣裙睡着不太舒服,我们就给换了安寝时所穿的丝衣,小娘子放心,这些都是娘子特意给小娘子准备下的,都是最好的。” “那就先将洗澡水抬进来,我是想要泡泡澡了。”孙世宁知道宿醉的劲头还在,只有泡了热水方才能够缓解。 不多时,带着花香的浴桶被四个仆妇抬进来,两个丫环服侍她宽衣入水,待半个时辰后,洗的肤滑体润,又有人送了簇新的衣裙进来。 孙世宁知道这些都是母亲安排下来的排场,当仁不让的接受下来,便是她接受得越干脆,母亲恐怕才会愈加欢喜,在沈府中,她倒是很少差使人,这会儿却已经连一根手指头都懒得由自己来动了。 两个丫环重新替她梳了发髻,又问她可曾要换过几件头面首饰,她摇头拒绝道:“我一向不喜欢那些累赘之物。” 她见着母亲虽然穿得华贵,通身的气派,却也是不喜欢戴那些耀眼夺目的首饰,果然两个丫环听了,也没觉得异样,将琳琅满目的首饰盒关上,替她淡淡扫了一层香粉,胭脂。 孙家本来就是做胭脂水粉的,孙世宁的嗅觉又何其厉害,这会儿居然也没有闻出这里所用的胭脂,到底是用了多少种不同的花香所制,恐怕其中还掺了名贵稀有的香料,所以一时分辨不明。 “这样一打扮起来,小娘子倒是与娘子更加相似了。”一个丫环陪着笑脸道。 “便是这一身的派头才更加像,小娘子也是当今大理寺正卿的夫人,可是了不得的。”另一个丫环附和道。 “你们所知的倒是一点都不少。”孙世宁及时阻止了她们往下说,便是不喜听人议论,那两个丫环也是识趣的,立时闭了嘴,老老实实的往旁边站好。 便是这种时候,孙世宁越发想起冬青的好处来了,其他的丫环,哪怕是脸上挂着笑容,她都心有防范。 “我母亲在哪里,带我去见她。”她气定神闲道。 “娘子还在梳洗,请小娘子稍等。” 孙世宁知道母亲对于衣饰打扮要比她讲究得多,看昨日的穿戴就心中有数了:“那么,我去院子里走动走动。” “那么,我给小娘子带路。” 另一个却问道:“小娘子还不曾用早膳,不是已经煮好燕窝粥了吗?” “我早起习惯走动走动,再吃食。”孙世宁已经迈开腿往外走,那两个哪里敢拦着她,赶紧一步一随的紧紧贴在身后。 孙世宁昨晚来的时候,步履匆忙,倒是没有细看院子中的陈设,这会儿一见,分明是惊讶了,这样的院子,精致如此,占地倒也不是很广,然而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韵味十足,连那方假山都有些曲径通幽之感。 每一棵树,每一株花,都放置的恰当好处,孙世宁越走越是惊讶,明明也是在天都城内,却是另一番天地风景,叫人流连忘返,不舍得移开眼。 “这些都是按着娘子手绘的图纸所建,娘子曾经说过,皇宫后院又算的了什么,她还不屑一顾的。” 孙世宁是进过宫的,所以对母亲这句话,倒是有七八分的认同,皇宫中的陈设大气壮观,然而比拟此处的精致,却远远不及了。 那么,当年她的外祖父朱子明为什么又心心念念的要去往先帝身边,最终却落得一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结果。 她站定在一面花墙之前,仰起头看着那怒放不休的蔷薇,小小的花朵,艳丽美貌,好似那二八少女的芳华。 “宁儿可喜欢这里?”朱紫墨施施然走过来,离着她七八步的地方,停住脚。 孙世宁回过头,见她流沙长裙不知在织物中镶嵌了什么技巧,此时日光泼洒而下,裙裾闪闪发光,衬托的整个人仿若是云端仙子,高贵不可方物。 她不说话,抿了抿嘴角,却是笑开来道:“母亲,我昨晚醉酒失态,母亲莫要见怪了。” “久别重逢,未必就是美酒让人沉醉了。”朱紫墨缓缓走过来,停留在她的身边,“这面花墙让你这般注目,是不是发现了其中的奥妙?” 孙世宁也不隐瞒,一双手按向墙体上的花朵,明明是连绵一片,自然生长的,到了她的眼中,却缠缠绕绕成了一道指引,她按得很快,停下手后,站在其身边的朱紫墨嘴角笑容慢慢浮现而上。 眼前的景色未变,却听得东南角处,发出咔咔轻响,那里本是一座白玉石的拱桥,这会儿桥体隐去,居然形成小小的瀑布落差,光线折射后,显出影影绰绰的彩虹色。 “真美。”孙世宁不自禁的上前走了两步。 朱紫墨见她这般痴迷,也跟着她走过去,瀑布之水格外清冽冰凉,孙世宁伸出手去,细细的水流从指缝间流淌而过,她咯咯地笑起来道:“母亲,真好玩。” “你要是真喜欢,回头便将这个宅院送给你了。”朱紫墨对女儿很是大方。 “母亲,我宿醉微醒,你可曾帮我传信给家中,告诉我家相公,让他不必挂心?”孙世宁貌似无意的问道。 “怎么,才回到母亲身边一日,就对相公牵肠挂肚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真正是女大不中留。”朱紫墨的回答避重就轻,既没有说捎了信,也没有说不曾捎信。 孙世宁没有执意追问,拉起裙摆,往前匆匆而去:“那边还有的小水潭。” 朱紫墨见她心不在那边,嘴角一挑,口中却道:“那边种了些金边莲花,已经不是盛放的时节。” 莲花已经谢了,留下脉脉荷叶,挡住了一多半的潭水,孙世宁站在围栏边,探头往下看去,潭水静止不动,好似一面镜子,她轻轻咦了一声,半个身子都给探了出去。 “真是疯了,只要有人在后头轻轻一推,你就掉下去了。”朱紫墨笑着喊道,“你们两个还不将她拖回来。” “母亲,潭水底下别有洞天。”孙世宁兴奋的指着水面底下。 “真正是什么细节都瞒不住你。”朱紫墨摆出的是责怪的口吻,眉眼之间却是藏不住的骄傲之色,“你都看出来了。” 平静无波的水面底下,若是仔细往里头看,分明是藏着一座小小的水下宫殿,亭台楼阁不是倒影,而是别有洞天的另一番设置,也不知道怎么摆放的机关,里面好似还有人影走来走去。 若是有人在水面边停留相看的时间长久了,一时半会儿的,会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在看水中影,还是水中人在看着自己。 孙世宁轻轻叹了一声道:“母亲,我也不过是能够看出来而已,手绘出整个宅院部署的母亲才是难能可贵的高手。” 朱紫墨听出她的语气中有化不开的惆怅,慢慢踱步到了她的身边,一只手搭住了她的肩膀道:“怎么,心里头埋怨母亲没有将这些好物什尽数传授给你?” “不,母亲已经教会我太多了。”孙世宁微微笑道,“母亲的这个宅院胜在一个巧字上,而母亲教给我的确是破!” 朱紫墨的眸底晶光一闪,点头赞道:“你这个孩子,真是心思玲珑透彻,不枉我留下那些给你。” “母亲,巧虽然能够愉悦自己,而破却能够做得更多,我已经用母亲所教,救回了天朝的数万大军。”孙世宁的眉梢眼角藏不住的傲气。 “哦,这个倒是应该说来听听。”朱紫墨在潭水边的长椅上坐下,孙世宁再自然不过的坐在她的身边。 将她跟随沈念一去边关,深入两照山,将被困其中的军马带了出来,其中还有沈氏夫妇也在其中。 “婆婆一直很挂念母亲,要是知道母亲还在人世,不知道要欢喜成什么样子了。”孙世宁突然提了一嘴道,“婆婆手中还有外祖父留下的几页残稿,我也曾经看过,外祖父真是厉害。” “安妍佾手中的残稿也给你看过了?” “是,有些道理看过那个豁然开朗了,母亲教我的,说来奇怪,若是让我凭空说来,我恐怕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但是见着了那些机关巧簧,就好比是方才的那道花墙,自然而然,脑中就升腾出了破解之法。”孙世宁歪着头,俏皮笑道,“母亲,你到底用什么法子让我记住这么多,又神不知鬼不觉的。” 第六百零三章:有恃无恐 “高人自有妙招。”朱紫墨卖了个关子。 “可是,我也害怕会用错破解之法,若是伤了自己也倒罢了,若是牵连了同去的身边之人,恐怕我要内疚死了。”孙世宁坐在母亲身边,格外活泼,一双脚晃来晃去的,“母亲,你看水面。” 镜面一般,映出的是母女俩个正在对话的影像,孙世宁低下头来,正在看着自己:“母亲虽然不在了,可是形容长相,却深深印刻在我的心里。” 朱紫墨听她说得慎重,缓缓转过头来看着她,孙世宁的手指着那水面,继续说道:“以前听人说,镜中花水中月,我一直不能明白其中真正蕴含的意思。” 水面中的孙世宁不假,而身边的朱紫墨甚是年轻,比她印象中的母亲要更加美貌高贵,两个人肩挨着肩,齐齐看向同一处之时,哪里像是母女,反而更像是一对姐妹花。 “母亲重新回到我身边的话,我当然是很高兴的。”孙世宁嘴边的笑容一点一点收拢了,“如果来的是个赝品,你说我会不会高兴?” 朱紫墨一惊,脸上却还镇定:“宁儿,你这是在用话试探母亲吗?” “我的母亲已经死了。”孙世宁说得很坚定,“她缠绵病榻多时,我亲手给她煎汤药,亲手喂她每日三餐,亲眼看着她烟气,将她葬在村后的小山坡上,因为她一直说,那里的风景很好,春天会开一种粉色的小花,她看了多年,已经成了习惯,所以不必再东奔西走了。” “宁儿,你的母亲不是一般人,既然能够制造出这样精巧的机关,又如何不能混淆你的耳目,假死一次?”朱紫墨依然微笑着说道。 “可惜,我的母亲只是母亲,而不是朱紫墨。”孙世宁话中有话的说道。 “真正是大胆,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认了吗,你的母亲不是朱紫墨又是谁!”她经不起这样一句接着一句的激将,终究要变了脸色。 “母亲带着我在乡野中落地生根时,她已经不是朱紫墨了。”孙世宁的神色很怅然,又带着异常的温柔,“你或许模仿她很像很像,甚至连她的声音都可以做到一模一样,可惜,你的这个朱紫墨只是多年前,意气奋发时的朱紫墨,那个人不是我的母亲,不是的。” 她的母亲秀美温和,是最好的女子,但是即便曾经有过多少的富贵荣华,身份地位,在决定隐匿身份的时候起始,朱紫墨这个人就已经不在人世了,莫说后来又经历了那十多年,便是将安妍佾寻来,让她面对面见一见这个朱紫墨,恐怕都能够寻出破绽的。 “你还不明白吗,朱紫墨也是会变的,你只知道将其最完美的一面拿出来,却不曾考虑过,她已经被岁月的峥嵘洗刷成另外一副容貌,你错了,错得很离谱。”孙世宁慢慢站起身来,有意无意的往后退了一步。 目光沉静的看着她道:“本来,我还可以假装不知情更多的时候,来摸摸你的底细,看你假冒的这样辛苦,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不过如今看样子已经不用麻烦了。” 对面的人依然是相同的脸容,分明已经在被彻底识破后,渐渐扭曲狰狞起来:“你一直就在演戏!” “你不是也同样是在演戏嘛?”孙世宁听她说出这一句,分明就是等于承认了。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是,在孙家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但是朱紫墨虽然是假的,敏英的武功却是真的,她按捺不动,只是想了解的更多,在对方洋洋自得,以为她已经入瓮时,才是收集证据的最好时分,孙世宁明白,她已经问出了自己想要知道的。 “我不信,我不信,你能够看得出来!”朱紫墨咬着牙道,不,她不是朱紫墨,她只是一个假冒货。 “很多事情,都不一定要用眼睛来看,那个教你怎么假冒朱紫墨的人,恐怕也是多年不曾见过她了,只是凭借着自己的回忆,其实,太多时候,回忆也是会骗人的,而且骗得神不知鬼不觉,让你压根察觉不出来。” 孙世宁眼中略带怜悯道:“只可惜,你以为自己的伪装天衣无缝,在我眼中却犹如个不知廉耻的小丑,披着自以为是的皮囊,其实做着最可怜最可悲的事情。” “你,你再胡说,仔细我撕了你的嘴。”对方已经被她彻底激怒,根本没有办法再顾及自己的形象,龇牙利嘴的要往前扑。 孙世宁冷笑一声道:“知道为什么我敢揭穿你吗,因为我不想再陪着你玩了,我没那个闲情逸致,陪着一个假冒货。” “你胡说,你胡说,我要杀了你!”她气得全身发抖,哪里还有什么高贵雍容,哪里还有什么优雅韵味,已经被一脸的泼妇相尽数扫落在地了。 “那个教你假冒朱紫墨的人,一定一定很喜欢她,可惜喜欢的是本人,而不是你。”就因为太喜欢了,所以回忆中留下的统统都是最美好的,才不堪被考验,像是纸糊的灯笼,鼓鼓胀胀的,结果手指头一戳就破了。 对方彻底狂暴,对准孙世宁扑上来,知道她是没有武功,不能抵挡的,双手十指尖尖瞬间就能在她的脸上留下不能恢复的伤痕。 “没用的贱人。”敏英不知何时就出现了,直接将这个假冒货重重一脚踹开来,正中心口位置,整个人飞出几尺,方才重重落地,半天都爬不起来。 孙世宁心中实则痛恨此人冒犯自己的母亲,不依不饶的走到其身边,敏英的心窝脚下得是狠力,要不是身有武功,直接就能被踹死,她垂下眼来,看着方才险些成为利器的十指尖尖,淡淡道:“你的这双手也保养的太好了些,母亲在乡野十多年,为了抚养我成人,一双手早就变得粗糙,昔日的十指尖尖不可能再完全恢复了,你这双手养尊处优,哪里像是个村野妇人之手。” 对方恶狠狠的瞪着她,一张嘴却是满口血,半句恶毒的话都说不上来,一个被识破的赝品,哪怕曾经是锦衣玉食的将养着,如今也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利用价值,否则怎么会让敏英动这样的狠招。 “我看你还不死心就再告诉你一句,假的永远都是假的,别妄想了。”孙世宁说完,根本是不愿意再多看地上的人一眼,这副丑态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朱紫墨,当真是笑死人了。 敏英如今却改了一副嘴脸,对孙世宁那是无比的尊敬:“小娘子,倒是我眼拙了,没想到小娘子心思剔透,什么都瞒不过小娘子的一双眼。” “你才是此事的主要人物吗?”孙世宁站定脚来问道。 敏英当然清楚,孙世宁没有武功,方才被这样凌厉的一击而上,居然眼底连点滴的慌乱都不曾出现,好整以暇正面迎击,令得她敬佩不已,难怪是要布置了一个又一个的局来套用其信任,这个年轻的妇人,很难对付,而且还特意关照过,千万不能伤害其身体发肤,否则任凭是谁都是一个死。 “你在想,为什么我不害怕?”孙世宁看着敏英,笑吟吟问道,“方才那一击朕落到我脸上,我可就毁了容,没准连眼珠子都保不住了。” 敏英赶紧点点头道:“小娘子,连避让一下都没有。” “不是有你在吗,我为什么要避让?”孙世宁挥了挥衣袖,云淡风轻的往回走去。 敏英呆呆站在原地,这一句话的意思是,她早就算到自己就在附近监视着,绝对不会让她受到半点的伤害,这是将自己当成个现成的挡箭牌了。 什么叫做有恃无恐,孙世宁暗地里冷笑道,她这会儿的举止才正好诠释了这样四个字,这个冒牌货实在经不起推敲,模仿的不过是外头的一个壳子,根本连半分的内里都没有承继下来。 那样看重自己,其实不过是个一推就倒的笑柄。 她走得不紧不慢,敏英始终跟在她身后,见她并没有要往院外走的意思,反而是原路返回了,忍不住又问道:“小娘子既然知道她是假冒的,怎么不要回去?” “我想回去,你能放行吗?” “不能。”敏英老老实实的答道。 “我又打不过你,为什么要浪费这个力气。”孙世宁低头看自己的衣裙,层层叠叠的,别说是逃跑了,便是想要走得快些,恐怕都做不到。 敏英根本没有办法反驳她的话,想一想又道:“那么小娘子昨晚的醉酒也是假装的?” “那个是真的。”孙世宁侧过脸来,轻轻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这样高的武功,没有伤害我的心思,我没必要同自己过不去。” “小娘子真是个明白人。”太明白了,就有点叫人害怕,说实话,开始的时候,敏英就压根没将这么个纤细的女子放在眼中,其身边那个膀圆腰粗的红桃尚有两分忌惮,毕竟是石乐冲的徒弟,交过手以后,看似红桃受伤,她风光的挟制着人质离开,实则有些后果只有自己心中最清楚。 第六百零四章:已经暴露 她在红桃手中并没有落得多少好处,左边胸口底下一寸处,还在隐隐作痛,分明也是受了内伤,还要强自撑住脸面。 “那个人,你就不管不问了?”孙世宁撇撇嘴角问道。 毕竟也是花了大力气培养出来的,好歹外观看起来与风华最盛的时候的朱紫墨还那么想象,说弃之敝履就扫地出门,也实在是太凉薄了些。 “她?不过是个自持有些美色的花瓶罢了。”敏英一句话简单利落的交代了,“既然任务失败,她已经是颗弃子了。” 反而是孙世宁笑了笑道:“弃是弃不得,留着没事的时候,看看,念想念想也是好的。” 敏英倒是不敢接话了,这些涉及到她十分畏惧的那个人,不敢说错半个字,免得惹祸上身。 “你看看,我与母亲也不像呢,她倒是像亲生的一般。” “那倒未必,小娘子的五官虽然与昔日的朱娘子有些差别,然而举手投足之间,风韵却丝毫不输,反而更甚一筹了。”敏英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心服口服的,“便是当年的朱娘子,知道自己呗不知名的厉害人物禁足,外头又没有透露出半分的消息,也未必能够这样谈笑自如的。” “你见过我母亲吗?”孙世宁低声问道。 “没有那个眼福,不曾见过。”敏英流露出一点鄙视,是冲着那个挣扎着要起来的人,“想来应该也不是那个样子的。” “嗯,你说对了,不是那个样子的。”两个人边走边说话,已经回到方才起床的寝室前,孙世宁吩咐身边的丫环道,“不是说有燕窝粥吗,去取来给我。” “好,好,这就去!”那丫环大概也知道了方才发生的事情,慌里慌张往外走,脚底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她在害怕什么?”孙世宁端坐着问道,另一个丫环斟茶上前,她打开喝了一口问道。 “有些人用武力威慑对方,有些人不怒自威,在心理上压倒对方。”敏英沉声答道,“小娘子演了一手好戏,当真是连我都瞒在鼓里。” “你们压下我在这里,我家中必然已经急得火上浇油一般,你们又于心何忍。”孙世宁将茶盏放下来,目不转睛的看着敏英道。 “我们对小娘子没有恶意的。”敏英赶紧回道。 “这个称呼有些奇怪。”孙世宁侧过头来,目光还是没有离开敏英,便是这样没有伤害性的注视,却让敏英觉得全身都不自在起来,仿佛是所有的心事都能够被看得一清二楚,无处遁形。 如果,她们都是朱紫墨带来的人,那么唤其朱娘子,唤她小娘子,就很合情合理,目前的形势,那个朱紫墨是个冒牌货,敏英却依然口口声声称她为小娘子,而不是沈夫人,就是说指使敏英前来的那个人,自认辈分要高了一筹。 想想也对,既然对朱紫墨心生爱慕之情,可不就是年纪不小,而且定然是位男子。 孙世宁不紧不慢的喝了一碗燕窝粥,四色小菜稍许动动筷,将嘴角擦拭过后道:“那人何时来见我?” 敏英脸上讪讪道:“这个问题,我也不知,小娘子再等等便是。” “约莫是没想到,假冒的朱紫墨那么快就路出破绽,觉得可以与我应付周旋一阵,所以没来得及用上后招,是不是?”孙世宁的手指在桌面敲了两下才问道,“你们一点都不畏惧我的夫家背景,便是说一个大理寺正卿,根本就没有放在眼底,我倒是有些好奇了。” 好奇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排场大,心思缜密,局面布置得这样精妙,却对她始终客客气气的,分明是对她有所图。 图的那个不远不近,应该就是在两照山中,说起来有些意思,连皇上都已经不再惦记的,那人还在惦记着,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情了,一个举动就让自己高高凌驾于当今的天子之上。 “既然如此,我就再等一等。”孙世宁脸上的笑意分明有些不怀好意,“不过我想提点你们一句,既然我们还在天都城内,那么大理寺正卿真的没有你们想得那么无能,他要是找到了这里,你千万别吃不了兜着走。” 敏英在心底不知暗暗咒骂了多少句,这个娇怯怯的小娘子,说起话来,每一句话都像带着钉子,特意在心口扎上一个一个洞,还真是吃准了她不能回击,拿她当个乐子任意的耍弄。 孙世宁吃饱喝足,随手在书架上取了一本,慢条斯理的看起来,两个丫鬟见她安静看书,不敢打扰,轻轻合闭上门,退了出去,留一个人看门,又留一个人看着窗户。 敏英在院子里头兜着圈子走来走去,越走越是不安,孙世宁的话好似一簇小小的火苗,落下去,就烧灼起来,想扑都扑不灭。 孙世宁半本书看完,还当真不客气,将锦被一展,舒舒服服的睡起午觉,才睡得香甜,却听到有人匆忙的将房门推开,她微微睁开眼来,露出一线,怔忪问道:“这又是要做什么?” 丫环急急忙忙答道:“小娘子的鞋子在哪里,怎么找不见了!” “在这里,在这里!”另一个合身扑在地上,从床底将一双绣花鞋翻出来,跪着替她穿起来,“小娘子,此处不宜久留,请速速随我们离开。” 孙世宁醒转过来,心中一片清明道:“这里已经暴露了?” 宅院中居然还有不少的人,方才也不知道隐匿在哪里,这会儿一涌而出倒是有二三十人,敏英迎面而来,脸色堪比锅底的颜色,一个眼刀飞过来:“小娘子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 “我提醒过你的,是你自己不当心。”孙世宁掩着嘴笑道,看他们如临大敌的样子,应该是大理寺已经探查到此处,甚至已经过来搜捕,他们不想正面迎击,所以想要掩护着敏英,然而将她转移。 “小娘子,你也不用太欢喜,你的那位相公没办法将你带走的。”敏英几乎是恨得咬牙切齿了。 “我从来不这么乐观。”孙世宁点点头道,下一步,敏英已经抓住她的手臂,还是相同的招数,将她翻转了往肩膀上扛起,她已经有所准备,在发髻蓬松散开前,将簪刀取下,收在了衣袖之中。 敏英大概实在是恨极了,又生怕她是佯装镇定,待会儿想要趁机大喊大叫,引人过来相救,也不再多客气,直接一记手刀,正劈在她的后劲处,力道位置拿捏的恰当好处,孙世宁无声无息的晕倒过去,人事不知了。 沈念一在大理寺等待着王家上下村的消息,手底下的人速度奇快,上下村中共有一百零四个人口,已经被尽数困住,逐一盘问,有些妇人经不起这样官家的阵仗,顿时吓得手脚发软,问什么都肯反复的说明。 果然此地被西树人选作是进城前的落脚处,各色人等到了这里休息换装,待再往城中而去时,已经都是客商的模样,开始的时候,还生怕村中有人前去官府回禀,有些收敛,到后来,来来去去给出的是外头三五倍的银钱,整个村子里头,哪个的嘴都比蚌壳还要紧实,居然是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西树人而来。 “他们虽说都没有恶意,却因为这点蝇头小利,让西树人钻了空子,据说很多各色的兵器被夹带着进了城。”于泽恨声道,“整个村子里头一百多号人,就没有一个不鼠目寸光的!” “西数国不比舜天,两国倒是没有开战,所以防范心低些也实属正常,而且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只知道城中并未曾出过大事,自然是越来越放心的。”沈念一叮嘱留下几人来,不许村中人暴露已经有官府过来盘查的事实,将于泽召回来,这边却有沈府的人来报,说夫人在家中被歹人掳走。 沈念一近来心神不宁,却验证在这会儿,他带人匆匆而回,见家中大乱,红桃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而且脸色发青,吁吁喘气,很不对劲,他过来拿住了红桃的脉门,探了探道:“你受了内伤,不能运用真气,在家里头等消息。” “不行,小媳妇是从我手里头被人带走的,我要跟着你,去把她找回来!”红桃哭哭啼啼的拉扯不休。 “对方的武功比你高,你已经尽力了。”沈念一安慰的拍拍她的肩膀道,“你放心,她也没有讨得多少好去,你的那一击比她想得还要刚猛的多。” “你一定要把小媳妇毫发无伤的带回来!”红桃慢慢收回手,双眼放光道。 “好,我去把她带回来。”沈念一扫了身周一眼,目光停留在冬青身上,要是换作平时,孙世宁没了踪迹,冬青肯定是要死要活,比红桃还紧张,这会儿却是惨白着脸色,好似见鬼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珠子都是定定的。 “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沈念一见她入魔中魇的样子,知道这会儿要从她身上是问不出所以然了,将小叶拉过来细问。 第六百零五章:身外物 小叶毕竟是个男儿,经历过这样的变故,还是观察入微,将孙家的二姑娘过来寻找夫人未果,夫人心里头担心想要去孙家看个究竟,又说那个堵着孙家的门不让进和掳走夫人的是同一个人时,沈念一问他可曾记得那人的长相。 小叶连连点头,将敏英的五官长相,连带着身高肥瘦,说话的口音都说得一清二楚,沈念一心中有些数,拍拍他的肩膀道:““原来是这个人。好,你做得很好。” “这个恶妇武功太好,我生怕她对夫人不利,奈何我们赶过来,都来不及。”小叶在街口当小乞丐时,一天不知道要见多少形形色色的人物,便是一双眼睛磨炼得格外锐利。 “幸而没有赶过来,你们不是那女子的对手,要是硬碰硬,只会白白丢了性命。” “大人一定要将夫人救回来。” 沈念一又问世盈过来是什么意思,小叶将所知的也都说了,他挥手招呼手底下的丘成,“先去孙家,那边必然有些线索。” 待他赶到孙家,院落门户大开,正厅寝室都不见薛氏和两个姐弟的身影,连带着丫环下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他让丘成带人细细搜查,在后院的柴房中见到被五花大绑,人不人鬼不鬼的薛氏,世盈和世天也是被反绑在那里,吓得脸容失色。 “到底是谁!”沈念一令人将他们松绑后问道。 “是大姐的母亲朱紫墨!”世盈喘着气道,“我听到大姐喊她母亲。” “怎么可能!”沈念一想过很多种可能,却从来没有死而复生这个可能,“她的母亲早就死了。” “我不知道,我只听大姐喊她母亲,她自称是朱紫墨。”世盈全身簌簌发抖道,“那个朱紫墨不是好人,她身边有个极其厉害的妇人,随时随地能够取人性命。” 沈念一冷冷扫过她拉扯住自己衣袖的双手道:“既然能够随时随地取人性命,为何又放过了你们?” 世盈被他的目光一扫,赶紧将双手放开来:“是我求了大姐,大姐说我们罪不至死,才保住了性命。” “为了你们,世宁便是为了你们,才讲自己往龙潭虎穴中送的。”沈念一对这一家子素来无感,也是世宁说过,好歹有血脉之亲,他才不想过于为难,这会儿一想到又是因为他们三人,孙世宁明明知晓眼前是悬崖峭壁,依然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闯。 “大姐,那是大姐的母亲,母亲怎么会害自己的孩子。”世盈已经脑袋中一片混乱,她也知道大姐的母亲已经过世,世宁来到孙家时,父亲就说过这样的话,一个死了好久的人,突然活过来,就在她们面前,而且一只手就可以捻死她们一家子,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 薛氏分明有些神志不清,再多问几句,还是没有效果,沈念一命人将他们三个都先带回大理寺,将所发生的统统都问出来,朱紫墨,每一个人都在说带走世宁的是朱紫墨,怎么可能! 但是,又说孙世宁舔犊之情,分明是很亲昵的唤其母亲,别人会得认错,世宁又怎么会认错,难道朱紫墨当真没有死,回来想要替亲女出口恶气,再故意将其带走,为难为难他? 不,绝对没有这样简单的事情。 沈念一站在孙家的家门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她们必然没有离开天都城,而且既然口称是朱紫墨,就不会寒酸走场,不拿出一番富贵荣华的假象,又怎么能够说服世宁给着他们离开,去往其他的地方。” “大人的意思是,这个朱紫墨是假冒的?”丘成在旁边小心翼翼的问道,。夫人还真是多磨多难,嫁了大人以后,都没有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要是这一次在自己家中再出了点什么岔子,大人恐怕一辈子都要难辞其咎了。 “派人将夫人身边的那个丫环监视起来。”沈念一脑中飞快的闪过几个念头,他揉了揉额角,一句一句吩咐道,“这边的母子三人,继续抄录口供,然后将城中近来易手的宅院都清查一遍,可有购置后,大兴土木的,特别是外观看着普通,却有很多工匠进出不止的,要特别留意,她必然还在城中。” “是,大人,我立刻下去安排。”丘成疑惑追问了一句道,“夫人的那个丫环一直忠心耿耿,应该不会陷害夫人吧?” “冬青是一片忠心,我只怕她知道些其中的缘由,却不敢说出来。”如果不敢说,必然就有她的理由,沈念一想知道,那个理由到底到底是什么! “好的,我会派人跟踪她,如果有异常立即回禀。” 平白无故的,居然冒出了朱紫墨,沈念一受到的冲击一点不比孙家的母子三人小,他知道世宁心中最柔软的部分,里面都是对亡母的恋恋不舍,居然有人拿这个来大做文章,若是被他查明对象,定不能宽恕。 “大人,大人。”于泽捧着从大理寺中翻查出来的案卷,“大人所料的果然不错,那个妇人的记载就在这里。” 沈念一接过那个案卷,封皮上分明写着一言堂三个字,他打开寻找到于泽说的那一页,上面形容的长相,武功招数,与红桃与小叶口中的那个中年妇人相差无异。 “敏英。”沈念一看着这个名字,却没有什么印象,“她没有再我手底下过过案子。” “她是一言堂的老臣了,据说这十来年都没有再江湖中出现过,有人说她早就在任务中失手死了,反正音讯全无,所以没有在我们手中走过场。”于泽又凑过头来看了看道,“奇怪,上面怎么没有画像?” “时间隔得长久,已经没有形容,不过应该是这个人。”一个一言堂元老级的人物,在孙世宁的面前出现,身份对外是死而复生的朱紫墨身边的下人,这一步棋下得真是巧妙。 于泽看着笑容从沈念一嘴角缓缓涟漪而开,心里头一颤道:“大人,难道是一言堂掳走了夫人,夫人一向与世无争的,而且近来一言堂与我们也没有正面冲突,也没有抓到什么紧要的人物,他们为何要处心积虑来抓夫人,这其中实在说不通啊!” 沈念一冷静的想着目前收集到的线索,孙世盈慌里慌张过来求助,不等世宁回家就离开回府,紧接着世宁放心不下,派遣了小叶去孙家过问,孙家被敏英把守,只说是孙世盈不曾离家,这边还没有结束,敏英已经只身前来将世宁掳走。 没有去往别处,先到了孙家,见到世宁的母亲朱紫墨,母女两人相认,朱紫墨知道薛氏对世宁的所作所为,要替亲女出恶气,让敏英加以惩治,甚至是直接想要取了薛氏的性命,被世宁拦截下来,饶过其母子三人的性命。 然后,世宁再次被带走,去了哪里,她会被带往哪里! 对方既然假冒了朱紫墨,想必也不是为了要世宁的性命,图来图去不过还是那些身外物,世宁从来不看重的,反而成了诸人生死追逐的对象,好不容易先帝去了,皇上与世宁有些交情,才算是放了行,没想到又出来个死而复生的朱紫墨。 沈念一眯了眯眼,忽然想到另一件重要的事情,重新将丘成唤来,让他去济世堂一次,将聂思娘带过来。 一连串的事情发展下来,沈念一觉得太多的巧合似乎被揉捏在了一起,从聂思娘出现在师父的视线中,有一根眼睛看不到的线,将这些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串连在一起,直到今日朱紫墨的出现。 薛氏应该没有见过朱紫墨,从以往的对话中便可得知,她虽然知道孙长绂曾经娶妻,却只以为那个原配不过是寻常的妇人,根本不能知根知底,所以才会从来不将世宁放在眼中,连世宁也是最近才逐步了解到以往的真相。 或许能够清楚知道朱紫墨过往的人,身边除了母亲安妍佾,只有那位与朱紫墨有过一面之缘,却大加赞赏的聂思娘了,聂思娘也算得上是老江湖了,一点破绽都不能瞒过其眼。 聂思娘得到消息,倒是来得很快,顺带着石乐冲也来了,一打照面,脱口而出道:“沈夫人在自己家中被掳走了?谁这样大的胆子。” “一个叫做敏英的女人。”沈念一留神着聂思娘的神情变化,见她眸光微闪,分明是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于是继续说道,“大理寺中有案卷记载,敏英是一言堂元老级的人物,多年没有路过面,这一次为了世宁而来,单枪匹马将人掳走,世宁也算是有面子了。” “我怎么觉得沈大人一点都不着急?”聂思娘素来是个爽快性子的人,“是,我见过敏英,在一言堂的总部,她的辈分高,的确不用出来抛头露面,若非沈大人提及这个人,我以为她已经颐养天年,没想到还来做这种宵小之事,沈大人的话不错,沈夫人的确是脸上有光了。” 第六百零六章:在所不惜 “一言堂中,谁能够调动得了敏英?” “沈大人岂非明知故问,总堂主指她往东,她哪里敢反抗。”聂思娘冷笑着回道。 “与敏英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个人,一个自称朱紫墨的女子。”沈念一意料中的事情发生,聂思娘收敛了那种轻视的态度,满脸的不置信,“你也不相信对不对?” “如果是别人同我说朱娘子已经不在了,或许我会不信,但是令夫人亲口所言,自己的亲娘,怎么可能胡编乱造,已经死了的人不会复生,这个朱娘子必然是假的。”聂思娘的眼角抽了两下。 “你想到了?”沈念一追问了一句道。 聂思娘的脸色灰败,是的,她也想到了,敏英是一言堂的人,那么这个假冒的朱娘子必然是来自一言堂,世上或许有很是相似的两个人,胜过双生儿,然而要骗过亲生女儿的眼睛,依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对方用的恐怕就是当年她迫不得已留在一言堂中的手法,虽然不过留下了五六成,还不完整,如果那个人本来有三四分相似,那么做到八九分也未尝不能,更何况沈夫人思母心切,又很清楚朱紫墨并非普通人,一来二去,上了当的话。 “聂娘子,你明白我为何要找你前来了?” “是,都是我的错。”聂思娘一脸的懊丧,当年她何尝不知自己留下的总会用在不妥之处,但是那时候,心心念念的只有那一个人,莫说是将家传绝学教授出去,便是将她的身家性命都一并给出,也在所不惜。 “依照你的经验,由你手传出去的手法,能够哄过世宁的眼睛吗?”沈念一想问的是这一点。 孙世宁比寻常人都来的聪明,要是伪装成其他人,很容易就会被看破,不过有句老话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正是整个局的中心,这个设置就是针对她的性格,针对她的软肋而来,由不得她落入陷阱。 “要是令夫人对亡母思念过甚,只怕,只怕……”聂思娘没有说完,她忽然抬起头来,很是坚定的说道,“沈大人,令夫人不会看走眼的。” 沈念一讶异于她态度的突然转变:“怎么,你想到了什么?” “沈大人,我当时改变了自己的面容,变成另一个人,谁恐怕都认不出,是因为这张脸本来就没有熟人相识的。”聂思娘指着自己的脸道,“伪装这件事情,固然是要去欺骗自己身边的亲人朋友,却又忌惮去欺骗关系过于亲密之人,比如说,有人伪装成了你,那么令夫人肯定不会认错对不对?” 沈念一点点头,太多长相以外的细节会分辨是非,太多时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熟知不仅仅是靠双眼,还有触觉,听觉,嗅觉和直觉,如果想要尽数都伪装到家,那么这般的高手,也是万中挑一的。 “这样的高手,只怕还不存在。”聂思娘笑了笑道,“变成枕边人而不察觉,那只能说是糊涂到家了,令夫人的情况同样如此,她与亡母相依为命,在乡野生活多年,太多的习惯,我看只有她们两人知晓,旁人想要模仿也不过是模仿出一个行走在江湖中的朱紫墨,而不是令夫人的母亲。” 沈念一听明白她的话,世宁的母亲是朱紫墨,又不仅仅是朱紫墨。 “令夫人这般聪颖,想必跟随而去,一来是对方武功太高,她不想做无谓的抵抗,以免连累当时身边的人,二来她也是好奇心太重,想要一探究竟,三来嘛,她对沈大人的本事过于信赖,知道无论她遭遇任何险境,沈大人一定能够找到她的。” 聂思娘回头看一眼默不作声的石乐冲:“石头,你担心是我当年种下的恶因,如今要开出恶果了,不会的,我聂思娘还没有那么傻,所有的绝技都会留一手,若是有人用了我教授的,想在我面前班门弄斧,我一眼就能看破了。” 她笑盈盈看着沈念一问道:“沈大人,我这句话,你信不信?” “信,聂娘子的手段,我已经亲眼目睹过,想要不留痕迹的放一个破绽,想必不是难事。”沈念一回给她个笑容道,“娘子的话让我心里头安定了不少,你说得对,世宁必然是在等着我去救她出来,既然在天都城中,那么翻个底朝天,我也是在所不惜的。” 丘成很快带回来消息,说是已经找到沈念一分析出来的那个宅院,半年前,有几个西树商人买下了南城的一处旧宅,虽然不曾与邻居相谈,却见到不止十多拨的工匠进进出出,穿梭不息,明明没见到是什么富贵人家乔迁而来,有个邻居家的少年,按捺不住好奇心,爬上墙头去偷看一眼,却发现那宅院被设置的很是巧妙,隔着墙头拦截了视线,只能看到很小的一角,也是精致难得。 又是西树人,沈念一的眉头微微放开来,这些年一直将舜天国才当成是心腹大患,而没有去多想多年本分安定的西树国,只是上一回,舜天国出了动荡,西树国分明蠢蠢欲动,想要来个黄雀在后,才让他平生出警惕之心。 可见野心人人都有,只是看几时才会爆发出来。 沈念一当机立断,亲自带人过去阻截,满以为能够将人堵住,不想棋差一招,居然就慢了一步,待他将那些阻扰之人尽数降服,却见寝食之门敞开,女子的衣裙,发钗耳环撒落一地,里面被软禁着的人却已经不见了。 这一次,细细搜查了整个宅院,依然未果,就连那个假冒的朱紫墨,都不曾找见,怕是被同时转移走了,没有留下一线有利的线索,而活捉的那些人,却分明都是天朝人士,一问三不知,待要用刑,又有三个服毒身亡,另外两个骨头更硬,什么都问不出来。 沈念一眼见着线索一条一条的断裂开来,吩咐城门把守必须严查,切莫不可让人挟持了孙世宁离开天都城,但凡出了城,茫茫天地原野,再要寻找一个妇人,实在是太难了。 而宫中的皇上也同样听闻大理寺沈正卿的夫人在家中被歹人掳走,立时下令招沈念一进宫面圣。 沈念一到了宫中御书房,沙公公给他做了个眼色,示意皇上心情很差,让他一定一定说话口气和缓,不要雪上加霜,沈念一径直推门而入,见皇上站在窗边,单手背在身后,腰背挺直,听到他的脚步声,缓缓转过头来。 ”微臣见过皇上。“沈念一行云流水的行过礼。 寅迄没有立时回答,一双眼眸又黑又沉,御书房中一片静默,这种静默有时候比刀子更加容易令人窒息,沈念一依然不卑不亢,正视着皇上的举止。 “她被什么人抓走了?”寅迄终于开了口问道,“据说是个中年妇人!” “回皇上的话,应该是一言堂的高手,叫做敏英。”沈念一知道,这些事情相瞒是瞒不住的,皇上既然问了,唯有将所查出的尽数相授。 “敏英,敏英,朕从来没有听闻过这个名字。” “她也算是一言堂的元老,武功极好,已经多年不曾出来行走了。” “那么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抓走孙世宁?” “皇上,既然要抓活口,那么必然是对其有所图,微臣想过,或许问题依然出在那天衣无缝之上。” 寅迄冷冷哼了一声道:“连朕都不去想,不想要的东西,居然还有人这样大胆的惦记着,惦记还不算,光天化日之下,从正卿大人府中,将其夫人掠走,其罪当诛。” “皇上,微臣也想摸查到线索,将她救回来。” 寅迄想都没想,直接将一块令牌扔过来,乒的一声落在沈念一脚边:“拿去,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不用朕明说了,大理寺从上到下都要换过人手了。” 沈念一弯腰将令牌仔细的捡拾起来。 “拿着令牌,刑部的所有人手都暂时归于你管辖范围,此事不仅仅关乎令夫人的性命攸关,两照山中所藏着的秘密,朕已经决定放下,也不想有别人横插一手,霸占所有,因此你必须给朕一个承诺。” “微臣一定将她毫发无伤的带回来,还有确保两照山中的密藏不会出现任何的差池,若有闪失,微臣任凭皇上发落。”沈念一紧了紧手中的令牌,便是这样一方小小的所在,皇上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很好,很好,朕不多耽误你的时间,你不如一并将一言堂的老巢也想办法给朕端了,以绝后患。”寅迄既然派遣出人手给他,也提出了相应的条件。 “皇上,微臣顺藤摸瓜有些发现。”沈念一将在王家上下村中,无意间发现的那些都一并说明清楚,“微臣怀疑一言堂的老巢便是在西树国中,甚至一言堂的总堂主就是西树国的人。” “西树国?”寅迄挑高了一道眉道,“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国,居然也有这样的手段,一言堂与本朝作对为敌多年,如果当真是西树国的手段,那么朕恐怕要想一想两国是否要彻底开战,不用藏头缩尾的,不如来个彻底的了断!” 第六百零七章:五福拜寿 孙世宁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暗暗叹口气,当真是流年不利,这一连串的事情发展下来,即便她打一开始就知道朱紫墨是个假冒的,碍于敏英真材实料的武功,也不能当场撕破脸,待明白对方的意图,她反而松了口气。 且不说,她是不是有能力打开两照山中最后的那些密藏,为了保全住她的能力,对方也必然要对她恭恭敬敬的,不敢伤害到她半分,否则的话,前功尽弃,这么多的布置可都是白费了。 所以,睁开眼时,无论见到什么景象,都在理所当然的范围之内,她看了眼头顶的帐子顶,脖子后面一阵一阵的痛,这个敏英下手真重,这到底又是哪里,为什么看起来有些眼熟? 孙世宁自恃记性向来不错,凡是经过眼的就很难忘记,这个帐子顶的花纹,她必然是见过,只是暂时想不起来而已。 “有人吗,我口渴了,想要喝水。”孙世宁费力的坐起来,等着有人回答。 敏英走进来,见她坐在床沿,一点不惊不慌的,顿时也乐开了:“小娘子真是个胆大的。” 孙世宁没答话,这是知道没有性命危险,才敢这样子,否则的话,保命也很重要,她遇到过只是要她性命的,所以眼前的形势,反而还能够缓上一缓:“我想喝水。” “就来。”敏英出去转一圈,倒了温茶上来,见她坐着不动:“怎么,小娘子都不好奇这是哪里?” “我来过这里的。”孙世宁咕嘟咕嘟喝个底朝天,“就是一时想不起来而已。” “说起来,小娘子的话倒是不错,你的相公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敏英拉过椅子,在她的对面坐着,目不转睛的看着她道,“你打一开始就能看出那个冒牌货,也是个厉害的。” “你别说你看不出来。”孙世宁没好气的回道。 “我是看得出来,因为我早就知道她的底子。” “但是有人就喜欢瞧着她如今的样子,所以你们也乐得装作本来的三分颜色都开起了染坊。”孙世宁自打彻底揭破了她们的设局,说起话来救不那么客气了。 “小娘子,知人知面,善解人意,才真的是朱紫墨朱娘子的亲生女儿。”敏英居然长长的叹了口气道。 “那个人呢?”孙世宁问道。 “哪个人?”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那个恋慕我的母亲,弄个赝品在面前转悠的人,让他出来与我说话。”孙世宁也不是天真,她想着敏英知道的必然更多,她要套话,在这个档口才更强些。 “小娘子先想出来,这里是何处,我再慢慢同你说些其他的。”敏英站起身来道,“你要是饿了可以喊我。” “如今是你服侍我了吗?”孙世宁歪过头来看着她。 敏英脸色大变,方才的和气一扫而光,目露凶光道:“你别仗着自己有几分那些本事,真想着能够爬到我头上去了,我是看你年少无知,不想同你计较,切莫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的威胁没有起到半分的作用,孙世宁压根就不害怕:“这里我来过,要是我想起来的话,没准我会逃跑的,你可看牢了。” 敏英就没见过她这样的性格,一时之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肯再同她搭话,转身走人。 孙世宁找到鞋子,穿起来,这里不比前头的排场了,锦衣玉食的没有了,俏丫环也没有了,只能与敏英大眼瞪小眼了,看敏英的神情,对这里似乎更加放心,料定沈念一是找不到她了。 会是哪里,连沈念一都找不到,还是她来过的? 孙世宁将桌上的灯芯拨弄一下,让光线更盛足些,屋子中没有窗户,她看不到外头的景象,也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时辰,屋子也就那么一点大,转一圈,也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一间这样的屋子,陈设都如此简单,她为什么会觉得来过? 孙世宁重新坐下来,认真的细想,她睁开眼时,先见到的是帐子顶,再次躺回去,帐子顶的花色更加清晰,是五福拜寿的图案,谁会用这样的画案,必然不是个年纪很轻的,喜欢用拜寿图的,一般都是年长的。 她将盖在身上的被子拿起来,洗的倒是很干净,不过没有熏香,很显然就是专门防着她一手的。 “我饿了,要吃点心。”孙世宁知道不能够坐以待毙,既然在屋中摸索不出个所以然,那么只能继续从敏英身上下手查探了。 敏英又取了些精致的点心过来给她,她吃了一块,皱皱眉,又挑了另一块芙蓉糕,抬起头来问道:“你不吃一块吗?” “我又不饿。”敏英一口拒绝了。 孙世宁笑眯眯的将芙蓉糕,小口小口的送到嘴里:“敏英,你道天都城中没有多久吧?”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你死了这条心。” 孙世宁将碟子中的另一块芙蓉糕也吃完了,抹抹嘴道:“敏英,你吃过多少种芙蓉糕?” 敏英不理会她,等着她吃完就离开。 孙世宁口中含着糕点,口齿不清道:“我吃过很多种,芙蓉糕也有各种的做法,青嫂做得也很好吃,只是有一处的芙蓉糕却做得与其他地方都不一样。” 敏英虽然不想搭理,一双耳朵却禁不住在听她说话。 “芙蓉糕胜在清甜绵软,要是加上糖桂花反而会变得太甜太腻,一般人都不会这样做,要是有人太喜欢桂花的香气,做点心的人又不敢违背这人的习惯,那么做出来的芙蓉糕,必然是带着桂花味道的。”孙世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道,“我喝了半壶桂花酿,宿醉以后,还以为桂花香气是我的臆想,实则却是真实存在的。” 敏英一双眼警惕的看着她,等着她接下来要说的重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太皇太后这么喜欢吃糖桂花,但是长春宫的点心都偏偏放了桂花,而且放得特别多,这些细节一旦成了习惯,想要改都很难。你方才又说这里最是安全,整个天都城中,安全到连大理寺的正卿都找不到的地方,大概只有一个了。” 孙世宁啧啧称奇道:“你们果然是有手段,有本事的,居然把我都给弄到皇宫里头来了,这是长春宫的哪里,千万别让侍卫查出端倪,来个一锅端了。” 敏英的眼角不住跳动,她没想到对方会这样机敏,而且丝毫没有掩饰,喝了几口水,吃了两块糕点,就都猜出答案了。 孙世宁又指了指床榻上方的帐子:“五福拜寿是不稀奇,但是因为是长春宫中,所以中间那只最大的蝙蝠不似民间选的是公蝙蝠,这里最大的都是母蝙蝠,你不知道吗?” “我还真的是不知道。”敏英沉声答道,“难怪,难怪总堂主说一点马虎劲儿都不能侥幸,说你虽然没有武功,却比谁都聪明。” “那是,随我的母亲。”孙世宁见敏英的表情,就知道她有一肚子想要问的话,手指敲了敲桌沿道,“想问就问,不用磨磨叽叽的。” “你猜出这里是长春宫,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说破,如果你假装不知,再慢慢寻找逃出去的生路,岂非机会更大?” “我说了,我不想跑的。”孙世宁干净利落的点点头道,“我知道自己肯定不能从你手底下逃跑的。” 到时候,她吃心吃力的一路逃命,而被敏英轻而易举的抓回来,那种挫败感很打击自己的信心,如今她只是将所知的都给当面点破,那么有挫败感的人只会是敏英。 这种叫人满心不舒服的感觉,一重一重的累积了,自然会显露出一定的效果。 她要等的就是这个效果,她要等的也是那个幕后操纵者的出现。 到底是谁,假借了她母亲的名头,想要指使她为其卖命,而且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肯显山露水。 虽说,一个人好奇心太盛,容易出岔子,孙世宁却知道,只有一日抓贼,没有百日防贼的道理,与其被动的等待着,还不如直接出击,这是眼前最好的机会,万万不可放脱手。 “你猜中了也是于事无补的,沈念一没这个本事找到长春宫中来。”敏英见她一脸笃定的坦然,也是暗暗恨得牙齿痒痒,想要用言语反过来打击她一下。 “他的本事,不是你能够想得到的。”孙世宁抬眼看了看她道,“前一次,你也说过,你们的宅院很牢靠,结果呢?” 真正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敏英真是一句话都不想再同她往下说,冷笑一声道:“你也就一颗脑袋一张嘴厉害些,猜中了又能如何,你两条腿没有办法逃出去,还不是乖乖被我拿捏在手中,搓圆搓扁。” 孙世宁抿了抿嘴角,目送敏英甩了门离开,才轻轻走到床榻边坐下来,她也不过是侥幸猜到这里是长春宫,那么在外面遍寻她不见的沈念一恐怕就未必能够找到这里了。 如果这里是皇宫,是长春宫的话。 第六百零八章:一道懿旨 孙世宁的心中咯噔了一下,她明明记得沈念一同她说过,太皇太后的娘家外戚势力太大,因此与皇上起了分歧,皇上设局困住了太皇太后手中所有的权力,如今等于将太皇太后软禁在了长春宫,并且将此处的人手都尽数换过。 这样的清洗整理后,还能够将她藏进来,说明如今长春宫中还是有内奸,有细作,而且从来不曾离开过。 她定定的看着紧闭的房门,阙英杰不是屈服在皇上的命令底下,到长春宫中来做侍卫长,他这会儿又会在哪里? 沈念一以为很快就能找回孙世宁,皇上索性将刑部的人手一并交予他手中,待他发令到了刑部,刑部哗然,颇有些不服气的样子,不过皇命在手,也不敢明着反抗,只能摸着鼻子心不甘情不愿的行事。 眼瞧着又过了一天一夜,却连半分新的线索都没有查到,那几个人连带着孙世宁一起,好似是凭空的消失了,消失在天都城内。 “大人,我瞧着刑部那些人,做事不够尽心,只怕要在他们手中生出纰漏。”丘成观察过后说道。 “我要的只是掳走世宁的人,没有法子带着她离开天都城。”沈念一很确定,孙世宁还在天都城中,没有人敢托大从城门往外带一个活生生的女子,城门口的架势摆在那里,本身已经是一种震慑。 “要是这样僵持下去,皇上那边也不好交代。”丘成撇了撇嘴角道,“那位季大人也在私下打听,到底是谁给了正卿大人这样的权利,为了自己的夫人,居然动用了大理寺和刑部所有的人。” “季敏吗?”沈念一看着不远处站着的季敏,季敏应该也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又很快将视线转移开来了。 “真没想到,我还一直以为他对三皇子忠心耿耿的,却不知道他早就是皇上的人了,大人,你说先帝在世时,他已经投靠了六皇子吗?”丘成对这位新上任的少卿也很是好奇。 “起先,他一直是先帝的人,所以三皇子也一直对他防范着,而六皇子那时候恐怕也入不得他的眼。” 要是一定从头算起,只能从六皇子被先帝惩罚关进夹圈道开始了,皇上在夹圈道中所获得要比所有人能够想象的更多。 沈念一心中的疑惑仍在,如果先帝一心一意要支撑六皇子继位,为何又没有将玉玺留下来,玉玺被送往何人的手中,这个秘密大概只有已经归天的先帝才知道,这是一个失误,还是一个提防,谁都说不好。 “如今,他可是扬眉吐气了。”丘成对季敏颇为不屑,眼见着他卑躬屈膝的伺候着三皇子,一转眼就将旧主给卖得一干二净,哪怕是如今皇上的人,人品摆放在那里,大理寺中对其看不惯的大有人在,碍于其身份特殊,才多有掩饰。 季敏大概也是在三皇子身边做小伏低惯了,对私底下的议论倒是没有摆放在眼前,却明示出一副,他才是皇上心腹的姿态,是皇上用来监视大理寺一言一行的利眼。 “季少卿。”沈念一忽而朗声唤道。 季敏不能听到装作没听到,赶紧应了一声,走过来道:“正卿大人可是要安排我做些什么?” “季少卿对天都城中有多少了解?” 季敏听他问的是大问题,不假思索,侃侃而谈,说了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才收了嘴。 一番话倒是说得合情合理,沈念一索性又往下问道:“那么季少卿以为,将一个人藏在哪里才最不容易被我们找到?” 季敏没有直接回答,反而义正言辞道:“沈大人是大理寺的正卿大人,我却不明白就算是沈夫人失踪,也不应该动用大理寺与刑部的所有渠道与人手,这样子做来,岂非是假公济私的手段,等沈夫人回来以后,沈大人如何向诸位同僚解释这些?” 丘成在旁边听得一脸不满,差些想说,夫人在大人心中是无价之宝,只要夫人能够寻回,还管什么解释不解释的,他是跟随在沈氏夫妇两人身边,一路行来的,夫人还未出嫁前,就在案件中一鸣惊人,只要是参与其中的办案人员,无不心服口服,所以对大人有多少敬畏,对沈夫人也是半点不差的。 这些心态,又如何是一个季敏能够体会察觉出来的! 沈念一还没有回答,却听到外头一番动静,却是宫中派了人而来,杨公公亲自而来,将一道旨意直接交予在他手中:“沈大人,真是皇上特意送来的,说是一切以沈夫人的安危为重,若是有人非议,只看这道懿旨便是。” 懿旨中却说,沈夫人孙氏在先帝病故之前,就有意收为义女,只是先帝不幸突发急诊龙御归天,如今太皇太后思及此事,又听闻孙氏被歹人掳走,心中哀痛,势必要大理寺与刑部倾尽全力寻回孙氏,待孙氏回归,太皇太后必有重赏。 沈念一是知道如今太皇太后根本不能管辖这些事情,这道懿旨分明是皇上为了堵住众人之口,假借太皇太后的名义发出,用意很明确,孙氏虽然没有被晋封,身份已经不仅仅是沈夫人而已,只要待人毫发无伤的寻回,下一步就可能是皇上的义妹,是堂堂的公主。 刑部的人自然会自觉噤声,皇上居然连这一步都考虑周详了,真是难能可贵。 这样一来,谁又敢再次怠慢,杨公公将旨意交代完毕,连口茶都不及喝,又匆匆的要赶回宫中去了。 沈念一亲自送人出去,见杨公公的举止有些不寻常,不禁多问了一句道:“公公这般急来急去的,宫中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杨公公本不想言明的,但是问话的是沈念一,又不能敷衍,轻咳一声,两人身边自然变得一片空荡荡,他方才压低了声音道:“皇上昨日差点被刺客刺伤,幸而吉人天相,没有出大事,如今刺客还没有抓捕到,本来说要让沈大人这边的人进宫加强防范的,皇上却怎么都不肯,说是刺客绝对不敢一而再再而三来犯,反而是沈夫人还没有下落,实在是心忧重重。” “昨日,昨日什么时候!”沈念一没想到会是皇上遇刺,这是天大的事情,怎么就由得杨公公这样顺了一嘴。 “就在御书房,皇上的意思是不予声张,说来也奇怪,那个刺客明明武功高超,却是一击不中就退了,要真说是要刺杀,又不太像。”杨公公也知道此事重大,“我也是偷偷说给沈大人得知,千万别在皇上面前提及,否则的话,皇上要是动了怒,我也担当不起。” “公公放心,我自不会再皇上面前提起。” “如今整个宫中十之八九的武力都尽数调动去了皇上身边,若是那个刺客还敢再过来的话,等于是自投罗网,便是武功再好,也一样插翅难飞。”杨公公反过来宽慰道,“沈大人先将令夫人寻回,其他的事情都好说。” 沈念一点点头,待杨公公走掉以后,他慢慢踱步往回走,宫中明的暗的侍卫有多少,他大致心中有数,却觉得这会儿来个不明不白的刺杀,有些不符合常情。 “大人,有了太皇太后的这道懿旨,我看刑部那些人还敢多说一句废话不!”丘成没想到,眼前的问题让皇上迎刃而解了,不禁喜滋滋凑过来道,“杨公公今天也是奇怪,平日还多说几句,这么急急来,急急去的,连口茶都没顾得上喝。” “宫里头出了点事情。”沈念一闷声道,孙世宁下落不明,他心里头一股子郁气解不开,这会儿加上宫中刺杀之事,更加雪上加霜,想一想叮嘱道,“发讯号,让月影回来。” “大人,他们四人如今都在宫中。” “只让月影回来,没有大碍的。” 丘成哪里敢真的违背他的命令,赶紧下去应对,沈念一回到自己的办公之所等待,约莫才半个时辰,窗户外头人影一闪,却不进来,他笑骂道:“死小子,给我进来说话。” 月影揉着鼻子从窗户爬进来:“都说大人急疯了心,我想先隔着窗户看一眼,急疯了心是什么样子,却见大人如常的样子,害我白白担心了一场。” “宫里头的刺杀是怎么回事?”沈念一不同他絮叨,直接问正题。 “那天不是我当值,我离得远,就说有个高手前来刺杀,镜影赶过去也算快的,人影都没瞧见,皇上大概是被惊了一下,御书房的书桌一角都被剑气切断,委实了得,为了怕那个刺客重蹈覆辙,皇上将能够动用的侍卫尽数都撤回到身边,人那么多,反而没有我们几个什么事情,否则大人招我回来,我也不能来这么快。” 沈念一听他说的也不清楚,其中漏洞百出的,剑气能够切开御书房那张书案一角的人,也确实是高手,为何反而不能刺伤皇上,却去切书桌,连镜影都没有来得及赶过去的话,一招不中,再发杀招想必也是来得及,那人及时收手, 第六百零九章:来而不往非君子 难道说,是一招欲盖弥彰的手法? “大人上一回说,我们会回到大人身边,不知又是何时?”月影坐没坐相,在一边歪着问道,“大人,皇宫里头闷死人,实在很无趣的,夫人不见了,要不我去帮忙找找?” 沈念一抬眼看着他问道:“夫人不见了,你知道去哪里找?” 月影摊摊手道:“这可不知道,不是说还没出城吗,天都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要是人力够,翻转过来,总是能够找到的。” “若是有些地方,不许你翻转过来呢?”沈念一微微笑着问道。 “大人的话,我不太明白。”月影挠挠头道,“皇上已经放了这么大的权利给大人,便是将整个天都城里里外外都交予在大人手中,这也是个极少见的机会。” “总会有个疏漏的地方。”沈念一懂得百密一疏的道理,越是明显的地方,越觉得不可能的地方,才越不容易被发现。 宫里头的侍卫再多,也是有数的,如今十之八九都为了保护皇上被尽数调用,那么其他留下的地方,势必会变得薄弱,那么暗地里做些出阁之事,被发现的机会也会变小。 更何况,本来求的不过是藏一个人,沈念一自打孙世宁被掳走,一颗心始终吊着,对方却好似同他做个猫捉耗子的游戏,一拿一放的,一步一步将他引过去。 他眸色一沉,这个幕后之人或许当真是个熟手,对朱紫墨的过往念念不忘,又知道世宁的本事,明明目的地是两照山,还有闲情在这里消磨时间。 想想也是,那个密藏已经这许多年,也不急在一时,便是换作是他,也必然是步步为营,势必等待一个绝不会失手的良机。 月影也是个极为聪明的,目光闪动,发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宫里头的刺杀,另有阴谋。”他笑起来,脸颊上有个酒窝,看着很是孩子气,“或者说夫人就在宫里头!” 说着话,眉头又皱起来了:“哪个不长眼的,把大人的夫人送进宫里头,真是叫人为难。” “是啊,是为难。”沈念一点点头道,知道在宫里还是于事无补,哪怕如今后宫没有嫔妃,但是每一宫每一殿,要藏下个人实在太容易,要进去搜捕,又何其困难,便是哪一个太妃都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总不能冲进去搜查,搜出来还能说上句话,搜不出来,到皇上面前去哭诉,毕竟都是先帝的妃子,哪里得罪得起。 月影耸耸肩膀道:“大人,我们也不能明知道夫人就在宫中,不做出些举动来,对方必然在暗中探查,想要看我们的动静。” “对方对我们实在太了如指掌了。”沈念一知道一言堂的势力肯定不仅仅是江湖中的一个门派,如今连西树国一并牵扯进来,皇上被惊动,也下了要尽数全面剿杀之意,可惜数十年都不能扑灭的星星燎原之火,不知这一次要用何等的代价方能够完成夙愿。 他相信皇上同样不愿意白忙乎一场的,否则岂非让一言堂的人贻笑大方。 “大人,宫里头的形势太复杂,皇上遇刺都没办法将刺客搜查出来,只能加派人手在身边,可想而知要找出夫人下落的为难,这是要急死我们的架势。”月影急躁起来道,“实在不行,只要他们有那个耐心,将夫人藏匿在宫中一天,我们几个就逐一排查不怕没有翻遍的那一天。” “若是,他们在你等搜查过后,又将人给转移掉了呢?”沈念一的手指在案几上画了几道弧线,月影明眼一看,正是宫中的布局图,“这样子躲来藏去的,人没找到,惊动了皇上。” 皇上肯借太皇太后之口发下懿旨,沈念一是个知情识趣的,知道绝对不是冲着他的面子,皇上对世宁,总有些惦记放不下的情愫,哪怕不能够留在身边,也不想她遭受苦楚,如今人是在沈府被掳走的,将整个刑部拨给他的后果,沈念一也想得很明白,找得到世宁,功过相抵,皇上或许不予追究,找不到世宁的话…… 他低下头来苦笑了一下,怎么会找不到世宁呢,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她无论到了哪里,他总是要跟随而行的,不会,绝对不会让她孤零零的一个蹒跚而行的。 “大人,只要你发句话,我回去同老大说,一定替你办到。”月影拍着胸口保证,“对方看起来,也不像是要夫人性命的样子,我们不用太喊打喊杀的。” 不是不要世宁的性命,只是时机未到,找到机会,出了天都城,必然是往两照山而去,敏英如今定然就守在世宁身边,红桃都被一击而退,这个敏英的武功没准不输于他,世宁便是再聪明,也没法子从这样的高手底下逃跑。 敏英如此躲来躲去的,应该是早有部署,又或许,敏英在等另一个人的出现,等一个大人物的出现。 沈念一眼中寒光一现,如果那个人是一言堂的总堂主,来而不往非君子,那么这场戏还真算是热闹开场了! 孙世宁当着面揭破身处环境以后,又本本分分待在屋中,一动不动了,敏英看了她两日,有些放松了警惕,想想两人不过是隔了一道门,风吹草动的,不至于还能让这么个小女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给开溜了。 待到第三日,见孙世宁精神萎靡,知道是久不见光造成的,想一想稍后还要派此人大用处,要是当真生了病,也不好向上头交代,于是主动提议,说要带着她出去走走。 孙世宁居然给推辞了,有气无力道:“哪里都不想去,就这样躺着就好。” 本来蔷薇色的脸颊有些浮肿,看起来越发糟糕,敏英还不依不饶起来,一把拉过她的手道:“外头日光不错,带你出去晒晒。” “不想动。”她还拿乔了。 敏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索性使力将她拖起来:“料想你也跑不掉的。” “我压根也没有想跑,横竖就躺在这里了。” 敏英又用了相同的招数,将她反手一抗,带了出去,走过很长很长的走道,明明是点着灯的,然而这种犄角旮旯也不晓得多久没有晒到阳光,有股阴测测的味道。 “你别给我晕了。”敏英背她不费力气,见她没动静,又问道,“想什么呢,话都不说一句。” 没人拌嘴,她还不习惯了。 “在想那些宫外的女子是怎么想的,一心想要进宫来做人上人,这里是太皇太后住的宫殿,都这般的苍凉,那些不得宠的妃子,还不知道住在哪里呢。” “你还真会瞎操心,既然一心想要入宫,必然是想做得宠的妃子,要是一开始就知道是不得宠的下场,还有谁会来,人都是抱着侥幸的。” “一个女子便是再美再好,又能得宠多久?”孙世宁又不是没见过林贵妃,那样的品貌,香嫔入宫,还不是照样被先帝挤兑在角落,恨得牙根都发痒了,在这个地方,真不知道埋没了多少女子的青春韶华。 “听你这口气,也曾经动过要入宫的念头?”敏英似乎对这些事情格外好奇。 “这些有什么好说的。”孙世宁不以为然道,要是她把自己与皇上的故事说出来,怕是能说上三天三夜。 “怎么没什么好说的,还真没瞧出来,你还有这本事。”敏英笑嘻嘻道,“不过知道你是朱娘子的女儿,又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你又没有见过我母亲。” “我是没有见过,不过瞧着那一位对朱娘子日思夜想的样子,想来是个极为出众的女子,我瞧着那个赝品的容貌,倒也不是倾国倾城,想必朱娘子并非以色侍君的性格,这样的女子更加容易叫人不能忘怀。” “那个人是谁?”孙世宁试探着问了一句。 “这个,可就不能说了。”敏英的口风还真紧,“若是哪一天他要来见你,你就知道答案了。” “你拖着我躲在这里,便是在等他?”孙世宁觉着敏英的背脊一僵,明白自己是猜中了,心中有些奇怪,既然是那人派了敏英前来掳走她,又安排得这样缜密,狡兔三窟的退路,如何还迟迟不来。 敏英被她激将的有些发怒:“还不是那个不中用的贱妇,若非她这般不得力,就不用东躲西藏,你还在那个宅院里头舒舒服服的待着,你也适宜,我也不用做服侍人的活计。” 两个人说着话,已经见到了外头的日光,果然是个大好的天气,日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 孙世宁被其放置下来,这里也不知是长春宫的哪里,很小的一角院子,前后不过四五步,不过是一棵树,两丛花,她坐在树下,敏英又问起前事,她笑着答道:“你有不能说的,我也有不能说的,是相同的道理。” “我去拿点心给你吃,你的这些事情又无伤大雅,说几句来让我解解闷也好。”敏英有商有量问道。 第六百一十章:见见故人 “我不要吃芙蓉糕了。” “成啊,你要吃什么,我都可以替你取来,只要是宫里头有的。” 孙世宁还特意想了想道:“长春宫的核桃酪做得好,我倒是有些吃这个了。” “成,核桃酪,我去去就来。”敏英走出三两步,扭过头来冲着她做了个手势道,“你要是敢逃跑了,我可饶不过你。” 那手势很是凶残,是要一把拗断她脖颈的意思,孙世宁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其离开,她才没有那么傻,这样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具体的方位都不知晓,她能逃得多远去。 不过,总算是能够离开那个小屋子,看看外头的天色。 孙世宁伸了个懒腰,她说要吃核桃酪,却是知道此物滚烫的才香甜,所以就算是长春宫的灶房也不会做成现成,敏英这一来一去,至少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就是个良机。 果不其然,她坐了一炷香时间,花丛那边有些细细碎碎的动静,她的听觉一般,既然能够察觉,想来也是对方刻意要让她听到。 孙世宁安坐不动,嘴角轻挑而笑道:“阙队长,既然已经来了,出来见见故人也没有什么号顾虑的了。” 花丛那边静了片刻,再被拨开,走出来的人果然就是阙英杰,俩人打了个照面,孙世宁吃了一惊,一起去边关之时,阙英杰是个多么意气奋发的青年将领,甚至连沈念一都不太放在眼里,他的身份可是当今太皇太后的外戚子侄,只要太皇太后一句话提拔,又带了大功回来,到时候,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可是如今眼前之人,明明是相同的容貌,气质却硬生生的萎顿下去,连背脊都有些佝偻,一双眼俯视看着她的时候,里面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很是复杂。 孙世宁与他没有半分的利害冲突,无论他是自愿还是被皇上逼迫留在长春宫,都与她无关,想来这个人不至于会迁怒于她。 阙英杰没有说话,就这么瞧着她,半晌冷笑一声道:“沈夫人花费了这样的口舌,就是想让那人带了你出来,出来以后见我?” 孙世宁微微抬眉,面容沉静,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沈夫人想得太好了,就算我知道你在这里,也不会帮你的忙,我这个人也算是废了,废在长春宫中,我认了,不过要是见着你们都不安生,我只怕还能够得些乐子。”阙英杰的神情有些恶毒,笑着道,“如果沈夫人想要我去大理寺通风报信,是根本不可能了,要是想去,我又何必等到如今。” “我没有想到太皇太后的长春宫,居然成了这样的地方,让不明身份的人随意进出,囚禁本朝官员的家人,而你们这些侍卫视若不见。”孙世宁用话先试探了一下。 “我们为什么要管这些闲事,皇上不是自恃雷厉风行,大刀阔斧,一心想要夺回所有的皇权,非但将太皇太后软禁在这里,还断了所有外戚的后援,我们三百人风风光光的出城,风风光光的回来,谁会想是这样的下场!” 阙英杰的双眼赤红道:“换作是沈念一,落到这样的地步,他还会帮着那个皇上做事,我巴不得这些人将整个皇宫都给占了,将皇上拂下龙椅才好。” “那些人是什么来头,阙队长难道不知道?”孙世宁见他情绪激动,又想到他这一阵子锁经历的,知道他满腹的委屈与不满,无地宣泄。 “别说什么阙队长了,太皇太后的亲卫队已经没有了,还说什么队长,那些人是什么来头,我自然是知道的,一言堂而已,没有我这道放行,这宫里自然也有放行的人,我不过是拿了些好处,闭了嘴,不管不问罢了,其他的事情,随便他们操作。” “怎么说,皇上都是太皇太后的亲孙,与你也有血缘,你就这样眼睁睁的……” “闭嘴,什么亲孙子,他有没有当过太皇太后是他的亲祖母,有没有当我们是亲戚,外戚,外戚,带了一个外字就什么都不是了,就想要连根拔除就寸草不留了,他当太皇太后是什么,当我们是什么!当我们是兔死狗烹的报应!” 阙英杰差点不能抑制住自己的火气,大声咆哮起来,他虽然说了不想干涉,却也不想与那个敏英面对面而见,算算时间差不多,挥袖而去,背过身道:“沈夫人,自求多福。” 孙世宁没有动气,反而轻轻笑了一声,便是这一声笑,将阙英杰的脚步又给留住了。 “有什么好笑的,你是在嘲讽我不自量力?”阙英杰一双拳都握紧了,颈侧隐隐爆出青筋来。 “我是笑方才你说了自求多福四个字,你这四个字送给我还当真不算合适,送给如今还住在长春宫的太皇太后倒是恰当好处。” “大胆!”阙英杰一记重劈,眼见着就要打在孙世宁的脸上,定睛看着她一脸的坦然,反而打不下去手,咬着牙道,“我不想打女人,以前不打,现在也不想打,你最好不要再惹我。” “无论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太皇太后还是那样尊贵的身份,她是皇上的亲祖母,皇上就算软禁,也不会短缺她的吃穿用度,长春宫照样是宫女太监太簇后拥的伺候着,可是一旦一言堂蚕食了朝野上下,如了你的意,将皇上都赶下皇位,那么等待着太皇太后的又是什么命运?” 孙世宁不避不让的与他喷火的目光正视而上:“你我也算相识,我知道你的为人,一时的气愤也是难免,不过这个结局也算是你自己选择的,你身为人臣,如何能够引狼入室,坏了江山大业,甚至让百姓自此民不聊生。” 阙英杰被她说得呆在那里,说不上话来。 “当日,宁大将军在入城前三十里处,交出帅印挂印而去,又是为了什么,谁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谁又是心胸狭窄的鼠目寸光,我也不想再多说,免得你又动气,想要动手。” 孙世宁扭过头,不再去看他:“那个人差不多快回来,你还是快些离去,免得得罪她,以后一言堂得了大势,她整治你。” 阙英杰被她说得气血翻腾,一口郁气吐不出来,却听到敏英果然已经回来的动静,很迅疾的闪身进了花丛,红花晃动,消失不见了。 敏英双手捧着给白玉盅,连声埋怨道:“也就是你会想着法儿折腾人,这个核桃酪竟然是要现做的,我等了这小半天。” 本来想直接回来,可是在孙世宁面前已经说了大话,要是被她当面笑话,敏英还要这个面子,又怕其生死不顾想着逃跑,到时候厮打起来,一个经不起打,另一个也是徒生麻烦。 这会儿瞧着她很是乖巧的样子,几乎连坐姿都没有改变,放宽了心道:“也是你老实,不枉我费了这些力气。” 孙世宁伸出手来道:“拿来给我。” “你可是答应了,吃完了便要将你进宫的拿些事情告诉我。”敏英一双眼看着她,干等着她保证。 “好,吃完了就告诉你。”孙世宁抢过白玉盅,一口一口吃得香甜,“这非但是太皇太后喜欢的,也是当今皇上最喜欢吃的。” 敏英闻到香味,往她身边坐下问道:“你居然还知道皇上喜欢吃什么?” “那是自然,在皇上还没有做皇上的时候,我们就相识了。”孙世宁将未出嫁前的几件趣事绘声绘色的说了,特别是说道皇上还是六皇子的时候,为了替她鸣不平,堵在孙家门口与继母薛氏对骂,薛氏不知其来头,只晓得是不能得罪的大人物,被骂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还不敢回嘴,实在憋屈。 敏英听得双眼放光:“你居然还有被继母欺负的时候,真是看不出来,我瞧着你如今的派头,手段,以为还没什么人能够难得住你,不曾想,那个薛氏好大的胆子,居然连朱娘子的亲女都敢欺凌。” “你们不是已经帮我报了仇吗?”孙世宁将一盅核桃酪吃得干干净净,“薛氏根本不知我母亲是谁,还以为不过是乡野村妇,而我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拖油瓶。” 敏英很认真想一想道:“你是朱娘子的亲女,看在朱娘子的份上,那一位绝对不会让你真受了委屈的。” “那么,等我替你们将事情办完,你们就不杀我了吗?”孙世宁的眼底俱是冷意,这个敏英是不是久不在江湖行走,在一言堂的老巢待得时间太长,都变得天真了,无论那一位对朱紫墨存着什么样求不得的心思,对她的态度至多是当成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等到利用价值过了,第一个要杀死她的必然也是那一位。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敏英被她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没好气道:“我也不是坏心,你这样挤兑我好没意思,这日光也晒得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 孙世宁已经达成出来的目的,自然是顺从的跟着她身后。 第六百一十一章:引蛇出洞 孙世宁没有等太久,当天夜深以后,她听到有人在外忽然高声的喊着什么,似乎是说走水了,她知道天干物燥,宫里头要是不小心烧起来,那势头绝对不会小,而且那呼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她差不多都能感觉到周围的温度都变高了。 房门被砰的踢开,敏英急急忙忙冲进来,一把将她往外拉扯:“快些走,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放了火,这会儿火势不小,宫里头的人都在往这边来了。” 孙世宁见她神情焦灼,不像是假,赶紧跟着她往外头走,敏英边走边骂,这一等二等的都是烦心的事情,怎么总堂主就是不出现,到底有多少重要的事情,绊住了他的行程。 孙世宁走得不快,敏英等得不耐烦,将她扛起来道:“我们先找个地方躲一躲。” 很显然,经过这几天,已经没有开始那么防范警惕,至少都没有击晕她,也不怕她张嘴胡乱喊叫。 迎面又过来几个面生的宫人,看衣饰都是长春宫的人,孙世宁方才发觉,不知从几时起,敏英穿戴的也是长春宫的宫人衣裙,要是往人堆里头一放,还真看不出破绽。 有人凑近过来,似乎不满问道:“怎么不弄晕,要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如何使得!” 敏英不客气的反击道:“她身子骨虚弱,每次都击晕,谁晓得会不会留下后遗症,万一有个闪失,谁来负责,你嘛!” 那人被反驳的哑口无言,敏英还是多了个心,手指在孙世宁身上戳了几下,她觉得嗓子处痒痒的,再想出声却是不能,大概是被点了传说中的哑穴。 她本来也没打算要呼救,这会儿喊走水的声音比打雷更响,她是没有这么大的嗓门,就算喊了也是自讨没趣,不如省着点精力。 敏英三俩个起落,来到僻静的一处屋顶,潜伏而下,见着数十人正往这边赶过来,将她也平放下来道:“还好走得快,否则我还能混得过去,你这张脸认识的人可不少,但凡有个人认出来,就是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孙世宁默默躺着不动,听到有尖锐的哨声,应该是火势更大,正在招呼人过来救火。 “真是该死,这样子烧下去,长春宫怕是不能藏人了,千万别连那个老婆子都给烧着了,这下还真称了小皇上的心了。” 孙世宁听她口中的老婆子应该就是太皇太后,大概敏英进宫几天,多多少少也听到了宫中的传闻,三分真传成七分,由不得人多想。 “不是说宫里头最是安全的,怎么会烧成这样。”敏英咦了一声,似乎见到什么奇怪的事情,探头往外看,听得一声锐动,暗夜中似乎有箭羽迎面而来。 “找死!”她咒骂了一句,长袖一挥,将那支箭拨落在地。 不想还有后招,紧接着又是三支箭再次来袭,她虽然避让过去,却依然看不清楚,长箭从何而来,一双眼紧紧盯着四周,想要找出个破绽。 孙世宁知道她遇到对手,心下大喜,也不知道来的人是谁,会不会是沈念一安排下来的人手,沈念一势必知道她被藏匿在宫中,苦于宫中不比其他处,不方便搜查,才想出这样个法子,故意打草惊蛇。 敏英已经站直其身体,冲着东南方向呵斥道:“宵小之辈,只会躲在暗处伤人,有种出来应战!” 孙世宁没想到她这样果敢,大概也是知道那边大部分的人都急着救火,无暇顾及这边,才有的放矢,对方却根本不为她的话语所动,放几支箭,换个方位。 敏英才锁定一处,暗器放飞而出,对方已经先一步离开,连着三五次都打落个空,到后来,她的火气上来,低下头来看看一动不动的孙世宁,在她的脸颊边轻拍两下:“小娘子留在这里等我回来,我将那厮杀了,带你离开。” 也不知道是火光反射,还是孙世宁的错觉,见着敏英眼底已经有了血光,说到杀了两字时,分明更加蠢蠢欲动,那已经被按捺许久的血性,在这样一个慌乱的夜晚被激将出来。 眼睁睁看着敏英飞身扑过来,怒斥一声,分明对方没有她的速度惊人,这一次没有躲避开,两人已经交起手来。 孙世宁是知道敏英的武功,一般的高手也经不起她几招,这会儿隔了这些距离,还能够听到她招数发出的猎猎风声,知道那一招都是杀机重重,不免为对方感到担心,无论对方是谁,必然是为了营救她而来,要是因此而死伤,她心中如何过得去!。 正在想着,她觉得双脚脚踝处一紧,分明是有人拉住她,正在悄悄的往下拉扯,她不能动弹,不能出声,看不见对方是谁,却知道应该是个男子,力气不小,却很小心翼翼,大概是不想惊动被引开的敏英。 这一招调虎离山之计,用得恰当好处,孙世宁的身子纤细,但是不会武功,不能提气,往下坠时,还是沉甸甸的,大半个人已经从琉璃瓦滑落而下,悬挂在半空中,她心里头也不免有些发慌。 待得径直掉落下去,却直接掉在一堆软绵绵的织物上头,这次抬眼,瞧见张熟悉的脸孔,一张娃娃脸,眼睛圆圆的看着她,低声道:“夫人,我是月影。” 孙世宁认出他,知道他原本是沈念一身边的镜花水月之一,苦于不能开口,只能眨眨眼。 “夫人认得我就好,可是那个老贼婆点了夫人的穴道?”月影又问道,“夫人不用担心,我这就将夫人带走。” 孙世宁见他很是谨慎,基于男女有别,不知道该如何带她走,思来想去,也没有那么多顾及,将她背负在身后,准备直接离开。 一个穴道被点的人,全身都不受控制,背起来也是僵硬不动,月影走不快,贴着屋檐下的阴影往前,俩人忽然听到传来敏英的一声呵斥道:“这都是你自己找死!” 随即是嘭的一声闷哼,月影的脚下停滞,沉声道:“不好,花影居然缠不住她,我还以为花影的轻功更好,可以纠缠的时间长些,夫人得罪了。” 他也有样学样将孙世宁从背后放开,学着敏英的样子将她倒背在肩上,这样子果然行走的速度更快些。 敏英几乎立时就已经追了上来,她发现孙世宁已经不在原地,明白是中了计,心中恼恨,卯足了劲头要将她找回来,她临敌经验十分丰富,片刻后已经寻到月影将人搬动的痕迹。 “死了一个不够,还有想要找死的!”敏英的声音几乎已经贴在他们背后了,孙世宁赶紧将眼睛都闭起来,生怕看到敏英忽然出现在眼前。 月影听到她说死了一个,心里头也担心花影的安危,脚下的速度被牵绊住,这样一快一慢,相差的距离却是更近了。 孙世宁闭着眼,都能够感觉到敏英只要再花很短的时间就能够追上他们,她倒是不畏惧敏英会动手伤她,反而更加担心背负着她的月影。 一记厉风,孙世宁知道是敏英出手了,月影是不会回头的,恐怕是只能硬接了,没有意料中的冲击声,那一记掌风不知是落到何处,居然被人轻而易举的化解开了。 孙世宁沉不住气,睁开眼来,见到又一个黑衣人从屋顶下来,接住了敏英的那一招,这一次不比前头那位的东躲西藏,分明是正面迎击,而敏英也不敢托大,知道这位也是高手,屏息凝神,步步过手,却见另一人背负着孙世宁越跑越远。 “老大赶过来了,谢天谢地。”月影迎面吹着风,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他也不怕孙世宁笑话,轻声道,“方才真是冷汗都吓出来一身,夫人没受伤就好,我们四个人是分开寻人的,今晚上宫里头可好生热闹,不止一处走水了。” 孙世宁默默听着他说话,能够在宫中点火找人,如果没有皇上的默许,就算是沈念一也不敢擅自做出这样大胆妄为的举动,皇上,皇上也知道她被人掳走,想要帮着将她快些寻回来吗? 她一定让很多人费心操劳了,孙世宁犹在担心那个花影会不会当真中了杀招,月影机灵,像是猜测到她在想什么,宽慰道:“夫人放心,花影的轻功好,而且身如泥鳅,一般人就算打在他身上,十成的功力也就剩下三成了,哪怕当真被打中,最多受点伤,不至于伤了性命。” 孙世宁恨自己不能说话,这种时候,哪怕是一声肯定,也必然能够让月影心下舒服的多。 “夫人,大人不方便在这个时候跑到后宫里头,他已经部署周全,我将夫人送出宫去,送你们团圆。”月影的话语声分明是带着笑意的,然而那笑意一闪而过,来不及绽放,已经凋落。 孙世宁觉得一股大力,硬生生将自己从月影背后扯了出去,月影惊呼半句,被对方直接一掌打在胸口,整个人犹如断了线的风筝,遥遥飞了出去。 第六百一十二章:调虎离山 一切变故实在来得太快,孙世宁前一刻还沉醉在月影的话中,以为下一刻就能见到沈念一,两人隔了几日总算能够汇合,没想到,半途又杀出一个高手,而且半个字没有,一招将月影放倒。 她被人提在手中,只觉对方身形高大,全身被笼罩在一件黑色的大麾之下,幽幽的,根本看不真切。 那人两步走到月影身边,月影脸色惨白,血线从嘴角,从鼻子溢出来,分明已经受了极重的内伤,那人刚想抬起手来,再补上一招,月影倒是不畏不惧,居然还冲着那人笑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三个字。 孙世宁看得真切,他分明说的是对不起,分明是对着她说的,他已经要性命不保,心里头却还在牵记着她的安危,心下难过,眼泪夺眶而出,温热的液体,留在那人的手背上头。 那人顿时感受到了,隐在风帽中的脑袋转过来,似乎在看着孙世宁,一眼过后,不知为何居然收了手,没有痛下杀招,将人一提,跃身而出,月华下,仿佛化生为一只墨色的大鹏鸟,潜入了更深的暗处。 孙世宁知道月影的性命是保住了,情绪波动过大,再加上受了些惊吓,实在支撑不住,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宫中的这一场走水,实在是闹得轰轰烈烈,受损最大的就是太皇太后居住的长春宫,连片的房屋被烧毁了几十间,幸而风势不大,没有烧得太急,能够撤出来的都已经逃生,没有坏了人性命。 其他几处也都烧得面目全非,待到火势被尽数扑灭,天际边已经蒙蒙而亮。 寅迄端坐在御书房中,怒视沈念一道:“你是怎么向朕保证的,你说一定能够将令夫人救回来,人呢!人去了哪里!” 沈念一双手紧握成拳,他再三权衡,觉得后宫中能够藏人的无非是那几处地方,便部署了这样一个引蛇出洞,再加上调虎离山的双权之计,敏英是被引了出来,孙世宁的下落也有了分明。 没想到,最终却是花影和月影受了重伤,镜影也中了毒,敏英逃跑,孙世宁不知所踪。 “沈念一,你不给朕一个交代,就别出御书房了!”寅迄心火大怒,他也明白此事不能完全责怪沈念一,但是孙世宁依旧没有下落,有人居然能够在镜花水月的联手防备下,依然将人掳走,已经不仅仅是敏英这样一个高手能够办得到的。 这样一个人,要是当真想将皇上刺杀,不说十成的把握,七八成却也不难了。 而且据沈念一的可靠消息,此人恐怕就是敏英一直在等候着的那位大人物,也就是一言堂的总堂主。 寅迄在御书房中转着圈踱步来去,不住冷笑道:“当日也是你的父母联手相劝,要朕弃了先帝留下的密藏一事,朕原本对这些也没有多大的兴趣,也不想以为内这个搞得人心惶惶,也就答应了,如今呢,如今朕放弃了,不惦记了,有人却始终在惦记着,若是孙世宁当真落在一言堂手中,解开了最后的密藏,那么就算你人头落地,又有何用!” “她不会为一言堂打开密藏的。”沈念一沉声应道。 “是,她便是为着你,为着天朝的安危,也不会答应,但是一言堂有多少手段,朕相信你比朕还要清楚了解的多,她有什么?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到了最后,不死也是个废人,朕不想见到这一幕,一点都不想!” 只是这般嘴上说说,寅迄都觉得心口不住抽痛,好似能够见到孙世宁全身浴血,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又好似听到她痛彻心扉的呼救声,一声一声都是他们解救不给力的结果。 “孙世宁是你的夫人,你可曾忍心让她受这样的苦!”寅迄越想越气,抓过书案上的羊脂白玉镇纸,不管不顾的对准沈念一的脸面砸了过来。 沈念一原本是肯定能够躲闪得过,但是皇上的话,就像一支支利箭,每一支都正中他的心口,皇上的话没有错,每一句说的都是必然会发生的可能。 镇纸正砸中沈念一的额角,分量重,皇上也是有武功的,这一击完全不轻,鲜血顿时从破绽的伤口流出来,沿着额头眉毛,滴落在他的睫毛上,他本身的长相就是眉睫浓丽,肤色白皙,如今鲜血一印,更显得眉目如画笔勾勒,一双眼中沉静无波。 寅迄见了他这般模样,也知道孙世宁是他的发妻,两人感情又特别好,他心里头肯定比任何人都来得焦急,难受,方才也是一时气愤,当即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将血渍擦拭干净,再同朕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公公在外头也是悬着一颗心,听皇上放了话,才敢立时叫人打来温水,等沈念一洗过脸,半盆都是血水,可见伤势颇重,又偷偷将太医请来,皇上默许让其为沈念一上药,沈念一微微合闭起眼,晶光烁烁的眼眸一闭,脸上多少也显出疲态。 大概是因为对这一连串的部署抱了太大的希望,一旦得到坏消息,任凭是铁打的心,都受不住这样的重击。 寅迄慢慢吸气吐气,迫使自己的情绪平稳化,为了寻找回孙世宁,他已经在宫中听到了不少的风言风语,这会儿后宫还没有他的嫔妃,都能够多嘴多舌,但凡有一天,那些碍眼的女人进了宫,保不齐会将旧事重提。 他用太皇太后的懿旨,压制住的不仅仅是刑部的那些芸芸众口,也是压制住今后可能会发生的不利于孙世宁的一切传言。 果然,懿旨下达后,传言少了许多,再加上几道封口令下去,渐渐的已经算是平息,他甚至以为经历过昨晚以后,这些都会变成过去式。 没想到,得到的却是最坏的消息。 沈念一的额角抹过药以后,伤口依然很明显,连太医都忍不住叹气说,只怕是以后会留下疤痕了,他反而不以为然,花影伤得很重,月影是根本还没有苏醒过来,镜影中的毒十分诡异,敏英大概是怕纠缠不休,连杀手锏都给使出来了。 “那三个人呢?”寅迄将太医和杨公公都屏退了,才问道。 “已经送去正安堂了。” “花影是胸骨折断,郑大夫也可以治疗?” “请了一位新大夫过来帮忙,那位是治疗外伤的高人。”沈念一不得已,请师父将聂思娘带到正安堂,至少先将三个人的性命保下来。 “只有月影苏醒以后,才会有最后的线索,对不对?”寅迄追问道。 “是,镜影的口述,他将追击的敏英拦住,月影带着世宁而去,明明应该是能够顺利脱身的,但是毕竟隔了一段距离,他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情况。” “好了,朕都明白了,你这就赶去正安堂,等月影醒了,问清楚线索,这样的高手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当真把朝廷当做是无能之辈,没有可以还击的人了吗!”寅迄等了大半夜,也累得不轻,微微垂眼道,“朕还是相信你的话,你同朕说,孙世宁不会有事,两照山中的密藏同样不会有事。” “微臣只能尽力。” “如果活人和密藏之间,必须要舍弃一个的话。”寅迄猛地抬眼看着沈念一,本来已经斩钉截铁的答案,为什么偏偏就说不出口了。 “皇上不用明示,微臣心中都明白的,无论是世宁还是密藏出了任何的岔子,微臣都不能再为人臣,如果上天保佑,人与密藏都相安无事,那么事情办妥以后,微臣引咎辞官,不再担任大理寺的正卿一职,以防有人非言,让皇上为难。” “这些事情都留到日后再说,朕也不是非要逼你辞官,你去正安堂,朕等着你的消息,朕除了能够相信你,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了。” 沈念一跪安后,从御书房中退身而出,疾步出宫,纵马向着正安堂而去。 正安堂中忙作一团,他进去时,大门只留了一道缝,像是专门在等着他回来。 肖凌手中的盆中,也是大半盆的血水,还是浓黑色的,他打个照面道:“沈大人,你也受伤了。” “不碍事的,这边如何了?”沈念一垂眼看看那盆血水,“这是镜影中毒伤口里的?” “是,先生说要把受伤周围的皮肉都给剜除,否则的话,怕毒性不能够控制。” “那个昏迷不醒的,可曾开眼了?” “还没有,昏昏沉沉的,先生说这人的伤看起来平淡,实则最重,怕是五脏六腑都受了重创,只怕以后就是救回来,功力都大有损伤了,沈大人,我先将这个去清理了,先生一会儿出来,你再同他细说。”肖凌面无表情的将这些话都说完。 沈念一眼见着他转头走了,走了七八步,肖凌停下来,声音很低很小,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沈大人,这句话本不该我来问,她应该还活着吧?” 第六百一十三章:不为瓦全 孙世宁一直醒不过来,那么多的旧事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将她沉溺在其中,无力自拔。 一只柔美的手将眼前层层的迷雾逐一拨开,她看到对方人的脸孔,那是她思念中的亡母,不是任何一个人口中,那个惊才绝艳的朱紫墨,别人看到的只是最繁盛的风华,在她眼中,却是从未曾打骂过她,最是和善的母亲。 她长得与母亲不太像,母亲却喜欢在不经意中,长长久久的看着她,好似怎么也看不够,那种小小的欢喜,像簇簇的火苗,点燃着母亲的眼眸,照亮了那整张的脸孔。 如今想起来,母亲应该不仅仅是在看着她,还透过她的脸,她的眼,她的长相,在看着另一个人,另一个足以让其收敛起所有,洗尽铅华的人。 那只手拂过她的前额,虽然冰冷却很温和,孙世宁低声道:“母亲,你真的已经不在了,对不对?” 没有作答,只有一声叹息。 她犹不死心的继续追问道:“母亲,为什么家之所学所长,会带来这么多的的纠缠纷争,母亲也是因为厌倦了这些,所以甘心归于平淡,而不让别人找到吗?” 如果可以的话,她一定央求母亲不要将朱家的那些,无形无色的教授于她,没有这些,就没有这样的苦楚。 她无力浮上水面,连带着将沈念一也拖下水去,不仅仅是沈念一,还有更多人。 孙世宁昏厥前,眼睁睁看着月影被伏击,一掌入胸,那张一直笑嘻嘻的娃娃脸惨白惨白,即便有人要痛下杀手,都不卑不亢,沈念一身边的人,都像他,从来不畏惧生死之道。 也不知道,月影有没有这份侥幸,能够逃脱出恶人之手。 “母亲,已经学会的东西,我没有办法连根拔除,但是我也不愿意助纣为虐,如果那一天到了,我选择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希望所有人都能够原谅我。”孙世宁哭了,无声的,晶莹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一瞬间,眼帘睁开,无比清明,她挣脱了梦魇。 屋中只有她一个人,孙世宁苦笑着低下头来,这些人还真是看轻看低她,知道她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逃跑,故意显出松散的防御,除了给她无谓的希望,却更加叫人着恨。 她想知道,这是哪里,她再一次被掳走以后,必然是敏英在等的那个大人物出现,天都城恐怕是留不住他们的脚步,出了天都城,方向也不过只有那一个,两照山,两照山,孙世宁慢慢握紧了拳头,早知道这般,还不如答应了皇上,将所有的密藏尽数打开,是留是毁,也好断了这些歹人的念想。 孙世宁一坐起来,便有人推门进来,她依旧低头找自己的鞋子,连头都懒得抬起来。 那人就站在门边,似乎在等着她开口,她没好气的问道:“我那双鞋子怎么不见了?” 敏英见她经历过这样的颠簸,居然还是不曾畏惧,心下已经很是佩服,这个女子也幸好是没有习武,否则的话,天底下还有多少人能够抓得住,囚得禁。 “那鞋子中途掉了一只,已经取了新的过来给你。”敏英手中提着的正是一双描兰草绘银线的绣花鞋,走到她身前,弯身放在她脚边。 “不是要开始逃亡了吗,穿这个当真合适吗?”孙世宁不屑的用足尖去碰了碰那鞋子问道。 “小娘子说的哪里话,怎么就要逃亡了。”敏英故意不解的问,“这会儿可不比前些天,我们要等的人已经来了,也是该出城的时候了。” 孙世宁听到出城两次,心里头一沉,却笑着问道:“我还以为趁着我睡着,已经出城了。” “再等半天,小娘子不用急。”敏英的脸上也挂着笑容,只是越看越别扭,“我也可算是松了口气,将小娘子好好的给保全下来,就差了一口气。” 孙世宁又想到月影的惨状,忽然非常不想和眼前这个妇人再做周旋,这会儿尚能说笑,回头发现没有利用价值,没准将她一把捏死的也是此人。 敏英故意凑过脸来,打量她的神色变化:“小娘子,在宫里头遇到的那几个,可不是一般的侍卫,皇上小儿才继位不久,自顾不暇,哪里来的精力培养这样的高手,要么是老皇帝留下的,要么,就是另外有高人一手带出来的。” 见孙世宁纹丝不动的样子,敏英预备好的话说不下去,讪讪的收了口。 “几时出城?”孙世宁直接问道。 “你倒是比我还心急了!”敏英开始的时候,将她掳走,见她不哭不闹也不寻思着逃跑,还觉得省心省力,如今吓也吓不住,哄也哄不得,反而有些泄气,“你也不必着急,说了小半日,就是小半日,定然会带你走的,天王老子都拦不住。” “你家总堂主到这个时候,还不打算见见我?”孙世宁侧过头来看着敏英,“我还以为是多了不起的人物,还不是一样畏头畏尾的。” 她明白最后将月影打伤,将她重新抢夺回来的人,就是敏英口中所谓的总堂主,她本来以为睁开眼就能见到此人的庐山真面目,见一见与母亲有些溯源的人,到底是何等的模样,孙世宁听沈念一提起过一言堂与朝廷为敌作乱多年,连不久前祸害过她的红丸案都出自一言堂之手。 红丸案涉及的朝中官员甚多,沈念一为了查清此案,被先帝停职责罚,可见一言堂的触手范围有多广多深,又说这些年,他们做完案子就销声匿迹,特别是这位总堂主,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大理寺中都没有此人相貌的记载,可见是没有朝廷中人见过他的长相。 这样一个人,却对朱紫墨念念不忘,甚至找了个又几分相似的女子李代桃僵,留在身边。 孙世宁听敏英话中的意思就知道,那个假冒的女子的出现也并非是偶然,便是为了迎合总堂主的念想,在一言堂有段时日,还以为已经模仿得活灵活现,想要借着此次出来,蒙混她一次,好立个大功。 不曾想,那人假冒的不过是总堂主心中的一段回忆,而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会改变的,不说朱紫墨的改变有多大,便是那聂思娘,相隔十多年,何止是改变了容貌,根本是从里到外都硬生生变成了另一个人。 孙世宁想到这里,忽然产生个奇怪的念头,聂思娘变得这样厉害,为什么师父能够瞧着一个背影,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就知道已经彻头彻尾改变的这人是聂思娘。 这个念头也曾经浮现过上来两次,当时还不太在意,不过是被聂思娘那种烈性的所作所为震慑,又觉得多少有些惋惜,这会儿再细细的想来,更加觉得可疑。 师父绝对不会有问题,在深山中这许多年,红桃又基本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如今回到尘世中,也不过才短短的时日,更何况,师父那个样子,也不像是会对朱紫墨长情的,两个人几乎是没有交集的。 难道说,有人真握有那样的能耐,能够在别人潜意识中种下提示,将原本含糊不清的线索,变成明朗准确的答案。 比如让师父只见了个女子的背影,就认准了那是聂思娘,等真相揭开,更加确凿无语。 有些事情,径直往下想去,好似一团乱麻抽紧,理都理不清楚,孙世宁本来就是果敢利落的性子,与其这般没头没脑的烦心,索性站起身来道:“敏英,带我去见总堂主。” 敏英被她这样一逼,反而向后退了一大步:“你要见总堂主?” “总是要见的,明眼人前不得错举,也不要遮遮掩掩了,你们要的那个就在两照山里头,能够解开的怕是只有朱家人,我的外祖父生死不明,母亲也过世了,我不说自己肯定能够解开,不过别人却肯定是不能了。” 否则何须花了这样大的精力将她困在这里,这已经不仅仅是向大理寺挑衅,在宫中闹将出这样一场纷争,等于是直接与皇上宣战。 她在前头落脚的那个宅院中,看到其中的布置陈设,明白那也是个学过此中门道的高手,本来还以为不过是为了混淆她的耳目,如今想来,从那时候起,已经是一种试探,试探着她能不能寻到其中的玄机奥妙。 她打开花墙的举止,恰当好处的应征了,原来两方走的路是一样的。 那个院子的陈设,与她所学的是一路的明瑞。 孙世宁想到此处,越来越心惊,那种慌乱几乎不能够压制,好似一个巨大的谜团就在眼前,只需要她伸出指尖就能够迎刃而解。 然而一只手悬在半空,就是不能往前伸,只因为那个答案恐怕不是目前的她能够承受得住。 孙世宁居然生出一股想要退缩的念头,如果可以,她不要答案了,不要了! 可惜,事与愿违,房门被人轻轻推开,脚步声停留在门边,不进不退,只等着她抬眼来看。 孙世宁缓缓抬头,那人背着光,站在面前,面容一时半会儿的看不真切,或者说,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六百一十四章:蒙混过关 沈念一看着肖凌,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碰撞,肖凌本来已经变得谦和的目光,忽然显得锐利而光芒大盛。 “她一定还活着。”沈念一沉声答道。 “沈大人从何保证?”肖凌挑起一道眉,仿佛是冷笑,眼底却是浓浓的忧思,他听到孙世宁在沈府被掳走的消息,已经知道大事不妙,等到几个高手被送来正安堂,只怕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儿,更加凶多吉少。 “我当然知道,她生或者死。”沈念一本来不想说明的,但是知道肖凌一颗心也是真正牵挂着世宁,“她暂时没有危险,因为对方还想利用她,有件事情,只有她可以做到,别人都不可以。” “沈大人也不可以?”肖凌追问道。 “是,连我都不可以,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她能够做到。” 肖凌没有露出宽慰的神情,反而更加忧心忡忡的:“不是像我那样,承受极端的痛苦才能够做到的事情!” 沈念一知道,他曾经身为药人多年,那种苦楚简直不能用言语来形容,若非在最关键的时候,两次都遇到世宁,肖凌不会变成眼前这样的温和少年,所以在肖凌心中,世宁是个最要紧的人,是谁都不能取代的。 “不,不是那种,对方要的是她的技巧,打开机关巧簧的技巧。” “沈大人居然都如实告诉了我。” “因为,你也是真心实意在关心着她的,不是吗?” 肖凌苍白的脸孔,微微发红,连声解释道:“沈大人,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担心她会出事。” “她不会出事的,我不会允许她出事的。”沈念一斩钉截铁的说道。 那边,蜻蜓急匆匆的跑出来,脸上有些欢喜:“沈大人,沈大人快来,那个人醒过来了!” 沈念一知道是月影被强行用针药迫使着清醒过来,这种清醒只在短短的瞬间,机不可失,赶紧跟着其进了房间。 郑容和俯着身,正在查看,听到他的脚步声,头都没有回转:“我给他施了针,他暂时缓过气能够清醒,但是我不能保证他能够醒多久。” 说完,侧过身,让沈念一到了床头的位置,沈念一见到月影的样子,心里头发酸,镇定下来轻声问道:“月影,能够听见我说话吗?” “大人。”月影的声音很哑,很低,需要花费很大的集中精神才能够听得清楚。 郑容和冲着蜻蜓做个手势,很轻很轻的退了出去。 月影的眼帘动了动,还差一口气的样子。 “月影,我们的时间不多,郑大夫替你施针,你估计撑不得太久的清醒状态。”沈念一索性单膝跪在地上,不想让月影说得太过于费劲。 “大人,大人,夫人被人带走了。”月影的眼睛睁开,眼角湿润着,本来灵动的双眼中,一片茫然,“那个人的武功极高,我不能够抵抗。” “那人长什么样子,你有没有见过他!” “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大氅,从头到脚都包裹着,根本看不清楚长相,不,我没有见过这个人,这个人的身法,武功,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我在与他面对面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输了,那么重那么重的杀气。” 月影说到这里,气喘吁吁不止,一口气眼见着就要缓不过来了:“大人,大人,是我没有用,还要夫人反过来救我。” “你说什么?” “我本来是要死的了,夫人开口求那个人不要杀我,我以为没有用的,想对夫人说不要对这样的人浪费力气,但是那人居然真的没有再下杀招。” 沈念一怔在原地,他自然很清楚,对方不会动孙世宁,是因为两照山的密藏不解,世宁必然能够好好的,但是因为其一句话,对方的首脑人物就将月影都给放行了,这其中有些说不过去。 “大人,将夫人带回来,带回来。”月影吃力的说完这两句,一口血箭从口中喷出来,将半边枕头都给染红了。 沈念一的手掌按住了他的前额,阻止他继续说话:“月影,我知道了,我会将她带回来,你好好静养,等你好了,我就向皇上请命,让你回到我身边,回到大理寺来。” 月影很轻很轻的点点头,随着那一口血,他全身的力气都荡然无存,幸而他醒转以后没有听到关于孙世宁的噩耗,否则的话,他不会原谅自己的,夫人是从他的手中被人重新夺走的,都是他学艺不精,技不如人。 “你好好休息,好好喝药,暂时不用回宫里头去。”沈念一低声安慰两句,从屋中退了出来。 郑容和就站在门边,一双眉毛皱的紧紧:“他的伤势最重。” “还有两个呢?” “中毒的那个,已经替其拔毒,虽然没有十成十,最多也就还有一两成,那人的内功底子好,会得痊愈的,至于那个伤了五六根肋骨,左边的肺差点被戳穿的,幸而有聂思娘及时援手,如今骨头已经接好,淤血也弄出来了,休养几个月,问题也不大。” “那么,他呢?” “他的武功不能够恢复到本来了。” “能够剩下几成?” 郑容和很是认真的想了想才回答:“最多三四成。” 沈念一沉默了片刻才道:“武功没有了,还可以慢慢再练,至少性命是保住了。” “是,我也是这样想的,这人伤得这般,连痛都没有喊一声,也是个厉害的人物,老沈,你自放心,三个人在我这里,只要他们听从我的医嘱,我一定尽心尽力的医治。我有信心。” 郑容和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按住沈念一的半边肩膀:“老沈,不要泄气。” 沈念一抬起头来,双眼晶亮,唇边含笑道:“好,我不泄气,我这就亲自去城门把关。” “你的意思是,对方要带着人逃跑?” “在城里也待了这么久,宅院也外泄了,皇宫里头也闹起来过,再不走的话,只怕狐狸尾巴是藏不住了。”沈念一大步往外走去,他只是盼着守住城门的刑部那些人,不要过于松懈怠慢,将人已经从眼皮子底下给放走了。 沈念一带着大理寺的六七名手下,赶到城门口,见城门敞开,三三俩俩的行人自由进出,根本没有严加把守的意思。 丘成的眼睛也尖:“大人,刑部这是什么意思!” 明明是特意部署好了,由他们在城中搜索排查,刑部守住城门,前头回来的消息,刑部虽然心不甘情不愿的,可是得了太皇太后的懿旨,算是兢兢业业,每一个出城的都严加询问,加上夫人的画像已经在刑部发放下去,没有道理,能够随意蒙混过关。 然而,这个情形看来,别说是带出去一个夫人了,便是带出去个太皇太后,都没有人会出来加以阻拦的。 沈念一已经驱马到了城门底下,守城的士兵队长,倒是认得他:“沈正卿,亲自过来,有何公干?” “刑部的人呢?”沈念一四下望去,刑部有专门的衣饰,这会儿却是一个都没见着。 “不是被皇上召回去了吗?”那人抓抓后脑勺,一脸的不解,“前头有个公公过来传口谕,说皇上有旨,宫中出了大乱,要刑部的人尽数撤防,到宫门处调集集合,保护皇上的周全。” 他向着皇宫的方向,遥遥一指道:“都走了大半个时辰了,我们几个是走不掉的,只能继续守着。” “你们是怎么个守法的!”丘成知道大半个时辰能够做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其中各种生变,连想都不敢多想,禁不住开口喝问道。 “我们该怎么守城就怎么守,这会儿又没有敌情,国泰民安的,难道我们还不让老百姓自由进出天都城了!”那个队长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丘成大呼小叫的,还冲着他瞪眼睛,“这位大人别仗着官衔就瞎嚷嚷,皇上还没说什么呢,轮的上你们一个两个来指派吗?” “你!”丘成气得鼻孔里头都快要喷火了,“你玩忽职守!那是大罪!” “我怎么玩忽职守了,我守城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知道该怎么守,不用你来这里充大爷。”那人也不甘示弱的反驳道。 沈念一直接调转了马头:“丘成,你带两人留在这里,我去宫门口。” 这个时候,要在嘴上分出个高下根本没有必要,正如丘成想的一样,大半个时辰,何止是一个孙世宁能够被带出城,便是十个八个都绝对没有问题,守城门的说,是宫中的公公前来传的口谕,只有先找到刑部的人,才能够确定是哪个公公,敢假传圣旨! 沈念一的坐骑跑得飞快,不多时就到了宫门口,就听见一大片的喧哗声。 “怎么不让我们进去了,是皇上的口谕召唤我们过来的。” “就是,耽误了皇上的事情,你们谁担当得起!” 七嘴八舌的,都是刑部那几张脸,见沈念一忽然过来,看守宫门的侍卫过来说道:“沈大人,这些人好生古怪,非要说是皇上宣旨让他们进去的,可是我们压根就没有收到什么旨意。” 第六百一十五章:钻牛角尖 孙世宁想要向前走动几步,恨不得将自己的一双眼珠子都给挖出来,看个分明清楚,眼前这个人是不是和那个假冒朱紫墨的赝品一样,是别人假冒的。 但是,任凭是谁,都很清楚,要假冒身边的至亲,实在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情,一个小小的细节都能够将破绽放到最大,显山露水。 这也就是为什么,假的朱紫墨在孙世宁面前根本走不过三招。 但是,眼前这个人,眼前这个人,千真万确才是死而复生,才是在她面前说了遗言,留了遗憾,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至亲。 “世宁,怎么了,你不是说很想见见我?前头不是我故意要躲着你,实在是事情太多,赶不过来,所以让敏英过来先护着你,你放心,敏英是我的亲信,做事很是妥当的,她不敢得罪你,不敢得罪我的女儿。” 孙世宁紧紧咬住嘴唇,看着眼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相貌也算是堂堂,双眼中本来属于商人的那种精明的神情不见了,显得更加睿智而落落大方,她的嘴唇动了动,嘴边两个字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这个人,这个人居然是她的父亲,是那个皇商身份,急症而死的孙长绂。 “我知道假冒的朱紫墨,是瞒不过你的利眼,只是那人想要抢个功劳,不依不饶的,我索性让她死了这条心。”孙长绂的神情和善,甚至是带着笑容的,已经走到她的身前,轻声问道,“怎么了,在皇宫的时候,你没有认出人也便罢了,如今见着我,还不喊一声父亲。” “不会的。”孙世宁觉得全身都禁不住在簌簌发抖,她能够说出来的只有这三个字,不会的,怎么会是孙长绂,怎么会是明明已经死掉的父亲。 很多细节,忽然之间,就想打开的洪水阀门,扑面而来。 对朱紫墨念念不忘的男子,甚至在身边养了个形容长相都神似十多年前朱紫墨的女子,只因为后头的十多年,他根本不曾再见过真正的朱紫墨,所以想象无能了。 对她的一言一行都甚是了解,每每总是能够在他们就快要接近最后终点的时候,先一步将证据尽数销毁掉。 孙世宁想到沈念一曾经分析过的一些话,听她的叙述,母亲反而不像是被其生父所抛弃,而是本身就要躲着避着这个人,一直到母亲死去,孙长绂机缘巧合找到了孙世宁,方才将她带回了孙家,以长女的身份继续抚养。 “傻孩子,还不快喊父亲。”孙长绂见她一脸的惊恐,仿佛只要寻到出路,立时就要朝着门外逃去,逃得远远的,逃离开他的身边。 “你不是!”孙世宁想要说一句长些的句子几乎都做不到了。 “怎么不是,我是真的孙长绂,是你的父亲,这一点你不能否认吧?”他笑吟吟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难道你以为我也是个假冒的。” “孙长绂已经死了。” “有些时候,死也是一种手段。” “你是一言堂的总堂主!”孙世宁很想要立时指着他的脸面说,你就是那个杀了太多人的凶手,甚至在前不久的时候,在她的面前,他还差些杀死了月影。 “是,我是一言堂的总堂主,我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身份,但是不能否认这一点,我是你的父亲,我是孙长绂。”他依旧是好脾气,好耐心的雨她说着话,仿佛就是一个慈眉善目的长辈,见着顽劣的孩子,依旧不肯放弃。 “不是的,母亲想要躲着的人一直就是你。”孙世宁不能够控制住自己的嘴巴,有些话,就是脱口而出了,想要咽回去都来不及。 “我说的话,你不相信,难不成,你连你母亲的话都忘记了吗?”孙长绂甚至想要过来拉住她的手。 孙世宁一把挥开来,往后连连倒退了好几步,却是敏英在旁边轻轻笑道:“小娘子大概是太欢喜了,脑子都糊涂了。” 小娘子,小娘子,孙世宁一直很奇怪,明明敏英不是朱紫墨的手下,为什么还坚持要这样称呼她,原来是顺着孙长绂的辈分往下喊的,从来,从来她就是孙家的小娘子。 “你母亲一定告诉过你,你是孙长绂的女儿,孙长绂的长女,她还替你定下过一门亲事,对方正是你如今的相公,大理寺的正卿大人,沈念一,你看看,你母亲对你多好,想得多周到,她将你养得这么好,回头将你放到天都城,你嫁了一门好人家,她就死而瞑目了。” 孙世宁看着孙长绂的笑容,恨不得,恨不得双手齐上,将那张伪善的脸孔彻底的拉下来,既然他已经承认了是一言堂的总堂主,那么他不可能是她的父亲,母亲,母亲怎么会选择了这样一个人,她不相信,她一点都不相信。 敏英不知道还在说着什么,声音在她的耳边嗡嗡作响,孙世宁用双手将耳朵捂起来,她不想听,不想听眼前的两个人说话,他们说的都是谎话,都是专门用来欺骗她的谎话。 “这孩子,这是怎么了?”孙长绂却不给她这样的机会,上前将她的双手扯下来,直接扭到了背后,她的力气与他根本不能够抗衡,整个人都被扭得发痛,上身不能控制的往上抬起,迫使着与他面对面,眼对眼。 “你听着我说的这些话,我是你的父亲孙长绂,你是我与朱紫墨的女儿,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我这个当父亲的人,也不曾亏待过你,所以,你从这会儿起,最好老老实实的听从我的每一句话,我带着你离开天都城,到了两照山,你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我不会帮你的。”孙世宁连缓和的机会都没有留给自己,在这个人暴露了真实身份之后,她根本不想再见到这张脸孔。 “为什么不帮我,天底下哪里有亲生女儿不帮做父亲的,这没有道理啊,孙世宁,你是个孝顺的孩子,朱紫墨怎么教你做人的,你应该都记得,所以,要乖乖的才好,乖乖的,我不会伤了你的性命,以后得到的所有好处,我都会分两成给你,谁让你是我的亲生女儿。” 听到得到的所有都会分给孙世宁两成,敏英的眼睛都嫉妒得快要发红了,恨不得上前来抽她两个巴掌,将她给彻底的抽醒了才好! 孙世宁根本就是无动于衷:“这是不是一笔好买卖,我顺手可得的就是两成。” “这样的好买卖又要到哪里去找?”孙长绂还以为她已经心有动摇,变本加厉的煽动道,“两照山中的密藏……” “等,等一下,两照山中的密藏里头到底是什么?”孙世宁其实也很好奇,天衣无缝中,到底包容着什么,沈氏夫妇曾经已经离那个中心点很近很近,然而安妍佾也说过,就算能够找到,也不能够打开最后的机关,这个只能留给朱家的人。 “里面是数之不尽的宝藏。”孙长绂眯着眼笑道。 “恐怕连你都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或许就是个以讹传讹的传闻,里头什么也没有,却害得那些有心人平白无故花费了所有的韶华与精力。”孙世宁说得一本正经。 同样的话,别人要是说了,孙长绂这样的性子最多不过轻视一笑,但是出自孙世宁之口,他就需要好好想一想。 “是不是你母亲临终前,同你说过什么?”他追问道。 孙世宁见他一心想要获得,已经忽视了太多的事情,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自从知道他真实的身份以后,她就没有喊过父亲两个字。 也许,在这个人的心中,儿女情长,妻子儿女都比不得那个宝藏来得更加吸引人。 野心太大,心胸势必被压制的过于狭隘了。 他明明就没有死,却扔下薛氏和两个儿女不管不问,到后来,还用个假冒的朱紫墨,将母子三人吓得狼狈不堪,魂飞魄散的,可见在他心中,对薛氏没有感情,对两个孩子,世盈和世天也没有感情。 孙世宁暗暗冷笑,那么她也就不指望这位孙长绂会对她另眼相看,有什么父女之情了。 “母亲同我说过的太多了,我一时半会的也不能都想起来。” “我们出了城,还有些时间,你慢慢想就是,慢慢想我许给你的好处,也慢慢想到底该怎么做。”孙长绂留下个耐人寻味的笑容,已经拂袖离开了。 屋中一下子又只剩下孙世宁和敏英两个,大眼瞪小眼的,敏英忽而腆着脸凑上来道:“小娘子千万别和自己过不去,据说那宝藏里头的能够富可敌国,又可以叫人心想事成,天底下,谁不想要分一杯羹。” “那你想吗?”孙世宁笑嘻嘻的问道。 “想,自然是想的,不过我没这么好命,摊着你和总堂主,那才是亲生的父女,他一开口就说给你两成,这样的好事,普天之下都没有地方找去。”敏英好言相劝道,“小娘子这么聪明一个人,千万千万别钻进牛角尖里头就出不来了,听我一句没有错。” 第六百一十六章:摄魂之术 孙世宁可没有要钻进牛角尖的样子,她这会儿感兴趣的是,孙长绂怎么将她们带出城去,敏英一直带着她躲来躲去,言下之意,她也听得明白,不知是不是皇上下旨,城门守得极为牢固,硬闯的话,实在没有意思,就在等那小半日。 小半日,难不成几人还能长上翅膀,飞出生天去。 敏英见她不再开口,又唠唠叨叨的将这番话,颠来倒去说了几次,说得孙世宁都要瞌睡了,孙长绂重新推门进来:“敏英,将她带着,不许她开口,我们走了。” 迎面扔过来一件黑色的大氅,孙世宁觉得眼熟,正是前头孙长绂穿的那一件,敏英熟练的接过来,没等她反应过来,后腰一酸,整个人委顿下去。 敏英自然不会让她躺倒在地,用大氅将她全身一裹,甩在肩膀上头,速度极快的跟着孙长绂身后,孙世宁这会儿意识是清楚的,却口不能言,手脚不能够动弹,明明是敏英直接将她打晕也可以。 偏生让她目能视,耳能听,仿佛就是在告诉她,一言堂就是有这样的能耐,什么大理寺,什么刑部,想出城根本没有难处。 孙世宁知道自己被挪移进了马车中,孙长绂替她们赶车,不多时,已经到了城门口,孙世宁一双耳朵都快要竖直了。 “马车里头是什么?”明明是守城的人在问。 孙世宁想着下一刻,定然有人撩开车帘过来查探,他们根本没有替她改换容貌,到时候,必然会认出她就是沈正卿被掳走的夫人。 到了这个档口,她反而更加诧异,孙长绂这样的举动也实在是太简单了事,或者,他是预备大动干戈了? 没想到,下一刻,守城的就没动静了,马车重新缓缓启动,应该是驶出城外去了。 敏英将蒙在她脸上的织物拨开,见她睁大了一双眼,眼中阴晴不定,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心底下有说不出的痛快,原来这个聪明的小娘子也有不明白的时候,当下大笑道:“小娘子,如今你可瞧见我们的手段了吧。” “敏英解开她的穴道。”孙长绂的声音传过来,穴道被点住固然很方便,不过却影响一个人的血气流动,时间一长就有后遗症。 “是。”敏英将她的穴道解开,还顺手在她后腰揉了两把,“小娘子在想什么?” “她在想,明明应该是龙潭虎穴一样的地方,怎么比茶楼的进出更方便。”孙长绂将门帘一掀开,转过头来看着她道,“世宁,我猜的对不对?” 孙世宁知道其中必然是有变故的,却不想纵容此人的得意,抿着嘴角不肯回答。 “大理寺的人都在外头查找你的下落,加上宫中出了那么大纰漏,沈念一来不及顾及此处,这里把守的那些刑部的人已经被我用计调离开来了,这会儿城门门口不过是几个寻常的守门人,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 孙长绂笑了笑又道:“听起来很容易是不是,做起来却不那么简单,你不知道其中损失颇大。” 孙世宁缓缓说道:“能够将刑部的人从城门口调走的一定不是普通人,想必怎么算也应该是皇上身边的,这颗棋子,用也只能用这样一次,培养了这么长的时间,直接变成了一颗弃子,怎么能不可惜,怎么能不损失?” 孙长绂怔了怔,他原本还想要卖个关子的,却被她丝毫没有差误的猜个正着,反而失去了本来的乐趣,摇了摇头笑道:“你啊,和你母亲一样,太聪明,一个女人太聪明,其实不好。” “你不是我父亲对不对?”孙世宁也是豁出去胆子,径直问道。 “怎么会,你母亲不是明明白白的告诉过你,你的父亲是孙长绂吗?”他笑得很含蓄,眼底却有一抹光不经意的划过。 “是,母亲有同我说,父亲的名字是孙长绂。”孙世宁侧过头来看看他,看他的五官长相,又看他嘴角一丝连本人都没有察觉到的紧张,“那么,如果你不是孙长绂呢?” “敏英,你看看这个孩子,与我重逢以后,欢喜得口无遮拦,说话都颠三倒四了。”孙长绂居然没有再同她往下说的意思,背过身去,将缰绳在半空抽出两个响花,催促着赶车的两匹马撒蹄飞奔起来。 孙世宁没有等到明确的答案,她又抿了抿嘴角,眼前的这个男人摆出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姿态,是因为快要被她猜到真正的答案,因此也心虚了吗,孙长绂是谁,在没有与亲生父亲见过面的她之前,孙长绂不过是一个名字,一个代号,一个标识。 很多人都可以化身成为孙长绂,如果知道一些朱紫墨的旧闻,又将虚虚实实的身边人安排得恰当好处,再加上不用提点的一点若有似无的暗示。 孙世宁这会儿仔细在想的是她见到眼前这个自称孙长绂的男子时,是什么样的场面,但是很多细节居然都想不起来了,她的记性一向不坏,明明很小时候的回忆都清清楚楚。 否则母亲教授的那些儿歌,如何能够在这些年后,还记得一字不落,孙长绂应该是母亲断七以后,才找到家中来的,他当时说了些什么话,就能够让她确定这个男人,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就是自己的生父,毫无畏惧的跟着他走了。 孙世宁想得后脑壳都发痛,还是觉得这些回忆不像是真实发生过,反而更像是一场梦境,所以太多的细节都留不下来。 她的手掩在袖中,重重的掐了自己一下,疼痛往往令人更加清醒,她想到另一件事情,师父与聂思娘重逢的经过,何尝不是如此,师父也同样说不清,到底怎么见到聂思娘的,但是一点不耽误,他将一个容貌完全改变的女子认定为聂思娘。 这两件事情之间,定然有所联系。 “总坛主会摄魂之术。”孙世宁不是问话,她说的就是一个肯定句。 敏英听她说得自然,也就接口而上道:“你才发现啊,总堂主的摄魂之术已经精妙到人不知鬼不觉的,不过他说他当年学得实在太过于仓促,因而只会其中的一支偏门,与平常所谓的摄魂术又另有不同。” 敏英的话没有说完,孙长绂手中的马鞭就像是长了眼睛,忽然从车门中探进来,在她的前额重重抽了一鞭子。 这一手,绝对没有留情,敏英的双眉之间,被抽出一道可怖的伤口,马鞭又悄然无声的退了出去,敏英吓得后头的话都不敢再说,也顾不得糊了半脸的血,别转过头去,恨声道:“都是你这个小娘子害人,都是你!” 孙世宁听到孙长绂慢条斯理的在车外说道:“你要真想打听我的事情,当着我的面问来,我都会告诉你的,不用旁人多嘴多舌。” 敏英连叫骂都不敢了,却也不想再同孙世宁搭话,生怕又被她牵连,大概是心里头一直对总堂主畏惧,这样武功高超的人,大半个人蜷缩在车厢一角,再没有动静。 孙世宁觉得身边一下子安静下来,抬手将车帘掀开一角来,外头的景色似曾相识,她也懒得去看敏英:“我们这是要去南溪坡?” “是,先去南溪坡。”孙长绂冷笑道,“你怎么不往下问了?” “你既然说了都会亲口告诉我,我何必要听那些三分真七分假的,从你口中说出来的,不是更加有可信度。”孙世宁见他出手狠戾,对身边的多年的旧臣都不留半分情面,可见对她客客气气,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只是,她知道,此时越客气,等到她没有利用价值以后,恐怕会下场更加悲惨,这样的人,她从来不会天真的以为,当真会在密藏解开后,与她共享,还说什么囫囵的分给她两成。 “很好,回头到了那里,我们需要调整一下。”孙长绂继续说道,“那个地方,也早就引起沈念一和你的疑心了,然而你们查来查去,都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对不对?” “我见过你在宅院中的布置,那么想要做些混淆人耳目的机关想必也不难,我当时只是没有想到那样天然形成的地方,也会是假的,所以就没有想得太多。” 太多事情,仿佛是一根被系了很多死结的长绳,一个死结解开,后头的全部跟着松泛开来,渐渐的迎刃而解。 “这会儿,心中有数再到了那边,想必你会瞧出些端倪了。”孙长绂将马车停好了,见敏英还缩在一角,冷哼道,“这是要三请四请了?” 敏英连忙搀扶着孙世宁下了车来,孙世宁想得没有错,以前只当这里是陆家用来栽培合欢树的所在,那么多的树木,长得势头又极好,根本没有多想,这些本身就是机关的一部分,也难怪几次在这里来来去去的,都空手而回。 “瞧出来了?”孙长绂双手抱在胸口,正站在她的身后问道。 第六百一十七章:死了这条心 “瞧出来了,但是已经晚了。”孙世宁回答的很干脆利落,这个人站在后头,就让人有种不安心的气息,以前她认贼作父的时候,也没有想过,会有人借着孙长绂这个名字,借着这个母亲欲说还留的遗憾,横插一手,设了局,让她心甘情愿往下跳。 “不晚,不晚,你还有很多机会的。”他不客气的将一只手掌按住了她的肩膀,掌心炙热,孙世宁明明想要挣脱开的,掌下生出一股暗力,拉扯住她,不让她动弹,“世宁,以前你不是这样对父亲的。” 孙世宁心口的一股郁气,骤然突突的冒了上来,她不想再假装忍耐,猛地回头,当面呵斥道:“够了,你根本不是我的父亲,何必再这里惺惺作态,你到底是谁!” “你问我是谁?”孙长绂意味深长的笑道。 “对,你不是说,只要是我问了,你就会回答我,那么你就亲口告诉我,你是谁,顶着孙长绂这个名字的你,到底是谁!” 孙世宁的口气很坚定,实则心中还有有些摇摆的,只因为,她知道自己与眼前这个人的眉眼处还有两三分想象,除非是血亲,否则这种遗传不会如此明显。 “对,我说了,只要你问,我就会告诉你。”他冲着她摇了摇手指道,“我的名字叫孙长煕,与孙长绂只有一字相差,你应该想到我是谁了?” “你是我的叔叔,还是我的伯伯?” 孙长煕低头一笑道:“你要是愿意喊我父亲,我也不太介意,不过我应该是你的叔叔,非但是你的叔叔,也是你母亲朱紫墨的师兄,亲上加亲,我可不就是要多疼你些才是。” 孙世宁倒退了一步,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那么薛氏和世盈,世天,他们都是真的吗?” “你又去问他们几个人做什么?” 孙世宁喝问道:“他们到底真的是你的妻儿,还是都是演戏来哄骗我的!” “天都城的孙家,皇商的身份背景,那也是我的一重身份,否则的话,孙长绂这个已经死了太多年的人,又怎么立足下来呢,你居然这会儿还想着那几个不相干的人,真是叫我有些意外了。” “他们是你的妻儿,怎么是不相干的人?” “在他们心里头,孙长绂已经死了,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怎么还有相干呢,我说你,平日又聪明又机灵的,在这种小事情上却转不过脑子,便是有那妇人之仁,否则按照你的能力,又怎么会被区区一个薛氏害得那么惨。” 孙世宁看着孙长煕的笑容,越看越觉得刺眼难当:“从一开始起,二娘布下的那个局,就是你在引导她的。” “否则的话,这样一个见钱眼开的蠢妇,如何能够设下这样的好局,如果没有你含冤入狱,你也不能够想起朱紫墨曾经为你定下的这一门好亲事。”孙长煕笑得很和善,仿佛在说一件再稀疏平常不过的家务事。 “那个在我屋中出现的死人,也是你安排的。”第一个没有了断的悬案,被高手暗器杀死的人证,从最开始,眼前这个男人就一步一步的安排好了。 每一个悬案后面,都是一样的阴影存在,叫人来不及抓住,已经飞快的溜走了。 “这个局虽然诸多破绽,不过你应该谢谢我,让你认识了这么好的夫君,沈念一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要不是密藏之事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口,我还真不想取了他的性命。” 孙世宁的心口砰砰乱跳,一番简短的对话,让她知道几个很重要的关键,一则是她的生父孙长绂确实是死了,而且死了很多年,二则是,她身边那些本来有些说不过去的安排,都是他别用用心的操纵,三则更加明显,他要对沈念一下毒手了。 “他与密藏无关,你不可动他!”孙世宁脱口而出道。 “怎么无关,你又怎么知道无关?”孙长煕认认真真的看着她道,“关系实则不小,只是有的事情,天底下知道的人不多,而我恰好是其中的一个。” 孙世宁觉得这人说话虚虚实实,不知道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她又到底应该相信哪里,硬着头皮追问道:“我要知道,我必须要知道事情的全部,否则的话,你便是将我绑到了两照山,我也不会帮你半分的,大家趁早都死了这条心!” “话不要说的那么绝,该告诉你的,一件都不会落下,不该你知道的,你也最好不要过问。”孙长煕眯了眯眼道,“沈念一不除,我心里头总是不安。” 孙世宁暗暗磨了磨牙,当着她的面,说要了沈念一的性命,真不怕她来个一拍俩散,大家都别想走到最后了。 “当然,若是此人能够得我所用,我也不介意留下他一条性命。”孙长煕说着话,脚底下走出个奇特的形状。 孙世宁眼睛都不眨一下,将他的脚步记得清清楚楚,孙长煕扭过头来,神情颇为自得道:“怎么样?” “没怎么样。”孙世宁微微扬起下巴来,她与假冒的朱紫墨做过必要的交流,母亲教她的本来就是一个破字,所以任何的机关,只要被她看到死穴都是一样可以破解的。 南溪坡的这个机关,想必是孙长煕亲手部署下的,比起那边宅院中的精致,这里更多了几分大气,也算得上是很巧妙了,但是先前已经被说破,在她的眼中就不值一晒。 孙世宁也有些丧气,这会儿瞧着那么简单,怎么数次前来都没有察觉,就是因为这许多的合欢花,混淆了她的思绪,再加上得到的那些线索,说什么合欢树下埋着关键所在,反而没有留意这些地面上的凸显。 “你与那几个突突族的女子,又有什么关系?”孙世宁瞧着南溪坡的地形已经在机关开启后尽数改变,花树渐渐拱出地面,本来藏于底下的暗道浮现而出,暗道入口不大,里面却隐隐有晶光露出,也不知道到底通向哪里。 “突突族的女子,其他的不论,只说相貌的话,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我本来以为香香这样的容貌,到了宫中必然能够助我一臂之力,谁料的她却栽在情爱上头,还没有立下功劳,却将性命陪在里头。” “香香口中的那位义父,想必也是你了。” 这个人到底多少身份,又深谋远虑的害了多少人! “是,突突族十多个女子,我将她们抚养长大,一直以为香香是其中翘楚,她却令得我太失望了,瑶姬,如姬几个,就更加不能相提并论了。” “你为什么要杀平如庵的三十个姑子?”孙世宁脚底下踏着南溪坡的土地,却依然仿佛能够闻到那一晚,浓重的血腥气,浓的化不开,三十具尸体,各种的姿态,倒卧在地。 三十条性命,转眼就荡然无存了。 “敏英,她在问你,为什么当夜要杀了三十个姑子的性命?”孙长煕遥遥一指问道。 “我平生就不喜欢看到和尚,姑子,看到一个杀一个才心里头舒服,本来在总坛待了些年,没瞧见这些货色,也便罢了,那一晚,瑶姬那个小贱人本来明明是隐匿在姑子中间的,我追了过来,却发现她给我来一招调虎离山之计,再瞧见这些碍眼的,要是不杀,我连觉都睡不着了。” 敏英就着旁边的溪水,将脸上的血渍清洗过,伤口颇深,就横在双眉之间,好似多了一只眼睛的诡异。 “原来是你。”孙世宁想到瑶姬断了一只手,又是可恨又是可怜的样子,突突族的几人都是被人加以利用,便是香香也从来不是故意要作恶的,如今见着敏英说到连杀三十人,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恨得咬牙切齿。 她便是没有武功,也不能就这样放过杀人凶手。 “你做什么这样瞧着我,那些姑子又不是你的亲人,不过是陌生人,值得气成这样,小娘子气伤了身体,可就不好了。”敏英居然还笑起来,一笑之下,伤口牵动,神情都有些狰狞了。 “她们都是无辜之人。” “小娘子难不成要抓我去见官?”敏英偷偷打量了孙长煕的神色,见他没有丝毫的着恼,方才放心的往下说,“小娘子倒是个良善之人,可惜,可惜世上良善的人不多,反而是恶人活得长久。” 孙世宁瞧她好似将恶人两字披挂的很是心安理得,想到一言堂做的那些事情,她到了沈念一身边后,大大小小的案子,多少都与一言堂有所牵扯,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为什么要将已经归隐的聂思娘带到石乐冲的面前,让两人相认?” “这是今日回答你的最后一个问题了。”孙长煕踏前一步,猛地抓住了她的手,将她往暗道中带了过去,“我倒是没有想到,那个无用的天衣无缝机关会毁了你的双手,别的都可以忽略不计,你的这双手却是舍不得之物,没有聂思娘的那手绝技,便是沈念一将天底下的神医都召到跟前,也是于事无补的,走了!” 第六百一十八章:非常过瘾 孙世宁一脚踏下去,却是直接踏了个空,整个人重重往下坠去,禁不住放出一声长呼,孙长煕没有放开她的手,待到快接近地面的时候,他手腕一翻,使了个巧劲,将下坠之力,轻松的化解而开。 她整个人明明是往下落的,却在借力使力之下,翻飞如燕,轻盈腾空,再落下地时,不过微微往下蹲了蹲,没有伤到半分。 “总堂主,后面的人已经追上来了!”敏英跟着落下来。 “为了替世宁解惑,这是浪费了不少的时间。”孙长煕的手不知在哪里一按,暗道中发出盈盈柔光,与当初在边关时的那条暗道,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不过他们赶上来看到的还不过是一片树林,兜兜转转找不到下落,才会往两照山方向而去了。” 孙世宁的耳力根本不能与他们相比,根本听不到外头的动静,却知道三人落下来之后,南溪坡已经被推动着恢复原状,没有精通机关巧簧之人,依然摸不到暗道之中,所以孙长煕一直那么笃定自若,肯定是知道,到了南溪坡,就等于是逃脱开所有的追踪了。 敏英抚掌而笑道:“到了两照山,可就真的是我们的地盘了。” “走吧,追上来的人无论是不是沈念一都无用的,你就算在这里喊破喉咙,他们也听不见的。” “你还没有本事打造出这样厉害的机关。”孙世宁用力甩脱开他的手,她非常不喜欢被他的碰触,那种黏糊潮湿的错觉,几乎令人心下作呕。 “虽然不是我打造的,还不是同样能够为我所用。”孙长煕斜眼看着她道,“有什么区别?” 孙世宁被这句话一堵,也答不上话来,咬了咬嘴唇,站在原地。 “你是不是想到,这里是你的外祖父朱子明的杰作?” “难道不是吗!” “就算是吧,至少也是他当年绘制的图纸,我算是亲眼目睹过。”孙长煕向前走了两步,见她依旧不动,“怎么,不想自己走,难道还要我来抱着你?” 孙世宁听他忽然语出轻佻,脸色一变,快步跟了上去,孙长煕已经被道破与她并非亲生父女的关系,有些心态都不想过多掩饰,看过来的目光,都有所改变,与过往的稳重不同,里面藏着太多其他的情绪。 她不愿意细想,却也不曾想到这样的一条暗道中,居然还有别人,想必都是一言堂的核心人物,那些人的脸孔都很生疏,她未曾在其中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这些都是一言堂的老人了,便是朝廷中记得他们的都已经不多,你不用白费力气去记住他们的长相,没有那个必要的。”孙长煕慢慢向前踱步而走,“你的脚力不行,我们不会走太远的,过了这一段就好,我们就出去,继续前行。” “出口在哪里?” “你再猜猜?”孙长煕甚有兴趣,与她玩这种猜谜的游戏,本来若是派出几个高手,可能也同样可以将她带出来,不知为何,他很想亲眼看一看,当孙世宁本来认知的那个世界被打破以后,她的态度会有何种的改变。 甚至在重新见到她的那一瞬间,他期待那种诧异,不解的神情出现在她的脸上,真是一种叫人心跳加速的期待。 就像当年,就像当年的朱紫墨在听到双重的噩耗传来,那种心如死灰的痛楚,一下子凝结在那张骄傲的脸上,让他看得很是过瘾,非常过瘾,以至于他掉以轻心,居然让她趁机逃走,接下来十多年都没有找到其下落。 真会藏,藏得真好,而且十多年都能够耐得住性子,不将手中的本事用来赖以生计,居然当真甘愿归于平淡,直到病发而亡。 他这一辈子,最看重的女子,居然就像一个贫苦潦倒的普通村妇那样,死在病榻之上,死后连个像样的坟地都没有,她甚至关照亲生女儿将其尸首焚化,就埋在屋后的小山坡上。 最后一面,他连最后一面都没有来得及见到,等到消息传来,他连夜奔赴而去,朱紫墨已经死了几十天,便是当真将其骨灰扒出来,也于事无补了。 他见不到当年的朱紫墨了,却连十几年后的朱紫墨依然没有见到。 那种懊丧的情绪,必须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突破口宣泄出来,否则的话,他真是不甘心,一点都不甘心。 兄长孙长绂,沉默寡言,相貌普通,又有何德何能,师父另眼相待,朱紫墨倾心相授,他们都当他是什么,当他孙长煕是什么!孙长绂身边的一个不起眼的影子吗! 他会叫他们后悔的,叫每一个曾经看不起他的人后悔! 孙世宁见他脸上的神情变化极快,不知是自己的那一句话触动了他的心事,叫他心绪波动如此之大,渐渐扭曲出一个令人害怕的神态。 她本来以为可以不害怕眼前这个人的,因为他不敢也不会伤害她,在密藏打开之前,至少她是安全的,可是此时此刻,她不再这样想,因为孙长煕忽然一个箭步冲过来,紧紧拿捏住了她的肩膀。 捏的太紧,五指紧扣,她生怕一个挣扎之下,会弄伤自己,只能佯装镇定的抬起眼来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狂乱之色。 孙世宁已经知道他会摄魂之术,也大致知道研习这种秘法的人,往往会连自己都迷失了去,不能够受控制,想必孙长煕也不例外,她知道他这会儿已经深深沉浸入所谓的幻觉之中,指力惊人,几乎将她的肩胛骨都要捏碎了。 敏英在旁边瞧出不对劲来,她既然是孙长煕的心腹,也知道他有这样的狂躁,赶紧扑身过来,想将孙世宁从其手掌中拖拉出来。 “总堂主,大事未成,不能伤了小娘子!”敏英大喝一声道。 孙世宁觉得两股力量在争夺自己,肩膀上更痛得厉害,当着他们的面,却不肯求饶呼痛。 孙长煕的眼眸中,忽然狂乱的神情都被一扫而光,渐渐显出清明来,见孙世宁已经痛得额角都渗出汗珠,赶紧收手道:“怎么了,可是伤了你!” 敏英与他相抗,这会儿胸口发疼,赶紧道:“方才,差点要捏碎了小娘子。” “是我大意了。”孙长煕知道孙世宁最要紧的就是这双手,那些口诀便是能够尽数倒背如流,少了朱家人一双犹如鬼斧神工的巧手,终将一事无成,“快些替她验伤。” 敏英也是赔了几分小心翼翼,见孙世宁始终不吭声,强笑着道:“小娘子也是个倔强的,要是痛得厉害,你喊总堂主一声,他不会听不见的。” “他是我什么人,我喊他什么?”孙世宁嘴硬的反驳道。 敏英起初也只当他们是父女,如今听来,这中间还有各种曲折,被这句话一挡,倒是说不上合适的话来,只顾低着头验伤,见她的手臂还是伤了筋骨,一碰就发抖,叹口气道:“小娘子又是何苦呢,伤了自己,也是要痛的。” “伤得厉不厉害?”孙长煕渐渐和缓下来,开口问道。 “没有大碍,不过要将养将养了。”敏英的手法很好,在她的肩膀周围轻轻捏了一圈道,“怕是到了两照山,都不能马上行动了。” “要将养多久?”孙长煕揉了揉额角道。 “三五日是至少了,若要有个保障,最好是七日了,以免到了跟前出了岔子,功亏一篑。”敏英生怕又得罪了孙长煕。 他却沉声道:“等到了出口,你背她上去,然后弄辆最好的马车送她走,千万不要再加重伤情。” “总堂主,你这是要离开了?”敏英知道总堂主对于孙世宁之事,是要亲力亲为的,这会儿却中途要离开,有些匪夷所思。 “我的情绪不稳,要是留在她身边,只怕还要生事,而且方才有消息传来,后头的追兵穷追不舍,倒是当真锲而不舍,我出去会会他们,也正好会一会沈念一。”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他特意多看了孙世宁一眼道:“世宁,你最好听从我的所有安排,那么我还能让你看一出好戏,留下沈念一的性命多几日,让你们尚留有一个见最后一面的机会,否则的话,别说我没给你留情面。” 扔下这句话,孙长煕朝着暗道中的反方向而去。 敏英见孙世宁死死看着其离开的背影,这会儿,她手臂受了伤,可就成了瓷娃娃一般,动不得,碰不得,真是难伺候的时候,轻咳一声道:“小娘子,总堂主的话,都明摆在那里了,你也别让我为难才好。” “走吧。”孙世宁见过那样的孙长煕以后,觉得有些禁忌暂时还是不要去碰触比较好,至少目前她还没有想到能够脱身之法,眼前眼后都是一言堂的高手,这时候要强出头,才是下下之策。 敏英见她倒是配合下来,才悄悄松了口气道:“小娘子想明白了就好。” “王家上下村已经被大理寺严密监视,我们真的能够顺利出去?”孙世宁转过头来,轻轻笑着问道。 第六百一十九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敏英觉得有些丧气:“天底下有小娘子不知道的事情吗,说一件来与我听听?”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她的手段与方才离去的那位孙长煕相比,实在是拿不出手了,那一位的心机之深,耐心之佳实在是万中挑一。 本来,孙世宁一直很相信沈念一的能力,便是敌手的本事再大,都不是其对手,如今与孙长煕抗衡的话,她想到孙长煕口口声声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要夺了其性命,无论是挟制胁迫她,还是当真如此,她有些为沈念一的安危担忧了。 “小娘子还真是谦逊过头,看来我在总坛待得时间太长,不知你这般的年纪,居然有这样的头脑,有些可惜,当年没有与那位朱娘子亲见一回,也好瞧瞧是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敏英当真背过身去,蹲下来:“小娘子请上来,我背负着你出去。” 孙世宁抬头看看那个出口,这般平滑又陡峭,自己是没那个本事出去,轻巧的附上去道:“你看看,再聪明的人,遇到要身体力行的事情,往往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不是有我们这种只有蛮劲出力的来替你们聪明人办事吗?”敏英知道总堂主不是其生父,不过怎么算来都有亲戚关系,“有些事情,小娘子听我一句奉劝,看着点眼前的就是,别为难了自己,落得大家都不痛快。” 孙世宁与她一路而来,倒是有些熟稔了,知道敏英的心思不复杂,就算是个恶人,也坏得很直截了当,她反问道:“照着你说,是几个人称心重要,还是天底下的人都称心重要?” “要我说啊,自己称心才最重要。”敏英想都不想,脱口而出道。 “你倒也是一副真性情。” “小娘子,总堂主说要杀你相公,你也别急,不说眼前到底杀不杀,就算杀了,小娘子这般的人品,又是总堂主的亲侄女儿,等到大事一定,这个事儿交给我,我保管在一言堂再给你找出位体体面面的,绝对不会比你的那个相公差半分。” 敏英说顺溜了嘴,分明是有些放肆了。 “胡说,我的相公是天底下最好的,谁也比不上他。”孙世宁也没有动气,要敏英这样的人,一定说出正儿八经的话,她是不敢多想的,不过这个也是她心里头想要说明白的,虽然没同沈念一亲口说起过,不过两个人的心意相通,早就认准了对方,必然是同生共死的。 想到此处,孙世宁扒在敏英肩膀后头,轻声而笑,这些说来与旁人听实在没有意思,不过只要心里头想到他的名字,都会生出异样的勇气来,觉得眼前哪怕是艰难险阻,都没有跨过去的坎。 老人说,夫妻同心,黄土变金。 她不要金,不要银,只需过了这个难关,再与沈念一团圆。 敏英听她笑了一声,那笑声很是清甜,也不知道这样的处境之下,是想到了什么,能够笑得这般欢愉。 “王家上下村的确是被官府的人封查,不过他们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两个存在加起来几百口人,总不能尽数带回去审问。”敏英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平稳,很快已经到了出口的尽头,“有时候,虚虚实实才最晃人眼。” 孙世宁眼前一亮,外头居然是正午时分,天色极好,她们所站着的位置是个后院的井台边,四周都是青苔,好似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这个我倒是不解了。”孙世宁问道,“这个出口想来也是极为重要的,不可能长满青苔,你们怎么做到的?” 敏英也不瞒着她,伸出手去一拂,那些青苔纷纷掉落在地,居然是人为撒上去的:“小娘子,要瞒住别人的眼,细节一定要做得周全,这些青苔如今看着是撒上去的,不过长势极快的,要是当真三五日没有人进出,就长得牢固,到时候,便是再要彻查,都不会发现纰漏了。” 孙世宁点点头,一言堂这些年来,明明在暗地里做了那么多的案子,朝廷也知道最终黑手都出自这个神秘的组织,然而却依然拿他们束手无策,便是这一环扣一环的进退之路都考虑得周到细致,找不到破绽。 “总堂主要我先带着你赶路,我瞧着小娘子也累了,不如先休息会儿。”敏英将她放在地上,“小娘子,你那个厉害的相公,想必已经明白我们离开天都城,目的地总是在两照山,他想追来,就不能带太多的人手,你知道是为什么?” “怕是皇上不应允。”两国边界,如今已经休战,双方的文书都下了,这种时候很是忌讳对方忽然出现大量人马,到时候便是无心偷袭,都容易产生嫌隙,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场连绵十多年的大战停歇,皇上绝对不会容许战火重燃的。 “他身边带几个人随行,有好处,也有坏处。”敏英领着她进门,屋子里打理得十分干净,床褥俱全,“小娘子要是睡的着,就多睡会儿,后头有累的时候。” 敏英口中的好处是几个人上路,快马轻骑,动作想必就会加快,坏处自然是到了两照山,等于是到了一言堂的老巢,几个人如何应对这么多的高手,也难怪孙长煕言辞确凿,能够将沈念一杀伐。 “离开这里,便要连着赶路了对不对?”孙世宁得到了确认,也不顾忌其他,拉开被子,倒头便睡,这会儿身边只有敏英一个人,至少能够睡个安稳觉。 这边尚且安定,皇宫宫门口却已经乱作一团。 守宫门的见来得是刑部的人,领队的还是刑部侍郎大人,偏说皇上传了口谕,让他们速速回宫请命,一口否认道:“宫中没有这样的旨意,刑部这么多人,不能放行入宫。” 刑部侍郎新官上任,上一次因为太皇太后的案子,在大理寺一干人等面前,吃了暗亏,今天明明当着众人的面得了皇上的口谕,怎么肯善摆甘休,直嚷着要打开宫门,否则皇上怪罪下来,吃不了兜着走。 守宫门的那些侍卫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偏要他将口谕拿出来,刑部侍郎扯着脖子道,历来皇上的口谕便是皇上身边的亲信公公传达,哪里拿得出来! 两帮人争执的不可开交之时,沈念一已经飞速赶来,守城门的侍卫素来与他交好,见着他来救急,赶紧迎上来,将此事前后三两句都交代清楚。 沈念一赶过来的路上已经想得很是清楚,能够让刑部侍郎想都不想,直接跟着撤人的,必然就是皇上身边的心腹太监,守城门的不认得,刑部侍郎一定是知道的,只有见着本人,才知道到底这个细作内奸是谁! “侍郎大人。”沈念一知道对方心有警惕之心,所以先行开口道,“这件事情,我已经在城门那里问过周详,不如这样,你的人马不用带着进宫,我与你一起进宫见过皇上,再做分明。” 那人听他说得合情合理,这会儿硬碰硬的得罪了宫中侍卫,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是不妥的样子,当下点头道:“这样也好,本来守住城门之事,也与沈大人的家眷有关,不如我们一起进去见过皇上。” 沈念一见他毫无避让,半点心虚不见,知道那位传圣旨的公公定然是想都没有想到过的,两人并肩而行,装作无意的问道:“我问看守城门的,到底是哪位公公,那些人眼拙嘴笨,没一个说得清楚。” “皇上继位以来,身边最信任的还不就是杨公公。” 沈念一沉默不语,听着他继续往下说。 “杨公公有两个徒弟,如今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能人,今天来传圣旨的便是那位石公公。” 沈念一顿时再清楚不过,当日的两个小徒弟,如今跟着师傅得了圣宠,水涨船高,也成了宫中的红人,沙公公做得多半是陪在皇上身边的差事,御书房门前,如果不是实在要紧的,一般都由他来。 而那位石公公,据说更得杨公公的喜欢,手底下勤快,话语又少,杨公公说这样的性子倒是不适合在皇上面前伺候,另外委以重任,没想到,这会儿弃了这样重要的身份,宁愿暴露底子,却来假传圣旨的人,会是杨公公的人。 沈念一不言不语的,刑部侍郎微微有些发慌:“沈大人,我虽说到刑部的时日不长久,但是一双眼睛还行,总不能连哪位公公都看错吧?” “不,侍郎大人没有看错人。” “那么看门的侍卫如何说皇上没有下旨放行,我们在城门口守了几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会儿撤走,要是将掳走令夫人的凶手抓到了,这功劳,我可不甘心让给你们大理寺。”到了这个田地,犹在嘴硬。 “大理寺不要这份功劳。”沈念一的话语声很平稳,“侍郎大人尽管放心。” 后头还有一句没有说的,这会儿该围追堵截的已经被放出城去了,怕是到了皇上面前没有功劳,没有苦劳,是要领罪了! 第六百二十章:双刃剑 刑部侍郎瞧着沈念一波澜不惊的面容,倒是有些吃不准什么路数,思来想去的,还是要见着皇上再做定论。 到了御书房,寅迄见两人同来,已经知道是哪里不妥,也不说话,双眸先看向沈念一。 刑部侍郎抢先一步,将宫中的石公公传了皇上的口谕,刑部的人从城门口尽数撤回来,到了宫门前,却被那些侍卫拦住,怎么都不肯放行的缘由说完,见皇上不吭气,他也只得站着不动。 寅迄唤人进来,沉声道:“将石公公找来。” 刑部侍郎方才明白,这一道口谕恐怕当真有假了,否则何必还要找人过来对峙。 “沈爱卿,你又是怎么回事?”寅迄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越来越复杂,这么多人手派出去,宫中被放火不算,镜花水月四名高手,同时折损了三名不算,孙世宁还是没有保住,恐怕这会儿,刑部的人手撤走,那边已经出了城。 也难怪,沈念一都不急着去追了,出了城,东西南北的范围太大,也不知道是走官道还是另外有野外的小径,这个情况之下,如何追踪,还不如回来再好好部署一番。 “人应该已经出城了。”沈念一的回答与他想的相差无几,“也难怪他们一直在等。” “等的就是埋伏的那么深的一颗棋子成了弃子,一言堂还真舍得下本钱。”寅迄微微冷笑道。 很快,出去找人的回来了:“回皇上的话,一大早就没人见着石公公,方才各处都问了,有人说他拿了令牌出宫去了,又去杨公公和沙公公那里也问了,依然未果,杨公公知道是出了事情,已经一起过来了。” “喊他进来。”有些事情便是如此,没有得到答案时,猜不出最终的那个人是谁,一旦彻底揭露了,想想不过如此。 一言堂再朝廷上下埋着的棋子肯定也不止这样一颗,如果不是当日的六皇子继承大统,杨公公和两个徒弟同样早就不值一晒了。 杨公公却心不安,到了皇上面前,直接跪下道:“皇上,是我用人不善,我不知道,不知道那小子居然也是一言堂的卧底。” 寅迄由高处俯视着他道:“这会儿说这些都晚了。” 杨公公心里头更加畏惧不住磕头道:“皇上,怎么说他都是我的徒弟,纵然不知情,也是难辞其咎。” “杨公公,后面的话最好不要轻易说出口。”寅迄直接将他的话给堵了,“我明白你的一片忠心耿耿,手底下出了细作,也是难免,这会儿他将身家性命都给弃了,倒也是拿得起放得下,与其到今后再彻底暴露出来,早些露出庐山真面目也不是坏事。” 他的话语之间没有明显的责怪之意,杨公公已经惊得背后起了一层的冷汗,那位刑部侍郎不知何时也跪了,脸色发白,知道守城的功劳已经直接飞走不算,要是皇上当真追究起来,整个刑部都重则难免。 “好了,好了,朕都知晓了,都不怪你们,出去做自己的事情,杨公公不用跪着了,都退出去,朕与沈爱卿再说几句重要的话。” 刑部侍郎一听这是要免责的意思,赶紧连磕了几个头,疾步往外走。 “朕虽然不想责罚任何人,刑部不谨慎在先,的确也是暂时不得挑起大梁,以后大理寺还是单独出来,直接听命于朕,也不用再通过刑部,多这一道手续了。” 皇上的这句话一发,刑部侍郎背后的第二层冷汗又出来,他知道皇上新上任时,有意要削弱大理寺的权利,所以将部分权限下放到刑部,若是刑部没有做错事情,以后能够将大理寺纳于刑部之下,那是多么风光的一件事情。 却因为一个太监的叛变,整个刑部的前景堪忧,刑部侍郎暗暗咬紧了牙根,只得留了一句,谢皇上不予责罚之恩,灰头土脸的去了。 待御书房大门关上,寅迄方才冷笑道:“他还觉得心有不甘。” 沈念一默认了这句话,这会儿最是心急如焚的人,应该只有他,孙世宁是他的发妻,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只因为刑部的这一个疏漏。 “要是他再仔细些,而不是好大喜功就应该想到,当日是太皇太后的一道懿旨,让刑部协助你找出孙世宁,如今又怎么会轻而易举的让朕身边的一个太监随随便便传个口谕了事,这等于是不将太皇太后放在眼中,朕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寅迄双眉紧皱道:“沈爱卿,她已经被带出城去?” “微臣在想,这个幕后黑手恐怕是孙世宁的熟人。”这个念头实则已经数次在沈念一脑海中闪现而过,但是他觉得要对症入手的找出如此一个人来,又不是那么简单,才几次又给推翻了。 然而,待得石公公的事情一出,这个念头再次清晰的显露而出,他当着皇上的面,直接就说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孙世宁认得这个人!” “是,是熟人作案。” “孙世宁与其串通!” “这个倒没有证据,不过微臣明白一件事情,就算出了天都城,他们能够去的地方只有一个,除了两照山,再无其他。” “朕不能放下人手,给你带往两照山,这是不被允许的。”寅迄在屋中慢慢踱步来去道,“便是上一回那样的三百人,都不可以,否则的话,乌雅王一旦心存怀疑,恐怕休战之时要前功尽弃了。” “微臣也不敢要求皇上做出这样大的牺牲,微臣想过了,肯定是要追上去的,这里到两照山,带着她的话,恐怕也要三天的路程,微臣只带几个亲信,快马加鞭,或许能够赶在他们之前。” “你将亲信带走,大理寺中又该怎么办,拱手让给季敏了?”寅迄侧目而望着他,每一句话都是一种紧逼。 “大理寺不是微臣说要让就能够让的,皇上心中如何权衡利弊才最重要,而对于微臣而言,找到孙世宁,确保她平安无事,才最重要。” 寅迄显然很满意他后面的几句话,点点头道:“说的极是,必须要将她找到,带回来。” 他顿了一顿,忽发奇想的问道:“朕且问你,连朕身边的太监都是一言堂的细作,如果孙世宁当真是与熟人联手,设下局来套你,你知道真相后又会如何?” “她不会的。” “朕说的也只是一个可能性。” “她不会的,皇上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或许看着都有多多少少的可疑,甚至是我也有被一言堂买通的可能,但是世宁她不会。”沈念一说得那么肯定,那么坚毅,双眼中满满的都是信赖。 “好,好得很。”寅迄微微笑着点头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你只管去追她,要带什么人,由你自己决定,边防还有五千人,朕给你军令,必要的时候,这五千人,你可尽数调用。” 沈念一心底尤为感激,知道皇上能够做出这样的抉择,已经十分难得,当即也跪下行了个大礼道:“微臣替世宁谢皇上隆恩。” 一个小小的锦囊扔到他的面前,寅迄的声音坚如磐石:“这里面的东西,不到非常时候,最好不要擅自使用,你知道的,有些人便是双刃剑,伤得了敌人,也伤得了自己。” 沈念一将锦囊用双手接过来,仔细的收下来。 “季敏抢不来你的位置,他不是蠢人,能够坐稳大理寺少卿一职,应该已经知足,否则的话,过于贪心,反而两头不的好处,朕也不会放由他来支配整个大理寺的,你放心的去,就算要撤你的职,朕也会找个能干的人来接替。” 沈念一再行大礼,缓缓退出御书房,却见到杨公公还不曾离开,几个小太监来来回回的过来传话,沙公公想必也得到了消息,赶过来守着师傅跟前,连声安慰。 “沈大人。”杨公公颤声将他唤住,“他,他怎么会是一言堂的奸细?” “我也不知道,如今他已经不在宫中了。” “可是,他五岁就进宫了,外头的家人,小时候的事情早就忘得一干二净。”沙公公急声问道,“这样子的人也会当细作?” “一言堂在朝野上下,在宫中内外都有眼线,都有暗棋,不是他一个人,远远不止他一个人。”沈念一宽慰了两句杨公公,“公公应该庆幸,皇上是个明君,不做迁怒之事。” “沈大人,我不明白,这个孩子平日里最会做人做事的。”杨公公想了想才道,“他离了宫,也未必就肯离开天都城,想必还要观望一下,我知道他曾经置办过一个外宅,里面还住这些人,我将地址写给沈大人,希望能够寻到些线索,若是沈大人将他擒住,只同他说一句话。” “好,我一定转达公公的话。”沈念一自他手中取过了纸条。 “只说这些年的师徒情分都尽了,他不再是我的徒弟。”杨公公说完这句,摆了摆手,蹒跚往前走去,沙公公飞快看了沈念一一眼,然后追上去,搀扶住了师傅的手臂。 第六百二十一章:不公平的较量 孙世宁没心没肺的睡了一大觉,敏英倒是半点不敢掉以轻心,总堂主是将人交在她手中,这恐怕是一言堂最大的任务,不是心腹,还当真争取不来,敏英也知道经过这一步,恐怕她在一言堂的地位又要升级了。 特别是她看着就心烦的那个女人恐怕是没有能力再凌驾于她之上了,那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仅仅凭着那样一张伪善的面孔,又能在总堂主面前支撑多久! “敏英,我醒了。”孙世宁好像在拉家常一样。 敏英已经将准备下的吃食端过去,孙世宁身上有股自然的清越之气,敏英不喜欢服侍人,对于她似乎是个例外,或者说,她从来没有用异样的眼光来看过自己,这一点,难能可贵了。 “真有本事,连小米粥都熬好了。”孙世宁对吃食不讲究。 敏英见她吃相好看,开口问道:“你身边那个五大三粗的红衣姑娘,本事也不小。” “她日后的本事应该会比你大。”孙世宁答得很认真。 敏英居然想了想:“也是,我瞧着她是个心无旁骛的,我若不是入了一言堂,没准武功会比现在要好。” “你在总坛十多年,武功应该精进许多了。” “小娘子连这个都能看出来,可不是这样,本来为了总堂主在江湖上东奔西走的,练功的时间都挤不出来,这十多年,确实精进了。”敏英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的武功,“不知道,我同你的相公比,谁的武功更好?” “他的好。” “为什么!” “你没听过一句话叫做邪不胜正吗?” 敏英突然后悔凑上去和孙世宁聊天,这个小娘子总有本事,面不改色的将她气得七窍生烟,不过习惯了,她倒是没那么多生气:“那可未必,我瞧着你那个相公再厉害,也厉害不过总堂主的。” “一个人未必要武功最高才是厉害。”孙世宁放下碗来,问道,“你们的总坛就在两照山,我怎么上次前去,一点端倪都没瞧出来?” “两照山的地界这么大,小娘子仅凭两条腿哪里都能走得过来,更何况总堂主这些年为总坛布置了许多的限制,一般人想要突破冲进去,根本没有可能的。”敏英洋洋自得道,“总堂主有一次喝多了酒说,天底下能够不费吹灰之力闯进来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我还以为他说的是朱娘子。” “其实是他的兄长,那个真正的孙长绂是不是?” 敏英对孙世宁能够提前知道一步的本事,已经见惯不怪了:“正是的,他说的就是兄长,不过当时没提起那人的名讳,我都不知道总堂主的名字,还是得了你的福,才听闻了真想。” “他的身份太多太杂,没准孙长煕依然是个假名。”孙世宁不以为然的笑着道,“我吃饱了,我们走吧。” “你不是好奇,这里被大理寺的人团团围住,我们如何出去?” “不费那个脑子想,吃力地很,反正你们自有妙招的。”孙世宁眼瞧着敏英取出了一套粗布衣裙,知道是要自己装成普通的农妇模样,遮人耳目。 敏英没有点她的穴道,携着她出去时,一只手若有似无的就按在她的后腰处,甚至想过,要是这个时候,暗暗给她来一记阴招,无论最后总堂主怎么处置,这个聪明无比的小娘子,恐怕都活不过三年。 不过手掌按上去的瞬间,敏英却想到孙世宁笑着说话的样子,觉得这样一个聪颖的女子,要是真的死了,又有些可惜,总堂主不是也一直后悔,那位朱娘子过世以后,人生无趣。 如果到时候,总堂主肯免了小娘子的死罪,敏英想过,以她在一言堂的身份地位,讨个人情,将人带在身边,多个尖牙利嘴的,好像日子也过得快活些。 这样的几个念头转过来,她始终没有下黑手,两人却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药走出村口,孙世宁忽然停下脚来,敏英以为她要开口喊人,当即警惕起来,不曾想,她只是仰起头来,看着村口的两株合欢花树,轻声道:“孙长煕很喜欢合欢花,恐怕其中也是有个故事的。” “我可没这个胆子过问,要是有机会,下次小娘子自己问问。” “他是不是已经不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孙世宁沉声问道,“研习摄魂之术,本来就很逆天,他又急于求成,早晚都是……” 敏英扑过来,将她的嘴巴给捂住了:“小娘子,饭可以多吃,话却不能乱说,仔细隔墙有耳。” 孙世宁暗笑,敏英倒是提醒起她的安危了,四下张望,不过几个村民在各做各的,大理寺的人留在村中的虽然有五六个,却不能顾及百多人,所以只在村口村尾守着。 敏英的意思是,那些村民里头实则也有一言堂的人。 孙世宁似乎领了她的好意,一路上就没再多说一句话,两人借口说要去挖掘些野菜,翻过一个小小的山丘,已经有人前来接应,先给敏英行了个大礼,可见其身份的确不一般。 马车稳稳当当,敏英陪着孙世宁端坐在车内:“小娘子也不用看外头了,你的相公已经追到我们前头去了。” 孙世宁看着她的笑容,忽然生出不安,难道说孙长煕匆匆离去,一来是情绪不稳生怕回忆与现实交融,出手伤害到她,二来却是先一步做下布置,去害沈念一了! “小娘子是个聪明人,一直不害怕我们下手是因为明白自己的利用价值。”敏英施施然道,“所以,你的相公暂时也死不了。” “你们想要生擒他?”孙世宁其实是明白的,孙长煕说要杀了沈念一是真,但肯定不是眼前,眼前她的软肋,最大的软肋就是沈念一,只有握住了这个,她才有可能乖乖听话。 自从两人相识相知,孙世宁最想做的就是不要成为沈念一的软肋,能够两人并肩而立,携手而行,却没有想过,有一天,沈念一同样会成为她的软肋。 如果,如果孙长煕当真抓住了沈念一,用来要挟她,她还真说不上会不会妥协,她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恐怕他的心思,从来都是与她一样的。 “小娘子,别看低了我们一言堂,要抓个沈念一不是很难的事情,你信不信?” “信。”敌众我寡,敌在暗,我在明,这形势看起来就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 沈念一,明知道前方就是龙潭虎穴,还是要硬闯而来,他可以这样不计后果的为了她,她为何不能报之以琼瑶。 敏英终于见到她的两道眉皱在一起,有些幸灾乐祸的说道:“小娘子,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解开那些机关巧簧,让总堂主心里头快活些,也好让你的相公少吃点苦头。” 听其话中的意思,那是确凿沈念一逃不过此劫了。 孙世宁奇怪的是,孙长煕的那句话,他说沈念一也是很重要的存在,只是她暂时不知道而已,难道说要打开那个机关,不但需要她的家传,还需要沈念一的本事? 太多的谜团暂时解不开,要是一个一个想来,恐怕是要将脑袋都想破了,孙世宁索性半躺下来,不再与敏英搭话,背过身去,继续休息。 敏英一路上倒是嘘寒问暖的,连御寒的衣物都在马车中准备妥当,等孙世宁下车的时候,已经被裹成了一个毛茸茸的粽子,再厚的衣物依然挡不住严寒,她觉得双手双脚都被冻得没有知觉了。 抬起眼,就能够见到不远处的两照山,与她先前见过的一样,连绵起伏,不知哪里是尽头。 “要我说,这个小皇帝还真是会生事,弄了千把舜天国的农夫过来耕田,真是麻烦。”敏英见她站都站不稳,过来搀扶了她一把。 “你说的是朝廷借田给舜天的事情?”孙世宁被她一提醒,果然见着东南方向,有不少人影晃动,不过离得太远,看不真切。 再看敏英的态度,明明一言堂和舜天国向来有所勾结,孙世宁又想一言堂将总坛设置在此处,应该也是为了便于来往于两国之间,怎么听敏英的意思,对舜天的新任乌雅王很是不满。 她笑吟吟说道:“难道说,舜天国的乌雅王为了千顷良田,与一言堂已经断了以往的联系,不再仰仗你们的鼻息了?” “目光短浅,不过是千顷良田,难道说天朝的这些更为肥沃的土壤,他都不想要了吗,他不想大举进犯了,甘心俯首称臣,只守着这些眼前的小恩小惠。”敏英越说越气,没有察觉自己说出的,已经有些太多了。 一言堂从来不将天朝的利益放在首要,他们不过是见哪里有利可得,就不惜手段的做出事端,没想到舜天国换过乌雅王后,所有的政见都与过往截然不同,这样一来,等于将一条重要的生财之道给拦截卡断了。 所以,孙长煕才会更加着急,假借孙世宁之手,将两照山的密藏赶紧掌握在手,孙世宁暗暗叹了口气,这样的人,便是握有富可敌国的密藏,又有何用?不过是涂炭生灵,做下更大的恶果罢了。 第六百二十二章:身不由己的棋子 敏英将孙世宁的双眼给束缚住:“小娘子,这是总堂主关照的,他说对别人可以不用提防,你是这行门道的高手,要是出了纰漏,他是防不胜防。” 孙世宁没有挣扎,等敏英将她重新背起来,她倒是好笑了,连脚踏实地的机会都不给她,便是怕她所知更多,这个孙长煕真够缜密的。 这条路还当真不短,整整走了大半个时辰,依照敏英的脚力,怕是能将半个两照山都踏遍了,孙世宁也明白为什么是敏英来背她,敏英的脚底下功夫极好,在其背上,她根本不能分辨出,到底是上坡路还是下坡路,仿佛始终是如履平地,要做到这一点,也就是如此高手了。 待敏英将她眼睛上的带子松开,落入眼帘的不过像是寻常宅院的一间,俩人已经在屋子中间:“小娘子,这里都是早先就布置妥当的,你只管住下。” “一直住到孙长煕来问我几时可以动手?” “动不动手的,哪里由得了小娘子做主呢?”敏英狡黠一笑道,“这些都是天数,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孙世宁没有反驳,走到床榻边,摸了摸丝缎的被面:“也就是说,我肯也是肯,不肯也是肯了。” 其实,从来没有给过她选择的机会,若是她当真了,只是她太天真。 ”小娘子先住下来,一路舟车劳顿了,总堂主还要请人过来替小娘子再看看旧疾的,小娘子放心便是。”敏英转过身去,冲着门外喝令道,“不是早就让你在屋中等着,磨磨唧唧的,难道还要我亲自来请你不成?” 孙世宁没有抬头,只是抓着被面的手指,抓得更紧,心口一通乱跳,方才听到门口处有很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敏英又骂了几句,大概是直接动上手,那人痛得喊了一声,孙世宁飞快抬眼,看着站在门边的那个人。 自从孙长煕出现,露出真身以后,她知道早晚会对应上这一天的,早晚要面对这个人,她想得很清楚,不知道对方要怎么来面对她,她微微一笑道:“冬青,如今你又该如何称呼我?” 没出嫁前,冬青唤她姑娘,出嫁以后,循规蹈矩跟着唤她夫人,她一心将冬青当成自家姐妹一般,想着替其寻门好亲事,等到鲁么出现,她以为,她以为今后的日子都会那么顺当美满。 可是,当冬青出现在眼前时,孙世宁的一颗心还是被重重揪起来了,想得再通透,依然会得心痛,心痛身边的人,掩藏得这般好,隐瞒得这般好,一颗真心破开来,掏在她面前,实则却是包藏祸心,从来没有真情。 “小娘子。”冬青嗫嚅道,哪里敢与她视线相接,心里根本是恨不得这一天永远不要到来,不要让她看到自己如今的样子。 孙世宁还没有来得及换下粗布衣裙,却掩饰不去她本身的气质,她一双眼紧紧看着冬青:“我一直祈求,你不是内奸,可是连所谓的孙家当家人都死而复活了,当日被他亲口亲手安排在我身边的你,又怎么能够幸免。” “小娘子,我没有要害你,没有。”冬青双手掩面,小腿一软就要往地上坐。 敏英老大不客气的将她一把捞住,往前重重推了一把道:“别这般没出息,怎么说都是我手底下的人,别给我丢脸,好好伺候小娘子,开解开解她。” 说完,也不多瞧两人,关了门扬长而去。 “冬青,你一直说不想嫁人,我真的真的以为,你是舍不得我,实则你做出来的那番姿态,都是假装的,你对鲁么也根本没有真心,是不是?”孙世宁轻轻叹口气,“你为什么吓成这样,如今,我才是阶下囚,你怕什么,我还能扑上来咬你一口不成?” “不是的,姑娘不是的。”冬青双膝落地,跪行到她面前,拉住了她的裙裾道,“我没有害过姑娘,请姑娘一定要相信我。” “怎么又成姑娘了?”孙世宁低下头看看她的那双手,“你扯得这样紧做什么,放手。” 冬青不肯听,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孙世宁才会谅解,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却说不上话来。 “我说,让你放手!”孙世宁听敏英的话,冬青居然是敏英的徒弟,比她想得还要厉害,一个厉害的人,何苦在已经没有自由的人跟前,做出委屈状,她真是一点都不想看。 将裙裾用力往外扯动,冬青还是不肯放,结果撕下了长长的一条,孙世宁的小腿都露了出来,冬青又惊慌失措起来:“姑娘,我去替你取新裙子过来穿。” “不许喊我姑娘,我用不起你这样的丫环。”孙世宁发现,自己居然也是有恨意的,对冬青的恨,甚至在敏英之上。 敏英自打在她面前出现,就是一副坏人的姿态,而冬青,是她最最相信的那一个人,在生死关头,冬青救过她,在生死关头,冬青不顾安危扑在她的身前,这些,这些明明还那么清晰的印在记忆中,怎么忽然就天翻地覆,变成了这样的结局。 她的冬青,她好端端的冬青,居然也是一言堂的暗棋,是埋伏在她身边最大的一颗暗棋。 好些本来解释不通的细节,如今都迎刃而解,她还以为那些都是错觉的阴影,原来一直都存在着,存在在她最为信任的冬青身上。 “我没有害过你,我真的没有,我只是,我只是……” “你只是负责监视,负责通风报信,甚至负责做些只有在我身边的你,才能出手做到的事情。”孙世宁背过身去,胸口气血翻腾,不行,她不能面对这样一副老老实实模样的冬青,她不认得这个人,从来就不认得。 冬青哑然无语,孙世宁的每一句话都点到她的心口,她不能反驳,因为她被下达命令,被要求做到的事情便是这样,负责留在其身旁,监督着,通风报信,还有故意留下凌乱的线索,混淆诸人的耳目。 “你做得那么好,这次回到总坛,总堂主有没有好好夸赞你?”孙世宁背着身,低声冷笑道,“立下大功的心腹,难道都没有一件嘉奖吗?” “我不要什么嘉奖,我只是不想让你见到我现在的样子。”冬青的声音很低,很低,仿佛不是说给孙世宁听,而是在自言自语中。 “我祈求师父,祈求总堂主,如果瞧着我还做的得过且过,就不要让我回来,让你知道这些真相,但是总堂主说,只有我最了解你的衣食住行,只有我来伺候你,你才能安心。” 冬青哭着哭着,忽然笑了:“你可能根本不相信我说出的任何一句话,但是我当真没有害过你,我不过是一颗棋子,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尽管那么害怕,我还是答应了要来伺候你。” “为了来给我致命的打击?” “是想尽心尽力,别人一定没有我那么周全。” “别人也没有你这样叫我痛心难受!”孙世宁转过身,手指着她的鼻尖,“我不想看到你,你给我滚!” “姑娘,我是迫不得己的!” “滚出去,否则的话,我就碰死在这里。”孙世宁厉声呵斥道。 她的样子一点不像要作假,冬青更加害怕起来,连滚带爬往外去:“姑娘,你别伤害自己,我就走,我马上就离开。” 孙世宁憋着一口气,看着她出了房门,看她慌乱将门拍上,心口一松,整个人摇摇晃晃站不稳脚,跌坐在床沿,只觉得嗓子里有什么热热的一口,吐出来,却是一口积血。 敏英折转回来,见孙世宁歪倒在床边,吓得魂不守舍,明明是总堂主的意思,怎么小娘子反应如此过激,赶紧唤人进来查验,又亲自将她搬到床上躺好。 孙世宁并没有真正晕厥过去,她也是第一次知道急怒攻心会吐血,吐出来以后,还比前头那种郁气积压的感觉好受了些,不过趁着这个机会,佯装伤了心血,果然敏英一下子就上当。 这下子,屋子里可是热闹,又是大夫,又是端参汤,又是送热面巾的,最后大夫说了几句,与她料想的相差无几,只说是这几天都不能再受刺激,一定要静养,否则的话,要生大病了。 孙世宁听得很清楚,门外有人哭得泣不成声,分明就是冬青的哭声。 敏英心烦气躁,走出去,直接甩了两巴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冬青反反复复在说道:“师父,让我进去,让我进去看看她。” “看什么看,都是被你气伤了,要是总堂主怪罪下来,你有十条命都不够惩治的。” “师父,我服侍了她一场,让我留在她身边,她已经气过一次,不会再为难我,她这个人最是心软和善的。”冬青一连串的哀声恳求道。 “罢了,罢了,这会儿也没个合适的人,你就去好好服侍,若是她肯了,那么总堂主能够留你一条命,别说做师父的没有给你机会。”敏英又重重踹了她一脚,威胁道,“这也是你最后的机会。” 孙世宁静静的躺着,一动不动。 第六百二十三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听着冬青蹑手蹑脚的摸进来,边努力压制着哭泣声,边绞了热手巾,仔细的替她擦拭嘴角的血渍,然后没有多余的话,将干净的衣裙取出来,放在枕头边,忽然想到什么,疾步走到门边,对外关照了两句。 孙世宁依稀听到是让人去煮燕窝粥来,等冬青又回到床榻边,她慢慢睁开双眼,见冬青头发蓬乱,脸上两个巴掌印,正一脸关切的看着她。 “姑娘,姑娘醒了。”那欢喜真不像是装出来的。 以前的冬青也有过很多次这样的欢喜与悲伤,或哭或笑,都是真的一样。 孙世宁到了这会儿,反而没那么气伤心了,要是已经失去自由,还同自己过不去,那么没等到沈念一出现,她能把自己憋屈死了,那实在太没意思。 “别喊姑娘了,都出嫁这么久了。” 冬青听她语气淡淡,分明是没有动怒,喜形于色,尽管样子狼狈,那一笑还当真是灿烂:“好,好,还是喊夫人,小娘子我也喊不习惯,我让她们去煮燕窝粥了,夫人方才吐了血,一定要静养,千万别再同我置气了。” 孙世宁坐起身来,定睛看着她道:“冬青,好歹相处了一场,你就继续留在我身边,总比那些不相识的人来得好。” “是,是,夫人喜欢吃什么,喜欢用什么,我都最知道的。”冬青欢天喜地的,双手将衣裙捧过来,先服侍她将身上血迹斑斑的旧衣先换过了,“我去端燕窝粥。” 一碗清粥,几碟小菜,冬青看着比往日在家里的时候更规矩,由始至终,双手垂在两旁,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见孙世宁渐渐恢复了常态,才微微松口气道:“夫人,总堂主说的那些,我也知道按着夫人的性子必然是不会答应的。” 孙世宁眼皮都没动一下:“你倒是了解我。” “夫人的性子外柔内刚,便是逼得急了,早晚来个一拍俩散,不过总堂主也是个有手段的,他必然会想尽法子,拿捏住大人,迫使夫人就范。” “你同大人也相处了段时间,你觉得大人怕死吗?”孙世宁坦然自若的问道。 “肯定不怕死。”冬青答得斩钉截铁,“大人便是知道前有刀山火海,为着伸张正义,依然义不容辞,毫无退意。” “那么,你们的这位总堂主拿捏住大人,又有何用?”孙世宁放下碗来,“冬青,我应允你留在身边,是想着你方才的那句话没有错,你没有要加害我之心,否则的话,你一直就在我身边,要给我下个毒,心口扎一刀,实在是太容易了。” “我没有想过!” “但是,你毕竟是一言堂的人,想到这点,我心里头多少就不舒服,所以,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只管像平日里那样照顾衣食起居即可,其他的话,留着让敏英来同我说,或者让你们那位总堂主来说,别让我再翻脸将你撵出去,你的那位师父绝对不是善茬,以后她要是想打你,最好也不用当着我的面,我看不来这些。” 一番话将冬青的脸上说的一阵红一阵白的,呐呐的收了口,将吃过的碗碟取出去,又吩咐人搬进来两盆开得正艳的山茶花,山茶花本身没什么稀奇,不过孙世宁知道,这会儿是在两照山这样天寒地冻的地方,能开出碗口大小的花朵就是稀罕的事情。 这样一想,孙世宁身上穿的也是平日春秋时节的衣饰,能够将这样偌大的地方,保持这样舒适的温度,这位孙长煕还果真有些能耐。 她的活动范围被严加控制,走不出多远,冬青又始终跟在她身边,敏英过来看她一俩次,见她的气色渐渐恢复过来,透露口风,说总堂主就快要回来了。 孙世宁脸上不动声色,却从敏英的口气中听到一层蠢蠢欲动的暗示,难道说沈念一当真会落入孙长煕之手,她的心慢慢提了上来,努力想要抑制下去,却发现怎么也做不到,方才暗暗叹了一口气,心里头最为珍视的那个人,要是出了一星半点的事情,哪里能够做得到波澜不惊,她最多只能在敏英面前略微遮掩,要是当着孙长煕的跟前,只怕是要露出破绽了。 冬青还是兢兢业业的跟随在她身边,孙世宁尝试着试探出其口风道:“总堂主到底是为谁在效力?” “总堂主就是最大的了,哪里还会为别人效力!”冬青眨眨眼答道。 “他手底下不是还有突突族的人?” “突突族早就被灭族了,那几个遗留下来的女子不值一晒。”冬青这会儿倒是也不瞒着了,“当日夫人大婚,将瑶姬的断手放在新房的人,便是我。” 那一次她差点露出破绽,但是孙世宁实在太相信她,压根就没有怀疑过她,直接就给洗脱了怀疑。 孙世宁垂下眼来问道:“平如庵的那三十个姑子,血案中是不是也有你的份?” “我,我……”冬青想要干脆承认下来,那是敏英第一次重新离开总坛,到了天都城附近,将瑶姬吓得魂飞魄散,慌不择路的想要逃跑,师父有令在先,她如何能够袖手旁观,虽说杀三十个姑子都是意外之事,她也没有多动手,只是看着师父追丢人了,在那里发泄,不过要说没有参与,也实在说不出口来。 “你杀人了没有!”孙世宁厉声追问道。 “没,没杀人。”冬青虽说是敏英名义上头的徒弟,实则没有学过其高深的武功,一来是身体底子有限,二来,敏英本来有个根骨资质都极佳的徒弟,收下她,不过是因为总堂主夸赞过她一句,说她做人伶俐细致,以后能够派的上大用处。 所以,不过都是些粗劣的拳脚功夫,她也不爱这些,师父也不督促逼迫,等她跟着总堂主到了天都城,尽心尽力做好一个丫环的分内事,以至于连日后沈念一都没有察觉出,她其实也是有些武功的。 总堂主的话很不错,武功差也有武功差的好处,要是她上来就是个高手,绝对不会被指派道孙世宁身边,也绝对瞒不过沈念一的双眼。 冬青在他们身边过惯了安稳日子,加上孙世宁对她当真好得出奇,她甚至奢望过,总堂主的计划一直不要实施,便是留下来做一辈子的丫环,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事与愿违,丫环都做不长久,总堂主的密令已经一道一道的传了过来,她方才领会到什么叫做身不由己,什么叫做日夜煎熬。 一方面战战兢兢的将总堂主的密令完成,另一方面唯恐伪装被孙世宁揭穿,她有些不愿意见到孙世宁失望的表情,正如再次相逢,被气到吐血的场景,令她心里头也委实不好过。 “既然没有杀人,那么,我还能留你说说话。”孙世宁见过那一夜的惨烈,若说以往见过的杀人现场,那么被害人或多或少还有些闪失,平如庵中的姑子,当真是极其无辜,瑶姬被三皇子遣送过去,她们也是碍于三皇子的身份,不敢不收,没想到连累及自身,一个人都没有幸存下来。 当日,这是一桩悬案,连瑶姬都说不清,凶手到底从何而来,只知道是个她动都不敢动的高手,如今真凶就在孙世宁的身边多日,却不能将其绳之以法,她低下头来,牙齿咬得很紧,总有一天,会叫这些人都血债血偿。 “夫人,你怎么不问我,几时可以离开?”冬青知道孙世宁不会安于在此,敏英或许可以疏忽,她却不敢。 “你不是说过,最了解我的为人,为什么还要问这样愚蠢的问题,我是现在当着你的面逃跑,就算真的让我出去了,外头就是两照山的冰天雪地,我穿着单衣单裙,根本跑不远,怕是走不到百步就冻晕在那里,重新被你们抓回来了。” 要知道,人的勇气往往就是一蹴而就,若是接二连三的打击和挫败,多半人并不会越战越勇,只会慢慢垂头丧气,直到最后的绝望。 孙世宁不会给自己绝望的机会,她等着看孙长煕即将要在她面前上演的好戏,如果眼前的风平浪静,只是一种伪装,那么即将到来的,恐怕只能用狂风暴雨来形容,她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母亲,母亲,你有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痛苦,明明知道自己最珍惜的人,最爱的人就要处于危难,却不能飞奔到他的身边,想必你与父亲走过的也是相同的道路,否则,你如何又会万籁俱灰,带着我远走他乡。 孙世宁忽然明白过来,母亲的死从来不是急诊,只怕从她的亲生父亲出事以后,母亲已经死了,留下来的魂魄只是因为她的年纪太小,要照顾长大,那种相思,那种苦楚,慢慢吞噬着母亲的生命,直到油尽灯枯,直到最后那一刻。 说什么,真正的孙长绂,还有她的外祖父朱子明老先生都下落不明,这个世上,怕是有个人才知道其中的真相。 可恨,她还认贼作父! 第六百二十四章:香喷喷的饵 沈念一随行之人,思来想去带的是丘成和鲁幺两个,丘成本就是他最得力的下属,鲁幺因为宁夏生之事,始终郁郁寡欢,听说要去边关,立即毛遂自荐,留下于泽几人看守大理寺。 倒是季敏很是识趣,特意过来多说几句,无非是些宽慰的话,沈念一敷衍过去,准备妥当,才要启程,却听红桃来报,他见红桃急得一头汗,怕是传来坏消息。 红桃也不绕圈子,直接说冬青不见了,沈念一怔了怔,又问几时发现不见的? “小媳妇失踪以后,人人自责,能够出去找的,都去找了,老头子都城里城外转了几圈,冬青开始的时候说出去寻人,青嫂怕她出事,还想拦着,结果哪里拦得住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 沈念一知道冬青素来护主,点点头道:“谁最后一次见着她的?” “小叶,那也是快有两天多了。”红桃在沈念一面前是拍过胸脯,说过保证的话,如今孙世宁丢了不算,连带着冬青都不见了。 鲁幺倒是多问了一句:“会不会是冬青听到大人的话,说夫人可能被掳走,送去两照山,她上了心,就跟着去了?” “不会,她屋子里头的衣服物件,一件没少,那几件首饰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红桃直接给否认了。 “冬青没有这样马虎,她对两照山那边人生地不熟,就算想跟着去,必然也是到大人面前来恳求,自己绝对没有那个本事的。”丘成摆摆手道,“我只想到一种可能。” 沈念一分明也想到了,莫不是那边缺少一个伺候孙世宁妥当的人选,就将她的丫环一并带走,敏英既然能够在府中带走孙世宁,那么在大街上将已经惊慌失措的冬青带走,也未尝不可。 “冬青会不会有危险?”红桃真是边说边跺脚,“怎么就这样可恨,真把我们都当成死人了,抓走一个不算,又抓走一个,索性将我也一起抓走算了,也省得我提心吊胆,不得安生。” “这是说得什么混话!”沈念一单独将她带到一边,低声叮嘱了几句,红桃边听边点头,抬眼时,眼底有些诧异的神情,似乎不太置信,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会带世宁回来,家里头只靠你了。” 红桃用力点点头:“一一,我一定等着你们,等你们平安归来。” 三人快马加鞭,起初过驿站的时候,丘成还不死心,拿出孙世宁的画像,盘查的仔细,得到的结果只有一个,不曾见过这样一个女子路过,连后来特意绘制出的敏英的画像,也一样被否认了。 到了第三天,丘成都问得快没有信心了:“大人,他们不走官道的话,势必会拉长路线,这里的天气不好,夫人恐怕要吃苦了。” 沈念一摇摇头道:“这会儿,她必然还被好生的伺候着,只是他们一路都与我们分道扬镳,倒是有些门道,莫非说,他们当真还能另辟捷径?” “一言堂的手段素来有些诡异,大人也想想,他们办下的那些案子,大理寺花了多少精力,除了底下些喽啰,要么就是直接成了死尸,要当真想抓到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根本就是不可能,他们在朝野上下的眼中,怕是有通天的本事了。” “通天的本事还不至于,不过一言堂存在这么多年,一张蛰伏的天罗地网却当真不小,他们在朝廷中,在宫里宫外都有眼线,连杨公公身边的亲信居然都会是一言堂的内奸,杨公公已经向皇上请辞,说自己年事已高,想要出宫去颐享天年了。” 太监出宫,并非获得真正的自由,不过是被软禁在同一个地方,要是手上有些积蓄的,那么日子还能过得舒舒服服,要是穷得叮当作响,不用三五年,就多半病死在那里。 杨公公自从新帝继位,在宫中那是何等的威风,他本身还不是高调行事之人,人人见了他还点头哈腰,连带着两个小徒弟都成了大太监,送上来的孝敬,那绝对也是不少。 这会儿提出离宫,实则也是担心,皇上因为石公公之事,迁怒于他,与其到时候在皇上面前没有脸,还不如自己识趣些,生了退意,让皇上宽心。 杨公公最后提出的那道线索,沈念一也派人前去查探了,可惜人去楼空,本来收着的细软金银也都早早的被运送走了,哪里还找得到人影。 什么都晚了一步,沈念一心中不是没有恨意,然而这会儿的主要目的还在先查找到孙世宁的下落,他又回到城门,重新盘查了一次,许下重金,只要想到那一天有人带着年轻妇人和一个精明强干的中年妇人出城的,即可得到一百贯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看守城门的一个一个眼力劲也都不错,果然其中有一个说起有人赶了马车,车中有个年轻的妇人,不过当时进出的人多,也没有细看那个妇人的长相。 待沈念一再追问,才又讪讪道,那半个时辰,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聚集在城门口的人特别多,那个赶车的,塞过一点打赏,说要急着出门回去,他就轻易放行了。 还有一个人同行,而且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沈念一得到的最为关键的线索只有这一点了,再要对方形容其长相,说了半天也盘算不清楚,就说身形高大,四十上下年纪,这样的男人在哪里都一抓一大把。 哪怕当真是一言堂的高手,也无处可寻,沈念一明白对方早就算好了每一条退路,不会让他有机可趁,他能够做的,就是抓紧所有的时间,尽快赶到两照山。 丘成见他日夜兼程不算,心力交瘁,脸容都不如平日的光彩照人,心下很是担心,又想这会儿大人心中有个盼头,有个念想,知道目的地是两照山,但是两照山的地界,何其的大,到了哪里,仅仅凭着他们三个人又如何找人。 如果当日宁大将军还在镇守边关,那么拨出几千人手进山寻人,希望或许还能大些。 等到了那个前哨客栈时,里头已经恢复了以往的生意,掌柜趴在柜台前,昏昏欲睡,两个伙计见着有人进来,忙不迭的赶了过来。 听到沈念一说,要他们两个人留在这里,他只身进山,丘成和鲁幺都惊呆了,齐声喊道:“大人使不得,大人这样子要出大事的。” “你们都不明白。”沈念一口吻淡淡的。 “大人,我们有什么不明白的额,大人尽可以告诉我们,让我们明白,但是大人要抛下我们犯险,我们决计不从的。”丘成大寒天的,都能急出一脑门的汗。 “大人,皇上不是说给了大人口谕,必要的时候,可以调用边关的人手,大人为何不用?”鲁幺也知道事关重大,沈念一千万别是急得失心疯了。 他在边关数年,跟着宁大将军打仗,在两照山前,也是来来回回无数次,两照山的山形有多险恶,环境有多复杂,他愈发心知肚明,三个人进山都危机重重,更何况是一个人。 哪怕这个人是天神下凡,都怕是要折损在山里头了。 这样的决定,绝对不允许! “我说了你们不懂,那是因为我还有另外要紧的任务要派遣给你们。”沈念一见俩人都是真心所向,心下也是一通感动,这个任务不好做,但是他挑选了丘成和鲁幺之后,两人义无反顾,毫无异议的就紧随而来。 但凡是个心中有些底子的都明白,恐怕这一次能来未必能回,一路上,他们却毫无怨言,反而比他更加焦急想要找到孙世宁的下落,这不比皇上的口谕命令,要是完成了,那是高官厚禄,前程似锦。 这一趟,走得好,还能留下一条命,走得不好,就什么都没有了。 沈念一也不忍心再瞒着他们,已经到了这个份上,隐瞒也没有意义了。 “我说的不明白是,我也明白两照山的地界有多大,莫说是我一个人,再加上你们两个,便是再多十倍,百倍,都未必靠谱,上一回雪崩下来,宁大将军和数万兵马被困其中,也游刃有余,我要做的不是寻,而是等。” 他在等一言堂出手,他本身就是一个香喷喷的饵,孙世宁不是会轻易妥协的人,那么在不能打不能骂,不能伤害其一根头发丝的情况下,用什么手段迫使她妥协,就需要寻到她最在意的,最不能抵抗的软肋。 世宁一直害怕自己成为他的软肋,素不知,这个档口,抓住他恐怕才是一言堂的上上之策。 很好,既然想抓他,不必多动手,不必在天都城那么费事费力,他亲自送上门,送到两照山,想必一言堂在这里已经有了详细的部署,那么就地将他拿住,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接近世宁,也才有可能将人救出来。 至于丘成和鲁幺,他各自安排了个重要的任务,听完他的计划,两人都是一阵沉默,随后,很沉,很重的点了点头。 第六百二十五章:一怒为红颜 一个决心要做饵的人,一个心甘情愿自投罗网的人,哪怕是强大如沈念一,也觉得自己运气似乎有些太好了。 进了两照山没多久,已经遇到伏击,对方也是下了狠手的,连环计一般,又是毒箭,又是陷阱,又是五六个高手尽数出动,他甚至有种错觉,两照山里,难不成还真成了一言堂的总部,否则,这些年纪不小,都已经快被江湖中人忘记的一干二净的高手,如何能够聚集一堂。 正因为手段又多又犀利,所以沈念一被俘成了理所当然,全身使不上劲,还被特制的牛筋绳索层层叠叠的捆绑了,最后是一大口毒烟喷过来,沈念一暗暗叫糟,其他的尚且可以忽略,他的一双眼却是命门。 早些日子受过损,动不动就给他来个失明,这一口毒烟喷过来是什么结果,他心知肚明,索性留着点精力,也不逼迫内力,与之抗衡,头一歪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暗无天日,他果然是看不见了,不过他早已经习惯这种状态,因此,他如果不明说,旁人不能够轻易看出端倪。 “沈正卿。”一个男人稳稳的声音,离得很近,又很远。 沈念一迅速的锁定了对方的存在,微微抬头,向着那个方向。 “我总觉得世宁还是有些旺夫之象的,否则沈念一在大理寺少卿之位,做了这么久也不见升任,成亲没多久,就等到了良机,少卿变成了正卿大人。”这人的口气听起来,还真不算穷凶恶极,反而有种侃侃而谈的从容。 沈念一听到他直呼世宁两字的时候,看不见的前景,仿佛微微透出了一线光。 那人见他不闻不动的,应该是走前了两步道:“怎么,沈大人还在努力猜测着我的身份?” 他不知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居然笑起来道:“都说沈念一少年成名,惊才绝艳,不如这会儿就猜猜看,我是谁?” 他是谁,这个骤然冒出来的高手是谁! 沈念一实则也在心里问了好几遍,看如今的形势,能够调动这样多的高手,他不相信这是个普通的江湖人,所以,缓了缓方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阁下应该就是一言堂的总堂主了。” 这个总堂主在大理寺的案卷记载中,是没有名字的,但凡抓住两个一言堂的活口,也只知道称呼其为总堂主,至于姓甚名谁,没有人知道,也可能是他们抓到的本身都是些喽啰,而非核心的人物。 “这个答案一点都不难猜。”孙长煕微微笑道,“那么,沈大人请继续猜,我还是谁?” 他还是谁,沈念一噤了声,将这句话在心口滚来滚去数遍,难道说这位一言堂的总堂主还有个特别的身份,所以就特意在这里等着他来回答。 肯定不是朝堂上的人,因为这个声音,沈念一从来不曾听过,一个人或许可以刻意改变自己的嗓音和语气,不过既然要混进朝堂,必然不能是无名之辈,虽然新旧两帝交替,实则最上层的官员都没有太大的变动。 一个人要在数年中,甚至十多年中,混淆他的耳目,做到天衣无缝,沈念一想过,这个可能性实在是小之又小。 聂思娘那般的手段,也不过是改了容貌,声音一如往昔,沈念一想到这里,再联想到方才其对孙世宁的称呼,这个人与世宁有关,非但有关,还有很深的渊源。 有个念头,忽然之间跳了出来,沈念一想要将其用力的压制下去,但是做不到,因为一旦浮出水面,就变得太明朗,连带着他想到冬青不见的那个口信,两面加在一起。 如果,可以出现一个死而复生的朱紫墨,为什么不能出现第二个? 沈念一暗暗冷笑道,没想到,一个真正假死的人,居然在孙世宁面前弄出个假冒的,母亲是假的,父亲看起来也不太真。 也难怪,也难怪,朱紫墨才生下孙世宁就远走他乡,其中各种破绽都显白而出,原来一直以来,都是他们想错了。 他们只以为是孙长绂辜负了朱紫墨的一颗芳心,在她怀孕生女时,另寻了个薛氏,留在了天都城,朱紫墨心灰意冷,带着幼女拂袖而去。 却从来没有想过,朱紫墨的良人根本不是这个孙长绂。 朱紫墨没有在女儿面前道明,是生怕其中的纠葛太多,世宁没有武功,学朱家的绝学也没有齐全,却再背负上了前几辈人不能化解的恩仇,对这个孩子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而且恐怕是连朱紫墨都没有想过,有人会设下这个错中错的局,将自己当成孙长绂,又有薛氏和两个子女做挡箭牌,中间漏掉一层真相,前后交接,竟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破绽。 一个见异思迁的孙长绂又如何会博得朱紫墨的芳心,这恐怕才是最大最大的破绽,然而两人都已经去世,再加上聂思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那点回忆,才会将他们越带越偏离正轨了。 想到这里,沈念一嘴角轻挑,低声道:“你应该是孙家所谓的当家人,那个薛氏的夫君,孙世盈和孙世天的生父。” 孙长煕听他这样一说,知道在沈念一的心中,他已经料定自己不是孙世宁的生父了。 这个男人实在太过于聪明,让他猜一层,便能够举一反三。 孙长煕良久良久的注视着他,看着已经被五花大绑,又中了剧毒的沈念一,还能够折腾出什么动静来。 当他听到沈念一被擒获的消息传来,一时有些欣慰,这会儿在两照山,才能够算得上是天时地利人和,如果这一次再失手,一言堂里头那些老不死,也都快要成为笑柄了。 但是,为什么由始至终一颗心都放不平稳,所以孙长煕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一定要亲眼见到这个人,这个太多次给一言堂造成巨大麻烦的沈念一。 红丸案,用了孙长煕七年的心力,甚至连当年沈念一的挚友都被托拉下水,一张网布的委实妥当,连先帝都不敢轻易动弹,结果一晚上,真的就是一晚上,被沈念一违背了圣意,擅自做主,将这张网彻底揭开,戳破。 这样的雷厉风行,只不过是因为姜家将孙世宁牵连在内,让孙世宁也中了红丸之毒,痛苦万分。 古云,一怒为红颜。 这位沈大人,看起来那么芝兰玉树,波澜不惊的性格,实则也是个火爆刚猛的内里。 也是从这一次交手,孙长煕明白,孙世宁这一颗棋子,已经能够如其所愿,深深扎进了沈念一的心口,恐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够拔出来了。 “沈大人这番话,有些偏颇,我就算不是孙世宁的生父,那也是她的亲叔叔,孙长绂,孙长煕,不过一字之差,在她面前,我依然是个不能够替代的长辈,我的这个侄女儿又聪明又厉害,胜过我的亲女几十甚至几百倍,真正是个好孩子。”孙长煕流露出一种欣慰又得意的神情。 沈念一就算看不出来,也能够察觉到,孙长煕是将孙世宁给彻底划到他的那一方去了。 “如果没有我的这位好侄女儿,名满天下的沈大人只要还留在天都城,谁又有这个本事能够生擒于你?”孙长煕终究还是看出了破绽,尽管他说话的时候,身形略微变化,走动,沈念一也很及时的跟随着他。 然而,就是这种及时,让他觉得不太对劲,如果沈念一傲气凌人,那么尽可以不用正眼瞧他,何必要步步紧随,那么可能只有一个,此人在掩饰什么。 孙长煕想到这里,心中又惊又喜的,疾步走到沈念一面前,手掌很慢很慢的举起,一丝风都没有激起,手掌边缘已经快要碰触到其鼻尖,沈念一的眼睛还是很明亮的,始终朝着他站立的方向。 果然,这个人的眼睛受了重创,已经看不见了。 一言堂也有独门的消息网,沈念一的眼疾尽管一直包藏得很好,除了至亲的人,都不知晓,但是他当年一站,受过重伤的消息,依然被一言堂截获,习武之人都知道,有时候旧疾就是致命伤,因为不知道何时何地会重新爆发出来。 给本人一个出其不意的打击,正如此时面前的这个倨傲的年轻人。 孙长煕本来一直吊着的那颗心,慢慢的放回去,他还以为沈念一当真厉害的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了,没想到正面交锋之下,眼睛都看不见了,那么还谈什么高手过招,太明显,这已经是一个手下败将了。 那一点点的顾虑都因为这个发现而烟消云散开了。 孙长煕收回手来,继续说道:“世宁同我说过,如果她被掳走的消息传出,你一定会只身前来救她。” “这是她说的?”沈念一尽管目不能视,孙长煕又刻意放慢速度,以为他眼睛瞎了不能察觉,可惜其忽略了一点,掌心中的温度。 这不是沈念一第一次犯了眼疾,他比往日更加敏锐,更加谨慎,一个人的鼻端前,温度略有变化,代表着什么,太显而易见。 第六百二十六章:令你信服的真相 他只是假装不知道,只把自己眼疾的这个破绽给卖弄了出去。 不给对方一些甜头,对方又怎么可能完全相信,更何况对方还是一只修行多年的老狐狸。 “当然是世宁说的,世宁这孩子实在是聪明,这一点就像她的母亲。”孙长煕欣慰的回道。 “你是她的叔叔,孙长绂的兄弟?世宁知不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她进入孙家起始已经都知道了。”孙长煕本来的计划,被其临时给更改了,攻人攻心,这个沈念一怕是有些油盐不进的主儿,如实能够摧毁,彻底摧毁他的心理防线,那么何乐而不为。 “她进入孙家起始已经都知道了。”沈念一没有太多的反应,他只是刻意重复对方的话语,这也是一种态度,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表示他心里头将各种可能性都排比了一下。并非百分百的信赖。 “那是自然,我早就将所有的好处都明明白白的许在她的面前,只有通过这一步一步的计划,你们两人方能够患难见真情,惺惺相惜,直到你连父母高堂未归都来不及等待就急着娶她过了门。” 孙长煕的语气中满是洋洋得意,他越说越顺嘴,仿佛这些都是真的。 “我与她无冤无仇,她何必要这样做?”沈念一扬起下巴,两道已经快要没有焦点的目光停留在孙长煕的脸上,“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这样的谎话连篇!” “那么,我就告诉你一点点真相,一点点足以令你信服的真相。” 孙长煕将双手往背后一放,在屋中慢慢踱步来去,“我已经说过,世宁是我哥哥的孩子,那么你也知道了,她的生母是朱紫墨,她的外祖父是朱子明,她这样做,倒不是与你有仇,而是与皇上有仇,与已经死掉的那个皇上有仇。” 沈念一没想到,还能够在孙长煕的口中听到有关于朱子明老爷子的事情,连朱紫墨都说父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说,此人知道朱子明的死因! “死去的那个皇帝寻找三处天衣无缝的下落,并非偶然,是因为朱子明的告诫,当年朱子明凭借一己所学,找准了机会,到了皇上的身边,将这个秘密亲口告诉了皇上,你知道朱子明想要的是什么?” 沈念一缓缓摇了摇头,这些他还当真是不知晓的,连孙世宁都没有提及过。 “朱家不求高官厚禄,要的却是皇上的一个封号,一个听起来骇人听闻的封号,恐怕追溯起来,这是朱家的老祖宗未曾了却的心愿,到了朱子明这一辈的手中,才有了这个机会。” 当然,仅仅凭借着手中的那点本事,要一个天下皆知的封号,也不是太容易的事情,尽管朱子明数次在先帝面前绽露了重重才华,先帝依然有所犹疑,皇室中人的确都很想要这种懂得机关巧簧的天才,且不论在世时,能够获得多大的利益。 在龙御归天之后,有这样一个能工巧匠打造陵墓,那是何等的风光和牢靠。 朱子明几次试探未果,明白先帝对他还是心有保留,只能使出杀手锏,他说出了天底下有三处密藏,叫做天衣无缝,然而只有其中一个,藏有连一国之君都想象不到的秘密。 这个秘密太大,只有在宝藏真正显露出来以后,才能够说出详情。 第一个天衣无缝打开,朱子明亲自带着先帝入了其内,除了先帝和朱子明的额俩个徒弟,谁都不知道他们见到了什么,但是皇上自此对朱子明心服口服,彻底相信他以前乃至以后说过的每一句话。 “可惜,天底下最不能相信的人就是狗皇上,他以为天衣无缝的秘诀已经获得大半,即便没有朱子明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也没有什么大问题,所以趁着一个大好时机,让朱子明替他将身后的陵墓图纸上呈后,使了个奸诈的诡计,害死了朱子明。” 孙长煕越说越是一脸的忿忿不平之色:“朱子明等于是死在那个狗皇帝手中,作为他唯一的外孙女,世宁如何能够不恨,如何能够不替外祖父报仇,替她的母亲报仇,若是朱老先生一直在世,她的母亲也不会郁郁寡欢,红颜薄命,这一环扣一环的家恨,必须要有一个说法。” 沈念一听他说得倒是也算合情合理,如果先帝害死了朱子明,又间接地害死朱紫墨,那么在孙世宁的心中埋下仇恨的种子,也未尝不可。 他却知道这个故事中,三分真七分假,朱子明的两个徒弟,一个就是眼前人,而另一个更不用说,自然是孙世宁的生父,那个真正的孙长绂,这个人在故事中,匆匆出现了一句就已经消失不见,又去了哪里? 孙长煕见他听完,没有意料之中的反应:“怎么,沈大人是在怀疑我说谎?” “另一个人还活着吗?”沈念一没有给他转念而思的机会,直接问道。 “另一个人,我的兄长自然是陪着朱子明一起死了。”孙长煕回答的斩钉截铁,“这又是外祖父的仇,又是生父的仇,世宁是个好孩子,我从一开始就说过,天底下没有比她更听话,更乖觉的孩子,我答应过能够替她报仇,但是她必须要遵从我的计划行事。” “所以,从一开始,她含冤入狱开始,都是你安排好的?”沈念一的声音明显微微发颤了。 “没有一点苦肉计,没有一点楚楚可怜,又怎么能够引得沈大人入瓮,要不是她演技这样出色,换作是另一个人,又如何能够打动沈大人的心,便是我那个亲生女儿,虽然长得比她的堂姐略好些,却是个没有脑子的,换了是她的话,破绽太多,怕是要让沈大人贻笑大方了。” 孙长煕说着话,整个人都显得激动起来,眼见着沈念一这一次是要真正上钩了,就算掩饰的再好,就算再怎么信赖自己的爱人,信赖孙世宁,前后的因果实在过于复杂,其中有些真相,天底下能够获知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他不过是掺杂着几句真话,已经能够令得沈念一动容,眼见着其的眼角不住跳动,大概是其自身都没有察觉出来的心绪波动。 孙长煕有种想要放声狂笑的冲动,不是说沈念一才智极高,不是说再难以对付的凶手,在其面前一样无处遁形,可是偏偏遇到了孙世宁这个软肋,遇到了叫他心智迷醉的女子,就不能保持住最佳的冷静分析。 一番话下来,不要求他尽数相信,只要动摇三四分,那么目的已经达到,他的那个计划到这会儿才要正式展开了。 孙长煕走到沈念一身边,这一次是真的出手,看似轻轻搭住其的左边肩膀,实则,沈念一的骨骼在他的握力之下,不住发出咯咯的轻响,分明是骨头受到重力,受不住的作响。 沈念一面不改色,这点痛楚,他还不至于会惊慌失措,要是非要装成那样,反而要让孙长煕怀疑了。 “沈大人的这一双手都是好物,我不过是看看那些手底下没有分寸的有没有伤到你,看起来都不外乎是些皮肉伤,其他的都还好了。”孙长煕慢慢将手收了回去。 沈念一知道对方的内力很是古怪,非但精深,里面还藏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寒气,从骨头缝中毫无避讳的钻了进去,一会儿上下,已经散布到全身,他这会儿不能够尽数抵抗,脸色发白,视线愈发涣散。 “不管沈大人信了多少,如今已经成了我的阶下囚,还是好生考虑清楚,我过两天再来看望。” 孙长煕扔下这句话,离开了困住沈念一的地牢之中,将他留给那些一言堂中受到过朝廷抓捕,甚至丢了大半条性命,侥幸讨回来的恶徒。 冬青在孙世宁身边待了两天,见到了她最害怕的那个人再次出现,她结结巴巴道:“总,总堂主。” “数年未见,舌头怎么都不灵活了,难怪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都透露了底子。”孙长煕没有好脸色,冬青整个人都缩成一团,比个鹌鹑好不到哪里去,明明还是他的属下,有必要害怕成这样? 反观那个在他面前,丝毫不退缩的孙世宁,他愈发相信到底是朱紫墨的女儿,普通的女子怎么同她比,那些自持容貌姣好的,依然不过是庸脂俗粉。 冬青站在跟前,听他训斥了几句,也不得要领,还要她回去伺候孙世宁,也不多留人,将她遣返了,冬青明明已经走到门前,居然还有点迟疑,没有继续跨步而出。 孙长煕本来研习的就是摄魂之术,看别人的心思一看一个准,冷哼一声道:“怎么,还想问你新主子的下落?” 他口中的新主子,也就是沈念一了,冬青名义上还是孙世宁的陪嫁丫环,沈念一是姑爷,冬青缩了缩肩膀,她是想得句肯定话,回去也好宽慰宽慰孙世宁,见着总堂主一副心情不坏的样子,知道大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第六百二十七章:鱼目混珠 “她要是一定想问,你就同她说,人在地牢关着,她几时想明白了,我几时带她去看,看场热闹的戏。” 孙长煕想了想又道:“你好歹也算是一言堂的人,是敏英的徒弟,那么你应该知道天煞地煞他们兄弟俩人了,才自动请缨要照看照看沈大人,我想着他们在总坛也憋得慌,有些事情做做也是好的。” 冬青又是一个哆嗦,行了个礼,疾步而去了。 孙长煕的笑容还挂在嘴边,忽然出声道:“你几时回来的,躲在那里要看到几时?” 一声轻笑,说不出的委婉动人,先出来的却是一只衣袖,刺绣很是精致,是重瓣牡丹,盛放灼灼,随即才是那女子的侧脸,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与当年的朱紫墨当真像得厉害。 如果他不知道,这张脸曾经动过手脚,那么或许还能够多多忍耐,可是他几乎是亲眼见着手底下的人,用了聂思娘的秘术,将其的脸型改造,也难为她又将朱紫墨说话的语调,走姿坐姿都学得七八分像。 至少在他眼中,与当年的那个人,是七八分像,否则怎么会将她派出去,想要先一步试探试探孙世宁,没想到一个照面,就被直接识破。 原来,原来他眼中自以为是的七八分,只是一个假象,用孙世宁的话来说,你根本不了解朱紫墨,那是因为她不仅仅是朱紫墨,还是我的母亲,她早就不是你恋慕着的那个不可一世的女子。 那一身耀眼的光芒,都被收敛,都被典藏,朱紫墨不想任何人再见到她的风华绝代,因为那些都是要留给另一个人的。 留给那个已经死得尸骨全无的孙长绂,他始终都比不上一个死人,比不上! “若姬,我这会儿不想见到你。”孙长煕将脸别转过去,突然一点都不想看到眼前的这张面孔。 “总堂主,若姬知道自己错了,还请总堂主责罚。”她虽然不算绝顶的聪明,甚至比不上敏英,不过女人有种直觉,懂得什么才是自己最好的武器,她被彻底修改过的容貌,她像朱紫墨这个不争的事实,就是她能够坐稳在一言堂位置的法宝。 别人想要比拟都比不过来的,若姬脸上做出委屈的样子,心中分明有些小小的得意,虽然说她的脸有所改变,那也是因为她本身有几分相像,否则孙长煕如何会在烟花之所见到她的侧影后,将她给赎了出来。 她本来想要立个大功,没想到却失败,还被可恨的敏英奚落,落井下石,敏英这个老妖婆不就是武功好点,其他还能有什么,一言堂中武功好的人多了去了,总堂主短缺的从来不是高手。 所以,若姬很自信,自信就算孙长煕心中有了嫌隙,只要她将脸孔凑上去,就能够令他消气,以往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因此孙长煕命令她出去的时候,她一点都没有当真,反而越发娇滴滴的依偎上去。 “总堂主,我知道做错了,以后我也不接什么任务,就留在总坛,等着总堂主回来,哪里也不去了,你说好不好?” 她自以为,能够将总堂主说得心软,最好彻底忘记她的失败。 没想到,孙长煕直接转过头来,一双眼死死的看着她的脸,这,这不是他本来最喜欢的吗,为什么他会用这种充满恶意的表情,若姬的心尖禁不住晃了晃,还是勉强挤出一个媚笑。 如果,她当真知情识趣,这会儿匆匆离开,孙长煕未必有这个心情去追杀她,不过她越是挤出媚态,他越是觉得心口有把火,灭不下去,直接出手,握住了她纤细的脖子。 若姬几乎没有武功,一个青楼中走出来的女子,哪里来的武功,她转眼间,已经快被捏得透不过气来,发出的声音也不婉转了,反而像是一条吐出毒信子的舌,嘶嘶作响。 孙长煕的另一只手,很轻柔很轻柔的摸过她的脸颊,仿佛情人间那样的亲昵,他压低着声音,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呜咽:“我一直以为这张脸是我要的,这张脸是朱紫墨的,可是我错了。” 若姬惊悚的看着他的手,他的指甲修剪的很齐整,却一点不妨碍他的手指能够变成利器,从她的额头,眼角,一路往下,将她的整张脸都给划开了。 痛,痛,痛,若姬想表达出来的只有这一个字,这张脸是她的护身符,如今总堂主居然要亲手将其毁掉,她害怕的全身都无法控制的簌簌发抖,脸颊边热热的,都是鲜血。 假如这会儿有面清晰的镜子,那么若姬就能够看到自己的脸,血肉横飞,露出里面鲜红色的嫩肉,她的脸已经在瞬间被划了十七八道深深的伤口。 孙长煕摆明是不想她有任何的机会被修复了,他前几天受摄魂之术的反噬,心中有些邪火,如今正好发泄在这个假冒货的身上,他毁了这张脸,好歹能够弥补一下,他找寻朱紫墨十几年未果的挫败感。 若姬已经连最后的呼救都发不出来,因为孙长煕的一双手毫不留情的****她的眼眶中,将两只眼珠都给掏了出来,自言自语道:“我怎么会以为这双眼像朱紫墨,这明明就是一对鱼目,哪里就能够混成了珍珠。” 他的手一松,若姬的尸体躺倒在地,鲜血流了一地,他却都没有再多看一眼,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巾将双手都擦拭干净:“当真是我错了这些年,错的厉害了。” 丝巾落下,正好盖住了若姬的脸,盖住了那两个血淋淋的黑窟窿。 孙长煕快步向外走去,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他为什么一直就忽略了,他真是太大意了,若姬早就该死,死因是这些年企图要蒙蔽他的双眼。 冬青前头得了那个消息,赶忙回到孙世宁被软禁的屋中,她正坐着看书,见冬青神色惊慌,脸孔发白,也没有多问,这里是一言堂的总坛,等于是个龙潭虎穴,什么没有人性的事情偶读完全可能发生,她没有那么多的同情心去给别人。 “夫人,夫人,我打听到了大人的下落。”冬青才说了这一句就收了嘴,四处张望,过去将房门重新检查,又看了看窗外,压低了嗓子道,“大人怕是已经落入总堂主之手了。” “不可能。”孙世宁头都没有抬起,这个冬青仗着以往的那一点点情分,要耍弄她到几时,“回去同孙长煕说,让他少费点心思来吊我的胃口,他抓我容易,抓沈念一难道也能够三只手拿田螺,十拿九稳不成?” “夫人,我没有说谎,方才总堂主亲口说的,还说大人如今被关在地牢之中,让天煞地煞两个人看着。”这两个名字从冬青嘴里说出来,好似哪里飘来了一阵阴风,她禁不住哆嗦了下。 天煞地煞,听名字都是恶徒中的恶徒,孙世宁抬起头来,直望过来:“你当真没有骗我?” “真的,夫人,总堂主看起来心情大好,我就想怕是事情成了。”冬青哭丧着个脸道,“虽然大人的武功很好,但是夫人也知道,这里武功好的人不少,那个敏英能与大人相差多少,要是人多势众,又仗着天时地利的话,大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天煞地煞又是什么人?” “是,是很可怕的人。”冬青明明害怕的要死,却又不得不说,“听说他们以前就喜欢将人活捉生吃,做下太多的命案,朝廷通缉的要犯,后来被追缴围捕中时,失了一条手臂,一条腿,才逃了回来,对朝廷的官员恨之入骨,我只怕大人落在他们手中……” “孙长煕不该用这种法子来试探我,如果沈念一死了,我也不会独活的。”孙世宁知道了情形已经到了最为糟糕的地步,却还是束手无策,她没有办法去救沈念一,如果连他那样的高手都被抓住,那么她又该怎么办。 “夫人,到了那两个人手中,大人只怕是要生不如死,夫人,你倒是想想办法啊!”冬青眼见着比她都着急。 孙世宁心存怀疑的看看她道:“你不是一言堂的人,为什么要着急?” “大人,大人他是个好人。”冬青憋红了脸孔道,或许沈念一真的战死,她心里头还能接受,要是落入那些丧心病狂的人手中,她也接受不了。 “你要是知道他是好人,又为什么要助纣为虐?”孙世宁不是没想过,要用什么办法来缓和一下,至少不要让沈念一为她吃了太多的苦头,但是很多念头蜂拥而过后,她觉得没有一个是合适的。 “如果连夫人都想不出法子救大人的话……”冬青掩面不敢往下说了,她不知听到哪里传来的动静,又赶紧放下手,装作若无其事道,“有人来了,夫人小心。” 孙世宁见她变脸倒是利索,知道冬青还不至于是坏得彻底,至少在其心中还有是非之分,不过其本来就是敏英的徒弟,做出内奸之事,只能算是身不由己了。 第六百二十八章: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个人的来势极快,已经到了屋门前,孙世宁手中的书尚且没有放下,倒是做出了个太太平平的假象。 孙长煕已经到了跟前,却眯着眼看她,没有往里走,因为隔得不是那么近,目光中大部分只见到孙世宁一头乌鸦鸦的发,而有些忽略了她的长相。 与已经死掉的若姬不同,孙世宁不用模仿,遗传是件很神奇的事情,她的举手投足之间,随着年龄的慢慢增长,居然会得越来越像朱紫墨,不是像那个已经收敛在乡野的妇人,而是像那个意气奋发,足以吸引任何人耳目的朱紫墨。 孙长煕越看越不能转移开视线,孙世宁却被他看得后背发毛,那是她被敏英掳来以后,面对面与其对峙时,都没有发生过的情况,说真心话,如果一开始,她已经抱着可以与沈念一同生共死的念头,那么心里头的畏惧实在是很有限。 她不怕死,就不会害怕威胁。 但是,这会儿孙长煕的目光过于赤裸直白,她已经是出嫁的妇人,若是说一点都看不明白,那么也不可能,只是这个人,为什么态度会突然转变得这样大,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如果有可以退后的空间,孙世宁很想避开他的视线,避得远远的,但是屋中只有这么大的地方。 孙长煕直接让冬青出去的时候,冬青大概也意识到了什么,居然难得压制住心中的恐惧,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小娘子来的时候,才吐了血,总坛的大夫也说要她静养。” “你倒是胆子大了。”孙长煕阴测测的笑道。 “冬青,你出去!”孙世宁知道,冬青这会儿要是再敢多说一个字,在这个疯子跟前只怕是要保不住性命了,这会儿,孙长煕无论有多么疯狂的念头,至少还要留她所用,不敢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 她方才一低头的时候,见到其指甲中有赤褐色的残渣,似乎是才杀了什么人过来这边,她不想冬青死在她面前,若是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她还能够找到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恐怕也只有冬青一个人了。 冬青心有不安的看看她,她使了个眼色,让其快速逃命去。 孙长煕等冬青离开,好整以暇的在桌边坐下来,替自己倒了一杯水,两个人离得近,孙世宁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再想到方才冬青的话,心中一恻,生怕是其已经提前对沈念一动了黑手。 但是,她不能问,她知道的,这时候要是真的问了,就是称了他的心,她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孙长煕一边将水慢慢喝下去,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孙世宁身前,似乎这样看着她,也是一件很赏心悦目的事情。 孙世宁等待着,等待着他先开口,她想要知道这个疯子的心思,他的下一步举动。 “沈念一在我手中。”孙长煕放下了茶杯,低声说道。 “然后呢?”孙世宁知道她也跟着紧张起来,被冬青的话,被孙长煕的态度给感染到了。 “然后就关在地牢中,找了两个手段最毒辣的照看着他,你放心,一定不会有任何机会让他逃跑的,这里可不是朝廷中那些状若虚设的牢狱,这里的机关很多,他不会解,就出不来。”孙长煕微微笑着,看着她道。 “你是不是在担心他?” 孙世宁咬了咬嘴唇道:“你说过要给我考虑的时间。” “是,我是说过这样的话,不过你至少也要给我个时限,你说对不对?”孙长煕的心情似乎越来越好了。 “我需要考虑周全。”孙世宁深吸口气答道。 “我等得起,你等得起,只怕是有人等不起。”孙长煕笑容可掬,一双眼只差粘在孙世宁身上,拔不下来了。 孙世宁暗暗分析,他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忽然态度大变,前几天离开时,是说摄魂之术乱了他的心境,所以才特意避开,难道说,这也是走火入魔的一种? 他口中等不起的人必然是沈念一,孙世宁还有个疑惑,如果已经抓住了沈念一,那么即便是用来威胁她所用,孙长煕依然是透露过了口风,她思前想后的,明白当时的话要是摊开了说,便是两照山中的密藏,需要她,也需要沈念一,缺一不可。 她能够解开机关巧簧,那么沈念一有什么用? 三处天衣无缝到底是谁留下来的,怕是她的外祖父朱子明知道内情,眼前这个人知道些皮毛,将这些都上呈到先帝面前的朱子明,到底是不是做错了。 实则,孙世宁心中也没有把握,是不是真的能够解开,前头那个天衣无缝可以说是侥幸,还是差些将一双手都被赔进去,里面却空无一物,这一次呢? 孙长煕也是朱子明的徒弟,为什么他解不开的,却料定她可以! 孙世宁略微试探问道:“如果我也解不开那个所谓的密藏,你这么久处心积虑的准备,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 “不会的。”孙长煕回答得很坦然,“我不至于会做出无谓的准备,到了当前,你必然会明白的。” 孙世宁按捺下心中之火,她自打从冬青口中得知沈念一已经到了两照山并且被俘以后,唯一的念头就是想先见一见他,那种相思之情已经快要溢出来,根本不是她尽力能够控制住的。 “是不是告诉得太少,显得我没有诚意?”孙长煕笑眯眯道,“方才我杀了个人。” 他将一双手都伸出来,放置在桌面,以便孙世宁看得分明:“我一进来,你就发觉了不是吗?这比常人都要敏锐的嗅觉,我做胭脂水粉生意不过是一时兴起的主意,你倒是天生能够做好这个行当的,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 孙世宁避重就轻反问道:“你杀了什么人?” “若姬,你见过的,在孙家大宅里头。”孙长煕从来不将别人的性命放在眼中,所以尽管因为掩饰真身的身份与薛氏生下一儿一女,也没有放下多少心思,若姬将薛氏吓得险些失常,他听闻后,不过也是一笑而过。 已经没有用处的人,留着也是一种浪费,要是若姬当时将薛氏弄死,他也不会介意的。 孙世宁已经想到是那个假冒朱紫墨的女子,她从敏英口中得来的消息,此女应该是长期侍奉在总堂主身边,因此特别傲气,这一次任务失败,最多是个惩罚,没想到他会亲自动手,取了她的性命。 敏英得到这个消息,想必会很高兴。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杀了她?” “你杀人还需要问理由吗!” 孙长煕先是一怔,随即大笑道:“这句话说得好,我很爱听,我杀人不需要理由,不过都是一些蝼蚁罢了,何须要过多的废话,不过我杀了若姬,却要同你说明白。” “你且说。”孙世宁知道过喜过忧在其眼中,不外乎都是一种刺激,在这个人面前,最好的方法就是像一潭深水,便是扔了石子进去,也无非是咕咚一声沉了底,涟漪都来不及打开。 “若姬的长相,本来与你母亲就有几分相似,一言堂里头有两个人手中有些门道,便按着我的心意,将她彻底改变成你母亲的模样,如今,我却忽然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情,她根本不像,根本只是滥竽充数的一个笑话。” 孙长煕轻描淡写道:“所以,我将她杀了,因为她在我面前鱼目混珠这些年,早就该死了。” 说到此处,他又用那种炙热的目光,深深的看着孙世宁。 孙世宁突然明白过来,他的用意,他杀了可以以假乱真的若姬,是发现,还有别人可以替代他心中的朱紫墨,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她,她是朱紫墨的亲生女儿,母女两个人又相依为命这些年,她的很多习惯都随母亲,十分正常。 但是再正常的事情,到了不正常的人面前,就无法用言语来解释了。 孙长煕慢慢抬起手来,孙世宁头皮发紧,一刻不放松的看着那只手,如果他胆敢做什么的话,她绝对会反击的,就算他不是她的父亲,也是她的亲叔叔,这个疯子,难道根本就没有道德伦理之心! 幸而,孙长煕尚有些理智,没有做出出阁的举动,只是将那只手放在桌面上,忽而发问道:“你母亲在乡下的时候,就没有过男人?” 孙世宁想都没有想,直接拿过桌上的茶壶,如果只是羞辱她,或许她最多用言词讨回来,但是母亲在她心中的形象,无与伦比,岂是这样一个人能够诋毁的,一壶温热的茶,连同茶壶一起,不偏不倚全部倒在孙长煕的头上。 屋中,顿时变得很静很静,只能听到茶水流过他的脸,滴落到地上的声响。 孙世宁已经豁出去了,闭一闭眼,再飞快的睁开,双眸晶亮,迎上了他即将爆发而出的怒气。 没想到,孙长煕放声大笑起来,根本不在乎的用手将手撸了一把道:“真好,这壶茶倒得真好,真是有当年朱紫墨的脾气。” 第六百二十九章:太岁头上动土 孙世宁当真是不想从这个人嘴里再听到母亲的名字,母亲在她心里的意义非同一般,但是这个人,这个人无论所做的事,还是所说的话,本身就是一种疯狂的状态。 她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一双眼警惕的看着他。 孙长煕在自己的总坛里,还真是没有这样狼狈过,茶水滴滴答答,头顶还有几片茶叶,他猛地凑近过来,孙世宁很显然是被他吓到了,往后重重的一退,小腿碰到了身后的椅子,没有站稳,又坐了下去。 他的脸,近在咫尺,她也没打算在气势上落于下风,在这个人的面前,她一分一毫都不想输,他的眼瞳中,可以看到她倔强的表情,一双眉眼很清丽也很镇定,比大部分女人都来的果敢而沉稳。 孙长煕的眼底有赞赏慢慢渗透而出,一分一分的加深了,他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个世上还有谁会比朱紫墨的女儿更加像其生母,若姬算什么,当真是什么都算不上! “好了,我不会怪你的,你我都是明白人,密藏不解开,我不会动你。”孙长煕拍了拍衣服,若无其事的站起身来,走到门前时,转头说道,“你对解开密藏有几分把握。” 孙世宁没有回答,两人对峙了片刻,他留下一声笑:“回头,我还会过来的,你要记得沈念一还在我的手中。” 等到见不着他的身影,孙世宁方才敢大口大口的喘气,被强行压制住的心跳,勃然而发,几乎要从嘴巴里跳出来,她紧紧闭着嘴。 冬青蹑手蹑脚的进来,见她的脸色白得就像是两照山山顶的皑皑雪顶,她怕孙长煕怕得不行,面对着这一位,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要不是因为屋中人是孙世宁,她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 “夫人,他已经走了。” “重新给我倒壶茶。”孙世宁将心绪调整到平常,对孙长煕没有恼怒的举止更加不安,这个人越发的难以捉摸了。 冬青捧了热茶进来,见到一地的狼藉,吃惊道:“这,这是做什么了?” “他惹恼了我,我将茶水倒在他的头上了。”孙世宁将实情一说,倒是觉得心里头好过点了。 “将茶水倒在总堂主的头上?”冬青舌头都打结,说不上话了,夫人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要知道两个人的武力实在太悬殊,只要一根手指头,就能置其于死地,她的勇气到底从何而来。 “他没有生气,不过又用大人的性命来威胁我。”孙世宁半合了眼,在这个见鬼的地方,心里头不安定,每过一个时辰都是心力交瘁的。 “正是的,大人还在总堂主手中,就算不会取了大人的性命,要是用了酷刑,大人还是要吃亏的。” 孙世宁想了想问道:“冬青,你说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见到大人?” 冬青为难了,很为难,嗫嚅道:“夫人,这个,我没有办法。” “我偷偷的摸过去?” “地牢里除了看守的,还有天煞地煞,夫人是没有法子混过去的,如果真的要见大人,除非是总堂主带你过去。”冬青想要劝她打消了这个念头,“总堂主最近心情阴晴不定,要不再等两天?” “你刚才说的没错,大人在他手里,总是大人吃亏。”孙世宁眉头一皱,还是要快些想出个万全之策才好。 只是,她不明白依照沈念一的本事,如何会这样轻易的落网,难道连挣扎一下的动力都没有了,又或者说,沈念一是故意想让他们放松了警惕。 孙长煕说过,沈念一的眼疾已经发了,所以对这一次围剿没有丝毫的怀疑,如果是要打消戒心,那么沈念一想来已经做到了。 他那么努力,甚至将自己都给舍了出去,她又如何能够坐以待毙。 冬青见她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都不言不语的,到了晚膳的时候,筷子都没有动,劝了几句,她依旧如此,倒是有些发急了,等到第二天依然如此,连眼皮子都不多抬一下,整个人都萎靡下去。 她急急忙忙去找敏英回话,敏英起初只是用手指点着她的额角,责怪她没有用,等听到说其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也跟着着急,让她去寻总堂主禀明,又问其为何突然会变得这样? 冬青昨天没有敢跟着孙长煕进屋,只是将孙世宁说的那些,再原封不动的告诉了敏英,敏英听完笑起来道:“也是个胆子大的,多久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她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势头,那么总堂主打她了?” “这倒没有,连骂都没有骂。” 敏英沉吟片刻后道:“你可知道若姬死了?” “若姬,若姬不是总堂主麾下的心腹,怎么说死就死了!”冬青一天都跟在孙世宁身边,倒是不知道这些了。 “什么心腹,不过是个玩物,如今觉得不想玩了,就随手杀了,总堂主不知为何气恼若姬,将她的一双眼珠子都给挖出来了。”敏英见冬青又全身发抖,笑着啐了一口道,“你也是个没出息的,一点不像我,若姬和你我不同,我们只要尽心尽力,总堂主不会下毒手的。” 冬青觉得遍体发冷:“师父,我倒是想到个事情。” “你说。” “总堂主本来很是宠溺若姬,若姬虽说没有完成任务,却也不是什么大事,总堂主责罚几句也是有的,连眼珠子都挖出来,想必是恨极,昨天小娘子发了这样的脾气,总堂主不过是一笑而之,难道说,总堂主是看上了她?” 敏英一怔道:“你怎么会想到这些?” “总堂主一直心心念念的人不过就是当年的朱家娘子,我虽然年纪小,没见过朱娘子的风华,不过眼见着小娘子愈发的风姿绰约,已经不是单看容貌长相,想必也是承继了母亲的所有优点。” “在总堂主的眼中,她就快要成为朱紫墨的化身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无论她怎么发脾气,怎么做出出阁的事情,总堂主都不会生气,恐怕还会当成是一种乐趣。”冬青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因此小娘子的表现会这样反常,她似乎,似乎是不想活了。” 敏英冷笑道:“小娘子虽然没有武功,也不是江湖人,却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如果不想活,不会用这样愚蠢的法子,你回去看紧她,要是总堂主过来,即便是不准许你留在屋内,你也要在门外候着,不可大意,我这就去见见总堂主,探探虚实。” 冬青得了敏英的话,方才心里头有了定心骨,重新回到孙世宁屋中,见一桌的清粥小菜,根本都没有动过,她唉声叹气道:“夫人,你这是何苦?” 孙世宁没有反应,一直等到孙长煕闻讯前来,见她病恹恹的模样,上前询问道:“昨天不是还泼辣的很,怎么才隔了一晚上,就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在这里,你是不可能绝食自尽的。” 见孙世宁不闻不问,孙长煕走到她面前,很不客气的身手握住了她的下巴,见她一双眼依然晶亮,她不肯开口,却等着他先耐心不在,真是个好主意。 “你想要什么?”孙长煕慢慢俯下头去,嘴唇几乎要贴在她柔白的耳廓边,将湿热的气息,一点一点吐出去。 孙世宁还是不作答。 “有些意思,是等着我来说,不想让你的心思变成你的弱点。”孙长煕见着她脖颈侧面的肌肤,因为他的意外靠近,起了一点点的小疙瘩,原来她还是害怕的,就是装得太好,让人看不出来而已。 “你想尽沈念一,见他是不是还活着,再做决定,对不对?”孙长煕仿佛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好声好气的问道,“孙世宁,你想的话,就给我回答,我不要见到你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孙世宁抬起手,啪的一声将他的手给拍开,那一声清脆的,冬青赶紧将双眼转移开,生怕见到不该见的,以后让总堂主来个秋后算总账。 “带我去见他。”她太久没有喝水,嘴唇微微有些起皮,细小的伤口落在粉色的唇上,格外显眼,格外惹人怜爱。 “要是我不愿意呢?”孙长煕发问道。 “那么,我也不愿意。”她没有说得太过详细,他却明白她的意思。 “好,我带你去见他,不过不许你开口同他说话,只要你说了一个字,我就挖出他的一只眼睛,你最好相信我的话。”孙长煕用一种最温和不过的口气,说出这样血腥的事情。 “好,我不说话。”孙世宁见他答应的干脆,也点了点头。 “那就先吃过东西,冬青将吃的都拿过来。”孙长煕往后退开,露出身后的饭桌。 “我自己会吃。”孙世宁走到桌边,连筷子都不拿,双手左右开弓,将点心塞满嘴巴,又抓过茶壶仰头咕咚咕咚的喝茶,毫无优雅可言。 她是故意的,孙长煕笑着眯起眼睛,她已经猜到了他的心事,所以做出来的举动都是故意的,故意想将自己的样子与他心里头的那个形象拉开远远的距离。 第六百三十章:想要的更多 很快,吃饱喝足,孙世宁抹了抹嘴巴:“走了。” 孙长煕回身就往前开步:“地牢要走一段路。” “你放心,我不是娇怯怯的大家闺秀。”孙世宁没好气的说,她一晚上都没有换过衣裙,全身的衣料都皱巴巴的,脸色也很憔悴,只剩下一双眼,始终晶晶亮的。 “我已经同你说过,他在地牢中,有天煞地煞伺候着,你无论看到什么,都最好不要出声。”孙长煕忽然想到,自己在沈念一面前先设下的那个摄魂之术,他知道沈念一的心志坚定,不是那么容易成功,所以,他给出的是一个小小的暗示。 暗示孙世宁从一开始,就是他布下的一颗棋子,暗示孙世宁对他的感情不过是假情假意,小小的种子一旦播下,只要触发到其中的关键点,沈念一的心中就会越来越相信他的暗示。 这也是他要求孙世宁不许说话的原因,两个人的感情很深,如果孙世宁说了一俩句坚定不移的话,那么他的计划就不灵验了。 孙世宁是见过世面的,她非但去过知府大牢,也去过大理寺的地牢,然而这个地牢又截然不同。 太浓重的血腥味,让感觉敏锐的她特别不舒服,光线本来就很黯淡,在目力不及的地方,阴风恻恻,不知道里面躲藏着什么,会得随时扑出来,将她整个人都吞噬下去。 她猛地想到一个地方,华封那个外宅的地底下,很多焦尸齐齐发出的尸臭味,大概与这里有的一拼。 “想到什么了?”孙长煕不紧不慢的问道。 “华封的外宅,那里有很多尸体被烧焦了。”孙世宁没有掩饰,在这个人面前,她不能只说假话,也需要虚虚实实,才能令他也捉摸不透。 “华封,华封。”孙长煕毫无感情的念了两遍,“你知道的事情还当真不少,知道那件案子也是一言堂所为,不过我只是牵线搭桥,华封心甘情愿将刑部的情报出卖,得了很多很多的好处,只可惜,他有命出卖,却没有命享用。” 他的手在脖子底下,轻轻拉了一把:“他不该留下来,所以,我命人送他上路了。” “你将天朝当成什么,一块一块处心积虑的卖给其他心怀不轨的人!”孙世宁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恨意。 “我可不管什么天朝,什么故乡,我只做对我有利的事情,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要牢牢记得这句话才好。”孙长煕笑了笑道,“记牢了,才能活得长久些,免得……” 孙世宁错以为,他又会说出一些秘密,眼前却被忽如其来的光线晃花了眼。 “总堂主,这么好兴致,下来看看?”有个粗犷的声音,带着笑唤道。 “看看你们炮制的如何了。”孙长煕飞快警告道,“你记住你的承诺,说出一句话,我就挖出沈念一的眼睛,当然他已经瞎了,挖不挖的差别也不太大。” 孙世宁咬住了嘴唇,等眼睛适应下来以后,她见到了沈念一,他还清醒着,甚至衣衫还好好的穿在身上,头发也没有太蓬乱。如果忽视一些细节的话,她甚至会以为,他没有遭受什么酷刑。 然而,沈念一的脚边是一洼鲜血,而且在继续流淌中,不知从他身体的哪个位置源源不断的往外流淌,所以他的脸色会白成这样。 孙世宁紧紧的闭住嘴巴,她不能出声,否则身边的这个疯子会做什么,她不知道! “沈大人,有人非说要来看看你,否则茶不思饭不想,寝食难安。”孙长煕两步走过去,“你们俩有没有好好伺候沈大人。” 左边那个大胡子大声笑道:“当然是好好伺候了,总堂主别以为我们什么都没干,地煞,将沈大人翻过来,给总堂主看看。” 另一个只剩下一条腿的,对着孙世宁翻了个白眼道:“总堂主也太不怜香惜玉了,怎么将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带到这里来,万一待会儿见到什么,惊声尖叫的话,我可不太喜欢。” “她不会尖叫的。”孙长煕斜眼看了看孙世宁问道,“我说的对不对,世宁?” 世宁,唤得委实亲昵,孙世宁迫于无奈,点了点头。 那两人像是看出了什么,对视着挤挤眼,忽而一笑道:“既然如此,就让总堂主和这位小娘子看看我们兄弟两人的杰作。” 孙世宁的一双眼始终没有离开过沈念一,她却发现沈念一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往下落,落在身前一尺的位置,没有焦点,没有任何的情绪。 她想起来,他的眼疾再次发作,只怕是看不到了,如果看不到,她又不能说话,那么他会误以为什么!他心里头又该焦急成什么样子! 原来,原来孙长煕抱得是这个心思,想要离间他们两人。 沈念一已经被地煞翻转过去,露出背脊,一大片的背脊。 孙世宁几乎要失声惨叫,却拼命用双手将嘴巴给死死的捂住,捂不住的情况下,索性将自己的手背送到嘴里,牙齿落下,她咬得那么紧,那么紧,只有自身的疼痛,才能够抑制住她见到的情形。 进来的时候,她见沈念一的衣衫还算齐整,没想到整一片后背都已经被剥去了衣衫,露出本来精壮而白皙的背脊,如今却是一寸的好地方都找不见了,无数的,根本数不清上头有多少道伤口。 这些伤口,有深有浅,有些已经凝结住,有些还在淌血,可见不是同一时间割开的,约莫是一道不流血了,才开始割开另一道,层层叠叠,让痛苦叠加,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只是这样?”孙长煕居然还觉得不够过瘾,挑高了一道眉毛。 如果可以的话,孙世宁朕恨不得自己手中有一把尖刀,直接往孙长煕的胸口捅下去,哪怕是同归于尽。 “总堂主不是关照过了,这个人的性命很重要,必须要留着,他的内力已经被我们用特殊的药物控制住了,没有折损了他,不过是要让他也吃点苦头。”天煞笑得很舒爽,“不是说,这位还是朝廷中的高官,那么让他也尝尝我们在大牢里头受过的苦。” “是,他的内力要留着,为我所用。”孙长煕又命令道,“将他再转过来,我有些话要同沈大人说。” 重新被转道正面的沈念一,脸色更加惨白,地煞方才用一把锐利的匕首,在他的蝴蝶骨处,将一片皮肉削了下来,干净利落,血肉落在脚边的那洼鲜血中,溅起小小的血花。 “沈大人,总坛中的人手有限,也只能伺候你到这里了。”孙长煕的口气好似在茶楼酒肆,宴请设席一般的客客气气,“不过世宁听说,天煞地煞能够弄出点手段,吵着闹着要来看看,说看看沈大人会不会也害怕疼,害怕痛,是不是世宁?我早就对你说过的,沈大人不会害怕这些的,你偏生不肯相信。” 那语气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让有心之人能够听出无限的遐想。 孙世宁不能开口说话,她只能看着沈念一,奈何他看不见她的表情,看不到她的眼神,看不到她撕心裂肺般的疼惜,在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能够令身边那两个上刑之人兴奋的神态。 她知道,这种嗜血的人,越是看到对手惊慌失措,会使出更加令人发指的手段,就是沈念一这种态度,才最是合适的,虽然看起来伤口很深,很重,实则听他们的对话,都是皮外伤,孙长煕要留着沈念一的一身内功,没有尽数破坏掉。 这本身已经是一种幸运,否则的话,抓捕到这样的高手,第一步就是摧毁去他的内力,废了他的武功,以防后患。 孙长煕要留下沈念一的内功,难道说,打开密藏还需要沈念一的武功? “世宁,人也看了,戏也看了,让天煞地煞再好好的玩几天,这种血淋淋的地方,你多来也不好,沾染了血腥味,多不好闻。”孙长煕变本加厉的说着话,这是他的独幕戏,这也是他计划中的一步,很重要的一步。 孙世宁舍不得离开,在沈念一落入这样的困境时,她应该留在他的身边,与他同甘共苦的,但是孙长煕的一只手已经探了过来,很不客气的搭住了她的肩膀,掌心发力,她挣脱不得。 “世宁,我们先回去了,以后还有其他好消息的时候,再过来转告沈大人,这会儿沈大人兴许也没有功夫同你说话。”孙长煕生怕孙世宁掌控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有些奇怪,她不能说话,是因为应允了他,为什么沈念一也始终不开口? 难道说,沈念一已经对孙世宁起了疑心,所以在无言的试探中,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就太符合他的规划,这样子一步一步走下去,只会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孙世宁被他强迫着离开,走到地牢外,一双眼圈已经发红了,孙长煕的手还是没有放松开来,声音在她听来就像是一条毒蛇:“世宁,我忽然想要得更多了,你说怎么办?” 第六百三十一章:回不去了 孙世宁知道,和一个疯子计较的话,只会让他亢奋,她微微抬眼道:“总堂主,密藏还没有解决,你想得太多,当心夜长梦多。” 孙长煕呆在原地,细细回味了下这句话中的含义,难不成,她已经决定要进山了? 也不对,他们本来就在山中,只不过山中另有丘壑。 孙世宁的脚步走得极快的,见孙长煕没有赶上来,她走得连头都没有回,幸而过来的时候,她细心留意了路线,很快就回到自己住的屋子前,冬青已经赢了上来,见她神色不定,赶紧上前一步道:“夫人,先进屋再说话。” 这时候,一杯热茶还是有些作用的,孙世宁忍不住全身哆嗦了下,是什么触动了孙长煕,让他滋生出这样疯狂的念头,不知道这会儿加以阻止的话,能不能还来得及。 “夫人,见到大人了吗?”冬青轻声问道。 “见到了。”孙世宁忽然想起沈念一的惨状,他始终不开口,连多看她一眼都没有,是在告诉她不要担心吗,他为什么这样傻,要入了这龙潭虎穴中来,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要救她。 这样一想,孙世宁反而镇定下来,她慢慢将一杯热茶都喝下去才道:“他的性命暂时无忧。” “那么,总堂主是不是要夫人答应帮他打开天衣无缝?”冬青似乎很犹疑的样子,明显是知道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却不敢说。 “你知道的,愿意告诉我,我自然是感激不尽的,这个见鬼的地方,除了你,还有谁尚能说上两句话。”孙世宁站起身来,给冬青行了个正儿八经的大礼。 冬青的脸孔一下子发白,颤声道:“夫人,这个,这个实在当不起。” 见孙世宁依然保持着那样的举止,冬青叹口气道:“我也是听师父说的,说总堂主也是机关巧簧的高手。” “这个我知道。”从上次的那个小院布置,孙世宁就明白一言堂有个与她师出同门的高手,或许造诣还在他之上。 “但是,总堂主尝试过,却打不开他最想要的那个。”冬青挣扎了下又道,“听师父说,非但没有打开,还受了重创。” 受了重创!孙世宁立即捕捉到关键所在,她轻声道:“看他的样子,手脚安好,也没有受过要害内伤的样子,他伤在哪里?” 冬青又不肯说了,大概是事关重大,她也是害怕的。 孙世宁见到此情此景,知道逼迫无益,收了口,只是一味坐在桌边发呆,冬青的身份很尴尬,其是敏英的徒弟,武功却很低微,在一言堂的地位也不高,然而却能够透过其师父之口知道不少事情。 冬青毕竟在她身边跟了很长一段时间,加上本性不算坏,潜移默化的也知道分辨是非明善,那天说出沈念一是个好人的话,也不像是违心之语。 孙世宁已经落到这个田地,沈念一又伤痕累累被关押在地牢中,冬青没有必要做出伪善的姿态,在她面前讨好行事,孙世宁想过,兴许目前还是可以信任此人的,正如方才她所言的,除了冬青,她还能够相信谁! 冬青默不作声,见她神情中太过哀伤,分明是见过沈念一以后,心里头难过的厉害,大人落入天煞地煞的手中,就算还要留着一条命用来要挟,活罪难免,那两个恶徒的手段,大家都很清楚,冬青简直不敢多去想。 孙世宁到了晚膳时,筷子是在碗中拨弄了几下,忽而抛开筷子,失声痛哭起来,背转过身去,哭得实在太伤心,还不想让别人捡到。 冬青跟着心里头也不好受,她碍于自己的身份,能够为孙世宁做的实在太少,咬咬牙,还是将那一件机密说了出来:“夫人莫哭,我告诉了夫人,总堂主那一次受损不在皮外伤,也不是内伤,据师父说,他是被幻境反噬,所以摄魂之术不能再轻易使用,而且随时可能会得走火入魔。” 也不知道孙世宁到底有没有听进去,那哭声渐渐的,和缓下来,经过了这样一天,也是累到了极点,等哭声停歇,冬青发现,她已经歪在床榻一边,沉沉睡去,眼帘下,犹有泪痕,说不出的苦楚,走过去,替其将锦被盖好,端了基本没有动筷的饭菜出去了。 孙世宁睡得很浅,那种浅是一种直觉,哪怕对方能够做到无声无息的进屋,她还是能够知道,屋中多了一个人,而且这人并不是冬青。 在黑暗中,她睁开眼,屋中点了很微弱的一点灯,冬青知道她的生活习性,开始的时候,是手中没有宽裕的钱,能省则省,后来反而成了习惯。 那个人就坐在床头,似乎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她几乎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就浅浅的撒在她的枕边,这个认识让她全身都起了一层小疙瘩,除了孙长煕,还有谁会做出这般骇人的举动。 “你醒了?”她看不清他的举动,他的眼力却是极好的,能够看清楚她的一举一动。 那语声柔和的几乎叫人毛骨悚然,孙世宁尽管身上盖着被子,还是下意识的一股脑儿坐了起来,警惕的看着黑乎乎的人影。 “你睡你的便是,我又不会伤害到你。”孙长煕像是轻轻笑了一下。 他不笑还好,孙世宁几乎同时大喊起来:“冬青,冬青过来点灯!” 冬青就在外屋,听到她的呼喊,急急忙忙的进来,将两盏灯点亮,送了一盏道她的跟前:“出什么事情了,夫人是不是做了噩梦?” 孙世宁环顾四周,看了看屋中,哪里还有孙长煕的人影,他倒是干脆利落,在冬青进来的时候,直接就避开了。 “你到窗子那边看看,有什么动静?” 冬青依言过去,发现窗户没有关严实,还特意打开来看了看外头,外头就是毗邻后院花丛之地,这里本来都是山腹之中,见不到星星月亮,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回过头来道:“夫人,这里没有什么,莫非是什么猫儿不小心钻进来,惊扰了夫人?” 这个档口,孙世宁也不能一口咬定是孙长煕偷偷摸进来,只得顺着她的话道:“大概真是只猫也未必,惊得我一身的冷汗。” “夫人,这里不是太平之所,总坛在这里设立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死过多少人了,要是当真有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也是正常的。”冬青体贴的将被褥抱进来,放在床边的地上,“要不,我睡在这里,陪夫人一起,两个人也好壮壮胆。” 孙世宁害怕他又转回来,有个人傍身也好,赶紧答应了,冬青在她重病那段日子,时时刻刻都在床塌边伺候着,也是习惯,两个人说着说着话,很快就入睡了。 孙世宁睡也没有睡踏实,一颗心七上八下,本来完全可以操控的场面,一下子出了她的意料之外,什么都改变了。 冬青一晚上没有再离开,自然也不会有人进来,孙世宁清早起来,坐在镜子前梳头时问道:“这个地方常年在山腹之中不见日光,待得时日长久,岂非要得了重病?” “总堂主,还有几个人的屋子和这里不同,也不知道是怎么设计的,将日光折射进来,一点都感觉不出是在山腹之中,况且他们有时候也会出去走走,这里已经是两照山的深处,出去了也见不到外人的。” 冬青见她气色极坏,轻声问道:“夫人是为大人担心?” 孙世宁低头不语,对沈念一的那些重刑,实则还是要做给她看,杀鸡儆猴的手段,让她知道最强的后盾已经被一言堂尽数破坏,让她断了所有的念想。 孙长煕口口声声说要寻找密藏,只是一个密藏绝对不能安稳此人的狼子野心,只怕是后头还有更厉害的大招,到时候祸国殃民,在所不惜。 而密藏应该只是第一步,孙世宁向从冬青口中试探出几分真相,却当真也问不出什么,冬青这几年都在她的身边伺候着,与总部的衔接不是太紧凑,若非敏英重新出山,冬青都快把自己本来的身份给抛弃了。 “冬青,我想问你一句。”孙世宁看着镜中两个分明的人影,冬青的神情很柔和,与平日的样子相差无几。 “夫人请说。” “若是,这一次我与大人大幸脱了此间的束缚,逃出生天,你会不会与我同去?以前种种,我也知道你是身不由己,都不与你计较,我们本来是如何,以后还是如何,你愿不愿意?” 这个问题,此时问出有些犯傻,孙世宁被软禁,沈念一更是生不如死,两个人莫说是胜过孙长煕,便是要保住自己的性命都不容易。 本来就是个根本成了死结的问题,冬青却很是认真的低下头来想了想道:“夫人心里头当真会没有嫌隙?” 她柔柔一笑道,“夫人莫要哄我了,我也不是那么天真的,夫人放心,只要在这里,不触及到总堂主的底线,我总是对夫人全心全意的伺候,以后不说要带我走这样的话,我已经在夫人面前暴露了身份,我和你都回不去了。” 第六百三十二章:苟活 孙世宁是一时兴起才问出这样的话,这会儿听冬青答得也算坦然,不觉有些黯然,是的,冬青已经站到了对面,想要走回来的话,两头都难以做人,她能够应允的,就是尽力照拂,其他的,也做不出什么。 连孙长煕曾经被幻境所迫,受到重创这样的秘密,都肯拿出来,往好了想,冬青是不想她太难过,往坏了想,怕是冬青已经知道,孙世宁绝对没可能留得住性命,出两照山了。 在冬青眼中,她就是得过一天且过一天,数着日子的死人了。 孙世宁想要救出沈念一,却没有任何的法子,莫说她这样一个毫无武功的人,便是武功和沈念一同样,还不是要束手就擒。 冬青生怕她不思茶饭,真的生了病,又好言相劝了几句,正好敏英过来听见,帮衬着说道:“我这个徒弟看着愚笨,一颗心倒是实实在在的,小娘子与其折腾自己,还不如替自己盘算盘算,如何才能够活下去。” 这一句话,带着双关含义,敏英不比冬青,冬青毕竟年纪尚小,对男女之事所知不多,敏英一双眼却厉害的紧,又在孙长煕身边多年,看出总堂主的心思,似乎有些不对劲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想个法子,继续苟活?”孙世宁对敏英却一向不客气,这个人出现以来,从来就没有过好事,就是个煞星。 “苟活两个字,委实难听,小娘子要手段有手段,要本事有本事,想当年,那个聂思娘,也不过是占着自己有一技之长,还不是活了下来。”敏英冷笑道,“要是小娘子非把苟活两字按在自己头上,我自然也不会强行拦着,那只能说,有人不识抬举了。” 孙世宁听她突然说起聂思娘,方才想到聂思娘那些没有说完的话,聂思娘当年的良人便是一言堂的高手,大概武功地位都绝对不会在敏英之下,那人熬了一段日子,却还是死了。 “聂思娘也曾经在这里住过?”孙世宁径直问道。 “住过,不过她与你不同,她不是总堂主的客人,不用那么客客气气的招待着,碍于有人护着,她那张脸才能在这里毫发无伤。”敏英还是阴测测的笑道,“可惜,她也是个想不通的人,这样好的一张脸蛋,拿出去怕是换什么都好,她却亲手将其毁了。” “如果她不亲手毁了自己的长相,你们的总堂主必然不会放过她。”孙世宁已经明白,就算聂思娘藏匿得再隐秘,自以为已经逃离开一言堂的魔掌,实则时时刻刻都被严加监控。 那个隔壁邻人的暴露,还有将石乐冲引到她面前相认,再加上后来同孙世宁相识,替其将双手损毁的部分尽数修补好,那一件不是被孙长煕操控着。 “那时候,护着她的人死了,她也应该死的,总堂主却说可惜了她一手的好本事,居然心软了,要不是知道总堂主心里头始终只有一个人的影子,我还以为连总堂主都没有逃脱开她美色的诱惑。” “她不是将那些本事都留在一言堂了吗?”当日,聂思娘的确是这样说的,尽管不甘心,还是在一言堂总坛,将平生所学教授给了其中的两个人,“如果没有这一手留下,那个若姬的脸孔又是怎么变成朱紫墨的!” “小娘子到了这会儿,脑筋还是比别人要清楚的多,聂思娘是留下了一技之长,可惜也是到了前几年,总堂主才发现,她居然还有其他所长,都给隐瞒下来了。”敏英大步走到孙世宁面前。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敏英从高处俯视着她,眼底有种讥讽的傲气:“我早知道若姬不会有好下场的,以前在她那里受得气,如今都心平气和了。” “你不用这样看我,我也不会同情一个假冒我母亲的女人。”孙世宁当仁不让的迎上了她的视线。 “你倒是一个心肠很硬的小娘子。”敏英对身边想要开口的冬青狠狠使了个眼色,示意让她最好别帮腔,“你知道若姬的眼珠子都被挖出来了吗?” 这样血腥的话题,实则是吓不住孙世宁的,连冬青都知道,其跟在沈念一身边看了多少命案,多少尸体,莫说只是嘴上说说挖眼掏心的,孙世宁是在尸体中打过滚的,那颗胆子早就被养得刀枪不入了。 “这是你们一言堂的私刑,我又不是公门中人,这些说与我听也是于事无补的。”孙世宁不以为然道,“要是你想说捉拿凶手的话,要不你做个好事,道地牢里头将大理寺的沈正卿放出来,兴许还能让你如愿。” 冬青见师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想要发笑又不敢,赶紧的背过身,用衣袖将嘴巴给遮挡住了,师父平日里训斥起她来是一套又一套的,到了孙世宁面前,几乎没有不吃瘪的,师父明知道其口齿伶俐,能言善语,还偏偏要自讨没趣。 敏英哪里敢接这一茬的激将法,将地牢里头的那个人给放了,便是再给她十条命,她也没有这个胆,倒不是说她畏惧了天煞地煞两个,那两个残废如今已经成了井底之蛙,不值一晒,她害怕的依然只有总堂主。 讨了个没趣,敏英没有多停留,板着脸就走,冬青看着师父临出门前的那个眼神,依然心有余悸道:“夫人对谁都很有一套,怎么就不为自己多想想?”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便是自己的事情才没有法子好好应对。”孙世宁也知道对付敏英容易,那是因为敏英还是个正常人,她约莫能够揣测出其的心思,下一步会说什么,做什么,到了孙长煕面前,这些统统都不管用。 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踏入的不是死穴,而是万劫不复之地。 孙长煕没有在半夜出现,而是正大光明的寻了过来,看起来依旧心情不错,连冬青都没有遣出去,已经大摇大摆的坐下来。 孙世宁总局的这个人出现多半就是事态又发生了变化,不开口,冷静相对。 “世宁,你也坐。”他唤她时,依然是以前在孙府的口吻,用一种长辈的亲昵。 孙世宁坐是坐了,离他却是远远的。 “我知道你心细如发,在这里所住的日子虽然不长,知道的事情却也不少。”孙长煕微微笑着道,“所以,我会摄魂之术,你必然也是知道的很清楚。” 孙世宁听他提及摄魂之术,更加悬着一颗心,不敢放下来。 “你可知道摄魂之术有多少手段?”孙长煕显然是兴趣上来了,也不等她回答,自顾往下说道,“我可以用言语暗示一个人,让他改变本来已经打定的主意,也可以凭空在人心里头种下一个信念,让他相信这个本来就是他的想法。” 孙世宁已经见识过几次,知道他所言非虚,连石乐冲那样的高手,依然在神不知鬼不觉间,中了他的摄魂之术,与聂思娘重逢,继而又牵扯出不少旧事。 “聂思娘是我留下的一步棋,她同样受到摄魂之术的影响,以为她能够如愿逃出我的设伏,已经过上普通人的日子,就算我在她家门口设下暗探,她都不会有丝毫的察觉。”孙长煕越说越得意。 “便是我如今在你的那位相公面前,设下一个暗示,他同样不会发现,不过他的心志比普通人来的坚定些,所以我给出的不是太明确的暗示,而是循序渐进,引他入瓮。” “你暗示他什么!”孙世宁知道,这个时候她必须要发问,既然他想要说,就鼓励他一直往下说,说出越多,对她才越有利。 “暗示你一直就是我设在他身边的暗棋。”孙长煕见孙世宁不为所动,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又道,“当然,当然,你觉得他压根不会相信,我也没打算以此成功,我要一点一点的引导他,每一次都加重一分,总有个水到渠成的结果。” 难怪,他带她去地牢中见人,却不许她出声,就是生怕她说出不该说的话,让沈念一微微动摇的心,重新坚信不疑。 “所以,你又要带我去地牢了?”孙世宁回给他一个轻视的笑容,“我真没想到的是,一言堂的总堂主,居然这么有空闲,明明密藏的入口已经寻到,明明能够解开密藏的人已经在眼前,却弄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当乐子,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厌烦。” “密藏的事情,你倒是比我还急,不用急,时间没到,就算你的一双手是仙家所养,也是无用的,我很欣慰当年一时心软,没有杀了聂思娘,如果没有她,如今我得到了你,也是无用,一双手毁了,你知道怎么解开也做不到那些精细活了。” 孙世宁被他一句我得到了你,说得全身不自在,要是可以的话,她还真想有一盆水,直接泼过去,给他来个透心凉,让他清醒清醒。 “世宁,等从地牢回来,我还有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同你说。”孙长煕笑眯眯的看着她,“想必也是你极其感兴趣的。” 第六百三十三章:一了百了 如果可以的话,孙世宁真想对眼前人大喝一声,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目前两个人都被拿捏在其手,真相也在他手中,实在是得罪不起,只能强忍了。 孙长煕在走下地牢台阶的时候,居然对着她伸出手来,孙世宁先是怔了怔,方才明白他的意思,将两只手都往背后放去,他一点不介意,反而轻笑道:“总是这个样子,明明没有武功,还要逞强,要知道,一个女子太逞强,总是要吃亏的。” 他这话不是对她说的,他已经彻底疯了,孙世宁心里头反复念叨,无论孙长煕的举动有多么诡异,她只划分给他一个理由。 走进地牢的感受确实不好,里面肯定还不止关了沈念一一个人,远远的有人发出凄厉的惨呼,叫人恨不得将双耳都给蒙住,孙世宁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 “不害怕?” “我坐过牢。” “也是,薛氏将你送进知府大牢,你倒是有些本事,在里面也没吃多大的亏。”孙长煕很赞许的样子,仿佛这件事不是他操控的。 这样一说,孙世宁反而觉得不那么憎恨薛氏了,恐怕薛氏从一开始就这么憎恨她,也是被这个人摄魂了,否则的话,就算看不惯前妻留下的女儿,至少也不至于想要杀人灭口。 她一直不明白薛氏的心思,如今才渐渐明朗化,总有个罪魁祸首在那里了。 “我还听说,你对两个弟妹一直不错,是因为我临死前拉着你的手,让你照顾弟妹吗?”孙长煕越笑越是舒畅,“你真是个听话的,要是以后也这么听话就好了。” 孙世宁不予他辩驳,就让他自说自话,说多了,才会觉得自讨没趣,自觉闭了嘴。 “你还在记恨坐牢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也是经过此事,你才能够顺利处理好后来那么多的事情,每个人都要被逼一逼才会长大。”孙长煕说着话,又要抬起手来摸她的头发。 这么亲昵的举动,孙世宁肯定是不会让其得逞的,一只脚快要落到台阶下方时,她忽然问道:“你几岁跟随我的外祖父学艺的,外头怎么没有人知道朱子明老先生还有你们两个徒弟?” “朱子明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普天之下就不会有人知道。”孙长煕感叹道。 “你从来不称呼他为师父,又是为什么?”孙世宁直接追问到底了。 孙长煕这一次居然没有回答,一双眼深深看着她,看得她后背脊梁发毛,她强笑道:“我知道原因,外祖父是不是已经将你逐出师门了,不再认你为徒,所以你才久久的记恨在心,话前话后都不肯再称他为师长。” 孙长煕一巴掌拍向身边的石壁,这里是山腹之地,四周都是巨大的石壁,这一掌下去,威力很是惊人,碎石飞溅,闹出很大的动静来,其中一块碎石擦着孙世宁的脸颊飞过去,细细的血珠流淌下来。 她果然猜中了吗,这个人从来都是朱氏一门的弃徒,才会心有不甘。 “谁告诉你的,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孙长煕根本不能够维持住那张和善的脸孔,一旦扭曲起来,只觉得狰狞可怕。 这张脸才是孙长煕的真容,孙世宁看着还觉得顺眼了些,少装出那种柔情蜜意的样子,怪渗人的。 “是不是朱紫墨告诉你的!你说!”孙长煕一只手掌已经高高的举起,就悬挂在离她的脸孔一尺的位置。 “直接打下来该有多好,一了百了。”孙世宁非但不害怕,反而还火上浇油。 “不对,朱紫墨不会同你说起这些的,否则你不会一直到最后,才知道是我,她只以为将你远远的带离了,带离开我的势力范围,时间长久了,你就安全了,她原来也有犯傻的时候。” 孙长煕慢慢的,将手又给放了下来,“你知不知道,她喜欢的人原本就是我。” 孙世宁心里头一百个不相信,母亲的一双眼又没有白瞎,怎么会喜欢上这个血液中流淌着疯狂的男人。 “朱紫墨一直喜欢的人就是我,可是我不得朱子明的欢心,他将我逐出师门,不让我再见到她,等我再寻到他们的时候,她已经移情别恋,喜欢上了孙长绂,喜欢上了那个处处都不如我的兄长。” 孙世宁眼前豁然开朗,每一条线索都仿佛是一副巨大的图画,被人为破坏,成了碎片,一片一片碎片接连不断的黏贴起来,最终会看出最初的真容。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将一言堂发扬光大,成为让朝廷都谈之色变的第一暗党,就是要告诉朱紫墨,离开朱子明,我一样可以成为很出色的人。”孙长煕转过头,盯住了孙世宁,“你为什么会猜到这么多?” “你的表情出卖了你。”孙世宁有个感觉,孙长煕的脑子里头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将多年前的过往与眼前的现实,已经快要融合在一起,在他眼中,时间线早已经被打乱,渐渐迷失了自我。 “我的表情,我的表情。”孙长煕抬起手来,抹了一把脸孔,“这张皮相是不是也应该找聂思娘来整一整,我只是担心,要是变成了另一个人,朱紫墨回来就再认不得我了。” 两个人在地牢前争执道这会儿,居然也没有人敢过来多看一眼,在一言堂中,总堂主的威慑力犹在。 “你不是说,等我们看过沈念一以后,就要告诉我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了?”孙世宁很及时的提醒他。 孙长煕的眼中,时而混淆,时而清明:“对,对,我们先去看沈念一,看看他们将他炮制的如何了?” 孙世宁听到炮制两字,心里头一沉,知道天煞地煞简直在拿沈念一当做一个玩具,在他身上制造各种痛苦,还不让他死。 推开那扇门,沈念一不再是被束缚在木柱上,而是平躺下来,孙世宁知道他背后的伤口累累,这样的姿势躺下来,本身就相当于是一种酷刑,他却面容沉静,眼睫微垂,根本不把身边的那两个人放在眼中。 不知是谁,给他换过一身白衣,孙世宁很少见他穿纯白的颜色,因为多半他会娶命案现场,身上很容易沾染到血迹,血迹又不容易洗,这会儿看着却觉得他的脸色居然比身上的白衫还要白,一点点血色都没有了。 嘴唇都变成一种粉白的颜色,尽管线条还是流畅优美,这个人却极度的消瘦下去,双颊陷落,何止是憔悴两个字能够形容。 “你们两个又做了什么,说出来让世宁开开眼。”孙长煕温和的说道,“世宁,我答应过你不会杀他,你看他不是还好端端的活着。” 孙世宁知道自己依然不能说话,这个时候,她也不想祈求沈念一能够听到她的心声,她只求他留着一口气,两个人总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总堂主,上一次放了那么多的血,他也不喊不叫的很没意思,所以这次我们用了些药物,让他陷入噩梦之中,他想醒的,我们又逐渐加大了剂量,啧啧,这个人也是了不得的,要是别人大概早就心智崩溃了,而他还在顽强的抵抗中。”地煞瘸着腿走过来,谄媚的笑道。 “他在做梦?”孙长煕走到沈念一身前,“那么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能,他其实没有真的睡着,就是醒不过来而已。”天煞手中一翻,银光闪闪的,却是一长排的银针,每一支都有半尺长短,“他挣扎的过于厉害的时候,就给他的百会穴扎一针,不会死人,但是意志会薄弱下去,所以他越陷越深,是醒不过来了。” “世宁,这个刑法倒是很有意思,你过来看看,他当真是很想醒过来的。”孙长煕见她站得远远,压根没打算放过她,衣袖挥出,将她整个人卷到跟前,“你怕什么,他便是知道你曾经做了什么,也没法子对付你,他早就不行了。” 孙世宁任凭他信口雌黄,各种诋毁,偏偏就是不开口,低下头,见沈念一果真是双眼紧紧闭着,眼珠却在眼帘下飞快的转动,显然是处于一种极端的惊恐与挣扎之下,他那么辛苦,那么辛苦的,在支撑着。 “怎么样,看得清楚吗?”孙长煕柔声道,“要是不清楚的话,我让天煞再增加些药物的分量。” 孙世宁一双手隐在衣袖中,握得死紧,死紧,她不能上当,不能开口,她能够做得只有来看一看他,然后继续保持着沉默。 “这样子不错,反正还有三天,时机就到了,到时候还能醒过来吗?”孙长煕又问道,“别当真再也醒不过来,就误了我的大事。” “总堂主放心,请总堂主和小娘子过来这边看。”地煞将沈念一平躺的台子转了个方向,让他们可以看到其后脑勺的情景,那里整整扎了十多根银针,“只要总堂主一声令下,我们将银针撤了,他立时就可以醒过来,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那就好,那就好。”孙长煕笑眯眯的转头问道,“世宁,你还想多留一会儿吗?” 第六百三十四章:变本加厉的痛 孙世宁呆呆站在原地,那十多根银针就像深深扎进了她的眼珠子里头,她恨不得就此死在这里,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就不会痛得心尖都扭成了碎片。 孙长煕领着她一步一步走出去时,还刻意的看着她的表情,很是奇怪的问道:“世宁,你怎么就不哭呢?普通的小娘子见到这种场面应该会哭才对。” 双脚还没有离开地牢,孙世宁倔强的闭紧了嘴巴,一个字都不说出口来。 “也对,你本来就不是普通的小娘子。”孙长煕朗声大笑道,“你要是哭了,我倒是觉得没那么多乐趣了。” 两个人几乎是一同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孙长煕笑得很欢快,孙世宁的面容却渐渐沉静下来,一只手微微抬起,在发鬓边抚了抚。 没有等孙长煕的笑容收敛,眼前一道锐光,他的瞳孔收缩成一点,却还知道这个档口要是一掌击出,虽然能够将暗算的人打飞出去,但是孙世宁身无武功,这一掌根本受不住,肯定是要殒命的。 孙世宁也是算准了这一点,发髻中的纤指簪刀直接扎在他的耳垂下方,脖颈一侧,扎出不轻的一个血洞,她自己的脸上还留着擦伤的血痕,牙根紧锁,看起来,几乎是用尽了全力。 孙长煕受了这一招,方才单手将她的武器夺了下去,一把摔在地上,用手背将伤口一扫,血液汩汩往外冒,他冷笑道:“我多久没有受过伤了,居然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手中流了血,真正是个笑话。” 齐河当日送给她这个防身之物,她虽然一直带在身边,却始终没有用过,只因为沈念一一直在她的手边,保护着她,不会让她受到伤害,如果这一次,她不动手,她根本无法同自己交代,机会只有这一个,她不会失手的。 “我知道你这个饰物是个暗算人的好物,却始终没有抢走,你知道是为什么?”孙长煕看起来反而没有暴怒,还弯下腰将簪刀捡拾在手中把玩道,“因为你也最多让我流一点血解解闷而已,除此之外,你还能做什么?我只当是闺房情趣了,不会怪你的。” 孙世宁露出一副作呕的神情,他却完全视而不见,见她的发髻一松开,乌鸦鸦的头发披散下来,一双眼更加黑白分明,直接探手抓住了她的长发,抓得又急又重,她哪里挣脱的开,几乎以为头皮都要被他撕扯下来了。 两个人几乎要贴合到了一起,他将手腕一翻,她的脸颊就在嘴边,那道血痕十分碍眼,不禁伸出舌尖,缓缓****,将她的血痕尽数舔到口中,低语道:“我已经说过了,女人家太倔强总是不妥的,我还留着你有用,所以暂且放过你这一遭,若是今后还有这样的行为举止,我会折断你的双手,甚至折断你的双腿,让你除了在我面前爬行,其他的,都做不成。” 孙世宁头皮痛得眼角都湿润了,孙长煕还好整以暇的替她将发髻重新挽上,挽成最简单的发式,将那根簪刀,再亲手缓缓的推动进来,他明显是故意的,插错了方向,簪子的尖尖,刺破她的头皮,让她变本加厉的痛,然后才住了手。 “怎么还不说话,还肯哭呢?”孙长煕完成这一系列的举动,方才将她整个人扶正了,温和的垂眼看着她问道。 这个人变脸的速度,根本是旁人无法想象的到的。 孙世宁只要想到他方才对她做了些什么,几乎连早上吃的几口清粥都快要吐出来了。 “我对你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孙长煕自然明白她的想法,他有摄魂之术在手,想要揣测一个人的心思,简直易如反掌,“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吐,否则的话,我会让天煞做些连我都想象不到的事情。” 孙世宁深深吸了几口气,还当真是忍住了腹中的翻腾。 “看着我!”孙长煕喝令道。 她抬起头来,选择与他平视的姿态。 “眼圈都红了,还是不肯哭吗?”他好似没把自己当成罪魁祸首,反而换了一种怜惜的口吻,“要是哭出来的话,我兴许就不会下那么重的手了。” 孙世宁并没有觉得这些疼痛算什么,说穿了也不过是被扯落了头发,被簪子扎了两下,与沈念一后脑勺那十几根银针相比,她只觉得全身都经不住在发抖。 “你的头发和你母亲是一样的,很好看,回头让冬青给你梳梳整齐,晚上我再来你同你说那些很重要的事情,你这会儿脸上脏得很,我实在没有心情说那么好的事儿。” 孙长煕又一次将脸凑过来道:“我送你回屋,好好打理打理。” 孙世宁转眼间被送回住的地方,冬青小心翼翼的等在门前,看到孙长煕赶紧行大礼:“总堂主。” “不是送了好些衣裙过来,每天都给她穿簇新的,还有珠宝盒中的那些发钗,耳环的,为什么不用!” “小娘子不喜欢戴那些,说是累赘。”冬青低声答道。 “要我看,你也是个累赘,是不是也大卸八块了,扔出去喂狗?”孙长煕斜眼看着她问道,冬青哪里敢答话,双腿一软,直接先跪了。 “你不用吓唬她,你要我穿什么,戴什么,都按着你的心思来就是,她也不过是你麾下的一个人,不是你养的一条狗。”孙世宁头发还在发麻,却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目的。 至少,至少她已经尽力扎了这个穷凶极恶之人一下,扎出了血! 冬青不是没见到总堂主脖颈边的那个显眼的伤口,心中暗暗称奇,也就是夫人又这样的本事,明明伤了人,还能够全身而退,换作是别人,恐怕只有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了。 “冬青,给我准备洗澡水!”孙世宁亲耳听到他对天煞说的话,还有三天,是不是还有三天,就到了打开密藏的最好时机,她很快就要正式面对了。 孙长煕的话,倒是一点都不错,沈念一虽然不能醒转过来,却能够清晰听到身边人说话的声音,天煞地煞两个人穷极无聊,开始的时候,一味用言语来激将,后来发现他根本不会有所反应,自讨了没趣,话语却渐渐少了。 那十几根银针从后脑入体的感觉,仿佛被千百虫蚁撕咬啃食,那种滋味想必是终身难忘,实则带来的后遗症却并不很大,只是将他的内力尽数锁住,还有不让他能够尽力的集中所有的心念与药物抗衡。 沈念一很奇怪,孙长煕为何说要留着他的内力,这样一来,倒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给了他更多可以保留的空间。 那些药物,不过是将人拉进无边无际的黑暗,见到内心最为恐惧的事情,沈念一在大理寺中任职多年,见过多少死尸,抓过多少凶手,一颗心正气凛然,要说什么最为恐惧的,还真是没有。 所以,那幻境中,最后出现的只有一个人,孙世宁全身浴血站在他的面前,遍体鳞伤,嘴角依然还含着笑容,那笑容美得炫目,叫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他明明知道是幻象,依然心疼不已,孙世宁被带着两次到了地牢,只能听到孙长煕在自问自答,她道的气息明明就在身边萦绕,却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孙长煕的每一句听起来都是无意而出,实则别有深意,如果往内里去想,他想要透露出来的讯息实在是太多了,而孙世宁却不能反驳,可见是受了此人的挟制。 不能说话,也好,沈念一这个档口还不想听到她难过的哭声,两个人明明离得这么近,却又那么远,明明连话语都不能交流,却又心意相通,他知道,她的心意,从来不曾改变。 幻象中的世宁,慢慢转过身,向着身前的雪地无垠走去,光着双脚,落下的每一个脚印都是血痕斑斑,不知那蜿蜒而前,鲜红刺眼的,到底是她的血,还是他的血。 沈念一不介意孙长煕将人带过来,一次一次的观摩,至少他的世宁还好好的,这一点已经足够,一个过于自大的敌手,有时候还是有些好处的,自大到不想让自己的杰作湮没,一定要找到合适的观众前来欣赏。 而在孙长煕的眼中,还有谁会比孙世宁更加合适做这样一个观者。 他同样听到方才孙长煕的话,说的是三天后,落入陷阱,被送到这里以后,他根本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也不知道外头的白天黑夜,所以三天后到底是什么日子,怕是很难说清楚。 他只记得被抓住的那天是初一,月牙很浅,一弯在天际边,如果预计的不错,那么三天后,就应该是十五,他虽然不像孙世宁那样是精通机关巧簧的高手,也知道,很多机关需要按着天时地利方能打开。 十五的月华,与平日大不相同,孙长煕迟迟没有动手,想必就是在等良机。 他只需要再坚持三天,便能够获知那个沉入深潭,只有诸人联手,方能缓缓浮出水面的答案。 天煞的笑声又一次响起,他知道,这人又要用银针再次施虐了。 第六百三十五章:同甘共苦 冬青让人烧好洗澡水,里头很考究的还放置了花瓣,一抬进屋中就气味清冽芬芳。 孙世宁一闻就知道是合欢花香,原来那些关键的地方都种植了合欢花,只是孙长煕的喜好,他对这种花香入迷,如痴如醉。 “夫人,请宽衣沐浴。”冬青过来替她解开发髻,一手心的鲜血,惊慌的想要替她找到伤口,“这是,这是在哪里受了伤?” “不碍事的,在头顶上。”孙世宁踏进浴桶,索性将整个人囫囵的都埋进了热水中头顶一阵一阵的痛,分明是伤口遇水后的反应,她觉得只有自己的身体也疼痛了,才能够缓解心里头的痛楚。 沈念一,他受的是怎么样的苦楚,她想要与他同甘共苦,却做不到,这一次如此无奈,如此被动。 “夫人,伤口不能碰水,会感染的。”冬青在外头急声喊道。 孙世宁在水中听得清清楚楚,却又像隔了很远很远的距离,沈念一听他们说话,也是这样吗,明明已经陷入了泥沼之中,费力的想要挣扎出来,才见到了光明,又被一股巨力重新按入没顶之灾。 冬青在外头等得心惊胆战,也顾不上被她训斥,找了个凳子站上去,双手在水中摸到她的手臂,一个使力将她硬生生的提拔上来。 孙世宁的一口气也憋得太久,出了水面,方才大口大口的呼吸起来,整张脸都涨得红彤彤的。 “夫人,你这又是何苦为难自己?”冬青见她情况尚好,又想到方才她为了自己,顶撞了总堂主的勇气,心里头太多波动,“夫人,你明明知道我照顾你都是有目的来的,为什么要替我说话?” “我刚才已经说了,你好歹是个人,不是他养得一条狗,冬青你要记得这一句话。”孙世宁抬手用力搓揉着自己的双颊,特别是被孙长煕舔过的位置,她恨不得将那层皮都给掀开才好。 冬青见她洗得都快蜕皮了,赶紧取过柔软的面巾来:“夫人,已经洗的很干净了。” 在她心目中,孙世宁便是满身血污都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来得干净的多。 “是,已经洗的很干净了。”孙世宁低声重复道,她明白今天可能是一个劫数,她该如何应对,才能够摆脱那人的疯狂。 冬青在敏英的提点下,渐渐明白了一些事情,知道总堂主对孙世宁的心思,已经不仅仅是打开寻找到密藏那么单纯,她可以接受替总堂主找密藏这样的事实,却不能忍受总堂主想要霸占夫人这样的龌蹉念头。 总堂主不是夫人的亲叔叔吗,怎么可以! 她才在敏英面前提了一嘴,就被敏英冷笑着反驳道:“在总堂主的眼中,有什么人伦道德,他的主意便是最好最精准无错的。” “但是夫人肯定不愿意的。” “为什么?” “夫人与大人的感情极好,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们更心意相合的夫妻了。” “她愿不愿意可不是她决定的。”敏英到底还当她是自己的徒弟,抬起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如果见到什么不该见的,记住将眼睛闭起来,否则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了。” 冬青战战兢兢的等着敏英将那只手从脑袋上抽离,她实则也害怕自己一个举止不当,师父直接就结果了她的。 “是不是又送了很多新衣新裙过来?”孙世宁拭干水渍问道。 “是,整整一大箱子,还有很多的首饰。” 孙世宁将中衣先披上:“将衣箱打开,我看看。” 冬青听从的将衣箱打开,里面的衣裙做工精致,犹胜过夫人平日在府中所穿的那些,只有去见太皇太后或者皇上,才会选择穿这样层层繁复的衣裙。 “你说,我穿哪个才好?”孙世宁不知是在自问,还是在问她。 “都很好看,我也不知道了。”冬青只知道这些衣物都价值不菲。 孙世宁想一想,那个假冒朱紫墨的若姬所穿的两套衣裙,大致心中有数,在孙长煕的心中,朱紫墨大概还是世家之女,品味与旁人都不太一样,可惜这些都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母亲后来彻底返璞归真,一套粗布的衣裙都可以穿几年,缝缝补补还舍不得丢弃,倒是每年都给她亲手缝制好看的小衣小裙,以至于村子里头,那些丫头看得眼睛都发红了。 母亲的女红手艺出众,才能够将她抚养长大,她如今知道了,母亲只要动动手指,成百上千的银钱片刻就能获得,原本不用那么辛苦的,但是母亲宁愿一针一线,在光线不明的灯下,熬坏了一双眼,只因为母亲不想再用朱家的家传绝学来获得收益。 母亲这一步退得比聂思娘更加彻底,所以孙长煕用尽了所有的人脉,都找不到朱紫墨了,因为朱紫墨连姓名都给抛弃了,她什么都不要了,又如何能够找到这样一个人。 “夫人,穿哪一套?” “最耀眼的那一套。”她指着的就是那套看起来最精致最费钱的,“还有珠宝盒中,也选最耀眼的,能够闪瞎人眼的才好。” 都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孙世宁被这样盛装的打扮起来,冬青还当真觉得看起来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心中很是忐忑。 待将屋中收拾妥当,孙长煕果然就过来了,两个人打个照面,他发了怔,没有片刻的惊喜,反而出声问道:“你怎么穿成这样了!” “我看着那个若姬穿的,就这样。”孙世宁慢条斯理的喝着一杯茶。 “那个若姬已经死了,你明明知道,她不过是鱼目混珠!” “我也同样是鱼目混珠,只是你自己看不清楚罢了。”孙世宁仰起脸,她和朱紫墨不像,她心里头很清楚,她的容貌只有三分像母亲,也就是一双眼睛格外神似,其他的应该都像父亲。 孙长煕看得清楚了,才不会生出其他的妄想。 “你给我把衣服全部都换了!”孙长煕气不打一处来,他等待的根本不是另一个若姬,他还以为在经过地牢兜兜转转了一圈之后,孙世宁会学乖点,没想到,她越是明白知道他的心意,越是要尽数破坏。 “穿什么,我都是孙世宁,是你想得太多了。”孙世宁稳坐不动,眼神示意冬青先退出去,这个时候孙长煕随时随地会大肆发作,要是殃及池鱼,可就不太好了。 “孙世宁,你觉得自己是孙世宁对不对?”孙长煕神色古怪的重复着她的话。 “当然,我的母亲才是朱紫墨,她已经死了很久,尸骨都烧成了灰,她原来就是连尸首都生怕被你见到,才出此下策的,死后都不想再见到你。” 孙长煕没有她意料中的暴怒,他微微沉吟,似乎在想很重要的问题,那眼神中的疯狂渐渐溢出来,令人心惊不已。 “我先前同你说过,我有个很有意思的事情要同你说,你应该还记得吧。”孙长煕居然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你既然那么聪明,不如猜一猜,会是什么事情?” “还有三天。”孙世宁根本不理会他的问题,直接提醒他重要的日子。 “是,还有三天,但是两者之间没有丝毫的冲突,便是这件有意思的事情成功了,密藏也不会被耽误。”孙长煕取出了一件****的物什。 那是一枚玉质的环形佩,玉色极佳,一汪碧水般的透明,他的手微微一动,轻声问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孙世宁隐隐见到玉佩上复杂的描绘着图案,只是这样看了一眼,已经有些头晕眼花的感觉,心中深知不妙,想要将目光抽离回来,却怎么都做不到,视线好似已经被牢牢的黏在了玉佩上面。 孙长煕见到她的反应,十分满意:“摄魂之术未必要经由道具完成,这一枚却是我当日用来束缚自己心魔之物,我说的那个事情便是,我可以用此物让你彻彻底底的变成另外一个人,由孙世宁变成朱紫墨。” 这个改变,本来是极其困难的,然而孙世宁与母亲相依为命多年,深知母亲所有的细节与习惯,潜意识中,母亲虽然已经过世,却依然活在她的回忆之中,如果此举成功,他根本不需要再去寻找其他的替身。 因为,这一个已经是最好的,无可替代的。 孙世宁知道他的计划后,脸色大变,她起初只以为他会说出其他不堪的要求,却没有想到他是想将她变成母亲。 “你便是将我变成母亲,又有什么用处,母亲心中只有父亲,她同样不会多看你一眼的!”她挣扎着说道。 “不,不,你错了。”孙长煕的笑容很愉悦,“你忘记我同你说过的,朱紫墨本来喜欢的人是我,后来发生了些变故,她方才移情别恋的,我要的又不是嫁作人妇后的朱紫墨,只要将你变成少女期的朱紫墨,相伴在我左右,已经足够。” 他手中的玉佩,慢慢的,慢慢的晃动起来,令人目眩神迷。 “朱紫墨,你睡了那么久,还不快些给我醒过来。” 第六百三十六章:长针入脑 沈念一默默的在计算时间,天煞地煞两个,过一阵子就会离开半个时辰,应该是去吃食,这样说来,那么自孙世宁上一回离开,已经两天半的时间。 “大哥,你说下次还有没有机会得个这么好玩的,他还当真是经得起折腾,不像以前的那些,才动了一下就死了,太没意思。”这是地煞在说话。 “你放心,他不过是被总堂主提去做些要紧的事情,等那些都做完了,总堂主留着这样个小白脸做什么,还不是将他送回来,到时候,也不用再顾忌这个,顾忌那个,我们可以大展拳脚,让他尝尝,真正地狱的滋味。”天煞笑得嘴巴都合不拢。 “大哥,我怎么听说最近总堂主心情好得不行,前天天都城中的探子来报,说王家上下村的地道都被朝廷破了,他居然都没有发火,只说了一句,本来都是弃子,留着也是浪费。”地煞奇怪的问道,“要是换作以前,还不大发雷霆一顿,随手再杀几个人泄泻火?” “那你可就不知道了,总堂主前几天带来的那个小娘子,你可曾瞧见了。”天煞很是得意的反问道。 “当然瞧见了,就是那个死不开口的小娘子,长得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容貌,比若姬差远了。”地煞哎哟一声,分明是天煞直接给了他一记爆栗子,“大哥,说话就说话,好端端的,你打我做什么?” “不打你,你就不长脑子,你没瞧见总堂主瞧那个小娘子的眼神,她可是朱娘子的亲生女儿,你懂不懂!” 地煞还是没明白,应该是看了看静默不动的沈念一一眼:“那个小娘子不是他的媳妇吗,算起来与总堂主可是血亲,就算是朱娘子的女儿,那个小娘子也不一定肯从了总堂主吧。” “从不从的,你看看总堂主的心情就知道了。”天煞又重重打了他的脑袋几下,“你学乖点,要是那个小娘子再过来,千万别多看一眼,那可是总堂主的心肝宝贝,不是你应该多看的。” “我又不稀罕看。”地煞捂着被打的地方,“这个,这个我就不明白了,小娘子还能从了自己的亲叔叔不成?” “在一言堂,总堂主想要的就是正确的,其他的,还管这么多,你是没瞧见总堂主这俩天,笑得像朵花一样,我瞧着都觉着瘆的慌。”天煞笑得像只乌鸦一般呱呱作响。 “那他怎么办?”地煞显然是指着依然一动不动的沈念一问道。 “他,这里有他什么事,等大事结束,还不是我们兄弟俩说了算。” 沈念一听到这里,全身的血液都往同一个方向流淌,冲又冲不出去,堵在个小小的点,后脑勺仿佛被人使劲抽出了脑髓一样的痛楚,应该是天煞开始往外拔那些插入他脑中的银针。 一共是十二根银针,以前沈念一受过生拔指甲之痛,总觉得那应该是他所承受的,最严酷的一次,这次长针入脑,已经不能用现知的言语来形容,所幸这几天的酷刑下来,他已经学会将全身尽可能的放松,脑中放空。 天煞有独特的手法,实则手速极快,也知道银针入的都是要害处,一个偏颇,小则伤筋动骨,大则直接要了沈念一的性命,总堂主是关照过的,千万要留住沈念一的性命,还有他独门的内功。 沈念一对这个警示,略为不解,如果需要的是他的内功,那么设计抓住师父石乐冲,岂非那一身的内力更加精纯,又为何要苦苦,利用孙世宁,相互牵绊住他们两个人。 天煞的收针就在弹指之间:“当年要不是该死的,废了我一只手,何须待在总坛哪里也去不得!” “大哥,不是说等总堂主的事情一成,我们去哪里都可以,再没人胆敢拦着我们了。”地煞的脑子明显单纯些。 天煞叹口气道:“但愿如此,你将手中的药水给他灌下去。” “他武功恢复过来,我们两个人恐怕是拿捏不住他啊。”地煞低声问道。 “怕什么,还有其他的帮手过来,而且我另有妙计的。” 地煞方才将瓶口凑到沈念一的嘴边,那药瓶的设计很是精妙,不用他的嘴唇动弹,药水源源不断的滴进口中,而且丝毫不会溢出来浪费。 那要值极其苦涩,不过药效倒是很神速,沈念一在一炷香功夫后,缓缓睁开了眼,天煞便是在等着这一刻,又是两枚银针刺入他后背的大穴,低声笑道:“沈大人,沈正卿,多有得罪了,你的武功太好,我们兄弟两个也是想保着一条老命,回头到了总堂主那里,他说要放了你,我们也没意见的。” 沈念一牙关紧咬,这两枚银针设的位置太准,他的两条手臂根本抬不起来,也使不上力。 “沈大人,你最好不要运功挣扎,这两根针与前些天伺候你的不同,要是你运功,它就会往筋脉里头钻,如今只不过入穴道五分,到了六分之后,针体布满倒刺,就算以后再取出,也损坏了筋脉,很难补救了。” 沈念一的眼底一片精明,不似受了这些天酷刑的样子,从容不迫道:“你的意思就是让我不要运功,也不要想自己将其取出,你放心,我只当自己是个废人就是。” “废人两字也实在太谦虚了些,谁不知道沈大人的英名。”地煞嘿嘿笑道。 “如今要我做什么?”沈念一动了动两条腿,倒是没有问题。 “这两根银针过了十二个时辰后,再不起出,同样会钻进经脉中,沈大人一定要算准了时间才好。”天煞还真是将什么都解释的清清楚楚。 “十二个时辰,原来你们总堂主只肯给我十二个时辰。”沈念一轻声一笑道,“那我还忙乎个什么劲头,反正十二个时辰以后,还是会丧命的。” “丧命倒是不至于,总堂主的意思是,沈大人请到前头一叙,待沈大人看过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天煞的话音落,地牢外已经传进来脚步声,由远而近,来得好快。 “沈大人,我们兄弟是不能出地牢的,以前在外头损坏了身体底子,一辈子只能在这阴冷潮湿的地方熬着等死,不过我们在这里总是等着沈大人回来重叙旧情的。”天煞咧开嘴,笑到耳朵根。 沈念一缓缓从那个躺着的平台坐起,落地,却见敏英已经在跟前。 “沈大人,这些天过得可好?”敏英也是一脸的好笑容。 沈念一只觉得他们每个人的笑容都很是诡异,似乎自以为是的明察秋毫,而独独是瞒着他一个人。 再联想到方才天煞地煞的对话,他知道必然是孙世宁那边起了变化,这个变化让孙长煕很是得意。 世宁,她到底做了什么,以身犯险。 “恭送沈大人。”天煞地煞欢悦的声音,留在了身后,沈念一不用转身都能想象,这两人还是用同样贪婪的目光在看着他,将他当成待估的羔羊,不多时日后,必然重新回到此处,任其宰割。 “沈大人的双腿可还好?”敏英见他的走姿略不平稳,知道是因为两条手臂不能使力而至,“天煞过了这些年,入针的手法还那么好。” “他当年也是用一把银针,屠了再前任的总御史大人一家六十七口,每个人都死得七窍流血,活像是中毒身亡,实则是穴道被侵蚀后,筋脉寸断而死。”沈念一说起这些旧案如数家珍。 “正是他,所以判了他个死刑,抓捕的时候还废了他一条手臂,他虽然从死牢里头逃脱出来,断掉的手臂却没可能重新长出来,所以武功等于是废了,这入针的手段却还安好。” 敏英微微笑着道:“还有个事情,沈大人或许不知,我也可以卖个人情告诉你个秘密,当年聂思娘看中的那个人,也是一言堂的高手,他不满我们这些人的肆意而为,萌生退意,也是天煞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在他体内埋了两根银针,外表看不出究竟,却将其真气一点一点宣泄出体外,直到身亡。” 沈念一默默听着她说话,没想到,打个照面,又听到一件秘闻,可怜聂思娘只以为良人是旧疾又犯,四处寻找解救之法,后来为了替心上人续命,不惜陪着他重新回到一言堂的总坛,有用独门秘术,强行留下他大半年的性命。 只可惜,只可惜,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原来是有人下了暗手杀招,真可谓是一箭双雕。 不知,总有一天,聂思娘会不会知道这个真相,沈念一见敏英说起这些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一点都不害怕他会将这个秘密捅出去,一来是根本不畏惧聂思娘这个人,二来也压根没以为沈念一还能够逃出生天,保住性命,回到天都城中去。 “沈大人,我要带你先去见见总堂主,本来天时已经到了,应该出发,总堂主却非要先同你说几句话。”敏英轻咳一声,似笑非笑道,“待会儿,无论见到什么。沈大人最好要忍住,否则的话,对你总是不妥,别怪我没事先提点你。” 第六百三十七章:复生 沈念一沉默着,耳中已经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笑声,笑声愉悦,很是清脆,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那是孙世宁的笑声,是她在很欢喜的时候,才会发出的笑声。 在这里,在一言堂的总坛,有什么是值得她欢喜的! 再转过一个弯去,沈念一从地牢中一路走过来,没想到山腹之中,设计的这般精妙,仿佛从一个天地,走到另一个天地,方才还是阴森森的阎罗殿,眼前却又呈现出一派的鸟语花香之美景。 山腹石壁上头,镶嵌着七八颗幼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珠光柔和温润,将此地照映得仿若是春光明媚的天气,两侧都是盛放的鲜艳花朵,生气勃勃,美不胜收。 正中央,扎着两人多高的一座秋千,藤条盘绕,绿意盎然,秋千上坐着个少女打扮的女子,梳着双髻,流苏赤金发梳分别左右,嫩黄的衫,浅绿的裙,再细看脸容长相,不正是孙世宁。 “再高些,再推得高些。”她大声笑着唤道。 而在她背后推动秋千的人,正是一言堂的堂主孙长煕,这会儿,沈念一已经到了跟前,两个人玩耍的忘我,居然都没有发觉现场多了两个人。 “再高就要危险了。”孙长煕的言语中说不出的宠溺。 “我才不怕,不是有你在吗?”孙世宁的声音没有改变,语气却娇慵无限,仿佛又重新变成个二八年华,尚未出阁的少女。 孙长煕听了她这一句话,十分的受用:“是,你说的没错,有我在,你怕什么。” 说着将那架秋千推得更高,孙世宁穿得是百褶洒金裙,裙裾荡开,仿佛是盛开出一朵娇艳的花朵,笑声也更加开怀了。 沈念一看着此情此景,没有说话,眸中却是暗了暗。 “沈大人,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敏英一副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没有什么想问的,至少也不是问你可以获得正确的答案。”沈念一直接回话,堵住了她的嘴。 敏英不知在孙世宁面前吃了多少唇舌上的亏,想着要从沈念一这里讨伐回来些,没想到这样一个芝兰玉树的公子,居然也同样伶牙俐齿,她强笑道:“见着自己的夫人投入别人怀中,沈大人倒是很坦然。” 沈念一唇角一挑,居然受了她这句话,没有发作。 敏英想好的很多恶毒的言语,想要跟着冲出来,这第一句就像是打在棉花团中的一记重击,没有预想到的效果,反而说不下去了。 她踏前一步,刚开开口,却见那秋千荡得实在太高,孙世宁到底没有武功,没有坐稳,一个翻身,硬生生从上头倒栽葱下来,脑袋冲下,眼见着就要砸到地面。 这样惊险的一幕,她倒是一点惊叫都没有发出,却见孙长煕原地拔起,一只手搭住了她的衣袖,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将下冲之势尽数化解。 孙世宁折转了身体,双脚落地时,已经是轻轻的动静,仿佛就是俏皮的从一级台阶跳下来而已。 孙长煕却格外守礼,只是碰触到她的衣袖,她的脸色都没有变过,笑容还在唇角,一双眼格外明亮,双手一拍,俏生生道:“这一招都没有吓住你,一点都不好玩。” 原来却是她要试探孙长煕的武功,故意从秋千上跃下来的,孙长煕不怒反笑,要不是太相信他的武功,她又如何敢用自己的性命开这样的玩笑,他却不道破,只是一脸笑容的看着她,看着她额角的薄汗。 “玩够了,我渴了要喝水。”孙世宁这时方才抬眼向这边看过来,“你看,敏英来了,站那里也不说话,吓我一跳。” “小娘子要喝水,我立时去取来。”敏英大概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趁机开溜,避开些,免得殃及池鱼。 “这个敏英真是古怪,每次都唤我小娘子。”孙世宁侧过头来看着沈念一,看着他的一身白衣,眼中没有半分的诧异,“二哥,这个人是谁,长得真好看。” 她不认得他了,沈念一微微垂下眼,果然她不得他了。 “他是朝廷中派来的内奸,才被我抓住。”孙长煕一句话就将她的注意力给拨开了。 “原来是个奸细,白白长了这样好看的脸。”孙世宁仿佛有些惋惜,她到底玩得有些疯了,这会儿乏累,在一边的石凳上坐下来,单手托着腮,目光却是不舍得从沈念一脸上转移开来。 孙长煕应该也在观察她的神情,见她眼神中虽然有惊艳,更多的还是天真的神情,要是当真一眼都不看,他反而会心生怀疑了。 沈念一的身份地位不说,仅仅是那张皮相,也是万中挑一的,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多看几眼才是正常,也就是她这样的性格,才会看得这样大胆而没有顾忌。 果然,孙世宁又开口问道:“我们又没有做坏事,朝廷为什么要派内奸来试探我们,我回头要告诉爹爹去,还不是爹爹说要献什么宝藏给皇上,才引出那么多的事情。” “师父已经走了好些天,要等他回来,才能告知的。”孙长煕回答的小心翼翼,“本来我要陪师父去的。” “我知道,大哥一百个一千个不放心,非要陪着爹爹一起,结果两个人都不给我写封信回头,等他们回来,看我怎么数落。”孙世宁嘴角瘪了瘪,又冲着孙长煕笑起来道,“不过,如果留下来的人是大哥,就不能陪着我玩得尽兴,你留下来也是好的。” “沈大人,这些天招待不周,还请多多体谅。”孙长煕就站在孙世宁的身后,她看不到他此时此刻的表情,他眼神对着沈念一的时候,何其恶毒,“我这个师妹最是贪玩,而且说一不二,被师父宠坏了,我可是得罪不起的。” 沈念一微微笑道:“原来是总堂主的师妹,不知怎么称呼?” “总堂主?”孙世宁眼中含着诧异,往后仰头,倒着看孙长煕,“他在说谁?” 孙长煕耸耸肩膀道:“你也知道这里统共才几个人,朝廷非要说我们是暗中作乱的帮派,还给我封了个什么总堂主的身份,我真是全身都长了嘴也说不清楚。” “真好笑,这里只有你,我,敏英,冬青几个人,要是也能喊一声总堂主,那么我也能做总瓢把子了。”孙世宁笑眯眯道,“你姓沈,对不对,我姓朱,我的爹爹叫朱子明,被皇上请到皇宫里去说要紧的事情了,你回去同皇上说,不用怀疑东,怀疑西的,爹爹是一番好意,我这个二哥也没什么本事,除了能陪我万帅,真的当不了什么总堂主。” 沈念一低声念道:“原来是朱姑娘。” 她自称是朱子明的女儿,又唤朱子明爹爹,不知孙长煕到底用什么办法,居然将孙世宁变成了朱紫墨,至少世宁有这样的错觉,她就是朱紫墨,而且是还没有经受过后来那些生离死别,万般痛苦的朱紫墨。 眼前的朱紫墨,大概才是孙长煕心中最初的梦想,也难怪方才她一头跌落秋千架的时候,他只敢去扶了一把她的衣袖,连手都不敢碰触,这个在他心里头娇俏而骄傲的师妹,他哪里敢当真做出亲昵的举动。 “好,我回去会同皇上言明的。”沈念一没有直接反驳,居然顺着她的话就说了下去。 孙长煕眼中锐光一现,他满以为沈念一见到此情此情,只会痛苦难当,恨不得立时同孙世宁解释清楚,更加可能的是,央求孙世宁快些将其想起来,而不是当成是个陌生人的态度。 难道说,沈念一对孙世宁的感情,不过尔尔,是他想多了。 “二哥,我看这个人也不像是个坏人,既然是朝廷派来的,多半也就是试探试探,爹爹许给皇上的好处多了去了,皇上才没有那么傻,会在这个时候,冒犯爹爹,我们将他放回去,让他在皇上面前多说几句好话就是了。” 孙世宁站起身来,几步走到沈念一面前,眸光若星:“你回去肯定会帮我们说好话的对不对?” 相思入骨的人就在面前,沈念一想她想得心里头满满当当只有这样一个存在,如今她好整以暇的面对面,却用一种完全陌生的口吻,他想要掩饰住自己的情绪,又何其艰难。 孙世宁却满怀好奇的看着他,那眼神离得太过于遥远,触手可及之间,相差的已经不仅仅是千山万水。 “暂时还不能放他走,留着还有用处的。”孙长煕几步走到她的身后,温和的说道,“这位沈大人要帮我们一个大忙。” “是不是你说的,爹爹不让我们去的那个地方?”孙世宁侧着头想了想道,“爹爹总是这个不放心,那个也不放心的,可是为什么要带这个沈大人一起去,难道他也是此中高手?” “他虽然不懂机关巧簧,我们要去那个地方却不能缺少了他。”孙长煕见敏英已经端了香茗过来,“待你喝过茶,我们便出发。” “好,这就出发!”孙世宁双拳一握,满眼傲然。 第六百三十八章:可恨之极 沈念一想过很多次,两照山中的这个密藏,孙长煕会有什么方法来说动孙世宁答应,他被困在地牢中的那些天,外头也不知道发生了多少天翻地覆的变动,却不曾想到,仅仅在三言两语弹指之间,连个必要准备都似乎没有办妥。 好似他们去开解的不是令得两代皇上都为之动容的密藏,而是师兄妹之间嬉耍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游戏。 孙世宁只当自己是朱紫墨,天底下恐怕没有她解不开的机关巧簧,双手空空不带丝毫犹疑:“二哥,那地方离得不远吧。” “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孙长煕这几天笑得实在太多,他甚至想,到底要不要带着她去打开密藏,要是这样子五年十年的,她的心态永远维持在朱紫墨十多岁的时候,应该也是一件美事。 只可惜,他早知道自己的贪欲太重,得到了一点,总是看着更前方,永远都没有尽头,若是当真在年轻时就懂得见好就收,如何会失去了朱紫墨,到了如今,又觉得既然已经失去,那么要是再回头,岂非前功尽弃。 有些人一辈子不能回头,恐怕说的便是他。 孙长煕走过的一直是条不归路,要是严格算起来,他也是有儿有女,有妻有子,可惜那些对他而言,都不过是身外物,绝对不是他真正想要的,要是甘于现状,那么他完全可以做孙长绂一辈子,也不用假死那么多的麻烦。 孙世宁活脱脱一副要去郊游的模样,明明没有武功,还走在两人之前,时不时回头看他们:“我没走错路吧?” “没有。”孙长煕笑眯眯的答道,低声询问身边人,“沈大人,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说?” “到了这个地步,我说什么还有意义吗?”沈念一的睫毛低垂,盖住了双眼中的神采,令人根本就看不透他。 “既然邀请了沈大人一同前往,那么必然也想听听沈大人的建议。”孙长煕的身上,明显戾气褪去不少,不知是伪装的掩藏,还是想到太多过去美好的回忆。 让沈念一来判断的话,他只会选择前者,虽然孙世宁看不到,他却很清楚,只要离开她的视线范围内,孙长煕就还是本来的那个冷酷嗜血的一言堂总堂主。 “我倒是很想知道,孙总堂主在宫中都能布下天罗地网,要什么不是手到擒来,就算是两照山内的密藏大得惊人,难道还当真比得过皇宫中的那些?” 孙长煕笑得很是温和:“沈大人这番话委实太抬举我了,在宫里头哪里来得天罗地网,不过是掌控了几个人的弱点,给他们想要的,来换取我的行走方便。” “御书房,长春宫,甚至各处细节都有一言堂的眼线,恐怕不仅仅是几个人这么简单。” “一言堂也算有些根底,不过毕竟不能深入到宫中核心,否则的话,前头老皇帝一死,我要真有那个本事,直接夺了皇位,坐在金銮宝殿之上,还当真就不用再惦记这些有的没的,平白辛苦一场,还不知道是不是当真能有所获。”孙长煕见沈念一双臂根本不能施展,脚底下的步伐却依然很稳健,不禁赞道。 “石乐冲倒是当真寻着个好徒弟,你在朝野中多年,这些武功却半点没有拉下,放眼而望,除了那位已经卸甲归田的宁夏生,要我说,就没有沈大人的对手出现,可惜,真是可惜了。” 沈念一微微笑着听他说话,想着反正已经到了眼前,应该能从孙长煕口中套出些真相,没想到此人依然滴水不漏,尽管听着说了不少,细细一想,都是些敷衍,真材实料半点没有。 不过信口开河间,居然敢将皇位搬弄在口,那胆子也不是非同一般的大。 又听他说可惜,两字,不知是可惜没有能力坐上那个至高权力的象征,还是在可惜,等这边的密藏一事完结,就会夺取了沈念一的性命,那么所谓再好的武功,再聪明的头脑,成了一堆白骨,还不就是镜中花,水中月,不值一谈。 前头的孙世宁见俩人尽顾着说话,也不曾用心领路,她索性也是走走停停,她的步子小,走得慢,他们俩,很快就能赶上来。 她从来没有来过此处,一切都是依照本能,孙长煕既没有阻止,也没有纠正,就是想看一看,朱紫墨到底留给她多少本事,潜移默化中,要是她当真能够准确无误的找到那里,想必解开的几率至少也有了六七成。 沈念一见她脚底下步子就没有停顿过,好似对这里熟门熟路,尽管上一回,为了解救宁夏生同被困的数万大军,两人也进过两照山,却好似完全不是一处,前一次是大雪封山,寒气逼人,若非他将内力拨了一点给她,依照她当时的身子骨,根本都还没有走到山脚下,已经要冻出一场大病来的。 眼前的光景,却宛如阳春三月,又是花,又是树的,虽说一言堂在此处经营颇长一段时日,总还有其他的原因。 孙世宁轻轻跃过一棵暴露在外的树根,转过头来问道:“你知道我是怎么寻到路的?” 沈念一对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笑脸,还想要回答,却见她的视线分明就是看向身边的那个人,目光中虽然骄傲如初,也含着微微的动情,她难道还真的将自己当成了朱紫墨,孙长煕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可恨之极。 “你倒是说来听听?”孙长煕极为了解她的脾气,虽然是当面问的,她却不想对方这样快的说出答案,毕竟在她心中,这会儿还有个外头人在场,这朱家一门的绝世好本事,要是不展露一小手,就不是十六岁的那个朱紫墨了。 这会儿,孙世宁才将视线缓缓的转到沈念一身边,然后轻咳一声,正儿八经的说道:“因为方才我就发现了,此处的地下有个温泉的泉脉,我就是顺着泉脉在走,你有没有发现,从我们方才来的地方,到这里,周围的温度又高了一点点。” 说着话,她抬手娇俏的揉揉鼻尖,这个动作是她以前没有做过的,孙长煕却仿佛格外着迷,在旁边站着都不吭气,只是痴痴的看着她。 沈念一是有所察觉的,不过倒是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温泉泉脉,想想宁夏生在边关镇守了十来年,在两照山进进出出也无数次,怎么就从来没有听其提起过这样的发现。 “真奇怪,我最近的嗅觉越来越灵敏,居然闻得出泉脉的走向。”孙世宁笑得眼睛眯眯的,“温泉里一般都有硫磺的味道,我们走了这会儿,气味大概加重了两成,看样子,到了前头温度还会更高。” “我们在走下坡路。”沈念一很及时的开了口。 “是,就是在走下坡路,所以比较轻松,给我出的难题,以为我没有地图就找不到爹爹说的那个入口,真是太小瞧我了。”孙世宁又瞪了孙长煕一眼,“回头我和这位朝廷来的一起进去,就把你单独留在外头。” “那可不行,此人怕是居心叵测,要是留我在外头,万一他图谋不轨。”孙长煕活脱脱一副贼喊捉贼的口吻,明明那两个才是正儿八经的夫妻,明明他才是用心险恶的那一个,说完这句,他还得意的多看了沈念一一眼。 自古英雄最怕红颜磨,按说沈念一的本事,武功,不过是制住了他的双臂,虽然未必单打独斗能够取胜,要是真想逃出去,没准还是能跑出很远的,但是孙世宁在这里,他心里头最牵绊,最放不下的那个人在这里。 孙长煕相信,便是这会儿将其双臂中插着的银针尽数取出,沈念一也未必会跑,因为跑了一个,还拿捏着另一个。 或许,这也是他们两人不相同之处,换做是孙长煕,哪怕是心爱之人,也要放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之后,女人再爱慕,也比不上他所想所要的那些来得重要。 “二哥,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啊?”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孙世宁忽然停步不前了,“不对劲,我越想越觉得有问题。” 孙长煕的脸色明显一变:“哪里不对劲?” 沈念一毕竟是门外汉,见两个人的一问一答,再看清楚对方有些紧张,莫非说,是其施展的手段不够,就快要控制不住孙世宁了? 要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候,还不把孙长煕给郁闷致死。 “我们一路顺着泉脉而来,连一点难度都没有,连个最小最小的机关都不曾见到,爹爹从来不做这些无用功之事,要是当真像你说的那么重要,爹爹会这般大意,所以我觉得不对劲,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孙世宁的手,向着前头遥遥一指:“要是打一开始,我们就想错了,那么不过是在这里白费力气和时间,不行,不行,我不找了,我要回头去,再好好想想。” 她也是个天生执拗的性子,话音落,根本不等孙长煕反应过来,像只矫健的小鹿,脚尖轻点几处,又朝着来的方向走回去了。 第六百三十九章:卖个关子 孙长煕都没来得及反应,倒是沈念一做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要看看,这是要强行拦人,还是好言相劝,这两样活计,此时此刻看起来都不算太合适。 孙世宁已经甩开两个人,走出一段距离,看样子,她依旧随身带着石乐冲送的那个小葫芦,哪怕没有武功底子,身体却是一天好过一天了。 “你怎么又回头了!”孙长煕还当真是不敢真拦她,双臂展开做出个相护的姿态,“我已经都打探过,师父确实就将机关设置在这条线上。” 孙世宁盯着他看,问道:“那么你说,一路过来,就那么太平,爹爹是什么人,我还会不清楚,就算是皇上过来,他也照样能够设下十七八个坎,我们朱家人就是这副脾气,改不了的。” 孙长煕显然是在努力想着,怎么用话语来哄她,大概是一路过来都太顺利,他反而放松了警惕心,这会儿要是强行拖着她走,到时候哭闹起来,再要生出周折来的。 “你给我个可以信服的理由。”孙世宁虽然一脸的疑窦,还是停下脚步来等着他的回答。 沈念一索性都将双手抄在胸前,孙长煕咳嗽几声,脸上显出尴尬之色道:“我这不是觉得,你一路走过来,已经够辛苦的,要是再遇到那些大大小小的障碍,别说天亮了,我们几个三天三夜后都回不去了。” “所以,你就事先将那些机关都给破了!”孙世宁一根纤细的手指,老大不客气的往他的鼻子处指住,“我就猜到是你做的好事,我不逼问,你还不肯承认了。” “我是想早些将最后的机关让你打开,让你有些成就感。”孙长煕的态度极其恳切,说得像真的一样。 “你这样子帮倒忙,打开谜底的乐趣都打了折扣。”孙世宁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也知道你是一片好心,知道我前些天才生了病,精气神接不上,想帮我先排除些小险阻,我也不好再怪你了,不过听了你的话,我又要想一想了。” “又有哪里不对劲了?”孙长煕急匆匆开口问道。 沈念一见他身后覆着个包裹,知道密藏的位置绝非他口中说得那么近,分明就是说好,要打一场持久战的准备,只是一言堂这许多的手下,又有几人可以称作是他的心腹,居然一个都没有带来,倒是让他很是意外。 孙长煕这位一言堂的总堂主,从头到尾都是预备要独吞密藏中的一切。 在其眼中,孙世宁和沈念一都已经不能算能够与他争夺的活人,他左右手分别拿捏的紧紧,只要利用完,失去了价值,随时随地都能够置其于死地。 至于例如敏英,天煞地煞那些人,不知道是太过于信任这位总堂主,还是当真没胆子提出想分一分这杯羹,暂时就说不好了。 沈念一手臂的酸麻感觉已经渐渐褪下去,他知道天煞的话不是唬人,两根银针正在往穴道中慢慢的钻进去,要是等酸麻的感觉尽数不见,那么两条手臂恐怕至少也要废了大半,十二个时辰,他们三个人是否能在十二个时辰内,水落石出,云开雾散。 “我方才倒是没察觉,你带着包袱做什么?”孙世宁的注意点居然与沈念一是相同的,不过她对目前的孙长煕应该没有丝毫的怀疑,在朱紫墨的心里头,这个孙长煕还是朱子明的二徒弟,最为得意的门生,她在其面前娇纵惯了,哪里会畏惧于他。 孙长煕一点没犹疑,当着她的面将那个包袱打开,摊在一方平滑的大石头上,含笑道:“你自己看便是。” 包袱里头用细瓷的容器装着各色的小点心,因为那些都是薄胎瓷,这会儿又透着光,隐隐的,连点心的形状都能见到,分明是些烧麦蒸饺花饼。 孙世宁的目光一扫,脸孔微晕,居然没有说出话,如此的伶牙俐齿也有答不上来的时候,她很明白,这些都是她平时爱吃的,里头居然还有一小罐的雪片桃脯,根本就是她不肯离手的蜜饯,二哥将这些贴身背着,太明显就是特意为她准备下的。 这里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个朝廷来的沈大人,孙世宁更加觉得不好意思,仿佛自己的少女心思都被远道而来的客人给看穿了。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沈大人的视线不远不近,不紧不松的总是围绕在她身边,要是换成别人,她绝对不会给出好脸,不过沈大人的长相实在精致,书上说,一个人的气质宛如芝兰玉树,按在此人的身上,正是再合适不过的。 所以,尽管孙长煕说了几句此人的企图之心,她却怎么也不能对其产生不好的印象,要是这番心思被二哥看破,可是要动真怒了,所以她很刻意的回避开沈念一的视线。 奈何孙长煕是什么人,根本不是血气方刚,情窦初开的青年,早已经练就成一副老狐狸的狡猾嘴脸,尽管脸上没发作,心里头还是禁不住冷笑,没想到他的摄魂之术,已经炉火纯青到这样的境界,这一次为了将孙世宁彻彻底底的改变,甚至不惜差点走火入魔,驶动了最凶险的一招,一旦控制不住对方,就会被心术反噬,到时候是何等的惨烈,连他都不敢细想。 没想到啊没想到,沈念一不过仗着一副天生的好皮相,依旧能够在孙世宁心中扎根发芽,瞧她看过去的目光,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曾发现,那里头没有一点点的厌烦,没有一点点的生疏,剩下的都是淡淡的柔情。 因为被他的摄魂之术牢牢的压制住,压制住她的思维,她的回忆,她的生活习惯,依然压不住她对沈念一深深的眷恋。 要不是孙长煕吃准了沈念一绝对不敢在确保孙世宁平安无事之前,将这个迷局道破,他突然有种奇怪的念头,他到底还能够控制住孙世宁多久。 要知道,这种控制术也极其耗费他的心力,因为无时无刻都在细致入微的观察孙世宁的反应,跟着她的心而动,可以说,两个人这会儿走的是一颗心,她在想的一切,他尽数都能够知晓的一干二净。 沈念一想过那个包袱里是什么重要之物,等到展现在面前,才明白不过是孙长煕的小小计谋,果然快要改变主意的孙世宁拿起其中两件,眯着眼笑了笑道:“既然你这样有心,我也不同你多计较,早些将爹爹留下的难题给解开了,要是爹爹回来,要加以责怪的话?” “师父要是责怪,我肯定说是我挑唆你一起行事,你怕我被困在机关中,给师父丢脸,所以才特意赶来救我的,顺便也将师父的那个机关给破了。”孙长煕早就准备好的答案。 孙世宁十分满意的点点头道:“这话说着中听,爹爹应该也不会同我计较这么许多的。” 她的眼角瞥了沈念一一眼:“待会儿到了机关前头,这位大人千万跟紧了,要是陷在机关里头,我救人是肯定要救的,只是误伤了朝廷大员,总是不太好。” 沈念一微笑着点点头,非常浅淡的笑容,一下子击中心窝子,孙世宁觉着心跳就这样在这个笑容中加快了速度,好似里面藏着一只小兔子,砰砰的乱跳乱撞,她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对着个才初见的陌生人,居然生出昳丽的念头,这要是被二哥察觉了,还不当成笑柄了。 “二哥,我说爹爹成天都夸你,说你的天资极好,学什么都是一招就过,大哥这般兢兢业业的跟在爹爹身后,也不及你的一半本事,爹爹的这个机关,要我看,你信手就能给破了,为什么一定要捎带上我?” 孙世宁明明已经走到一面巨大的石壁前,需要她仰直了脖子,还是见不到石壁的尽头在哪里:“这样看似鬼斧神工之物,安插在这里,却显得太突兀了,机关应该从这里就算正式的入口了。” 孙长煕的眼睛发亮,明显是她的话一语中的,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在他离开师门以后,师父将很多不肯传授给他的绝技留给了朱紫墨,尽管那个时候,他还秉着她会的,也等同于他会的,细想之下,总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也不知道那个天资远远比不上他的兄长,又学会了师父多少的真传,哪怕是尽数都学会了又怎么样,朱紫墨将朱家绝技又再次教授给了亲生女儿,终将还是尽数落于他之手。 这便是所谓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这只黄雀等了十几年,总算是等到了最大的猎物出现。 孙世宁明明应该出手的,却立在原地等待着:“二哥,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 沈念一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有些细小的举动,似乎流露在不经意之间,他的眼力劲特别好,也看得特别清楚,原来,原来是这样。 孙长煕还特意卖了个关子道:“你急什么,等机关破了,我再细细告诉你也不迟。” 第六百四十章:匹夫无罪 孙世宁没有再追问下去,紧紧闭上嘴,看着眼前的石壁,她看得那么仔细,彷如光滑如镜的石壁能够照映出三个人的内心。 “这里已经有人打开过了。”她说的极其自信,“二哥,不会又是你在给我扫清障碍吧?” “没准是师父先来过。” “说得也有理,爹爹当日见到这一处的温泉泉脉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子。” 沈念一出声问道:“难道说是不是温泉还有讲究?” 孙长煕以为这个人已经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居然插嘴问话,孙世宁就在身边,他也不好发作,反正问的是些对于他们内行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问题,问问也好,省的被她渐渐看出端倪,到时候,又一味的追问,哪里有那么多好话来哄。 朱紫墨尚是少女的时候,脾气也不算顶好,要是一个气恼,折身就说要回去,白白准备了一番周折,岂非得不偿失,所以安静看着两人,看其中有没有被他疏漏的破绽。 “沈大人的话一听就是门外汉,在精心设计的机关中,天然的泉脉已经很不容易,更何况是温泉,温泉不但有水流的冲劲,还有源源不断的热气推动力,只要泉脉不灭,那么研制出来的机关就等于是生生不息,就算有人曾经破坏过,依然能够接力而上,抵御下一拨的入侵,这也是很多前朝的皇帝陵墓中,必然都要有泉脉相辅相成的道理。” “那么说,这里也是一处陵墓?” 孙世宁娇笑道:“沈大人虽然不是我门道中人,问的话倒是在理上,多半好的温泉泉脉,就是被那些皇室显贵先给占领去了,要是新发现一处,多半也让有心人事先预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普通的老百姓,最多是沾点光,洗个温泉澡,其他的若是想多了,没准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沈念一心知肚明,天底下所有的好物,哪一件是真正落在老百姓身上的,便是在自家地里翻土翻出个宝贝,最后多半也是被上头以各种名义收了去,更不要说是这种天然的资源,匹夫无罪,怀璧有罪,与其白白丢了性命,还不如远远的避了开去。 孙世宁听他说话很合自己口味,也就愿意多说几句给他听,反正一听他的问题就知道对这些门道都不甚熟悉,想必爹爹知道后也不会多加责怪,所以把泉脉的事情加了几句。 孙长煕从旁清咳两声道:“知道为什么选了今天过来?” 这分明是不想让他们说得过多,孙世宁嘴角一翘道:“怎么不知道,今天是满月。” 沈念一顺着她的话,向上仰头,分明还是在山腹之中哪里又能看出阴晴圆缺来? “这里是看不出的,方才我们荡秋千的地方有个设置,能够看到月历还有节气,也是特意做在那处的,沈大人不是常来常往的,所以不曾留意,回头我再指给你看。” 沈念一却道自己分明是有些疏忽了,原来山腹之中是能够精准计算时日的。 “那儿有个月型的图案,就在秋千架子后头,要是你定睛看看,今天的月型又大又饱满,一定是十五的好时节。”孙世宁嘴上应着话,倒是没有再耽搁时间。 探出一双手来,在什么都看不出的石壁上头,轻轻按动,沈念一曾经见她露过这一手,事后问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她却说都是本能,有些东西根深蒂固,已经深深扎在身体内,扎在头脑中,不能抹杀掉。 一旦见到合适的出手机会,一双手好似不听使唤,自己都会扑上去。 前一次解救出宁夏生与他的大军之时,孙世宁的手势分明还有些生疏,有些不自信,今天眼前的一连串真是行云流水般,她的一双手本来就长得极好看,前头被摧毁了一次。 好不容易求得聂思娘重新塑了骨头,擦拭了独门的药水,已经恢复了旧貌。 莫说是沈念一,便是孙长煕的目光也是恋慕的看着她的一双手,眼底不但有惊艳,还有忿忿不平,想必还是对当年被逐出师门一事,耿耿于怀。 要知道,进了此道中,一路就是不停的探索,再也无法停歇。 沈念一的母亲安妍佾,当年还不过是得了朱子明的几页残稿,已经痴迷得无法自拔,后来的数十年都孜孜不倦,不惜走遍大江南北,寻找可以出手的机会。 更何况是孙长煕这样的人,他原本就比任何人都有天赋,却一颗心走得歪了,没有朱子明这样高明的师父指点,磕磕碰碰,跌跌撞撞这些年,虽然也有了一番成就。 如今,与师妹的女儿一比,年纪差距暂且不说,孙世宁还分明没有专攻此术,都要远远胜过他的本事,他心里头除了羡慕,更多的还是嫉恨。 嫉恨师父的偏心,他真的只做错了一点点,师父就不肯原谅他,师父太狠心,而朱紫墨又不肯替他求情,都是可恨。 孙世宁收了手,石壁微微晃动,分明是机关即将启动,她含着小小的得意回过头来,却见到孙长煕脸上没有赞赏,反而有些狰狞。 她心中一惊,到底还是天真的性子,脱口而出道:“二哥,你这是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吗?” 孙长煕被她的话语声惊动,知道自己差些露出了破绽,连摄魂之术都要被自己的鲁莽给破了,再转头去看沈念一,见他气定神闲的样子。 神气什么!还真当自己还在朝廷中做着正卿大人的高位,说穿了不过是他的阶下囚,一双手还被银针封锁着,想要其什么时候残废不过是他一句话。 若非打开那个机关还用得到沈念一,这条命不需要留到此时来碍眼,沈念一的这双眼珠子倒是长得很好,又黑又亮,叫人看了一眼,还想看一眼。 孙长煕纠正了神情,摆出和善的笑容来,实则已经在心里头打定了主意,等事情一成,头一件就是将沈念一的这双眼珠子给挖出来,盛放在透明的容器中,每日拿出来把玩欣赏,也不失为一件乐事趣闻。 孙世宁哪里能够想得到,他的笑容背后收藏着如此血腥的念头,还以为她将石壁的机关开得太利索,引得他不快了。 她当自己是朱紫墨,有些念头自然就流淌出来,知道这位二哥虽然本事大,心眼却颇为窄小,看在他对她一直很大方的份上,她不太计较。 “二哥难道以为是爹爹藏私?”她一语道破其心事,“二哥都承认,这一路过来,爹爹设下的机关都被你破了,我还没说爹爹藏私,将好本事都交了给你,你倒是来个恶人先告状了。” “你想多了,你是师父的亲生女儿,便是将最好的交给你,我也不会胡思乱想的。” “说这样的话,本身就是胡思乱想,爹爹教人,一看天赋,二看造化,爹爹常说的,一个人天赋再好,没有造化也是白搭!”孙世宁被他这样一激,更加加快了动作。 石壁破开,露出道一人宽窄的小门,她想都没想,弯身就进去了。 “当心。”这一次是沈念一出口警示,已经到了核心部分,更应该步步为营,这样莽撞可使不得。 孙世宁回过来给他们俩一个笑脸:“这是生门,不会有差的,你们快些进来。” 孙长煕示意沈念一先行,他要在后面盯着,绕过石壁,里面的气味却不太好闻,分明是不知多深的一方沼泽地,黑呼呼的,四周别说是花草树木了,连方才说的什么温泉泉脉好似都断了。 孙世宁咦了一声,想要凑近过去看看,到底还算仔细,捡了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使劲抛出去,石块落在沼泽中,咕嘟一下就直接沉了底。 沈念一的轻功极佳,放眼而望,却没有见到这个沼泽的边际在哪里,要知道在沼泽上,轻功再好,无着落点,同样很难过去。 孙长煕虽然有所隐瞒,沈念一知道,这些机关应该已经都被他走过一次,如今恢复原貌,不外乎是因为孙世宁说的那样,机关被温泉泉脉带动,生生不息。 而孙长煕更加不希望有人在他之前,从其他入口探视进来,所以尽可能没有在一击必中的形势下,将机关尽数破坏。 “这个又要怎么过去?”孙长煕知道她是没有武功的,更别想一苇渡江了。 “这又有何难!”孙世宁走到沼泽的边缘,“这样的地方还有个名字的。” 沈念一顺着她指的看过去,小小的一尺来高原石,上面写着黑泥潭三个字。 孙世宁欢欢喜喜的一拍手道:“是爹爹的笔迹,黑泥潭,这个名字可真是简单。” 她走到原石后面,不知在哪里拂了两下,沼泽中冒出一长串的泡泡,随即一条两尺见长的石条子从底下冒出来了。 “二哥,你的轻功还行,你走前。” “这位沈大人的轻功更好,让他先走。”孙长煕压根没有让他们俩个能够脱离开他视线的机会,“你走在中间,我来断后。” 第六百四十一章:黑泥潭 “这也可以,一定要轻功好,胆子大的。”孙世宁皱皱鼻子问道,“这里气味难闻的很,早些出去才好。” “温泉泉脉断了吗?”沈念一追问道。 “没断,没断,应该是绕过去了,等我们越过沼泽应该还能够见到。”孙世宁丝毫买有担忧之色,沈念一当然相信她的能力,没有犹疑,已经跃上那一条石条子上头。 “真是好轻功!”孙世宁见他明明双手都挂着伤,行动不便,然而起势极轻,双脚离地落下,仿佛是一片羽毛,姿态也好看,而他脸上很是谦虚的样子,没有露出半分的骄傲,可见平日已经得到过太多的赞许,已经不甚在意。 “接下来又该如何?”沈念一没有回头,双眼依然望着前头,他这会儿踏上石条子有些明白,为何一方沼泽见不到头,也不知道是天然混成,还是另外制造而出。 沼泽中间居然还拐了个弯,将视线尽数给挡住了,也正好挡住想要用轻功侥幸过去的武功高强的人士,因为不知道转角以后,会是怎样的光景,反而越发不敢轻易尝试。 “沈大人,你好像很信任我?”孙世宁知道他是艺高人胆大,然而这般没有仔细过问已经出发,如果她有心加害,那么他大半个人大概已经都没入沼泽中去,没有法子脱身了。 “自然。”沈念一不过回答了两个字,字正腔圆,没有一点儿的动摇。 孙世宁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再转过身去看看孙长煕又道:“二哥也信我吗?” “信的。”孙长煕也给出个鼓舞的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的关系,孙世宁还是觉得沈大人的言语更加可信。 “好了,沈大人,请你跃起,在笔直往前一尺七分处落脚。” 孙世宁的话音落,听起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然而要算准了一尺七分落脚,又谈何容易。 幸而是沈念一的本事,他又是轻轻跃起,轻轻落下,足尖似乎已经要陷入泥沼中的同时,已经碰到实体,另一条石条子再次浮出来,稳稳的托住了他。 于是,孙世宁不停的报着落脚的方位,沈念一没有走错一步,很快已经到了那个即将要转角的位置。 他听不见孙世宁的下一句,还是没有转身:“接下来呢?” “我要想一想。”孙世宁还当真一只手托住半边脸颊,冥思苦想起来,偏偏还不向身边可能已经知道答案的孙长煕求救。 孙长煕却暗暗心惊而没有道明,他当日走这个黑泥潭的时候,绝对没有这样的顺利,他一向自负,又特别谨慎,所以是带了手底下的人过来,其中有两个没有站稳脚,陷进了泥沼只能够,所以他明白,黑泥潭不是仅仅唬人之用,是当真会没顶死人的。 “好了,我过来了!”孙世宁居然没有多想,小心翼翼的也踏上了石条子,她尽管没有武功,胜在身材纤细,也灵活,所以要在这些石条子上面行走,也不太困难,身形也很稳。 沈念一不用回过头,也知道她已经到了自己身后的那一块,两个人依然都看不见转角后头,他不问,只听着她轻轻的呼吸声。 “连鞋子都一点没有弄脏,沈大人好轻功。” “托你的福,否则再好的轻功也走不过来。” “我却犯愁了,这边按理来说,应该在原处周转,可我看布置,似乎改变了初衷,做过相应的改造。”孙世宁的言语中流露出疑惑之情,“难道说,这里不是爹爹一手建造,而是爹爹无意中发现,再加以整理改善过的?” “要不,我直接从前头的石壁上试试能不能过去?” “就算沈大人的轻功再好,也不能带我一起过去,那岂非无趣。”孙世宁眼睛一亮,转过头冲着孙长煕喊道,“二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也知道的,对不对,真是够坏的!” 她不知想到什么轻轻笑着,跳过来,居然与沈念一堪堪的站在同一根石条子上,不过只有两尺见宽,如今站了两个人,明显有些拥挤了。 “沈大人,你轻功好,来去不难,你按照方才来的步骤再回到岸上去。” “那你呢?” “我等在这里。” “也好。”沈念一目测一下距离,哪怕机关有变,孙世宁落进泥沼中,只要她不手脚胡乱挥动,他也来得及赶回来救她。 一连串犹如蜻蜓点水的足舞,沈念一很轻易回到岸上,双脚方才落到实地,却见孙世宁前面又蜿蜒伸出一条石板路。 她欢喜的笑着,将双手拢在嘴边喊道:“你们快些过来,这个时间有限,不等人,我先过去了。” 她的身影在转角一折,就不见了,沈念一飞快去看孙长煕,见他虽然目光闪烁,却没有着急紧张之处,知道前面没有问题,这些都是其对孙世宁的试探。 试探她到底有多少真材实料,能不能帮助其走到最后一步,说穿了都是用来利用的工具而已。 沈念一当仁不让,紧紧跟随而去,果然转过弯去,石板路虽然弯弯曲曲一路向前,却没有其他的异常处。 “沈大人隔一块方可落脚。”孙世宁已经快要到对面的岸上,不忘大声关照道。 等到三个人一起到了岸边,孙世宁精神更加振作:“真没想到,这里果然藏着不少好玩的,难怪爹爹不让我们过来,他辛辛苦苦的想了半天,就这样被我们用他教授的轻易破解,亲眼瞧见,还不就地吐血了。” 听着她清脆的笑声,两个男人的神经似乎也没有方才绷得那么紧了。 “这些应该还都算是测试,后面一定还有更加精彩的等着我们。”孙世宁依然走在中间,沈念一甘愿探路。 紧接着又是一大片不知从何时开始种植的荆棘,绿幽幽的颜色,那叶片虽小,却是锯齿状。 “这些荆棘树恐怕都是有毒的。”孙世宁轻轻嗅了两下,又补充了一句道,“剧毒,见血封喉。” “不能越过去。”沈念一大致有些明白其中的窍门,这设计机关的就等于是给后来者设置难关,想尽一切办法,不让顺利的过去。 而孙世宁手中掌握的却正好是机关设置者最头疼,也最恨之的那个破字。 她只管破,用她的所学所能,至于破了以后,她也不过是想见一见朱子明在最后会给她看到怎么样一个精彩的结局。 类似的机关走过三四个,孙世宁到底体力有限,气喘吁吁道:“机关没有累死人,两条腿却像是要走断了,先歇歇脚,让我喝口水。” 孙长煕的包袱中有小瓷瓶装的****,她抢过来一口气喝完,又吃了两个点心:“二哥,还有多久才能到最后?” “我也不知道。”孙长煕这一次倒是没有遮掩,因为他压根没有走到最后那一步。 沈念一记得母亲安妍佾若有似无的提过一句,他们两人当时应该已经快要接近核心部分,却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至于是什么机关能够困得住父亲,也实在难说。 从孙长煕的武功造诣来看,与父亲应该不分仲伯,但是母亲当时的神情,还有待商榷,里头应该有些茫茫然,似乎不是要刻意有所隐瞒,而是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与宁夏生被困住的大队人马汇合了,虽然只隔了那一道顶天立地似的石壁,没有孙世宁的及时出现,他们一个人都走不出来。 不过,孙长煕可以打开那第一道石壁的话,当日的石壁应该也不在话下,也就是说母亲摸索探寻了几十年,与朱子明正儿八经的传人比起来,哪怕是中途被逐出师门的比起来,也是完全的落于下风,在截然不同的两个阶段。 “你也不知道的话,我在想,能不能今天顺利到达,否则后半程要是体力不支,我可回不去了。”孙世宁不知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丧气话,说实话,两条腿也是有些重了,她是一鼓作气,想要冲到孙长煕的前头,才这般卖力的。 如今一听不知何处是尽头,却是有些后怕了,偷偷抬眼看了他一眼,就没再吱声了。 “要是当真走不动了,我背着你原路回去,不会有事的。”孙长煕安慰道,知道旁边就是她的夫君,依然是脸皮厚的都不会脸红半分。 “要是走不到最后,二哥可不许笑话我!”孙世宁嘟哝了两句,才发现就她一个人在吃吃喝喝,另两位似乎没有交流,也达成了默契,不能抢她的吃食,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要是再停步不前,反而显得恃宠而骄。 本来就是她吵吵嚷嚷要来偷看爹爹的机关设置,这会儿喊累要打道回府,以后哪怕孙长煕不当面笑话她,没准心里头也会瞧她不起,再加上,身边不是还有个朝廷来的大官,听前头说话的意思,分明是爹爹进了宫,与皇上说了话以后,皇上还不是特别相信,所以派了探子过来。 第六百四十二章:赌约 她是爹爹的亲生闺女,要是这一点机关就敲了退堂鼓,沈大人回去同皇上一说一比划,千万不要拖累了爹爹的能耐,还有大哥还兢兢业业跟随在后,一下子就连累了两个! 绝对不可以! 孙世宁一股脑儿爬起身,精致的衣裙满是褶皱,这会儿,她也顾不上了,双手拳头一握道:“今天一定将机关尽数都给拿下,否则我还真不回去了。” 这副模样和真正的孙世宁还是有七八分的相似,原来曾经朱紫墨也是这样锲而不舍的少女,再后来不过是被各种磨难,润化了一颗心。 每个人眼中的朱紫墨都不是相同的容貌,沈念一曾经见过那个带着小婴儿的女子,眉眼精致,神情涓涓,既没有聂思娘口中的意气风发,也不似孙世宁眼中那个什么都不再追求,心如枯井的妇人。 孙世宁一鼓作气已经冲到孙长熙最后达到的地方,一身汗在背后湿了干,干了湿,样子有些憔悴,眼睛一片晶亮。 连孙长熙都担心撑趁不过去,劝她暂且再休息休息,她倒是没有推辞,一只手探到后脖颈处,笑着说道:“我怎么想不起来,这个吊坠是爹爹几时送的,总觉得舍不下,脱不得,形状像个小葫芦,没准还当真是只宝葫芦。” 她的记忆在孙长煕的误导中,出现了偏差,以为自己是二八年华的朱紫墨,却将随身佩戴的物什是石乐冲相赠这件事情忘记的一干二净。 孙世宁到了一言堂的总坛,能够留下的就俩样贴身之物,一个是上次伤了孙长煕的纤指簪刀,一个便是这个小葫芦,她尽管想不起来来处,对这两件却特别有感情。 孙长煕也是个识货的,知道她戴着小葫芦有益无害,这时候正是要她相助一臂之力时,她又偏生急火攻心吐了血,要是将小葫芦取走,很是不妥。 孙世宁的手指摸着小葫芦,笑眯眯说道:“这个可千万别是爹爹从哪个死人的坟里头刨出来的。” 沈念一摸摸鼻子没说话,她当真没有问过此物的来历,据他所知,多半就是师父从一个有名之士的坟墓中带出来的,那还是师父年轻的时候做过的荒唐事,在他面前也不过提了一次,后来就佯装忘记得干干净净。 既然师父不想提,他这个做徒弟的也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 孙世宁忽然轻轻咦了一声,慢慢站起身来,孙长煕后退一步,知道真是什么都瞒不住她的眼,变成朱紫墨以后,她似乎比当年的那个,更加细心,更加强大。 一直听孙长煕提及时间问题,连沈念一都明白,原来将他关在地牢中也是在等月中十五的时候,想必是与机关相干,这会儿顺着孙世宁的目光顺过去,看到极为美丽的一幕。 不知外头的月华是从哪里照映进来,明明是一束细细的光,如霜如花,又经过几道转折,落在眼前大片的石壁上,仿佛是停留着盈盈发光的萤火虫,仔细数来,至少有几十上百。 也不知道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光点晃动,更加神似萤火虫在夏季飞舞的样子。 “真好看。”孙世宁痴痴看着,她不禁往前走了一步问道,“二哥一定要等月圆才能见到这般的盛景,对不对?” “是,平日里的月华不够,而且也就是这一个时辰,过了就要等下一个月,若是刮风下雨的,又要多等一个月。” “你等了多久?” “什么?” “我问二哥上一次前来此处,等了多久?” 孙长煕不隐不瞒的:“说来也奇怪,总是凑不到合适的日子,整整等了九个月。” “那么这一次呢?” “这一次想着要带你过来,就等了两个月。” 沈念一的记性素来很好,上个月的十五也是个月黑风高的日子,原来早早的将这些也都给算计进去了。 “这里的布置,肯定不是出自爹爹的手笔。”孙世宁说得很肯定,她所有的本事都是朱子明一手教授而出的,所以朱家是什么道行,什么手段,她一清二楚。 “布置此地的,应该是个女子。” “为什么?”孙长煕以前都不曾听师父或者别人说起过这些,他也不曾想到过这一层。 “不但是个女子,而且是个心中有情有义的女子。”孙世宁的手指在石壁处虚虚的拂过,“假如这里头最深处,当真是一处陵墓,或许埋葬着的就是这个女子心中的爱人。” 孙长煕忽而嗤笑了一下,仿佛是不相信她的揣测。 孙世宁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的说下去:“爱意如此深刻,却又如此哀伤,想必设计的时候,已经是天人永隔,阴阳两界了。” “不可能的。”孙长煕一句话就彻底否认了。 “到时候,我们就知道是我说对了,还是你说对了,二哥,我们来赌这个约。”孙世宁指着沈念一道,“正好了,让沈大人作证。” “好啊,赌什么?”孙长煕略微挑衅的望向她,朱紫墨的个性,本来就最经不得激将法,这个时候,只要赌注一下,她必然会走到最后,哪怕是走到精疲力竭,也不肯停步了。 “让我想想,赌什么?”孙世宁一双眼盈盈笑,分明是觉得自己根本不会输,“这样吧,二哥不是一直很想看看爹爹的那本浮世录,要是我输了,就去问爹爹要来送给你。” 孙长煕怔了怔,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了,他一时半会儿的竟然也说不上来,觉得心口有个地方毛毛的,不太舒服。 “那么,二哥也同我说说,要是二哥输了,又拿什么给我?” “那柄玉石打造的双匕首,给了你去。”孙长煕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然后整个人的状态都变了。 他质疑的看看沈念一,再看看孙世宁,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方才,孙世宁说了要去取朱子明的浮世录给他,浮世录确实是当年他很想要的物件之一,这一点他是心知肚明,但是眼前这个女子,她不是朱紫墨,她不过是被他摄了魂,错以为自己的身份,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为什么会知道十多年前,他与朱紫墨之间的事情,是谁告诉她的! 不可能是他自己,他说话一向很小心翼翼,尽量不将过去今后的事情扯进来,以免她过于混乱的思维,到时候也不好控制,更不可能是沈念一,因为朱紫墨是没有可能将这件事情告诉沈念一的。 难道说,难道说,朱紫墨当年真的来过这里,在这里留下了什么,孙世宁身临其境,有了别样的感触! 孙长煕越想越有这种可能,他是知道朱子明曾经不止一次的进来过这里,但是却不肯带旁人一起,至少在他被逐出师门之前,他,孙长绂都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 “赌约可成立了?”孙世宁唤了他两次,不见他回答,抬高了声音又喊道,“二哥,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不太好的样子。” “没事,没事的。”孙长煕缓过神来,“时间无多,我们说说话都已经过了一刻,再有一刻,月华偏东,这里的盛景就没有了。” “不怕的,很快。”孙世宁下巴一扬,笑盈盈中,已经解开了这一道机关。 三人依旧毫无回头之意的往前走,走进另一面石壁中。 萤火虫般的光芒散去,仿若都是虚幻,仿若都是他们的想象,因为在他们面前的,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了。 孙世宁没有害怕的意思,她站定在原地,既然眼睛看不见,她还可以用其他的嗅觉,其他的听觉。 很奇怪,她听不到身边另两个人的回应,先是低低唤了几声二哥,接下来还没来得及询问另一个人,她的手背人握住了。 这个人的手,很温暖,掌心干燥,皮肤细腻,她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是那个沈大人的手。 他为什么会突然握住她?她不解的想要甩开,但是双手交握的心情很平和,他没有一丝一毫要对她不利的意思,也不会是要伤害她。 “沈大人?”她低低的问道。 “是,是我。”沈念一的声音很清越,他很开门见山的说道,“这里没有一丝光,你跟着我走。” “你不懂得机关!”孙世宁更加迷惑了。 “不用懂得机关,我知道这里没有害人的。”沈念一牵引着她往前走了几步。 “你不是不懂这些吗?” “我是不懂,不过我还有些感官直觉。” “你同我一样是看不见的啊,这里没有光。” 沈念一的声音很坦然:“你难道没有察觉到,我一直就是看不见的吗,所以有没有光线都没有关系。” “什么!”孙世宁是真正的吃惊了,“方才我看什么的时候,你都明明跟着看了,你的视线也是有焦点的,而且在黑泥潭的时候,你落脚的位置丝毫不错。” “那是因为我有眼疾,已经习惯了黑暗,我也说了,我还有些感官直觉,所以可以在心里头看到某些事物,至于你说在黑泥潭,你已经将位置报的这样清晰,我又怎么会走错路。”沈念一的话语中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第六百四十三章:暗无天日 孙世宁尽管各种诧异,仍然觉得这位沈大人没有骗她,因为没有骗人的必要。 在世上,一个人要骗另一个人必然是有所图,孙世宁感觉不到此人的野心,他那么平和,那么坦然,对她似乎没有分毫的隐瞒,甚至她有种错觉,就算是她开口问了他心里头最为重要的那个秘密,他也会一五一十的如实相告。 这个心念,在她胸口微微荡漾了片刻,孙世宁始终听不到孙长绂的声音,“二哥呢,我二哥又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方才进来的时候,他好似忽然就不见了。”沈念一没有说谎,孙长煕是知道他的眼疾,所以又用银针封住他的双臂。 一个人失去了双眼,又失去了双臂,那么对任何人的威慑力都变得小而又小了。 “不对,我记得你的手臂行动不便,你怎么能够握住我的手!”孙世宁想要将自己的手抽离出来,没想到他却握得更紧,虽然没有弄疼她,却也不肯放松开来。 “因为我的手已经恢复了。”沈念一沉声答道,他一路走过来,一直在想办法化解开银针的束缚,反正他的内力真气丝毫没有受损,只要将银针起出,他的双手即刻能够恢复常态。 就在方才,就在他们见到月华盛景的同时,有一股小小的暖流不知从何而来,在他的经脉中飞速的流淌,本来到了银针被扎处就郁结不前的真气,在这股小暖流的带动下,居然生出冲劲。 他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一鼓作气,拼着消损了真气,将两枚银针顶出身体之外,真气流畅运转,两根银针更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被他收入衣袖之中。 连当时全神贯注看着这边的孙长煕都没有发现丝毫的异样,而且沈念一发现,这股小暖流分明还在他的眼睛周围也流淌过了一周,被其滋润片刻后,没准眼疾也会恢复的。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难道时常听人说吸取月华练功,用到他的身上,便产生了奇效。 自然这些都不会先让孙长煕知晓,若非这里漆黑一片,他还会继续伪装下去。 “这里难道很大,二哥与我们走散了吗?”孙世宁听说他手臂的伤势好了,还轻轻松了口气,她更加担心的是孙长煕的下落。 “我听他的意思,他应该来过这里的。要比我们更加熟悉,不会有事的。” “二哥的本事这么大,的确不会有事的。”孙世宁跟在他身后,向前走了十几步,意外的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沈念一耐心问道。 “我闻到香气,很香很香。”孙世宁应该是侧过头去辨别,“我最近的嗅觉很好,能够分辨很细微的气味,这个香气里面好像还藏着东西。” 她顿了顿才道:“危险的东西。” 孙长煕曾经说过,他用了很多法子走到机关的一处,明明可以很快到达核心的,但是那个机关正好与他的摄魂之术相冲,他产生了错觉魔障,摄魂之术反噬过来,差些要了他的命。 虽然拼尽全力讨回来,也是留下了一道后遗症,他的病情时好时坏,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的举动,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所以他知道自己头脑的某一部分被机关中的设置给破坏了。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香气中便也是机关的一部分。 沈念一才想开口提醒孙世宁屏住呼吸,却发现她的手中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轻而易举的将他的手给甩开了。 怎么可能,她没有武功的,而他就算是受了伤,难道还会抓不住她的一只手,沈念一还想去重新拖拉住她,就听到很轻的一声笑,明明在他的左侧,他想要分辨仔细,却又到了他的右侧。 有五六分像孙世宁的笑声,不过他头脑还很清醒,孙世宁这会儿还是朱紫墨的身份,应该不会这样对着他笑的。 那么是谁,是谁在笑。 漆黑中,光线忽然盛放开来,沈念一发现自己的眼睛果然能够看得见了,因为那光芒照的他压根连眼睛都睁不开,好不容易适应下来。 他缓缓放下掩住脸孔的双手,看着眼前的场景,怔怔的出神。 这是哪里?鸟语花香,植被葱葱,景色中有些像以前去过的南溪坡,也有一道小溪流淙淙流淌,若有似无的花香萦绕在身边,他是怎么从暗无天日,一步就到了这样的世外花园。 沈念一脱口唤道:“世宁,世宁,你在不在?” 两个人分开双手,就在前一刻,孙世宁相信他的话,就不会随意走开,而且他放眼望去,四周也不像是能够藏得住人的样子。 “相公,我在这里。” 沈念一听到嘻嘻一笑,飞快转过身,身后又哪里有她的身影。 “相公,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分明就是孙世宁的声音,他极力想要分辨出她精准的落脚处,又觉得那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压根就找不出来源。 “相公,我在这里。”孙世宁的身影从一棵合欢树后走出来。 合欢树的粉色花瓣,淅淅沥沥的落了她一身,头发上,肩膀上,沾染到了馨香一片,她的样子越发娟秀。 “世宁,你都想起来了?”沈念一小心翼翼的问道,她的身上是还穿着那一身精致却又皱巴巴的衣裙,她自行挣脱开孙长煕的控制了吗? “是,都想起来了,那些雕虫小技算不得什么的,根本困不住我。”孙世宁的笑容很柔软,她慢慢的仰起脸,眼睛眯着,“这里也有合欢树的。” “是,这里也有合欢树。”曾经合欢树是孙家最大的利益来源,如今沈念一却只要一听到其名,见到其形,就想到一言堂三个字。 “花香淡淡,溪水清清,这里有些像南溪坡是不是?” “是,我方才也觉得像,你可曾见到别人了?” “这里不是只有我同你两个人吗?”孙世宁已经走到他的面前,向着他抬起手来。 手指纤纤,他不自觉的就将指尖握在掌心:“世宁,我们先走出去这里。” “我忽然觉得留在这里也不错。”她笑着摇摇头道。 “留在这里的话,对我们很不利。” “我很喜欢这里,要不我们休息一下,好不好?”她爱娇的侧过头来,轻轻依偎在他的肩膀处,发鬓如生丝,清香扑鼻。 沈念一抬起手来,抚着她的头发:“这一路走过来,你是不是累得紧?” “是,是有些累了。”两个人慢慢从站姿,变成坐姿,就坐在合欢树底下,背脊靠着坚实的树干,说话的声音同样很轻柔,似乎怕惊动落下太多的花瓣。 “那么就休息会儿再走。” 孙世宁轻轻嗯了一声,半个人已经偎在他怀中,暖玉温香在怀,她扬起脸,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满是爱恋的凑上前,在他的脸颊边亲了亲。 这样亲昵的举动,在这般诗情画意的氛围下,一点都不显得突兀,反而让沈念一心里头暖洋洋的,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的一边肩膀。 “等我们出去了,一定让你好好的休息,如今只许休息一会儿。” “可是,我想在这里多留下些时日。”孙世宁柔声说道,“出去了,也不过是打打杀杀的光景,我想着那些尸体,那些案件,想着你时时的为了朝廷的事情,多晚都不见回来,我对那样的日子有些厌倦了。” 沈念一知道她从来不是矫情的个性,又想到两人相识相知一路走过来,等到要成亲的时候,也是急急忙忙,没有过多的准备,连父母双亲都不能在场。 结果,新婚的第二天就生出变故,婚房中被人放了一只断手,两个人马不停蹄的就去查了瑶姬的案子,瑶姬的手在敏英的威胁下,被她自行砍断,又被冬青送进来。 紧接着是平如庵的所有姑子一晚上毙命,瑶姬惨死,要是正儿八经算起来,他们俩连先帝应允的那几天成亲的假期都没有太太平平的过完。 再后来,大案子小案子压根就没有消停过,她说得一点不错,多半是他在大理寺中查案,好不容易回家一次,也是夜深人静,就算她苦苦等候着,没有说上几句话,已经都困得不行,第二天一早,他不等天亮,又要入宫回话。 少年夫妻,聚少离多,也是她的一颗心宽广,才没有生出嫌隙来。 如今,孙世宁亲口说出,对他当值大理寺正卿一职已经厌倦了,沈念一不禁想到父母双亲,当年的沈相,已经位居一品,还不是说走就走,说放下就放下。 他素来很敬佩父亲这一点,让他要是就此放下来,他却是做不到的,因为很多的纠结还不曾了结,他一直同孙世宁说,等将这些事情都结束了,他们也不管不顾的游山玩水去。 这一句话,渐渐的成了做不到的谎言,她在等着,等着,总有一天会得失去所有的耐心。 他也曾经害怕过,害怕会因此失去她,但是更多的事情却摆放在眼前,以他的个性,实在是放不下双手的。 第六百四十四章:无孔不入 他不能要求孙世宁永远理解,永远等待,知道她委屈,他也心疼。 “相公,你怎么不说话?”她绵软的手指,在他的衣襟前画着圈圈,“我们离开好不好,无论是宫里头的事情,无论是那些根本破不掉的冤案,我们都放下来好不好?” 沈念一低下头来看着她,看着她的眉眼,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都放下?” “是,案子永远没有完结的时候,你破了一件,还会有另一件,我到底要等到猴年马月的。”孙世宁微微嘟起了嘴道,“如今连一言堂的总部,我们都赴汤蹈火的过来了,为什么一定要强迫自己做得更多更多。” 沈念一的意识有片刻的迷糊:“你说一言堂的总部,我们已经过来了?” “是啊,我们不是已经破了一言堂的总部,相公,我记得你说过一言堂是你心里头最后的一道大障碍,既然已经破了,你就赶紧入宫去见皇上,告诉他,我们要走了,离得天都城远远的,朝廷中有的是能人异士,便是你那些手下,我看着也都很好,随便哪个挑起重担,也未尝不可的。” 孙世宁将他的手指一一扳动:“那些人都很出色,我们要相信他们的能力。” “世宁,我们已经破了一言堂,那么这又是哪里?”沈念一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拂过脸颊的一缕春风。 “这里不是南溪坡吗?”孙世宁的手指遥遥向前,沈念一眯了眯眼,眼前的景色还当真就变成了南溪坡的样子,前面是一列的山丘,一道溪水围绕。 放眼再望,数不清的合欢树连绵不断,就像是手拉着手,将他们牢牢的包围在期间。 沈念一发现自己有些昏昏欲睡了,明明还在同她说着话,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但是,他知道这里不是南溪坡,这里又怎么可能是南溪坡,他们两个人,连带着孙长煕明明就在两照山的山腹之中,在重重的机关之中。 “留下来,相公留下来,陪我过一辈子,我给你生几个可爱的孩子,我们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孙世宁一双手调皮的探过来,直接盖住了他的双眼。 掌心柔腻,也是含着浓郁的香气,沈念一赶紧屏息凝神,他没有作答,那双小手就始终盖在他的脸上,重复着那句话。 “相公,留下来好不好,好不好?” 一声一声,娇声软玉,任凭是谁听了都会心软,沈念一几乎也要脱口而出答应了她。 然而,话语声出来却变成了:“不,我不能留在这里,我要继续前行,与你携手走到更远更广阔的地方去。” 那双小手还是盖住不放,却渐渐失去了应有的温暖。 沈念一还在说着话:“世宁,我一直记得你说过的话,你要有一天与我并肩而行,哪怕是趔趄阻碍,也走得每一步都是心甘情愿。” 她没有作答,反而手底下更加用力,十根手指怕是要扣进他的皮肉中,扣进他的眼眶中去了。 “我们说过,不要做彼此的软肋,你一直做得那么好,比我更加出色,世宁,你早已经与我一般的步速,一般的频率,我们一直是在并肩而行,这样的大道上,莫说是我不答应停下来,就算换成是你,你也不会答应的。” “我不会答应吗?”她笑着在问道,“我真的不会答应吗?” 沈念一不等她重复第三次,一把将脸上的那双手撕扯下来,直退到三四步远,定睛看着她道:“是的,我的世宁不会答应,而你,根本比不上她。” 明明方才还能够维持孙世宁的音容笑貌,这会儿却被沈念一的话语道破,面容变得狰狞起来,哪里还是孙世宁的样子,十指尖尖,犹如恶鬼,铺天盖地的向着沈念一递过来杀招。 一招快似一招,仿佛每一击都能落在他身上,造成致命的伤口,但是偏偏就是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头发都蓬乱开来,一双眼赤红赤红的盯着他看。 “你知道为什么打不到我吗?”沈念一的笑容云淡风轻,“因为我心里头早知道你不是她,你骗不过我的,我知道你是假的。” 他面对一个根本不像孙世宁的幻影,毫不客气的一巴掌拍出去,正好击中其胸口,眼见着她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倒着向后面无边无际的合欢树飞了出去。 一声尖叫,几乎能够撕破人的耳膜,沈念一下意识的闪身回避开,等他再凝神往前看的时候,眼前只有一豆微弱的光,哪里来的明媚春光,哪里来的合欢树,又哪里来的流淌不息的溪水。 这里应该还是他们进来的地方,那一豆的微弱光线,来自身边的那个人。 他由着光线望去,多么希望见到的是同样脱离开幻境的孙世宁,但是那只手,只见了那只手,他心中微微起了失望,分明是孙长煕的手,手中拿捏着火折子。 “你又使诈,为何你没有被香气诱惑?”沈念一厉声问道,“世宁呢,世宁又在哪里!” “我进来的时候,眼前一黑,就没有见到你们了,大大小小也喊了几十声,每个人应我,等我闻到花香,自然是不能再开口了。” 孙长煕在这种香气中,这种无孔不入的香气中吃过大亏,他也是做好了应对之策的,立时就盘腿坐下,与之尽力抗衡,因为交过手,他也知道香气并不会无休止的蔓延开来,最多就是半个时辰。 当然有些人会永远被困在这半个时辰的幻境中,再也走不出来,比如前一次的他,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 等半个时辰后,他才敢点燃起火折子,却只见到了沈念一一个,四目相对,他首先发现的是沈念一的眼睛居然已经能够看得见了,下意识的他赶紧再去看其双臂,见关节处依然僵硬不能动弹,方才放下心来。 “我还想问你呢,她去了哪里,如果我与你们失散,难道你也与她失散了不成!”孙长煕没好气的说道。 沈念一见他的神情倒是不像假装:“她没有武功的,我们必须要先找到她。” “还用你来教我?如果找不到她,我们根本走不过去了。”孙长煕将火折子一拆为二道,“这个是我特制的,别看个头不大,可以点很长的时间,我在这边,你去那边找。” “好。”沈念一接过火折子,他本来也是带着这些必需品的,不过到了一言堂被俘以后,尽数已经被他们收缴去了。 “我可是将丑话说在前头,她如今还是朱紫墨的身份,你不要以为找到了她,可以用那一点点可怜的时间,将她唤醒过来,中了我的摄魂之术,如果强行要解开,那么后果自负。” “你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的,她在我的心中,分量是最重的,绝对比你所要找的什么密藏要重百倍千倍。”沈念一根本不再理会他,朝着另一边找去。 这里没有其他的人,机关也没有被触动的样子,那么孙世宁只可能是用自己的双脚走开去,用孙长煕的话来分析,从他们进来,他被香气迷惑,中了招,再脱了险,前后也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要是肯走的话,应该也可以走得很远了。 前方是连孙长煕都不敢轻易碰触的机关,他希望孙世宁千万不要逞能,独自前行。 这个空间很大,却是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他沿着石壁一直走一直走,还是不能发现任何的线索,大概有了那种香气以后,根本不用其他的机关了。 除开意志力特别坚实的人,稍许薄弱露出弊端的,只会在香气中,彻彻底底的迷失了自己,眼前所见的都是自己的假想,越是在意的,越是像真的一样。 如何分辨哪是真哪是假?到最后,就像是鬼打墙一样,在原地兜兜转转,消耗掉最后一分力气,或许临死的时候,嘴角还能够含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比起那些令人血肉横飞,或者泥沼没顶的机关,这里虽然危险,却是最完美的一处机关了。 沈念一等走到尽头,还不死心,四处在石壁上头敲敲打打,没有其他出路,只能往回走,往回走,至少还有个孙长煕可以帮忙。 隐隐的,他听见了哭声,是孙世宁的哭声! 沈念一精神一振,疾步走过去,果然还是孙长煕先找到了她。 “她有没有受伤?”沈念一听她哭得伤心,整个身体都蜷缩成团,就窝在一个小小的角落,火折子的光线能够照耀的范围不大,若非她出声哽咽,确实不太容易找见。 “应该没有受伤。”孙长煕也是担心这点,已经目测过,本来还想进一步再看看,沈念一却在这个时候折返过来。 “既然没有受伤,她哭成这样,难道是受了惊吓?” 沈念一的话音未落,孙世宁突然放开圈住膝盖的手臂,向着孙长煕的方向扑过去,扑过去紧紧的拽住了他的衣袖,“二哥,二哥,我刚才看到了吓人的场景。” 第六百四十五章:栽跟头 孙长煕本来还有少许的担忧,毕竟他也无法掌握好,这里的幻境之术,能不能将他控制住孙世宁的摄魂之术给抵消了,这会儿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却依然很是信任他的样子,这才放了心。 沈念一听到她唤出二哥之时,不禁叹了口气,便是如此逼真的幻境都没有令她逃离开魔掌吗,这个孙长煕恐怕比他想象的要更加厉害了。 “别怕,别怕,我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孙长煕将自己的衣袖都快被她整幅的撕落下来,她的手指因为使了所有的力气,指节发白,整个人在簌簌发抖。 “二哥,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孙长煕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还假意劝慰道:“那些都是假的,已经过去了,你别再想了。” “不是,我见到爹爹和大哥都死了,他们都死了!”孙世宁忽然发出一声惊叫声,尖利的刺破了每个人的耐心。 “胡说,他们怎么会死!”孙长煕的脸色大变,他不知想到什么,心虚又飞快的看了沈念一一眼。 “真的,我见到的,我亲眼见到的,有个人杀了他们,先杀了爹爹,大哥想要替爹爹报仇,结果,结果那个人就跪在大哥面前,大哥手中握着刀,却一直在发抖,刺不下去,大哥不忍心杀死凶手。” “我说过了,都是假的,根本不是这样的。”孙长煕没好气的反驳道,“我们也都见到了幻境,我已经和你说了,就是你最害怕什么就给你看到什么,不信的话,你问问沈大人,他是不是也见到了吓人的事情?” 孙世宁根本没有分散开注意力,还是扭着孙长煕不放松:“那么,二哥,二哥你见到了什么,你告诉我,你见到了什么!” 孙长煕明明可以信口开河的随便编出个故事来的,沈念一已经三番两次见到他编造谎话的本事,真可谓是出类拔萃,一点都不亚于其武功之高。 但是,孙长煕的脸上却是一阵白一阵红,又是一阵白一阵红,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沈念一反而奇了,按道理说,孙长煕已经在这里吃过一次亏,这一次难道还能重蹈覆辙了,虽然心里头已经有了准备,不像上次那样受了重创,那也不至于会在同一个坎上栽跟头。 被孙世宁这样一问,连他都想问问孙长煕到底见到了什么,却见他的手不知为何有意无意的捂住胸口。 他没有来级的反应,孙世宁已经又尖声叫起来:“二哥,你是不是也见到有人杀你,就是一刀捅在你的胸口!” 沈念一的目光如炬,见其一只手拂过去的位置果然就是心口要害,要知道这会儿他也没有把握能够直击而上正中目标,那么是谁,武功比他更强,还会出现在孙长绂的幻境之中。 “二哥,你见到杀你的人了吗,我没有看见凶手,没有看见杀死爹爹和大哥的凶手,我们见到的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孙长煕被她一叠声的问题,有些冲得晕头转向的:“不是,我见到的不是凶手。” “那么就是说,你见到那人的长相了,是谁,到底是谁?” 孙长煕就快要脱口而出了,不知为何忽然双眼中的迷茫都一扫而净,清醒莫名,将孙世宁的追问给挡住了:“都已经同你说了是幻境,还这样喋喋不休做什么,这一关,已经被我们破了,你还不继续向前!” 沈念一见他的反应,见他的眼神,再见他有意无意的回避与孙世宁对视,心中有些数,在孙长煕的幻境中,能够杀死他的人,恐怕只有那个唯一还心存柔软之所的朱紫墨。 至于同样没有武功的朱紫墨为什么可以偷袭成功,只怕是他在幻境的催动下,做了些令人********之事,浑然忘却所有的危险,才会差点将性命丢在此地。 这样的事情,孙长煕当着孙世宁的面前如何能够阐述明白,更何况,此时此刻,她还是顶着朱紫墨的名衔。 孙世宁倒也没有无理取闹的再追查下去,既然三个人都已经脱了险,孙长煕又反复交代幻境中的所有都是假的,她才渐渐放宽心来,自言自语道:“原来都是假的,那么逼真,我还以为是真的。” “真真假假,三分真七分假,才更加容易迷惑人心,不是吗?”沈念一在她身后极低的声音,说了这样一句话。 孙世宁的神情更加若有所思。半晌才抬起头来道:“我们先出去这里再说。” 在沈念一手底下纹丝不动的石壁,在她的手心处,永远像是活物一般,指东画西,能够变成各种各样的通行之径。 等他们走出此地,方才发现,居然已经走出山腹,已经过了三更,一轮明月向东走,已经没有最明亮时候的一轮月华,有些惨白的颜色,让四周的星星跟着都没精打采的。 “没想到已经走了这么久。”孙世宁一路行来,不知不觉中,已经大半天,从天明走到天黑,又再一次到了凌晨时分,“我们算是走到另一番新天地了,二哥,你说呢?” 孙长煕低声道:“我没有走到过这里。” 他上一次折损在前头的幻境中,身受重创,倒退回去,将养了不少日子,再将她从天都城中掳走,一直到今时今日。 “那便是说,这里只有爹爹来过。”孙世宁抬眼看着天空,“两照山真是个有趣的地方,看不尽的风景,挖不尽的宝藏,当时也不知道爹爹是怎么发现这里的,是无意中,还是在前人留下的古籍之中。”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走?”听孙长煕的意思,还真是将她放在首位了,无论是朱紫墨,还是孙世宁,他知道自己棋差一招,比不上朱子明的亲力亲为。 如果当年,朱紫墨来过这里,没准会将这一段的回忆藏在女儿的脑海中,看孙世宁一路行来熟门熟路的模样,他知道其肯定是第一次来,第一次来就能比他琢磨良久都走得更远了。 “二哥,你看过浮世录吗?”孙世宁忽然问道。 孙长煕一听到这三个字,顿时又警觉起来,朱子明最后应该也没有将浮世录传授出去,那册书,他最后也只看到了个封面,是三个苍劲有力的古篆体。 “怎么又问这个?” “我忽然想到,那本浮世录,爹爹视若珍宝,你说会不会这些密藏就是记载在那个里面?” 孙长煕禁不住问道:“你到底是谁!” 他当真想问,她是不是真的被朱紫墨上身了,为什么连这样隐晦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他还以为今生今世都不会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浮世录三个字了。 孙世宁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摸摸他的额头:“二哥,你是不是还没从幻境中走出来,问这样的傻话,你说我还能是谁?” 孙长煕闻到一股淡淡的馨香,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心底苦笑了一下,她说的没有错,难不成他当真还困在幻境中,明明是他用摄魂之术,将孙世宁的记忆改动,这会儿反过来要向她来求证。 “是,我方才见到太多事情,一时半会的反应不过来。”他倒是一脸的享受表情,舍不得那只小手拿开。 他在十年前,无意中得了若姬,第一眼望去,就知道此女与当年的朱紫墨有六七分的相似,特别是笑容间的那股气韵,所以就留在了身边。 一言堂的总部中,多半都是他的旧臣心腹,当然知道总堂主对朱娘子念念不忘的过去,若姬在四处打听,知道他心里头最深刻的盼望。 所以,寻到了那两个得到聂思娘亲传之人,央求他们为她改变容貌,她的原身就长得好,手术其实也不很大,再静养了三个月后,若姬是个聪明人,她将从个人处听来的细节拼凑在一起。 重新出现在外出归来的孙长煕面前,那一刻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她娇笑连连,怕是一言堂里头那些倚老卖老的,都没有在总堂主脸上见过这样多的神情变化。 开始时,宠溺不断,几乎是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他都可以一口答应下来,若姬还以为这样的好日子可以延续很久很久,甚至是一辈子。 然而,五六年以后,孙长煕却对她开始厌烦,每一个陪伴在身边的人都会成长改变,而若姬一味只想博得他的欢心,她不会改变,她永远是定格的那个朱紫墨。 那个存在于孙长煕假象中,求不得的女子。 他想要的便是那份求不得,如今唾手可得,时时刻刻都黏在他身边,细想中,只想到她赝品的身份,那种热处,慢慢的凉了下去。 若姬探究出他的心思后,开始恐慌,她一来没有敏英那样好的武功,也不是真正朱紫墨那样可以出谋划策的奇女子,她有的只是一张伪装的皮囊。 揭开了最外头的那一层,她文不能武不行,若是再被总堂主嫌弃,那么她的地位恐怕就要保不住了。 第六百四十六章:求不得 所以,在抓捕孙世宁的行动中,她自动请缨,跟着敏英一起过来,她在孙长煕面前说,她会是朱紫墨,是他心目中最好的那个朱紫墨。 没有人点破的话,她甚至可以将自己所有的过往都忘记的一干二净,世间再也没有若姬这个人。 孙长煕当时看她的目光很奇怪,她太急于求成,没有仔细考量,更何况,她听到朱紫墨还有个亲生女儿的时候,那种迫切感,已经将一颗心塞得满满当当。 她害怕了,她胆怯了,她生怕见到一个比她更像朱紫墨的年轻女子出现,到了那时,她又该何去何从。 孙世宁不像其生母,这句话,安妍佾说过,聂思娘说过,连孙长煕也说过。 不过母女血亲,长相的偏颇挡不住举手投足间的神韵,就连孙长煕假死之前,他亲自将孙世宁找到,安置在孙家,他都没有发现她与朱紫墨有什么相似之处。 没想到,再见面时,那种夺人心魄的魅丽从不经意间流淌出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淡淡的一个笑容,都令得他目眩神迷,难以自拔。 他知道,假冒的终究是假冒的,所以才会狠心亲手杀死了若姬,若姬从来都是他的一个幻境,只有亲自出手,他才能破除心魔。 “二哥,我知道该怎么走了。”孙世宁的一只脚踏出去,看起来平淡无奇的一步,分明已经触动了隐藏的机关。 一级一级的台阶出现在三人的眼中。 “你怎么发现的!”孙长煕以为千辛万苦的寻觅,居然不过是她的一脚。 “我好像来过这里。”孙世宁侧过头来想了想道,“很熟悉的感觉,这里不过是一块放大的回忆,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孙长煕沉默下来,连他都有些搞不清楚,到底她的记忆属于哪个人,或者彻彻底底已经将两人的都给融合了。 她说这里不过是一块放大的回忆,孙长煕心念一动,没有立时向台阶处走去,而是找了个此地的制高点,一跃而上,轻飘飘的站在树冠处,往下探望。 “二哥的轻功也很好啊,沈大人。”孙世宁一双眼紧紧跟随着他,“我就是有些奇怪,二哥明明不喜欢你,说你是朝廷的奸细,为什么来这样秘密的地方,还要带着你?” “其实,我也不明白。”沈念一算是实话实说,他在地牢中没有被废去武功,已经心有不解,等到孙长煕安排他同行的时候,他明白肯定有其原因。 “是不是很快就会有答案了?”孙世宁抿着嘴角笑道,“二哥,看出门道了没有,我等你下来。” 孙长煕的脸色渐渐的沉下来,站在制高点,他见到的这一方山谷,不知是被什么天然的力量蕴育着,极寒之地,树林葱郁,鲜花常开不败。 那地势,那布置,正如孙世宁所言,太过于熟悉。 他静默不语,已经想到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些,当日他寻到朱紫墨藏匿的小村子,推开门的时候,见到的是一个瘦弱的少女,双眼因为哭得太多,红肿成桃。 陌生人推门而入,她没有丝毫的惊慌,依然落落大方的询问他要找谁? 孙长煕的目光何其锐利,眼前的少女分明是朱紫墨与他的兄长之女,眉眼间融合了两个人的长相特征。 于是,他不假思索的说出,他是她的亲生父亲孙长绂,又将过往数年的冷落好一通忏悔感悟,她不过是安安静静的听他说完,已经全然相信。 他征调朱紫墨已经病逝,说是想将其尸骨带回去,孙世宁默默的带着他来到村子后面的小山丘。 “你母亲的尸骨在哪里?” “就在你的脚底下。”孙世宁依然很平静,“母亲生前最喜欢独自到这个小山丘上来坐一坐,大概是在回忆与父亲你的过往,她临死前,说她是旧病而亡,尸骨留着恐怕会传染给村人,所以将其火化后,骨灰都撒在这个小山丘处了。” 孙长煕呆在原地,他以为,生不能得到她的人,死后至少能够得到她的尸骨,甚至想过要将她的尸骨好生保留,等着他死后,一起合葬。 古人云,生同寝,死同穴。 却不曾想到,朱紫墨总是比他走得早一步,根本没有留给他这样的机会,骨灰撒了整个山丘,又隔了这些天,去哪里收集齐全,她恐怕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所以,不给他也不给自己一点点的退路。 有些路,双腿走出去,就再也不会倒退。 而撒下朱紫墨骨灰的那个小山丘,要是按照相同的比例放大的话,几乎与眼前的这一片山谷是相同的。 连这些树的栽种方位,那些花丛的位置,不过那里是粗劣的一个模仿。 孙世宁说,那个小山丘是朱紫墨十年中,最喜欢独自待着的地方,她亲手将一块平凡无奇的山丘,改造成与两照山一模一样的地势。 所以,孙世宁就算被混淆了记忆,依然不会弄错一丝一毫,她是自小就看着那片山丘长大的,哪怕是最为精密的机关,如果年年月月都在眼前,那么与屋后的一方小院子,又有什么区别。 三个人,都各自若有所思。 孙长煕遥遥站在树冠顶,孙世宁站在离树不远的地方,而沈念一见着那些台阶的生长,仿佛是孙世宁赐予了它们无限的生命,数百级的台阶,蜿蜒曲折,铺成开最后的一条道路。 “原来,原来,她死了都要比我厉害。”孙长煕苦笑一声,他虽然被朱子明逐出师门,实则心里头始终想要攀比不休,他想告诉朱紫墨,就算没有朱子明,他同样可以自我研习成机关巧簧的大师。 这个信念支撑了他十多年,在他从前任一言堂堂主手中获得这至尊般的黑暗力量,他总有一天要在所有人的面前扬眉吐气。 没想到,没想到,朱紫墨葬身的一方小小山丘就能够将他彻底击溃,当时的他,压根也没有看出山丘中藏着至少三十多个不同的机关设置。 孙世宁不知道,那是因为朱紫墨一如既往的将这些当成是小孩子的游戏在教授,而他则是功力差得太多,太多。 孙长煕的眼神黯淡,从树冠落地,而那些台阶已经完完全全的停止了走势。 “真奇怪,这些台阶依然是走得下坡路,难道说,我们才从山腹中走出去,又要重新走回去了?”孙世宁迎着夜风说道。 这个时候,月亮已经快要下山,而启明星尚未跳跃而出。 是一天之中,最为黑暗的时候,三个人离得都不远,然而彼此相望,只觉得轮廓模糊,看不正切对方的脸孔。 “二哥,你怕了吗?”孙世宁咯咯笑道,她似乎已经忘记,从一开始起,她不过是要去看看爹爹不让她靠近的一个答案。 每个孩子都有的逆反心理,家中有一扇不能打开的门,父母亲越是说,你不可以轻易推开门,她越是跃跃欲试,里面不知是多么五光十色,只等待着轻轻伸出手去。 “我不怕,我想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孙长煕的声音很飘,很轻。 “我也想知道。”孙世宁又去看沈念一,“你是不是也好奇了?” 沈念一没有回答,他只不过是点了点头,心里头说的一句话却是,无论你要去哪里,我都不离不弃,因为曾经你也如此对我,生生死死,不离不弃。 “走吧!”孙世宁在夜色与晨色即将要糅合参杂在一起的时候,无畏无惧的向着台阶,走下了第一步。 “还是我走在前面。”沈念一越过她,回过头来看着她,那目光中有太多的话,不过他的眼帘一垂,尽数都给遮挡住了,只因为他的身后不仅仅有她,还有一个随时会杀人的恶魔。 “沈大人的手好像都痊愈了。”孙长煕前头已经瞧出端倪,不紧不慢道,“眼疾也好了,双手也好了,要是当真动起手来,真有些叫人头痛呢。” “这个时候,我们都不可能会收手了。”沈念一留给他的是一个坚毅的背影。 走到这一步,他也不可能会回头了,不过他与对方的心思截然不同,他想要的是找到最后的答案后,将其彻彻底底的破坏掉,不让别有用心的人再肖想祸害。 上一次,孙世宁让他与宁夏生一起将出口掩藏,其实也是存了相同的心意,这一次,他要做得更为彻底才好,只要留下一点,始终是个祸水。 “说得好,我们都不可能会收手了,那么请沈大人最好好自为之,不要做出愚蠢之事。”孙长煕阴测测的提醒道。 沈念一很明白,孙长煕在防备着他出手,不过中间隔着个孙世宁,隔着个敌我不分,神志不清的孙世宁,他想过要是这会儿动起手来,孙世宁怕是站在对方。 他一点都不想看到这一幕。 “你方才说,最后的答案可能会是一个陵墓?”沈念一便走边问道。 “是有这个可能,我一路行来,看其格局,看其布置,都不像是为阳间之人准备的,而且山腹中阴气太重,不适合活人待的时间过久。” 第六百四十七章:心细如发 “而且是个女人设计的?” “是的,方才那个山谷,不是心细如发的女子是绝对不能够设计而出的,爹爹应该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尽管来去自如,却没有破坏掉一点点,这是先人留下的心血。”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去探究先人留下的陵墓?” “好奇,我们学机关巧簧的人,但凡是见到奇特的,从未曾见过的,肯定是好奇的,你放心,就算顺顺利利达到最后,我也不会破坏掉一分一毫的,我们进去时如何,出来时依然是如何,更不会打扰先人休息。” 她口中的先人休息,沈念一想一想才道:“是不是设计的人,也同样埋葬在了这里?” “我在想,要是她也在这里的话,千万不要做出过激的行径,我们不过是来看一眼,若是设计个同归于尽的架势,可就大为不妙了。” 她俏皮的吐了吐舌头,转过头来,视线却越过身后的孙长煕,似乎看向黑暗中更远的地方。 三个人边说边走,很快已经走过两三百级的台阶,下来之前,孙世宁就关照过,先不要点亮火折子,因为不晓得底下还有什么。 沈念一是领教过那些吸血蝙蝠的,要是这里也同样养着这些畜生,火折子一亮,就算能够保得住三人的安全,也要浪费太多的力气,得不偿失了。 幸而,两边的山腹石壁不知是不是蕴含矿物,发出很淡很淡的光芒,至少够他们看清楚脚底下的路。 “你在看什么?”孙长煕的耳中实则也听到了声响。 “我们一直走,这些台阶一直在变化。”孙世宁凝神道,“我进来的时候就说过,这里有难得的温泉泉脉,如今看来也是所有机关推动的源泉,只要泉脉没有被破坏,这些台阶就能够送我们去想要到达的地方。” “还能够原路而出吗?” “二哥又问了个啥问题,自古这些复杂的机关从来不可能是同处进,同处出的。” “那你有没有想好退路在哪里?” “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你和沈大人的一身好本事,我不信当真能够将我们给困住的。”孙世宁的语气中尚有五六分的轻松,脚底下也是没有停顿。 孙长煕听她这样一说,心头也是松了松,她想必是心中有了分寸,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语:“我们身后的台阶已经都变了。” “这也是设置机关之人,在防备来者留下太多的后招。”孙世宁冲着他挤挤眼睛笑道,“所以统共只有我们三个人,连那几个成天在你身边转悠的人都没机会来看看,这样精妙的机关。” 如果机关中的阶梯一直在不断的调整变化,那么来的人太多,很可能会在机关中有所牺牲,她就算不回头也知道,很多阶梯闭合的力量,能够将人的血肉之躯,硬生生的夹断。 机关就是这样冷血而无情的存在,抵抗着所有想要进来的不速之客,无论对方的身份,目的,地位。 “我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里的秘密。” “也是,爹爹既然连我都不想放进来,可见对此处十分慎重,只是二哥,我想问一句,为什么要带着沈大人?”她的话语声不大,沈念一似乎并没有听见,还是以相同的步速往前走。 “这个暂且还不能说。”孙长煕到了这会儿还是再三缄口。 “连我也不能说?”孙世宁挑高了一道眉毛问道。 “我只能说,非他不可。”已经算是给了她面子。 “我不明白,这是爹爹发现的机关,你找我同行,那是没有错,我们两个学的是一路,互补互助,他却是个门外汉。” “我也是在偶尔中得知一个秘密,你放心回头你定然能够明白的。”孙长煕见沈念一已经走远,催促道,“千万别让他生疑。” 口吻中还是将沈念一当成外人,他们才是同门,孙世宁摇摇手指道:“明白,明白,我不会乱说话的,否则爹爹都要惩罚我了。” “前面又没有路了。”沈念一走得快,已经将所有的台阶都走完了,“你们快些过来,我等在这里。” “这么快又没有路了。”孙世宁的眼睛习惯了周围的萤火,将手拢在嘴边大声问道,“那么前面是什么?” “很奇怪的东西。” “石壁吗?” “不是,你们过来看看。” 沈念一声音中满满都是疑惑,孙长煕知道此人见多识广,上一处的天衣无缝,也有份参与其中,先帝对其还是很信任的,他说奇怪,必然就是稀少罕见的。 孙世宁也来了劲,小跑起来:“这里就是山腹之中,不是石壁挡着路,还会是什么!” 到了跟前,她也说不上话了,明明应该是坚实如铁的石壁,却包裹了一层软绵绵的物体,她才想伸手去摸,被孙长煕喝止住:“这么不小心,还不知道有没有毒!” 孙世宁赶紧收了手回来:“看起来也不像是有毒的。” “看起来,看起来。”孙长煕冷哼一声道,“天底下的毒物多少都是看起来无害的。” 他取出一把匕首来:“让我来试试。” 孙世宁赶紧避开些,眼见着匕首锐利的尖尖,碰触到那一层绵软,渐渐陷了下去,孙长煕的脸容很谨慎,手底下的分寸也把握的很好。 等匕首重新拔出来,三个人都是吃了一惊,一小半的匕首不见了,留下的是残缺的部分。 “被溶掉了!”孙世宁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大团,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她方才居然以为无毒无害,连匕首都可以溶解,她的一只手上去,还不就是彻底报废了。 “退后点,再想想办法。”孙长煕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前面的那个幻境既然能够困住他,差点置他于死地,那么接下来的绝对不会是善茬。 “我瞧着有些问题。”沈念一想了想,弯身在地上摸索起来。 “沈大人,你在找什么?”孙世宁见他不慌不忙的样子,赶紧要帮忙。 “找块合适的石头。” “找石头?”孙世宁知道萤火只能照亮眼睛周围的地方,赶紧蹲下来,双手摸索,“要什么形状的?” “你觉得匕首在瞬间融化掉,还不吓人?”孙长煕一动不动,双手抱在胸前,冷声道。 “总要再试试看的。”沈念一捡起一块,觉得不合意,扔掉再继续。 孙世宁有样学样道:“总要再试试看的。” 两个人的姿势,口气如出一辙,孙长煕气得后槽牙都发痒了:“好,好,你们有胆子,你们试。” “二哥,也是你说要来的,难不成就打退堂鼓了,没准只要过了这一层,就到了我们想找的地方了。”孙世宁好声好气的说道。 孙长煕连接往后退了几步,定睛来看,这软绵绵的东西几乎占据了所有的视线范围,顶天立地,编织成网,如果无法破除,还真的就过不去了。 沈念一找来找去都是不及巴掌大小的,孙世宁手中同样如此,两个人倒是没有气馁,好歹这里是山腹中,要找石头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忽然,听到孙长煕惊呼了一声。 沈念一心中咯噔了一下,孙长煕是什么人,不知道是何等的事情才会让其发出这样的呼叫声。 “二哥,二哥怎么了!”孙世宁没有站起身,飞快朝着他所站立的位置看去,两人大概还差了六七步的距离。 孙长煕好端端的站在原地,声音还算镇定:“你方才说的没错,我们身后的那些阶梯一直在不停的变化,如果带的人太多,伤亡难免。” “这会儿变成什么样子了?” “已经到了我的身后。”孙长煕终于忍不住将火折子给点亮了,另外两人方才看得清清楚楚,孙长煕背后已经没有路,来时的那些石阶,仿佛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变成了一堵墙,与他的后背几乎相贴在一起。 “二哥……”孙世宁的眼中划过一丝迷惘,这堵墙并非静止不动的,孙长煕分明又往前挪移了一小步,离她更近了。 “它在逼迫过来。”孙长煕的脸色在火折子的照映下,惨白惨白的,“我不能够阻止它。” 沈念一明白了,身后是一堵石墙,而眼前又是能够将匕首都融化的无影无踪的物体,石墙正在一点一点接近过来,如果想不出法子脱身,他们三个人会被石墙紧逼到与眼前的这些来个最亲密无间的接触。 到时候,三个人只怕都要融化成一地了。 “你们倒是快些想办法啊!”孙长煕尝试着转过身去,阻止石墙的速度,奈何石墙的体积庞大,那本身的重量已经不是一个人的人力可以抗拒的,“沈念一还不过来帮忙!” 沈念一没有听从他的指挥,还在地上继续找他想要的石头,火折子一点亮,找起来倒是方便了许多,很快就找到合意的形状。 “要怎么做?”孙世宁紧张的问道。 沈念一也不作答,将那块长条形的石头,一点一点送进绵软的物质中,差不多有一尺见长都陷进去,还是没有碰到实体。 第六百四十八章:穿过去 等到他的手往后抽离的时候,孙世宁的眼睛都瞪得大大:“没有被溶解,石头没有被溶解。” “或许只是针对金属的物件。”沈念一沉吟片刻道。 “那我们将金属的物件都扔在这里,应该就能过去了。”孙世宁身上没有武器,随手将头上的簪子,耳环都给褪下来,又摸摸脖子中的小葫芦,这个应该不是铁的,随即拍拍双手道,“我这边没问题了。” 孙长煕的眉毛皱的紧紧的:“然后呢,你们想要做什么!” 沈念一身上更是没有武器,早就在进地牢的时候,被搜走了,方才从体内挤兑出来的两根银针,想要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的,如今也抛掷在地上。 “回答我的问题,你们想要做什么!”孙长煕在短短的时间内又往前走了两步,三人一条直线,已经快要前胸贴后背了。 “走过去。”沈念一与孙世宁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从这些东西里面穿过去。” 孙世宁也知道怎么与他有这样的默契,心里头倒是甜滋滋的,忍不住抬眼冲着他笑了笑。 “你们两个是不是疯了,就算石头没有融化,难道说人的身体就能经得住,肯定还有别的路!”孙长煕惊悚的看着他们两个人,“要是这个预计错误,你们俩就直接死了,快些,快些再找其他的出路。” “我觉得这个法子是可行的。”孙世宁往前挪移了点,孙长煕的呼吸都快要喷在她的后脖颈上,“二哥,不走也要走的,你身后那个又停不下来。” “不!一定还有别的方法。”孙长煕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说不下去了,因为他见到沈念一根本不听他的劝阻,已经迈开腿,朝着那东西里面,径直而入。 整个人就在呼吸之间,不见了。 不见了! 孙世宁轻轻叹口气道:“总要试一试吧,二哥。” “不,不,我们还能够试试的。”孙长煕取出两柄匕首,返身重重扎进背后的石墙上面,妄想用自己的武力,迫使石墙停下来,“我们都是知道机关的,能够打开就必然能够停止,找到让它停止的方法,找到机关的心脏处。” 孙世宁没有听完,她只是怔怔的看了看眼前的这一面软软的墙,用力深深吸口气,捏住鼻子往里面走,身体一碰触到,就仿佛被吸引了进去。 她看不见,听不见,失去了所有的感官知觉,捏着鼻子,硬着头皮往前走,她只知道一件事情,没有全身弥漫的痛楚,至少这个东西对身体是无害的,她的选择没有错。 孙世宁只能闭住一口气,她是普通人,一口气能有多长久,然而她还没有走出去,还深深的陷入在其中,她想过,要是不能够换气,那么她同样会因为窒息而丧命的。 正在挣扎中,有一只手探过来,准确无误的找到她的肩膀,一拉一提,将她解救了出去。 第一件事情就是大口大口的呼吸新鲜的空气,然而一阵晕眩的感觉,孙世宁发现个惊人的事情,她的双脚不在实地上,当然也不是在水中,不是在积雪中,不是在她能够想象的任一一个脚踏实地的地方。 勉强睁开眼,她这才是真正的惊呆了,方才那些东西倒是没有留在她的身体表面,连一丝潮湿都不曾见,然而她整个人是浮在半空中的,再往前看一点,沈念一同样也是用这种悬浮的姿态,不过他的轻功好,比较容易掌握好身形,至少不像她是东倒西歪的样子。 “我们,这是在飞吗?”她几乎以为这是另一个幻境,否则怎么可能一直漂浮在半空中。 “不,我们是浮了起来,就像会游泳的人,到了水里,自然而然的浮起来。”沈念一伸出一只手来给她,“拉住我的手,我教你怎么掌握平衡。” 孙世宁回过脸去:“二哥还没有来。” “他会来的。”已经到了眼前的这一口诱人的饵,孙长煕怎么舍得放松开。 “二哥,二哥,里面没事的,你快些进来!”孙世宁才扯开嗓子一喊,整个人更加无法控制,头往下,脚朝天,眼睛都发花了。 “他在外头是听不见的。”沈念一觉得她的姿势实在好笑,赶紧过来帮她扶正,“那些东西其实是一种保护,保护这个空间。” “所以,我们进来以后才会浮起来?” “我以前听闻过,其他地方也会产生这种情况,曾经有一口深井中,无论你投进去任何东西,都会悬浮在井口,而落不下去。” “如果这里是一口更大的井,我们就好比是被投进去的东西,所以沉不下去。” “是的,天地之间有很多,我们不能解释的奇特景象,就像我们至今不知道闪电从何而来,又会到哪里去。” “雷声过后,为什么就不见了踪迹。”孙世宁笑眯眯的接口道,“沈大人,你还真是厉害,我听你这样一说,倒是不太害怕了。” “你只需要稳住身形,这里的空间极大,我们再慢慢找其他的出口。” “好,这里还真是有意思。”孙世宁学着在水中游泳的姿态,慢慢向前滑行,还当真就控制住了身体。 那个隔阂着外头所有一切的物体,发出细微的咕嘟咕嘟的声响,然后孙长煕灰头土脸的被挤兑了进来,他哪里想到里面会是这样的景象,同样也是大头冲下的狼狈。 他已经将身上的金属之物,包括武器,暗器,都留在外头,可是随身所带的搭袋中毕竟还有不少的防身之物,如今一起撒开,叮叮叮往下落,还是不能真正落到地上,也慢慢浮了起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气恼的大喊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我们进来了,进来这个神奇的境界。”孙世宁浮游过去将几件掉落在外的小物件都捡拾起来。 孙长煕毕竟武功极高,很快掌握了方法,准确的翻转过来,见她伸手过来将东西递给他,脸上讪讪道:“我明明见着你们进来,大声喊你们,却都没有回应我。” 孙世宁嘻嘻一笑,莫说是那层东西将声音都给尽数隔开,便是当时,她连呼吸都不敢做,哪里还能够张嘴答话。 “二哥,你怎么气喘吁吁的,这样狼狈?”孙世宁还专门挑他不舒服的地方追问。 孙长煕在外头,也是费了一番精力,将那面石墙给堵住,只可惜人力毕竟有限,他能够支撑的时间也有限,到最后,他往后越退,心里头的恐惧就越发厉害。 如果,如果他们两个已经被这个古怪的东西给溶解掉,他是不是也同样要步了后尘,鼻尖几乎碰到的时候,他惨叫一声,屏住呼吸,什么都做不了。 这会儿,他反而有些庆幸里面的人同样也是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否则的话,他们听到他的惨叫,还不知道会不会笑他胆怯。 “这里为什么会这样?”孙长煕凝住心神,既然身体无碍,那么前头的那一幕很快就被他远远的抛到了脑后。 “这里先是让我们自行将武器抛弃。”所有的武器,无论是刀剑还是斧叉,同样不能通过外面一层的把关,“然后我们在这里也不能使上内劲和轻功。” 沈念一淡淡说道:“设置机关的人,倒不像是要害人性命的,她恐怕真的只是不想被人打扰。” “如果是高手进来,没有武功也是一样的。”朱子明虽然有些功夫,但是与孙长煕来比,那是九牛一毛,然而其照样能够顺顺利利的进出自如。 “二哥,我觉得你错了。”孙世宁忽然出声道。 “错了?我错在哪里了!”孙长煕不解反问道。 “你说这里是爹爹的秘密之地,可我觉得爹爹都未必能够走到这里来。”孙世宁双眉皱了皱道,“爹爹破机关的本事的确很厉害,但是他的武功很稀疏平常,就算能够努力的将黑泥潭给过了,要到这里还是有些难的。” “你没有武功不是也来了吗?” “可是我有你们前后护驾的。”孙世宁知道朱子明的生性多疑,绝对没有沈念一这种破釜沉舟的决心,“而且爹爹随身带着的小东西比你还多,这样一进来,除非他肯舍了去留在外头,否则的话,进来的时候,也都被溶解了。” 孙长煕听她说的也有道理,所以朱子明当年才想要进宫,借助皇上的能力而人手,将这个地方所有的机关都给尽数破了,密藏中到底收藏着多少稀世珍宝,他的心尖只要想到这个,都禁不住在微微发颤了。 “爹爹没有进来的话,二哥又是怎么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的?”孙世宁就算中了摄魂之术,变成了假的朱紫墨,还是头脑极其清醒的,“二哥,别再骗我了,告诉我,你到底从哪里得知这里的秘密,又为什么要用爹爹做借口,哄我过来,你要是不说,我也不跟你走下去了。” 孙长煕这会让同样双脚悬空,这种落不得实地的感觉非常非常不好,他甚至觉得没有依赖感,心里头发毛,再就是孙世宁即刻就要与他翻脸,更加心烦气躁起来。 第六百四十九章:三连珠 到了这里,才说不走下去,就等于是手指掐住咽喉,孙长煕还不能发火,还要继续好声好气的哄她:“你怎么会想这些,除了师父会说,还有哪里会记载这些?” “爹爹的浮世录。”孙世宁眼睛亮晶晶的,“虽然爹爹一贯藏得很好,我还是偷偷瞄过几眼的,若是有人存心偷窥,应该所知更多,只是浮世录上头,都是纸上谈兵,没有真材实料,依然什么都做不到。” “我没有看过师父的浮世录。”孙长煕在心中默默说道,至少在朱紫墨这个年纪的时候,他还没有机会,也没有这个心思去偷窥浮世录。 如果当时,他就知道朱子明的这本书才是最大的关键,拼命讨好其,让其亲手相授的话,他后来会不会又走那么多弯弯曲曲的路,又会不会从其门下被逐出,进了一言堂。 有时候,多走一步,少走一步,整个人生都会有所改变。 他不后悔掌控住了一言堂,但是如果待在师门,与朱紫墨携手到老,应该也是一件曼妙之极的事情,可惜两条不同的道路,不能用来相比较,也没有可比性。 “你真的没有看过?”孙世宁抬高了声音,太明显是心有怀疑了。 旁边的沈念一静静看着他们,这种时候,却是也不能让孙世宁停下向前的步伐,他心里头也有了打算,找到核心,全部销毁掉,哪怕是玉石俱焚。 这是最简单而粗暴的方法,也等于将一言堂的根基摇散,只要此事成功,就算不能将其余党尽数剿杀,以后再想要翻天覆地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至少,连宫中大部分的属于一言堂的眼线已经被皇上铲除,舜天国那边,乌雅王被晓以大义,又许了百年的好处,两国休战交好,目前没有威慑力,至于西树国。 沈念一心中有数,西树国的蠢蠢欲动,肯定与一言堂有关,一个暗黑组织,将网编织得再大,也比不过一个小小的君主,说得再粗俗点,孙长煕不过是借鸡生蛋,要西树国来做傀儡,而获得更多。 孙长煕在宫中埋下的隐患,如果尽数用来抢夺王位,大概还有三分的希望,加上先帝暴毙,新帝才继位不久,根基不稳,又被外戚的势力刚刚洗刷过,正是元气大伤之时。 如果是沈念一在其位,或许会拼尽所有的气力,为之一搏,他也盘算过,孙长煕为什么没有走到最后的这一步,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孙长煕的性格注定了一切,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情不敢动手,他权势极大,偏生又极其仔细谨慎,每走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又对朱子明留下的所谓密藏过于信任。 似乎只有破开所有的天衣无缝,拿到连朱子明都没有掌握的东西,那么再做其他的事情,才顺理成章,再也没有牵绊。 回过头去想,孙长煕如何会因此丧失了最好的良机,有些早已经是注定的结果。 孙长煕总是以为身边的沈念一是个不安定的因素,随时会得爆发,特别是在得知他的眼疾痊愈,双臂中的银针也给起出以后,他时时刻刻都在提防这个人。 生怕其冷不丁的给他使绊子,然而已经到了孙世宁对他起了疑心的时候,沈念一居然没有趁机落井下石,孙长煕心中何尝不是疑惑纷纷。 不过,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原因,怕是沈念一听闻密藏的巨大与辉煌,也垂涎三尺,想要到时候分一杯羹。 孙长煕不介意同这个人分一杯羹,如果沈念一唯利是图,愿意为他效犬马之力,那么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要是敏英在身边,或许会得提点他,堂堂大理寺的正卿,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那么,他也一样会反驳敏英,堂堂的大理寺正卿,并非不能够被打动,每个人实则都有个明码标价,只是看人出不出得起这个价。 沈念一倒是很值得他出个好价钱,哪怕是金银财宝不放在其眼,那么至高的权利呢,比大理寺正卿更加耀眼的所在呢,难道说,沈念一就不会为之动心了吗? 一定,一定是如此的,孙长煕想到此处,不禁冲着沈念一露出个会心的笑容,此人平日正气凛然,便是心中生出这般的念头,肯定也是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接说破,他用笑容安抚,示意事成之后,绝对不会忘记其的功劳。 正如,他事先答应过孙世宁的,会给出她其中的两成,无论他是她的亲生父亲也好,是她的亲叔叔也好,给她的,还是留给自己的,能有多大的区别? 沈念一分明是接收到了他别有用意的笑容,笑容中包含了太多层次的含义,连他这样聪明的人,也要用力想一想,先是暗暗的震惊,随即是坦然,最后了解到十之八九,回给孙长煕一个赞同的笑容。 原来,孙长煕将他想得这样简单了事,也好也好,省得在眼前勾心斗角,殃及池鱼,孙世宁就是那条最为无辜的鱼。 “我没有看过。”孙长煕撒这样一个小小的谎言,根本不会被孙世宁看出丝毫的破绽,一板一眼,极其认真。 孙世宁应该是相信了,轻轻松了口气道:“没看过就好,回头我去帮你问爹爹讨要,要到了,我们光明正大的看。” 孙长煕默默点头。 “那么,你又是怎么知道此处的种种?”虽然相信了,孙世宁依然有太多的疑惑不解。 “有些师父提起过,你也知道研制这些机关巧簧,很多也是从前辈的手法中,模仿而来,再加以改良,否则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千变万化的机关。” 最简单的机关,无非是设置陷阱,暗箭,一碰就会喷出毒气的门板,这些都是宵小之辈,信手拈来,厉害点的就是五行八卦,将人困在其中,不能脱身。 “说到底,万变不离其,师父想到的那些精妙处,又哪里会比前辈差一丝半分的。” 孙长煕的这几句话中,分明是对朱子明大加赞赏,孙世宁露出满意的笑容,方才的怀疑,尽数烟消云散:“二哥说得没错,爹爹不过是比那些前辈晚生了几十年,要是生在同年,比本事的话,绝对不会落入任何一个人之后的。” “如今不上不下的,还不快想办法!”孙长煕见已经将她哄得欢欢喜喜,低声喝了一句道。 孙世宁低下头来笑道:“我方才已经看到了,你们看上头。” 她的手指着自己的头顶,那里黑黝黝的,不知是什么悬挂着:“你们有没有办法上去?” 沈念一看看四周都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孙长煕的目光已经向他飘过来,他立时说道:“以力借力,或许可行。” “姑且一试!”孙长煕表示赞同。 孙世宁还没有反应过来,手已经被沈念一握住,她心里头一惊,他们明明才见过面,居然已经肌肤相亲,然而见对方脸上坦荡荡的表情,她实在也说不出其他的。 因为他的样子实在太自然,仿佛牵起她的手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孙长煕也见到了两个人相握的双手,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喝醋了,早晚都是要死的,他何必要在这个时候闹得自己不痛快。 “沈大人,你说怎么做?” “我拉着她,你托我们上去,我再托她上去,你的内力最是精妙,而我的轻功比你略胜一筹。” 每个细节都解释得清清楚楚,便是孙长煕心中有丝毫的嫌隙,也必须要以大局为重了。 “好,就这样试试看,不过她不会武功,你一定要当心。” “我只要她上去看一眼,那里到底是什么而已。”看此处的光景,唯一的突破头只可能是头顶处了。 孙长煕深吸一口气道:“沈大人请。” 沈念一将孙世宁的手握得不紧不松:“等会儿,我们会飞身而上,同时我甩开你的手,让你尽量腾空,你不要害怕,只需要用双眼看清楚上面是什么,能不能解开机关。” “那我摔下去的话,就算摔不死也够呛了。”孙世宁心有余悸的看看头顶,要是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能够保证不会重重砸在地上。 “你不用担心,我们两个会适时接住你的。”沈念一微微笑道,“你只要相信我们就好。” 孙世宁一双眼在两个人中间转转,倒是没有真的害怕:“好,不信也只能信了,否则谁都出不去,困在这里也是早晚要死的。” 自小受到朱子明的教导,在机关中来去自如,而机关一多半又是在各个坟墓中出现,所以他们将生生死死挂在嘴边,都不是会得忌讳的人。 “来吧。”孙长煕已经准备,真气将双臂都注满,双脚落不到实地,比起平日已经差了一大截,他只能尽力而为。 爆喝一声后,沈念一与孙世宁被高高的甩起,沈念一在半空中能够很好的平衡住自己的身形,在下落之势就要起始,用同样的方法,蜻蜓点水,三连珠,分别握住了孙世宁的手,她的腰,她的小腿,如其所言,将她稳稳当当的送到了高处。 第六百五十章:不甘心 两个男人都是花足了力气,孙长煕更是双脚都重重碰到地上,却因为这个空间的情形实在与众不同,很快又再次漂浮起来,脚底下生生发痛。 沈念一比他稍许好点,毕竟只要甩出一个人,前后落下,只是足尖轻轻碰下,就遥遥直上,还落了一句话下来:“方才孙总堂主在外头白白浪费了些气力,否则还能够做得更好。” 差点没让孙长煕气得七窍生烟,这小子在这里等着揶揄他,要早知道进来以后,没有其他的危险,他也不会傻得浪费那些真力了。 孙世宁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无限轻盈,似乎一路向上,再没有阻挡,甚至有种错觉产生,她很快就能从上面的某一个机关中,直接像只鸟儿一般自由的飞出去。 不过,她牢牢记得沈念一的话,一双眼丝毫没有放松,身体已经越过了那漆黑的一大片,俯视而下,暗暗吃惊,一声呼叫还没有来得及出口,身体已经不听使唤,重新下落。 就在落到一半的时候,有两道人影同时跃起,一左一右,拉扯住了她的衣袖。 她的两边衣袖仿佛是装满了风,变得鼓鼓囊囊的,减缓了下落的姿势,很轻很轻的落到了原来的位置。 一连串的举动,实则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已经都完成了。 “上面是什么?”孙长煕迫不及待的问道。 “好像是一口双棺。”孙世宁有些不能确定的答道,上面的光线尽管没有那么暗,但是一切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看得太详尽。 “如果我们也不能腾空上升到那个位置,一口装了尸骨的双棺是没有可能浮上去的。”沈念一分析的很理智,“棺椁上没有其他的装置?” “太快了,来不及看。”孙世宁老老实实的答道。 “要不要再来一次?”沈念一再次建议。 结果相同的举止,一直反反复复的来了七次,孙世宁越来越熟练,非但找到了绑住棺椁的四条细如手指的精铁锁链,还看到棺椁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不是本朝的文字。”孙世宁想一想说道。 “写出来。”沈念一直接摊开手掌示意道。 孙世宁最后的那一点不好意思都收起来,用手指在其掌心,小心翼翼写了其中两个,“能够记住的不多,这两个字好似出现了多次。” “也不是舜天或者西树的文字。”沈念一抬眼去看孙长煕,果然对方也对另两个国度多有了解,承认了他这句话。 他再次举头往上看:“要是这口棺椁能够悬在这样高的地方,那么我们立足在上头的话,应该也可以的。” 孙长煕抛了整整七次,这会儿除了大口大口喘气,连说话的力气都给彻底省下来了,一听他说还要再来,赶紧摇手道:“就算再能上去,气力接济不上,只怕会功败垂成。” “机关可能就在棺椁之上,那口双棺或许是空的。”孙世宁忽而说道。 “空的?”沈念一和孙长煕齐齐转过头来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说不好,就是一种感觉。”孙世宁总觉得棺椁上写着的异国文字,只是想让后来者看到一个故事,或者是设置下这里种种的那个人留下的,也或许是最后的告诫。 “双棺是最后的告诫。”她脱口而出道。 “告诫什么,写得像鬼画符似的,就算告诫也看不懂。”孙长煕没好气的说道,明明是要来寻找最后的密藏,怎么落得好似盗墓贼一样,看到棺材的感觉,让他非常不好。 再来一句最后的告诫,是不是等会儿棺材里头,还要上演一出诈尸的戏码,他对这些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了。 “你们先送我一个人上去,这样可能容易些,我已经上去过七次,能够掌握好分寸,只要落点不是太差,我能够爬上去的。” “不行。”沈念一先否定了她的建议,“太危险。” “哪里危险了?”孙世宁明知故问道。 “你说了那棺椁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可能是一种告诫的话,那么上头到底有什么,我们都说不好的,万一上面抹了剧毒,又或者会触碰到机关。” 孙世宁咯咯一笑道:“原来是怕这些,沈大人你放心,我不会中毒的,而且如今我们不是就在头疼找不到机关,机关被触动了,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她转头又道,“二哥,休息片刻,一起送我上去。” “然后呢?”孙长煕追问道。 “然后,我们一起出去。”孙世宁完全没有一点儿的气馁,依然信心满满。 孙长煕被她一激励,突然想到,在他们两人的大好年华面前,他是不是已经老了,为什么没有冲劲了,为什么已经走到这一步,却产生了退却之意。 外头的台阶机关已经被彻底改变,不要说从原路回去是不可能,下次能不能从原路再摸索进来,都难说的很。 孙世宁猜测的一点都不错,当年恐怕是连朱子明都没有真正达到过核心部分,朱子明的武功不够高,他在先帝面前建议让大内高手前来相助,先帝却选择先去了另两处的天衣无缝,一无所获是其次,第二处还没有彻底打开,朱子明却忽然音讯全无。 无缘无故的消失,连只字片语都没有留下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先帝动用了不少人力物力去寻找,却还是杳无影讯,只当朱子明是江湖骗子,得了一点皮毛就来大肆行骗,见形势不对头,夹着尾巴就偷偷溜走了。 先帝自认吃了暗亏,虽然将这些过程都由书记官记录在册,留在皇室秘闻中,却鲜少在旁人面前提及,知道沈柏森娶了安妍佾之后,安妍佾对机关之处也略有成就。 先帝已经被浇熄的一颗心,重新燃起希望之火,希望他们两人在辞官之后,尽心尽力为其去寻找到第三处的天衣无缝。 然而,沈氏夫妇寻了多年,已经到了两照山,却被困在其中,再随后又发生了一连串的故事。 孙长煕知道其中不少的内情,因此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既然已经走到这里,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往下走了。 “那就这样,先让她上去,看过端倪以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三个人这样忽上忽下的漂浮着说话,脑袋都跟着不好使唤了,该想出来的精妙主意都偷偷给溜走了。 到底是谁,构思出这样的鬼地方! 两个人的武功再高,也经不起这样强度的消耗,别说是孙长煕气喘如牛,沈念一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过他素来面不改色惯了,如果他不想让对方看出来,那么对方即便是皇上,也一样看不出来的。 将孙世宁好整以暇的送上去,沈念一还不放心的抬头去看,倒是孙世宁在双棺上坐的安稳,往下喊道:“我没事,上面应该没有什么伤人的,要是有发现,我再喊你们。” “我在想,里面到底有什么?”孙长煕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是在等沈念一给他一个答案。 一个人累极了,意志力会跟着薄弱下来,平时不轻易表现的心事,也会在敌手面前一览无遗。 “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孙长煕假想过,过了那个幻境以后,或许是刀剑相加,或许是毒气瘴雾,“可这个已经不能用我几十年的所知所学来解释了。” “这里是天生的。”沈念一反而微微笑着回道。 “天生的,你说这是天地之间自然早就的。”孙长煕恶狠狠的想要跺跺脚,却一点气势都没有。 “是的,我与世宁说了,天地之间太多景象,不是我们能够想象的出的,这里的地势,环境,还有山石中蕴藏着的力量,培育出这样小小的一处,与其他地方都不同,与我们所认知的世界不同。” 沈念一在原地轻易的转了个圈,又道:“仿佛是空气中少了最重要的一件事物,但是你我都不得而知,只有老天爷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就当老天爷同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孙长煕听到这里,眯着眼看四周:“你说这些山石能够造成这样的力量,如果挖出去的话,岂非比黄金更值钱。” “你要的真是金银吗?”沈念一很有耐心,也很认真的看着他,“孙总堂主,你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吗?” 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硬生生的将孙长煕给问住了,哑口无言了,他一直说两照山中有惊人的密藏,仿佛得到了就能够得到天下,实则他没有细想过密藏中到底有什么,到底是不是能够为他所用,为所欲为。 “孙总堂主,你想要的一直只有自己的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当年被师父逐出师门,不甘心明明对自己有情有义的师妹眨眨眼就芳心另投嫁给了什么都不如他的兄长,不甘心费尽心机掌控了整个一言堂,却不能兑朝廷造成更大的威胁,不甘心寻找朱紫墨多年未果,终于打听到消息的时候,连尸骨都看不到最后一面。 第六百五十一章:药人的真相 沈念一的话音落,太多的思绪在孙长煕的闹钟疯长起来,像是不能控制住速度的藤蔓,一下子塞得满满的,塞得他两边太阳穴几乎要爆裂开来了。 “不是的,根本不是你这样的信口开河!”孙长煕暴喝道。 “不要不承认,孙总堂主一直是明白人,我也不会看走眼。”沈念一双手往背后一方,愈发的气定神闲道。 “难道你对这里到底藏着什么,就不感兴趣!”孙长煕一双眼都挣扎的发红了。 “我当然感兴趣。”沈念一没有否认这一点,他也从来不否认这一点,他感兴趣要将这里一切惹人犯罪的事务尽数毁灭去。 孙长煕一听他承认,又来了精神:“沈大人,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价码,你也有。” 沈念一还是好脾气的笑着点点头道:“对,我也有。” “所以,等我得到了全部,我会考虑分给你一些,那也够你享用不尽了,你为人臣子,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到底是谁,实则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不是吗!” 孙长煕迫不及待的继续说道:“就像是老皇帝死了,你又替小皇帝卖命,他能够给你什么,将你从大理寺的少卿扶正,以你的能力又岂止是一个正卿可以镇住。” “那么,孙总堂主觉得我可以做什么?”沈念一轻声问道。 “若我许你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位置,你可如意?”孙长煕给出个巨大的诱惑。 沈念一微微抬眼,看着上方:“那么她呢?” “她毕竟不是我心里头的那个人了,我可以放走她。”孙长煕以为他已经有所动摇,更加来劲的鼓动道,“小皇帝可以给你的,我也可以给你。” 沈念一等着他急促的呼吸,慢慢平息了些,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你许给别人的所有,连你自己都没有,请问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信心,觉得自己可以坐上那个位置,可以拥有整个天下?” 孙长煕一怔,沈念一实在太能言善道,他的口才比不过的。 沈念一却没有打算放过他:“孙总堂主,这里到底有什么,你根本不知道,或者等世宁打开了双棺,打开了所有的机关,发现不过是空空如也,或者是一双尸骨,你又有何想法?” “不会的,不会的,朱子明说过,打开三处天衣无缝,就能得到天下的所有。” “朱子明说过,他亲口对你说的吗,在什么情况下,如果可以成行的话,他自己为什么不亲手打开,那么他就能得到天下,而不至于被自己的弃徒,平白的害了性命。”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孙长煕想要冲过来,按住他的喉咙。 可惜,沈念一也不过是轻轻晃个身就躲开来了:“我说什么,你不明白吗,我说是你杀死了朱子明和孙长绂两个人,所以连先帝都找不到他们的尸骨,只在卷宗中写明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八个字,朱紫墨是知道的,所以她对你曾经还有的那么一点点情意全部都变成了恨,她是恨你的。” “不,她不恨我,她只是气我,她只是气我,所以爱会嫁给大哥,才会四处躲着我的。” “她是恨你的,又恨又怕,她知道自己的父亲,自己的良人都死在你的手里,她那时候已经有了世宁,无论是武功,还是权势,根本与你不能抗衡,所以她很聪明的选择了隐,躲在偏僻的乡野之处,做一个最普通的妇人,一点家传的本事都不外露,一个寡妇带着个小女儿,做些女红,这样的人根本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朱紫墨又悔又恨又怕,一颗心十多年都没有平息的时候,身体却一点点的垮了下来,若非是孙世宁年纪还小,她恐怕是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一直到久病而亡,孙长煕才能够找到孙世宁,却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想问你,你在最后是怎么知道她住在那里的,十多年没有音讯,怎么突然就找到了?”这是存在沈念一心中的疑问,他一直在找合适的机会问出来。 “因为孙世宁一直到镇上去抓药,她去的那家医馆,是我的下属,那里有我养着的药人。”孙长煕这一次没有隐瞒,既然沈念一已经知道良多,那么他很愿意给其展示一下,他无所不在的手段。 “药人,凌哥,那户姓肖的人。”沈念一沉声说道。 “是,是姓肖,不过那个药人叫什么名字,我早就忘记了,相同的药人,我在民间一共培养了十一个,其中有四个撑不到最后就夭折了,还有七个培育成功了,很可惜,却跑了一个。” 孙长煕眯了眯眼道,正是因为跑了一个,他雷霆大怒,亲自到了那个镇子上,想要查探逃跑者的消息,却在医馆中找到一块帕子,那块帕子已经很旧,丝线的颜色都已经褪得淡淡,却被人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枕头底下。 而他一眼就看出,绣帕子的手法是属于朱紫墨的,有些痕迹根本不可能磨灭,也不可能从他的心口上被抹杀干净,他再一条线追问下去,打听到了所有。 “原来是这样。”沈念一恍然道,如果不是肖凌逃跑,那么孙长煕还是不会有孙世宁的消息,也就没有后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 恐怕是从孙长煕得到孙世宁的具体方位以后,一重一重的邪恶计划就源源不断的展开了,那个在天都城的身份,也终于有了可用的机会。 他蛰伏在天都城,用的是香料皇商的身份,本来是为了可以进出宫中方便,更容易对那些容易买通的人下手,棋子无非大小,只要有用。 他的眼光一贯良好,收买的那些人,每一个都为他提供了太多有用的线索,包括整一件的红丸案,若非有庞大的人脉,红丸又怎么可能散布的如此之快,又让这许多的官员,用更多朝中的消息,来与他换取。 那些消息经过整理,重新被分批卖给其他的卖家,包括舜天国的前任君主,若不是这些源源不断的消息,仅仅凭借舜天国的国力,如何可以与战神一般的宁夏生交战十年,都没有败尽。 “我要的从来不是一家独大,我要挑唆着他们不停的骚扰,进犯,求得一点一寸的好处,只要战争不休,我赚的锅满盆满,也都靠这些。” 否则的话,偌大的一言堂开支又从何而来,没有大笔的金银,怎么养活堂中的高手与死士,又如何能够贿赂到更多有用的眼线,拖其下水。 “我想要等到手上所有的资源都妥当了,就一举攻进皇宫中,来个里应外合。” “休想!”沈念一听到他提及宫中,想到重伤的镜花水月,想到那一晚死去的侍卫。 “休想?沈大人太小看我了,那一天晚上,不过是我与敏英两个就弄得整片皇宫中焦头烂额,沈大人又有什么资格用休想两个字来堵住我的嘴。” 正因为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沈念一才会更加气愤难当,这个杀人恶魔,根本就不把别人的性命放在眼中,哪怕是他自己的手下,同样也是利用完毕以后,尽数扫荡干净。 看他对突突族那几个美貌女子的手段,就知道是何其残忍了。 “那些药人都被我送去西树国了。”孙长煕很期待的看着沈念一,如果能够看到这个自律而镇定的男人失控,想必也是一件大乐事,“你知道吗,西树国的君主有个奇怪的嗜好,他喜欢每天喝这些药人的血。” 他的声音越来越邪恶:“而且不是一刀毙命,他是从这个位置,让高手插入。”孙长煕指了指胸口,心脏下的位置,“真的要高手,才能够没有误差,只要偏离一分,药人就死了,就没有意思了。” 沈念一看着他得意的表情,恨不得,恨不得就此抽出剑来杀死他。 “对,就是沈大人手放的位置,一刀插入,那把刀是特制的,中空一段,拔出来以后,种一截管子在里头,每天清晨起床后,将药人带到君主面前,一口一口从那个管子中向外吸食新鲜的血液。” 沈念一这样见惯世面的人,都不禁动容了。 “据说那种痛,恨不得立时就死了,但是他们手脚都被束缚住,舌头也割去半截,所以无法咬舌自尽,这样子,一个药人差不多要六七天后才会死去。” 孙长煕笑得很是欢畅淋漓:“当然补药也不能吃太多,否则身体同样吃不消,所以一般一年只享用两个药人,你若是见过西树国的君主就能够知道,他保养得体,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依然精神奕奕,每夜还能御两女子,那才是********的日子。” “够了!”沈念一虽然很想知道肖凌的这一条案子,到底凶手是何人,听到这里也已经有些毛骨悚然。 “沈大人,你还有什么没破的悬案,不如趁着这会儿时间,都问问清楚,我要是知道的,是一言堂所为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孙长煕放声的猖狂大笑,这是他将沈念一捉获以后,第一次有种大获全胜的优越感。 第六百五十二章:机关重重 孙世宁在他们两人的头顶,隔得有些距离,她又是全神贯注的研究双棺之谜,也没有功夫来听两个人的对话。 壮着胆子在棺椁上头敲敲打打一番后,她已经确定,这个双棺棺椁果然是空的,里面有回音传出,分明什么也没有装,那么棺椁上头的这些文字,恐怕就要传递出更多更有效的讯息了。 她的手指顺着弯弯曲曲的文字而下,依然不能够分辨是什么意思,就算只是象形文字,也没有丝毫的线索。 孙世宁安静的又坐了片刻,除了这些文字,棺椁上就没有其他的设置,悬挂借力的四根铁锁,很长很长的蔓延伸展,应该是固定在石壁上头,她也尝试着过去拉动,才碰了一下,棺椁就摇晃起来,吓得她手脚并用,整个人都趴在上面。 她想到进来的时候,那种软绵绵的东西,难道说这些铁链都是固定在那个里面,那么还真是不能用力拉扯,否则的话承受不住,她连带着棺椁都一起要砸下去了。 便是这样趴着,两只手自然而然的向上伸直,手指头沿着左右两边的文字,孙世宁发现两边的文字是对称的,图案都是一模一样的。 难道说,是她想得太复杂了,实际上只要最简单的方法,经过方才的那一阵摇晃,她是没有勇气再站起来,低声喊了两下二哥,底下两个人仿佛在争辩什么,都没有抬起头来注意到她。 孙世宁咬了咬牙,索性左右手一起开工,既然是最简单的方法,那么她完全是可以做到的,她保持住两只手用相同的速度一点一点描绘着长串的文字。 这样的一连串动作,想想简单,当真要做却也不是那么简单,她不住将身体往后蹭,才能不停顿,不间歇的维持双手的平衡度,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身体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曲起跪坐在那里,整个身体大半都在棺椁之外,若非她太全神贯注,只要稍一侧身,就能直接摔下去。 好不容易写完最后一个字符,孙世宁压根没来得及喘口气,棺椁再一次猛烈的摇晃起来,她本来就在其边缘哪里还稳得住人,惊叫一声,大半个人悬空,只有双手还紧紧扣住了棺椁旁边的缝隙。 底下的沈念一喝孙长煕尽管都用眼神狠狠的瞪着对方,这会儿也察觉出不对劲了,尽管他们漂浮在半空,感受不到猛烈晃动的那种波及,却听到孙世宁一声接一声的惨叫。 “你不要怕,双手抓紧抓紧,我马上来救你!”沈念一已经飞速浮游到她的底下,万一她掉落下来,拼足一口气也要接到她。 “我不能抓紧了!”孙世宁的声音更加惨烈,“里面,里面好像有什么夹住了我的手!” 沈念一本来喊她松手,自然下坠的,听她这样一说,知道糟糕,四周已经传出轰隆的鸣叫,应该有大块大块的山石在从高处往下坠落,地震山摇了! “这样子,我们出不去,她也下不来。”孙长煕发现不对劲,“让她下来!” “她说棺椁中有什么夹住了她的手指。” “砍断手指,跳下来,情况不对!”孙长煕的感应也很灵敏,“我们必须快些离开这里,必须,马上!” 沈念一直接将他重重推开,这个人真是丧心病狂,手被夹住就要把手指砍断,以后脑袋夹住,还不把头都给剁了,和疯子根本不能够正常的交谈,方才说到药人时候,就觉得孙长煕不太对劲,好似被什么给控制住了,又或者是被其自身的心魔给蒙蔽了。 这样关键的时候,一个敌手已经够难对付,如果是一个形若癫狂的敌手,后果简直是不堪想象。 “你听我说,听我说,手卡住不要着急,慢慢来,可能只是你太紧张了,松开就往下跳,我会接住你的!”沈念一在瞬间也有些混乱,不知道应该喊她哪个名字才好。 孙世宁倒是没有太慌乱,尽管身边的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吓人,她深深吸了几口气:“不行,里面好像有机关,我无意中碰到机关了。” “我说了,让她砍断手指!”孙长煕想要重重推开沈念一。 被沈念一及时闪避开:“你这个疯子,她要是断了四根手指,根本不可能活着出去,她出不去,你也一样是死在这里!” “我没办法砍断手指。”孙世宁苦笑道,“我没有武器,连把刀都没有,里面真的有什么机关,我再想想办法。” 她已经尽力放大声音,然而身边的轰鸣声太大,而且碎石下雨般的往下落,有些个头不小,差点将她砸个脑开花,她还不像底下的两个人能够躲避,硬生生的承受着。 “送我上去!”沈念一喝令道。 “怎么送你上去!”孙长煕同样用喊的。 “我说了,送我上去,你想办法!”沈念一都没有用这样大的声音说过话,但是落在对方耳朵里,还要用猜的,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没有办法!”孙长煕喊得脸都红了,前头是三个人联手,才能够将其送上去,而且要是他们两个都上去了,留下他一个岂非更加危险,毕竟他们俩才是一家人。 “让我想想,先让我想想。”沈念一拼命想让自己集中精神,不让身边的那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想不出的话,我们先找路出去,你别太小看我了。” “你给我闭嘴!”沈念一放声喊道,“把你的腰带给我!” 孙长煕看着他,一动不动,沈念一已经将自己的腰带解下来,索性为了向孙世宁介绍,他是朝中官员,为了可信,给他换上的是很正式很精致的服饰,那根腰带又长又结实。 沈念一见他不动弹,索性自己动手,去扳动他的肩膀:“听见没有,将腰带给我。” “你这是强盗行为。”孙长煕大致了解他要做什么,“我和你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在空中怎么借力,还有你上去以后,我又怎么办!” “那里现在是最危险的地方,你听到她的话没有,棺椁里面有机关,机关已经打开了,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尽力送你上去救人。”沈念一没好气的答道。 怎么说,也是一言堂的总堂主,心胸如此狭隘,简直叫人笑话。 “我也没有要同你抢功劳,我可同你说清楚了,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我也最多能够抛到那个位置,你想一下子上去是不可能的,摔下来的话,我也未必能够接得住你。” “没关系,我们三个人可以一起死。”沈念一忽而冲着他咧嘴一笑,笑容十分诡异。 孙长煕方才闭了嘴,等着他将腰带两头系紧,其中一头缠绕在手腕处:“好了没有,我还是要说的,你们上去以后,不能将我抛下。” “你放心,密藏还没有找到,我们不会抛下你。” “也是,没有我的话,你们肯定找不到。”孙长煕方才安下心来,“行了,我说你真的能跃这么高?” “这种事情不是你这种人能够理解的。”沈念一抬眼看了看还悬挂在半空的孙世宁,默默说道,那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你心里头最为重要的。 一提起密藏的事情,孙长煕也长了力气,这一次同样憋足了劲头,果然将沈念一高高托举而上,沈念一同时甩出了手中的腰带。 那腰带像是长了眼睛,先在孙世宁的小腿拉扯了一下,她的手依然挣脱不开,整个人却是往下一沉,不禁失声尖叫。 不过,这一把力借的有限,沈念一再次甩出腰带,在棺椁处打了个半圈,也就是趁着半圈的力道减退,他已经双足牵绊借力,凭空蹬梯,跃上了棺椁之上。 他的分量一加上,棺椁明显也往下沉了沉,到了上头,他心里头反而没有那么慌,慢慢挪移到尾部,低下头来看着孙世宁被卡住的手:“我来帮你。”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孙世宁抬着脸看他,不解的问道。 “你知道的。”他的睫毛极长,低垂的时候,是两道优美的弧线。 “我不知道。”孙世宁又问道,“我们以前就认识吗?” “里面有机关,我可能解不开,先拉你上来好不好?”沈念一商量道,“你的手指会不会受伤?” “应该不会。”孙世宁想一想道,“你拉住我的腰,将我拖上去,不会碰到手的,我上来再自己想办法。” “好!”沈念一手中的腰带再次飞出,裹住了她的腰肢,将人吊了上来,“可以吗?” “可以了,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明明没有机关的样子,怎么说触动就触动了,哪里不对劲了?”孙世宁忘记问他前面的问题,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机关给吸引去了。 “你们两个行不行啊,底下快撑不住了!”孙长煕大叫一声道。 沈念一往下看,果然石块纷纷落下,越来越密集,他在底下东躲西藏,也是辛苦的。 “你的腰带也给我。”沈念一建议道。 第六百五十三章:密闭空间 孙世宁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她的双手不便,迟疑了下道:“沈大人自行来解开,如今要救人也顾不上这许多礼数了。” 沈念一见她粉颊生晕,若非是这样的危机,底下还有个哇哇乱叫的,恨不能就此将她搂在怀中,一诉衷肠,可惜,如今他只是她眼中的朝廷命官,沈大人,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办法做到。 “沈大人,快些将二哥救上来,不用考虑这么多了!”孙世宁还以为他过于受礼,不肯过于亲近。 “好,我会小心的。”沈念一的手指很灵巧,她的腰带也不过是松松挽了个结,也不难解,眨眨眼已经到了手中,他将三根腰带相连接好。 “这里不知道够不够承受三个人的分量。”孙世宁轻轻叹口气道。 “也只能试一试了。”沈念一见她的手还没有从机关中接触,也是着急的,万一孙长煕上来,二话不说就要砍手,没准又是一场恶战。 “二哥不会当真剁我的手。” 沈念一看了她一眼,默念道,他就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根本不是你的什么二哥。 这个摄魂之术就这样厉害,已经经历到这样的地步,还是被死死牵绊住,一点自己的回忆都想不起来。 “我数一二三,腰带挥出,你跃起抓住,一定要看准落点。”沈念一放声对着底下吼道。 如今说话都要用吼的,根本没有温文尔雅之谈了。 孙长煕知道是千钧一发的时候,赶紧点头道:“好,我会尽力。” 最大的麻烦就在于,双脚不能落地,于是从哪里都无法借力,否则以他们两个人的轻功,又何必这样辛苦。 沈念一连着喊了两次,两人之间的默契不够,总是差了一点点,孙长煕没有办法抓到。 孙世宁已经将一只手解救出来:“里面的机关牙齿好似有所松动。” 但是身边的石块已经比下雨还猛烈,孙长煕被砸的一直喊,还以为是沈念一故意不想救他上去,在底下破口大骂。 那骂声,连孙世宁听了都觉得不好意思:“不如让我来喊,你们两个都聚精会神些就好。” 三人意见统一,孙世宁清了清嗓子,一只手拢住,好让自己的声音更大些:“二哥,沈大人,一举成功,我数了!” 一!二!三! 孙长煕这一次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道,跃得极高,沈念一眼明手快,腰带的一头,正好落在他的手边,余地不减,在其手腕处绕了两圈。 接下来就显得容易多,一个在上头使力,一个以力借力,顺利的攀爬了上来。 本来还显得富裕的棺椁表面,一下子待了三个成年人,变得很是拥挤,谁都不能多动一下,否则很容易将别人又给挤下去。 “手还没有松开来?”孙长煕在另一边,看不到这边的情形。 “应该快了。” “里面是什么?” “机关齿。”孙世宁头也不抬的答道。 “你千万别同我说,这些机关齿就控制着这会儿地震一样的大动静,你的这只手卡在里面也还好了,万一抽出来——” 孙长煕的话显然说晚了一步,孙世宁刚才将另只手好不容易给解出来,正想欢欢喜喜的报个信,整幅棺椁剧烈的摇晃起来,就像是要将三个人给摇下去。 孙世宁方才已经吃过一次苦头,边叫边手脚并用抱得紧紧。 谁知道,那原本系住棺椁的四条铁链也跟着摇晃起来,同时使力翻动,将棺椁来了个底朝天。 三个人哪里还能够稳得住脚,眼见着就要尽数摔落,棺椁的盖板打开,将三个人一起吸了进去,再次重重的关闭起来,连最后的一丝光都被牢牢的封锁在了外面。 “怎么回事!”孙长煕喝问道。 “不知道。”沈念一与孙世宁的位置离得比较近,摔进来的时候,她整个人是几乎趴在他的身上,脸就贴在他的胸口,本来一口双棺,躺两个人还算空,挤了三个人,完全变了味。 孙世宁知道这样的姿势极其不妥,几次想要挣扎,奈何那块棺材板盖得死紧死紧,她稍稍一动,后脑勺就重重敲上去,脑袋生疼。 外面像是翻天覆地一样的声响,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 沈念一腾出一只手来按住了她的后脑勺,低声道:“别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孙长煕难得也附和了他的话:“我们幸好还能够躲进来,这个大家伙很是结实,否则没有遮挡,就算当真是绝顶高手,也禁不住这么多的山石砸下来,人力不能胜天。” “我们等着这一拨过去。”沈念一虽然不懂机关巧簧之术,也明白,一连串的动静,必然是因为孙世宁先爬上棺椁,再逐渐触动了机关。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经过这一场浩劫,他们应该当真能够到达核心部分了。 因为太明显,这口棺椁已经从本来的位置掉落下来,没有意料中的那样,还是以悬浮的姿态支撑住,而是重重的落到实地,就算隔了厚厚的一层,三个人还是像要被震散了骨架。 孙世宁的身体底下还垫着一个沈念一,她很愿意相信他说的,这个位置才是最安全的,真是奇怪,明明是才相识的人,这般亲昵的举动,却丝毫不见得尴尬。 她甚至假想了一下,要是她落在孙长煕的身上,会是怎么样一番别样的光景,只是这样一想,背后的肌肤上都爬了层小小的疙瘩,根本不可能。 “落地了!”孙长煕还是吃了一惊的。 “是的,四周的山石都落下,这个密闭空间中的特殊性被打破了。”沈念一身上压着个人,受到的冲击力远远大于另外两人,一口血几乎就含在喉咙口,被他强行又咽了下去,这个时候要是吐出来,岂非喷了孙世宁半边脸颊。 就算不受到惊吓,也是唐突之举了。 密闭空间被打破,就是说,这个地方失去了可以让万物悬浮的力量,那么又如何能够支撑住一口棺椁加三个人的分量,肯定是重重下落。 非但是下落,而且这口棺椁依然在飞快的移动中,好似绞盘上的链条,正在一点一点的收紧,将他们带往不知名的下一个落点。 沈念一与孙长煕几乎是并肩而卧,两个人都没有想过会用这样尴尬的姿势,在机关中来去。 棺椁移动的很快,颠簸势必也是不小,沈念一方才咽下去的一口血好似重新聚拢起来,又一次到了咽喉处。 孙长煕似乎发现了这个,幸灾乐祸的笑道:“沈大人,英雄救美不是这样救的。” “二哥!”孙世宁对他这种态度异常不满,人家救了她,这个做师兄的,这个口口声声说要将她放在首位的师兄,却完全不是那么应该有的话。 “怎么,我也没有说错话。”孙长煕已经不以为然了,如果下一步就是终点,那么,他的摄魂之术也可以用到头了。 “不知道它会带着我们去到哪里?”孙世宁本来心里头就尴尬,只能用话语来冲淡。 “应该不会太远的。”沈念一知道,必然是那四根铁链作祟,铁链的长度,还有机关的力道,毕竟都是有限的,又是这样费劲的拖曳,肯定不能走得太远。 “停下来以后,谁先第一个出去?”孙长煕想到的却是另外一茬子。 “你!”孙世宁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 “为什么是我!”孙长煕不满道。 “沈大人受伤了,我又没有防范之力,当然是二哥先出去打探虚实,沈大人过来想帮相助都是人情,我们都快要还不清楚他的人情了。” “不用还的。”孙长煕冷哼一声道,“他也不会要你还的。” 这句话,本来是指的,等到摄魂术一过去,他们俩个还是小俩口,柔情蜜意的,还要还什么人情。 听到这会儿的孙世宁耳朵里,却是变了味道,分明是孙长煕对她与沈大人之间萦绕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情,有所芥蒂。 她本来还想开口解释几句,但是心里头又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越解释反而越解释不清,索性将嘴巴牢牢的闭起来,心安理得听着沈念一沉稳的心跳声。 沈大人肯定没有心虚,一个心虚的人,心跳声不会这样令人安心,令人觉得可以依靠的。 一时之间,棺椁中变得再安静不过,加上黑漆漆的四周,还有一路而来,力气花了十之七八,所剩无几,三个人都有些困乏了。 “不能睡。”沈念一听到身边两个人的呼吸声都缓和下来,立时出声警示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保持清醒。 孙长煕也懂得这种应对之策,赶紧在大腿边掐了一把,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你身上还压着个人,等会儿要起来也是麻烦,要是机关停下来,就我先出去。” 他也想过,已经山崩地裂了,按照机关的道行规矩,底下应该跟着就是风平浪静,所以先出去的人,就更加容易得到最好的,他必须要抢在他们两个人之前。 第六百五十四章:心意相通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棺椁果然停下来,力竭不前了。 沈念一啧啧称奇道:“这样庞大的机关,也真是了不起。” “是了不起,别说你没有见过,我也没有见过。”孙长煕抬手去推棺材盖,纹丝不动。 寻思着要不要运用内劲,将其打飞,只听得咔嚓一声轻响,棺材盖渐渐打开缝隙,柔和的光芒,从外头射了进来。 “这是天大亮了。”孙长煕见到这般的光芒,就知道又到了山腹外头,这一场来去的,实在是太过折腾,太过热闹,快要将整座两照山都给拆了,才肯作罢不成。 棺材板的缝隙已经打开到半个人的位置,孙长煕在这一边,看到的是天空和白云,他想都没有想,一把将其完全打开,跃身而出。 沈念一知道孙世宁实在是太累太累,已经窝在那里睡着了,不想这么快就惊动她,轻声问道:“我们是在哪里?” “天晓得,这是在哪里。”孙长煕经历了这么一长串的惊心动魄以后,再想拿乔都没这个脸,没有那那个还躺着不起的,他想过,自己大概真的是走不出去了。 “又到了外头?”沈念一轻手轻脚的坐起来,将孙世宁半搂半抱着,他低下头来苦笑了下,要是这会儿她睁开眼,恐怕是要重重将他给推开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孙长煕先是一怔,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摄魂之术,我更改了她的记忆,迫使她以为自己是朱紫墨,她本来就是朱紫墨的亲生女儿,很多东西不用繁述,她已经能够贯通,所以做起来并不很难。” “那么,怎么解开?”这才是问题的重点。 “等我想替她解开的时候,要不,你先求求我?”孙长煕在棺椁外头踢了一脚,“快点出来,时间不等人。” 沈念一心中气极,方才生死关头,这个人也是一副怕死的嘴脸,这会儿太平无事了,倒又做小人,生怕不招人恨,他见怀中的孙世宁,被说话声惊扰,眼睫动了动,就快要醒转了,弯身将她挪移出来,靠在一边,然后也跨步而出。 “你抱着也没关系,不过她醒了以后,定然很热闹。” 沈念一压根不搭话,仔细打量四周的情形,这里还真不像是在两照山中,难怪连孙长煕都说不知道是哪里,他们所在的位置,处于一潭湖水的旁边,湖面平静无波,也不知道深浅。 孙世宁伸个懒腰站起来道:“咦,怎么又到了其他地方?” 见另两人都在打量面前的湖水,她也走过去,随即道:“这是泉眼。” “温泉的?”沈念一没有回头问道。 “是温泉泉脉之眼,只怕是所有的机关都依靠这里的力量,我们总算是找到尽头了。” “可是湖水波澜不惊,看不出何处生力。”沈念一按捺下心中的疑惑,他相信自己的目力极佳,这会儿又是风和日丽之时,然而却看不出来,这面湖水到底有多深,从最初的浅蓝,一层一层逐渐加深,一直到广阔而无垠的黑暗。 湖水里有什么,却是肉眼看不见的,或者说能力所限,明明就在那里,却蒙蔽了双眼。 孙世宁站到他的身边,也在低头看:“这里面有些古怪。” 因为时间一长,视线被牢牢的吸引,就再舍不得挪移开,她的一只脚分明已经跨出去,足尖一凉,等清醒过来的时候,沈念一正牢牢抓住她的手,将她往身后拉扯。 “你要做什么!”他发问道。 孙世宁见到自己半只鞋都已经湿透了,如果没有他,她应该已经跨进了湖水中,她轻轻笑道:“旁边的水域也不是太深,不会一下子就给没顶的。” 沈念一的脸色发白,他也不知道不是一脚就能够沉溺下去,如果没有人阻止的话,却会一步一步的走下去,任凭温暖的湖水将其浸没。 孙世宁以为他在生气,倒是没有追究他还紧紧拉住自己的手:“带我们来的棺椁呢,我还要再去看一眼。” 沈念一退后半步,孙长煕跨前与她并肩道:“离那个妖物远些才好。” 他一路被狼狈的颠簸而来,若非还想着要留下线索,太平无事的出去,恨不得当场就将其给拆散了。 孙世宁很仔细的绕着棺椁走了一圈:“四根铁链只剩下最后一根了。” 她特别细心,另外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而且最后的这一根通往了湖水底。”视线紧跟而上,细细的铁链紧紧贴在地面,蜿蜒而行,浸润到湖面,往下探升而去,没有尽头。 “你的意思是,这口棺椁还是有用的。”沈念一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在四周都转了一圈,这个地方除了眼前的湖水,似乎已经彻底与世隔绝了,看不到花草树木,渺无人烟,抬头是天空云朵,地上是细密的湖砂,踩在上面倒是舒服,但怎么也无法判断,到底身处何方。 “我们要想办法出去的,还要找到密藏。”孙世宁的态度很坚决,最开始如果不过是嬉耍之心,已经经历过这些,好不容易到了此地,再说放弃的话,简直就是对不起自己。 “哪里来的密藏?”沈念一低声问道,“难道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们还相信有这个?” 至少,他连所谓的天衣无缝都没有看到,先帝在世时,他有幸进入前一个机关核心,见到天衣无缝的时候,已经是惊为天人,没有想到,如今设身处地,根本成了无解的谜题。 “肯定会有,只是这密藏的价值未必如何我们所想的。”孙世宁看得是棺椁上头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到底是哪国的文字记载?”沈念一见她眼睛发亮,又追问道。 “或许根本不是文字。”孙世宁笑起来道,“看样子,我们还要睡一次棺材。” “几个人?”孙长煕接着话道。 “两个,三个都可以,我肯定要下的。”孙世宁分明有些挑衅的看着他,“二哥,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小了。” 她已经看出孙长煕分明是不想冒险。 “总要有个人留着替你们把风。”孙长煕的推诿说得很婉转,“若是有个万一,我还能施以援手。” 沈念一倒是认同了他的话:“也没有错,他的武功好,留着做个退路也是好的。” 孙长煕满意沈念一这个人就是这点好,知情识趣的,当然软肋要害都捏在他的手中,不听话肯定不行,前头不是还在打听怎么解开摄魂之术,他会慢慢告诉的,只要其能够承接的住。 “那为什么不是二哥同我一起进去?”孙世宁还在不依不饶的问道。 “因为我不信任他,万一他留在外头要害我们的话!” “沈大人会害我们吗?” “他是朝廷派来的人,我才是你的师兄。”孙长煕这句话很有效,孙世宁立时闭了嘴,应该是在心里头权衡利弊过,一个是才见面的陌生人,另一个却是朝夕相处的师兄。 “沈大人,希望合作顺利。”孙世宁很自觉的自己往棺椁里面爬进去,身体挨着一边躺好,将大部分的位置给空出来,她可不想再次趴在对方的胸口。 那种感觉实在微妙,肯定不是厌恶,也不会是作呕,反而有些小小的欢喜,她赶紧掐了自己一把,才冷静下来。 沈念一素来就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同样也是靠着另一侧,结果双棺中间还留了半尺的空隙。 孙长煕走过来一看,忍不住就笑了:“你们两个倒是特别的。” “二哥,帮我们将棺盖盖好。”孙世宁冷静说道。 孙长煕一手去拨拉棺材盖,发现分量格外沉重,依靠他的臂力,一只手居然举不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打造的,有些稀罕。 这个时候,也不方便再说玩笑话,免得打扰了孙世宁的心情,他一双手同时发力,也是很吃力才搬动着将棺材盖盖好,在里面待过就知道,虽然看着密闭的很严实,实则还是能够喘气呼吸的。 “接下来该怎么做?”沈念一对眼前的一片漆黑,很是习惯了,而且他觉得与世宁能够并头而卧,不算坏事。 “沈大人,你方才没有伸手摸过四周吧。”孙世宁也不见畏惧,还带着一点点笑意。 他的一双手尽顾着照拂她了,生怕她在撞击中受到伤害,果然是没有顾得上去探索其他的,听了她的提示,手指向旁边摸索而去,心中有数,原来棺材板的里面,也有花案,同外面的那些如出一辙。 “你说该怎么做?” “还是用老办法。但是速度一定要相同,我不知道是不是能够做到。” 一定要两个人在黑暗的环境中,做出同样频率的事情,不能快不能慢,当真是有些困难的,两个人试了两次,棺椁一动不动,分明就是有了快慢。 “不能推开棺盖再做这些?”沈念一试探着问道。 “应该不能够。”孙世宁仔细想过,“这个机关设计的巧妙,不允许一个人来完成,必须要躺在里面的两个人心意相通。” 第六百五十五章:对不起 她挣扎了下道:“要是不行,我唤二哥进来试试。” 孙世宁的身子一动,才想要坐起来些,另一只手被沈念一紧紧的握住了:“不,不必要,我们再试一次。” 他的掌心忽然变得炙热起来,几乎撩烫了她的心口,孙世宁知道自己的心跳加速了,不知道是在期待着什么,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就这样?” “是的,就这样。”就这样拉着你的手,无论身在何处,无论前头有多大的障碍,我都不会放开,沈念一缓缓露出个笑容,云开见月般的琅琅,只可惜,孙世宁什么都看不见。 两个人因为握住的手,居然生出了彼此的感应,两根手指的速度,进度变得惊人一致。 站在棺椁外头的孙长煕呆在原地,因为本来是黑沉沉的表面,那些弯弯扭扭的文字,居然被什么推动着,有浅浅的金色液体开始流淌在上面,到了后来,整幅棺椁都散发出浅金的颜色,很是耀眼。 他知道,他就知道,浮世录上的文字不会错,果然他选择将沈念一带进来是极其有用的,换了是别人,恐怕是做不到的。 孙长煕一双眼贪婪的看着眼前的景象,生怕有丝毫的遗漏,耳边听到咔咔的轻响,又是一重机关被带动了。 最后的那一根铁链,活像是有什么在湖水中用力的拉扯,将棺椁向着湖面拖曳过去,速度不快,却很惊人。 湖水那么深,棺椁又这么重,但凡落了水,被困在里面的两个人必死无疑。 “快出来,你们两个停下来,快出来!”孙长煕合身扑过去,想要阻止铁链继续拉动,但是他发现自己的气力没有法子与之抗衡。 他捞起铁链,运用真气,妄想将其扯断,依然无法做到,这些铁链到底是什么金属打造,恐怕就是有神兵利器都未必能够砍断。 孙长煕想用力去推开棺盖,却发现已经被锁的死死,压根就推不开,这样下去的话,要是他们两个都死在湖里,他也很难确保自己能够独自逃生。 沈念一听到外面有些许的动静,但是似乎离得很遥远,听不清楚,孙世宁的耳力更加不行,还试探着问他:“我们这一次算成功了没?” “应该成功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又一次被锁在里头了。”沈念一的声音淡淡,丝毫没有因为出不去而慌张。 “那么我听见的动静,就是二哥想让我们出去!”孙世宁很快反应过来,她努力用双手双脚,想弄开棺盖,去发现没可能做到,丧气的说道,“也是,二哥的武功那么好,他也打不来,我还傻傻的白费力气。” “你害怕吗?”沈念一知道他们在移动,没有上次那么快,但是却更加去往不知名的方向。 “有一点,不过不是一个人。”孙世宁大概是在笑,“其实很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 沈念一沉默下来,无论她是用朱紫墨还是自己的口气在说这句话,话里面都是解不开的淡淡的忧愁,曾经在他还不认识她的时候,太多的事情都是她独自在面对。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早一点问清楚母亲,与他定亲的人是谁,就算再苦再累,他也要寻找到她,哪怕是赶在孙长煕之前那么一点点,世宁就可以不用再吃那么多的苦头,受那么多的罪。 但是,他没有,他一心只想为父亲增光,站稳脚跟,以少年成名的代价,站在那个世间最黑暗最阴冷的地方,向所有的人证明他自己。 证明了以后呢,他心里头并没有多生出一丝半点的喜悦,除了小时候,在山上学武的经历,他最多的喜悦与欢乐,都是在与世宁重逢以后,每一点,每一滴。 “对不起。”他忽然轻声说道,“对不起。” 孙世宁一怔,还以为他说的是,不能凭其一己之力,让两人从棺椁中逃脱出去,赶紧拦住他的话道:“其实都很公平,留在外面的也未必能够求生,我还要谢谢你肯信任我,跟着我一起睡棺材呢。” “不是,不是这样的。”沈念一的手依然紧紧握住她的没有放松,“我可以让你远离开这些的,但是我没有做到,是我的错。” “沈大人,我都说了不会责怪你的,二哥会想办法……” “他不是你的二哥!”沈念一见她依然是别人的记忆,别人的身份,忽然有些赌气,已经这个时候了,随时随地都要死在这里了,她为什么还喊他沈大人! 实在,实在是太刺耳了! “是,他不是我二哥,我们不是亲兄妹,其实他是我的师兄,不过我喊习惯了。”孙世宁一板一眼的答道,“他和大哥却是亲兄弟,大哥的性格有些木讷,人却非常非常好,脾气很温和,我从来没有见过大哥生气。” 沈念一才升起的心火,被她柔软的一句话,重新盖了下去:“我没有这个荣幸,见到你的大哥。” 他也没有机会见到世宁的亲生父亲,想必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才会在朱紫墨心中扎下那么深的情,朱紫墨离世前的样子,他听孙世宁提及过,没有一丝的怨恨,没有一丝的不满,除却对女儿的不舍,她是含着笑离开的。 朱紫墨想必早就知道孙长绂不在人世的事实,她忍着心里头的伤痛,十多年都没有在女儿面前提起,甚至临死都没有说,是因为害怕在世宁心中种下恨意的种子吗? 她不想世宁去报仇,他们几个人中间的爱恨情仇,除了当事人,谁都不知道有多复杂,她只想让女儿平平安安的长大,做个欢悦而普通的小女子。 如果没有后来一系列的机缘巧合,就算她将全身的本领都尽数授给了世宁,世宁同样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还不如那些女红的手法,来得更加实实惠惠。 只可惜,命运轮转,人力不能抗拒,太多的事情,老天爷在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好了定数。 棺椁稍许停歇以后,忽然猛地向下一沉,里面躺着的俩个人觉得有种失重感,就像前头在那个空间中是一样的。 “我们落水了。”孙世宁轻声道,“也不知道这口棺材能不能够避水。” “湖水很深,就算可以避水,我们出不去的话,还是一样无法脱身的。”沈念一说得很现实,沉到湖底,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一个死字。 “至少,我们可以探究到更多的。”孙世宁以为自己的眼睛产生了错觉,用力闭一闭再睁开,才发现棺材内部,果然是有了一点点光。 “你也看到了?”沈念一同样发现了,那光芒很弱,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的。 “天哪!”孙世宁低低喊了一声,“这个,这个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她进来的时候,包括前头研究棺椁上面的文字时,很近距离的都查探过,整幅棺椁不知用什么打造而成,分量极重暂且不说,外头还刷了黑沉沉的颜色,又诡异又阴森。 但是,自从知道它落入湖水以后,外面刷着的那一层,仿佛渐渐的融化进了湖水,最外面的那些变得透明起来,而那些他们手指碰触过的图案,正散发出淡淡的光。 湖水是蓝色的,而光芒却是浅金色,眼睛很快就适应过来,只觉得所有入目的景象都是又神奇又美丽的。 “我们还在下沉中。”毕竟是一面的湖水,他们下沉的速度不快,能够很清楚的看到四周。 “这里什么都没有。”沈念一沉声道,没有一条鱼,也没有一棵植物,湖水的颜色虽然很美很美,却令人窒息。 “底下好像还有什么!”孙世宁喊了起来,因为那些浅金色的光,她身底下的那些棺材板也被照得好似透明,“底下也有反射出金光。” 沈念一也看到了,就算棺椁下沉得再慢,湖水的深度毕竟有限,他们看到的应该就是湖底的景色了。 一层金沙,安静的铺成着,有时候,微有动荡,卷起一些,再恢复平静。 “这些湖砂都是纯金的。”沈念一的眼力当然不会有问题,只看那些反射,都能够准确无误的判断出来。 “还有很多很多的宝石。”金砂被卷起,时不时露出些颜色纯净的宝石,每一颗都有孩子拳头那样的大小。 富可敌国,富可敌国,沈念一想着孙长煕说过的话,说整个密藏的最后,能够看到富可敌国的财宝,他果然没有说谎,这些课不就是富可敌国的金砂和珍宝。 “二哥不是还说,要打开一个什么天衣无缝的机关?”孙世宁小声嘀咕着问道。 “他几时说的?”沈念一反问道。 “前头就说过了啊。”孙世宁指指头顶,又指指脚下,他们两个还是平躺着的,眼见着就要碰到湖底的实物了。 沈念一微微沉吟,如果这一面的湖水就是天衣无缝的话,也是很精准的形容,这样放眼望去没有边际的湖水,哪里有丝毫的缝隙,而他们明明已经见到了答案,却不能够解开机关。 第六百五十六章:死同棺 他们不能够从棺椁中出去,正如孙世宁说的,最大的好处不过是能够见证到答案,让自己死个明明白白而已。 “这里已经很深了,就算我们能够推开棺盖出去,身体也无法承受的。”沈念一说道,“出去的话,同样很快就会死去。” “所以,这才是最好的机关?”孙世宁若有所悟道。 沈念一这一次没有回答,他安静的看着外头,总觉得只是看到这些还远远不够,还远远没有达到他心目中所想的那些。 完成这样规模的大手笔,那个人,那个有着鬼斧神工一般精巧双手的人,她追求的应该是更多的存在,而不仅仅是浮于表面的财宝。 自然财宝在有些人心目中是很重很重的,沈念一虽然不知道设计这里的人到底是谁,却肯定此人定然是那种视钱财为身外之物的超脱者。 “爹爹说,这些以后应该都会是皇上的。”孙世宁侧过脸来,对着他挤挤眼睛,她倒是一点畏惧之心都没有,那么坦然大方,“可我却不这么想。” “为什么?”沈念一几次想要探出手去,摸摸她的头发,他想念她,想得心痛如绞,却还是忍住了,已经忍到如今,为什么要打破那个魔咒。 “我觉得设计这里的那个人不是想要我们死。”孙世宁说的很确定,“她是想让我们不要打扰她,或者是他们。” “你从几时开始这样想的?”沈念一沉声问道。 “从你同我一起,用相同的频率书写棺材里的那些图案,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沈大人,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却觉得有种似曾相识,那种直觉,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也不是二哥口中的那个朝廷的奸细。” 她轻轻的笑起来:“爹爹要向皇上呈现的,都是有利于皇室的好事,皇上没有必要派什么奸细的,爹爹不过一个人只身前往,给出的却都是百年一遇的,就算到头来没有找到所谓的密藏,对于皇上也没什么损失,何必要花费那么大的人力来调查爹爹,爹爹可是自愿的,只要皇上不是个笨蛋就不会傻到这个程度。” 沈念一听她的分析中,明明还有孩子气,却说得很是妥当:“那你当着孙长煕的面还是都应承了。” “你不知道二哥这个人,他不像大哥,一板一眼,说一不二,他有时候的想法和我们都不同,顺着他一点,他就不会走极端,用爹爹的话来说,如果二哥不会走上歧途,应该会比大哥走得更远。” 孙世宁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了。” 沈念一在想她说的可惜两字,到底是什么意思,试探着问道:“是可惜,与你此时并肩而卧的人,不是他?” 孙世宁的脸颊一红:“才不是,沈大人也来取笑我!” “我只是想,我们已经在湖底处,生死一线,就算这会儿将棺材打开,我也没有把握能够游上去。” 更何况,他试过好几次,棺材根本打不开,根本不是他一个人能够打开的。 “沈大人,你说你急什么劲!”孙世宁娇嗔了一声道,“我刚才也说了,谁及机关的人不是要你我的性命,否则的话,随时随地,我们根本都不是她的对手,哪怕她早就死了很多年,也是一样的。” “那么,她要的是什么?” “是让我们用耳朵听,用眼睛看,用感官来慢慢摸索这个天地,这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孙世宁的身体纤细些,还能够将手往上抬一抬,“棺材是在保护我们,只要我们别太心急,别将其破坏,我觉得我们还是能够出去的。” “你倒是比我还乐观。” “那是当然,我有感应的,我一早说了,设计这个地方的人是个女子,你们还都偏偏不信。”孙世宁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一双眼瞪得大大的,“沈大人,沈大人,你快看,看金砂之中!” 沈念一被她的身体挡住了视线,不过湖水正好在这个时候,轻轻推动了棺材,让他的视野放宽了。 原本平静微动的金砂,忽然像是被什么用力往两边分拨而开,那景象,又美又诡异,根本叫人舍不得离开双眼,翻腾的金砂,仿佛是浅金色的缎带,在深蓝色的湖水映衬下,颜色绚烂夺目。 而被放空的位置,渐渐出现了与承装他们这口棺椁差不多大小的另一口棺椁,孙世宁的眼角分明是抽搐了两下:“不会是和我们一样沉下来,就没浮上去的倒霉鬼吧。” 她的嘴巴被沈念一轻轻捂住,说不出后头的话语,他的掌心很温暖,她基本都忘记了挣扎,一双眼更加专注的看着眼前。 那口棺椁,同样的也是透明,虽然中间隔了湖水,没有正面望去那么清晰,也能够看清楚里面是两个人,不同于他们很规矩的姿势,那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抱得好似再也没有一根针能够插入两人之间的缝隙。 “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子。”孙世宁在他的掌心含糊不清的喊出来。 “是!”沈念一沉声道,他看得更加仔细,那个女子头发很长很长,虽然在棺椁中,也好似会随风飘荡起来一样,“小声些。” 孙世宁点点头,他放松开手来,她才道:“他们是在这里殉情了?” 两个人不离不弃,生死相依,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而且尸体被保存得这样完好,尽管有些模糊,也可以看出两个人的面容都是栩栩如生,而一路走来,她也知道这个机关设置到如今,至少也有几十上百年了。 几十上百年以后,还能够恢复身前的容颜,实在是难能可贵,只仅仅这一项,恐怕都能够令得太多人垂涎。 “不,不是的。”沈念一低声道,“不是你想得那么美好。” 两口棺椁之间的角度又开始变化,死去的女子,长发向另一边拂动,可以看到她的后背,那个男子分明是紧紧拥抱了她,但是双手的手指都毫不留情的掐进了她的皮肉中,十根手指都是利器,后背的衣服上,也不是料子的图案,而是深褐色的血迹。 “他,他杀死了她!”孙世宁吃惊的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看看男子的衣着,分明是皇室中人,就算不是前朝的皇帝,也是高贵的身份,而那个女子不过是素衣素裙,头上别着的是一支再普通不过的……”沈念一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他的眼力太好,已经能够看到后背朝着他们的女子,头上挽着的分明与齐河当日送于孙世宁一样的纤指簪刀,这是巧合,还是! “那支发簪的形状好似古怪。”她已经认不出来了,因为她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你的意思是,男子是高贵的身份,而这个女子不过是个平头百姓?” 一个有着旁人根本无法攀越其高度的能人异士,这一路走来,沈念一太了解这里的情况,两次入两照山的时候,他就不止一次想过,除非是皇上,才可能有这样的人力,物力,构建出这样庞大规模的地下王国。 仅仅凭借厉害的机关巧簧术,只是依赖个人力量,肯定还是不能完成的,果不其然,他见到了棺椁中男子的衣着,更加肯定了这一点。 “他为什么要杀死她?”孙世宁讷讷问道。 “因为她想要留住他。”沈念一见到棺椁再次浮动调转,那女子的神情平静,明明十指插入身体,伤及五脏六腑而死,是多么痛彻心扉的一件事情,然而从她死前的一瞬间定格来看,她非但没有痛楚,反而嘴角隐隐含笑。 她是知道自己会死的,但是一切还是在她的预计之中,这个杀死她的人同样也出不去了,生生世世与她一起被困在了这里。 沈念一在等,不知为何,他很想看看那个男子的表情,是否是狰狞,是否是悔恨,是否是…… “我以为是相亲相爱的两个人,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可以生死相依的地方,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孙世宁不知为何,觉得鼻端发酸,眼角发涩,差点就要哭了。 “再等一等。”沈念一的声音很低。 对方想要他们看,想要他们听,这么多年以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是第一对有幸见到他们的人。 终于,棺椁转到了合适的角度,他看见了,他见到那个男子,英俊出众的五官是柔和的样子,眉眼松开,没有想象中的挣扎,居然也是坦然平和的,嘴角同样含着笑容,很淡很淡,却能够看出其生前是何等英俊的容貌,而且尸体保存的这样完美,仿佛随时随地,都会睁开眼睛来,冲着他们笑。 “那个女子的脸上有伤。”孙世宁分明也看见了,“你看这里的伤疤,那是很重很重的伤,一只眼睛应该都毁了。” 两个人无论是衣着,还是长相,还是地位,如今看来,如今都变成了死尸看来,还是太过于悬殊了。 第六百五十七章:再来一次 “这是一个悲剧的故事。”孙世宁不忍再看,她差点忘记自己还被深陷在机关中,无法脱身的话,也会死在湖底,而且恐怕是没有第二对有幸之人再能发现他们的存在了。 “是一个悲剧。” “不过他们是有真感情的。”孙世宁低低说道,“尽管被设计困在这里,与她要一起死了,他出手伤了她,却不恨她。” 在最后的一瞬间,尽管知道两个人都要死了,却原谅了彼此,两个人柔和的面容,说明了一切。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到死了,才发现这一点,明明可以不用这样残忍的,如果早一步的话,如果早一步的话。” 沈念一还是伸出手,盖住了她的眼帘,不想让她再继续看下去,如果没有死,如果早一步的话,尘世中太多的东西纠葛,两个人的心结都已经深重,恐怕是无力解开的,只要临死的瞬间,扔开所有的背负与包袱,留下的只有对彼此的一颗真心。 “其实,也不算悲剧的。”孙世宁轻轻的,轻轻的将沈念一的手指,一根一根拉扯开,“至少他们明了了对方的心意,如果有来世的话,他们一定会吸取这一世的教训,冲破俗世的目光,无论如何都要在一起。” “但愿如此。” “可是,我们又要怎么出去呢?”孙世宁的话音落,发现湖水的平静被打破,一下子剧烈的震荡起来,惊呼道,“这是怎么了!” 沈念一也知道不对劲了,就算隔着棺椁,也能够看到对面的那个同样颠簸的厉害,厘米昂俩个紧紧相拥的人像是要被震开来了。 “不,不可以的!”孙世宁不顾自己身处危险大喊道,“他们不能分开的。” 湖底的金砂像是失去了本来应该有的操控,发疯了一样激荡开来,迷糊了他们的视线,清澈的湖水,他们的视野被金砂彻底的挡住,那些名贵的宝石冲着四面八方撞击过来,有些索性撞成了碎片,斑斓的光点分散在视线中,仿若是一闪而过的彩虹桥。 “机关,有人在外头要摧毁了机关的源头!”孙世宁方才意识到这一点,“二哥还在外头,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们没办法阻止他。” “他是不是以为我死了,所以不顾后果的做出疯狂的事情了。”孙世宁还在往好的一方设想。 只有沈念一知道,无论是孙世宁还是朱紫墨的生死都无法影响到孙长煕的计划,他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获得惊人无双的密藏,其他的人都不过是利用完就可以抛开的,只有其自己才是宝贵的存在。 “不行,要阻止他,不能让他毁了这一切。” 孙世宁说的就是湖底的这一切,如果将那口经历了这么多年都保存完好的双棺打破,她有种预感,不知道会发生多么惨烈的后果。 “怎么阻止他?”沈念一何尝不想,但是如今双脚都不能落在实地,根本就是自身难保。 “肯定肯定会有办法的,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孙世宁使劲的想要挣扎着起来些,可以看到外面的情景,“看不清楚,那口棺材怎么样了?” “那口棺材上面应该也有铁链锁着。”应该也是机关的一部分。 “对,对!”孙世宁激动起来了,棺椁上头的图案文字,绝对是个关键,“我们再试一次,再试一次!” “怎么试?”沈念一见她双眼烁烁发光,显然也是被激出了所有。 “逆着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是的,那个图案,我们逆着在来一次。” “不可能的,我们被困在里面,手脚无法展开,是做不到的。” “可以的,既然机关的主人放我们下来,给我们看到最真实的这一切,她没有恨意,她的心中没有恨意,所以她会放我们走的。”孙世宁执拗道,“她不会愿意见到悲剧一次又一次的重复。” 这样紧张的时候,沈念一也无暇去想孙世宁口中的一次又一次是什么意思:“那么你说,我们怎么做到?” 孙世宁深呼吸迫使自己镇定下来:“二哥在外头破坏这些机关,机关肯定会有自身的保护系统,相信我,棺盖一定会打开,但是我们的时间很有限,很有限的。” 沈念一集中所有的精神,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留下四周的变化。 “你也知道我们是在湖底,那么我们只有很少很少的时间,所以必须要……” 孙世宁的话根本没有来得及说完,棺盖突然就被打开了,沈念一心领神会,两个人都觉得胸口剧痛,好似有巨石压在那里,谁也没有尝试过这种感觉。 本来两个都会游泳的人,并没有按照规律慢慢浮出水面,湖底的水压太大,他们浮不上去,他们也不需要浮上去,因为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颗祖母绿被水力打过来险些打中孙世宁的眼睛,沈念一眼明手快的将她拉开来,宝石打在他的肩膀上,还有那些金砂,打在脸上也是生生的疼,他几乎想都没有多想,将她拉到怀中,用自己的身体,紧紧的保护好了她。 不要用言语来交流了,有些时候,一个眼神,哪怕是一个呼吸的交换,都能够代表所有的心意。 孙世宁被他护在怀中,伸出了手,他同样伸出了手,一起在棺椁的左右两边,心意相通的一笔一划勾勒着那些谁也看不懂的图案,孙世宁当然知道,她是因为他的保护,才不会受伤,但是两个人能够撑到几时,根本无法言说。 不知道从哪里涌现上来的勇气,让她屏息凝神,让她忍住眼泪,将最后一个棺椁中的图案画完。 沈念一没有松开手,但是她看到了,四周碧清的湖水中,那些疯狂的金砂,那些不要命的宝石,渐渐停止了四下飞撞,只有一团一团的血花弥散开来,将湖水染色。 但是身后的这个男人依然没有放开手,依然执着的紧紧抱住她,不肯松开。 孙世宁忽然挣扎起来,挣扎着回头,想要看一看他的伤势,他的头俯下来,嘴唇寻到她的嘴唇,她知道自己的力气有限,挣扎不过他,却觉得有温热的气息从他的口中传递过来。 即将溺毙的人,得到这样的良机,她禁不住大口大口的呼吸起来,那种胸口被压制的痛楚,慢慢的退散开来。 两个人的眼中都只有彼此,所以都没有发现,湖水不知被什么力量牵扯着,形成一个巨大的漏斗形状,被吸到别处而去,湖水的水面正在飞快的下降之中。 孙世宁呼吸了几口,脑中有了残余的清醒,知道对方是在用自己的性命在拖延,她吸得越快越多,他就会死得更快,但是他还是死死的抱紧不肯松手。 这一幕,如果有第三个人在场的话,一定会看到令人诧异的一幕,在湖水中,在隔着棺椁的两边,在阴阳命悬的一线,两对男女以相同的姿势,紧紧相拥。 仿佛是命运,早就注定了这一切,冥冥之中的翻云覆雨手,谁也不能够逃脱开来。 孙世宁的意识始终是清晰的,身体始终是温暖的,等到湖水已经快要褪到她的头顶处时,她还是发现了这个奇迹,她想要告诉对方,他们或许已经得救了,或许得以生还,他们做到了! 但是,沈念一的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眼睫浓丽,面容却十分十分的平静,嘴角轻轻划过一丝极淡的笑容。 哗啦一声拉扯,有一双有力的手伸进水中,准确无误的抓住了孙世宁的头发,将她连带着紧紧拥抱住她的沈念一,一起拉出了水面。 得到新鲜空气的两个人,孙世宁依旧在他的怀里,而那个拉扯她出水面的人,却不给他们这样亲昵的场面,使劲全力,将两个人用力的分开来, “不要,不要!”孙世宁惨烈的叫起来,她已经听到在孙长煕的真气运转下,沈念一的骨骼发出清脆的受伤声响,“你不要伤害他!” “我只是担心他伤害你而已。”孙长煕状若无辜的说道,“我最不能看的,就是有人伤害你。” “孙长煕,你这个混蛋。”孙世宁趁着大喝一声下,他有些出神的瞬间,毫无留情的给了他一个巴掌,尽管不太重,也打得他侧过脸去。 “啧啧,想起来了?”孙长煕此时才发现她的目光不同了,根本不是朱紫墨那种信赖中有些许无奈的神情,那才是孙世宁的目光,外柔内刚,为了她要保护的人,从来没有一丝的推却,“居然能够冲破我的摄魂之术,还真是了不起。” 孙世宁不许自己在这个档口哭出来,紧紧咬住嘴唇道:“你退开,退开,否则的话,我们同归于尽。” 或许是她的眼神太认真,又或许是孙长煕已经没有那么心急,居然当真往后退了两步,才笑嘻嘻的说道:“已经到了最好的时候,说什么同归于尽,岂非大煞风景,我不急,你也别做傻事。” 第六百五十八章:猪狗不如 奈何沈念一实在抱得太紧,连孙世宁也没办法挣脱开,她想要喊醒他,就听得孙长煕在旁边冷笑道:“都没气了,还想拖着你到阴曹地府继续做鬼夫妻吗?” “胡说,你胡说!他还活着!”孙世宁恨得咬牙切齿的,“我们在湖底风平浪静的,你到底做了什么!” “听听这话说的,你可是我的侄女儿,我是你的亲叔叔,我怎么会害你呢,对不对?”孙长煕实在被眼前的景象看得心潮澎湃的,也不计较孙世宁的态度了,“我是看着你们两个被棺材给拖下水去,想要救人来着,你看看,叔叔的本事大不大,可不就是将你给救上来了吗?” “混蛋,你这个混蛋!”孙世宁要是手里有武器,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几个透明的窟窿。 “看看,你这是和叔叔说话的口气吗?”孙长煕眼前见着湖底数不尽的金砂与珠宝,对孙世宁的怒气也视而不见,对话中居然和善了不少,“我这个做叔叔的,也没有多亏待你。” “我呸!”孙世宁只差一口唾沫直接吐他脸上,这个人整个就是不要脸。 她口中叫骂着,手底下却不忘记试探沈念一的心口,太安静,安静的叫人害怕,她必须要先想个法儿,挣脱出来。 一直温暖和煦的怀抱,她不要慢慢的冷掉,她绝对不允许。 “我已经同你说过了,他死了,也就是你这个小妖精,在湖底这么久,换成别人都死了,死绝了。”孙长煕远远的看一眼,已经知道沈念一是回魂乏术,孙世宁没有武功,根本不足为惧,这会儿她也不过是嘴上痛快两句,等他弄好了眼前的这些,再来炮制她也不迟。 便是全天下的珠宝金银都堆在孙世宁面前,她也没有功夫多看一眼,她大半个人都在沈念一的怀抱中,他的手指冰冷而僵硬,他的眼睛紧紧闭合。 “相公,相公。”她还不好喊太大声,眼见着孙长煕已经独自往湖底走去,方才他拉扯住她的长头发,一路拖上来,要不是没法子将沈念一挥开,当时肯定不会将人就弃在那里了。 孙世宁很害怕,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就算当日沈念一为了查案,不惜将她的脑袋按在腐尸中,就算为了打开上一个天衣无缝,她毁了双手,就算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受过大损,这辈子恐怕很难会有孩子,这些统共加起来,也比不起眼前的这一刻。 沈念一可能就此要离开她,永远的离开。 “相公,你醒过来,你醒过来!”孙世宁一声一声喊他的名字,“我们已经没事了,你松开我,你先松开我。” 孙长煕有意无意的向着她这边看了一眼,见沈念一还是没有动静,暗中冷笑,这样也好,省了他好些的力气。 “相公,如果你死了,你以为我能够活下去吗,就算我不跟着你殉情,你觉得孙长煕那个老匹夫会放过我吗,他不但会让我生不如死,他甚至,他甚至!” 孙世宁咬了咬牙道:“他甚至会将我当成他这辈子都得不到的朱紫墨,禁脔我一辈子,你愿意见到这种场面吗,你愿意吗!” 手指缓缓松开,孙世宁不禁大喜,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沈念一的身形再难以维持坐姿,扑通一下摔倒,还大致维持着,怀抱住她的样子。 孙世宁的眼泪夺眶而出,如果不是因为她,以沈念一的武功内力何至于会变得如此凄惨。 “你醒过来,你答应过我的,你说有一天要像你的父母般,带着我走过山山水水,走过那些好玩的地方,留下我们的足迹,你说过会一辈子珍惜我若自己的性命,不离不弃。” 孙世宁边说边用力按着他的腹部,一下又一下:“沈念一,你是堂堂大理寺的正卿,你要说话算话,你不能欺骗我,你不能做个骗子。” “你啰嗦完了没有,都和你说他断气了,我也不会救他的。”孙长煕随手捡了极快有他手掌大的宝石,“真是些好宝贝,没准还能从里头找出价值连城的,真没有想到,所谓的富可敌国的传说是真的。” “你可以救他?”孙世宁怔了怔,是孙长煕的功力高超,如果他施以援手的话,或许沈念一还能有救,“你,你救救他!” “我救他?”孙长煕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你当我是什么人,救了他,再将这里的密藏拱手让出,你觉得我是这样的傻瓜?” “不,我不要密藏里的财宝,我只要他好端端的活着,我只要他这个人。” “你说不要有什么用,他要是活转过来,一定会将这里的一切献给皇帝,我能够得到什么?那个小皇帝再用这些财宝来将我剿灭,换成是你,你会救他吗?” 孙长煕斜眼看了看她道:“更何况,你对我而言,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我已经得到了所有,所有,你明不明白。” 孙世宁的心里头一阵一阵的发凉,手底下的沈念一几乎没有温度,虽然她努力想将他喝下去的湖水给挤压出来,但是他的腹部不涨不鼓,很显然并非是喝饱了湖水才致命的。 “等我将这里巡视一遍,就来送你去见他。”孙长煕离她有些距离,不过料定她也躲不开他的视线,更躲不开他的手掌,“叔叔一定让你如愿。” 孙世宁自然明白他说的送她去见沈念一是什么意思,她想要拖着沈念一逃跑,拖了两下,力气却根本不够,如果要她将沈念一放开,那么她还不如选择与他死在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不公平! 前一刻,在湖底的时候,他们一起见着对面双棺中的人,还在感叹世事无常,这样快就又落到他们身上了。 对了,那口双棺呢? 孙世宁的双眼飞快寻找着,在孙长煕的背后,那口棺材半埋在金砂中,黑漆漆的颜色,反而不太显眼。 她脑中有什么一晃而过,她方才明明看到的是透明的棺材,怎么湖水褪尽,就又恢复本来的样子,她再看自己躺过的那一口,果然也是黑漆漆的颜色。 难怪连孙长煕都没有多看一眼,她不知想到什么,费力的将沈念一搬动起来,往身边的那口棺材里头塞。 “怎么了,准备要殉葬了,我同你说,能和自己喜欢的人死在一起,已经算是大好事了,别像你的母亲一样,连你爹的尸体在哪里都不知道。”孙长煕这时候,分明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已经有些口不择言,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脱口而出了。 “我爹,我爹是不是你杀的,还有我外公!”孙世宁好不容易将沈念一搬进了棺椁中,站起身来,紧紧盯着孙长煕道。 “这会儿问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孙长煕明显还是在回避她的问题,“早就死了的人,你要给他们报仇!”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言下之意,也等于是默认了。 孙世宁知道,一直知道外公无无缘无故的消失与眼前人有关,没想到父亲的死也是此人所为。 “你怎么忍心,他们是你的师父,是你的兄长!” “他们根本没有把我当成过徒弟,当成过弟弟!”孙长煕咆哮着答道,“我被朱子明逐出师门的时候,孙长绂有没有替我求过情,他什么都不做,只因为他心里面也中意朱紫墨,他知道只有我走了,远远的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他才有希望霸占我的位置,这个伪君子,伪君子!” 孙世宁知道这个人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他所看出来的世界,都是亏欠于他的,天底下的人都负了他,所以他要报复,他要杀人,他要让一言堂做各种各样令人不省心的坏事。 一言堂本来就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地方,等落到孙长煕的手中以后,简直就是变本加厉,不但残害忠良,甚至卖国求荣! 这个人,居然还敢口口声声称是她的叔叔,这个人简直就是个畜生,猪狗不如的畜生。 “怎么不说话了,害怕了,我告诉你,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才值得害怕,根本不知道!”孙长煕将手中握住的一大把宝石,远远的对准她抛过来,“别让我看到你们这种脸,这种眼神,你们根本没有这种审判我的资格。” 孙世宁已经是尽力躲闪,依然被其中的一块红宝石砸中了额角,鲜血迸出,她喃喃低语道:“是,是我们不懂,我们不懂你的心怎么能够这样残忍,这样阴暗,这样歇斯底里。” “不对,不对!”孙长煕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见到孙世宁方才看着他身后的眼神,他也知道能够令她动容的,必然也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你方才在湖底没有死,肯定有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傻瓜男人救了你,你得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是不是!”他的目光划过两口棺材,前头已经见过其中一口的内里,他并没有想得太多,而是大踏步的向着她走过来。 第六百五十九章:自救 孙世宁下意识的想往棺椁后面躲:“你要做什么!” “密藏里头肯定不仅仅金银珠宝,一定还有更加令人惊喜的东西,你说你是不是吃了什么长生不老的丹药,所以在湖底下这样久,这个武功好过你百倍千倍的男人都死了,你还好好的活着!” “我没有你说的那个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孙世宁生怕他接近自己,绕着棺椁,想要怒斥他。 “不可能,那你说你为什么不死,你早就应该死的,在破了我的摄魂之术的时候,你也应该死的,你为什么不死,为什么!”孙长煕的一双眼越来越亮,越来越贪婪。 他双臂一展,老鹰抓小鸡一样来抓孙世宁,尽管有棺椁做掩护,孙世宁哪里能够躲得过几下,三下五除二就被他拿捏在手中。 “你不想吃苦的话,不如乖乖说出来,丹药在哪里,长生不老丹在哪里!”孙长煕一手握住她的脖子,将她提得高高,双脚都离了地,眼见着她的脸孔都涨红了,“快说!” “我不知道你说的。”孙世宁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孙长煕的眼神沿着她的脸,她的脖子,落在她的衣襟上头,“或者我在你身上搜一搜,你就肯告诉我了。” “不要!”孙世宁被他用力甩在地上,挣扎着才要爬起来,他已经欺上来,双数拉开她的衣襟,露出脖颈底下,精致的锁骨,细腻的肌肤。 就算是中了摄魂之术时候的孙世宁,他也没有动一根手指,那是他印象中二八年华的朱紫墨,根本不可侵犯,如今她恢复了自己的记忆,反而激起了他的兽欲,他本来就想要得到更多的。 如果这么多的金砂,这么多的珠宝都按捺不住他蠢蠢欲动的欲望,那么他想要的,肯定就是更久远前的那一段求不得。 得不到朱紫墨,得到她的女儿,也未尝不可。 反正,他已经下了决心,不会带她离开这里,让她与她的父亲,祖父一样,死在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再也没有人能够找到他们的尸骨。 很好,三代人是一样的命运,而他就是那个类似于操纵所有的造物主,这种感觉果然很好。 孙世宁的外衣已经被他扯下大半,她想要喊沈念一来救她,这样危急的时分,只有沈念一可以来救她,从来,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 但是,她知道沈念一就睡在离她很近很近的棺椁中,他听不见了,她那样子喊他,每一声都仿佛要泣血一样的痛楚,他也听不见了。 孙世宁已经想过,她可以死,也不会受到这样的侮辱,一只手在四周胡乱的抓,想要抓住一个可以了结自己性命的东西。 忽然,一个念头闪现出来,她不能够死,沈念一,沈念一还等着她来唤醒,他没有死的,她不相信他会不管不顾她的安危,就这样死了。 不行,她不能妥协,更不能够求死! 她要亲自报仇,为她的父母,为她的外祖父,为太多太多的人。 “长生不老丹……”她一手与他抗衡,断断续续的发出不连贯的句子,“我有,我有长生不老丹,可以不老不死。” 这是一种冒险,一种试探,孙世宁知道自己没有武功,所以孙长煕对她的防范之心素来不重,因为他觉得一根手指都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蚁般,痛痛快快的碾死她。 果然,在她身上侵犯着的那双手停止了下来,孙长煕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像一个恶魔:“你最好不要骗我。” “不,我不骗你,我吃过了,我已经吃过了,才能够不死的。”孙世宁知道自己的推测是对的,因为她见到一抹狡猾的寒光划过孙长煕的眼底,他一定想从她口中将长生不老丹的下落探查出来,然而再继续为所欲为,甚至痛下杀手。 没有人可以救她的,孙长煕心知肚明,所以特别的笃定。 “你吃过了?”孙长煕的手很不老实的摸过她的腹部,神情更加令人作呕,“难道要剖开你的肚子,才能够取出来?” “不,我吃下去的,已经融化掉了,还有的,我知道还有的。”孙世宁故意用结结巴巴的口气,好像太急于想要挣脱开他的禁锢。 “你要是知道的话,为什么不给他吃!”孙长煕也不是那么容易上当的,手指着棺椁的位置,“给他吃的话,他也不用死了。” “来不及,当时来不及,我们只找到一颗,他就塞在我嘴巴里了。”孙世宁急中生智,回答道。 孙长煕眯了眯眼,显然对她的说法信了大半,不要说孙世宁已经恢复了自我,就算还是被他控制住的时候,沈念一也根本舍不得离开她半步。 还真是个痴情种,和孙长绂如出一辙,痴情种总是要死得早,因为老天爷都觉得他们太蠢。 孙长煕冷冷的看着她:“你别和我玩什么花样。” “我告诉你,告诉你长生不老丹在哪里,你杀了我,把我也放在这个棺材里头。”孙世宁苦苦哀求道,“然后,你可以将这里的所有都占为己有,没有人知道的,也没有人会来与你争夺。” “你只是求死?”孙长煕紧紧盯着她的脸,要是她说要饶过她的性命,他还要再分辨一下,而她只是求死,也对,她也算是个聪明的女子,知道是逃不掉的,沈念一又死了,她委曲求全想要同其死在一起,算是情有可原。 “是的,我只是求死。” “还有呢?” “没有了,再没有了。” 孙长煕考虑了很短的时间,孙世宁的双眼都闭了起来,整个人簌簌发抖,像一只受惊吓的小鹿,眼泪无声的沿着脸孔,流进鬓角发丝中。 “姑且相信你一次。”孙长煕放过她的手,缓缓从她身上垮下来,“只要你骗了我,我就让你生不如死,你应该很清楚,我的手段。” 孙世宁依然不敢睁开眼,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别哭了!”孙长煕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他只是需要求证,她是不是已经被吓破了胆子,再也不敢做出其他的举动。 孙世宁赶紧抬起手来,胡乱的擦拭双眼,连领口大大的开着都顾不上。 孙长煕很满意自己锁看到的,这会儿没有做完的事情,等会儿接着做也未尝不可,他可以先找到传说中的长生不老丹,这个也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睁开眼!”他一声暴喝道。 孙世宁猛地睁开眼,视线涣散,根本不知道看哪里才好。 “给我起来!”孙长煕毫不客气的,一脚踹过去,见她压根没有要躲闪的反应,才肯定她已经是彻底的屈服了,沈念一已经死了,他用武力就足以让她崩溃。 这种感觉,简直简直是大快人心,太过于美妙了。 孙世宁手脚并用想要站起来,双脚还在发抖,人都站不稳,站了好几次,才晃晃悠悠的起来了。 “很好,告诉我,长生不老丹在哪里?”孙长煕用一种命令的姿态问道。 “在那里!”孙世宁指着另一口紧紧关闭的棺椁中,“长生不老丹就在那里面。” 孙长煕想过她会说出的集中答案,不过她指着那口始终没有打开的棺材,让他有些意外,挑高一道眉,重复问道:“你说长生不老丹在棺椁中?” “是的,就在那里。”孙世宁气喘吁吁道。 “你耍我呢。”孙长煕冷笑着大步走过来,一把又扯住了她的头发,下手太重,她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你指哪里不好,却指个棺材给我看,要是棺材里头有长生不老丹,怎么还会死?” “谁说棺材里头一定有死人?”孙世宁反问道。 要是换做平时,这一句话,已经很不中听,放在此景此情之下,倒是显得顺理成章,她面前的那口棺椁由始至终也是空着的额,若非她方才用力把沈念一的尸体放进去,孙长煕是亲眼见到,从那个漂浮万物的闭塞空间起始,这口棺椁就是空的。 “你说的是真的?”孙长煕依然在试探,每一步,每一句话都是试探。 “长生不老丹就在里面,但是湖水太深了,相公也只能胡乱摸到一颗,棺盖又被湖水冲得关闭起来,差点夹伤了他的手臂,孙世宁边说边想,孙长煕会觉得哪里可疑,会问什么问题,而她怎么回答,才最容易让其信服, 还是那一句老话,三分真,七分假,最不容易产生破绽。 孙长煕只是稍许沉吟后,又命令道:”既然你说长生不老丹在棺椁中,那么你再去取来给我。“我推不开那个棺盖的,根本推不开,如果不是在水中,本身又浮力的话,相公也推不开,我看他费了很大的力气,也不过是开了一道缝隙。”孙世宁回答的有板有眼的,“要是知道里面那个是长生不老丹,拼着断了一条手,也肯定要再取出来的,但是来不及了!” 她说着话,双手掩面,似乎又后悔不及。 第六百六十章:生出勇气 孙长煕是亲手推过棺盖的,他知道那东西的分量,孙世宁也是亲眼见过他推动的,所以也说的像模像样的。 “我料你也没有胆子敢骗我,否则我还要将沈念一的尸首剁成肉泥,让你们两个死了以后,也再见不到对方。”孙长煕露出个歹毒的笑容,显然是对她的话信了大半,慢慢走到了棺椁之前,反正棺椁的力量,他心中大致有数,也不过是机关操控着的,如今机关已经毁得七七八八,温泉泉眼都被他毁了,想必也没有什么能力够推动剩下的这些机关。 别忘记,他也是个机关巧簧的高手,本事也只是差了朱子明一点点。 此话,还是当年朱子明亲口所言,说他是百年一遇的奇才,好一个奇才,隔了多久,他就被逐出师门,这一口恶气,便是在今日要彻彻底底的出了。 非但是因为他想要获得密藏中的所有,当然无数的珠宝也是撩花人眼,他还想要的是,在已经死去多年的朱子明面前展现,连其都没有到达过的核心,已经被他尽数给破了。 他才是天底下,机关巧簧术的第一人,哪怕是朱子明,都压根不是他的对手。 孙世宁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千变万化的,大致猜到他的心思,他过于着急想要证明自己,到头来,若是一场空的话,不知道会不会当场就发疯了。 孙长煕方才已经将泉眼给破坏,这会儿推开眼前的棺盖,还是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推了又推还是不得开。 孙世宁默默的站在一边,低低嘀咕道:“就是很重,我根本都推不开。” 孙长煕打消了心中的疑云,他就不信沈念一能够打开的,他不能,哪怕一个是在湖水底下,借了点浮力的方便,他自认武功绝对不会在沈念一之下的,要是打不开棺盖,岂非让孙世宁看低。 就算她不敢当面看低,便是在心里默默的这样想一想,也绝对不容许,他绝对不会给她这样冷嘲热讽的机会。 孙长煕还生怕棺盖处有什么机关,这会儿瞧着连个花纹图案都没有,比先前的那一口更加简单,心中猛地一通狂跳,要是这个棺椁中藏着所谓的长生不老丹,难道说这样一口大的双棺里头,藏着的都是稀罕的宝物。 如此算来,要比这些金砂更加令人眼红了。 他的手指在棺盖与棺材中间摸索着,细细的,慢慢的,推动繁琐的机关,就好像一个九连环,打开了一层又一层,见孙世宁越来越紧张的神情,他不禁得意起来,谁的本事也不能与他相比。 孙世宁在湖底是清清楚楚见到对方那口棺椁中的景象,那里面是两个紧紧相拥的男女,恐怕也是此处的建造者,打开棺椁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她不知道,但是她不害怕,与其要面对孙长煕这样的恶魔,那么她宁愿死在其他的机关中。 沈念一就躺卧在她的身边,她禁不住,探出一只手,悄悄的摸过去,摸到他冰凉的手,紧紧的握住,只要这样的一个姿态,她心中也生出了满满当当的勇气。 几乎在一瞬间间,她觉得自己的心境与对方棺椁中的女子相通了,就算是死了又如何,她已经做到了最好,已经与心爱的人死在了一起,而且没有人可以拆开他们了,生生世世,哪怕不能够转世,不能够投生,无妨的,她心满意足便是。 咔咔,咔咔,一连串的响动,分明从那口棺椁边传了出来。 孙长煕长笑道:“做机关的都自命不凡,以为自己设置出来的就是天衣无缝,殊不知天底下根本没有天衣无缝这样的盛景,只要是机关,就有破绽,就能够打开来。” 棺椁的棺盖依然很沉很沉,不过很显然已经能够白推开,先是一寸,半尺,一尺,孙世宁将沈念一的手握得很紧很紧,手心都是冷汗。 “原来是这个。”孙长煕还以为如同孙世宁所说的那样,他们不过是胡乱摸了一把,来不及看清楚棺材里头放着的到底是什么,“是一切源头的真相。” 孙世宁知道他已经见到那对男女了,孙长煕到底也很聪明,神情先是有些厌烦,分明以为这是一对殉情者,已经有了所谓的长生不老丹,还要殉情,就是作死! 但是,他很快反应过来了:“哈哈哈,原来根本就是暗藏杀机,有长生不老丹有什么用,也要有那个命才能够享用,否则的话,随手被人杀了,吃了也是白吃。” 这一句话,意带双关,又说了棺椁中的女子,又说了眼前的孙世宁。 孙世宁不言语,更不同他搭话,只看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难道是用来驻颜的丹药,否则这两具尸体就算保存得再好,也不可能会栩栩如生,那么被掏走一颗的话,应该还有另外一颗。”孙长煕应该是将其中一具尸体的嘴巴都给掰开看过,不曾找到想要的,又去掰开另一具尸体。 孙世宁听到又是一番折腾,显然是孙长煕没有从尸体嘴里找到,也不怕会冒犯死者,索性将尸体上的衣物往下扯,男尸的先都扯开来找过,依然没有。 孙世宁知道下一步他会扒光女尸的衣物,实在不忍心,而且她见到被孙长煕抛弃在一边的男尸,手指上还残存着女尸的血迹,但是本来珠光莹白的手臂,慢慢长出了尸斑,她惊呼道:“不要,不要再冒犯他们了!” 孙长煕抬起头,也见到了尸斑,冷哼一声道:“你怎么不说,是你将灵丹取走,他才会变成这样的。” 孙世宁见他当真要扯开女尸的衣襟,想要放开沈念一的手扑过去阻止她,奈何也不知道方才十指紧扣,握得太重,这会儿居然放不开来了。 孙长煕心中没有鬼神一说,在他的眼中,他自己就是天,就是地,就是所有的存在,哗啦一声,将衣物给扯了下来。 孙世宁听到一声叹息,就像一阵风,或者像是一声悲鸣,不知从哪里传出来,她惊慌的发现,孙长煕半个人已经都钻在棺椁中,找得太入神,又或许当真找到了什么宝贝,根本都不愿意抬头了。 “果然,果然还有,这样的神物!”孙长煕的声音从棺椁中传出来,只是短短的一句,就愕然而止。 孙世宁亲眼见到棺椁中又生出一股巨大的吸力。就像她曾经经历的那样,将孙长煕连带着两具被分开的尸体一起,全部给吸了进去,棺盖同时也扣上了。 那声音又沉又闷,孙世宁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眼见着那口应该十分沉重的棺椁,居然在原地都震动了几下,分明是被困在其中的孙长煕不死心,想要挣脱出来,连棺椁都给带动起来。 就在她在担心他很快会得冲破障碍,重新出来的同时,金砂中又渗出了温热的清水,很快已经没过了她的脚背,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过了小腿。 水势上涨几乎比她的反应要快得多,她仓惶的向四周望去,发现她就在湖底的中央位置,她要是拼命往岸边的方向跑,大概还来得及逃命,但是沈念一就在她的手边,十指相缠,不离不弃,她如何忍心抛下他独活。 就这般,傻傻的站在原地,水势根本不容她细想,已经到了她的胸口,眼见着就要没过棺椁,那边的棺椁中发出更大的响动,但是她听不见孙长煕的声音,她知道棺盖盖上,里外就隔绝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里面的听不见外面的,同样的,外面的也听不见里面的。 孙长煕就算能够将那两具尸体都拆成粉末,也休想再出来了。 孙世宁想到这里,缓缓露出个笑容,她想要扒在棺椁边,往里头再多看一眼,看一眼她心中芝兰玉树的大理寺沈少卿,她甚至记得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他的样子冷若冰霜,却是要命的好看,心里头有个声音在高呼,这个人是来救她的,救她出生天,她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但是手中传过来一股力量,将她带动着,脑袋往下,以倒栽葱的姿势,重重的摔进棺椁中,这一块的棺盖也同时上扯盖了下来,水势涨过来,将她所站的地方尽数淹没掉。 孙世宁没有睁开眼,她也有些累了,有些乏了,走到眼前的这一步,好似已经是走过了千山万水,多少人穷尽一生都没有她所见所闻的那么精彩,若是此时此刻闭上双眼,也觉得此生足矣。 然而,她听到了呼吸声,不仅仅是她自己的,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再细想一下,到底是什么力量将她拖进棺椁中,是她拉着沈念一的那只手。 是那只冰冷冰冷的手,忽然发力,才让她及时落进棺椁之中,没有被湖水浸没。 这个呼吸声就在她的身边,轻轻的,缓缓的,舒展着的。 “相公?”这一刻的颤抖不像是前时的伪装,是心底深处不由自主的共鸣,因为他,也只有他,只有这个名字的归属:沈念一。 第六百六十一章:何足为惧 “傻世宁,要是我不及时醒过来的话,你就准备站在那里,等着湖水涨高将你吞没了?”沈念一的声音很疲倦,他说得很慢,显然是没有恢复元气。 “你没有死,相公,你还活着!”孙世宁实在太过于惊喜,她知道自己语无伦次,她也知道与她并肩而卧的这个人,身体正在一点一点的恢复热度。 “我要是没活过来,是个鬼,你怕不怕?”沈念一轻声问道。 “你是人,我与你一辈子,你是鬼,我也与你一辈子。”孙世宁想都没有想,脱口而出道。 沈念一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道:“一辈子都不够,我要你的生生世世。” “我给你生生世世。”孙世宁明明想要笑的,笑容还来不及展露,眼泪已经模糊了双眼,在棺椁中,光线有限,身周又是一波一波的推动,分明是湖水尚未稳定下来。 沈念一笑着,声音却分明也带着哽咽:“这样笨的女子,若非我与你生生世世,还不知道要吃多少亏,受多少苦。” 孙世宁破涕而笑道:“有劳沈大人照拂,否则岂非寸步难行。” “还真被你给说中了,我们这会儿可不就是寸步难行。”沈念一倒是不显得慌张,“你说我们会不会就一直这样沉在湖底了?” “这样也好过有人企图将我们拆散。”孙世宁眼前慢慢又又有了光,星星点点,照明了四周,她知道自己又来到湖底,而关着他们的这口棺椁,显然又被滋润着变成了透明。 她突然想到重要的所在:“另一口棺椁呢,我们见到的另一口棺椁,方才孙长煕翻箱倒柜将里面的尸体都给****了一遍,然后我见到他被吸进去了。” “我都听到了。”沈念一没有隐瞒她,原来在湖水侵蚀两个人的一瞬间,他运用了龟息大法,却来不及告诉她,这虽然也是绝学,但是他还从来没有施展过,也不知道要在湖水中坚持多久。 唯一剩下的念头就是要保护她,要紧紧的抱住她,因为在他的脑中,孙长煕还在岸边,如果他死了,孙世宁根本不敌其手,到时候,恐怕真的要生不如死了。 没想到,孙长煕在岸上找到泉脉的泉眼,将其破坏掉,令得湖水倒灌,湖底显了出来,而他还没有从龟息大法中恢复过来,能够听到周围的一切,手脚根本没有动弹的力气。 甚至,从外观看来,他也同样没有了呼吸,停止了心跳,已经是一个被溺死的落水鬼。 他听到孙长煕说的那些话,又知道孙世宁在其魔掌下苦苦挣扎,在其想要撕扯开世宁的衣裙对她图谋不轨时,一口心血上涌,打破了禁锢,他的手指慢慢能够动弹。 但是,如果没有孙世宁的灵机一动,没有她的及时自救,恐怕等到沈念一完全恢复,也来不及阻止即将发生的惨事。 他聚集起来的力量也不过够他在湖水浸没掉棺椁时,将她拉扯进来,说来奇怪,这口棺椁似乎认识他们,所以会自觉保护他们,在湖水的入侵前,再一次将他们包裹在其中。 与前一次睡在棺材中的感觉不同,孙世宁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摸着棺椁中的图案:“它救了我们。” “但是,未必能够救我们离开这里。” “我们也应该要谢谢它,谢谢设计这里的那个人。”孙世宁的视线已经恢复到与在岸边差不多,她见到了另一口棺椁,还是在差不多的距离。 棺椁中,还是两个紧紧相拥的人,与先前的相比较,略有些衣衫不整,女尸的发髻明显松散开来,那支纤指簪刀不知落在了哪里。 不,她见到了,见到纤指簪刀的光芒一闪,却是孙长煕的脸,再次紧紧贴在棺椁边,在向外张望,谁也避让不开,太显然的,他也见到了她,见到了她身后死而复生的沈念一。 孙世宁惊悚的发现孙长煕咧开嘴笑了,那么诡异的一个笑容,让她心口生出不安,明明已经隔出了相对安全的距离,而沈念一就在她的身后,与她相依相偎,她的后背却生出一阵冷汗。 “世宁,怎么了?”沈念一发现她的异常,关切的问道,很快他见到了对面的孙长煕,见到他将纤指簪刀举了起来,“他要做什么?” 孙世宁想要扭过头去,不看对面的情形:“他要作恶了,他又要作恶了!” 沈念一怔怔的透过棺椁,看着孙长煕的笑容,看着他将纤指簪刀深深的刺进了手腕中,鲜血猛地喷出来,在棺椁壁上,溅出一朵血花,与此同时,口中还在念念有词。 他猛地想到了什么:“他在施展摄魂之术。” 孙世宁呆了一下,反问道:“他在对谁施展摄魂之术,那个棺椁里面,除了他只有两具尸体。” 沈念一吸了口气,才佯装镇定的答道:“他在对你施展摄魂之术。” 他记得太清楚,当时曾经问过孙长煕,要解开孙世宁身上的咒术,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孙长煕当时的回答很奇怪,说的是,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当时,也是这样一个诡异的笑容,沈念一有些警惕的看着孙世宁,他倒不是害怕她会痛下杀手,统共这么大的地方,世宁身上也没有武器,如果仅凭一双手,是不可能伤害到他的。 他唯一担心的,是孙世宁伤害到了自己,他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意见到她再伤到一丝一毫了。 孙长煕分明还在念那个长长的咒语,孙世宁一颗心都快要悬到喉咙,她的脸紧紧贴在棺椁壁上,明明告诉自己,应该将视线转移开,应该不去看孙长煕疯狂的举动,但是她做不到! 她惊恐的发现自己做不到,视线完完全全被对方的举动给吸引,她再看不到其他的,听不到其他的,她甚至忘记了身边还有沈念一的存在,如果不是棺椁阻拦着,她甚至想要冲出去,游出去,游到孙长煕的身边去。 是谁,是谁在用力的摇晃她的身体,她不知道,她要看,她想要看孙长煕的下一步举动会是什么,不要阻拦她,谁要不要阻拦她,一双手向着阻拦她的方向,乱抓乱挠起来。 沈念一眼睁睁的看着孙世宁失去了应该有的自控能力,一双眼的视线开始涣散,然而整个人都不对劲,居然用头不停的撞击着棺椁的壁上,等于是以卵击石,才三两下,白皙的额头已经见到隐隐的红。 他赶紧想要抱住她,加以安抚,冷不丁被她的指甲一把抓过来,与平日里的形象大相径庭,那一下很是凶狠,差些就对着他的眼珠子招呼过来。 沈念一避让开来,已经将她的双臂翻转到背后,控制住了局面,急声道:“世宁,世宁,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是我啊,不是别人,这里只有你和我。” 孙世宁听不见,他的声音落在耳中是嗡嗡作响,眼线是不知什么形状的各种颜色的线条,杂乱无章,她只知道一点,她要到孙长煕身边去,不让他再继续害她,她要将其制约住,然后一了百了。 “世宁,回答我,回答我的话。”沈念一还在锲而不舍的呼唤她的名字,他不相信,近在咫尺的两个人,生死相依的两个人,会敌不过所谓的摄魂之术,特别是在湖底的时候,孙世宁分明是通过自身的力量将孙长煕布控在她身上的制约打破。 如果已经深埋的都可以冲破,那么对相隔这些距离的操控,又何足为惧! “世宁,你听我说,什么摄魂之术都是假的,假的,我在你的手边,你的手与我的手相握,你能够感觉到我的存在吗,我与你才是真实的,其他的都没有什么了不起。”沈念一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很沉着,他真的不信敌不过孙长煕。 在他心中从来不畏惧这些,这也是孙长煕不敢将摄魂之术用在他身上的原因,对于意志力太过于强大的人,反噬的机会太大,其不敢轻易的尝试。 孙世宁不能够集中精神,她知道的,她知道身边有人在同她说话,声音低沉而悦耳,她听了很舒服,很想去听清楚,那人在说什么,必然是非常重要的话语,她努力了,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耳朵的位置。 她听到对方在喊她的名字,世宁,世宁,每一声都是情深款款,令人动容,这个人必然是深爱着她的人,这样的人为什么都不能抵挡对面的那个恶魔,那个即将要侵占进她心中的恶魔。 孙世宁痛苦不堪的想要放声大叫,她的双手被禁锢住,不能动弹,她想要捂住双耳,这样的拉扯,这样的挣扎,几乎像是将她整个人都撕裂了一般,五脏六腑经不住撕裂的痛,口中一口鲜甜,沿着嘴角缓缓的流淌而出。 说来也奇怪,鲜血流出来,身体好似得到个宣泄的口子,无法挥散而出的郁气从小口中,尽数释放而出,孙世宁猛地睁开了双眼,眼中晶光四射。 她听到了沈念一的声音,她看到了沈念一的脸容,就在她的眼前,就在她的身边。 第六百六十二章:自作自受 又是一大口鲜血,从孙世宁的口中喷出来,沈念一都没有避让,而是柔情缱绻的看着她,有些血渍溅在他如玉的脸颊边,很刺眼,他却只是低声道:“我的世宁受苦了。” 孙世宁不可能再听不到他的话语声,沈念一的想法很正确,所谓的摄魂之术,不过是占取了对方的弱点,从其着手,再步步相逼,病逝的母亲一直是世宁的心结,特别是她知道母亲真正的身份以后,更加心疼这样的母亲。 日思夜想,又是愧疚,又是不舍,在加上朱紫墨在世时,的确倾其所有,倾囊相授,又用了半掩半藏的法子,让孙世宁既能将朱家绝学得到真传,又不会影响她本来的生活,没有后面那么多的意外,那么多的巧合,就算孙世宁还是嫁给了沈念一,也不会被挖掘到她体内这样多的秘密。 与其说,两照山是求之不得的天衣无缝,在沈念一的心中,孙世宁恐怕才是他此生所获得的最大的密藏,而且一直还有惊喜不断,一直还有持续不断的深情无限。 沈念一见孙世宁又要往棺椁壁上趴过去,生怕她还没有尽数摆脱幻象,想要再过去,继续抱住她,两具身体才温热的碰触在一起,听到她轻轻的说道:“我不轻易恨一个人,但是我想让他知道什么叫做自作自受。” 这会儿,不同的记忆,属于俩个人跨越了几十年的记忆,慢慢的在孙世宁脑海中交汇在同一个点,从来没有的清明与睿智,她低声喃语道:“我真的感觉母亲好像没有死。” 沈念一握住她的手,按住心脏的位置:“她留在你心里,每一天。” 孙世宁眼眸中那层晶光娓娓褪去,如果离得近些会发现,那眼眸更黑更沉了,她再次将脸贴合向棺椁的壁上,冲着外面,冲着某人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是纯白馥郁的花,徐徐展开花瓣,清香四溢,诱得观者不忍挪移开视线,恨不得流连忘返,一看再看。 沈念一看了只觉得心旷神怡,对面的孙长熙却是心若擂鼓,无法自拔,本来想做什么,尽数忘记的一干二净,眼神开始涣散开,露出迷惘而不解的神情。 孙世宁在等的就是这一刻,她缓缓向后仰倒,倒在沈念一怀中,发根处都是****的汗。 “相公,我累了,要睡会,你守着我好不好?”她娇声软语道。 “好,我守着你,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沈念一的声音轻柔,俩个人身处在重重机关的核心,却根本不去多想,经历此劫后,愈发看清楚彼此的心意,只要身边人同在,天地世间都是一样的。 温泉的泉眼恐怕不仅仅只有一处,尽管被孙长熙破坏掉一部分,机关还是生生不息的运转下去。 湖水推动着承载着俩个人的棺椁,慢慢向前,湖面看起来只有这么大,然而在两照山的山脉底下,暗流不息,居然一直就没有停止。 孙世宁好似睡了个好觉,再醒转时,眼前留下很微弱的光,四肢依然无法施展的开,原来他们还躺在棺椁中。 她方才醒来一动,沈念一已经有所察觉,笑着道:“这样的恶劣环境中,也只有你能够睡得这般香甜。” 他的体温暖融融的,就贴合在身边,说不出的适宜,孙世宁回道:“我睡了多久,这是到了哪里?” “并不多久,就是个瞌睡,你要问我这是哪里,却是难以回答,我只知道还在两照山中没有出去,但是离开了温泉泉脉,已经在水面上头了。” 一个棺椁的内在设计的再好,毕竟躺着俩个人,里头能够用以呼吸的空气着实有限,沈念一也明白,她睡得那么沉,一来是当真累了,二来缺氧所致,如果不能打开棺盖,俩人终是难逃一死。 如果就这样一起死去,或许也不是一个坏结局,没想到,在棺内的空气即将耗尽的时候,一股巨大的浮力,将整副棺椁托举起来。 胸口那股闷气,一扫而空,沈念一知道自己又一次从死亡关口挣脱开来,用孙世宁的话来说,这里的机关不是为了致人于死地,而是给了每个人生的希望。 “另一口棺椁呢?”孙世宁问道。 “应该还在后面,方才有个拐弯处暗流颇急,我听到了碰撞声。”沈念一解释道,“所以想来与我们走的是同一条水路。” “可惜了。”孙世宁低声道,若非他们一路闯进来,原本已经平静入棺的俩具尸体,怕是再也寻求不到那种与世无争的天地。 “我猜想,这也是命数。”能够设计出如此庞大机关的人,心思缜密,非一般人所能够想象的出来,既然如此,必然也留下了这一条退路。 究竟什么才是最好,是个永远在追寻中的答案。 “不去想他们了,想想我们该怎么做。”孙世宁轻声笑道,“总要替自己寻条生路的。” 打从一开始,她决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看破生死,到这会儿身边就是自己的良人,不争取一下,简直对不起老天爷。 “有你这句话,我觉得出去有戏。”沈念一倒是口气轻松,“怎么进去的,我们还怎么出来。” 孙世宁笑而不语,他们都知道不可能从进来的地方再摸出去,更何况进来的地方是一言堂的总堂,无论孙长煕变成个什么样子,要从那高手如林的地方平安过去,也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沈念一同样沉默下来,手中所我握有的线索太少,他们是身不由己的在往前,到时候面前是不是一条死路,还不知与否。 两个人的手不由自主又紧紧握在一起,孙世宁此时的感觉很是微妙,又害怕,又坦然,两种极端纠缠在一起。 没等有人再开口,就听到一声钝响,随即是剧烈的撞击,两个人都感受的很清楚,沈念一有真气护体还好些,孙世宁整个人都像是散了架,晕晕乎乎的,反应不过来。 “棺椁搁浅了。”沈念一低声问道,“世宁,你还好吧?” “还没有咽气。”孙世宁知道五脏六腑都被撞得跑错了位置,说不出来的难受,想要吐,又只能强行忍住,总不能吐在棺椁中,统共才这么大的地方,到时候,哪怕沈念一不嫌弃,也能把自己先熏死了。 “我想,应该是水流的推动力不够了。”沈念一勉强侧过身来,手臂抱住了她要腰,“世宁,忍一忍,抱住我。” 孙世宁很快反应过来,如果另一口棺椁一直尾随在其后,那么等一下要来的那一下撞击恐怕更加剧烈,依照她的身体底子,只怕是不能够应承的下来。 “别怕,全身放松,将身体的重量全部都交给我。”沈念一轻声安慰她道,“我不会让你受伤的。” 到了这个地步,孙世宁只能按照他叮嘱的照着做,手脚放软,脑袋抵在他的胸口,半个人的分量都依偎在他身上,用简单的话来解释,不把自己的身体当成自己的。 果不其然,另一下冲击转瞬就到,两口棺椁都是用罕见的材质专门打造,沉甸甸的分量,再加上冲击力,孙世宁觉得沈念一的双臂忽然可以紧紧的拥抱住她,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两人已经拔地而起。 沈念一在半空中,四两拨千斤,将这份重创给缓解开,两个人相拥在一起,慢慢旋转着,慢慢的落下地。 孙世宁小鸟依人的姿态,沈念一却依然保持着必要的警惕心,他等的或许就是这一刻,棺椁被撞碎的这一刻。 说来奇怪,等他双脚落地,预想中的偷袭并没有来,沈念一不敢大意,这种时候,走错半步,搭进去的就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性命,还是孙世宁的。 密藏被毁的话,在孙长煕面前,等于没有了可以护身的令牌,对于孙长煕这样的人来说,没有利用价值的,都是死物,死不足惜。 孙世宁看到了眼前的光,虽然不很明亮,却是最自然的,绝对不是那种透过棺椁望出去的晃动的光点,她惊喜交加道:“相公,我们出来了!” “是,出来了。”沈念一还在等,他的耐心素来很好,等待猎物也很有耐心,将孙世宁的身体往身后拢了拢,“你别跟过来,我去看一眼。” “好。”孙世宁已经小碎步往撞开成四五片的棺椁后躲藏而去,找到合适的掩体,她也很清楚沈念一在忌讳着什么,孙长煕还没死呢,两个人至今不曾交过手,谁输谁赢,还真说不好。 沈念一已经快步走到另一口棺椁之前,很意外的发现,那一口并没有撞开,更没有碎裂,因为没有沉浸在水底,所以能够看到的只有一片不通透的黑色,见不到里头到底是什么景象。 他只记得,在湖底的时候,孙长煕与两具尸体纠缠在一起,本来对孙世宁的那种势在必得,变成了一种无望的迷茫,再然后发生了什么,他就不得而知了。 第六百六十三章:顶替 “世宁,这一口没有打开。”沈念一背着身说话,不敢回头。 “你有没有敲敲看?”孙世宁的声音传过来。 沈念一有些啼笑皆非,这又不是上门做客,难道还要在棺材外头敲几下,示意主人家来开门? 不过既然她提出了,他姑且也可以一试,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本来就长得极好,孙世宁从后面望过来,衬着黑漆漆的棺椁,更显得精致,他叩了两下棺盖,停了下来。 没有动静,里头静悄悄的,孙长煕刚被关进去的时候,分明还使力挣扎了几下,这会儿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是脱力晕过去了,还是说里面发生了更加诡异的事情? 他视线没有离开,只是往后退了三四步:“世宁,我们先找出去的路。”只要是脚踏实地,总是容易些,比那种封闭的空间,要让人舒服的多,他的感官敏锐,很轻易发现这里的空气流畅,而且很冷,在两照山的附近,冷到冻人,才是正常的。 “也好。”孙世宁才出来的时候,身上还留着他的体温,没有太过于明显,这会儿双手抱在胸口站起身,说话都牙齿打架了,“先出去,你是不是还带了别人一起来的?” “要联络上他们也不是那么方便。”沈念一的话愕然而止,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面前的棺椁。 棺盖无声无息的,像是被看不见的一双手在缓缓推动,缓缓推动,露出内里的一切。 沈念一的呼吸都快要在瞬间停歇了,这种场景实在已经超出了他的香香范围,这整一个的机关,尽管他两次入山,两次都与世宁一起参与其中,但是回头想来,还是不能够想明白其中太多的关键。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露出来,分明是孙长煕坐了起来,猛地一转头,眼睛瞪得很大,盯着他看,饶是沈念一胆子大,也不仅往后退了一大步,如果孙长煕这会儿要动手,他必须要先确保孙世宁的安全。 “这位大哥,请问这是哪里?”孙长煕一板一眼的问道。 沈念一像是见到更加惊人的,孙长煕方才喊他什么,是不是他被撞得有些发晕,也眼花耳鸣了,这根本不合理! 孙长煕的手脚倒是很利落,一把搭住棺椁的边沿,翻身出来,还转头去看棺椁中的其他,然后挠了挠后脑勺道:“真奇怪,师父教的都是机关巧簧,也没说是来盗墓,这里怎么有两具年数甚远的尸骨。” 明明是在自言自语,沈念一还在揣测到底是孙长煕出了问题,还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会不会故意装出这样子,想要降低自己的警惕防范,不过也说不通,孙长煕的武功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应该略胜过他一筹,根本用不上这样装傻充愣的手段。 孙世宁从掩体后,悄悄探出个脑袋来,轻声唤道:“相公,你过来,过来这边。” 沈念一退得很快,孙长煕根本没有多加留意他,而是在继续低头翻动那两具尸骨,先前保存完美无缺的尸骨,这会儿像是遇到空气就不断风化,已经露出了皑皑白骨,幸而衣物还穿在身上,原先被孙长煕翻动的松散,如今也没有皮肉撑着,也松松垮垮下来,反而不太显眼。 “他不认识你了。”孙世宁说得很肯定,“就像他对我施展摄魂之术以后,我也不认识你了。” “那你站出去,看看他可曾认识你。”一个人的眼神不会骗人沈念一见其眼眸中没有戾气,反而特别平和,才敢鼓动孙世宁试一试。 孙世宁倒是落落大方,走过去一步,出声道:“棺椁中本来就是盛放尸体的,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孙长煕抬起头来,飞快的看了她一眼,果然对她压根就没有印象道:“小娘子的话是不错,但我会出现在这里,与这两具尸骨同在,难道就不奇怪吗?还有你们又是何人,怎么也在这里!” “我们是听说这里有个很厉害的机关,想要来看看,长长眼,不知怎么就遇上了你,不知如何称呼?”孙世宁也是瞧不出他是不是伪装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下姓孙,名长绂,不知两位如何称呼?”孙长煕眼睛都不眨一下回道。 孙世宁的脸上是在难掩惊讶之色,他说自己叫孙长绂,她明明记得,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他撩开门帘进来,看着一双眼哭得红肿的她,当真一点都不像是个坏人,说的是同样的开场白,在下姓孙,名长绂,他顶替了自己兄长的名字,顶替了她的父亲,才有了后来一连串的,截而不止的案子。 “怎么了,小娘子认识我?”他显然看出她的讶异。 “也不是,就觉得能够在这里相遇,挺不容易的,我的夫家姓沈。”孙世宁退到了沈念一的身后去。 沈念一上前仔细留意他的神情,没想到孙长煕对他们想要说的话,压根没有兴趣,反而将所有的注意力都留在了那口棺椁上头,不住啧啧称奇道:“别看是一口棺椁,里头的机关怕是我学到眼前都望其项背,不能比拟的,一定是,一定是我发现了其中有些奥妙,才不管不顾的钻进棺椁里头的。” 说着话,他已经自说自话的蹲下去,手指留恋不舍的碰触着棺椁的四周,等了会儿,见对方都没有动静,方才抬头问道:“两位也是要留在这里研究这个吗?” “我是想,既然发现了先人的尸骨,不如将他们先收敛起来,回头再找个好地方,帮他们找个安稳的落脚处。”孙世宁指了指棺椁中的尸骨,也只有他们曾经见过,这两个人身前是如何的长相,又是因何而死。 如今,白骨一堆,与任何人的尸骨都没有区别了,连本来华贵的衣饰分明都褪去了鲜艳的颜色,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这位小娘子真是好心,这样一说,倒是也有些道理,反正这些棺椁也不会长腿跑了的。”孙长煕不知从哪里找到一块布,将棺椁中的尸骨抱起来,放在上头,再稍许扎了个结后道,“这大概是个夫妻冢,真是罪过,得罪他们安息了。” 沈念一拉了把孙世宁的手,示意她跟着他往外走,两个人仅仅用眼神交流,就算孙长煕当真混淆了记忆,身上的武功还在,很容易就听到他们的对话,他可不想因此而露出破绽。 “冷不冷?”他低声询问道。 “有点儿,先找出路要紧。”孙世宁觉得掌心又有一暖暖的线,慢慢延伸过来,立刻想要阻止他,“不行,非常关键时候,你不可消耗真气,你忘了上一次,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我们都没有带厚实的衣服,没有这点真气,你根本撑不到外头。”沈念一不管不顾,继续将真气一点一点从她的脉门往里头推送进去,“你不用管其他的,这会儿已经不是最难的时候,我们沿着这边的石子路往外头走。” 孙世宁走了几十步,迎面而来的寒风,简直像是刀子,她知道沈念一的话没有丝毫的夸张,要是她拒绝了那些真气,这会儿已经冻僵了,难道经历了千辛万苦,却要死在这要命的天寒地冻中。 “外头是哪里?”孙世宁见到眼前的光线,越来越充沛,她很庆幸,出来的时候,是个大白天,这样子更加容易脱险。 “两位,两位,暂且等等我。”身后有脚步声,分明是孙长煕奔跑着追了过来。 沈念一根本没有尽数的相信过这个人,冷声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孙长煕仿佛都没有察觉到他的敌意,笑着说道:“我看这位小娘子,应该是我的同道中人,我有些事情还想向她请教。” 他又微微侧身,原来他将两具尸骨都给背了出来:“不过打扰到死者总是不妥的,我想着,不如将他们先送出去,回头再来这里探查个究竟,也不急在一时。” 沈念一见到孙世宁的嘴角微微撇,分明是知道了什么,依然不动声色道,“前面大概就要到出口了,不如你在前面走,内人的脚底有些痛,我背着她走,会慢一些。” 孙长煕不疑有他,点点头道:“也好,我看着她的身体也是娇弱,你们到这样的地方,也不准备多些衣物的,要是生病起来,真是不值得。” 沈念一当真蹲下来,将孙世宁背负着往前走,一来是打消掉孙长煕的疑心,二来两个人贴合着可以分享体温,对她的身体也好。 一路上出去,孙长煕好似驾轻就熟,明明也是弯弯绕绕的路,几次遇到岔道,他根本不用多想,直接就选择了其中的一条,而且就没有错过,因为脚边的地上,渐渐有了些植被,很显然,已经走了出去,快要到有人烟的地方。 孙世宁同样也在心中做着精准的计算,发现自己的反应力还是没有孙长煕来得快,他居然没有将师门所学的这些基本功忘记,却彻彻底底忘记了自己是谁! 第六百六十四章:狼子野心 沈念一根本没有对孙长煕彻底的放心,这个人狡猾多疑,无论是什么时候,都必须防范,所以哪怕是其转过身来多看孙世宁一眼,他都有意无意的回避开来。 “这位小娘子很是厉害。”孙长煕却像是一点没有留心到他的敌意,“我每次拐弯,选择要走的岔路,她看的总是正确的那个点。” “你倒是很有自信心,知道你选择的就一定是正确的。”沈念一面无表情道。 “说句不客气的实话,这里对我来说,并非是很难走。”孙长煕说得很直接,“如果这是个庞大的机关,这里不过是边缘地带,你也知道再聪明,再厉害的,也不可能将边缘和核心打造成一样的精细。” 沈念一沉默下来,孙长煕的话非但没有错,而且也没有遮掩,他们从暗流中漂了很久,就算两照山的山腹再庞大,也差不多是要出来了。 “我在想,出去以后会是哪里,这地方真是该死的冷!”孙长煕嘀咕了两句,走在前面,将自己的后背,一览无遗的露在沈念一的视线底下。 孙世宁抬手摸了下他的耳廓,轻声问道:“相公,要是我们偷袭他,能有多少把握?” 沈念一想了想,若是孙长煕当真已经被摄住了记忆,那么他出手的话,应该有七八成的把握,如果是假装的,是为了迷惑他们的耳目,那么一旦他敌不过,留下孙世宁一个人的话,只怕是凶多吉少。 他以往是义无反顾的性子,如今却有了几重的顾忌,在一言堂的地牢里待了那些天,他知道,孙世宁手中没有了筹码,落在孙长煕的手中,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不能动他。”沈念一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走一步看一步。” “可能是最好的机会。”孙世宁忽然轻咳一声道,“不,不,相公,我想到一些更加重要的事情,我们暂时不能够动他。” “怎么说?” “等我出去以后,我要封了这个出口。”就像上一次那样,一定要沈念一喝宁夏生联手才能够做到的,孙世宁知道,如果要彻底成功,必须要假借孙长煕的手。 她不能留着这个后患,温泉泉脉已经受到损伤,要是她不做出最后的努力,那么或许机关就不能阻拦天底下,太有野心的人,有些珍宝,如果永世不得见天日,也并非是坏事。 “好,那就留着他。”沈念一将她往上托了下,两人贴合的地方,有融融的暖气。 “小俩口说什么,在这里倒是很镇定的样子,其心难得,其心难得。”孙长煕笑眯眯的转头看了他们一眼道,“是不是小娘子觉得,这儿的布置根本不值一晒。” 孙世宁露齿一笑道:“这里对知道些门道的,是不足畏惧,我只是在想,要是将不懂行的圈进来,到时候绕在里头,平白伤了无辜人的性命,总是不妥。” 孙长煕居然很认真的考虑了她的话:“小娘子倒是有一颗善心,这里面错综复杂,要是当真迷路进来,怕是要困死在里头了。” “不如,等我们出去以后?”孙世宁很婉转的暗示道。 孙长煕提了一把身后背负着的尸骨:“既然本来是个坟墓来的,我们将他们尸骨带出去好生埋葬,这里就封了吧,但是必须先出去看看,外头是怎么样的景象。” “这是应该的。” 孙长煕的迷茫一闪而过:“真是奇怪,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怎么进来此处的?” “会不会在里面的时候,光线不明,碰到了头,有些迷糊了。”孙世宁笑得很和善。 “也有这种可能,我不瞒你说,一直有个头痛的老毛病,也看不好了,怕是就是这个害的。”孙长煕大步流星,一直不曾停留。 孙世宁却在细想他的话,有个头痛的老毛病,那么说来,孙长煕在更早之前就偷偷在研习摄魂之术了,比朱紫墨知道的更早,或许是在被逐出师门之前。 如果此人当真一无是处,狼子野心,那么外祖父也不至于会瞎了眼,将其收入门下,怕是野心多多少少有一些,却在往后的日子里,变本加厉,再不能控制住。 这些会不会也与他研习摄魂之术有关! 之所以称为禁术,便是伤害极大,后遗症极大。 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光线越来越明亮。 “外头是个好天气。”连孙长煕也这样说道。 “出去以后,晒晒太阳也好,一身都是潮湿的。”沈念一接口道。 “说来奇怪,我与你们倒是一见如故,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虽然是头一次遇见,又在这种地方,我这个人平日里倒还算谨慎的,今天算是破格了。”孙长煕朗声笑道。 沈念一听他连心里头的话都直白说出来,稍许放下心。 “到了,就要到了!”孙世宁一声欢呼,“相公,快些将我放下来。” 三人齐齐向着光线处跑过去,却见到一块巨石挡在面前,只有四周露出三寸宽的缝隙,光线是足够透过来,他们想要出去,却是难上加难。 “怎么会这样?”孙长煕还不太相信,将尸骨放置咋在一边,双手去推动那块巨石,推了几下,纹丝不动,“明明是一处生门的。” 沈念一心细,蹲下来看着地上的痕迹:“世宁,这块巨石是刚落下的,大概不会超过一天。” 孙长煕听他这样一说,赶紧也凑过来看,那痕迹当真也是明显了:“果然,难道说有人在里头放下了机关,阻止闯入者出去!” “让我也看看。”孙世宁分开两个人,手指将巨石底下的山泥捻了些在指尖,“痕迹是新的,有人触动了机关。” “这块石头太大,不可能凭借我们两个推开来的。”孙长煕邀约道,“不如我们联手来试一试?” 沈念一正有此意,让孙世宁退得远些,与两具尸骨留在一起,又飞快低声叮嘱道:“万一有变,不用多想,赶紧逃。” 孙世宁抬起眼来看着他,莞尔一笑道:“傻相公,我们经历这许多,你还要说这样的话,我不会饶过你。” 沈念一一怔过后,也明白的笑起来:“是,是我说错话,真是该打。” “小俩口等平安出去再说亲热话也不迟。”孙长煕在旁边催促道,“还不知道能不能推得动。” 两个人分别站在左右,齐声发功,向着巨石推了过去,巨石似乎很轻微的晃动了一下。 就是如此,接连来了五六次,孙长煕已经气喘吁吁道:“不行,不行,就差了一个人,要是还能有个相同身手的,恐怕就成了。” “是需要第三个人。”沈念一转头去看孙世宁,“要三个武功差不多的人。” “不可能有那样的第三人。”孙世宁回答的很平静。 一开始就计算到了的,棺椁带出来三个人已经是奇迹,还要都是决定的高手,就是难上加难,要知道又懂得钻研机关巧簧之术,又要武功高超的,孙世宁所知的,如今也不过是孙长煕一个人。 但是孙长煕在两头都差了那么一点点,如今这样的组合已经是极为难得了。 “我们先休息会儿。”孙长煕不管不顾,往旁边一坐,分明方才是动用了真力气,这会儿有些累过度,他将那两具尸骨拨了拨道,“这个男的,倒也是个高手,可惜都成骨头了,帮不上忙。” 这样子休息了一炷香时间,两个人又要尝试,依然无果,孙世宁立时唤停了他们:“这里没有吃的,也没有可以饮用的干净水源,就算我们能够走回去,喝那些不知后果的暗流之水,依然还是要回到此处的,一来一去,太消耗体力了。” 沈念一明白她的意思,绝对不能明明已经见着了希望,却就守着这一片光明再活活被困死,既然已经知道两个人的气力加起来都不够,再做尝试的话,等于是白白的浪费。 孙长煕一听她的话,顿时有些泄气了:“就这样等着,等着不知名的下场?” 眼光一瞟,看着两具尸骨,灰心道:“还说要替人家收了尸骨出去,我看等别人发现我们,我们都快变成白骨了。” “我没有武功,所以帮不上忙。” “没准还有其他的机关。”孙长煕眼睛一亮,想在那块巨石的表面寻找线索。 沈念一见孙世宁动都不动,低声问道:“你确定没有机关了?” “这块石头,就是个死招,管你困住的是什么人,将人从活的困到死的,就一了百了了。”孙世宁根本不为所动,“所以上面不会有机关的。” “肯定还留着活路。”沈念一这一路走来,越来越确信这个信念,制造机关的人,心地纯良,做什么都给人留了退路。 “我也这样想,所以不如等着。”孙世宁叹口气,将身体蜷缩起来道,“让他去折腾折腾,不妨事的。” 沈念一将她揽过来,依偎在怀中,他也损了不少的真气,需要时间恢复。 第六百六十五章:心领神会 等孙长煕闹腾够了,在另一边坐下来,三个人都累得不行,本来必要的警惕心都给放置到了旁边,要是没有活路显示出来,这么个死疙瘩就能困死他们。 这种时候,再要防范身边人,的确显得有些多余。 外面的天色,倒是一目了然,光线渐渐暗淡下来,再恢复明亮,应该已经过了一整晚。 没有等到所谓的生路,三个人都有些憔悴了,孙长煕本来彬彬有礼的样子,这会儿有些焦躁起来,抱着头在那里痛苦的嚎叫:“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是怎么进来的!” “你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是沈念一怀中的孙世宁出声问道。 “应该是第一次。”孙长煕不太确定的回道。 “那我看你走出来的时候,熟门熟路。”她还在试探着。 “我就是觉得一切都眼熟,你们两个人,还有这里的地形,真是奇怪,包括这两具尸骨。”孙长煕忽然蹦起来,“线索会不会在尸骨上头!” 他不由分说,将包裹在外的衣物拉开,那些尸骨风化的厉害,哪里经得住这样子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关节处已经都被分离开来,骷髅头滚落在一边。 孙长煕查看的倒是又仔细又讲究,连骷髅口中,还有脖颈的位置都没有放过,最后丧气的将尸骨都扫在一边道:“真是见鬼了,什么都没有!” 孙世宁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连手指头都没有多动弹一下,她偷偷凑近沈念一耳边道:“我知道会有活路,但是不知道几时会来。” “是这个女子安排的?”沈念一是亲眼见过两具尸骨的死状,如今被孙长煕拆的零零碎碎,他心里头也略有不适。 孙长煕经过这一场搬动翻找,腹中更加饥肠辘辘,他一双眼都没离开过孙世宁的脸,总觉得这个女子知道的比他想象的更多,强笑道:“你们两个倒是不怕死。” “因为我们不会死的。”孙世宁笃定的答道。 “那么我呢!”他迫不及待的追问道。 “你也不会。”孙世宁意味深长的笑道,至少不是在眼前,如果只是为了伪装,她倒是想看看孙长煕这只老狐狸能够装到几时。 孙长煕似乎轻轻松了口气,往他们对面伸腿坐下来:“暂且相信了这位小娘子的话,否则我们可不就成了替这两具尸骨陪葬了。” 就是这样,又硬撑过了一天,都有些熬不住,孙世宁口干舌燥,连去查看对方的气力都没有了。 孙长煕的指甲在石壁上挠了几下道:“你说过,我们会有活路。” “还没有到时候。”孙世宁说这句话,也很吃力,将大半张脸都躲在沈念一的怀中,她觉得已经很难掩饰对孙长煕的厌恶之情,要是全部都写明在脸上,总是不妥的。 “你最好不要骗我。”孙长煕咬牙切齿道。 用沈念一的目光来看,无论是什么时候的孙长煕,实则内心都是一样的,只是到后来,其拥有了一言堂,自以为都可以与朝野上下分庭抗争,将天朝的安危置之于脑后,却以出卖自己的国家,来向虎视眈眈的敌国换取更多的利益。 那时候,孙长煕不用再掩饰自己的所有,所以展现在他们眼前的,就是那样一个暴虐,猖狂,恶毒,杀人不眨眼的一言堂总堂主。 “她不会骗人。”沈念一冷笑道,如果孙长煕等得不耐烦,想要动手的话,他当真不介意,直接来一场正面的较量。 “已经这个时候了,就当你说的是真话。”没想到,孙长煕居然将已经起了戾气的眼神都给掩饰起来,“我还真是有些相信你是有真本事的。” 不该忘记的已经忘记,该想起来的却是点滴记忆。 孙长煕对眼前两个人有很矛盾的心里,明明是狭路相逢,他的注意力却一直被那个女子吸引,对方已经想要避让开他的注意,他依然忍不住。 沈念一让孙世宁在怀中静静休息,他不能够睡,因为对方是一头随时会跳起来吃人的猛兽。 “哎,我说你,要是这个小娘子说的话不灵验,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你不用一身杀气对着我,我可说明白了,我就没打算在这里杀人的。”孙长煕嘀嘀咕咕了一通,翻个身去,也是破罐子破摔,当真呼呼大睡起来。 沈念一在留意光线透过缝隙进来,落下的影子长短大小,来判断时辰,忽然,阴影中有什么一晃而过,速度很快,他猜想可能是一只飞禽。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尖锐的破开空气的声响,他的瞳仁在瞬间收缩,而对面的孙长煕同样端坐起来,定神的看着他。 两个人的耳力都很好,分辨力也很强大,听出这分明就是长箭射出所发出的声响。 有箭声,就是有人存在。 接踵而来的是一声闷响,隔着巨石,与他们离的很近很近。 “那人射中了猎物。”孙长煕手脚并用的趴过去,从缝隙中间,看到的确有一只羽毛纯白的飞禽落在外头,“是普通的长箭,这里有猎户!” 这里有猎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已经将生路毫无掩饰的展露出来。 “这个真被小娘子给说中了,说中了!”孙长煕激动起来,“射箭的人,会过来寻找猎物的。” 沈念一始终不吭声,他怀中的孙世宁虚弱的睁开眼来,两人对视一眼,他才咧唇而笑,眼眸中依然晶亮。 一通纷乱的脚步声,有人接近过来,显然是先见到了巨石,咦了一声。 便是这一声,孙世宁坐直了身体,沈念一对见过的人,记忆力尤其出色,简单的一个感叹词,他都能够分辨出来者是谁。 “阿一。”沈念一沉声唤道。 外头的人,脚步显然停滞了,想想也是,在大山中狩猎,山洞中忽然发出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能够不吓得大喊大叫,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阿一没有他们那么利索敏锐,他应该对沈念一的声音,有些印象,但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而已,他在思考,在分辨。 “阿一,是我,送你那只鸟的人。”沈念一在孙长煕面前不想说到太多的细节,他知道摄魂之术就算起效,也不能在其面前透露太多容易让其恢复记忆的线索,能够含糊的,最好一笔带过。 所以,他说出的这个,也只有阿一特别心领神会,大声叫嚷起来:“啊,原来是你!孙姑娘也在吗!” 沈念一低声笑道:“是,她也在这里,我们被困住了。” “没有其他的出口了?”阿一已经走到巨石之前,身影将光线都挡住了大半,“我,我去村子里头喊人。” “先给我们些吃的。”沈念一吃力的说道,“我们已经被困了几天。” 阿一立时将干粮袋和一个酒囊解下来,从缝隙中慢慢的塞进来:“你们等着,我去喊人。” 他还是挺细心,离开前,知道用双手试图推动那块巨石,巨石粉丝不动,他才道:“看起来,要多喊些人过来才行。” “阿一,你们村子有多远?”孙世宁凑近过去,唤住他。 “我下山,将人唤齐,再过来,大概要一天的时间。”阿一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们还能撑得住吗?” “我们尽量等你回来。”孙世宁也笑起来道。 阿一拖动过来那只雪鹰,缝隙中塞不进来,他抓耳挠腮了下,将随身带的割肉小刀一点一点推进来:“这里恐怕不能生火,实在撑不下去,也别太讲究了。” 孙世宁明白他的意思,旁边却有一只手过来,想要那把小刀抢过去,沈念一已经早有防范,两个人在短短时间,已经很快过了十几招。 势均力敌,也没有想要置对方于死地的狠心,孙世宁趁着招数的缝隙间,将小刀抢到手中,对准孙长煕呵斥道:“你给我退后!” 阿一没想到里头还有第三个人,心下不解道:“还有坏人吗,你们和坏人被关在一起了!” 沈念一不愿意他多耽搁时间,发声道:“你快去快回就是,记得带长而结实的绳索。” 孙长煕对孙世宁手中的小刀,根本没放在眼中,他顾忌的依然是沈念一,强笑道:“我不过是想帮忙将那只扁毛畜生分解了,用来充饥,实在是饿得难受了。” 孙世宁不为所动,将小刀给了沈念一,却很快从耳朵上将耳坠子,还有两个戒指都拔下来,顺着缝隙往外头塞:“阿一,带着这个下山,给他们看,对他们说,有重赏!” “我不要你们的钱。”阿一是个单纯而固执的,虽然他也进过天都城,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值钱的。 “拿给他们,他们会来得更快,我撑不了太久了。”孙世宁轻笑着道,“不是要给你的,你是我们的朋友。” 沈念一听到她的那句话,心中一惊,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身,将她往一块平坦些的石头上靠过来:“世宁,世宁,你怎么了?” 孙世宁轻轻将眼帘垂下来道:“我会尽力支撑住的。” 第六百六十六章:大哭一场 “到底是哪里!”沈念一的语声被掐断了,他将小刀放置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另只手在她身体上寻找伤处,“你伤到哪里了?” 孙世宁按住了他的手,声音很低很低道:“你把耳朵贴过来。” 沈念一立时照着做了,她的声音愈发的虚弱:“出来之前,可能孙长煕为了以防万一给我吃过什么,我一直没有发现,直到从水底的棺椁中醒来,我才知道。” “他给你吃了什么!”沈念一看到她的耳孔中,有极细极细的血渍淌下来,“你一直没有告诉我!” 孙世宁艰难的抬起手来,将血渍抹去,这个动作,也不知她瞒着他偷偷做了多少次,但是在身体还能够支撑的住的时候,她不想说,不想他为此分心。 如果身边有只贪婪的狼,她不能让他分心,否则被伤害的人会更多。 “你有没有其他的感觉,哪里痛?”沈念一不敢随意再搬动她,忽然想到阿一留下来的干粮和烈酒,他不能轻易尝试给她喝酒,拿出一块干粮,却又干又硬,没有办法,送进她的嘴里。 孙长煕见到已经有了契机,倒是不在意他们的敌意了:“你把小刀子给我,我帮你弄些鸟血,干粮浸泡一下,就能够吃了。” 沈念一眼中只有越来越虚弱的孙世宁,将小刀抛过去道:“如果你有其他的想法,最好先收敛起来。” “要是你不帮忙,我一个人也出不去,对不对,我又不是傻子,会做害死自己的事情。”孙长煕拿起小刀,将那只雪鹰的翅膀割下来,干粮浸泡在温热的血中,慢慢软话。 他赶紧送回到沈念一手中:“给她先吃一点,我们再将其他的都吃了。” “他说的对,你们两个需要保持体力。”孙世宁抬起手来,碰了碰他的脸颊,“我想不会那么快有事的,不至于死得那么快。” 沈念一明明知道罪魁祸首就在身边,但是不能够开口询问,按照孙长煕后来那种疯狂的状态,没准会说同归于尽这种疯话,他暗暗咬了牙,将干粮递过去。 孙世宁闻到血腥味,哪里能够吃得下去,差点就吐出来,这个时候要是吐了,必然会变得更加虚弱,她强行按捺住,一点一点吞咽下去,吃了一块,就不肯张嘴再吃。 “世宁,你再吃点,吃点才有力气。”沈念一不理会那边在狼吞虎咽的孙长煕。 “不了,你一定要恢复力气,我只要保持住不饿晕过去就好。”孙世宁安慰道,“我说过,这是一条活路,你放心,我们都能够活着出去的。” 孙长煕倒是很识趣,只吃了一半,将另一半留下来,反正还有那只死去的雪鹰,需要撑一天也足够了。 干粮沾着鸟血,果然腥得厉害,沈念一也是捏着鼻子才勉强吃完,至少全身的真气又缓缓流动,气力渐渐回转,他眼前一晃,却是孙长煕又割了一条生肉给他。 “吃不吃?”孙长煕略有挑衅的望着他,“你不吃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沈念一知道补充元气的重要性,劈手抢了过来道:“为什么不吃,不能都留给你。” 雪鹰的生肉又老又韧,还混合着古怪的滋味,沈念一匆匆咀嚼几下,扯着脖子吞咽下去,见对面的孙长煕何尝不是如此,吃得很是辛苦。 两个男人将一只不大的雪鹰吃掉大半,静默的分开打坐,前面为了尝试推开巨石,其实消耗的都委实不少,加上两天两夜,滴水未进,要是再拿出第一次的推动力,恐怕是不可能。 他们都明白,孙世宁将身上所有的饰物都交出去的用意,普通的村民,手上的力气有限,只有召集到更多的人,才有希望出去。 这种事情,保持体力比什么都来得重要,这一天的时间,十分十分的漫长,沈念一还有孙世宁可以做伴,两个人尽管都节省力气,很少开口,但是一个眼神,也能够传递足够的温暖。 孙长煕却显得越来越焦躁,眼神都开始不对劲了。 孙世宁不但是耳孔中,鼻子,嘴角都开始有细细的血渍往外流淌,身体里的五脏六腑似乎受到了毒药的侵蚀,开始慢慢的腐坏。 孙长煕过来看了两次,那眼神倒不像是骗人:“她这个是中毒了,谁下的手?” 沈念一掀起眼帘看看他道:“一个仇家,一个疯子。” “她一时半会死不掉的,但是一定很痛苦。”孙长煕低声道,“她居然没有出声喊叫,也是很厉害了。” 沈念一没有回答,手指轻轻拂过孙世宁的额发,她与他相识以来,吃了多少苦,一双手的手指都扳着数不过来,他知道毒药慢慢侵蚀的痛苦,她忍着不喊不哭,还要尽量对着他微笑。 他将脸别转开来,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太想太想大哭一场了,肩膀处一重,却是孙长煕拍了拍他。 沈念一几乎没有控制住,想要一拳对着孙长煕的脸打过去,但是眼前只有他们两个人齐心合力,才能够脱险而出,他必须要送孙世宁出去,才可能得救。 “你这样子看着我做什么,又不是我下毒害她的。”孙长煕冷哼一声道,“好心没好报,我就想说,再等一天,她也不能死得这样快,你这算什么,想杀人吗!我还真不怕!” 沈念一没功夫和他费这种口舌,将怀中的孙世宁抱得紧些,至少要维持住她的体温,只要体温如常,那么就不至于会恶化。 这一天,果真比他们想得还要长久,到后来,脚步声传过来的时候,沈念一都有些恍惚,以为都是幻听了。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倒是孙长煕欢天喜地的叫着凑过去看,“怎么才来了这么三五个,怎么够用!” 阿一奔走在最前面,凑到缝隙处唤道:“你们都还好吗?” “都还好。你去了一天就带了这么几个人!”孙长煕十分不满意,他的眼光素来不错的,小娘子交出去的几件首饰,拿到大地方去当一当,都价值不菲,这些村民,为什么却不急着抢来救人! “村子里头的人说,下雪了,不能进山了。”阿一的声音很焦急,“我能够说动的只有他们几个人,其他的说,就怕有名赚银子,没命花,他们都是不要报酬,就是听说这里有人困着,所以来帮忙的。” 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道:“我是先来看看的,村子里有老话说的好,下雪以后,山中都是厉鬼恶灵,阿一,你别把那些封印住的东西给放出来才好。” 孙长煕恶狠狠的叫骂了几声,他已经快气急败坏,听到这些愚民的传言,恨不得将说话的人拖过来,重重打一顿。 没想到,等着他骂完,四周先是静了静,那个粗嗓子的倒是笑起来道:“不怕了,不怕了,里面都是人,我还没听过厉鬼会骂人骂这么难听的。” 阿一小心翼翼道:“他们都是好人,都是要来帮忙的。里面困住的也不是恶鬼,是我的朋友,他们都救过我的命。” “好了,好了,废话少说,把石头推开,人救出来。”粗嗓子倒是个肯出力气的,“你让我们带了绳索上来,然而呢?” “阿一,你带的是什么绳索?”沈念一问道。 “用山里头的一种藤蔓和牛筋搓起来的,很结实。” “从缝隙里头塞进来。”沈念一回身看看已经不动的孙世宁,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很弱很弱。 绳索很快送进来,绕了个圈又送出去,这样子在巨石上绕了几圈,阿一又熟练的打了数个结实的绳结:“接着要我们拉动吗?” “你们几个人?”沈念一问道。 “五个人。”阿一老老实实回道。 “恐怕是不够的。”沈念一很清楚,五个村民大概有多少力气,如果是十个人,或许还有个一拼。 “我们尽力就好了。”粗嗓子在手心吐了两口唾沫,“还没干活,说什么丧气话。” 沈念一强笑道:“也是,这位说得没错。”他看了孙长煕一眼,“你可有信心。” “不出去就是个死。”他回答得更加干脆。 沈念一再次去看孙世宁,心中默默道,如果这一次出不去,他们或许还能等到阿一继续下山游说人来帮忙,世宁却怎么也等不及了,每一分的迟疑都是在吞噬她的生命。 “等一下。”孙世宁闭着眼出声问道,“问问阿一,外头有没有大树?” 孙长煕眼前一亮,到底也是个机关巧簧的高手,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对,对,让他们找棵树。” 用树来固定住绳索,慢慢推动,力上加力,才更加有希望。 尽管阿一很快找到最近的一棵大树,也照着他们叮嘱的布置好,里外一共七个人,齐心合力的同时发力,那块巨石只是用眼睛都会轻易错过的微微晃动来回答。 “不行啊,根本不够力。”粗嗓子又嚷嚷道,“这样子下去,一次比一次衰,肯定成不了。” 第六百六十七章:锁眼 阿一见同行的几个人也纷纷叫嚷,认为还需要下山去找别人过来帮忙才行,他方才听到孙世宁说话,就知道她一定病得不轻,每次一来回,就是一天的功夫,而且他也没有把握能够说动更多的人,心下更加着急。 就在诸人七嘴八舌的时候,有人在轻轻的唱起歌。 沈念一停下手中的活,扭过头去,果然是孙世宁在唱歌,歌声低柔而靡丽,非常悦耳,孙长煕的注意力也渐渐被其吸引过去,他肯定也听到过这首歌。 是谁,是谁曾经在耳边轻轻吟唱。 孙世宁的歌声渐渐将诸人的说话声都给压制下去,七个人听着这个歌声,心里头各有心思,却不提要下山的事情了。 她明明已经伤得很重,刺死此刻却艰难的睁开眼睛,想要坐起来,只是这样轻轻的一动,七窍中都有血珠滴落下来。 沈念一扑到她面前道:“世宁,你别动,我们会出去的,我再想办法。” 孙世宁睁开眼来,眼白的部分都被鲜血染成艳丽的红色:“我想到一个可能。” “什么!”沈念一与孙长煕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我一直以为只留了生门下来,就没有机关可循了,但是应该不是这样的。”孙世宁的两道血痕沿着雪白的脸流下来,很是诡异,她转向孙长煕站的位置,“你想到了吗?” 沈念一见她直接问了孙长煕,似乎也不怕会将孙长煕从摄魂之术中拉扯出来了。 孙长煕眼前仿佛也有什么一闪而过,他想要伸出手来去抓住,脑袋却痛得像是要裂开一般,双手失措的紧紧抱住了头:“我的头,怎么这么痛,痛死我了!” “还是有机关的,却被我给忽略了。”孙世宁的声音仿若是一声叹息,“其实,我早就见到那物件了,却没有在意,是我疏漏了。” 沈念一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却见她艰难的站起身,他想要过去搀扶她,却见她已经在两具尸骨边蹲下来,她的手指在散碎的尸骨中慢慢的摸索。 “相公,我还能看得见,只是血红一片,不太舒服。”孙世宁反过来,还在抚慰他,“我找到那个就好了,就好了。” 手指被尖锐之物戳了一下,孙世宁的手举起来,却是一支与齐河当日送于她的纤指簪刀同样的饰物:“很巧对不对,有些事情,巧合的令人吃惊诧异。” 她又摸到自己的头发上,将另一支也给取了下来,两支在她手中被合并起来,等到她再举起手时,轻声笑着问道:“你们说,这个像什么?” 明眼人一下就能够看出,两支合并以后,分明是一把钥匙,一把形状古朴的钥匙。 “锁眼在哪里?”孙长煕应该知道了什么,发问道。 孙世宁指了指那块巨石:“就在那里!” “你别说笑了,真当我是无用之辈吗,那块石头上,我都摸过了。”孙长煕不以为然道。 “最底下呢?”孙世宁反问道,“最底下,你探索过吗?” “最底下?” “对的,最底下。”孙世宁走过去,沈念一没有阻拦她,他知道有些事情,只有她能够做到,天底下,只有她可以。 她慢慢的平躺下来,手中还握着那把钥匙:“你们都听我说,接下来的事情,可能会有些危险,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巨石外头的人,很安静的听着她说话,她方才的歌声仿佛有一种特殊的感染力,孙长煕若有似无的打量了她一眼,眼底写着太多的情绪。 “我也不知道等会儿会发生什么,各位能够不计报酬过来相帮相助,我们自然是感激不尽的,我从来不认为用一个人的性命去换取另一个人的性命,是件合理的事情,所以,你们听阿一的指挥即可,如果当真有性命之忧,请速速离开。” 孙世宁躺着格外镇定,就算经历了这样一场颠簸,她本来刺绣华美的衣裙都已经皱的像麻布似的,但是她说话的声音,婉转而动情,很能打动人。 “原来里头还有个小娘子,真是可怜,被困在里头也不知多久了,听这小细嗓子也是吃苦了,别说了,今天只要不死,我们总是尽心尽力救你们的,你们说是不是!”还是那个粗嗓子在喊。 诸人齐声答应,阿一很是欢悦:“好,好,等人救出来,我再好好答谢各位。” “小娘子,你弄吧,给我们一句话提醒就是。”粗嗓子很有些威慑力。 孙世宁的手,慢慢从巨石底下摸进去,沈念一站在她身边,已经知道希望就在眼前,为什么他的心里头更加压抑的透不过气来,到底预示着什么即将到来? “世宁,你的毒……” 孙世宁将手指放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嘴角有点点笑容:“被我猜中了,底下当真有个锁眼。” 不过,并非寻常开锁的法子,里头还有不少的撬槛,孙世宁轻声道:“你们都往后退,一有动静,立时招呼外头的动手,我的时间不多了。” 沈念一的心慢慢沉沦下去,这句简单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轻描淡写,只有他知道,她忍得有多么痛苦。 “成败在此一举。”孙长煕也跟着咳嗽了一声道。 “相公,我不想死在这里,也不会死在这里的。”孙世宁异常坚定的说道。 两支纤指簪刀在巨石底下的锁眼中,慢慢摸索,慢慢探进,每一分都是陷阱,孙世宁明白,她的手中仿佛有一杆尺,旁人看不出深浅,却决定着三个人,或者是更多人的性命。 是谁将这杆尺送到她的手中,已经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要握紧了,拿稳了,才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孙长煕比沈念一懂得更多,所以始终没有出声打扰孙世宁的专心致志,他也时时刻刻在留意着四周的环境变化。 在他心里头,一直觉得自己跟从师父入门多年,别说是自己的兄长孙长绂,便是师父朱子明,来日的成就也未必在他之上,然而今天一个年轻的小娘子,连一点半分的武功都没有,居然扶摇直上,将他甩开太多。 回头,他还想问问这个小娘子,师从何人,怎么手法上头看着与他的师父朱子明有些相似,难道说同出一门的旁支,到时候,领到师父面前,还不被师父前后一通夸赞。 沈念一对于机关是否能够打开,更多的观察力还是停留在孙世宁的身上,她的五脏六腑都被毒素慢慢的侵蚀,如果打开机关以后,他必须要先替她寻个好大夫来,可是这茫茫的两照山,又要去哪里寻得? 孙世宁的一双手,十根手指,从来没有这般灵巧运用,其中的差别,当真就像是头发丝那么精细,她仔细看着机关被一层一层打开的轻轻咔咔声,落在她耳中,宛如是天地之间,最为曼妙的乐声。 “什么声音!”孙长煕惊呼了一声。 沈念一显然也听到了,那声音由远而近,就从他们一路摸索过来的那些弯弯曲曲的山道中传来。 “水声!是水声!”孙长煕快了一步辨别出来,他迟疑的看向身后,以为巨石后面是光明的一面,所以另一边根本看不清楚景象,“这样响的声音,这是要多大多湍急的水流。” 孙世宁的手没有放松,机关没有到最后一刻,如果停下来,只是功亏一篑:“相公,如果当真是水的话,水流湍急,必有浮力,你们趁着浮力就足以将巨石推开。” “那么你先起来。”沈念一着急的想要拉住她的手。 “我不能起来。”孙世宁苦笑了下道,“这个机关只要开始就不能够停下来,除非巨石被水流排开,否则的话,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发生什么,你都给我起来。”沈念一的声音已经快要被水声淹没了,他知道孙世宁的体力,要是这样没在水下,根本不可能生还。 “我不会起来的。”孙世宁闭了闭眼,她想做的太多,其中当然有想要将沈念一完好无缺的送出去,还有她太想想最后的这个天衣无缝,永远的深埋到地下去。 只有尽数破坏,只有不复存在,才不能够祸害他人,继续毁人性命。 “那边两个人的尸骨。”孙世宁一开口,又禁不住苦笑,她连自己的性命都掌控不好,还管人家的尸骨。 “世宁,你如果不起来的话,我只能选择留下来陪你!”沈念一忽然固执起来,“你方才说过的,用一个人的性命换取另一个人的不值当。” “如果换取很多很多人的呢?”孙世宁反问道,“快点告诉阿一,这里的情况,让他们助一臂之力。” 沈念一垂下眼来看着她,看着她尽管苍白无力,却还在微笑的脸,她的七窍中已经不再流血,但是那种青白的肤色浮现上来,只比前头更加糟糕了。 “这里的一切留下来,总是个祸患,相公,我不想更多的人……”孙世宁的话还是没有说完。 因为铺天盖地的大水从里面奔腾而出,到了巨石前。 第六百六十八章:坍塌 尽管留有缝隙,依然还是阻挡住了水势,洞中的水势顿时涨高,很快就将躺着的孙世宁淹没在了其中。 “阿一,用力拉动绳索。”沈念一侧过头,与另一边的孙长煕对视一眼,只要时间牢牢抓紧,那么就等于留给孙世宁一点生还的机会。 孙长煕倒是很卖力,这张脸都涨的通红,耳朵后面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沈念一聚精会神,将微微晃动的巨石,一分一分的推动,身后的水流更多,浮力也更大。 那块巨石往前摇晃起来,显然根基已经松动,沈念一暴喝一声道:“阿一,你们都往两边让开。” 与此同时,水流再次发力,将洞中的三个人尽数吞没。 阿一几人,见到这样的水流也是惊呆了,这水流居然还是温热的,但是外头天寒地冻,一出来,就迅速的降温。 巨石后面已经没有任何声音,显然三个人已经淹没进去,粗嗓子才想要上前一探究竟,就听到一声巨响。 幸而阿一眼明手快将其拉扯到了一边,那块根本无法撼动的巨石,居然在浮力,加上诸人的齐心合力之下,轰然倒下,水流快速的冲刷开,有物体跟着巨石一起冲出。 这次是粗嗓子先将其拉扯住,才发现是一个中年男子,阿一见到不是他认识的人,赶紧又去拉另一个,这一次他拉到的是沈念一。 沈念一被水流冲击的暂时性晕厥,但是他一颗心都悬挂在孙世宁身上,很快就清醒了过来,面前是奔流不息的泉脉,好似永无止境的一直向前。 他想起来,孙世宁是平躺在巨石前面的,也就是说巨石不可能会被冲得太远,他在水流中艰难的往回走,他知道,必须要找到孙世宁,必须要救回她。 泉脉的能力毕竟有限,水流慢慢的平缓下来,况且外头的气温太低,阻止了水流继续向前的冲劲,沈念一在被冲开数尺的巨石边,跪下来。 孙世宁果然就在那里,她的手中还牢牢捏住两支纤指簪刀不肯放松开,沈念一的手,颤抖着去触碰她的鼻息,异常的安静,没有呼吸,没有热量。 整个人安静的躺着,胸口没有起伏,全身冰冷,冰冷。 沈念一只停顿了极短的时间,就反应过来,双手在孙世宁的胸口按压:“世宁,你醒过来,我们成功了,你醒过来好不好。” “她吸了太多水,这样子不行的。”倒是没有一个人放弃,粗嗓子有些经验,“你这样子,她没淹死也冻死了,我们赶紧找地方生火,你将她翻转过来,将肚子里的谁都空出来。” 两个人排开水,往高处走,取出随身所带的火折子,熟练的连捡了些干燥的树枝,架起火堆。 阿一过来帮忙抬人,沈念一始终源源不断的将自己的真气传送过去,他欣慰的发觉,孙世宁的身体还能够回应这些真气,虽然吸收的很慢很慢,却没有死人那种僵硬。 这一发现,让他更加相信孙世宁只是一时闭气,并没有死去,赶紧将人抱到火堆边,用粗嗓子教的法子,迫使孙世宁吐出腹中的积水。 “没死,没死,肯定没死,我见着手指头还动了下。”粗嗓子的眼圈都发红了。 几人将他们俩团团的围在了中间,火堆越烧越旺,四周都跟着暖和起来,阿一将自己穿的大厚棉衣都给脱下来,铺在地上,不让孙世宁直接卧在雪地里。 随着一身轻微的呛水声,诸人同时欢呼起来,沈念一想哭都哭不出来,一方面真气依然不能停歇,另一方面,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就像是要将破碎的魂魄都给喊回来,拼拼凑凑出整齐的一副。 孙世宁的咳嗽声从弱到强,居然停不下来,然后是刺目的鲜血跟着喷了出来,沈念一心中才燃起的希望,又被重重的打击下去。 这样意志力坚强的人,都有手足无措的时候,他只知道紧紧抱住孙世宁,居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阿一在旁边干着急:“这是得了重病,要送下山去医治,怎么,怎么就不动了。” “这是俩口子吧。”粗嗓子全身也是湿漉漉的狼狈,抹了把脸道,“我听着方才的意思,是这位小娘子出手才救了你们,你们总不能就不救她了。”他一抬头,疑惑问道,“还有一个人呢,去了哪里,真是见鬼了,怎么都不吭声,就跑没了。” 沈念一根本听不见别人的说话声音,他能看到的,只有触目惊心的鲜血,源源不断从孙世宁的口角溢出来。 孙世宁的眼帘微微打开,倒是恢复了些许的神智,颤声道:“快走,走,离开这里。” 她说得那样吃力,却又那样清晰,阿一知道肯定是一种警示,他抓住了沈念一的肩膀摇晃道:“你听见没有,她说要离开这里,这里有危险,她还没有死呢,你这样子下去,她才真的要死了!” 沈念一像是被人凭空抽了一记耳光,清醒过来:“阿一,我们立时离开这里,这里要坍塌了。” 他经历过上一次的入口掩埋,知道大致是怎么回事,必须快速离开,离得越远越好。 沈念一打横抱起孙世宁,由阿一带路,那些村民虽然没有武功,也都是狩猎的好手,对山路很是熟悉,一行人走得足不点地,很快就将那处被泉脉浸染透的地方远远的甩在了脑后。 “还要再远,再远些。”沈念一大声喝道。 “他是什么人,说起话来,好像由不得不听。”粗嗓子摸着后脑勺,抽空问了一声。 “他是大官,很大很大的官儿。”阿一也说不清楚沈念一的官职,只是在其家中住过,知道是很大很大的官,“每天都能见着皇上。” 这一句话出口,可了不得,剩下的人更加一脸信服:“我们这是在替皇上办差了,你这个傻小子,怎么不早说,这才是天大的好事咧。” 阿一的脑门被人拍了一掌,他揉揉才道:“他是大官,可他也是我的朋友。” “你没撒谎吧,就你这穷酸样。” “他没撒谎,阿一是我的朋友。”沈念一将怀中人捂得紧紧,她的体温不是一开始那么冷,只要保持体温,他就不会放弃,“世宁,你也不能放弃,不能辜负阿一来回奔波救我们的心意。” “那个大人,还有一个人,他不见了。”粗嗓子提醒了一句道。 沈念一四下一看,果然不见了孙长煕的身影:“他几时不见的?” “小娘子说有危险让我们跑的时候,他就一个闪身不见了。”粗嗓子还特别好心,“会不会迷路了,要不我转回去找找人。” “不要找,随他去吧。”沈念一不想说这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免得引起面前几人的恐慌,“他本来就住在两照山中,不会迷路的,他可能走的是另一条路。” 只是不知道,孙长煕到底还有没有被摄魂之术的反噬力量所控制,如果其一旦挣脱开来,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潜伏回了一言堂。 沈念一知道此次将孙长煕放走的话,以后再要捉拿此人就是难上加难,但是他不能罔顾孙世宁的性命,她随时随地都会在死。 这样一想到孙世宁中毒,溺水,可能会死,沈念一恨不能将孙长煕碎尸万段。 “这里离村子还有多远?”沈念一知道一个来回差不多要十二个时辰,孙世宁根本等不起这样久了。 阿一爬上个山坡凸起,指着底下隐约的炊烟道:“那边就是我的村子。” “你们也尽量往山下赶,我先行一步,村中可能够找到大夫?” “村子里有一个大夫……”阿一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沈念一已经几个起落不见了踪迹,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粗嗓子也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这个大官敢情还是个绝顶高手,阿一,你这次一定是飞黄腾达了,我们跟着你也要享福了。” 阿一倒是知道沈念一是有武功的,当日他接待沈氏夫妇的时候,也知道他们都是高手,他反过来催促道:“没听到那位大人说的,快些下山,这里还是不安全。” 粗嗓子扭头多看一眼道:“那里就发了点水,这会儿温水也都结成冰了,还有什么不安全的,阿一,你胆子也是小了点。” 话虽如此,今天所见所闻的,还是以前用脑袋想破都想不出来的场景,粗嗓子脚底下倒是一点没有耽搁。 “阿一。”另个人才喊了一下,就感觉到脚底剧烈的摇晃起来,“这,这又是怎么了!” 沈念一一路往山下走,也感觉到了猛烈的摇晃,这种摇晃连他这般的高手都根本站不住脚,只是在山林的高大的树木间落脚,每一个起落,都能够分辨出摇晃加剧了。 他知道,着就是孙世宁想要完成的,将最后挡住去路的巨石移开,等于是破釜沉舟,破坏了机关存在的安全性,那么设计机关的人留下来的也将是最后一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一步。 第六百六十九章:旁敲侧击 沈念一也是拼足了全力,他后背的衣服结了厚厚一层冰碴子,却丝毫没有感觉,他只有一个念头,回到阿一的村子里,让大夫来救孙世宁,哪怕还有一口气,也要救回世宁,救回他这辈子唯一深爱的妻。 孙世宁不觉得冷,反而全身都像是浸润在一片温泉中,懒洋洋的提不起劲,唯一清晰的是沈念一的气息,那么近,那么近。 但是她已经连抬起手,碰触一下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种巨大的震动还在继续中,山中的飞禽走兽都被惊起,时不时有猛兽从身边越过,雪雁更是扑腾翻飞,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沈念一奔波不停,已经看到了阿一的那个村子,果然淡淡炊烟,村民也纷纷走出来,探头探脑,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村口至少站了十多个村民,见到沈念一这般气势下山,自觉的分成俩边,好奇的看着他。 沈念一突然清醒过来,这样偏僻的地方,哪里来的好大夫,如果没有好大夫又如何医治孙世宁身上的毒药! “阿一的家在哪里!”沈念一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大,发出来却只是嘶哑。 有个胆子大些的指了指给他看,又小声说道:“那里已经住了人,你们恐怕也不方便。” 沈念一没有听清楚,他一颗心只悬在孙世宁身上,也准备豁出去如果没有大夫,便是拼了他一身的功力,替她推宫换血也是值得。 等他到了那小院前,里头确有人替他开了门。 “老沈,才几天不见,做什么一脸见鬼的样子?”郑容和穿得特别厚实,瞪了他一眼道,“人都只剩下一口气了,你还傻愣着做什么!” 沈念一才将恍惚过来,赶紧将孙世宁抱进屋中:“她被下了慢性毒药,快些救她。” 郑容和很快搭了脉搏,又翻开眼帘检查:“没有大碍,中毒不深。你也不用太紧张。” “怎么会!”沈念一扑过来细看,“她都七窍流血了。” “没可能,你看她的体温正常,呼吸平缓的,难道说?”,郑容和想到什么,“你师父是不是给了她一件宝贝?” “那个葫芦。”沈念一摸到孙世宁脖颈前,那只玲珑剔透的小葫芦一下子在他掌心化成粉末一般,果然是它将毒素都给吸收,保住了世宁的性命。 他难得露出个恍惚的笑容来,这一路走得这样惊险,居然将最大的惊喜留在这里。 郑容和随身带着药,亲手去煎了,又让沈念一慢慢喂给她喝。 “你怎么会在这里?”沈念一心口大石放下来,才想到这个关键。 “怎么,你能来,我就来不得了?”郑容和笑眯眯的反问道。 “我同你如何一样?”沈念一目不转睛的看着平躺的孙世宁,有些事情,不得不说,“我安置在正安堂的几个人可好了?” “都在痊愈中,那边有聂思娘照看着,你就放心,等你回去了,没准一个个都活蹦乱跳了。”郑容和明显有些避重就轻了。 “你把正安堂也交给聂思娘了?” “怎么会,那地方好歹是我们俩个一起置办的,如今蜻蜓和肖凌两个都学得不错,我离开的话,应该也没有大问题。” “你为什么要离开?”沈念一手中的小匙一顿,沉声问道。 “老沈,你是个聪明人。”郑容和看着他的后脑勺,这个挚友相交多年,没有人比他更加值得信赖。 “我不想听这种推诿的话。” “心知肚明就好,我离开远远的,对谁都好,老沈,我这人所求的一点不多,不过是尽力让所有人都安心,我一直以来做的事儿,也都是为了这个,那些病人,那些伤患,我都尽力了。” “他知道了?”沈念一的声音愈发的低。 郑容和不介意的笑起来道:“你看看,连你都知道了,他如何又会不知道,他并非一定要对我做什么,至少目前不会,但是他已经在那个高位之上,我早晚会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将那物什还于他!” “老沈,你还真是别扭了,这物什要是不拿出来,他就能够坐的稳稳当当,一旦见了天日,我怕天都城内又不太平了。”郑容和的一只手,轻轻搭住他的肩膀。 “本来想,给你留个信,我自说要去收集些奇珍的药材,远走高飞便是,可你们俩口子,涉险到了这里,我想就当是做个防备,没准能够帮个忙,所以跟着也就来了。” “真巧,你就找到阿一的村子。” “不是巧。”郑容和替他解惑道,“令尊令堂离开时,给过我一点讯息,否则我要是自己能够摸到这里,阿一还未必肯收留我。” “原来,原来父亲也知道了。” “令尊最是严谨,他连半句话都不会多问的,不过是旁敲侧击留个方便于我。” “那物什呢?” “我带在身边。” “带着一辈子?” “这是他留给我唯一的物什,不带一辈子,又能够放到哪里去?”郑容和见孙世宁的眼帘微微颤动,欢喜的说道,“你不用提我纠结这些,令夫人要醒转了,你还不多照顾照顾她。” “她见了你,也是要问个清楚的,你以为能够躲得过去。” “她比你细心伶俐的多,不会让我为难。”郑容和双手抱在胸前道,“而且我也不信,你们两个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就真的没有一条退路。” 沈念一站起身来:“我身上空空如也,你还这般看好我。” “那是,那是,大理寺的沈正卿,我从来不敢小觑。”郑容和上前一步,孙世宁果然是醒转了,他把脉后道,“我还是再去煎帖药,小俩口劫后余生的,难不成还留我在这里碍眼。” 孙世宁的视线从沈念一身上转到郑容和的背影,咧嘴笑道:“你想得真周到,连郑大夫都带来了。” 沈念一听她开口,再想到郑容和的话,还真被他说中了,世宁直接替他们找了个台阶,都不用他们多做解释。 “我这是否极泰来了。”她抬起手来,在他的眉眼处轻轻描绘,“郑大夫在,就没有治不好的伤,解不开的毒。” “师父给你的小葫芦没有了。” “因为我中毒吗?” “是,它将你体内的毒素转化,然后碎成齑粉了。” “那么回头我还要谢谢他老人家才是,又救了我一条性命。” “孙长煕也不见了。”沈念一见她脸色微变,还是说下去道,“我们出来以后,他就不见了,我不能够耽误对你的医治。” “他一直都在伪装?” “这倒是未必,要是一直伪装,他就不会相助我们将机关尽数破坏,以后他也得不到了,怕是出来的时候,什么触动了他,就像你一样,说恢复就恢复了。” 不过,受了摄魂之术的反噬,孙长煕知道未必是沈念一的对手,那些密藏还是其次,当然是保命最为重要。 “他会去哪里,一言堂的总坛还在两照山,他难道就不会追杀你我,只要他回到总坛,那里还有许多他的手下。”孙世宁担忧的说道,“我不想再牵连这里的村民。” “我知道,你放心,这些我自有打算的。” “虽然我在那里的时日也不多,但是见过的,听过的,至少有二三十个高手,这些人又都是杀人不见血的,你从天都城而来,只带了几人。” “只带了丘成和鲁幺俩个。” “还失去了联系?”孙世宁见他脸上的波澜不惊,“还是说,你早就有了万全的打算,你故意放孙长煕走的!” 沈念一轻声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我是故意放他走的。” 算准了孙长煕只要恢复一点元气,他又认得来帮忙救人的阿一数人,必然会带着高手前来,两照山是他的老巢,只有将这些人都灭口,才可能保得住。 一个恶徒,要是连老巢都没有,如何东山再起,没准在孙长煕心里头,还有机会再次将密藏挖掘出来,如此一来,更不可能一时心软放他们回天都城。 “我的外祖父和父亲,都死在他的手中。”孙世宁几次试探,孙长煕虽然没有百分百的正面回答,然而所有的线索都汇聚在了一起,他就是凶手。 可怜朱子明与孙长绂两个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母亲必然是先一步得到消息,知道并非是机关中出了问题,才带着我匆匆远离,远离所有的是是非非。”孙世宁叹了口气,外祖父有这样的能耐,却没有绝妙的武功傍身,也实在是过于凶险了。 “就算逼问,依照孙长煕的个性,必定不肯告知你真相,更不会告诉你尸骨被他弃在何处的。” “是的,他不会说,他或许也在等着我开口问,但是我不会问,不会给他得意的机会。” 孙世宁若有所思道:“恐怕这也是母亲要我将她的尸骨化灰,就地掩埋的原因,她与父亲泉下总会相遇,人已经死了,尸骨都成了累赘,她不需要了。”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沈念一探过手来,将她冰凉的双手紧紧握在手中,沉声道:“世宁,我们只怕是还有一场恶战。” 第六百七十章:逼迫而来 孙世宁静静的看着他,随即说道:“不要伤及无辜之人,如果一定要有人死亡才能了断,我不介意与你同生共死。” 沈念一将她的手掌贴在脸颊边,他喃喃低语道:“世宁,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也不会让这老贼得逞的。” “你预计他几时会杀过来?”孙世宁没有挣扎,他的体温暖暖,令人眷恋,只是为何老天爷要这样逼迫他们,一波风云变幻未过,下一波再次到来。 他们也是血肉的身体,也需要时间调养生息,但是他们都很清楚,没有时间了,真的没有时间了。 郑容和端着药碗进来:“再将这个喝了,至少能够恢复一半的气力了。” 孙世宁勉强坐起来,边喝药,边苦笑道:“连郑大夫都被牵扯到这场纠纷中来了。” “无妨的,你莫以为我当真不能一技傍身。”郑容和反过来安抚她道,“你听,是阿一他们回来了,这些村民没有武功,还是能够来去如风,也是一种天赐的本领。 阿一已经学过规矩,倒是没有明闯进来,轻叩两下门问道:“大家都好吗?” “都好,阿一,你进来,我有话同你说。”沈念一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正如孙世宁所言,他已经在来时的路途中,将所有都部署周全,是否能够一举成功,还不得知,但是身边有个人,亲口说不畏生死,不离不弃,却在这样恶劣寒冬的环境中,给了他十二分的信念。 阿一很实诚的走进来,见孙世宁安妥的坐着,脸色恢复大半,微微心安,搓着手道:“你给我的几件首饰,我都收着,没敢动,等下就还给你。” “阿一,同村子里所有的人说,立时撤走。” “撤到哪里去?”阿一呆呆的问道。 “离开这个村子,三天以后再回来。”沈念一回头看了郑容和一眼,“我要问你借个物什。” 郑容和仿佛是吃了一惊,却依然默默点头。 “他们不肯走的,这个档口,怎么肯离开家,这样的天气又能去哪里,你们可不知道,我方才进村的时候,有人从那边山里头出来,说出大事了,山脉坍塌,走势都变了,那边整一大片都塌陷了。”阿一这个时候只恨自己嘴笨,说不周全,“以前能够狩猎的几处都根本不能够通行,是不是我们触犯了山神,所以山神惩罚我们了?” “阿一,你尽力将村子里头的人都调集起来,我等会儿会给他们看皇上的圣旨,命令他们离开。”沈念一斩钉截铁道。 “圣旨,这里有皇上的圣旨。”阿一越发吃惊,不过也有几分欢喜,“那就好,有圣旨的话,他们就肯听话了。” 等阿一离开,孙世宁松开沈念一的手,不言不语的,沈念一冲着郑容和使了个眼神,俩人很有默契到了隔壁去。 郑容和随手带着的药箱,不大不小,安静的停放在一边。 “拿纸笔来。”沈念一知道大夫随身总带着这些。 郑容和将纸笔传递过去,沈念一飞快写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又伸手问道:“给我。” 郑容和小心翼翼将药箱打开,里面还有个小小的暗格,再打开,却是一方明黄色的锦缎包裹着的物什,他低声道:“在这里让它见了天日?” “为了救这许多人,我们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沈念一看着他亲手拿出,将锦缎打开,里面赫然躺着的就是一方玉玺,沾满了朱砂的暗红颜色。 轻手轻脚的盖上去,再原封不动的交还给郑容和,见其怔在那里,沈念一才说道:“不如找个没人见的地方,埋了它?” “埋了就是个念想,总要担心会不会有人将其刨出来,一路走下去,还是心有不安的。” 沈念一想想那机关中的两具尸骨,一男一女,也不知道安静的在里面沉睡了多少年,还是被后来者发掘出来,栩栩如生的尸骨,瞬间变成皑皑白骨,也就没有再多说话。 将印有玉玺的所谓圣旨,放到村长面前,村长还算识字知礼,当下没有多说一个字,恭恭敬敬的将圣旨还于沈念一手中,回身就嘱咐所有村中之人,撤退到另边的山上去。 他们在此处安居多年,也有遇到过天灾的时候,山上有个废弃多年的洞穴,暂且能够藏身,每个人带了些随身的干粮与清水,依依不舍的离开。 阿一坚持要留下来帮忙,沈念一拒绝了,阿一咽了口口水问道:“三天以后,我们就能回来?” “是!”沈念一只答了一个字。 “如果……”阿一没有说下去,在此时此刻,已经没有如果两个字了。 郑容和走在队伍的最后,他也是想要留下来的人,沈念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有人知道你到了这里,今天没有,以后也没有了。” 郑容和仿佛被他这句话深深触动,提着药箱,匆匆而去。 孙世宁已经能够站起身来,那些毒素已经祛除的八九不离十,她低声说道:“以后都见不到郑大夫了?” “如果有缘的话,还会再见的。”沈念一回转过身来,“又只留下我们两个人了。” 孙世宁嫣然一笑道:“是,又只留下我们两个人了。” “世宁,你从来不会害怕。” “那是因为在你的身边。”孙世宁抬起头来,正是黄昏暮色,在山脚下看不到日光,天际边却有层层翻滚的云慢慢压下来,仿佛是在预兆着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要不要听听我的计划?”沈念一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向着村口走去,村口处,有小小的山丘,他脚步不停,两人前后走到山丘顶上。 “你都没有兵器在手了,为什么也不害怕?”孙世宁的纤指簪刀也留在了机关中,她用了一根荆钗挽住头发。 “因为我也在等。”沈念一的视线透过云层,望向更遥远的地方,“我在等这次的计划能够顺利的进行完成。” 孙世宁身上穿着阿一留给她的毛皮厚衣服,整个人像个雪球一般:“我有些想念你送的狐裘。” “以后进山给你打一件更好的。”沈念一将她的肩膀拢一拢,让他依偎在自己怀中。 “要是孙长煕赶过来,见我们俩个无所畏惧的在等他,他会不会气得七窍冒烟?”孙世宁想到那个场景,轻声笑起来,“我们总是让他不痛快。” “他曾经让你七窍流血,我会让他现世报的。”沈念一摸了摸她的头发。 孙世宁抬起手来道:“相公,你看,又下雪了。” “以前阿一说,这里下雪是分时机的,如今却已经混乱了。”沈念一答道。 “或许因为我们一步一步将两照山中的机关都给破坏,此地的平衡被打破了。”孙世宁眨眨眼道,“我们一路下山的时候,我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大地一直在震动不休,如同你预料的那样,最后的那块巨石被摧毁以后,机关的始作俑者破釜沉舟,摧毁了所有。”沈念一的目力极佳,已经见到暮色中,有一团黑压压的云逼迫过来。 他知道,那些不是云,云没有那么阴沉,没有那么戾气重重,没有叫人不舒服到几乎透不过气来。 等到孙世宁也看出一行而来的数十人,领头的正是敏英,敏英见到山丘上两个气定神闲坐着的人,高高举起手来,那队伍慢慢停下来,分拨成两边,孙长煕纵马慢慢走到了最前面。 “总堂主,似乎有些不对劲。”敏英小心翼翼道,“他们两个就这样坐着等我们来,似乎料定我们会来。” “这是唱一出空城计?”孙长煕想到之前的狼狈,最想要的密藏没有了,孙世宁也脱开了他的掌握,还差点让他被自己的秘术反噬,失去自我,他想起来都有些后怕,如果没有在机关被毁的档口,挣脱出来,难不成要跟着沈念一自投罗网不成! 孙长煕眯着眼,看着沈念一,他穿得很是单薄,却丝毫不畏严寒,单衣在风中猎猎作响,一双眉眼锐利如鹰,尽管身边还有一个娇柔的孙世宁,便是这样两个人,居然让一言堂的数十高手,畏惧不前。 “总堂主,没可能会这样笃定的,肯定会有埋伏的。”敏英见其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又凑上去道,“要不要先让人上前去试试斤两?” 孙长煕沉吟片刻,他回到一言堂总坛,里面多年的心血居然因为整个机关的坍塌,毁了大半,连那些心腹高手被因为躲避不及,死伤数人,他立时也是怒火攻心,让敏英点出所有能够调用之人,直接杀了过来,势要将整个村子都血洗一清,也不能够浇灭他的心头之火! 他非常清楚,如果让沈念一和孙世宁逃回到天都城中,两照山的老巢不保,他与剩下的人就成了丧家之犬,不,他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敏英得了他的口令,将手一挥,队伍中立时出来一双人,正是在地牢中折磨沈念一数日的天煞和地煞。 第六百七十一章:浑水摸鱼 沈念一慢条斯理站起身来,随手找了根枯树枝,在孙世宁身周画了个圈,孙世宁坐在圈中,笑眯眯的看着他。 这世间,没有比两人心意相通更加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了。 孙长煕眼见着对方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想到自己的心坎短处,只恨得牙痒痒,厉声道:“不用磨蹭,不过是一场空城计,杀了他们。” 天煞地煞在地牢里头以折磨沈念一为乐,交付过来的时候,沈念一已经中了埋伏,没有了武功,所以这会儿搓着双手,笑着往前,嘴里头还不干不净的。 那些肮脏的话,似乎想要另沈念一心绪不宁,特别是告知其,等收拾了他,不但要将他再次送进地牢中好好享受,连他身边娇滴滴的小娘子,也绝对不会放过。 满以为,沈念一会得变脸,没想到他淡淡的看着两人,轻声道:“世宁,我说过所有受的苦都会变本加厉要回来,没想到,他们居然这样配合。” 孙世宁笑着点头,头上一松,却是沈念一拔出了她的荆钗在手。 天煞地煞对视一眼,抬头大笑道:“我还以为这小子至少找把菜刀,可以抵挡我们两招,没想到居然用了这么个娘们的发钗,这是存心要找死,也怨不得我们下手太狠了。” 沈念一的手指在荆钗上轻轻拂过,再抬眼时,已经走出三四步,天煞笑不出来了,一股杀气逼来,他也尝到了不能透气的滋味。 地煞怒喝一声,直接出手了,沈念一根本没有给他们留任何余地,他知道这是第一场,他必须在第一场震慑住所有人,就算心知肚明这是一场空城计,也要对方畏惧。 他需要更多的时间,等待是个漫长的过程,留给自己的余地越大,对方的阵脚才会越乱。 天煞地煞配合默契,见沈念一出手就明白不能轻敌,可惜沈念一根本没有留给他们机会,当荆钗从地煞的眼珠中抽出来,他不过云淡风轻的冲着天煞笑了笑道:“倒了一个,还有一个。” 天煞怒不可赦,再想要冲上前,脚步却拉扯不动,他低下头见那支粗糙的荆钗居然从心口对穿而过,沈念一的笑脸就在眼前,俊朗的叫人简直不能够呼吸。 “我说过,不会给你们机会的,你们造的孽太多了。”沈念一抽出三分,将天煞的肩膀一推,应声而倒,他往后小半步,站直了又问道,“下一场还有谁来?” 孙长煕才算明白,他画下那个圈的意思,沈念一是在无声的宣告,他对孙世宁的保护,除非他死,没有人可以突破那个圈,没有人可以伤害到孙世宁。 冷笑一声,他带来的人里面也有暗器的高手,不过是眨眨眼的光景,九九八十一件各色暗器同出,与之配合的还有两个手执利剑的高手。 沈念一对分明是扑向孙世宁而来的暗器,心中有数,外衣的衣袖迎风而招,变成天罗罩般,八十一件暗器,分毫不差的落入其中。 衣袖再次抖动,他从来不用暗器,并不代表他不会用,只是平时在那个官职上头,根本不需要而已。 特别是见到孙世宁对迎面而至的杀招,眉毛都不曾多动一下,眼底满满的都是对他的信赖,他知道自己当真可以大杀四方,杀到对方不敢轻举妄动。 孙长煕心中有本账,他知道自己这边人数众多,也知道仅仅凭借天煞地煞两个残废是根本胜不了气势大涨的沈念一,但是他也有为难之处。 一言堂的总坛中,有些老家伙,虽然留下来,却未必那么忠心耿耿,更多时候,都选择观望中,特别是在总坛被毁了大半以后,诸人之间对他颇有微词,他都看在眼中,听在耳中。 除了几个心腹以外,他必须要激发起所有人的杀性,那么只有先送掉几个人的性命,沈念一下手越快越狠,对他才越发有力。 孙长煕也在等,他本来觉得自己收拾沈念一是绰绰有余,两三场以后,他却不敢再这样确定,沈念一的武功,恐怕已经远远在他的想象之外。 敏英驱马退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总堂主,他已经杀了五个人,我们连他衣服角都没有碰到一点,小娘子是他的软肋,要不要我过去。”她做了个割脖子的动作。 “用车轮战,慢慢的磨,你偷偷摸过去,见机行事,留下孙世宁的活口。”孙长煕要的是沈念一不能死在其他人手中,否则那些老家伙以后更加不听从他的命令。 所以,孙世宁必须是活捉的,而沈念一则必须是死在他的手中。 敏英得了他的命令,一双眼仔细观察着交战的形势,见又有三个人包抄过去,她想一想,猫着身子想要从另一边,偷袭孙世宁。 明明见着孙世宁笑吟吟端坐在那里,敏英与她接触颇多,自然知道她根本没有武功,心里头也暗暗佩服,今天的阵仗,己方肯定是胜的,区别只是在于沈念一能够杀得了几人。 孙世宁脸上看不到一丝迷茫,一丝仓惶,这已经等于是将生死之置于身外了。 也难怪总堂主对小娘子青眼有加,的确与若姬那种以色事人的来比,根本就是天壤之别。 只可惜,小娘子的眼中,由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孙长煕看这边三个人纠缠住了沈念一,就在被其杀倒一个之时,敏英已经从另一边快要摸到孙世宁的身边。 孙世宁尽管全神贯注,还是察觉到敏英的出现,沈念一在她的身前三四步,并非不能够退回来相护,但是用郑容和的话来说,一个人没有武功也可以自保。 自保的手段有很多种,孙世宁坐的位置很好,正好在上风口,敏英只见她取出一块罗帕,在风中抖了抖,脸色大变道:“你居然下毒!” 孙世宁问郑大夫讨要来的毒药,她冲着敏英笑道:“每个人都要报仇的,我这一下算是替红桃讨要个公道,你伤了她,我给你下毒,很公平。” 敏英哀嚎自己大意,想要屏住呼吸,根本不可能,她没想到孙世宁也会有杀人之心,那毒药又来得刚猛,从孙长煕的目光中看去,敏英一张脸铁青,根本就是吸入了大量的毒素。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下定决定杀人,孙世宁轻轻扭过头去,不再多看一眼,听到一声钝响,是敏英栽倒在地,很快无声无息。 沈念一同时解决了身前的三个人,气定神闲的抬起手来,冲着孙长煕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将所有的人马都一起催动上前。 如此一来,孙长煕反而有些不确定了,沈念一是如何知道,这些人不过只是他带来的一部分,他确实还留着后招,就是想要以备不时之需。 沈念一放下手来,荆钗还不曾离开他左右,他不过一个迅猛的弯身,不知从地上捡拾起什么,锐利的风,划开空气,发出致命的破响。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保护总堂主,却根本来不及了,一截枯枝插在孙长煕的胸前,他从马背上栽下来,倒头不起。 孙世宁没有动,沈念一更加不会动,这不会是结局。 剩下的十多人,面面相觑,很显然有些茫然,不过这种慌张,只在极短的一瞬间。 响亮的鼓掌声,从那十几匹马匹后响起来,沈念一深吸一口气,看到的是与那个倒在马匹前蹄下,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又是一张孙长煕的脸。 沈念一曾经问过聂思娘,她留在一言堂里头的到底是什么? 聂思娘没有保留的告知,是可以以假乱真的秘术,他再一次追问,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沈大人,便是十多步开外,我可以制造出另一个聂思娘,让你分辨不出真伪。”这是聂思娘的答案。 沈念一也一直在想,孙长煕得了这个秘术,绝对不会是为了将若姬改造成朱紫墨,杀鸡岂要用牛刀,若姬不过是钻了个小小的空子。 孙长煕要做的更多,更多,沈念一明明见到已经杀死了一个孙长煕,另一个孙长煕又出现了,在一言堂的总坛中,这样子令人不能分辨真伪的,到底有几个! 那些一言堂的人也有些惊讶的看着孙长煕“死而复生”,非但活生生的出现,身后还带了更多的人,放眼望去,至少也有三五百众。 孙长煕冷冷一笑道:“沈大人,沈念一,车轮战的游戏结束了,不如爽利些,这三五百人一起来,等收拾了你们两人,我再将避到山洞中去的村民全部剿杀,一把火将这里烧个干净,这样才是一了百了。” 沈念一默不作声的听着他说。 “自然,我不会留下一言堂的影子,这样的烧杀抢掠,还有更好的替罪羊。”他笑得十分奸诈。 沈念一沉声道:“你想要嫁祸个舜天国。” “又被你说中了,让我怎么夸你的聪明才智更好呢,两国休战,握手言和是我最不想看到的结局,一滩水必然要搅得污秽泥泞,才能够浑水摸鱼。”孙长煕大笑道,“这个道理,想必沈大人比我更懂。” 第六百七十二章:不必自责 “我不想和冒牌货对话。”沈念一冷静面对,他想的是孙长煕对两照山的地势了如指掌,要是真想要找到那些村民,并不困难,然后必然是一场屠杀。 对方的脸微微扭曲了一下道:“沈大人又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沈念一微微笑道:“聂思娘自然告诉了我,如何分辨真伪,像你这种连自己是谁都分辨不清楚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同我说话。” “不可能!聂思娘根本没有这种分辨之术。”对方被他直接激得差些双脚跳。 “聂思娘当然要替自己留一手,否则的话,要是你们不受承诺,也给她下了慢性毒药,她还不是同样活不长久。”沈念一的话,从口中说出来,有一股威慑力,“让真的那个出来说话。” “休想!我就是总堂主。”对方的双眼都发了红,高高举起手,大喝道,“杀,杀了他们!” 本来说要留下活口的话,也被沈念一激将的抛之脑后,沈念一见前面的十来人分明在迟疑,而那三五百人,已经蠢蠢欲动。 就算一个人的武功再高,也未必能够在三五百训练有素的人群中讨得生路,况且,他还要护住孙世宁。 “真的那个去了哪里?”孙世宁轻声问道,“有什么比杀我们更加重要?” 沈念一的眼睛眯了眯道:“他想要重新挑起两国的纠纷,让战火重起,从中牟利。” 孙长煕也是聪明人,知道此次已经是败了,就算沈念一死了,一言堂还是大伤元气,想要东山再起,就要寻找一条最好的退路,就要让两国边境,再次恢复混乱。 所以,在沈念一面前的这些人,都不过是一场障眼法,真正的孙长煕已经去了他认为更加重要的地方。 “他要杀乌雅王!”孙世宁猛地反应过来,“他要栽赃!” “是,他要杀死与我朝交好的乌雅王,然后将这桩血案栽赃在我们身上。” 只要乌雅王死了,舜天国国内自然还有一股势力会得到最大的好处,转而与孙长煕变成同盟,而天朝大理寺的沈念一正卿自然而然的成了杀人凶手。 到时候,死无对证,当天朝的君主百口莫辩,再发动一场战争,那么才刚刚平息了数月的战火,必然重新燃起。 皇上已经将镇守边关的大军撤回,路途迢迢,想要驱动大军赶过来的时候,必然已经是损失大得惊人,这个时候,形势已经由不得皇上做主了,天朝朝内,百姓必然也是主战。 那么孙长煕就如愿得到了残存喘息的机会,那些埋在朝廷上下的暗子还在,不用花销几年,一言堂蛰伏过后,又是一派全新的景象。 “只可惜。”沈念一沉声说道,“只可惜,孙长煕将别人都当成了一无是处的傻瓜,天底下唯有他是聪明人。” 孙世宁知道,在他仅仅带着两个人从天都城一路赶来营救的同时,他已经在做了太多太多,如今的沈念一手中,牢牢拿捏着导火线的一头。 等的是一个时机,等的是将导火线点燃,让轰鸣响亮的大炮仗高高飞上天的时机。 果不其然,再次出现的那个孙长煕依然是个冒牌货,身后的三五百众冲上前去时,他偷偷往后躲避开,准备确保自己毫发无伤的回去领功劳了。 孙世宁从圈子中站起身,那些人离得不远,很快就能够冲到山丘之上,她才想要跨过那个圈子,走到沈念一身边去,却见他回过头来,冲着她朗朗一笑,那笑容灿烂华盛,逼迫入心。 短短的刹那,孙世宁听到身后,雷鸣一般想起了呼喊声,她不置信的回过头去,见到本来应该是空空如也的村庄中,忽然出现了几百士兵,同样训练有素,同样手握武器。 而这些士兵中间,指挥着的人分明就是丘成和鲁幺。 沈念一嘴角挑起一点点笑容,手臂一展,将孙世宁抄抱在怀中,向着他们身边走过去,潮水一般的两头,在山丘之顶,碰撞厮杀杀到了一起。 加起来足足有千余人,潮水一般的喝声,兵器相交的金属声,锐利的武器,刺进身体的钝声,沈念一却如履平地,已经很快到了丘成身边。 “大人,我们来晚了。”丘成见沈念一脸色发白,半身的血污,整个人与分别之时相比,已经憔悴太多,不由心痛的下马,将自己的坐骑出让,“夫人,受惊了。” 鲁幺将带来的狐裘分别交予两人之手:“我们得了大人的消息才敢出击,本来还想要再快些的,但是大人的命令未到,不敢违背。” 沈念一亲手替孙世宁将狐裘披起,轻轻一笑道:“就知道你会牵挂这个,所以才让他们给你捎带来了。” 孙世宁还是不太相信眼前的一切,千余人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她的世界中依然只有沈念一的存在,呐呐道:“你早知道会有救兵来的?” “救兵总是会来的,我却不知道几时能到。”这是沈念一安排下的第一步棋,“这些都是我朝留在边关的守军,没有皇上的旨意,哪里能够调用来。” 孙世宁还是有些不明白:“那么,你手中并没有皇上的旨意。” “所以,大人还有其他的办法。”丘成笑眯眯的回道,这些天,尽管他们始终在等待着命令,没有跟随在沈念一身边步步涉险,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特别是中间数天,根本连一点点的消息都没有传回来,根本无法得知,已经深入虎穴的沈念一遭遇到了什么。 “在见到大人发出的讯息之前,我根本都不敢合过眼。”鲁幺肃着一张脸,从马匹的搭袋中,抽出一双铜锏,“稍后将这些余党尽数剿灭后,再来与大人说话。” 双腿一夹,坐骑冲进了人潮之中,孙世宁清楚见到他转眼间就用双锏砸倒了三四人,所过之路,气势如虹,无人能挡。 她想到在一言堂总坛见到的冬青,又想到以前一心想要撮合两人,如今不知怎么才能同鲁幺开这个口,说明冬青的真实身份,面临生死都无所畏惧的人儿,慢慢皱起了双眉。 沈念一尚在询问丘成:“一言堂已经倾巢而出了?” 丘成点点头道:“那个孙长煕已经丧心病狂,他非但将总坛中的人全部派出,兵分两路,而且将那些他觉得已经没有用的,又可能会落在朝廷手中的人,全部都杀了。” “一言堂的总坛呢?”沈念一又问道。 “我们等里面的人都出来,再派人进入查看,但是总坛里头的机关太多,我们暂时恐怕是进不去的。” 就算不能够直接进入,里面也是一片鬼哭狼嚎,腥风血雨,不知道到底被杀了多少,丘成面对着重重的机关,担心在这里折损的太过厉害,不如等明眼人来带路才好。 “你这样做很好,已经到了这一步,没有无端端赔了性命的必要。”沈念一顿了顿才道,“鲁幺是不是知道了?” 丘成点点头,很仔细的先看了孙世宁一眼,冬青是夫人身边的陪嫁丫环,自打夫人喊冤入狱,据说就是这个丫环不畏生死,跑到大理寺来跪求大人前去相救,要说是一言堂的内奸,实在也叫人不能相信。 但是,天都城那边一发来消息,说是夫人不见以后,冬青也跟着不见,已经有人猜测到这一点,到了如今,由不得人不信。 “他怎么说?”孙世宁轻声问道,她眼睛都不眨一下,看着鲁幺至少已经砸倒了十二三人,还在奋勇前行,那些跟随他前来的士兵,士气大振,杀得更欢。 丘成有些无奈的说道:“他什么都没说,就他那个性子,鲁松出事的时候,他都不说什么,怕是心里头也不好受。” “原是我不好,没有看清人心。”孙世宁叹了口气道。 “她藏匿得这样深,这样不动声色的,连大人都不曾察觉出来,夫人不必自责。”丘成见孙世宁消瘦得更加厉害,一张脸不足巴掌大小,一眼望过去,只剩下深幽幽的一双眼了。 “冬青的事情,稍后再议。”沈念一放眼望去,本来千余人的交战队伍,已经倒了一半,而且大多是对方的人马,“孙长煕将这些人送过来,本来也是想要拖延时间而已。” 孙世宁明明知道对方都是一言堂的人,但是血流成河,看在眼中还是不太好受:“你们都在这里,那么谁去拦截住孙长煕?” “大人已经安排妥当了。”丘成答道。 “你早知道孙长煕有这一步,要去刺杀乌雅王?”孙世宁又问道。 “孙长煕千算万算,多少暗棋,一步一步走来,唯一没有算到的是,先帝病故后,居然舜天国的君主也暴毙,而没有在他掌握中的乌雅王,却与新帝联手而起。” 两个君主都太过于年轻,深知根基不稳,朝中有人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之下,如果再要顾及两国边境交战,只怕到时候会得焦头烂额,手足无措。 第六百七十三章:一语双关 而沈念一与宁夏生正好在此时商议出了,借田种粮之策,对于新帝而已,借出的良田千顷,虽然肥沃,却缺乏人手,每年收成不足五成,还要承担风险。 如今借出给舜天国,白白收了两成的粮食,还不用废一兵一卒。 在乌雅王面前,口粮短缺,民不聊生才是最关键之根本,正如他当日只身来到宁夏生大营中所言,没有哪一国的百姓真正愿意常年征战,只是老天爷不放人活路,只能自己寻求出路。 如今,良田借到手中,国内一半的口粮尽可解决,等两国局势稳定,或许还有通商之说,舜天国也有丰富物产,再用了换取一部分粮食,哪里还有人愿意家中父老子弟,征战而亡。 据说舜天国内,本来每家每户出一父一子出征的规矩,已经改成出一父一子到山脚种田,每人勤恳之下必有所获,老百姓很是拥护乌雅王,赞颂之歌,都能够传到天朝中来。 所以,孙长煕要重新拿回主动权,必然要先杀其中一王,孙世宁曾经问过他,既然能够在朝野上下,宫内宫外布置这样多的眼线暗棋,为何不直接刺杀新帝。 孙长煕那时尚有自知之明,知道要杀新帝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当日在先帝归天,新帝即将继位的前一天,各股黑暗势力纷纷出动,其中也有一言堂不小的力量,但是天亮之前,终究没有突破沈念一乃至太皇太后的势力,所布下的铜墙铁壁。 良机只有一个,过去就再不复存在,后来,孙长煕再入长春宫将孙世宁带出,也见识到了新帝已经将属于其自己的新生力量,重新培养起来。 重创镜花水月是一回事,真的想要扑杀到御书房却是另一回事。 孙长煕一条路走不通,选择走的是另一条,与天朝的层层防护不同,乌雅王身边的守卫就要薄弱得多。 暂时不动乌雅王,是因为他还在走一步看一步,如今,路已经走到了死角,不能转身,不能退回,孙长煕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大人,乌雅王那边暂且还没有消息传过来。” “没有消息,有时候就是好消息。”沈念一又观战局,鲁幺杀了一圈,全身浴血已经回转,“还有多久?” 鲁幺也算得上是身经百战之人了,抹一把眉角就要滴落的鲜血,沉声道:“最多一炷香的时间。” “这些人里面不止是边关留防的士兵。”沈念一已经见到其中几个人的身手,绝对不止是一般士兵所为。 “大人看什么都一样的透彻。”鲁幺低声答道。 “鲁松他们都已经回到边关了?” “阿松说,他们这些年打仗都惯了,本来是想回到天都城享享清福,过些天平日子的,但是皇上当他们是眼中砂,虽然不至于要他们死,不过他们也不想在皇上面前添堵。” 所以,与其去陌生的地方重新适应开始,这些人还是选择回到最熟悉的地方来,继续过他们的日子。 “阿松说,还是回到这里,天寒地冻的,才睡得特别踏实,要是当真给他暖融融的被子,他还睡不来了。”鲁幺说得诸人一笑,笑容中却是化不开的苦涩。 “皇上负了这些人的心。”沈念一喃喃道。 “大人不用担心,阿松他们想得很明白,能够网开一面的,已经算好事,否则当真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们谁也别想活命,皇上也有皇上的难处不是?” “他们倒是比我还通透明白。”沈念一转头与孙世宁对望,鲁幺口中的八个字,对所有先帝留下的势力都是一样的。 当日太皇太后竭尽全力,扶持新帝继位,所以在外戚势力想要进一步拓展之时,皇上还是留了余地,没有斩尽杀绝,对太皇太后也是软禁了事。 如果,当真狠下心的话,用鲁幺的话来说,谁也别想活命。 孙世宁一直觉得自己最是了解皇上,了解曾经的六皇子寅迄,那个双手叉腰,站在马前冲着她爽朗而笑的少年,早就在她不知不觉中,渐行渐远。 皇上的身边总会沉淀下一部分人,再铲除一部分人,这些都是天数,不得违背的天数。 鲁幺的时间掐算得很准,果然还没到一炷香时间,对方剩下的三四十人尽数缴械,领头的高手都已经死了,这些喽啰哪里还敢反抗。 孙世宁见一脸熟的命令士兵将俘虏双手绑缚成串,然后押解回去,转过头来对着她一笑,可不就是鲁松。 不过,她不方便叫破他的名字,这些人的名字已经尽数被淹没起来,他们好端端的活着,却不能在人前随意提起了。 孙世宁知道,她已经猜中沈念一安排了谁前往舜天国,保护好乌雅王,尽管猜中了,还是有些不能相信:“乌雅王能够相信,来者是去保护他的吗?” 沈念一颇为赞赏的看着她,她从来都是蕙质兰心,一点就透,他们才说了几句话,她就能猜中了答案:“乌雅王一早见识过他的能耐,所以肯定有所顾忌的。” “那么……” 沈念一轻轻附到她的耳边说道:“我临行前,皇上给了我一个小小的锦囊。” 孙世宁的眼睛慢慢睁大了,皇上给了锦囊! 皇上给了一个取出便可以让乌雅王打消疑虑,深深信任带着这个锦囊出现在其面前的人,所以,这也是沈念一安排好的一步妙招。 用舜天国曾经最为忌惮的人,来保护乌雅王的安危,恐怕连孙长煕都想象不到的结果。 要的就是意想不到,要的就是出其不意掩其不备。 “收兵!”鲁幺忽然大喝一声道。 几个人纷纷响应,收兵,收兵的呼唤声连绵不断,很快与来时相同,这些士兵带着俘虏,整整齐齐的退了下去,只是在人群中,有几道身影离开了大部队,不知又隐匿到了哪里? 鲁幺出声道:“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沈念一心中有数了。 “大人,此次事成之后,我不想再回天都城了。” “也不回大理寺了?” “也不回大理寺了,我想做个逍遥自在的人,阿松说这里很好,他说得对,这里是很好,我曾经也在这里待过八年,这里有什么,我很清楚,我想每天也能睡个安稳觉,看着日出,守着日落。” “这样的话,岂不是太可惜了?” “大人这话违心了。”鲁幺说得十分坦率,“大人的一颗心比谁都明白清楚的,当然但凡有一天,大人需要用得着我们的,只需要捎个信,义不容辞,生死不惜。” 沈念一的脸上微有动容:“后面这八个字说得太重了。” “没有大人相助的话,阿松他们生死难料,这份情,我们永远铭记在心的。” 沈念一挥了挥手道:“不必多说,等到事成之后,我应了你便是。” 鲁幺眉眼松开来道:“大人答应便好。” “大人,我们也退回去吧。”丘成暗暗叹口气,出声道,“退到原先大军驻守之地,等着消息。” “这是约定的地方?” “正是。” “那好,世宁,你也应该有个地方可以休息休息才是。”沈念一将她往胸前搂一搂,“我们回去等消息。” 孙世宁再次回到大军驻扎之地,与前一次相比,实在过于冷清,不过安排得很是妥当,营帐中的火盆烧得旺旺,很快连热热的洗澡水都一并送了进来。 “你洗了澡,在这里先睡一觉。”沈念一不放心的摸摸她的手,又摸摸她的脸颊。 “是不是这一次安定下来以后,很多人再见不到了?”孙世宁将狐裘放置在床榻边,没有转身,径直问道。 “鲁幺不是说了吗,还是能够见到的。”沈念一安慰她道。 “我还不能洗澡休息。”孙世宁想了想,将狐裘重新披起来,“我们还要去一言堂的总坛,只有我能够将那些机关打开。” 沈念一知道她累得厉害,站都站不稳了,但是这种时候,如果坚持让她留下来,她也是执拗的性子,必然是不愿意的,只得站起身道:“我让丘成点三十人,一起去。” “也好的。”孙世宁在热水中洗了洗脸,将头发挽好,她能够做的,大概这是最后一件了。 丘成也是惦记着一言堂的总坛那边,听到孙世宁主动请缨说要去打开封锁的机关,真是求之不得,赶紧点了三十人,自己留下继续等待消息。 等到他们带着三十人离开营帐有一段距离,两人依然同乘一骑,孙世宁方才窝在沈念一怀中问道:“丘成已经是皇上的心腹了。” 沈念一沉默片刻后,才道:“你几时看出来的?” “他没有你那么沉得住气,他比较急于立功。”孙世宁淡淡说道,这个发现不好也不坏,沈念一已经到了大理寺的正卿之位,本来那个少卿之位说要给这个,给那个,实则不能担保大理寺里头的人没有惦记着。 “我觉得也很正常,总要有个人可以做接下来的事情。”沈念一一语双关道。 第六百七十四章:不归路 “丘成很好。”孙世宁肯定的说道。 “是,丘成很好,皇上的眼光不错。”沈念一微微笑起来,被孙世宁说破以后,他反而觉得周身都变得轻松起来,他点一下她的鼻尖道,“回去以后,还是要装成若无其事的才好。” “我知道。”孙世宁慎重的点点头,“你被抓进一言堂的时候,知道怎么进去的?” “不知道,全程我都被蒙住了眼睛,塞住了耳朵。”沈念一当时武功都被药物控制,根本无法施展,这是一步险招,那时候,如果有人要了他的性命,他没有丝毫能够抵抗的力量。 但是,一步险招,却是大获全胜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进去的。”孙世宁同样被蒙蔽了耳目,“不过他们却遗漏了一点。” 遗漏了她异于常人的嗅觉,再加上从俘虏中带了两个人过来,很容易就找到了入口,加上孙世宁的一双巧手,那些将士兵困住的机关,又哪里能够困得住她。 “孙长煕特别喜欢合欢花的香气。”孙世宁轻轻拨动机关,低声说道,“所以在总坛里头,他经过的地方都会燃合欢花香。” 孙世宁猜测过,或许在很多年前,这种香味是母亲朱紫墨的最爱,又或者在孙长煕入了外祖父的门下前,与母亲的惊鸿一瞥就是在合欢树下,太多太多的可能性了,才导致孙长煕这种莫名的偏爱与嗜好。 她的手底下就没有停过,直开了十一处的机关,双腿都快站不住,整个人簌簌发抖,往后栽倒,沈念一从后面将她抱住:“实在吃不消,可以停一停。” “里头死了很多人。”孙世宁的声音愈发的低,“很多很多。” 连香料的浓郁都挡不住血色的腥气,这分明是新鲜的血液,活生生的性命。 等到最后一道机关打开,沈念一下意识的用双手将她的眼睛都给捂起来,孙世宁听到身后一阵一阵的惊呼,知道此地的惨象犹如阿鼻地狱。 沈念一将她整个人背转过去,不让她去看个究竟:“世宁,已经如此了,他们选择加入一言堂的时候,心中应该清楚会有这样一天的。” 因为走的本来就是一条错误的不归路。 “冬青,我想见见冬青是不是还活着。”孙世宁的声音格外的纤弱,“或许看在她也算立下功劳的份上……” 她的话没有说完,沈念一重重扣住她的后脑勺,怎么都不让她转过身去,很是镇定的叮嘱道:“你们留下来清理,如果有活口的话,带回去便是。” 有人轻声嘀咕道:“都这样了,还能有活口。” 孙世宁在沈念一手底下挣扎了一下,她的力气根本挣不脱:“放开我,让我看!” “还是不要看了。”沈念一柔声道。 孙世宁知道他坚持的理由:“只让我看一眼,以后便没有了。” 沈念一缓缓松开手道:“世宁,我前头已经同你说过,有些事情是注定的。” 孙世宁一眼就看到地上一片狼藉,多数人身首异处,显然在匆忙中,为了不留下活口,采用这般极端的方式,满地的血,黏稠的化不开,她知道冬青就在不远处,发髻上戴着的簪子,还是以前她赠予的,冬青说很是喜欢,就一直戴着,如今却变得异常碍眼,她慢慢的走过去,看着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心里头说不痛是假的,就算知道冬青是一言堂的内奸,她却从来没想过要其死。 冬青在她被气得吐血时,紧紧抓住她的手,说没有做过真正伤害她的事情,这也是真的,打从一开始,冬青就在一言堂,有些事情,早一步就是知道错了,也已经来不及。 孙世宁想到鲁幺说,决定要留下来,留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又何尝不是因为被冬青的身份所伤,她伸出手去,想将冬青的双眼盖上,去发现冬青嘴里似乎还有东西。 沈念一见她停住不动,走到她身边,却见她从冬青口中取出一把小小的钥匙,只有一个指节大小,所以尽管被斩杀,都不曾被对方发觉。 “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孙世宁将钥匙拿在手中想看个仔细,“能不能把冬青的尸体拿出去,单独掩埋,以后,就当做六哥念想了。” 沈念一招手让个士兵过来,叮嘱将这具女尸带回营帐,埋在后面的山丘之上,另外做个记号,写上冬青两字:“既然有钥匙,总要有个锁眼。” 俩人先找个俘虏过来问了两句,不得要领,再寻到孙长煕的住处,孙世宁一抬眼,见到整面墙上是一幅画,画的正是两照山的山势,她的手指想要在画面拂过去,被沈念一抓住:“你就不怕他又设了机关。” 孙世宁才用发簪拨了拨画面的一角,墙中弹出一根软针,针尖发黑,若是她方才闪避不及,已经刺入手指,她心有余悸的问道:“这把钥匙的玄机肯定就在这幅画上。” 有时候,就是一种直觉,若是非要她说出个究竟,一时半会的也说不上来。 “恐怕整面墙都是陷阱。”沈念一拉着她往后退,“你再看看仔细,会不会想到什么?” 孙世宁睁大双眼看着眼前的墙面,两照山的山势在她面前活灵活现,尽管不能够描绘出山腹中的景象,但是她的双脚已经走过其中的大半,所以更加清晰可见,视线的尽头,落在一处,不过是诸多山头中的一个,不知为何会吸引她的注意,而且她的双脚都不由控制,向前再次走去。 沈念一在后面唤了她一声,她置若罔闻,脸孔慢慢贴过去,似乎要从那个点看出异象。 “世宁,怎么了?” “这里,好像有什么。”孙世宁指了下,已经快将脸都贴合上去,那个山头处,隐隐绰绰倒像是有几个人影,拉扯中,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手中的钥匙已经凑上去,点住了那个位置。 说来奇怪,原本平整的墙面,缓缓展开一朵花型,露出的正是一个锁眼的形状。 她将钥匙送进去,轻轻扭转,咔的一声响动,里面是一扇玉质的小门,孙世宁再推开,取出薄薄的几页纸,分明就是残缺的书册。 这样隐秘的位置,只有这样几页纸,孙世宁想要再往门里面细看,却听得外头有人进来传信,说是宁将军回来了。 沈念一在等的就是这个消息,立时问道:“宁将军可曾安好?” “就说回来了,其他的都没有细说。” 尽管宁夏生为着大局着想,挂印隐退,解甲归田,可是这些士兵还是宁将军长宁将军短的,改不了口,沈念一示意她将几页纸都收好,既然孙长煕收的这样自信,而冬青临死前还带着这把钥匙,想来是知道孙世宁总放心不下,会回头来寻她,特意留下的线索。 孙世宁只看了一眼,默然不语,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这几页残章,分明就是外祖父朱子明老先生留下的浮世录,可惜只留下这些,其余的却不知所终,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看那墙上的画,却见玉门缓缓合闭,花型的锁眼仿佛一朵凋零的花朵,风一吹,就散落在了山坡的四处,再也寻不回来了。 沈念一见她回去的路上都不开口,低声询问道:“这些可是你们朱家的东西?” “你也知道,孙长煕为了让我帮他寻到密藏,用摄魂之术将我的记忆扭曲成母亲的,所以我也从里面得到了一些消息,这些残章就是外祖父随身所带的浮世录,本来是完好的一本,如今却只剩下这些。” 她停顿了会儿,才继续说道:“我猜想,外祖父与父亲就是在两照山遇难的。”她的眼帘闭了闭,好似见到三人在山头推搡抢夺,孙长煕太急于得到这本浮世录,已经被逐出师门的他,就算武功造诣不浅,对于机关巧簧之术,却到了瓶颈的关头,没有名师指点,总是差了一步。 他知道朱子明的这本浮世录是天底下难得的瑰宝,自然想要占为已有,不知从哪里打探到他们师徒入山的消息,偷偷尾随而来,却在争夺之中,失手将两人推下山去。 “母亲后来似乎也来过此处,但是两照山的地界这样庞大,她一个妇道人家,便是再有神通又去哪里寻找外祖父和父亲的尸骨。” 约莫是朱紫墨循着留下的蛛丝马迹,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她明白自己的能力有限,又有了世宁这个孩子,便是为着孩子,也不能选择在这个时候,与孙长煕硬碰硬的对峙,否则就算孙长煕会放过她,也绝对不会放过世宁的性命。 这才有了朱紫墨带着孙世宁隐居到了乡野村间,隐姓埋名,直到病故,孙长煕在抓捕肖凌的过程中无意中发现了她们母女的下落,在知道朱紫墨已经香消玉殒后,决定编造一个身份,将孙世宁带回天都城,见机行事。 也不知道,这一系列的事情,算不算是孙长煕亲手给自己挖了个坟墓,最后断送了自己肖想的所有。 第六百七十五章:大结局 回到营帐前,远远的,孙世宁坐在前头,已经见到了宁夏生,这人还是一样的桀骜不驯,半身都糊着血,就这样大刀金马的站在那里,冲着她咧了嘴笑,这一笑,让她倒是放下心,就算那些血都是他本人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伤。 “事儿办成了,原想着你们会给我来个夹道欢迎,结果跑过来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他居然还给埋怨开了,“这边还没忙停歇,又去了哪里?” “去一言堂的老巢。”沈念一下马来,又扶了孙世宁,“孙长煕呢?” 宁夏生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死了。” “他有很多替身,未必死得就是本人。”沈念一才见到前头两个,又不是至亲,乍一眼还真看不出来。 “不是本人,要是也能伤得了我,那我还有什么威名?”宁夏生倒是不避讳,直接将外头穿的外袍拉开,一道狰狞的伤口,那糊了半身的血,还真就是他的。 孙世宁一双眼都没地方搁,他却不在意的将衣服又拉拉好道:“本来我还真打不过他,连乌雅王身边都有他的人,眼见着一掌就下去了。” 沈念一听他故意卖关子,明明知道结果,可人家特意赶过来,不为名不为利,还受了伤,总不能当面驳斥,只得轻咳一声道:“后来呢?” 宁夏生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赶紧眉飞色舞的往下说,却是孙长煕不知道中了邪,明明飞身扑出,一个跟头栽在地上,紧接着满嘴胡说八道,不知所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开始的时候,诸人还以为他装疯卖傻,也不知道是哪个壮着胆子扑上去砍了一刀,他都不曾回手。 “要说乌雅王也是个厉害的角色,手底下那些人前赴后继,十多把弯刀下去,那个孙长煕连人形都拼凑不齐,给剁成肉泥一般,要早知道这样,我还去犯这个险,受这个伤。”宁夏生边说边拉开衣领,又瞅瞅伤口。 再紧张的气氛,被他这样一搅合,也都退散的差不多,沈念一又确定了死者的确是孙长煕本人,宁夏生的记性也是极好的,连带着其出现后所用的招数,都演练了一遍。 “你说朝廷惦记这个人,都惦记多少日子了,结果死在舜天国了。”当晚众人就聚在昔日的营帐中,也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酒菜,满满当当,香气扑鼻,宁夏生的酒量奇佳,喝了大半坛,要说才受了伤,不能喝酒,却没有人敢拦着他。 只有沈念一斜眼看看他道:“这是身边没个教训话的人在,将他的酒给撤了,回头伤不得好,还不是你自己吃苦。” 孙世宁想问问,流马驻的秀娘怎么没有见到,是不是跟着宁将军一起到了此处,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结果席间的流水酒就没有停过,喝到后来,醉意正酣,宁夏生拍了下桌子,爬上去,开始唱一首粗犷的民谣,调子很长很远,没有歌词,却很尽兴。 孙世宁也喝了两口,烈酒入口,嗓子都疼,脸蛋都红扑扑的,沈念一怕她喝醉,让她大半个人都依偎在怀中,又夹了些熟肉喂她,她方才凑过去问道:“秀娘没有来吗?” “秀娘走了。”沈念一咬着她的耳朵道,“秀娘说这边天寒地冻的,不如找个温暖的地方,重新开个客栈,两个人窝在一起就是一辈子,可你看看他这个样子,哪里是能够在一个地方窝一辈子的。” 孙世宁多少觉得有些惋惜,对宁夏生带回来的消息又有些不可置信,她的外祖父,父亲,都死在孙长煕手中,又在他的折磨底下遭了许多罪,真是咬牙切齿盼着他不得好死,如今真的死了,又好像觉得太容易了些,所以怀疑。 “是真的死了。”沈念一抚了抚她的头发,柔声道,“宁将军就在当场,看得一清二楚,若说为什么这么久朝廷都不能置其于死地,如今却这般轻易,只能说,是老天爷都看不过去,直接收了他的性命。” 孙世宁想想,必定是孙长煕的摄魂之术反噬之力还在,他本来就有走火入魔的趋势,在密藏的机关中,又数次被拖入幻境之间,要是此人收敛些,回去将养将养,没准还能够多扑腾几年,不过看一言堂总坛的惨状,想必孙长煕已经不能够控制住自己的行为,将底下的人尽数杀光,却还要强行出头,才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又喝了几口,酒劲儿上来,孙世宁听着长调,靠在沈念一怀中沉沉入睡,连最后是怎么散席都没有察觉,待到第二天醒转时,已经在行驶的马车之中,她揉了揉眼,撩开车帘来看,沈念一亲自赶车,没有回头问道:“睡醒了,我见你睡得香甜,就直接赶路了。” “大家都散伙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郑大夫也没有来。”孙世宁低声嘀咕了句道。 “他要离开一段日子,以后还会回来的。” “当真?” “当真。”沈念一看着前方道,“鲁幺也留下了,丘成陪着我们回去,已经用加急军报,将一言堂一网打尽的消息传回宫中,想必皇上会很欣慰,至于你最后得的那几页纸,也一并交还给皇上即可。” “那是外祖父留下的遗物。” “那实则也是支离帐的一部分。”沈念一解释给她听,“所谓支离帐就是皇家宗室所掌握的最高机密,不要听到一个帐字,只以为是记载的数目,实则里头包罗万象,应有尽有,浮世录中有朱子明的心血,却也是支离帐中的一部分,他在何年何月偶尔得到,再潜心钻研,才有了后来的功绩。” “如果外祖父从来不曾拥有过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死得那么惨?”孙世宁低声问道。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沈念一回过头来,笑容如同明月朗星,“我们不就是在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中,才相识相知,走到一起的?” 孙世宁心下安慰,又听他说,回到天都城不可回家,定要先到宫中报备,她不解问道:“你是大理寺正卿才要入宫,为何我也要同去?” “因为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要趁着这个机会,错过了还要再等下一次。”沈念一又笑了笑,专心赶车上路。 奔波几日后,进了天都城,果然直接将马车驶向皇宫,丘成半途折返说要先去大理寺,沈念一也没有拦着,孙世宁觉得自己蓬头垢面,居然还要进宫,总是别扭,一路而入,发现宫中的那些宫人,都是生面孔,眼熟的居然一个都没有。 连御书房前的管事太监,都从来不曾见过,她不认识人家,人家却认得沈念一:“皇上得了沈正卿的书信,喜不自禁,只说要等沈正卿回来,再好好褒奖,方才宣了一次,都等得要亲自出来迎接了。” 沈念一站在御书房门前,若有所思,他想面对皇上的时候,该把所有的事情都一并说得清楚明白,还是只挑皇上想听的那一部分,自打他入朝以来,耿直严明,从来说一不二,今天居然会为了这个烦心。 微微侧过脸去,见到的是孙世宁坦然的脸,冲着他轻笑道:“以前进宫那都是当成天大的事情,好歹也是朝廷命妇,回头要被皇上笑话了。” “他不会笑你的。”沈念一言辞凿凿,牵着孙世宁的手推门而入。 寅迄已经等得在御书房中转了几圈,见两人一齐到来,先免了跪礼,又要沈念一将整件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沈念一只选择了皇上想听的那些,孙世宁很是安静,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话,反而是寅迄多看了她几眼,眉毛一动,似乎也觉得她受了好些苦,憔悴不堪。 等到沈念一细说明白,寅迄大力击掌,朗声笑道:“好,好,此次沈正卿是为了救回沈夫人一路追踪而去,最后却是破了一言堂,除了朕的心腹大患,父皇泉下有知,想来也是极度欣慰的。” 沈念一知道先帝为了剿灭一言堂的确也花了不菲的人力物力,这件大事终于在皇上手中迎刃而解,可不就是大喜事。 “朕一直在想,要给沈正卿什么赏赐,思来想去的,不如让沈正卿自己决定,只要朕可以给的,一定答应爱卿。”寅迄很是和善的看着眼前的两人。 沈念一拉住孙世宁的手,一起下跪,恭恭敬敬磕了个头才道:“微臣只想要一个赏赐。” “但说无妨的。” “微臣答应拙荆,此次大事已了,天朝内外安宁祥和,又是一番太平盛世的光景,我想趁着这样的好年华,带着她大江南北的走一走,将那些想要去的地方都看一看,所以愿将大理寺正卿一职褪下,还以布衣平民的身份,望皇上应允。” 沈念一这番话,早就在心里反复打算过,所以说起来得心应手,十分熟稔,孙世宁尽管早就又三分数,却不得点破,还以为皇上必定会多加挽留,又要生事。 却没想到,皇上只问,若是他辞官而出,大理寺的正卿一职,又该谁来应承,那个季敏虽在少卿之位,要一步而蹬,总觉得还欠缺了些。 “皇上心中,已经有了安妥的人选。”沈念一始终不点破,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个时候退下,不论是对想要再次在朝中大换血的皇上,还是对朝野已经没有半分心意的沈家人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 三日后,沈念一将官印,官服留下,交接了案卷事宜,丘成拿着他递过来的库房秘钥,轻声询问道:“大人当真连书信的地址都不留一个,如果有了疑难之事,也好向大人请教。” 沈念一笑着摇摇头道:“既然放下,就不再入朝,况且我与皇上也说了,就是想走走看看,今天不知明天在哪里,留下地址又有何用,你跟了我这些年,没有功劳也又苦劳,我很欣慰皇上识人善用,你比季敏更适合这个位置。” 丘成亲自送了他出大理寺,外头的马车已经停好,沈念一挥手道:“有缘自会相见,好好辅佐皇上。”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外头街上熙熙攘攘,好生热闹,“将这太平盛世,一直延续下去。” 说完这一句,他低下头来一笑道:“就此别过了。” 跃身上车,扬鞭而起,马车驶动,很快离开了丘成的视线之中。 “相公,府里头的人已经都安置妥当,师父和红桃说要在天都城中再多待些时候,一来舍不得这片繁华,二来正安堂和济世堂俩处都要人帮衬,他们想要留下来。” “留下来也好,我与皇上杯酒释权,以后便是回来,也是和气一片,并不曾说这辈子都不进天都城了。”沈念一熟门熟路,一路驶过,已经快要到城门口时。 孙世宁轻轻咦了一声:“方才走过去的那个人好似是唐姑娘。” “小唐也递了辞呈离开了。”沈念一知道唐楚柔的心意,明明与郑容和已经走到最后一步,对方却是来个不告而别,那件事情本来是知道的越少,对小唐才最安全,所以郑容和必然是守口如瓶,依照唐楚柔的性子,得不到答案,怎么肯罢手,必然是听到些关于他的消息,追着人而去了。 “你说,她能找到郑大夫吗?” “你猜呢?” “我猜一定能找到。” “为什么?” “因为,那又会是一个很精彩的故事了。”孙世宁的笑声从车厢内传出,清脆悦耳,飞扬洒脱,伴随着马车的驶过,遥遥的,传了一路。 寅迄番外:自是人间富贵花 我又在御书房坐了一整晚,身边的太监将窗户打开,透一透浸润了整夜的烛火气,小心翼翼的凑过来问道:“皇上,昨晚上……” 话没有说完,已经被我摆手打断,昨晚上发生了什么,我当真一点兴趣都没有,无非是哪个后宫的嫔妃又娇怯怯的病倒了,或者是我的那位正宫娘娘,端庄大方的训斥了哪个不开眼的,还博得了诸人的一致认可。 这些,都已经让我觉得像是翻看存档案卷中,封尘了很多年的旧笔,墨色渐渐褪去,而观者已经分明有些不耐烦。 如今,御书房里的太监已经换过几个,这一个在外头人面前是趾高气昂的高公公,不过他很聪明,永远不说多一句,我不爱听的话,这样子已经很是难得,我自然知道,他的名下又多少田地,多少房契,半年前,某个不小的官员,还特意给他买了两个美貌的女子,养在外宅中,据说是为了成全齐人之美,一妻一妾。 我听闻后,不过是淡淡一笑,太监要如花美眷,那不过也是水中月,镜中花。 当年的镜花水月,已经不在宫中行走多年,他们去了哪里,我没有太多过问,只知道最后离开的镜影,在御书房外跪了很久很久,经历了最后的一战,四人中有三个留下旧疾伤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明明不想放手,我终究还是心软,特别是在见到月影的样子后,他变得那样,连个普通人都不如,从宫中离开,昔日的俸禄不过伶仃几个,想要养活自己都很困难,我又何必强人所难,留下一个残废,还整日的郁郁不乐。 随手赏了五百贯,月影却没有拿,我看着他转身离去,背影看起来,异常的轻松,似乎将原先背负的尽数放下,无论以后在哪里度日,都能够心安理得了。 我突然很想喊住他,问一句,你是不是要去找沈念一,话没有到嘴边,就被及时咽了下去,这个名字,我不想再提起,一点都不想了。 手指拿捏住了桌案上的宣纸,越握越紧,仿佛纠结成一团随时会得跳动起来的人心。 大概是我的神情有些狰狞,高公公从旁小声的问道:“皇上早膳想用些什么?” “核桃酪。”我想都没有想,脱口而出道,话一出口,我怔了怔,没有出声,御书房中大概安静了一炷香的时间,我不动,高公公可以一直维持相同的表情从旁陪同,“朕有多久没去过长春宫了?” “自从太皇太后过世后,皇上就没有再去过长春宫,怕是也有十来个月了。”高公公边说边察言观色,太皇太后几乎是宫中的一个禁忌,无论是谁,都不敢在皇上面前主动提起,没想到,皇上一夜无眠,居然想到的是这个。 “已经十来个月了,那还真是很长的时间。高公公和朕一起,去长春宫看看。”我根本不想等到所谓的早膳,也没有心情吃核桃酪,那是我小时候才喜欢吃的,仔细想一想,怕是有七八年没有点过这个了。 “是,我马上去准备龙撵。”高公公仿佛是松了口气道。 我坐在龙撵上头,思绪好似掌控不住,前后摇摆不定,祖母临死前,一定说要见见我,明明糊里糊涂好些年的老人家,突然神志清明起来,连太医都觉得不可思议,我还是匆匆的赶了过去。 祖母还是像早些年的时候,喜欢躺在那张软榻上,视线落下,我见到她一头华发,银白的刺眼,到底从几时起,祖母已经老态龙钟,不是我记忆中那个大气睿智,美貌犹存的长者,是不是我走得太快,来不及回头多看一眼身边的人。 “寅迄。”祖母没有喊我皇上,这样子也好,立即有人搬了座椅到病榻前,我坐下来,让她不用这样费力的仰着脖子看我,她从锦被中伸出一只手,我又忍不住看了看,这只手也很苍老了,皮肤松松的,骨骼仿佛装在小小的袋子中,随意的滑动。 原来,祖母当真已经老了,老得我乍眼望去,根本不再相视,如果不是她睡在长春宫,睡在这个位置,我甚至不记得她的长相。 “寅迄,放过他们。”太皇太后轻声的说道,“已经这些年了,放过他们。” “祖母。”我低声的应道,“当年可曾有人愿意放过朕。” 太皇太后的沉默只在刹那,随即双眼锐利如鹰,叫人看过去,能够忘记了她的年龄:“如果没有当年沈正卿的那句话,可有如今的皇上!” 我笑起来,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还搬出不相干的人来,祖母当真是回光返照了:“朕一向赏罚分明,此事与沈念一无关,他为朕做的那些人情,朕已经尽数都还给他了,祖母要的并不是沈念一,祖母要的是祖母娘家的外戚势力,真可惜,祖母已经是太皇太后,如今朝中的外戚却是皇后的娘家势力,朕也不想如此,但是每一朝每一代,都无法避免这样的悲剧。” “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他们对你已经没有丝毫的威慑力。” “祖母,谁对朕有益,谁对朕有害,朕心里头有一笔明明白白的帐,要是祖母尚有时间,朕可以说给祖母听听。” “英杰,英杰没有做过错事。”太皇太后的语气终究是软弱下来。 我点点头道:“阙英杰没有做错过事,所以朕也没有为难他,朕说过要放他走的,是他自己宁愿留在祖母身边,要说孝顺,这些年来,他恐怕要比朕这个亲孙儿更加孝顺了。” 太皇太后的手指紧紧抓住了被沿,一口气就要喘不上来:“你能放过的就放过他们,皇上,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没有耐心再听下去,甚至怀疑太医的诊断是错误的,这样一个絮絮叨叨,没有休止的老妇,恐怕再活个十年八年的都不成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我来见其最后一面。 当我拂袖离开长春宫,不过才短短的一个时辰,太皇太后薨了的消息,很快传了过来,连带着身边服侍多年的两个宫女都在太皇太后咽气后,一头碰死在长春宫的内墙之上,只因为,太皇太后死不瞑目,她们生怕皇上怪罪下来,被判一个更加痛苦的死法。 我听得消息以后,挥了挥手道:“将两个宫女陪葬在太皇太后身边,也算是一片忠心耿耿,到了九泉之下,再好生伺候左右。” 得了口谕的太监,很快退了下去,高公公见我的架势,知道今夜必然又要在御书房中度过,陪着等到快要天亮的时候,才低声说道:“皇上,长春宫的侍卫长阙英杰被皇后下令带走了。” 我抬了抬眼问道:“皇后几时动的手?” “就在那两个宫女碰死的时候,皇后已经到了长春宫。” “她点名带走了阙英杰?” “是。”高公公的声音压低更低,太监那种尖嗓子听起来叫人很不舒服,“没有人敢拦着皇后。” “如今,是没有人敢拦着皇后。”我闭起眼来笑了笑,“太皇太后临终前找错了人。” 祖母要找的那个人不应该是我,而是我身边这位被群臣都高高捧起的皇后娘娘。 “太皇太后当真死不瞑目?” “听说是这样。” “也罢了,祖母为朕做过的也确实很多,没有祖母的帮衬,哪里有朕今天的盛景,你传朕的口谕,立时将阙英杰放出宫去,任凭是谁也不得阻止。” “万一皇后娘娘……” “任凭是谁。” “是,皇上。” 一个时辰后,皇后来了,径直到了御书房,推开门,站在我的面前,我抬眼看她,一张脸,红是红,白是白,粉擦得不厚不薄,发髻整整齐齐插着衔珠嵌玉金凤冠,真是好看,她也在看着我,眼底浮起的一层不知道是冷意,还是笑意。 她开了口道:“皇上不该心软的。” “你想说什么?” “阙英杰不能够留下,他知道的太多。” “他知道什么?” “所有长春宫这些年来的事情,他都知道,留着他出宫,对皇上极其不利,所以臣妾没有听从高公公带来的皇上的口谕,臣妾替皇上行了不便之事。” 我垂下眼,嘴角一挑,慢慢扬起道:“皇后还不是什么都知道?” “臣妾都是为了皇上。”皇后端端正正的在对面跪下来,“如果皇上觉得臣妾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请皇上责罚。” 我觉得后背很凉,很凉:“他死了?” “是的,皇上。” “就像你当年对二皇兄下手是一样的。” 皇后慢慢仰起头来,一双眼暗沉中带着了然:“皇上,臣妾都是为了皇上。” “沈念一知不知道,你是朕的暗子?”我站起身,踏前一步,逼问道。 “沈大人无所不知。”她答得实在太干脆,想必在她心里头,沈念一早就胜过了我这个九五之尊。 为什么,为什么,她们一个两个都是如此的,沈念一到底有哪里比我更好,他已经离开朝野这些年,依然有人在明的暗的,说起他当年所做过的那些事情。 甚至,甚至,他带走了我最喜欢的那个女子,如果,如果我狠下心,将那个女子夺过来的话,如今跪在我面前的皇后,又会不会换成是她! 没有多想,我的手高高扬起,重重的落在了皇后的脸上,我的手劲一向不小,她的脸被我打偏过去,如玉的脸颊上,五指印痕鲜明,但是当她转过头来时,依然没有丝毫的动摇,不用开口,我也能够猜到,她要说的还是那句话,臣妾是为了皇上好。 在更久更久之前,在夹圈道的时候,她就说过这样的话,只不过那时候,这句话是,水影也是为了六皇子好,一个人要行大事,就不能有妇人之仁。 是的,我的皇后,是镜花水月中的水影,是沈念一最为得力的部下,也是父皇留给我的一颗暗棋,在夹圈道时,第一次见到她时,我认得她,却依然没有掩饰住吃惊的神情,我明明记得这个人一直是沈念一的左膀右臂,怎么可能,怎么会! 她仿佛猜到我在想什么,轻轻笑了下道:“六皇子,我如今应该还在千里之外的二皇子身边,负责保护他的安危,这个秘密,只有你知我知,皇上知道,天底下还不能有第四个知道的。” 原来,一个暗卫也可以长得如花美貌,也可以早早获得父皇的信任,被委以重任,担当下更大的分量,她不仅仅是镜花水月中的水影,她还有个更加隐晦的身份,以至于待我大事一成,江山稳固,那个身份可以将她一把推到六宫之首,皇后之座。 谁也不能有异议,谁也不敢提出异议,而我还以为自己捡拾到了现成的珍宝,欣然接受。 这块珍宝,慢慢的,经历了三五年的光景,从闪耀的宝石,变得混浊,变得阴沉,变得让我不能够再与她对视,变得我根本都不相信自己曾经认识过她。 “皇上上一次动手打臣妾是大婚的第二天清早。”她跪在那里,笑容恻恻,“臣妾那时候,还有些天真,居然问皇上为什么要在前一夜,抱着臣妾的时候,喊了沈夫人的闺名。” 我静静的看着她。 “打得真好,皇上每一次动手都恰当好处,极有分寸。”皇后再起身时,除去不能及时褪去的指印,看起来再平常心不过,“所以,臣妾感到很欣慰,至少皇上没有说要将臣妾从后位上拉扯下来,扔进天牢中,这些年来,皇上治下的太平盛世,多么叫人艳羡,只有臣妾所背负的那些,才能够真正告诉皇上,什么才是治国之道,没有黑暗,又哪里来的朗朗乾坤?” 她没有这么好的耐心,所以我一直沉默下去的结果,就是她不愿意与我同在御书房中共处一室,我没有驱赶,她反而先退下了。 “要做一个明君,皇上牺牲的当真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皇后临走前,留下这句话,和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这个笑容后来甚至出现在我的噩梦中,良久的,都无法自拔而出。 “皇上,皇上,长春宫到了。”高公公小声的提醒道。 我一抬头,长春宫三个字,据说还是父皇亲笔提书,恭恭敬敬将祖母供在其位,如今,朝中没有太后,太皇太后过世后,长春宫就一直空着。 走上熟悉的台阶,有人及时推开沉重的宫门,一股冷风从里头扑面而出,我站在那里,禁不住哆嗦了下。 “皇上,长春宫许久不曾住人,阴气有些儿重,不如回去吧。”高公公跟随在后说道。 “朕想要进去走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要追溯什么,既然是自己的决定,我从来不会后悔,走一步都是走,何必要频频回头。 高公公见我走得太快,小步子跑着追上来:“皇上,要不要侍卫先来扫一扫,别有什么冲撞了皇上才好。” 我在中厅站住脚,本来这里是何其的热闹,我甚至记得父皇有一位林贵妃,甚是美艳,每次到长春宫硬是要打扮得妖娆动人,就是想气一气寡居多年的祖母,还有那一个人,头次进宫,来得正是长春宫,我还担心她会过不得祖母这一关,心心念念的替她捏了一把汗,没想到她却是没事人一样,自自然然,大大方方的就过去了。 那一个人,那一个人。 我恍惚了一下,每次惦念想起的时候,都是她的笑容,她与我说话的样子,还有她脆生生的喊一句:六哥。 至于她的名字,反而渐渐的沉淀下去,一时半会儿的想不起来。 我缓缓的笑了,没有让任何旁人看到,这样的笑容,只有在想起这些陈年旧事时,方才能够升起,这是属于我同她的记忆,只有我,只有她。 中间,再没有别人。 我在原地,缓慢的转了一个圈,那个笑容被我很好的,重新收回到了心坎里头,又安安静静的继续蛰伏下去,以便下一次取出时,完好如初。 如初,如初,如果人生宛如初见。 我闭一闭眼,听到了笑声,明明应该更加愉悦的,高公公却尖叫了一声:“是谁,是谁在笑!” 怎么会连他都能够听得见!我猛地睁开眼,见他脸色发青的看着我,颤声道:“皇上,皇上还是赶紧离开这里,这里委实不太干净。” “朕都不怕,你又害怕什么?” “皇上是真龙之体,自然不会畏惧。” 我冷冷的哼了一声,长春宫中发生的太多事,高公公根本没有参与其中,他不懂,为什么还要害怕,但是架不住他一叠声的劝慰,本来的一时兴起,都被他给尽数打断,也罢也罢,反正该看的,该想的,已经都做到了,或许,也是可以离开的时候。 从原路走回去,就要走到宫门处,本来已经敞开的大门,一扇变得虚掩,我的视线被扰,看不到视线的尽头。 耳边却听到风声,锐利的风声,可以划破空气,射入我的身体,一阵巨大的疼痛,接踵而来,我不置信的低下头,看着胸口已经没入大半的羽箭,只留下雪白的尾羽,还有一大滩渐渐荡漾开的血渍。 我吃力的抬起头来,宫门的那一边,站着个仿佛很熟悉的人,这个人明明应该已经死了,死了太多太多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从来不信鬼神,一只手向前,虚空中,抓了俩下,缓慢的倒了下去,视野中,颠倒的,是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的人,我喊出他的名字,阙英杰,为什么在我想要放了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在我快要遗忘他的时候,他又出现! 另一个人从更远的位置,同样向着我走近而来,我的视线模糊不堪,恍恍惚惚中,只有衔珠嵌玉的金凤冠,一闪而过,瞬间漆黑一片。 郑容和番外:大夫和仵作的日常 房门被拍得砰砰响。 郑容和醒过来,四周看一眼,小唐不在屋中,屋门外的人已经喊得嘶声力竭:“郑家娘子在不在家,郑家娘子在不在!” 果然又是找她的,郑容和坐起身来,随意将头发一扎,开了门,外头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脸生,不是本村人,不知从哪里一路狂奔而来,气喘如牛,一只手扶着门,见门里出来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当场怔在那里。 郑容和不介意的看着她,早已经见惯不怪,温和问道:“可是家中有人难产?” 姑娘赶紧点头,又开始哭喊道:“郑家娘子在不在,都说她可以救回产妇和孩子,我跑了好久才到的。” “是个什么状况?”郑容和边问边转头去取自己的药箱。 “那个稳婆说孩子打横出不来,我嫂子她一直流血不止。” “那就走吧。”郑容和抓过盆中的面巾,随意将脸和双手都擦拭干净。 “走,走去哪里?”姑娘呆愣愣的问道。 “去你家,给你嫂子看看。”郑容和已经一步踏出去,回头很温和的笑道,“时间不多,你来带路。” 姑娘一直没反应过来,这时候也顾不得这许多,带路小跑到隔壁的村子,还不放心的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见郑容和始终不紧不慢的跟着,不知为何,一颗心慢慢安定下来,这个长得干净清秀的男人,给人一种特别妥善的感觉。 “产妇在哪里?”进了门,郑容和朗声问道。 站在外头的,大概是产妇的丈夫,一脸焦急莫名,指着里屋道:“在,在里面。” 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一头一脸的汗,郑容和进屋前,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安抚道:“产妇还能叫喊,不会有事的。” 那个汉子再看看自家妹子,一脸的茫然:“刚才进去那位?” “我是按着地址去找的,他说他能来,没有见到那个郑家娘子。” “可他是个大男人。” “我瞧着他有些本事的样子。” “可他是个大男人。” “大哥,这都什么时候了,能够救下嫂子和孩子,已经是老天爷保佑了,你还计较这些!”姑娘恨声道。 “不,不,我的意思是,这位他自己就没一点的避讳,这男人不能进产房,否则的话,会倒……”他的话都没有说完,屋中已经传来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生了,生了,嫂子生了!”姑娘欢欢喜喜的一头扎进里屋去。 郑容和已经撩开门帘出来,整个人还是干干净净的样子,只有眼尖的才能在袖口见到几点溅到的血迹,他根本不甚在意,冲着那个大汉拱了拱手道:“恭喜贺喜,是个大胖小子,可以进去看看,母子平安。” 比他高一头的汉子双腿发软,眼见着都要站不稳了,郑容和伸出手将他搀扶住。 “大夫,大夫,这诊金该怎么给,真是救命的活菩萨,活菩萨。” “都是举手之劳,不用谈这些了。”郑容和想一想又道,“产妇虚弱,我再开几帖药,按时煎了给她服下。” “是,是,鸡都杀好了,就下锅。”大汉一路将郑容和送出门,又站在门边看了会儿,才傻笑着回去。 郑容和的心情不错,那个胖小子的块头真壮实,生出来的时候,一双眼睛溜溜的转,根本不像是初生儿。 回到家中,门一推,唐楚柔已经回来,淡淡笑着迎上来,忽而轻皱了下眉毛:“见血了?” “你不在家,那边急救。” “一个大男人帮着生孩子。”唐楚柔遮着嘴笑道,“幸而村子里头的这些人已经都习惯,头一回就是大呼小叫的,不让你进屋。” “所以,外头都说郑家娘子是接生的一把好手,名气这是越传越远了。”郑容和见她伸出手来,将药箱递过去,开始脱外衫,“溅着点血,赶紧的洗了,否则容易留下印子。” 唐楚柔笑着一把拖过来:“你赶紧坐着休息喝口水,我去洗就是,热茶都替你泡好了。” 郑容和从柜子里又取出一件干净的细麻布衫穿上,走到后院,唐楚柔正从井水中打了满满一桶,她的武功本就不弱,这样吃力气的活计,根本是小菜一碟,熟练的抓了些皂角,在衣服上慢慢搓揉。 听到他的脚步声,也不回头,笑着道:“想想也有些意思,以前总是同死人为伍,如今经手的却都是一个个鲜活的孩子。” 郑容和双手抱在胸口,听她说话。 “别人都说产房里头,血迹狼狈,很是避讳,那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更加惨烈的地方,没有见过失去性命以后,一个人才会变成最狼狈丑陋的样子。”一点皂角飞起来,落在她的眼眶里,眼睛一麻,她抬起手来抹了抹。 郑容和已经来到她身后,弯下来搂住她的肩膀:“小唐,谢谢你。” “这些年,你还是这样喊我,哪里还是小唐,早就老了。”她的性子磊落直爽,方才的感伤已经很快消失掉。 “成亲这些年,应该改口喊娘子的。” 可是,可是,他知道小唐这样的称呼才是联系两人最柔软的纽带。 “谢我什么?”她将衣服过了水,也没有拨开他的手,他的手势轻柔,叫人非常非常的舒服。 “谢谢你当年不闻不问,就跟着我走了。”郑容和将衣服接过,晾起来,知道她站得很近,就在身边,那时候,他想着义无反顾的走了,只是阿一村子里,又几个孩子得了很重的风寒,医者父母心,怎么都无法忍心一走了之。 这样子耽搁了七八天的光景,唐楚柔已经找上门,拍开他的住处,一语不发,直接先给他迎面一拳,手劲真大,鼻血当场就流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因为她已经哭起来,面对腐尸都不会动容的女子,放声大哭,他明明想要安抚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眼睁睁看着她哭得一张脸慢慢肿起来,心里头又急又疼,完全忘记自己糊了半脸的血。 唐楚柔哭着哭着,一转头,确实吓了一跳,又手忙脚乱的找东西给他擦血,擦着擦着又哭起来。 “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就走了,要是我找不到你了,要是我找不到你了!”唐楚柔扑在他胸口,坚毅的外壳慢慢龟裂,露出里面那个柔丽纤细的女子。 这几天她独自而来,一颗心忐忑不安,也不知道终点就在眼前时,心中的那个人是否还能够等待,别说是没心思吃饭,就连夜晚也是辗转反侧。 这个一贯最好脾气的郑大夫,如何能够这样狠心对她,明明,明明已经许了她往后的锦绣,却掉转头而去,连那个被他曾经视若珍宝的正安堂都舍得放开手。 唐楚柔知道,里头必然是有原因的,但是他不说,她就不问,三年,五年,这一个秘密,从她时不时会想起,慢慢变成饭后一颗落在桌角的饭粒,只是在偶尔不经意中才会用眼角余光才想起来。 有些事情,多半时候,不去想和不能去想是两码事。 唐楚柔跟随着他,落脚在这里,那一天郑容和站在村口,笑着说道:“沈夫人说小时候在乡野村间长大,说那里的景色恐怕才是最美的,我想一想,她留下的记忆中,每一寸都有关于她母亲的回忆,正如同我转过身的话。” 他真的转过身来看着她:“如同我转过身,看到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小唐,我们就留在这里,你意下如何?” 唐楚柔也笑了,干脆利落的点点头道:“好,你说这里便是这里。” 安居乐业四年又九个月,郑容和忽然想起一个事情:“小唐,你方才去了哪里?” 唐楚柔分明是愣了愣才道:“镇上。” “去镇上,为何不与我一起?”郑容和有些不解。 唐楚柔返身牵过他的手,缓缓往屋中走去,两个人十指交握,她的语气不重不淡,仿佛在说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话题:“我前天觉得有些不适,就去镇上的大夫那里看看。” 郑容和揉了揉鼻子笑起来:“你不相信我的医术,要到镇上去看大夫?” 唐楚柔忽然站定了脚,回过头来,神色温柔徐徐,郑容和脑中一闪而过,猛地恍然过来:“小唐,你这是,这是!” 大概是一时半会儿的,惊喜交加,连话都说不清楚,唐楚柔却爱极他这副模样儿,抬起手来,柔柔在他的脸颊边一拂:“大夫说,已经俩个月,我居然疏忽了。” 郑容和按住她的手背,两个人对视相望,良久良久都没有人再开口说话,仿佛只要目光相触,那种甜的化不开的笑意,如同涟漪般,层层荡开,将身体中那些不完整的部分,一针一线的缝补起来。 当夜,唐楚柔做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郑容和抢着要搭手,被她直接拍开:“别,还不至于。” “小心些才好。”郑容和还是将锅碗都刷干净,放回柜子中。 唐楚柔正儿八经坐在床边,笑着看他进来,轻声道:“以前,有些事情,我不愿意说,今天突然想说了。” 郑容和的笑容微微一怔。 “你只知道我是大理寺的仵作,但是我师出何人,家中还有什么长辈,都从来没有同你说起过。”唐楚柔冲着他招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郑容和才明白过来,她想说的只是她自己,小唐从来不会让他有一点点的为难,娶妻如此,夫复何求:“你也知道,我除了一个已经过世的师父,没有其他的亲人,母亲死得很早,父亲也不在人世了,所以成亲的时候,只有你我,有些冷清了,回头等孩子出世,一定好好摆下流水宴席,但凡是邻村的本村的,统统请吃喝三天,热热闹闹的。” “要是生个闺女?” “闺女和儿子都一样的。”郑容和坐在她身边,很诚挚的答道。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其实我比你还糟糕,师叔告诉我,其实我是个弃婴,大冬天的全身就裹了一块烂布,上头留了几个字,意思是家中抚养不起,只能丢弃,师叔说,或许只因为是个姑娘,所以也不这样可惜。” 这些旧事,唐楚柔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她说得那么认真,不知道是不是身怀有孕的消息触动了她内心最为细腻的部分,她今晚一定要都说全了,才甘心。 “我长大以后,凭借着当时留下的信物,还是想找到父母的,毕竟依着年纪推算,他们没有意外的话,依然应该在世,可是找了很久很久,哪怕是我假公济私,借着大理寺的人脉,都没有半分的消息。” 当年被丢弃的地方,左右两个村子,她几乎连每一家都跑遍了,没有人承认曾经抛弃过孩子,也没有人愿意往详细了再说明,她渐渐心灰意冷下来。 “后来,每日每夜与死人为伍,我想着师叔的那句话,死人虽然有些令人害怕,却是最真实的,死人不会撒谎。” 唐楚柔垂下眼来,她明白齐河话中之意,且不说是没有胆量承认,怕只怕,一个女婴在有些人眼中压根不算什么,早就被遗忘得彻底干净,再没有留下一点一点的念想。 只当是父母双亡了,心里头还平衡些,好过些。 “师叔年轻的时候,也不是那样的性子,后来经历了太多,都看淡了,看穿了。” 唐楚柔觉得说多了话,双眼发涩,有些累了,郑容和很自然的将被子展开,铺好,让她平躺下,她没有多问,轻声说道:“能够说出来,当真好多了,以后,我不想同孩子说起这些,就说外祖父和外祖母过世得早,也没有错了。” 郑容和在她的身边躺下来,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隔着被子拍她,正在唐楚柔迷迷瞪瞪就快要睡着的档口,他居然又开口了:“你还没有说过,要听我的故事。” “那时候,听大人说起过一些。”唐楚柔抓着他的一只手,这是她多年来入睡前的习惯。 “是关于我曾经是个药人的那部分?” “是,我想这些事情过去就好,不必多提。” “我的体质异于常人,所以那时候见着肖凌,我觉得他就像当年的我,如果没有师父竭尽全力医治我,教我医术,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样安逸的日子,还能不能拥有这样的你。” 唐楚柔在他的手心划过一道弯弯曲曲的线,她的意思,他都明白,即使绕过了那些弯路,命中该相遇的总是会碰到一起,避不开,也让不去。 “这样的你,已经很好很好。”唐楚柔的嘴角是个好看的弧度,眼睛合上入睡,口中还在念叨着,“我很庆幸遇到这样的你。” 郑容和紧了紧相握的手,很有耐心的等着她安静的睡着,才慢慢起身,又站在床榻边,低头看了良久,等着她分明是做了个美梦,翻过身去睡熟,低声说道:“有些事情,我想来想去,还是不同你说才更好。” 不是因为要隐瞒,而是当年既然已经决定放手,就没有诉说的必要,如今她怀着孩子,他更加不愿意让母子受到伤害。 皇上应该能够看出他的决心,走得如此义无反顾,连身边的所有的能够尽数放下,他要的不仅仅是保命之策,也是让皇上能够安心。 有些人看重的,未必是他看重的。 郑容和走到后窗边,支开一线,能够看到后院种的那颗杏树,枝繁叶茂,长势很好,小唐不知道,他住进来的那一天就在树下埋了个天大的秘密,坑埋得很深,东西放在瓦罐中,确保不会被土色沾染。 最后一次,当着沈念一的面用完,他知道这一件对于他来说不过是留作念想的物件,已经是个烫手的山芋,他不能交回去,更不忍心毁了它,那么只能够带走,将真品远远的带走,让后来的赝品变得更像是真的。 先帝是在几时发现了这个秘密,又在几时亲自到正安堂来认了他,那一刻的震惊,那一刻的纠结,如今都已经成为很淡很淡的影子,他甚至没有当面喊过一次父亲,因为除了皇上两个字,他不知道还能够用什么词来称呼眼前的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他也曾经很想从其口中听一听,当年母亲与其之间到底发生了怎么样的故事,为什么他会无依无靠的被人掳走做了生不如死的药人,而九五之尊的天子,却没有费心前来找寻他,后来,这些冲动都忍住了。 如果可以说,总有一天,他会知道答案,否则问了也不会得到明确的答复。 看到这个村子的时候,郑容和已经决定一辈子不再离开,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或许梦回时来过,又或许被擦洗掉的记忆中也有这样的一个小小村庄。 他回到唐楚柔身边,躺下来,很快入睡,没有辗转反侧。 第二天清晨,唐楚柔比他起的更早,推开院门,惊喜的回头喊道:“这是谁家给送来的,满满一篮子的鸡蛋,还热乎着呢,你快些来看看啊!” 朱紫墨番外:看朱成碧 我看着眼前沉睡着的这张脸,一时之间,分辨不清,这个人到底是谁,如果睁开眼还能够清楚区分的话,合上双眼,孙长绂和孙长煕,孪生的兄弟,根本就是一模一样的。 曾经问过爹爹,是怎么区分两个人的,爹爹笑着说,他看人从来不看长相,即使眼睛不好使了,还是能够轻易的分辨出来。 爹爹总是这样,说话云里雾里,明明能够一口气说完的话,也非要藏着一半,说好听点是道骨仙风,说不好听的,简直就是故弄玄虚。 床上的人,眼睫微动,分明是快要醒转了,我下意识的退了一步,似乎不想让他察觉到,我离他这么近,只是为了更好的看清楚他与那个人的区别。 他眨眨眼,眼中一片清明,温和的冲着我笑道:“小妹。” “大哥。”我理所当然的应道。 他向着我伸过手来,我没有立即与他相握,反而低下头来,轻轻笑道:“真是怎么都改不了口。” 已经成亲快一年了,我还是喊他大哥,他喊我小妹,似乎中间没有过第三个人,他不会介意的,我明白。 介意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他一个翻身坐起来:“今天怎么起这么早?”探探头,看到我洗完晾在前院的衣物:“不是说了,不让你洗的,这些我都会来做,你不用那么辛苦。” 其实,一点都不辛苦,我走过去两步,心里头有好多不同的滋味糅合在一起,自己说不清道不明,也不想告诉他,只是轻轻展开手臂,将他的脖颈抱住,强笑道:“你在家的时候,这些事情可以帮着我做,你不在家的时候呢,总是要学会自己上手。” “小妹,我答应过师父要好好照顾你的。” 一句话,我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有些僵硬,方才一刹那升腾起来的柔情蜜意尽数都给退散了,手臂放下来,我与他保持了一点距离,垂下眼来看着他。 他似乎有些察觉到我的不悦,赶紧想要重新拉住我的手问道:“怎么了,我说错话了,还是?” “大哥,你是为了爹爹,为了答应爹爹的请求才娶了我的?” “小妹,你别多想。” “什么是多想,大哥,你不用骗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为什么还要骗我!”他越是温和如玉,我越是心存狐疑,大哥,大哥的身份忽然变成了我的丈夫,那时候,我还清楚记得爹爹的话。 爹爹说,那个人已经走了,一去不回头,你也不要多挂念,如果你相信爹爹的眼光,那个人以后只会更加沉沦,无论是我,还是你,都没有力气和办法将他从泥沼里头,拉拔出来,有些事情是注定的,紫墨,你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其实,我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我心里头本来住着一个人,他在我身边这些年,一直都好端端的,有一天,忽然他就变成了一个恶人,被爹爹逐出师门,然后亲口对我说,他以前对我的那些好,都不过是一场讨巧,只不过是因为我是爹爹的女儿,是朱子明唯一的女儿,他觉着我对他的好感能够转化成爹爹对他的器重。 仅此而已。 四个字,我的心里头一下子冰凉到底。 孙长煕对我说的最后四个字,是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尽管爹爹没有明说,尽管大哥没有明说,我只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笑话,沉浸在其中数年,爬不出沼泽的人之中,原来也包括了我。 没过几个月,我就同大哥成亲,爹爹很赞成这门婚事,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成亲前的几天,大哥不知去了哪里,回来也不说话,我分明察觉到,他在回避我的视线。 “大哥。”我从身后喊住了他,“你等一等。” “师父找我有事。”他根本连和我目光相触的勇气都没有,飞快的想要往前走。 我不管不顾的扑上去,抓住了他的衣袖:“大哥,你有事情瞒着我。” “小妹,我,我……”他这样一个人,连想要撒谎都不会。 我心里头一软,又不想逼迫他,慢慢放开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他转过身,看到我的神情,双脚都不动了:“小妹,你不要这样,我都告诉你就好了。” “我怎么样了,我还能怎么样?”我分明是含着笑容在说话的。 他的表情中,满满的,都是怜惜,双手轻轻捧住我的双颊,额头抵过来,轻轻贴住我的:“小妹,你知道吗,你明明是不喜欢哭的,但是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和师父都很心疼。” 什么样的表情,我想要看清楚自己,在他清澈见底的瞳仁中,那么清楚,那么明白,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是不是心如死灰,可以笼统的概括起来。 “让我慢慢适应,以后不会了。”我懂得他们是想对我好些再好些,所以慢慢将笑容调整过来,“这样看起来是不是好些了?” 他用力点点头道:“小妹,以后我会对你好的,很好很好。” 我相信他的话,大哥一贯说到做到,从来没有让爹爹失望过,他牵起我的手,我乖顺的跟在他身后,我和他之间,更多的是亲情的成份。 人与人相处之道,就是这样奇怪,明明他们兄弟两人是同一天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却一直将大哥当成是兄长,而另一个,我轻轻叹口气,如今这些不说也罢。 “师父将长煕驱逐出师门,但是他好歹还是我的弟弟。” 我抬起眼来看着他,他是想告诉我一部分的真相吗? “所以,我瞒着师父还偷偷和他联系了几次,他那样子空着双手而出走,我怕他应付不过来。” “然后呢?” “上一次,我将我们要成亲的消息告诉了他。” 我的脸色微变,这样的大哥,也想要用事实先发制人,或者说,他对我与那个人到底能不能彻底放下,依然不太放心。 “小妹,你别生气,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是他绕着圈子问,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说漏了嘴。”他重重的往自己脑门上头拍了一掌。 他一定不是故意的,我静静看着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长煕还很主动问我,具体几时成亲,我以为他会回来喝一杯喜酒,借着这个好日子,你说要是他肯回头,同师父认个错,保证以后再不会为非作歹,师父也不是硬心肠的人,应该会原谅他的,对不对!” 他的眼睛越来越亮,好像已经将事情的发展拨乱反正,归到最理想的那一条上面。 我没有说,直到爹爹将其逐出师门,我都不知道孙长煕到底在外头做了什么,大哥的话没有错,爹爹并非硬心肠的人,甚至可以说,耳根子有些软,却那样勃然大怒,根本无法劝说,那一天,爹爹气得全身颤抖,不能控制。 “可是,今天我再去见他的时候,他告诉我,他也成亲了。”他小心翼翼的看了我一眼才道,“长煕已经成亲了,就在三天前。” 我又笑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没有亲眼所见,我能够想象的出,按照那人的脾气,他定然就是哪怕在大街上随便抓个女人来成亲,也要赶在我和大哥成亲之前。 他从来不肯认输,永远觉得自己所做的那些才是最正确的。 “我问他娶的是谁,他居然笑了笑说,一时半会儿的,也想不起来名字,等以后能够记得住了,再告诉我也不急。”他分明有些发急,“小妹,你说,你说他怎么就这样糊涂,他难道不想回来,回来师父身边了吗,他明明那么钻研刻苦。” 我很轻声的答道,或许,他真的就从来没有想过要回来的。 但是,我害怕伤了大哥的一番用苦良心,所以忍住了,没有说。 那个人抢在我之前成了亲,这样也好,我真心真意觉得,这样也好。 我和孙长绂成了个简单的礼,爹爹在场就好,成亲之后,大哥对我太好,他甚至不肯让我做饭洗碗,想要宠溺着我一辈子不成? 如今,我才知道,我从来没有放下过这个念头,他对我的好,不过是因为应承了爹爹,他是爹爹唯一的徒弟了,不对我好,就没法子同爹爹交代。 原来,男人都是一样的,无论是在眼前的,还是在天边的。 我愤愤然的甩脱开他的手,飞快的冲了出去,我跑得很快,生怕被他追到,生怕他又再温柔不过的向我道歉,我不要听,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迎着风,我觉得脸上凉凉的,知道那是眼泪夺眶而出,铺满了整张面孔,爹爹去了皇宫,已经有两个月,至今除了一星半点的消息,压根就没有说过几时会回来。 我想爹爹,我想让爹爹回来,不要找什么天衣无缝了,就是因为这个,人心才会改变的,就算在皇上面前邀了功又如何,我们依然是不能往回走了,该发生的都尽数发生,不开心就是不开心。 就算找到十个八个天衣无缝,还是不开心。 我忘记自己跑了多久,他始终没有过来追我,或许他追了,却走岔了路,所以错过了。 在外头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到天快黑了,才慢慢回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心里头还想着,等会儿见到大哥,又该说些什么,多半不用我解释,他会帮我想好所有的原因,他从来不会同我生气,无论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推开小院的门,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难道说,他出去找我这么久,还没有回来? 我径直进了屋,桌上他的留书,很显然是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写的,原来我刚跑出去,爹爹养的那只报讯鸟就飞回来了,事情很紧急,大概是爹爹已经知道天衣无缝的下落,所以要他立时带着那本浮世录赶过去。 爹爹的留条,我没有见着,大概是他还等了我一段时间,见我久久不回,才迫于无奈留下书信,急急忙忙的出发了,留书的最后,那段话,是后面补上去的。 小妹,如果我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你,我的眼睛里就再看不到其他人,兴许你会笑我,但是你心里有了人,我不敢说,直到师父告诉我,我们可以成亲,你不能相信,我惊喜的快要发疯了。 很多话,我嘴笨口拙说不出来,但是我会一辈子好好待你,不让你受任何的委屈,不让你流一滴的眼泪,小妹,等我回来。 我将留书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就这样,我等了一个月,其中只有爹爹又传回一句消息,说他们要一起出发去目的地,很快就会回家。 可是,一个月后,他们依然没有消息。 不安在心中渐渐放大,我想到爹爹说过的那句话,如果感觉到危机,就不要留在本来的地方,只有离开,才可能找到安全的所在。 所以,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以后,我没头没脑的离开,没有往更加偏远的地方去,我一路朝着天都城而去,磕磕绊绊的,路上忽然还大病了一场,找了镇上的大夫来,才知道我已经怀着身孕,那个孩子在他离开前的时候,注定要留下来陪我。 等好不容易到了天都城,到了天子脚下,我得到了那个噩耗,爹爹和大哥在寻找皇上所求的密藏时,出了意外,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那本爹爹视若珍宝的浮世录,也随着他们两个人一起失了踪,我甚至见到贴出的皇榜,如果有任意一人的消息,或者那本奇书的下落,定有重赏。 坐在茶馆中,听着身边的人议论纷纷,我捏着茶杯的手,不住颤抖,不住颤抖,这些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我突然都信了,站起身,毫无犹豫的,我当夜就离开天都城。 再后来,经过几重的辗转,身体已经显怀,我才落脚在个小小的村庄。 村口有一棵合欢树,正是盛放的季节,粉色的花瓣,旋转着,飘舞着,纷纷落在我的肩膀上,我想这里就是终点,我累了,走了那么多路,听了那么多消息以后,我明白,有些人已经不在世上,再纠结也没有意义。 伸出手,摸了摸肚子,里头的小家伙似乎很喜欢我这样的触碰,立时就有了回应,我轻轻笑起来,低下头说道:“不如就叫世宁吧,一辈子安安宁宁的,才是最好的。” 一步一步走近村中,炊烟袅袅,慢慢的,扩散到了夕阳的彩云间。 沈念一和孙世宁的番外(外带两个小包子) 阳光很好,淅淅沥沥从树叶缝隙中洒下来,分割成无数个碎片,落在平躺树梢的青年脸上,他嘴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绒绒的草尾一颠一颠。 “月叔叔,月叔叔。”有人站在树下,仰起脸来大声呼喊。 他连动都没有动,就好像与树梢已经连成了一体。 “月叔叔,爷爷奶奶来了,爹说,让你回去帮忙。”小不点没有放弃,嗓门依然很大。 青年这才慢悠悠的坐起来,嘴巴一张,狗尾巴草掉落下去,他也俯下头,看着底下梳着双揪揪的小姑娘,咧开嘴笑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看地上的影子。”小姑娘眨眨眼回道。 “真能干。”青年顺着树干,慢慢往下蹭。 小姑娘却翻了个白眼道:“月叔叔,你为什么不直接跳下来,这个姿势实在有损你的形象。” 青年不以为然,继续往下蹭,直到双脚落地,方才松口气:“年纪大了,不用太计较形象,保命才最重要的。” 他伸出手,小姑娘很自然的与他牵着,一大一小往回走。 “月叔叔,娘亲说,你以前很厉害,但是为了保护她,才受了重伤的。” “没有,没有,那是你娘为了不让我脸面过不去,特意给我找的好借口,其实,我一直就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青年一本正经的说道。 “可是,娘亲不会骗人的。” 青年为难的抓了抓后脑勺:“好吧,我也曾经有那么点不错的武功,后来受了伤,再要练成原样是不能够了,所以就跟着你爹妈,混吃混喝的。” 小姑娘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我就知道月叔叔是很厉害的人,所以村尾的……” “慢着,慢着。”青年的眼角抽了两下,“千万别提村尾的那个。” “为什么?”小姑娘一脸的天真。 “朵朵,你还小,这些事情不用问那么明白。”青年以手扶额,一脸的挫败,“学学你哥,他从来不问这么多。” “我哥,他压根不说话。”沈朵分明有些不乐意了,甩开他的手,自顾往前一溜小跑。 月影在后头喊了几声,也不见她回过头,暗暗道,这么小的丫头,气性这样大,真是被大人给宠坏了,别人家都是重男轻女,他家的大人倒好,闺女比千金重,反而是儿子不太当回事。 正想着呢,一抬头,见到沈果双手抱胸,站在前头一棵树的树梢上头,和他的姿势不同,沈果是用足尖点着那枝头,年纪不大,分量轻,树枝在其脚底,又节奏的上下摇晃,好像随时都会摔下来。 不过,月影心里头清楚的很,沈果的武功是沈念一手把手教的,很有青出于蓝的势头,随随便便展露了一手,都已经够别人喝一壶的,只见沈果瞧着妹妹从他面前跑过,冷冷的一记眼刀抽过来,正中月影的鼻梁位置。 明明就是一个眼神,月影的鼻端却是一个发酸,他很委屈的一直揉,他真的没有得罪沈朵,她就是气性大,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也不知道随了谁的性子了,还有都说沈果不爱说话,就那个冷冰冰的样子,不说话已经能百步之外杀人于无形,如果口才再了得! 月影觉得他还是不要再往下想了,否则后脊梁一通的冷汗,走到沈果站的树下,仰起头来,很委婉的解释道:“你爷爷奶奶来了,沈朵喊我们回去。” 沈果的眉尖一跳,那神情简直就像是从沈念一脸上扒下来的,月影呆呆看了会儿,见他几个跃身已经走远,这才慢吞吞的跟上去,方才,他好像见到沈果有意无意的笑了下,这是为什么发笑,这个档口,前后也没有别人,到底有什么值得笑? 等走到村口,月影笑不出了,那个住在村尾的黄姑娘,翘首以盼,分明在等着什么人,等他走近些,立时露出一副娇羞无限的小模样。 月影的手都抖了,虽然,他是老大不小了,身体还不好,但是他实在不能找个半张脸都是麻子,两眼的瞳仁总往一边歪的老姑娘,真是造了什么孽,黄姑娘,那边田里还有不少与你年龄相仿的好小伙,你要不转过去也看俩眼。 就算黄姑娘的视线不对付,还是一点没妨碍到跟随他的脚步,眼见着就要笑脸往这儿迎,月影的心尖都发颤了。 “月叔叔。”沈朵再次出现,比小仙女还像小仙女,向着他挥挥手道,“爹爹问你怎么还没到,我又出来找你了。” “来了,来了,我这不是腿脚有些不利索,朵朵过来扶叔叔一把。” “好!”沈朵当然知道他在怕什么扶住他手臂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发抖,她偷偷看了那个黄姑娘一眼,丑是丑了点,就算上一次在河边,黄姑娘佯装脚底不稳,摔在旁边的月叔叔身上,然后哭着闹着到家里头要月叔叔对她负责以后,月叔叔的胆子更小了。 “还是朵朵最贴心了,回头到镇上去,我给你捎带麦芽糖回来。”月影陪着笑脸道。 “不要食言哟。”沈朵偷笑道,黄姑娘有什么好怕的,到了家里,和娘亲一共才说了三句话,就夹着尾巴自己乖乖走了,虽然别人没听到她们说了什么,她在旁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不过每次黄姑娘出现,月叔叔都会带糖给她,那么就不用把她听到的那些一五一十告诉他了。 “沈相已经到了吗?” “是,爷爷和奶奶都来了。”沈朵很开心,眼睛笑的弯弯如月牙,“娘亲做了很多好菜,爹爹说,等月影来一起吃。” 月影实在不能说,这在沈相夫妇的眼皮子底下,他也是食之无味,一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经过了前两次,方才好了些,因为他已经决定要陪着大人和夫人一辈子,哪里都不去了,过些安稳的日子就好。 沈朵一进院门,就将他放开,像只小燕子似的飞扑进了灶房:“娘亲,娘亲,月叔叔回来了。” “让他洗手,上桌去,你也是。”孙世宁头也不抬,正在大锅中煎才新学的千层饼,揉了好些葱花,又搁了两个鸡蛋,金灿灿的颜色,喷香喷香。 “哥哥还没回来。”沈朵移不开步子,眼巴巴看着千层饼,“娘亲,我等哥哥回来,一起去洗手。” “他应该比你们都走得快,明明知道爷爷奶奶来了,还瞎跑个什么劲!”孙世宁将一锅千层饼铲到大盆里,“走,上桌去,再看看果果去了哪里。” “我知道。”沈朵小声嘀咕了下。 “你知道什么?”孙世宁拧下来一小角,塞到她嘴巴里,笑眯眯的问道。 “我知道哥哥去了哪里,他去找黄姑娘谈判了!”沈朵嘴巴里塞着饼,又香又烫,想要飞快的咀嚼了往下咽,又有些舍不得,含着说话又不方便,正在两难呢。 “快些吃了,回头还有好多。” 沈朵赶紧吞咽,吐出小舌头来散热:“哥哥说,月叔叔成天像母鸡见了黄鼠狼一样,实在不好看,他去找黄姑娘谈谈。” “他才多大,怎么谈?”孙世宁再想想,不对啊,沈果三天都不说一句话的性子,怎么找人家黄姑娘谈! “那我就不知道了。” 孙世宁叹口气,知儿莫若母,她大概猜到儿子会采取什么办法了,有时候未必要开口说话,也能够事倍功半的。 果然,等她们母女两个端了千层饼上桌,沈朵白白嫩嫩的往祖母身边一挨着,安妍佾欢喜的替她夹菜,又问她最近过得可好,沈朵很会讨巧,嘴巴又甜,将祖母哄得恨不能走得时候,将她往行李中一装,直接也给带走了。 沈念一才与父亲说了几句闲话,转头见孙世宁忙到这会儿,眼底都是怜惜:“世宁,过来坐,不用忙前忙后的。” 孙世宁笑着道:“不忙不忙,难得家里头热闹。” 话音才落,就听到一声女子的尖叫声,刺得耳膜都痛,诸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月影反应快:“没事,没事,小地方的人,见到些什么新奇的,难免这样,以前不是见着大人走出院子都能听到尖叫声来着,我都习惯了。” 孙世宁想要笑,又要给沈念一留着脸面,好不容易才忍下来了,轻咳一声道:“这儿地方僻静些,治安却是极好,民风也朴实,没准就是有只耗子从哪个大闺女小婶子的眼前跑过去,吓人一跳了。” 正说着话,沈果回来了,一脸正气,双手洗的很干净,一副听话孩子的好模样,挨个喊了一圈,坐下来就成锯了嘴的葫芦,半个字都没有了。 一桌人算来也有一年半没见着,祖孙见面更显得亲热,吃到一半,月影先退了席,安妍佾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说是带了好些好玩的,要亲手给他们,也退开了,只剩下,沈念一父子和孙世宁。 沈柏森不知想到什么,没有开口,似乎有些走神的样子,沈念一与孙世宁对视一眼,她在桌子底下做了个要离开的姿势,沈念一点点头。 等孙世宁收了碗筷而去,沈柏森果然开口了:“外头的事情,你可知道?” “我早就不听那些身外事了,这里若非我们一家子,三五年也未必有个外人经过,想打听也没处去问。”沈念一低声道。 “倒是让你们召见这样世外桃源的地方,方才一路进来,你母亲也说,等脚底下的路不想走了,也找个这样清净的地方住住,她还说,千万不要说一家老小住在一起,这相隔了些距离,才相处得好,否则同个屋檐下,又不习惯彼此,早晚会生出嫌隙,反而不妥当。” “母亲总是想得周到。” “以前总觉得你会走得更远,没想到到头来,你倒是比当爹娘的都放下的更加利索干脆。” 沈念一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外头发生了些事情,宫内更是一场巨变,可是如今你我都不是朝中之人,如同那普通百姓是一样的,他们每天朝起暮落,天都城内有什么,根本无所谓。”沈柏森本来有更多的话想要说,见沈念一这样坦然的样子,反而觉得不想要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了。 果然,他不明说,沈念一也没有丝毫的好奇,根本就没有问,却将沈果近一年的长进都说得一清二白的,沈柏森边听边点头道:“还是不爱说话?” “自小就这样。” “你还是疼女儿多些。” 沈念一默然,当年孙世宁的身体大亏,连得郑容和都说,她的底子不好,恐怕这辈子都很难生养,尽管不是下了死话,俩个人还是小心翼翼,直到他隐退辞官,两人搬到此处,又隔了两年,她居然怀了身孕。 临盆前一个月,有人来敲门,沈念一开了门见到是聂思娘,不能不说是惊喜,她倒是一如既往的爽利,双手一抄,似笑非笑道:“我也不是个当稳婆的料子,不过是来搭把手。” 沈念一知道,这是师父有所嘱托,地方僻静冷清,他们是住得惯,但要找个好大夫却是难上加难,聂思娘看了孙世宁大腹便便的样子,皱着眉道:“幸好,我来得早些。” “是,怀了双生子,怕是要早产。”孙世宁温温和和的回道。 “你身子不好,生一个都难,偏偏却怀了两个。”聂思娘没有往下说,第二天开始,将随身带来的各种汤药,煎了给孙世宁服用,要知道,早生一天,凶险一天,越是临近足月,母子平安的可能性才最大。 孙世宁非常配合,无论多苦的汤药,眉毛都不多皱一下,捏着鼻子直接灌下去,这样子又拖了半个月,半夜腹痛如绞,知道是要生了。 沈念一不敢细细回想那天的情形,好似一场噩梦,耳中是孙世宁的哭喊声,他们事先在村子里找了两个生养过的小媳妇来帮手,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来。 他差点坐不住,要往产房里头跑,被月影死死拉住:“大人,再等一等,这会儿夫人还喊得大声,应该没有大碍的。” 结果,又等了两个时辰,孙世宁的叫喊声已经低不可闻,孩子依然没有生出来,聂思娘撩着袖子出来,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只问了一句话:“这要是有个万一……” “保大人。”沈念一想都没有想。 “夫人以后要再想生个孩子,恐怕是不能够了。”聂思娘的话格外冷静,格外无情。 这样子,熬到天黑,两个帮手都精疲力竭,沈念一知道,或许就是个劫数,聂思娘出来传话,说孙世宁关照了,无论如何要留下孩子。 沈念一一拳砸在墙面上,砸出一个深坑,眼中分明有了泪光:“我说的不是人话吗,保大人!” 聂思娘撇撇嘴,掀了帘子又进去了。 沈念一走到门前,一只手紧紧抓住门帘,依照他的掌力,便是生铁都被撕烂了,偏生这样一块布,遮挡住了生死之间,那眉眼间的痛,叫人看得心惊。 月影自己身受重伤都没如此慌乱过,他知道如果夫人撑不住,恐怕,恐怕大人也撑不住。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有人冒着风雪而来,却是沈柏森夫妇,安妍佾带了灵丹妙药,几乎是冲进产房的,大概隔了一炷香时间,婴儿的哭声传出来。 外头的三个男人都知道孙世宁怀着双生子,却迟迟听不到第二声哭。 安妍佾抱着个襁褓出来,眉眼间有欣喜也有难受:“哥哥活下来,妹妹没有气了。” “世宁呢!”沈念一压根没有心情多看一眼母亲怀中的亲生子。 “她太累了,歇着不能动。” 沈念一再顾不上其他,径自进了产房,孙世宁是清醒的,旁边还有个更小的襁褓,她平躺着,眼泪却一连串往下淌。 聂思娘给她擦了又擦,叨念道:“这时候可不兴哭,以后眼睛要坏的。” 沈念一走到她身边,将那个缩在襁褓中孩子抱起来,面孔皱在一起,那么小,那么纤细,眉眼却格外清秀,分明是个女娃儿,他的女儿,才来到人世,连眼睛都没有来得及睁开。 不知是什么触动了他,他一只手抓住了孙世宁冰凉的手,另一只手胡乱的将襁褓扯开些,找到孩子更小的手,低声道:“不会的,世宁不许哭,她听得见,她是听得见的。” 孙世宁抽泣两声,觉得温暖从他的掌心传递过来,那种暖意从来就在她身边,经年经月从来不曾离开,她勉强收了眼泪道:“是,我不哭,她听得见,心里头也难受。” 沈念一又握了会儿,孙世宁的手心没这么凉了,而那个脸色发青的小女婴,手指头却很轻很轻的撩了一下,那触觉实在太轻微,沈念一却惊喜交加,这个孩子,还有救,还会动,她还活着,还活着! 等产房中,孩子细幼的哭声响起,所有人都爆发出欢呼声,聂思娘也累得不轻,直接往地上一坐,笑着啐道:“真正都是讨债鬼,这当爹妈的还不短寿几年!” 沈念一想到这里,嘴角浮出个温和的笑容:“是,朵朵差点就不留在我们家了,我总是想对她好些再好些。” “没有教她武功?” “她不爱那些。” “那么也不能双手一摊,什么都不教。” “父亲,儿孙自有儿孙福,顺其自然就好的。”沈念一说完这句话,站起身来,走到门边,视线透过前院,传递到更远的地方,他知道父亲必然是得了很重要的消息,才想过来告诉他,但是他当真都放下了,与世宁一起,经历了太多,许多人十辈子都赶不上的甜酸苦辣,他们以后只想要太太平平看着孩子长大就好。 沈柏森先是一怔随后自然明白他没有说尽的话,走到他的身后,沉声道:“当真都不想了?” “父亲当日也不是说放下就放下了,我的性子就随父亲,母亲也时常这样说的。” 沈念一分明是讨了个巧。 沈柏森听了,还居然觉得特别受用:“也好,你们这样,也好。” 原来以为很重要的,都被抛置于脑后了。 沈念一转头过来,与他对视一笑,耳畔听得安孙世宁的说话声:“朵朵,果果,还不快些谢谢祖母,这大包小包的,是要吃到过年都吃不完了。” 孩子的笑声,母亲的笑声,世宁的笑容,糅合在一起,充斥在这个院子里头,沈念一觉得心里很安定,很温暖,这样,真的,已经足够。 《农门医香:皇叔请自重》新坑开始了! 书名: 农门医香:皇叔请自重 简介: 穿越到了一贫如洗的新家, 少女白棠面临弟妹被抵债, 父母生不如死的窘境, 决心要奋斗发家奔小康, 种瓜得瓜,种菜得菜, 种野菜,做药膳, 种出个皇叔,还是先跑为妙! 一句话文案:这是个农家小医女奔跑在美男加美食道路上的故事。 还是一如既往的古言,半种田,有情节,欢迎撒花,留言,推荐票,求收藏,求包养!读者群号:374249524,欢迎加入! 《名门嫡女:神探相公来过招》《农门医香:皇叔请自重》新坑开始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