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农家种田忙》 第1章 今年的秋天雨水似乎特别多,接连下了大半个月的阴雨,人呆在屋子里都要发霉了,好在秋收已经忙完,打的粮食也晒干收进了仓,剩下的只等着天晴补种紫云英等绿肥作物,肥了田来年有个好收成,就算是下雨,也耽误不了什么事。 这天好不容易老天收了脸,空气中的雨水湿气还未完全消散,路上已经出现三三两两的农夫,扛着农锄铁锹开始下地干活。 年仅五岁的罗天都,也挎着她专用的小竹篮,蹦蹦跳跳地屋前屋后找木耳。 罗家前年新起了房屋,院子周围的大树砍得都差不多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桩,一下雨,树桩上面会长出许多大大小小的木耳,捡了去不管是煮汤还是就着姜蒜炒来吃都不错。 “小都,在摘木耳啊?” 罗天都扭头,村头的罗二奶奶挎着一只竹篮,笑眯眯地望着她。 “二奶奶好。”她今年才五岁,说话还有点奶声奶气,很是可爱。 二奶奶笑眯了眼,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一双皱巴得像是枯树皮的手哆哆嗦嗦地往篮子里摸了半天,摸出一颗糖来。 “喏,二奶奶给你吃糖。” 这年头,糖都是精贵东西,像他们这种贫苦人家,也就过年过节,孩子实在哭闹不休不得安宁的时候,买一两颗哄孩子用,平常时候大人哪里会舍得花钱买这种又贵又不能填肚子的玩意。说起来是很精贵的东西,其实就是普通的白饴糖,硬梆梆的,还特粘牙,味道也很一般,罗天都自己是不爱吃的,而且平日里小气巴拉的二奶奶,特意买糖给她吃,肯定是有求于她。 果然,四奶奶又开口了。 “小都啊,二奶奶今天卖了一篮鸡蛋,还有你三姐姐绣的帕子四块,买了六斤白面,小都你帮二奶奶算一算,还有多少钱?” 罗二奶奶是罗家从穷山沟沟里买来的媳妇,大字不识一个,连数也数不清,每回要卖点什么小东西贴补家里,都要事先托人算清楚价钱,回来还要托人再数一遍。 要是放在她生活的前世,这么简单的加减乘除法,连小学生都会,只不过在这个物质文明匮乏,精神文明也同样落后的年代,认得几个大字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更不要说算术这种相当专业的学科。她为了不让自己表现得太惊世骇俗,引得人们的怀疑,只得故意掰着小指头,颇为认真地算了起来。 “二奶奶,鸡蛋一文钱一个,帕子一文钱一块,一篮子鸡蛋一百个,一共是一百零四个钱,二奶奶买了六斤白面一共四十二文,还剩六十二文。” 屋子里正忙着烧晚饭的姚氏听到她们说话,忙跑了出来,笑着说:“二嫂子,她一个小孩子,哪里算得明白,等晚上白翰回来,我让他给你仔细算一算,别让那起黑心肠的小贩短了银钱。” “你家小都真聪明,她帮我算了好几回了,都没有差错。”二奶奶一脸羡慕地道,“哪里像我家的柱子,比小都大了一截,现在还是跟我一样,连数都不会数,一天到晚瞎胡闹,他要是有小都一半聪明,我连做梦都会笑醒。”柱子是二奶奶家的小孙子,十分调皮,大人稍一错眼,就要上房揭瓦,二奶奶十分头疼。 “她一个小孩子哪里懂什么,不过是白翰看书的时候,抽空也教她认些字罢了,好歹将来不会像我,成了一个睁眼瞎。”姚氏听了心里很得意,但是面子上还要谦虚几句。 罗天都撇撇嘴,心里道二叔借着读书的由头,天天往镇上跑,不到天黑不回家,真不知道姚氏哪只眼睛看到他教她认字。她其实是很看不上二叔罗白翰的,那么大个人了,整日里游手好闲,书不好生念,农活也从来不做,只靠着家里养,但她知道姚氏喜欢别人夸她二叔,也就不说话了。 “还是老四家的会教孩子,白宿和白翰都中过秀才老爷,小都现在也聪明得紧,长得又漂亮,跟白宿小时候一模一样,真不知道将来谁有这个福气能娶进门。” 这年头,中秀才不稀奇,特别是文人辈出的江南水乡,十里八镇的,哪个村子里没有出过一个两个秀才?但是放在武风盛行的北边,家里出了个把秀才老爷,那就是祖辈烧高香,特别是像老罗家,一个屋子里同时出过两个秀才老爷就更不得了。姚氏因为养了两个秀才儿子,在村里颇有些地位,虽是个妇道人家,在里正面前也是能说上两句话的。 姚氏本来很高兴,但是一听到别人提起大儿子罗白宿的长相,脸就沉了下来。 “二嫂子,小都还是个小孩子呢!当着孩子的面,说话也要注意些,免得别人说我们罗家没规没矩。” 姚氏平日里是个很精明厉害的人,持家也是一把好手,对人也客气,但是唯有一样,就是不能提罗白宿的长相,一提就会摆脸色,村里人都知道。 二奶奶话一出口就知道说错话了,闲嗑了几句就匆匆告辞了。 等她一走,姚氏扫了罗天都一眼,没好气地说:“快去洗你的乌龟爪子,等你爷爷他们回来就吃饭。” 罗天都拎着小篮子,跟着姚氏去舀了水,将摘木耳弄得乌黑的一双小手洗得干干净净后,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门口眼巴巴地等大人回来。 不一会,罗老头就回来了,身后跟着扛着铁锹锄头的罗白宿方氏两口子。 罗老头还是很喜欢这个白白嫩嫩又听话的孙女,弯腰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乖孙,坐在门口做什么?这里风大,快跟爷爷进屋。” 罗天都不爱人随便摸她的头,扭了扭小身子,两只嫩嫩的小手抱着头,瞪大了一双圆溜溜的眼说:“爷爷你别摸了,大姐才给我洗的头。” 罗白宿这才发现长女不在,问她:“你姐呢?” “大姐去割猪草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懂事起就要开始帮着分担家务事。罗天都的大姐罗名都今年八岁,已经算得上家里半个劳动力了,洗衣煮饭带孩子养猪喂鸡收拾菜园子样样都会,农忙的时候还能帮忙下田种地。 姚氏端了一撮箕的灶灰,倒在粪坑里,一边拿着扫把拍打撮箕一边说:“你们爷几个一回来就堵着门口做啥?也不知道洗把脸准备吃饭,天都要黑了。” 庄户人家平时一日两餐,但是农忙时节,干的农活多容易饿,晚上才会正经做饭。 方氏忙去洗了手,帮着姚氏将饭菜摆上桌。这个时候,罗名都也打完猪草回来了。 一家人收拾干净准备上桌吃晚饭。罗白翰一大早就去了镇上,还没有回来;饭桌上只有罗老头姚氏,小姑罗白宁和老大两口子再加上两个孩子。 罗天都一看饭桌上又只有两碗水煮的青菜,一碟自家腌制的咸菜,饭也是稀得能照出人影子的南瓜汤,里面放了几粒高粱米混在一起煮成的粥,不由偷偷瘪了瘪嘴。 她前世是正儿八经的南方人,早就习惯了各种精致的饮食,初来这边,穷乡僻壤十分不习惯,特别是饮食上,不是高粱米就是玉米粥,连白面都很少见到,她吃不习惯,常常饿肚子。 罗老头心疼孙女,对着姚氏道:“乖孙还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你怎么不做些好吃的给她?” 姚氏心里正不痛快,喝了一口粥,眼皮也没抬。 “我也想给小都做好吃的,那也得你能拿出东西来。” “不是还有鸡蛋么?每天给小都姐俩蒸个把吃,有多大事?” “家里统共就两只下蛋的老母鸡,每天也就捡两三个蛋,都是攒着卖钱贴补家用的。前年起了屋,家里就没有多少余钱,眼看着白翰又中了秀才,以后花钱的地方越发的多,不好好打算,将来哪里变钱去?” 一直默不做声的罗白宁这个时候也学着姚氏,抬起眼来,“哼”了一声:“咱家是庄户人家,只能吃得起这个,要想吃香的喝辣的,下辈子投生到富贵人家去。” “吃饭都堵不了你的嘴?这是个姑娘家说的话吗?被外人听见,哪户人家还敢讨你做媳妇?”罗老头对着罗白宁喝了一句。 罗白宁是姚氏和罗老头的晚来女,向来被姚氏当成宝贝一样宠着,姚氏素来不喜欢长子长媳,罗白宁也有样学样,不把这个大哥大嫂放在眼里,连带着对两个小侄女也不是很喜欢。今天见罗老头为了罗天都喝斥自己,眼睛都红了,把碗重重一放,身子一扭,转身就进了里屋。 “看你把她惯的!做老子的讲她两句就发脾气,将来怎么得了?”罗老头不光生气,还发愁啊! 他这闺女眼看着年纪也到了,该是说亲的时候了,就她这个脾气,到了婆家谁能忍得了她这个坏脾气。 可是姚氏明显考虑的是另一回事。 “阿宁又没说错,咱庄户人家一年到头能有口饱饭吃就该知足了,又不是什么财主老爷,还想天天吃好的?”姚氏冷笑一声,“你要像别人家那样,给家里挣个几百上千贯,我也乐得大方,我天天大鱼大肉伺候你们。” 姚氏这是变着法儿说罗老头没能耐,给家里挣不来钱。其实罗家祖上也曾发达过,只是后来子孙一直没有什么大出息,慢慢就没落了,但是比起村子里其他的村民,罗家依然算得上宽裕,不然罗白宿两兄弟也进不了学堂,还先后都中了秀才。 【) 第2章 眼见得罗老头和姚氏就要为这个争起来,罗天都赶忙捧着小碗喝了一口,道:“爷爷,我喜欢吃奶奶做的南瓜粥,好吃。{}” 说完仿佛怕他不相信似的,又埋头猛喝,不一会儿,一只小碗就见了底。 “乖孙,爷爷明天给你买糖吃。” 因为这段不愉快,一家人都只是低着头,默不做声地吃饭。 吃完饭,姚氏对着罗白宁使了个眼色后,就板着脸捡碗筷,方氏和罗名都要帮忙,都被她拦住了。 方氏忙了一天,累得浑身都快要散架了,见婆婆不让她帮忙,也不坚持,拉了罗天都去洗澡;倒是罗名都,瞅着空子先到屋前堆垃圾的粪坑,用脚趴了趴,看到烂菜叶跟灶灰底下露出几块碎蛋壳。她也不吭声,扭头往灶屋方向跑,绕过柴火棚,站在窗子下,踮起脚尖,看到屋子里姚氏揭开锅盖,端出一碗嫩。嫩的蒸鸡蛋,递到罗白宁手里。 “快点吃,吃完我好捡碗,省得屋里的那几个讨债鬼见了又说闲话。” 罗白宁没吃晚饭,肚子正饿得慌,接过碗,也顾不得烫,忙忙地拿勺子一口一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不忘奉承道:“娘,还是你对我最好,爹现在只知道骂我。” “你爹他呀,心都长偏了。”姚氏恨声道。 不一会儿,一碗蒸鸡蛋被罗白宁吃得干干净净,觉得肚子还没吃饱,看到锅里还扣了一碗,便伸手去端,被姚氏一把打了下来。 “那是给你哥留的。”姚氏没好气地道,“碗柜里还有粥,你自己去盛。” 罗白宁撇了下嘴角,看着锅里的蒸鸡蛋还有点恋恋不舍。 罗名都看到这里,不声不响地爬下柴火垛,也去了里屋洗澡。 罗天都洗完澡,蹲在院子里帮方氏洗衣服的时候,罗白翰回来了。 和罗白宿不同,罗白翰长得很像姚氏,皮肤有点黑,细眉窄眼,鼻子是和罗老头一样的驼峰鼻,鼻梁有些发青,走出去一看就知道是老罗家的儿子;罗白宿却生得眉目清俊,看上去很有几分儒雅的气质。 姚氏和罗老头长得都很普通,罗白宿顶着那么一张脸,真有点鸡窝里蹦出个凤凰蛋的感觉。 罗天都一开始也十分惊讶以罗老头和姚氏的基因,居然生得出罗白宿这种相貌的儿子,让她着实感叹了一回遗传基因的神奇,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她爹罗白宿并不是姚氏亲生的。 当年姚氏因为嫁进罗家七年,连蛋都没有下一颗,才由老太爷做主,买了个逃难的外乡女人借肚子,生下了罗白宿。罗白宿从小就长得漂亮,白白嫩嫩的,十分招人喜欢,可是姚氏对着他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原因就是他长得太像那个女人了,但到底耐不住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姚氏对罗白宿也算细心照顾。 可是好景不长,罗白宿六岁的时候,肚子一直没动静的姚氏居然有了身孕,隔年生下了长女罗白秋,这个时候,姚氏心里就有了想法。 以前她一直以为是自己没法子生孩子,这才养着罗白宿,现在既然生了一个,虽说是个女儿,只要能生,谁能肯定她生不出儿子来?人心都是偏的,就是同母所生,做大人的还有不公平独偏心某一个的事,更何况罗白宿还是别的女人养的,姚氏虽没有明着打骂虐待,但平日里冷言冷语自是少不了,在吃食衣物上也更加苛刻。最后还是老太爷看不过眼,将罗白宿接了过去自己养着,又自掏钱送罗白宿进学堂,尽量让他少在姚氏跟前凑,不碍她的眼。 罗白宿也争气,十四岁那年考了秀才,罗老太爷又做主替他结了一门亲,隔了两年娶了方氏进门,方氏进门的第二年就怀上了,眼看着日子越过越好,太爷一高兴多喝了几杯,回家磕了一下中了风,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就去了。 罗老太太是个没什么主意的,老爷子一走,姚氏把持了家里的大权,被公公压了半辈子的姚氏这才扬眉吐气了一回。 那个时候罗白秋十一岁,罗白翰九岁,罗白宁都三岁了。姚氏自己有孩子,还是三个,自然想把罗家以后交到自己孩子手里,这个时候,姚氏看罗白宿两口子就十分碍眼。 姚氏一想到罗白宿的来历,心里就憋屈。要不是当年老家伙硬逼着罗老头找了个女人借肚子,现在也不会有罗白宿出来和自己的儿子争家产。尤其是罗白宿这几年长得越来越像那个女人,这简直就像是埋在姚氏心里头的一根刺,拔又不能拔,时不时蹦出来刺她一下。在姚氏心里,只有罗白翰才是老罗家的儿子,罗白宿就是罗老太爷不满意她这个媳妇的证据,因此姚氏对罗白宿两口子一直不冷不热,连带的两个小孙女也不怎么热络。 罗天都也是后来才慢慢明白这其中的恩怨,难怪姚氏一直不喜欢她们这一家。她想,要是她也不会喜欢,毕竟哪个女人能大度到看着自己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儿子,顶着一张神似那个女人的脸,日日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那不是时时拿针戳她的心窝吗? 以罗天都的想法,这样的一家人,还要天天凑在一起,住一个院子,在一个桌上吃饭,每个人心里都憋得慌,不如各过各的自在。但是这个家里,从罗老头到姚氏,再到罗白宿和方氏,都没有人一个人提,她是个小孩子,是没有话语权的。 姚氏听到外面的动静,从灶屋里出来,看着罗白翰刚下了驴车,道:“先生还是这么客气,十多里地,还套了车送你们回来,快进屋喝口水。” 罗天都听了只是撇嘴。 这个时候天色暗了,老人眼睛又不太好,一时没有看清,以为是镇上教书的先生安排的驴车,她却是认得那个驾车的是十里集的车把式老钱,平日里种地,农闲时也会帮忙送人送货,赚上几文钱。 罗白翰见老娘认错了人,有些尴尬。 “娘,这是车把式老钱,专程送我回来的。”说完转身拿了两文钱给老钱,打发他回去了。 罗老头换了衣服出来,刚好听见了,瞪了小儿子一眼:“你一个大男人,又没有包袱重物,还坐什么车?乱花钱!” 罗白翰不以为意地道:“我如今考了秀才,将来是要考功名做官的,总不能和别的庄户人家一样,出门靠两条腿走路,掉了身份。” “考功名做官?你以为功名是那么好考的?官是那么容易做的?十里八乡的秀才那么多,要都能做官,还轮得到你?”罗老头平日最恨他这副轻狂样,气得吹胡子瞪眼,“老大早几年就考了秀才,不是一样天天种地,哪里像你一样,以为考了个秀才就当老爷了,地也不安心种,赶明儿你也别读书了,跟着下地,免得将来书没读成,地也种不好,到时你要全家人跟着你一起喝西北风去?!” 罗白翰最讨厌被拿来和他人比,顿时不耐烦地道:“爹,跟你怎么也说不清,我要去读书,好准备明年的秋闱。”说完,背着手,迈着老爷步子,就是那种带点外八字的走路姿势进屋了。 罗天都听到这里,心里一动。 她爹罗白宿也是个秀才,岂不是明年也要去参加乡试?虽然他现在跟个寻常庄稼汉一样,日日蹲在田地里伺候庄稼,半句不提秋闱的事,可是只要闲时,总能看到他捧着书温书,有好多次,她半夜醒来,还能看到外面的房间里传出微弱的灯光,然后第二天,就会听到姚氏抱怨家里的灯油又少了。 她肯定罗白宿心里还是想走科考这一条路的。 她在心里默默算着,乡试是在省城贡院举行,从秋水镇到省城,用走的就得大半个月,盘缠就要不少,再加上吃喝住宿,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最重要的是,万一罗家祖坟冒青烟,罗白宿真的考上了,还有来年的春闱,那可是要去京里,取了进士,还要等着选官,样样都要费钱钞。 一趟趟算下来,罗天都只觉得满眼都是白花花的手伸过来冲她要钱。 要上哪弄钱去?这还真把她难住了。 她们家现在一共就十六亩田地,十亩良田种的麦子,还有六亩薄地则种了红薯玉米高粱等作物,这里生产力水平又不高,化肥农药什么的基本没有,有害虫也不过是用土法子治一治,产量普遍都很低。遇上年成好的时候,一亩田能产出一、两石的粮食,这已经算是丰收了,年成不好,也就是几十斤左右,更糟一点,颗粒无收的时候也是有的。她们家因为有罗白宿和罗白翰两个秀才,少交了不少的税用,田地伺候得精细,每年把收的麦子卖了换成钱,再换些粗粮对付,一年下来还能省下几个钱,要不然家里这么多人,糊口都成问题。 最为重要的是,田地里的产出都攥在奶奶姚氏手里,一心留着给二叔的呢!在她看来,就算以前家里有几个钱,现在估计也用得差不多了,她爹真想参加科考,指望姚氏是不成的,还是得自己来想办法。 前世她也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朝九晚五,混个温饱,突然来到这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皇权时代,要怎么赚钱还真是一点主意也没有。更何况,她现在也太小了,才五岁,就算真想做点什么补贴家里,也没有人会支持。 她深深地忧郁了。 晾完衣服,她跟着方氏进了屋。 【) 第3章 罗家新起的房屋,正屋三间,一间是罗老头和姚氏住,一间做了堂屋,堂屋边上还有一间小偏房,住着罗白宁;西屋是一间正房,套一个小隔间,住着罗白翰;东屋也是一间正房一个小隔间,则分给了罗白宿一家四口。() 屋子里点着一盏油灯,罗白宿照例坐在桌边,就着油灯的微光温书;罗名都则坐在另一边缝补破旧的衣裳;方氏把前些日子纳了一半的鞋底翻出来,继续完工,罗天都自己则拿了一本罗白宿以前的旧书,心不在焉地翻了起来。 这是她用来掩饰的手段,经常趁罗白宿空闲的时候,缠着他教自己认几个字,适当地表现得比平常孩子要聪明些,时间久了,她就算偶尔表现得有些出格,也只会被当做理所当然,不会引起别人怀疑。 没翻几页,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拍她家房门。 她坐在最外面,起身去开了门,看到姚氏披着衣服站在门外。 姚氏探头打量了一下屋里,道:“老大家的,忙了一天都累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早去干活。” 罗天都有心要为自家老爹多争取一点温书时间,便笑着道:“奶奶,爹正教我认字呢,一会就睡。” 方氏也是一样心思,道:“是啊,娘,您先睡吧,我把鞋底纳完就催他们爷俩休息,不会耽误明天干活的。” “鞋底下雨天的时候纳也成,现在天气又不冷,不用那么急,早点儿睡,晚上点灯做针线活,费油不说还伤眼睛。” 得,看不成了,姚氏心疼灯油呢!罗天都扫了一眼对面罗白翰的屋子,看那亮光,分明是点的蜡。 有钱给小儿子买蜡烛,却舍不得大儿子一家用点灯油。 姚氏见方氏把鞋底又放进针线盒,罗白宿也站起身,知道他们这是要去睡了,便转身朝主屋走去,边走还边嘀咕:“一个丫头认什么字?认得再多有什么用?还能去考秀才?” 罗天都不爱听这论调,出言反驳道:“丫头怎么就不能认字了?难道当一辈子的睁眼瞎才好?” “小都,怎么跟奶奶说话的呢!”方氏连喝止住她,怕她再说出什么话来冲撞姚氏。 她虽然不喜欢姚氏说话的腔调,但是姚氏毕竟是长辈,罗天都一个小孩子,这么出言顶撞长辈,传出去只会说她没教养。 姚氏本来已经快走到堂屋门口了,这个时候又转过身来,瞪了罗天都一眼,对着方氏道:“老大家的,你是怎么管教孩子的?小小年纪就敢顶撞长辈了,长大了还得了?” 方氏知道姚氏平时的脾气不算好,生起气来,动手揍孩子也是有的,就是她最疼的罗白宁,小时候也挨过她的巴掌。她怕罗天都吃亏,忙把她拉到身后,对着姚氏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娘,您别跟她计较,回头我好好说她。” 姚氏还要说什么,正屋的房门开了,罗老头冲着她喊:“这都多晚了,你不睡觉,跟个孩子计较什么?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姚氏这才哼了一声,回房了。 方氏松了口气,关上门,就开始教训罗天都:“你这孩子,小小年纪脾气这么大,以后奶奶说你两句,你千万别回嘴,听到没?” 罗天都有些闷闷不乐地应了。 方氏看她还有些不服气,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娘也觉得你能多认点字是好事,可是以后就算你是对的,奶奶是错的,你也不能这么顶撞她,明白吗?若是传出去,只会坏了你的名声。” 罗天都却想,她要好名声有什么用啊?又不能吃又不能穿,只会被人当成软柿子揉来捏去。 那种好名声,她才不想要! 她嘟嘟囔囔地跟着罗名都去里面的小房间睡觉。 睡到半夜,她有些内急,醒来的时候,不意外地发现罗白宿和方氏房里的灯又是亮着的。她去了一趟茅厕,回来后,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快天亮时,她才迷迷糊糊地有了睡意,这个时候,她刻意往外望了一眼,方氏房间的那盏油灯还亮着。 第二天,是方氏做的早饭,一家人围着吃早饭的时候,罗白翰和罗白宁照例在睡觉。 罗天都几乎一夜未眠,眼皮直打架,抬眼望过去,发现罗白宿神情也颇为憔悴,人也似乎瘦了许多。 她想着赚钱的事可以慢慢想办法,但是罗白宿的身体却不能这样拖下去了。白天高强度的劳作,晚上通宵达旦夜读,就是铁人也受不了,罗白宿再这么强撑下去,只怕秋闱没到,他自己的身体就先拖垮了,无论如何,她都要想法子替自家这个便宜老爹争一争。 她先把自己那份映得出影子的粥喝光,然后拿了把铲子,跑到罗老头跟前道:“爷爷,以后我也跟着你去下地,我多干点活,爷爷和爹娘就能少干点。” 罗老头对她的这翻孝顺表白还是很受用的,听了高兴地直点头,连说“好”,不住地夸她是乖孙。 罗天都哄得罗老头高兴了,又跟他打商量:“爷爷,我现在还小,干不动太多活,我能不能先帮爹爹,以后再帮爷爷?” 罗老头乐呵呵地笑:“乖孙,你现在还小,有这个心意爷爷就很高兴了,等你长大了,爷爷老了,劳不动了,你再帮爷爷也是一样的。”又感叹着,“老大养了两个好闺女。” 罗天都便眨巴着大眼对罗白宿道:“爹,我今天替你去干活,你就在家里温书吧,白天亮字看得清,不伤眼睛,这样爹晚上也能睡个好觉,不用半夜借着月光读书。” 一句话说得满桌子的人都安静下来,只有姚氏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道:“我就说最近这几天灯油怎么用得这么快,原来是老大晚上点了。” 罗天都不理她,继续煽情:“爹,爷爷都答应你了,你白天读书,晚上就可以好好睡觉,不然爹你总是晚上念书,白天干活,都没时间睡觉,这样下去,爹会累死的。” “我听长辉说,他爷爷就是干活的时候累死的,我不要爹死,你死了我和大姐就成没爹的孩子了。” 听她左一个“死”,右一个“死”,方氏连忙拍了她的小嘴一下,又朝地上“呸”了三声,道:“小孩子有口无心,小孩子有口无心,老天爷不要计较。” 罗老头倒是冲着罗天都直点头,道:“这个孩子是个有孝心的。”又对罗白宿道,“老大也是该把书本重新拣起来了。” 方氏有些喜出望外,她也是一直担心罗白宿白天干活,半夜爬起来看书,会伤了身子,她正琢磨着怎么把这个事提出来,倒是没想到让罗天都一阵胡搅蛮缠,让罗老头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她连忙道:“我也琢磨着让孩子他爹温习功课,明年去省城赶考,兴许还能考个举人,让爹也当一回太老爷。如今地里活也不多,我多干点就行了,不会耽误事。” 罗老头“嗯”了一声,道:“从今天起,老大就不要下地了,在家里安心温书吧。” 说完又对着姚氏道:“家里还有多少余钱?都拿出来准备好给老大明年当盘缠。” 姚氏倒是没有反对,和颜悦色地开始算帐:“家里总共就是十几亩田地,虽然这些年托老大的福,税钱是免了不少,但是一家人这么多张嘴巴,不干活也要吃饭,头几前秋丫头出嫁,光是准备嫁妆就用了八吊钱,前年白翰考秀才,光盘缠打点的费用就去了不少,又赶上屋子漏得住不了人,翻修了屋子,你自己算算家里还有多少余钱?” 姚氏话说得客气,可是罗天都听得却十分刺耳,这是说他们一家人吃饭的多干活的少。她在心里冷笑,她家吃饭的是多,可是她才五岁,再怎么能吃也有限,罗名都现在可是帮家里干了不少活,反倒是一直被姚氏宝贝着长大的罗白翰,那么大一个人了,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这才是吃白饭的,但是这个时候她不能出声,看罗老头怎么说。 罗老头把碗一搁,问姚氏:“爹当年过世的时候,不是叮嘱过你,老大考功名的钱要留出来?家里没钱,白翰也不要去镇上了,跟着我下地去干活。” 罗老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孝子,在他眼里,天大地大老太爷最大,更何况老太爷临终的时候,可是拉着他的手嘱咐他,罗白宿以后是有出息的,让他一定要好好培养。就是没有老太爷的嘱咐,都是自己的儿子,他也要尽一分心。既然姚氏讲家里没钱,罗老头的处理方法简单而直接,两个都不要去读书了。 如果说罗白宿的长相是姚氏心里的一根刺,那太爷就是肉里的那一根,就算挑出来了,回想起来那种被针扎的感觉还在。现在罗老头还打算断了自己儿子的前程给罗白宿铺路,姚氏心里也是十分的不满。 她也把碗一搁,对着罗老头不客气地道:“老大跟了爹十多年,难道这个钱爹都没有省出来?” 罗老头最听不得别人说他爹的不是,当下把碗一摔,气冲冲地饭也不吃了,去堂屋拿了铁锹往肩上一扛,去田里了。 【) 第4章 罗老头极少发脾气,就是心里再不痛快,也就是哼两声,像这样摔碗什么的,还真是少见,姚氏不由瞪了挑起事端的罗天都一眼,转身去拍罗白翰的房门:“睡!睡!睡!就知道睡!还不快起来跟着去地里干活!光知道吃!” 方氏知道婆婆姚氏明着是骂罗白翰,其实是在指桑骂槐骂自己,于是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和罗白宿都不是懒人,虽说罗老头干农活是把好手,但年纪到底大了,算起来家里的活多半都是他们两口子做的,罗白宿又是秀才,免了不少杂税,算起来这些年实在为家里省了不少。可是现在他们干活不算,还要被姚氏指责光吃饭不干活,方氏就是性子再好也忍不住,只是屋子里还有孩子在,大人吵起架来不好看,便忍了又忍,早饭也不吃了,和罗白宿两个扛着锄头铁锹去下地。 屋子里的罗白翰被老娘吵醒,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喝了一碗粥,将袖子一甩,就要出门去。 姚氏积了一肚子气,没好气地问他:“一大早的你要去哪里?” “今儿约了王兄讨论诗文,会晚点回来。”姚氏大家都不识几字,更加不懂诗文了,罗白翰懒得跟老娘多讲,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儿子轻视的态度,不异于火上浇油,让本就不痛快的姚氏心里更窝火,将手上的烧火钳重重地往地上一扔,骂道:“你爹让你跟着去种地,还写什么诗?!趁早打消了这心思,好好学着种庄稼才是正经。” 罗白翰只好给她讲道理:“种地种地,种地能有几个钱?你和阿爹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一年还填不了肚子,好歹我如今是个秀才,用点功考个举人也不是难事,将来无论做个什么官,不比在这里种地强?” 他怎么能过这种日子呢?自打中了秀才,村里人都高看一头,天天和一帮同窗讨诗论文,好不痛快,尤其这几日王兄又为他引荐了从省城回来的齐公子,家境好出手又大方,偶尔喝酒的时候还会带上几个歌女,十足风流。罗白翰见了这样的世面,哪里肯再能像老爹和老娘那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也得不了几个钱。 姚氏打从心里也没想过让罗白翰一辈子靠种地过日子,今天不过是被罗老头和方氏母女搅得不痛快,才冲罗白翰发火,被他劝了几句回屋拿了几个钱,让他去镇上了。 罗名都闷不吭地喝完粥,帮着姚氏捡了碗,背了篓子去打猪草,罗天都不想跟姚氏在一个屋,就拉着她的手撒娇:“姐,我跟你一起去。” 罗名都以为她是因为家里没人陪她玩无聊了,牵着她的小手一起出门,拐了个弯,将她放在隔壁长辉家里,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哄她:“小都乖,今天在长辉家玩,姐回来了给你带好吃的。” 她看到二奶奶家的沙枣好像已经红了不少,虽然二奶奶人很小气,可是她可以趁着二奶奶出去窜门子的时候偷偷摘几个给小都吃。 可是罗天都压根就不想跟一个还拖着两管鼻涕的小屁孩玩,她要思考的事多着呢! 今天姚氏的态度,让她完全肯定了一件事,只要姚氏掌家一日,罗白宿这辈子就别想继续读书科考,她势必要尽快想出个赚钱的法子才行。 前世她也只是普通得不得了人的普通人一枚,家里开了个手工米粉厂,买了两台机器打米粉,镇上的人家早饭基本都是在她家里买了米粉回家做,便宜又方便。 说起来,这里似乎没有人吃米粉。她偶尔会跟着罗白宿夫妇去镇上,看见路边摊还是面馆里,卖的都是面,从来没有看见卖米粉的。 莫非是这里的人不会做米粉? 她眼珠子一转,飞快地动着脑筋。米粉柔韧爽滑,十分可口,在现代,相比起面条,南方人大多喜食米粉。 也许她可以试着做点米粉来卖?就是不知道这里的人对米粉的接受度如何? 罗天都向来是个行动派,既然想到了做米粉的点子,就要立刻动手准备,恨不得立时就能做好,拿去卖换成钱。 可是,米粉是用米做成的,可是这年头粮食不便宜,一斗粮食就要五十文左右,白米因为要从南方运过来,就更贵了。做米粉的大米哪里来?总不能去问姚氏要吧?!她也定不会给的。 她又发愁了。所以说,创业难,难于上青天!最难的就是第一桶金不知道从哪里来。 罗名都打完猪草,用衣襟兜着偷摘来的沙枣回来,发现小妹的两条漂亮的眉毛皱得像毛毛虫,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她以为是小妹无聊了,便不声不响地舀了水,将几颗沙枣洗得干干净净,用碗装了,偷偷塞给她。 罗天都正在发愁没钱买大米,冷不防眼前突然多出了一个碗,里面躺着几颗半红半青的沙枣,不由眼睛一亮。 这年头,零嘴少啊! 她拈了一个放进嘴里,这沙枣个头虽小,却皮薄肉脆,汁水极足,张口一咬,满嘴都是清甜可口的枣汁,味道异常甘美。 罗天都人小嘴巴也小,偏又贪心地将整颗枣都咬进嘴里,撑得脸颊鼓鼓的,看上去像是偷嘴的小松鼠,极为可爱。 罗名都虽说十分懂事,到底也才八岁,只觉得小妹无论什么样子都十分可爱,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脸,问她:“今天做啥老皱眉头?像个老头子一样,你才多大?” 罗天都暗地里翻了翻白眼,心道,我可比你这小屁孩大多了。 姐俩偷偷将几颗沙枣吃了个干干净净,罗名都生怕被人发现,将枣核扔到屋前的粪坑里,末了还倒了一撮箕灶灰盖上,掩盖痕迹。 吃完了沙枣,罗天都便回屋翻自己的财产。过年过节的时候,大人们都会用红纸包上一文钱发给小孩,图个吉利,罗天都长得可爱人又聪明,基本上每回都有,只不过之前因为她人太小,大人给的钱都被充了公,后来她向方氏要了一个小陶罐,再发压岁钱的时候,罗天都就坚持自己拿着,谁要都不给;罗老头喜欢她,偶尔也会要她帮着买点小东西,故意多给一文钱,一文一文地攒下来,居然也有九文钱了。 九文钱实在不多,可是她才四岁呀,放在一个四岁的小孩身上,九文钱算得上巨款了。 她揣着九文钱就往村里头唯一的杂货铺跑。 罗家村离镇上并不远,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就到了,平时用得比较多的大件物什,村人们农闲的时候赶着车去镇上添购齐全,但是日常用得较多酱、醋之类的小东西,用光了不可能还等着去镇上买了再回来,里正便征求了村人的意见,在村头置了个小杂货,村里人缺什么东西就在这里买,家里有什么东西没功夫拿去镇上变卖,也能放到杂货铺里寄卖,十分方便。 罗天都跑到铺子里,奶声奶气地道:“我要买白米。” 今天看店的是里正娘子,农闲了店里的生意就清淡下来,她闲着无事,便把入冬要穿的衣服拿了出来,将破了的地方缝上,冷不丁地听到有人说话,抬眼看了一圈都没见到人,忙搁下手里的活计站起来一看,乐了。 罗天都人小还不及柜台高,踮起脚尖努力伸着脖子都才堪堪冒出一个头,那个模样看上去像极了努力伸着头往外爬的乌龟。 里正娘子一把将她抱起来,笑眯眯地问她:“又替你爷爷买东西了?今天铺子里进了新糖,我给你拿颗尝尝。”说着就去给她找糖。 里正家里没有闺女,只有两个小子,十分调皮,清早穿出去干干净净的衣服,到了中午就像是泥里面滚了一圈灰扑扑的,里正娘子看了就头痛,因此每回看见漂亮又干净的罗天都,都稀罕得不得了,最重要的是罗天都聪明啊,这才几岁就会帮着大人买东西,算帐还算得又快又准。 只可惜是个女儿,这要是个儿子,指不定罗老头家里又要出个秀才了。 里正娘子心里既羡慕又有点可惜,要是自己也有这么个丫头就好了。 不管里正娘子心里怎么纠结,罗天都考虑到这里的粮价比较贵,杂粮一斗五十文,白米更贵,上等白米的价格差不多要一贯钱一石。她要做米粉,用不着上等的白米,于是花了七文钱买了一斤碎米,用米袋子装好了,摇摇晃晃地抱着回去。 回家的时候,姚氏不在,罗名都正在灶屋烧火煮猪食,看见她脸涨得通红满头是汗地走进来,连忙接了袋子,问她:“拿什么东西你和我讲,我给你拿着,你要是摔着了怎么办?”又拿了毛巾给她擦汗。 罗天都眦着牙,甩了甩小胳膊,人小就是这点不好,一斤重的米都抱不起。 罗名都翻了翻袋子,发现是一袋碎米,瞪着眼问她:“哪里来的?” 罗名都瞪人的样子颇得方氏真传,眉毛紧皱,眼睛凶凶地盯着人看,只可惜这个表情方氏做起来很有些威严,她一个八岁的小孩做出来就有些不伦不类。 罗天都才不怕她,抱着她的胳膊直摇晃:“我买的,姐,我们做好吃的吧。” 【) 第5章 一句话说得罗名都低下头不吱声了。{}她一直知道小都在攒钱。因为家里穷,奶奶又偏心,不肯做好吃的让小都天天饿肚子,一定是饿得忍受不了才会把自己藏的钱拿出来买米吃。一时觉得小都可怜,一时又觉得小都厉害,这一袋碎米少说也要七、八文,她才五岁,就知道自己攒钱了。 “姐,做好吃的。”罗天都眨巴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卖萌地瞅着罗名都。 唉!要她一个成年人学几岁的小孩撒娇卖萌,真的是个大难题啊。 “好,姐给你做好吃的。” 罗天都本来是打算熬一锅粥,可是罗天都十分有主意,偏要先将碎米泡在盆里,说要磨成粉吃,一句话说得罗名都眼睛又红了。刚才她拉着小都去长辉家里,长辉娘正在和面,她想小都肯定是馋面条了。 完全化身为二十四孝姐的罗名都果真将一袋碎米泡在木盆里。她想着一会要是姚氏见了,骂她们浪费粮食的时候,她就说是自己的主意,让她骂几句,省得姚氏到时还要骂小都。 碎米要浸泡几个小时,罗名都看天气不早,就先去煮午饭。大清早的罗老头和方氏夫妇早饭也没吃就去了地里,估摸着这会儿肚子饿了也该回来吃午饭。姚氏和罗白宁都不在家,不知道上哪户人家串门子,灶房的桌子上放了一小把高粱米,罗名都便熟练地生火煮饭。 罗家的吃穿用度向来都是从姚氏手里过,家里的米粮都被姚氏把着,锁在房里,若是碰巧姚氏不在家,就会把要吃的米粮提前取出来放在桌子上,其他人轻易碰不得。 中午的时候,去小姐妹家玩的罗白宁先回来,一眼看到盆子里泡着的碎米,眉毛都竖起来了,“蹭”地一下,跑进灶房。罗天都去了菜园摘菜,灶房里只有罗天都一个人看着火。 罗白宁一句话不说,冲上去对着罗天都劈头就是一巴掌。 “你个贼!大人不在家就偷吃的,饿死鬼投胎啊你!” 姚氏对自己生的几个孩子十分宠爱,尤其是罗白翰考中秀才后,姚氏便觉得自己的小儿子将来有出息,肯定要做大官的,不用她操半分心,这个家里的一切以后都要留给罗白宁。姚氏这样想着,便把这个观念经意不经意之间灌输给了罗白宁。罗白宁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认为这个家里的东西以后都是她的,今天罗天都没有经过她和她娘的允许,就私自拿了碎米出来吃,便是偷了她的东西,就是小偷。 在姚氏的影响下,她一直都不承认罗白宿是她大兄,只是个不知名的女人生的野种,跟老罗家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如今,这个从来就被她看不起的野种居然还敢偷吃的,她想起来就生气,觉得打了一巴掌还不够,对着罗天都又是一阵猛推。 罗白宁比罗名都大五岁,平日里又被姚氏好吃好喝的养着,看起来个子不高,却十分结实,很有一把力气,罗天都人小小的,被她推了两下,一下子没站稳,一头栽在柴火堆里,半天起不来。 罗天都只觉得眼角眉骨那里一阵刺痛,好像有什么东西扎进眼睛里去了,刺痛刺痛的,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发现左眼怎么都看不清东西,吓得顿时呆住了。 “姐!大姐!我眼睛看不见了。”她惊慌地大叫,眼泪都流出来了。 要是眼睛看不见了,以后该怎么办?一个身体有残疾的人在现代那种平和年代尚且处于极端弱势的地位,在这个连温饱都不能保证的贫穷地方,她该怎么办? 罗白宁以为她又在骗人,不耐烦地骂她:“小骗子,你又骗人。” 她不过就是推了她一下,哪里眼睛就会瞎了,话虽然这么说,她却没有再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瞪着。 刚进门的罗名都把菜篮子一扔,冲到罗天都面前,费力地把她抱出柴火堆,看到她一脸的血,也吓得慌了,眼泪叭嗒叭嗒流了下来。 罗白宁看到血,心里有些害怕,但是嘴上又不肯认输,嘟囔了一句“娇气鬼!”,然后转身飞快地跑掉了。 罗白宁一直被姚氏宠着,十几岁的小大人了,十分有眼色,每次闯了祸,总是第一时间跑掉,估摸着老爹和老娘消气了再回来。这个时候,家里人因为她一个小姑娘在外面,只会担心她受伤饿肚子,反而不会怎么责备她。 再说罗老头回来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孩子们一个也不在。 他干了半天的农活,肚子正饿得慌,看见家里冷锅冷灶,一肚子火气,但是他素来不怎么发脾气,只是默不作声舀了半盆水,拿了家里的磨刀石磨锄头,罗白宿看水缸里的水也快见底了,便沉默着拿起扁担和水桶去挑水。 罗老头一把锄头还没有磨利,就听见在灶房准备烧火煮饭的方氏惊叫了一声。 “爹啊,这灶间怎么有血啊?” 罗老头本来在专心磨锄头,儿媳妇这么一叫,手一偏,差点伤到了手。他心里本来就有火,这个时候更是生气,把锄头一扔,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灶屋,果然看到柴火堆和灶屋地上有好大一摊血迹。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好好的家里怎么会有血?”方氏眼皮直跳,心里开始“突突”地跳得厉害。 “别慌!兴许是你娘杀鸡滴的血。”罗老头皱着眉道。 可是两人都知道不年不节的,姚氏不可能这么大方,何况家里就几只老母鸡,一家人都指望着它们下蛋的。 虽然如此,方氏还是跑到院子里,数了数,四只老母鸡都在。 那这滩血是怎么回事? 方氏心里慌得厉害,家里的孩子又一个不在,她实在是怕几个孩子出什么事。 “我去寻你娘,你去问问几个孩子在哪里。”罗老头吩咐着。 方氏定了定神,刚准备出门,就见隔壁长辉的娘冲了进来,一迭声地唤着:“四叔!五嫂,你们可回来啦!快去李郎中那里瞧瞧,小都的眼睛不好了。” 方氏一听孩子出事了,只觉得天旋地转的,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怎么不好了?” “好像是几个孩子闹着玩,不知怎么磕了一下吧。”长辉娘说得有些含糊。 她本来在屋子里煮饭,看到罗名都抱着罗天都一边走一边哭,一身的血,她才一边叫自家男人去地里叫罗老头,自己则忙帮着把人送到了李郎中的家里,没想罗老头他们倒先回来了。 罗老头到底多吃了几年饭,见过的风浪多,这个时候表现得还很冷静。 “你陪着你嫂子,我去看看。”说完抬腿就往外走。 方氏被长辉娘扶了起来,最初的慌乱过后,这个时候也定下了神,知道公爹空着手去了郎中家,便去了自己屋里,打开柜子翻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值钱的东西。 这才想起,她当年陪嫁的几样值钱的物什,这几年孩子生病什么的,早就拿来用了,剩下的一点也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给了娘家人。 这个时候,她居然拿不出一样能换钱的东西。 方氏不甘心地继续翻箱倒柜,忽然有样东西从旧衣服里掉了出来。 方氏一看,不由眼睛一亮。 那是块玉佩,拿在手上,温润光滑,色泽饱满,就算她这个没见识的村妇,也觉得肯定是很贵重的东西。 这还是她成亲的时候,罗白宿的爷爷亲手交到她手里的。据说是当年罗白宿的娘走的时候,偷偷塞到孩子的襁褓里的,也算得上是她相公的亲娘唯一的一件信物了。当年老太爷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她两口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这块玉佩当掉了。 可是现在方氏已经顾不得许多,在她眼里,什么都没有两个孩子重要。 她拿了玉佩,跟着长辉娘就往李郎中家里跑,一路上她的手都在抖。 长辉娘也只宽慰了几句,便不说话了。 她也是做娘的,将心比心,如果自家的孩子出了这事,她肯定不想活了。 罗家村基本都姓罗,村子里的人,牵来扯去,都能攀得上亲戚关系,村子里很少有外姓人。李郎中是村里唯一的大夫,在村头开了个草堂,村里人有什么头痛脑热,找他瞧一瞧,开上两副方子就好了,村里人比较信服他。这也是为什么李郎中不姓罗,却还能在罗家村顺利地住下来,而不被村民们排斥的原因。 方氏到草堂的时候,罗白宿也在。他是在挑水的时候知道的,当下把水桶一扔就跑过来了,反而是最早到的。 “他爹,小都呢?小都怎么样?” 罗白宿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里屋的帘子。 李郎中看病的时候,最不喜欢有病人家属在旁边哭啼吵闹,任你是谁,除了病人,其他人都得在外面等着。 方氏没有等到罗白宿的回答,眼睛一扫,看到窝在檐下哭着的罗名都,火气又上来了,对着她劈头就是一巴掌,骂道: “你干什么去了?不是叫你在家带你妹妹,你就是这么带的?!” 方氏素来严厉,但却很少对孩子动粗,这还是她第一次动手打人,力道也大,罗名都半边脸霎时就肿了起来。 【) 第6章 罗名都性子也很倔,有点像方氏,这个时候,她并不分辩,方氏打她,她也不躲,站在原地直直地让方氏打。{} 方氏一边骂一边还要打罗名都,被长辉娘拉住了。 “五嫂,你这是干什么?又不是名都的错。”长辉娘瞄了一眼罗老头,把下半截话咽了下去。 当着人做爹的面,她能说是罗小姑把罗天都推到柴火堆上,伤了眼睛的吗?怎么说这都是别人自家的事。 她住得离罗老头家最近,罗家几个小孩子的事也知道个大概,罗白宁平日里喜欢欺负两个小侄女,她也是知道的,不过人家做爹娘的都不管,她就更不好说什么了。只是罗天都这么小,人又那么聪明,要是眼睛真的就因为这个看不见了,那才真的可惜了。 唉!作孽哟! 方氏瞪了罗名都一眼,还要说什么,刚好门帘子一挑,李郎中走了出来。方氏扔下罗名都,迎了上去,问:“李大夫,孩子她怎么样了?她的眼睛……” 好在李郎中面色还算和缓,宽慰她道:“放心,没什么大碍,不过是木柴打碎了眉骨,有几片碎木片掉到眼睛里去了,我开两副药,等她眼中的淤血散开,把碎木片敷出来,就好了。” “阿弥陀佛,谢谢佛祖,谢谢观世音菩萨。”方氏吊着的一口气这才松下来,把天上的神佛都谢了个遍。 “也算小都命好,如果木柴再偏个一毫,打在眼球上,小都就真的会看不见了。”李郎中也觉得很庆幸。 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好动,稍微弄不好,就容易出事,哪怕有大人时时盯着,也会出个这样那样的小事故。 罗天都这个时候眼睛蒙着纱布睡着了,方氏坐在边上心疼得直掉眼泪。 她和罗白宿成亲多年,就生了这么两个丫头,若是她们俩真出了个什么好歹,她也活不下去。 李郎中配了两副药,叮嘱方氏,一副用文火煎了内服,另一副熬成汁晚上外敷,方氏接了过来,对着李郎中谢了又谢。 到付诊金的时候,姚氏还没有来,方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甚至有些怨愤。这么些年来,她的两个孩子生病,姚氏从来都是不怎么管的,只会说小孩子娇惯不得,可是如果是罗白宁和罗白翰,只要稍微有点咳嗽不舒服,姚氏必会当做天塌了一般,看大夫抓药,好吃好喝的养着。 就算罗白宿不是她生的,可是这两个孩子也姓罗,也是罗家的孙女。同样是做娘的,同样是生的女儿,难道她姚氏的女儿就金贵些?她方氏生的就是根稻草? 姚氏不来,罗老头爷俩身上是没有一个钱的,可是李郎中给自家女儿看了病,又抓了药,诊金是一定要付的,要不是他治疗得及时,拖久了罗天都的眼睛说不好真会看不见。 方氏对李郎中万般感激,自然不会讲要等婆婆姚氏来付诊金,更何况她心里也明白姚氏这么久了还不来,怕是不愿意出这个钱。 自己的女儿自己疼,方氏也不指望姚氏,把那块被捂得发热的玉佩拿出来,递到李郎中手上。 “李大夫,我出来得急,身上没带钱,我把这块玉押在这里,暂且当诊金吧。” 李郎中早年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拿到手里,就知道不是普通的玉佩,当下并不肯收,还是推回给了方氏。 方氏素来要强,又有骨气,无论如何都不肯再收回来。 罗白宿也道:“你救了小都,我们一家人都感谢你,你若不收,我和她娘心里都不安。” 李郎中想了想,便收下了,但还是回道:“这块玉我瞧着像是南淮玉,就这成色,少说也得二、三十吊钱,做诊金实在有些多了,我先替你收着,改天你再拿一吊钱换回去。” 今天的两副方子,有几味药甚是贵重,他也是找了许多年才收到,便折衷用了这个法子,怎么说他也是要过日子的,药材也是要钱才买得到。 罗白宿抱起罗天都,方氏一手拿着药包,一手牵着罗名都,往家走。 路上罗名都在方氏的逼问之下,已经抽抽噎噎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事关罗白宁,方氏两口子都没有再说什么,反倒是罗老头沉着脸,一路上一直闷不吭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家时,姚氏已经回来了,正在摆桌子准备吃饭。 罗老头并没有吃饭,而是抬起头,望着姚氏,问她: “罗白宁呢?” 罗老头虽然并不算得慈父,平日里对几个孩子却也称得上亲切,像这样用这么严厉的口吻称呼罗白宁的全名还是头一次。 姚氏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道:“不知道去哪里玩了,等她饿了自己会回来吃饭,别管她了,你们先吃吧。” “去把她找回来!” 姚氏有些不以为然。 “找她干什么?她又干不了活,你们爷几个先吃吧,吃完了好去干活。” 自己的女儿蒙着眼睛回来,姚氏不问一句,反而催着他们吃完饭好去干活,方氏心里像刀割一般,哪里还吃得下饭,索性躲到灶间去熬药。 “叫你去把她找回来,你哪来那么多话?!”罗老头不耐烦地吼一句。 “老大家的,你去看看宁宁在哪里?” 方氏却不肯动,只坐在灶间看着药。 以往姚氏叫方氏做什么,如果方氏没有立即答应,姚氏肯定会摆脸色,但是这一次,姚氏却没有任何不悦,转而又去叫罗名都,让她去找罗白宁。 罗名都只躲在屋里,照看着小妹。 “我让你去!不把她找回来,你也别回来!”罗老头这回是真生气了,一点也不肯让步。 还吃什么饭?饿死她!做姑姑的打小侄女,差点把小都的眼睛都打瞎了,这种性子,再不管教,以后还得了? 姚氏只好出门去找。 罗老头又叫住她:“顺路拿一吊钱送到草堂。” 姚氏这回倒是十分干脆地进屋打开装钱的匣子,只是在数钱的时候,数了又数,摸了又摸,心里实在肉痛。 拿了钱出来的时候,还咕哝了一句:“什么药这么贵,随便看个病就要一吊钱。” “要你去你就去!”罗老头不耐烦地吼了一句。 姚氏便不说话了,揣了一吊钱往村头李郎中的草堂走。 如果是以往,姚氏定不会这么大方,可是她回家的时候,半路就听村里头的人说了,也知道了那块玉佩值二、三十吊钱,她是怎么也不肯留到别人手里的。 在整个罗家村,罗老头家算得上是宽裕的,但是也抵不住这几年罗白翰花钱实在花得厉害,前年屋子漏雨漏得根本住不了人,又翻修了房子,现在家里早已经没有几个钱了,眼看着明年罗白翰又要去考举人,她正愁手边没钱,今天才知道罗白宿两口子居然还瞒下了这么一笔私房。 方氏进门时的嫁妆,她是有数的,本就没几个钱,早被方氏娘家人找借口要回去了,这块玉佩不用说也知道是罗老太爷给的。 同样是孙子,对罗白宿,老太爷一给就是几十吊钱的玉佩,罗白翰却什么都没有。姚氏一边恨公公的偏心,一边又暗自庆幸,如果没有出今天这事,不知道罗白宿两口子还要瞒多久。 姚氏拿一吊钱付了诊金,拿回了玉佩,又再三向李郎中确认了玉佩的价值,这才揣着那块玉心急火撩地回到了家。 一路上她想的是该把这玉藏到什么地方才安全,现在村里头的人都知道自家有块值钱的玉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打主意。 回到家,罗老头仍旧在磨锄头,方氏在灶间熬药,院子里满是浓浓的药味。 姚氏得了一笔横财,心情很好,去摆了饭桌,吃饭的时候,罗白宁并没有回来。 这个时候罗老头仿佛气消了不少,并没有再揪着罗白宁不放。罗老头洗了手,刚坐下端起碗,问她:“东西呢?” 姚氏一愣,反问:“什么东西?” “老大家的给李郎中的玉佩。” “我收起来了。”自从姚氏掌家后,家里的财物向来都是在她手里进出的,姚氏并没有觉出什么不对。 “你拿来给老大家的自己收着。” “我收好了,你不用担心有人进屋来偷,今后我也少出门,在家里不会进贼的。”姚氏对自己藏东西的本事不是十分自信的。 罗老头见她装傻,更加生气。 “这是老大的东西,你收着干什么?还不去拿来给他们。” 姚氏当然不愿意了,坐着不肯动,眼睛一个劲地扫着方氏和罗白宿。那意思方氏十分明白,无非是让她和罗白宿松口,劝劝罗老头。 可是方氏如今也知道那块玉值钱,便不肯答应了。 那不是几个小钱,是二、三十吊,眼看着姚氏没有让罗白宿再读书的打算,那块玉便是明年罗白宿科考的盘缠。 虽然老太爷叮嘱过她,不要把这玉换钱了,可是方氏无论如何却是要让罗白宿科考的。只要罗白宿有出息,相信老太爷地下有知,也不会责怪他们。 方氏和罗白宿都不接腔,姚氏便不高兴了。 “老大的东西,就不是这个家的东西了?再说他们年轻人粗心,万一什么时候弄丢了,去哪里找?我给你们收着,将来有什么用处,你们再来我这里拿。”最后一句却是冲着罗白宿夫妇说的。 姚氏说到这里,就当是这件事告一段落了,招呼着他们吃饭。 【) 第7章 方氏却不肯答应。()姚氏手里的东西,将来都是罗白翰和罗白宁的,他们一家是什么都别想。 “本来这么贵重的东西,是该让娘收着,可是这是爷爷亲手交到我手里的,还叮嘱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收好,不能拿去变卖,今天也是小都伤了眼睛,我实在没办法,这才拿去给了李郎中。” 那个时候,她以为小女儿的眼睛真会看不见了,早就六神无主了,哪里还会想那么多。现在姚氏想赖掉这块玉,方氏只好抬出老太爷了。 她知道姚氏恨着老太爷,可是罗老头却是十分孝顺的。她抬出老太爷,姚氏不答应,罗老头却会答应。 果然,罗老头一听,便皱起了眉,喝斥道:“叫你拿,你就去拿,废话那么多!” 到手的钱,姚氏哪里肯轻易拿出来,更何况还是那个偏心公公留给罗白宿的,姚氏更不想还给方氏了。 “白翰也是他孙子,凭什么只给老大,白翰却什么都没有?” 因为那是罗白宿亲娘留下的!自然是要留给罗白宿,人亲娘留的,凭什么给罗白翰?! 可是这个原因,却没有人能说出口。 姚氏就是仗着这点有恃无恐,她的态度摆明了,她就是要赖这块玉。 罗老头被姚氏气得肝疼,摔了筷子,自己进屋去找。 公公婆婆的屋子,做儿子媳妇的都不方便进,罗白宿和方氏只站在门口,听到里面罗老头翻箱倒柜,姚氏又哭又骂。 罗老头和姚氏成亲这么多年,还是十分了解姚氏的,知道她藏东西就是那几个地方,翻了几回,就翻到了,当下就要拿出去给罗白宿,姚氏不让,两人扭扯起来,罗老头不知撞了姚氏哪里,这下就捅了马蜂窝。 “好啊!好你个罗全,你敢打我?!”姚氏对着罗老头又抓又挠,“我嫁进你们罗家这么多年,吃糠咽菜,侍奉公婆,为你生儿育女,我哪一点做得不好?你还打我!你当我们姚家这么好欺负的?” 罗白宿怕外人瞧见,实在脸上不好看,便进了屋子去劝架。 哪知姚氏见了他,更是火上浇油,仿佛要把这么多年,在罗老太爷那里的委屈,还有被迫让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生儿子的耻辱都爆发出来。 “老的偏心,你的心也是偏的吧!你别忘了,这么多年,是我在操持这个家,这个家的东西,我都要留给我的儿子,你跟那个女人生的野种,别想要一分。” 这还是姚氏第一次当着面称呼罗白宿为“野种”,罗老头气得直抖。这个一辈子都沉默寡言的男人,头一回扬起了手,重重地打了发妻一巴掌。 “你就是这样做娘的啊!你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浑话!这么些年,老大待你难道不是像亲娘一样孝顺着?这么些年,他哪里对不住你了?他再怎么样,也是我们罗家的儿子!” 姚氏被罗老头打了一巴掌,也被打懵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哭着朝着罗老头一头冲了过去,一边哭一边骂:“你敢打我?我跟着你这么多年,哪点对不住你们老罗家,你现在为了别人来打我?!罗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还想着那个娼妇吧!” 乡下房子多是土墙,不隔音,罗老头和姚氏又没有刻意压低嗓音,罗天都躺在屋子里,主屋那边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她想,姚氏看样子这回是彻底豁出去了,连表面上的和平也不愿意维持了。罗白宿小的时候,好歹在她膝下养了几年,多少应该有点情分在吧,她就能当着罗白宿的面,骂他野种,这心底的怨恨该是有多深啊! 这样的一家人,以后还要勉强在一起过日子吗?她看很难,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分了出去,两家各过各的,这样以后见了面,多少还能留下一点情分在,若是还要硬凑在一起,以后的冲突只会越发尖锐,到时候一家人反而会成为仇人。 对于姚氏,罗天都心里其实并不怨恨,说起来,她也是个受害者,但这并不表明,姚氏就能这么毫无顾忌地欺负她们一家人,毕竟,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并不是她们,严格说起来,她们一家四口也同样算是受害者。 等方氏端了药来,她喝了药,一本正经地问:“娘,奶奶不喜欢我们,我们为什么不分家呢?” 方氏摸了摸她的头,用了一句所有大人最常用的藉口来回答她:“你还小,你不懂。” 她怎么不想分家呢?可是她一直想让罗白宿科考,他是家里的长子,父母都在,他如果提出分家,让人知道后,告他一个忤逆不孝,这一辈子就别想有什么前程了。 可是罗天都却比什么都明白。 “娘,不分家奶奶也不会拿钱让爹去科考啊?” 一样也没前程。 “这是大人的事,你小孩子一个,怎么管这么宽呢!”方氏头一回觉得孩子太聪明了也不好。 罗天都却一天也不想过这种日子了。 不过是一斤碎米,放在以前她生活的年代,也就农村人会拿来囤潲水喂猪,根本就没人会吃,今天她却因为这一斤碎米眼睛都差点瞎掉了。 “娘,米真是我买的,你去问里正娘子,我用自己存的钱买的,我不是小偷。” 方氏听到这里,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抱着这个可怜的孩子直哭。 “娘知道你是好孩子!你不是小偷。” 罗白宿一直站在屋外,听屋里娘几个说话,这个时候也红了眼睛,眼里湿湿的。 他的身世并不是什么秘密,他很早的时候就知道姚氏不是自己的亲娘,头几年有老太爷护着,倒没觉出什么,后来老太爷过世了,他和方氏跟着姚氏一起过日子,才明白时日艰难。 他一直忍着,想着只要他够孝顺勤快,将心比心,就算姚氏不能拿来他当亲生儿子看待,至少也能容得下他。这么些年,他一直没有提过分家,确实是存着将来有朝一日也许能考个功名的念头。 只是无论他如何忍让,他都是姚氏眼里的野种,他的孩子也被亲姑姑骂做小偷,他的忍让,毫无意义。 堂屋里,姚氏还在边哭边骂,罗老头一声不吭地蹲在墙角。 罗白宿忍了好久,才勉强控制住自己,走了过去,道:“爹,娘,我想分出去单过。” 罗天都一听分家,精神头就来了,一骨碌从炕上坐了起来,摸索着墙根往正屋方向走。她左眼蒙了纱布看不见,只有右眼能视物,很不方便。方氏担心她,怕她磕到,只好跟在她后头。娘儿三个做贼一样,贴着正屋的墙壁,偷听里面的人说话 听到罗白宿提出要分家,罗老头还没有说什么,一直哭骂不休的姚氏反倒停了下来,跳出来反对。 “分家?你说得轻巧,我可不同意。” 罗老头也沉默了许久,摇头反对:“一家人好好的,分什么家!” 一家人?这个家里恐怕只有罗老头真正把他们当一家人,罗天都冷笑。她琢磨着如果罗白宿最后被罗老头和姚氏劝得有些动摇,她就跳出来,添上两把火,一定要趁着这个机会让自己一家人分了出去。 好在罗白宿态度坚,没有让她失望。 “爹,你就不要再劝了,我们一家四口人吃饭,只有我和孩子他娘干活,我们分出去,家里负担也轻些。” “分家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我和你娘都在,你闹着分家,别人会怎么看你?你莫要学那个林秀才,为了这个毁了一辈子的前程。” 罗天都也听过这个林秀才的事,就是因为父母健在,他娘子闹着要分家,最后被人告到县里,连秀才的功名都被革去了。这件事好像闹得挺大的,周围几个县乡都张了榜,贴了告示,所以很多人都知道。 “你再多想想吧。”罗老头又道。 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辈子除了种地,赚几个辛苦钱养家,一家人和和乐乐过日子,等到将来他两腿一伸,到了地下,每年有小辈们给他烧几个纸钱,就是他最大的心愿,再没有别的想头。现在罗白宿冷不丁提出要分家,他还真有点接受不了。 姚氏也出来帮腔:“你倒是会盘算,家里白翰还没有娶亲,宁宁也没有出嫁,你分出去了,他们俩将来怎么办?” 乡下人的规矩,如果一户人家有好几个孩子,一般都是先帮长子成家,长子也有义务帮几个小的弟弟妹妹娶妻嫁人。罗白宿既然是老大,又成了亲,那么便有义务为家里赚钱,帮忙罗白翰娶亲,帮助罗白宁攒嫁妆。 知道罗白宿要分家,姚氏心里其实也很纠结。罗白宿肯主动分家,她心里还是愿意的,只是担心他要分家产,还不如就这么拖着他,为罗家做牛做马,反正家里的银钱都掌在她手里。 “家里的田地我不要,都留给二弟和宁宁,我只想我们一家四口分出去单独过日子。” 他明白姚氏之所以反对分家,绝对不会是为了罗家的脸面,唯一的理由就是怕他分家产,现在他主动提出不分罗家任何家产,姚氏再也没有理由反对了。 【) 第8章 果然姚氏一听罗白宿的条件,眼珠子转了两圈,从地上跳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罗白宿道:“你当真不要家产?” 她如今算是彻底撕开了脸面,连表面功夫也不屑去做了。()她忍了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给别人养儿子的。 “你个老娘们,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罗老头气得从地上跳起来,朝姚氏吼道。他今天估计把这辈子对姚氏的火气都发了出来,这一天冲着姚氏喝斥的次数比以往几十年加起来还要多。 “你也就这能耐在家里吼我!有本事你去外面吼!有本事你能吼来白翰成亲的聘礼,宁宁的嫁妆,我随便你吼。”姚氏才不怕罗老头,她为罗家养得有一儿两女,又侍奉过罗老太爷和老太太,单就这两点,罗老头便不能把她怎么样,更何况,如今她的儿子还是个秀才老爷,姚氏更是吃准了老罗头拿她没一点办法,她可一点也不怕老罗头吼她。 大儿子铁了心要分家,发妻却摆明了态度不肯分给大儿子一分一毫,老罗头心里也是百般复杂。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 他想起了刚成亲那两年,姚氏并不是这般模样的。那个时候的姚氏,虽然称不上温柔,可是也算是通情达理,人又能干,他很是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 她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呢?老罗头遥想着那些久远的日子,好像就是从阿爹要给他找个女人借肚子生儿子的时候开始吧。罗老太爷在的时候,罗家的家境还算很好,饭是能吃饱,一年上头还能吃上几顿荤。姚氏嫁进来七年,一直没有生育,请了好几个大夫来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药也吃了无数,姚氏的肚子还是没动静。 老太爷担心罗家这一支的香火会断在他手里,这才打主意买了个逃灾的女人借肚子。那个时候姚氏很是闹了一阵,老罗头人孝顺,私心里也想着姚氏怕是不孕的,他也想要个孩子,便答应了借肚子这回事。 好像从那以后,姚氏的性格就渐渐变了吧! 这么些年,姚氏的偏心他也一直看在眼里,可是他性格闷,一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来,心里也多少因为这件事,对姚氏有些愧疚,便一直由着她,闹得如今,这个从别人肚子里生出来的儿子,终究还是要跟他分家。 他伤感之余,又有些失望。 但罗白宿到底还是他儿子,他也不想毁了这孩子的前程,道:“你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我也不劝着你,这事,还是由我去跟里正和族长提出来的好。” 罗天都赶在罗老头出门之前,溜回了东屋。 对于罗白宿打定主意坚决要分家,她是百分之百支持的,方氏到底是大人,考虑的事情却更加细致一些。 “他爹,没田没地,我们分了家吃什么喝什么?”方氏虽然也想过分家,可是前提是能够养活这两个孩子,要是现在他们一无所有地分出罗家,面临着要饿死的危险,她宁可不分家,每天面对姚氏的冷言冷语,也比被饿死强。 罗白宿明显也考虑过这个问题,道:“我打算明天就去镇上找活干,我听三叔提过,现在镇上好几个铺子都在招工,再怎么样,我也会努力干活养活你们娘仨。” 他早打听过了,镇上有好几家铺子都想招伙计,他年纪大是大了些,但胜在他念过书,会识字,九章算术虽然不算精通,小额的算帐却是难不倒他;实在不行,他就去做苦力帮工,方氏也不是懒惰的人,他们两口子最多辛苦一些,总能养活两个孩子。 罗天都听到这里,倒有些惊讶。 这年头的读书人,多少有些清高,端着读书人的架子,就算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也不肯纡尊降贵地去干这些低贱活。罗白宿竟然肯放弃秀才的身份,去铺子里做小工,宁可不要自己的功名前程,也要养活家人,这一点确实让她刮目相看。 “爹啊,你真去了铺子里做小工,这辈子就不能考功名了,你不可惜吗?”老实说,罗白宿将她们母女看得比前程还重,她还是很高兴的,可是这件事关系重大,她不想罗白宿将来后悔。 罗白宿沉默了好久,才缓缓地道:“就算不去科考做官,我也能养活你们。” 这个时候,他仿佛想得更明白了,他忍耐着,希望姚氏能看在一家人的情分上,让他去考功名,他的目的是什么呢?还不是为了让方氏和两个孩子过上好日子,他的目的从来都只是为了让家人生活得更好。 “你若是想明白了,早分早好。”方氏舒了一口气,人也仿佛轻松了许多,“我早就想分家了,就是怕影响你的前程。” 她也不想争什么钱财,横竖姚氏是铁定不会松手的,如果说以前她还有几分这个心思,今天出了罗天都这桩事,她是打定主意也要离了姚氏单独过,总好过将来孩子又出个什么事,她也活不了。 傍晚的时候,罗老头把里正、族长还有族里辈分高的长辈都请了过来,又打发了人去寻罗白宁,等罗白翰也到家后,一家人头一回这么慎重地坐在一起,讨论分家的事。 姚氏一口咬定了罗白宿先前自己许诺的不分家里的田产,一丝一毫不肯让步,打定主意要让罗白宿净身出户。 罗白翰对这些俗务向来不感兴趣,人虽然坐在那里,头脑里却还在想着中午时和齐兄他们的聚会,还有齐兄带来的那个叫颖儿的贴身丫鬟,那水汪汪的大眼,欲语还休的樱桃小嘴,到底是府城来的,虽然是个下人,那股子风情却是谁也比不上。 罗白翰想得痴了,哪里还看得上家里这些老的小的为了那点子家产争来吵去。 罗白宁想的却是跟她老娘一样的,宁死也不愿让罗白宿拿走家里的一丁点家产,哪怕是根针也不行。 罗白宿也坚持将田产留给罗白翰和罗白宁,里正和族长原本还想劝说几句,但是看到方氏居然也同意罗白宿的主意,便不再多言。 最后还是里正连同族长和族里的几个长辈商议好了,老罗家的十几亩田地仍留给罗老头,至于罗白宿一家四口住的屋子,连同现在铺上睡的席子被褥则分给了罗白宿,家里的大件物什两家共用,最后姚氏再分给罗白宿一石粮食,今年菜园里的菜由两家共用,家里的农具锅碗瓢盆也都分了罗白宿一套。 姚氏原本还不打算出这石粮食的,被族长骂了一顿,也有可能是自己也想明白了,便即刻开房门,量了一石粗粮给罗白宿,这就算分家完毕了。 分了家,两家人共用一个灶屋,饭却是分开做了。往往是姚氏先做了饭,方氏再接着去做。 但是姚氏做完了饭,多数时候还是霸着灶房,不是烧水就是煮猪食,就连从不干活的罗白宁,这个时候也变勤快了,时常往灶屋里跑,一会儿烧水要洗头,一会儿又要煮什么茶,总之就是不肯让方氏用炉灶。 方氏饿了几回肚子,也不去跟姚氏争,自去挑了泥,搭了个小棚,垒了个小土灶,生火做饭。 罗白宿在分家的第二天,跟着罗三叔去了镇上,找了份酒楼跑堂的活干。 一开始掌柜的嫌罗白宿年纪大,又有个秀才功名,不肯答应,后来还是三叔从中说了好话,又兼知道罗白宿分了家,等于是空着手出了罗家,家里又有两个女儿要养,掌柜的自己家里也有两个半大小子要养,心里一软便答应让罗白宿来试几天工,却只让罗白宿在外间端茶送水,不肯让他进厨房。 罗白宿也毫不在意,十分勤快,又兼会算帐,偶尔中午比较忙的时候,也会帮着收钱,而且还不会出差错,掌柜的冷眼看了几日,觉得他果真是想在铺子里找份活干来养家,便给罗白宿开了份不高不低的工钱,算是收了这个年纪有点大的跑堂的。 方氏这些日子,只管在家里照顾受伤的罗天都。她心疼女儿,想给罗天都做点好吃的补补身子,家里除了一石姚氏给的掺了许多石子的高梁米,再没有别的,连鸡蛋都没有一颗,便打算去卢林村娘家借点白面鸡蛋来。 她嘱咐罗名都在家好生照顾罗天都,换了件干净衣裳,还没出门,就见她大兄方才木进了院子。 方才木比方氏年长一岁,当初方才木看中了村子里许屠夫的闺女,因为许屠夫开口要六吊钱的彩礼,方家拿不出钱来,直到罗老太爷为罗白宿向方氏下聘,得了五吊钱聘礼,才给方才木娶了媳妇。 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方氏和罗白宿跟着老太爷过活,日子比较宽裕,方家人没少借着走亲戚的名义来哭穷,方氏知道娘家兄妹多,家境艰难,能帮的就帮,本来就不厚的嫁妆就去了十之七、八,连老太爷私下攒给罗白宿的一点钱,也被她贴补了娘家。老太爷死后,姚氏掌家,方氏自己日子过得艰难,手里没有银钱,娘家人就渐渐不再来往了。 所以方氏见到方才木,很是有几分惊讶,惊讶之余,还有点高兴。她以为是娘家人知道罗天都伤了眼睛,所以打发大兄来看望的。 【) 第9章 方氏请方才木坐下,叫两个孩子出来见了舅舅,就去烧开水。 罗天都穿过来一共就见过方才木一次,还是前年过年的时候,由方氏领着回娘家时见的。因为那次去,方氏手里没钱,没有带什么好礼,罗天都可是清楚地记得方家人对着她们,连个笑脸也没有,最后她们娘仨饭都没吃,就回来了。 这一回方才木来是干什么的?她可不相信方才木是专程来看她们的。 分家的时候,姚氏并没有给方氏一文钱,家里也没有茶叶,方氏只好尴尬地倒了一杯白开水给方才木。 方才木他四下扫了一眼院子,看到方氏自己搭的杂棚和土灶后,有些嫌弃地放下杯子,不肯喝水。 “日子过得好好的,你非要分家,分成这个样子,你心里就舒服了。”方才木仗着自己是长兄,开始教训方氏。 方氏好强,不肯在外人面前自爆家丑,只是含糊地说:“家里人口多,住在一起难免会有磨擦,分开了也好。” “既要分家,哪里像这样老实被人欺负的?你给他们家做媳妇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句话就把你们两口子赶出来了,你也是个蠢的。” “小叔和小姑都没有成亲,家里负担重,多留些给他们也是应该的。”分家分得这么不公平,方氏心里多少有点气,可是想起姚氏一直以来的作法,她也算默认了,只要以后跟姚氏分开,就算现在吃点亏,也值得。 她想得并不多,既然罗白宿都能放下多年来对科考的那点念想,她也就放开了心思。这个时候她和罗白宿的想法出乎意料地一致,他们两口子都不懒,以后最多辛苦点,多干几份活,养活两个丫头,哪怕日子苦点,也好过在姚氏手底下讨生活。 方氏心里有事,方才木一进门什么都不问,就开始数落她,脸色便有些不好。 方才木想到这次来的目的,便转开了话题,道:“县上已经发了告示,今年每家的劳动力都要去修雍水河堤,还是妹夫有福气,中了秀才,不用去服这个苦役。” 当朝律法,壮年男子每年服役二十天,不去服役的民户则要交免役钱;如果朝廷有事需要增加徭役,加役十五天,这十五天,可以由朝廷发工钱,也可以不要工钱,抵部分赋税;每年额外加役最多不超过三十天;秀才有功名在身,不用服徭役。 方氏这才想到这岔,往年也是这个时候县里征劳力,她因为罗天都受伤又分家的事,差点都忘了。 不等方氏回答,方才木又接着道:“咱家算上爹,一共有四个劳动力,如今爹年纪大了,我要去肉铺帮忙,二弟在镇上做工走不开,小弟又添了个小子,要在家照顾媳妇孩子,我就想着今年出钱算了。” 罗天都默算了一下,四份免役钱,加起来也要好几吊,方才木这个时候来,不会是想要找方氏借钱的吧? “爹年岁大了,出份免役钱倒是正事,你和二弟三弟,年轻力壮,二十来天,肉铺少你一个帮忙的,许叔也忙得过来,二弟在镇上打小工,一天的工钱还比不过一天要交的役钱,小弟就更离谱了,生孩子的又不是他,再说有娘在家照顾着,他去服几天劳役也不打紧。”方氏有时候也是个直性子,可何况对娘家人,就更没心眼了。她也嫌四份免役钱太多,家里又不宽裕,便不赞同。 方才木听方氏这么不上道,脸色微变,口气也有些不好:“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和家里来往,家里的事你又知道多少?我和爹的事你还要管着?” 方氏说多错多,一翻好意换来方大兄的责备,也有些不耐烦了:“大兄说得是,家里的事本来不该我管,既然你和爹都商量好了,又何必来问我?!” 方才木又皱了皱眉,想到来的目的还未达到,不宜和方氏翻脸,便又开口道:“家里这几年日子实在过得紧巴巴的,你看要不你就帮着家里出了这笔免役钱吧!” 方氏这才算明白多年未来往的方大兄登门是为的什么,难怪他是空手进的门,难怪他进了门也压根就不问罗天都的伤势如何。 这个时候她心里真是气苦不已,娘家人根本不体恤她在婆家过得多辛苦,平日里对她不闻不问,偶尔走动一回,要么是借钱,要么是借粮食,还是有借无还的那种。有这样的娘家,难怪婆婆姚氏打从心里看不起她,想是也知道就算再怎么苛刻她,她们方家也不会有人来为她出头。 方氏有些心灰,但到底是亲人,不想闹得太僵,只道:“大兄,我才刚分了家,你也知道什么都留给了小叔和小姑,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实在是我手边没有一个钱。” 方才木却不肯信,只责怪方氏不肯出钱,骂道:“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这才嫁出去几年,就一心只有婆家了,为罗家做牛做马这么多年,什么都给了罗家,自己娘家有什么事,你都不愿意帮忙!” 方氏懒得回嘴,低下头看着自己前一刻才换上的干净衣裳,还有换上衣裳的目的,她觉得心口有点疼。 她的女儿眼睛都差点瞎了,她的娘家人不闻不问;她们一家四口净身分家,连今年过冬的口粮都不够,她的大兄问都不问一句,只管找她要钱。 这就是她的娘家人! 方氏再懒得去管方才木,只是道:“你也说了,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还是泼出去这么多年的水,家里的事轮不到我管,我也一个钱都没有,大兄如果没钱的话,还是去服这个役吧。” “没钱?你手里一块玉佩就值二、三十吊钱,我不过问你要几吊钱去交免役钱,你就跟我哭穷。” 罗天都这才终于明白,方才木居然是知道了玉佩的事才来打秋风的。她就奇怪为什么方家这么多年都不登门,她们分家了,突然来借钱。可是这块玉佩被姚氏用一吊钱赎了去,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方才木既然知道玉佩的事,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那这个时候他还来借钱,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小都看病的钱是婆婆出的,这块玉佩李郎中也还给了婆婆,我是一个钱也没有。”方氏还在解释。 “你没长脑子吗?!一块二、三十吊钱的玉佩,那个老乞婆一吊钱就想拿去?你怎么不去抢回来?可见你也是个没用的,就知道在自家兄弟面前嘴硬心狠,对着外人,装得比谁都贤慧。你再贤慧有什么用?罗白宿如今在酒楼里做伙计,这辈子根本就没什么前程了,你还在我面前摆秀才娘子的谱!”方才木冷笑。 他是真生气,他特意问过李郎中,诊金姚氏就出了一吊钱,那个老乞婆拿一吊钱就想扣着玉佩,门都没有! 想到这里,方大兄把袖子一捋,一把推开方氏,大步朝罗家堂屋走去,一边走一边教训方氏:“你这个没用的,为了个赔钱货,生生被人吞了二十吊钱,还一声不吭,光在我面前装狠有什么用!” 方氏心里也不甘,可是当了罗家十来年的媳妇,知道东西到了姚氏手里,便是死也别想抠出来,那天罗老头发那么大脾气,姚氏不还是将玉佩稳稳地攒在手里,反而是她和罗白宿忍不住,自己提出来分家!要是方才木为了这事,去找姚氏麻烦,最后还不一定会闹成什么样子,但是她知道倒霉的一定是她们一家子,所以死命拖着方才木,不让他进堂屋。 这个时候,姚氏照旧窝在灶屋不出来,院子里的动静,她听得一清二楚,见方才木居然敢找她要玉佩,她顿时火冒三丈,把房门一锁,冲到院子里就骂了起来。 “哪里来的瘪三,跑到我家里来打秋风?!别说是钱,就是碗冷水,我也不给!” 又骂方氏:“你自己要分家,又拾掇着娘家人来闹,你当我罗家是没人了吗?” 骂完了又去唤罗白宁,去请村里的叔伯子侄。 罗白宁狠狠地瞪了眼方氏,去村里请人。 罗家村几十户人家,都姓罗,所有人或近或远都有些亲戚关系,一听有外人居然敢到村子里欺负老人,呼啦啦地来了一群壮年汉子,不一会儿就进了老罗家的院子。 方才木还是几年前到罗家村走动过,那个时候,他仗着自己有个秀才妹夫,很是有些不屑与这些乡下人为伍,而且他每次回来,也不过是找方氏要些财物,极少和村里其他人打交道。 乍然一见,众人还真没认出他来。 领头的是罗家二叔,就是领着罗白宿去找活干的三叔公的大儿子,他生得一副魁梧身材,比方才木高了一个头。 罗二叔把铁锹往院子里一掼,铁锹稳稳地插在地上,半截都埋在土里,道:“哪里跑出来的不开眼的,敢到我们罗家村撒野?老子不打断你两条腿,我就不姓罗!” 方才木被他那一股子蛮力吓了一跳,他这些年只帮着许屠夫杀杀猪,剁剁肉,很多年没有干过农活,论力气完全不是罗三叔的对手。 【) 第10章 罗家一行人气势汹汹,方氏虽不满大兄的作为,却不想他真的被罗家人打伤,忙对着罗三叔道:“三哥,你看错人啦,这是我大兄,今天是来看我和孩子们的,没有什么事,都是误会一场,小孩子不懂事,乱传了话,让三叔白跑了趟。” 罗白宁哪里肯听方氏的,当即反驳道:“这个瘪三进门就要钱,还要打娘!抢娘的玉佩。” 方氏为了给孩子看病,押了块很是值钱的玉到李郎中那里,回头就被姚氏用一吊钱赎了回去,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当天罗白宿和方氏就提出分家,村子里有那懂事的,听了只摇摇头,叹一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那爱看热闹的,背地里不知嘲笑多少回了。这一回罗白宁毫无顾忌地把方才木的目的嚷了出来,众人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一方面觉得方氏和罗白宿平日里看着孝顺,原来也是个小性子爱计较的;另一方面又觉得姚氏对大儿子一家太苛刻,连老爷子留给孙儿一点压箱底的东西,也要拿了去。但这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外人不好说三道四。 但方才木跑到罗家村逞狠耍威风,就是扫了罗家人的面子,罗三叔狠瞪了方才木一眼,对着方氏道:“既然是弟妹的兄弟,这便算了,只是方大兄弟,有什么事下次还是客气点。” 方氏连连点头,回道:“三哥说的是,我大兄这就要走了,我去送他。” 说完不顾方才木的反对,将他半推半劝地推到门口,道:“家里事多,我就不留大兄了,回家记得向阿爹问好。” 方才木还要说什么,扭头看到满院子的壮汉目光齐齐地瞪着他,摸了摸鼻子,知道今日讨不了好,灰溜溜地走了。 方氏又好言送走了罗三叔等人,院子里只剩下姚氏和罗白宁。方氏心里苦笑一下,等着承受姚氏的怒火,奇怪的是,姚氏并没有发脾气,带着罗白宁,仿佛没事人一样转身进了屋。 罗天都顿时觉得奇怪,不知道姚氏什么时候转了性子,脾气变得这么好了。 其实姚氏并没有转什么性子,原本方氏大兄得罪了她,她本不肯咽下这口气,不过刚才方氏大兄的话也提醒了她,县里又要征劳役了,她多留了个心思,今天便没有发作方氏。 罗天都懒得猜测姚氏的反常,她记挂着做小买卖的事,担心她人微言轻,罗白宿和方氏不把她当回事,正要给罗名都洗脑,方才木刚才一来,打断了她的计划,这会方才木走了,她又拉着罗名都给她灌输生财之道去了。 方氏好容易送走了方才木,进了屋,看到罗名都姐俩头碰头凑在一起不知道叽哩咕噜说些什么,一边说一边连连点头,压根没有被方才的事情吓到,脸色才好了点。 “你们说什么?说得这么高兴?”方氏打起精神问。 罗天都的眼睛还是蒙着纱布,但是已经好多了,不像前些日子病怏怏地,开口说话都疼得呲牙咧嘴。 “不用跟奶奶一个屋吃饭,我和大姐高兴。” 这话是罗天都的心里话。虽然自己开伙也吃不好,但总比要看姚氏脸皮吃饭而且还吃不饱来得强。 罗名都已经八岁,眉眼之间已经很有几分罗白宿的影子,看得出来以后长得并不差;罗天都倒是还小,看不太出来像谁,但是也长得白白嫩嫩的,看着也很漂亮可爱,只是姐俩都吃不好,长得很瘦。 方氏看着这两个女儿,心疼得又差点掉眼泪,忙眨了眨眼,把眼泪逼了回去。 罗天都心里挂着用私房钱买的碎米,没有注意到方氏的表情,只是问她:“娘,我那天泡在盆子里的碎米呢?” 方氏一听,心里更愧疚了。 “小都,你爹去镇上做工了,他拿了月钱回来我就让也买碎米给你熬粥吃好不好?”方氏劝着罗天都,不好明说,那斤碎米当晚就被姚氏拿了去,给罗白宁和罗白翰开小灶了,虽然米是罗天都买的,她却一口都没有吃到。 “哦!”罗天都也没有多失望,仿佛知道这个结果一般。 方氏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等罗天都眼睛好了,她也去做工,再不能让两个孩子挨饿了。 罗名都以为小妹贪吃,一声不吭地下炕,拿了一把小铲子,回到自己住的斗屋,在门后开始挖了起来,不一会儿,罗名都抱着一个带泥的小罐子回到炕上。 罗名都把罐子往炕上一倒,“叮叮咚咚”滚出好几十个大钱。 方氏有些惊讶,她知道罗天都开始自己管钱后,罗名都也开始自己管钱,只是没想到这孩子这两年居然攒了这么多。 方氏数了数,有三十多个大钱。 “小都,姐去买碎米给你敖粥吃,你等着。”说完,罗名都把钱用布兜一包,就要出门去。 哪知罗天都压根不是惦记喝米粥,她惦着做米粉卖呢! 罗天都虽然不知道有多少钱,可是听着“叮叮当当”的声音,估计也不少。 “姐,你不要买今年的新米,就买陈米,那样便宜。” 罗名都应了一声,抱着钱袋出去了。 方氏担心她一个小孩子带这么钱,怕她丢钱,想要跑过去,又担心罗天都一个人在家。 罗天都便道:“娘,你去跟着大姐,就买最差的碎米,买两根干净的大骨头,有猪下水也去买一副。” 方氏只认为她小孩子嘴馋了,没想太多,跟着去了。 方氏买了差不多五斤碎米回来,肉铺最近都没有杀猪,所以方氏只带了两根猪大骨。 罗天都这个时候可高兴了,让方氏泡了三斤碎米;方氏泡好了碎米,就去剁骨头,熬高汤。 正忙着的时候,里正和族里一直不管事的老族长来了。 里正是来跟罗老头说徭役的事。 罗家算上罗老头一共三个劳动力,两个秀才不用服徭役,罗老头却是要的,以往都是罗白宿替罗老头去服役,今年罗白宿分了家,里正就去找罗老头了。 算起来自从罗白翰中了秀才,罗老头已经有好几年没去挑过堤了。 罗老头沉默了一会,道:“老大已经分了家,当然是我自己去。” 姚氏这个时候又跳出来阻止。 “你有儿有女,一把老骨头了,挑个大堤还要你自己去?这个儿子生出来做什么的?” 里正点头:“嫂子说的是,四叔命好,养了两个秀才老爷,又有孝心,给我们罗家村也长了不少脸。”说完又转脸去问罗老头,“四叔,要不今年就让白翰替你去挑堤?” 罗老头没有说话,姚氏在边上不阴不阳地回了一句:“白翰在镇上学堂念书,准备明年考举人呢,他哪里会有空?” 自进了门就一直闭目养神,仿佛就是个摆设的老族长,这个时候突然睁开了眼,也不知道姚氏哪句话冒犯了他,重重地一拍桌子,枯树皮的手指指着姚氏骂道:“你个刁妇!你也知道明年是秋闱,这个时候把大郎赶出去,逼得他如今在酒楼里做小工,害了他一辈子的前程,我们老罗家什么时候对不住你了,你要这么害我家的孩子!” 老族长是罗老头的叔公,和罗老头的爷爷是亲兄弟,算起来是村里现存的老人中辈分最高的一个,又是村子里几代以来除了罗白翰兄弟外的唯一一个童生,以前村里小儿启蒙都是他教的,在村子里很有些威信,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八十岁的高龄,实在教不动了,族里的小辈有什么事,也都不在他面前讲,省得他劳心。他偶然听家里的小重孙说四叔家的五哥,如今在镇里头的酒楼做事,他开始还没想明白,后来才知道是指的罗白宿,这才挣扎着一把老骨头,拄着拐杖跟着里正到了罗家。 姚氏在老族长面前不敢撒泼,很委屈地分辩:“叔公,大郎自己要分家,我也不好拦着……” 话没说完,就被老族长厉声喝止了:“住嘴!你自己想赶大郎出门,还敢胡言乱语!大郎也是要考科举的人,你这样是要害得他被革了功名,一辈子没出息吗?!” 姚氏家里出了两个秀才,平日里很有些脸面,可是对着老族长这样的大长辈,却是不敢顶嘴。 老族长骂了姚氏几句,见她不吭气了,又来数落罗老头和里正:“你们两个也是老糊涂了,咱们罗家村往上数六代人,都没有同时出过两个秀才,你们做爹娘叔伯的不帮扶一把,还要往死里压着孩子,真是眼睛被屎糊上了,什么都看不见!” 老族长年纪大了,发了一通脾气,气息就有些喘不匀,拄着拐杖上气不接下气,里正和罗老头连忙劝着让老族长坐下,姚氏自去端茶倒水。 老族长喝了茶,歇了一会,气息渐渐平复了些,这才眯着一双老花的眼对着罗老头道:“咱们罗家几代人,数你家最有出息,熬过这几年,等大郎和白翰考取了功名,入了仕,你也能跟着享福,眼光放长远些,他们兄弟俩是有出息的人,不要学那妇人之见。” 罗老头点头称是。 正说着,三叔公领着罗白宿回来了。 【) 第11章 罗白宿去镇上做小工才做了大半个月,当初说好了,头三个月是没有假的,按理罗白宿断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回来,罗天都心里有些疑惑,正想要问什么,三叔公却扯着罗白宿进了堂屋。{} 老族长对着罗白宿就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什么也不问,劈头也是一顿臭骂:“堂堂的一个秀才老爷,什么不好做,非要自堕身份去做小工,我们罗家是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你是读书人,焉能为五斗米折腰?你这么做,不是打了我们整个罗家村的脸吗?” “你自己看看,这秋水镇十里八乡,除了我们罗家村,哪里能一家同时出两个秀才的?” “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你爹娘,你的妻儿多想想。” 老族长越骂越气,只觉得这孩子真是鬼迷了心窍,就为了一个月一百多个大钱,丢了读书人的气节,毁了一辈子的前程,骂完了罗白宿又骂老罗头。 “你这个做爹的也是老糊涂了,大郎有出息,你也跟着有体面,这个时候不让孩子安心读书,还放任他在外面乱来,真真是气煞我也!” 他做了一辈子的童生,考了一辈子的科考,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中,便把一腔科举的心思都放在后辈身上,当初罗白宿和罗白翰中秀才的时候,他是最高兴的,直呼罗家祖上积德,如今罗白宿这根好苗子眼见得要走到歪路上去,他心里急啊! 无论如何,他都要把罗白宿从歪路上给扭回来! “我丑话说在前头,以后你们再敢拾掇着大郎去做那些下贱的勾当,我先拿拐杖打死你们,省得你们来害我家的子孙!” 里正和三叔公连连点头,直呼再也不敢了。 老族长这才满意地点头,对着罗白宿语气和缓了不少:“你也不要多想,安心读书才是正经,只要考个功名回来,以后要什么没有?你是读书人,就该有读书人的风骨,怎么能为了那几个小钱,自毁前程呢?” 罗白宿闷不吭声,没说好也没有反对。 老族长发了一通脾气,还动手打了人,这会儿也有些精力不济,又劝说了几句话,嘱老罗头一家和睦过日子,便拄着拐杖回家了。 老族长的意思是让罗白宿再回去像没分家以前一样,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 对于老族长的这个决定,罗家老小几个,除了罗老头,几乎都不同意。姚氏好不容易才将罗白宿赶出去,自是不肯再让罗白宿回来争家产,碍她的眼;罗白宿也不愿意再回去看姚氏的脸色过日子,两人都没沉着脸没有说话。 罗白宿送走了老族长,想着镇上的那份小工肯定不能去了,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赚钱的法子,只得一脸悒郁之色地回到屋子里。 罗天都本来跟在方氏旁边在院子里烧火,房子又不隔音,堂屋的说话声她听了一清二楚,这个时候也沉着脸。 她知道老族长也是一番好意,可是姚氏和她们一家不睦,已经到了连表面上的和睦都无法维持的地步,罗白宿这才强烈要求分家,她们如今几乎是净身出户。一家四口就等着罗白宿的这份小工过活,如今被老族长一搅和,硬生生地被断了生计,而且照老族长的意思,罗白宿再去镇上找活干肯定也难,这个冬天一家四口还不知道吃什么! 这一回老族长真是好心办坏事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样子她还是要尽早想办法赚点钱,把这个冬天先熬过去才是。 罗白宿把得的工钱一五一十地交给方氏,方氏数了数,八十个大钱,叹了口气,想着这还是罗白宿成亲后,第一次离家这么久,便不再说什么。 罗白宿也不想方氏太担心,看着家里又是白米又是猪骨头,问了句:“这是哪里来的?” 他知道家里是一个钱也没有的,只道是方氏去借了钱买的这些吃食,心里还有些埋怨方氏不会持家,这个时候了还乱花钱。 “名都自己攒的,买来给小都补身子。” 一听是孩子攒的钱,做爹的就不做声了。两个孩子跟着他们夫妻俩,平日里一顿好吃的都没尝过,一时又想到,他这些年日日辛苦劳作,分家出来手边一个钱没有,竟连个孩子也不如,心里苦涩难当。 罗天都如今的心思全放在了做米粉上面,她估摸着碎米泡了这许久,应该泡好了,便对着方氏道:“娘,去把石磨洗干净,咱们把这碎米碾成粉吃。” “今天先煮粥吃,娘明天再给你买白面好不好?”方氏如今对着罗天都连重话都不想说一句,只觉得这孩子真可怜,长这么大,白面都没有吃过几回,居然意想天开要把碎米碾成面粉来吃。 罗天都可不想让这几斤碎米被方氏煮成了粥,她只好使出小孩子卖萌的手段,缠着方氏撒娇:“娘,咱去磨成粉来吃吧,好吃!”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话似的,还重重地点了下头,弄得方氏好笑又辛酸,也不再坚持,果真去打了水把院子里那个小一点的石磨洗得干干净净。 反正碎米碾成面了也一样能煮着吃,还容易熟省柴禾。 于是换罗名都去烧火,方氏拿了把小勺一小勺一小勺地将碎米从石磨的孔里装进去,罗白宿去推磨,泡得松软的碎米被石磨碾成浆汁,流到盆里,雪白雪白。三斤碎米全部磨成米浆也没有多少,不过多半盆。 方氏端着米浆放到锅里去蒸。蒸米粉的时候,罗天都再次指使罗白宿去洗罗家很少用的大石碾,还叮嘱老爹一定要洗得干干净净,一点灰尘都没有。 方氏嫌这孩子太麻烦,可是大半个月一直在外的罗白宿却乐得被孩子指使得团团转,果真挑了水将石碾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洗得干干净净。 石磨洗干净了,米浆也蒸熟了,罗天都让方氏把蒸熟的米团拿出来放到石碾下压平。 “这孩子怎么这么麻烦?粮食可不是给你拿来玩的!”忙了一上午,方氏也有些不耐烦,只觉得这孩子实在是太麻烦了,吃个碎米也要又蒸又磨的。 罗白宿心里自觉对孩子有愧,再说只不过是麻烦点,反正到最后也是吃,便让方氏去歇息,自己将米团用石碾压平了,然后取出来切成块,再放到锅里重新去蒸。 手工制的米粉基本都是靠石碾压,罗天都怕做出来的米粉不够韧,便多蒸了一道,三蒸三碾,才算正式出笼。 这个时候蒸出来的还是米团,因为没有出条机,罗天都让方氏将米团分成一小团一小团,用擀面杖擀成薄薄的米片,然后再切成小指宽的长条,做成宽粉;这个时候方氏的手艺就体现出来了,她擀出来的米皮又薄又均匀,罗天都用手摸着就很满意。 切出来的宽粉过一下开水,再捞出来盛在竹筛里晾晒干,便可以食用了。 一家人辛苦一天,才把三斤碎米蒸成宽粉。如果是用机器制作,平均三两白米就能蒸一斤米粉,因为现在制作方法比较落后,出粉率稍微低了一些,不过也有七、八斤。 晚上的时候,方氏用骨头汤给每人下了一大碗米粉,拌上方氏炒的土豆丝,美美地吃了一顿。 吃完饭,一家人收拾完了坐在屋子里休息的时候,罗天都说出了她的小计划,但是遭到了方氏的反对。 方氏是觉得米粉吃起来顺滑柔韧,和面条略有不同,但是制作起来太麻烦,白米又贵,还不如卖面条省事。再说农家节俭,平日玉米高粱混着煮点稀饭填饱肚子就很好了,哪里有闲钱吃白米白面,就算想吃,自己去买几斤白面,回家煮面吃也一样。 可是罗天都很有想法,今年的徭役是修雍水大堤,那里离镇子远,附近连个喝茶水的地方都没有,挑堤的人哪里有空再跑回家去吃饭?最多揣几个咸菜饼子,那个时候能有口热汤喝也好,应该是有人会买来吃的。 方氏不同意,只觉得她到底是小孩子,喜欢异想天开,罗白宿倒是多看了罗天都两眼,只觉得这孩子聪明得过了头,说话行事都像个大人一样的,有些忧心。 他倒没有怀疑罗天都的身份,毕竟前朝还出过十二岁的状元,这么一比,罗天都这点小聪明也能理解,他忧心的是那句“慧极必伤”的古话,怕这孩子太聪慧了早夭。 二十四孝姐罗名都是无条件支持小妹的决定的,也跟着一起劝方氏。 最后还是罗白宿点了头,道:“也好,我想好了,今年还是我替爹去挑堤,左右你没什么事,去试着卖卖也无妨。” 方氏想了一想也答应了。 她想得比较实际,家里没钱没粮,罗白宿又辞了工,家里没有进项,一家人四张嘴巴每天都要吃饭,若是能把今天买的白米卖出去,得的钱多换点粗粮也好。 过了几天,罗天都眼睛上的纱布拆了下来,眼睛倒是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左眼眉骨那里多了道泛白的疤,虽然不长,却还是破了相。 方氏忧心她这么小,脸上破了相以后不好嫁人,心里头又多了一桩心事。 【) 第12章 罗天都自己倒毫不介意,乐呵呵地问方氏借了十个大钱,要去买做米粉哨子的材料。()方氏原本不肯,罗天都便去磨罗白宿,最后倒是方氏自己看不过去,刚好肉铺进了半扇猪肉,花了二十文钱买了一副猪肚,两根猪大骨。 方氏烧菜的方法其实很一般,像是村里大多数人一样,什么菜都是炖,又没什么油,吃什么都是一个味。那副猪肚也是炖的,放了野山椒葱蒜土豆,炖了一大锅,又把以前罗天都摘的木耳,过了下开水,用酱醋蒜头拌了道凉菜。 罗天都细细想了一下,还少了碗筷和桌椅板凳,便去附近相熟的几家借了十几个陶碗,三四条小板凳,这才准备齐全。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家四口早早地起床,收拾东西,去雍水堤边。本来方氏是不许罗天都跟着的,她太小帮不上什么忙,眼睛又才刚好,让她在家休息。 罗天都非要跟着去,还振振有辞地道:“我一个人在家,小姑到时又欺负我怎么办?” 方氏想起她眼睛是怎么伤的,觉得孩子还是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安全,便允了,只是再三叮嘱,到了堤上不许乱跑,一定要跟在她身边。 罗白宿和方氏两个便把这些锅碗瓢盆一起装上独轮车,后来在罗天都的坚持下,又挑了两桶水带上。独轮车本来就不大,这下子放得满满当当的,别说坐人了,装米粉的筛子还是方氏端着的。 方氏又犹豫了,跟罗白宿商量:“要不还是让小都留在家吧,她太小,怕是走不动。” 雍水河离罗家村不近,走过去要一个多时辰,罗天都人小,方氏怕她走不了那么远。 罗天都非常有骨气地摇头拒绝:“我自己能走。” 罗名都牵着罗天都的小手,道:“小都走不动了,我背她。” 她是干惯了农活的,走几十里路不在话下。 方氏瞪了罗天都一眼,觉得这姐妹俩如今搅和在一起,越来越不听她这个做娘的话了。 一家人到了雍水河堤,发现堤边上已经有不少人,像他们这样挑着东西来卖的也不少。 修大堤也是分了任务的,把要修的大堤按照距离分给不同的村乡,每个村的任务则由里正分配到个人,连堤上卖东西的人家也是按村乡为单位,聚在一起,大家都相熟,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 方氏和几户相熟的人家打了声招呼,便帮着罗白宿将独轮车推到一个避风的石头边上,然后罗白宿去挑了土搭了两个简易的土灶,方氏便去四周拾了些柴禾。 这个时节,树叶都掉光了,四周都是干枯的树枝,很容易生火。 安顿完了之后,罗白宿便去挑堤。 骨头汤和猪肚是早已经炖好了的,只需要搁在灶上稍微热一下就能吃。方氏刚生了火,把锅子搁在灶上,一股香味就传了开去。 都是天没亮就赶路,出门的时候胡乱吃了几口早饭,这会儿,闻到猪肚的香味,好几个人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就连罗天都也觉得有些饿了。 上午的时候没有人,三姑六婆就聚在一起聊天八卦,一边拿眼偷偷瞅方氏的锅子。 大多数人都只是带了面饼咸菜什么的,有两家也跟方氏一样,也不过是煮点面疙瘩汤,像方氏这样特意精心准备了一番的根本没有。挑堤的多是家里境况不好或是节俭成性的,哪里舍得买肉吃,干活累了,能喝上口热汤就算是好的了,方氏这样花了时间心思,只怕最后连本钱都不好赚回来。 果然,到中午的时候,挑堤的人陆陆续续回来,方氏灶边围的人最多,多数都有为了讨碗热汤,真正买米粉吃的却少。方氏的高汤是用猪骨头熬的,多少比别人家的面汤多点油,闻起来有股肉香,热乎乎的骨头汤,配着自家的咸菜饼,也是一顿饱饭。 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方氏也并不是小气的人,再说煮米粉并不像煮面,在水里稍微烫一下就熟了,并不浪费汤水,有人来讨汤,她便会盛一小碗,不一会儿,一大锅高汤就去了一小半,米粉却一碗也没卖出去。 方氏心里渐渐焦急起来。那一筛子米粉光是买碎米就去了二十文,还不说一家子辛苦一整天,费了好些柴禾才蒸出来,昨天又拗不过小女儿撒娇,还买了副猪肚,油盐酱醋都用了不少,要是一碗都卖不出去,白辛苦了还是小事,多花了这许多钱就真正让人心疼了。 方氏正发愁的时候,罗白宿和里正领着三个人过来了。 那三个人明显不是罗家村的人,看着有些陌生,领头的那人,气质和常人明显不一样,虽然也是一身粗布衣衫,看着却像是新做的,连浆洗的折痕都还在,但眉宇间那股子气势却是掩不住的。再一细看,里正对着那人恭恭敬敬的,甚至说是惶恐也不为过。 那人一来,周围围着的村民“呼啦啦”一下子跪下去一片。有几分见识的,还能开口说一句“草民见过县令大人”,但大数人都只是闷头跪着,连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晋雍县的汤县令亲自来督促村民挑大堤了! 汤县令看着却十分和气,忙叫人都起来。 这个时代的人们,对于官府还是十分敬畏的,平日里那些达官贵人都是戏文子里才听得到,冷不丁这会面前突然站了位货真价实的官员,哪怕只是个县令,那也还是个官,也让这些平日里只和泥土打交道的村民畏惧不已了。看里正的表情也是,既想和汤县令多说几句,攀点关系,又怕自己说错了话,引来什么祸患。 倒是罗白宿,读过几年圣贤书,对着汤县令的态度反而坦然许多,询问了县令的意思后,便让方氏下米粉。 跟着县令的那两个小厮,四周打量一翻,见方氏这里收拾得还算整洁,方氏下米粉之前还会先洗干净手,碗筷也收拾得干净,便点了下头,用袖子将板凳抹干净了,请县令坐。 方氏煮煮了满满一大碗米粉,添了一满勺的猪肚,再用小碗装了满碗酱菜,端给了汤县令。 因为没有桌子,汤县令只好端着碗,坐在板凳上,吃了起来。 只吃了一口,便抬起头道:“方大嫂,你这是什么面?吃起来不像是白面,反倒有几分南边米茧子的滋味,不过比米茧子顺滑爽口,韧性也好。” 方氏从小就生活在北边,哪里知道什么米茧子是什么,且听到县令开口,紧张得连手都在抖,根本说不出话来。 罗天都却是知道这米茧子,也是用大米蒸的,说起来和做米粉的方法差不多,只不过少了几道工序,蒸出来的米茧子不够顺滑,韧性也不好,煮的时候很容易成糊,味道没有米粉那么爽口。 看来这位汤县令应该是南方人,所以才会这么熟悉。 当下便笑着脆生生地道:“大人好眼光,这个确是用碎米做的。” 方氏见汤县令并不嫌弃,便给他的两位随从也一人下了一碗,第四碗才是罗白宿的。 罗天都冷眼瞧过去,这位汤县令倒真没什么架子,端着碗大口吃米粉的架式丝毫没有什么不自在,倒像是个常年吃不饱的。雍水河年年泛滥,乡民年年挑大堤,晋雍县的县令换了一任又一任,像汤县令这样换上布衣,亲自下大堤的还是第一位。就不知道这位汤县令是真的一心为民,还是只为了图个虚名。 她倒是真心希望这位汤县令是位清廉的好官,这样她们也能沾上光,过上几年好日子。 这年头服徭役就是做苦力,还是免费的苦力,没有午休一说,汤县令一行人吃完米粉,把嘴一抹,又接着去上堤了。 罗天都去捡碗的时候,发现碗底下扣了十五个大钱,应该是汤县令怕方氏不收钱,特意留下来的。 她把钱拿给方氏的时候,方氏还感叹了一句:“汤大人真是位好官。” 周围的大婶小媳妇也连连点头,又有点眼红方氏做的这个什么米茧子,居然能让汤县令掏钱买来吃。有几个平日里就嘴馋的,这个时候盯着方氏的锅子都移不开眼了。只是庄户人家素来节俭,这个时候来这里摆摊的都是想赚两个钱贴补下家里,没得钱没赚到,反而倒花钱去买吃食的道理。 其中有个素日就爱占便宜又特别馋嘴的媳妇,贪婪地盯着那一锅猪肚,对着方氏讨好地道:“我大半夜就起来了,到现在连口热汤都没喝上,五嫂,要不你也舀碗骨头汤给我喝喝?” 方氏便真舀了一碗高汤递给她。 那媳妇喝了一口汤,盯着猪肚还不肯移眼,又道:“五嫂,你这猪肚煮得可真香,你也给我舀两勺尝尝,回头我也给孩子他爹煮一回。” 罗天都怕方氏真出来当那老好人,忙在方氏开口前,望着那媳妇笑眯眯地道:“七婶,我娘做的米粉可好吃了,要不我娘给你们也煮一碗?刚刚县令老爷都夸我娘做的米粉好吃呢!五个大钱又不贵。” 开什么玩笑!这里大婶小媳妇十来个,大家都是一个村里的,认真论起来,祖上多少都有些攀亲带故,不可能单给她一个人吃白食,要是一人一碗,那她也不用做生意了,要知道她们天还没亮就出了门,忙到现在,自己都没吃上一口! 【) 第13章 罗天都故意摆明了态度,要吃可以,拿钱来! 这个年代的人,都有些盲从心里,达官贵人做什么,平头百姓喜欢跟着做什么。五个大钱其实也不算贵,镇上一碗面也要六文钱,还只有几根肉丝,哪里像方氏那样,足足浇了一满勺猪肚,实在是划算。再加上早上起得早,肚子实在是饿,方氏那一锅猪肚闻着又着实香,有个家境稍微好点的新媳妇,因为过门没两年,手边还有两个余钱,犹豫了半晌,没忍住,便要方氏煮了一碗米粉尝尝鲜。 方氏便笑着煮了一大碗,又添了满满一勺猪肚,看着比给汤县令的还要多。 那小媳妇便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端了过去,在先前汤县令坐过的板凳上坐下,闷头吃了起来。 方氏的米粉今天才真正算开了张,因是花了五文钱买的,小媳妇吃得格外慢,一点一点吸着米粉,看着别人艳羡的目光,就是不好吃也变得格外好吃。 那小媳妇吃得香甜,又有两个媳妇捺不住,也找方氏下了一碗,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罗天都自己看得眼馋,可是坚决不肯吃,这些都是要卖钱的。 过了中午,挑土的人重新去干活后,其实就没什么生意了,罗天都算了一下,今天一共就卖了六碗,三十个大钱,连本钱都没有卖回来,不禁有些泄气。 下午的时候,其他的媳妇大婶都收拾摊子,准备回家,自家男人在挑堤,她们要赶回家做饭,让男人辛苦了一天回家有口热饭吃。 罗天都瞅着筛子里还剩下三斤多晾干的。晾干的米粉能多放几天,她倒是不担心,水盆里泡着的还有两斤多湿米粉,最好是能今天吃掉。 她撑着下巴,眨巴着圆眼睛,有些发愁。 唉!做生意果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方氏眼看着没人再买了,准备收拾摊子,跟着大家一起回去。 才刚把家什装上独轮车,从堤上跑下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远远地对着她打招呼:“方大嫂,哎!你先别走,且等等!” 方氏认出来正是中午跟着汤县令一起来吃米粉的一个随从叫汤晗的,连忙站住了。 汤晗一阵风一样地跑到跟前,因为跑得太急,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煞白煞白的。 方氏见他急成这样,被唬了一跳,还以为是中午吃的米粉不好,慌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罗天都见方氏吓慌了手脚,不知所措,便问道:“阿叔,你急急忙忙地找我娘,有什么事?” 汤晗好容易喘匀了气,瞧着方氏的神色知道自己没头没脑地一句话吓着她了,不由笑道:“小姑娘,你别着急,我找你娘不是什么坏事。” 罗天都松了口气,暗道不是坏事,那就是好事了? 汤晗这才对着方氏道:“我们小公子才从南边过来,这几日胃口不好,吃不下饭,家里老太太都着急了,我们大人觉得中午你做的那个米茧子味道好,想着捎点回去给小公子尝尝,让他开开胃。我猜着你怕是要收摊回家去了,这才急急忙忙地跑来。” 方氏也是做娘的,小孩子没胃口吃饭,大人可心急了,她忙道:“米粉还有很多,你多拿点去给小公子尝尝。” 筛子里的米粉用麻布盖着了,汤晗没看到,只看到水盆里泡着的那两斤湿米粉,记得先前方氏就是煮的这个,便道:“就这些吧。” 方氏找了一圈也没找着什么东西好放米粉,便将木盆里的水倒了多半,让汤晗将木盆端了回去。 汤晗要给方氏钱,方氏不敢收,几番推辞,最后还是汤晗趁方氏不注意,放了五十文钱,然后抱着木盆飞快地跑开了,那速度快得仿佛后面有什么厉鬼在追着他一样,饶是方氏脚程快也没赶上。 罗天都数了数这些大钱,不多不少正好五十文,两斤米粉,刚好够下十碗,按照现在的物价,五十文钱正好。罗天都不由想着这位新上任的汤县令,对于物价倒是一清二楚,又想起汤晗提起老夫人,怕是这位县令是带着老娘一起上任,也是个有孝心的。 方氏拿着那些钱,收也不是,扔也不是,就是想还回去,也不知道县太爷这会在哪个村的大堤上。 罗天都却是看明白了这位汤县令初来乍到,一心想要个清名,众目睽睽之下自是不想贪这几个小钱,如果方氏执意不收,反而不美,便劝说方氏把钱留下了。 回家的路上,罗天都算了一下,今天虽然只卖出了六碗,但是如果加上刚才汤晗给的五十文钱,哪怕算上用掉的柴米油盐,她们的本钱也已经回来了,还有赚,剩下的半锅猪肚,还有三斤米粉就是纯赚的了,虽然没有她预想的那般好,也算不错,因此心情十分高兴。 方氏心情也很好,她倒是没想着赚钱,只要能把本钱赚回来就很满足了。 罗天都见方氏心情好,趁机鼓励她道:“娘今天第一回 做生意,表现得很好。” 方氏被她故作老成的神态逗笑了,问她:“真的?”其实今天她就只是负责煮米粉,其他的都是罗天都应对的,就是县太爷来,这孩子也能有条有理地回答得清清楚楚,真不知道她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她这个做娘的,居然到关键时刻,还不如一个几岁的小孩子,想到这里,方氏心里有些愧疚。 罗天都不知道方氏心里的想法,倒是考虑着另外一件事。她家没田没地,不想饿死,就得想法子努力赚钱,以后这样的小生意肯定会越做越多,到时想来占点小便宜的也会有不少,可得给方氏提个醒。 “娘啊,以后咱们还要做些小本买卖的,如果再有人像七婶那样贪便宜,你可不能白白答应。”如果家里有粮有钱,她根本不会计较这些,横竖不过是两口吃的,可是现在眼看着自己的下一顿还不知道在哪里,她可没那个菩萨心肠,要帮助别人,也是建立在自己有富余的基础上。 方氏笑道:“你个小鬼头,娘还要你提醒,没见你七婶子开口的时候,娘装作没听到一直没说话吗?娘又不傻,那么多小媳妇都在,我就是想做好人,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钱。” 方氏见她小小年纪,居然就开始操心家务,心里在骄傲的同时,又有些心酸。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如果不是做父母的太软弱无能,哪里轮得到一个孩子事事斤斤计较,为家里打算呢? 罗天都这才放下心。 回到家,罗老头还在地里干活,家里只有姚氏和罗白宁,院子里堆着姚氏切了一半的猪草,仔细看去,还能看见不少白菜和胡萝卜莴苣叶子。 罗天都她们进门的时候,姚氏刚好又端了一撮箕灶灰出来,看到方氏还剩了大半的猪肚和米粉,嘴角抽了抽,又进屋了,倒是罗白宁,站在堂屋门口,盯着那半锅猪肚直流口水。 她从昨天就一直闻到香味了,原本想趁着晚上方氏她们睡觉的时候偷偷舀两碗吃的,结果方氏居然将锅子都端到房里去了,害她一口也没吃着。 姚氏向来疼爱罗白宁,见她馋得流口水了,方氏也没松嘴,便开口道:“老大家的,你回来了?正好宁宁今天没吃中饭,你给她煮碗米粉先垫垫吧!” 罗白宁向来馋得要命,见到好吃的腿都迈不动,以往大人见着个孩子馋成这样,都抹不开脸会分她一点,可是方氏才被罗天都敲了警钟,更兼现在手里没钱又没粮,指望着这锅猪肚卖点钱,换点粗粮填肚子,自家的孩子大清早地就和她一起忙活到现在,也没吃上一口,这个时候她不想大方,也大方不起来。 她直言拒绝了:“娘,这些米粉都是要拿来卖钱的,要不我煮点粥给她吃吧。” “你这还剩下半锅呢!宁宁一个孩子,能吃得了多少?”姚氏皱起了眉,埋怨方氏太小气。 方氏实在不想和姚氏打交道,她忘不了那天姚氏当着她和孩子的面骂罗白宿的话,知道这个婆婆是真正的嘴毒心硬的,打从心里没有把她和罗白宿当成儿子媳妇,如今分了家,她也不想再像以前那样顺着这个婆婆了。 “娘,你也知道我家里没多少粮食,要是不节俭点,多省些,一家人今年过冬都成问题,我就指望着这些换两个钱,养活你孙女呢!” 姚氏素来爱脸面,被方氏抢白了两句,心里有气,却不肯为了几口吃的和方氏明面上计较,只是瞪了方氏一眼,招呼罗白宁回屋。 可是罗白宁却不肯这么轻易放弃,在姚氏的纵容下,她从来就没有将方氏放在眼里,而且家里做了好吃的,向来都有她的份,这一回方氏做了好吃的,不肯给她吃,她生气了,拿了一只碗,自己装了一满碗猪肚,一边装一边道:“我就要吃!你用了我家的水,烧了我家的柴,住着我家的屋子,凭什么不给我吃!” 说完当着方氏的面,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方氏气得直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想着自己在罗家这么多年,对这个小姑实在算得上是掏心掏肺,可是这孩子跟她还是一点也不亲,看她就跟看个仇人一样,她真是怎么都想不明白。 【) 第14章 罗天都也是看得目瞪口呆,但是罗白宁这般撒泼耍赖,还真拿她没一点办法,总不能去夺了她的碗,不让她吃吧? 她见方氏气得不轻,只得宽慰她道:“娘,你别生气,这世上有些人是属狼的,怎么都养不熟。()” 罗名都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她十分痛恨罗白宁,骂了出来:“你才是饿死鬼投胎。” 方氏素来严厉,不许孩子说脏话,罗名都就算骂人,那也是跟着罗白宁学的,骂不出什么新意。 “老大家的,你这是怎么教孩子的?小小年纪就知道咒人了,长大了还得了?” 姚氏原本也有些眼红方氏在分家后,就能吃上肉,一时又怀疑老太爷是不是又给罗白宿和方氏两口子留了什么家当,分家不过是罗白宿想独吞的障眼法。她在屋子里听着罗白宁顶撞方氏,细细想了一回,竟觉得十分有道理。 “再说宁宁也没有说错,你烧的柴不是我家老头子砍的?你喝的水不是老头子挑的?吃你一碗下水怎么了?” 其实以往这些活都是方氏和罗白宿做的,只不过这两日分了家,罗白宿又要去挑堤,方氏忙着煮米粉,便把这事放下了,姚氏拿这事做文章,罗天都心有不忿,刚想回两句,一时又想到姚氏的性格,真吵起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便忍了又忍,只当没听到,帮着方氏把剩下的锅子盆子一股脑端到房里,拎了篮子去菜园里摘菜。 罗家没分家时人多,菜园开得也比较大,再加上方氏和罗名都伺候得精细,园子里的菜长势很好。 罗天都挎着篮子开了菜园门,这才发现不对,满园子熟了能吃的菜都被摘得干干净净。南瓜架上只剩下空空的藤蔓,一垄韭菜被整齐地齐根割掉,茄子树上只留着几朵营养不良的小花在枝头,哪里还有半个秋茄子的影子;那几棵已经长拢快要包起来的白菜,如今也只剩几棵白菜蔸。 罗天都想到院子里那一堆尚未来得及切完的猪草,心里真是怒火中烧。 这就是她的奶奶,再怎么样也是一起生活了多年,一朝分家,园子里的菜竟是宁可给猪吃,也不肯给她们留一棵。 她转过头看着一脸得意神色挑衅望着她的罗白宁,心里恨恨地想着,有些人果真是属狼的,白眼狼,无论你对她怎么好,她根本不领情,只是时时刻刻算计着,趁你稍不注意,便回过头来反咬你一口。 第二天,罗天都仍是早早地起了床,收拾一翻,跟着方氏去了河堤上。 有汤县令这个活广告,她倒是不太担心今天的生意会差太多,再说本钱已经卖回来了,横竖今天卖多少都是赚的。 果然到了中午的时候,呼啦啦来了一群认识的不认识的汉子,围着她家的摊子吵着要吃米粉。 这群人都是听闻方氏这里有县太爷尝了都说好的米粉,特来尝个新鲜,有罗家村的,也有外村的,特地从堤上跑了老远的路,就为了过来尝一尝方氏的米粉。 罗天都大喜,便由方氏手脚麻利地去下米粉,罗名都拣碗,她自己负责收钱。 一家三口忙得滴溜溜直转,好不容易等到人群终于散去,米粉和猪肚都卖得精光。罗天都把钱罐里的钱倒出来数了数,居然有七十五文钱,不由笑眯了眼。 三斤碎米,蒸米粉一天,猪肚是晚上熬的,加上卖米粉这两天,一共就是三天的功夫,回了本钱不说,还净赚一百多文,要知道罗白宿一个壮年劳力在酒楼做工,一个月也才一百三十文,做了大半个月,才得了八十文。 方氏心里也高兴,抱着罗天都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说起来还是这丫头的功劳。 罗天都正想着如何将这四十二个大钱投入到新的买卖中钱生钱,冷不丁被方氏抱起来亲了一口,浑身不自在,最后实在忍不住拿袖子猛擦脸,看得罗名都抿嘴直笑。 方氏头一回做买卖赚了钱,浑身都是劲,眼看着天色尚早,家里又只有两斤碎米了,便盘算着去镇上多买点碎米,回去一起蒸了。 罗天都考虑着汤县令的明星效应应该还能再支撑几天,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多赚几文也是好的,她也想去秋水镇看看有什么别的商机,便缠着方氏要一起去镇上。 方氏因为卖米粉的事,如今很是听罗天都的话,再说吃食卖完了,独轮车空了些,方氏便让罗天都坐在车上,她推着去镇上。 雍水河堤离秋水镇也要走一个多时辰,罗天都不肯让方氏辛苦,只说自己走着去,何况她爱干净,车上又是锅又是盆的,油水将木板都浸湿了,她不肯坐。 方氏觉得这孩子聪明归聪明,听话的时候也很可爱,但是固执起来也很让人头疼,她是拿这孩子一点办法也没有。想了想便将这责任归在罗白宿身上,肯定是他平日太宠孩子了,才会这样。 她推着车子,没好气地道:“一会腿疼走不动了,可不要哭。” 话虽如此,方氏走了几步仍会问罗天都,想让她坐到车上来。问了几次,罗天都不耐烦了,翻了个白眼,自己跑开了。 方氏有些哭笑不得,这孩子贴心起来让人恨不得对着她把心都掏出来,气起人来,也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的。 果真是老罗家的,也是个小白眼狼,想到最后,方氏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到了镇上,罗天都其实有些失望。她年纪小,一直被拘在村子里,自己又不爱和那些拖着两管鼻涕,成天在泥堆里滚的小屁孩玩,呆的时间最长的就是罗家小院子,如今乍一出来,看到秋水镇上稀稀落落的几家店铺,完全没有想象中那么繁华热闹,心里着实有些落差。 罗名都倒是十分兴奋,一双眼睛四处看个不停,什么都觉得新鲜。 方氏推着车,先去粮杂店花了五十文买了八斤去年的陈旧碎米,路过包子铺的时候,想到两个孩子大清早的到现在还没吃饭,肚子肯定饿了。她是大人还能忍着,小孩子却禁不得饿,狠了狠心,去买了两个大肉包子。 等她买完了包子,转过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那辆独轮车孤零零地立在路边上,哪里还有两个孩子的影子。她没头没脑地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罗名都姐俩,顿时人都魔怔了,还是包子铺的老板娘眼睛尖,看到两个孩子并没跑远,就在对面酒楼的巷子里。 方氏定了定神,果真看到罗名都姐俩蹲在酒楼后门那里,看着人杀鸡。 她这回是真生气了,推着车过去,劈头对着罗名都就是一顿数落:“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我才一转头你就不声不响地带着小都乱跑,万一丢了怎么办?你是要吓死娘吗?” 方氏这回是真冤枉罗名都了,其实是罗天都人小眼尖看到有人杀鸡,先跑过来,罗名都担心她才跟在后面。她们姐俩在一起,如果惹出什么事让大人不高兴,多数都是罗天都的主意,方氏以前只觉得她小,肯定是罗名都带的头,素来就只责备罗名都。从小到大,做姐姐的罗名都不知道暗地里替她背了多少黑锅,挨了多少骂。 “我们又没跑远,我看着阿娘呢!你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骂我大姐。”罗天都的心思都放在满地的鸡毛上,听到方氏的责备,很是仗义地为罗名都辩解了一句。 方氏气得头顶生烟,可是对着罗天都那真是嫩豆腐掉进灰里,拍也拍不得,打也打不得,只能干瞪着眼生气。 罗天都又转过脸来,对着方氏道:“阿娘,给我一文钱。” 她刚才撒娇卖萌好话说了一箩筐,才终于让伙计答应把鸡毛都给她,索性趁热打铁,将这伙计收买了,图个长久买卖。 方氏心里正生气,罗天都又凑过来要钱,方氏正愁没有发作的藉口,当下脸一板,就要教训这孩子几句,不然以后大了,越发胆大包天。 罗天都十分机灵,仰着小脸,眨巴着眼睛对着方氏撒娇:“阿娘,你给我一文钱有用,以后我双倍还你。” 方氏想到罗天都从小对钱财就很有主意,这会儿不知道又冒出什么怪念头,又知道她不乱花钱,倒也没反对,真的摸出一文钱给她。 罗天都高兴地将这一文钱递到伙计手里,道:“阿兄,以后你们酒楼里杀鸡,也将鸡毛给我留着,攒得多了,我掏钱买,这一文钱给你做定金。” 那伙计在酒楼就是个打杂的,杀了好几年的鸡,头一回见有人买鸡毛,还是个小姑娘,很是奇怪,但是一见她家大人也不阻止,自然乐意平白得这一文钱,当下十分高兴地一口答应了。 方氏忍住气,将地上的鸡毛收拾了,一骨脑地堆在车上。这下车上多了八斤碎米和一大筐鸡毛,又堆得满满当当的了。 回罗家村和来时的路不同,只要走出巷子,绕到酒楼正门顺着马路出了镇子,就上了回村的路。 方氏让两个孩子走前面,她自己推着车子在后面跟着,刚出了巷子,走到马路上,就听到罗天都“咦”了一声,指着酒楼里的一人道:“阿娘,那不是二叔吗?” 【) 第15章 方氏顺着罗天都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真看到罗白翰坐在酒楼靠窗的位置,和几个穿长衫的男子喝酒。 罗名都撇撇嘴,低下头去。 她看到二叔在酒楼吃酒也不是一回两回,早已经不新鲜了。 自打罗白翰中秀才后,时不时会在酒楼和人吃酒,方氏也撞上过几回,以前她还有些忿怨,如今分了家,她却是一点想法也没有了。在她眼里,不管是罗白翰花钱如流水,还是罗白宁懒惰又没教养,那都是姚氏的事,跟她没什么关系了。她只想着怎么努力干活,赚几个辛苦钱,养活一家人。 方氏素来要强,这会儿只当没看见,催着罗天都姐俩快走,生怕小孩子嘴馋,忍不住上前和罗白翰讨吃的,被人耻笑。哪知反倒是罗白翰看见了她,笑容满面地隔着窗子喊了一声:“大嫂。” 伸手不打笑脸人,罗白翰热情地跟她打招呼,方氏只好回了一句:“原来是小叔啊。” 罗白翰看见罗天都和罗名都也在,便招了招手道:“大嫂,今日我和同窗小聚,你也过来吃一杯吧,小侄女也来。” 罗白翰平日多半时间都在镇上学堂念书,很少在家,和方氏见面的机会不多,两人并不亲近,再加上罗白翰以读书人自居,自恃甚高,见了面也只当方氏是个寻常无知的村妇,并没有当做大嫂来尊重,今日突然这么亲热,方氏便觉得十分不自在。 她想也不想地拒绝了:“我还赶着回家,你吃了酒也早些回去吧,省得天黑了爹担心你。” 罗白翰劝了几回,见方氏始终不同意,便不再劝了。 方氏松了口气,推着车往前才走了几步,就看见罗白翰迈着八字步从酒楼里踱出来,边走边道:“大嫂,且等等。” 方氏只好又停了下来,实在想不透到底有什么事让罗白翰今天对她格外热情客气。 转眼间,罗白翰已经踱到方氏跟前,把手一伸,道:“大嫂,我今日吃酒没带钱,拿几个钱与我会钞。” 罗天都想爆粗口了,献了半天殷勤,罗白翰这么亲热的原因就是拿她们母女三个当冤大头了。还好刚才方氏态度坚定地拒绝了,若是方氏果真听了罗白翰的话,进了酒楼,哪怕她们一口没吃,今天这桌酒席都要算在她们头上了。 罗天都想着,这个二叔果真不愧也是从姚氏肚子里爬出来的,和小姑罗白宁一样,都是坑死人不偿命的货。 她偏过头,看见靠窗那一桌,罗白翰的几个同窗探头探脑地直朝着这边打量,心里不由冷笑。那几个人都是秋水镇十里八乡的落第书生,其中一个叫韩子承的她还认得,就住在罗家村边上的清泉乡。韩书生家里为了供他科考,卖田卖地,将祖传的那点家业败得精光,连个童生也没有考上,如今家里只剩下一间破旧的老房子,早已穷得揭不开锅,他家娘子为了供养年迈的婆婆,借粮借钱都借到罗家村来了,不想这姓韩的书生倒是日日在镇上吃香的喝辣的,根本不管家里妻子老母的死活。 一时间,她对这些只靠着榨取妻儿老母的汗血来生存的酸腐书生厌恶到极点,就依他们这种品性,考不上才是百姓之福。相比之下,罗白宿宁可丢掉自己秀才的身份,去做那低贱的活来养活家人,那才是真正有担当的男人。霎时,罗白宿的形象在她心中突然高大了起来,也暗自庆幸,她投胎在了方氏肚子里,要不然,摊上个这样的爹,她还真不知要怎么活。 方氏也是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罗白翰这是在找她要钱。别说她现在没钱,就是有钱,她也只会花在自家几个人身上,哪里肯替罗白翰付这冤枉钱。 罗白翰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方氏拿钱给他,觉得在同窗面前丢了脸面,顿时有些不耐烦了,道:“大嫂,同窗还等着我,且拿五百文钱与我。” 一开口就是五百文,罗天都更想骂人了。 一斗粮食才不过五十文,一石粮才五百文,罗白翰一顿饭,就抵得上她们几个月的口粮。她一直都知道罗白翰被姚氏宠着,养得有些少爷脾性,不知柴米贵,花钱有些大手大脚,如今看来,她平日竟还是小瞧了他。 这个时候罗天都再一次无比庆幸,她们一家现在分出来了,不然依着罗白翰这种花钱如流水的少爷做派,罗家就是有金山银山,迟早也有山穷水尽的一天,那罗白翰花钱就是个无底的窟窿,万贯家财也堵不住。 想到这里,也不想再跟罗白翰说些客套话,直接道:“我娘没有钱,要钱回家找奶奶要去。” 方氏心里也十分的不是滋味,如今亲眼瞧着罗白翰的少爷做派,觉得以往的十年,她和罗白宿在罗家做牛做马,一家人吃糠咽菜,辛苦攒几个钱,就这么被罗白翰浪费了,真是不值得,要知道她们一家四口分家出来的时候,也只得了一石粮,还抵不得罗白翰一次的酒钱。 罗白翰急了。 平日他和一帮同窗好友来吃酒,都是一位姓王的秀才会钞,他们几个相熟的书生吃惯了免钱的酒,时常约着王秀才,不想今日王秀才临时有事不曾来,在场的几个和他一样,都是打惯了秋风的,手边一个钱也没有,眼见得酒也吃了,酒席也要散了,却没人掏钱付帐。原本除了王秀才,罗白翰便是这群书生中唯一的一个秀才,平日里这几个书生也没少巴结吹捧他,可是真正到了会钞的时候,一个个都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其他,最后只好相约平摊,罗白翰身上没钱,正愁不知道怎么脱身,碰到方氏路过,这才拉住方氏,问她要钱。 方氏讲没钱,罗白翰却不信她。 “你这两日不是做那什么米茧子,连县太爷吃了都说好,定卖了不少钱,大嫂你且借我五百文周转一下。” 罗白翰要钱从来就是只顾伸手拿的,今日倒是纡尊降贵地说了借,只可惜他的借也是有借无还,借了钱他还不是要靠姚氏还?指望姚氏还不跟白给的一样。 方氏也实在没钱,再不肯理他,推着车就走。 罗白翰还要纠缠,罗天都便笑着道:“二叔,你那几个同窗好像都从后门走了。” 其实从她这个位置是看不到后门的,不过是她想支开罗白翰的法子,不想再任他纠缠下去。 哪知罗白翰抬眼一看,果然靠窗那一桌空空如也,再也没有一个人,暗恨那帮同窗不讲义,居然独自丢下他跑了。他没钱,方氏又不肯拿钱出来,当下袖子一甩,立时溜了。 罗天都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罗白翰堂堂一个秀才,吃了白食,没钱付帐居然堂而皇之地开溜了,哪里还有半分平日他挂在嘴上的读书人风骨。她心里十分无语,姚氏一心在钱财上苛刻她们一家,偏着自己的儿女,却从不在教育上尽心,如今罗白翰和罗白宁两兄妹,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好吃懒做,缺乏担当,惹出什么祸事,从来就只知道开溜,如今罗白翰更是连吃霸王餐赖帐的事都学会了。 她不想惹事,便催促着方氏快些离开。 方氏这才回过神,推了车赶紧走。不想这个时候一个伙计领着三个壮汉飞快地从酒楼里冲出来,将她们母女团团围住。 方氏吓了大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罗天都眉角直抽,心里只希望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那伙计对着她们面上倒是显得很客气,问道:“大嫂,你可是罗家村的?” 方氏点头。 伙计又问:“刚才那位罗秀才,是你什么人?” 秋水镇就这么点大,罗家村离得又近,派人一打听就什么都瞒不住,方氏不知伙计这么问的目的,回道:“他是我小叔。” 那伙计一听,随即舒了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道:“那正好,罗秀才方才在酒楼吃了酒,还没有给钱,你既然是他大嫂,不妨把这个酒钱结了吧。” 罗天都一听这伙计要把帐算在自己一家人头上,不等方氏回答,连忙开口道:“他虽然是我二叔,但是我们一家却是早就分出去了的,爷爷奶奶尚在,没得二叔吃了酒,反而向分家的大嫂要钱的道理。”她气愤罗白翰这么大人了,除了花钱,什么都不会,如今还把她们母子三人连累了进去,心里不由把罗白翰骂了个半死。 这几个酸书生时常过来吃酒,互相吹捧,会钞的却只有王秀才和那位刚从省城回乡的齐公子,其他的不过是打着以文会友的幌子骗吃骗喝的,他见得多了,早看穿了这几个书生的底子。今日这几书生又聚在一起吃酒,那王秀才却没有来,伙计就暗自留了心,不料还是被那几个偷偷溜走了,就连那个罗秀才也不例外。他见罗白翰和方氏说了好几句话,当即立断带了几个打手冲了出来,先将方氏扣下,现在听到罗天都的辩解,也觉得这方氏实在无辜,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他不找到一位苦主,那一桌子酒菜钱可就要算在自己头上了,谁让方氏倒霉是罗白翰的大嫂又正好这个时候路过还被罗白翰当做挡箭牌留下,自己却跑掉了呢。 【) 第16章 罗天都有种自己好好地走在路上,突然祸从天降的感觉,遇上这种明目张胆的打劫,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但是她知道今日无论如何不能做这冤大头,不然她们一家子今年就真的要喝西北风去了。 她定了定神,道:“阿叔,我二叔吃了你家的酒不曾给钱,你既然认得我二叔,就该派人去家里找二叔拿钱才对,我们又没钱,你扣着我们母子三人,却是没有道理。” 那伙计“呸”了一声,道:“那几个破落户,又不是第一次在咱们酒楼里吃白食,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却像个无赖,还书生,我呸!说出来真是丢尽天下读书人的脸。” 这伙计对罗白翰一行酸秀才的怨念由来已久,穷酸不说,平日一个打赏也没有,还百般挑剔,他早已积了一肚子怨气,越说越气愤,最后几乎是骂出来了:“一群无赖,没钱却还要来酒楼吃酒,尽朝那贵的菜点,那一桌可是费了足足两吊钱,你们是一家人,跑了一个,少不得由你们来垫付酒钱,今日你若是不拿出两吊钱,我也只好唤牙婆来,你家这两个小闺女卖了倒是还能值几个钱。” “两吊钱?”罗天都几乎惊叫了,“不是只有五百文么?” “五百文?”那个伙计冷笑,“他们四个穷酸书生,光酒就吃了一角,肉也点了七、八样,还尽是今天刚到的新鲜野味,你说五百文够是不够?” 这年头粮食不便宜,粮食酿的酒也贵,一角酒四升,就要一百六十文了,七、八只新鲜野味,再算上茶水饭钱,确实差不多要两吊钱。 罗白翰先前朝她们要五百文,怕是和另几个书生约好平摊,却不想那三人趁机溜了。 罗天都气得头顶冒烟,这罗白翰倒是好,一顿饭吃了两吊钱。他酒足饭饱一甩袖子走了,留下她们母女来抵帐,这不是要活生生地逼死她们吗?看这样子,“聚福楼”是真打算要让她们赔钱的。 罗天都还没想出什么好法子,方氏倒是听到唤牙婆,要卖罗名都和罗天都,眼睛都直了。 她被逼得无法可想,把心一横,冲到路边,搬起一块石头,对着自己的脑门,道:“谁吃的酒,你找谁要钱去,我们娘仨不曾碰过你家一口茶水,没得放着正主儿不要,反倒找我们要钱的理,你今天非要逼我,我就一头撞死了,但你们若是敢碰我两个女儿一根头发,我便是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罗天都没想到一场吃白食,居然闹到方氏以死相逼的地步,心下对罗白翰真是恨到骨子里,她生怕方氏真的一头撞死了,连跑过来,她人矮,只能抱到方氏的大腿,道:“阿娘,你不要做傻事!” 她劝不动方氏,就转过身,对着人群大声道:“各位叔叔伯伯大娘婶婶,你们都来评评理,罗家村的罗秀才吃了酒没给钱,我娘虽是他名义上的大嫂,我们一家却是早早就分了出去的,他们‘聚福楼’却非要逼着我们来付酒钱,天底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罗名都抱着方氏的另一只胳膊,吓得直哭,好不可怜。 就在这时,有个青衣小厮,拨开人群,唤了声:“方大嫂,这是出了什么事?” 罗天都一见来人,眼睛一亮,来的正是汤县令身边的跟班汤晗。汤县令来秋水镇监督挑堤,就是在“聚福楼”落的脚,酒楼里的伙计自然也认得汤晗,知道这是汤县令时常带在身边的亲信,看见他到了,原本凶神恶煞的伙计,瞬间变了态度,就连楼里的柳掌柜也丢了算盘,亲自迎了出来,脸上堆着笑极度谄媚地道:“原来是汤管事,快请里面坐。” 汤晗却不理他,走到方氏身边,问道:“方大嫂,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把石头放下,吓坏孩子了。” 方氏像是失了魂一般,木然地道:“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他们卖我一双女儿,任你是谁,也别想碰她们。” 汤晗看方氏像是魔怔了一般,罗名都又哭得抽抽噎噎的,便问罗天都:“出了什么事?你娘怎么会这样子?” 罗天都看到汤晗,知道今日的祸事算是躲过去了,顿时眼睛一酸,忍了半天的眼泪也落了下来,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手一直在抖,她虽然面上表现得镇静,内心里还是怕的,生怕方氏真的在她面前撞死了。 她一边用袖子抹眼泪一边道:“我二叔在这里吃了酒,没给钱,我们只是路过,他们就非逼着我娘还酒钱,还说如果没钱还,就要唤牙婆来,把我和大姐卖掉。” 她人虽然瘦小,但长得白嫩可爱,这会儿抱着方氏一边哭一边说话的小模样,十分可怜惹人疼,当下就有个年轻小娘子走了过去,掏出手帕替她抹了眼泪,叹道:“这孩子真是可怜,又不是你们吃的酒,凭什么问你们要钱呢!” 这句话说到罗天都心里去了,若是父债子偿她也就认了,连罗白翰的债也要逼着她们还,这年头,家族的影响力太大了,哪怕不在一个屋住,不在一个桌上吃饭,只要在族谱上是一家人,欠了债就得算到一家人头上,委实不公平。 方氏如今已经缓过神来,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搂得死紧,生怕一松手,这两个孩子就真的会不见了似的,眼泪“叭嗒叭嗒”落了下来。 汤晗这个时候也听酒楼的人七嘴八舌地把事情经过讲明白了,他心里顿时对罗白翰的印象降至谷底。他家大人也是正经科举出身,幼时也曾过得颇为艰难,但纵是再艰难,他家大人也不曾做过这等有辱斯文的事,这罗白翰当真是丢尽天下读书人的脸面。 但是他今日来却不是为了当青天大老爷的,想到一会还有求于方氏,有心为她出一口气,便对着柳掌柜道:“罗白翰是罗白翰,方大嫂虽是他大嫂,却是两家人,冤有头债有主,你就要讨债也该找罗白翰,欺负一个妇道人家算什么事?你们‘聚福楼’也是老字号,可别自砸招牌!。” 柳掌柜连连称是,又颇有眼色地上前向方氏道歉。 她哭了一通,心里舒畅许多,气顺了不少,如今柳掌柜对着她点头哈腰赔不是,态度前倨而后恭,让她很有些无所适从。但是她先前被“聚福楼”的人以死相逼,着实有些心悸,对着柳掌柜的讨好不肯搭腔,只把两个孩子紧紧地拘在身边,不让她们多离开一步。 汤晗知道“聚福楼”的东家却是有些后台,方氏一个乡下妇人,还是别将柳掌柜得罪得太狠才好,便出来打圆场道:“你们也是苦主,我找方大嫂还有事,你自去找罗白翰讨酒钱吧。” 柳掌柜见汤晗认识方氏,又一副为方氏做主的作派,只是羡慕方氏好运气,能攀上县太爷的大腿,这个时候巴结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思去讨那二吊钱。 方氏有些惊讶,不明白汤晗找她一个乡下妇人有什么事,心里颇有些惴惴不安。 汤晗见方氏一脸紧张,笑着拿话宽慰她:“大嫂做的那个米茧子,小公子很是爱吃,昨天晚饭多吃了半碗,老太太欢喜,特地派我来请方大嫂教府里的厨娘做那米茧子。” 方氏一听要到县里去,顿时有些为难,经历了今天的事,她是一步也不愿意让两个孩子离了她的眼,且罗白宿在挑堤,她不在家,连饭都没人做了,可是不去又怕得罪人,左右为难。 她犹豫了半天,才道:“那个米粉的做法也不难,不如我将做法告诉你,你再回去转告贵府的厨娘?” 汤晗自幼跟着汤县令,颇有眼色,如何猜不到方氏的心思,便道:“这厨房的事我却是不清楚,还请方大嫂亲自去教才好,也带上两位小娘子,就当是去县城玩两天。” 方氏还是犹犹豫豫。她性子虽强,却和其他人一样,对于官府有种本能的畏惧心理,哪怕并不是坏事,等闲也不肯踏进县衙一步。 “府里如今只有一位小公子,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只要是对小公子好的人,老太太都是喜欢的。”言下之意就是这事办好了,老太太定有重赏。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方氏再不好拒绝,只得应道:“那我回去收拾一下,跟孩子他爹交待一声。” 方氏说的也是人之常情,汤晗点点头,又约了明天一早派人去罗家村接方氏,便驾马离开了。 柳掌柜这个时候要巴结方氏,搓着手笑容满面地招呼道:“方大嫂,你们还没吃饭吧,快进来吃碗热饭,别饿坏了两位小侄女。”态度自然亲切得仿佛先前逼迫方氏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 罗天都忍不住出声嘲讽:“你家的饭我们可不敢吃,先前我们没吃,就要逼死我娘,真吃了,还不要拿我们全家的命来抵?!” 柳掌柜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实在没想到罗天都小小年纪,讲话却这么难听。他在这秋水镇做了一辈子的掌柜,还从没有被一个小丫头这么讽刺过,再说他也弄明白了,汤县令跟这罗家其实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关系,当下也不屑再拿热脸贴她们的冷屁股,冷哼一声,再不理方氏母女。 【) 第17章 方氏今日心情大起大落,不想再惹上什么是非,赶忙喝住了罗天都,推着车,回到了家。 三人还是大清早的时候吃的早饭,这个时候肚子早就饿得“咕咕”直叫,方氏这才想起先前买的两个大鲜肉包,将其中一个掰成两半,姐俩一人一半,另一个搁在碗里,罗天都心知这是方氏要留下来给罗白宿晚上回来了吃的,便把自己的那半个包子又分了一半,递给方氏。 方氏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娘不饿,你自己吃吧。” 罗天都固执地要分一半给她,罗名都也要将自己的半个包子让给方氏,母女三个谦让来谦让去,最后罗天都不耐烦了,索性一起搁在碗里,道:“等爹回来一起吃吧。” 罗名都没有说话,默默地把自己的半个包子也放在碗里。 望着两个孝顺懂事的女儿,方氏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劲,自从分家以后一直盘旋在心里头的那片阴云仿佛突然被风一下子吹散了似的,心里头亮堂堂的。 只要一家人和和睦睦,又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日子再苦再难也能慢慢熬下去的,越过越好。想到这里,方氏只觉得自己先前真是被鬼迷了心窍,居然舍得扔下这么乖巧可爱的孩子去寻死! 方氏自觉今日吓坏了两个孩子,有心要补偿,晚饭也不煮高粱米了,用新买的碎米煮了半锅粥,又跑到隔壁找长辉娘现买了两个鸡蛋,和了水搅拌均匀,蒸了两碗香喷喷的鸡蛋羹。 婆婆姚氏不是一直偷偷蒸鸡蛋给罗白翰吃吗?她的女儿也一样能吃上。 今后她赚的每一文钱,都要留给这两个孩子,谁也别想拿走半文。 再说罗白翰先前丢下方氏母女,偷跑了回来,心里很是忐忑不安,破开荒地没有出去找他那些个同窗互相吹捧,卖弄诗文,老老实实呆在屋子里,提心吊胆地等了半日,直到看见方氏母女三个回来了,吓得连忙闭紧了门和窗,从门缝里偷偷往外瞧,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猫着身子偷瞧了半天,也只见着方氏三人,并没有“聚福楼”的伙计跟着来讨钱,胆子又大了些,随即又想到自己好歹是个秀才老爷,那是有功名在身的,比旁人都高一等,赶明儿再中个举人,那时候谁不来巴结?就是柳掌柜亲自请他去吃酒,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时间。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又觉得现在自己的举动实在是有些失了身分,便整了整衣衫,打开房门,重新踱起了老爷步子。 罗天都看着他那副自命不凡的模样,心里将他唾弃到了地狱的第十八层。今天就因为这么个自私、懦弱又胆小卑劣的货色,害得方氏差点被人逼死在外头,她和罗名都差点被牙婆卖掉,没想到他居然没有半点愧疚心虚。 这种人根本就不配做人长辈! 她下定决心,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搬离了罗家老院子,离姚氏、罗白翰和罗白宁这三个祸害远远的,越远越好。 晚上罗白宿挑堤回来,看见家里又是白米粥鸡蛋又是鲜肉包子的,好像过节一样,愣了半天。 方氏便把明天要去县衙的事说了,罗白宿只说了一声“好”,便不再开口。 “那你这两天去爹那边吃饭?”方氏现在只担心他累了一天回家没人做饭。 罗白宿咽下嘴里的粥,道:“我自己回来煮。” 如此方氏去县衙的事便算商议完了。 至于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母女三个都一致约好了要瞒着罗白宿,生怕他着急。 吃过晚饭,方氏将家里分得的一罐桐油倒了半碗,点了油灯,一家人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在灯下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用担心姚氏来打搅。 罗天都蹲坐在炕上,将罐子里的铜钱一骨脑倒出来,豆大的灯光不安分地跳跃着,那些圆滚滚的铜钱在灯下欢快地在桌上滚动,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一家人眉开眼笑地看罗天都在灯下兴致勃勃地数钱。 其实今天卖了几个钱她不用数也能算得明白,但是像这样一家人围坐在炕上,体会着赚钱的乐趣,是再幸福没有的事。 她人小手也小,手指又细又短,一巴掌也握不了几个铜钱,这也难不倒她。她数两枚,便往罐子里扔两枚,听着罐子里“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笑得两眼弯弯,活脱脱一副小财迷的模样。 “一共一百六十文钱。”卖米粉的钱,再加上罗白宿拿回来的工钱,减去这两天的开销,还剩一百六十文。 这是先前就算明白了的,一点不会错,但是罗天都还是忍不住数了一遍又一遍,这还是她第一回 真正亲自参与的赚钱,意义自然是不一样的。 罗白宿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一叠声地夸她:“还是小都厉害,这可比爹去外面做小工强多了。”他在外面做了大半个月的小工,也只有八十多文的工钱。 “碎米二十文,哨子二十文,烧菜用的柴火油盐酱醋,哪怕算上娘今天买的八斤碎米,咱们的本钱也回来了,还多赚了一百多文,我瞅着这米粉还能再卖几天,等到不卖钱的时候,咱们再寻着看有没有别的小买卖,总能把日子过下去的……”罗天都说得高兴,连说话的语气都忘了伪装,转头看到方氏两口子和罗名都都直勾勾地看着她,她愣了愣,然后马上醒悟过来,将手里的钱罐往桌子中间推了一推,孩子气地道,“爹、娘、大姐,你们是不是也想数一数?” 罗白宿觉得这会儿罗天都又像个孩子了,他有些担心,这孩子有时候表现得实在太早慧了,让人不知不觉间就忘了她才五岁。 他有些惋惜,如果小都是个儿子,好生培养,将来未偿中不了进士;一时又想到,也幸好是个女儿,不然家里这样的情况,又哪里供得起她去科考,说不得也只能耽误她了。 他和方氏对望一眼,互相看出了对方的想法,显然方氏也是这个意思。 罗天都见大姐两眼放光地盯着钱罐,便将钱罐塞到她手里。 “姐,这里面也有你的本钱,你也数一数。” 罗名都欢喜地应了一声,低下头一五一十地数钱去了。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 赚这么多钱,欢喜的同时还颇有些骄傲,这些钱里面可是有她一份功劳。 罗名都刚数完,钱罐就被方氏一把夺了去。 “让娘也数数。”罗天都今天的行为,算是给了方氏打开了一扇模糊的窗,让方氏从此萌发了一颗赚钱数钱的心。 罗天都乐得看见这样的结果。在她眼里,与其将希望完全寄托男人身上,远不如靠自己来得实在,哪怕是她爹,现在对方氏对她们姐俩确实好得没什么可挑剔的,那是因为家穷,诱惑少,他也需要依靠方氏来操持家务养孩子,但谁也不敢保证将来会怎么样。 万一将来他真的考中了举人,甚至有野心一点,考中了进士,派了官,那个时候,以方氏的外表见识,都不足以成为能让他无后顾之忧的贤内助,方氏要想站稳脚,唯有经济独立,才有可能。以后不光方氏,大姐罗名都也要慢慢培养这些意识,万不能成为只会依附于男人的菟丝花。 罗天都想得深远,肚子却不争气。晚上吃的粥,罗天都特意给自己那碗舀的全是汤水,坐了这么半天,有点内急。她爱干净,向来很少用净桶,哪怕是半夜,也会爬起来去茅厕,这一回也不例外。 她轻手轻脚地爬下炕,才打开门,冷不防门外有条人影猫着腰,也不知道贴着耳朵听了多久。 “小姑,这么晚了,你贴我们房门上听什么?” “你说谁偷听?我不过是刚巧走过来。”罗白宁一点也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反而理直气壮地反驳,“你们家有什么能让人偷听的。” 她又没明着说是偷听,罗白宁这么急着辩白,反而有些“此地无银”的感觉。 罗天都急着上茅厕,懒得和她争辩,匆匆地往屋外头去了。 罗家的茅厕在院子外头,靠近墙根下搭了一个小棚,里面挖了个深坑,埋下一口大缸,再在上面搭两块青石板就成了。 冬天的时候还好,夏秋的时候,气温高,粪便发酵快,那股子氮肥的刺鼻味道,能把人薰得发晕。 罗天都摒住呼吸,快速解决了,出来时还能闻到身上染了一股臭味。她嫌弃地舀了一盆水,重新洗了手脸,刻意在院子里多站了一会,等身上味道散了,才进屋。 她前脚进屋,门还没掩上,姚氏后脚就进来了,身后还跟着罗白宁。 “奶奶,这么晚了,你和小姑上咱屋来有事吗?”罗天都说话的时候,回头朝罗名都使了个眼色,罗名都会意,偷偷将钱罐子挪到桌子底下。 罗白宿和方氏站起身,将姚氏让进屋来,请她在炕上坐。 姚氏坐上炕,四下扫了一眼,没有看到什么,眉角又抽了抽。 “老大家的,这几天你们一家子蒸那什么米茧子,柴也烧光了,水也用了不少,我跟你爹都老了,柴是砍不动了,水也不知道还能挑几桶,你们年轻力壮,总不能还要占老人的便宜吧。” 【) 第18章 罗天都望了望方氏,又望了望罗白宿,一家人都不吭气,听姚氏接下来怎么说。 “自分家后,这几天用了两缸水,两捆柴,柴是老头子去砍的,水也是老头子挑的,算起来你们该给我六十文钱。” 我靠! 罗天都这回是真忍不住爆粗口了。 谁说不识字的人就不会打算盘?姚氏大字不识一个,这算盘倒是打得叮咚直响。 两家人住一个院子,共用一口水缸,合着就她们家洗衣做饭用了水,姚氏那一屋子都不用水不烧柴。再说他们虽然分了家,姚氏仗着是长辈,家里的衣服仍是扔给了方氏来洗的,这洗衣的水也算在她们一家头上。 在乡下,水是挑的,收了庄稼,柴禾是现成的,平常谁家短了柴禾,各家都会匀出一点,谁会认真去算钱,更何况罗家的田地多,每年的柴禾都烧不完,何况那些柴禾多半还是方氏和罗白宿拉回来的。两缸水两捆柴,姚氏开口就是六十文,算得比城里还贵,分明就是看她们今天卖米粉赚了钱,眼红故意找这么个蹩脚的理由来要钱。 罗天都仗着年纪小,不管说什么,只会被人认为童言无忌,她实在忍不下这口气,认真地问姚氏:“家里的水和柴禾,奶奶也用了,为什么全算在我们头上?” “你个小丫头,到底是谁教你的,长辈在说话,你乱插什么嘴?”姚氏瞪了她一眼,“真是没教养,亏老大还是个秀才,就这么教小孩子的?” “我虽是个小孩子,也懂得凡事要讲道理,奶奶每天也要煮饭洗澡烧猪食打扫猪圈,哪一样不要费柴禾和水,家里的衣服都是我娘洗的,难道只有我家的衣服要用水洗,奶奶你们的衣服抖两抖就干净了吗?” 姚氏本意就是来找碴的,这会儿钱没有要到一文,还被罗天都顶了两句,心里很不痛快,当下从炕下跳了下来,劈头就给了她一巴掌,骂道:“小丫头片子,跟长辈就这么讲话,要是我报到族里,少不得要你跪祠堂。” 又骂罗白宿:“到底是野女人养的,难怪只也只能生出这样没教养的赔钱货。”最后连方氏也捎上了。 姚氏做了一辈子活,力气也大,一巴掌下去,罗天都半边脸颊都肿了,疼得她直呲牙,偏生忍住了没掉眼泪,一点不服输地对着姚氏道:“奶奶,我爹娘从早到晚都在田地里干活,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我没教养,那也是奶奶没教好,跟我爹娘没关系。” “小都,别乱说话,快跟奶奶道歉。”方氏见姚氏脸黑黑的,忙将罗天都搂在怀里,作势在她背上打了两下,对着姚氏道,“娘,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我平日没有管教好她,她还小不懂事,您别跟她一个小孩子计较。” 罗天都挨了打,也不争辩,见姚氏坐回到炕上,手哆哆嗦嗦地在桌子底下乱抓,眼看得就要摸到钱罐子了,她心里一急,使劲挣了两挣,从方氏怀里挣脱了出来,在门后寻了把斧头,拿在手上,堵在门口。 姚氏被她那副杀气腾腾的模样吓了一跳,随即骂道:“你干什么?你还要杀人不成?” 罗白宿也被她吓住了,喝道:“小都,快把斧头给我!” 那把斧头少说也有三、四斤,加上手柄,五斤都不止了,罗天都拿不稳,摇摇晃晃的,看得罗白宿和方氏心惊胆颤,生怕她一个手不稳,砍到自己。 罗天都看了姚氏一眼,明白她是典型的欺软怕硬的那一类人,一味忍让只会让她得寸进尺,真横起来了,她反而怕了。 她看穿了姚氏的心理,发出轻蔑的冷笑:“奶奶不是说我家烧了柴吗?我去砍柴呀,我家烧了多少柴,今天就砍多少来还给奶奶,但是钱你就一文也别想了。”她嘴里说着去砍柴,人却堵在门口,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姚氏。 清冷的月光下,一身旧衣的女童手持铁斧,杀手腾腾地堵在门口,明明只是个幼童,眉眼间那股子不要命的气势,居然吓倒了屋子里的大人。 姚氏只是想诈点钱,顺便给罗白宿一家添点堵,让他们一家子不痛快,却没想着要弄出什么人命来,她被罗天都堵在了屋子里,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些胆怯起来,骂了两句,寻了个机会,夺门而出。 罗白宿趁机夺下罗天都手里的斧头,扔得远远的,抓着她往膝盖上一按,扬起手在她的小屁股上狠狠拍了几巴掌。 “你这孩子,性子这么倔,被奶奶说几句,你就要拿斧头砍人了啊?!” “今天还好是在家里,爹娘都在,要是在外头,你这么横,别人抢了你的斧头,砍你一刀,你都没方申冤去。” “日后爹娘若是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你是不是也要拿斧头来砍啊?” 罗白宿向来沉默寡言,但是对家里的孩子却十分温和,这还是头一回打孩子,别说方氏,连罗天都自己都被没想到,一张脸窘得通红,死命挣扎。 “奶奶她故意欺负我们,我就是想去砍柴,没想砍她。”罗天都也觉得自己很冤枉,她的本意真的只是去砍柴,不想当时她的表情太过凶狠,不仅姚氏吓到了,连罗白宿和方氏都以为她当真是要砍人了。 “还狡辩!”罗白宿气得涨红了脸。 “爹,我真没想要砍谁啊,我还想赚好多钱,一家人快快乐乐地过日子,我可没想给奶奶偿命啊。”罗天都一边揉着小屁股一边分辩着。 她才舍不得为了姚氏偿命,她又不傻。 见罗白宿还一副要教训她的模样,她忙道:“爹啊,咱们还有两捆柴要砍,水缸也要挑满,不然明天我们去了县里,爹一个人真没饭吃。” 方氏也劝道:“你要教训她,也换个清闲的日子吧。” 说完拿了扁担跟水桶,去村头的井里打水去了。 罗白宿长叹了口气,捡了斧头去砍柴。 罗天都还要跟着,被罗白宿和方氏同时喝止了。 “你和名都在家里呆着,早点睡吧,我和你爹打完柴就回来了。” 罗天都想了想,自己没什么力气,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再说她刚才被罗白宿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屁股实在疼,只能趴在炕上躺着。 罗名都举了油灯到她跟前,担心地问:“爹打得很重,还疼吗?” “疼。”罗天都呲牙咧嘴地嚷嚷。 “你别怪爹,他是担心你。” “姐,你放心,我一点都不怪爹。”她偏着头,努力安慰罗名都。 罗名都在灯下看她一张小脸肿得像个包子,打了盆水,用湿毛巾给她敷脸。 “奶奶也太狠心了,你这么小,她打得这么用力。” “姐,我不疼。”她咧了咧嘴,笑得欢快,“以后奶奶再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过来要钱了。” 罗白宿和方氏砍了半夜的柴禾,回到家时,两个孩子早已经在炕上睡熟了。 方氏摸了摸罗天都的小脸,眉头都皱了起来,抱怨着:“这哪里是奶奶?打得这样狠,跟个仇人似的。” 一想起姚氏看他们一家的眼神,可不就跟个仇人似的。 方氏叹了口气,给两个孩子掖了掖被子,熄了灯,睡觉。 第二天,天还没亮,方氏早早地起床,煮好了早饭,罗白宿吃了早饭就去上堤。 方氏瞅着天气,快要天亮时,叫醒了罗天都和罗名都。 罗天都睡眼矇胧地起来,用冷水洗了把脸,总算精神了点,摸了摸脸,感觉没有昨晚那么肿了。她要面子,不想顶着一张肿脸去县里,特意问方氏:“娘,我脸是不是还肿着的?” 方氏果然认真看了一回,道:“早消了。” 罗天都这才放下心。 大约辰时时分,汤晗驾着马车到了罗家院子门外。 罗天都一家是早就收拾好了的,这个时候拿了包袱,正要准备上马,不妨身后传来姚氏的声音。 “老大家的,你等等。” 罗天都转头,看见姚氏也拎了个包袱,领着罗白宁出来了。罗白宁一身从上到下都是簇新的,看样子像是精心梳妆了一翻。 “你去县里把宁宁也带上吧。”仿佛昨晚上的事没有发生过一样,姚氏说着,把包袱往方氏手里一塞。 “奶奶,我娘到县里是去干活的,哪里有时间来照顾小姑呢?”罗天都皱起了眉,觉得姚氏简直就是故意在找麻烦。 她们又不是去县城玩的,带上罗白宁像什么话?而且还是去县衙干活,那可是官府,稍有不慎,就要惹祸上身,她自己都忐忑不安,生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给家里惹来祸患。这个时候姚氏还要她们带上罗白宁这个惹祸精,是嫌老罗家太清闲了,要给家里找点乐子吗? 再说姚氏是怎么知道她们今日要去县里的?再一细想,就明白了。昨天罗白宿回来得晚,到家时天就快黑了,她们为了省灯油,就在院子里摆的晚饭,方氏和罗白宿讲去县里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避着人,也许是那个时候被姚氏听到了。 “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一点教养也没有,外人看了还不笑话。”姚氏哪里能容忍罗天都一个小孩子拒绝她,不由分说喝斥了她一句,“看来昨天的教训还是轻了。” 【) 第19章 罗天都暗恨自己小孩子的身份,一点话语权也没有。 方氏心疼孩子,怕姚氏又要打罗天都,忙接口道:“娘,小都说得对,我们这回是去干活的,她跟着去能做什么呢?” 对于姚氏的提议,方氏也是百般不愿。罗白宁从小跟她就不亲近,她也管不住这个小姑,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她就是长了一百张嘴,到时也解释不清了。 罗白宁大清早就被姚氏叫起来,衣服换了两三套,头发梳了又解,解了又重新再梳,弄到现在,已经很不耐烦了,看见方氏还一副不愿意的样子,便像平日那样学着姚氏的表情,两眼一翻,对着方氏道:“她们两个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姚氏也认定方氏是故意推托,有些不高兴了。 “你既是去县里做事,还带上两个孩子做什么?到时免不了要分心照顾,不如将孩子放在家里,宁宁跟着你去,好歹能帮你一把。” 姚氏昨天也只隐隐听了个大概,知道方氏是去县里教人做米粉。她活了这把年纪,也是有点见识的,这户人家能为了一个孩子大老远地专程请人就为了做口吃的,必然是大富人家,既然请了方氏去,必不会让她空着手回。她打发罗白宁跟着去,一来是想让罗白宁跟着去县里吃两顿好的,若是罗白宁投了主家眼缘,随便赏点什么就更好了;二来也未尝没有监视方氏的意思。 “这做米粉的法子还是小都想出来的,她肯定要跟着去,再说她们姐俩跟着我蒸了一回,都是做熟了的。” “她们那么小能顶什么用?宁宁好歹这么大了,也不用你照顾,你去干活,正好帮你看孩子!” 方氏可不敢让罗白宁帮她带孩子,到现在她看到罗天都眉骨上的疤痕,心里还疼得厉害。 罗天都再一次对姚氏表现出的胡搅蛮缠有些无语了。她觉得姚氏平日看着是个很精明的人,算计她们一家子时,充满了智慧,但有时候做出来的事却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汤晗就站在边上,别说是往汤家带人,就算只是想搭一趟顺风车,也要问问汤家人的意思。这姚氏直接居然无视了汤晗,金口一开,就要方氏把罗白宁也带上。那县衙是平常人想进就进的?真不知道她到底倚仗的是什么。 她转过头,果然看到汤晗嘴角往下撇了撇,一脸的不以为然。她暗骂自己傻子一个,正主儿在这,她拉什么仇恨值。立刻偷偷扯了扯方氏的衣角,朝汤晗的方向扬了扬小下巴。 汤晗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笑了一笑,转过头对着姚氏道:“这位就是罗大娘吧?大娘家里养出了两位秀才老爷,在咱们晋雍县还是独一份,传出去是咱们整个晋雍县的荣耀。” 姚氏一生最大的倚仗就是养了两个秀才儿子,今日汤晗提起,姚氏颇为得意,脸上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虽然她心里并不把罗白宿当成罗家人看待,但是在这一点上,她又出乎意料地认同了罗白宿的身份。 汤晗又笑道:“前两日我家大人在堤上遇见罗大秀才,对他赞不绝口,罗大娘真是好福气。” “大人?什么大人?”姚氏脸色变了变,问。 像多数庄稼人一样,姚氏对于官府姚氏同样也是充满了畏惧。这种对于皇权打从骨子里的害怕与惶恐,便是她养再多的秀才儿子也改变不了的。 罗天都因为贸然插嘴,被姚氏训斥了一顿,不想随便开口再讨骂,又扯了扯方氏的衣角。 方氏只好回答:“是晋雍县的汤大人。” 姚氏这才真正变了脸色。她昨天只听得方氏提及去县里,并不知道到底是去县上哪户人家,今天一早看见汤晗,以为他就是个赶车的小厮,哪里会想到方氏是去县衙里做事。 没想到刚分家,方氏就能攀上县太爷这棵大树,姚氏心里十分不甘,攥着罗白宁的力道都加重了几分,罗白宁被老娘捏得手腕一痛,“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汤县令亲临雍水大堤督促修堤的事,早被村人当津津乐道了好几天,姚氏也是知道的,想必是罗白宿在堤上巴结县太爷,不然为何县太爷只夸赞罗白宿,却不称赞罗白翰。 在她眼里,不管横看竖看左看右看,罗白翰都比罗白宿有出息多了,这回不过是罗白宿运气好,在县太爷面前露了脸,才得了这个好处。罗白翰吃亏就吃亏在只顾专心在书院读书,不通俗务,好处都被罗白宿占了,姚氏便琢磨着这回一定要让罗白翰在汤晗面前留个好印象,将来也好在汤县令面前提点几句。 说来也巧,这个时候,西屋门开了,罗白翰打着呵欠走了出来,因为昨天的事,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安,晚上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多煎了几个烙饼,睡得晚了,今日醒得便比平日迟了些。 “娘,早饭可准备好了,我好吃了早些去学里。” 话说到一半,看到院子里多出了个陌生人,院子外面又停了辆豪华的马车,以为“聚福楼”的伙计大清早的过来讨钱了,吓得忙跳回到房里,“砰”地一声又关上了房门。 罗天都看了“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个二叔真是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一点读书人的气节也没有,真不知道他的秀才是怎么考中的。 堂堂一个秀才,见了外人居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吓得躲进屋里,姚氏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喊了罗白翰好几声,罗白翰也没开门。 “外头来的是县太爷家的人,你不出来陪着说几句话,躲在屋里做什么?” 罗白翰一听不是“聚福楼”的伙计,立时把门开了,又在心里埋怨老娘没把话讲清楚,害他丢了脸面。 他整了整衣衫,又特地把压箱底的一顶软帽翻了出来,拍了两拍,戴在头上,一时检查没有遗漏了,这才踱着步子施施然地走了出来,和汤晗见礼。 汤晗本来对罗白翰的印象就不好,今天碰上个姚氏也是个不清白的,心里已经很不耐烦了,哪里还有功夫陪罗白翰玩那文绉绉的把戏。 他望着罗白翰笑眯了眼,眦着一口白牙,问了一句:“罗小秀才,‘聚福楼’两吊钱一桌的酒好吃吗?” 说完也不管罗白翰一张脸如何涨成猪肝色,招呼着方氏和罗天都罗名都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罗天都深觉对付罗白翰这种没脸没皮的人,就该这样毫不留情。可恨她年岁太小,家里都是他的长辈,无论她说什么,姚氏若是要挑她的毛病,单论长辈说话,她胡乱插嘴这一条,便能让姚氏揪住不放,大作文章。 没有任何时候能比这一刻,更让罗天都深刻地盼望自己快快长大,只有长大了,才有能力保护家人,照顾好他们。 秋水镇离晋雍县城有八十多公里,坐马车都要两个多时辰,汤晗驾着马车到达晋雍县衙时,已经是中午了。 这个年代的马车都没有什么减震措施,哪怕是县衙的高级货也一样,而且官道又不像后世的公路那般平坦,人坐在车里简直就像是受罪。罗天都被颠了一路,五脏六腑都像是挪了位,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终于挨到了县衙,汤晗车还没停稳,她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捂着肚子在地上蹲了好半天,才算缓过气来,还把方氏吓得不轻,最后弄明白是她坐不习惯马车时,还被取笑了一番。 罗天都一路被颠得难受,被方氏抱着,也没精神去看县衙长什么样子。 汤晗是个大忙人,将罗天都三人送到后,便驾着马车离开了,出来迎接她们的是个小丫鬟。 那丫鬟一见方氏便笑道:“这位便是方大嫂吧?我叫青梅,老太太一早吩咐我在这接你们。” 方氏连称不敢。 青梅虽然是个丫鬟,穿戴却十分讲究,便是普通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过如此。 罗天都猜想这个青梅估计是汤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得力丫鬟,汤县令的家眷养得起这样的丫鬟,看来也是有些家底的。 青梅领着她们穿过宣化坊进了大门,一直到了仪门前,才由东侧角门往右进了一座院子,穿过长长的甬道,再穿过一座影壁,这才到了宅门前。 宅门是紧紧关闭的,左右两侧各有一道侧门。青梅先去禀了门子,然后领着方氏从左侧门进了宅门,往西边拐,过了二堂,路过一棵大槐树,穿过花厅,再穿过一进院子,这才真正进了内宅。 罗天都这个时候才从方氏肩头抬起头来,打量了一翻县太爷家眷寓所。 内宅和一般的乡绅富贾庭院差不多,正屋五间、进深三间,正屋的西边,建有一间低矮的房子,罗天都猜那便是有名的“西退室”了。 院子左右两边各有一棵成年大桂花树,枝叶繁茂,这个时节,树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满院子都是桂花的香气。 青梅领着她们穿过一道低矮的小门,来到一个小院子。这个院子明显要简陋许多,屋子也比前面的要矮一些,两个中年媳妇坐在院子里正在吃饭,院子里弥漫着一股饭菜的香味。 那两个中年妇人看见她们进来,都放下碗筷,迎了上来。 【) 第20章 青梅就对着其中一个穿戴较好的媳妇笑道:“沈三嫂子,打扰你们吃饭了。()” 叫沈三嫂子的也笑了,道:“有什么打扰的,正巧也吃完了。”说完又转头看向方氏,问道,“这位就是方大妹子吧?老太太念了一上午,可把你念来了。” 方氏手里还抱着罗天都,就拉着罗名都和沈三娘见礼。 青梅又给方氏介绍:“沈三嫂子是我们老太太从南边带过来的厨娘,伺候了老太太大半辈子,方大嫂有什么事直接跟她说。” 方氏又向两人道了谢。 两方都见了礼,沈三娘就赶青梅走:“你放心,方大妹子就交给我吧,你快去前头照顾老太太。” 青梅“唉”了一声,又叮嘱了方氏几句,这才扭身走了。 沈三娘看罗天都自进门就一直被方氏抱着,笑着问了一句:“这孩子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小孩子第一次坐马车,不习惯,被颠得厉害了。”其实罗天都被马车颠的那股难受劲已经过去,人也舒服了许多,只是方氏担心她,还一直将她抱在怀里。 沈三娘听了哈哈大笑,似乎觉得甚为有趣,罗天都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扭着身子要从方氏身上下来。 沈三娘将她们带到那一排矮屋子中靠左的一间,道:“这段日子,府里忙着大人修堤的事,只能委屈方大妹子和两个小娘子,暂且住在这里。” 罗天都扫了一眼屋子,虽然是间下人房,也是有炕有桌,炕上卷了两床半旧的被子,门上挂着一层帘子,收拾得很是干净。 方氏将罗天都放到炕上,摸了摸她的小肚子,担忧地问:“你好些了没?要是还不舒服,娘去街上给你请个大夫来。” 罗天都摇了摇头,道:“我早就没事了。” 她就是肚子有点饿。 正说着,沈三娘又来了,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一边往桌上端菜一边道:“我猜着你们该是中午的时候到,没时间吃饭,每样菜都预留了些,中午先勉强对付一下,晚上要吃什么,提前说一声,我好去准备。” 罗天都一看,有一盘炒青菜,一盘蒸茄子,一盘土豆炖肉,还有六个白面馒头。 一家三口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以往在罗家,不是咸菜就是水煮的青菜,没有一点油水,一年到头更是难得见一回荤。罗天都以前也是喜欢吃素的,到了这里后,也禁不住天天这么没油水的吃,这会儿看到油炒的菜,也不由得有些馋。 沈三娘看了她们三人的神色,暗里笑了一笑,将食盒底层的一大碗米饭也端了出来,道:“你们慢慢吃,吃完了我再来寻你们。” 罗天都看到那桶米饭,眼睛一亮。 那可是米饭啊!正宗稻米煮成的干饭,不是粥。 她来到这个世界差不多两年的时间,还一顿米饭都没有吃过,天天就是粥,咸菜粥,高粱米煮的粥,还都是稀得可以照见人影的,往往是才吃饱,感觉又饿了,她馋米饭都馋死了。 她先给方氏和罗名都各装了一满碗,最后才把剩下的都拨到自己的小碗里,迫不及待地扒了一口到嘴里,稻米特有的松软香甜的味道霎时弥漫开来。 方氏看着她馋得不行的小模样,暗地里又红了眼眶,做爹娘的没本事,连累孩子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罗天都似是猜到方氏的心思,踮着脚,夹了一块炖得烂烂的肥肉,送到方氏碗里,道:“娘,你吃。” 这年头没有饲料,喂猪都得用粮食,长得慢,全是瘦肉,油也不厚,反倒是肥肉比瘦肉金贵。 “哎,你也吃。”方氏被她安慰了,也挑了两块肥瘦相当的,递到她和罗名都碗里。 一大盘土豆炖肉,其实多半是土豆,肉只有那么几块,娘儿三个一人分了两块就再也挑不出来了。罗天都只吃了一块,将另一块偷偷夹到了罗名都碗里。 她自来到这里,就一直被罗名都照顾着,很喜欢这个话不多又事事护着她的漂亮大姐。 方氏是正宗的北地人,米饭吃不太习惯,看罗天都爱吃,便把自己碗里的另一半没动过的米饭分给了她,自己拿了一个馒头,就着面前的青菜慢慢吃起来。 青菜是将蒜头切得细细的,用豆油爆炒后出锅的,很是爽口,罗天都也爱吃。茄子是蒸米饭的时候蒸熟了,夹到碗里,滴上几滴芝麻油,再撒上盐拌匀了,闻着也很香。 “娘,这青菜挺好吃的,咱家以后也种点吧。” “行,回去后娘找人讨些种子,也在菜园子里种一垄。”她们分家出来后,是没有地的,但是菜园两家可以共用,方氏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还要蒸茄子。” “好,娘回去就给你蒸。”方氏舀了一大勺炖土豆到她碗里,招呼她,“多吃些。” 罗天都人小胃也小,再怎么馋,也只吃了半碗米饭就饱了。她搁下碗,便专心用勺子给方氏和罗名都夹菜,看着她们俩吃得香甜,也高兴得眯起了眼。 罗名都年纪大些,平日干的活也多,也是个常年吃不饱的,先前她照顾罗天都,一直忙着给小妹夹菜,等她放了碗,这才放开肚子吃起来。方氏一直等两个孩子吃完了,这才将桌上的饭菜打扫干净,她舍不得浪费,连最后碗底的一点汤也拿馒头蘸了吃下肚。 三个菜,一大碗米饭,再加六个大馒头,被吃得干干净净,娘儿三个还是头一回吃得这么畅快,罗名都看着罗名都的肚子都有些鼓起来,让她有摸一摸的冲动。 沈三娘进来收碗的时候,也怔了一下,她就是料到庄稼人干农活多,饭量比较大,怕留少了让人没吃饱笑话,才照着两个成年人一个孩子留的饭,没料到一个女人加两个孩子居然也能吃得干干净净,就这饭量也让人刮目相看了。 她怕三人没吃饱,还问了一句:“吃饱了没?厨房里还有馒头,不够我再去拿。” 方氏被闹了个大红脸,尴尬地道:“已经很饱了,再多也吃不下。” 罗天都看了都有些心酸,方氏劳累了一辈子,只怕从没在家里吃过一顿有油水的饱饭。 “娘,大姐,以后我会努力干活挣钱,让你们天天都能吃上白面馒头。”罗天都仰着头道。 她仔细考虑了一回,觉得天天吃肉有点困难,天天吃白面馒头还是有可能的。 方氏也笑了,那点尴尬便如同风一样消散了,道:“好,娘等着以后小都赚钱了给娘买馒头吃。” 饭后,娘儿三个在炕上稍为歇息了一会,沈三娘就掀帘进来,寻方氏去做米粉。 “方大妹子远来是客,原本该让你们多休息的,只是小公子自来了这边,就没什么胃口,就是你做的米茧子还能吃一些,说不得只好劳累方大妹子一回了。” “咱们乡下人,哪里那么讲究,农忙起来日日夜夜去地里做活也是有的。”方氏因为先前多吃了饭,有些不好意思,正要想法子寻点活干,让自己心安。 她是个实在人,既吃了人家的饭,就要好生替人家干活,沈三娘来唤她,倒是正合了她的心意。 沈三娘笑道:“做米茧子要准备些什么,方大嫂告诉我一声,我好下去安排。” 方氏皱着眉想了一回,道:“说来也不怕你笑话,这米粉还是小都嘴馋了误打误撞做出来的,再简单不过了,先将碎米泡在盆子里浸两个时辰,磨成米浆,到时再蒸熟就是了。” 沈三娘这才知道原来那个米茧子是叫米粉,她也笑了,道:“原来还是小娘子的功劳。” 罗天都怕她问自己为什么会想到做米粉的法子,只得“嘿嘿”干笑了两声,认下了这个馋嘴的毛病。 碎米是早就泡好了的,县衙里石碾倒是有,但是没有石磨,沈三娘便唤人去别处借石磨。不多时,果然有四个衙役抬了一顶石磨连同放石磨的架子回来。 方氏做惯了农活,不用人吩咐,立时挽了袖子打了水去洗石磨,罗天都和罗名都则帮着那个叫庆嫂的洗石碾,沈三娘自去洗锅,收拾厨房。 方氏做事麻利,不多久,石磨洗干净了,套上磨杆,再将磨杆上的绳子往顶上一抛,系在梁上,一眨眼,石磨就装好了。 罗天都力气最小,分得的活最轻松,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石磨边上,拿小勺子一勺一勺往石磨的孔里装碎米,方氏推着石磨将碎米碾成米浆。 磨推到一半,罗天都发现院子门口有颗小脑袋探头探脑的,看见有人看他,又忙把小脑袋缩了回去。 县衙内宅哪里会让个小孩子到处乱跑,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小公子吧?罗天都偏过头,又去看了眼。 那颗小脑袋仿佛受了惊似地,飞快地缩了回去,快得罗天都只看到了一双乌黑漂亮的眼睛。 然后院子外头响起了零碎的脚步声,青梅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哎呀,小公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害得我们一顿好找。” 再来就是一个嫩嫩的声音软软地喊着:“青梅姨姨。” 果然是汤家的宝贝疙瘩汤小公子。 【) 第21章 罗天都再往石磨的孔洞里灌了一勺碎米,扭头就看到青梅抱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娃娃进来了。() 那孩子生得唇红齿白,小脸嫩嫩的像是能掐出水,玉雪可爱。罗天都在村里看多了乌漆抹黑拖着两管鼻涕到处跑的小鬼头,突然看到这么一个干净漂亮的小娃娃,也很是喜欢,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就这两眼让青梅误解了她。青梅将小孩放在地上,朝她招了招手。 罗天都朝左右两边望了望,最后才朝青梅做了个“是我吗”的口型。 青梅肯定地点了点头,罗天都这才放下勺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挪着腿过去。 “你叫小都是吧?今年几岁了?”青梅蹲下身,两只手虚虚地扶着小公子,笑着问她。 罗天都只好摇头晃脑地学着小孩子回答:“我叫罗天都,今天五岁了。” 青梅有些惊讶:“小公子也是五岁,倒是和你一个年纪。” 罗天都也瞪大了眼。 那个小屁孩哪里像是跟她一样年纪啊!她因为长期吃不饱饭,营养不良,长得已经偏矮偏小了,这个小玉娃娃居然比她还要小,看着像是不到四岁的小模样。 堂堂县太爷家的公子,当然不可能是穷得饭都没吃不饱,再联想着自己来县衙的原因,八成是大人们对这位汤小公子娇宠太过,才养成偏食、厌食各种坏习惯,而且五岁的孩子都该背着书包上学了,哪里还像个幼儿一样,时时要人抱着走的? 罗天都深深地感叹一句,圈养果然不利于孩子成长发育啊!眼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青梅看了罗天都两眼,忽然扬声对着正在推磨的方氏道:“方大嫂,你们在这里忙着,小都我带着陪小公子一起玩会罢。” 方氏有什么不乐意的,笑着应了声好,又叮嘱罗天都不可淘气,好生陪小公子玩。 罗天都听了心里暗暗叫苦。 喜欢小鬼头是一回事,陪小鬼头玩又是另一回事。她实在不耐烦带小孩呀,还是个从小就娇宠着长大的富家子弟,要是磕着了碰着了,汤家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要把她淹死了。 汤家的小公子当然是不能在厨房玩的。 罗天都跟着青梅出了厨房,穿过一道长廊,再进一道月门,到了西花厅。 这应该是一间小型的书房,屋子里摆张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摆了一套笔墨纸砚,室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墨香。 这不会是县太爷的书房吧? 罗天都迈进门槛的腿又缩了回来。 青梅将小公子放在书案后的椅上,又将椅子朝书案的方向拉近了些,方便小孩子动作之后,才转头笑看着罗天都。 “快进来呀,这是小公子的书房,不碍事。” 罗天都差点泪流满面。 一个五岁大的小屁孩就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了,这让那些劳作了大半辈子,连一套笔墨纸砚都买不起的人情何以堪?就是她的老爹罗白宿,好歹也是秀才一名,别说书房,晚上想看看书,用点灯油还会被姚氏指责浪费。 真是各人不同命啊! 汤小公子坐在椅子上,取了笔在铺开的宣纸上准备写大字。书案是普通人用的宽大书案,椅子也是硬邦邦的雕花高背太师椅,汤小公子坐着明显有点高了,双条腿都够不着地面,悬在半空晃来晃去。 罗天都好奇地伸长脖子望过去,雪白的宣纸上已经写了好几个大字,一笔一画居然十分工整。 她有些难以理解汤家的教养方式。五岁的小孩儿,都不让下地走路,却已经教他读书认字,严重的偏重智育发展,忽视体育发展啊,看那大字的功力,想是练了一段日子,至少罗天都认为自己就写不出来。 书案上还有一本半旧的书,罗天都无聊,询问了青梅的意思后,拿在手里看了看,是一本三字经。这倒不稀奇,这年代幼儿启蒙差不多都是念的这本书,罗家的老族长以前给村里的幼童启蒙也是念的这个,罗天都的注意力放在了扉页左下角还带点稚气的楷体字上。 汤若宁。 “青梅姨姨,小公子叫若宁吗?”她好奇地问。 其实她打心底里觉得以青梅的年纪,最多喊姐姐就行了,喊姨姨真的把她叫老了,可是明显汤小公子就是这么叫的,她难道还能改口喊青梅姐姐,占小公子的便宜不成? 青梅惊讶地挑起了眉:“是呀,小都也认得字?” 说得好像识字是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似的。她前世生活的年代,只要是个人,多少都能认得几个字吧,绝对的“文盲”已经很少见了。 但是在这里,会识字就绝对是上等人的权利了。 她眨了眨大眼,装作无辜的样子回答:“以前爹读书的时候,也会教我认几个字。” 青梅点了点头,想明白了:“汤晗好像提过,你爹也中过秀才吧,那就难怪了。” 汤小公子正埋头写大字,听到罗天都提起他的名字,偏过头,拿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望着罗天都,脸颊鼓鼓的,真是让人越看越爱。 罗天都知道她和青梅说话,打扰到他了,便夸道:“你的字写得真好看。” 她知道对付小孩子,采用赞美教育远比斥责打骂更有效。果然汤若宁小公子得了夸奖,小脸红红地低下头继续努力去写大字了。 汤小公子虽然年纪不大,甚至被家里大人拘着,连路都很少走,但是却很能坐得住,老老实实地写了半个时辰的大字,青梅说可以休息了,才停下笔。 罗天都见了顿时大为佩服。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屁股上就像是点了根蜡似的,一刻都静不下来,像汤若宁小朋友这样一坐半个时辰写枯燥的大字,光这心性,就不是普通孩子能比的,真要论起读书写字,还是那些书香门弟底蕴足。 中途休息的时候,青梅叫人送了一碟点心进来,香香甜甜的桂花糕,罗天都也分了一块。 她不怎么吃甜食,对这种软软糯糯的糕点也只是尝一尝,倒是汤小公子,甚为喜爱,一口气吃了三块。 难怪不吃饭的,点心都吃饱了,哪里还有肚子吃饭! “小都,你再吃呀。”青梅还在劝她也多吃一些。 罗天都摇摇头,道:“吃得多了,晚上吃不下饭。” 比起桂花糕,她还是喜欢吃正餐饱肚,要是晚饭还有米饭就更好了,横竖她是吃不惯面食的。 青梅深以为然:“小公子就是不爱吃饭,怕他饿着,只好多备些点心。” 小孩不肯吃饭,大人备点心,点心吃多了,越不肯吃饭,如此恶性循环。 罗天都想,果然挑食还是娇惯养成的坏习惯,要是换了村子里的皮猴子,挑食不吃饭,大人烦了饿你一两顿,再坏的毛病都能给你纠过来,对于不听话的小孩,父母最常用的威胁就是“不给你饭吃”,或者“再哭,就把你卖掉”,哪里还有小孩不肯吃饭,大人着急想尽办法哄着的。 她当然不敢建议让青梅饿小公子两顿,只能像上面那样委婉地提醒,至于听不听,那就是汤家的事了,与她毫无关系。 话到底,挑食那都是富贵惹的病! 罗天都被迫卖了一下午的萌,陪着汤若宁小朋友练了一下午的大字,晚饭的时候,才终于得以解脱,回到厨院和方氏一起吃晚饭。 晚饭是和顾三娘庆嫂一起吃的,也是一盘青菜,一盘腌萝卜,一大盆酸菜骨头汤,一大碗米饭,一筛子黄面馍。 酸菜是腌制好的,很入味道,吃得人胃口大开。 罗天都和沈三娘吃米饭,庆嫂、方氏和罗名都则是就着那盆酸菜汤配上几个黄面馍,吃了个肚皮滚圆。 吃过晚饭,便有一个没见过的小丫鬟过来传话,说是老太太和夫人来请。 方氏还从来没有官家太太打过交道,听了这话正不知所措,沈三娘便笑着提点她。 “今天小公子晚上吃了一碗你蒸的那个米粉,老太太正高兴,不妨事,方大妹子只管放心好了,咱们老太太平日最是和善慈祥,方大妹子这回可是有福了。” 她和庆嫂不同,打小就在汤府伺候的,汤小公子来到北方,食欲不振,她身为汤府厨娘,自是责任重大,方氏教她做的这什么米粉,小公子爱吃,可让她大大松了口气,对方氏的态度也亲切了几分。 罗天都听明白了,这是因为汤老太太见汤若宁肯吃饭,心里高兴了,八成是要赏她们。她的精神头一下全来了,催着方氏快走。 方氏昨晚背了半夜柴禾,今天大清早就起来赶车,到了县衙也没有歇息,推磨蒸米粉足足忙了一下午,实在累得慌,这个时候也只得打起精神,收拾整齐了,带着罗天都姐俩跟着去了内宅上房。 上房的老太太和汤夫人也是将将吃过晚饭,空出时间,抽空见一见特地从秋水镇请来的米粉师傅。 罗天都抬眼望去,老太太年纪不大,鬓角却已生了几绺华发,衬着一身的华服,越发明显。 【) 第22章 汤夫人却正是风华正好的年纪,相貌虽称不上绝色,但胜在气度雍容,也是个端庄美人。汤夫人一身衣饰虽然简单,但是细看,不难发现每件都非凡品。一身月白衣裙,素雅简洁,只有襟口和袖边不打眼的地方,用银线绣着精细繁复的花纹,透出一股低调的奢华;腕间隐约露出的玉镯,色泽饱满,水色通透,也是玉中极品。 罗天都暗想这汤夫人,出生只怕非富既贵,汤大人有此贵妻,不缺财物,只怕就是真图清名了。 大约是她盯得太明显,汤夫人略偏了偏头,一双锐利的眸子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罗天都眨了眨眼,真心赞叹了一句:“夫人真是漂亮,就连年画上的娘娘只怕也比不上。” 小孩子童言无忌,说话更显真心,汤夫人听了脸色果然温暖了许多,连眸子也染上了一层暖意,笑着道:“这孩子真会说话。” 老太太大约是眼神不好,眯起眼睛朝罗天都看了一眼,也笑着点头:“是个乖巧嘴甜的。” 说完又让方氏坐,立时有人搬了三张矮凳来。 罗天都这才挨着方氏坐了,还好她一顿插科打混,没让她跪拜。 汤老太太这才像是对方氏母女起了点兴趣的样子,细细地问了一遍她家有几口人,平日里都忙些什么。 方氏头一回真正面对官家太太,颇为紧张,话也说不全,还是罗天都在一边口齿伶俐地一一回答了。 罗天都打定主意要让罗白宿科考,罗老头和姚氏尚在,罗白宿就主动提出分家的事,虽然最后他们一家算得上净身出户,但若有人真要计较起来,还是罗白宿的不对,说不得哪天就被人闹出来,她有心要为自家老爹开脱,在回答汤老太太的问话时,都挑些家长里短婆媳相处的乡间趣事来说,稍带提一提自己家里。她提得颇为隐晦,都是在讲些乡间趣事的时候,偶尔讲两句,众人也不疑心。 她口齿清晰,条理分明,时不时地还加上动作手势,讲得活灵活现,汤老太太听得津津有味,频频点头,道:“我只道豪门大户勾心斗角,生存不易,没想到小门小户也有这般的烦恼。” 她这个身分年纪的人,便是说什么也不会说人觉得不对,满屋子的人都点头称是。 正说得高兴时,青梅抱着汤若宁小朋友进来了。 “奶奶——”小面团一样的汤若宁,软软糯糯地拖长了声音唤老太太,又扭着小身子想从青梅身上跳下去。 汤老太太“哎”了一声,唤了声“乖孙”,手忙脚乱地接过汤小包子,摸了摸他的小肚子,鼓鼓的,显是吃了不少,这才满意了。在老太太的眼里,再没有比孙儿吃饭更重要的事了。 罗天都想起罗老头每次也是唤自己乖孙,和老太太倒是不谋而合,大约天底下疼爱孙儿辈的老人都是这么一个腔调吧。 汤若宁把头埋在汤老太太怀里,一双漂亮的猫眼则偷偷地瞅着罗天都,小脸红红的十分惹人爱,罗天都很想上去掐一把。 汤夫人首先发现这个异状,还没开口问什么,青梅察颜观色,就先回答了:“下午的时候,我瞅着方大嫂忙着蒸米粉,就带着罗小娘子陪小公子玩了一会。” 老太太仿佛这才想起叫方氏来的目的,感叹了一句:“不怕你笑话,我活了这么大半辈子,就这么一个乖孙,他自来了这边,便没什么胃口,饿得脸都尖了,我心里急得,昨日他爹让人送了一盆子米茧子来,这孩子居然吃了一碗,我这才舍了脸面,让汤晗去接了你们过来。” 说到养孩子,方氏还能插上两句,她见汤老太太果然慈眉善目,十分亲切,心里的怯意也少了几分,勉强回了两句,又和老太太交流了一会育儿经。 “咱们乡下人,没什么讲究,大人们要忙农活,也没人整日看着,孩子们都跟皮猴子一样,只要不玩火下水,都由着他们闹腾,饿了回来,有口吃的能填饱肚子就成,磕磕碰碰地长大了就好了。” 方氏人耿直,见汤小公子那么大了到哪都被大人抱着,难怪胃口跟猫儿似的。她觉得小孩子还是该活泼好动的好,哪怕皮了些,这样才长得结实。 可是县太爷家的公子,怎么能跟乡里泼猴一样放养?方氏一番好心,却不见得被人领情。汤夫人首先就挑起了眉,她出身南方名门世家,历来只重学识品性,自小家中子弟就这样被抚养长大,也没什么不妥。 汤老太太活得久了,倒是点头赞同:“你家的两个小娘子,虽然瘦了些,身子骨倒也结实。”她又摸了摸汤小包子的小背脊,对青梅道:“以后也不要总抱着他走,让他自己多活动活动,晒晒太阳。” “咱们这一辈子,不求富贵,只求儿孙平平安安地长大,这就是福气了。” “正是,我只想这两个孩子一辈子平平安安,其他的也不强求了。”这倒是方氏的心底话。 青梅笑道:“方大嫂这般谦虚,我看两位小娘子,将来怕是有大缘份的。”说完,又拉着罗天都道,“小娘子虽小,也是个能认字的,指不定以后有多大的福份。” 汤老太太揉了揉汤包子的小脑袋,惊讶地道:“这般年纪,就能识文断字了?可了不得,不知师从何人?” 不怪汤老太太惊讶,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别说是贫穷人家,就是有些豪门大户生的千金小姐,大字不识一个也是有的。 这种场合是指望不上方氏的,罗天都只好又上前道:“平时我爹看书的时候,也会抽空教我认几个字。” 青梅在一边解惑:“小娘子的爹是秋水镇的罗秀才。” “罗秀才?”汤老太太想了一回,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昨天汤晗还打发人来说了个笑话,说有个秀才在‘聚福楼’吃酒不给钱,把大嫂押在那里的,好像也是姓罗吧?” 满屋子的人都捂着嘴笑起来,只有方氏臊得脸通红。 罗天都暗暗皱眉,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可不想跟着罗白翰一起背黑锅。当下眼珠子一转,脆生生地道:“那是我二叔。” 汤老太太这才惊讶地道:“他是你二叔,那被押在酒楼里的就是你们母女了?”她一直当笑话来听的,没想到居然是真事。 罗天都虽然痛恨罗白翰的行径,但到底都姓罗,不管私底下两家有多看不顺眼对方,在外人眼里那都是正正经经一家人,如今罗白翰丢了脸面,传出去罗白宿脸上也不光彩,她也只能想办法找个借口替罗白翰稍稍挽回点面子。 “二叔从小就被送进学堂,眼里只有圣贤书,不通俗务,那日只是忘了带钱,正好我们母女路过,他脚程快急着取钱,若不是汤管事叔叔赶到,我们还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回去。”家丑不可外扬啊! 汤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也是大宅门里斗出来的人精,如何不明白,当下便笑道:“这么说来,你们家倒是一门同时出了两名秀才,别说是晋雍县,就是华溪府,也是百年没有的事。” 说完又对青梅道:“前儿得了几块好墨,老爷用了一块,两块送了人,还有一块新的,拿来给你方大嫂子带回家去,正好罗秀才用得上。” 方氏连连摆手,口称不敢,罗天都却两眼放光。 这年头,读书人的玩意都贵啊,她们辛苦一整年都买不齐一套笔墨纸砚,汤老太太一开口就是一块墨,能让她都赞一声好的,必定不是便宜货,她爹正好用得上。 青梅去取墨的时候,汤夫人对身边的一个小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便笑着跟青梅一起出去了。 回来的时候,青梅手上捧了一个大木匣子,跟着一起出去的小丫鬟手上抱了一匹布。 “我想着库房里还留着两匹蓝布,家里人都不爱这个颜色,放着也是浪费,方大嫂拿回去给孩子裁两身衣裳也好。” 汤老太太点了点头,对着方氏道:“正是,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不要推辞。” 方氏接也不是,推辞也不是,站在那里,十分尴尬。 青梅将手中的木匣子放到方氏手边,道:“这里是一套笔墨纸砚,罗秀才正好用得上,也是我们老太太的一点心意。” 老人家体力不济,再说了一会话,就眯起了眼,方氏便带着两个孩子起身告辞。 青梅送她们到门口,笑着道:“你们难得来一回,多留几天,县城里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多逛逛。” 方氏手中无钱,便不怎么想留在县衙逛县城,她担心罗白宿一个人在家,白天要去挑堤,晚上回来还要自己做饭,一心想着早点回去。可是两个孩子好不容易跟着她出来一趟,哪里都没有逛,就回去也有些不忍心,下一回再来县城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她心里犹豫不决,不想罗天都比她还归心似箭,大清早就起床了,催着她回家。 “难得来一回,你不想到县城里逛逛再回去?” 【) 第23章 罗白宁见被发现了,也不觉得羞愧,反而理直气壮地走了过来,冲着罗名都手一伸:“拿来!” 罗天都真心对逛晋雍县城没什么太大兴趣,她是那种手里没钱就不想逛街的人,空着手逛街,要是碰上了喜欢的东西,却没钱买,那该多糟心。() 方氏又征求了罗名都的意见,最后三人一致决定赶清早回去。 回去时还是坐的县衙的马车,罗天都仍被颠得七荤八素的,她想这辈子估计都不会习惯这种“奢侈”的出门方式。唯一让她感到稍许慰藉的是手中的匣子,沉沉的,她都抱不动,昨天青梅没明说,她也知道这只匣子里除了笔墨纸砚,肯定是钱,虽然不清楚确切数目,光这重量就知道有不少。 “娘,咱们今年饿不死了。”她心里高兴,便是坐马车的颠簸难受也减了几分。 方氏也是满心喜悦,将她搂在身边,道:“你是娘的心肝,娘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你饿死。” “那大姐呢?”罗天都仰着脸问方氏。 方氏乐了,把罗名都搂在另一边,道:“这也是我的心肝。” 罗天都哈哈笑起来,两眼亮晶晶的。 大约是心情好的缘故,回程的马车似乎特别快,罗天都趴在方氏腿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就快进村了。 村里很少有人见到这种高级马车,方氏母女一进村,就引得村民不停地驻足观看,议论纷纷,暗里猜测不知道是谁家来了什么富贵亲戚。 村里头孩子多,一个个野得跟猴似的,一窝蜂地追在马车后头跑,看到马车停了,呼啦啦全围过来了,像看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似的打量个不停。 这回赶车的是县衙里的老车夫,急着回去交差,方氏不好多留他,拿了五文钱递给车夫,当做赏钱,多了她也没有。 车夫道了谢,帮着方氏将马车上的东西拿下车,赶着车回去了。 方氏这才进了门,将蓝布卷好锁进箱子里,然后才坐回到炕上。 罗天都谨慎,还特意去将门窗都关牢了,这才让方氏打开木匣子。 木匣子分两层,第一层是一个做工精致的礼盒,里面摆了一方砚台,两支湖笔,一块墨,一支笔架,再加两方纸镇。 不用想这是罗白宿的,方氏将礼盒也锁进箱子里,接下来就是娘儿三个最喜欢做的事了。 方氏打开中间的隔层,里面是一封十五两的白银,另还有三吊钱,用红绳穿好了,整齐地码在匣子里。 三吊钱也有十几、二十斤,难怪她搬不动。 这年头,唯有官银、岁贡、军饷才用真金白银,市面流通的多数还是铜钱,想是汤家看她们三个女流,特意将铜钱换了银两,便于携带,不然十八吊钱,足足一百多斤,装也要一口大箱子才装得下了。 方氏还有些不敢相信,明明几天前她们一家还在发愁过冬的口粮,这下子突然就多了整整十八吊钱,仿佛做梦似的。 罗天都颇有些理解方氏的心情,她摸了摸手中的钱匣子,也暗地里感叹一句,原来不管哪个年代,有门手艺都比较容易养家糊口。 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米粉法子,就让她们平白得了十八吊钱,比做什么都赚。 娘儿三个关着门正在那喜滋滋地数钱,不想院子里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方氏忙将钱匣子一收,放在箱子里锁好了,方才开了房门,一看院子里不知何时来了五、六媳妇大婶。原来方氏蒸的米粉受县太爷家赏识,还被专程接到县里教人蒸米粉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村里,村里又没有什么娱乐,有点风吹草动都当件了不得大事来议论,所以方氏一下马车,几个相熟的媳妇就过来串门子。 长辉娘和她们家走得最近,语气也最熟稔,笑着打趣:“五嫂,你一回来就关起门,偷偷藏什么宝贝呢!” “咱们家能什么宝贝,刚好换了衣裳准备做饭,快进屋里来坐吧。” 一群媳妇就嘻嘻哈哈地进来,都是一个村里住着的,也不见外,脱了鞋,各自在炕上找个地方坐定了,七嘴八舌问起方氏去县城的经历来。 “五嫂,你如今可是发达了,回来竟坐上那样好的车,就是当年三爷出门也没过坐过那样高级的。”三爷就是罗老头的爹,罗白宿的爷爷。 “那是县里的车,我不过是运气好,坐了一回,往日我可是连牛车都没能坐两回。” “五嫂,你说那县衙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特威严?你进衙门的时候心里怕不怕?” 方氏思考了一回,点头道:“我也说不上来,只是屋子大,院子一进又一进的,我也不知道进了几重门,你是不知道,有个过道,进去还要搜身的。”当然,因为她们是青梅领着进去的,只是禀了门子一声,就进去了,并没有为难。 几个媳妇仿佛听故事一般,啧啧称奇,只道官府重地,果然森严。 罗天都知道方氏说的是宅门,便道:“娘,那是县太爷会客及办公的地方,便是县丞和主薄也在此处,自然重要了。” 她一开口,坐在她边上的一个小媳妇扭头看了她一眼,不自在地往另一边挪了两挪,脸上神色有些奇怪。 罗天都挑了下眉,和罗名都出去生火烧开水,留方氏在屋里陪客。 不一会,水烧开了,罗天都洗了杯子,将开水倒进杯子里,用一个盘子托着端了进去。 她给那小媳妇递茶水的时候,不意外地瞧见那媳妇几乎是僵着身子接过茶杯的。 她心下疑惑,收了托盘去外间帮罗名都煮饭,中途的时候,她故意寻了理由,进了屋内两趟,果然,只要她一进屋,原本讨论得兴高采烈的媳妇们,立时就住了嘴,看着她的眼神甚为古怪,等她转身出去,又装作没事人一样。 如此反复两次,连方氏都看出不对劲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看见小都进来,都不说话了,脸色还那么奇怪。” “没事,咱们就是羡慕五嫂。”有个素日就很机灵的小媳妇,趁机转过话题,“五嫂去了一趟县衙,太爷夫人赏了些什么好东西,五嫂也拿出来让咱们开开眼。” 方氏本不想拿出来炫耀,禁不住她们再三要求,只得开了箱子,将那一套笔墨纸砚和布拿了出来。笔墨纸砚那是读书人用的东西,她们看不懂,只知道贵,倒是对着那布料摸了又摸,啧啧称赞。 “到底是县太爷家用的东西,连布都不一样,你看看这面料,这平纹,这斜格,细细密密的,只怕是连风都透不过。” 不多时,罗名都将午饭做好了,众人不好多留,各自散了,只留长辉娘,还坐在炕上,一脸的不高兴。 “你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了?”两家住得近,方氏和她关系也比别人亲近些,随口问了一句。 长辉娘生了一会闷气,觉得也瞒不住,便照实说了:“你不知道,就是你家那个,这两天在外头跟人讲小都坏话。”长辉娘边说边朝罗家正屋方向扬了扬下巴,方氏知道这是指的姚氏。 “说小都什么坏话了?”她不甚在意地问,在她眼里,自家孩子那是千好万好,哪里有什么闲话能让人讲的。 “说小都爆脾气,不敬长辈。”其实姚氏说得比这难听多了,长辉娘还是往隐晦里说的,“那几个媳妇,都是跟你屋里那个亲近的,别看她们说得亲热,其实都是来看热闹的。” “虽说小都还小,现在流言还伤不到她,可要这名声传出去了,以后说亲都不好办了,你可别大意了,免得到时耽误孩子。” 罗天都听到这里,心里就明白了,定是姚氏把那天她拿斧头堵门的事传出去了,难怪刚才那几个媳妇看她的眼神那么怪。 屋子里方氏越听越气愤,哪怕姚氏再怎么编排她,她也无所谓,横竖她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可是这两个孩子才这么点大,姚氏这个做奶奶的,不爱护也就罢了,怎么能这样刻意败坏孩子的名声,这么做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连罗天都那么小的孩子,都知道要在外人面前维护罗白翰的脸面,她这个做奶奶的怎么就能这么狠心,恨不得将孩子往泥淖里踩呢? 方氏越想越不明白,性子一上来了,就想去找姚氏问个明白。 脚还没跨出门,就被罗天都一把扯住了。 “娘,饭熟了,你不吃饭,上哪去?” “有点事找你奶奶,你先吃吧。” “娘,嘴是长在别人身上的,她们爱怎么说我们哪里管得了?”再说了这回姚氏倒不是捏造的,只不过夸大了些事实罢了,罗天都不甚在意地道:“咱们还是先吃饭吧。” 长辉娘这个时候不好再呆下去了,不然就成蹭饭的了。 她从炕上下来,对着方氏道:“你们娘几个吃吧,我先回去了。” 下午的时候,罗家来了位稀客,罗家出嫁的大姑罗白秋回娘家了。 罗白秋长得和姚氏很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的细眉窄眼,皮肤微黑,看起来一副精明相。罗白秋在罗白翰最后考秀才的那年嫁到了清泉乡,夫家小有家产,小日子据说过得还挺不错。 【) 第24章 罗天都觉得她这个大姑罗白秋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清泉乡离罗家村并不远,只隔了两个村子,纵是如此,她听说罗白秋自出嫁后,也很少与娘家往来,过节时都只托人送来节礼,只有每逢新年,才会回家给父母拜年,也是当天来当天走,从不过夜。 她只见过罗白秋一面,对这个大姑的观感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是有些好奇她挑这个时间回娘家的目的。 罗白秋回娘家,方氏身为大嫂,本应该在跟前待客,只是她如今分家出来了,又存了不想和姚氏来往的心思,便只在罗白秋进院子的时候打了声招呼,等罗白秋进了堂屋,她就自去忙活,不肯上前去凑热闹,反倒是罗白秋打发了罗白宁来叫她们。 罗白宁一脸的不情愿,方氏本想拒绝的,罗白秋又亲自来叫了,她只好洗了手,叫上罗天都和罗名都,跟着进了屋。 姚氏盘腿坐在炕上,矮桌上一溜摆了好几个盒子,有几个被打开了,都是些胭脂水粉,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呛鼻的香粉味。 罗白宁正把玩着那些红红绿绿的香粉盒子,看见罗天都母女进来,偏过头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罗白秋伸手在桌子底下不动声色地拧了她一把,警告她不要多嘴,转过脸又亲热地唤着方氏道:“大嫂,快来坐。” 方氏一瞅那炕上是没地方了,自去搬了两把旧椅子,坐下了。 罗白秋又唤罗白宁去倒茶,罗白宁撇开脸,当做没听到一样,方氏便笑着说:“不用,屋里头烧着水,我要是渴自会去倒,你难得回来一次,宁宁也想和你多说说话。” 罗白秋听她这样讲,脸色果然和缓了许多,又招呼罗名都上前,拉着她称赞了一翻,道:“一眨眼名都也是大姑娘了,再过两年都要往别人家去了,姑姑也不知道还能见几回。”说完又从打开的盒子里挑了一支铜裹锡的簪子递到罗名都的手里,道:“姑姑也没什么好东西,这簪子留给你,好生打扮打扮。” 罗白宁因为罗白秋让她端茶倒水伺候方氏母女的事心里不舒服,这会儿见罗白秋居然还从盒子里挑东西给罗名都,当下便把簪子从罗名都手里一把抢了过去,瞪圆了一双眼,道:“这些都是我的,才不给你。” 她用的力道颇大,罗名都的掌心霎那便被子划了一道白印子,好在簪子是锡镀铅的,不算很锐利,没有破皮出血。 罗白秋忙掐了她一把,许是力道重了,罗白宁叫了声疼,罗白秋便瞪了她一眼,道:“名都是你侄女,你是长辈,你怎么能抢小侄女的东西呢?” 说完将簪子又拿了回来,重新塞回到罗名都手里,道:“你小姑小孩子脾气,跟你开玩笑的,你不要跟她计较。” 罗白宁嘟囔着嘴,不甘不愿地嘀咕了句:“大姐偏心。” 罗白秋自进门起,便一直笑脸迎人,对待方氏和罗名都十分和蔼可亲,却唯独不正眼瞧罗天都一下,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她似的。罗天都心里明白,这肯定是姚氏在罗白秋跟前说了什么的缘故,让罗白秋对自己有意见了,故意冷落她。她心里暗笑,姚氏都做奶奶的人了,心眼却这般小,还跟个小孩子较真置气,真是白白活了那么大的岁数。 罗白秋和方氏说了两句闲话后,就暗里地朝姚氏使了个眼色。 自方氏进门就像个菩萨一样坐在炕上不动的姚氏,突然咳了两嗓子,开口了:“老大家的,今儿是有事来找你的。” 罗天都心想,谁都知道你肯定是有事找,不会闲着无聊了找她们拉家常。 方氏现在却是听见姚氏找她有事就心里慌,因为姚氏找她从来就没有什么好事。 “听说你蒸的那个米粉,如今很是讨县太爷的好,长平明年也要去参加县试,咱家人都知道,那是个花钱的的事,你做大嫂的,也该帮扶一把,我瞅着那个米粉既然好赚,不如你也把蒸米粉的法子教给白秋,她闲了蒸些去卖,也是个进项。” 方氏听了皱起了眉,米粉好赚,她也是尝过甜头了的,如今只有她一家会,自然赚得多,现在姚氏开口让她把蒸法教出去,她有些不乐意。 罗白秋瞧了瞧方氏的神色,又从盒子里挑出一朵绢花,递到罗名都手里,笑着道:“给,你皮肤白,戴这个颜色的好看。” 罗名都不肯要,罗白秋便执意塞到她的衣兜里,压着她的手,不让她拿出来。 姚氏见状,便重重地咳了一声,望着方氏语气有些不好地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就该伸手帮扶一把,如今白秋有事找上门,你这个做大嫂的,不但不帮忙,还要使着孩子朝白秋要东要西,是个什么意思?” 方氏被姚氏一通责备,臊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罗白秋忙打断姚氏的话头,笑着道:“娘,你这话说得就见外了,就算大嫂不帮我这一回,难道罗名都就不是我侄女,我们就不是一家人了?” 罗天都眼睛滴溜溜一转,望着姚氏笑了:“奶奶,咱们是一家人,大姑想要学这个蒸法,咱们自然要细心教。” “小都……”方氏不明白一向跟姚氏不和的罗天都今天怎么会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 罗名都也暗地里扯了扯罗天都的衣角,一脸的不赞同。 姚氏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了一回罗天都,这还是头一回这个小孙女肯顺着她的心意,她以为今天让罗白秋刻意冷落她,长辈的权威让她害怕了,终于服软了,心里很有些得意。 罗天都仿佛没有看到方氏和罗名都的脸色,笑嘻嘻地把米粉的蒸法详细地说了一遍。 罗白秋见方氏沉着脸没有说话,便有些不信任罗天都这个小孩,又笑着问了方氏一回,得到方氏一模一样的回答,才算安下心,笑着夸奖了罗天都一回。 姚氏也有些意外,她没料到这一回这么顺利,方氏竟然这么轻易地就把赚钱的法子教了出来,和罗白秋想的一样,她也是以为方氏使了什么坏心,便再三向方氏确认。 “那个米粉就是这样蒸出来的,奶奶和大姑要是不信,回去试着蒸一锅不就知道了?” 姚氏一想也是,反正都是一个院子里住着,要是方氏真耍了什么心眼,她跨道门槛就能找到人,也不怕方氏跑了。 想到这里,她便对罗白秋道:“今儿你就住下,明天和老大家的在这里蒸一锅米粉再回去。” 她这还是不放心方氏,让方氏既当师傅又当劳力,要知道院子里那个大石碾,罗白秋是没力气推得动,还得靠方氏。 姚氏把事情说完,便转过脸自去和罗白秋说话,不再搭理方氏。方氏就带着罗名都和罗天都回去了,她如今也是一刻也不肯在姚氏这边多呆。 回到东屋,方氏将罗天都拉到一边好一顿教训:“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嘴快,你把蒸米粉的法子教给她们了,不是要抢我们的生意?” 罗天都一点也介意,笑着解释道:“咱家一天能蒸多少米粉?又能卖多少米粉?再说了,要是往常,一碗米粉一碗面摆在你面前,你会选什么?吃米粉还是吃面?” 方氏想了一会,最后道:“还是吃面。” 她吃习惯了面食,米粉偶尔吃一回尝个鲜还行,真要天天当主食填饱肚子,她还是喜欢吃面条。 “这就是了,这个蒸法又不复杂,就算我们今天不说,以后再蒸的时候,奶奶她们在院子里看一回,也就会了,横竖她们最后都会知道,何不今天爽快些直接告诉她们,省得奶奶又要罗唣。” 方氏一想也是,她们又没个正经厨房,又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她们蒸米粉的时候,姚氏要在边上看,难道还能赶她出去不成?只是这样赚钱的法子,白白交了出去,她又有些心疼。 “也是我没有想清楚,咱们北人素来是喜面食,这一回若不是运气好,遇上了县太爷从南边来的,只怕不仅赚不到钱,还要倒贴钱。”罗天都也觉得自己是真走了好运,第一回 做买卖才能这么顺利,但是她也想得很清楚,这一回赚钱的的确确是撞上狗屎运,不过话说回来,运气也是实力的一个因素不是? 罗天都见方氏还是有点想不开的样子,又道:“如果真这么好赚,镇上的酒楼早就派人来问咱们的做法了,这么些天过去,镇上一点动静也没有,说明米粉也不是那么好赚的。”由此可见,那些经年的老掌柜,眼光确实毒辣,什么东西能不能真正赚钱,瞧得一清二楚。 她还要说什么,冷眼瞥到门口罗白宁又在探头探脑的,便住了口,心里更郁闷了。自打分家后,罗白宁一改往日喜欢在外面玩耍的习惯,成天窝在家里,这倒也罢了,还喜欢鬼鬼祟祟的在她家周围偷听,让人防不胜防。虽然她家没有什么可让人偷窥的,可是只要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会有那么一双眼睛在盯着你做什么,颈上的汗毛都会竖起来,浑身不自在,最憋屈的是她就还真不能对罗白宁做什么。 方氏叹了口气,也不说什么了,拿了水桶去挑水,她们出去了一回,家里的水缸又空了。 【) 第25章 罗白宁见被发现了,也不觉得羞愧,反而理直气壮地走了过来,冲着罗名都手一伸:“拿来!” 罗天都一时弄不明白罗白宁这又是发的哪门子疯,愣了一愣,就这愣神的功夫,罗白宁已经冲到屋里,抓着罗名都手里的锡簪子和绢花往劲往自己那头拽,一边拽嘴里还一边道:“这些都是我的,才不给你们。()” 罗天都自己其实是看不上那劣制的簪子和绢花的,但是看着罗白宁这副嚣张的态度心里也有点恼火,而且看样子罗名都似乎是十分喜爱,将簪子和绢花的另一头拽在手里,死也不松手,十分不舍的模样。 她看不下去了,便拦着罗白宁道:“这是大姑给我大姐的,你凭什么来抢?” 罗白宁吊着眼睛不屑地道:“这是大姐特意带给我的,刚才只不过是为了哄着你娘把蒸米粉的法子说出来,假装给你,你们两个讨债鬼才不配戴这个。” 罗名都十分倔强,罗白宁拽着不放,她也不松手,狠狠地瞪着她。两人都死命地往自己怀里拽,谁也不肯先放手,只听“嘶啦”一声,那支绢花顿时被撕成了两半。 罗白宁大怒,抢过簪子没头没脑地往罗名都身上扎,一边扎一边道:“你赔我的绢花!你赔!你赔!你赔!” 小孩子打架丝毫没有什么章法,罗白宁扑上来一顿乱扎,罗名都闪避不急,身上被罗白宁扎了好几下,有好几次差点被扎到眼睛。罗天都看着罗白宁欺负自家小孩,心里那个疼呀!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将头一低,猫着腰,攒足了劲使劲朝罗白宁冲过去,将罗白宁撞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下可惹了马蜂窝了,罗白宁坐在地上,扯开噪子开始嚎:“娘,讨债鬼打我啦!大姐,那个野种她打我。”一边嚎眼泪跟不要钱似的扑扑往下落。 姚氏几乎是立即冲了出来,看见罗白宁坐在地上哭,也不问青红皂白,先给了罗天都和罗名都一人一个耳光,骂道:“丧天良的,欺负你姑姑,当我死了吗?” 罗天都那个气啊!这就是典型的恶人先告状。 她捂着脸,指着罗白宁恨恨地道:“明明就是她先欺负我大姐!” 姚氏阴沉着脸,恶狠狠地瞪着她,道:“还狡辩!宁宁都被你们打得哭了!”说完,气冲冲地去折了根细枝条到手里,骂道,“到底是外头的野女人养的,咱们罗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们丢光了,今天我就要好生管教管教你们。” 罗天都本来这一巴掌就挨得冤,可不想再被姚氏抽,迈开小短腿就往院子外面跑,罗名都性子倔,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扬着下巴,只拿一双仇视的眼睛瞪着姚氏。姚氏被她瞅得更加火冒三丈,扬起枝条,对着罗名都没头没脑地抽起来。 “小小年纪,就开始不把长辈放在眼里,将来我要是不在了,宁宁还不要被你们害死?” “你爹是个野女人生的野种,野种生的赔钱货也一样!” “小娼妇,看你还敢不敢欺负你小姑!”姚氏骂得难听,噪门又大,罗白秋到底顾忌脸面,拉着姚氏小声劝道:“娘,你这是干什么?名都还是小孩子呢!” 罗白秋明着是劝架,暗地里却紧紧地拽着罗名都,让她动不了,反而让姚氏抽得更顺手。 “小孩子都这么恶毒,长大了还不黑心肝了?到时家里人都要被她祸害死!早知这样,当初你生出来的时候,就该掐死你这个小野种。” 罗白宁见罗名都挨了揍,也不哭了,咧开嘴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罗天都在院门外看得又心疼又心焦,两只眼睛左右扫了一遍,也没有看到趁手的武器,又冲了回来,抱着姚氏拿枝条的手,用力一咬。 “哎哟!”姚氏叫了一声,用力一推,罗天都便整个人仰面倒在地上,脑袋磕得清响。 姚氏被罗天都咬了一口,撇了罗名都,扬起手朝罗天都抽了几下,罗白秋又去拉架,暗地里却使劲狠掐了罗天都几下。罗名都见小妹挨了打,又冲过来撞罗白秋,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跳。 正闹得不可开交,罗老头和罗白宿一起回来了。 罗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冲上去拉开姚氏对着她喝了一句:“你个死老婆子干什么?!” 姚氏挽起了袖子,青筋暴出的手臂上露出一圈清晰的牙印,她怒不可遏地将手臂举到罗老头面前,道:“我干什么?你自己看看你的乖孙干的什么好事!” “你都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小孩子计较,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罗老头气呀!他不明白姚氏天天在家里为难两个小孙女做什么?两个孩子平日看着又懂事又勤快,疼都来不及,姚氏就是不喜欢。再说他们两个老家伙半截身子都快要被埋进土了,还有几年活呢?等到两腿一撑,到了地下,还不是要指望这几个儿孙来祭拜。 “你个杀千万的罗全,小兔崽子咬我,我也认了,谁让我不是她的亲奶奶呢?可你罗全凭什么骂我啊,这么些年,我为你们罗家做牛做马,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姚氏受了委屈,也像罗白宁那样,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骂了起来。 “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啊,嫁给了你这么个黑心肝的,天天做牛做马,伺候你们一家子,还讨不了好。” “我知道你现在是嫌弃我老了,丑了,你心里还惦记着那个野女人吧?你还想着她,你就出去找她,跟她过去吧,我不拦着你,我就当家里没你这个人!” 她骂完了又抱着罗白宁哭。 “我苦命的闺女哟,娘没用,娘护不住你,娘对不起你,活该你被两个小侄女欺负。” “你爹如今一颗心都偏到别人身上去了,咱们娘俩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早些寻块石头,一头撞死了干净。” 罗老头气得浑身发抖,对着罗白秋喝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些将你娘扶进屋去,丢人现眼!” 罗白秋这才弯下腰,劝着姚氏道:“娘,咱进屋去吧,别气了,气坏了身子还得花钱请大夫。” 姚氏一把甩开罗白秋的手,冷笑:“气死了正好,你爹巴不得我早点死,省得碍着他的眼。” 罗白宿也被气得狠了,额间青筋直跳,看到罗天都躺在地上,终是忍住了,将她从地上一把抱起来。 罗天都被姚氏推倒在地,脑袋里一阵一阵地发晕,一动就晕得更厉害了,她忙道:“爹,你慢些,我头晕。” 罗白宿替她揉了揉后脑勺,问她:“除了脑袋晕,还有哪里不舒服?爹带你去看大夫。” 罗天都缓了一会,觉得舒服了些,便摇了摇头,道:“没事。” 她估计自己刚才磕了后脑勺,有些轻微的脑震荡,幸好院子里的地是泥地,要是水泥地,她今天脑袋就要被开瓢了。 乡里的孩子磕着碰着是常事,有的孩子睡觉不老实,半夜从炕上掉下来,爬起来接着睡,什么事都没有,罗天都这样算是轻的。罗白宿将她放在地上,看着她走了两步,觉得没什么大碍便放下了心。反倒是罗名都,手臂和背上被姚氏狠抽了几下,这个时节,天气不算冷,衣服穿得也不厚,手臂和背上霎时红肿了起来,还好没破皮。 方氏挑了水回来,看到两个孩子都肿着脸,吃了一惊,问:“这是怎么了?”她回来的时候,姚氏已经被罗白秋劝进了屋,所以并不知道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罗天都不想方氏担心,摇了摇头,满不在乎地道:“没事,不小心磕的。” “你在哪儿磕的?能在脸上磕出五指印来?”做娘的方氏心里疼了,咬着牙问,“是不是你奶打的?” 罗天都也没指望真瞒过去,点了点头,道:“小姑欺负大姐,我撞了她一下,奶奶出来就打我和姐。” 方氏又去看了罗名都身上的伤,心疼得直掉眼泪,她一边给罗名都揉伤,一边恨声道:“我真是前世作孽欠了她的,她要这么来害我的孩子。” 她不过就是转了个身去挑担水,姚氏就能逮着这个机会揍人,要是她离家时间长了,两个孩子还不被她害死了?她也是做娘的,怎么下得了这个狠手。 方氏气得心肝疼,也顾不得什么孝道,捋起袖子就要去找姚氏理论,罗天都忙一把将她抱住了。 “娘啊,你现在去找奶奶有什么用呢?你一不能打她二不能骂她,传出去还是说你的不孝顺。”她是小孩子,哪怕脾气坏点,和姚氏对着来,别人也只会说她不懂事,但是方氏如果跟姚氏明面上起冲突,别人只会说方氏不敬长辈,不孝顺,若是姚氏闹到族里,方氏还要挨罚。 她好说歹说将方氏劝住了,又担心罗名都,转过身,趴在罗名都边上,小声地问她:“姐,疼不疼?” 罗名都低着头,一声不吭,不一会儿,眼泪叭嗒叭嗒地落了下来,滴在鞋面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姐,你别哭,你要是喜欢那绢花,明天我去给你买,买一支更漂亮更大的。”罗天都拉着她的手,哄着她。 【) 第26章 她没有什么哄孩子的经验,直觉地以为罗名都是因为绢花被撒烂了又挨了打才难过得掉眼泪。() 方氏见了,心揪得疼。 她打开箱子,将装钱的匣子抱了出来,往罗白宿面前一摆,道:“他爹,你好生用功,明年去考个举人出来,我再也不想让孩子跟着咱们受这窝囊气了。” 她这两天做买卖,刚做出点兴头,原本想着用手里的钱当做本金,寻些买卖来做,今天看到孩子被人欺负,她立时改了主意,就算吃糠咽菜,也要供着罗白宿去考个功名出来,省得两个孩子在家里还要时不时地受气挨打。 罗白宿开了木匣子,吃了一惊:“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县衙的老太太赏的。”方氏回道,“挑完了堤,家里的事你就别插手了,只管专心念书,我就不信,你读书还比不过罗白翰。” 都说人争一口气,炉争一支香,方氏被姚氏气得狠了,也不去想以后,只盼着罗白宿明年能考个举人出来,在姚氏跟前扬眉吐气一回。 罗白宿摸着钱匣子,沉默了好久,才缓缓地道:“我明天去找二哥。” “找他干什么?”方氏有些诧异地问。 “我想着十八吊钱,咱们省着些,足够盖间大屋子了,你们若是不愿意住在村里,咱们就在外头另寻块地盖房子也行。二哥做过瓦匠,时常帮人修盖房子,人面熟,请他帮忙再找些人,若是赶一赶,顺利的话,咱们在入冬之前就能搬进新屋。” 罗天都一听,知道罗白宿这是打了要完全脱离罗家的主意了,这倒是好事,就是时机不太对。对这十八吊钱,罗天都其实有着自己的打算,她是想用来买地。 不管是方氏留着让罗白宿赶考也好,还是罗白宿打算另外购地盖房也好,都是好事,只是他们都没有考虑完全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就说让罗白宿去参加乡试,不管考没考中,都是一个长久花钱的事情,十八吊钱看着很多,但也绝对供不起罗白宿一路乡试、会试、殿试的花销,更不要提还要候官走关系。她私心里还是想把钱留下来买地,忍耐两年,等到手里真正宽裕了,再考虑另外置地盖房也不迟。 方氏这个时候已经冷静下来,觉得罗天都的提议有些异想天开。 “庄稼人都指望着田地吃饭,哪里还会有什么好地让我们来买呢?”再说十八吊钱,罗白宿参加乡试,再怎么节俭五吊钱是跑不了的,剩下的十三吊钱,真要买田买地,又买得了多少? 罗天都压根就没朝良田上面想过,一来良田价贵,她买不起;二来真有什么好田,早被人占了,也轮不到她现在来问,她早就把目光放在了罗家村尾的那片水洼地上了。 罗家村背靠大山,山上有条小溪蜿蜿蜒蜒而下,从村尾流到村头,那片荒地地势稍偏低,长年累月下来,形成了一片浅洼地,村民们伺弄不来水田,便一直空在那里,罗天都打的便是这片洼地的主意。在她看来,那片洼地实乃宝地,边上有就条小溪经过,只要筑条牢固的田埂,将溪水和地分隔开来,改造成水田,无论是进水还是放水,都十分便利,更何况那片洼地只有地势低的地方才会常年被水淹,有些地势稍高的地方,担些土填了,便是块好地,唯一不便的就是那些干地东一块西一块,十分零散,打理起来要费些功夫。 方氏却不赞同。就算是开荒地,也是寻那地势好有基础的地方,寻这块常年被水涝的洼地能有什么用呢?且不说要花多大功夫,才能将那片洼地整饴出来,万一辛辛苦苦种上庄稼,遇上水涝,大水一淹,不就什么都没了?浪费功夫不算,就是赔上的种子钱,也要不少,还不如留一半钱出来给罗白宿明年赶考用,另一半当做本金,寻些买卖来做才好。 “娘,咱是庄稼人,种地才是本份,做买卖利润是多,可是真到了荒年,那点钱又能顶什么用呢?”罗天都慢慢给她分析利弊,她倒不是真的赞同“重农抑商”,实在是这年代生产力水平低下,粮食产量太低,温饱是朝野所有人都亟待解决的难题。哪后是在丰年,人们都难混个温饱,遇上饥荒,手中无粮,那就真正要人命了。更何况家里都坚持让罗白宿去参加科考,平时小打小闹,贩卖点自家地里产的,厨房做的,也就罢了,若是真正做起了倒买倒卖的生意,坐实了这行商的行径,便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谈到罗白宿的前途,方氏便有些心动了,倘若有法子,谁不想让自家男人出人头地,自己跟着夫荣妻贵。若说前几天刚分家那会,方氏以为罗白宿这辈子读书无望,只希望他们两口子能做点什么养家糊口,但是做了两天小买卖,便将方氏的心盘活了,只要肯动脑筋,勤快些不偷懒,说不得将来真能把罗白宿赶考的钱赚出来。买地她也是同意的,只是要买那片洼地,方氏便十分反对,坚持认为那样不过是拿钱打水漂罢了,真要买地,她宁可慢慢寻访,能够买一亩半亩良田那是最好。 罗天都只好细细地跟她把帐算明白。 “一共就十八吊钱,刚巧够买两亩良田,还要纳税印契,只怕两亩都买不到,咱们一家四口,一亩多地能种什么?买荒地就不一样了,官府支持垦荒,税印契也不用缴,单单是这笔钱省下来就快有两吊,荒地都够买上两亩,爹又是秀才,田税不用缴,咱们多买几亩荒地,只是人辛苦些,种多种少都是自己的,不比买那天价的良田强?”更何况她的打算是将洼地改成水田种水稻,绝对比买良田种麦子划算。 奈何方氏在这一点上十分坚持,并且头一回摆出了长辈的架子:“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说得倒是轻巧。” 罗天都郁闷了,两辈子的寿命加起来,她可是比方氏还要大上几岁,别看平日里她偶尔会撒个小娇卖个小萌什么的,那都是时势所迫没有办法,在心底里她都是把方氏当妹妹,把罗名都当女儿看的。 如今罗家对家里的大小事颇有那么点民主的意味,有什么事都喜欢把家人聚在一起讨论,征求每个人的意见,然后再拿主意。罗天都说服不了方氏,只好向罗白宿寻求支持。 “爹,你是赞同娘的想法还是赞同我的想法?”这就是二选一了,罗白宿本人的意见直接被忽略了。 罗白宿想搬出去住也是为了保护妻女不再被人欺负,他见罗天都考虑得这样长远,也是同意买田置地的,毕竟手中有田,家有余粮,将来无论怎么样都还能有口吃的,饿不死,至于买什么地,一家商量了许久也没有商量出个折衷的法子,最后只得作罢,碰上合适的就买。 接下来的几天,方氏果然托了人到处询问买地的事,倒是真有几家带了消息,真正约了人去谈买卖的时候,一家要价太贵,十吊钱一亩;另一家价钱倒是合适,却是连着二十亩地一起出售,方氏手边钱不够,便想着只买两亩,对方一听,立时便着人回绝了。 跑了好几天,鞋底都磨穿了,到底没有谈成,倒是方氏发了财要买地的消息,像长了脚似的传了出去,整个村里头的人都知道方氏刚分了家,就攒足了钱要买地。当初罗白宿一家四口分出去时只得了一石粮,有里正做证,村里人都知道,一时间不少家境贫困的,还特地跑来跟方氏打听,希望能得她指点一翻,闹得一家人哭笑不得。 最后就连方氏娘家人也惊动了,派了二儿媳柳氏过来。 方氏是家里的老大,成家最早,柳氏嫁进方家时,方氏已经出嫁了,又兼这几年罗方两家往来并不勤,方氏对这个二弟妹还真称不上多熟稔。 和上回方才木来罗家一样,柳氏也是空手进的门,不同的是,柳氏这回脸上倒是带着脸,态度很是亲热。 方氏因为上回方才木的事,对娘家颇有些失望,看见二弟妹进门,也不见多热络,就算头几年,她还一直想着娘家兄弟多,想多帮衬一些,后来几年的遭遇也着实让她冷了心肠。 柳氏进门,不动声色地四周打量一翻,见方氏屋子里只有两床旧被褥,一口老旧箱子,再没有什么特别的,虽然收拾得还算干净,到底简陋了些,怎么看也不像是有闲钱买地的人,心下不由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把这份失望收了起来。 方氏陪着柳氏坐了一会,见柳氏不开口,便问她:“家里人可好?爹、娘还有孩子们都还好吧?” 柳氏便笑道:“家里人都好,爹带着大哥、才水、三弟这会儿正在堤挑土,家里是娘在照看着。” 方氏松了口气,只要娘家人平平安安、和和顺顺便比什么都好。 柳氏看了看她的神色,觉得方氏还是十分牵挂娘家的,昨晚商量的事,便有了八成的把握,当下便笑着道:“其实我来也没什么事,就是娘说好久没见过你了,想你得紧,可是三弟妹刚生了小侄子,明天就满月,娘走不开,这才叫我来请大姐回去吃满月酒。” 【) 第27章 方氏怔了一下,她这几年和娘家走得并不近,她也就是隔年春节的时候,回娘家一趟,上次回去,因为手边没钱,还吃了娘家人好一顿排头,这一回老三生孩子,方家都没打发人来告诉她,等她知道的时候,孩子早已经生出来了,再来就是方才木上门借钱,然后被罗家人骂回去。{} 她虽然对娘家人有些失望,但到底还是方氏的闺女,自己的侄儿出生的时候,她没有在场,现在孩子满月,方家专程打发柳氏来请她,不去就说不过去了。 想到这里,她忙笑着应了,道:“三弟妹生孩子的时候,我一点也不知情,倒是错过了,孩子满月我是一定会去的。” 柳氏见话传到了,方氏也愿意来,便借口家里事多,赶着回去了。 第二天,方氏起了个早,做了早饭,等罗白宿出门挑堤后,忙忙地收拾了下,开箱子取了五十文钱,买了一斤糖,又将自己买的碎米,用米袋子装了两斤,这才锁了门,赶去卢林村娘家。 原本她是想自己去,留着两个孩子在家里,一来看家,如今家里头放了那么多钱,谨慎些最好;二来还能帮着罗白宿做饭。罗天都因为方才木的事,对方家人的观感很不好,不想放着方氏一个人回娘家,吵着也要跟去,方氏拗不过她,觉得娘家办满月酒,横竖她这礼是少不了,带着两个孩子,回去看看姥姥跟姥爷,也是好的。 卢林村跟罗家村隔了三个村子,方氏为了省钱,并没有叫车,仍是走着去的。大清早出门,到了卢林村,刚巧赶上午饭。 按理说,孩子办满月酒这么喜庆的事,应该很热闹才对,可是方氏直到进了大门,看到院子里依然冷冷清清的一片,一个来贺喜的客人也没有。 方才木的媳妇许氏坐在板凳上摘菜,看见她进来,朝灶房喊了一声:“娘,大姐回来了。” 说完屁股也没挪一下,继续低着头摘菜。 罗天都和罗名都喊了一声“大舅妈”,便跟着方氏进了灶屋,隐约听见后面许氏说了一句:“一听是来吃酒还带上两个拖油瓶,进门就往灶屋跑,光会占便宜,馋死鬼投胎。” 许氏说话的嗓门极大,就算压低了声音,还是让人听得一清二楚,罗天都跟在后面磨了磨牙,没有反驳,心里却在冷笑,她还真是来对了,方家叫方氏回来,压根就没有安什么好心。 方姥姥正在灶屋里烧火煮饭,厨房里闻着一股玉米饼子和炖肉的香味,看见方氏进来,方姥姥说了一句:“春花回来了。” 方氏应了一声,将手里的碎米和糖放到桌上,挽起袖子,要帮着做饭。 方姥姥只看了一眼方氏带来的东西,脸上扯出一抹笑,道:“我这用不上你,你去老三那看看孩子吧,自打他生下来,你还没见过。” 方氏应了一声,带着孩子去了老三住的西屋。 老三媳妇王氏正在床上吃东西,看见方氏掀帘子,飞快地将装点心的盘子藏到被子里,拿袖子抹了下嘴巴,若无其事地笑着打招呼:“大姐和两个外甥女都来啦,快进来坐,快进来坐。” 方氏对她进门前的动作只当没看到,凑过去看了看睡着的小侄子,脸都没长开,小小的一团,就算方氏再怎么喜欢孩子,此刻也因为娘家人的态度,对这个小侄子的喜爱降了几分。 她应景似地夸了几句,原本带的五十文钱,打算全给小侄子当见面礼的,这个时候也扣下了二十文,只拿了三十文,塞到王氏手里,道:“你好生坐月子,大姐也没什么东西可给你的,这两个钱就是个意思,留着买点东西补补身子。” 王氏得了钱,笑眯了眼,偏嘴上还要客气地道:“大姐也真是的,一家人这么客气做什么?”说是这么说,钱却是紧紧地拽在手里,生怕方氏会后悔一般。 方氏便坐在一边,陪着王氏有一搭不一搭地闲聊。 王氏见她兴致不高,便拉着罗天都和罗名都笑道:“大姐好福气,两个外甥女都生得水灵水灵的,将来找个好人家,一辈子享不尽的福,哪里像我,生了这么个皮猴子,从现在开始就要努力攒钱,不然将来连媳妇都娶不上。” 罗天都挑了下眉,心想这方家的人果真是个顶个的讨厌,王氏生了儿子就算想炫耀一翻,也别在方氏面前说这话,这不是拿针扎方氏的心窝。 虽然她自己并不重男轻女,甚至私下里更喜欢女孩子一些,但也顶不住这个世道的习俗就是如此,她自己也是个女儿,这个时候就算见不得王氏那张扬的模样,也不好开口,只觉得这方家的人从上到下,从儿子到媳妇都生了这副惹人厌的脾性。 还好只坐了一会,方姥姥就打发了二舅家的妞妞,来叫方氏过去吃饭。 方姥爷跟方家三兄弟,这个时候居然都扛着锹,从堤上回来了。 方姥姥摆了两桌,一桌是方姥爷、方家三兄弟,再加上方才木的两个儿子,方老二的长子七个人,另一桌则是方姥姥带着两个媳妇连同方氏母女三人,外加方老二的小闺女,也是七个人,王氏则窝在屋里没有出来。 一碗炖豆角,一盘水煮青菜,还有一碟腌咸菜,饭也是高粱米煮的粥,还有七张玉米饼,这是算好人头的,一人一张,不多也不少。 罗天都也分了一张,只是个头比别人的要小些,她也不在乎,就着那碗高粱粥,慢慢地将手里的玉米饼子吃干净,肚子也饱了。 她现在算是知道方氏的手艺是跟着谁学的了,简直就是得了方姥姥的真传,什么都是一锅乱炖,炖熟了就端上桌,套句大不敬的话,味道寡淡得跟猪食没多大区别,不过想想这年头艰苦的条件,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方氏原本的打算是吃过午饭就马上回去。她进门的时候,厨房里明明在煮肉,吃饭的时候,饭桌上却连肉汤都没有,她就算再笨也知道娘家这是不愿意把肉给她和两个孩子吃,她心里其实有点怨恨,两个孩子才多大,就算再能吃,也吃不了多少,自己的父母偏生做得这样让人寒心。 相比起婆婆姚氏的偏心,自己娘家人的态度更让她心凉。姚氏偏心罗白翰,那是因为罗白宿不是她生的,她偏心还情有可原,自己的亲爹娘偏心,就只因为她是个闺女,所以从小到大,她干的活最多最累,家里好吃的好穿的却从没有她的份,连带她生的两个女儿,也不受重视,既然娘家人这么不待见她们,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方氏去跟方姥爷告辞的时候,却被方姥爷拦住了。平时一副大家长作派的方姥爷,这回倒是拉着方氏喧寒问暖了一翻,扮演了一回慈父,最后才话锋一转,问起方氏蒸米粉的事。 方氏这会正心灰意冷,也不想多说什么,将米粉的蒸法一五一十的告诉方姥爷。她可算是明白了,娘家人只会在有求于她的时候,才会和她来往,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像从没有她这个闺女一样。 方姥爷倒了碗水,“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抹了抹嘴,又道:“我听说你现在到处托人买地?” 方氏拧着眉,应了一声。 方姥爷拿牙签剔了剔牙,又饮了口水,漱了口,才道:“我看你那地还是不要买的好。” “不买地我和孩子们将来吃什么喝什么?”方氏想不明白了,她们方家做了一辈子的庄稼人,骨子里对于土地有种热爱,方姥爷不止一回地告诉子孙,田地才是庄稼人的根本,怎么今天居然一反常态反对她买田地。 方姥爷瞥了她一眼,道:“你又没有儿子,置了田地有什么用?到时候还不全是婆家的,你手里有钱,倒不如帮扶一下娘家的几个兄弟,将来老了,几个侄子还会少你一口饭吃?” 方氏气得嘴唇直哆嗦,这就是她的亲爹呀,旁人讥讽她倒也罢了,他这个做亲爹的,简直就是拿刀在剜她的心,就因为她没有生儿子,所以活该被人看不起,被婆婆欺负了,娘家人不但不撑腰,反而逮着机会踩几脚,这还是亲爹吗? 罗天都鄙视地看了一眼方姥爷,大声道:“我娘有闺女,还是两个,将来老了,自有我和大姐来养,用不着姥爷来操心。”说完又劝着方氏道,“娘,你放心,将来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饿着。” 罗名都也狠狠地瞪了一眼方姥爷,拉着方氏的衣角就要往外走。 方氏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养的两个丫头,心思转了一百遍,抬起头,冲着方姥爷道:“爹,我没有儿子,那是我命不好,侄子再多,那也是别人家的,我以后就指望这两个闺女。孩子他爹还在堤上挑土,我得赶紧回家给他做饭去,今儿就先回去了。” 大约是没想到方氏会拒绝得这么彻底,方姥爷指着方氏,骂道:“蠢货,你那婆家是个什么嘴脸你还没有瞧清楚?你手里有几个钱,转个身就会被那个老乞婆榨得一干二净,横竖是存不住的,娘家侄儿不比姓罗的亲?你今天出了这道门,以后被姓罗的欺负了,就别指望咱们方家会给你撑腰。” 罗天都冷笑道:“就算我娘将来被人欺负了,也自有我和大姐帮忙,就不劳姥爷费心了。” 【) 第28章 方氏出了院子,一直忍着的眼泪才“叭嗒叭嗒”跟不要钱似的往下落。{}方氏哭还跟别人不一样,一点不出声的,只是默默地流眼泪,仿佛受了无尽的委屈说不出来一般。 罗天都对这样的人最没辄了,不知道该怎么劝才好,闷声走了一段路,最后才转头道:“娘,你不要哭了,你还有我和大姐,我以后养着你,真的。” 方氏掉了会眼泪,心里舒畅了些,拿袖子抹干净眼泪,道:“你说得对,娘还有你们两个小心肝。” 三人默默地往家走,来时兴高采烈,去时满腹心酸。 快要出村的时候,遇上一个老婆子,那老婆子还记得方氏,远远地打招呼:“春花,回娘家了。” 方氏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心不在焉地答道:“六姨婆,三弟妹生孩子,我不知道,错过了,这回是来吃满月酒的。” 六姨婆听了,一脸的古怪之色:“春花,你家小侄子的满月酒三天前就摆过了,你不知道?” 方氏一愣,然后笑着道:“是呀,那两天正好抽不得空,今天才特意回来的。” 六姨婆看着她红红的眼圈,再想想老方家一贯重男轻女的传统,以为方氏又被方姥爷教训了,还好生安慰了她几句。 六姨婆走后,方氏呆呆地站在马路边,半天也提不起劲来。小侄子出生,没人告诉她;小侄子满月酒,她还是没赶上。听到她手边有钱买地,娘家人这才藉口摆满月酒,叫了她回来。方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时间,方氏只觉得灰心透顶。既然娘家人根本就没有她当成一家人看待,她又何必自作多情,上赶着去讨人嫌呢? 罗天都见方氏呆站了好半天也没动一下,扯了扯方氏的衣角,担心地唤道:“阿娘?” 方氏“啊”了一声,像是这才反应过来,牵起她的手,笑了笑,道:“走喽,我们回家。” 从今往后,她的家人只有身边这三个姓罗的了。 到家的时候,娘仨个刚巧和一个人撞上了。 那人叫马三婆,平日里走街窜巷卖些针线活,走得熟了,各家各户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便做起了那媒婆的生意,给乡民们牵个线,这家有个适龄的小子,那家有个待嫁的娇娘,一来二去倒也撮合了 几对姻缘,在这十里八乡渐渐地传出了点名气。 罗天都见到马三婆从她家院子里出来,暗地里嘀咕,这是要给家里的哪个人说亲呢? 马三婆被姚氏送出来,口里叫着“老姐姐不要送了”,一边又去打量刚进门的方氏三人。 方氏是成了亲的,罗天都又太小,马三婆的目光最多的还是落在罗名都脸上打转,笑着道:“这是秀才娘子吧?你家的这个小娘子长得可真俊,再过上两年,求亲的怕是要踏破门槛了。” 罗天都一听就挑起了眉,心下顿时就有些对马三婆不喜。罗名都今年才八岁,还是个孩子,这个老婆子就开始打她的主意,急着给她说亲了。 仔细一想又觉得也对。这年头,十五、六就该成亲了,再晚个两年,十八、九岁就成老姑娘了,可十五、六岁在她眼里那才是少年模样,正是发育成长的好时机,身量都没有长足,早早地就成亲委实对身体不好。她暗里下定决心,以后可要找会好好劝劝方氏,别那么早就将罗名都嫁出去,怎么着也要留到十八岁以后。 心里该计较的事又多了一桩,想起来就头疼。 方氏因为在娘家受了气,此时有些无精打采的,也是一副敷衍的口吻:“她还小呢,这个事现在不急。” 马三婆就大惊小怪起来:“你家小娘子这般相貌,做爹的又是秀才老爷,可不就要从现在起慢慢留意,挑那人品、家世拔尖的才不算辱没小娘子了。” 罗名都虽然不太懂马三婆话里的意思,但也知道是在说自己,就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一张脸泛着微红。 不想,马三婆这话正说到方氏心坎上去了。她家不比别人,家里只生了两个女儿,就因为这个,连娘家都看不起自己,而且她的年岁也渐渐大了起来,她就发愁若是真的命中注定无子,这两个丫头 往后该怎么办?她和罗白宿在世的时候还好,万一他们两口子不在了,这两个孩子以后在婆家受人欺负了,娘家都没个兄弟来撑腰。 她自己有这亲身经历,说不得就要往这上头仔细思考,虽然罗名都才八岁,可是孩子长得快,转眼就大了,说亲这事虽嫌早了些,却也是早点打算的好,趁着现在孩子小,慢慢细心地挑,家境条件尚在其次,只挑那人口简单,公婆明理,能善待媳妇的人家。 马三婆满口答应,乐呵呵地走了。 “娘,奶奶这是要给二叔说亲啊?”等马三婆走后,罗天都好奇地问方氏。 方氏奇怪地问她:“你怎么知道是给二叔说亲,而不是给小姑说亲?” 罗天都暗里翻了个白眼,心想这还要问吗?罗白翰今年都十八岁了,照这里的习俗,那是个正儿八经的大龄青年,而罗白宁才十三岁,再说了一般人家哪会有哥哥没有成家,弟弟妹妹先成亲的习惯。 她是奇怪怎么姚氏会突然想到给罗白翰说亲的,姚氏不是一门心思想等罗白翰中了举人,再挑门显贵的人家结亲吗? 她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晚上罗白宿回来后,姚氏又派了罗白宁叫他们。 自从上次罗白秋来的那天,她们和姚氏闹了一场后,接连好几天姚氏都没有和她们讲过一句话,这个时候姚氏又找她们,罗天都直觉地认为不是什么好事,她怕姚氏又出什幺蛾子,非要跟着方氏一起过去。 到了堂屋,发现除了姚氏和罗老头,罗白宁和罗白翰也在,再加上她们一家,难得的一家人都齐全了,通常这样子就是家里有大事一家人坐在一起商量的意思。 姚氏他们应该刚吃完饭,屋子里还残留着一股饭菜的余香。 罗白宿便问道:“爹,叫我们来有什么事吗?” 罗老头的态度倒是十分和蔼,叫他们搬椅子来坐。倒是姚氏见方氏把罗天都也带过来了,便沉着脸道:“大人商量事情,小孩子跟着来凑什么热闹。”她在罗天都手里吃了好几次亏,看到她就心烦。 “爷爷,我来看你啦。”罗天都才不管她,笑嘻嘻地扑到罗老头边上,道,“爷爷,我给你捶腿。” 说完真的捏着小拳头,替罗老头捶起腿来,乐得罗老头笑眯了眼,一个劲地夸她乖孙。 姚氏见不得他们祖孙俩那个腻歪劲,眉角抽了抽,“哼”了一声,终是忍住了。 罗老头心疼罗天都,等她捶几下就不让了,收回腿,在姚氏的一声咳嗽后,开口道:“今天马三婆来家了。” “我进门的时候看到了。”方氏现在也不肯多说一句话,只是应了一句。 “你娘给他说了一户人家,就在镇上。”其实这事罗老头也不太清楚,这几天姚氏总在耳边唠唠叨叨地说罗白翰年纪大了,该给他说门媳妇了,他想了想也觉得是,就由得姚氏去折腾了,不想今天马三婆就来了消息,“不管怎么样,都是件喜事,就是告诉你们一声。” 罗白宿便笑着对罗白翰说了一句恭喜,不想一向不太管事的罗白翰居然一反常态地反问姚氏:“给我说亲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姚氏便狠瞪了他一眼,道:“自古婚姻大事都要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你娘,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那也得先问我一声,看我愿不愿意啊。” 罗老头便道:“先听你娘说完,是哪家的姑娘?” 他也觉得罗白翰的年纪太大了,头几年还说是为了考秀才,现在都十八了,村里头跟他同龄的几个,现在孩子都两、三岁了。 姚氏这才接着说:“马三婆说的是镇上杨家的闺女,今年十五了,年纪正好。” 罗白翰一听就跳了起来:“娘,你没答应吧?” 罗老头也皱起了眉,道:“我听说这家的姑娘,好像身体不大好的样子,你不会是被马三婆骗了吧?”说完又问罗白翰,“你往镇上跑得多,镇上的事情更熟悉,这杨家的姑娘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身体好不好我是没看出来,只是长得跟个夜叉似的,黑漆漆的一团,娘,这样的姑娘我可不要。”罗白翰一听老娘说的是这家姑娘,便死活不肯同意。 “你见过?”罗老头又问。 “远远的瞅见过一次。” 姚氏便哼了一声,道:“你先别说同不同意,就这姑娘,你还不见得能娶进门。”她喝了一口茶,接着道,“你以为现在娶进来个媳妇是件容易的事?就她,也要二十吊的娉礼。” 罗天都一听,睁大了眼,脱口而出:“她怎么不干脆去抢钱?” 乡里人家娶亲,好的像她娘,因为罗老太爷在世,家里宽裕,聘礼下了四吊钱,这已经是高规格了,镇上的姑娘,聘礼一般会多一到两吊钱,方氏的长兄方才木娶的是镇上许屠夫的闺女,下了五吊钱聘礼,还让方家吃足了苦头;如今这杨家,开口就是二十吊,足足翻了四倍有余,是他家的闺女特别金贵还是说杨家压根就不想结这门亲,故意为难呢? 【) 第29章 姚氏虽然闹了一通,不知道是真的没钱下聘还是因为罗白翰本人死活不肯同意,这门婚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姚氏瞪了罗天都一眼,对方氏道:“老大家的,不是我说你,小都你也该好生管教管教,到谁家也没有一屋子的长辈在,她一个晚辈插嘴的道理,再说了,你听听一个小姑娘家的,这是说的什么话?” 自打上回她和罗天都在院子里打了一场,如今颇为收敛了一些,加上罗老头也在场,她说得更委婉了,倒真让人挑不出错来。 方氏如今对姚氏只剩下了敷衍,笑着道:“娘说的是,我这就带她回去,好生管教她。” 说完真的拉了罗天都,又招呼罗白宿,要他跟着一起回去,好生管教两个孩子。 姚氏气得额角直抽,似是没想到方氏如今也这么油滑了,忙叫住她:“你要管教孩子,也不急在这一时,今天叫你们来是一起商量白翰的婚事,先把这事说完吧。” 方氏没法子,只好又坐了回来。 罗天都的小计划被姚氏打断了,暗地里撇了撇嘴。她这个奶奶,算计起她们一家子的时候,又成了那个精明能干的老太太了,她要还不明白姚氏的目的,她就白活了,这明摆着姚氏是拿罗白翰的婚事做筏子,变着方儿朝她们要钱来了。这几天方氏托人到处打听买地的事,一点也没避着人,姚氏知道了,便打着给罗白翰说亲的幌子,冲她们要钱了。这个姚氏,真是一点也见不得她们稍微过得舒坦一些。 果然姚氏又接着道:“我打听了好几户人家,只有这杨家要的聘礼最少,其他几户,开口就是三十吊,五十吊,也不知道她们这是结亲哪,还是卖女儿。” 姚氏说来也是积了一肚子气的,她看上的几家,知道是她来说亲,都把自家闺女看得跟七仙女似的,金贵得不得了,要的聘礼也是一家比一家高。她暗想要不是为了哄出方氏手里的那几个钱,就秋水镇上的那几户人家,她还真看不上眼,她的儿子以后可是要考举人,做大官的,将来就是娶个官家千金也不是什么难事。 罗老头也皱起了眉,道:“咱们是庄户人家,就算结亲,也是找那个老实本份的的庄户结亲,你非要去到镇里吃人排头,镇上的人家又不熟,他们家的姑娘咱也娶不起。” 姚氏极快地打断她,冷笑道:“你当我愿意看人冷眼?眼看着明年秋白翰就要进省城参加乡试,家里是一个钱也没有了,这个时候还给他挑门穷亲家,到时不但帮不了白翰,反倒还要我们帮衬她们一家,这样的媳妇娶进门不是给自己招不痛快。” “那杨家要的聘礼是多了些,可是家里富裕,我听马三婆讲,他们家光田地就有四十来亩,又只有这么一个闺女,以后娘家的东西不都是给咱们白翰的?” 姚氏明着是讲罗白翰的亲事,方氏听了却觉得姚氏这是在暗指自己的娘家,说她们方家不但没有帮过罗家分毫,还不时地打秋风,占罗家的便宜,于是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可是又不好辩驳什么,自己娘家不争气,除了找自己要钱之外,极少上门,难怪姚氏也看不起她。 提到罗白翰考举人的事,罗老头也沉默了一下。做大人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争气,能考个功名出人头地,再说他们家为了供出罗白翰,的确也花了大价钱,一家人一年到头连肉也舍不得吃上一顿,就紧着罗白翰一个人,若是明年连罗白翰赶考的银钱都凑不出来,这么多年的花销全打了水漂不算,还耽误了孩子一辈子,那才是最要命的事。 姚氏见罗老头不吭声了,又接着道:“我寻思着,杨家有这样的家底,又只有一个闺女,开口要二十吊的聘礼,虽然多了些,也是情有可原,如果两家结了亲,明年白翰赶考要钱,他们做岳家的总不能袖手旁观才是。” 提起赶考的事,罗老头似乎屈服了,罗白翰也有了服软的意味。他读了一辈子的书,哪里不知道这是烧钱的事情,也更明白一个两袖清风的书生,如果能有一个有钱又有势的岳家扶持,仕途之路会平坦许多。不说别的,就单说那王秀才,以前家里也是穷得揭不开锅,那时候总是跟在自己身后,就为了蹭他一口吃的,如今不就是因为结了一门贵亲,岳家有钱,整日里呼朋唤友,花天酒地,反倒换成他罗白翰来巴结他了。 真论起来,那王秀才还不如他呢! 可是真要他就为了那四十亩田地而委屈自己娶杨家的小黑碳,他又不乐意。在他心里,以他的才学,考个举人是不成问题的,甚至中进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到那个时候,谁家的闺女娶不到?那杨家不过是秋水镇小富人家,将来在官场也帮不了他分毫,最为重要的就是,杨六儿长得太不合他的心意了。他想想杨六儿那微黑又稍嫌圆润的脸庞,再想想齐公子身边那个水嫩嫩的丫鬟颖儿,高下立分。他迟早是要出人头地的,何必委屈自己娶个不喜欢的女人。 他清咳了一声,道:“娘,我的婚事又不急,等到明年我考了举人,别说杨家,就是沈家不要分毫聘礼,将自家闺女嫁进门,我还要考虑几分,到那个时候,娘喜欢什么样的媳妇没有?何必要急在这一时?” 沈家是秋水镇第一大户,光是庄子就有好几个,“聚福楼”就是她家的产业之一,真正是家财万贯。 罗天都听罗白翰说得好像考举人跟吃白菜一样简单,暗地里直翻白眼,不是她小瞧罗白翰,想想县衙里才五岁的小包子汤若宁的学习态度,再想想罗白翰平日里挂羊头卖狗肉的行径,真要进了考场,罗白翰哪里能比得过人家。 姚氏如何不明白罗白翰的心思,她只是打算拿聘礼的藉口要老大把手边的钱拿出来,哪里是真想娶杨家的闺女,只要罗白宿将钱拿了出来,到时下不下聘,就轮不到他来管了。 她频频朝罗白翰使眼色,示意他住嘴,道:“你说得倒是轻巧,考举人考举人,钱从哪里来?真当自家是那大地主。” 罗白翰不笨,看到老娘一直朝他使眼色,虽然不明白是为什么,倒真难得地消停了一回,没有答腔,只是觉得老娘在他这个堂堂的秀才老爷面前讲这个话,让他有些失了脸面,心里有些不高兴。 姚氏见罗白翰老实了,满意地点了下头,又接着道:“如今家里是这么个情况,虽然老大一家是分了出去的,可是家里白翰未娶,宁宁也没有找婆家,你身为长兄,这个时候也是要出一分力的。” 罗天都皱起了眉,心里冷笑,现在姚氏倒是承认他们是一家人了,明明前两天还在院子里骂罗白宿是野女人生的野种,恨不得把他们一家往死里踩,这话头转得真快。 方氏和罗白宿互望一眼,都没有说话。 姚氏横了他们一眼,见他们没有接腔的打算,又道:“如今杨家要二十吊的聘礼,家里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你们做兄嫂的,就先帮着拿出这个聘礼,以后白翰中了举人,再还你们。” 罗天都心道,这姚氏打的算盘真是好,她刚才说杨家是抢钱,姚氏也不遑多让。兄弟结亲,做父母的不管,却要已经分了家的长兄出聘礼,这是什么道理?指望罗白翰中了举再还,那还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只怕没等罗白翰还钱,她们一家早就饿死了。 罗白宿到底还是罗家的儿子,这个时候不好明着拒绝,只好由方氏做这个恶人了。 她想了一想,道:“娘,二弟成亲,我和孩子他爹帮把手是应该的,只是咱家没钱,家里唯一值钱的还是分家出来的时候,娘亲自称的一石粮,二十吊钱,就是把我们一家四口卖了也值不了这么多。” “啪”地一声,姚氏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搁在桌子上,抬眼望着方氏,眼睛里都泛着冷光:“没钱你还天天托人买地?谁不知道你卖那个米粉,连县太爷都请了你去?眼瞅着白翰一年比一年大,好不容易说上一门亲,不过让你出几吊聘礼钱,将来又不是不还你,你就这么硬心肠,是不是要让白翰娶不上媳妇,一辈子打光棍你才高兴?” “你这个狠心肠的女人,我当初怎么就同意让你进了门?调唆着老大分了家,如今还要耽搁白翰的亲事,你还是人吗?你的心肠是黑的吗?” “我告诉你,方春花,别以为你如今攀上了县太爷,我就治不了你,再大的官也没有敢管着婆婆教训媳妇的,你如此不孝,我这就禀了族里,让方家来领了你回去,咱们罗家没有你这样的媳妇。” 方氏气得直发抖,哆哆嗦嗦了半天,才终于说出了话来:“娘,你说话也要摸摸自己的良心,我方春花自进了你罗家的门,自问从没有偷过一天懒,地里的活我比男人还舍得下力气,生小都的时候,正赶上收麦子,我连月子都没有坐满,就下地帮着家里收粮食了,到现在我还时常腰疼;空闲的时候,家里的活哪一样不是我干的?我虽然不会说好听的,可是伺候婆婆你也是尽心尽力,我就算不是好媳妇,可是也没有什么大过错,值得让你要孩子他爹将我休回家去?你也是做娘的,也有女儿,如果将来宁宁到了婆家,无缘无故被休了回来,你心里会怎么想?” 【) 第30章 姚氏没想方氏还敢反驳,气得大骂起来:“你这个丧天良的,你敢这么咒宁宁?你要不得好死!这样狠毒的妇人,我们罗家可不敢要,我这就去禀了族里,让你娘来赶紧领人,把你生的这两个赔钱货也一起领回去。” 姚氏说完跳下地,就要往外走。 “嘭”地一声,却是罗老头将桌子都掀翻了,指着姚氏骂道:“你给我回来!你这是要干什么?你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吗?有你这样做婆婆做奶奶的吗?” 他是个老实人,骂不出什么新花样,喝止了姚氏,对着罗白翰和罗白宁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将你娘拽回来?真要丢人丢到族里,让全村人都知道了才有脸面?” 罗白宁是巴不得方氏倒霉,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仿佛没听到一般,倒是罗白翰恃着身份,更重脸面,冲到院子里好说歹说将姚氏劝住了。 罗老头这才喘匀了一口气,对着方氏道:“你娘这是鬼迷了心窍,她说的这些混话,你不要当真了。”说完又对着罗白宿道:“天晚了,就不留你们了,你带着孩子们先回去吧。” 罗天都巴不得快些离开,忙和罗名都一左一右扶着方氏回了东屋。 到了屋里,罗天都将门一关,道:“爹,娘,咱这钱是存不住了,得想办法尽快花掉。” 第二天,罗天都就怂恿方氏去找里正,买村里的那片洼地。 方氏打从心底真不愿意买那块洼地,但是经姚氏这么一闹,也觉得这钱拿在手里有些烫手,这几吊钱一日在他们手上,他们就一日不得安宁。姚氏为了逼她把钱拿出来,连休了她的威胁都说出了口,真保不准还会想出什么法子来对付他们,如果真为了事,姚氏逼着罗白宿休了自己,那个时候,才真正是哑巴吃黄莲,苦到心里也没处说。 方氏无法可想,只得去找里正。 里正的说法也是和方氏一样,认为与其买那片洼地,还不如另找块贫瘠的荒地来开,奈何细想了一回,村里确实没有合适的荒地,方氏又只想快些将手中的几吊钱花掉,态度坚决,里正只得带了人和方氏去量地。 那块地靠近后山,整整有二十多亩,边上还有一个小荒坡,加起来也有四亩多地的面积,因为中间隔了那片洼地,平时进出不方便,也荒在了那里。里正知道罗家的情况,又兼得了老族长的吩咐,有心要照顾他们一家,便送了方氏一个人情,将那个小荒坡也一并划了上去,作价十吊钱,一起卖与了方氏。 里正量完了地,写了文书,入了册,一共才花了两天时间,那块地便正式落户在罗白宿头上了。 这个时候,罗天都才松了口气。她原本以为哪怕荒地再贱,要买下那片洼地,也得十几吊钱,没想到比她计划中要便宜许多,二十四亩地的面积,一共才花了十吊钱,算起来平均一亩地才四百文钱,委实比买良田要划算得多。 有了地,自然想着快些开垦出来,随便种些什么,哪怕地薄收成不好,也比空着白白浪费一整个冬天强。 罗天都算了一下,除去买地的钱,方氏手里应该还有八吊多钱,她便想着再去镇上添购些农具,顺便购些种子,方氏也同意了。 吃过午饭,方氏便推了车带着罗天都罗名都去镇上。她虽然不太赞同买这片洼地,但既然现在地都买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好好拾掇一翻,说不得也能收几颗粮食。 娘三个先去铁匠铺订做了两把锄头,两把小铲子,一把铁锹,付了二百文的订金,说好了三天后来拿,然后去了卖粮种的杂货铺买种子。方氏买了些萝卜白菜的种子,适宜在秋冬生长的蔬菜种子又各买了一些,临出门的时候,想到什么,问那伙计:“有没有云薹种子。” 那伙计见方氏买了好些菜种,态度很是亲切,忙回道:“有的,刚进了些,放在后面还没有来得及拿出来,大姐想要,我带你们去看。” 伙计领着她们到了后面一间保存种子的杂屋,屋子里两边各摆放了好些木架子,架子上存放着各式杂物,左边的那个架子上,摆放了三个麻布袋,里面装的就是云薹种子。 罗天都一看,这个什么云薹,分明就是油菜籽。其实十字花科的种子都差不多,都是圆溜溜的,只是白菜等蔬菜之类的种子要小许多,油菜籽颗粒却很大。 罗天都前世家里就种过,因此十分熟悉,那个时候,家里都是油菜和棉花轮着种,收了油菜,正好种棉花,棉花收完了,将棉梗扯了运回家,刚好种一季油菜。 罗天都用手指捏了一颗油菜,指腹摩挲了几下,然后用指甲划开,果然油腻腻的。 她心里乐了,再过些日子,可不正好是种油菜的时候?现在油坊里的油是五十文一斤,比粮食贵多了,猪油就更贵了,她们家那一片荒地开出来,种一季油菜,到明年五月怎么都能收点油菜,榨了油无论是拿去卖或是自己吃都合适。 她扯了扯方氏的衣角,道:“娘,多买些这个种子。” 方氏笑道:“知道你爱吃,娘才特意想着买这个。” 方氏想着罗天都爱吃,又特意强调了要多买些,便算着多种两垄,让伙计用纸包了一包,四文钱。 罗天都一见急了,合着方氏说的多买就是这么点,这一小包能够顶什么用啊?她算了一下,一亩地大约要五两的种子,哪怕她只把那片荒坡种满,也要两斤左右。 “娘,多买些。”又对伙计道,“我要两斤。” 方氏横了她一眼道:“家里哪里有那么多地种?再说种多了也吃不掉,又卖不了几个钱,买那么多干什么?” 就连那伙计都劝她:“小娘子,就算你再爱吃,你娘买的这些也尽够了。” 罗天都不好当着人的面,说她是要种来收菜籽榨油的,只好拉着方氏的衣角歪缠,非要方氏多买些。 方氏哪怕再顺着她,也不肯这样白白浪费钱,被她缠得烦了,只好又买了一小包,付了钱,便牵着罗天都出了铺子。 罗天都没办法,只得先跟着方氏出来,想着过两天再找个机会问方氏要些钱,再买些油菜籽回去。 她打算今年秋多种些油菜,明年春夏之际就能收一季菜籽榨油,家里没有装油的器皿,便向方氏建议买两口大缸回去。 方氏这回倒是答应了。往年她们都要腌咸菜,今年分了家,姚氏肯定不会把家里的那口大缸让给她用,说不得只能自己现买了。 卖陶器的铺子隔着卖粮种的铺子不远,走了几步就到了。方氏进了铺子,花了三百八十文,挑了两口陶缸,一口大些,另一口稍微小些。店铺伙计帮着方氏将那口大缸绑到车上,又将那口小缸放进大缸里,一并绑好。方氏想着家里桐油不够了,想去打点桐油点灯,便跟伙计讲好,先把车寄放在他们店里,买完东西再来取。 方氏去买桐油,罗天都想到上回收的鸡毛,跟方氏讲了一声。 “你买鸡毛做什么用?你上回买的那些,我都给你收好了,你要用来做毽子,那些尽够全村的人用了。”方氏一直不能理解她要这么多鸡毛做什么。 “这些我有用,娘到时就知道了。”已经入了秋,冬天也不远了,这里的冬天比南方可冷多了,去年她才穿过来,一整个冬天冻得只敢缩在屋里,不敢出门,手脚长满了冻疮,今年说什么都要好好武装一下。 方氏没法子,提着油壶,陪着她大街小巷跑了一圈,收了四文钱的鸡毛,足足有一麻袋,害得她又多花了两文专门买了个麻袋装。 “要是你以后只拿着这些来玩,小心我揍你。”方氏多花了钱,心里不高兴,瞪着罗天都威胁她。 “娘,你放心,到时你肯定不会怪我多花钱的。”罗天都才不怕她,笑嘻嘻地道,就是不肯告诉方氏,那些鸡毛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回陶器店推车的路上,路过一家旧书铺。 罗天都眼睛一亮,她正想着要怎么跟方氏和罗白宿解释油菜和水田的事,看到这间书铺,眼珠子一转,对方氏说想给罗白宿买书,便扯着方氏进了书铺。 方氏虽然也认得几个大字,可是正经的书本却是没有摸过,她只是认为哪怕是个女儿,能多认些字读点书,多些见识总是好的,罗天都想要给罗白宿买书,她虽然跟着来了,也只是为了表明她支持罗天都读书,却没有打算真要买,一来纸贵,书本就更贵,二来她也不知道罗白宿要买什么书,万一花了大价钱买了本无用的书回去,那不是白花了钱。 书铺的老板是个年轻人,穿着一身长衫,见方氏领着两个小孩儿过来,忙道:“大嫂,我这里是书铺,你们进来看看不打紧,不过可要看好孩子,千万别乱撕书,不然弄坏了我可是要你们赔的。” 这年头,造纸术和印刷术都不算发达,因此铺子里的书很多都是手抄本,上面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罗天都看得眼晕。找了一圈,发现大多数都是些《诗经》、《论语》之类的,她也懒得自己去翻了,问那书铺老板:“阿叔,这里有没有农书?” 【) 第31章 年青老板惊讶地挑了下眉,道:“你要这个做什么?”来他这个铺子里的多是读书人,自然是为了选课本,他这里虽然多数是旧书,上面还有不少人读过的心得,有不少人就为了看这些前人的心得特意来买旧书,但也很少有人选农书或是匠书一类的。 罗天都便道:“咱们种地的人,不看农书看什么?” 老板一听乐了,笑着道:“你别说,我这还真有一本,我给你找找。” 说完真翻箱倒柜地找了一通,最后在书架靠墙的角落里翻到了,上面落了一层灰,还布了一层蜘蛛网,想来也不知道被扔在那角落里有多久。 老板将书找了出来,拍了两拍,递给罗天都道:“我听祖父说,这书还是前朝一个大臣写的,他叫什么来着?”他仔细想了一回,还是没想起来。 罗天都接过来一看,书可真破,连封面和扉页都没了。她翻了翻,溜了两眼,发现书里还真提到了水田的开垦,只是写得很粗略,一页纸就完了,但对于她来讲,只要提到了就足够了。 她刻意多看了一会,觉得差不多了,便将书还给年轻老板,然后跟着方氏去杂货铺推了车,回家去。 姚氏虽然闹了一通,不知道是真的没钱下聘还是因为罗白翰本人死活不肯同意,这门婚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这头方氏一家已经开始垦荒了。 水田的工程比较浩大,罗天都急着种一季油菜,便想着先将那片荒坡开出来,撒上油菜籽育苗。 那片荒地连同大片洼地,长满了杂草,开荒的头一件事,就是如何处理这片荒草。这个时候杂草都开始结籽了,不好生处理,草籽落到地里,明年就等着光种草了。 方氏是种惯了地的,拿了镰刀,割了一圈,将自家那片荒地单独隔了出来,拣了个没风的日子,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烧剩的草木灰还能肥地。 罗天都趁着这个机会,磨破了嘴皮,最后又向方氏保证来年肯定能把本钱赚回来,好话说了一箩筐,跟着方氏去镇上取订做的农具时,到底又到杂货铺里多花了八十多文,买了六斤多油菜籽。 剩下的日子就是垦地。 先将整块地按面积分成无数的垄,垄与垄之间挖一条深沟分开,这条沟就是用来走人排水的,然后再把地里的土深翻过来,撒上肥,用锄头细细地将大块的土碾碎整平,方能种庄稼。 这片荒地几乎没被耕种过,土壤都结了板块,地下的草根又密又深,翻地的同时,还要将草根捡出来,担出去堆到一起,晾干了一并烧掉,不然来年又是一地的杂草。 方氏先用锄头将地深翻一遍,这是个力气活,小孩子帮不上忙,罗天都便拿了撮箕,拎着方氏专门给她打的小花锄到处去拣牛粪羊粪,然后堆到自家粪坑里捂上几天,等方氏地翻完了,正好发了酵,和着粪坑里的灶灰、腐土拌匀了,撒在地里当肥料。 就为这个土家肥的事,姚氏还闹了一场,嚷着不许她们用,最后被罗老头骂了一通,才老实了。 翻完地,就该将地整平了。这个活不比翻地,并不太需要力气,只是要一直弯着身子,时间长了,腰都直不起来,好在罗白宿这个时候挑完了大堤,回来帮着一块整地,多了一个壮年劳力,效率自然是快多了,没过两天,就整出了两亩地。 罗天都因为力气不够,方氏整地的功夫,她只在家里洗衣煮饭,等方氏整出了地,她便将那买来的油菜籽挑了挑,捡那颗粒圆润饱满的,均匀地撒在地里育苗。 油菜籽撒下去了,罗天都便松了口气,等到油菜籽出苗还有一段时日,趁着这个机会,多整出几亩地,到时还能多种几亩油菜。 那片荒坡一共就四亩地,方氏和罗白宿没日没夜干了四、五天,总算都整出来了,还没喘上一口气,就被罗天都指使着去挖沟。 现在已经快进入枯水期,洼地周围稍高的地方,早已晒干了,只有靠近溪水的那一片,还是湿湿的,积了浅浅的一滩水。罗天都的打算是挖深沟,将洼地一分为二,底下常年湿润的地方开出来留做水田,四周高地,引水不容易,索性担些挖沟的土,填上去整成旱地。 罗白宿想得更周全些,将那条小溪两边挖深拓宽,挖了座池塘,雨季用来蓄水,种上莲藕,到冬天好歹还能收几十斤藕。 这边忙得热火朝天,罗老头将家里的农活忙完,扛了铁锹,卷起裤腿一声不吭地帮着罗白宿挖起池塘来。挖出来的淤泥,方氏用箩筐担了去填周围的高地,如此忙了大半个月,居然又多整出了五亩地。 罗天都去看了看油菜苗,绿油油的一片,十分喜人,等到油菜苗能栽培的时候,方氏又多开出了两亩地。 方氏将先前翻过的地,又粗略再整一次,松了土,就开始正式栽油菜了。 将那长得壮的油菜苗扯出来,扯油菜苗很需要技巧,不能断主根,最好也要少掉叶。新生的油菜苗十分脆嫩,且根茎相连的地方往往七弯八拐的,扯苗的时候要摸到底下的根,再用力把苗拔出来,若是图快,抓着菜茎往上扯,油菜断了,根还在土里,这样的油菜就栽不了,只能炒熟了端到饭桌上当一盘菜。 扯出来的油菜苗,将苗根裹一层肥,就能拿去栽培了。 栽油菜不需要费力气,只要蹲在地里,算好行间距,用铲子铲进土里,别出一条小缝,将油菜根塞进去,再培上土,便算栽好了。这个活罗天都也能干,她以前在家里做惯了的,栽得又快又直,栽出来的油菜不稀不密,间距均匀,跟拿尺子量过了似的。唯一难受的是,在地里蹲了一天,脖子和脊椎像是断了似的,酸疼得厉害,站起来眼前直发黑,因为长时间拿铲子,手上磨起了水泡,磨破了就流水,钻心的疼,真是苦不堪言。 虽然很苦,可是罗天都只要想到来年,遍地都是金灿灿的油菜花盛开的情形,这些酸疼便像长了脚似的跑得无影无踪。 她也是农村里长大的,哪里不知道种地的辛苦,田地里每一棵庄稼都是农人流血流汗种出来的,她只盼着来年老天开眼给个好收成,一切便都值了。 罗天都栽了一整天的油菜苗,回到家,一头扑在炕上再也不想起来,最后连饭都是方氏端进了屋,让她在炕上吃的。 方氏心疼她,又担心她年岁太小,劳累太过亏了身子,便让她以后还是留在家里洗衣做饭。 为了能赶在种油菜前,多开垦出两块地,方氏和罗白宿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忙活,原本方氏养得还算结实,这段时日下来,变得又黑又瘦,脸上都爆了皮,嘴唇更是干出一道一道裂纹,熬得几乎有些脱了形。 罗天都看着方氏都劳累成这样了,回到家里还要忙着做饭洗衣,收拾家务,哪里肯答应。 第二天清早,挣扎了一会,到底还是穿好衣服爬起来,跟着方氏到了地里。 如此辛苦了六七天,总算是把十来亩地都种上了油菜,先前育的油菜苗还剩了几百根,留着以后补苗用。 这些时日因为忙着地里的活,连吃饭都没空,好不容易空闲下来,方氏便想着做点好吃的,给家里人补补,尤其是两个孩子,硬是一直跟着他们做大人的忙到现在,也没抱怨一声苦。 方氏狠狠心,到肉铺花了五十文秤了半斤肉,又买了两斤白面,几个鸡蛋。半斤肉炖了一锅土豆,将白面和匀了煎了半锅韭菜饼,又熬了一锅碎米粥,一顿饭弄都丰盛无比,就是过年也不过如此了。 方氏先将炖肉盛了一碗,又将饼子卷了四张,让罗天都送到了堂屋。 虽然分了家,但是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按例是要给老人送一份的,再说他们两家又住在一个院子里,虽然和姚氏关系紧张,但是罗老头无论是对儿子对媳妇,还是对两个小孙女都好得没话说,方氏也愿意孝敬这个老实本分的公公。 罗天都端着碗,到堂屋的时候,姚氏和罗老头也在吃饭。 “爷爷,今天阿娘做了好吃的,叫我送过来。”说完也不等罗老头反应,将炖肉和韭菜饼搁在桌上,转身就跑。 这边方氏正摆好了碗筷,等着她来吃饭。 罗天都以前为了养生,喜爱吃素,如今熬了两年,肚子里半点油水也没有,又连着辛苦了一个多月,头一回闻着荤油味,只觉得那香气诱人得紧,就是她最不爱吃的肥肉都吃得下几块。 饭吃到一半,听到院头有人抽了抽鼻子,道:“真香,五嫂,你做什么好吃的?” “是长辉娘?你吃过了没?要是没有就过来一起吃吧。”方氏忙搁下碗筷,招呼着。 长辉娘摆了摆手,说了声“早吃过了”,但人还是绕了进来。 他们两家最相熟,彼此走得也进,长辉娘进来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问道:“你们天天早出晚归,忙完了没有?” “差不多了。” “那正好,里正昨天就传了话,明天村里组织人去捡秋,你们今年去不去?” 【) 第32章 方氏这才想起还有这岔。()罗家村背靠大山,山里山货很多,光是栗树、枣树就有不少,还有野梨、山楂这些,过年的年货,有一多半都是进山捡秋捡回来的。深山里还有猛兽出没,为了安全,那山平日里都是封着的,只有每年秋收完毕后,里正组织村民一起进山捡秋的时候,才会开山,怕的是有人为了贪那点山货,冒然进山,没赚到钱不打紧,丢了性命才是大事。 方氏当然不肯白白浪费这个机会,点头道:“明天我家跟着你们一起去。” “那行,早上走的时候,我叫你们一声。”因为方氏一家还在吃饭,长辉娘不好多坐,见话传到了,拍拍屁股回家了。 罗天都以前住在湖区,不兴捡什么秋,不过住在她家隔壁的婶婶,十分勤劳节俭,每到深秋,棉花都捡完了,有些人家忙不过来,棉梗仍堆在地里,那位婶婶就会围着包袱,去捡别人家不要的棉花,一个冬天居然也能捡几十斤,她猜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捡秋了。 她对于这种捡免费山货的行为十分热爱,当即向方氏表达了明天要跟着去的意愿。 方氏刚忙完地里的活,有些累得慌,她是个大人,都有些吃不消,更不要说罗天都和罗名都还是小孩子,跟着她和罗白宿也忙了一个多月,肯定累了。原本她只打算和罗白宿进山,两个孩子就留在家里好生歇两天,哪知罗天都吵着非要去,她吵得有些烦了,道: “我都要累死了,要不是为了省钱,进山捡些年货,备着过年用,我情愿留在家里休息,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有福都不知道享,非要跟着去,你以为进山是好玩的?” 话虽如此,方氏在准备明天进山的干粮时,仍然多准备了两份。 第二天大清早,长辉娘果然来叫方氏一起进山。 方氏和罗白宿各背了一个大背筐,再拿了条麻袋,将昨天准备好的干粮用布裹好,放进背筐里,跟着长辉娘一起到了村里的大榕树下,那里已经陆陆续续聚集了好些人,都是背着筐子,准备进山捡秋的,有的干脆用扁担两头挑了箩筐,只有村里的几个老猎户,拿了猎弓和弩之类的武器,准备进山猎些野味,就是这样,这些猎户也只能在半山腰碰碰运气,猎些野兔,黄鼠狼之类的小型动物,不准进深山。以前村子里有个猎户,仗着自己有些身手,不听劝阻,单枪匹马闯进深山,结果再也没有出来,村子里组织人手去寻他的时候,只看到一大滩血迹,染血的碎布料和吃剩下的内脏肉块被拖得到处都是,那场景让几个看过现场的人几天吃不下饭。 打那以后,里正便禁止任何人进深山。 过不了多久,要进山的人齐了,里正照例叮嘱一翻,无外乎是要注意安全,不能太往山里走,尤其是进山打猎的几个猎户,里正更是再三强调。 因为捡秋的只是在山脚下,看到什么就摘些回去,没有什么危险,倒不用全聚在一起,只几家相熟的在一块,相互作伴,不然所有人都挤在一起,手脚慢的便什么都捡不到了。 方氏和长辉娘同村里走得较近的几家走在一起,除了长辉太小,长辉娘没有带出来外,其他的几家都将自家的孩子带了出来,小孩子手脚快,捡东西最是合适不过,就连大人也未必赶得上他们的速度。 罗天都跟在方氏身边,眼角瞥到村里几个小鬼聚到一起,鬼鬼祟祟的,好像是在小声商量着什么,然后冲到她身后,齐声道: “凶丫头,讨债鬼,好吃懒做嫌死鬼!” 那几个都是村里有名的皮猴子,噪门又响亮,一起喊起来,半里外都能听见。 罗天都还没有说什么,跟在边上的几个大人都变了脸色,颇有些尴尬地对方氏道:“小孩子不懂事,五嫂不要计较。”说完揪住自家的调皮鬼,揍了两下,当然这只是做做样子,并没用太大力。 在这个年代,还没有家暴这一说法,家长打孩子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无论大人小孩都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就是小孩子自己也觉得理所当然,挨完打,哭两声,过后又跟没事人一样,有时候揍得狠了,给颗糖或是做点好吃的,回头哄一哄就完事了。罗天都现在也深受这种体制的迫害,因为如今姚氏看她极度不顺眼,逮着机会就想扇她。 皮猴子们虽然被大人武力镇压了,可是趁着大人不注意,仍然对着罗天都挤眉弄眼,张开嘴一遍又一遍无声地复述新编的段子,天真得有些可恨。 罗天都装作没看到,暗地里不停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她是个成熟的大人,不能跟几个孩子认真计较,倒是方氏,脸都沉了下来。 长辉娘是知道这其中纠葛的,这个时候也只能小声劝道:“你也别气,好在孩子还小,再过两年,谁还记得这事,再说你家小都又聪明又可爱,日后必不会为难的。” 因为周围跟着的孩子多,长辉娘并没有说得直白,她指的是罗天都以后说亲的事。他们这样的人家娶媳嫁女,最看重的是名声,若是姑娘家落了个恶婆娘的名声,哪怕再能干,那也是没有人家愿意娶进门的。 方氏叹了一口气,道:“这哪里是奶奶哟!恨不得把孙女的名声败臭,一辈子嫁不出来留在家里,她又能得什么好处。” 长辉娘也默叹了一口气,罗家这档子糟心事,还真不好说谁是谁非。 好在马上就到山脚下了,长辉娘便道:“且放宽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今天就先顾着多采些秋果,这才是大事。” 此时山中一片金黄,风一吹,树叶“簌簌”地往下落,发出沙沙的声响,山路两边长满了高大的乌桕树,这个时节,乌桕籽都熟透了,外皮炸开来,露出里面圆圆的白色果实。 罗天都望着这一大片乌桕林,两眼都放出精光。还采什么山货啊?光这一片乌桕林就足够值钱了。 她以前小时候生活的那个年代,物资紧张,什么都是按计划分配的,买几斤点灯的煤油还要票,她那时正在上学,每晚回家写作业都要熬到很晚,煤油灯光太小,爸妈怕她熬成近视,每回都要点两盏灯,煤油自然用得快,用光了没票买,就去村里捡乌桕籽,晾干了送到油厂榨成油,再没缺过灯油,后来电灯普及,乌桕籽就很少有人采了。 她穿来这里后,物资更贫乏,村里的人大多数都是天一黑就关门睡觉,一来是要早起干活,二来也未尝没有省灯油的意思。至少,以前没有分家的时候,罗白宿想点灯看会书,姚氏都会制止。上回方氏买种子的时候,也打了一壶桐油,那可是要三十文一斤,罗白宿每回看书,都只能点一盏油灯,那灯光说实话比豆子大不了多少,老是一跳一跳的,她正担心老爹书没有读成,眼睛读近视了可怎么办?这里可没有“卫康”眼镜给他配。 这下好了,这么一大片乌桕林,得结多少乌桕籽?要榨多少油?至少罗白宿以后晚上看书不用再额外花钱买灯油了,算下来也能省一笔开支。 她在后面东张西望,走走停停看着乌桕林直流口水,渐渐地便落在了众人后头,方氏转过身等她:“你一个人在后面逛些什么,快点跟上来,不然走丢了,可没功夫去寻你。” 罗天都应了一声,跑了几步追上方氏。 进了山,山路平缓,只是路有些窄,男人挑着担子打头,小孩子走在中间,女人压后,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来到一片稍微开阔的地带,这便是今天他们的目的地。 周围多是一些野果树,野梨野枣野苹果野山楂都有,只是这会儿还没有成熟,带着些青涩沉甸甸地挂在枝头,这些野果虽多,但大多味儿不好,个头也小。罗天都捡了一个野苹果,拿袖子揩干净了,送进嘴里咬了一口,“啊呸”一声,又吐了出来。那野苹果又硬又酸,咬得她牙都疼了,惹得周围的人都笑起来。 “娘,这个不好吃。”罗天都将啃了一口的野苹果拿在手里,吃不下去,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这个你这孩子,就性子急,这些都是没人吃的,你尝尝这个野枣吧,这个味道好。” 方氏说完,就踮起脚,摘了一颗红透的野枣递给她,果然汁甜水分足,只是个头小些罢了,味道却是很好。 这说话的功夫,早有人挽了袖子,三下两下爬到树上,使劲摇着枝桠,也有那不会爬树,但力气大的,抡了根粗树枝,在底下打。顿时,野枣野山楂像下雨一样纷纷往下掉,有些还砸到人头上,不时听到被砸的人“哎哟哎哟”直叫唤,女人和孩子,则弯了腰将掉在地上的野果子捡起来,扔到筐里。 不多时,树上的野果子全被摇了下来,连那几棵野梨和苹果树也不例外。原来果树最忌讳果子烂枝头,不然来年就不结了,虽然那几棵野梨树结的果子不好吃,但禁不住有那牙口好又好酸的,摘些回去等下雪了冻在外头,能吃上一冬。再说一整个大冬天,人都窝在家里,不干活每天却照样要吃饭,吃什么不是吃啊,闲着没事了咬两口解渴也是好的。 【) 第33章 各家每样都捡了些,凑了一筐,便将筐子做了记号堆在树下,相约着再往前捡些别的山货,地上没捡完的则留给村里其他人。 这是罗家村不成文的规定,每年捡秋,每种山货都会留一部分给村里其他人,绝没有一家摘得干干净净的道理。 中午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吃着自家携带的干粮,吃完了继续往山里走。 山的这面向阳,遇到的也多是喜阳的植物。村民们年年捡秋,地头都熟了,哪块地方有什么一清二楚,捡完一处地方,再直奔下一处,都不用在路上浪费分毫。 下午的时候,罗天都一家四口跟着其他的村人,又收获了好些野山椒,现在虽然已经过了采摘的时节,却仍有些晒得半干的挂在枝头。这种野山椒个头小,尖尖的朝天生着,口感十分辣,村民们大多吃不习惯,倒是便宜了罗天都,毫不客气地捡了多半筐。 再后来,又捡了些榛子、栗子之类的干果,背筐都放不下了,连带去的麻袋也装了个半满,眼瞅着天色不早了,这才相约着一起出山。 回去的时候,路过野果林背筐子,地上的枣啊山楂之类的都被捡光了,只留下些口感不好的野梨和野苹果,这些是没人要的,只能烂在地上。罗天都觉得有些可惜,这野梨虽然不好吃,可是那酸酸的味用来制水果酱倒是正合适,她舍不得浪费,正好麻袋还没有装满,又捡了起酸酸的野梨和苹果。 罗白宿和方氏只当她嘴馋,并没有阻止,也弯腰帮着捡,直到两个背筐都堆得冒尖,带去的麻袋也塞得满满当当才停手。 村里组织的捡秋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月,直到山脚下再没有什么东西可捡了才算结束,当然收获也很丰富:光是木耳和蘑菇就捡了三箩筐,摊开来晾了小半个院子,板栗、榛子之类的干果零嘴就更多了。 罗老头年岁大了,帮着罗白宿挖了一个月的池塘之后,浑身酸痛,并没有进山;姚氏素来仗着自己秀才娘的身份,从来是不屑干这个的;罗白宁成天只知道吃了玩,玩了睡;罗白翰更是个不事生产的,所以今年他们一家都没有去捡秋。 虽然罗天都一家和姚氏几乎跟结了仇一样,但那屋里毕竟还有个罗老头,又有个长辈的身份在,罗白宿和方氏还是将每样山货都分了一半,给罗老头送了过去。 姚氏白白得了一半的山货,总算没有出什么幺蛾子,只是罗白宁还不满足,跑到罗白宿这边,将她喜欢吃的甜枣等野果,又捡了好些,气得罗名都红了眼,两人差点又动了手。 罗天都懒得理罗白宁,她心里惦记着那片乌桕林,想着要怎么解释给方氏听,才能让她同意,最后还是决定照实说。 方氏原本听罗天都说那片乌桕树结的籽能榨油,是完全不信的。罗白宿到底是个读书人,看的书多,见识也广。他当初进学堂的时候,有一位先生早年曾四处游历,学识颇渊,见识也广,他记得那位先生也曾提起过,确实在有些地方见到过有油坊用乌桕榨油的,只是榨出来的油浑浊不堪,不能食用,只能贱卖。 只是罗天都小小年纪,以往连秋水镇也未曾出过,她是怎么知道乌桕能榨油的呢? 罗天都便道:“我那天在书铺里看的书,里面就讲了这个。” 其实那本书她只是匆匆扫了两眼,她只注意到了有水田,至于到底介绍了哪些农作物的栽培方法,她也不知道。不过她料定罗白宿不会特意跑去真查,就算查了,那不过是本手抄书,还是本残书,缺章少页的,她完全可以说自己看的那章没了。 知道乌桕籽能榨油,可是不能吃,方氏便有些犹豫了。她们家又没有榨油的工具,还是要送去油坊,工钱可不便宜,方氏觉得不划算。 “娘,乌桕油虽然不能吃,可是用来点灯却正好啊。爹现在天天晚上温书,咱自己榨了油,就不用再去买桐油了,算下来,其实能省不少钱。” 方氏仍有些犹豫,罗白宿听了却是皱起了眉。以前他只是觉得罗天都聪明,可是现在他却有些怀疑,一个五岁的孩子,就算再聪明也是有限的,可是如今罗天都表现出来的见识,远远超过一个小孩所能理解的范围,就算是他自己,恐怕都比不上。 所谓反常即妖,他甚至隐隐地觉得,这孩子只怕真的不是普通人。 罗天都将罗白宿怀疑的神色看在眼里,更加着急了。要是再这样磨蹭下去,等到变天降温,就更不好处理了。 最后罗白宿还是放下心中的疑惑,拉了板车,和方氏去了那片乌桕林,捡了好几百斤的乌桕籽回来,院子里堆不下,就拖到族里祠堂那边的空地上晾着。 趁着这个空档,一家人正好把捡回来的山货理一理,该晒干的晒干,封坛的封坛,就是那半筐野山椒,也被剪开留了籽,然后用绳子串成一串,挂在檐下,方氏则去开了几垄地,施了肥种菜。 这个时节种的多数是十字花科耐寒的蔬菜,方氏将前些日子买的种子,萝卜、白菜、莴苣、芥菜、菠菜、豆角等,各撒了一些在地里,又点了一垄大葱,这些菜长起来,足够一家人食用,等到明年开春,再不用和姚氏争菜园了。 等忙完这一切,乌桕籽也晾干了。他们采收乌桕籽时,是将果穗连周果枝一起剪下来的,还要脱了壳才能送去油坊。 罗白宿便推着石碾,将那些乌桕籽都去了壳,再装进筐里,然后和方氏两个用扁担挑了送去油坊。 其实真正的乌桕籽是黑色的,外面包裹了一层白色的蜡质油脂,所以看上去才呈白色。罗天都知道这层蜡质油脂用来熬蜡最好了,只是她既没有工具也没有时间将这层蜡脂和乌桕胚珠剥开,只得混在一起榨油了。 她抽空去了地里,看了一眼栽培下去的油菜苗,倒是都活了,只是看起来有些没营养的样子,有些苗还黄了叶子,多半是缺肥了。现在正是油菜苗长叶子的时候,最好能施点氮肥下去,固下苗,不然油菜苗长不好,影响来年的收成。 只是一想到施肥,肯定又要跟姚氏打擂台,罗天都就觉得无比的忧伤。 她觉得光是用偏心已经不足以形容姚氏的态度,姚氏现在对她们家隐隐到了一种偏执的地步,那种巴不得她们一家倒霉过得不好,恨不得她们一家掉进泥淖里,永世也爬不上来的心态,已经严重到了不管她们一家做什么,姚氏必然要跳出来唱反调,哪怕她的反对最后只落得一个损人不利己的后果,她也义无返顾的地步。 总而言之一句话,姚氏那就是一朵见不得她们一家过得好,必然要寻个事端让她们心里不舒坦她自己才高兴的奇葩。 不曾想,一向呆在家里不喜欢挪窝的姚氏大清早的就出门了,还带上了罗白宁,罗天都暗暗称奇。姚氏娘家虽然还有人,但大多也只是晚辈,就算过年过节,也是那边的小辈过来看望姚氏,绝不可能还让姚氏纡尊降贵地看望小辈。 罗老头披着衣裳挑着粪桶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罗天都在院子里,喊了声:“乖孙,你爹娘呢?” “在屋里。”罗天都还是很喜欢罗老头这个爷爷的,虽然罗老头在家里的存在感有些稀薄。 罗白宿和方氏听到院子里的说话声,走了出来,道:“爹,有啥事?” “我这两天抽空去你家地里瞅了一眼,你们种的那个云薹在黄叶子,该施肥了吧?” “是啊,爷爷,我爹娘正为这事发愁。”罗天都暗想,他们正发愁,要是动了家肥,只怕姚氏又要闹一场了。 罗老头便咳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道:“我昨晚上做了个梦,梦到白秋有些不好,今天一大早,你娘就过去清泉乡了,横竖我现在也没什么事,跟着你们一起去泼肥,人多些干活也快。” 罗天都这回是真的大开眼界了一把。什么梦见罗白秋不好,这绝对是借口啊!只怕是罗老头看到地里的云薹要施肥了,又怕姚氏闹,故意这样支开姚氏的吧。真难为罗老头这样老实沉默的人,居然还为了他们撒了一次谎。 方氏也愣了一下,仿佛没有料到会这样。 “爹,娘不在,咱们这样……”罗白宿轻声问了一句,他想说的是,姚氏回来若是知道他们趁她不在,动了家肥,只怕火气更盛。 罗老头仿佛没有听到一样,抬眼望了望天,自言自语了一名:“唉,庄稼不等人啊。” 罗天都悟了。罗老头这是明白不管如何姚氏始终都要闹,还不如趁着她不在,把该干的事儿干完,回头她爱怎么吵闹,都不耽误地里的庄稼。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啊!瞧瞧,罗老头连粪桶都挑了出来。 罗白宿和方氏便不说话了,挑了桶去舀肥,然后用板车拉到地里。 因为先前只顾着先开地了,道路还没有整出来,通不了板车,罗白宿只得将车停在最近的路边,和方氏将粪桶挑到地里,罗老头和罗名都则拿着粪瓢,一棵棵地浇苗。 【) 第34章 罗老头看着这十几亩地的云薹,十分地担忧。在他心里,开出十几亩地种什么不好,非要种这个,吃又吃不了,家家户户都种得有,卖都卖不出去,虽然耐寒,可是到了冬天下雪的时候,云薹都老了,味道也不好,到时就只能喂猪了。他向来嘴拙,又不怎么爱说话,况且地都种好了,这个时候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难免会嘀咕几句。 “爷爷,你别担心,种这个一定不亏的,只怕到了明年这个时候,爷爷也想种。”罗天都笑着道。 这是只赚不赔的买卖,她并不是只顾自己一人闷头发大财,不想告诉罗老头,只是这里的人思想守旧,她又才五岁,就算她说得天花乱缀,也没有人会相信,说不得还以为自己穷疯了,意想天开,与其那样还不如自己先种一季,用事实说话,乡民们亲眼看到了种油菜的利润前景,到时不用她多说一句废话,自会跟着种起来。 看着小孙女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罗老头就算有再多的话也咽回了肚里,长长地“唉”了一声,闷头泼粪。 油菜苗是新成活的,苗弱,要施肥但又禁不得太多肥,不然要把苗冲死。罗老头种了一辈子的庄稼,最是熟悉不过了,他估算着肥力,两桶肥兑了水,浇一亩地正好。 饶是这样,罗白宿也来来回回地挑了几十趟,磨得肩膀都红肿脱皮了,才算忙完。 姚氏不在家,罗老头只能自己动手做饭,方氏便叫罗老头不要开伙,就在自家这边吃。她心里感激罗老头帮忙,又特意去秤了二两肉,榨了油炖了一锅蘑菇土豆,还去打了几两白酒,让罗白宿陪着罗老头喝。 这天晚上,一辈子只知道干活,滴酒不沾的罗老头头一回喝醉了,拉着罗白宿直哭,一边哭一边唠叨:“你是个好孩子,不要怪你娘,你娘她呀……是病了,她这里……有病……”罗老头说有病的时候,还用手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她呀,自打老爷子让你亲娘生儿子的时候,就病了……”罗老头打了个酒嗝,继续道,“你是不知道,那个时候,她整宿整宿不睡,就在屋里头转圈,一会儿哭一会笑的,一个月光是鞋底就磨穿了四双。”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老爷子想要个孙子,我也想要个孩子,她又生不出来。” “我知……知道,是我没用,我对不起你们,可是你是个有出息的,两个孩子又……又孝顺……你不要学你爹我,哪怕你媳妇今后没有生儿子,你也要好生对她,好生对我的两个乖孙……嗝儿……” 都说酒后吐真言,这些话怕是罗老头在心底压了一辈子,若不是这回喝醉了酒,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以罗老头的性子,只怕是要烂在心里一辈子,也说不出来的。 罗天都想,罗老头看起来木讷老实,反而是这家里看得最清楚明白的人,他看出了姚氏掩藏在偏心和不讲理表象下的不稳定精神状况,也看明白了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只是他没有能力去改变而已。这是姚氏的坎,如果她自己不能放宽心,迈不过这道坎,只会越陷越深,最后真正疯掉也并无不可能。 罗老头说到后来,声音越说越小,最后一头栽在饭桌上,睡着了。 方氏和罗白宿面面相觑了好一会,才手忙脚乱地扶了罗老头去正屋睡,罗老头醉了酒,脑袋一沾上枕头,就去梦了周公。 那一晚,姚氏没有回来,罗白翰也彻夜不归,只叫了人回来送个口信,说读书晚了,不能回来,只在同窗家里歇一宿。 等到姚氏从罗白秋家里回来的时候,看到家里的粪坑空了,果然又闹了一场,还嚷嚷着要去地里拔罗白宿一家辛辛苦苦种下的云薹苗,最后不知道罗老头是怎么劝的,到底安静了下来,不过自那以后,姚氏瞪着方氏住的东屋的墙,都带着仇恨。 方氏被那眼光瞪得心惊胆颤,更加提醒自己时时刻刻避着姚氏,只是两家现住在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再怎么小心,总有碰上的时候,每每这个时候,方氏便免不了要被姚氏冷嘲热讽一翻。 方氏也不是个软性子的,姚氏有时说得太狠了,便忍不住想要回嘴,这个时候倒是罗天都私下里劝她:“娘,她有病,你看在爷爷的面子上不要计较,等以后咱们攒够了钱,搬出去后就好了。”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攒足钱哟。”方氏也明白这个理,只是一想到还要跟姚氏挤在一个院子,就觉得无比忧伤。 其实这个时候,方氏手边还有几吊钱,真要盖房子,俭省些,也能勉强盖两间土房了,只是这样一来,家里就真没有几个活钱,别说明年春耕要用钱,就是今年过冬,都会有些拮据,这肯定是不行的。 想来方氏也是这样想的,很是郁闷了一阵,被罗天都好言哄了几句,心情方才好转。 一时又想起送到油坊的乌桕籽,这么几天了,也不知道到底榨了油出来还是没有榨出油,不过若是不能榨油,油坊肯定会让人来说一声,这么想来,应该能榨油了,便推着车去油坊拖乌桕油回来。 罗天都也想瞧瞧这古时的油坊是用什么工具榨油的,吵着一起跟了去。 那是一家老式的家庭小作坊,当家的姓赵,祖祖辈辈都经营着这家作坊,也算是老字号了。 “砰,砰,砰……” 还没走近,就听到极富节奏的撞击声,从油坊里传出来,那沉闷的响声一下一下仿佛撞击到心里去似的。油坊外面到处堆着桐籽、榛果仁之类榨油的原料,像一座座小山似的。 踏进油坊,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里面光线很暗,从火膛印出来的微弱火光中,依稀看到正中间有个巨大的碾车,有个少年人,正在往碾车里倒桐籽。 靠近窗的位置,有一口大锅,锅里蒸腾着水汽,两个高大的年青,正在将碾碎了的桐子末用方布包裹好,放到一口正沸腾着热水的锅里,另两个年青人,刚站在另一边,将煮好的桐籽用大铁钳将桐籽包取出,铲到预先扎好的草兜里,包紧了抬到榨上榨油。 油榨在屋子的另一角,一个中年汉子抡圆了胳膊,正用锤不断地敲着榨上的木楔,底下包裹着桐麸饼的铁箍上便有晶莹剔透、亮澄澄的桐油渗透出来,“嘀哒嘀哒”,慢慢滴进油缸里。 罗天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种古老原始的榨油方式,简直大开眼界。 看到方氏她们过来,火膛边上蹲着的少年人,飞快地喊了一声,便有两个高壮的妇人,抬出了一口大缸,缸里装了半缸黄澄澄的油。方氏这才明白,平日村民眼里无用的乌桕籽确实能榨出油来的。 五百多斤的乌桕籽,榨了一百三十多斤油,赵家收了一百三十文的工钱,照惯例还扣了五斤油。 罗天都生怕赵家拿这油来烧菜,特意叮嘱他:“赵伯伯,这个油看着虽好,却不能吃,人吃了会中毒的,只能用来刷家具点灯。” 赵当家的便咂咂嘴,一脸惋惜的表情,他看这油清亮,颜色又好,闻起来也很香,还真打算拿到后面让自家婆娘烧菜吃的。不过他家开了几辈子的油坊,榨过的油多,也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油都能吃的,心里虽然有些惋惜,到底只是小事,再说他家也不缺油。 方氏并没有自带油缸过来,便仍借了赵家的缸,先将乌桕油推回去,回头再将缸给赵家送来。榨油剩下的油饼,无论是肥田或者喂牲口,都很有用,方氏也没有浪费,全搬到板车上,运回家去。 走在回家的路上,方氏还不敢相信这么轻易就得了一百多斤多乌桕油,就跟天上掉馅饼一样,砸得她有些发晕。 “小都,你看的那书上真的写了,这油不能烧菜吃?” “真不能,有毒的。” 方氏略有些失落,不过很快又振作起来,就算不能吃,拿来点灯也是好的,现在罗白宿每天看书都看到很晚,灯油也用得飞快,现在打了这么些油,足够罗白宿点的了,不然每回去镇上买桐油,也要三十文一斤,那也是笔不小的开支。 在她们这样的人家,能省一文也是好的。 方氏推着一缸油进村的时候,那香味老远就传了过来,引得好些人出来看。那么一缸油,足有几十上百斤,不免有那多事的猜想,这方氏又是打哪里发了财,舍得买这么一缸油回来,这可得要不少钱。 也有人猜测,罗白宿肯净身分家出来,必定还是有些倚仗的,老太爷当年肯定偷偷给藏了不少,不然怎么一分家,又是买地又是买油的。 “五嫂,你可发财了,舍得买这么些油回来。” 方氏不想张扬,只得苦笑一声道:“哪里发什么财,孩子他爹每晚看书,家里灯油用得快,镇上卖的油又贵买不起,实在是没法子了,才想着自己去油坊榨点油。” “榨油?用的什么榨油啊?五嫂也告诉咱们,回头我让孩子他爹也去榨些油回来,以后黑灯瞎火的也不怕了。” 【) 第35章 方氏得了这天大的便宜,自然不肯说出来,不然来年家家都采那乌桕籽,到时自家反而采不到了。可是周围都是乡里乡亲,不说实话只怕又要得罪人,一时便有些左右为难。 罗天都便道:“娘,你就告诉三婶呗,没关系的。”说完又冲方氏眨眨眼。 方氏便瞪了她一眼,骂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多什么嘴。”这个时候,她忽然有些理解姚氏每回为这个喝斥罗天都时的心情了。 有时这孩子真的很欠揍。 罗天都便对着她低声耳语道:“反正又瞒不过去,还不如直说的好。”免得还要得罪人。 她们采乌桕籽的时候,又没有避着人,堆在祠堂那边,村里人都知道,没隔几天,她们就从油坊推了这么大半缸油回来,但凡有些脑子的,都能猜出来是用乌桕籽榨的油了,就算没有猜出来,跑到油坊一问,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方氏无法,只得照实说了,霎时,周围的人群呼拉拉全跑光了,隐约还能听到大噪门的在喊:“他爹,快,挑上担子,咱也快去捡些乌桕籽,别让人都捡光了。” 方氏想到明年就碰不到这样的好事,不免有些想法,很是有些闷闷不乐。 罗天都只好劝解她:“这事横竖是瞒不了的,不如说开去,大家伙都沾沾光,省得被人说咱们一家吃独食。再说了,光是咱们家一年又能点多少灯油?这一百多斤油,尽够咱们点到明年的这个时候了。” 方氏便道:“明年的灯油是够了,那后年呢?大后年呢?就没见过你这么好心的,对人这么大方。” 罗天都暗想,这哪里是她大方呀,横竖是瞒不过去的,要是藏着掖着,反而遭人嫉恨。她是不怕拉仇恨值,可是罗白宿不能啊,要是以后哪天姚氏想不开,一定要挑罗白宿分家的事来闹,还不是还要靠这些乡里乡亲解围吗?跟罗白宿的前程一比,乌桕油这点蝇头小利根本就不算什么了,而且,对这件事,她还有自己的计划。 那汤县令不是一心想图个清名,想在为政期间做出点政绩,为将来升官垫基础吗? 她便打算送这个人情给他,尽管汤县令最后的目的只是为了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可是比较起来,仍算得一位好官,况且她第一回 做生意,得了汤家赏的十八吊钱,说是巨赏也不为过,哪怕这十八吊钱对于汤家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可是她仍感念汤家这份情,正好趁这个机会还了这份人情也好。 罗白宿皱眉仔细想了一回,最后还是写了贴子,将乌桕油这回事详细写了一回,不过对于如何想起用乌桕榨油这个方法,便没有提是罗天都的主意,罗白宿只说是受了那位先生言论的影响,除此之外,又将乌桕籽如何采收,脱壳,以及出油量都写得明明白白,最后又特意注明了,这油有毒,绝不能食用,然后又装了一罐油,趁着镇上有人去县里的时候,请人送去了县衙。 至于汤家是将这事放在心上,呈报给朝廷,还是觉得小事一桩,不值得推广,便与他们无关了。 若是汤家觉得这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丝毫不重视,与他们一家也没什么坏处;若是汤县令看到这背后的发展前景,呈报给朝廷,推广开来,也算是为社会发展做出了一份贡献,横竖都是没有坏处的。 收完了乌桕油,陡然变了天,气温直降,一天冷似一天了。 罗天都记得去年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降温的,然后没过几天就开始下雪了。她怕冷,早早地把自己那件薄薄的芦花袄子穿在了身上,这是她过冬的唯一一件厚实的衣服,还是方氏用罗名都穿小了的旧衣给她改成的,里面的芦花早就跑了个十之七八,薄薄的一层,穿在身上,不比麻布衣暖和多少。 这年头好像棉花还没有从南亚那边传过来,冬天的时候,富人有余钱,还能置几件皮裘保暖,就是罗白宁,每年冬天,姚氏都会给她置一身丝绵袄,只有她们一家,穿的却是最薄又不保暖的芦花袄子。 她这才想起她买的那堆鸡毛,正好能派上用场。那一麻袋鸡毛,压得实实的,少说也有两斤多,做三、四件羽绒服还是足够的。 鸡毛刚买回来的时候,方氏嫌脏,也受不了那股子家禽独有的尿骚味,买回来后烧水将鸡毛烫了一回,然后用麻袋装了堆在院子里,便再也没有心情去管了。罗天都去看的时候,发现麻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打开过了,鸡毛散得到处都是。她想起这几天罗白宁在院子里踢的色彩斑斓的毽子,心里气得咬牙。 她并不是气罗白宁拿了鸡毛做毽子,她只是气罗白宁打开了麻袋又不知道系上,鸡毛那么轻,风一吹就到处飘,她死皮赖脸缠着方氏买一袋鸡毛容易吗? 算起来罗白宁今年十三岁,按这边的习俗,实在已经算是个小大人了,再过两年,都该嫁人了,可是想想罗白宁好吃懒做的性子,脾气又不好,罗名都比她小了五岁,却比她懂事多了。生了这么个闺女,就算她和姚氏再不对盘,都有点替姚氏着急。 她一直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她是个成熟的大人,对待小孩子应该爱护,不该同个孩子认真计较,可是不得不说,无论她给自己做多少次心理暗示,对罗白宁她始终喜欢不起来。这孩子完全被姚氏养歪了,为了一支劣制绢花,就能拿簪子去捅比自己小五岁的侄女,幸好那簪子并不利,要不然,罗名都上回就被她捅成马蜂窝了。 罗天都恨恨地揪着鸡毛泄愤,仿佛手里的鸡毛就是罗白宁那张惹人厌的脸。 罗名都收拾完屋子,走到她跟前,问:“你这是做啥?这鸡毛跟你有仇啊?” 罗天都抬头,看见罗名都也穿了一件旧袄子,袄子有些过大了,穿在罗名都身上晃晃荡荡的。罗天都觉得那袄子看着有些眼熟,她歪着头想了一会,才想起这是去年方氏穿的那件。想是因为罗名都的袄子被方氏改了现在穿在她身上,方氏便将自己的给了罗名都。 方氏的袄子年头更久,里面基本没有什么芦花,更不保暖,罗名都穿在身上,两只手仍然冻得冷冰冰的。 罗名都出来的时候,正碰上罗白宁,穿着新做的袄子,在外面炫耀了一圈回来。她看到罗天都和罗名都身上老旧的芦花袄,便故意在两人跟前晃了好几圈。 罗天都头也不抬,只顾着摆弄手里的鸡毛,罗名都跟罗白宁是面不和心更不和,这个时候也是不肯理她,只当没看见罗白宁一样。 自打上回她们和姚氏在院子里打了一场之后,就被方氏三令五申,绝不可顶撞姚氏和罗白宁,无论她们说什么,都要忍着,更不可和姚氏罗白宁动手。 方氏是怕她们人小吃亏,姚氏把她们一家当做眼中钉,恨不得时时揪住点小辫子,借机拿她们出气,这个时候,若是两个孩子再惹她生气,姚氏又不是个好脾气的,少不得像上回那样,揍她们一顿。两个孩子到底还小,万一什么时候没有看到,被姚氏打坏了,她连哭都没地方哭去,还不如索性忍了,熬过两年,攒些钱搬出去就天下太平了。 这些天罗天都和罗名都一直听着方氏的劝,不和姚氏正面起冲突,但她们隐忍退让,不代表别人不会找上门来。罗白宁在院子里转了几圈,见院子里的两个人都不理她,有些恼了,往罗天都跟前一站,叉着腰,毫不客气地道:“喂,你没看见吗?” “什么?”罗天都抬头瞥了她一眼,反问。 “看,这袄子是大姐给我新买的,填的云东新绵,又轻又暖和,漂亮吧?”罗白宁便扬高了下巴,得意地道。 “嗯。”罗天都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是很漂亮。”她说得有些言不由衷。 青花蓝底的土布制成的袄子,就算再怎么漂亮也有限。 “喜欢吧?” “喜欢。”如果你能够老老实实呆在屋里不出来在她面前碍眼,就更让人喜欢了。 被罗天都亲口承认喜欢自己的袄子,罗白宁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斜睨着眼睛望着罗天都身上的旧袄子,嫌弃地道:“就算你再喜欢我也不会给你,我娘说了,野丫头就只配穿旧芦花袄子,一辈子就是个穷酸的命。” 说完鼻孔朝天,仿佛一只骄傲的孔雀般昂首走过。 “我才不稀罕你的臭衣裳。”罗名都小声嘀咕道。 罗名都说得实在小声,但耐不住罗白宁耳朵尖,居然听到了。 “你说什么?你敢说我的衣服臭?你再说一遍。”罗白宁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恶狠狠的,很有几分姚氏的模样。 罗名都还没有说什么,那边堂屋里姚氏就“倏”地跑了出来,恶狠狠地盯着这边。 罗天都怕罗名都吃亏,便笑着对罗白宁道:“小姑,你听错啦,我姐说你的衣裳好看。” “你一边去,我明明听到她骂我的。”罗白宁将罗天都往边上一推,几步冲到罗名都跟前,就要动手教训她,却被人喝住了。 【) 第36章 “你干什么?好好的在家里欺负小都姐俩。()”要入冬了,罗老头便一直窝在家里不出门,听到院子里吵吵闹闹的,这才跑出来,刚好看到罗白宁气势汹汹地要找罗名都的麻烦,忙喝住了她。 罗老头在家里的时候,姚氏一向都不会做得太过份,这个时候只拿眼瞥了罗名都一眼,唤了罗白宁进屋去。 罗名都捏紧了拳头,死死地瞪站罗白宁的背影,小身子气得直发抖。 罗天都笑了笑,摸了摸她冷冰冰的手,道:“有什么好气的,过两天我给你做新衣服穿,保管比她的更暖和,更漂亮。” 罗名都小声地“嗯”了一声,低下头帮着她清理鸡毛。 罗天都看得心里一暖。她这个大姐向来是这样,不管她做什么,总是在一边默默地帮她,连问都不问一句,方氏有时候被她闹得烦了,还会喝斥她两句,只有罗名都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坚定地站在她身边。 罗天都决定了,她的第一件羽绒服就给罗名都做。 其实做羽绒服,鸭绒比鸡毛更合适,主要是因为鸡毛太粗,不过北方本来就少见鸭子,条件有限,就不能那么讲究了。鸡身上的绒毛并不多,更多的是那粗粗硬硬手感并不柔的羽毛,罗天都现在做的就是将鸡毛上的绒羽和半绒羽刮下来,羽杆没什么用,又硬又粗,只能丢掉。 一麻袋鸡毛,罗天都和罗名都坐在院子里老老实实刮了两天,才刮完,浸了水堆在大脚盆里,像座小山。 将羽杆剔除出来,只是完成了第一步,接下来还要消毒,去腥臊味,这个就要求教于专业人士。 罗天都特地跑到草堂里,找李郎中配了副草药,熬了汤汁泡鸡毛杀菌。这一步很关键,家禽身上通常会有寄生虫,如果不处理好,填在衣服里,那可真要命,再说鸡鸭这类家禽养着就是为了填口腹之欲的,自然不会有人像对待爱宠那样,精心伺候得跟照顾老祖宗似的。勤快点的人家,两三个月打扫一回鸡笼,懒一点的,一年半载也难得清一回,因此家禽身上都有股浓重的腥臊味,这个味道不除掉,也是不成的。 罗天都专心捣鼓那堆宝贝鸡毛,方氏看得眉头直皱,她真有些弄不懂,那堆腥臊发臭的鸡毛有什么好玩的,偏罗天都当心肝宝贝似的,谁动都不准,连罗名都也跟着有样学样。 方氏心里郁闷,又管不住罗天都,只好当做没看见,眼不见心不烦。 这几天天气更加阴沉了,还刮起了北风,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冷,方氏便打算趁着还没下雪,去镇上把过冬的东西都置备齐了。不说别的,口粮总要多买一些,不然到明年开春,粮食就贵了;白面也要买几斤,哪怕再穷过年还是得包顿饺子来吃;油盐酱醋也都要再买一些,这要一直熬到开春,天气才会变暖;罗白宿和罗名都都没有冬衣,虽然现在罗名都穿了她的,但那件到底穿得太久,芦花都漏没了,穿着都不暖和,小孩子体弱禁不得冻,方氏便想着去买点芦花,给罗名都重新做件新的,好在布家里倒是有现成的,上回汤老太太赏的两匹布,这会儿用正好。 一样样算下来,又要不少钱,方氏不由叹了一口气,无论怎么省钱总是不够用。 罗天都一直忙着处理那堆鸡毛,这回倒没有嚷着要一起去,只是叮嘱方氏,多买些线回来。 “你要线做什么?难道跟你姐学针线活?”方氏奇怪地问。 “我有大用处,娘,你就别问了,多买些回来啊,就选那细细的又结实的线,要蓝色或是白色的。” “知道了,就你事多。”方氏语气虽然听起来有些嫌弃,但面上的神情却是一副高兴的神色。 一个姑娘家,哪怕再聪明能干,针线活拿不出手,到了婆家也会被人看不起,罗天都现在肯主动学针线活,这再好不过了,让方氏颇觉欣慰。 李郎中开的那副药,果然很有用,泡过之后再烘干的鸡毛,闻上去便一点味都没有了,还带着股草药的清香,罗天都满意极了。 有了鸡毛,罗天都便打算自己动手缝羽绒服。 罗天都以前的妈是个乡里的土裁缝,家里有台旧式缝纫机,经常在家自己缝个衬衣裤子什么的,罗天都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会了一点,有一段时间她对这个还挺上心,特地买了几本裁剪书来看,后来高中毕业那年,还自己缝了条蓝色小裙子,挺漂亮的,算起来她的裁剪还是有一定基础。 第一件羽绒服,当然要给罗名都的,一来是她到底好久没做过针线活了,手艺生疏了少,生怕做得不好浪费布料,罗名都身量小,哪怕做坏了,还能再改改,留给自己穿,就算浪费也有限;二来也是她心疼罗名都,觉得这孩子实在懂事可人疼。 做衣服第一件事就是量尺码。她没有软尺,只好用绳子代替,肩宽臂长腰身等部位,用不同颜色的线打了个结,在绳子上标记出来,这样就不至于混淆。 量好了尺码,真正动手裁剪布料时遇到麻烦了。 方氏愿意让她学针线,可是没料到她学针线的第一天就开口向她要布料裁衣裳,当即瞪了她一眼,不由分说地拒绝了。 “你跟着你姐先练练针法吧,等以后练熟了,还可以学着绣绣帕子什么的。”方氏有些敷衍地道。 罗天都郁闷了,她再有想法,没有布料,衣服也做不出来啊,好在罗名都十分配合,将自己身上的旧袄子贡献了出来。 罗天都原本想给罗名都裁件新袄子的,这下只能将旧衣翻新了。 袄子是夹层的,罗天都先挑开夹层的缝线,将里子和面子拆开。缝线看得出来是方氏的手艺,针脚又细又密,哪怕穿了这么多年,也只有肩膀的地方有一处脱线,方氏的针线活手艺可见一斑。 这是件短袄,开襟向右,往里折了很长一截,然后系带系上。罗天都嫌这样浪费布,便“唰唰”两下,将多余的折进去的布料剪了,比照着先前量的绳子裁好布料。 她裁的是一件普通的女式小短袄,分成衣袖,后背及前胸三块。最先缝的是衣袖,将布料展开,又将去了羽杆的鸡毛厚薄适中均匀地平铺在布料上,然后再缝好里子,最后才将衣袖两边拼接起来,她的针线活不好,这一步是罗名都代为完成的。为了避免鸡毛四处挪动,最后团成一团,便将整个衣袖划分成许多同等大小的四方形,再用线缝起来,这样鸡毛便固定在每个方块里面,不会到处乱窜。 等到羽绒服最后做成的时候,罗名都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穿在身上,果然十分温暖,只是,还有个小小的问题。 “小都,你做得太小啦,系不上来。”罗名都小脸红红的,十分钦佩小妹居然能想到把鸡毛填在袄子里,真比填芦花要暖和多了。 “姐,这样正好,一点不小。” 罗天都嘿嘿一笑,让罗名都将衣服脱下来,“咔嚓”几下,在左边衣襟自领口到下摆,剪了六个距离均等的小孔,再将这些小孔细细地绞边,然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秘密武器——六颗大小相当,边缘极为光滑的鹅卵石。先用线细细密密地缠好,再用剪剩的布包裹起来,钉上后就成了六颗极具特色的布纽扣。 自此,第一件羽绒服便正式诞生了。 罗名都穿上身,喜不自胜。 真的很暖和啊! 罗天都撑着下巴,左看右看,觉得还是少了些什么,扫了一眼多下来的布料,仍是由她动口罗名都动手,裁了一顶羽绒帽,缝在衣领上,帽沿下部用两根布条系上,戴上后便不怕风吹掉了。 方氏没想到她们两居然真的折腾出来了一件袄子,虽然样式有些怪,但看罗名都穿上后不再一副冻得直打哆嗦的模样,也知道肯定十分温暖。 “你是怎么知道能用鸡毛填袄子的呢?”方氏好奇了。 罗天都想了一想,道:“我看到咱家老母鸡,大冬天的都不怕冷,下雪了还在地上啄虫吃,它又不穿衣服,它的羽毛就是衣服嘛。” 方氏便笑了,心想到底是个小孩子,想的这样简单。她对于罗天都想出来的扣子十分好奇,罗天都解释一翻之后,也觉得这样很省布料,只是这样开襟,冬袄还好,若是夏衫,难免有些不庄重。 方氏便照着这法子,给罗白宿也裁了一件长袄,剩下的布便想再给罗名都和罗天都各做一身。 给罗名都做新袄子,罗天都十分赞成,但是给自己做就死活不同意。她的借口就是小孩子长得快,做新的穿不了多久就小了,浪费布料,还不如给罗名都和方氏自己做身新的,穿小了还能再改改留给她穿。 庄稼人最是节俭,没有浪费一说,大部分人家里差不多都是这样,家里孩子多的,一件衣裳先给老大穿,老大穿不了再改改给老二穿,磨烂了缝缝补补还能给老三将就一阵子。 【) 第37章 最后方氏给自己和罗名都各做了一件,罗名都的则是拆了身上的旧袄子,填了些鸡毛进去,也算是翻新了一回,剩下的边角料也没有浪费,被罗天都捡了起来,给自己也缝了顶羽绒帽,又给家里四个人一人缝了一双手套。{}当然,她只动口,这回动手的是方氏。 方氏的针线活好,缝的线又细又密,比罗名都的又要好上一截,罗天都十分满意,心想果然一门手艺是需要时间才能沉淀出来的。 至于方氏买回来的芦花,最后则给罗天都和罗名都填了被子。 晚上罗白宿打完柴回来,看到新做的袄子,试了一试,觉得格外暖和,便问方氏:“你买了丝绵充袄子?” 他还是在十几岁的年纪跟着太爷过日子时才穿过上好的丝绵袄,再往后的十几年,俱都是穿的芦花袄子,是以一穿上衣就知道袄子不是填的芦花。 方氏摇了摇头,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是拿小都买的那袋鸡毛填的。” 罗白宿一听就皱起了眉,方氏以为他是嫌弃鸡毛脏,便道:“她这几天就光忙着这个了,洗了又洗,泡了又泡,还去了草堂找李郎中配了一副药泡着,闻着一点味儿也没有,再干净不过了。” 罗白宿便挑了后面的帘子,借着豆大的灯光看了两个孩子一眼,又放下帘子,颇有些忧心忡忡。 方氏察言观色,也知道他有心事,不解地问:“咋的啦?你还在担心什么?” 罗白宿嘴张了张,欲言又止,最后才压低了嗓音,道:“你不觉得咱家这孩子太聪明过头了么?” “孩子聪明是好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方氏不以为然地道。 在她的眼里,自家孩子那是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无一处不好,再没有比她们更贴心懂事的了。 “那也太聪明了。”罗白宿始终放不下心,“哪有五岁的孩子知道这么多的,看她平日说话行事,有时候连我都自愧不如,我真怕啊——” 没等他说完,方氏便“嚯”地一声,将手里的针线放下,拧着眉对着他道:“我告诉你,罗白宿,咱家孩子那是千好万好,懂事又乖巧,别人家羡慕都羡慕不来,你瞧瞧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怕?你怕什么?怕孩子太聪明了给你招祸?”方氏说到这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冷笑道,“与其担心小都,你还不如担心那边屋子里的两个吧,那两个将来才是要招祸的,你等着看吧。” 罗白宿便打断她:“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哪里是担心这个,自古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我这是担心咱家小都太聪明了,将来恐怕不是长寿的命。” 方氏没读过什么书,那句古谚语她听不懂,不过罗白宿话里的意思她倒是弄明白了,这是罗白宿担心孩子太聪明了早夭,当下便有些埋怨道:“你们读书人就是穷讲究,做大人的哪个不希望孩子活得平平安安的,就你在那瞎想些有的没的,与其担心这个,你还不如把心思放在书本上,小都一心想让你明年参加秋闱,拼了命地想法子挣钱,你不要辜负了孩子的一翻心意。” 罗白宿一想也是,他与其现在担心这个,倒不如用心书本,将来若真的有那个命,考个功名出来,这两个孩子也多少有了点倚靠,要不然,将来会怎么样,还真的难说。 这边罗白宿放下心思,方氏反而被他说得有些担心起来,握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呆呆地坐了半天,临上床前,还不放心地捧了油灯又去看了一回。 罗天都和罗名都这几天一直忙着缝衣裳,这个活最废眼神,干久了眼睛又疲又涩,像火烧一样,这个时候早睡得不省人事。方氏替她们拉了拉被子,虽然前天又填了些芦花进去,到底薄了些,这个屋里又没有烧炕,天再冷些便睡不得人了。 因为有心事,第二天方氏和罗白宿都起了个大早。 天阴沉沉的,外面有些暗,凛冽的北风迎面吹来,仿佛透过了衣裳,吹到人骨头里似的。好在如今一家四口都换上了新袄子,比往常竟要觉得暖和许多,要不然便是连门也不敢出的。 方氏估摸着这两天就要下雪了,便让罗天都和罗名都将自己的小被子收一收,晚上搬到她和罗白宿睡的屋子里挤一挤,等过完年开春了天气变暖后再搬回去。 他们家的地还是新买的,油菜苗又未长成,等到收柴禾也要到明年春夏之际,冬天烧炕又最费柴,所以这些天罗白宿吃了饭便拿着镰刀早早出门砍柴,想赶在下雪之前,多备些柴禾,要不然等到下 了雪,便不好出门了。 方氏闲着无事,用竹篙子绑了扫把,打扫房梁上的蜘蛛网之类的,洗洗涮涮,收拾屋子。正忙得不亦乐乎,院子门口传来驴子的声音,接着就有人推门问道:“罗秀才是住这家吗?” 方氏拿不准这人口中的罗秀才指的是罗白翰还是罗白宿,又见姚氏已经闻声赶了出来,便闷头继续打扫。 姚氏迎了上去,笑着道:“这里正是罗秀才的家,你找他有什么事?” 来的是县里的信差,知道没走错地方,便道:“这里有县太爷的亲笔函一封,要交给罗秀才。” 姚氏一听是县太爷写的亲笔信,有些喜不自胜,便要接过来。 不想那信差却将信往怀中一收,问道:“这位大娘是罗秀才什么人?” 姚氏一听这话,便有些得意地道:“我是他娘,罗秀才是我儿子。” “原来是罗老太太。”信差咳了一声,笑着道,“今早县衙派了人将信送过来,我想着能劳动县太爷的必是重要的事,担心下面的人做事毛毛燥燥,误了罗秀才的事,这才慌忙赶了车,亲自送了过 来。”说到县太爷和亲自送了过来这两句时,还刻意加重了语气。 原来县里的信差只需要将书信派发到地方,不必亲自送到接信人手中。这信差是个新上任的,头一回就接了县太爷的亲笔信,心里想着能劳动县太爷写亲笔信的,这个罗秀才必是个有出息的,他有心要巴结,便巴巴地自己驾了车过来。 平日若信差送信到家门口,主人家是必要先派发几个赏钱,然后才拿信的,这是表示对信差远路送来的谢意。信差巴巴地等了半日,都没有等到姚氏摸出赏钱来,便有些不乐意了。他这么积极亲 自来送信,原本也是为了能多得几文赏钱,不想姚氏却是一毛不拔,冒着寒风赶了大半天的路,连口热汤都没讨着,心里不由暗骂了一声晦气,还秀才娘,还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通晓,便卡着书信不肯 给姚氏。 罗天都在屋里听了半天,左想右想,也觉得那封信应该是汤县令写给自己老爹的,而不可能是写给罗白翰的。她可不想让这封信落到姚氏手里,忙跑了出来,问道:“大叔,县太爷有没有说这信是 给哪个罗秀才的?” 信差因为姚氏小气,不肯给赏钱,正积了一肚子气,冷不丁院子里又跑出来个小丫头这样问他,当下便没好气地道:“我哪里知道是给哪个罗秀才的,我又不认识。” 罗天都便笑道:“大叔,我爹是秀才,我二叔也是秀才,你只说信是给罗秀才的,却不知是给我爹还是二叔的。” 姚氏便横了她一眼,道:“这还用问,当然是给你二叔的。” 信差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只好将信从怀中拿了出来,他不识字,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也只看到信封上写了五个大字,却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罗天都仗着人小,凑上去看了看,道:“这是给我爹的。” 说完扬声朝院子里喊:“娘,县里给爹来信了。” 姚氏眉头一皱,瞪着罗天都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识得什么字?不要信口开河,把信给我,晚上等你二叔回来就知道是给谁的了。” 罗天都知道这个时候县里来信,八成是先前送去的乌桕油有了下文,哪里肯把信给姚氏,指着信封上的字道:“奶奶,这上面写的‘罗白宿’亲启,我没认错,是给我爹的。” 方氏解了围裙走了出来,看到姚氏正面色不善地瞪着罗天都,忙把罗天都拉到身后,道:“你真看明白了,是给你爹的?” 罗天都急了,被一群文盲怀疑的感觉真心难受:“娘,我认了这么久的字,连我爹的名字还会认错吗?” 信差见她们争来争去,也有些不耐烦了,问道:“到底信是给谁的?早点说个明白,这天寒地冻的,我还急着赶回家。” 方氏见罗天都说得那样清楚,也明白肯定是写给罗白宿的,便塞了十文钱给信差,道:“这是给我们当家的,天气冷,你一路过来辛苦了,进来喝杯水,暖暖身子。” 信差掂了掂手里的铜子,有些嫌少,道:“这是县衙的信,还是马虎不得,这样吧,你们最好还是叫个识字懂礼的来,定好了,再找我拿信吧。” 罗天都知道这是信差嫌钱少,暗里扯了扯方氏的袖子,方氏无法,只好又多加了八文钱,信差这才满意了,将书信递到方氏手里,道:“还是秀才娘子懂礼数,天色不早了,咱还要赶着回县里,回 头见着了罗秀才,别忘了提是我送信过来的。” 说完一扬鞭,赶着马车走了。 【) 第38章 姚氏被搅得很不痛快,看着方氏和罗天都俱是一副喜气洋洋的表情,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不过是封书信罢了,是福是祸都说不准,值得高兴成这样?” 罗天都暗地里翻了翻白眼,心道,刚才和她争抢书信的也不知道是谁,现在才摆出这么一副不屑的口吻,这酸葡萄是醮了醋的吧,酸味浓得几里外都闻得出来。() 罗天都捏着那封信,心里头像有只猫爪子在挠一样,恨不得立时拆了,看看县太爷写些啥,最后到底还是忍住了。等到中午罗白宿挑了柴回来,便迫不及待地将书信交给他,两人头碰头地凑在一起 看。 汤县令写得一手好楷书,字体瘦劲飘逸。 罗天都不由又想起汤小包子的字迹,显然平时就是用汤县令的字描红的,一笔一划之间已经隐隐有了三分汤县令的风骨。 汤县令的措词极为客气,先是赞扬了一翻罗白宿尊师重道,勇于实践的学习精神,然后又指出,以前也有人提过这乌桕油的事,只是因为实用性的原因,并没有引起重视,他已经将此呈报给上峰云 云,信的末尾则鼓励罗白宿用功念书,来年乡试的时候,他会亲自替罗白宿写推荐信。 罗天都看完,不由大喜,这算是最大的收获了,汤县令肯允诺替罗白宿写推荐书,至少表明他对罗白宿的观感不坏,以后若是有人真的要拿罗白宿主动分家的事作文章,说不得还有一丝转寰的余地。 这可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罗老头也听到消息,跑过来关切地问:“大郎,没出什么事吧?” 他只是听姚氏说县衙有书信给罗白宿,并不知道为的是什么事,在他心里,凡是跟官府扯上关系的都是大事。以前那个林秀才,也是由县衙发了一封文书,然后第二天,就有差役来将他锁了,带到 县里,没过几天,那林秀才就被打了三十板子,连秀才的功名了被夺了,抬回家没几天就断了气。所以他一听到县衙的书信,就有些心惊肉跳,生怕什么时候也会蹦出来两个差役,将罗白宿也锁了去。 罗白宿回道:“没事,爹,只是上回咱家给县里上报了乌桕油的事,县太爷也回封信来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罗老头高高悬起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连声道:“没事就好,没事我就放心了。” 虽然罗老头只是这么简单地问了一句,罗天都却明白,以罗老头的性子,定然是担心极了才会主动开口询问,这让她很感动,罗老头是打从心底担心她们一家子的。她暗暗下定决心,以后罗白翰懂 事上进则罢,若他还是像现在这样不事生产,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将罗老头接了出来,好生奉养他。 方氏也是一副喜不自禁的表情,笑着道:“爹,不是什么坏事,县太爷在信里说了,明年要亲自替孩子他爹写荐书,让他去省城考举人呢!” 罗老头先是一愣,继而大喜,激动得嘴皮子直哆嗦,拉着罗白宿一迭声地问:“大郎,你媳妇说的是真的?县太爷真的答应替你写荐书让你去考举人?” 得到罗白宿肯定的回答后,罗老头喜得直点头,道:“你是个好孩子,老爷子当年就拉着我的手说过,说你是个有出息的,要我好生培养你,老爷子这辈子就从没看走眼过,哈哈!” 罗老头高兴得直搓手,在院子里驴拉磨似地转了两圈,一副乐得找不到北的模样。 冬日静寂,娱乐又少,村民们闲得无聊,唯一的乐趣便是八卦一下左邻右舍的闲话。什么东家的婆婆跟媳妇又拌嘴啦,西家进门两年的小媳妇终于怀上啦,再小的事都能拿到嘴边嚼上两嚼,再添油加醋解说一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自打传出县太爷允诺给他爹写荐书之后,罗天都发现这几天来自家串门子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就连时常跟随在她身后,骂她凶丫头的孩子都少了许多。这让她不禁暗暗感叹,果然无论放在哪个年代,有权有势的都是特权阶级啊,她家跟县太爷压根就没啥关系,一封最平常不过的书信往来,就能在这个平静的小山村激起一朵不算小的浪花了。 方氏也发现最近左邻右舍对她似乎也格外热情大方了,知道她家现在没有菜吃,有好几家的媳妇都来叫她去自家菜园子摘菜。方氏怕欠别人人情,都推拒了,只有长辉娘,因为平日里两家往来多,关系亲厚,又兼知道长辉娘确实是个大方爽快的,方氏才过去她家菜园,砍了十几蔸包得结结实实的大白菜,又拔了一篮子白萝卜,她种的萝卜现在才丁点大,怕是要等到过年才能有吃的,其他的蔬菜也零零碎碎摘了一些。 长辉娘正坐在院子里腌咸菜。都说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软,方氏平白得了人家不少的蔬菜,便挽了袖子,帮着长辉娘腌制咸菜,罗天都和罗名都自然也跟过去了。方氏现在把两个孩子看得很紧,时刻不忘带在身边,压根不放心让她们单独和姚氏在一起,生怕她一错眼,这两个孩子又被姚氏揍了。 长辉娘便拿了上回进山捡回来的野果子,连同各种干果,摆了半桌子,让罗天都和罗名都陪着长辉一起吃。这些山货是每家都有的,并不稀奇,不过那些野果子是长辉娘渍好的,酸酸甜甜的,十分开胃,尤其对了小孩子的味口,一时连罗天都也多吃了几颗。 长辉娘见了,便笑道:“我渍的那些野果子,回去的时候带上一罐,我瞧着你家小都好像挺爱的。” 方氏扭头一见,果是如此,也不客气,点头应了。罗天都并不比其他的孩子,平日很少吃零嘴,就是小孩子最爱吃的白饴糖,她也不爱,每每手边有了两颗,那都是留给罗名都的,方氏见她爱吃这个,少不得又问长辉娘怎么腌渍这些果子,她家里这样的野果也堆了不少,回头都这样腌渍起来,让两个孩子慢慢吃。 长辉娘自然不会藏私,将如何清洗,如何浸泡详细说明白了。 腌咸菜是个枯燥的活,长辉娘和方氏两个边干活边聊天,也不觉得无聊,说来说去,不知怎么地就扯到罗白翰头上去了。 长辉娘想起自家男人提起的事,一时忍不住,定要拿来和方氏说嘴,只是顾忌到院子里还有三个孩子,转过身朝他们看了看,见三个小孩正坐在桌边专心吃零嘴,便压低了噪音,朝方氏道:“五嫂,前儿长辉他爹说看到你家的小叔子罗白翰和一个年轻小娘子走得十分亲近,然后还……”还什么,长辉娘不肯说,吞吞吐吐的。 “还什么?”方氏追着问。 长辉娘怕小孩子耳尖听到,便凑过去在她耳边小声道:“我听他爹说,罗白翰躲在一棵老槐树下,借着树干藏着身子,搂着那小娘子就要亲嘴儿,那可是青天白日的,哪家的姑娘能这么轻浮,别是那什么不正经的地方出来的腌臜货吧?”长辉娘边说边臊红了脸,可是这事放在心里也憋了好几天,她又是个藏不住话的,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个机会,自然想跟方氏一吐为快。 方氏也拧起了眉,怀疑地道:“别是看错了吧,罗白翰看着倒不像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 长辉娘很肯定地回答:“他爹说了,他也怕看错了,还刻意跟了上去,看明白了,真的是罗白翰。” 方氏顿时有些忧心忡忡,这两天姚氏好不容易安静了,她真怕这事又会惹毛了姚氏,到时候又大闹一场,天天这么闹的,哪怕是尊菩萨也会受不了。 长辉娘拿胳膊肘儿捅了捅她,道:“前几天还见到四婶子请了马三婆给罗白翰说亲,这事要是传了出去,还有哪户正经人家的闺女愿意嫁进门?” 方氏想了一想,又问:“看明白是哪家的闺女了吗?” 长辉娘摇摇头,道:“没。孩子他爹只见着是罗白翰就回来了,那小娘子他没好意思多看。” 正说着,隔壁屋子就传来嘈杂的声音,夹杂着罗老头的骂声:“你这个混帐畜牲,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好的你不学,尽学了那些坏毛病,我今天就打死你这畜牲,省得将来丢人现眼。” 然后就听到罗白翰道:“爹,文人多风流,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又间或又掺合着女人的声音,有姚氏劝解的声音,还有罗白宁起哄的声音…… “老爷子,颖儿虽然是个下人,可也是正经人家出来的,我家主人与公子交好,又仰慕公子的才华,才让我过来照顾公子,你切莫责怪公子。” 光听这声音,娇滴滴的就足够撩人了,绝不是村子里那些大噪门的粗糙娘们媳妇婆子可比的。 长辉娘听了精神一震,哪里还按捺得住,立时丢了手中的咸菜,拉着方氏忙忙地道:“你家院子里好像出事了,咱俩过去看看。” 说完又招呼罗名都和罗天都在家帮忙看着长辉,自己拉着方氏,脚步不停地去了隔壁院子。 【) 第39章 罗天都也很好奇,长辉娘和方氏耳语的时候,她竖起了耳朵,听了个七七八八,这会儿又听到院子里的吵闹声,想着莫非是罗白翰将那小娘子带回家来了?无论放在哪个年代,这等涉及了男女风月的八卦,都是最吸引人的话题,她心里的八卦之魂正熊熊燃烧,要不是碍着身边有罗名都和长辉两个正经的儿童,她怕是早就跟过去了,这个时候,她只能坐在椅子上,听着隔壁的吵闹声,脑补一下画面,心里像是有只猫爪子在挠一样,痒得不行。{} 那边罗老头仍在嚷嚷着要打死罗白翰这个混帐儿子,到底被人劝住了,饶是如此,仍是骂个不停,闹了好一阵子,才算安静下来。 傍晚的时候,方氏才阴着脸,过来叫罗名都和罗天都回家。 罗天都兴奋啊激动啊,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去一看,院子里收拾起整整齐齐的,一点也看不出来刚才有人大闹过一场,灶房的烟囱正往外冒着浓烟,想是有人在生火做饭,可是姚氏却在堂屋里正对着大门坐着。 罗老头是不进厨房的,罗白翰向来将君子远庖厨这句俗语奉得很彻底,罗白宁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这会在厨房里忙活的是谁? 罗天都好奇死了。 不管是谁,现在呆在厨房的这位,肯定也不是经常进厨房的。看那烟囱里往外冒的黑浓烟,知道内情的,明白这家是在做饭,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失火了。 姚氏在堂屋坐了一会,就坐不住了,冲到灶房里,嚷了起来:“你说你还是个做丫鬟的,连烧个火也不会,真不知道你原来主人家留着你有什么用。” 然后罗天都又听到先前那个娇滴滴的声音一边咳嗽一边道:“老太太,您怎么进来了?您在屋里再坐会儿,我马上就把饭烧好了。” 又听到姚氏不耐烦地道:“快出去快出去,我怕再坐会儿,你要把我家灶房都烧了。真是的,笨手笨脚的,什么都干不好。” 西屋里被罗老头爆打了一通的罗白宿,听到灶房里姚氏的责备声,坐不住了,头一回丢了君子的身份,顶着一张被揍得发肿的猪脸,到灶房里护花去了。 “娘,颖儿第一天来,还不习惯,娘,你慢慢教她就好了,你看咱家灶房这么小,她现在又帮不上什么忙,杵在这里还碍事,我正好要写文章,少个人替我磨墨,我先让她过去帮我了。” 紧接着罗天都就看到罗白翰拉了个小娘子出来。 那叫颖儿的小娘子果真是生得一副花容月貌,莲脸柳腰,螓首蛾眉,她穿着一件桃红色的袄子,领子上缀了一圈雪白的狐狸毛,越发衬得肤白如雪,凝脂一般吹弹可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顾盼生波,瞅着人瞧时那份欲语还羞的风情,没几个男人能把持得住。 这般的美色,怪不得罗白翰宁可冒着被罗老头打死的危险,也要执意将人带回家了。 “你又做不惯这些粗活,这些事以后就不要再插手了,横竖你也帮不上忙,以后只跟着专心伺候我就成了。”罗白翰皱起了眉,不顾身后自家老娘的唠叨,拉着颖儿就进了西屋,然后“砰”地一声,将房门甩上了。 不多时,便听到那屋子里有断续断续的声音传出来。 方氏听得脸都阴了,拧着罗天都和罗名都就回了东屋,并严令禁止她们出来。 等到晚上罗白宿回来的时候,方氏和罗白宿说了这事,罗天都才算明白了事情的起末。 秋水镇数得上名号的富贵人家就是那么几户,“聚福楼”的东家沈家算一家,那个王秀才的岳家也算一家,再来就是这个齐家了。齐家早年一直在省城,今年才搬了回来,那个颖儿就是齐大公子的贴身丫鬟,平时很是受宠,无论到哪,都会带上她。只是不知道这回是为了什么,齐公子居然舍得将这颖儿送与了罗白翰,美其名曰看他读书辛苦,特地送个可人儿过来伺候他,罗白翰被灌了两碗黄汤,顿时有些飘飘然,趁着酒兴,居然真的把人给带回来了。 罗老头气得半死,当场就要抄扁担将他打死了事,被人死活拦了下来。罗白翰到底还是罗老头的亲儿子,罗老头不可能真把他打死,胖揍了他一顿后,便让罗白翰将颖儿又给齐家送回去。 罗白翰却死活不肯同意,罗老头气得直骂他昏了头。 那个颖儿却是个极有眼色的,见罗老头死活不同意,便放软了语气,转而去巴结讨好姚氏。她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最是会察颜观色讨人欢心的,一口一个老太太,将姚氏夸了又夸,哄得姚氏心花怒放,真以为自己是那大户人家的掌家主母,便觉得这丫头很有几分眼色,心里便不再那么排斥颖儿的存在。再者姚氏又想到自罗白宿和方氏分出去之后,家里陡然少了两个劳力,什么事都要自己亲力亲为,以前有方氏在,这些家事都不用她劳半分心神,现在全落在自己头上,便觉得有些忙不过来,这个颖儿是被送过来伺候自家儿子的,也是这个家里的下人,留她下来,自己也算有个帮手。 姚氏这么一想,便将颖儿留了下来。 到了十一月份,纷纷扬扬地开始下起雪来,村民们便正式开始猫冬了。 罗天都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眼外头银装素裹的世界,马上又被冻得缩回了头,爬回到炕上。 这是村民们忙碌了一整年后最为清闲的时刻,不用起早摸黑收拾庄稼,不用担心地里的收成,安安心心地躺在家里,享受着媳妇孩子热炕头的美好生活。 方氏早就将炕烧得热乎乎的,在炕上支了一张桌子,罗白宿坐在炕上看书,兼教罗天都姐俩认几个字,她自己则忙着些针线活。 罗天都怕影响罗白宿,自告奋勇地担起了教罗名都认字的重任,还被方氏笑话了一通,说她小小年纪就好为人师表。 罗天都暗地里哼一声,想道好歹她也是念过几十年的书本,难道连个八岁的小孩还教不了? 启蒙的书本毫不意外地又是三字经,罗天都翻来覆去地念了几回“人之初,性本善”,觉得罗名都认得差不多了,又考了她一回,方才放下书本,认真地教罗名都算术。 先教了罗名都一百以内的简单的加减法,然后出了几道练习题,让罗名都自己演算。纸是方氏买回来贴大门的红纸,笔是自家烧火后闷出来的碳条,只写了片刻,两只手便脏得黑漆漆的。 长辉娘带着小长辉端着一簸箕玉米过来的时候,正看到罗天都低着头,检查罗名都的作业,对了的题,就划个圈,错了就在上面划个叉。罗名题的作业已经由前天的五道题错四道对一道,变成了四个圈一个叉。 “哟,这家里还出了一个小先生了?”长辉娘将簸箕搁在板凳上,笑道。 方氏也笑了,道:“你是不知道,她一天到晚就不肯闲着,非要折腾出个四五六出来方才心里舒服,名都老实,正哄她玩呢!” 长辉娘看了一回,没看明白,只是颇有些羡慕地道:“我就说小都从小就聪明吧,这个年纪就能教别人了。” 方氏却是又得意又头疼,道:“你再夸她,她的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长辉娘又说了两句闲话便将来意说明了,想请罗白宿写两副对子,过年的时候贴在门上,图个喜庆。 乡里乡亲这点小忙方氏当然是乐意帮的,忙铺开红纸,取了笔和墨出来。罗白宿思索了一会,便写了两副吉利喜庆的对子,又裁了两张方型的红纸,写了两个大大的福字。 长辉娘也不着急回去,将小长辉抱到炕上,挨着罗天都坐着,自己则抱了簸箕,和方氏坐在一块搓苞米粒。 她看着罗天都和罗名都头碰头凑在一起认字的模样,未免心里也有了小想法。如今老族长年岁高了,村子里便再没有第二个人来教幼童启蒙,若是谁家孩子想要念书,却是要去镇里的学堂。那镇上的学堂束脩收得贵不说,先生对学生还挑剔得紧,不聪明的不收,年纪大的不收,年岁太小坐不住的也不收。长辉娘便动了心思,想把长辉送到罗白宿名下读几天书,好歹识几个字,开了年再送进学堂,也不会被先生嫌弃。 长辉娘是个存不住话的,有了这样的心思,便悄悄地跟方氏讲了,只是她有些担心会耽误罗白宿自己读书的时间,因此心里十分忐忑。 倒是罗白宿听了,一口答应了,道:“长辉还小,我现下正闲着,每天教他认几个字并不费多少功夫,只是开了春,怕是没这么空闲,那个时候长辉若要再学,还是要去学堂才是。” 长辉娘听了,不由大喜,道:“他能跟着你学一个冬天,认得几个字,明年送到学里不被先生嫌弃已经是他的福气了,再不敢耽误你更多的时间。” 方氏也笑了,道:“原本乡里乡亲,大家都是一个姓,村里孩童启蒙,我也该尽份心才是,只是我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实在是不得闲。” 【) 第40章 长辉娘便叫长辉过来给罗白宿见礼。因为这并不是正式收学生,罗白宿便只让方氏倒了杯茶过来,让长辉接了再端给他,如此便算是答应了让长辉跟着一块念书。 长辉娘十分高兴,将小长辉托给罗白宿后,自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炕边上,一边烤火一边和方氏说闲话。 正说得兴头上,冷不防正屋那边又传来摔锅砸盆的响声,伴随着姚氏那十足刻薄的大噪门:“你个蠢丫头,什么活都不会干,光让你洗个碗,你能把碗都摔了,你说说这都是你第几回打破碗了?真不知道你这样的丫头主家要你来干什么?难怪齐家会将你撵了出来。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好心答应收留你。” “老太太,实在天太冷,我冻得手滑才不小心打破碗的。” “还狡辩!一点事也做不好,趁早给我滚出去,省得看见你就心烦。”姚氏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过了一会儿,果见灶屋出来了个人影,正是颖儿。 长辉娘拉拉方氏的袖子,悄声问她:“这都闹什么呢?” 方氏头也不抬地道:“谁知道那屋里是怎么一回事。” 不一会儿,却见被姚氏赶了出来的颖儿只穿了一身旧袄子,冻得哆嗦嗦地站在门外,眼巴巴地看着方氏道:“大嫂,在家啊?” 罗天都正教罗名都做算术题,冷不防听到这一句,抬头打量了颖儿一眼,眉头都拧了起来。 刚进姚家的时候,姚氏还因为平白得了一个下人而得意非凡,对颖儿也算和颜悦色。等过了几天,这兴头劲一过去,冷静下来,姚氏心里又开始嘀咕。这多一个人,就意味着要多一个吃饭的,尤其是这个多出来的下人,居然一点活都不会干,让她做饭,不是煮干饭,就是把灶膛里填满柴禾,烟囱里冒的烟十里开外都能看到;让她扫地,她能把扫把挥到天上去,弄得满屋子都是尘土;让她洗个碗,她能失手打破碗,而且打破的必定还是家里稀少的几只瓷碗。 姚氏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合着这是收留了个光吃饭不会干活的祖宗回来,尤其是为了这么个不会干活的丫头,罗白翰还梗着脖子跟她闹了好几回,连学都不去上了,天天窝在家里陪着她。姚氏顿时也不干了,她忍了这么些年,就罗白翰一个儿子,宝贝跟眼珠子似的,好不容易好吃好喝的养大了,眼看着就要有出息,可不能为了这么个下作的东西误了前程。于是这好脸色也没有了,姚氏便拿出当年算计罗白宿一家的好精力,开始变着法子折腾这个丫头。 颖儿进姚家的时候,虽没有带什么值钱的家什,可是头上却戴了一支金钗,小巧的耳垂上也缀了一对南海珍珠耳环,更不用说身上穿的那件缀了狐狸毛的袄子,那可都是好东西。 姚氏憎恨颖儿不老实,居然敢挑拨她和罗白翰之间的母子关系,恨不得将她一脚踩进泥淖里,哪里容得她日日打扮得光鲜亮丽,跟个妖精似的勾引罗白翰,正巧她如今手边又拮据着,便将颖儿头上戴的身上穿的都扣了下来,只翻了一件罗白秋当年穿剩下的旧袄子给她,天天盯着她在灶房里干活,不让她往罗白翰跟前凑。 颖儿被姚氏嫌弃,没有地方可去,便来东屋找方氏,这边烧着炕,又生着火盆,实在暖和得很。 方氏心里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娇滴滴的丫鬟,一个年轻姑娘家,哪怕就是个丫鬟,也没有大白天的关上门就和男人调笑的,她家里两个女儿都尚年幼,委实怕被这个年轻貌美的颖儿带坏了。 罗天都眯着眼,又看了一回颖儿,见她虽然穿着旧袄子,头上也干干净净的,再没有见半根钗子,可是那头发分明也是精心梳理过的,再一看脸上,描了眉,还施薄薄的一层胭脂,打扮得十分干净整洁,看她人虽然是对着方氏在说话,那双水汪汪的狐狸眼却是时不时地往坐在炕边看书的罗白宿身上瞟。 罗天都当下心里就不喜了。 这个姓齐的是个什么意思?送了这么个一看就不怎么老实的丫鬟到她们家来,说是服侍罗白翰读书的,她是一点也不信的。 她搁下碳条笔,翻身下了炕,道:“娘,我要洗手。” 方氏便丢下手里的活计,打了热水,兑得温温的,给她洗手。 罗天都心里提防着颖儿,不想让她留在家里在罗白宿面前晃悠,便要想个法子撵她出门去。 “二叔今天去学堂了?”她问。 罗白翰因为姚氏为难颖儿,跟学里请了好几天假,成日在家里守着她,最后被罗老头棒打了一顿,这两天才开始渐渐又恢复早起去镇上的习惯。 颖儿十分地会察言观色,看罗天都的脸色,就知道她不喜欢自己,她又知道罗白宿和方氏极为宠爱这个幼女,便有心讨好地道:“二公子清早就去了学堂,走时还说会带糖回来。” 罗天都并不稀罕这白饴糖,眼珠子转了两转,又道:“二叔出门,怎么不带上你?”这人是罗白翰招来的,最好也让他带着出去。 方氏不喜欢颖儿,也不希望颖儿跟自家孩子有太多接触,听到这里便瞪了罗天都一眼,道:“就你管得宽,大人的事,哪里有你插嘴的余地。” 罗天都并不惧怕方氏这只纸老虎,装作不解地道:“二叔在外面念书,有个人在边上磨墨伺候不是挺好的么?我看汤小公子写字的时候,青梅姨姨就在边上伺候着。” 方氏一听,崩不住笑了:“汤小公子几岁?你二叔几岁?他那么大个人了,写个字还要人在边上伺候?” 颖儿倒是低下头去,不知在细想些什么。 不论那天罗天都的话颖儿听进了几分,不过自那以后起,颖儿白天就不呆在家里了,罗白翰去学堂她跟着,晚上回来她再跟着回来,罗白翰去学堂也再不用罗老头捏着老拳威胁,反而积极得很,把个姚氏气得在家里直跳脚。 罗天都见颖儿终于不在家里晃荡着,时不时地往罗白宿身边凑,也放下了心。比起让颖儿这么个不定时的炸弹在身边,那宁愿去跟姚氏打擂台,好歹罗老头在家里的时候,姚氏并不会在明面上闹得太过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罗老头自入了冬,就一直窝在家里不出门,偶尔实在闲得无聊了,才过来东屋走动一回,看见罗白宿认真念书,边上还坐着罗天都姐俩外加上一个小长辉,又十分快活地回去了。 长辉娘因为放了小长辉在罗家识字,也会时不时地过来串门子,每次来必不会空着手,有时是几颗糖,有时是一篮子自家种的小菜,她腌渍的野果子,更是一罐又一罐地往这边送,长辉是吃惯了,吃得并不多,倒是罗天都很喜爱那个酸酸甜甜的味道,多半都进了她的肚子。 这些时日长辉娘断断续续送来不少白菜萝卜,吃不完都堆在家里,也积了不少,至少整个冬天再不愁没有白菜吃。又兼捡秋时捡了不少山货,如今罗天都和罗名都住的那个小隔间几乎快堆满了,都没有下脚的地方。 罗天都如今客串了一把小先生,上午时教长辉和罗名都认几个字,再教罗名都几道算术题,就足够他们俩忙活大半天。她闲着无事,便拖了大木盆,将那些不好吃的野梨野苹果碾成了汁,和方氏两个腌了一小缸泡菜,无论是拌粥吃还是卷了玉米饼吃都十分开胃。 进了腊月后,一直阴雪连连的天气,突然放晴了。这大约是年前最后的几天晴朗日,村人们都从窝了大半个月的屋子里出来,忙忙碌碌地收拾屋子。 方氏这两天也将屋子清扫了一遍,屋里的东西该洗的洗,该扫的扫,该晒的晒,结结实实地忙了两足天,然后便琢磨着再去一回镇上,将过年要用的东西预备妥当。头回去采买年货,只是买了些粮食白面之类的,眼看着年关将近,油盐酱醋都要多备些,还有过年当天敬灶神要用的香烛等等,大大小小的东西一一算下来,要买的居然也不少。 方氏又想着这个时节镇上最是热闹,两个孩子天天在家里忙着干活,一年到头也没逛过几回街,这回便主动要捎上她们。 天气寒冷,罗天都对于逛秋水镇实在是没有太大的兴趣,但禁不住罗名都十分高兴的模样,想了想便也答应同去了。 年关将近,秋水镇也比平日要热闹许多,不仅多了几家新开的铺子,连街上挑着担子吆喝的小贩也多了不少。 方氏先去杂货铺兑了一壶豆油,又称了两斤细盐,酱油和醋也一样打了一壶,香烛各买了一把。将这些林林总总的细碎必需品都买好,方氏这才推着车带着两个孩子闲逛。 镇上大半分都是像她们一样来采买年货的人,挑着担子推着板车,也有那买零嘴的小贩,挑着货担,不时吆喝两声,十分热闹。 方氏难得大方一回,买了两串糖葫芦,罗名都和罗天都一人一串。罗天都早过了吃这种小甜食的年纪,只象征性地咬了一颗山楂,其他的都留给罗名都了。 【) 第41章 罗天都捏着自己明扣暗扣偷偷攒下来的几文钱,四处搜寻着,好不容易看到个卖手绢荷包绢花的摊子,便和方氏讲了,一溜烟跑了过去,挑挑捡捡好半天,终于买了一支做工稍微精致的绢花。{} 她忘不了和姚氏打架的那天晚上,罗名都一个人蹲在院子里,静静地瞅着那支被撕破的绢花默默伤心的模样。不过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却让姚氏和罗白秋那样舍下脸面,为难一个孩子。她虽然不喜欢罗白宁,但是比起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她更讨厌身为长辈的姚氏和罗白秋。 若是没有姚氏和罗白秋的默许,罗白宁也那样嚣张地找上门,发狠地打罗名都吗?虽然平日里她都是亲亲热热地一口一个大姐地唤罗名都,可是心底里却是把罗名都当成女儿看待的,自家孩子受了欺负,她人小力微,帮不上忙,更让她在心里下定决心,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照顾好这个孩子。 罗名都这个年纪最是小姑娘爱臭美的时候,可是却因为家里的原因,一天到晚灰扑扑地蹲在灶间地里干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罗白宁显摆着她的那些小玩意,哪里会有不羡慕的。 “姐,你戴这个吧,衬你肤色。”罗天都将手里的绢花塞到罗名都手里,道。 罗名都顿时愣住了。 方氏又挑起了眉,问她:“你哪里来的钱买的?”现在家里的钱都掌在她手里,罗天都问她要钱,买了些什么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她也弄不懂这孩子手里的钱到底从哪里来的。 罗天都便仰着脸,有些得意地道:“我攒的。” 方氏无语了,伸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道:“怎么攒的?”总不会从天下掉下来的吧。 罗天都便笑眯眯地解释着:“娘裁衣服剩下的布料,我找大姐做了几副手套,放到里正娘子那里卖的。”因为剩下的布料并不多,所以并没有做几副,只略赚了几个小钱而已。 方氏皱起了眉,不由得忆起前些日子和罗白宿的争执,虽然当时她态度无比坚定地反驳了罗白宿,这个时候也不由隐隐赞同起罗白宿的话来。 这个孩子有时候也委实太过聪明了些。如果不是她完全确定罗天都是从自己的肚子里生出来的那小小的一坨肉团子慢慢长大的,只怕都要怀疑这孩子是不是打哪出的妖孽。 罗天都并没有瞧见方氏的神色,只是呲着一口小白牙,笑瞅着罗名都,一个劲地催着她把绢花戴在头上。 罗名都抿着嘴,摸了摸她的小脸,将那朵粗制的绢花慎而重之地收进怀里。这是小都自己赚钱买给她的,她要一辈子当宝贝一样存起来。 看着前头两个孩子一副天真无邪姐妹情深的小模样,方氏默默地叹了口气,心却不由自主地软了起来。 冬日昼短,再逛了一会儿,天色都变得有些阴了下来。 方氏眼瞅着天气不早了,有些担心初化雪的山路不好走,便想着早些回去,不然一会天黑了,便不好走了。 回去的时候,路过西街。西街原本是条集市,大部分做小买卖的人都聚集在这条集市上。此时年关将近,西街更为热闹,原本就不宽的街道两边,这时又支起了一排棚子,一溜过去,卖小菜的、卖家禽的、卖山货的、卖茶水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罗天都竟然还在边上一家新开的铺子里看到了罗白秋,正拿着一块抹布抹桌子。 罗白秋显然也看到了她们,忙丢下手里的抹布,笑着迎了出来,道:“大嫂,来镇上买年货啊。” 方氏看到她就想起姚氏和罗天都打架闹得鸡飞狗跳的那晚,心里本来就对姚氏生的几个子女有些发怵,便只模糊地应了两声,什么也不想多说,只想快点家去。 不曾想罗白秋却十分热情,拉着她道:“天气这么冷,大嫂恐怕冻坏了吧,快进来喝杯热水暖暖身子,两个小侄女也该走累了,来来来,快进来。” “不了,天色不早了,我们赶着回家去。”方氏直觉地摇头拒绝。 “大嫂,咱们是一家人,客气什么。”罗白秋却十分亲热地挽着她的手臂,好说歹说非要要拉着方氏进屋。 方氏推辞不过,只得随着罗白秋进了铺子。 罗天都扫了眼,便发现这是间食肆。铺子不大,摆了六七张桌子,便没什么空地了,桌椅板凳都收拾得很干净。只是相比别家食铺的热闹,罗白秋这里略显冷清了些。 方氏也打量了两眼,好奇地问:“这是你家开的铺子啊?” 罗白秋笑了笑,算是回答的方氏的问话,反问她:“大嫂,我去给你们下碗米粉去,你们且略坐坐。”说完也不等方氏回答,就朝后面灶间喊了一声:“娘,来三碗米粉。” 方氏怕花钱,便阻止道:“不用了,我回家去吃也是一样。”再说罗白秋的东西的她也不敢吃。 罗白秋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一闪身就进了后面的灶间。 罗天都皱起了眉,她对罗白秋是一点好感也没有,便推了推方氏道:“娘,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三碗米粉十五文钱,就是肉都能买上一两多了,要吃米粉,她还不如称一两肉,回去炸了做成肉臊子自己煮。 方氏深以为然,紧跟着罗白秋去了后面灶间,道:“她大姑,真不用了,我们这就该回去了,家里也等着吃晚饭。” 罗白秋便笑道:“咱们是一家人,大嫂何必这么客气。” 这时后面的门帘一挑,就见一个老妇端着一个大汤碗走了进来,听见罗白秋说一家人,脸色便有些阴了,对着罗白秋毫不留情地道:“什么一家人?别忘了你现在进了我苏家的门,是我苏家的媳妇,别什么阿猫阿狗都乱攀着一家人。” 这人便是罗白秋的婆母徐氏。 徐氏夫家姓苏,算得上是清泉乡的一个小富户,家里有田地二十来亩,且都是那富足肥沃的良田,又只有苏长平一个儿子,相比这下,家境算得上是十分宽裕。 只是这苏家虽然家境殷实,掌家的徐氏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泼妇,尤其是在当家的过世后,徐氏一个人拉扯着独子长大,十分不易,那性子越发厉害了。 罗白秋见了那老妇,仿佛没听到她的喝斥一般,仍是笑着道:“这是我娘家大嫂和两个小侄女,大兄也是个秀才。” 徐氏便认为罗白秋这是拿娘家的秀才来压自己,将碗往灶上一搁,骂道:“别拿你那狗屁倒灶的秀才兄弟来压我!就你那兄弟,天天在我这白吃白喝,连一文钱也没拿来给老身,这还不算,连带着家里的丫鬟也跟过来混吃混喝,你自己算算,打从开这铺子起,我往你们老罗家贴了多少钱?” 罗白秋在方氏面前被徐氏扫了面子,忍不住便想要辩解:“娘,我兄弟在镇上读书,因怕耽搁功夫,才在咱们这里略做歇息,便是吃口饭,明年去省城考了举人,有了出息,咱们也跟着脸上有光不是?” 徐氏便瞪了她一眼,骂道:“别给我提什么秀才举人,就你兄弟那德行也能考上举人,老婆子我也不要这个脸面,跟着你改姓罗!” 方氏听了十分尴尬,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呆不下去了,便朝着徐氏道:“亲家母,天色不早了,我们还赶着回家,就先走了。” 徐氏便冷哼一声,道:“我算是真倒霉结了这门亲,开了个铺子,今日你也来,明日他也来,就光顾着方便你们姓罗的了。” 方氏便沉下脸,道:“我们不过是路过,被大姑拉了进来说两句闲话,马上就要走了,亲家母何必把话说得这样难听?” 徐氏“呸”了一声,翻了个白眼道:“说两句闲话?我还没眼瞎,那灶间三碗米粉是给谁下的?” 这徐氏因为幼年家境贫寒,吃过很多苦,因此对钱财格外看重,真正是辎铢必较,丝毫不肯吃亏的。她因为罗白翰在铺子里吃白食的原因,已经肉痛了好些天,今日又看到方氏带着两个小丫头过来,便以为方氏也要白吃不给钱,心里便很不痛快。 罗天都明白徐氏的意思,可是她也不肯白出这个冤枉钱。十五文不算多,可是她们进了这铺子,连口茶水也没喝过,也没有白白出钱的道理。她心里直觉得晦气,也不知道罗白秋硬拉着她们进来,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她可不认为是罗白秋突然爱心爆满,把她们一家当亲人看待了。 罗白秋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她从方氏那里打听到了蒸米粉的法子,回头就在秋水镇盘了间铺子,头半个月大家图个新鲜,生意尚可,可是后来便一日不如一日,几个月过去,钱没有赚到一文,反而倒贴了不少钱,她看到方氏过来,一来是为了拉生意,二来也是想套一套方氏的口风,问一问方氏当初是怎么把生意做到县衙去的。 她有求于人,便不想让徐氏将方氏得罪得太狠,便陪着笑道:“娘,铺子里生意不好,我这不也是想找大嫂取取经,问问她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法子,将米粉蒸得好吃点吗?” 【) 第42章 罗天都暗里翻了翻白眼,心道你煮的米粉又没猪油,又没荤臊子,胡乱煮熟了就盛在碗里,清汤寡水的,自然不好吃。() 徐氏不听罗白秋解释还好,一听她这么说,心里的火气顿时冒得老高,骂道:“我呸!你个懒婆娘,连碗米粉都煮不好,还有脸问别人!” “娘,这可不能怨我。”罗白秋也很委屈。 姚氏上回去清泉乡的时候,她还问过了,知道方氏煮的米粉又是猪下水又是青菜的,腌的咸菜还是不要钱让人敞开吃的,味道比她白水煮的好多了。可是秋水镇就这么大,每个月杀的猪也就那么几头,猪下水早被老客订走了,压根就轮不到她来买,猪肉又贵,她要是敢开口让徐氏买肉做荤臊子,徐氏非骂死她不可。 “不怨你还怨我了?就你个没用的,人家蒸米粉能蒸出几十亩地出来,换了你天天赔钱!偏我还信着你,被你拾掇着花了大价钱盘了这间铺子,别说赚钱了,连老本都要赔光了。” “娘,当初开这铺子的事,你也是赞同的,怎么能只怨我一个?”罗白秋更委屈了。 “你还敢狡辩?!”徐氏气不打一处来,冲着罗白秋的手背就狠拧了两把,痛得罗白秋“哎哟”直叫唤,眼泪“叭嗒”直往下掉。 徐氏还不解气,又狠掐了罗白秋一把,恨声道:“你要不把老娘的本钱赚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罗天都睁大了眼,看着罗白秋被徐氏又骂又掐的,连头都抬不起来,暗暗咋舌。要知道罗白秋每次回娘家,那都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带着大包小包的,从来不曾在姚氏面前抱怨过婆家一句不好,她一直以为罗白秋在娘家过得挺滋润的,合着这都是表象! 这徐氏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当着娘家人的面,就能把罗白秋骂得狗血淋头。要是让姚氏知道自己宝贝着长大的闺女到了婆家,被婆婆这样不待见,也不知道她心里会怎么想。 要不她怎么一直认为姚氏是小事太过精明,在大事上反而糊涂了呢!要嫁闺女也不先打听打听对方家里人的脾性,就徐氏这德性,还傻愣愣地就把人嫁过去了,这不是坑人吗? 回去的路上,她把心里的小疑问说给方氏听了。 方氏便敲了敲她的小脑袋瓜道:“你当你奶奶没有打听清楚啊?你大姑要出门子前,你奶奶可是前前后后往清泉乡跑了好几趟。”别说徐氏是什么德行,就是苏家八辈子前的事,也被姚氏打听得一清二楚了。 “那奶奶还把大姑嫁过去?”这不是缺心眼吗? 方氏顿了一顿,然后叹了口气道:“那个时候正赶着你二叔要去考秀才,苏家下了六吊钱的聘礼,别的人家都只下了一两吊钱的聘礼。”她想起当初给罗白秋说亲的时候,罗老头知道徐氏的脾性,便不肯同意,后来禁不住姚氏胡搅蛮缠,终于点了头。 那个时候她尚不明白,为什么姚氏非要将罗白秋嫁过去,不过后来才渐渐明白了,那个时候姚氏手里怕就已经没有几个钱了。 罗天都听了方氏的解释,便明白了,姚氏这是拿了罗白秋的一辈子去给罗白翰铺路。别看姚氏平日里如何宠着闺女,在心里头只怕两个闺女加起来还没有罗白翰一个儿子重要,关键的时候,牺牲个把将来要“泼出去的水”是毫不会心软的。 罗白秋是这样,将来罗白宁只怕也是一样的下场。 她皱起眉,不免多想了些,姚氏对自己的亲闺女都能这样,那不算亲的孙女将来会如何?她还小,倒是不怕,罗名都却长得快了。要是罗白翰仍然像这样一年年荒唐下去,姚氏又不死心,非要让他去科考,到时手边没有银钱了,天知道她会不会在罗名都的婚事上也下黑手! 她担心着,也便问出了口:“那将来我和大姐的亲事,究竟是你和爹做主呢还是爷爷奶奶做主?” 方氏也皱起了眉:“分了家,自然是我和你爹做主了。”说完又觉得不对,瞪着罗天都,又道,“小孩子家家,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做什么?你呀,多吃饭快快长大才是正经。” 她觉得姚氏虽然可恶,不过倒真有一句话被她说对了,这孩子是该要好生管教管教了,瞧瞧这说的什么话?要是被人听了去,还不定怎么笑话他们一家子。 方氏发愁啊。这孩子太聪明了果然是不好,现在就开始算计自己的婚事了! 罗天都一点也没体会到方氏的心焦,还在那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勉强道:“那以后给大姐说亲,可要睁大眼睛挑仔细了,万不能找这样的婆婆。” 方氏被她气笑了,在她白嫩嫩的小脸上拧了一把,道:“你才几岁?就开始操心你大姐的亲事?一个姑娘家的说这样的话也不害臊。” “我大姐可不能被人这么欺负!”罗天都还梗着小脖子,认真地对方氏讲。最好是那上无挑剔公婆,下无难缠姑叔的,这样的人家才不会让大姐受欺负。 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小孩,可不能这样随便被人欺负了,虽然技术上来讲,罗名都并不是真的被她养大的。 方氏被她闹得头痛,只好应付着点头答应:“好,好,好!都听你的,将来一定给你姐挑个好脾气的婆婆。”说完又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突然感慨了一句,“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再金贵的姑娘家,到了婆家,那都得按着婆家的规矩精心伺奉着,慢慢熬着日子,等到自己生的儿子也娶了媳妇进门,才算熬出了头。 多年媳妇熬成婆,真是一语道尽天下女人们的心酸。 进了腊月下旬,年味儿便更浓了。 姚氏喂了两年的大白猪,该出栏了。 这年头没有饲料,喂猪都得用粮食,吃得多还长得慢。姚氏喂的那头猪养了两年多,如今看来也还是小小瘦瘦的,不足两百斤,猪养到这个模样,最是费粮食,若是吃得不好,不长不说,还容易掉膘,所以姚氏才会趁着年关,索性杀了了事。 杀猪的当天,罗白秋就从清泉乡赶了过来。方氏担心一会杀猪动静太大,吓着孩子,便打发了罗名都带着罗天都去了长辉家,在那边读书写字,等这边都收拾完了再回来。 罗天都以前也是见识过乡下杀猪的,并没有什么好奇,说实在话,那场面倒是不怎么血腥,但是听着家猪被按了四肢,嘶声尖叫也挺吓人的,所以这回她倒是没有任何抗拒地就跟着罗名都到了长辉家里。 罗天都对罗名都的教育十分用心,根据罗名都的程度,制定了详细的学习计划,每日里必要罗名都认满二十个大字,不仅认得,还要会写出来才算合格,除此之外,还要学习算术,如今罗名都已经会两百以内的加减法,并且不出丝毫差错。 罗天都今日也像往常一样给罗名都布置了学习任务,照例是二十个大字,挨个教罗名都认了一遍,便让她照着临贴子。字是罗白宿早先就写在红纸上的,罗名都便拿了碳条笔,一笔一画照着写。 罗天都发明的碳条笔,因为制作方便,如今在罗家村已经十分流行了。 约摸写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大字,就听到隔壁传来尖利的猪叫声,一声又一声,凄厉无比。 罗天都手一抖,那炭条一下子就被折断了。她顾不得收拾红纸,忙忙地洗了手,将长辉的两只小耳朵紧紧捂住,生怕他被猪叫声吓到。 猪叫声只持续了一小会,后来便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归于平静。 直到这个时候,罗天都方才松开手。 快到中午的时候,方氏才过来叫她们回屋去。 院子里早已经收拾干净了,便是杀猪匠带过来烫猪的大木盆,都洗得干干净净立在院墙边上。姚氏养了两年的小白猪,这会儿已经被放了血拔了毛,变成了一大块猪肉,躺在一块门板上,罗老头正挥着柴刀剁成一条条的。 杀猪匠下午还有两只猪要杀,这边收拾好了,并没有多留,提了一只猪肚和一副猪大肠回家。留下来的人多半是因为自家没有猪杀,等着称肉的。 一百多斤的猪,放干了血,剔了毛和骨头,剩下的净肉也就一百二、三十斤左右,罗老头自家留一半,另一半便被人零散着买走了。 自家留的几十斤猪肉,罗老头照例砍了一条膘厚的五花肉留着给罗白秋。今年罗白宿又分了出去,罗老头知道他们一家也没有称肉,便也砍了一条差不多膘多肉肥的喊罗白宿过来拿。 罗天都看到姚氏的脸色抽了抽,得了,这肉是拿不成了。她估摸着那一块得有十好几斤,拿去卖能卖一吊多钱,怨不得姚氏心痛。 果然,就听到姚氏阴阳怪气地在一边道:“这可是我辛辛苦苦别喂了两年才养这么丁点大一头猪,就这么你一块我一块分得干干净净,我算是倒霉,做了两年白工。” 【) 第43章 罗老头知道她的脾气,只是低头沉默着剁骨头。()骨头上的肉被剔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净骨头,这也是不能随便浪费的,没事的时候,拿两根骨头炖萝卜白菜也是人人都爱的。 罗天都便暗地里嘀咕,姚氏说话也不嫌寒碜,明明那猪多半都是罗名都喂的,她可是天天看着罗名都吃了早饭就背着篓子出门打猪草,每两天就要烧一大锅猪食,只有分家的这几个月才是姚氏接的手。算起来这头猪杀了,她们家分十几斤肉真不算过分。 可是姚氏却不这样想。当初分家的时候,并没有提及分猪的事,既然没提,那就全是她的,她的东西怎么可能拿出来便宜罗白宿一家,她便站在门板前面,一双眼冷得像腊月的寒风似的直朝东屋瞪着。 要是东屋的那几个当真这么厚脸色敢出来拿肉,她就敢大过年的跟他们吵! “大郎,还不来把肉拿过去趁早腌了?”院子里罗老头又在催了。 “唉,就来。”方氏应了一声,她不想和姚氏打交道,便让罗白宿拿出去买肉。 “上好的五花肉,肉铺里都卖一百多文一斤,家里如今没钱,要是卖了还能给白翰凑点明年赶考的路费。”姚氏挑起了眉,“哼”了一声道,“大郎,这一块可有十几斤,你是打算拿钱买啊还是拿粮食换啊?” “闭嘴吧你!”罗老头闷了半天,终于也忍不住了,道,“都是一家人,杀了猪给大郎一家分点肉又怎么了?我给白秋砍肉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罗天都一听就知道坏了。罗老头一片好心,却成了惹怒姚氏的直接导火线。她现在可算摸清了姚氏的心理,姚氏心里头恨着她们一家,说到底还是因为罗老头,姚氏心里一直在跟着罗白宿的亲娘较着劲。罗老头如果对她们一家态度冷淡倒也罢了,若是像这样公然袒护她们,就算没事姚氏也会闹得天翻地覆。 “白秋是我生的,我养的孩子别说就是吃几块猪肉,就是要吃我身上的肉我也愿意给,别人家的,休想从我手里拿走一分一毫。”姚氏冷笑着道。 “你呀你!”罗老头指着她“你”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一句整的,最后才道,“你的心到底是咋长的?怎么到这个时候还说这种混话?大郎孝敬了你这么多年,你一句别人家的多伤孩子的心!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我有儿有女,用不着别人来孝敬。”说起孩子,姚氏的声音也尖锐了起来。 她这辈子的怨都是从孩子这上头起的,就算她的心是豆腐做的,这么些年也足以被磨成块大青石了,又坚又硬。 得!又绕回去了!罗天都扯了扯罗白宿的袖子,悄声道:“爹,咱还是进屋吧。” 这肉就算拿回来了,吃着也憋气,还不如天天清水煮萝卜白菜来得舒坦。 方氏在屋子里听得明白,又看到罗天都和罗白宿都躲回了屋里。她想着姚氏说的那些话,虽然早已经听习惯了,可是每听一次,还是会觉得伤心难过。上辈人的恩怨,到了她们这里就成了解不开的死结,无论她和罗白宿如何做个勤快孝顺的儿子媳妇,到底还是输给了姚氏心里的怨恨。 她性子好强,看明白了这一点,便想争一口气,不理姚氏。可是一想到两个孩子一年到头都没吃上几口好吃的,这都要过年了,爷爷奶奶家杀猪,她们都尝不到一口,这心呀就像腌在缸底的陈年酸菜,酸得不着边了。 “要不,咱们拿钱少称点?”方氏便跟罗白宿打商量。 罗白宿是个疼孩子的,点了点头,道:“多少称几斤吧。” 头前买地的时候,去了十两银子,后来买种子打农具买年货,零零碎碎又花了两吊多钱,方氏便将剩下的五两银子兑了二两,换成铜钱锁在箱子里。这会儿她便开了箱子数了又数,方才数了五百文钱,拿在手里摸了半天,到底又再多拿了一百文, 方氏这回也没再让罗白宿去,自己拿件旧衣服将钱包了,去了院子里。 罗老头早将那块肉用稻草穿了,搁在一旁,看见方氏出来,便拎了起来给方氏。 不想姚氏却跳了起来,将那块肉一把夺了过去,对着方氏恶狠狠地道:“一百文一斤,想吃就拿钱来,没钱就回去吃萝卜白菜!” “你闹够没有?都快过年了,你就不能消停点?”罗老头忍无可忍,冲着姚氏吼了一嗓子。 “罗全,你个糊涂蛋,你把人当儿子,也不看看人家有没有拿你当老子。白翰要说亲,家里没钱下不了聘,老大一家手里攒了十几吊钱,也没说拿出来给白翰娶媳妇!就这样只认钱不认人的东西,你还一心一意偏护着,你才瞎了狗眼!” 罗天都见两人越吵越不堪,颇有些同情方氏,也不知道她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嫁进了这么户人家,糟心透了。 方氏都想抱着钱回屋,不买肉了。她有些后悔,怎么上回去镇上的时候没想着称几斤回来的,横竖都是要出钱的,她上哪买不是买?在家里还要受这种窝囊气。 方氏将旧衣服摊开放在桌上,露出一大包铜钱,姚氏看到钱,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嘴。她就算看罗白宿再不顺眼,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倒是罗老头顿时涨红了脸,瞪了罗白宿一眼,道:“这是干什么?眼瞅着快过年了,你这是故意让我心里不舒坦么?”说完把衣服照旧包好,递给罗白宿。 和姚氏不同,罗老头向来极少喝斥身为儿媳妇的方氏,就是方氏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当,那也是骂自家儿子,给媳妇留两分脸面。就像这回,罗白翰巴巴地带了个颖儿回家,他实在看不惯,也只找自家儿子出气,很少去寻颖儿的麻烦。 罗白宿却不肯接,按着罗老头的手,道:“爹,你就收下吧,也让咱家过上一个安稳的新年。”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罗老头就是有再多的话也全都咽了回去。他扫了一眼在旁边虎视眈眈的姚氏,重重地“唉”了一声,也不知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方氏只拿了六百文钱,也不肯多要,罗老头有心帮衬他们一家,特意挑的最肥的那块,砍了六斤,又将厨房里已经凝成块的猪血,捡了一盆让方氏端了回去。 下午的时候,罗白秋和罗白翰一起进的门,同来的还有几个和罗白翰相熟的书生,都是听说罗家杀了年猪,跟着过来混一顿吃的。 罗老头因为颖儿的事,这些天对着罗白翰都没有好脸色,这会儿看到罗白翰的同窗,到底是外人,要给罗白翰留几分脸面,便没有再骂他,极为客气地打了招呼。只是那几个同来的书生,虽然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中过,却开口闭口地“子曰”圣贤书,罗老头种了一辈子的庄稼,连大字都不认得几个,听着他们说话,觉得酸溜溜的,一句也听不懂,便只略坐了一会,就叫罗白宿出来陪客,自己去屋里歇着。 罗白宿自打太爷过世就没有进过学堂,闲时就是自己读书连文章都很少写,跟罗白翰的这几个同窗实在不熟,委实也没有什么话说,只是陪衬一般坐在边上,听他们高谈阔论,相互吹捧,牙都要酸倒了。 反倒是姚氏,听到那些酸书生奉承着罗白翰,心里十分得意,真恨不得日子“倏”地一下子就过去,好让罗白翰去参加秋闱,考个举人回来光耀门楣。又兼罗白秋回家,她自是要拉着罗白秋好生说几回话,便摆起了老太太的谱,不肯亲自下厨房,只指使着颖儿去厨下做饭。 东屋这边,方氏老早就把饭烧熟了,煮了一锅酸菜猪血汤,又炒了两个菜,打发罗天都去喊罗白宿过来吃饭。 罗天都跑到正屋,姚氏和罗白秋罗白宁窝在房里说悄悄话,厨房里只有颖儿一个人在忙活。堂屋里烧了一根老树桩,罗白翰带着几个同窗坐在堂屋烤火,她冷眼瞧过去,发现都是罗白翰平日走得近的几个书生,那个韩子承赫然也在,大冬天的也不嫌冷,还穿着件青衫,外面连件袄子都没有。奇怪的是看罗白翰和他熟稔的样子,似乎关系还很亲密。 她不由纳闷了。上次在“聚福楼”吃了酒,没钱会钞,那几个书生十分没义气地溜了独留下罗白翰一个人,分明就是拿罗白翰当成冤大头了,如果是常人,只怕早就翻脸不再往来了,怎么罗白翰照样跟他们谈天说地,那交情丝毫也没受影响。 她只在边上站了一小会,就听到那几个书生变着法子来夸罗白翰,一个夸他是少年英才,他日必然高中,一个赞他才高八斗,来年一定金榜题名。几人你唤我一声世兄,我回你一句贤弟,相互吹捧,那神态语气活似明年秋闱中举十拿九稳。她老爹罗白宿坐在角落里,像根木头似的一边烤火一边打呵欠。 罗天都翻了个白眼,冲着罗白宿喊了一声:“爹,娘叫你过去吃饭。” 【) 第44章 罗白宿顿时精神一振,抹了把脸,对着罗白翰道:“我先过去吃饭了。” 罗白翰明知道今天杀了年猪,厨房里正在炖肉,也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倒是罗老头听到罗天都的声音,开了房门,道:“就在这边吃吧,把你媳妇也叫过来。” 屋子里的姚氏便咳了一声。 罗天都才不肯为了一顿饭看姚氏的脸色,便拒绝道:“爷爷,娘把饭都做好了,我们还是过去吃,不然都要剩下了。” “天气这么冷,留着明天吃也是一样的。”罗老头倒是一门心思想照顾好老大一家。 罗白宿也道:“天也不早了,我也想早些吃完好看会书。” 说起读书,罗老头便不言语了,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回去。等罗白宿走后,罗老头又瞅了瞅堂屋里和同窗正谈得热烈的罗白翰,丝毫也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心里不免又重重地叹息一声。 好好的一家人,怎么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呢? 罗白宿跟着罗天都回到东屋,方氏已经摆好了碗筷,见他们爷俩回来,舀了温水净了手,一家人才坐着吃晚饭。 “你过去的时候,你爷跟你奶没留你在那边吃饭?”方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问了一句。 “出来的时候,爷爷想让咱们一家过去吃饭,我和爹没答应。”罗天都正喝汤,听方氏这么问,放下碗,回道。 “你为什么不答应?”方氏问她,“你爷爷今天杀年猪,晚上肯定炖肉吃,我都闻到香味了。” 罗天都哼了一声,说了一句:“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方氏没听明白这句的意思,罗白宿听懂了,笑着敲了她的小脑袋一下,道:“让你乱说,爷爷好心留你吃饭,你怎么能说是嗟来之食呢?” 罗天都捂着脑袋,呲着牙辩解着:“爷爷是好心,可是家里还是奶奶作主,我宁可天天在家吃咸菜也不要过去看奶奶的白眼。” 这可是她的心里话,那种看人脸色数碗里饭粒的日子真是太让人憋屈了。 方氏便笑了一下,觉得这孩子就这种时候最像她,骨子里都要强,不愿意随便看人脸色。 “而且真要留在那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罗天都又补了一句。 就颖儿那千金小姐的作派,等她那顿饭做好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奶奶今天又没做饭?”方氏笑道,“难怪我就觉得那边灶房烟囱的烟那么浓,瞅着就不像是你奶在烧火。” 罗天都直点头:“要是今天我奶不做饭,那屋里头的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姚氏一家五口,再加上罗白翰的三个同窗连同颖儿,一共九个人,颖儿到现在连火都不会烧,真指望她做好九个人的饭菜,黄花菜都要凉了。 果然等到天都要黑了,正屋烟囱的烟还是没散,姚氏饿得肚子咕咕直叫,颖儿的饭还没做好,不免又冲到厨房骂了颖儿两句。不一会儿,就看到颖儿抹着眼泪过来找方氏。 “大嫂,你就帮帮我这一回吧,一屋子里的人都等着吃饭,可是我笨手笨脚的,就是做不好。”颖儿可怜巴巴地求方氏。 她以前被齐公子养在身边解闷用的,平日里端茶倒水的事都很少动手,哪里干过这种粗活,再者她也存了点小心思,若是她不会烧饭,姚氏最多骂她几句,饿急了还是自己下厨,要是她真学会了烧饭做菜,以后厨房的活计便真的要落在她头上,推也推不掉了。她肯离了齐家,过来罗家村可不是为了伺候那一屋子的老老小小的。 方氏有些为难,白天就因为称肉的事被姚氏闹了一场,这个时候她实在不愿意再去正屋拿自己的热脸贴姚氏的冷屁股,自己吃亏不说,还要遭姚氏的白眼,真正是讨不了一点好。她又不是傻子,没得帮人干活还落得一身埋怨的。再说她也实在是有些看不上颖儿,一个做丫鬟的,连个饭都做不好,真不知道以前她在齐家都是做什么的。罗名都才八岁,别说煮饭,就是地里的农活也是一把好手。 颖儿求了方氏半天,也没见方氏松口,眼看得姚氏又站在檐下瞪着自己,脸色黑得堪比锅底,只得抹了抹眼睛,低着头又接着去灶屋。 兴许是天实在是晚了,颖儿进了厨房,姚氏就打发了罗白宁过来,叫方氏帮忙去做饭。方氏这回不好推辞,硬着头皮去了灶屋。 罗天都跟着方氏进了灶屋,看到灶上只有一锅炖肉是快熟了的,饭没煮,配菜也没做。合着颖儿在灶屋忙了那大半天,炖了一锅肉,罗天都这会儿倒有些同情姚氏了,这哪里是领了个丫头回来,这分明就是姚氏的另一个亲闺女啊! 光吃饭不干活的。 当下,罗天都便去烧火,罗名都洗菜,方氏自己挽了袖子,利落地洗锅,煮了一锅稀粥,盖上锅盖,四周再贴了一圈玉米饼子,这便是主食。 至于配菜,仍是方氏拿手的醋溜土豆丝,又用猪大骨炖了一锅酸菜,再炒了个大白菜,如此便算完了。 就是如此,姚氏过来的时候,还埋怨方氏浪费,炖了肉还炖骨头,末了又叫方氏端菜伺候,着实摆了一回婆婆的款。 方氏在灶房忙了半天,没落得一句好,还要伺候那满屋子的人吃饭,不时地倒个菜送个水什么的,罗老头看不过去,叫她也坐下吃两口,还被姚氏阴阳怪气地讽刺:“家里来了客人,做媳妇的不忙着伺候,难道还要我这个老婆子来吗?” 方氏忍了又忍,把满腔的怒气都压了下去,好不容易等那一家子酒足饭饱,剩下一桌的杯盘碗碟,等到方氏洗完碗收拾完厨房,正好看到罗白翰送他三个同窗出门,每人手里还拎了一块不大不小的肉。 罗天都见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自家那块肉还是方氏一百文一斤买的,对着这几个外人,姚氏倒是格外大方了,又吃又喝的不算,临走的时候还伸手拿的,真不明白究竟谁才是她罗家人。 人在做,天在看,姚氏做得这么过分,也不知道将来有没有后悔的一天。 虽然罗白宿一家分了出去,过年祭祖却是要到正屋祭的。到了年三十这天,一家人起了个大早,先烧火将昨晚熬夜做好的馒头蒸上锅,又收拾了几样果盘,一样一样装好。等到馒头蒸好了,才由罗白宿执了笔,点上小红点,拿盘子装好。一家人又重新收拾了一翻,方氏还特意翻出了一件青长衫,让罗白宿换上,这才一起去了堂屋。 堂屋里罗老头正领着罗白翰摆供桌,姚氏、罗白宁和颖儿立在一边搭把手帮忙。不一会儿,就支好了一张八仙桌,桌上摆了一整只猪头,猪头上插了两支香。猪头下方放了三个半截萝卜,中间挖空,左右里面各放了一根红烛,正中间的插了几支香,烟雾缭绕。 罗白宿将果盘和馒头供上桌,领着家里三口人进来磕头。 祭祖这样重要的时刻,就是姚氏也难得消停一回,看着罗白宿在罗白翰前头磕头上香,虽然心里不满,到底没有开口闹。 方氏点了香,递了三支给罗天都。罗天都接过来,也跪下虔诚地祷祝了一番。其实她是典型的唯物主义者,压根不信神佛,只是到了这个地方,不免也要随波逐流。她自己是不怕前世冤孽今世来报一类这一套鬼神之说,但是为了身边这几个人,也要心存敬畏之心才好。 这一辈子,她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家人没什么大病大灾,平平安安到老,便是她最大的心愿了。 祭完了祖,还要去给先人上坟,通常是由一家之主带着家里的男丁去上坟,可是罗白宿今年分出去了,家里又只有两个闺女,没有儿子,罗老头对这个大儿子还是很重视的,又很喜欢两个小孙女,不免有了想法,便让方氏拿了几件罗白宿小时候的衣裳给罗天都穿了,装做个小男孩儿,一块带着去祖坟。 他自己就因为孩子这事上头没有拿定主意,结果闹了几十年,家宅不睦,便不想罗白宿也走上他的老路。一路上不停地嘱咐罗白宿要好生对自家的两个闺女,又说方氏现在还年轻,将来说不得还能再生个一男半女的。 罗老头本来就口拙,说了大半天,也没有说到点子上,“吭哧”了半天,最后只得道:“就是将来没有儿子,小都这样聪明,就是留在家里,招个上门女婿也是一样的。” 罗天都睁大眼,看着罗老头,有此不可思议。在她眼里,罗老头那是典型的北方汉子,奉行“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政策,又十分保守,不曾想在子嗣上头,今日却这样大方了一回,着实让她吃了一惊。 罗家祖坟靠近山头,坟上这会儿一片枯草,罗老头领着罗白宿将枯草都割得干干净净,在坟头上了一柱香,又在地上洒了一杯黄酒,跪在坟头,浑浊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列祖列宗,不孝儿孙来看你们了。” 【) 第45章 罗老头抬起手指,抹干净了眼泪,一边烧纸钱,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念着: “老祖宗,这是你的两个孙儿,多亏祖宗庇佑,他们两个都考中了秀才,明年就要去考举人了。()” “我也不知道你在下面缺什么,只能多烧点钱给你,收到了缺啥买啥,别省着。要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晚上托个梦给我。” 荒郊野外,还是座坟地,总让人觉得阴森恐怖,时不时一阵阴风吹过,“呜呜”直响。罗天都听到罗老头一本正经地跟古人念叨,直觉得毛骨悚然,不自觉地往罗白宿身边靠了靠。 好在罗老头只念叨了一会,对着坟头又磕了三个响头,就起了身。然后轮到罗白宿和罗白翰罗天都便挨个儿也去嗑了头,又烧了一回纸钱。 罗天都依葫芦划瓢,也上了一柱香,心里默念着:老祖宗,我不是有意要占据你家孙女的躯壳,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这个孤魂野鬼计较,来年我一定多多地替你烧纸钱,让你在地下过得舒坦,只是千万不要在梦里来找我。 罗天都一直默念了三遍,方才睁眼,又磕了个响头,这才起身跟着罗白宿回家。 因为罗老头在几天前就一再强调,今年两家的团年饭仍有合在一起吃,因此,方氏一大早就过来帮着姚氏做团年饭。到家时,饭菜都做好了,只等着他们爷几个回来摆桌子吃饭。 罗白宁一身新衣,穿了一件桃红色的袄子,头上还戴了支金钗。罗天都定眼看了看,觉得那件袄子看起来十分眼熟,可不就是颖儿初来罗家时身上穿的那件?看来是姚氏把衣服扣了下来,留给了自己的闺女穿,不用想头上那支金钗也肯定是颖儿的。 罗老头也瞧见了罗白宁的穿着打扮,皱起了眉,心里有不满,但到底是年三十,不好当着孩子的面和姚氏争执,只是压低了噪声,对着姚氏道:“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干什么要宁宁穿别人的衣裳?还不快叫宁宁把衣服换了,还给人家。” 姚氏不以为然地道:“她吃我家的,住我家的,什么活都不干,咱家哪里有那粮食养闲人?这衣裳也就过年让宁宁穿个鲜,等开了年,就拿到当铺里去换几个钱,多少还能贴补下家里。” 罗老头和她说不通,便叫罗白宁去换衣裳,罗白宁被姚氏娇宠得厉害,哪里肯听罗老头的,只“哼”了下声,转个身又跑出去支使方氏干活去了。 罗老头看了看跟着进屋的罗白宿一家,忍了又忍,终是没有再说什么,只叫姚氏去摆团年饭。 罗家才杀了猪,团年饭也做得比往年丰盛,光是饺子,就有香菇馅、肉馅、韭菜馅三种,满满地煮了一大锅;小灶上煨了一小锅土豆炖肉,又有一大盆骨头汤炖萝卜,一盘炸丸子,几个小菜,摆了满满一大桌。 炉子上氤氲的水汽,空气中浮动的香味,冲淡了刚才上坟时的悲伤,罗老头的脸上渐渐也有了笑容。 罗家的饭桌是张大方桌,每一方放了一条长板凳,座位照往年一样,罗老头和姚氏坐上席,罗白翰和罗白宿分别坐在罗老头和姚氏下首,罗白宿边上坐着方氏,罗白翰边上坐着罗白宁,下首坐的则是颖儿和罗天都姐俩。颖儿偏瘦,罗名都和罗天都又还小,因此三人坐在一条板凳上倒也不显得特别挤。罗天都为了照顾罗名都,特意坐在中间,让罗名都坐在右边,这样夹菜的时候也不会碍手碍脚。 菜的摆放也是姚氏刻意安排了的,靠近上席和罗白翰罗白宁那边摆的便是炖得香喷的肉,至于罗白宿方氏这边和下席,则是几样小菜和自家腌的咸菜。桌子又宽,如果不站起来,绝对夹不到对面的菜。 罗天都暗暗翻了个白眼,姚氏这把年纪了还老玩这种小孩子把戏,真是白活了那么多岁数。 到底是过年这么个喜庆的日子,她也不想为了这个再跟姚氏闹起来,只得忍了下来,挑着面前青菜吃了一碗粥。 方氏早就已经放弃和姚氏讲道理的打算,这个时候,只是闷不吭声地吃饭,偶尔会使个眼色给坐在下席的罗名都和罗天都姐俩,那意思是劝她们俩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忍了,不然年三十的,一家子又吵起来,大家心里都不舒坦。她并不怎么担心罗名都,因为那孩子能忍,就算不高兴,也只是闷在心里,可是罗天都就不一样,是个暴脾气,轻易不肯吃亏的。不过今日这孩子倒是有些安份得过了头,连一句呛声儿都没有,方氏这才放下心。 罗白翰是个怜香惜玉的,他虽然喜欢颖儿,可颖儿到底也只是个丫头,对这席位的安排也没什么不满,饭桌上还时不时地替颖儿夹菜,看得姚氏脸色又阴了下来,直朝颖儿飞眼刀。 姚氏那目光跟刀子一样,罗天都坐在颖儿边上,时不时被扫两眼,都有些不自在,端着碗颇有些难以下咽。颖儿像是丝毫没觉察到似的,捧着碗慢慢地吃着,只是在罗白翰夹了一大块肥腻腻的肉到她碗里时,她皱起了眉,将肉夹回到罗白翰碗里。沾过肉块的筷子,这会儿也染上一股子猪油味,颖儿吃了一口菜,突然放在碗筷,飞快地跑出屋,扶着院子里的大树难受地干呕。 满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姚氏铁青着脸,手里的筷子几乎要被她捏断了。 罗白翰看着老娘脸色黑如锅底,虽然也觉得颖儿这样的举动有些失礼,但是这个时候也只好找个理由替颖儿开脱:“许是这几天跟着我去外头,受了凉,不碍事,回头我去找李郎中抓两副药喝下去就好了。” “叭”地一声,姚氏终于忍不住将筷子重重地摔在桌上,道:“她这是嫌弃我做的饭不合味口吧?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一个丫鬟真当自己是个千金小姐了,得,这尊大佛咱家供不了,赶明儿你还是哪儿来的往哪儿去吧!” “娘,她哪里是嫌弃你做的饭菜不好,她这是凉了身子,您就消消气吧,算儿子求你了。” 姚氏还是十分给罗白翰留脸面的,听到罗白翰都说出求她的话,气他为了个野女人和她这个做娘的唱反调,可又不愿在罗白宿一家子面前落他的面子,心里把这个颖儿又咒了几百遍,更是下定了决心,开过年,就找个理由将颖儿赶出去。 这么个不会干活,只会拾掇着儿子跟自己做对的丫头,留在家里也是个祸害。 眼看得姚氏又控制不住脾气要发作了,罗白宿和方氏忙放下碗筷,推说吃饱了,带着两个孩子回东屋去。 姚氏正在气头上,听了便道:“吃完了就走,这满桌子的碗筷等着谁来收拾?” 方氏无法,只得让罗白宿先回,自己留在这边帮着洗碗筷收拾厨房,等到掌灯了,才回屋。 一顿团年饭最后闹了个不欢而散。 “爹呢?”罗白宿问。 方氏摇了摇头:“就在炕上坐着,也不说话,我不想在那边久呆,忙完就过来了。” 原本吃完了团年饭,一家人该团团围坐着守岁,姚氏和颖儿闹了这么一出,方氏想着还是自家几个人就在东屋守夜算了。家里的其他几个人都点头赞同,谁也不愿意在这种喜庆的时候往姚氏跟前凑,没得惹一肚子的不快。 方氏便去支了小桌子,桌上摆着炒好的榛子、栗子等干果,又去外间烧了一壶开水,泡了茶,便正儿八经地开始守夜,等待着迎接新的一年到来。 罗天都估摸着一家人都没怎么吃饱,便爬下炕,将方氏头天包的素饺子取了一盆,烧了一锅开水煮熟了,端进来。 方氏现在对她的自作主张已经没有半点脾气了,帮着罗天都一起摆碗筷。 “你初几回娘家?”罗白宿想到一件事,又问方氏。 方氏端着碗的手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道:“我就不回去了,家里没多少钱,眼看着开了春就要种庄稼,花钱的地方多,能省就省吧。”她真是被娘家人伤透了心。 方大兄在岳父家的肉铺帮忙,这么多年了,也从没给她提过半星肉沫子,就姚氏那样的,杀了猪,还记挂着给自家闺女留一大块肉,自家爹娘炖了肉,都不舍得端出来给她的两个小闺女吃。凡事都是有了比较,才知道好坏。就算她再怎么大度,也委实觉得娘家人做得太过份了。 难道闺女就不是人了吗?谁不是做娘的生下娘的?哪个做娘的不是娘家人的闺女,怎么还能对自己生的闺女那么心狠。 她现在可算看明白了,生儿子固然好,那也要儿子争气懂事,不然生个像罗白翰那样的,真正就是个讨债鬼,一家人都跟着受累,就那样的还不如生个闺女呢! 罗天都偏过头,瞟了方氏一眼,然后低下头默默喝饺子汤。 对于方氏这样和娘家撇清关系的做法,她打从心底里赞同。她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无论是对罗家还是方家,她都没有多少归属感,也无法理解古代人那种根深蒂固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家族使命感。在她的想法里,能照顾好自家几口人吃饱穿暖,就已经花费了全部的力气,对于那些沾了血缘的极品亲戚,实在无法生出多少亲情,而且就方家人那德性,方氏有娘家和没娘家其实没多大区别。倘若哪天她们一家落了难,方家别说是帮衬她们一把,到时候能不趁机落井下石踩她们一脚算是他们厚道。 【) 第46章 守岁按理是要守到子时的,罗天都守到一半就频频打起了瞌睡,方氏看她的小脑袋一点一点地仿佛鸡啄米一样,忙摊开了一床小被子,让她先去睡了。至于方氏和罗白宿,则坚持要等到半夜放鞭炮接神。 到了子时,村里便开始放起炮仗来,罗白宿也取了一挂炮仗到院子里放起来。 罗天都睡得正香,冷不防被“噼噼叭叭”的鞭炮声吵醒了,揉了揉眼睛,从炕上爬起来。罗名都正捂着耳朵,躲在门看罗白宿放鞭炮,看见她起来了,忙取了搭在椅子上的衣服给她穿起来。 “我自己会穿。”罗天都哼哼,她这么大个人了,还要别人帮忙穿衣服,说出去要笑死人了。 放完炮仗,方氏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给罗名都和罗天都一人发了一个。说是红包,其实就是拿红纸包了两文钱,虽然钱不多,到底是那么个意思,图个喜庆罢了。 罗天都也不嫌少,转个身就拆了,乐呵呵地放进存钱的罐子里。 “这孩子怎么一副钻到钱堆里的模样,看到钱就眉开眼笑,活脱脱就是个小财迷。”方氏真有点不能理解,家里虽说穷,可也没人像她这样啊。 “咱们一不偷二不抢,一家人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我当然喜欢了。”罗天都笑嘻嘻地回道。 到底夜深了,一家人凑在一起说了会话,便收拾一翻上炕睡了,明日还要早起给长辈们拜年。 虽然头天晚上守岁到半夜,第二天初一,一家人仍起了个大早,草草吃了几口早饭,便带着礼物去了正屋给罗老头和姚氏拜年。 罗老头和姚氏坐在炕正在说闲话,没有看到罗白宁和罗白翰的人影,他们俩八成还在睡觉,没有起来。 罗老头看到他们过来,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了,脸上露出一抹笑,道:“都是一家人,还带什么东西,浪费钱。” “爷爷奶奶,这是爹和娘特意孝敬你们的,怎么能算浪费?”罗白宿一家都是蚌壳嘴,一棍子也打不出两句话来,罗天都只好亲自上前卖萌,逗得罗老头笑眯了眼。 姚氏拿眼扫了下礼盒,知道大约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便轻哼了一声,连个好脸色也无。 罗天都只当没听到,不顾姚氏的冷眼,爬上炕上挨着罗老头坐着。没办法,地上实在太冷了,要是不小心受了寒,看大夫抓药又得花不少钱。 不一会儿,就见颖儿提着壶,过来添茶水。 罗天都明白这是因为昨儿颖儿惹恼了姚氏,姚氏正想着法儿折腾颖儿呢。不然屋子里明明烧着火盆,架子上就能烧水,姚氏却非要颖儿去灶屋烧,明知道颖儿生个火都不会,光为了烧开这壶开水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 不过也没见过像她那么笨的人,如果说以前在齐家,因为颇受齐公子的宠爱,很少干粗活,这藉口刚来罗家的时候还说得过去,这来罗家都有两个月了,还是连烧个火也不会,就颇耐人寻味了。庄户人家可不比那些大地主家里,可不会白养一个闲人,一日不干活便一日没有饭吃,颖儿耍这种小心眼,就为了图清闲不干活,只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时日长了,别说姚氏,就是罗老头那样忠厚老实的庄稼汉,恐怕也容不下她。 颖儿的脸色瞧着比昨天还不好,那脸怪白怪白,眼睛发肿,嘴唇也干干的,看样子像是真不大舒服,在给方氏添茶水的时候,忍不住扭过头咳嗽了好几声。 “你脸色这么不好,莫不是真病了?”罗天都关切地问,感冒可是能传染的。她家里可是有她和罗名都这两个易感染的高危人群,她得提醒下家里的几个,回去后多喝点热水。 “好像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不小心着了凉。”颖儿感激地对罗天都笑了笑,她知道罗天都一直不太喜欢她,不曾想这个时候却只有她一个小孩子关心她。 在罗家她一直是和罗白宁一个屋,昨天因为她惹恼了姚氏,晚上罗白宁便不让她上炕,她只得抱了被子去打地铺,地上凉,被子又薄,躺了一晚上,起来就身体发热,头也晕晕的,偏姚氏还不放过她,呼来唤去指使她忙了一早上,连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若是不舒服还是去看下大夫,抓两副药吃下去就好了。”罗天都又道。瞧着颖儿那小腰小脸,弱不禁风的模样,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身强体壮的,怕她感冒拖久了拖成了肺炎就糟了。 “你当看大夫抓药不要钱啊?咱们庄稼人,若不是实在病得起不来了,谁舍得花钱去抓药,你当谁都跟你一样,随随便便抓副药就是一吊钱。”姚氏便不满地瞪了罗天都一眼,觉得这孩子实在可恶,大年初一就过来给她添者。 得。她真是一翻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了。罗天都朝天翻了下白眼,真想对姚氏说如果颖儿真病了,首先传染的也会是跟颖儿近距离接触的她们一家四口。罗白翰是男人,身强体壮,抵抗力自然也强些,剩下的姚氏罗老头罗白宁,老的老,小的小,最是病毒入侵的好载体,当然这翻理论是不能拿来跟姚氏明讲的。 方氏自打姚氏开口,便密切注意她的脸色动作,若有一个不妥,便要上前将罗天都抱着离开,以防姚氏大年初一的打孩子不吉利。 正巧长辉娘带了小长辉过来给罗白宿这个挂名先生拜年,方氏忙向罗老头说了一声,拽了罗天都回了东屋。 颖儿却瞅了空子,跟着方氏出来,一路陪着到了东屋门口,才低声道:“大嫂,且留一步。” 方氏皱起了眉,问道:“有什么事?” 颖儿扫了一眼方氏边上的罗白宿,有些欲言又止。 罗白宿会意,便牵着罗名都和罗天都进了屋,独留下方氏一个人。 颖儿低下头,咬了咬嘴唇,嗫嗫嚅嚅地道:“大嫂,我想求你帮个忙。” “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大冷天的在外头挨冻都不舒服。” 颖儿垂下手,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肚子,终于下定决心,毅然道:“大嫂,我想找你借点钱。” 方氏以为自己一时听错了,转过脸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我想找大嫂借点钱。”颖儿低着头又重复了一句,仿佛生怕方氏不肯似的,紧接着又道,“我以后会还你的,真的。” 方氏愣了一愣,她这回是真没想到颖儿追出来就是为了找她借钱。 躲在门后偷听的罗天都这个时候也翻了翻白眼。颖儿在罗家也呆了两个月了,她们家是个什么情形难道还不清楚吗?她们一家四口分家出来只得了一石粗粮,虽说后来买了几十亩荒地,因为冬天种不了什么,差不多都荒置在那里,就算今年开了春种上庄稼,收粮食也要等到下半年了。虽说方氏如今手边还有几吊钱,可是眼看着等不了多久就要开春种庄稼了,买粮种种地都指望这几吊钱,更不用说还要支撑一家四口多半年的日子,那点钱自家用都明显不够。 颖儿明知道她家的情况,还要开口跟方氏借钱,究竟是缺心眼还是觉得方氏老实可欺? “大嫂,我知道我如今找你借钱有些唐突,可是我也是没办法了,才开这个口的。我以后真会还你。”颖儿还在那苦苦哀求方氏。 方氏便皱起了眉,道:“不是我不想借你,只是我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我们一家四口连买粮食的钱都嫌不够,哪里有钱再借给你呢?” “大嫂,我也不用借很多,只要三百文。”颖儿看了看方氏的脸色,又改口了,“不,不用三百文,两百文就行。” 方氏为难了。她看得出来颖儿确实像是生病的样子,可是一来她也没有多余的闲钱,二来这明显就是姚氏想折磨颖儿,她是一点也不想沾上正屋的那些糟心事,要是这个时候她帮了颖儿,说不好姚氏就得把怒火转到她身上,她吃饱了撑的才做这种吃亏不讨好的事。只是她向来面子薄,头一回被人这么苦苦哀求,也不知该如何拒绝才好。 罗天都看得方氏一脸犹豫之色,生怕方氏一个心软就答应了,忙走了出来,唤道:“娘,天这么冷怎么还不进屋?当心受风寒。” 方氏原本有些松动的心思,看到罗天都之后,立刻硬起了心肠,无比坚定地摇头拒绝:“对不住了,我家没有钱,实在是没有办法借给你。” 她是个做娘的,最重要的就是照顾好自己的孩子,绝没有借钱给外人,却让自家乖巧懂事的孩子饿肚子的理。何况她又并不怎么喜欢颖儿,甚至打从心底里一直提防着她,担心她将自家两个孩子带坏了。 方氏这才如释重负一般,点头对着颖儿道:“正是,天气冷,你也别在外头久呆,身子要紧。” 说完忙不迭地跟着罗天都进了屋,留下颖儿一个人失望地立在原地。 罗天都看了她一眼,心里叹了口气,转过头又道:“你要钱,只管朝二叔要就是,咱们家只有他才能从奶奶手里拿到钱。” 放着罗白翰那么个金山不去理睬,反而求到她们面前来,这不是舍近求远么?可见也不是个脑子有多好使的。 【) 第47章 长辉娘将小长辉安置在炕上,自己则伸长了脖子,一直探头探脑地往门外看。()她对这个颖儿可是好奇死了,要知道庄户人家谁没事会养个丫鬟在家里吃闲饭啊?尤其是这个丫鬟还是长得特勾人的那种,真是放哪家都让人不放心。想到这里她不禁也深深地佩服姚氏起来,家里头放着这么个狐狸精一样的,她也坐得住,要是以后长辉长大了,也从外头领了这么个丫鬟进门,她铁定先将人掐死了,绝不让她勾搭自家孩子。 眼见得方氏和罗天都进来了,长辉娘再捺不住好奇地道:“她拉着你说了半天话,是要做什么呢?” 方氏便叹了口气,道:“还能有什么好事?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今儿拉着我说了半天,想跟我借钱来着。” 长辉娘一时语塞,半晌才又道:“那你借给她了?” 方氏瞥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地回答:“我家是个什么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有闲钱借给她。” “正是。”长辉娘点点头,“咱庄稼人谁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一整年到头来也打不了几斤粮食,换不了几个钱,自家几张嘴巴都糊不饱,谁家有那个闲钱。”又问:“她借钱是想要干什么呢?” 方氏便摇摇头,道:“我没问。”她又没钱借,再多问也没什么意思。 长辉娘认真想了一回,颇为慎重地道:“我寻思着这不像是个好事,我说你可得当心点,别到时候又被那屋里的人牵扯了进去。” 方氏也笑了,道:“哪能呢!我就守着这两孩子,哪里都不去掺和,又能有什么事。”她坐了一回,回想起颖儿一张惨白的脸,不由得又勾起以前没分家时跟着姚氏一起挨日子的时候,不免又叹了口气,道:“你别说她也怪可怜的,进门时的衣衫和首饰都被她奶奶扣了下来,现在正穿在宁宁身上,要不然她真要钱用,哪里凑不出这几百文。” 长辉娘不免又叹了一句“作孽哟”,算起来姚氏还是她的长辈,她也委实不好说什么对姚氏不敬的话,只是偶尔想起来,也觉得姚氏行事有些太过了些。都那么大年纪的人了,不说为自己,就是为了子孙,说话行事也该厚道点。 她感叹了一回,看到身边的小长辉,这才想起大年初一到罗家来的目的,忙推了推长辉,道:“你还坐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先生拜年,我早上都是怎么教你的。” 小长辉大约是早就被长辉娘教育过了,这个时候哪怕不情愿,也只能磨磨蹭蹭地起身,一边把长辉娘教的几句给长辈拜年时说的吉祥话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 方氏乐呵呵地一把将他按住了,道:“快别起来,就坐在炕上吧,地上凉。”说完又去取了一个红包,递到长辉手里。 长辉娘投桃报李,也给罗名都和罗天都一人塞了一个红包。她还要领着小长辉给别的长辈家拜年,略说了几句话,便牵着长辉回去了。 等人一走,罗天都便拆了手里的红包,将那一文钱投进了存钱罐里,大约是因为存钱罐还比较空的原因,只听到那枚铜钱在罐子里滴溜溜地打了好几个转,最后才停了下来。 方氏给长辉的红包里头也是包的一文钱,长辉娘回礼也是一文钱,可是她家有两个孩子,每人一文就是两文,算起来还是她们家比较赚。罗天都不由在心里感慨,果然是人多好办事,就连过年收压岁钱,家里孩子多的都要比别人家占便宜。 冬日是庄稼最难得的清闲日,罗白宿更是抓紧了这段时间,日夜不离书本,恨不得趁着这段时间多看点书,将以往荒废的十年光阴补回来。 罗天都却觉得真正要念书,还是得找个有学问的先生教才是,有时候先生随口点拨一下,比自己一个人琢磨十天半月还有效果。可是整个秋水镇,就一个学堂,听说以前倒是有个很有学问的先生讲过几年学,罗白宿就是拜在那位先生门下,才一举考中了秀才,只是后来那位先生云游去了,不知所踪,现在教书的先生也只是个考了多年都没有中举的秀才,就学问上已经帮不了罗白宿多少。 县学的条件肯定是好些,可是一来秋水镇离晋雍县不算太近,来回也得四五个时辰,如果罗白宿要上县学,就得住在县里不可,在县里可不比在罗家村,吃住都要钱,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就她们家目前的条件来讲,那是肯定供不起的。 她想了一圈也没有想到什么好法子,只得做罢,手边没钱,想再多也没什么用,她还是对罗名都的教育上点心吧,都八岁大的孩子,眼看着就要九岁了,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她教了罗名都今天该认的字,就拿出自制帐本开始记帐。帐本是将废弃的红纸裁成一样大小,然后央着方氏订好后做成的。上面详细地记载了家庭每日支出及收入,这样她们家每年支出多少,收入多少,最主要的支出在生活的哪方面一目了然。 方氏看了一眼那帐本,跟鬼画符一样,硬是看不明白。她一直挺奇怪的,要说罗天都挺聪明吧,认字是挺快的,这一点已经由罗白宿证实了,凡是教她认过一遍的字,绝对不会忘,她没事也爱写写算算,只是那写出来的字,跟鸡爪子划拉出来的一般,又是圈又是弯的,看上去倒像是一条条活蹦乱跳的蚯蚓。她自己的字写得丑也就罢了,连罗名都也跟着她学,生生地带坏了一个好苗子。 “你看书是好事,可是对女红什么的也上点心啊,一个姑娘家,拿不动针,捉不住线的,说出去让人笑话。”方氏虽觉得读书识字是好事,可是一个姑娘家的,做好女红,会收拾家务,懂得过日子才是本分,不然真到了婆家,该怎么过?” 罗天都便拧起了眉,道:“我在教大姐怎么掌家过日子,不比天天闷在家里做女红强?” 方氏又被气笑了:“掌家过日子,我和你爹如今都在,用得着你操心这日子怎么过吗?再说咱家就四口大活人,你这是教你姐掌谁的家?没事跟着你姐做做女红,绣两块帕子,还能卖两文钱换颗糖吃。” 罗天都便给她算帐:“娘啊,一块帕子算上绢布、彩线、还要算上刺绣的时间,天天盯着那么块小破布看,眼睛都熬坏了,才换一文钱,照我说这才是赔钱的买卖。” “那你说什么样的才不是赔钱的买卖?”方氏觉得新鲜极了,“像你这样天天在纸上划拉几个圈就算过日子了吗?” 罗天都嘿嘿一笑,呲着一口小嫩牙对着方氏得意地道:“娘,你还真说对了。”说完,不等方氏回答,就把分家后到昨天家里的收入支出,以及一家四口每个月要吃的粮食数目,算得一清二楚,最后连方氏手里还有几文钱她都说得八九不离十。 方氏这才惊住了。 “娘,要像这样的才叫掌家过日子,大姐要是学了这本事,将来到谁家,也能把家掌好,吃喝不愁。” 俗话说“初一不出门,初二走丈人,初三走姐妹,初四拜老亲”,过了初五,村子里便渐渐热闹起来,走家串门的也多了起来。 罗天都在家里教罗名都和小长辉算术的事,早就经由长辉娘传了出去,一时来罗家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每来一回,便要逗罗天都一回,又要求看罗天都写的算术题,方氏便像天下所有宠孩子的娘一样,明明心里无比得意,面上却偏要谦虚着拿了以往罗天都用过的红纸出来显摆,众人虽然看不懂,但仍觉得很神奇了。 五岁大的小孩能做什么啊?自家的泥猴子比罗天都大一截,整天在家里逗鸡追狗,一刻也闲不得,一时都感叹到底是秀才的闺女,果然就是不一样。 罗天都被吵得心烦,干脆穿上小袄子,戴上小帽子和小手套,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地出门去地里了。家里的十几亩油菜她花了很多心血,时时不忘往地里瞅两眼,这一回因为过年,倒是有多半个月没有往地里看了。 因为连着下了好几场雪,虽然期间出了几天太阳,地上的积雪仍然没有完全化开,已经结成了冰,十分滑脚。罗天都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挪,费了千辛万苦才跑到地里。 令人欣慰的是,经历了一整个冬天的严寒,地里的油菜长得仍旧很好,看上去绿油油的,有些已经开始抽薹,用不了多久就能结花苞了。罗天都这才放下心,又看到地里有些杂草已经开始破土而出,便想着等哪天天气稍微好点来锄草,不然本来地就薄,那些养分被杂草一分,肥供不上,到时油菜光开花不结籽,影响收成。 她绕着自家的地里走了一回,走到路边的那几垄时,顿时觉得有些不对劲。当初一家人都是按她说的去栽油菜,一排栽几棵,行间距都算得好好的,如今靠近路边的那几垄油菜看上去感觉像是稀了不少。她仔细瞧了一瞧,又弯下腰拨开叶了数了数,果然少了好些,好些原本应该是油菜苗的地方,如今只有一个小坑,或是只留下断了一截的根,看那样子,像是被人拔了不少。 【) 第48章 拔油菜的那人还特狡猾,并不只盯着一个地方,这一垄拔几棵,那一垄再拔几棵,若不是像她这样仔细察看,还真看不出来。{} 她顿时火冒三丈。 这分明就是有人故意的! 油菜苗这个时候都抽薹了,不会有人吃,再说就算要吃菜薹,白菜薹的味道要比这好多了,这肯定是村子里哪个懒婆娘不肯去外面割猪草,为了图方便,在自家地里割现成的。 想起当初为了整出这十几亩地,方氏和罗白宿没日没夜地干了个把月,人都差点累趴下了,才把油菜苗种下去,为了给油菜苗施肥,一向忠厚老实的罗老头还头一回对姚氏撒了谎,好不容易等着油菜苗要抽薹眼看着就要开花了,居然生生被人这么糟蹋了,怎么不生气上火。 她定了定神,仔细想了一遍,村子里喂得起猪就只有那么几家,过年的时候又杀了三头,现在只有六户人家猪圈里喂着猪,她今天一家一家地寻过去,不怕找不到。 她一个小孩子,比不得大人,就算正月里空着手跑到别人家里,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罗天都也不嫌天冷路难走,在村子里一家一家地找过去,果真在村子东头的七婶子家里看到堆了满地还没来得及切的油菜薹。 罗天都想着也该是她,这个七婶子本姓林,和姚氏还有那么点沾亲带故的关系,据说就是姚氏保的媒,她才嫁到罗家村,她的男人在村里平辈中排行第七,因此大人小孩都称她为七婶子。这个七婶为人小气又计较,平日里就最爱占些小便宜,又兼懒得厉害,这种到别人地里割人庄稼喂猪的事她还真干得出来。 七婶正在灶屋里给自家小胖儿子炸丸子,看到罗天都进来,便把丸子往碗柜里一收,用抹布擦了擦手,道:“是小都呀,怎么今天到我这里来了?” 罗小胖看到吃了一半的丸子被阿娘收走了,踮着小脚就要自己去开碗柜的门,被七婶一把打了一下。罗小胖没吃到丸子还挨了打,顿时不干了,抱着七婶子的腿就开始“哇哇”大哭。 七婶作势在他背上拍了两拍,骂道:“哭什么哭?大过年的作死呢!” 罗天都懒得看她们娘俩的这出闹剧,她又不来过来馋炸丸子的,便道:“七婶这些天没少忙吧?家里的猪草都堆成山了。” 七婶顿了一下,笑着道:“可不是,家里养了头猪,天天都要吃的,一顿也不能落下,就是过年也不得闲。” 罗天都冷笑了一声,又道:“我怎么瞅着你屋里的那堆猪草像是我家地里的云薹呢?” 七婶子眼珠子一转,欺她是个小孩,嗤笑了一声,道:“家家都种了云薹,怎么就说是你家地里的。” 罗天都气她一个大人还敢睁眼说瞎话:“光这屋子里堆的,就该有一垄了,除了我家,还有谁种了这么多云薹?我来也不是找你的麻烦,这些已经被割了的苗,就算了,只是以后七婶子还是腿脚勤快些,到远点的地方割猪草,别光蹲在我家地里了。” 七婶子被一个小孩教训,也有些不悦,不由沉下脸来,道:“你这破孩子,怎么说话的?我好歹也是你的长辈,说话这么不客气,难怪连你奶奶也骂你是个悍丫头,将来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罗天都皱起了眉,便明白了之前有一阵子她总被村里小孩堵着骂她“凶丫头”,怕也是她传出去的,姚氏看她不顺眼,七婶子又和姚氏沾着亲,自然是帮着她的。可是那毕竟都是几个月前的事了,现在再去计较也没什么意义,只是这云薹苗的事,不及时制止,七婶子开了个头,万一其他人也有样学样,都跑到她家地里割猪草,她们一家就白忙活了。 想到这里,她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道:“我将来嫁不嫁得出去,自有我亲爹娘操心,就不敢劳烦七婶子了,只是我家那十几亩地的云薹,七婶子以后最好不要动一根手指头,不然——” “不然如何?不过是几棵白送都没人要的老云薹,我就是全割了喂猪,也不值几个钱,就你家那穷德行才当成宝。我就是割了你家地里的云薹,你说吧,你一个小孩子还能怎么样?”七婶子的火气也上来了,尖着噪子道。 罗天都那是对着姚氏都敢冲上去用牙咬的,对于七婶子这个几乎可以算作外人的亲戚,哪里会怕,当下冷笑一声道:“也不怎么样,你要敢再割我一根苗,开了春,我就敢去地里拔你家麦苗。” 其实她这么说也只是吓唬一下长辉娘,庄户人家最是知道种地的辛苦,她就算再怎么恨七婶,也不可能真会去拔她地里的麦苗,只是七婶这种明显欺软怕硬的性子,不好生吓唬她一回,只怕下回天气不好,她犯了懒病,还会跑到她家地里割猪草。 “你要真敢拔我家麦苗,信不信我现在就撕了你的嘴!”七婶子气得就要去揪她的耳朵。 罗天都又不傻,哪里会站在那里白白挨揍,往边上跳了一跳,立时躲开了。自从到了这里后,她对于如何应付大人时不时就动手揍孩子的习惯已经颇有心得,轻易不会挨揍。 七婶子扑了个空,立时又过来要揪她,嘴里道:“哎呀,小丫头片子,这么没家教,今儿个我就要揪了你去见你奶奶,让她好生教训你一顿!” 罗小胖看出自家娘亲要打罗天都,在一边起哄,又趁着罗天都不注意,伸腿绊她。 罗天都穿得像个肉球,到底行动不灵活,跑了几步,到底被七婶揪住了,捉着胳膊,就往罗老头家去。 罗天都扭了扭身子,没有挣脱下来,梗着脖子道:“你不用捉着我,我自己会走。” 七婶子却不理她,一迳将她拎到罗家。 方氏屋子里的客都没有散,看见七婶满脸怒容地拎着罗天都,一时都摸不着头脑。这满屋子里的平辈中因为罗二叔的媳妇最大,为人最是正派,她家男人和里正又是亲兄弟,因此在村里的妇人当中,很有些威信,此时她便开口问道:“老七家的,你这是做什么呢?大过年的你怎么没事尽找孩子的麻烦。”还是专找别人家孩子的麻烦。 罗天都衣服穿得多,被七婶子拎了一路,领口勒着脖子那里,虽然并不会造成窒息,可是仍有些不舒服。方氏看在眼里,十分心疼,也道:“就是呀,他七婶,小都哪里得罪了你,你告诉我,我来教训她,外面冷着,快进来喝口水烤火。” 长辉娘也道:“你快将孩子放下吧,没看小都被你勒得脸都白了。” 罗二叔的媳妇便道:“有什么事你好好说,跟个孩子置什么气,真是没出息。”她平日里就有些瞧不上七婶,好吃懒做也就罢了,心眼却比那针眼还小,又不会做人,大过年的有什么事值得拎着人家的孩子找麻烦,真正是个没头脑的。 七婶将罗天都拎到方氏跟前,怒气冲冲地道:“你们先别忙着责备我,也该问问清楚这死丫头做了什么才这么惹人生气。” 罗二叔的媳妇被她当面这么顶撞,也有些生气,便教训道:“你是个什么样的肚量我还不清楚?小都才多大点?就算做了什么惹你生气,你也该好生劝解才是,再不然也还有老五媳妇在,你这样拎着人孩子走了一路,要真有个什么好歹,你拿什么来赔?” 七婶被人责备了一通,气得头顶生烟:“这死丫头没事跑到我家里来,嚷着以后要拔我家麦苗!这么个恶毒的坏东西,将来也不怕烂肚肠。” 方氏皱起了眉,心里对七婶也十分不满,再怎么样,做长辈的也不能当面这么咒孩子。可是听到七婶骂的话,觉得这事情不像是编的,便拉着罗天都严厉地问:“七婶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跑她家嚷着以后要拔她家麦苗?” 这要是真的,方氏哪怕心里再疼她,也是要好生教训她一回的。她们庄户人家把庄稼看得最重,这毁人庄稼的事,是最缺德的事,是要被人唾弃一辈子的。 哪知罗天都比七婶还气愤,指着七婶恨声道:“她砍我家的云薹喂猪,我才找到她家里去,我到的时候,她家里还堆了好些云薹,明明是她在糟蹋我家的庄稼。” 罗二叔的媳妇便盯着七婶,喝问她:“小都说的是不是真的?”她是知道七婶那些个坏毛病的。前几天一直下着大雪,出不了门,家里养的活物却是日日要吃的,这个懒媳妇别是真的为了图省事,跑到罗家地里割了她家的云薹。虽然她觉得罗家种的云薹到了这个时节,除了喂猪也没别的用途了,但是这样随便跑到别人地里割别人的庄稼,到底性质太过恶劣,不能姑息。 罗天都也不怕她狡辩,盯着她怒声道:“你敢说你屋子里堆的那些云薹不是从我家地里割的?一个大人,敢做就要敢当,罗小胖还站在你后面,你敢当着你儿子的面撒谎不成?” 【) 第49章 七婶瞅瞅身后像条尾巴一样跟过来的罗小胖,在儿子面前到底还要点脸面,可是又觉得几棵云薹而已,实在算不得正经庄稼,便理直气壮地道:“那云薹都老了,除了喂猪还能干啥?咱们乡里乡亲的,有时候家里没菜了,还跑到隔壁掐几把小菜,这都不算个事,也没人会认真计较。{}” 罗二叔的媳妇听她说得不像样,厉声喝止了她:“那能一样吗?你没有经过允许,就私自跑到别人家地里砍云薹,往小了说是你偷庄稼,往大了说是你故意毁人庄稼,要是告到族里把你赶出村子你都不能有怨言,就是为了柱子,你也不能这么干!”七婶的儿子罗小胖,大名叫柱子。 七婶听到要赶她出村子,这才着急了。她要是真被赶出去了,她儿子罗小胖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她也软和了口气,道:“这是我不对,不就是前几天下大雪,家里的猪食又没了,我为了图方便,才到五嫂家的地里砍了几棵猪草,本打算趁着天气好点就过来告诉五嫂一声,这不家里一直人来人往,实在抽不出空来。” 罗二叔的媳妇哪怕再看不上这个好吃懒做的婆娘,可是也要看在她男人罗七叔的面上,把这事压下去了,这个时候见七婶服了软,便也有息事宁人的意思,道:“你呀就是坏在懒字上头,什么时候把这毛病纠过来就好了。”说完又问方氏,“要不你看就这样吧,大过年的,闹得大了也没意思。” 方氏本也没什么,只是自家地里的庄稼被人不声不响地就割了去,有些心里不舒服罢了,她其实也没把几棵云薹当成多大的事。只是这云薹是罗天都坚持要种的,她又知道自家这孩子性格着实倔强,也不知道这会儿她心里怎么想的,又怕自己答应不计较了这孩子不依,到时又惹出麻烦。 罗天都听到这里也知道这就算结案了,可是一想到被割的那些油菜,心里又着实不舒服。这些油菜也不能白白被人割了,至少也要警告一下村里的大婶小媳妇们。 “二婶,我家的云薹是我们一家子辛辛苦苦种下的,大家伙都看到,当初光是为了把地开出来把苗种下去,费了多大功夫,七婶子已经割了的云薹也就算了,只是以后再不可以动我家一根云薹苗。” 七婶便“呸”了一声,道:“只根破云薹,你还当成什么稀罕宝贝了,再过十天半个月的,老得连猪都不吃了,谁还会再多瞅一眼”被罗二叔的媳妇瞪了一眼,又识相地闭嘴了。 罗二叔的媳妇便拿话告诫了一番,再不可去动罗家地里的云薹,众人都笑着应合了,这事便算是揭过去了。 姚氏本来在屋子里烤火,本来就是因为颖儿的事,整个新年都觉得心里不舒坦,这几天又因为方氏家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但这热闹都是夸罗白宿和罗天都的,却没有哪个过来奉承罗白翰一回,便有些不自在,这会儿在屋里听了半天,见到方氏和罗天都为了几棵云薹硬是揪着老七家的训了半天,也不过来问候她一声,很是不痛快。 到底老七家的跟她姚家还有些沾亲带故,又是她做的媒,罗二家的当着她的面就能训得她灰头灰脸的,觉得罗二家的这是仗着自家大伯当了里正,不把她放在眼里了。想了一番,便跳下炕,对着方氏道:“你是无聊闲得慌了吧?几棵老得都没人吃的云薹,乡里乡亲的砍几棵回去煮猪食又能有多大的事?你逮着人训起来还没完没了了。” 姚氏虽然明着是讲方氏,暗地里却未免没有影射罗二叔媳妇的意思。 罗天都看到姚氏出来便觉得头疼,不知道姚氏这个时候跳出来是想要搅和些什么,照她说这个姚氏真是有些让人不能理解,自家屋子里的事都一箩筐了,还有闲情管她们家的事。 七婶因为罗天都被罗二叔的媳妇训诫了一番,觉得丢了脸面,这个时候见姚氏跳了出来,话语里的意思还隐隐偏着自己,觉得有人撑腰了,便要拿先前罗天都说的气话闹一番,势必也要让这个死丫头受诫一番,找回点脸面。 七婶打定了主意,把脸一抹,像是变戏法一样,那眼泪说下来就下来了:“我的好婶婶,还是只有你疼我,刚才你家的小孙女还怒冲冲地跑到我家里,说是开了春后要来拔我家地里的麦苗。哎哟喂,这秀才的闺女就是不一样,都知道仗着有个秀才爹,不把长辈放在眼里了。” “怪只怪孩子他爹没本事,怎么没去考个秀才举人呢?也不至于我被个孩子这么挤兑。” “咱家上有老,下有小,这要是麦苗都被拔了,将来我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还不如直接找个绳子吊死了事,省得到时活活饿死!” 罗天都听她颠倒是非,胡搅蛮缠,气得直发抖。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嘴巴已经算是很厉害了,讲道理谁都讲不过她,可是真碰上这种不讲理的刁妇,那还是只有干瞪眼的份。 姚氏便瞪了罗天都一眼,教训方氏道:“你瞧瞧怎么教孩子的,这么大点就要去拔人麦苗,再大点还不知道能干出点啥事来,咱们老罗家可是规规矩矩的人家,可不能被这么个丫头片子带累了。” 罗天都只要以后没人割她的油菜,被姚氏这么挤兑几句,她是压根不在乎的。 方氏如今找到了一套应付姚氏的法子,那就是不管姚氏说什么,只要不动手揍孩子,她都是只点头说好,面上是一点也不肯和姚氏起冲突的,只是转过身便把姚氏说的话当成耳边风,吹过就散了。 罗二叔的媳妇看见姚氏出来管教媳妇孙女,便不好再呆下去,和方氏回了声家里还有事,便和其他的媳妇相邀着回去了。 出了正月,闭着大门猫冬的人们就开始敞开大门,忙碌起来,开始了一年伊始的春耕准备工作。 因为家里多出了二十几亩地,农肥就比较紧张,罗白宿不想为这事又跟姚氏起冲突,便在自家地里头,挖了个大坑,托了三叔公说项,特意去镇上倒了一个月的夜香,都堆在自家粪坑里沤肥。 方氏便将家里的农具收拾出来,商量着自家地里该种些什么。 她家买的那片洼地,地势稍高的地方都被开出来种上了云薹,如今这些云薹早就老了,抽了老长的薹,既不能吃,还占着地,就是割来煮猪食,只怕猪也不愿意吃,剩下的都是常年浸水的低洼地,什么都种不了。想到正月里还因为这个跟老七家的闹了一场,方氏觉得更发愁了。 相比方氏的心焦,罗天都却乐得笑眯了眼,自家地里的油菜长势好,油菜已经开始结花苞,过不了多久就能看到遍地金灿灿油菜花开的情形。 方氏无法,便想着将云薹砍了,耕了地,种一季高粱玉米,到了秋天也能收一季粮食,自然是遭到了罗天都的极力反对。 “不砍了我们拿什么种粮食?”方氏此时心里也十分懊恼,直骂自己当初真是鬼迷了心窍,非要听罗天都一个小孩子的,种了十几亩地的云薹,累得半死不说,还浪费了钱。 “咱家不是还有十来亩地吗?先将那些种上粮食,等到收了云薹籽,那十几亩旱地也能将就着种玉米高粱,一点也不耽误事。” 方氏觉得就是她在家里乱搅和,才多出了这么许多事,不由瞪了她一眼,道:“收那么多云薹籽,家里都没地方搁,到时你是煮了吃还是腌了吃?” 罗天都嘻嘻一笑,道:“既不煮,也不腌,咱们榨了吃。” 方氏气她不正经,敲了她的小脑袋一下,道:“那小小的,炸了怎么吃?何况家里又没有多的油。” 方氏敲的那一下还挺疼的,罗天都捂着脑袋抗议:“娘,别随便敲我的头,会变笨的。” 方氏没好气地道:“变得笨些也好,我正嫌你太过聪明了,总在家里生事。” 罗天都便不服气了,争辩道:“我哪里生事了?这云薹籽是能榨油的,现在都已经开了花,眼看着就能长荚结籽了,用不了两个月就能收割了,您就再等等呗,反正那地薄,又种不了麦子,现在种高粱和玉米又太早了些。” 方氏有些将信将疑,在正事上她老早就没有把罗天都当小孩儿来看了,只是觉得云薹籽能榨油,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 “你究竟是听谁说的云薹籽能榨油?” 罗天都一时语塞,想了想,决定还是把责任推到那本破败不堪的农书上面:“就是上次和娘去镇上旧书铺子的时候看到的。” “你就进了一回书铺看了那么一会,就记了这么多?是什么书这么了不得,怎么就光你一个人看到了,别人都没看到呢?”方氏怀疑地问。 罗天都皱起了眉,做人果然要诚实,只要撒了一个谎,那谎言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你得花费更多的力气来编造更多的谎言来掩盖。 然而,再大的谎言也没有她本身来得更荒谬了,借尸还魂这样荒唐的事都让她碰上了,为了生活撒两句无伤大雅的小谎又算得了什么。 【) 第50章 罗天都好说歹说,最后到底让方氏答应了等到云薹结籽,种高粱的时候再去处理那十几亩旱地,至到剩下的十来亩洼地,方氏一时也想不出除了种水稻还能种什么。可是自家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就没有一个会伺弄水稻的。结果被罗天都拍着小胸脯保证能种活后,方氏也被说动了心,不会种可以慢慢学,最多就是收成少些,可是稻米精贵,哪怕一亩地只收几十斤,也能换不少粗粮了。 商议好了地种什么,首要的事便是添购粮种。麦子高粱这些村里人都种得多,到时无论去谁家买些粮种都尽够了,唯有稻种,北边稀少,得尽早备好才是。 方氏便将门一锁,领着罗天都和罗名都去了秋水镇。镇上的铺子过了初十就陆陆续续地开张了,方氏便直奔上次卖种子的铺子。 伙计还是先前那个小伙计,因为方氏是头一个买那么多云薹种子的,虽然钱并不多,但是极为惹眼,小伙计还记得她,看见她进了铺子,早迎了上来,笑着问:“大嫂,这回想来买些什么种子?” 不等方氏回答,罗天都便抢先道:“我们想买些稻种,要粳稻种,不要籼稻种,最好是那种抗倒伏又比较抗虫害的,若是没有,普通的也可以,你家若有糯谷,我们也要买一些,还有这些谷子我家是买来种的,只要那有人种过的,米质好不好且放一边,最重要的是易存活,抗虫害。” 那小伙计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乐了,对着方氏道:“大嫂,你家这小娘子年纪不大,说起种地来倒是一套又一套的,倒快赶得上那些多年的的老把式了,莫不是在娘胎里就开始种地了?” 方氏颇有些尴尬,其实对于水稻她懂得也不多,还以为罗天都说错了,被人笑话。 罗天都被笑话了一回,有些不高兴了,便道:“阿叔,你不要笑话我,你家铺子里究竟有没有稻种?没有我们还要上别处寻去,没得耽误我们的时间。” 小伙计乐得咧开了嘴,道:“这整个秋水镇,若是我家都没有的种子,别家也绝对找不出来。” 罗天都有些不耐烦了,问他:“那你们究间是有还是没有呢?” 小伙计本来当她是个小孩,逗几句玩的,见说了这许久,方氏也不出声,便猜到这笔买卖怕是由这小孩子拿主意了,这个时候也收敛了些,拿出谈生意的架式,道:“要说现成的稻种我们这铺子里是没有,不过我们东家在晋雍县和华溪府都有铺子,咱们这没有,那边的铺子总有,若是小娘子要买,还请给我个实数,我好着人去问。” 罗天都略微算了一下十来亩水田要用的稻种数,略往上抛了抛,说了一个数,然后又问:“若是县里和华溪府的铺子都没有呢?” 小伙计被人这么冒犯,也不恼,乐呵呵地道:“就是那边没有,咱们东家时常往南边走的,这个月就有商队要往南边去,到时说一声,替你捎些稻种回来也不费什么劲。” 罗天都便问:“这个月往南边去,那要什么时候回来?” 小伙计略想了一下,道:“平常都是要三到五个月的,你若是要得急,到时托了相熟的商队提前带回来就是,必不会误了你家春耕。” 罗天都这才放下心,便要付订金写文书。十亩地的种谷,算起来种子钱都要六百文了,最重要的就是怕没有,要去南边现购,误了农时。写了文书,日后就是出了什么差错要打官司,也有个凭证。 方氏不识字,也不知道这个文书怎么写,罗白翰这会儿正在镇上学堂里读书,可是方氏却并没有想起找他帮忙,只是约了掌柜的明天让罗白宿来写文书。 种谷的事情定下来,罗天都便松了口气,她们可以安心去开田了。 她算了下自家的农具,犁、耙都是现成的,只有平田用的耖却没有,因为整地用不上,就是村里人都很少用。 罗天都便对方氏讲,还要去定些农具。 方氏惊讶地问她:“你还要什么农具?这里犁、耙、锹、锄头、镰刀都有了,你还要什么?” 罗天都一时跟她解释不清,只得含糊地回答,是平水田用的。 方氏对水田懂得不是很多,她见罗天都买种谷时十分熟练,这个时候倒甚是好商量,带着她又去订做了一把木耖。好在做农具的工匠十分见多识广,罗天都只讲了一遍,便明白是什么东西了,因是木制的,比铁制农具要便宜,饶是如此,也花了三十文。 方氏便感慨花钱如流水,怎么省还是存不住。 罗天都听了好笑,宽慰她道:“钱是靠赚的,不是靠省的。” 方氏便瞪了她一眼:“本来就挣不到几个钱,还不省着花,越发过不上日子了。” 罗天都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惹方氏不快,连连点头,称方氏有见识,不是她这种小孩比得上的。 方氏被她取笑了,作势要打她,被罗名都抱着阻止了。 方氏于是十分惆怅,暗想她活了这么多年,唯一一次去县城还是托了罗天都的福,哪里又能真正有什么见识呢? 回到家,方氏去挑水,罗天都就去记帐。买稻种六百二十文,订做耖三十文,今天随随便便就花掉了多半吊钱,不由也像方氏一样感慨一声花钱的地方多,进项又少,里正娘子就推开院子门进来了。 里正娘子平日又要忙着管家又要忙着看铺子,平时不得闲,轻易不出门的。 她一进门就问:“你娘呢?” “我娘去挑水了,大伯母有什么事和我说也是一样的。”里正在族里平辈中排行老大,孩子们见着里正娘子都要称呼一声大伯母,这是尊敬里正两口子为村子里的事操心的意思。 里正娘子一直对罗天都就很亲切,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小脸蛋,笑道:“我找你娘有正事,那我在屋里等一等她。” 罗天都便在屋里陪着里正娘子,罗名都去烧开水。 不多时,方氏挑了水回来,里正娘子忙起身招呼她:“老五家的,我给你送钱来了。” 罗天都家里打了一百多斤乌桕油,自家点不了许多,便陆陆续续地存了好些到村里的杂货铺里去零卖。镇上桐油卖三十文,罗家挂在里正铺子里的只卖二十五文,也算是照顾了乡亲。 虽然她们家后来把乌桕籽能榨油的事告诉了村里的人,可是一来后山的乌桕籽早被她们一家捡了十之八九,并没有剩下多少,就是村里人后来都去捡,每家也没有捡多少,当地油坊的规矩又是一斤收一文钱,且无论你榨多少油,油坊都要扣下五斤,因此哪怕后来家家都去捡乌桕籽,真正送去油坊榨油的却少,乌桕籽太少了,送去油坊榨也不划算。也有相熟的几家,凑在一起攒了百来斤籽,送到油坊榨了油,最后每家还能得几斤,那点灯油自家用都嫌不够,自是不会拿出去卖的,因此杂货铺子里只有罗天都家里存了几斤油。冬日里村民们闲着无事,时常聚在一起摸回牌,就是晚上也会开两桌,自然费灯油,也有附近村子里的人,一来嫌镇子远,二来图便宜,也来这里买,断断续续地也卖了十几斤出去了。 里正娘子想着眼看就要起春了,想着方氏一家也要开始准备耕地的事,便主动过来把卖油的帐结一结。 方氏正愁钱花得快,没有进项,她前脚进门,里正娘子后脚就来送钱了,真个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送了枕头过来。 里正娘子便一笔一笔帐地算给方氏听,一整个冬日共卖了十七斤油,又在那算钱。 罗天都张口就道:“十七斤油,大伯母给四百文就行了。”一共是四百二十五文,她便只取了四百文整的,余的二十五文便算是给里正娘子看铺子的辛苦费。 里正娘子也没有进过学堂,大字不识一个,不比方氏强多少,只是这两年看着铺子,算术比一般人要快许多,略过了一会,也算出来是四百二十五文,便笑话罗天都算错了。 罗天都笑嘻嘻地不说话,方氏也是个明白人,哪里会不懂的,就道:“这孩子也没算错,你那铺子日日离不了人,大家伙寄放在那里东西多是你在照看,这是你应得的,只是都不宽裕,也没有很多,就是个心意,留着给你家孩子买两颗糖吃吧。” 里正娘子原本还想推托,听她这样一说,笑了笑便收下了。马上就要春耕了,正是花钱的时候,谁也不会嫌钱多烫手,将到手的钱财硬往外推,何况还是人硬往她手里塞的。 平时乡亲寄卖些杂货,都是些一文两文的小东西,也就没有人想着分钱给里正娘子,这还是第一回 有人给她辛苦钱,当初讲好了,村子里开的杂货铺本来就是为了方便乡亲们,可到底铺子开着就离不了人,算起来她家里因为这个铺子,便浪费了一个劳力,好在她家里劳力多,略分出个把人来照看铺子也没什么大碍,可时间长了,到底是吃了亏。 【) 第51章 方氏这番举动,里正娘子得了实惠,又觉得方氏这是尊重了她,打从心底里觉得无比熨贴。她身为里正娘子,为村里人做点事是应该的,可是头一回被人这样当面肯定,心里头格外高兴,下定决心,回去后便要为罗白宿多讲两句好话,以后有什么事也多帮衬他们一家。 送走了里正娘子,方氏因为手里没钱而产生的焦虑到底缓了几分,不管怎么说四百文也能应应急了,总算不至于像前些日子,一直只出不进。 方氏心里高兴,便揉了揉罗天都的小脑袋,夸她道:“这都是托了你的福,哪里想得到后山那一片乌桕林居然还能有这么大用处呢?” 罗天都不爱别人随便揉她的头,或者捏她的脸,朝天翻了个白眼,拿两只小短手捂住了脑袋,不高兴地道:“别摸我的头!” 方氏敲了她一记,喝道:“好好说话,翻什么白眼,也不知道跟谁学的,真正是好的不学,尽学些坏习惯,明明我和你爹都不这样。” 罗天都捂着嘴一笑,拉着方氏悄悄地道:“跟奶奶学的。” 方氏一听也忍不住“扑哧”一笑,姚氏可不是经常这样翻着白眼说话。笑完了,又一脸严厉地道:“以后再不许这样了,听见没有?” 罗天都非常识时务地点头答应了。 傍晚的时候,罗白翰又带着一身的酒气回来了。说起来自从颖儿来了之后,罗白翰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像这样浑身酒味地回来过了。罗天都不由皱起了眉,不知道这回又是为了什么,让罗白翰故态萌发。 罗白翰进了院子,一脸的喜气洋洋。 罗老头看他这副不务正业的模样就生气,骂道:“我和你娘花那么多钱是送你去读书,不是让你天天去吃酒的,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半点读书人的模样?” 罗白翰最反感罗老头没事就训他,顿时不耐烦地道:“爹,你怎么老是不分清红皂白就教训我?今儿是有喜事,有人请了我吃酒的。” 罗老头不免怀疑地问:“你又不是个什么有多大体面的人,哪里天天有人来请你吃酒?” 姚氏最不爱听人贬低儿子,就是罗老头也不行,这个时候又跳了出来:“罗全你说什么呢?我的儿子是堂堂的秀才老爷,将来是要做大官的,怎么就不体面了?有人请吃酒那也是看得起他,就是别人,想让人请都没有这个机会。”姚氏在维护罗白翰的同时还不忘要贬低一下罗白宿,心里方才舒服。 嘴皮子上的功夫,罗老头从来就没有赢过姚氏,见状只是唉声叹气:“你呀你呀!白翰就是这样被你惯坏了。” 秀才老爷又怎么样呢?秀才只是名声好听,又不能当饭吃,天底下秀才那么多,光是秋水镇就有三个,难道将来个个都能做官?若是老罗家祖上冒青烟,罗白翰有这个命,将来科举及第,混个一官半职也就罢了;要是考不上,像他这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到时养家糊口都难!他年纪一年比一年大,眼看着再过两年地里的活他就干不动了,老大一家分出去了,罗白翰又是这样一副不着调的模样,到时一家老小又能指望谁去? 可是这话他既不能对姚氏讲,更不能当着罗白翰的面说,只能闷在心里,憋得难受。 “行了行了,爹你就别再唠叨了,今儿真是有同窗请我。”罗白翰原本有些微醺,这会儿被冷风一吹,有些酒醒了,便不耐烦地打断姚氏和罗老头的争执,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鲜红的贴子来,朝罗老头扬了扬,“喏,齐公子下月成亲,发了贴子给我,还特地请了我和几个同窗一起吃酒。”说完不无得意地朝罗白宿瞥了一眼,似乎觉得齐家请了他没请罗白宿,是件很让他长脸的事。 他爹不是一直觉得他不如罗白宿吗?怎么这齐家不去结交他呢? 罗天都在一边看得好笑,心道罗白翰这是在朝她们家示威呢!就跟小孩子一般,若是认得了一个比自己年长或是有钱的人,必要在小伙伴面前显摆一翻。罗白翰今天的举动就跟小孩子一般幼稚。 忽然,“咣当”一声,灶屋门口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众人齐齐望了过去,只见颖儿一脸惨白地盯着罗白翰手中的喜贴,嘴唇直哆嗦,一脸的不敢置信:“你说公……齐公子他要成亲了?” 罗白翰喝了点酒,这个时候酒意上涌,得意地道:“正是,好歹你也伺候了齐公子一场,他这会成亲,你也该高兴才是。” 姚氏看见颖儿就来气,见她居然把洗衣服的木盆都扔地上了,里面的衣服散了一地也不去捡,脸色一沉,不由狠瞪了她一眼,骂道:“你这个死丫头,衣裳都掉地上了还像个木头人一样,也不知道捡一下,天天在家里白吃白喝,一点事也做不好。” 不想颖儿却转身就冲了出去。 “唉,你别跑啊,你个死丫头!这么大气性,说你两句就往外跑,你给我回来!”姚氏嘴里骂得欢,心里却暗暗得意。 打从过年起,她就一直想找个机会将这个碍眼的狐媚子赶出去,只是因为罗白翰态度强硬,一直不肯,为了这事还和她吵了两架,姚氏不想寒了儿子的心,便忍了又忍,颖儿这会儿自己跑了出去,正合了心意,只希望她跑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颖儿——”罗白翰愣了一下,半天才想起追出去。 罗天都摸着下巴,只觉得颖儿的这一举动十分耐人寻味。 齐公子成亲,怎么颖儿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莫非……她心里头还装着齐大公子?若真是如此,她怎么又会答应来罗家呢? 颖儿是第二天大清早回来的,带着一身的寒气,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苍白的脸上毫无生气。 天蒙蒙亮时,方氏起床去开院子门的时候,陡然发现门外立着一个人影,还还吓了一大跳,等看清是颖儿后,好一通责备:“你在外头呆了多久了?回来了也不知道敲个门,昨天一家人找你找了大半夜……”方氏的抱怨还没说完,就见颖儿身子一软,一头栽倒在她怀里。 方氏大吃一惊,顾不得想别的,手一拦就将颖儿一把抱住了,她虽然不喜欢颖儿,也没有看着她晕倒在自己面前的理。 方氏把人扶住了,扯起嗓子冲正屋喊:“爹,娘,颖儿晕过去了。” 姚氏和罗老头在屋子里正睡觉,被她一嗓子喊醒了,也没听清她喊的什么,姚氏心里头窝火,顿时没好气地骂开了:“老大家的,大清早的你嚎丧呢!真是糟心的一家子,睡个觉也不得安稳。” 虽然出了正月,气温仍是很低,地上凉得很,方氏不敢松手让颖儿躺在地上,只好又喊道:“娘,是颖儿,她回来了。” 姚氏火气更盛了:“让她滚!” “她晕倒了,想滚也滚不了。”方氏也无比后悔,她这么勤快干什么?要是她懒一点,这个开院门的活估计就落到别人头上了,也不会让她大清早的就做了回恶人。 罗白宁向来好吃贪睡,平时这个时候正睡得香,这会儿被方氏和姚氏一个比一个大的嗓门吵醒了,也不睡了,披了衣裳,“噔噔噔”跑到院子里,对着方氏骂道:“吵什么吵?!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方氏懒得理她,对着颖儿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的,忙活了好一阵,也没让人醒来,好在罗老头和罗白宿两人都穿好了衣裳走了出来。 方氏摸了摸颖儿的额头,滚烫滚烫的,有些着急了:“孩子他爹,她额头烫着呢,怕是发烧了。” 罗老头很快地就出来,看到方氏抱着颖儿,也皱起了眉,冲着屋里喊道:“老婆子,快出来搭把手,帮着把人扶进屋。” 姚氏骂骂咧咧地出来,道:“理她做什么,又在装病了,你别管她,让她在院子里躺会儿,她觉得冷了自然会起来。” 罗老头见姚氏不肯帮忙,他和罗白宿又都是大男人,轻易不好碰一个年轻的小娘子,便骂道:“说什么混话,快帮着把人抬进屋去。” 罗天都其实在方氏喊第一声的时候就醒了,只是舍不得温暖的被窝,一直在床上赖着,这个时候实在睡不着了,又听到什么人病原了,抬起屋去,忙一骨碌爬了起来,飞快地穿好衣裳,跳下炕,跑到院子里,看到院子里一个大男人一个老男人外加一个老女人外加一个半大女人都站着,只有她娘一个人抱着颖儿,恨看着就要抱不住了,再撑下去,方氏那双手臂估计就该骨折了。 她“噔噔噔”跑到西屋使劲去擂罗白翰的门:“二叔,颖儿晕过去啦,你快起来快起来!” 姚氏就骂她:“你二叔读书辛苦,你瞎嚷嚷吵他做什么?” 罗天都才不理她,一迳地猛捶门,终于,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又过了好半天,才看见罗白翰打着呵欠来开门。 【) 第52章 “二叔,颖儿晕过去啦,你快去瞧瞧。” 罗白翰还是很紧张颖儿的,抬脚几步就到了方氏身边,看到颖儿一张脸惨白惨白的,着急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她抬进屋?” 方氏也很不痛快,忍不住回嘴道:“那也要我一个人抬得动。” 罗白翰和颖儿关系亲密,自然不会去计较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帮着方氏将颖儿抬到罗白宁房里。罗白宁还没睡好,嘟着嘴有些不乐意,抱着被子跑去姚氏屋里接着睡。 罗白翰便朝老娘要钱去请大夫,姚氏自然是不肯的。 罗白翰急了:“娘,你这是干什么?她都病成这样了,你还舍不得钱?她如果有个什么好歹,这是要儿子的命啊!” 姚氏气得一蹦三尺高,冲到罗白翰面前,扯着嗓子冲他嚷道:“你这个不孝子,你这说的什么混话?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把你生下来,又一把屡一把尿地把你养大,如今为了这么个玩意就能要了你的命,早知道这样,我当初还不如在你生下来的时候,就一把掐死你,也省得如今你为了这么个下作的女人跟我作对!” 姚氏越哭越委屈,布满皱纹的眼角居然还流出了几滴浑浊的眼泪。 罗白翰见老娘哭了,有些尴尬,忙好言劝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是你儿子,自然是向着你的,可是颖儿烧得这么厉害,再不去请个大夫,就要烧出毛病来了。” 罗老头并不喜欢这个半路跑出来的丫鬟,但是骨子里的忠厚老实也容不得他见到颖儿病倒在自家屋里,见姚氏不肯拿钱出来去请大夫,便骂道:“就算是个陌生人,倒在自家门口了,也要请个大夫瞧上一瞧,好歹这丫头在自家住了这么久,难道眼睁睁看着她病在家里不管不问吗?若是烧出什么毛病来,还不是给孩子添麻烦。” 姚氏一口咬定没钱。 罗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既没钱,便把宁宁把过年那天穿的衣衫去当铺当了换成钱,请李大夫来看看,多的钱便留着,等她好些了,连同她来时带的那些东西一并把与她,打发她家去吧。” “一个连活也不干的丫头,儿子眼里只有她跟我呛声也就罢了,谁让他是我生的,可是罗全你心疼个什么劲?你这把年纪了难道还跟儿子抢野女人吗?”姚氏在撒泼吵架挑事这方面,十分地有天赋,总是能很敏锐地抓住罗老头话语中的小漏洞,以此来作文章,扭曲罗老头的意思,达到自己胡搅蛮缠的目的。 罗老头几乎咆哮了:“闭嘴!你那张嘴就从没吐出过两句好听的,白翰还在边上,你说话就不能过过脑子吗?” 罗天都看着颖儿烧得一张脸红通通的,开始说胡话了,一会儿叫“娘”,一会儿称“公子”,急道:“爷爷,她开始乱说话了,会不会死啊。” “死了正好,叫她还敢暗地里挑唆白翰不听我的话。”姚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 罗白翰也是急得团团转,拉着姚氏道:“娘,算儿子求你了,你就救她这一回吧。” 姚氏今日也被罗白翰的举动伤了心,抱着罗白翰哭道:“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哟,生了你这个儿子,好不容易养大了,眼看着就要有出息了,结果碰上这么个丧门星,挑唆着一家大小都不得安宁。”哭完又骂,“我当初真是鬼迷了心窍了我,一看这丫头就知道不是个省事的狐狸精,我怎么就能心软让她进了家门呢?现在拾掇着老的小的都为了她怪我,我辛辛苦苦攒两个钱,就为了操持这个家,我还讨不了好,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罗天都见罗白翰都好言相求了,姚氏还是无动于衷,仍然在那里插科打诨,说些不着边际的浑话,知道姚氏这回是真铁了心,不想留着颖儿了。她怕颖儿死在她家里,拖累罗白宿,又兼看到颖儿病得这副模样了,就算平日不大喜欢她,这个时候也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好歹也是活生生地一条命。 她想了想,便有了主意,问:“奶奶,咱家没有她的卖身契吧?” 姚氏停止了哭闹,一双精明的脸扫到罗天都脸上,问她:“什么意思?” 罗天都翻了个白眼,姚氏精明起来是够精明,算计起她们一家来毫不手软,可是糊涂起来也让人哭笑不得:“咱们家手里没有她的卖身契,算起来她就不是我们家的人,如果她在咱们家死了或是烧成傻子了,传了出去,我们是要担责任的,说不好还要连累二叔吃官司。” 姚氏硬得下心肠不管生病的颖儿,却不能不顾罗白翰的前程。当初为了罗白翰考秀才,她已经牺牲了一个大闺女,把罗白秋嫁到清泉乡那个有名的徐寡妇家里,这个时候自然不会为了颖儿连累罗白翰,然而她又实在不甘心把钱花在一个惹她生厌的丫鬟身上。 她扫了一眼满屋子的人,看到方氏和罗白宿,有了主意:“天色还暗,路上不好走,我和你爹年纪大了,白翰又要留下来照顾病人,老大家的,你就帮着去一趟草堂请李大夫过来瞧瞧吧。” 方氏崩着脸极不情愿地答应了。出了院子门,才恨恨地道:“才得了里正娘子送过来的四百文,就要花出去了,还不知道要往里贴补多少。我有时真想剖开你奶的心,看看到底是怎么长的。” 罗天都一想,可不是?姚氏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忘算计她们一家,真不知道该说她是太精明还是太糊涂。 她想了想,拉住了方氏,道:“你就在家里吧,我去草堂请大夫。” 天色还早,方氏不放心,没有同意。 罗天都便道:“就在村子里头,不会有什么。要是你去了,这请大夫的钱还有药钱就该咱家出了,推都推不掉,还是我去说的好。” 罗天都跑到草堂,把颖儿的事跟李大夫详细地讲明了,末了还郑重地说明,颖儿是罗白翰的丫鬟,她只是帮姚氏跑这一趟。 李大夫在罗家村也呆了这许多年,如何不明白她们一家的恩怨,当下便笑道:“我知道了,病人是你奶家的,钱也该她出,咱们走吧。” 到了罗家,才发现罗白翰不在。李大夫水也没顾上喝一口,便去瞧炕上的颖儿,立时便沉下脸,责备道:“都烧成这样了,怎么拖到现在才叫我来?” 罗天都把大夫请来了,也就不想管了,正想和方氏回去,姚氏便抬眼道:“老大家的,屋里有病人,你不留下来帮着照看,难道还要我这把老骨头来伺候她不成?“ 方氏无法,只得弯腰对罗天都道:“你回去帮你大姐做饭,你爹吃了饭还要去地里。” 罗天都眨眨眼,小声道:“不用,我就在这陪着你。” “你这么小,在这里有什么用?没得还会将病气过给你,你还是老实回去屋里呆着吧。” 罗天都扫了一圈,没有发现罗白翰,又悄声问:“二叔呢?”罗白翰那么紧张颖儿,没道理这个时候不在吧。 方氏悄悄捏了她手心一把,偷偷地道:“被你奶赶着去学堂了。” “啊,二叔也肯?” 方氏心想,他哪里肯呢?若不是姚氏,说罗白翰如果不去学堂,敢留在家里,她就撒开手不管了。 姚氏心里十分不痛快,正想找个什么人骂一顿出一口恶气,冷眼看到方氏和罗天都在一旁说悄悄话,便道:“老大家的,你和小都在边上嘀咕些啥呢?家里有人病了还不够人焦心的吗?” 方氏便住了嘴,拉着罗天都缩到墙当摆设。 过了一会儿,李大夫把完了脉。 姚氏把头偏向一边,当做没看见,罗老头一贯地不说话,方氏只好硬着头皮问:“李大夫,她怎么样了?有没有大碍?” 李大夫略松开了紧皱的眉,道:“病人惊怒交加,又受了寒,动了胎气,好在她原先身体调养得不错,虽说有些凶险,不过到底母子平安,以后可要注意些,再来这么一回,便是神仙也没法子了。我开副药,你们晚些叫个人过去草堂拿。” “母子平安?颖儿她怀孕了?”罗天都吃了一惊,脑子里闪出的第一个疑问却是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 “已经三个多月了,这一回她身体亏得厉害,得好生调养,不然对孩子对她都不好。”李大夫诊断出了结果,打开药箱取了一枚退烧的药丸,在水里化开了,让方氏给颖儿灌了下去后,便急着回去写方子了。 姚氏明显也被这个消息炸晕了,一脸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她对罗白翰期望很高,从没想过让罗白翰跟个丫鬟有什么瓜葛,打从颖儿到了罗家,她就一直让颖儿跟着罗白宁睡的,那这个孩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罗老头先是愣住了,然后猛地从炕上跳了下来,原本因为长年在田间劳作晒得黑红的脸庞布满了怒气,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最后“咣当”一声,终于忍不住砸了手中喝水的茶碗,怒不可遏地骂道:“混帐东西!” 【) 第53章 方氏这个时候也摒住了呼吸,努力将自己伪装成墙角的椅子,能不出声就不出声。她做了罗家多年的媳妇,自然明白颖儿怀孕这件事,对这个原本就不和睦的家庭会带来多大的冲击,如今她只希望这冲击不要波及到自己一家四口身上。 罗老头砸完了茶碗,还不解气,心里宛如一把烈火在熊熊燃烧,烧得他嗓子都在冒烟,烧得他胸口一阵一阵发疼。 “畜生!这个畜生!真是伤风败俗,丢尽了罗家的脸面!” 罗天都看着罗老头气得头顶都要冒烟了,那暴怒的神情让她一点也不怀疑此刻罗白翰要是在他在面前,绝对会被罗老头当场揍死!她不由得暗里赞叹姚氏真不愧是罗白翰的亲娘,未卜先知地逼着罗白翰去镇上了,算是迂回地救了他一条小命。 罗老头像头困兽一样在屋里转了好几圈,胸膛因为怒心剧烈起伏,末了,站定后,对着方氏道:“你让白宿去镇上把这个畜生叫回来,这么多年,家里辛辛苦苦送他去读书,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闹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 罗白宿听了只是叹了口气,到底没有说什么,洗了把脸就去镇上寻罗白翰了。 罗老头发了一通脾气,这个时候仿佛冷静了下来,见姚氏还呆坐在屋里,不由烦躁地道:“你还坐着干什么?还不去草堂拿药,真要等人死在家里了你才动一动是不是?” 沉默寡言的罗老头一旦真正动怒,绝不是平日里没事就喜欢提着嗓子骂鸡骂狗的姚氏可比的,姚氏和罗老头成亲这许多年,对罗老头的脾气可是了解透彻了,知道罗白翰这回是真正把罗老头惹毛了,也不敢再出什么幺蛾子,乖乖地回屋取了钱去拿药。 这毕竟是罗白宁的房间,罗老头呆久了就觉得不自在,对着方氏道:“你就在这里照看着她,不能让人死在咱们家里。”说完一个人坐到堂屋发愣。 这一刻,罗老头想起了许多往事。他想起了罗白翰刚出生时,肉乎乎的小脸,大人一逗就笑,十足可爱,他虽然不擅言辞,对这个小儿子也是真心疼爱的。可是当初那个肉嘟嘟,总是跟在他脚边打转,让他转个身都担心会踩到的孩子,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家里人省吃俭用送他去学里,把太爷当年攒下的一点底子几乎都要败光,一家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就为了罗白翰一个,姚氏平日里苛待大郎一家,他都忍了下来,只盼着他能有出息,可是他怎么就能做出这么没廉耻的事情? 堂屋里罗老头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罗白宁的房里罗天都也是一脸的不明白。 从昨天颖儿得知齐公子成亲的事,就一直不正常,还当场跑了出去,回来后就变得这副模样。听方氏讲颖儿晕过去之前的表情,简直像是天塌下来一样的绝望,她不用想也知道颖儿肯定是去了齐宅,至于颖儿到了齐宅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就无从得知了。她好奇的是,既然颖儿对齐公子有旧情,为何又要跟着罗白翰到罗家来呢?看颖儿当初进罗家时的穿戴,说明她在齐家也是受宠的,既然那么受宠,怎么又会被齐家送给罗白翰呢? 最重要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不是罗白翰的? 正在她想得头疼的时候,颖儿咳嗽了一声,悠悠转醒了,看到昏暗的屋子和方氏时还是一脸的茫然:“我这是怎么了?” 方氏看到她这副模样也有些不忍心,放低了嗓音,道:“你在门外晕倒了。” 记忆像潮水一般涌来,颖儿失神地望着头顶上木质的房梁,喃喃地道:“他要成亲了……他不要我了……明明……咳咳……”眼泪毫无预征地“簌簌”往下掉,顺着眼角,流落到枕头,霎时晕开成一团水渍。 方氏便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她。 罗天都好奇死了,也不顾方氏在侧,问她:“你既然喜欢你家公子,怎么又跟着我二叔到罗家来了呢?”她不问清楚这件事,以后睡觉都睡不着。 颖儿转过头,没有焦距的眼神看了罗天都半天,似乎才认出她,凄然一笑:“你当我愿意来这里,还不是……”她咳了一下,惨然道,“还不是齐夫人容不下我,威胁公子说如果不把我送走,就要将我卖到私窠子里去。” 到了那种地方,她还有什么活路呢? 方氏重重地咳了一下,对着罗天都沉声道:“小都,回屋去,看看你姐饭烧熟了没有。”心里原本对颖儿的那点同情,顿时也烟消云散了。 既然命不好做了丫鬟,就老实做好自己的本分,自己在主家不老实,勾引主人家少爷,被人撵了出来,也不值得人同情。何况小都这才几岁,说话也不注意点,那私窠什么的,是能在小孩子面前说的话吗? 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方氏从心底里厌恶颖儿了。 罗天都也怒了:“你既喜欢着你家公子,不喜欢我二叔,就该让你家公子暗地里寻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安顿你,巴巴地跑到我家,搅得我们罗家不安宁,是个什么意思?败坏了我们罗家的名声,你又能得什么好处?你都跟了我二叔,你家夫人难道还会让你再进齐家的大门?” 方氏听她越讲越不像话,也沉下脸,喝道:“小都,回屋去。”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什么喜欢不喜欢,哪能这样挂在嘴边,还好年岁尚小,若是再大一些,传出去就真的没有婆家敢要了。 就像天底下溺爱孩子的娘一样,方氏觉得自家孩子那是千好万好,如今闹出这样出格的事,必是颖儿带来的坏影响,当下也不顾颖儿尚还病着,瞪了她一眼。 颖儿对方氏的瞪视却浑然无视,整个人仿佛魔怔了一般,嘴里反反复复就一句:“他骗我……他明明说过要娶我的……” 罗天都看到她现在还在白日做梦,对她真是同情不起来。不说两人身分之差,单就姓齐的对她的态度,若是聪明的,就该知道为自己安排退路了,哪里会像她一样,还巴巴地指望着姓齐的来带她脱离苦海。要她说,颖儿现在的处境,完全是她自找的。对于执迷不悟的人,那是说什么也没有用的。 方氏叹了口气,一时觉得颖儿可怜,一时又觉得她自找的,可是现在人在自己家里,总不能把人逼死了吧? 她略皱起了眉,道:“你还是振作些,想想往后的日子吧,我婆婆的性子也不是个好相处的,你如今有了孩子,还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安置你,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孩子?”颖儿怔了一下,灰败的脸孔终于显出一丝光辉来,“大嫂,你说我有了孩子?”声音里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喜悦,只觉得已经陷入绝境的人生,又迎来一丝生机。 天可怜见,她有了孩子了!齐家哪怕再容不下她,也不可能不顾他们齐家的血脉吧? 罗天都冷哼了一声,知道不管这个孩子是谁的,颖儿也是要当做齐家的处置了。可怜她那不着调的二叔,头一回对女人上了心,只不过这真心这回怕是要碎成渣渣了。 那之后正屋究竟是怎么处理颖儿和罗白翰的事的,罗天都也没有细问。罗老头虽然气得青筋外露,嘴里一直嚷着要将丢人现眼的罗白翰打死了事,到底只是人在气头上发的狠话,不过后来罗白翰被罗白宿找回来之后,倒是真的被罗老头结结实实抽了一顿,在屋里安分地躺了小半个月。 至于怎么处置的颖儿,罗天都也没有兴趣知道,反正颖儿第二天就离开罗家了,不知道是姚氏赶走的还是她自己跑的。倒是罗白翰仿佛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人颓废了很一阵子,直到伤好后,才又去了镇上学堂念书,只不过在外面鬼混的时间少了许多,回家了也是关起门来念书,倒真有几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架势。 罗天都暗叹,若是罗白翰这回真是因为受了打击,而发奋振作起来,努力上进,那倒真是因祸得福了。 罗家因为颖儿的这出丑事,羞得一连好些天没有出门,罗天都走在外头,有时都能感觉得出来,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 直到进了二月,一日暖似一日,等到凛冽的东北风悄悄转成了温暖和煦的东南风,吹暖了沉寂整个冬季的大地时,春天终于来临了。 罗老头家十几亩田地都是上等好地,自然是用来种麦子的。没分家以前,田地里的事都是罗白宿两口子和罗老头三人来忙活,现在罗白宿一家分出去了,罗白翰又好不容易发恨读书了,罗家人仿佛约好了一般,都没有算上他,地里的事就全落在罗老头一个人身上。罗白宿家的水田还要等气温再高些才能种稻子,这个时候,自然是先帮着罗老头种好麦子。 因为罗家并没有耕地用的大型牲口,现在家家都要种地,就算要借也借不到,犁地就得靠人拉,通常是罗白宿在前拉着犁杖,罗老头在后方扶犁,方氏跟在后头,用锄头将犁过的地细细整平。 【) 第54章 犁地可是个力气活,完全靠人力拉着走,一整天下来,罗白宿累得吃了饭,倒头就睡,衣裳还是方氏帮着换的。虽然是春天了,气温仍然很低,罗白宿去干活穿的还是夹袄,衣服有些厚,穿在身上尚看不出来,脱了袄子,才发现罗白宿的两边肩膀都磨破了皮,皮肉黏着衣裳,非要使劲揭才能揭下来,好不容易将衣裳揭下来,露出鲜红的嫩肉,沁着血丝,看着就让人觉得疼。 罗名都抱着罗白宿换下来的衣裳推说拿去洗,转个身就坐在院子里默默地流眼泪。 罗天都看着也很心疼,可种地就是个辛苦活,每回春耕秋收的时候,人人都要脱层皮,这是没法子的事。尤其她家又没有大型牲口,什么重活都要靠人来拉,就越发辛苦了。 其实以前家里有头黄牛,后来年纪大了,为了给罗白翰凑第二回 考秀才的钱,姚氏便狠着心卖了,打那以后,罗家犁地都是靠罗老头和罗白宿去拉,又累还犁得慢。 罗天都想着,以后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要买头牲口耕地。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照顾好罗白宿的伤口。她想了想,从自己的存钱罐里取了钱,跑到村头的草堂里,找李郎中开了些外敷的药膏。那些药膏是李郎中自己调配的,价格也比草药贵,罗天都辛辛苦苦攒的几个钱,一下子就用得干干净净了。 回到家,罗天都将药膏递给方氏,让她给罗白宿敷上。 方氏拿到药膏后,半天没有说话,后来还是罗天都催促了一翻,才轻手轻脚地给罗白宿敷了药,又找了条干净透气的纱布包上。 “你先歇着吧,我去帮大姐洗衣裳。”罗天都说完,就挽起袖子去院子里洗衣裳了。 初春的水冰寒彻骨,罗天都特意烧了一锅热水,兑得温温的,才敢让罗名都去洗,要不然那实诚的孩子能直接就着冷水洗,一件衣裳洗下来,一双手能肿得老高,跟个馒头似的。 罗天都帮着罗名都将衣裳洗了,屋子收拾好了,又趁着热锅热灶,将明天早上的饭都做好了,热在锅里,这样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只要热一热就能吃,能省不少事。 春耕农忙,就是跟天老爷抢时间,早一天把庄稼种下去,才能早一天安心。力气活上她现在年小力微,实在帮不上忙,便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尽量做得周全一点,为大人减轻点负担。 哪怕罗白宿头天拉犁累得半死,第二天天没亮还是起床了,他摸着肩上的纱布时还愣了一下,方氏便笑道:“小都看你肩头都磨破了,特意用自己攒的钱找李郎中换的药膏,再没有比她更贴心的孩子了。“罗名都虽然也很孝顺,但在这种事情上反而不如罗天都细心。 罗白宿听了,半晌没有说话,后来听到院子里罗老头的咳嗽声,这才沉默地穿衣下地。 方氏早就起来将早饭热好了,两人胡乱吃了些,将剩下的饭菜温在锅里,然后轻手轻脚地带上门,跟着罗老头去了地里。 罗天都睡到天大亮了才起来,吃了一整个冬天的白水煮萝卜白水煮白菜,她现在看到萝卜白菜就没胃口,而且现在农忙,农活又重,便想着弄点什么好吃的,让一家人换换口味。趁着这个时节正是出野菜的好时候,她匆匆吃了两口早饭,就挎着篮子,拿着小铲刀,出门挖野菜去了。 新鲜嫩绿的荠菜,无论是做汤还是包饺子吃都很可口,尤其是睡了一整个冬天的热炕,都有些上火,多吃点野菜正好下火。 还有遍地的野生蕨,这个时节并没有成型,看上去鲜嫩鲜嫩的,十分诱人,这可是十足的好东西,用开水氽熟,再切成小段,拌上辣椒、盐、蒜泥,十分鲜脆爽口。 她认得的野菜品种并不多,便只挑了自己吃过且味道还不错的几种,挖了满满一篮子,准备回家做饭。 走到半路,看到村子里几个以前常跟在自己身后骂她“凶丫头“的小鬼,一人手上抓了一把金灿灿的野花,一阵风似地从她身边跑过。她瞧着那野花有些眼熟,定了定神,仔细一瞧,可不就是她家地里种的油菜花。 村子里只有她一家将油菜留到抽薹开花,所以绝对是她家地里的,错不了。 罗天都那个心疼啊。本来地就薄,肥料又跟不上,十几亩地油菜开几朵花容易吗?这谁家的糟心孩子,随随便便就掐断了拿在手里玩。 这下她也不忙回家了,转了个弯就往自家地里跑,还没跑到,就看见几个熊孩子正在油菜地里打滚玩,本来长得就不壮实的油菜苗被撞得东倒西歪,七婶家的罗小胖站在一边正在掐油菜花,掐一支扔一支,扔了又掐,掐了又扔,当好玩似的,小胖子的边上还站了个小丫头,倒是没有掐花,可是那满头密密麻麻地,戴了一圈油菜花。 罗天都气急了,冲过去就吼了一嗓子:“你们在干什么?” 那几个小孩年纪比罗天都要大,长得也比她要结实许多,看见她来了,笑嘻嘻地一点也不怕,特别是罗小胖,仿佛故意气她一般,又掐了几朵花,插在那个小丫头发上。 罗天都气得涨红了脸,冲着罗小胖道:“罗小胖,你再掐我就去告诉你娘,说你糟蹋庄稼,看你娘不打你。” 罗小胖冲着罗天都做了个鬼脸,满不在乎地道:“我娘才不会打我,你尽管告去吧!” 如果是大人,罗天都敢冲上去跟他们对着干,可是对这几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屁孩,打又打不得,理又说不通,要是骂他们,激起他们的逆反心理,就怕他们今天口头上答应了,等你转个身,变本加厉地掐花,祸害庄稼,罗天都一时还真想不出拿他们怎么办,只好拿小胖子的爹来恐吓他:“你祸害我家地里的庄稼,还敢打人,我就去告诉里正叔叔,你掐光了花,结不了籽,到时就找你爹娘来赔。” 罗小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那个暴脾气的老爹,他爹一声吼,别说是他娘,就是他奶奶也不敢吭一声,他听见罗天都说要告诉他爹,便有些气急败坏,跑过来推了罗天都一把,罗天都见她肉墩墩的胖身体冲过来,早就闪到一边去,结果罗小胖将边上插着满头油菜花臭美的二丫推倒在地。 二丫也是家里最小的,平时很是受宠,顿时就咧开嘴嚎了起来,二丫的大哥就去揍罗小胖,两人于是扭打了起来。 小孩子打架没什么章法,你掐我一下,我挠你一下,推来搡去,难免会有误伤,被误伤的小鬼也不个好脾气的,不肯白白挨打,反手就揍了回去。 一时间,地里只听得皮猴子们鬼哭狼嚎的,附近的大人们听得孩子哭得嘶心裂肺,还以为出什么事了,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领头的正是罗小胖的亲爹罗七叔,他火烧火燎地跑过来,结果只看到一群熊孩子打架,顿时火冒三丈,一只手拎一个,分开了罗小胖和二丫的大哥。 罗小胖看到自家老爹马上缩了缩脖子,又觉得自己原本是想推罗天都的,结果罗天都让开了,才推到了二丫,如果罗天都当时不让开,他就推不到二丫,也就不会跟二丫的大哥打起来,说到底都是她的错。他将这个仇记在罗天都身上,抢先告状:“爹,我们本来玩得好好的,是她先来骂我的。” 明明就是他先动手打人,真是恶人先告状! 罗天都原本还想放他一码,这个时候也不肯做那大方人,挑着眉道:“你跑到我家地里祸害庄稼,我只讲了要告诉七叔,可没有骂你,是你自己过来推我,结果推到二丫身上,二丫的大哥才跟你打起来的。” 罗七叔眼睛往地里一扫,看明白了,一巴掌就呼到罗小胖那张肉乎乎的脸上,骂道:“小兔崽子,什么事不做,你要跑来祸害地里的庄稼,老子今天不揍得你爬不起来,我就不姓罗!” 罗七叔拍了罗小胖一巴掌,对着另几个孩子道:“你们几个也是一样,再让我看见你们不学好,弄坏别人庄稼,我也揍你们!” 罗天都也被罗七叔揍罗小胖的那股狠劲吓了一跳,虽然知道这里打孩子是常有的事,但是像这样动不动就把孩子抓过来揍一顿,她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不过好在罗七叔这么一立威,应该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小鬼头再跑到她家地里掐油菜花了,也算是解决了一桩大麻烦。 晚上的时候,罗小胖的娘七婶子就拉着被揍得像个猪头的罗小胖跑过来跟方氏告状了,虽然没有明着说,但言语之间的意思就是罗天都告黑状,害她家的柱子被他男人揍了,如今脸肿得像个馒头,饭都吃不下。 小孩子好动,又没个定性,在一起打打闹闹,磕一下碰一下是常事,大人被吵得不耐烦了动手揍两巴掌也不稀奇,很少会有大人去认真计较,偏这个七婶子为人小气又爱计较,且嫁过来好些年只有罗小胖一个儿子,看得跟眼珠子一样,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今天罗小胖肿着脸回家,七婶子问明了原因,也跟罗小胖一样,认为是罗天都挑的事,因此巴巴地跑来,向罗白宿两口子告状。 【) 第55章 罗天都不好跟个小破孩认真计较,对付一个成年的大人,那是一点压力也没有。()便口齿伶俐地将白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对方氏和罗白宿讲了,末了还道:“他先推的我,我让开了,推到二丫,这才打起来的。” 方氏辛苦了一天,回到家还要应付罗天都闯祸后大人找上门兴师问罪,原本有些责怪她的意思,这个时候也便不说话了。 庄稼人最是知道种地的辛苦,随便毁人庄稼是很重的罪过,哪怕是个孩子也不能姑息。 七婶子便尖着嗓子道:“小孩子不懂事掐几枝花,你说一说他们也就罢了,怎么能为了这个就告黑状,让孩子他爹下死手打孩子,我家就柱子这么一个儿子,把他打坏了,你赔得起吗?” 罗天都看到这个七婶子就讨厌,过年的时候就因为她懒跑到自家里割猪草而闹一场,到现在还不消停,而且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欺负她娘没有生儿子吗? 她把碗一搁,道:“七婶子,揍罗小胖的是七叔,就算你心疼孩子,也该去找他,人又不是我揍的,你找我出气又有什么用?” 七婶子因为过年的时候,就是因为罗天都被罗二叔的媳妇在众人面前训得头都抬不起来,心里一直忌恨到现在,越发觉得姚氏说得没错,这个小孩实在可恨。 “如果不是你多嘴多舌,柱子他爹无缘无故怎么会揍他?” “那你说罢,你想要怎么样?”罗天都平静地问。 七婶子便咳了一声,道:“柱子被他爹揍得狠了,脸都肿了,还要找李大夫开药才行,不然伤到了哪里怎么办?何况现在他连饭都吃不下,小孩子家的怎么能挨饿?少不得要买些好吃的给他补补,我略算了算,光是这些一两吊钱总跑不掉吧?咱们两家也算是亲戚,我就吃亏点,五嫂你家就赔一吊钱给我,这事就算完了。” 方氏皱起了眉:“他七婶,你这是来抢钱的吧?”小孩子吵架,闹得实在太过分了,大人不耐烦,各打五十大板的事每天都有,要是都像七婶子这样,那成什么了? 七婶子似是没看到方氏的脸色,仍然自顾自地道:“我家柱子可是家里的独苗,要是因为这事留下什么伤呀病的,到时是你们家帮着养他呀还是帮着他娶媳妇呀?” 方氏气得直哆嗦:“你……你还讲不讲理了?” “我这不是正跟你讲道理算明帐吗?” 讲道理算明帐?罗天都冷笑一声,难道她还会怕吗? “既然七婶子要算帐,那咱们就来把这笔帐算一算清楚吧,你正月时割了我家好几垄云薹,罗小胖昨天又掐了那许多花,我也不用给你多算,就两吊钱吧,算起来你还要再给我一吊钱才是。” 七婶子跳了起来,指着罗天都骂道:“我呸!两吊钱,亏你也敢说出口!你家那十几亩云薹究竟是要结金子还是要结元宝呀?都开花结籽了,就是送人,别人还嫌占地方,你是鬼迷了心窍想钱想疯了吧你。” 罗天都却不慌不忙地道:“七婶子你还真没说错,我家的云薹虽说结不了金子也结不了元宝,但是铜钱还是能结几串的。我就跟你说实话吧,咱家一亩地的云薹结的籽哪怕只有一百斤,我也能卖一吊钱,你割的那些云薹苗,还有罗小胖掐的花,要是等到结籽,也能收几斤籽吧?这些籽今年又可以接着种,明年还能接着收,年复一年,七婶子你不是要算帐吗?我也不用你多算,就只算二十年吧,你说这二十年咱家要损失多少?我只让你赔两吊钱那还是看着大家亲戚一场,便宜你了。” “好你个牙尖嘴利的丫头,二十年后没影的事,你也拿来说,你当我是傻的吗?”七婶子气得骂着就想揪罗天都的耳朵,“今天我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话可不能乱说。” 方氏忙上前将七婶子挡住了,一把打掉她的手,道:“七婶子,有话好说,小都还是个孩子,就算哪里做错了,也有我和她爹来管教,你想要管教孩子就回去管教你家柱子吧。” “我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怎么能说是没影的事?倒是七婶子,罗小胖才丁点大,将来有什么事还难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以后就想赖在我家头上啊?你才当我们一家是傻的吧?” “哎呀呀!难怪孩子这么没家教,连她亲奶奶都能拿斧头堵着门要砍,原来是仗着大人的势,我现在可算是知道了,你们家真是没天理,孩子这么小就能欺负长辈。” “七婶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小都哪里欺负长辈了?”方氏把脸一沉,盯着七婶子发狠道,“小都是个姑娘家,你败坏了她的名声,如果连累她将来说不上好人家,害了她一辈子,我到时就找根绳子,吊死在你家大门上,我倒要看看到时村里人会怎么看你们一家!” 都是从小在村子里头听着大人们粗鄙的骂娘声长大的,真论起来,方氏吵架也是一把好手,只是顾忌着孩子才收敛了许多,如果今天她不杀杀七婶子的气焰,任她那张大破嘴在村里头四处乱说,她家两孩子就真毁了,方氏哪里容得她去败坏自家孩子的名声。 “我呸!方春花做人不能像你这样的,你家的闺女,你自己不好生教导,将来嫁不出去了,要赖在我家,你这是吓唬谁呀?难怪要拿着个破丫头片子当成宝,生不出儿子嘛!”七婶子嘴里说着,心里却因为方氏说得实在可怕而有些发怯,骂骂咧咧地还是出了院子,又觉得自己跑这一趟钱没要到一文,还被人骂了一通,心里窝火,回头对着院子里又“呸”了一声,讥讽地道,“一百斤一吊钱?失心疯了吧。我倒是要看看,你家的云薹籽到底怎么一百斤卖一吊钱,要是到时候卖不了那么多钱,就别怪我不客气!” 罗天都气得直磨牙,心道幸亏那女人跑得快,不然她要是敢在这院子多呆一秒,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去拿把刀劈了她! 身后却传来罗名都带着哭腔的声音:“娘,你怎么哭了?你别难过了。” 罗天都转过身,果然看到方氏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正在抹眼泪,哪里还有半点刚才和七婶子对阵时的气势。 她知道这肯定又是七婶子那句“生不出儿子”惹出来的。 没有生儿子是方氏的一块心病,每被人说一次,就像是有人拿刀子戳她的心窝一样,这是谁也劝不了的。 她忽然也觉得有些伤感,这个年代重男轻女是个不争的事实,女儿生下来就是泼出去的水,一家人若是连个男丁都没有,将来两退一伸到了地下,过年过节连个烧纸钱的人都没有,想起来确是十分可悲的事。 罗天都当然自己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也管不了人死后地下的世界,她能保证的只有现在。她走到方氏面前站定了,望着方氏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道:“娘,你不要哭,等我长大了,我去赚钱,我去种地,我养着你,等你老了,我照顾你,不让你吃一点苦,我会对你好得那些有儿子的人光顾着羡慕你也来不及,再说不出半句不好的话。” 方氏的心忽然就软了,小小的孩子走到她面前,郑重其事地说要养她照顾她对她好,让她感觉心里的某一块变得格外柔软,以往她因为没有生儿子的沉重这个时候仿佛都不存在了一般,一股酸涩的感觉自眼眶弥漫开来,方氏不想再一次在孩子面前掉眼泪,只好猛地眨了眨眼睛,将那些饱含了悲苦的欢欣的眼泪都眨回去,努力换上一副轻松的模样,笑话起罗天都来:“那你倒是快些长大呀,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丁点大,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呢?” 罗天都便不服气地道:“我已经长得很快了,去年我都没有这么高。喏,我记得去年我才这么丁点。”她说着比了一个高度,努力向方氏证实自己已经长得很快了。 她其实很想告诉方氏,她早已经长大了,如果不是受外表这层皮囊的限制,早就该是她出外挣钱养家糊口了。 罗老头家十几亩地,罗老头和罗白宿方氏两口子起早摸黑地忙了大半个月,才算把粮食完全种下去,赶上了农时,剩下的就是盼着老天爷开眼,下一场饱足的春雨,好让种子发芽。 果然,之后陆陆续续下了几场雨,庄稼人的心就放下一大半了。春雨来得及时,种子能顺利破土出芽,也不枉大家辛劳一场。 罗天都趁着雨后天晴,同罗白宿去了一回镇上,取了订购的种谷和耖,预备回家犁水田了。 罗天都看到方氏和罗白宿劳累又黑又瘦,只剩一把骨头的模样,担心接下来他们两个还有没有力气种完自家的十来亩水田。种水田可比种麦子更为复杂,她家的水田又是新开的,费的工序就更多了。 可是时令不等人,若不赶着适宜的时间把庄稼种下去,耽误了农时,到了秋天颗粒无收,损失反而更大。 罗天都只好硬着心肠,装做没看见,叫罗白宿先去开秧田。 【) 第56章 种水稻最要紧的就是秧田,原本北地气温偏低,三月天气更是冷暖反复,变化无常,对种谷发芽生长就很不利,若是不趁着天气晴朗,抓紧把种谷洒下田育苗,以后一年的收成都不能保证。 她家有十来亩水田,最少也要一分地的秧苗才够,罗天都担心气温变化无常,影响发芽率,便多开了半分地,一共一分半的秧田。她们家大约是整个秋水镇唯一一户种水稻的,不像玉米什么的,要是少了几棵苗,随便去哪家,都能匀出几棵来,秧苗要是育少了,插秧插到一半,没秧苗了,就是出钱也没地方买。 秧田选在靠近水塘这边,先要用犁深耕一回,再用耙细细地把土碾碎。水田不比旱地,最主要的是保证田面平整,深耕耙田完毕,还要细细再耖一回。 这些都是力气活,自然仍是要罗白宿和方氏去做,两人都没种过水田,极不习惯,一分半的秧田,犁地耙田耖田就去了两天,方才整完。 耖完的水田,罗天都看了一回,觉得还算平整,毕竟秧田不大,就算是完全的生手,开整起来也不算很难。 方氏和罗白宿在水里泡了两天,好不容易把秧田整出个模样来,以为这样总算可以撒种谷育苗了,却见罗天都又拿了自家的两条扁担,教罗白宿和方氏一人拿一头,一垄一垄地,从田这头一直平压到另一头,直压得田面光光的,这才算真正完成了。 罗天都便用石灰水将种谷浸泡了一回,去掉秕谷,只留下饱满壮实的种子,均匀地撒散在秧田里,撒了之后就全靠天气好坏了。这里又没有塑料,不能搭温棚,只能祈祷凭老天爷开眼,天气能一直暖下去,好让种谷顺利发芽。 此时山中积雪缓缓融化,山中那条沉寂的一冬的小溪又开始恢得往日的生机,清澈的溪水潺潺地流淌,途经罗家池塘,在那里打了个轻缓的旋涡,又继续蜿蜒向前。 罗天都便让罗白宿将水塘外侧开了个条不大不小的口子,蓄了满满一池塘的水,又让自家水田进了满田水,泡上两天便能耕田了。 水田进水也很讲究,进得太多,水太深了不好耕田;进得太少,田又耕不动。 如此泡了几天的水田,终于可以耕作了。 全村只有她家一户开水田种稻子,其他村人早已就忙完了,闲着的耕牛不少。 罗天都再不想让罗白宿用肩拉犁,磨得两肩血肉模糊,便央了方氏出了钱,租了里正家的黄牛来耕田,讲好了三文钱一天。 村里人对他家开水田的事,十分好奇,要知道北地素来都是种麦子,极少开水田,一时笑话的居多,都觉得罗大郎一家这回开水田动静这么大,只怕是要赔了夫人又折兵,人吃了亏不说,到时田里颗粒无收才是天大的笑话。 只有长辉家,因为罗白宿教小长辉识了一冬字,开了春,送到镇上的学堂,虽说最后先生因为长辉实在太过年幼,并没有收,但先生却对长辉很是赞赏,已经记了名,只说长辉要是能像现在这样,基础扎实,再过两年,年纪大些,坐得住了,也能独自上学放学回家,便直接送到学堂来。长辉一家因此很是承罗白宿的情,又存了心思想等农闲了接着送长辉过来学字,便主动提出要帮忙。他家喂得有一头黄牛,更是连牛也牵了过来。 长辉娘跟方氏要好,对罗白宿一家的家底更是了解,方氏分家出来后不到半年,又是置地又是榨乌桕油的,长辉娘对他们一家十分服气。这回罗家又要开水田,不管村里人如何笑话,长辉娘却是隐隐有些相信的。稻子价贵,且产量又高,长辉娘想着,若是罗家真的种成了稻子,他们家明年也跟着种,孩子他爹今年就当是跟着罗白宿学种水稻了,就是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多辛苦几天而已,种庄稼人只怕天公发怒,让地里收成不好,又有哪个怕辛苦惜着那两把力气的? 长辉爹和罗白宿都是种地的一把好手,可是对耕水田,那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耕田的时候尚好,只需赶着牛,扶好犁,翻来覆去,将田里的土翻得深些便好了,若是耕得不匀,多耕两回也便是了。 耙田的时候,两人都是生手,那是花样百出。 耙田主要是将翻耕的泥块耙碎,把田草等一起压在碎泥里肥田。耙田的时候,需要人站在耙面上,以人为重力将田里的碎泥块压碎。说起来耙田可谓轻松,站在耙面上,只需赶着牛就行了,可是对于罗白宿和长辉爹这样的新手来说,要真正自如地站在耙上驭赶起牛来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这个活虽不需花太大的力气,却要求手、脚、甚至大脑协调统一。 在开秧田的时候,这个活罗白宿虽然也做过,但是耙一分多地和耙十来亩的田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开秧田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用牛,他在前头拉着耙,方氏在后面扶着,多耙几次也就够了。这回其实算是他头一回真正耙大面积的水田,光是注意让自己能在扭动的耙在上站稳就很不容易了,不是光顾着把劲使在脚上,将自己的双脚牢牢站稳在耙面上,却忘记去驱赶牛朝正确的方向前进,就是只顾着看牛,却不注意脚下,时时跌下耙面。 田里灌了满田的水,这一跌就是一身湿。两人头前还去换了衣裳,后来跌的次数多了,家里也有没有那么多干净衣裳来换,索性就穿着一身的湿衣裳干活。 三月的天,虽说开了春,仍有些冷,湿透的衣裳裹在身上,风一吹,格外地凉。 好在两人都是种地的老把式,摔了两回,很快就掌握了诀窍,耙起田来也有模有样了,花了四五天的功夫,到底把罗家那十来亩水田耙平了。 田耙完,就该耖田。耖田实质就是梳理泥块,使水田面更为平整。这一步十分重要,田耖得不好,直接影响到稻子的收成。罗白宿和长辉爹耖田的时候,罗天都几乎是全程在边上指导。 两相比较之下,反而是耖田花的功夫最多。 耖完田,再拿宽宽长长的木板或是竹板,将田光面一回,便只等着插秧了。 插秧的时候,索性连长辉娘也过来一起帮忙。 原本一行人中,罗天都插秧的技术应该是最好的,奈何她人实在太小,水田又深,下了田,几乎半个身子都在陷在田里,别说插秧,连行走都困难,只得在家里帮忙着烧饭做菜。 等到罗家的水田里全种满秧苗,已经进入了四月中旬。 长辉一家带着牛帮着罗家又是耕又是耙的,连秧也帮着插下去了,足足辛苦了大半个月,还不要一文钱。如今水田种完了,方氏便想着要做一桌好菜,请长辉一家吃上一顿,算是感谢他家的帮忙。 所谓一桌好菜,也不过是去肉铺称了一斤新鲜肉两根猪大骨,又有村里的猎户,打了两只野雁,方氏狠狠心,也买了一只。 新鲜肉剁碎了,混着新鲜荠菜,包了一锅饺子,用猪大骨熬了高汤,将野雁拔毛洗干净炖了,又将玉米面稍稍掺些白面,和匀了,煎了一锅玉米饼,用来款待长辉一家,不光是做活的长辉爹,加上长辉娘和小长辉都请了来。 虽说过年的时候油水足,但是两家都没有杀猪,又舍不得花钱称太多肉,开春时,家里那点腌腊肉早就吃完了,再赶上春耕,忙得连吃饭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哪里有那闲功夫认真做饭,因此方氏的这一顿倒是让所有人都盼着。 长辉爹更是早就带了小长辉过来,和罗白宿在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长辉娘不好闲着,帮着方氏烧火。 方氏去年垒的那个土灶,连着外面搭的棚子,早就在过年的时候有一回下大雪被压垮塌了,如今又新垒了一个。 长辉娘看着这样委实不方便,正说着什么时候叫长辉他三伯过来帮着搭一间灶房,方氏虽然有些心动,但是想到如今手边越用越少的钱,还是拒绝了。 她家比不得别人,就算这一季稻子种下去,等到收庄稼还要好几个月,可是她家的粮食却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手边那三吊钱,既要用来购买全家几个月的粮食,又要维持一家的开销,委实有些不够。 她原打算等种春耕完了,家里又没有别的进项,还打算托三叔公寻个路子,帮人家做点活赚几个钱。罗白宿有个秀才身分,不好去做小工,她却是无碍的。 说话间,饭煨熟了,原本也叫了罗老头,可是罗老头无论如何都不肯来,方氏只好每样各盛了一碗,让罗天都端了去。剩下的自己一家和长辉一家三口都吃得十分香甜。 种完了水稻,田埂两边和池塘边上也没有空着,见缝插针地点上绿豆、黄豆、红豆、芝麻,凡是这个时节适合种的作物,都种了一些,把个原本没人要的洼地当块宝地一般开发得淋漓尽致,真是一丝儿地方也不浪费。 【) 第57章 种完了水田,地里的油菜也熟了,罗天都盼了一整个冬天的油菜终于到了收获期。 油菜并不比别的作物,最好是在割下来的同时,就将油菜籽打出来,收进仓里,不然遇上雨天或是阴天,菜籽发了霉,便只能扔掉浪费了。 罗天都观察着自家地里的油菜角果大部分都快熟了,有个别的轻轻一碰就裂开了,露出里面褐色的菜籽,决定趁着这两天天气晴朗,赶紧把油菜籽收了进来。 割油菜最好是趁着一早一晚,空气湿度高,油菜角果潮润,不容易爆裂的时候割,要不然割油菜的时候,成熟的角果裂开,油菜籽便洒在地里,捡也捡不回来。 罗天都先在家详细解说了一番收割油菜的方法,第二天大清早,一家人匆匆吃了两口饭,拿上镰刀,带上油布,又借了长辉家的大板车,去匆匆去收割罗天都强调了数次的据说一百斤可以换一吊钱的油菜籽。 一家四口分工合作,方氏主割,罗名都和罗天都负责将油布摊开,将方氏割倒的油菜码在油布上,然后由罗白宿背到板车上,拖到族里的祠堂外面晾着。 因为只能一早一晚收割,罗天都一家用了足足三天才将十四亩地的油菜收割完毕。等地里的最后一棵油菜也被割倒摆放在油布里时,最先割的油菜已经晾晒干,果角基本都开了缝,只需要将油菜枝桠均匀地铺展开来,在中午太阳威力最大的时候,用连盖来回捶打两遍,油菜籽粒便都脱落在油布上。 敲打出来的油菜籽,略晒上两个太阳,用筛子筛干净灰尘和其他杂质,选个风大的地方,扬一回场,就算处理好了,只等收仓或是送进油坊榨油便成了。 罗天都到杂货铺找里正娘子借了称粮食的大砰,称了一回重量,晒干的油菜籽居然也有一千五百多斤,算起来亩产也超过一百斤了,不由大喜过望。花期和果实期,她都没有施半点硼肥,还能有这么高的产量,实在让人喜出望外。 罗天都一家为了收油菜忙里忙外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在暗暗地笑话他们一家。哪怕是荒地,那么大块,也有十几亩,随便种点什么,到秋天的时候多少都能收一些粮食。这罗大郎一家可好,好好的地不种粮,非要种这没人吃的云薹,还一直种到开花结籽,一副宝贝得不得了的架式,真不知道怎么想的,亏那罗大郎还正经念过书,考过秀才,竟然做出这样惹人笑话的事情来。 最后连方氏都撑不住了,暗地里问罗天都:“你说的是真的?这真能榨油?” 罗天都这些天光是回答方氏问的同一个问都,就已经回答了十几遍,这个时候正是连回答的欲望都没有了,被方氏催着又问了一遍,实在忍无可忍,道:“反正云薹籽已经收回来了,你要是不信,我们今天就送去油坊吧,地里现在还来得及种一轮夏苞米,也不算耽误了。” 方氏她被噎得说不出话,知道这是罗天都嫌自己问得多了不信她,生起气来了。她心里挂着这件事,真正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除非真的将这近千斤的油菜籽都换成油变卖成钱,她心里才算踏实。 这一回仍是把油菜籽推到了郑家油坊,他家是老字号,诚信是不用提的,价格也公道。 郑当家的好眼光,看见方氏推了一车油菜籽进来,抓了两把细看了看,道:“大嫂,这是云薹籽吧?” 方氏瞪了罗天都一眼,回道:“当家的好眼光,正是云薹籽。” 郑当家的皱了皱眉,捡了两颗到手里,使劲捏了一捏,细细小小的油菜籽便应声成了粉末,干倒是干透了。 只是云薹籽榨油,前所未闻。 “咱们老郑家开了几辈子的油坊,还是第一回 有人拖了云薹籽来榨油。” 方氏顿时尴尬无比,正要说什么,却被罗天都却抢着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想来请当家的帮个忙,若是榨得出油最好,若是榨不出油,也必不会让当家的白做,工钱我们一文也不少。” 郑当家的便呵呵一笑,道:“也行,横竖现在也没有什么人过来榨油了,若是云薹籽真能榨油,我到时还要感谢方大嫂,这算是又为我们家多拉了一桩买卖。” 方氏被郑当家的笑话了一回,臊得慌,将云薹籽抬进油坊之后,就急急地拉着罗天都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方氏想着连日来为了这云薹籽听了不少闲话,受了不少气,便揪着罗天都的耳朵道:“要是榨不出油来,看我不剥了你的皮!就你天天在家嚷嚷的,害得我都信了。” 罗天都还是头一回被方氏“家暴”,呲牙一口小白牙,对着方氏道:“轻点,我的耳朵——哎哟喂,娘,你要把我的耳朵拧掉了。” 等方氏松了手,她又笑嘻嘻地仿佛没事人一般,宽慰方氏道:“放心吧,娘,我什么时候在赚钱这上头骗过你和爹?村里头的人,他们爱笑话就笑话吧,被笑两句,咱们又不会掉块肉,等咱家榨了菜籽油,每天煎、炸、炒、煮,轮换着做好吃的时候,他们就知道馋了。” 方氏还是将信将疑,一时又想到,罗天都说得也没错,她确实不曾撒谎。当初她说要蒸米粉,自己还嫌麻烦,虽说自家并没有蒸上几回,可是却交了好运,挣回了二十来亩地;就是这二十多亩,也是小都执意坚持才买下来的,说是能将洼地开成水田,到如今,水田也确实开出来了,连水稻都种上了,虽然收成到底如何并不知晓,可是至少在开水田这上面,小都是没有说谎话的;更不要说乌桕油了,当初榨乌桕油的时候,自己不也是将信将疑的吗?到最后不也拖回了一百多斤油,哪怕只能点灯,罗白宿整个冬日看书写字,自己做针线活,哪天不要点的那个乌桕油? 如此一想,方氏底气居然又足了几分,隐隐地也有几分相信云薹籽是真能榨出香喷喷还能炒菜的油了。 既然相信了,方氏不由得又想,镇上杂货铺里的豆油是五十文一斤,那她们家刚送去油坊的一千五百多斤云薹籽,那该能榨多少油?又该能卖多少钱? 方氏越想越高兴,人一高兴就格外大方,方氏也不例外:“要是这个云薹籽真的榨出了油来,以后家里的事都听你的。” 罗天都眼睛一亮,问道:“真的?什么都听我的?”她正愁因为年龄身份的缘故,就算有什么好的想法和意见,也只能压在心底,方氏的这个许诺真是比什么都合她的心意。 方氏话说出口就知道说错话了,可是又不能当着孩子的面直接反悔,只得支支吾吾地道:“家里的事由我说的算的可以听你的,可是家里不光我一个人做主,还有你爹呀。”她决定回家后就要和罗白宿通通气,不然家里真的大小事都由一个五岁的孩子说了算,传了出去岂不是会让人笑掉大牙。 方氏的心思罗天都如何猜不到,她只在心里暗笑,也不说破。她虽然在某些事上的见识会比方氏甚至罗家村的人都多一些,然后真正讲起如何在这个与她前世完全不同的世道生存,她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方氏的。她也并不是要真正去代替方氏或是罗白宿来掌这个家,她要的不过是以后在有些比较重要的事情上面,方氏能稍稍允许她有一点话语权。比如,像这回的云薹,如果方氏能立场坚定地支持她,也不会生出后来那么多麻烦;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以后罗名都和她的婚姻大事上,她希望至少自己能拥有发表意见的权利。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在这个男尊女卑,男人能名正言顺拥有三妻四妾的年代,女人要想一辈子生活得安稳,就更要睁大眼睛,精挑细选了,要不是一时不察,被眼屎糊了眼睛,挑错了人,那就后悔莫及了。 方氏自然无法猜到罗天都的心思,回家后,就急急忙忙地拉住罗白宿,把路上她一时口快说错话的事情告诉了罗白宿,并再三嘱咐罗白宿,以后在家里的大小事情上头,务必要慎重,万不可因为宠溺孩子而胡乱答应罗天都的要求。 罗白宿却自有不同的意见:“我倒觉得以后有什么事听小都的反而没错,你看分家后,家里的这一件件一桩桩事,若是都听你我的,也不一定能做得比她更好了。” 方氏一时语塞,但仍然坚持:“就算小都再怎么聪明,家里也不能由一个孩子掌家,传出去岂不是要让人笑死。” 罗白宿皱着眉,点头同意了,心里却想着,他家的小都,现在哪里还像个孩子。 都已经进了四月,别人家的春耕早就忙完了,可以趁机歇息,唯有罗白宿一家,还有十四亩油菜地等着要收拾。 地里的油菜梗要收干净拖回家,码在屋后也能当一季柴禾。 【) 第58章 等到收拾完,又翻了地种上玉米高粱之类的杂粮,罗天都这才终于想起搁在油坊的那一千五百斤云薹籽。 “娘,今天该去油坊提油了吧?”罗天都算着一千五百斤油菜籽,应该能榨四百斤油左右,这么多油,只有家里上回买的那口大水缸才能装得下,便将缸里腌的咸菜分别存到几个大坛子里,将水缸洗得干干净净备在家里,等着装油。 方氏应了一声,看着罗天都一脸笃定的样子,心里隐隐也有些期待。 “这回还是叫上爹一起去吧,娘你一个人推不回来。”罗天都可不想为了推这点油,把方氏累个半死。 罗白宿应了一声,朝长辉家借了板车,一家人浩浩荡荡地朝郑家油坊而去。 路上碰到相熟的人,不免问一句:“你们这一大家子,推着车这是要上哪去?” 方氏没有真正看到菜油之前不想透漏半点云薹籽油的事,只得含糊地道:“去镇上添购些东西。” 那人于是三羡慕又有带着三分嫉妒地道:“五嫂家里如今是越过越好了,时不时地去镇上买东西。” 方氏便笑笑,道:“这不家里的粮食不够了,想去买点粮食回来,不然一家人都该饿肚子了。” 那人也是个不清白的,凡事都不懂得适可而止,明明方氏这是拿话来敷衍他了,还是问个不停:“村子里头好些人家里有余粮,怎么非要跑到镇上去买,价钱贵不说,人还要辛苦一趟。” 罗天都捂嘴直笑,看方氏怎么应对。 方氏好说歹说才拿话塞搪过去,将人打发走了。 罗天都就笑嘻嘻地取笑方氏:“娘,你说谎话。” 方氏便瞪了她一眼,道:“还不都是你害的,非要种这个云薹,现在嚷嚷了出去,要是没有抬油回来,还不被人笑话死。” 罗天都觉得方氏哪里都好,唯有一样,那就是太在乎别人的眼光了。日子是自己在过,为什么总是想着别人怎么看自己呢?罗天都十分不能理解。 方氏便觉得她到底是个小孩儿,不知道人言可畏,有时候,杀人也不一定非要用刀子,光是流言就能把人给活生生逼死了。 “你现在还小,流言还伤不到你,再等两年,你长大了,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了,尤其不能和长辈顶嘴,上次你跟颖儿说的那番话,更不能再说给第二个人听,就当从此烂在心底,听到了没有?”方氏于是严厉告诫她。 “我知道了。”罗天都连忙点头,每每方氏露出那副表情,她识相的就最好快点乖乖答应,要是略微有些迟疑或是不情愿,回家后一定会被她念到耳朵生茧。” 一路吵吵嚷嚷的,总算到了郑家油坊。 这个时节,油坊生意很清淡,一点也没有上回他们送乌桕油时那么繁忙,院子里也是干干净净的,并没有再堆什么榨油的榛子、桐籽一类,油坊里也静悄悄,上回来时那种震人心聩的撞击声也听不到了。 但这一点也不影响罗天都激动的心情,想到马上就要有四百多斤菜油抬回家,她整个人高兴得像是在天空飞翔的小鸟一样。 “有人在吗?有没有人在?”罗天都推开暗沉沉的油坊的门,一迭声地唤道,“郑家伯伯,我们是罗家村的,今天来取油啦。” “哎——来啦,来啦。”院子后头传来爽朗的女声,紧接着有人推开了油坊后面那扇黑漆漆的木门,走了进来。 “郑伯母,我们是来取油的。”罗天都心情好,连嘴都甜了许多,“一个冬天没见,郑家伯母又年轻许多了。” “你这孩子就知道贫嘴。”郑家娘子解下围裙,笑眯眯地招呼他们进来坐。 罗天都迫不及待地就走了进去,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一双眼睛不住地往油坊里搜寻着,很快就在角落里看到了两只大油桶。油桶是那种老式的木制油桶,桶外面牢牢箍了四圈铁箍,上面盖了一个桶盖。 郑家娘子将她们领到油桶旁边,拧开了桶盖,果看看到褐色的菜籽油,散发出一种浓郁的油香味。 方氏直到此时,一颗心才终于落到实处,知道这就是云薹榨的油了。 郑家娘子笑着道:“榨了四百二十七斤油,咱按规矩我留了五斤,剩下的四百二十二斤都在这两只桶里了。” 罗天都也是一脸高兴的表情。她原本以为原始的榨油方法比较落后,出油率会比较低,最多也就是四百斤,这还多了二十二斤。 要知道能吃的豆油五十文一斤,菜籽油并不比豆油差,二十二斤油,就是一吊多钱,委实不是小数目了。 方氏也是激动得一脸喜色,摸着缸沿,闻着空气里菜油的香味,有些不敢置信:“郑大嫂,这、这是真的?这两桶油都是咱家的?” 郑家娘子一脸莫名其妙:“这个月就只有你家来榨油,断不会弄错,不过你家送来的云薹籽一千五百多斤,能榨出四百一十七斤油,这倒是挺少见的。” 那是自然,油菜可是所有油料作物里出油率最高的。罗天都乐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恨不得立时就能把油卖掉换成现钱,她都能想象得出,圆滚滚的铜钱掉进罐子里那清脆美妙的声音。 方氏无比爽快地付了四百二十二文钱,甚至头一回生出了如果能多付几十文钱就更好了这样的念头。 因为油数量比较大,方氏便仍旧借了郑家的油桶装着回去,等把油存进自家缸里,再将油桶给郑家送过来。 郑家娘子爽快地应了,还怕方氏回去不好倒油,特意拿了只漏斗给方氏,末了又招呼他家男人帮着罗白宿将两只沉甸甸的油桶抬上板车,榨油剩下的油饼也一并被送上车。 这东西既能肥田又能做饲料喂猪喂牛都很合适,她家没有牲口,拿来卖或是送给相熟的人家也是不错的。 罗天都还想让郑家娘子帮忙宣传自家的菜籽油,临走的时候,还特意告诉郑家娘子,这回榨的油是可以吃的。 郑家娘子捂着嘴直笑:“既是云薹籽的油,自然是能吃的,你这孩子倒真是实诚人,还特意告诉我。” 罗天都被闹了一个大红脸,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班门弄斧了,人家老老少少几代人都是榨油的,眼睛再利索不过了,还用得着她来提醒。 来的时候是方氏推的车,回去的时候,罗白宿拖着车走在前头,方氏和罗名都罗天都跟在后面推。 板车的轮子都是木制,并不能省很多力气,四百多斤油,加上桶,还有几十斤的油饼,,几乎都要完全靠人力来拉,饶是如此,一家人也是喜气洋洋,压根不觉得累。 “他爹,这四百多斤油,咱们家就留二十斤自家吃,其余的都卖了吧。”方氏喜不自胜,一直以来被她当做没用,甚至觉得是赔钱的云薹,原来却真是能结铜钱的。 四百斤油,那该能卖多少钱?方氏觉得自己算不过来了。 “咱们自家多留一些吧,就留七十斤,别辛辛苦苦种了一回,自己都舍不得吃。”罗天都却觉得只留二十斤太少了,一家四口平日里总是吃些水煮的菜,连油沫儿也难得见到半点,平时还好,像这回农忙时,却是要多吃些油水的,不然人身体熬不住,而且罗名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以有是没有条件没有办法,现在有了菜籽油,她自然是想多给罗名都做些好吃的。再说油存在家里也不碍事,没事做点油炸的小吃食,那是人人都爱的,特别是小孩子,拿到镇上学堂附近去卖,生意定然不坏。 “嗯,都听你的。”罗白宿虽然还是平常一副寡言的模样,可是脸上眼睛里却闪着一抹喜悦的光芒。 无论是谁面对着这样的大丰收,都会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 罗名都最近算术学得好,便在那里开始算帐:“四百二十二斤,咱自家留七十斤,那还有三百五十二斤可以卖,一五得五,五五二十五……”罗天都只教她到千位数的加减乘除,超过千位数她便算不明白了,皱着眉掰着手指头,翻来覆去的念叨着罗天都教她背的九九乘法口诀表,还是没有算明白。 罗天都趁机教她怎么灵活运用已经掌握的算术运算法:“大姐,三百五十二斤,每一斤五十文,你可以拆着算嘛。一百斤可以卖多少?有几个一百斤?” 听着罗天都和罗名都在后面嘀嘀咕咕算着,方氏和罗白宿两个互看一眼,相视而笑。 罗名都也不笨,立时领会了,嘴里又咕哝着算起来,末了终于得出结果,高兴地道:“娘,咱家除了自家留的,其他的油可以卖十七吊六百文。” 算完,她似乎有些愣住了,跑到方氏跟前,道:“娘,可以卖这么多啊?” 罗天都有些得意洋洋,开始肤浅地翘尾巴:“我就说了种云薹只赚不赔的嘛,爹和娘当初还不信我。” “是,是,都是你的功劳。”方氏心情好,一点也不计较罗天都一个人把所有功劳都揽了去。 【) 第59章 一家人拉的拉,推的推,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将那缸油推回家。()罗白宿最是辛苦,全程都是他一个人拉,方氏只在后面推,罗名都和罗天都,虽然有心帮忙,奈何人小力微,只能做做样子罢子。 一家四口到家时,罗白宿的一身衣裳都都汗水打湿了。 方氏担心他受了凉,忙去烧了热水,让他洗澡换衣裳。 罗白宿洗完澡,就和方氏两个将油桶搬进屋里,揭了桶盖,霎时,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菜籽油香味。 “真香。”方氏忍不住道。 罗白宿虽然没有说话,可是鼻子也下意识地使劲闻了闻,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三桶油,一家四口舀了一个多时辰,才全部从油桶舀到缸里。沉淀在桶里的油渣子,罗天都也没有浪费,用一只干净的坛子装了,封上口。 这油渣子虽说不能烧菜,可是用来保养农具却很不错,铁锹、锄头什么的磨锋利了,涂上一层油渣子,便不那么容易生锈。 方氏心里高兴,便道:“今晚上咱们也不煮也不炖了,就炒吧,也试试这云薹籽油是个什么味道。” 罗天都对方氏的烹调手法却不大相信,虽然方氏最答拿手的就是煮和炖,什么都是一锅炖,固然是因为油少且贵的原因,但是方氏的烹调手法不怎么高明也是不争的事实。 罗天都却是个爱吃且挑嘴的,初来这边时很是有些适应不良,后来才慢慢习惯,这个时候,便有心要露一把自己的手艺,自告奋勇地道:“娘,今天我来炒菜。” “你连锅铲都没拿过几回,还会炒菜?”方氏好奇地问。 罗天都深觉被侮辱了,越发坚定了要在方氏面前露一手的决心,于是拎着篮子就去了地里摘菜。 方氏年前种的菜如今有好几样都能吃了。 罗天都便拔了两棵莴苣,一棵大菜头,又扯了一篮子菠菜回来。 罗天都炒菜的时候,不光方氏和罗名都使劲盯着锅里,就连罗白宿也进来了,将这个临时搭建的土棚挤得满满当当的。 罗名都专心地在灶间烧火,铁锅很快就烧热,冒出了淡淡的青烟。褐色的油倒进滚烫的锅,“扑哧扑哧”直往上飞溅,沸腾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罗天都熟练地将配料、主菜倒入锅内,不时地翻炒着,加入主菜,不一会儿,几盘菜就出炉了。 两棵莴苣,切成细细的丝,炒了一盘莴苣丝;莴苣叶子,则去了老叶,将新嫩的叶子掐成小段,将油烧得滚烫,和着蒜泥炒了一盘;至于大菜头,茎块留着以后做榨菜,只取了粗粗的叶子,用开水氽过,再放入凉水浸泡后,切得极细极细的,用干辣椒做成了一盘雪里红,菠菜就打了一个汤。 三个菜一个汤,虽然都是素的,却禁不住都是当季的新鲜菜,罗天都炒得火候刚好,菜汤里还能看到褐色的油,让人看了就觉得食欲大增。 方氏对那盘雪里红十分感兴趣,道:“菜头叶,我们都是拿来腌咸菜的,没想到这么氽过了味道挺好,脆脆的。” 罗天都便笑道:“若是拿肉丝炒了,味道更好。” 雪里红炒肉,是她前世前乡的一道特色菜,很多像萝卜,菜头这类菜的叶子,味道辛辣,且入口粗糙,可是做成雪里泥,却是一道独具风味的佳肴。 方氏便夹了一筷子的菜到罗天都的碗里,道:“今天你做的饭,你自己多吃点。” 罗天都笑眯眯地咬了一口莴苣丝,脆脆的,又有点甜,水分很充足,味道非常好。 吃完了饭,罗白宿拿出因为春耕又荒废了许久的书本,温习功课。 方氏坐着缝衣裳,明明春耕刚过,人累得半死,正该趁着这机会好生歇息,偏生一家四口谁也舍不得去睡,都坐在屋子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喜悦笑容。 罗天都想起上回的乌桕油,问罗白宿:“爹,咱要不要写封信到县衙?” 方氏有些不解地问:“写信到县衙做什么?” 罗白宿却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点头道:“这事还是要上报的好。” 方氏也明白了,问道:“你们这是要上报给官府。” “嗯。”罗天都点头道,“咱们这里冬天田地大多都是空着的,种一季云薹,收了籽,还能赶上种一季玉米、高粱,并不会耽误农时,收的籽又能榨油。平日里咱们吃的要么是猪油,要么是豆油,可是肉贵,猪油也不是时时能吃得起的,豆油也不便宜,若不是家境殷实,谁也不会乐意拿豆子去换豆油,遇上荒年,那都是正经粮食了。咱们写封信到县衙,告知汤县令这件事,要是最后云薹榨的菜籽油推广开来,以后人人都能吃得上贵死人的菜油了,这也算是咱们做了一件善事。” “可是,这样咱家还怎么赚钱呢?”方氏一时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一时又觉得这样断了自家的财路,不划算。 “娘,赚钱不是这样赚的。天底下能赚钱的事那么多,咱们又不是光指着这一个买卖,何况今年咱们榨了四百多斤油,已经赶在别人前头赚了一笔了,以后会有更赚钱的买卖。”罗天都便给方氏分析其中的利害,“云薹籽能榨油的事,咱们肯定是瞒不住的,只要咱们家开始往外卖菜油,村子里头的人都能猜到这油是怎么来的,大家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到明年种云薹的时候,肯定有人跟着咱们一起种,与其这样,我们还不如大方一些,索性都摊开了,横竖今年咱们是赚了。” 方氏想了一想,也觉得有道理,只是可惜这么赚钱的买卖,只能做一年,明年种的人多,油价必会下跌。 罗天都便安慰她道:“天底下的钱是赚不完,以后我们还会找到别的赚钱的路子,何况只有大家都有钱了,咱们才能赚到更多的钱,是不是?”要不然大家都穷哈哈的,赚谁的钱去呢? 方氏似乎被说通了,去帮罗白宿取了笔墨纸砚过来,罗名都便帮着罗白宿磨墨,罗天都闲闲没事干,正好可以记帐。 方氏前些日子请长辉娘一家吃饭的时候,买了只野雁,她将野雁的翅膀最外层的几根翎羽留了下来,脱了脂,削尖了,做成了简易的鹅毛笔,只是不知道怎么做硬化处理,所以质量上有所欠缺,写不了多久就容易坏了。 炭条笔虽然制作方便,但是字迹粗大,十分浪费纸张,且炭灰多抹几次便渐渐褪色,不易保存,鹅毛笔就方便多了。 因此趁着罗白宿给汤县令写信的机会,她用鹅毛笔将以前的帐本又重新誊了一遍。 方氏看到她拿了一枝鸟羽装模作样地写字,十分好笑:“你这鬼丫头,就你爱作怪。” “这样省纸张。”罗天都头也不抬,认认真真地誊写了一遍。 罗白宿倒是对她手里的羽毛笔十分感兴趣,拿了一枝过来,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又沾上墨水试着写了两个字,到底因为笔杆太细,用不习惯而作罢。 “小孩子的手小又细,倒是可以用这羽毛笔,只是这样腕力都练不出来,反而不利于日后练字。” 罗天都抬头,朝着罗白宿笑道:“我又不用去考状元,字写得好与坏都没有多大关系,只要我自己看得明白就成了。” 罗白宿一想也是,姑娘家的又不能参加科考,字写得好不好,意义不大。 不一会儿,罗白宿的信就写好了。罗天都接过来,看了一遍,像上回的信一样,信里头详细写明了云薹的育苗,栽培,施肥情况,以及产量、出油量,等等。仍是中规中矩,连一句巴结讨好的意思都没有,也没有为自己邀功的意味。 罗天都不由叹了口气,开始怀疑自家老爹这样的性格,究竟适不适合考科举进仕途。 这样耿直不懂得抓住机会为自己争取利益的人,真的适合在朝堂为官吗? 不过,她偏过头,望着罗白宿略带几分儒雅的面孔,想道,说不好这个世道,就是需要几个像她爹这样一心做实事的官员也说不定。 第二天,罗白宿将新榨的菜油,装了一小罐封好了,连同书信一起托人送去了县衙。 罗白宿将信送出去之后,一家人便将这事忘在了脑后。 罗家一共榨了四百多斤菜籽油,最后自家商量好了留七十斤,多的都卖了,一共卖了十七吊六百文。 方氏拿到钱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 她辛苦劳作了半辈子,这还是第二回 手里超过十吊钱,第一回是去县衙做米粉,汤老太太和汤夫人赏了十八吊钱,这回却是真真正正自己种地得来的,意义完全不一样。 罗天都也很高兴。十七吊钱,加上方氏手里应该还留着两吊左右钱的样子,算起来一共还有十九吊钱,罗白宿赶考的盘缠无论如何都是足够了的,剩下的钱她想买头耕牛,就是不知道这边牲口的价钱要多少。 【) 第60章 “娘,现在买一头牛该要多少钱?”罗天都问方氏,这些事自然还是要问方氏比较清楚。{} “那要看是小牛崽还是成年黄牛,价钱差很多。” “小牛崽多少钱?成年黄牛多少钱?” “小牛崽三吊或是四吊钱吧,壮年的成年黄牛七吊钱。”方氏奇怪地问她,“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娘,咱家现在也有二十多亩田地,我想着是不是也该买头耕牛?”罗天都慢慢地道,“要是咱家有耕牛,爹帮着爷爷家种地的时候,就不会因为拉犁把肩都磨破了,以后自家种地,也轻松些。” 方氏盘算了一下,十九吊钱,除去罗白宿赶考的盘缠,再买头耕牛那也是完全足够了,于是问罗白宿:“孩子他爹,你看呢?” 罗白宿点头道:“家里田地多,买头耕牛是要紧的事。” 方氏于是拍板定案:“那行,明天我就去牙行,打听看谁家有黄牛或是小牛崽卖。” 罗天都挂心着罗白宿秋闱的事,觉得罗白宿该闭关认真温书了,就像现代考试那会,都会有个考前冲刺阶段的,于是道:“从今天起,以后家里地里的事,爹都不要操心了,安心温书,一门心思准备秋闱吧。” 方氏很是赞同:“小都说得对,现在稻子已经种下去了,剩下的这十几亩地,我们娘几个慢慢种也尽可以了,只是多花几天功夫罢了,若是实在忙不过来,到时候请人帮忙也是可以的,必不会误了农时,你就安心在家里念书,什么都不要管了。” 罗白宿将罗天都一把抱到膝盖上,笑着道:“好,以后爹都听小都的,小都说让念书爹就专心念书。” 自打分家以后,虽然一家人时时给他打气,都说着要攒钱让他去科考,可是家里底子那样薄,刚分家那会,他日夜难眠,忧心的都是怎么想法子弄点钱,养活两个孩子,他自己都有些认命,不想这才不到半年,一家人居然真的将他赶考的盘缠钱挣了出来,说他不动心是假的。 他摸了摸罗天都脑袋上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偏黄发涩的头发,心里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好生温书,考个举人,哪怕将来不做官,有个功名在身,也能护好自己的这两个丫头。 一家人商量完毕后,方氏将收的菜油,给罗老头送了一坛子之后,又用一斤的小罐子装了好几罐子,相熟的人家,如长辉娘,罗二叔的媳妇,三叔公、老族长、里正等人家里,每人送了一小罐。 村里的人这才知道云薹籽居然是可以榨油的,个个都悔不当初,而唯有当初因为云薹还和罗家闹了两场的七婶子,心里则酸溜溜的,又兼方氏并没有送她菜油,心里嫉恨,逢人便道:“五嫂看起来最是大方厚道,却不想竟是这样精明小气的一个人,有这样的好事都不知道提携一下乡亲,一点风声也不露出来,只知道关起门来吃独食,大家伙还都顶着同一个罗姓。” 长辉娘和方氏要好,转个身就来罗家把这话学给方氏听了。 罗天都冷笑:“我娘不想提携她?就她那样的,我娘说了她能相信吗?” 长辉娘点头:“可不是,别说是她,就是我当时只怕也是不信的。” 方氏心有戚戚焉,当初她自己也是不相信云薹籽能榨油的,若不是罗天都坚持,她早就将一地的云薹铲了种麦子了。 长辉娘便略有些得意地道:“云薹籽油的事我没赶上,水田我可是赶上了。我想着你家今年的稻谷八成也是种得成的,我已经跟长辉他爹说好了,明年靠近村头的那块地,也学你家一样,挖条沟,好让地里进水开水田。” 方氏便道:“你且别急,先看我家到底种得成还是种不成,就是种得成,也要看看今年的收成如何,你再做计较。” 罗天都也道:“就是,我家先打头阵,若是种得好,必定会告诉大家,一起挣钱,不会关起门来吃独食的。” “你七婶子就是那么一张臭嘴,你跟她计较什么。”长辉娘也是很看不上眼七婶子这个人,觉得她又懒又馋,还是非不分,跟她那就不是一路人。照长辉娘的想法,像七婶子这般有那闲功夫眼热别人家,还不如想着怎么把自家男人和孩子打理得整齐些才是正经。 因为罗白宿要安心温书,方氏怕家里人来人往吵着他,便让他睡到里间以前罗名都姐俩睡的屋子,搬了一张桌子进去,既当卧房又当书房,看书睡觉都在里间。 长辉娘是知道他们家的情况的,就是来跟方氏说闲话,那也是压低着嗓音说的。她坐了一会,朝里间望了两眼,看到罗家这么慎重的态度,来时想好的打算到底没有说出来。 罗天都看得明白,便道:“以后没事可以常叫长辉过来玩。” 长辉娘是知道罗天都一直教罗名都算术的事,她脑子里转了个弯,罗白宿没有时间教长辉认字,何不让长辉跟着罗天都也学些算术,哪怕将来考不了举人,会认字,又会算帐,出去到镇上或是县里也好讨生活。 她家男人农闲时一直跟着罗三叔在外面跑,帮人送货搬货,赚几个辛苦钱贴补家里,回来后累得半死,时常跟她念叨外头的伙计,认得字的和不认得字的,那是完全不一样。认得字的,干的活轻松不说,拿的工钱还高,就连东家的态度也是和蔼可亲的,不认得字的,就只能跟她家男人一般,干些粗重的力气活,还赚不了几个钱。就是因为自家男人念得多了,长辉娘才一门心思非要让长辉识字读书不可。 跟着罗白宿正经识字也好,跟着罗天都学算术也好,总是为了将来长辉能活得比她和他爹更松快些。 长辉娘想到这里,便有了主意,道:“你爹如今正是念书的紧要关头,长辉过来总是吵闹不好,你和名都若是有空,时常过来婶婶那边多陪长辉玩,你教名都算术的时候,能让长辉在边上也听一听就再好不过了,婶子念着你的好,到时多给你腌些果子吃。” 长辉娘的心思方氏也清楚,但是家里经过了这么多事,方氏的态度也谨慎了许多,再不像以往那样,拿罗天都当成个孩子看,如今轻易也不肯替她拿主意了,只是在边上望着她一直笑着,也不说话。 罗天都知道长辉娘这是拿零嘴引诱她,也不说破,笑眯眯地道:“婶婶腌的果子可好吃了,以后我和大姐可有口福了。” 她家种水稻的时候,长辉娘一家可都过来帮了忙,起早摸黑地辛苦了大半个月,还不收一文钱,罗天都一直记在心里。如今长辉娘只是想让长辉跟着她学算术罢了,大家乡里乡亲,她很乐意帮这个忙。 长辉娘得了她的首肯,十分高兴,直到太阳快下山了,才回去给长辉爹做饭,走的时候还再三叮嘱,让罗天都没事一定过去她家。 倒是罗名都皱着眉,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罗天都看着奇怪,瞅了个空子问她。 罗名都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里间的罗白宿,脸上十分纠结,半天才十分认真地道:“长辉不是拜了爹做先生,现在又要让你教他算术,那是不是也算是你的学生?可是,这样辈分就乱了呀。” 罗天都听了,哈哈大笑,就连方氏也忍俊不禁,直觉得这两个孩子,罗天都爱折腾得让她头疼,罗名都又一本正经得让她发笑。 自从收了油菜,罗天都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新种的十来亩水稻上,每天几乎都要往田里头跑一回。 这天,罗天都照旧往田里走,路上遇见了里正娘子,笑着道:“小都,你又去看你家的宝贝稻田了?” “是呀,大伯母。”罗天都对里正娘子也很有好感,耕水田期间,是因为里正娘子说亲,里正才舍得将自家的小黄牛让出来,虽然最后是以三文钱一日的租金租的,但罗天都仍然很承她的情。毕竟那时候,如果他们家不租黄牛给她们,罗白宿就要靠自己的一把力气,去拉犁耕田。 跑到田里,令人欣喜的秧苗大多已经存活了,露出半截尚带着浅黄色的秧苗,风一吹,水面波光鳞鳞,那景致十分漂亮。罗天都这才放下心。 再等几天,秧苗长得结实了,就能够下田抓田草施肥了。 她想着以后这十来亩水稻结出金灿灿的稻穗的美好情形,忍不住笑弯了眼睛。 吃多了高粱粥玉米粥还有方氏偶尔会蒸一回的又硬又结实的白面馒头,她现在十分嘴馋大米蒸出来的又松又软的米饭。这田里种的稻谷成活了,哪怕日后产量不高,一亩地只产几十斤,也够一家人吃了。 罗天都在田边想得正美,却见罗名都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老远就冲着她道:“小都,家里来贵客了,娘叫你快回去。” 贵客?罗天都挑了挑眉,她家的亲朋好友加起来,也没有一个称得上贵客的吧? “小都,快点回家!”罗名都见她还在田边,没有动身,急得一迭声地催她。 “哎,来了来了。”罗天都怕她急出个好歹来,忙应了一声,往回走,边走边问,“你这么着急,到底谁来了?” “是汤县令来了。”罗名都眼睛亮亮地,因为跑得太急,说话时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 第61章 罗天都一听就明白是上回罗白宿写去县衙的书信有回应了,她估计这回油菜的事肯定影响不小,连汤县令都亲自到罗家村来了。() 想到这里,她也是精神一震,拉着罗名都赶忙回家了。 刚走近罗家,就见到院子门口站了四名配刀的青衣衙役,左手按在刀柄上,威风凛凛,边上还停了一辆马车,仔细一看,这马车还挺眼熟的,去年她和方氏罗名都去县衙的时候,依稀也是坐的这辆车。 方氏正在院门口焦急地等着,看到她来了,这才稍微定下神,拉着她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汤县令来了。” 罗天都眨了眨眼,有些不解:“汤县令来了,不是有爹和二叔陪着吗?”还用得着她一个小孩来作陪吗? 方氏也皱起了眉:“刚才还问起过你,我才让你姐去叫你回来。” 自家的孩子被县太爷刻意问起,方氏似乎并不太高兴的样子,那神情反而是担忧居多。罗天都看得分明,心里便暗暗留意,想着抽个时间好生问一回方氏。 汤县令正和罗白宿在东屋看她家留的那半缸菜籽油,罗天都进门的时候,正好听到他在问:“这云薹籽榨的油,当真如你所言,十籽三油?” 罗白宿老实回道:“正是,油坊的人也可证实。” 汤县令于是大喜:“我们素来食用的都是猪肪取脂,猪价既贵,贫寒人家哪能用得起,少许素油,也是用豆子榨的,平常人家哪里舍得花费恁多正经粮食去榨油,这云薹籽倒是解决了不少问题,又且可在冬日栽培,不占农时,正适宜大力推广。” 罗天都这才放下心。 到底事关百姓“食”方面的,比单纯只能用于工业的乌桕油待遇要好很多,当初的乌桕油罗白宿也是写了书信到县衙,却只得了汤县令的一封回信,便再无下文,如今为了菜籽油,汤县令倒是亲临罗家村了。 这让她不由得感慨一翻,在这个温饱难以为继的年代,果然再没有什么比增加百姓食用物种来得更重要。 她并不是那种自私到明知道有条件可以改善百姓生活,却藏着捂着,只顾自家人闷声发大财的人,她也饿过肚子,天天吃着方氏水煮的青菜,农闲时尚好,农忙时干的活多,几乎没日没夜地蹲在地里,十分辛苦,肚子里却是要多存点油水,不然人就撑不住。村里头田地多的人家,每回种庄稼收庄稼时,总会累得病倒几个,饮食跟不上,未必没有影响。 这并不是以前那个人人吃腻了美食营养过剩,天天嚷着要清淡养生,想方设法控制油脂摄入以保持健康的年代,这里的人光是为了挣一口吃的,就已经费尽了全部的力气,她既然知道菜籽油能给人们生活带来多大的改善,自然还是会想着推广开来。 要推广油菜的种植,光是她们一家努力,效果有限,若是有了官府的支持,必然是事半功倍。 “我已经将云薹籽油的事禀报了朝廷,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该有文书下来了,如此说来,你们罗家算是为天下百姓做了一件好事。”汤县令说到这里,想起一事,不由十分好奇,“云薹家家都有人种,为何只有你们一家发现籽可榨油呢?” 这话真是问到了点子上。 罗天都也竖起耳朵,看罗白宿如何回答。这个时候,她才有些后怕,毕竟她顶着的是一张五岁孩子的皮,她闹出的这些事,传了出去,哪怕是再厚道老实的人,也不会只认定她聪明了事,弄不好一顶“妖孽”的帽子压了下来,把她绑了石头沉在雍水河底那还是仁慈的做法。 罗白宿皱了皱眉,显然也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棘手,末了才缓缓地道:“晚生也是偶然在一本残书上看到的。” 他和罗天都一样,把这些都归功于那本罗天都所说的,他却压根没见过的残书上。 汤县令很是好奇:“残书?是何人所著?《农术说》、《农牧辑要》、《农事全书》均无记载,难道还有什么更齐全的农书流传了下来,却不为人知晓?” 罗白宿摇了摇头,道:“只是一本手抄残本,是何人所著却不知晓。” “如今那书在何处?”汤县令又问。 罗白宿正好看到罗天都进来,皱起了眉,想了想,毅然道:“冬日天寒,晚生看书困倦,失手将书掉进火盆里,醒来时只剩灰烬了。” 汤县令不胜惋惜。 罗天都站在门外,听了半天,心里却是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虽然一心想让家人生活得更好,却未免太急燥了些,她知道且曾经见过的那些最平常普通的东西,对这里的人们而言却十足陌生。她虽然心是好的,却没有仔细考虑做这些事情的后果,她的这些行为举动,难免给家人和自己带来了麻烦。 罗白宿这样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想是为了保护她。 汤县令惋惜了一回,可是他治下的百姓,发现了云薹籽油的事,到底也是好事一桩,很快情绪又高昂了起来,这个时候,看见罗天都进来,笑着道:“几月不见,罗小娘子似乎又长高了些。” 罗天都倒是没觉出长高了,听他那么说,反射性地摸了摸头,道:“真的?我怎么觉得还是那么矮。” 汤县令哈哈大笑,仿佛觉得她这么孩子气的回答十分有趣似的,笑着道:“当然是真的,若宁和你一般大,可是如今却比你要矮上许多了。” 罗天都也想起了县衙里那个坐在椅子上,连脚都够不着地面,却能写出一手端端正正的楷书的汤若宁汤小包子了。 “小公子可好?”她还是十分喜欢那个白白嫩嫩的可爱小包子。 汤县令于是也点头,回道:“甚好,他还时常问起你。” 罗天都却知道这便是十足的客套话了,小孩子喜新厌旧忘性大,这么几个月过去了,中间还隔了一个新年,汤小包子只怕早忘了她。 汤县令坐了一会,又和罗白宿一起去了地里,看了一回罗家种云薹的那十几亩旱地和新开的水田,不住地点头,称赞罗白宿头脑灵活,对农事更是有经验,开垦荒地为乡亲做了好榜样。 罗天都听到这里便笑了,想着自家这几十亩田地还是托了汤县令的福,方才得到手,不然她们一家四口还要发愁怎么挣钱糊口。 汤县令正是初入仕途,正愁着怎么想法子做出点政绩,也好在科评的时候,能在上峰那里得个好评。正好罗家报上了云薹籽油的事,却是足够让他得个甲优,汤家在朝中又有人,等到明年满任,说不得还能高升一级。 因此,他对罗白宿也格外看重,语重心长地道:“如今秋闱在即,你也要收起了心,用心念书,将来考个功名,出人头地,让你的妻儿老母也面上有光。” 罗白宿拱了拱手,连声称是。 汤县令又问:“我听说你十六岁就中了秀才,此后却一直没有去参加乡试,这是为何?” 罗白宿沉默不语,罗天都仗着是小孩,快人快语道:“我奶一直让爹在家干活,晚上我爹想看会书,奶奶都不让点灯,说费油。” 言下之意就是,连点个灯油都不让,更不会掏钱让罗白宿却科考了。 汤县令也是大家族里出来的,大宅门里的那些事他都经历过,寒门小户虽然日子简单些,但是兄弟多了,做大人的偏心某一个那也是常有的事,他想了想,便明白了,笑道:“你今年要去赶考,我这个做父母官的,既是遇上了,少不得也要出一分力,从今日起,你便每半月作一篇文章,或是你自来县衙,或是差了人送来县衙,我也就托大一回,替礼部长官提前阅一阅你的文章。” 罗天都闻言大喜。 大庆王朝选吏严格,哪怕只是一介县令,也是正经科考出身,有汤县令这样一路披荆斩棘,历经乡试、会试、殿试的人指点罗白宿,比罗白宿自己闷头在屋子里苦读要强得多。她正愁罗白宿没有学问好的先生指点,汤县令这回真正是雪中送炭,再及时不过了。 送走了汤县令,方氏面上仍然一副忧愁的神色,罗天都心下十分奇怪。 “娘这是怎么啦?怎么一脸不高兴的表情?”她悄声问罗名都。 照理汤县令都亲临罗家了,谁家也没有让县太爷纡尊降贵亲自过来的,这是好事啊,怎么方氏还一脸的忧心忡忡。 罗名都也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方氏走在前头,听得分明,转过头看她一眼,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和罗白宿交换了几个眼神,到最后就连罗白宿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罗天都就越发奇怪了,罗白宿向来沉默寡言,有什么话喜欢闷在肚子里,他摆出这副表情并不稀奇,但是方氏却并不是那种心思深沉藏得住话的人,今天这般模样就很耐人寻味了。 到最后,还是罗白宿觉得再不能拖下去了,朝罗天都招了招,一脸严肃地唤她:“小都,过来,爹有话说。” 【) 第62章 罗白宿在家的时候虽然话并不多,但对两个孩子的态度却是十分温和的,罗天都很少见他摆出这样一副肃穆的脸孔,知道罗白宿这是有正经事要讲,便听话地跟了过去,仰着头问:“爹,什么事?” 罗白宿盯着她看了半天,看得罗天都脖子都酸了,才指着对面的椅子对着她道:“你先坐下,爹有话要跟你讲。()” 罗天都便挨着罗名都坐下,看了看方氏,又看了看罗白宿,心里渐渐升腾起一股疑惑,方氏和罗白宿身上散发出的这股凝重气氛是怎么回事? 罗白宿皱起眉,似乎在思考着要怎么开口,罗天都是个急性子,看得暗暗着急,最后终于憋不住问道:“爹啊,到底是什么事啊?你就直说呗。” 罗白宿想了想,也觉得这事不能再拖了,务必要提前跟她讲清楚,哪怕是让她心里不痛快,也比日后惹出什么事情出来要强。 他咳了一声,道:“这云薹籽的事其实是你发现的,本来今日汤县令问起,爹应该跟他明说这是你的功劳,只是——”他顿了一下,似乎觉得今日的举动抢了她一个小孩子的功劳,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你一个小孩子,若是人问起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你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怕有心人会想出什么法子来造谣害你。” 罗天都听得他这么说,反倒是放下心来,只要不是家里头又出了什么事便好,至于这功劳不功劳的,她从来就没想过,还正担心因为自己年岁太小,弄出个什么动静来,惹得别人疑心,给家里招祸。罗白宿这样挺身而出,反而是替她挡了不少麻烦。 她当下便爽快地点头,笑着道:“我知道爹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我,再说这本来就是爹和娘辛苦种出来的,跟我没什么关系。” 罗白宿在大事上早就不拿她当孩子看,如今跟她说话都是商量着来的,听到她这么说,也是松了口气,道:“以后你想要做什么,爹都听你的,只是有些事可以跟家里人说,在外人跟前却不要透露半句。外人到底不是一家人,哪怕表现得跟你再亲热,有些时候也没有安好心。” 罗天都笑了,一点也不介意罗白宿明着告诉她去提防别有用心的人:“爹,你放心,我都知道的,无论如何,爹和娘总不会害我。” 本以为这回要好生解释一回,不曾想她这么通情达理,罗白宿反而有些失落,他还准备了好大一堆理由,准备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结果都没有机会说出来。 罗天都见事情说完了,肚子也饿了,便道:“我去做饭。” 家里有了菜油,她现在做饭也十分积极,一日三餐都包圆了,再不用方氏插手半分。方氏看她个子矮小,连灶台都够不着,还要搬了椅子站在上面才能炒菜,有时提出要帮忙,还被她一口回绝了,且她做出来的饭菜,一家人都爱吃,方氏也便由得她去折腾。 罗天都做菜舍得放油,烹调手法也不是村人习惯的蒸和煮,而是以煎炒炸为主,这就造成了每天做饭时分,罗天都家的院子里传出来的香味格外诱人,时常引得人驻足观望,就连罗白宁也跟着转了性子,以前是到饭点就回来,现在则到了做饭的时候就回家,然后盯着罗天都家的那个简易灶台直流口水。 罗天都只当没看见,熟练地将锅里的菜装盘,然后招呼罗名都方氏来吃饭。 罗白宁当了半天的柱子,硬是没人理,不由恨恨地跺了跺脚,飞快地跑回屋跟姚氏告状去了。 不一会儿,又看见罗白宁从灶屋冲了出来,气鼓着脸似乎正在生气。 姚氏手里拿着烧火钳追了出来,指着罗白宁怒气冲冲地道:“要吃饭了,你要跑到哪里去?” 罗白宁撇了撇嘴,嚷嚷着:“又是水煮的咸菜,我不吃!”一边说一边死劲盯着正在吃饭的罗天都一家。 姚氏也怒了,提高了嗓音骂着:“有你一口饭吃,没饿着你就不错了,你还想吃什么?” 罗白宁被姚氏宠坏了,又兼饿着肚子,脾气渐长,一点也不怕姚氏的喝骂,反而理直气壮地反驳:“二哥天天在镇上吃好吃的,我就在家吃白水煮咸菜,我不干。” 姚氏对罗白宁还是比较容忍的,这要是换了罗天都和罗名都这么顶撞她,早就一耳光上去了,但罗白宁是她从小宠到大的亲闺女,虽然被她顶着有些不痛快,但还是忍住了没有动手揍人,只是厉声反问她:“谁在你跟前嚼舌根,说你哥天天在镇上喝好的?他天天起早贪黑地去镇上念书,人都瘦了,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考个功名,将来一家人也跟着沾光?你又不用去考功名,家里是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喝,你要这么编排你哥?” 说完还横了罗天都这边一眼,那眼神分明就是在指责这个嚼舌根的人就是罗白宿一家。 罗天都觉得自己一家人挺冤的,真是没事坐着吃饭也能躺枪。 罗白宁当着罗天都一家的面被姚氏责骂了一通,觉得丢了脸面,气哼哼地往东屋一指,道:“她们两个也不用考功名,凭什么就能吃得那么好?我就要在家吃白水煮青菜?” 姚氏便将手里的烧火钳往地上用力一扔,大声骂起来:“吃!吃!吃!光知道吃!吃完了赶着去投胎啊?也不想想你是个什么出身,你是能巴结上县太爷,还是能闷不吭声地往自家抬几百斤油回来?既然人家只当叫花子一般打发了你一小坛子油,你没那个好命,还是跟我回去吃你的白水煮咸菜。” 罗白宁最是好吃懒做,又仗着姚氏素日宠着她,向来是要什么有什么,不想今日方氏家的饭没吃上一口,还被姚氏骂了,心里不服气,道:“我不管,她们吃什么我就要吃什么,要不然我就不吃了。” 罗天都正在吃饭,冷不防听姚氏和罗白宁吵了这么一句,一口菜顿时呛在喉咙里,涨得脸都红了,连喝了两大碗水才咽了下去。 她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盯着罗白宁,不明白姚氏究竟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居然能把罗白宁养成这么一副德行。 她们一家不偷不抢,起早贪黑辛苦劳作,如今有这条件吃点有油水的饭菜,碍着谁了?难不成罗白宁还当真以为分家了,自家的东西仍还是她的?她究竟是倚仗的什么? 还有姚氏的那句酸溜溜的气话,虽然是骂罗白宁的,可是罗天都听着,姚氏分明就是在指责她们一家给她的菜油少了。 那一小坛子油,少说也有七、八斤,她们自家统共就留了七十斤油,分了姚氏一坛,再加上零零碎碎分了些给相熟的人家,也就去了十五、六斤,自家的油缸里现在也不过就剩了五十来斤油而已,还要撑到明年的这个时候,自家都尚嫌不够。 再说了当初姚氏杀年猪,方氏想称几斤肉,姚氏可是一百文一斤,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比较起来,自家人已经够大方了,姚氏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罗天都冷笑一声,这姚氏和罗白宁果真不愧是母女,一样的强盗逻辑让人无语。 她也不是个怕事的人,自家人好端端地坐着吃饭,谁也没招惹,姚氏和罗白宁非要当着面闹这么一出,这是要闹给谁看呢? 她把碗筷一搁,刚要说话,却被方氏暗地里拧了一把。 “你今日还没有看书,名都也没写字,饭都吃完了,你和你大姐去长辉家看书去吧。”方氏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把孩子支开了。 罗天都挑了挑眉,拉着罗名都去了长辉家,才出院门口,就听到方氏道:“娘,我和孩子他爹辛辛苦苦挣几个钱,就是为了能让孩子吃上两口饱饭,再不用像我那样,兄弟们吃饼,我只能在厨房里喝粥。我们一家不偷不抢,就算吃两口好的,那也是正经来的,娘你也不用天天在家指桑骂槐,惹得孩子们心里不痛快,饭都吃不好。” 这些年方氏在罗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姚氏每每刁难,真正当面冲着罗白宿发脾气的时候少,更多的是仗着身份,想方设法为难方氏。方氏这人,碍于孝道,只是处处忍让,就是分家了,两家人住一个院子,仍要时不时地忍着姚氏的坏脾气,极少像这样当面反驳姚氏。 只是罗天都也是个爆脾气,凡事也不愿意吃亏,姚氏讲她几句,她能气得直接拖斧头堵门;七婶子割云薹苗,她就能闹到人家里去。长此以往,败坏的只是她的名声。方氏是个疼惜孩子的,知道自家孩子养成了这个脾性,主意又比她还多,如今看来改是改不了,说不得只能自己硬气起来,凡事挡在前头,担了这个坏名声,也好过那脏水泼在罗天都身上,连累她一辈子,横竖她这辈子就是这样了,两个孩子却还小,万不能耽误了将来她们的亲事。 【) 第63章 姚氏还是头回被方氏这么当面毫不留情地顶撞,顿时大怒,也不去揪着罗白宁骂了,转过脸对着方氏骂道:“我呸!别以为你如今攀上了县太爷,翅膀就硬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这方圆几百里,哪家不是婆婆坐着,媳妇站着,婆婆吃饭,媳妇伺候着,哪有像你这般挑唆着自家男人分了家不算,还敢用这般语气跟婆婆讲话的,我告诉你,方春花,我活着一日,便一日是你的婆婆,你再顶撞我,我便回了族里,叫方家人来领了你回去,你这样的媳妇我可消受不起。” 姚氏这已经不是第一回 威胁要休了方氏了,方氏第一回还觉有些害怕,生怕姚氏当真了,把自己休回家,自己娘家又不是能容人的,害自己一双女儿受苦。如今姚氏威胁得多了,她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再不怕了。自己就这么两个丫头,她年岁也大了,日后说不好再难有孕,她一辈子的倚靠也就只有这两个孩子,好在罗名都懂事,罗天都虽然爱折腾了些,却也都是为了家里好。 她也算想明白了,就是生了儿子又能如何?哪怕生再多的儿子,也不见得能比得上现在的两个更贴心,她这辈子也不求别的,只求孩子平平安安长大,将来嫁个老实敦厚的人家,就是穷苦些,那也是不怕的。 想到这里,方氏也平静下来,对着姚氏道:“娘,人做事天在看,有些时候,做人也要摸摸良心的,我嫁到罗家这么多年,问心无愧,娘要是非要鸡蛋里挑骨头,我也只好去族里请老族长出来,把这些年家里的一桩桩一件件事,都摊开来说个清楚明白。” 罗天都听到这里,暗暗点头。 她一直认为方氏什么都好,就是太要脸面,什么事都顾忌着别人的眼光,其实日子说到底还是自己在过,嘴长在别人身上,你做得再好,也总有人会说闲话。在她看来,为了那个看不到摸不着的捞什么子名声,自己忍气吞声,委实不划算。 这个家里的矛盾无关钱财,也不是姚氏单纯的偏心,而是姚氏从心底里对她们一家人的仇恨,远不是她们一家人孝顺讨好就能软化的。要想平息她心里的怨气,除非时光能倒流,回到当年,罗老头没有找外人借肚子,罗白宿也并没有出生,否则无论她们怎么做,看在姚氏眼里,那都是惹人厌的存在。 罗天都很早就看明白了,所以不想白费这个劲去讨好姚氏。 可是方氏这样硬气地当面和姚氏争执,却让姚氏认为这是因为罗白宿攀上了县太爷的高枝,就不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了。自从太爷过世,姚氏接掌罗家,已经有十几个年头,又兼后来罗白翰也中了秀才,家人的忍让,村人的奉承,早就让她习惯了在家里说一不二的地位,头回被方氏顶得这么下不来台,姚氏气得火冒三丈,指着方氏骂道: “良心?你也配说良心?我倒要问问你,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你家榨了四百斤油,就拿了那么一小坛子过来,就是打发叫花子,也没有你这样小气的。宁宁是你小姑子,对着你家的锅灶流了半天口水,也没见你喊一声让她跟着一起吃饭,她一个小孩子,又能吃得了多少?你们做兄嫂的良心才是一个个地被狗啃得一点不剩了。” 罗天都听得直翻白眼,这个时候姚氏又把罗白宿和方氏当成儿子媳妇了,好像以前尖声刻薄地对着罗白宿骂“野种”的人不是她一样。 方氏饭才吃一半,被在是被姚氏指桑骂槐骂得听不下去了,才和姚氏争执了几句,如今饭桌上的碗筷都没有收拾,还剩了不少。 罗白宁素来是个喜欢幸灾乐祸的,见自家老娘和方氏吵得不可开交,又因为先前方氏不曾喊她吃饭,早已积了一肚子的气,如今被姚氏明白说了出来,且听那语气还有偏袒自己的意思,越发觉得是方氏的错,早忘了先前姚氏教训她的不快,自去拿了个大碗,将方氏饭桌上的菜尽数倒进碗里,捧着碗筷躲到一边自顾自吃了个不亦乐乎。 姚氏气得直咬牙,暗恨自家的闺女不争气,一巴掌就拍了上去,将罗白宁手里的菜碗打翻在地,骂了起来:“你个没出息的,人家吃剩的你还捡着来吃!你还要不要脸?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罗天都觉得姚氏发了半天的脾气,就这一句骂罗白宁的说对了。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家里贫寒的小孩是没有什么挑剔和偷懒的权利的,像罗名都,才八岁,就已经十分勤快懂事,想着法子帮着家里干活,挣点小钱,像罗白宁这样又懒又馋还格外任性的绝对是少数。 罗家虽然看着风光,家里还养出了两个秀才,其实那点底子早就败光了,连唯一的一头耕牛都被卖掉了,如今只不过是光剩下了个空壳子,面上好看罢了。 有时候罗天都也忍不住会想,姚氏近年来的行为越来越偏执,脾气越来越坏,家里没钱可能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她不可能去苛待自己亲生的闺女,更不可能去责怪花钱大手大脚,但却寄托了她全部期望的罗白翰,所以一直以来就是姚氏的眼中钉肉中刺的罗白宿,无可避免地成了为她唯一能发泄怒气的目标,连带着方氏、罗名都和自己也成为了出气筒。 所以姚氏看到她家过得越来越好,心里憋闷,总是想法子找碴,其实……是她心里嫉妒吧? 因为自己的子女不争气,而被视为仇人的“野种”却“高攀”上了权贵,一点一点地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姚氏心里其实是在恐慌吧?因为不能也不愿去承认自己生的子女比不上来路不明的被她视为“杂种”的罗白宿。 罗天都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姚氏的行为无一不符合这样的心理,所以要打击报复姚氏最好的方式,其实并不是处处跟姚氏争执个输赢,只要自家人过得好,罗白宿有出息便足够了。 当然这样的念头只能偷偷藏在心里,却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姚氏和方氏难得的一回旗鼓相当的争吵并没有继续下去,因为方氏的长兄方才木来了。 姚氏好脸面,哪怕在心里恨方氏恨得要死,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且她是知道方家人习性的,见到方才木到来,并不觉得多气愤,反而有点冷眼旁观看热闹的意思。 罗天都打从心底里不喜欢方才木这个大舅,她甚至对整个方氏的娘家人都不喜欢。 方姥爷和方姥姥重男轻女,对亲生儿子和亲生闺女那是个两个截然不同的态度,连带的方家的儿子们对方氏这个大姐也不是那么尊重,不过是拿方氏当成一个讨好处的摆设罢了,方氏手里有钱,可以占便宜时,便过来走动走动,等到方氏手里拮据为难时,便翻脸不认人。这样的父兄,是完全不能够指望的。 方才木这个时候又过来罗家,总归没有什么好事。 娘家兄弟过来,哪怕方氏上一次回娘家,因为买地的事跟方姥爷闹翻了,这个时候还是要正经接待的。 因为罗白宿在屋子里读书,方氏怕打扰到他,早关了里间的小门,就连大门也掩上了,只搬了桌子板凳出来,在院子招待方才木。 方才木难得来罗家村一回,方氏居然连门都没有让他进,心里有气,脸色也不好看。 “大妹夫呢?”方才木在院子里坐了半天,茶也喝了两碗,就没见罗白宿的人,终于忍不住皱眉问了起来。 “他正在屋子里看书,你有什么事跟我讲也是一样的。”方氏被方才木这样不客气地对待已经习惯了,见怪不怪地回答道。 方才木却觉得罗白宿这是仗着有个秀才身份,又攀了高枝,便不把他这个大舅子放在眼里了。若是以往,他必要拂袖就走,可是今天他还指望罗白宿替他活动个差事,终是忍住了,吩咐方氏道:“你去唤他一声,就说我来了。” 方氏无奈,只好去叫了罗白宿出来。 先前姚氏和方氏在院子里争执得厉害,他为人子为人夫的,不好上前,只得闷了一肚子气坐在屋子里。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委实只有科考做官这一条路,将来好歹做个什么小官,将家人带了任上去,彻底脱离了姚氏,总好过妻儿老在家里被姚氏日日打骂。 彼时他正在屋里用功写文章,打算写好了托人送到县衙请汤县令代为点评,听到方氏叫他,便搁了笔,走了出来。 罗白宿和方氏成亲十载,和这个大舅子打交道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和方才木实在称不上熟,见了面说了两句闲话,见方才木没有起身的意思,便试探地问:“大舅这回来,可是有什么事?” 方才木确实是有求而来。 事情很简单,方才木是被方家二老寄予厚望的长子,本应该挑大梁,立起方家的门户来,可是方才木自打成亲后,便一直窝在岳丈许屠户家的肉铺里帮忙,虽说是比在村子里种田要轻闲些,可到底也是看人脸色过活,许屠户又不是什么好性子,偶尔脾气上来了,免不了要说几句不中听的话,日子久了,方才木也觉得憋屈,只盼着能找个什么门路,挣些钱再不用看许屠户的眼色过活。 【) 第64章 所以当他得知方氏家里种的云薹籽榨油,连县太爷都惊动了,还亲自来了罗家村一趟,心里便有些活泛了。{}只可惜那一日他恰好不在肉铺,回了卢林村,等他得到消息时,县太爷早就离开罗家村了。 他在家里左思右想了一回,既然罗白宿能攀上县太爷这样的官府,何不让他去县衙走个关系,给他谋个差事,不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他可是打听清楚了,在县衙做事,工钱可不低,哪怕是个杂役每个月也有两吊半的工钱,比他在肉铺帮许屠户打下手强多了。 不过方家人哪怕是有求于方氏这个早已嫁出门十来年的女儿,那态度也是高高在上的,带着点颐指气使的味道,不光罗白宿听得皱眉,就是方氏自己也听不下去了。 “你在许叔的铺子里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想做了?再说那县衙的大门哪里是那么好进的?”方氏打断他,道,“别说是咱家跟县太爷不熟,就是相熟,这官府的事,也不是我们庄稼人能沾惹的,大兄何必这么想不开,非要一门心思往衙门里钻呢?” 方氏去过一回县衙,那般等级森严的地方,就是县太爷的家眷,进出都要受限制,更不必说是个小杂役了,反倒不如在乡下种几亩田地,虽说辛苦些,却也是吃碗自在饭。 方才木瞥了她一眼,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进了县衙,那就是官家人,身份地位都不一样了,以后就是家里人有个什么事,好歹衙门里还有个能撑腰,不然你以为就凭你家男人一个秀才的身份,真出了什么事能顶个什么用?我若是进了衙门,就不同了,我是你亲兄长,有事必会帮你,就是你家那个老乞婆,到时候也不能这么成天欺负你。” 罗白宿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便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都这个时候了,县衙的差事都满员了,哪怕就是走关系,也没有那个空缺安排大舅子了吧?” 一个县衙说起来虽小,那也是兵、刑、工、吏、户、礼一应俱全,这些小吏哪家没有三两个亲戚,真有什么空缺,必然早就打点好了安插了人进去,他们家虽然仗了机遇和县太爷走动了两回,却并没有太深的交情,贸然相求,也不好开那个口。 方才木见罗白宿的语气不像是拒绝,这才满意地喝了口茶水,慢条斯理地道:“我也不求什么捕快衙役那般风光的差事,就是个杂役也尽可以了,好歹是在县衙做事,说出去面上也有光,这么点小事,你跟县太爷说一声不就完了,哪还有那么讲究?” 在方才木眼里,那真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罗白宿可是得了县太爷的亲眼,允诺要替他看文章的,这就是把罗白宿当成学生照顾了,十里八乡的谁家也没有这样的荣耀。有这样的好门路,却不想着去给自家捞点好处,在方才木看来,那才是蠢到家了。 罗天都听他说得轻巧,心里就有气。 且不说那县衙经历了多少任,如今留在里头的要么是有门路的,要么是经年的老人,衙门里的那些弯弯拐拐都门里清,彼此之间的关系也是错综复杂。方、罗两家既没有根基,又没有钱财打点,方才木又是这么个高眼看人低的性子,就凭着她们家和县太爷的一点面上交情,找上门想要个差事,口气还这么理所当然,真真是让人打从心底里瞧不起。 她可还记得上回去方家时,方姥爷的那番话,明知道她们一家刚分出去,过冬的粮食都没有,方姥爷却还逼着要方氏将打算买地的钱拿出来给几个根本就不亲的舅舅,那眼里根本就没有把方氏放在眼里,也没有她和罗名都这两个外孙女的存在。 就这样的外家,还指望他以后帮扶罗家一把,她还是去做梦比较实际。 罗天都不喜欢这个大舅,方家人压根就没有把她和罗名都当成外孙女来看待,她也没必要将方才木当成大舅来看,尤其这个方才木明明是有求于人的,偏话里话外还透出瞧不起罗白宿的意思。 罗白宿再怎么样也是个秀才,是有特权的读书人,方家的那十几亩田地还是挂在罗白宿名下,才免了赋税的,方才木这是凭的哪一点理气壮地上门讨好处,却处处贬低罗家人啊。 她眼珠子一转,决定还是从自己最拿手的事情说起:“大舅,县衙里做杂役一个月多少月钱?晋雍县离秋水镇虽不远,来回却也要四五个时辰,大舅若是真有那个缘份,讨了这份差事,就得留在县里,县里花销可不比家里,虽说能住在县衙,可是吃的、穿的、用的哪一项不花钱?大舅初入衙门,难道不需上下打点?衙门里同僚多了,今日这家有事,明日那家有事,大舅难道还能不上一份礼?偶尔同僚聚在一起吃酒,大舅总不能让那资历老的去付钱吧?这么算下来,一个月落到手里的月钱也剩不了多少。” “我知道大舅图的不是这个,可是汤县令看起来倒是那种为官清廉,一心只想图个清名的,必不能容忍底下的人私自收受别人的好处,就算别人想送礼,又哪里会给一个初入衙门的杂役送礼呢?” 方才木还真是有这点小心思的,冷不防被罗天都一语道破,倒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呼”地一声,站了起来,指着罗天都,道:“大人说话,你一个小孩子插什么嘴?姑娘家一个,就该认命地呆在家里,没事绣绣帕子,也好赚两个钱贴补一下家里,外头的事是你管得着的吗?” 罗天都连姚氏这个正经的奶奶都不怕,还会怕方才木这只纸老虎,她笑了笑,道:“大舅不必这么生气,我只是替你算一笔帐罢了,你若觉得不中听,我便不说了。再说我讲的这些还都是以大舅真进了衙门这个为前提,可是大舅现在不还在我家里坐着吗?” 罗名都在方才木进来的时候,就拖了扫把一直在扫地,本来一直在屋里扫的,这个时候也出来扫起了院子,还专绕着方才木扫,一扫把一扫把的,那架式就好像把方才木当成个大型垃圾似的往外扫。 罗天都看得分明,忍不住“扑哧”一笑,对着方氏道:“我也去扫地。” 然后拖了大竹扫把,和罗名都两个一齐在院子里朝着方才木扫个不停。 方才木气得浑身直抖,冲着方氏道:“你看看,你就是这么养孩子的!将来嫁不出去你可别说是我们方家的闺女。” 罗天都便淡淡地道:“大舅,我姓罗,不姓方。”也好在她不姓方。 方才木被罗天都顶得一口气憋在嗓子眼,一张脸涨成猪肝色,连脖子都通红了,指着方氏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真是白养你几十年了,你就纵着一个孩子这么顶撞我!好歹我还是你亲兄长,不是你的仇人。” 方氏如今对娘家人委实没什么念想,被方才木这般指责,头也没抬:“小都又没说错,再说我们家跟县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关系,大兄想混差事,自己去使银子找门路罢,我们家是不成的。” 方才木是方氏长子,早已经习惯在弟妹跟前说一不二,他难得求上门,却被方氏毫不留情地拒绝,不由也火起,把袖子一捋,竟是要动手揍人的架式。 “方春花,我们方家把你养大,当年你要嫁人,家里没钱,一家人勒紧裤腰带,把家里的粮食都卖光了才给你备了嫁妆,就是指望你能看在手足的份上,将来有什么事彼此帮扶一把。如今你攀上了县太爷,翅膀硬了,就连亲兄弟也不放在眼里了。也不想想,你连个儿子都没有,只有两个赔钱货,日后还能指望谁?我告诉你,今日我出了这道门,以后你是死是活,我都再不会管了,你可莫要后悔。”方才木也是恶狠狠地道。 他就是料准了这个世道一个没有儿子傍身的女人,是绝对不敢得罪娘家人的,不然日后被婆家欺负到死,也没有人出来撑腰。 罗白宿便往方氏跟前一站,将方才木高举的双手打了下去,道:“有话好好说,在孩子跟前动手动脚不像话。” 方氏站在罗白宿后头,气得直哆嗦:“我从来就没指望过你们,爹娘的养育之恩不敢忘,我以后自会报答,大兄今日还是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吧。” 罗天都不喜欢方才木,跑到家里来有事相求,她们不答允,便口出恶言威胁,照她的性子,早就要一棍子打出去了,可是碍着方氏的面子,忍了这许久,现在听到方氏出口赶人,将扫把一挥,冲着方才木道:“门在那边,好走不送!” 方才木被方氏驳了面子,正不痛快,又被罗天都一个小孩子轻看,不由大怒,反手将扫把抓在手里,使劲一拽,罗天都便被拉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罗名都看见小妹摔倒了,也挥舞着扫把冲着方才木没头没脑地打了下去,一边打一边哭喊道:“你这个坏人!你欺负我娘,你还打我小妹,我才没有你这个舅舅,你走!你快离开我家!” 方才木冷不防她会突然动手,一时被打了好几下,欲要再说什么,没想到一向温和的罗白宿这个时候也沉下了脸孔,冷声道:“大兄今日还是早回吧,恕不远送。” 说完将方才木往门外一推,反手就将院门关上了。 【) 第65章 方才木被罗白宿推了出去,气不过转身朝院门狠狠地呸了一口,道:“蠢妇一个,有本事以后被罗家人欺负了,别哭哭啼啼地求上门!” 方才木放完狠话,又觉得脸上这会儿有些刺痛,伸手一摸,指腹上挂了抹血丝,想是刚才被罗名都的扫把打的,不由越发气恼起来,心里把方氏咒了百七八十遍,直恨不得方氏立时就倒霉,让他心里也能出口恶气。 方氏和方才木两兄妹在院子里争吵的时候,姚氏就站在堂屋里坐着。院子里闹得越凶,她的表情就越愉快。 方氏大兄的话,仿佛突然点醒了她。 一个没有儿子傍身,又和娘家兄弟闹生分的媳妇,还能在她手里翻出什么花样来呢?她都用不着刻意去为难,日后有的是他们的苦果子吃,于是越想心里越愉快。 过了两日,地里的芥菜熟了。 乡下人节俭,无论地里种的什么,都是物尽其用,绝少浪费,当季吃不完的菜,都是晒成菜干,存储起来,到菜少的时节,哪怕滋味不佳,也能应应急。以往村里人都是将芥菜收了,菜叶子洗干净了晒成咸菜,菜头切成晒成菜干存起来。 于是娘儿三个,挑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将地里的芥菜一骨脑收了回来。 四大垄芥菜,收了足足两萝筐芥菜头。 芥菜叶仍是挑了里面青嫩的腌成酸菜,稍老的是晾在屋檐下,晾上十天半个月,便成了干咸菜。 菜头的处理就复杂点。 罗天都看着那几筐芥菜头,动了心思,不想再像以前那样简单地晒成菜干,而且想腌制成新鲜美味的榨菜。 虽然后世人为了健康,尽量少食或不食腌制菜肴,然而榨菜却一直在她的家乡流传甚广,实在是榨菜脆嫩爽口,无论是炒来吃还是做汤,都是一道不可多得的佳肴。 只是榨菜吃起来滋味独特,腌制起来也麻烦。先要洗净,然后一层菜头一层盐地腌制缸中,待菜头的水分渗出时,再掏出来洗净沥干,如此腌制三次,再拌上姜、辣椒等配成的调味料,封入坛中,腌制三至四个月既成。 方氏听她简单讲了一回,便拿了菜刀,坐在院子里将两箩筐菜头的根和叶切掉,又剔了陈皮,罗名都则和罗天都负责清洗干净,然后腌制在缸里。 等到榨菜腌在缸里,姚氏又打发了罗白宁过来传话,原来罗白翰的生辰就要到了。 方氏心里一算计,罗白翰是四月底生的,再过五天可不就是他的生辰了。 姚氏向来看重罗白翰,每年罗白翰的生辰,虽说不是回回摆酒,却也是要想法子热闹一回的。今年罗白翰满十九周岁,进二十虚岁,自然不例外。 方氏自打上回和姚氏明明白白地闹开了,如今对着姚氏就像个木头人一样,姚氏说要替罗白翰办酒席,她就“嗯”了一声,什么话也不接。 姚氏仗着是婆婆,也不用管她的想法,自顾自地道:“我想着如今家里不宽裕,还是就在家里办酒席便宜。” 罗老头有点不赞同:“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哪里有回回都摆酒的道理,照我说就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也就是了。” 姚氏便横了他一眼,道:“眼看着白翰今年就要去考举人了,这也算是提前热闹一回。” 说得好像罗白翰今年定会高中似的。罗天都低着,看着自己的脚尖,偷偷地翻白眼。 罗老头便道:“既是如此,就等他考完再说吧,若是真考中了,到时再摆酒也不迟。” 姚氏三翻两次被他泼冷水,也有些不高兴了,道:“我倒是想等他高中举人再来摆酒,可是如今家里是没有几个钱了,不借着这个名义摆酒,收些人情回来,白翰下半年拿什么去赶考?这些年东家嫁女,西家生崽的,谁家不是想着法子捞几个钱,咱们这些年酒吃了不少,却只有白秋嫁人那年置了一回酒席,不知往外头贴了多少钱,如今能收一个回来便是一个,总要把白翰赶考的盘缠凑出来才是。” 当年的人情往来,也是有罗白宿和方氏一份的,如今姚氏却丝毫不提了。 罗老头不想在儿子媳妇跟前提钱的事,便皱起了眉不说话了。 姚氏扫了他一眼,又接着道:“咱们乡下人了没那么多讲究,家里的腊肉是现成的,再留下去,天热了也要坏了,正好趁这个机会都吃了,小菜都是自家种的,就算要买,也花不了几个钱。” 方氏还在装死,就是不说话。 姚氏只好接着道:“我年纪大了,怕是没精力置办一桌酒席,老大家的,到时候还是要靠你搭把手。” 方氏无法,只得回答:“我做的饭菜连小都都不爱吃,只怕到时候还是要娘来掌大局,我到时倒是能帮着在灶下烧火打下手什么的。” “也不用做得多精致,那腊肉切成块,炖一锅酸菜,再去豆腐坊定两板白豆腐,这个时节鱼便宜,提前约了渔家,订几条大鱼,家里还攒了十几个鸡蛋,再弄几道小菜,多放点油炒也就是了。”要说姚氏过日子倒真是一把好手,既然决定要给罗白翰庆生,短短的时间内就把席上的菜算好了。 乡下比不得城里,就是家里有什么事摆酒席,荤素混搭着一桌能摆七八盘菜,只要份量管够就算过得去了,姚氏这么安排,虽说算不得丰盛,说出去倒也不会有人笑话。 只是,多放点油炒?这话就挺耐人寻味了。姚氏家里还是罗天都一家送的那小坛子油,依姚氏精明持家的性子,不用想这油会要谁家来出了。 罗天都几乎可以肯定,姚氏这个时候突然想在罗白翰生日时办酒席,固然是因为没钱想收些人情回来,却也未必没有想替罗白宁出口气的意思。 一家人商量完毕,便都搁下手里的活,罗老头去寻那常年在雍水河边打鱼的船家,方氏却是被姚氏指派了订豆腐。 如今天气一天热似一天,豆腐又不耐放,豆腐坊里每日做的鲜豆腐并不多,像姚氏这样做席面,需要的量大,就得提早去跟做豆腐的说好。 方氏去了一趟豆腐坊,订了豆腐,又约了办席面的那天清早送过来。 如何办好罗白翰的生日席面,现在成了全家头等重要的事,方氏是姚氏点了名要帮忙的,自然是推托不掉。就连罗白宿也被叫了出来,被姚氏吩咐写帖子。 乡里人家,有什么喜事,也就是让人带个话便是了,就没有谁家还正儿八经地写贴子的。本来村里识字的人就不多,纸墨又贵,谁家也懒得多费那个劲,可是姚氏却觉得罗白翰是个读书人,自然和平常的庄稼人不一样,她又指望着这回能收几个钱,如果只是叫人随便去说一声,谁家会重视呢? 姚氏非要如此,家里人谁也不愿意为了这么件小事惹她不痛快,横竖又不是什么大事,便都依了她。好在家里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罗白宿二话不说便去写好了帖子。 姚氏认为这是很体面的事,有心要让罗白宁长长脸,便让罗白宁将这几十张贴子,揣在兜里挨个发出去。 罗白宁是个不识字的,请帖多了自然记不住哪张是谁家的,她又急着去玩,想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将他哥过生辰,家里摆酒的事说清楚就好了,便胡乱将手里的贴子发了出去,每家一张,一时居然错发了不少,张三家的发给了李四,李四家的又到王五家人手里了。 老族长当年一直教村子里的孩童启蒙,虽说认真读书的不多,又兼这么些年过去了,就是认得的字,如今还记得的也没几个,但是老族长自家的几个小辈,却都是识字的,看着帖子上的名字错了,难免要在大人面前学嘴,笑话几声。 罗天都和方氏去相熟的人家借桌椅板凳和碗筷的时候,就被人拉着说了一回:“五嫂,你家的小姑把三叔家的贴子错发到咱们家了,咱家的如今还不知道在谁手里呢。” 说完将头天罗白宁送过来的帖子递给了方氏,罗天都凑上去看了一眼,果真是发错了,不由满头黑线。 姚氏特地郑重地让罗白宿写了帖子,又派了罗白宁去发,就为了表示她对这回摆酒的事情看得很重,结果因为罗白宁这么一捣乱,体面没捞着,反倒是闹了不少笑话。 这收到帖子的人,要是个小心眼爱计较的,只怕就要把人彻底得罪了。 “白翰生日摆酒,大家一个村里住着,随便叫个孩子过来传声话就是了,偏四婶还这么慎重,特地送了帖子过来,唉,真是!”好在那人倒不是个小心眼的,只拿这当个玩笑说说便罢了,并没有认真计较。 “小孩子贪玩,一时拿错了也是常有的事。”因是罗白宁闹出来的事,方氏不好多说,只是随便搪塞了一句。 罗天都觉得这是个极好的例子,来证明读书的重要性,便拉着方氏的衣角道:“以后大姐的学习时间要再增加一个时辰,不然识的字少了,闹出小姑这样的笑话,那才丢人。” 方氏对着她无奈地直点头:“是,你说的都对,你和大姐要念书,我什么时候反对过?” 【) 第66章 姚氏大约也是听了这个笑话,这两天脸都是阴着的,也不让罗白宁出去玩了,一直将她关在屋子里头,逼着她去读书。{} 罗白宁素来是野惯了的,天天跑了东家跑西家,就没有安静下来的时候,哪里受得了这个,翻开书,她不认得那些字,那些字也不认得她,枯坐了半天,便趴在桌前睡着了,流出来的口水还把底下的书本打湿了,晕染开来的墨汁将她一张脸糊得跟只花猫似的。 罗白翰回来看到后,嫌弃得不行,对着姚氏大大地发了一通脾气,责怪姚氏不经他的允许,就让罗白宁进他的房里乱翻东西,末了又将那本书塞进灶膛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到了正席那天,方氏四更天就起来,和姚氏两个就在灶屋里忙活开了,罗白秋上午的时候,也赶了过来帮忙,只是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太好的样子,眼睛都泛着红血丝,看着倒像是整晚没睡好的模样。 还没到中午的时候,饭菜早就预备妥当,都热在锅里,开席的时候,端出去就成了。 村里头几乎都沾着亲带着故,姚氏又特地送了请帖过去,虽说到最后不少请贴都送错,到底说明了姚氏对这桌酒席的慎重态度,因为村子里四十几户人家,差不多都来了。 姚氏脸上这才有了笑容。 来道贺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着,脸上都是带着笑的,挑些喜庆的事情说了一通,当着姚氏的面,又把今日的寿星罗白翰夸了又夸,直说得罗白翰简直就是天下第一等的聪明有为的人才罢休。 乡里人家,如果正经办酒席,除非主人家提前通知了,只办酒,不收礼钱,那都是多多少少要上些礼钱的。 上礼自然要有人记帐。罗白翰自己是寿星,要忙着招呼客人,这个帐房避无可避落到了罗白宿身上,就是如此,罗白宿也只管记帐,收钱的人则是姚氏从自己娘家叫的一个子侄辈。 罗天都一家对此都十分赞同,若不是因为姚氏那个子侄不会写字,罗天都甚至想让罗白宿连这个记帐的活也一并推了才好。 一时众人都道完了喜,上了礼钱,因都是熟人,也不便主人安排,都各自找了相熟的人家凑成一桌,等着开席。 等到席面上人都坐得差不多满了,方氏这才和罗白秋一起将准备好的饭菜一样样端上来。 首先上的自然是自家腌制的凉菜,其中以罗天都方氏在头年冬天腌制的泡菜最为受欢迎,虽说入口有些微辣,却是酸爽清脆,十分开胃,当下就有不少人表示,要跟方氏学着腌制这泡菜。 冷盘上完了,就是正菜了。乡下人不比城里,上菜没那么多讲究,直接上的主菜,大盆的腊肉炖酸菜,腊肉切成大块,炸出油来,开了汤,再将酸菜丝切得细细的,一起炖了好些时候,十足入味;又有整条的大鲫鱼,煎得金黄金黄的,放了大蒜辣椒姜丝一起入味;小菜也有韭菜炒鸡蛋、小白菜炒木耳、红烧土豆、清炒芥菜头。菜不多,但胜在份量足够,主食则是熬得香浓的高粱粥,还有玉米面掺着白面的馒头,再配上几两黄酒,也算是丰盛了。 罗白翰自然是在席间招呼客人,时不时还要陪着喝两杯。他是喝惯了好酒的,家里的这种劣制烧酒自是不爱碰,只略沾了沾唇,做个样子。 姚氏因为手里拮据,菜预备得并不多,刚好够摆上席,并没有剩的。村里人过日子又都是节俭惯了的,平时家里极少开荤,这会儿罗家摆酒,横竖是上了礼钱的,便趁着这个机会敞开肚子,尽着那盆腊肉和鱼吃个不停。 通常家里摆酒席,主人家除了陪客的,都要等到客人吃完,酒席散了,才会上桌吃饭。罗天都和罗名都还好,方氏头天就吩咐过了,开席的时候她忙不过来,让她们两自己随便煮吃什么填肚子,姐俩今天起来就自己煮了碗面吃了,到现在闻着满院子鱼肉的香味,虽说有些眼馋,但还能忍住,罗白宁就不同了。她素来是个嘴馋的,见了好吃的就什么都不顾,姚氏今日忙碌起来,也顾不上她,她眼巴巴地瞅着席上摆的荤菜都快被吃光了,再也忍不住,拿了个大汤碗,挤到桌前,不顾旁人的眼光,踮起脚尖,用勺子在酸菜盆里捞腊肉。 腊肉本来就只有几块,开席了早被人挑着吃了,她捞了半天,也只捞着两片碎肉,顿时不高兴地拉长了脸,嘴里咕哝了一句:“就上那几个礼钱,也好意思把肉都吃光了。” 她是随了姚氏的大嗓门,哪怕是压低了声音小声嘀咕,边上耳尖的仍听明白了她说的话,刚巧其中有个小媳妇家里不宽裕,上礼钱时只是象征性地上了五文钱,便觉得罗白宁这是在说自己,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当下把筷子一搁,就道:“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说完也不去和主人家道别,迳自就走了。 另几个虽说礼钱上得还算厚,但是也觉得实在没什么意思,自家又不少这几口的,被一个小孩儿讲得这般难听,委实吃不下去,便停了筷子,有好脸面的,还和陪客的罗白翰说一声,有那心气高的,也像头前那个小媳妇那般,转身就走。 一时场面冷了不少,姚氏在厨房里忙着,并不知道外面的事,罗白翰却是一直在外头陪着的,顿时气得狠瞪了罗白宁一眼。 罗白秋见状,忙将罗白宁拉了下去,又拿好话哄她,好歹哄得她同意到酒席结束再到前头去。 罗白翰素来就有些心高气傲,觉得自己是个读书人,平日里就有些高人一等的意思,打从心底里看不起村子里这些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不想今日却被自家小妹在这些人面前丢了个大脸,心里实在窝火得厉害,想着等到酒席散了,定要好生教训这丫头一回,却不曾想,大开的院子门口一阵喧哗,又有人在院子外头喊了声: “罗兄,这厢有礼了。” 罗天都往门口一瞧,只见好几个书生簇拥着一位锦衣丝履的年轻公子进来了。 罗白翰一见来人,态度十分恭敬,忙快步走了过去,躬身请他进了院子。 平日里罗白翰都摆着一副秀才老爷的架子,十分清高,看人都是昂着下巴,用眼角那么轻轻扫一下的,就是见了自己的爹娘,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态度很少这么谦恭。罗天都便猜测这位年轻公子不是姓王就是姓齐,不过想着王公子的出身,她猜姓齐的可能性更大。 果然,等那公子进了低矮的院门,罗白翰便扬声唤着:“爹,娘,齐公子来了。” 罗老头和姚氏闻声而出,看到院子里果然来了五、六个书生模样的人,其中有几个去年罗家杀年猪的时候见过,是罗白翰的几个同窗,另一个华服公子却是眼生得很。 罗白翰便为双方做了介绍。 罗老头照例就是“嗯”了一声,然后保持沉默,倒是姚氏对着齐公子看了又看,在得知她就是镇上三大富户之一齐家的大公子时,一双豆大的眼睛里闪动着精明而狡猾的光芒。 她是知道年前那个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的颖儿就是这个齐公子送过来的,虽说最后是那个丫鬟自己跑了,自家没什么太大的损失,可是于罗白翰的名声到底有损。 姚氏憎恨颖儿,便连做主把颖儿送过来的齐家也怨上了。可是这会儿真见到齐家的大公子,看到人家那穿戴,那打扮,心里的埋怨倒是去了不少,剩下的便是骨子里面对着有钱人的那种带着羡慕的自卑,一时心情十分复杂。 一方面怨恨齐家不厚道,送了那么个搅屎棍过来,还差点害得她和罗白翰母子失和;另一方面却又矛盾地打从心底里希望罗白翰和齐公子能交好,希望齐家能提携罗白翰一把。 齐家是从华溪府搬过来的,家境是不用说,齐公子本身又生得风流倜傥,跟罗白翰还是同窗,可见也是个读书人,前途自是好的。 姚氏想到这里,难免想得多些。 要知道她家里还有个未出嫁的闺女呢,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若是能把宁宁嫁到齐家去,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不说,还能带挈罗白翰一把,到时候从手指缝里随便漏出几个钱来,就足够罗白翰读书赶考的钱了,也不用她像现在这样,连一个铜板的花用都要计较着使。 这齐公子是成了亲的,姚氏自然舍不得把罗白宁嫁过去给人做妾,不过齐家家大业大,不可能只有齐大公子一个孩子,倒是可以问问白翰,他家里有几口人,有没有正适龄的小兄弟。 姚氏想得很美好,不免拉着齐公子问东问西,恨不得把齐家祖上八代都打听个清楚明白才好。齐公子被她缠得有点不耐烦了,咳了一声。 罗白翰便打断老娘的十八问,让她再去收拾一桌酒菜出来款待客人。 因为姚氏是算好了人数的,只开了五桌,也没有预备多的菜,外头席上的菜都被动过了,吃得残七败八的,自然不能再端上来,姚氏便唤了方氏和罗白秋过来重新开火。 【) 第67章 罗家摆了五桌酒席,堂屋一桌,院子里四桌。{}乡下房子盖得都很大方,尤其是堂屋,更是宽敞,罗老头家的堂屋也是如此,摆了一桌酒席,还有大半空间,就是再摆一桌也不显挤。 但是齐公子身份特殊,罗白翰也不好安排他跟一屋子的庄稼汉坐在一起,便借了罗白宿和方氏的屋子,领他们到东屋坐下,单独开了一桌。 方氏知道今日摆酒,早就把屋子收拾好了,炕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连铺盖都卷了,搁进里间的屋子里。 罗名都便过来和罗天都两个摆好了桌子,又用干净的抹布将桌面,椅背擦得干干净净,才让罗白翰请客人坐下。 齐公子虽说有些嫌弃屋子简陋,但总比和一堆不认识的庄稼汉坐在外头要强,皱了皱眉头,到底还是坐下了。 他看罗名都生得好,不由笑着对罗白翰道:“这两位就是罗兄的小侄女吧?倒是生得好相貌。” 罗白翰点了点头,答了声“是”,便唤她们俩过来见过客人,罗天都一步一挪十足不情愿地挪过去,给齐公子见了礼。 齐公子见她这副不甘愿的模样,觉得特有意思,便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在她俩面前晃了一晃,逗弄着:“你们俩谁叫我一声叔叔,这银子就给谁。” 罗名都过了年就已经九岁了,已经知晓些事情,看见陌生男子还会脸红,于是死也不肯叫。 罗天都暗里鄙视了齐公子一回,心道,谁稀罕你的银子。又看了那块碎银,少说也有四钱重,想着这姓齐的虽然讨厌,但是还是应该稀罕一下他的银子,到底银子是无辜的,于是便开口甜甜地喊了一句:“叔叔。” 罗名都不赞同地皱起眉,暗地里掐了她手心一把,那可真疼,罗天都呲牙咧嘴了好一会。 齐公子果真把银子递到她手里,拍着她的头道:“去买糖吃吧。”说完还朝罗名都多望了一眼。 罗天都警惕地往罗名都身前一站,不敢相信以齐公子至少二十岁的“高龄”,居然打一个八岁小丫头的主意,这该是有多变态?! 齐公子哈哈大笑,对罗白翰道:“你这小侄女当真有趣。” 罗白翰便咳了一声,朝罗天都道:“小都,你和名都出去玩吧。” 罗天都巴不得离这姓齐的远远的,极快地应了,拉了罗名都就往外跑,才出门就撞上了来送茶的罗白宁,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 齐公子生得俊俏,穿得又光鲜,一进门就让罗白宁看得目不转睛。她比罗名都年长五岁,早已到了晓事的年纪,虽然被姚氏惯得又懒又馋,该有的心眼却是一点也不少的。 趁着罗白翰招呼客人的机会,她则回了房里,又是打水洗脸又是梳头的,还翻箱倒柜地将姚氏藏的那支颖儿带过来的金钗戴在了头上。 出门的时候,又觉得自己穿的衣裳又灰又土,十分不好看,于是翻遍了整个衣柜,也只有颖儿的那间桃红袄子最好看,只是这个时节,袄子是无论如何也穿不住的,只好从一堆衣料中挑了件略好些的换上,然后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没有一丝错漏了,方才出去,头一回不用姚氏吩咐,自己主动端了盘子,给齐公子一行人送上热茶水和瓜果。 不曾想,茶水还没送到,就差点被罗天都撞翻了,心里顿时就火了,张嘴就要骂人,想到屋子里还有贵客在,头一回忍住了,只是开口训道:“跑什么跑,撞着人了,还好茶水没有溅出来,不然烫着人了把你卖了也不够赔!” 她在家里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脾气一上来就要骂人的,和姚氏的性子一模一样,今日这般却已经是十分温和的语气了。 罗天都看着她这身慎重的打扮,又看了看她手里的茶盘,瞬间就明白了罗白宁的小心思,不由抿嘴一笑,笑嘻嘻地夸道:“小姑真是贤惠。” 说完又转身朝门里探了个头,大声道:“二叔,小姑来给你们送茶了。” 罗白宁被她奉承了一句,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轻轻“哼”了一声,丢给了她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端着茶盘进了屋里。 罗天都暗想,罗白宁这不会是看上那姓齐的了吧?那可是个有家室的!转念一想,罗白宁今年已经十四岁了,要是放到现代,这年纪正是对异性好奇,最适宜萌发“早恋”的青春期,更不要说现在生活的大庆朝,十四岁已经可以名正言顺地嫁人生子了。那姓齐的又生得一副人模狗样的,能够吸引罗白宁这种没什么见识的小丫头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她有点好奇,也不急着出去了,拉着罗名都坐在门口看戏。 罗白翰是清楚罗白宁性子的,见她出来,不由黑了脸,喝道:“不是叫你在厨房给娘帮忙的吗?怎么出来了?” “我来给你们送茶。”罗白宁生气罗白翰在人前不给她脸面,不由旧态复发,气鼓着脸凶巴巴地道。 罗白翰看着她就头疼,知道她一气起来是什么话都敢说出口的,便道:“茶送过来了,你就快去厨下帮娘的忙吧,齐公子他们还等着吃酒呢。” 罗白宁便将茶盘搁在桌上,端起一杯茶,递给齐公子,道:“齐公子,喝茶。” 齐公子看到冒着热气的茶碗,上面还浮着一层粗制的茶叶沫,打开折扇,不动声色地隔开了罗白宁递过来的热茶,笑眯眯地道:“这位是罗兄的小妹吧,多谢了。” “正是,不过是被家母宠坏的馋丫头一个罢了。”罗白翰一直盯着罗白宁,生怕她又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蠢话来。 齐公子便去摸荷包,取了点碎银子,正要给罗白宁当见面礼,冷不防见到罗白宁头上戴的金钗,顿时脸色一变。 罗白翰顺着齐公子的目光望了过去,也看到了那支明晃晃的金钗。 颖儿在罗家住了两个多月,初来的几天,日日都戴着这金钗,罗白翰自是认得的,顿时也沉下脸。 文人风流,彼此之间相互赠送个把姬妾那也是常有的事,外人听了只会说一声年少风流,对读书人而言,却是极风雅的一件事。罗白翰心仪颖儿许久,齐公子借将自己的爱婢相赠,这本是一段佳话,罗白翰初时也很是得意了一阵子,不曾想姚氏却和颖儿不合,闹得家宅不宁,后来更是闹出颖儿怀有身孕一事。他虽然有些不通俗物,却不是傻瓜,颖儿怀孩子的日子实在有些暧昧,并不一定就是他的种,他当时心里也是有些恼火的,只是还没等他有机会弄明白,颖儿肚子里的究竟是齐家的血脉还是罗家的骨肉,颖儿就跑了。 姚氏虽然信誓旦旦地讲是颖儿自己跑掉的,他却不是完全相信的,这其中未必没有姚氏的功劳。 颖儿跑了,他正愁没法子跟齐家交待,好在齐家倒也大方,并没有因为这事跟他生分,只说那婢子自己没福气,如今罗白宁戴着颖儿的金钗出来,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自己一家人欺凌一个丫鬟吗? 齐公子本来已经摸出来的荷包,又塞了回去,望着罗白翰有些皮笑肉不笑:“令妹这支钗子看着甚为眼熟。” 罗白翰涨红了脸,拎着罗白宁,两下就赶出了屋子,背对着屋子里的一行人,压低了嗓音咬牙切齿地骂道:“还不给我滚去厨房呆着,没事别出来作怪!” 罗天都就坐在门口,看到罗白翰气得脸都扭曲了,不由得好奇罗白宁究竟是做了什么惹得罗白翰这般大动肝火。 她抬头看了一眼罗白宁,直到看到罗白宁头顶上那支在太阳底下亮闪闪的金钗时,才恍然大悟。 罗白宁这个年纪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且罗白宁平日就爱臭美,她花了心思好生打扮了一回,想是希望在罗白翰的这几个同窗还有齐公子面前露个脸,只是却不想这回反而弄巧成拙了。 如今齐公子在场,罗白宁偏还将颖儿的金钗戴在头上,这简直就是当着人的面在打他罗白翰的脸。 要知道颖儿的卖身契可是还留在齐家的,颖儿严格意义上来讲,还算不得罗家的人。当着齐公子的面,强占了人家丫鬟的首饰,还戴出来在原主人面前招摇,这事要是传出去,他们老罗家的名声就完了。 也怪不得罗白翰气急败坏了。 罗白宁也是头一回见到罗白翰这般生气的模样,可是她又有些不甘心,她都看到齐公子在掏荷包了,却不知道为何最后没有拿出来。 她觉得还要争取一下:“哥,他都没把见面礼给我。” 罗白翰气得七窍生烟,挥了挥拳头威胁她:“再不走我揍你了。” 说完,也不管她如何反对,拎着她就往厨房走。路上罗白宁仍在死命挣扎,罗白翰怕她不知死活地又要乱说话,将她一张嘴也捂着严严实实的,直拖到了灶屋,对着姚氏道:“娘,看好你闺女,她要是再敢胡言乱语,就拿针把她的嘴缝起来。” 【) 第68章 罗白宁被罗白翰教训了一顿,罗天都直觉大快人心。{} 老实说她觉姚氏可恶,那还是情有可原的,可是罗白宁,真真是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好吃懒做,嘴巴又坏,心地还恶毒,又没头脑,说话做事也不会看场合,实在是该被好生教训一顿。 姚氏还大惊小怪地连声问:“这是怎么啦?好好的你们兄妹怎么闹起来了?” 罗白翰抹了把脸,因为当初颖儿的东西都是姚氏做主扣下来的,他不好直说发火的原因,只是另挑了个理由,冲着姚氏道:“你还问我?你也不问问这丫头到底想干什么!马上就要说亲的姑娘家了,还往一堆年轻男人跟前凑,还要不要名声了?她还想不想嫁人了?” 庄稼人并没有大户人家那么讲究男女之防,但是到了年龄的姑娘家,却是要避一避的,罗白宁这个年纪,正是容易惹出是非的时候,姚氏宠着她,可是在这件事上头,却是极严格的,一点也不能姑息。 哪怕是她想让罗白宁嫁进齐家,那也只能是她去探口风,或是聘了媒人来说合,却绝不对允许罗白宁私下去跟男人接触的。 当下姚氏便唬起了脸,问罗白宁:“宁宁,你哥说的是真的?” 罗白宁并没有觉得什么错,她还振振有词地狡辩着:“二哥的同窗来了,我就去送了一回茶水,齐公子正要掏见面礼给我,就被二哥赶出来了。” 姚氏便将锅铲一扔,“叭”地一耳光打在了罗白宁脸上:“送茶水?那一屋子的年青后生,你去送的哪门子茶水?平日里你爹渴了,怎么没见你这么勤快过?看来我平日真是太惯着你了,你给我滚回屋里去,我没说让你出来你就给我一直呆着!” 姚氏是真生了气,那一耳光用了全力,罗白宁顿时被打得哇哇大哭,罗白秋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将她从后门拖了出去。 姚氏发作了罗白宁,还不解气,目光从方氏、罗名都和罗天都脸上一一扫过,声厉色荏地道:“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咱们罗家的闺女,那都是要清清白白的,以后谁要是敢在这事上头犯糊涂,别怪我沉你的塘!” 姚氏说话嗓门虽大,好在外头也是吵吵嚷嚷的,并没有觉出什么,就是堂屋离灶屋近,堂屋的那桌客人倒是听到姚氏拔高了嗓门好似在骂人,也没有听清楚骂的到底是什么。 罗白翰安顿了罗白宁,自去东屋招呼客人,罗白秋去看着罗白宁,罗名都便替了她的位置,留在了厨房帮忙,罗天都便帮着在灶间烧火。 姚氏做事利落,很快就烧了一桌菜,吩咐方氏给东屋端了过去。 方氏上完菜,回来的时候,脸上表情很是奇怪。 罗天都心知有异,可是这个时候,外头陆陆续续有客人吃完了酒,进来跟姚氏道别,罗天都便忍住了没有开口询问。 一般人家摆酒,都是要等到散了席,主人家才有空坐下来吃饭。有那家境宽裕的,会自留一桌出来,留给厨房帮工的人,像罗家这回,并没有请人,只是自家忙活了一翻,姚氏又是个会持家的,将食材算得刚好的,并没有多留出一份,自是等客人都散了,就着桌上的残菜剩汤吃一顿。 罗天都只在早上自己煮了碗面吃,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时辰,早就饿得肚子咕咕直叫,而东屋那一桌书生却才开席,她不耐烦等,也不想吃别人剩下的饭菜,便对着方氏道:“娘,我和大姐回去做饭了。” 罗老头正好送完了客人进来,看到厨房里几个人都站着,便对姚氏道:“都散场了,你们怎么还不吃饭?孩子们都饿坏了。” 姚氏便道:“东屋不是还有一桌吗?” “那一桌有白翰陪着,你们先吃吧。”他今日陪着喝了不少酒,有些困倦,说完了便回屋歇觉。 姚氏娘家的侄孙进来把收的礼钱交给姚氏,罗白宿也把记的礼帐还给了姚氏。因为来的客人并不多,他们俩个最后还被拉着陪了不少酒,姚氏的侄孙便借了姚氏的屋子,躺着醒酒。东屋还有客人,罗白宿便只在堂屋坐着,头耷在椅背上,也有些昏昏沉沉的。 姚氏收了钱和礼帐,便叫方氏摆桌子,又叫罗名都去喊罗白秋和罗白宁出来吃饭。 罗白宁哭哭啼啼地过来了,看到满桌子尽是别人吃剩的饭菜,鱼和肉都被吃光了,心里十分委曲,哭得更伤心了。 罗天都满头黑线,看着那一桌子剩饭剩菜,也没了胃口,便道:“奶奶,我们回去吃。” 有外人在,姚氏在大面上是一点也不肯出错,落人话柄的。今日罗家摆酒,方氏帮着忙了一足个上午,结果连饭都没有吃一口,传了出去,只怕会被人戳断脊梁骨。 姚氏哪怕再不乐意,也不会让方氏再回去重新开火,便道:“饭菜都是现成的,就在这边吃吧。” 罗天都只好坐了下来,扒了几口白粥,桌上的菜都没有动过筷子,方氏要给她夹菜,还被她端着碗让开了。 只有罗白宁,乐得少一个人和她抢菜,吃得不亦乐乎。 罗白秋端着碗慢条斯理吃着,偶尔看着罗白宁的眼神,都带着极为复杂的神色。 当年她也是被姚氏养成这般性子,什么都不懂,只觉得姚氏是打从心底里疼爱她,后来成了亲,才渐渐明白过了。她娘疼她是不假,可是那也是有条件的。 罗天都就坐在罗白秋对面,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罗白秋眼里一闪而逝的恨意。 她心里一惊,再细看去,罗白秋又换回了以往温柔敦厚的模样。 她皱起眉,慢慢思索着,罗白秋的这丝恨意,究竟是冲着谁的呢? 她们一家?还是姚氏? 东屋的那帮书生直吃到太阳西斜,方才散席,一个个吃得酒气微醺,腼着肚子才出来,尤其是罗白翰,醉醺醺的,路都走不稳了,最后还是让罗白宿帮着扛回西屋的。而且让罗天都感到奇怪的是,她在那堆书生中并没有看到齐公子的人影。 方氏忙回去将炕铺好,让罗白宿回来躺着歇息。 罗白宿在堂屋坐了好半天,早醒了酒,精神也好些了,这个时候往炕上一躺,反而没了睡意。 罗天都便把先前齐公子给的那一小块碎银子拿出来,交给方氏。 平时几个铜钱什么的,她可以自己保管,但是大数额的钱她还是交到方氏手里的。 方氏有些惊讶,问她:“哪里来的钱?”就是家里长辈喜欢孩子,给的也只是铜钱,就没有谁家一出手就给银子的,她也不笨,转眼就想明白了:“是齐公子给你的?” 罗名都这会儿心里还在别扭,听到方氏问,又担心小妹受责罚,便道:“是他自己说小都喊一声叔叔,他就把银子给小都的。” 方氏觉得无缘无故拿人钱财不妥,且还是齐家那样的富贵人家。当下便不赞同地皱起了眉,道:“这钱我先给你收着,改天碰着齐家的人,再还给他们。”她们家跟齐家又无往来,哪怕齐公子看在罗白翰的面子上,给小孩子的见面礼,那也太多了。 罗天都笑嘻嘻地道:“娘想要还给人家,那也要碰得上齐家的人。” 方氏想了想,又道:“要不我把银子给你二叔,让他带给齐公子?”都说无功不受禄,方氏平白得了这些钱,总觉得心里不塌实。 罗天都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刚才怎么没见到齐公子?” 罗白宿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炕上听她们三个讲话,这个时候突然说了一句:“齐公子早在开席前就走了。” 她有些不解,那齐公子不是专程来给罗白翰祝寿的吗?怎么连酒也不吃就走了呢? 罗白宿摇头,表示不知。 罗天都又问:“他上了多少礼钱?” 罗白宿眯着眼想了一会,道:“五十文。” “怎么可能?”罗天都这回是真正惊讶出声了。 姓齐的拿着四钱银子逗她玩,给罗白翰就上五十文,这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唯一的解释就是,姓齐的和罗白翰闹翻了? 为了罗白宁头上的那根金钗?还是……为了颖儿? 但是不管如何,绝对跟罗白宁是脱不了关系的。姓齐的进门的时候,罗白翰那谦躬的态度,就说明了罗白翰有多重视齐公子这位同窗,如今被罗白宁这个搅屎棍一搅和,两人闹翻了,她肯定罗白宁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他现下是醉了,等到他醒了,罗白翰还不知要怎么收拾她。 方氏觉得手里的钱更烫手了,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找个机会把这银子给还回去。 罗白宿躺了一会,起来洗了把脸,又去里屋读书了,方氏便将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又开了门和窗散酒气。 一家人忙了一天,都有些倦了,晚上随便吃了点,各自洗洗就睡了。尤其是方氏,四更天就开始在灶房忙活,这个时候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罗天都照例陪着罗名都学习了一个时辰,方才熄了灯睡觉。 【) 第69章 半夜的时候,她被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惊醒,声音是从正屋那边传过来的,还不时地夹杂着罗白宁的哭泣声。{} 她睡得正熟,冷不防被人吵醒,烦躁地一把将被子蒙在头顶,在炕上滚了好几圈,最后实在受不了,一骨碌从炕上爬了起来。 方氏也被吵醒了,摸索着下炕点了灯,看到罗天都已经坐起来了,便道:“我过去看看,你和你大姐就在屋里头睡吧。” 罗天都忙出声阻止:“你别去了,这是二叔在教训小姑呢,你去了只会被牵怒罢了。” 方氏仔细听了一会,果真是罗白翰的声音,便将油灯又搁回到桌上,叹了口气,有点埋怨地道:“你二叔这是干什么?要教训人也不用选在这个时候,大晚上的,这是闹什么呢?还让不让人睡了。” 罗天都打了个呵欠,道:“小姑误了二叔的事,二叔还能忍着不找小姑出气?”她估摸着这是罗白翰酒醒了,立时就去找罗白宁算帐去了。 正屋里也确实如罗天都所猜测的那般,是罗白翰酒醒后,怪罗白宁自作主张,坏了他和齐公子的交情,越想越气,一时脾气上来,也顾不得是深夜,叫醒了他娘姚氏,让姚氏将睡梦中的罗白宁叫起来,一顿臭骂。 罗白宁白天被姚氏打了一巴掌,正委屈着呢,不想睡得正熟,被老娘吵醒,又被罗白翰不分青红皂白地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哪里受过这般的委屈,又兼平日眼热姚氏省吃俭用把钱尽给了罗白翰花,心里已经有了几分不满,这个时候,这份不满立时就夸大了十分,立时就跟罗白翰动起手来,抓、挠、踢、咬十八般武艺一齐使了出来。 罗白翰一时闪躲不及,脸上被她抓出了好几道血印子,气得他袖子一挽,将罗白宁结结实实地狠揍了一顿,还不肯停手。 一边是自幼宠到大的闺女,一边是寄予厚望的儿子,姚氏帮谁也不是,拉架又拉不开,去房里叫罗老头,罗老头醉了酒,睡得像死猪一样,便是打雷也吵不醒,急得她在堂屋里团团转。 她看到东屋亮起了灯光,也顾不得和方氏一家的恩怨,扯着嗓子就喊了起来:“老大家的,还不过来帮着劝架!” 方氏在屋子里听到姚氏喊她,也不好装听不见,只得穿妥了衣裳,过去帮忙。 罗天都怕她吃亏,也摸索着下了床,跟着去了堂屋。 到了堂屋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罗白翰一脸的血印子,头发也被抓散了,罗白宁的情况更惨,披头散发地,衣裳也是胡乱穿着,还光着一双脚。 两兄妹正扭作一团,打得不可开交。 姚氏见来了帮手,有了底气,对着方氏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抓住宁宁!” 方氏只好硬着头皮从后面抱住了像个疯婆子一般的罗白宁,姚氏自去拦着罗白翰。 罗白宁素来是个野的,又和方氏不对盘,被方氏抱住了,也仍然不老实,死命挣着,挣了半天挣不开,就张开嘴,往方氏手臂上使劲一咬,方氏疼得一哆嗦,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姚氏也没拦住罗白翰,两人又打在了一起。 一个骂罗白宁丑人多作怪,害得他在同窗面前失了脸面,还和齐公子闹翻了。 一个怨罗白翰不像个做兄长的,只知道花家里的钱,一点也不为她着想。 罗天都看到方氏受了伤,转个身,打了一盆水,对着罗白宁和罗白翰没头没脑地泼了过去。 四月底,夜里温度仍然比较低,罗白宁和罗白翰被这盆冷水一浇,两人都停了下来。 罗白宁穿得少,当即打了个喷嚏。 姚氏心疼罗白宁,对着罗天都嚷道:“你干什么?拿着冷水泼你小姑,夜里的风又大,冷风一吹,受凉了怎么办?” 罗天都便道:“奶奶,不这样,她和二叔哪里会停手?奶奶要是心疼小姑和二叔,还是让他们快些去换衣裳。” 姚氏瞪了她一眼,果然让罗白宁进屋换衣裳,又冲着罗白翰道:“你也去把衣裳换了,有什么事明天来说也是一样的,大晚上的揪着你妹打架,像什么样子。” 罗白翰被冷水一泼,原本八成清醒的头脑,这个时候也全部清醒了,自觉行为不妥,“哼”了两声,到底回西屋去了。 姚氏想了想,觉得自家儿女这般胡乱,丢了脸面,便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道:“没事了,你们娘俩去睡吧,白翰只是喝多酒,胡闹罢了,你们俩的嘴巴可要闭得紧些,可不要像那长舌妇一般,什么话都往外传。” 罗天都偷偷翻了个白眼,暗想,只要姚氏一家清停些,她们家才懒得多管闲事,自家的事情都忙不过来了,谁有那闲功夫到处传闲话。 和方氏回到东屋后,撩开方氏的衣袖一看,方氏手臂上一圈牙印。 罗天都便觉得刚才只打了一盆水真是太便宜罗白宁了,就该提一桶水淋她个落汤鸡,让她病个十天半个月才解气。 方氏受了这无妄之灾,也自觉倒霉。 好在正屋那边这会儿总算是偃旗息鼓,安静下来了。 方氏叹了口气,道:“离天亮还早,睡吧。”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 罗天都仍然雷打不动地每天去稻田看一回。这一天,她去了田里,发现稻田里居然生出了稗子。 稗子是一种杂草,外形上看来和水稻十分相似,却是稻田一害,总是伴着稻苗生长。别的田草抓出来了,只需要团成一团,然后用脚踩进泥里当成肥料肥田即可,独独这稗子,却是要连根拔起,扔出去,万不能留在田里,和水稻一起争养分,务必要及时清除。 罗天都跟方氏解释了一回,什么叫稗子,又告诉她如何区别稗子和稻苗,比如稗子根部光滑,叶片摸上去也比较单薄,没有水稻叶片那般饱满。 方氏头一回种稻谷,根本分不清水稻和稗子,看着水田里的每一棵绿苗,都像是水稻,再一眨眼,又看着像稗子,犹豫了半天,到底也没下决定是拔还是不拔。 罗天都看着都急了,稗子多长一天,就要跟水稻多争一天的营养,越早拔除越好,要不是田里水太深田泥又软,她下了田两条腿根本拔不出来,早就下田自己去抓田草了。 后来没办法,她只好拔了一棵稗子,让方氏拿在手里时时对照,到底摸着了规律。 因为发现得早,田里的稗子毕竟不多,更多的只是些鸭舌草、水绵等水生杂草。抓田草的时候,手掌贴着田面,五指伸开,顺着稻苗的行间来回抓一回,便干干净净了。特别是浮萍草,看着成片成片的,拔起来反而是最容易的,有经验的农人只需摸着主根,往上一扯,便能带出一大片。 这个时候的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但又不太热,水平面的水被晒得暖暖的,卷起裤脚下去,底下的水又清清凉凉的,十分舒适。方氏弯腰在田里抓着田草,倒不觉得有多累。 罗天都在岸边看了半天,觉得方氏应该已经认清了稗草和水稻,再不会混淆之后,方才放心地回家。 刚好牙行打发了人过来,说是上回方氏寻问买牛的事有了消息,让罗家派人去牙行看牛。 罗白宿这几天写了一篇文章,正要去镇上托了信差送去县衙请汤县令代为点评,当下便开了箱子取了钱,跟着牙行的人去了镇上。 傍晚罗白宿回来的时候,果然牵了头小黄牛回来。 对于小黄牛的到来,一家人都表现出了欣喜的态度。 罗天都在南边长大,水牛见得多,黄牛倒是少见,觉得和水牛长得差不多,只是角短些,不像水牛的角,又细又长,一双牛眼又大又圆,水汪汪的。 罗家除了姚氏养的几只老母鸡,就再没有别的活物了。罗名都看着这头小黄牛,十分喜欢,忍不住就想要上前摸摸它的头,被方氏一把拉住了。 黄牛性子虽温驯,但到底才刚刚牵回来,和家里人不熟,方氏怕罗名都贸然去摸小黄牛,会被小黄牛伤到。 罗老头听到牛叫,也跑了出来,围着小黄牛绕了几圈,嘴里不住地夸着:“不错,看这背腰,就知道是个能干的,再好生养几个月,就能下地干活了。” 一家人高兴过后,对于怎么安顿小黄牛又发愁了。 这年头,家里养得起牛的都是家境宽裕的,牛不仅是耕地的好帮手,更是一种财富的象征,家家都是当宝贝一般养着的。 罗家以前虽也养过年,却早就卖了,连牛棚都拆了,罗家院子虽大,却没有一处地方适合拴牛。 方氏便和罗老头讲了,要在院子里搭一个牛棚,罗老头自是允了,可是却遭到子姚氏和罗白翰的反对。 姚氏反对的理由是因为牛棚要占院子,两家共用一个院子,晒东西都嫌不够,哪里还有地方空出来盖间牛棚;罗白翰却是嫌弃牛棚盖在院子里又脏又臭。 可是牛又这么金贵,牛棚盖在外面,又不放心,担心有人偷。 偷耕牛这事又不是没发生过,别的村子里就传出过,村子里的几个泼皮无赖好吃懒做,不肯安生种地,专挑着半夜人都睡熟的功夫,去偷人家的耕牛,连夜牵了出去,到别的镇上转手卖掉。 【) 第70章 罗天都自然不肯将才到手的小黄牛,要是系到院子外头,不说小偷,就是常人走过,看到有头黄牛在外面,没人看着,却了心思,解了绳索顺手牵羊,也无人知晓。() 罗老头自是知道一头耕牛,对庄稼人有多重要,当下就对罗白翰喝了一声:“你天天去镇上读书,一天又能在家里呆几个时辰?嫌牛棚脏乱,也不想想你这吃的、穿的到底从哪里来的。” 罗白翰昨晚被罗白宁抓花了脸,今日便没有去上学,留在家里歇息,闻言便道:“我每日回来也是要看书的,天天闻着臭味,哪里看得进书?” 罗天都便笑道:“二叔,你放心,以后我和大姐日日清理牛棚,必不会有什么臭味,影响了二叔读书的。” 至于姚氏的反对理由,罗天都也作出了让步,以后收了粮食,家里的院子都优先姚氏晒粮食,姚氏屋里的粮食的晒干了,不用院子了,她家才接着晒,总不会耽误姚氏。 如此总算让姚氏和罗白翰同意罗白宿将牛棚搭在院子里了。 当夜,罗白宿便将小黄牛系在院子里的大磨盘上,第二天就在院子里挖了深坑,埋了根粗树杆,又去山上砍了不少粗树枝,修掉细枝桠,只保留主枝,用稀泥糊了,搭了个简易牛棚。 罗老头还怕牛棚不结实,又编了好些小孩儿胳膊粗细的稻草绳,里里外外绕着牛棚系了一圈。 自此,罗名都和罗天都每天又增加了一项活计,牵着自家的小黄牛,去寻那草木繁茂的地方喂牛,就是俗称的“放牛”。 罗名都对这项工作十分热爱,每天吃了早饭,洗了衣裳,总是早早地就解了牛绳,牵着小黄牛出去了。 罗天都怕她因为贪玩耽误学习,总是跟着去,放牛的时候,她就拉着罗名都就坐在边上读书认字。 因此罗家村的村民们总是会看到山坡上一头小黄牛悠闲地吃草,不远处两个小女娃专心地读书的情形,已经成为了罗家村一道特别的风景。 再过几天,端午节到了,罗名都是在五月中旬出生的,只因这年代不兴给闺女庆生,闺女的生辰八字也是保密的,不好轻易让外人知道,方氏便打算买些好菜,既过节,也是给罗名都庆生的意思了。 热天里,杀猪的少了,反倒是鱼便宜,方氏在过节的头天,就去买了两条鲫鱼,一寸来长的小鱼小虾也买了两斤,养在水盆里,等着第二天过节的时候吃。 端午节自然是要包粽子的。这边少有箬竹,包粽子多是用芦苇叶。 方氏早就将包粽子用的芦苇叶和糯米泡好了,芋麻强也准备在盘子里。北地种芋麻的少,多是路边野生的,把皮剥下来,用刀背将外面覆着的一层薄薄的皮刮掉,剩下的纤维层晾干了,用来捆东西再结实不过了,哪怕是极细极细的一根,也不容易扯断。 以前没分家之前,姚氏掌着家务,过节时最多包几个白米粽,醮些糖吃就是了。今年分了家,罗天都就想多包些花样,绿豆、红豆、红枣、去年收的四季豆的籽等等,每样都泡了一些。 照例端午节这天,还要用艾蒿水洗澡驱虫,罗天都就去院子里拔了些艾蒿,捆成小束,在门上、窗棂上、各插了一小束,又拣那干净的艾蒿,去了根剔了烂叶,洗得干干净净,放到锅里和着水一起煮,等到水开,再兑了凉水,用这艾蒿水痛痛快快洗个澡。 方氏怕罗天都人小,光顾着玩水,不肯好生洗,挽了袖子要帮忙,被罗天都一口拒绝了。 等到一家人都洗了澡,泡的糯米和豆子刚好能包粽子了。 包粽子是门技术活,罗天都不会,大人也没指望她帮忙,打发她到一边玩。 她想起以前过端午节,家里小孩手腕和脖子上都要戴一圈青线的,据说是为了避邪保平安的。 她想着家里还有罗名都这个孩子,便摸了几个铜钱,跑去杂货铺里买了几绺青线,缠了好几圈,趁着罗名都抬手的时候,给她戴了上去。 一时粽子煮好了,包了豆子的粽子果然滋味好些,因为事先包粽子的时候就放了少许盐进去调味,这会儿吃起来咸香满口,不沾糖滋味反而更好。 豆子家家都有种,并不很贵,糖却是个精贵玩意,方氏见今年用豆子包的咸粽子家里人都爱吃,便决定明年仍旧这么包,还省了买糖的钱。 晚饭却是罗天都做的。 两条鲫鱼一条红烧,一条炖汤,至于那两斤小鱼小虾,则用盐腌了,然后裹了面粉下油锅炸得金黄。她怜罗名都八岁了,连正经的生日都没有过一次,有心要做些新鲜的东西给她吃,补偿她一回,只是碍于条件不允许,委实没什么好做的,想了一回,只将家里的土豆削了皮,让方氏切成厚薄均匀的长条,先用开水煮了,再沥干,丢到油锅里炸熟,出锅的时候,少少地拌些盐,做成山寨炸土豆条。 果不其实,罗名都对这盘炸土豆条十分喜爱,一个人几乎吃了一半。 方氏对这道新鲜菜也表示了赞赏。 罗天都趁机说起了自己的小计划,她打算做些油炸小吃食,到镇上去卖。 她把卖小吃的主意说了出来,家里三个人都没意见,就连方氏也只是说了一句:“你卖小吃,要些什么东西,说清楚了我好去买。” 罗天都倒是十分惊讶,问方氏:“你不反对啊?” 罗白宿向来很支持她的想法,罗名都也是个二十四孝姐,不会泼她的冷水,这二人会点头同意在她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方氏居然也无二话。 方氏便瞪了她一眼,道:“你想做的事,我就是反对也没用,你想卖油炸小吃,到最后横竖也是要去卖的,我可不要再做那恶人,惹得你讨嫌了。” 罗天都被她说得笑了,道:“这回我还真是没有把握,正想着如果娘反对的话,我也就息了这心思。” 方氏想想,自己也笑了:“行了,你说要些什么?” 罗天都认真地想了想,她这不过是小本买卖,没有佃铺子的打算,自然是能省就省了,可是再怎么省,一个烧火的炉子总是要的,还要一口锅,推车家里倒是现成的。她打算炸些豆腐、土豆片、韭菜一类的小菜,一则易熟,二则成本便宜,这样串菜的竹签子也要不少,还要酱汁调料等。 不管炸什么,都需要锅,谁都明白这一点,串菜的竹签子,罗天都解释了一回,家里人也都能理解,唯独对于她说的那个可以拎着到处走的炉子,想象不出是个什么东西,任她描述了半天,也只将她口中的炉子想象成了一个可以移动的土灶。 方氏首先想的便是要打这么大一个炉子,得要多少铁,得花多少钱?铁匠铺打铁器,八十文一斤,十斤重的铁炉子就得要八百文钱了。 罗天都讲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见方氏还是不理解,便拿鹅毛笔,沾了墨汁,在纸上画了一个草图,一家人这才看明白。 她画的其实就是后世很普通的煤炉子,用薄薄的铁皮围成大小适中的圆柱形,外边糊上厚厚一层粘土,再在外围又围一层铁皮,底下用四根手指粗的铁棍做成篦子的隔开,篦子上方可以放柴火,烧完的柴火灰正好通过篦子漏到最底下,边上开一个排灰和通风的口子,炉身两边各打一个小孔,再用粗铁丝弯成半圆,最顶端套了木制的手柄,用来拎的。 果然配上图再解释就简单多了。 一家人仔细看了一回,觉得如果这个炉子真能烧火,那比土灶就方便多了。 方氏看了罗天都一眼,颇有些新奇地道:“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你还别说,琢磨出来的东西真挺好用的。” 第二天,方氏果真就带着罗天都去铁匠铺打炉子。 “大叔,我要打一个炉子,还要一口锅,锅不要太大,但是要深些,还要打一个能挂在锅边的铁网子。我要得急,大叔帮忙赶一赶工,我另加钱也使得。” 铁匠铺的老师傅听她只要一口小锅,就咂咂嘴,道:“那么小一口锅,都没有灶能搁,你打了有什么用?” 罗天都便道:“所以还要请大叔再打一个配着使的炉子啊。” 老师傅一开始也跟方氏一样,脑子里想象出来的也是个能拎着走的土灶,等到罗天都拿出画的草图,他只看了两眼,就琢磨明白了,不由笑道:“不知道这是哪家的懒人想出的主意,倒是个好东西。” 罗天都对他这句话倒是颇为赞同,史上好多发明创造不就是因为懒人为了图方便省事,而捣鼓出来的吗? 老师傅又拿着图纸,细细看了一回,越看越觉得这东西虽然做起来复杂了些,却实在好用。 镇上也有不少卖小吃的,因为佃不起铺子,就在路边上搭个草棚,垒了土灶,卖些茶水。有时做买卖的人多了,并不一定回回都能抢到头天的地方,再换个地方,又要重新搭个土灶,实在麻烦。若是有了这个炉子,再方便不过了,只要带足柴火,就是烧一天也可以。 【) 第71章 老师傅打了一辈子铁,自然知道这个炉子打出来,必定会十分走俏。他占了一个天大的便宜,心里高兴,就道:“咱们匠人靠手艺吃饭,你送了这个图纸过来,算起来还是我占了你的便宜,就是赶工也使得,我也不用你多掏钱,三天后你来取锅子和炉子。” 说完就吩咐徒弟重新开炉。 锅和炉子的事安排好了,剩下的就是串菜用的签子了,这可得准备不少。 这边没有竹子,方氏便去柴禾堆里挑那纹理细腻的木头,劈成小块,再拿柴刀削成细细长长的签子。 因为要削的签子实在不少,光指望方氏一个人未免太慢了,罗天都看着村里许多十几岁的孩子没事干到处转悠,便去炸了许多土豆条,用小碗装好了,用炸土豆条引得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帮着削签子,明码标价,每削五十根签子,就能得一碗炸土豆条。 种庄稼虽然辛苦,但是真正忙的也只是播种、除草和收割那段时间,其他的时候,还是比较清闲的,尤其是小孩子,农闲时并没有那么多活干,每天花半天功夫把该做的事情做完,还能剩下半天的功夫玩耍。这个时候,听到罗天都讲只要削五十根签子,就能换好吃的,都乐颠颠地跑过来帮忙。 这些半大孩子都是干惯了活的,刀也使得很利索,罗天都并不用担心他们削签子的时候会弄伤,有那手脚快的,半天就削好了,一刻也不能等地拿着签子来跟罗天都换吃的。罗天都数了数,一根不少,便让罗名都帮着装土豆条,收签子的人满意,削签子的人也高兴。一来二去,换的人多了,也有那年纪太小,不被允许拿刀玩的孩子,眼馋得厉害了,缠着自家大人,帮着削签子换吃的。对此大多数大人都是对着孩子一顿喝斥,也有那实在闲着无事的,又十分宠着孩子,如长辉娘那般的,果真帮着削了不少签子,拿到罗家换两碗炸得香喷喷的土豆条给自家孩子解解馋。 人一多,削签子的速度自然不是方氏一个人能比的,短短一天时间,罗天都就换到了八、九百根签子,这让她不由感慨了一句,果真是人多力量大啊,这要是方氏一个人,还不知道要削到猴年马月去。 罗天都约摸着签子该是够用了,便停止了这项削木签换吃食的活动,一时还有不少人家引以为憾,也有那尝过甜头的,跑来问罗天都,什么时候再要削木签了,务必要提前告诉他们。 因这些签子是用来串吃的,难免要讲究些,罗天都便烧了开水,放了盐,将签子放进锅里煮了半天,方才捞起来,沥干备用。 等到炉子和锅都拿到手后,方氏便领着罗名都洗菜,串菜,罗天都自去熬调味的酱汤。 娘儿三个一直忙到半夜,方才准备妥当。 第二天清早,方氏便推着车去了镇上。 罗天都也没跟人抢集市的地盘,直接让方氏将车推到了镇里学堂外面的大榕树底下。一来小孩子比较喜欢油炸食物,二来能送孩子进学堂的人家多半家境宽裕些,这些小孩儿手里的零花钱也比一般人要多些。 方氏将车推到大树底下,罗名都就从车上取了条板凳下来,塞在独轮车底下,让车身保持平稳,然后两条扶手之间架上一块,搭成一张简易的桌子,再将木板抹干净了,才放菜串的篮子、酱料盆等一样一样往上搬。 方氏将炉子提了下来,生好火,将倒了半锅油的小铁锅架上慢慢烧着,等油热了,再将土豆串等难熟的先放进锅里炸个半熟,捞出来,搁在铁网上沥油。 学堂里规矩是念一个时辰的书,休息一盏茶的功夫,方便学生活动手脚。 罗天都在学堂外面等了半个多时辰,连一串菜也没有卖出去,直到学堂休息的时候,才有两三个平日就活泼好动的,跑出书堂,看到树下摆了个小吃摊,围了上来。 罗天都家的菜串,都是昨天从菜地里新摘的,去了老叶,洗得干干净净,豆腐也是大清早去豆腐坊订的当天的嫩豆腐,油炸了,再沾上辣酱,味道很正,又兼用木签子串了,拿着就能走,十分方便,且又不贵,无论什么,都是两文钱一串。 秋水镇毕竟只是个北边小镇,并不富庶,人口也不多,就是有钱,那也有限,何况多半学生的家里也就多几亩良田,比一般人宽裕些,油又卖得贵,家里饭菜多半还是以蒸煮为主,偶尔能煎个鸡蛋,或者菜里头滴两滴香油,那就是开荤了,哪里像罗天都这样,用了半锅的油去炸,当下便有两个嘴馋的,各自摸了两文钱,炸了一串土豆片。 土豆片是事先裹了一圈面粉的,炸出来颜色金黄,又酥又软,咬一口酱汁便滴了下来,那滋味别提多好了。 不过学堂休息时间到底短暂,等到学堂里讲学的钟声响起,方氏摊子前的学生呼啦啦地全散了,罗天都看了看钱罐,这一盏茶的功夫,居然就卖掉了二十来串。 她感叹了一声,果然天底下最好赚的就是女人跟孩子的钱啊! 学堂开始讲学,便没有什么生意了,罗天都便让方氏将炉子和锅都拎到独轮车上,开始走街串巷叫卖。 方氏面皮薄,叫不出口,罗天都却没有这些顾忌,每走一处,便扬起嗓子脆生生地道:“卖油炸串儿喽——,好吃又便宜的油炸的串儿,两文钱一串,买十串送一串——” 很快地,就有大人领着自家孩子出来了,看到方氏的独轮车上收拾得还算干净,便道:“先炸一串来试试味。” 方氏便炸了一串,罗天都刷了酱,交给对方。 大人先尝了一口,觉得滋味不错,才递给一边含着手指流口水的小鬼头,大约是看孩子吃得香甜,临走的时候,又多买了五串,掏钱的时候,还问:“我买了六串了,你也送一串吧。” 罗天都接了钱过来,笑道:“小本买卖,就是赚些辛苦钱,若不是今年自家榨了油,哪里舍得卖这个,要不你再买多买两串,我再送你一串?” 大人就笑了,道:“我听说咱们镇子边上罗家村有人用云薹籽榨了油,敢情就是你家呀?” 罗天都便爽快地点头,道:“正是,这油是新榨的,菜串是我娘和大姐忙了大半晚上,洗得干干净净串起来的,就是串菜的木签子,也用盐水煮了大半天,再干净不过了,您尽管放心吃。” 那人果然又多买了两串,罗天都也不小气,又多送了一串给她。 在外面转了一圈,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方氏又把车推回到学堂的树下,等着做第二波买卖。如此这般,一天下来,果然比单单守在学堂树下生意要好得多。 头一天做这个买卖,备的菜串并不多,等到学堂放学的时候,居然也卖得七七八八了。 这种小吃买卖,大部分挣的都是孩子们的钱,学堂放学后,罗天都便催着方氏收摊了,回到家里,刚好赶上给罗白宿做晚饭。 罗白宿中午是自己开火解决的,这个时候看到她们娘儿三个心情都很不错地回来,担了一整天的心才放下来,知道这回的买卖应该还算得上顺利。 他放下书本,将袖子一挽,道:“你们才回来,都歇着去吧,晚饭我来做了。” 罗天都跑到罗白宿跟前,仰着头问他:“爹啊,书上不是说‘君子远疱厨’吗?你怎么还给我们做饭啊?” 罗白宿便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道:“小都是不是怕爹做的饭不好吃啊?” “不然不是。”罗天都矢口否认,心里越发对罗白宿好奇起来。北地的男人大男子主义严重,比南边的更要脸面,轻易是不进厨房的,认为堂堂一个大男人,像个娘们似的猫在灶屋里烧火做饭,太失脸面,就是罗老头,再怎么疼儿孙,在这一点上那也是绝对不肯妥协的,只有这罗白宿,每每让她侧目。 对于罗白宿这么少有的体贴做法,罗天都自然不会拒绝,再说明天她们还要接着去卖小吃,要忙的事也多。 方氏和罗名都昨天晚上熬夜串了两百串菜,今天居然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三十来串青菜,少不得又要再准备些菜串,明天去卖。 方氏自去地里摘菜,罗天都则回到屋里记帐。 今天一天共卖了三百一十六文,其中还要扣除损耗的两斤菜油的成本一百文,盐醋酱等调味料和木签的成本四十文,小菜是自家种的,且又便宜,因此忽略不计,一天下来,净赚一百七十多文,这已经算是暴利了。 卖小吃虽然赚钱,罗天都却也只卖了五、六天就歇了。 家里田地加起来一共二十几亩,如今都种上了庄稼,都是方氏一个人在忙。稻田时常要抓田草,地里的玉米高梁也长高了,跟着长起来的还有地里的杂草。 因为地不少,又只有方氏一个正劳力干活,罗名都虽说勤快肯干,到底太小了些,每天还要放牛,地里的活真正能指望的还是方氏。一个人锄草,速度自然不快,往往才把稻田的草抓完,地里的草又长起来了,等把地里的草锄干净,田里又要抓草了,真个是一刻也不得闲。 【) 第72章 罗天都看着方氏每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不免有些心疼,可是地里的活,她现在也委实帮不上太多的忙,只能每日变着法子,做些好吃的,给方氏补身子。() “要不,咱们雇人来帮忙吧?”罗天都觉得与其方氏天天被拖在地里,还不如雇人帮忙,空出来的时间去镇上卖小吃,雇工的钱也赚回来了,还省了人吃亏一场。 方氏是节俭惯了的,有些犹豫:“庄稼人种地,哪里有不辛苦的?以前家里那么多地,还不是我和你爹种的,虽说如今家里也有二十几亩田地,到底都是荒地开出来的,收成怎么样谁也不知道,哪里还用去雇人干活?”方氏担心的是,万一收成不好,这雇工的钱都挣不回来了。 罗天都便劝她道:“娘,我知道你节俭,可是凡事要算一算帐才知道赔赚,该花的钱还是要舍得花,我们去镇上卖一天的小吃,也能赚个一百多文,就是请上四、五个人帮忙干地里的活,工钱也尽够了,乡亲们伺弄不来水田,那十来亩稻田还是咱们自家照顾,地里的活他们是做惯了,十几亩地,请上五个人,加上娘,六个人两三天就干完了,工钱也就是几百文钱的事,这样既不耽误农时,还省得娘日日这般辛苦,空出来的时间,我们还能去镇上点小吃赚点钱,怎么算都是雇人划算啊。” 方氏还要说什么,罗白宿就道:“小都说得对,地里的活还是请人吧。” 见罗白宿也开口说雇人了,方氏也不坚持,点头同意了。 听得罗家雇人,没过两天,果然就有人找上门了。那人是隔壁村的,姓石,家里只有几亩薄田,兄弟却有五个,都是老实肯干的,每到农忙时,家里的农活忙完了,都会出来寻活干,贴补家里,以往也曾到罗家村帮过几回工,因此罗家村的人都认识他们兄弟。 这兄弟五个听说罗秀才家里要雇工干活,清早就过来了,要的钱也不多,每人每日二十五文,只是要包一顿午饭。 罗天都却是知道,农忙时活计重,一般人给的工钱都是三十文,这兄弟五个,生得牛高马大,干活又利索,按说要的工钱比常人也要高,却不知为何反而比别人少了五文。 石老大却是个爽快的,见她犹豫,嗡声嗡气地道:“我也不用骗你,我们兄弟几个少要几文工钱,却不是我们心软,只是我们兄弟几个,肚皮都大,吃得不少,因你家要包一顿午饭,顾而少你几文。” 罗天都听了,只觉得这个大块头十分可爱,想必是以前替人干活的,因吃得多了,被主家嫌弃扣了工钱的。她在这上头倒是并不小气,只要石家兄弟把地里的活干好了,就是吃得多些,她也是不计较的,于是便道:“我家人的性子都是好的,你们只管干活,午饭就在我们家吃,虽说只是些咸菜饼子,份量却是管够的。” 方氏做为主人家,还是要跟着到地里干活的,罗天都就在家里负责做饭。 因石老大提前说了他们兄弟饭量大,罗天都便特意多做了些,苞米面的饼子贴了一满锅,想着天气热了,方氏他们在地里干活,流了汗,身体缺水份,又熬了半锅碎米稀饭,这个却是实实在在的稀饭,水多米粒少,稀得能照见人影子的,又炒了四大盆菜,到了中午的时候,让罗名都去地里喊人回来吃饭。 听方氏讲,那石家兄弟干活果然是一把好手,短短半天功夫,就锄了好大一片地出来了。 只是兄弟五个干活舍得下力气,那胃口也确实不小,罗天都今天刻意做了那一桌饭菜,最后居然吃得一点不剩,连菜碗里的汤都被石家小幺用饼子蘸着吃干净了。 罗天都暗暗咋舌,心道难怪石老大要提前告诉她一声,就这饭量,哪怕活干得再好,也要把人吓住。 午饭后,兄弟五个也不用进屋,就借着罗家的院子,寻个阴凉的地方,略微歇一下。 罗白宁自打那日被白翰教训了一场后,果然老实了许多,被姚氏禁在家里,闷了好些天,实在耐不住了,跟姚氏讲了一声,跑到清泉乡罗白秋家里去了,正巧这日回来,一进门,就看到五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或坐或躺的在自家院子里歇息,不由吃了一惊。 那石家因为兄弟多,田地又少,家里赤贫,几兄弟都到年纪了,却只有老大和老二成了家,剩下的三个都是光棍,不过几兄弟都生得威猛高大,浓眉大眼的。尤其是石家老幺,还没有完全脱离少年人的稚气,长得虽然也很高大,面庞却较兄长们稍微秀气些,惹得罗白宁不禁多看了好几眼。 那石家兄弟却是累得狠了,闭上眼歇着,并没有发现罗白宁。 罗白宁进院子的时候,罗天都就知道要坏。她是先问过了姚氏,知道罗白宁要过了十五才回来的,这才让石家兄弟在自家院子里歇着的,不曾想,罗白宁今日却突然回来了。 现下姚氏怕是要把她恨到骨子里去了。 果然,姚氏立刻从屋里跳了出来,板着一张脸,对着罗白宁道:“你怎么回来了?吃饭了没有?” 罗白宁正饿得慌,就道:“我连早饭都没有吃,饿着肚子回来的。” 姚氏顿时拧起了眉,问她:“都这时候了,你如何连早饭也没吃?你姐干什么去了,连早饭也不做?” 罗白宁估计是在罗白秋婆家受了委屈,听姚氏问起,就垮下脸来告状:“亲家娘好不讲道理,早上我还在睡觉,她就在院子里骂大姐,吵得我连觉也睡不成,早饭大姐蒸了白面馒头,她就骂大姐浪费白面,等馒头蒸好了,她和姐夫一人三个,我和大姐只能喝米汤,我气不过,抢了亲家娘一个馒头,那个老太婆就站在院子里骂人,我懒得听,就回来了。” 姚氏听她说得粗俗,瞪了她一眼,道:“就你话多,还不快点进屋!” 罗白宁又看了眼院子里的石家老幺,觉得还是肚子重要,就慢吞吞地跟着姚氏进屋,一边走嘴里也没闲着:“娘,那老太婆真是可恶,当着我的面也敢欺负大姐,也不想想我二哥可是秀才老爷,惹恼了我,叫二哥写了贴子,抓了她去见官。” 姚氏越听脸越黑,最后忍不住吼了罗白宁一嗓子:“住嘴吧你!你就不能歇歇吗?一回来就叽叽喳喳吵得我心里烦。” 罗白宁被姚氏吼得愣住了,半天没出声,回过神后,觉得特别委屈,大声嚷着:“你为什么骂我?大姐被人欺负了,你不但不帮忙,还骂我,你还是不是我亲娘!” 姚氏听见罗白秋在婆家被徐寡妇欺负,本来心里就有火,这会儿罗白宁还在胡搅蛮缠,头一回觉得这个闺女真是不懂事:“你要不是我亲闺女,还能进得了这个家门?你要不是我亲闺女,我能让你吃的用的穿的比你哥还好?还能让你住在这个家里光吃饭不干活,天天到处玩?” 罗白宁却觉得十分不平:“二哥天天都在镇上吃酒,天天都有肉吃,我在家里就只能吃咸菜,明明是他吃得比我好多了。” 她越说越觉得气愤,越想越觉得姚氏偏心。以前她还不觉得,因为无论她做什么,姚氏都会宠着她护着她,从来不会像这样吼她,可是最近,她觉得姚氏对好越来越不好了,先是为了她二哥的事,打了她一巴掌还不算,晚上她被她二哥揍了,姚氏非但没有帮忙,甚至隐隐还露出偏帮她二哥的意思,她心里越发不平衡了。 她想起回来之前,因为气不过那个徐寡妇总是有事没事骂她大姐,嚷着要回来找姚氏告状时,她大姐求她不要跟家里人说这件事。 她不听,她大姐就红着眼睛说:“你以为我会这样,都是谁害的?现在告诉她又有什么用呢?你也这么大人了,凡事要多个心眼,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地活着,不然到最后跟我一样,被卖了也稀里糊涂地,什么都不知道。” 当时她还不以为然,心里觉得大姐真是没用,被个老太婆欺负得连向娘家人告状的胆子都没有了。 然后她大姐就说:“你别以为娘事事都是为了你好,咱们两个加起来,在娘的心里,也没有你二哥一个人重要,你若再不争气,到最后少不得跟我一样的结果。” 她清楚地记得她大姐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看上去几乎是有些狰狞的,和平日温柔可亲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那个时候,她心里慌得很,连早饭也不吃了,这才匆匆回家。 “到底是哪个混帐东西在你跟前说你哥天天在镇上吃酒的?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哥去镇上是为了读书,为了考举人,为了将来做官,让你许个好人家!你这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 罗白宁见姚氏只一味责备她,越发觉得罗白秋说得对了,气鼓鼓地道:“没有别人说,是大姐看到的,大姐说得对,在你心里,我和大姐加起来也没有二哥一个人重要——” 【) 第73章 “你给我住嘴!”没等她说完,姚氏突然暴喝一声,扬手就打了她一耳光,打了还不解气,对着她又推又搡,“你这个猪脑子,整日里除了吃就是睡,还能装点别的吗?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是你娘,那是你亲哥!” 姚氏那一巴掌真用了狠力气,罗白宁半张脸顿时就肿了起来,她捂着脸,头一回忍住了没哭,对着姚氏道:“那个是我大姐,不是别人!”说完,咬着牙狠推了姚氏一把,趁着姚氏不注意,扭头就跑了出去。{} “你个白眼狼,你还敢动手推你娘,你跑!你有本事跑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姚氏气得直捶心肝,这哪里是养了十几年的亲闺女,这分明就是前世欠了她的,这辈子生出来找自己讨债的啊!她这回是真伤心了,也忍不住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嘶声喊着,“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哟!帮别人养孩子还不算,尽生出这样的混帐东西,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石家兄弟在边上看得颇为尴尬,简直有些坐立不安,当下也顾不得外头日头正毒,爬起来就要往地里去。 罗天都分明听到石家老大出门后,对着他几个兄弟道:“老幺,别以为我没看到刚才那女娘跟你眉来眼去的,我可告诉你了,我宁可你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让你娶这样人家的闺女进门的!” 然后是石家老幺无比委屈的声音:“大哥,你可别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跟那女娘眉来眼去了……” 罗天都皱起了眉,思索着罗白宁在清泉乡住的这几天,罗白秋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能挑拨得罗白宁一回来就跟姚氏大吵了一架。她又想起罗白翰过生辰那天,罗白秋眼里那抹不明的怨恨,果然是冲着姚氏的啊,而且还恨得不轻。 她看着还在院子里哭天抢地,大声咒骂的姚氏,一时觉得她十分可恨,一时又觉得她可笑。 姚氏千算计万算计,把这个家里真正的顶梁柱逼了出去,就为了将来能把家里的那点子家产留给自己的儿女,结果她一心寄予厚望的罗白翰不成气,整日里除了花钱,便再没有别的长处,她宠着疼着养大的闺女,也在心里怨恨着她。 她不禁想着,姚氏这辈子做人究竟该有多失败,才能造成今日这样的后果?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石家兄弟无论如何也不肯进罗家院子了,只推说一来一去,耽误干活。罗天都无法,只得做好了饭,装上车,让罗白宿送到地里。 石家兄弟吃了中饭,也不用歇,拎着锄头又闷头接着去干活了。原本四天的活,紧赶慢赶的,居然三天半就忙完了。 罗天都知道这是因为那天姚氏和罗白宁闹了一场,让兄弟五个觉得尴尬了。 不过,这石家兄弟干农活倒真是一把好手,十几亩地,三天半就收拾完了,不光地里的杂草锄得干干净净,两边排水的沟也重新垄沟了。 罗天都看得十分满意,很爽快地付了现钱,又约好了下回有活还要找他们。 石家兄弟见罗家给钱爽快,中午的饭菜不光份量足够,菜都是放了油炒的,果真是厚道大方的人家,表明了以后愿意来帮忙的意思。 一时,雇工的和帮忙干活的都十分满意。 临走的时候,石家老大甚至还特意对罗白宿道:“罗秀才,你们一家人是个什么性子,我们兄弟都是知道的,外头传的那些浑话,我们是一句话也不信的,以后再有人胡说八道,我们兄弟没听到便罢了,若是碰到了,必定要揍那嚼舌根的一顿,让他再不敢到处乱说人是非。” 罗天都听到这话,隐隐觉得不对,当下便问道:“石大叔,外头到底是怎么说我们家的?” 石家老大也是个实诚人,当下便把外面如何传罗家大郎如何不孝,家中老父老母尚在,就分了家出去;罗家的两个孙女如何忤逆,如何凶悍,小小年纪就要拿斧头砍自己的奶奶,如何欺负小姑的那些事都学了一遍。 末了,石家老大还道:“罗秀才和秀才娘子都是宽厚的人,就是两个小娘子,也都勤快懂事,要真说起凶悍,那天的小娘子才是。” 罗天都当时就懵了,不由自主地就把目光转向了正屋。 以前姚氏在村里影射她凶悍,不服管教不孝顺也就罢了,她是个女儿,不用去科考,就是名声差些,也只影响到她日后的婚嫁,可是现在连外村的人都听到罗白宿不孝的传闻,这分明是有人在刻意败坏罗白宿的名声。 不用说她也知道这些话是被谁传出去的。 只是,眼瞅着秋闱近了,姚氏还刻意这样败坏罗白宿的名声,姚氏这是想要干什么?这么一门心思地抹黑她们一家,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难道非要逼得罗白宿断了前程,心里才舒坦? 她难道不知道,若是罗白宿坐实了这不孝的名声,被革了功名,固然不能再参加科举,就是罗白翰同样也会受到牵连,甚至以后子孙婚嫁都要受到影响。 姚氏这是疯了么? 日子一天天流水一般地过去,转眼间就到了六月,眼看着就要入伏了,一天热似一天。 好在田地里的庄稼都已经成活,长得又高又壮,再不用像刚开始种幼苗时那样,需要时时精心照顾,罗天都便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赚钱上面。一来只有两个月就要“秋闱”了,罗白宿要去省城赶考,自然要花钱,现在既然清闲,能多赚一文便是一文;二来她想在秋天的时候,寻块地重新盖房子,一家人从罗家搬出去另过。当初罗家新翻修院子的时候,显然没考虑到会分家这回事,只盖了一间粮仓,眼看着用不了几个月就要秋收了,再不想法子,就是到时打了粮食,也没有地方装,总不能和罗老头共用一个谷仓吧? 这日,她照旧跟着方氏推了炉子和锅去镇里头卖炸油串,只是整个上午她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方氏看她老是揉眼睛,还以为她被油烟薰到了,一个劲地让她站到上风处来。 罗天都摇了摇头,道:“没事,我就是眼皮老是一直跳个不停。” 方氏就停下手里的活计,问她:“是左眼皮跳还是右眼皮跳啊?” “右眼皮。” 方氏便拧起了眉,嘴里念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莫不是家里出什么事?” 罗天都便道:“咱们家能出什么事?我和你好好的在这卖小吃,爹在家里念书,大姐又不是个能惹事的,娘你就别担心了。” 方氏一想,也觉得有道理,便不再多问,专心炸小吃。 方氏安心了,可是罗天都自己却觉得心口莫名地慌了起来,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会出什么事似的。 中午的时候,她和方氏正要歇摊儿,拿着带出来的饼子填肚子,就见长辉他爹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老远就对着方氏喊道:“五嫂,不好了!” 罗天都心里咯噔一跳,但还是强自镇定地道:“长叔,出什么事了?” 长辉爹明显是一路跑过来的,到了方氏的摊子跟前,急得跟什么似地道:“不好了,五哥叫差人锁了带走了。” “什么?!”方氏当场就惊呆了,将手里的饼一扔,冲到长辉爹面前,一迭声地问:“你看清了?真是锁的你五哥?” 长辉爹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汗,点头道:“是真的,就在你们出门后没多久,你家来了两个差人带了枷锁,进了院子没多久就将五哥锁了带走了。” 方氏顿时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好好的,怎么会锁孩子他爹啊?我们一家人一不偷二不抢的,怎么会惹上这样的事?” 罗天都思索着长辉爹的话,要说她们一家确实没做什么违法的事,罗白宿这一个多月来,更是连大门都不出,怎么突然间衙门就来人将他锁了呢? 她定了定神,问长辉爹:“长叔,你知道衙门里的人为什么要锁我爹吗?”总得要让她明白到底个原因才好想对策。 长辉爹和长辉娘不同,却不是个喜欢说人是非的,这个时候,反而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原因。 罗天都顿时就急了:“长叔,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直说了罢,我爹究竟是为了什么被锁进衙门里去了?” 长辉爹想了想,觉得确实是瞒不过去,只得直说了:“我听说是有人告了你爹忤逆不孝,今天你们走了没多久,就来了两个官差,问了几句话,就将五哥带走了。”至于这个“有人”,却是姚氏,只是他实在不愿意亲口告诉方氏和罗天都,是姚氏告的罗白宿。 这都是什么人哟!眼看着就要去考举人了,还闹了这么一出,姚氏这分明是要断了罗白宿的前程,说不好连命都要丢了,虽说不是亲生的,好歹也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长辉爹都觉得姚氏这一回实在心太狠了。 方氏顿时眼前一黑,整个人连站都站不住,一下子就软倒在了地上。 【) 第74章 当年清泉乡的林秀才,也是因为有人写了状纸,说他忤逆不孝,将他一状告了,第二天就来了官差将他押进县里大牢,连性命都断送了。如今得知罗白宿又因为同样的原因被锁到衙门里去了,她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忤逆不孝?罗天都一听这罪名,就知道是谁做的好事。早在石家兄弟告诉她有人在外头乱传说罗白宿不孝的时候,她就有了心理准备,只是仍存了一丝侥幸,以为姚氏会顾忌罗白翰的前程,最多就是嘴里说说,出一口气罢了,倒是没有想到,姚氏果然一点也没辜负她的期望,居然还真的将罗白宿一状告到了县里。 她看到方氏仍然软在地上,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也顾不得安慰,拧着眉硬声道:“娘,爹如今出了事,还不知道情况如何,他也就只能靠我们,你要振作一点,这样才能想法子把爹救回来。” 方氏仿佛没听到她说话,两眼空空地,嘴里一直重复着道:“林秀才死了,你爹也回不来了,他回不来了。” 罗天都看她好像魔怔了一般,冲上去,扬起手,“啪”地一声清响,就打在了方氏脸上。 长辉爹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他活了这半辈子,就没见过闺女敢打亲娘的,罗秀才家的这个小闺女,平日里看着挺孝顺的呀。他想着自家的长辉还跟着罗天都读了几天书,一时竟然担心起来。 方氏却被这一巴掌打醒了,顿时眼泪就流了下来:“她这是活生生地要逼死咱们啊!我们一家到底欠了她什么,她要这么害我们!” 罗天都心里着急,不耐烦地打断她:“娘,你别哭了,咱们先回家,总要想出个法子将爹救出来才是。” 她挺讨厌遇事只知道无助哭泣的人,哭有什么用?还能把人哭回来? 方氏仿佛听进去她的话了,抹了把眼泪,推着车子就往回走。 到了家,罗名都蹲在檐下抹眼泪,长辉娘正在边上轻声安慰她。罗名都现在每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照顾好小黄牛,便没有跟着一起去镇上了,罗天都看到她好好的,这才稍微放下了心。 长辉娘看到罗天都和方氏进来,也是松了口气的样子,道:“五嫂,你可算是回来了。” 罗名都见到方氏回来,立刻站了起来,一头扑进方氏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娘,是奶奶——奶奶她告的爹,让爹被官差抓走了。” 方氏神情木然地一把推开她,“咚咚咚”地冲进灶棚,摸了把菜刀就问罗名都:“说,你奶奶去哪了?”正屋的门紧锁着,明显姚氏不在家里。 罗名都被方氏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坏了,半天才摇头道:“我不知道,奶奶大清早就出去了。” 方氏转身就朝院子外头走去,吓得罗天都忙叫住了她:“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她既然想要逼死咱们一家子,我也豁出去了,她不让我活,我也不让她活,大家一块死了干净。”方氏咬着牙恨声道。 罗天都听得脑袋直疼,方氏难得雄起一回,却挑错了时机。 她一把拦住了方氏,厉声道:“你可别糊涂,爹就是因为这个罪名才下了大牢,你现在去找她拼命,不是摆明了告诉别人,爹他就是不孝忤逆吗?你是想要害死爹是不是?” 长辉娘也过来帮着一起劝:“五嫂,小都说得对,这个时候你可不能犯糊涂了,五哥在县里头还指望着你想办法去救他,你要是真跟她拼了命,别说五哥救不回来,两个孩子也没有人照顾了。” 好说歹说,将方氏劝住了,长辉娘趁机将方氏手里的刀取了下来。 正说着,罗老头从外头回来了。 眼看着就要“秋闱”了,因为家里没钱,罗老头便接了个活,帮人看瓜棚,一天下来多少也能赚几文钱。结果还没干几天,就出了罗白宿这回事,当下急急忙忙地就回来了。 他自然也听说了,是姚氏把罗白宿告上去的,心里火冒三丈,恨不能立时就揍死姚氏。回到家里,结果正屋却是一把铁将军把门,别说姚氏,就是罗白宁也不见人影。他心里的火气没处撒,狠捶了几下门,仍不解气,又踹了几脚。 他看到院子的方氏和两个小孙女,到底冷静下来了,想到姚氏做的缺德事,沉着脸,道:“我听说了,这事是你娘做下的,你放心,这事我一定会给大郎一个交待——” 罗天都打断他:“爷爷,这是奶奶做的事,跟你无关,现下我们还是商量商量怎么让爹回来才是。” 至于罗老头的交待,她现在压根就不关心。若是罗白宿因为这事像那林秀才那样,死在了大牢里,罗老头就是把姚氏休了也毫无意义了。 关于怎么救罗白宿,一家人商量了半天,最后一致决定,不管罗白宿这回的事县里怎么处理,他们都要先过去打点,也好探些消息,至于让谁去县里,罗老头的意思还是让罗白翰去,好歹他是个秀才,有个功名在身,就是见官也好说话些。 方氏此刻也冷静了下来,抹了把眼泪,摇头道:“二弟正在用功准备考举人,不敢耽误他,还是我去的好。” 罗老头就道:“大郎都被抓到衙门里去了,他还考什么举人?他要是敢这么没良心,我打也要打死他。再说了,你一个妇道人家,进了衙门也说不上话,还是他去的好。” 罗老头的确是一番好心,可是罗天都却是不敢相信罗白翰的:“还是我跟娘去吧。” 方氏也道:“上回见着的汤老太太,倒是个和气的人,我和小都去求求她,兴许有用。” 罗天都却认为,上回她们能进衙门,是因为汤晗领着去的,青梅又在门口接她们,自然县衙的差役不敢刁难,这一回却是罗白宿下了大狱,方氏指望着能靠汤老太太说一说情,就怕连那道宅门都进不去。可是这个时候,她却万万不能泼方氏的冷水,为了罗白宿,不管有没有用,总是值得试上一试的。 罗老头见她们这么说,便不再坚持让罗白翰去了,道:“那好,你去收拾收拾,我去借长辉家的驴车,跟你们一道走。”他说的收拾,就是要方氏多备些钱。 方氏抹了把眼泪,自去屋里收拾财物,罗天都却皱起了眉。 这个世道讲究孝悌,不孝是很重的罪,尤其是做娘的状告儿子,那更是要遭世人唾弃的。她不知道衙门会怎么审理罗白宿的案子,只能尽最大努力地提前打点好。 罗白宿是这个家里的支柱,为了救他,方氏是什么都舍得拿出来的,不一会儿,就将这半年多来攒的银钱拿拿了出来。好在之前卖菜油的钱早就兑成了银子,家里只有后来卖油炸小吃零零碎碎赚的几吊铜钱,倒是方便携带,用一个木匣子装了抱在怀里就能带走。 方氏取了钱,罗老头也把驴车赶到了院门口,方氏正要求驴车,罗天都却道:“娘,且等等。” 方氏停下来,转过头问她:“你忘拿什么东西了?” 罗天都摇头,道:“娘,在咱们去县里之前,还得先找个人才行。” 方氏知道她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就道:“还要找谁?” 罗天都要找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罗家村已经八十高龄的老族长。 虽说罗白宿兄弟都中过秀才,在村子里头很有些脸面,然而,论起来最有威信的还是老族长,一来他年岁最高,也是罗家村现存的老人中辈份最大的;二来,他一直教导村子里幼童启蒙,从罗老太爷那一辈往下数三代,村里的男丁几乎都给他敬过茶磕过头,有师生之情,他说话,比里正都好使。 罗天都的打算正是去找老族长说情,希望将来罗白宿的案子过公堂的时候,老族长能在汤县令面前说两句好话。 方氏一听,也觉得有道理,将钱匣子锁了,嘱咐罗名都看好门,和罗老头两个跟着罗天都去了老族长家。 罗天都到老族长家的时候,老族长正在堂歇凉,老人年纪大了,晚上觉少,又兼天热起来,屋子里密不透风地像个蒸笼,里正两口子便特意打了张竹躺椅,放在堂屋里,中午的时候,老族长还能躺在上面眯一会眼。 等到罗天都把前因后果讲明白,老族长连茶杯都砸了,气得直骂:“刁妇!真正是刁妇!我们罗家这是祖上无德,才到这一辈出了这么个恶妇!” 他砸了杯子还觉得不解气,又指着罗老头大骂:“混帐东西,连个妇人都管不住,由着她在家里兴风作浪不算,到如今还纵得她来害我家的大郎。当初我就不同意让她进我们罗家的门,是你执意要娶她,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讲?” 罗老头垂着头,闷不吭声,由得老族长一顿臭骂。 老族长看他这副模样,就火冒三丈:“你个窝囊废,被个老娘们糊弄得连儿子都被人丢进大牢了,你还能再没出息一点吗?我们罗家什么时候就出了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大约是气得狠了,话音才落,他就一顿猛咳,直咳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 第75章 罗天都生怕他咳出个好歹来,那她就成了罗家村的千古罪人了。() “老太爷,您别先忙着责备我爷,事情是我奶做下的,跟我爷爷没关系,他也不知情。” “你听听,你还不如个孩子明白!”老族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瞪着罗老头。 罗老头大约也知道这回姚氏做得实在太过火了,闷了好久,才抬头,道:“叔公,你别说了,现在最紧要的是怎么让大郎回来,至于其他的,我会对大郎有个交待的。” 老族长气得“哼”了两声,道:“交待?你拿什么交待?我告诉你,罗全,要是大郎因为这事,丢了功名,误了他这辈子的前程,我们罗家饶不了那个恶妇!我们罗家的家法已经有百来年都没有执行过,怕是有人都忘了还有家法这回事了,这一回我也不怕做那恶人,倒是要请一请家法,我反正是没几天日子活了,死之前我也要告诉别人,我们罗家的孩子可是不能随便让人欺的!” 听到老族长提起家法,罗老头不禁哆嗦了一下。他自是知道罗家的家法是什么,那是罗家祖上流传下来的,专对付族里的罪人用的。若是有人犯了重错,实行家法,便在地上铺上一块大木板,木板上钉满铁钉,罪人要在上面跪满两天两夜,到最后那人就是不死,也要去掉多半条命,一辈子只能当个废人了。 罗家还是当年正兴旺时,族里出了个混帐,专门祸害别人家里年轻的姑娘家,后来被人揭发了,罗家也不用官府动手,将人按在祠堂里,自家就处置了,只因这家法委实有些狠辣,自那以后,便再没用过。 老族长这也是气得狠了,才提起家法一事。 说完老族长就要罗老头去备车,他要亲自往县衙里走一趟。 罗天都连忙阻止了:“太爷,我爹才刚被抓走,衙门还不知道如何处理,太爷还是在家里等着,我和我娘还有爷爷先进县里探听消息,看看衙门是什么态度,若是要当堂公审,到时再请太爷出面,为我侈说上两句好话,横竖我们一家都是感激的。” 老族长是念过书的,自然知道衙门是如何一套行事,若是要提审罗白宿,县衙还要另派差役出差票传唤一干人证,于是点头道:“你们只管去,好生打点,务必要关照好大郎,村里的人自有我在,不会乱说,且当日你们分家之时,并不是大郎来过的文书。”他说到这里,又严厉地对罗老头道,“罗全,你爹当年临走的时候,是如何嘱咐于你的,你可莫要犯糊涂。” 罗老头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道:“这事我知道。” 罗天都听到这里,这才放下心。她来找老族长,就是赌一把在老族长心中,究竟是姚氏这个侄孙媳妇重要,还是罗白宿的前程重要。 好在,她赌赢了。 当下,罗天都便和方氏要出门去县衙,不妨身后老族长又道:“大郎媳妇,且等等。” 方氏和罗天都又停下,转过身看到老族长在衣袖里摸了半天,摸出拇指指甲大小的一块银锞子,递给方氏道:“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那衙门却不是那么好进的,大郎媳妇,你且拿着这个。” 看那银锞子,色泽都有些泛黑,想是有些年头了,不用说自是老族长攒下来的私房钱,罗天都和方氏自然是推辞不肯收的。 “太爷,银钱自家还有一些,我只盼着堂审时太爷到时能帮着孩子他爹说两句话就是帮了我们一家天大的忙了,这银子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不能收的。” 老太爷便将眼一瞪,道:“且拿着,大郎也是罗家的子孙,他出了事,我自是要帮忙的。” 方氏仍不肯收,只道手边钱够,狠命推辞,老族长无法,便将银锞子又拢回袖子里,道:“也罢,若是不够了,再来我这里拿。” 三人别过老族长,顶着大太阳,由罗老头赶着驴车,一同出发去了县里。 这是罗天都第二回 去县衙了,只是上一回是带着满心的喜悦,这一回却是忧心忡忡。 罗老头坐在前头,赶着驴车,“噼哩叭啦”地把个鞭子挥得清响,恨不得能立时就赶到县衙,探出个眉目,然后想法子把人接出来。 一路上气氛十分沉闷,谁也不说话,只听到罗老头扬起鞭子抽在驴身上声音,那枯燥的声音让人越发的烦躁不堪。 罗天都坐在方氏身边,面上虽然很沉着,心里却委实没有一点把握。 在这个和后世截然不同的年代,世人讲究孝道,为人子女的,对于父母应该无条件地顺从,稍有怠慢,便是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了下来,压得你一辈子也翻不了身;而为人父母的,却能够仗着身份,对子女横加指责打骂,被视为理所当然,更甚者,将子女打死了,也不会有人觉得大惊小怪,最多只是暗地里叹一声可怜罢了。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罗白宿被姚氏告上县衙,可想而知,会有什么结果。 因为出发得晚,三人到县里时,天已经黑了,整个县衙大门紧闭,黑漆漆的。罗老头将驴子拴在远处的大树下,对方氏道:“你带着小都去寻个地方歇息,我就在这里等着,明早衙门一开,我就去打探大郎的消息。” 方氏此时心情惶然不安,哪里有心思去歇息,便道:“我也在这里等着。” 罗老头还是比较疼孙女的,便道:“我一个人守在这里就行了,小都还小,你还是先顾着她要紧。” 罗天都摇摇头,道:“我不要紧,我要留在这里陪着爷爷一起。”说完无论罗老头如何劝,她就是坚持要留下来陪着罗老头一起。 方氏是熟知罗天都的性子,知道她有时候固执起来,便是九头牛也拉不转,也就不劝了,将手里临时给罗白宿收拾的两件旧衣衫摊开铺在板车上,让罗天都睡在上面,她自己就抱着钱匣子,在边上默默地守了一整夜。 罗天都因为担心着罗白宿,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方氏以为她是因为板车太硬,没有床铺舒服,才无法入睡,便将她抱了起来,让她枕着自己的腿睡。 小孩子觉多,罗天都虽然一直担心着,后来到底抵不住生理的渴睡,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只是一晚上都睡得不安稳,夏天露水重,蚊子又多,总是听到有蚊子在边上“嗡嗡”地飞来飞去,纵是有方氏在边上不时地用手挥来挥去赶走蚊子,罗天都仍是被叮醒了好几回,后半夜,她甚至只听到罗老头“啪啪”拍蚊子的声音。 好不容易挨到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三人的衣服都被露水浸得潮潮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水。但是谁也没有去注意这无足轻重的小事,因为县衙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了。 罗天都顿时精神一震,和方氏两个忙下了板车,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去,看到开门的是个老年杂役。 那杂役抬眼上下打量了方氏母女一眼,打了个呵欠道:“有诉状没有?” 罗天都一愣,道:“大叔,我们不是来投诉状的。” 那杂役想是没睡好,脾气有些大,一听罗天都不是来投诉状的,便挥一挥手,将方氏和罗天都当做乞丐打发了:“快走!快走!这里是官衙,没事瞎往前凑什么。” 罗天都便取了十文钱,塞到那人手中,道:“大叔,我们是来打听个事,昨天有个罗秀才被押解到了县衙,我们想打听打听,他现在怎么样了。” 那人捏了捏手里的钱,虽然有些嫌少,但好歹能打二两酒,便仍是收下了,道:“昨日我听当差的大哥们讲,好像是收押了一个什么秀才,听说是他老娘告他不孝。”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罗天都一听只是收押,便暂时放下了心。 刑不上士大夫,无论如何,罗白宿到底是个秀才,只要官府并没有出正式公文,革了罗白宿的功名,那他就和普通的百姓不一样,就是犯了错,官府对待他的手段也要温和些,至少现下,并不用担心官府会对他用刑什么的。 “我听办案的大哥说起,好像收监了吧。说起来,咱们晋雍县已经好些年没有出过老娘状告儿子的案子了,我记得上一回的那个,那个什么来着?也是个秀才的,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人边说边摇头,“唉,还是读书人呢!一个个地,连做人的本份都忘了,能让自家老娘央人写了诉状告到衙门,那该是多么忤逆不孝。” 罗天都不耐烦听他单方面地批判,知道他一个打杂的,就是打听的消息也有限,又问道:“县太爷对这个案子是个什么态度?可说起过几时开堂审理。” 那人被问得烦了,顿时一瞪罗天都,道:“你这丫头好没道理,县太爷日理万机,哪里是我等小人可以轻易见着的,就是见着了,这案子的事咱也没有资格问。”说完,他朝方氏她们的背后扬了扬下巴,道,“昨天办案的刘捕快来了,你有事自问他便是,咱可要回去干活了。” 说完,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自去忙活了。 【) 第76章 罗天都转过身一看,果真看到一个中年青衣捕快匆匆走了过来,忙开口唤道:“前面的可是刘捕头?” 刘捕头脚步一顿,朝罗天都看了过去,看到一老一小外加个妇人,站在县衙门前,不由将手按在腰刀上,警惕地问:“你们是何人?大清早的在县衙门口徘徊,可是有什么事?若是有冤屈,先去写了诉状,若是无事,衙门重地,还是速速离开,” 罗天都忙道:“刘捕头不要误会,我们是从罗家村来的。{}” 刘捕头眉头一皱:“罗家村?罗秀才的家人?” “正是。”罗天都点头道,“我们只是想问问,他现在可好?县太爷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提审?”说完,又不动声色地递了一小块碎银过去。 刘捕头摸着手里的银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了起来。这是惯例,若是哪家有人犯了事,家人说不得要上下打点,若只是询问犯人自身的情况,不涉及到案情,衙门里上下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的银子刘捕头也收了不少,自是经验老到,只是没想到这家领头的居然是个小孩儿,还颇有些意外。 “罗秀才如今的情况尚好,咱们县太爷最是个公正清廉的,只是吩咐将罗秀才收了监,其他的都要等县太爷将案子审理完毕,才做计较。” 罗天都听得刘捕头都这样说,方才放下心,道:“那我们可不可以去看看我爹?我娘担心他没得替换的衣裳,赶着收拾了几件衣裳过来。” 刘捕头皱起了眉,心里有些不悦。 原来衙门有画卯、画酉之说,就是在卯时正刻去衙门画押签到,表示办工了,酉时再签一回,就可收工回家。因为画押时间很早,而县太爷办公却要迟很多,很多衙役都是起了床就急匆匆过来,画押签到完毕,再接着回去休息吃早饭,约摸县太爷快要办公了,才又回到衙门,听候差遣。 刘捕头也是这般,因为昨日去了罗家村传唤罗白宿,辛苦了一回,今早匆匆过来,正要画押签到,然后回家再小憩半刻,不想却被人叫住了,又被拉着问东问西地问个不停,自然是有些不耐烦了。不过他收了方氏的银子,自然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便随便支了个招道:“这可不太好办,我也只是听命行事而已,其他的都要看县太爷如何发落,毕竟自家老娘状告儿子忤逆不孝,罪名可是不小。不如你们且再等几日,届时县太爷定会开堂公审。”说到后来,却有些敷衍之意。 等到刘捕头走了,方氏想出个主意,道:“要不,我们去求求汤老太太,好歹让我们见一见你爹才是。” 罗天都却不很赞同。 她其实并不指望这回能依靠汤老太太或是汤夫人能帮上什么忙,一来她们并没有什么交情,就是当年方氏教沈三娘蒸米粉,人家那也是给了厚赏,一副银货两讫的态度,不曾亏欠过她们什么;二来,罗白宿的罪名是不孝,委实很有些犯世人的忌讳。而汤老太太和汤夫人,一个是拥有了一句成年儿子,且正享受儿子赡养,另一个也生了儿子,正悉心栽培,无论如何,她们都会站在世人的那一边。 她更大的指望,其实还是罗家村的老族长。 好在这案子并没有拖两天,第三天,汤县令派了官差传罗老头、姚氏、方氏等一干相关人员到县衙,当堂公审罗白宿的案子。 听说县太爷今日要审理这老娘状告儿子忤逆不孝的案子,大早上的,县衙就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有那年纪大的,还记得当年林秀才一案时的惨状,可巧今日被告的也是一位秀才,便口沫横飞地描述了一回当年的情况,于是来的人越发多了。 罗天都一家是早就在堂外候着,等着汤县令升堂审案,第一个带到的就是罗白宿。 因着汤县令并不曾夺了他功名,堂下还给他安排了一个板凳坐着,其他人却没有这个待遇,只能一溜地跪在公堂之上。罗天都转过脸看到罗白宿气色倒还好,只是眉眼之间有些倦色,便稍稍放下心。 至少她担心的罗白宿会受些皮肉之苦的事并没发生,看来读书人的特权在这个时代还是挺管用的,至少屈打成招的事,今日并没有发生罗白宿身上。 罗白宿看到自己的妻儿老父都跪在堂下,唯有自己坐着,遂起身要让凳子与罗老头坐。 汤县令见了暗自点头。他见过罗白宿几回,初时只觉这人虽然沉默木讷了些,却并不是那轻狂之徒,且还批过他两几篇文章,虽说文字一般,却颇有几分悟性,与他批阅的卷子,一点就透,若是有名师指点,日后不难有翻出息。奈何今上以“仁孝”治天下,当朝风气便将仁孝排到了第一位,罗白宿犯了这个忌讳,就算他本有心庇护,也不能做得太明显。 汤县令便一拍惊堂木,道:“罗白宿,你娘状告你不孝,你可有话说?” 罗白宿便道:“子不言母之过,学生并无话说。” 汤县令又问姚氏:“你儿子怎生不孝?能让你一纸诉状告上衙门?你可知读书人若是添了这个污名,这辈子便与功名无缘,罗姚氏,你可想清楚了?” 姚氏道:“家中父母俱在,不孝子就另立门私攒钱财,且不供养自家老父老母,老妇人开口说他,恶媳轻则恶言怒骂,又纵着小孙女不敬长辈,老妇人别无他法,只得请官法处治。” 姚氏一开口,外头的听众都觉得义愤填胸,立时觉得罗白宿委实太过混帐,如此不孝,不怪这老妇人要告他,都暗自想着,回去后一定要好生管教自家的那个皮猴子,若是还不听话,少不得棍棒伺候,总要打得温驯了,万不能再养出个忤逆儿出来。 还有那性子暴烈的,就在外头高声嚷着:“不孝子,打死他!打死他!” 姚氏闻言,豆子大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恨不得县太爷立时下令,将罗白宿乱棍打死了事。 罗天都彼时也跪在堂下,听到姚氏这番诉说,不由在心里冷笑。姚氏这几日都在不家,想是还请了高人教她如何在堂上应对吧,不然何曾见她说话如此文雅过。 汤县令闻言皱起了眉,又问罗白宿道:“你娘如此说你,你可以话辩解?”这便是给了罗白宿一个自辩的台阶,若是罗白宿的理由合情合理,他也不介意偏袒一回。 眼看着秋闱就要到了,晋雍县里的秀才本就聊聊无几,罗白宿行事却是这群秀才中少有的稳当之辈,结果被自家老娘一状告到了衙门,汤县令心里也挺恼火的。一方面气姚氏没事生事,挑这紧要关头,逼得他断送治下一名秀才的前程;一方面又恼罗白宿不争气,平日里看着行事稳妥,却送了这么大个把柄给人。 罗白宿也跪了下来,道:“学生并无话可说。” 他分家是事实,小都姐俩和罗白秋姚氏不和也是事实,虽然这不和的原因却并不在自家孩子身上。 汤县令又想起这两天差役打听的一些罗家的是是非非,自然是知道罗白宿并非姚氏亲生,他有心要做个和事佬,便对姚氏道:“我看你儿子,倒不像是个不孝的,本县在堂上问了他半日,却不曾说你一句不是,一家人就是有事,自家商量着处理便罢了,罗姚氏,本县便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撤了诉状,我也不治你诬告扰乱公堂之罪,你自回家,好生教导孩子便是了。” 姚氏忍了这许久,好不容易闹到这个地步,眼看着罗白宿就要被人踩进泥淖里,若是闹得再严重些,如同那林秀才一般,一条小命都丢在衙门里才如她的意,如何肯被汤县令三言两语就劝得改了主意仍是一口咬定,罗白宿不敬长辈,对弟妹也刻薄,只求汤县令乱棍打死便罢了。 汤县令还不曾发话,罗老头却被姚氏气得几乎跳了起来,抖着嗓子对姚氏道:“大郎何曾对不住你,你要这般害他?” 姚氏见罗老头仍在护着罗白宿,也气不过当堂和他吵了起来:“你我都在,他要分家,这是不孝其一;他们攒了那么多银钱,却让我们一家子吃糠咽菜,这是不孝其二;他纵着自家闺女,和小姑打架,这是不孝其三。他既然做到这等地步,我是他娘,告他不孝是天经地义的。” 罗天都听得牙疼。这姚氏颠倒黑白,恶人先告状这一套倒是用得越来越娴熟了,可恨就因为她仗了长辈之利,居然还让人不好轻易反驳她。 好在罗老头还是向着罗白宿的:“当初分家,也是我看不过去了,主持分的家;分家的时候,老大一家就只分了石粮,连一文钱都没有,全村人都能做证,老大一家起早贪黑,挣了几个钱,也没有忘了你,每回年节,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又哪里少了你一份。你我都是半截身子都要埋进土里的人了,说话做事要讲良心,老大哪里对你不孝顺了?要不是你处处偏心,对老大刻薄,我怎么会同意分家?” 【) 第77章 罗老头是个闷葫芦,可是现在罗白宿明显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他自然不能让罗白宿就因为姚氏的几句话,就被冤死在公堂之上。()一辈子都只顾着干活的罗老头,头一回把心里对姚氏的不满也爆发了出来。 “大郎当年考中秀才的时候,才十六岁啊!要是太爷还在,早就送去了县学念书,说不好都中了个举人老爷了,他跟着咱们这么些年,日日在外辛苦劳作,供着弟妹吃喝,一句怨言也没有,晚上要点盏灯看书,你还要嫌费油不许,白翰屋子里却是燃的上好的蜡。” “大郎不是你生的,你就是偏心些我也不计较,做父母的都有私心,一碗水哪里能端得那么平呢?可是你怎么能狠毒到这个地步,非要逼死大郎呢?” 罗老头是真伤心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痛斥姚氏。 “这个时候,你又把自己当成大郎的亲娘看了?你不是口口声声骂大郎是野女人生的野种,平日也是一口一个贱种地骂的吗?你都不把他当儿子了,又来告他不孝做什么?” 本来罗老头为罗白宿辩驳的时候,看热闹的听众就有些奇怪了,怎么这做娘的和做爹的,说法却不一样,一个说儿子不孝要打死了事,一个却说儿子孝顺,是做大人的偏心。等到罗老头说出罗白宿不是姚氏亲生的时候,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我就就呢,虎毒尚且还不食子,做儿子的就是有哪里不孝的,做爹娘的也只耐心劝导,哪里说告官就告官,说打死就打死,感情不是亲生的。” “说不好是眼热那不是亲生的,挣了几个辛苦钱,想寻个法子,把人逼死了,好霸占他家的家产。” “可不是,那家听说只生了两个闺女,连个儿子都没有。” “啧啧!就是小妇生的,那也是夫家的根,哪里能动不动就骂贱种的,不是把自己男人也骂进去了?可是这妇人在家里也不是个心慈的。” 外头的听众议论纷纷,说得热火朝天,里头的罗老头却脸色潮红,一颗脑袋越垂越低,几乎要垂到地下去了。 姚氏听了,气得一张脸煞白,到了这地步,她反倒豁出去了。她自是明白,闹出了这一桩,她和罗白宿一家,却是再没和解的可能,她也不愿意跟那个野女人生的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仍自强硬地道:“家中长辈尚在,他就闹着要分家,这就是不孝,既是不孝,我便可以告他。” 就在姚氏还在说狠话,一心一意要县太爷治罗白宿个不孝的罪名时,外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你这个毒妇,自己为人不慈,还要反咬一口,说我罗家的孩子不孝,今儿个我就要请县老爷做主,将你这毒妇休了回去,咱们罗家没有你这样的媳妇。” 罗天都精神一震,老族长来了。 汤县令一拍惊堂木,喝道:“堂外何人喧哗?!” 就有衙役匆匆呈了一张状纸上来,汤县令展开一看,道:“传!” 然后就见里正和三叔公扶了一位老人进来,正是罗家村的老族长。 汤县令见老族长年岁已高,只好又赐了一张凳子给他坐。 老族长谦让一翻,方才坐下,道:“县太爷在上,小老儿却是为着自家孩儿罗白宿来的,当初分家也是立了文书,村中长辈皆默许了的,这不孝之罪确实冤枉了,如今小老儿手里也有一张状纸,告堂下妇人不慈不孝。” 老头儿话音才落,外头看热闹的就是一阵哄闹,又有人在那感叹,今儿县衙真是热闹,一会儿老娘状告儿子不孝,事情还没完,又来人告这个妇人不慈,告人的转眼间就成了被告的,案情跌宕起伏,一出接一出的,比那戏文子里唱得还热闹,整个晋雍县城就从没像今日这般热闹过。 姚氏不服气地反驳:“叔公,自打我嫁进罗家,一心侍奉公婆,从不敢有丝毫懈怠,敢问我如何不慈不孝了?” 老族长眼一瞪,道:“你公爹在世的时候,就时常在我跟前抱怨,讲你如何不孝敬婆母,那时就要休了你回去,还是我念在白秋姐弟年幼,需要人照顾,才勉强劝了下来。既然今儿个都闹到了衙门里来了,小老儿也就舍了这脸面,请县太爷做主,将你这恶妇休回娘家,自此我们罗家与你姚家两不相干。” 这已经不是老族长第一回 威胁要休她了,姚氏第一回心里还有些害怕,可是次数一多,便渐渐麻木了,只当老族长是嘴里说说罢了,必不会真将她休了。 “叔公,你莫不是老糊涂了,就是罗家要休我,也要我公婆发话才是,叔公你虽是罗家的老族长,却也管不到我家的家事上。”罗老太爷和罗老太太都过世好些年了,自然无法再从土里爬出去,将她休回家,姚氏这是有恃无恐。 老族长明显却是有所倚仗的,从怀里摸出一个漆盒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道:“当年你公爹就是一直担心他死后,会有人欺负我们罗家子孙,特地立下了遗嘱,从今往后你若是本份便罢,若是心怀恶意,欺压家中子孙,便可由村中长辈做主,将你休回家去。” 姚氏一脸的不敢置信,嚷道:“这不可能,定是你捏造出来的。”那个老不死的,人都死了,居然还留了这么个祸害。 老族长瞥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道:“这遗嘱是你公爹当着村里老人的面口述,由我执笔写的,这事村里头的老人都知道,若不是你行事太过,我原本也不打算拿出来的。”说完将手中的遗嘱呈给一旁候着的衙役,由衙役交给师爷,再由师爷呈到县太爷手里。 罗天都听到这里,才觉得解气,不禁为那素未谋面的罗老太爷暗暗喝彩,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老太爷就是死了,仍有法子将姚氏拿捏得死死的。老太爷这样有手段,身为儿媳的姚氏肯定憋了一肚子气,难怪姚氏如今心里的怨气如此之重。 县太爷便传了证人过来,皆证实了老族长的话。 那边姚氏口里还在念叨着不可能,在堂上就和老族长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嘴来,把个堂堂衙门活生生地变成了菜市场。 汤县令有心庇护罗白宿,见此情状便道:“罗姚氏,本县看你们各执一辞,不过是些家家户户都会发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称不上不孝忤逆,本县就着令你们回家好生反省,这状纸我且分还于你们两家,此事休要再提,日后一家人和和睦睦过日子罢。” 县太爷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若是有些头脑的,自然顺势下坡,可是姚氏固执起来,那也是不分时间、地点和场合的,她撕破了脸面,将罗白宿告上衙门,原本就打着让罗白宿一家从此不得翻身的念头,如何肯接受这样的结果。 “老妇人不服!县太爷这就是循私,谁不知道当初为了云薹籽油的事,你都亲自到罗家村来了,你这分明就是包庇!” 汤县令就算是一心图清名,肯放下官架子亲近百姓,却也不能忍受这样的挑衅,冷笑着道:“罗姚氏,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本官包庇罗白宿,那本官就在这公堂之上,审这两宗案子吧,到时丢了你们罗家的脸面,你可不要埋怨。” 当下提笔一挥,写了判决。 罗门姚氏,不孝不慈,今照罗家先辈遗嘱,发还姚家,自此姚氏与罗家毫不相干。 既然姚氏与罗家无干,那她所告罗白宿不孝,罗老头又执相反的说辞,自是不成立了。 写完,又吩咐皂隶,喊姚家人来将姚氏领回去。 姚氏听到判决之后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她原本不过是嫉恨罗白宿过得好,想要告罗白宿不孝,夺了他的功名,自己出口恶气,却不曾想闹到最后反而是自己落了个不慈不孝的名声,还由官府做主,休了她,当下几乎傻眼了。 她的爹娘早已过入土为安,兄嫂年岁已高,只能靠着家中小辈赡养,她要是被休回娘家,姚家哪里还有她的安身之处?且眼看着罗白翰就要有出息了,这个时候,她被赶出了罗家,她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不是白费了? 罗天都听到这个判决,也是吃了一惊。她以为汤县令最多就是劝解一回,不曾想汤县令居然就当堂判了休弃,一时不由得十分解气。 姚氏这般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么? 她想算计罗白宿,结果反而把自己绕进去了。 罗白宿也是愣了一下,看着罗老头涨红了脸,一副十分不堪的模样,又有些心下不忍。姚氏虽然对他诸般苛刻,但是对罗老头却是悉心照顾,不曾有丝毫怠慢。 于是便整了整衣裳,对着县太爷一揖到底:“学生还请县令大人看在家中尚有弟妹需要人照拂的份上,从轻发落。” 汤县令便点了点头,道:“罗姚氏,念在罗秀才为你求情的份上,本县便退让一步,是去是留,你自己决断。” 姚氏气过后,又冷静了下来,她自是舍不得罗白翰的,现在被罗家休弃,将来罗白翰有了出息,却是与自己无关了,她是怎么也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的,于是咬了咬牙,毅然道:“老妇人愿留在罗家。” 汤县令便道:“既如此,你状告罗秀才却是无凭无据,当属诬告,本朝律法,诬告者当杖三十,刑求两年,本县念你年岁已高,免你刑罚,罚银十吊,以敬效尤;至于罗白宿,父母俱在,分家是实,虽情有可原,到底有违孝道,着你日后细心伺候老父老母,莫要污了读书人的名头。” 罗白宿点头称是。 汤县令处理完了案子,便高喊一声“退堂”,此案便算了结。 【) 第78章 姚氏这回算是偷鸡不成反倒蚀了把米,不但没捞着好处,反而惹了一身腥,罗天都只觉终于出了一口心里的恶气。 当下便和方氏一左一右扶着罗白宿往堂外走,她人矮,虽然有心要扶罗白宿,最后却是罗白宿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笑道:“小都胆子可真大,进了衙门见了官老爷,连眼睛都不多眨一下。” 罗天都心想,不也是两个肩膀抬一个脑袋,不多一只鼻子也不少一只耳朵,有什么可怕的。 因为官司解除,罗白宿心里也是难得的轻松,且他分家的事过了公堂,日后也不怕有心人再拿这事作文章了。 一家人还没走出大门,就见从旁边的侧门出来个青衣小厮,扬声唤道:“罗秀才,且留步,大人有请。” 罗天都趴在罗白宿的肩头,抬头看去,那小厮不就是以前汤县令时常带在身边的汤晗么? “半年不见,小娘子又长高了些啊,可是还跟以前一样,双脚连地都不肯沾的啊,哈哈!”汤晗这是在取笑她两回进县衙都让人抱着进来的。 说话间,又从过道进来个丫鬟,正是青梅。 汤晗看见青梅过来了,就道:“青梅姐且将方大嫂和小娘子带去见过老夫人和夫人,大人在前头等着见罗秀才。” 青梅应了一声,对着方氏笑道:“好久不曾见到方大嫂和小娘子,老夫人才念起过呢。” 那边汤晗自领着罗白宿去西群房见汤县令。 罗天都和方氏跟着青梅,进了宅门,这回的门子换成了个中年憨厚的男人,却是比先头那个要忠于职守得多,见了青梅,问明了方氏和罗天都的身份,才放她们过去。 彼时汤老太太正在午睡,罗天都和方氏在堂外候了一柱香时刻,方才着人掀了帘子,喊了方氏她们进去。 如果说上一回见到的汤老太太是个和颜悦色疼爱孙儿的慈祥老太太,这一回的汤老太太明显就是个严厉的婆婆了。 汤老太太几乎是让方氏站着,足足念了她一盏茶的功夫,没有一丝歇气的功夫,不外乎是要让方氏要做个贤慧孝顺的媳妇,上敬公婆,下育子女,让相公能放心地在外面拼前程,不至于为家里的琐事烦心,尤其是那个孝字,更是要做足本份,万不能让人拿了短去。 话里话外就是指责方氏没有尽到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媳妇的本份,闹得自家婆母告上衙门了。 方氏被念得几乎抬不起头来,直到青梅过来,说罗秀才在外头候着了,汤老太太这才挥手放人。 罗天都和方氏出门,果然看到罗白宿站在院子外头,怀里抱了一只小箱子。 罗白宿当初可是被差役“请”到县衙里去的,自然没有机会带什么随身物品,且刚才分开之前,罗白宿身上都没有这只小木箱,不用想这肯定是汤县令送的。 罗天都好奇地问:“爹啊,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罗白宿似是心情十分好,笑着道:“这里面呀可都是些宝贝。” 罗天都更好奇了,只是碍于身在县衙,身边人来人往的,不好放肆,只得忍住了,直到出了县衙大门,再也按捺不住地问道:“到底是什么呀?” 罗白宿因为去了压在心里的那块大石,心情轻松,就连性格也开朗了许多,见罗天都着急,反而还有兴致逗她道:“小都那么聪明,还猜不到吗?” 方氏便笑着责备了一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性子急,还逗她做什么?快点告诉她不就完了,省得她一会儿闹个不停。” 罗白宿一想罗天都的性格,果然如此,也不卖关子了,道:“这里面的都是县太爷当年秋闱春闱时写的文章,让我拿来揣摩揣摩。” 罗天都听了恍然大悟,对读书人而言,这些前辈为了应考而作的文章,其作用大约就跟后世的参考作文一样,罗白宿有了这样的范文,自然能少走很多弯路,且这些文章多半都表达了作者对某些课题的独到见解,罗白宿多看一些触类旁通,对于学问的精进是十分有益的事。 这倒真是些宝贝。 方氏因为罗白宿平安无事,心里高兴,难得大方一回,特意租了辆马车回去,这也是体恤罗白宿无辜险些遭了一场牢狱之灾的意思。 方氏是知道罗天都不习惯马车的颠簸,是以一上车就将她抱在腿上坐着。 罗天都不喜欢动不动就被人抱起来,在方氏腿上扭来扭去就是不肯老实坐着。 方氏被她闹得烦了,将眉头一皱,对着她道:“还不快坐好,一会儿颠起来你又该不舒服了。” 罗天都便想起上回坐马车,颠得五脏六腑都挪了位,那滋味可真不好受,这才安分了些。 方氏就感叹:“你说这孩子怎么就跟个皮猴子一样,总也不能安静一会呢?” 罗白宿摸了摸罗天都的小脑袋,笑道:“只要孩子平平安安地,就是皮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罗天都被他摸了两下,感觉脑袋上的小辫子又成了鸡窝了,便摆了摆头,问道:“爹啊,县太爷把我和娘支开,特意跟你讲了些什么?” 罗白宿顿了一下,然后道:“就是让我以后好好孝敬你爷爷奶奶,好好养育你和你大姐,刻苦用功,将来考个功名,让你风风光光嫁个好郎君。” 罗天都囧了,她才六岁好不好?就算是这年代早婚,六岁就开始筹划着让她嫁人,那也太早了吧。 说到科考,罗天都又想到一事,问道:“爹,你们考功名考进士,都考些什么?”她是真好奇,这种一纸定终生的官吏选拔方式,只看一篇文章就能看出这人是否有真才实学了吗?万一只是个眼高手低,嘴里夸夸其谈,却一丁实事也办不好的花架子怎么办? 罗白宿哈哈大笑:“小都,考科举可不光只有考进士科,还有很多种学科都能考的。” 罗天都这回是真正惊讶了:“那还考什么?” 原谅她对于科考的印象,还停留在电视里八股文上,书上电视上都是考进士,她还真不知道能考别的。 罗白宿并没有像其他大人那般因她年幼就胡乱敷衍她,反而细细解说起来:“虽然大多数读书人科考都是冲着进士科去的,却还有明经、墨义、进士、明法、明算、策问、诗赋、经义等许多科目,每一科注重的内容都不一同,比如明经,就是以经义取士,主考经学,考生大多通晓经学,当朝大学士朱轩就是以明经入仕;比如明法,就是主考律法;比如明算,主考算学,不一而论,而其中尤以进士科最受天下读书人的青睐,我大庆朝历代宰辅都是进士科出身。” 罗白宿一一道来,听得罗天都大开眼界,原来科考居然这么复杂,且这个时候的科考就已经开始了明确的专业分类了,只是进士科更容易出人头地,所以读书人就把进士科当做入仕的首选了。这就跟现代选专业一样,哪门专业就业容易收入高,自然成为那几年学生高考首选的热门专业。 她摸着下巴想,要是她是个男儿身,去混混明算一科,说不好还真能出人头地。 可惜她是个女儿身,是不能科考的。 “那爹你要考哪一科?”罗天都被勾起了兴趣,兴致勃勃地问。 罗白宿就笑了一下,笑容居然还带着丝腼腆,似是很有些不好意思:“我自然也是想考进士科的。” 罗天都于是忧郁了。 她私下里其实更希望罗白宿考明算科。如果考这科,罗白宿压根就不用花钱去书院,她自己就能教,且她有相当的自信,她能比这个年代任何先生都教得更好。 可是进士科? 考经学?不说别的先秦经籍,光是周易一本,她就只能光顾着干瞪眼了。 考诗赋?学生时代语文课上虽然也学了几首诸如“春花秋月何时了”之类的伤春悲秋的酸诗,那也是考完就立时交还给老师的,就她那闪存的脑容量压根就没记住几首,而且以她的那点薄得如同一张纸般的文学底子,就是让罗白宿来教她诗书,说不定罗白宿还要嫌弃她灵性太低。 考时务策?她连大庆朝都没听说过,就窝在罗家村这个小乡下,天天光是为了应付姚氏这朵奇葩,努力想法子赚钱让一家人吃饱穿暖就已经耗尽了全力,哪里知道什么时政利弊,难道让她教罗白宿去鼓吹何为“自由”,何为“平等”吗? 那是无端给罗家招惹呢!她是活腻了才会脑子犯抽干这种蠢事。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尽力争取一下,天下士子十之有九都考进士科,那竞争可想而知有多激烈,像明算、明字这类比较冷门的学科,考的人少,录取自然也比较容易了。 当然,她自然不能对罗白宿实话实说,爹,我觉得以你的基础,考举人都很难了,更不用说考进士科,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别的冷门专业,这样取中的机率更大一些。 她只能装成不懂事的小孩儿一般,好奇地问:“爹,我喜欢算术,你为什么不考明算,将来做我的先生,教我算术呢?” 罗白宿听了这话,倒是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半晌才答道:“小都,若是明算,就该是我做你的学生了。” 方氏听他们俩说得热闹,将罗天都下滑的小身子往上搂了搂,笑着道:“可惜呀,要是我们小都是个男儿身,将来必定也是要考状元的。” 罗白宿倒是在认真思索罗天都刚才似是无心说出口的话了。 他自是知道进士科有多难,明经科已是十之取一,十分艰难,进士科每次取中的人,却是明经科的十分之一,古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一说,可想而知,想要进士及第,一步登天,有多困难。 可是哪个有志气的读书人,不把进士科当成毕生追求的目标。就是罗白宿自己,心底里也藏了一个白衣公卿的梦想,可是,罗天都今日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让罗白宿头一回认真审视自己的定位了。 自古江南出文人,北地多豪杰。 论诗书,北地历来就不如富庶的江南,前朝甚至出现过一科取中的全是江南文人的尴尬局面,他虽幼时得名师指导过几年,这么多年来,却早已荒废了大半,又兼还要忙着农活,更是生出过丢开科考这个念头。论起念书的底蕴,却是万万不能跟南边的文人骚客相比,他或许真的需要认真考虑一下,放弃进士科,改取其他学科。 【) 第79章 罗白宿这边一场祸事消弥于无形,压在一家人头上的阴霾也像是被风吹散了一般,虽说头几天为了打探消息花了点钱,但是与罗白宿的安危相比,就微不足道了。() 眼看着乡试在即,罗白宿更是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念书上面,关起门来将汤县令留给他的各式文章翻来覆去揣摩了许多遍,越看越不由得佩服汤县令的文采和见识,绝不是他们这种在乡下念过几年书的人可比的。 相反正屋那边的姚氏,却是一片水深火热。 刚从衙门回来,就被老族长叫到族祠里,狠狠地教训了一翻,被罚跪了一夜的祠堂。姚氏原本就有了些年纪,天气太热,暑气又重,在祠堂里跪了一晚上,第二天抬回家后就病倒了。罗白翰埋怨她多事,败坏了他的名声,误了他的前程,话里话外都是流露出对她的不满;罗白宁是个不管事的,除了吃就是睡,见到老娘病倒了,就是有心要照顾,也不知道从哪里着手;罗老头光顾着地里的活,就已经忙不过来了,更不要说照顾她。最后反而还要姚氏硬撑着做饭洗衣收拾家里,照顾一家老小吃喝。 过了两天,到底好些了,官差又上门来讨债了。 姚氏状告罗白宿,结果闹到最后反而是自己落了个不孝不慈的罪名,还被罚了十吊钱。 若是在五、六年前,十吊钱虽然也算多,姚氏却还能拿出来,然而到了现今,姚氏手里的现钱不过就是上次依着罗白翰的生辰摆酒,收的一吊钱人情,除此之外,家里再没有别的进项了,要不是因为没钱,她也不会把主意打到罗白宿一家头上,本以为这一回能告倒罗白宿,最好罗白宿这个贱种能和那个林秀才一样,死在监牢里才好,这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占了他的家产,也不用为罗白翰这回赶考的盘缠发愁了,却不曾想,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一文钱没捞着,反而还要罚十吊钱。 官府罚银,可不会管你家是贫是富,给你一个期限,期限一到,便有官差上门追讨,届时拿不出钱来,便要拿了家中的男丁回衙门交差。 罗家正屋这边男丁只有罗老头和罗白翰,罗白翰是姚氏最大的希望,姚氏当然不会拿儿子的前程开玩笑,罗老头却是她这辈子的倚仗,老族长本来就因为这回的事对她十分不满,老族长如今还允许她留在罗家,也是看在罗老头和罗白翰的份上,若是因为她交不出罚金,害罗老头被关进衙门,只怕到时她就是养再多的秀才儿子也没有用,老族长立时就要将她赶出罗家了。 姚氏知晓其中的利害,自是不敢怠慢,少不得还要撑着病体挣扎着起来,将家中值钱的东西拢一拢,准备都变卖了,先凑齐罚金再说。 家里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几样,当年罗老太爷留下的几样值钱的家当,早就变卖的变卖,送人情的送人情,为罗白翰考秀才铺路了,拿得出手的就是当初扣下的颖儿身上穿的那件袄子和金钗。姚氏有些不甘心,继续翻箱倒柜,最后总算从箱子底下翻出了一块玉佩。 说起来这块玉佩还是她用一吊钱从李郎中那里赎回来的,据李郎中讲,能值几十吊钱。 太爷当年在世时,罗家还算宽裕,那也是相比一般人家,可就是太爷掌家的那几年,家里也没有能值得上几十吊钱的东西。姚氏做了罗家几十年的媳妇,罗家的那点老氏子她还是清楚的。最初她听到方氏手里扣了块这么值钱的东西,下意识地就认为是罗老太爷藏私,偷偷留给罗白宿的,可是这一回,她摩挲着那块温润的玉,头一回生出了疑问,觉得这不像是罗家的东西。 可是姚氏现如今急着找钱,都找红了眼,并不计较东西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只要能变钱就好。她将这些值钱的东西一包,抱在怀里就往镇上去了。 姚氏到了镇上,却并不直奔当铺,反而先去了学堂找罗白翰,结果扑了个空,罗白翰压根就不在,再一问,才知道罗白翰每天来学堂不过就是应个卯,随后就不见人影了。 姚氏心里气啊怒啊,一家人省吃俭用,从牙缝里省出几个钱来,给罗白翰交了束脩,就是指望他能好生念书,结果罗白宿却压根都没到学堂。 姚氏顿时就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在学堂里大吵大闹,说学堂收了束脩却不认真教学生,浪费她家钱财,一定要让学堂将以往所交的束脩还回来。 学堂里的先生也觉得自己无比冤枉,他也不过是落弟秀才,论学问,和罗白翰也差不多少,要是管得严厉了,罗白翰便会出言顶撞,说什么他们都是秀才身份,谁也不比谁的学问差,相互之间探讨学问也就罢了,若说以师生之礼相称,却委实不相宜。 先生开学馆也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就是要教学生,也只认真教那些资质好又勤学的,对罗白翰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行径自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横竖束脩是一文不少的,先生乐得少一个学生,他可以少省一份心。 不想今日却被姚氏撞破,在学堂里大闹了一场,那先生好不烦躁,暗骂一声晦气,当下将罗白翰预交的三个月的束脩就退还给了姚氏,甩手道:“令郎学问已成,我也没什么能够教他的了,不若让他自在家里温书,准备乡试罢。”言下之意就是不打算再收罗白翰进学堂了。 姚氏顿时傻眼了,她的本意不过就是出一口气,也未尝没有让先生以后严厉督促罗白翰的意思,却不想先生趁机就将罗白翰赶出了学堂。 姚氏平日虽说精明,那也不过是对付村子里和她一般没什么见识的乡里妇人罢了,真正对于读书人的世界,她是一窍不通的,见到先生发怒,倒是自己先灭了心头的那股火气,直到被人请出了学堂,方才回过神来。 她一时没了主意,又兼近日打了一场官司,将心中的胆气磨灭了不少,也不敢真正和读书人闹起来,只得沉着脸一步一咬牙地到了罗白秋的铺子里。 罗白秋正在抹桌子,看到老娘抱着个小包袱过来了,很是吃了一惊。 姚氏在自家儿女面前,却是不用再掩饰本性,将手中的包袱往桌上一放,一脸严厉地问罗白秋:“你老实告诉我,你知不知道你兄弟哪里去了?” 罗白秋便垂下眼眸,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他不是在学堂里念书么?” 姚氏顿时就怒了,一拍桌子骂道:“他每天不过就是在学堂里点个卯,根本就没在那里念书!你这铺子离学堂也不过两条街,难道都没有时常去看一看你兄弟?” 罗白秋便道:“我每日要顾着铺子,哪里走得开,再说就是我不去,二弟每日也会过来吃午饭,一文钱都不曾留,婆母因为这事已经发了好几回脾气了。” 姚氏一听,火气更盛了,指着罗白秋的鼻子骂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是你亲兄弟,读书辛苦,过来吃你一顿午饭,你还要问他要钱是不是?在你眼里,钱就那么重要?连亲人都可以不要了?” 罗白秋被骂得也很难受,亲兄弟来吃个饭,她当然是不会说什么,可是现在家里却还是徐寡妇当家,那徐寡妇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小气爱财,罗白翰每日都来白吃饭,以徐寡妇的性子哪里会不计较?罗白翰是个秀才,徐寡妇不会将他得罪得太狠,可是对她这个媳妇,却没什么好顾忌的,整日里指桑骂槐,罗白秋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她的手臂上后背上全是徐寡妇掐的印子,一碰就疼。 “娘,你明知道我婆母是什么性子,如今却还要来寻我吵闹,平日里就是我多吃了一些,她还要骂一顿,二弟这样天天来吃饭,她心疼钱自然是找我出气了。”罗白秋也是满腹委屈,忍不住眼泪就落了下来。 “你哭什么,被个老寡妇欺负,你还好意思哭!”姚氏一见她哭就更来气了,“你如今家里还有一个秀才兄弟,那寡妇敢欺负你,你就欺负回去,你还有娘家人在,你怎么这么没用?!” 姚氏一味责备罗白秋,罗白秋便不说话,半掩上门,躲在门后,一撩衣袖,让姚氏看她身上大大小小的红印子,有些已经破了皮,红肿起来。 姚氏一看,再也忍不住,怒气冲冲地把袖子一挽,道:“那个老寡妇在哪?我去找她算帐。” 罗白秋一把拉住她,哀求道:“娘,你就省些心吧,她就要回来了,你找她理论,最后倒霉的还不是我!她在你这里受的气,转身就发到我身上了,你就给我留条活路吧!”罗白秋说到最后,终是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姚氏也觉得心酸,摸着她手上的伤印道:“她在家里打你,长平就不帮你吗?”当初她有把罗白秋嫁过去,虽然主要是为了那几吊钱,可是也是看在苏长平人温厚老实的份上,应该是会待罗白秋好的。 “他怎么帮我呢?那个老寡妇是他娘,他还能为了我跟他娘闹吗?”罗白秋边哭边哽咽道,“娘要是真疼我,就让二弟少来几回,让他用心读书,考个举人回来,也好让我将来有个倚靠。” 姚氏何尝也不是这么想的呢?可是想想今天在学堂闹的那一场,姚氏就是再笨,也知道罗白翰这些时日都去干了什么。 【) 第80章 最后姚氏还是被罗白秋劝住了,并没有去找徐寡妇的麻烦,只是人有些浑浑噩噩地,出了罗白秋的铺子,一时竟有些辨不清南北。() 她在路边做了一会,最后才慢慢站了起来,去了镇上唯一一家典当铺。 在姚氏的心里,进质库是一件十分丢脸的事,她一直认为只有那懒汉或是蠢妇,好吃懒做,又不会持家,才会将家里值钱的物什抵押了。以前为了给罗白翰凑盘缠,她也变卖过不少家什,但那都是乡亲们彼此之间的私下交易,我家缺这一样,你家正好有且一时用不上,两家商量好,或买或换,都不吃亏,姚氏心理上也能接受。 这还是她头一回时典当铺,因此心理甚觉羞愧,一直低着头,只想快些将东西当了,早些回去。 然而那典当铺做生意最是低买高卖,利息又重,去典当铺的人十个有九个是赔钱了的。 姚氏带过去的物什,当铺小伙只瞄了一眼,拿在手里掂了掂,才漫不经心地开了六吊钱的价。 姚氏就是再没见识也知道当铺这是欺生了,对着伙计道:“你是看我年纪大了,欺负我眼睛不好吗?这金钗这袄子这玉,怎么可能才值六吊钱?”当是那玉,就值二、三十吊钱了。 那伙计是被人这样说惯了的,脸上笑容不减,道:“大婶,咱们这家铺子在秋水镇都开了几十年了,最是诚信本分,这袄子看着是不错,可是您也得看看现在是什么天,这大伏天的,也没谁穿袄子,留到年底,这样式这花色又不时新了,说起来还是我们吃了亏,这玉看着像淮南玉,实际却不过是普通的石头,最多也就值几百文,上面还刻了字,我就是留着,也没法子卖出去,谁家也不会要一枚刻着别人家名讳的玉,你说是吧?这六吊钱我还是看在这金钗的份上给开出的价,算起来,我还倒贴了钱。” 姚氏听到小伙计说那玉上刻了字,不由狐疑地问道:“那玉是刻的什么字?” 小伙计是识字的,当下将玉举在太阳光底下,眯着眼睛看了一回,道:“好像是个顾字。” 顾?姚氏心里一格登,她还记得当初那个女人似乎就是姓顾。这么说来,这块玉果真不是老太爷留下的,而是那个女人留给罗白宿的? 姚氏顿时就嫌这玉留在手里嗝应,只想着将它快点脱手,拿在手里,哪怕只是想到家里还有这么一个东西,就觉得心理不自在。 那个女人在罗家的时候,让人厌恶,人都走了还要留这么个东西来嗝应人。 “二十吊钱,这玉就当了,死当。”姚氏抿了抿唇道。 那伙计便拣了玉,在手里抛了两抛,道:“一吊钱,再多就没有了。” 姚氏不信,骂道:“几十吊钱的东西,你们想一吊钱就拿到手,真当我们庄稼人不识货么?”姚氏一生气,将玉一收,也不当了,就往外走。 那伙计说了半天,结果没做成这桩生气,当下就嗤笑一声,骂道:“什么东西,拿了块云石充南淮玉,给你一吊钱还是看在做工精良的份上,还想要二十吊钱?二十吊钱我买你那块破玉,我又没疯。啊呸!” 姚氏又羞又愧,拎着包袱又灰溜溜地回家了。 罗天都看到她抱着一个包袱回来时,还有些惊讶,毕竟姚氏前两天还因为中暑,躺在炕上连地都不能下,这才过了几天,不好好在家休息,居然顶着大太阳往外头跑,这是想再病一场吗? 不过等她看到姚氏抱着包袱里面露出一小片缀着狐狸毛的领子里,就明白姚氏是干什么去了。 眼瞅着离官差给的期限越来越近,姚氏这是出去找钱去了吧?只是不知为何却没有把东西当掉。不过她对姚氏的事情丝毫不关心,毕竟对于一个一门心思想要害得她们家破人亡的姚氏来说,她能像现在这样,平静以对已经算是很宽厚了,若是照她以往的性子,那必是要打上人家的门的。 方氏看见姚氏进门,就将罗天都往屋里一拉,道:“外头太阳大,进屋坐着吧。” 罗天都应了一声,乖乖跟着方氏进屋去了。 在屋里坐了没多久,就见姚氏上门来了。 姚氏进来的时候,无论是方氏,还是罗名都都颇为紧张地站了起来,一脸戒备地盯着姚氏。 罗天都也是凝神以待,以往姚氏有什么事都是打发罗白宁过来叫她们去正屋商量的,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找上门,罗天都不知道这回姚氏又要耍什么花样,也不敢掉以轻心。 姚氏看着她的反应,也很不高兴,不过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让她的坏脾气也收敛了不少,知道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要忍住了。 “我今天来也没有别的事,就是当初给小都治眼睛,花了一吊钱,这钱却是拿的我的私房钱,今儿就是来找你们要这个钱的。”姚氏便慢条斯理地把来意说明了。 方氏拧起了眉,那钱是姚氏出的,可是当初那时候还未分家,小都受伤,本来就该公中出钱,姚氏现在张口说是她的私房钱,无凭无据的,谁说得清?而且姚氏却是将罗白宿的那块玉扣了下来,这会儿姚氏又来算这笔旧帐,真是到这个时候了还要来欺负她们一家吗? 罗天都也觉得格外气愤,她看不惯姚氏的做派,立时就反驳道:“奶奶,当初我被小姑推得撞倒在柴禾上,要不是大姐及时将我送到李郎中的草堂,我的眼睛只怕就要看不见了,那时我爹和我娘手里都没钱,一家人在草堂左等右等,就盼着奶奶拿钱来让李郎中给我治眼睛,可是等了许久也不见奶奶过来,后来还是娘翻出了家里的一块玉佩给李郎中,才算抵了诊金。奶奶虽然后来拿了一吊钱过去给李郎中,可是这玉却被奶奶收了起来。如今奶奶问我家要这一吊钱,钱是用在我身上的,我也不想赖,这一吊钱自是会还给奶奶的。” 姚氏听她这么一说,脸上便露出了一抹得色,觉得罗天都这是怕了,毕竟只是个几岁大的小丫头,就算胆子再大,进了一回衙门也就老实了。 罗天都没空去计较姚氏脸上的表情变化,接着道:“只是,奶奶想要我们将这一吊钱还给你也行,只是我家的那块玉佩还请奶奶还回来,那是我亲奶奶留给我爹的东西,好歹给他留份念想。” 姚氏原本还算和缓的脸色,这个时候又涨成猪肝色了,只觉得罗天都那一声亲奶奶听起来格外有刺耳。 她就说难怪罗天都这孩子跟她一点都不亲,原来就是因为罗白宿和方氏一直暗地里教唆罗天都,她不是亲奶奶。到底不是自己养的,就是不行,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短命的野女人。 姚氏想到这里,回来后唯一的那点愧疚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是对罗白宿和方氏一家的仇恨。 “这块玉我拿在手里也没用,看着也嗝应,你们拿二十吊钱出来,这玉就还给你们了。”她算得刚刚好,十吊钱付罚金,还剩下十吊钱可以留给罗白翰做赶考用的盘缠。 今日罗白秋的那番哭诉,越发坚定了姚氏要将罗白翰培养出来的决心,要是以后罗白翰不考个举人出来,罗白秋这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除非徐寡妇死了。可是看徐寡妇那活蹦乱跳,精力充沛到时不时骂罗白秋一顿的地步,必是个老祸害,还有好几十年可活。罗白秋不能这么一辈子被那老寡妇打压着过日子。 方氏原本听到姚氏要还玉佩,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不管怎么说,那都是罗白宿的亲娘留下来的,虽然罗白宿自打生下来就没见过她,可是有这么一个东西在,总是个念想。一听到姚氏开口就要二十吊钱,方氏又为难了。 她要是手里有钱,自然不会小气,不管怎么说,这算是亲婆婆唯一的遗物了,可是她家里统共就是当初卖油留的十几吊钱,买了头黄牛,这回去衙门又用了不少,算上出去卖油炸串的零零碎碎的几吊钱,家里一共也就十四吊钱了,压根就不够。 罗天都皱起了眉,她在猜测姚氏的心理价位究竟要多少钱,才会将玉佩让出来。看姚氏捧着包袱出去,又抱着原封不动的包袱回来,一定是当铺欺生,价开得太低,姚氏才不乐意换,又迫于罚金期限要到了,这才将主意打到她们一家的头上。 两家都撕破脸了,罗天都也不用再在姚氏跟前装孝顺,横竖所有人都知道现在她家里是个什么情形,便道:“奶奶今儿去典当铺了吧,那铺子里的掌柜给奶奶开几吊钱?” 姚氏被说中了心事,脸上略有尴尬之色,皱得如同枯树皮般的手背上青筋鼓起,她扫了一眼方氏,刚想就罗天都不敬长辈的这一态度对方氏教训一遍,转念想到这回的官司,到底把这话咽了回去,道:“当初李郎中说了这玉少说值二、三十吊钱,我只开二十吊,还是看在一家人的份上,并没有狮子大开口,你们家若是不要,我自找别人去。” 【) 第81章 看到姚氏也进入了状况,一副做买卖的架式,罗天都也笑了,她就怕姚氏倚着一家人的情分死要钱,便道:“奶奶且别急,总得让我看看这玉究竟值不值那许多钱,毕竟我们都是在你跟前长大的,我可从没见过我亲奶奶,就是有情分在,那也少得很。()” 姚氏想想也对,便将玉佩拿出来递给她:“老大家的,你在边上看着些,当心她一个没拿稳,把东西打碎了,我可是不依的。” 罗天都接过来看了看,她不懂玉,也不知道玉的好坏,她只是想看一看,这块据说是她亲奶奶留下的值二、三十吊钱的玉佩究竟长得什么样。 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没看明白个什么名堂,只是摸着雕刻在上面仿若珊瑚样的纹路及边上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顾字,陷入了沉思。 “五吊钱,再多没有了。”最后罗天都说出了理想中的价格。 姚氏便将玉佩一收,看也不看她一眼,怒气冲冲地走了。 “唉——”方氏在屋里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拿不出钱来,心里愧疚,只觉得对不住罗白宿,连他亲娘唯一留下的一点东西都保不住。 “娘,你别叹气,奶奶手头紧,缺钱用,过不了多久,还是会过来找我们换钱的。”典当铺太黑,姚氏肯定是尝过苦头了,不会再去自找没趣。现在唯一会花这个钱换这块玉佩的也就是她们一家,姚氏没别的法子最后还是要找上门,只是不知道她要多少钱才能松口。 这事很快就被罗天都丢到脑后了,她又重新投入到了炸油串赚钱的买卖中去。 果然,姚氏寻了娘家人帮忙,寻了一户有闺女要出嫁的人家,因为未来的姑爷家里小有家财,这户人家担心自家备的嫁妆太过小气,咬牙花了七吊钱,找姚氏换了那件袄子和金钗,当做压箱底的东西,跟着姑娘抬进了门。 就算有这七吊钱,交罚金还少了三吊,姚氏眼看着再没有时间拖延,只得又拿了玉佩找上了门。 这一回双方都各让了一步,姚氏急用钱,便少了五吊钱,只要十五吊,罗天都却只愿加一吊钱,两方争执了许久,谁也不肯相让。最后因为姚氏在这边呆的时间久了,引起了罗老头的怀疑,跑过来看到姚氏居然拿着罗白宿的玉佩问方氏要钱,当下气得直发晕,喝斥着姚氏将东西还给罗白宿。 姚氏不让,只是一个劲地抱怨,说家里如今没钱,又要交罚银,又要给罗白翰凑盘缠。 罗老头气得直哆嗦,对着姚氏骂了一句:“要不是你心肠狠毒,容不下大郎,到衙门里生事,哪里又会惹出这么多祸事?!真真是活该!” 最后在罗老头的干涉下,罗天都又加了一吊钱,到底将罗白宿的那块玉换了回来。 方氏便极慎重地将玉佩交到了罗白宿手里。 罗白宿摩挲着玉上那小小的篆刻顾字,低下了头。他从生下来主没见过那个据说是他亲娘的人,他早年是在姚氏跟前长大的,后来又被太爷抱去抚养,对他亲娘也说不上有多依恋,只是,好歹生了他一场,留个东西也算是个凭证了。 玉佩虽然换回来了,家里的钱又去了一半,罗天都看着方氏日益清减的钱匣,又犯愁了,这钱匣子什么时候能老老实实丰满一回呢?她还打算着秋天等罗白宿去赶考了,请人另修了房子搬出去的,这下子全泡汤了。 房子建不成了,谷仓却还是要建一个的,且还要赶在秋收以前建成,不然今年的粮食没有地方存放。 罗天都便打算等到罗白宿启程去省城的时候,再请人彻谷仓,谷仓就建在以前她和罗名都住的小房间里。那房间虽然不大,但是住她和罗名都两个小姑娘还是绰绰有余,分一半地方出来,彻出一个小谷仓,也能住人,只是空间窄了些,横竖这老宅她们是住不了多久,一定要搬出去的,就是窄些也能勉强将就了。 方氏就出门去找罗二叔商量盖谷仓的事,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娘,罗二伯说了什么时候来帮咱们盖谷仓了吗?”罗天都正在熬酱汤,见到方氏这么快就回来了,随口问了一句。 因为炸油串生意好,她又增加了好几种调味,辣的不辣,酸甜味的都有,小吃品种也由最单纯的炸油串,发展到了铁板烧。 所谓的铁板烧,当然没有后世那么讲究,不过就是在火上架块铁板,烧热了放上油、辣椒,香料和孜然等各种调味料,和食材一起烹熟,因为铁板烧味道和单纯的油炸食品相比,又略有不同,到底吃法新鲜,居然也颇受欢迎,只是这样一来,要调的酱料口味就更多了。 方氏进了门,就去帮忙,也不说话,显得心事重重的。 罗天都抬起头来,问她:“罗二伯没答应?” “我没跟他讲。”方氏叹了一口气,有些欲言又止,可能又觉得瞒不住,最后还是照实说了,“老族长可能有些不大好了。” 她刚才去的时候,里正两口子和罗二伯一家都已经在商量去订棺木的事了,她见着那样一个场景,哪里还能够开口请罗二哥帮忙盖谷仓。 罗天都停下抬手擦汗的动作,顿住了:“会不会年纪大了,耐不住天气热,中暑了?”这个夏天委实热得有些异常。 方氏摇头:“我去的时候,他都已经认不清人了,连自家的小重孙也不认出来,我瞧着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方氏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十分愧疚。 罗天都心里也很难受,说到底还是为了罗白宿,老族长才拼着那么一大把年纪,又在这样热的天,硬生生地从罗家村赶到县衙,为罗白宿解了牢狱之灾。若是老族长因为这事辞世,那她们一家就是罗家村的罪人了。 “要不,咱们去镇上请大夫过来瞧一瞧?”罗天都又道。 不管如何,说她自私也罢,说她虚伪推卸责任也罢,她私心里总是希望老族长能撑过这个夏天,因为那样她还可以骗骗自己,老族长确实是到了天年,阳寿尽了;可若是这个时候,老族长有个什么好歹,她就是想骗自己,也说不过去。 这种因为自己的过错害得别人丢了性命的事,真的让人心里很不好受。 方氏就道:“镇里的大夫已经来过两趟了。”就是因为大夫开了口,里正两口子和罗二哥夫妇才终于相信老族长这回是怎么也熬不过去了,正着手准备该准备的物什。 因为老族长的事情,一家人心情都很沉重,哪怕是卖炸油串和铁板烧赚钱的喜悦也不足以振奋因为这件事带来的低落心情。晚上的时候,罗天都甚至因为过深的愧疚而无法入眠,头一回真正意义上地失眠了。 她知道自己当初并没有做错,要不然罗白宿如今就该下大牢了,甚至更严重点,说不好当堂就被汤县令打死了。在那样的情况,她唯一能找的说话最有份量的人,就是老族长一个人了,而她并没有考虑以老族长八十的高龄,在这么炎热的天气下来回奔波,会有什么后果,又或者说她想到了这个后果,只是因为太着急救罗白宿,被她下意识地忽略掉了。 说起来,她才是罗家村的罪人。 罗白宿许是猜到她的心思,好几次想安慰她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得叹息了一声,回房接着读书。 一家人为了他能够参加这回的乡试,已经牺牲了许多,现在或许还要再添上老族长一条命,倘是他还读不出个前程来,也没脸见人了。 这种状况维持到第三天的傍晚,村里老榕树下的大钟被敲响了。每回钟声响起时,就表示村里有重要的事发生,这一回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事了。 方氏是早得知消息的,当下就让罗天都和罗名都换上了素色衣裳,她自己则和罗白宿一人换了一身青衣,到老榕树下集合。 老族长从县里回来之后就病了的事,村里许多人都知道,姚氏也不例外,这回村里响起了钟声,大约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便有些不自在,只推说自己子不舒服,并没有跟过来,榕树下只见到罗老头、罗白翰和罗白宁。 里正看见人来得差不多了,才宣布老族长已经辞世的消息。 老族长辈份高,在村里又有名望,他的后事办得格外隆重,村子里的人都十分自觉地过来帮忙。罗天都一家因为对老族长有愧,对于老族长的后事安排,更是格外用心,只是里正和罗二伯一家,除了里正娘子,其他人对她们的态度都是淡淡的,不冷不热。 罗天都知道人家这是在埋怨自己呢,不过她心理并没有什么不满,毕竟是自家理亏,里正一家这个态度也是情有可原。如果说里正一家对罗白宿的态度只是不冷不热,对待罗老头和姚氏,那就真正是秋风扫落叶般不留情了。姚氏是老族子的子侄辈,过来吊唁的时候,里正娘子和罗二嫂连门都没让姚氏进。 【) 第82章 姚氏虽不忿,却也不敢跟里正一有叫板,一来他家兄弟多,二来到底是里正,在村里头很有些威信。 等到老族长的葬礼忙完,七月已经差不多进入了尾声,罗白宿要准备启程去省城赶考。 因为家里如今的现钱并不多,罗白宿又是一贯节俭的,只说要提前几天,走着去省城。从晋雍县到省府,都是官道,每隔五十里就有驿道,倒是不能担心道路崎岖难走。 罗天都和方氏这几天也不去做买卖了,都在家里忙着给罗白宿收拾行李。 秋闱考的虽然是学问,可是外表、气质和谈吐也很重要,方氏便将家里两件压箱底的长衫取了出来,将缝线处加了一遍针线,务必要使衣衫结实耐用;鞋袜也要多带几双,走远路最是费鞋。一连许多天,方氏比罗白宿还要紧张,有时候都已经睡了,半夜惊醒过来,总要再起身点一遍行李,看看有没有遗漏。 等到要动身的那天,罗天都看到一身书生打扮的罗白宿,在心里感叹了一句,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平时罗白宿总是一身短褂,下地的时候,把袖子一挽,裤褪一卷,活脱脱就是个地道的庄稼人,如今只不过换了一身长衫,头戴纶巾,腰坠玉佩,眨眼间,就从庄稼人变身为实实在在的读书人了。 方氏将家里仅有的七吊钱拿了出来,给罗白宿当盘缠。因为铜钱重,携带不便,又惹眼,方氏便特地兑了六两碎银,只留了一吊铜钱给罗白宿路上花用。就是如此,罗白宿还是偷偷留了二两银子在方氏的枕头下,只取了五吊钱,背着包袱就上路了。 一家人送他出了秋水镇,仍站在原地目送着,直到罗白宿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成了一个看不见的小点,方才回转身。 罗天都一家这边依依不舍,目送罗白宿进省府,罗家村里罗白翰却在冲老娘发脾气,原因无他,姚氏到如今还没有给他凑足盘缠。眼看着罗白宿都已经启程了,他却只能在家里干瞪眼,心里那个急啊,免不得要把姚氏好一通埋怨。 姚氏心里也急,可是却毫无办法。 头前当了十四吊钱,交了十吊钱的罚银,剩下的四吊钱,因为罗老头深觉是自己家人造孽,才害得老族长过世,心里有愧,捐了两吊钱到族里,安排老族长的后事。这一回,罗老头态度无比坚决,无论姚氏如何吵闹,也不肯松口,闹得狠了,罗老头便红着眼睛道:“若不是你这妇人狠心,叔公何必顶着那么大的太阳来回奔波,若不是他看在白翰和宁宁的份上,当日在族祠里就赶你出罗家了,你还不悔改!” 姚氏见罗老头铁了心,纵是有万分不甘,也只能退一步;而退了一步的后果,就是罗白翰的盘缠也没有了。 罗老头是不管家的,家里的钱财都让姚氏拿着,到这个时候,就是着急,也想不出法子。 姚氏看到罗白翰日日在家里如同困兽一般,性情暴躁地踱来踱去,时不时还要捶两回墙,心里又疼又急。 可是,如今家里实在是凑不出钱了。 “你跟齐家公子要好,要不去找他家挪几吊钱,秋收后卖了粮食就还他。”姚氏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好主意,只好把主意打到齐家上头去,怎么说罗白翰这两年同齐家公子走得都挺近的,上回罗白翰生辰,人家还特地来吃了酒。 提起齐家,罗白翰就有气,对着姚氏吼道:“齐家?现在还提齐家有什么用?齐公子早被你养的好闺女给得罪了,如今在背后还不知道怎么嘲笑我,找他借钱你也想得出!” 之前罗白翰刻意跟齐公子交好,未尝没有这一层意思在,只是他的苦心在罗白宁一番自作多情的举动下,化成了东流水。罗白翰因为这个原因,现在看到罗白宁就有气,要不是看在她和自己是同一个娘养的,掐死那丫头的心都有了。 一家人愁眉不展,毫无办法。 最后还是姚氏狠了狠心,同罗老头商量:“要不,卖两亩田地吧。”家里委实没有什么可以变卖的了,只有十几亩田地还能凑几个钱出来。 “一家人就指望这十几亩田地过日子,以后白翰娶妻,宁宁出嫁,都要靠田里的出息,现在卖了,以后怎么办?”罗老头沉默了好久,摇头反对。 他是庄稼人出生,一辈子也是跟泥土打交道的,自是知道田地对于庄稼人有多重要,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怎么也不能去卖地。这十几亩田地现在就是罗家唯一的依靠,若是这个时候变卖了,以后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 姚氏也知道田地的重要,可是罗白翰的前程也一样重要,她为了让罗白翰读书,将来能有个好出息,已经花费了无数的心血,家里也已经被败得差不多了,这个时候更不可能半路收手,这样以前的花费就当真是打了水漂。姚氏当然不能这样半途而废,摆在她面前的唯有一条路,那就是坚定地走下去,只要罗白翰哪怕是能考个举人回来,所有的付出都值得了。 可是,这一回无论如何,罗老头都不同意卖地。罗白翰没有盘缠赶考,他心里当然也着急,可是他考虑得更实际一些。这年头,功名也不是那么好考的,老族长当年考了一辈子,连个秀才也没考中,罗白翰虽说是中了一个秀才,可是将来怎么样却很难说。家里已经这个境况了,罗白翰将来若是有出息,能考个功名出来,那固然好,万事不用他担心,可万一罗白翰跟老族长一般,学问上再难进一步,他却不能不多一分打算。他是知道自己的这个小儿子是个不事生产的,从没干过农活,看那做派,哪怕不念书了,也不像是个能安分种地养家的人,若是现在就由着他的性子,把家里唯一的几亩田地败光了,将来就要学那韩书生,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了。 在他心里,一家人能吃饱穿暖才是头等重要的事,凡事都要以这个基础为本。 “你这也不肯,那也不肯,你要怎么办?你若能拿出钱来,我又何至于打这几亩田地的主意?难道非要眼睁睁地看着白翰因为没有盘缠而断送了前程才心里舒坦吗?”姚氏这回是真着急了,若是罗白翰没有出息,她这辈子就没指望了,不光如此,罗白秋也要被一辈子被那老个老寡妇踩在脚底下过日子,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的。 罗老头被姚氏吵得不安全,躬着身子出去了。他的本意是想去村里头宽裕的人家借些钱周转周转,然而村里头的人家,都是和他一样,指望着地里的几亩庄稼过活的,哪里有多少余钱,就是有些余钱,也要留着给自家人万一有个头痛脑热看病的时候用。 因此罗老头难得舍下脸面去借钱,在村里转了一圈,也只凑到了四百多文,给罗白翰当盘缠不过是杯水车薪。 姚氏于是又埋怨他:“明知道白翰要钱,老族长那个时候,你还要送两吊钱,当真是不掌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 罗老头闷闷不乐,在村里借钱的事,罗天都也知道,可是她就算是想帮,这个时候也帮不上忙了。她不是小气的人,如果手边宽裕,看在罗老头的份上,她并不介意这个时候帮罗白翰一把。方氏如今手里也只有两吊钱,还是罗白宿硬生生地从给他预备的盘缠里省出来的,她们一家要买口粮,眼看着要秋收了,忙不过来还要请人,要建谷仓,她自己还嫌钱不够用,断不会借给别人。 她的善心和大方,是建立在自家有盈余的份上,若是自家人连饭都吃不上,却要打肿脸充胖子,去帮助别人,图个好名声,她是绝不会干这种蠢事的。 更何况,她也觉得这就是姚氏自己作的孽,如果不是她闹了衙门那一出,再怎么样,罗白宿和罗白翰的盘缠两家人都是能够凑出来的。 话虽如此,那几天买小吃赚的六百多文钱,罗天都还是让方氏给罗老头送了过去。 钱是直接给的罗老头,她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钱,她是看在罗老头的份上才给的,跟姚氏和罗白翰并没有什么关系。 罗老头想推辞不要,可是想到西屋里脾气越来越暴躁的罗白翰,终于还是收了下来。 罗白翰也是他的儿子,关键时候,他也想帮一把。 最后正屋那边还是姚氏卖了两亩良田,凑了二十吊钱,送了罗白翰去省府赶考。 罗天都听了这个消息,撇了撇嘴,觉得姚氏这么掌家,难怪罗家会败成这样。罗家又不是什么大门大户,罗白翰去省府赶考,完全可以像罗白宿一样,提早几天,靠着两条腿走过去,节俭一些,就能省下不少钱。可是姚氏和罗白翰却偏生认为,一个秀才老爷,赶考还像普通人那样,靠着两条腿,太掉身份,非要租辆马车送罗白翰过去才显得尊贵,白白浪费了不少钱。 在她眼里,有多少家底,就过什么样的生活,像姚氏和罗白翰那样打肿脸来充胖子的,最后只能是自己受罪。 【) 第83章 等到老族长的二七过去,再等不得了,方氏又再次上门,请罗二哥帮忙建谷仓。罗二哥虽说因为老族长的事有些怪罪罗白宿一家,到底乡里乡亲,抹不开脸,最后还是应了。 罗二哥是干惯了这个活的,第二天就带了灰桶和铲子上门了。 谷仓为了防潮,底下光用泥土自然不行,最好要隔一屋木板,这些活平日都是男人们做的,罗白宿去赶考了,方氏又是个要强的,不肯轻易求人,少不得借了锯子,自己锯起来,只不过到底因为手生,干起这个木工活来,十分不熟练,最后还是罗老头过来搭把手,锯了木板,又用刨子刨得平平的,铺在仓里。 等谷仓建好,且晾干了,田里的水稻正好熟了。十来亩田里都是金灿灿的稻谷,沉甸甸地压弯了腰,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层金色的波浪,看着就是一派丰收的喜庆,罗天都连着阴郁了好久的心情,终于放晴了。 方氏也是喜不自胜,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到了实处。她是真没想着这十来亩水田能被种活的,当初也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打着的主意,不过是田地空着也是空着,大不了就是辛苦一场,只要能把洒的稻种挣回来就满足了的主意,如今却不曾想,十亩稻田居然还真能打不少粮食。 家里当初割油菜的割谷刀还在,农具都是现成的,方氏清早就拿了割谷刀出门去田里割谷,罗名都跟在后头将方氏割的稻子抱到箩筐里,等着方氏脱完粒,再挑到车上,一起拉回去,罗天都还小,帮不上忙,只在家里帮着洗衣做饭。 这个时候自然是没有脱粒机,就连比较古老的那种脚踩的打谷机也没有,脱粒还是用的原始的禾桶之类的方法,就是人们抱着割下来的稻谷,使劲摔打桶面,成熟的稻粒就掉进桶里,因为只能全造人工,所以格外费力气。 方氏才割了几分地,地上的露水还没干,罗老头就挽着裤腿光着脚到了田里,一声不吭地抱着稻谷帮着脱粒,等到桶满了,再把稻谷挑到车上拉回去。 方氏原本还担心十来亩地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罗老头来帮忙,也没有假心假意地拒绝。收庄稼最是讲究好天气,趁着天气晴朗赶紧将粮食收了回去,才是最紧要的事,尤其稻谷,又不像苞米,收回来了,略微晒晒,晾在檐下,有空掰下来就是了,稻谷却是要正正经经脱粒,晒得十足干,才能收进仓,不然就要捂坏,最是抢时间。 有罗老头帮忙,自然是比方氏一个人要强许多,两人一个割,一个挑,足足忙了半个月,才将十来亩田收割完。 罗天都在家里除了帮忙做饭,还要晒稻谷。这晒稻谷也是有讲究的,并不是铺平了摊在地上就能晒干,要将稻谷分成一垄一垄的,垄与垄之间也隔一垄宽的距离,时不时地翻边,才能里里外外晒得干透。 罗老头是扎扎实实地帮着忙了大半个月,期间姚氏数次生事,想将罗老头叫回来,都被罗老头瞪了回去。 罗天都想起来,觉得罗老头实在是个不错的爷爷,虽然性子软了些,可是却待儿孙却还算得公平,只是摊上了姚氏这样一个自认精明,实则糊涂的婆娘,才会将日子越过越艰难。 等到稻谷晒干,再扬了两回场,收进仓时,罗天都特地借了个大秤过来,量了一回重,居然也有一千七百多斤,平均下来,就是一亩地一百七十多斤的产量。头一回种水稻,能有这么高的产量,罗天都已经很满意了,她家不用交赋税,打多少粮食都是自家的,一千七百多斤粮食,足够一家人吃还有剩。 方氏家头一回种水田,那个时候说闲话的人不少,都暗地里笑话她们一家,是异想天开,要知道北地向来就少有人种水田,都道方氏花了那么多银钱买稻种,人又吃了亏,到最后肯定是白辛苦一场,却不曾想,方氏居然果真收了一仓粮食回来,看罗老头拉了一车又一车,想是还收了不少,一时当初笑话方氏的声音全都消失无踪,不少人家也有田地置在村里小河边上的,不免有些后悔,当初不曾跟着方氏学,将田地改成水田,种一季水稻,少不得这个时候,也能收些稻谷,怎么都要比种小麦高粱要强。 不过,这议论的声音也并没有持续多久,各家各户也要忙着收粮食了。 罗天都家地薄,没有种小麦,稻谷又进了仓,地里只有些高粱苞米之类的粗食,比别人家要轻闲许多。 罗老头自家也有十几亩地的粮食要收,这个时候,谁也顾不上谁,方氏刚刚劳动了一场,还不曾歇一口,又急急忙忙地投入到新的抢收当中去了。 等到地里的粮食都收进仓,八月已经过去大半,罗白宿秋闱也该考完了,只是不知道成绩如何。 方氏因为挂念着罗白宿,连日里收拾地里的柴禾时,都有些心神不定,时不时地朝村口张望,只盼着罗白宿有什么好消息回来。 只是等来等去,最先回来的却是垂头丧气的罗白翰。罗白翰回来,最高兴的莫过于姚氏了,人才进门,姚氏就拉着他问长问短,又一脸希冀地问他结果如何,中没中举。 罗天都心道,这还用问?只看罗白翰一副仿佛斗败了的公鸡的消沉样,就知道定然没中,要不然,若是罗白翰真高中了,恐怕还没进村,就早嚷得人尽皆知了。 罗白翰大约也是知道自己没有中举,有些丢人,甩下姚氏,闷头闷脑地回屋去了。 姚氏再笨,这个时候也知道结果如何,不禁沉下了脸。 因着罗白翰脸色实在不好,方氏就是想找他打探罗白宿的消息,也问不出口。她跟这个小叔本就不亲,又有姚氏横在中间搅事,如今若不是有个罗老头在,两家就是说成仇人也不为过。 罗白宿比罗白翰足足晚了半个月才回家,到家的时候,一身的风尘,人也消瘦了许多,见到方氏和罗天都姐妹时,眼睛都红了,一脸的羞愧。 方氏在家日日等,夜夜等,罗白宿又足足拖了这许久才回家,中间并没有半个官差过来报喜,自然是明白他多半也是落榜了,不过心里到底还存着一分侥幸,直到这个时候,得到罗白宿的肯定,才终于确定这个事实。 虽然隐隐猜到这个结局,方氏心里仍是有些失落,可是看到罗白宿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到底还是心疼他多些,并没有多问,自去烧水让他洗漱,又去生火做饭。 一家人里头,反而是罗天都态度最为轻松,她是早料到罗白宿这一科会落榜,毕竟罗白宿重新捡起书本的时间太短,虽然后面两个月,有了汤知县提点,可是底子到底太薄,无论如何都拼不过那些自小就被名师教导的世家子弟。这一科她本就打着让罗白宿见识一番,开开眼界的主意,并没有真的指望他中举。 只有罗白宿本人,觉得辜负了一家人的期望,反而是最沮丧的。 罗天都纠结了,看来这玻璃心并不是只长在女人身上,男人也一样长玻璃心的。 罗白宿沐浴完,方氏的饭菜也做好了。他自打去省府赶考,为了省钱,一路都是吃的咸菜饼子,好些天没有吃过热饭,这回看到桌上方氏做出来的热腾腾的饭菜,一时不由有些鼻子发酸。他不想让妻女担心,忙低下头,端起碗来就是一顿狼吞虎咽。 罗天都看得也不由心酸,她自是知道罗白宿素来节俭,带去的钱又不多,肯定不曾吃过一顿好的,还不知道这些天在省府究竟是怎么过的。她虽然很好奇罗白宿的赶考经历,这个时候也强忍下了好奇心,并没有多问,只是时不时地帮罗白宿夹菜,让他多吃一点。 吃过饭,一家人都没有说话,方氏去帮罗白宿铺床,只催促着他先去休息,有什么话第二天再讲。 等罗白宿上床歇了,方氏去替他收捡衣裳的时候,居然从里面滚出约摸一两重的小块银子出来。 当初罗白宿上京赶考的盘缠,还是罗天都帮着方氏收拾的,因为怕罗白宿独自上省府,露了钱财被人惦记,罗天都还特意在银子上面做了印记,方便辨认。罗天都捡起这滚出来的一两银子,在灯下仔细瞧了瞧,当初做的印记还在,不由叹了一口气。 她记得方氏一共替罗白宿备了七两银子的盘缠,罗白宿临走的时候还偷偷留了二两银子在家里,如今回来还剩了一两,也就是说,从秋水镇出发到省府考完试再回来,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统共就用了不到四两银子。 罗天都不用想都知道罗白宿在省城是怎么过的日子。罗白宿比罗白翰足足迟了半个多月方才回家,必是因为一路靠两条腿走回来才耽误了这许多天。 这也节俭太过了。 她叹了一口气,说来说去,都是贫穷惹的祸! 以后她一定要想法子再多挣点钱,务必要让罗白宿下次赶考的时候,不用这么辛苦。 【) 第84章 第二天,方氏仍旧早早地起床,做好了早饭,破天荒地没有去地里,反而留在了家里收拾,时不时地往罗白宿往的小房间瞅上一眼。 罗白宿大约是真的累得狠了,居然一觉睡到日上三杆,方才醒转过来,看到一家三口都穿戴整齐,等着自己开饭,神情颇为尴尬。 罗天都觉得家里这个落榜的人心结未免太重,举人如果真是那么容易考的,偌大一个秋水镇就不可能近二十年来都没有出过一位举人了。 吃过饭,罗白宿自觉地把碗捡了,然后换了衣裳,要去地里帮方氏的忙。 方氏连忙将他拦住了:“你才回来,好生歇两天,地里的活都干得差不多了,只等着将柴禾收回来,种云薹还要等上好一阵子。” 罗天都便决定今日一整天都赖在家里,做一回贴心的乖女儿,好生开导一回罗白宿,省得他想不开钻牛角尖。 罗白宿出去一个多月,自是十分想念家里的两个孩子,见方氏去忙了,就把罗天都一把抱起来,放在膝上,逗她道:“小都想不想爹爹啊?” 罗天都一脸黑线,做孩子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之一就是经常被人这样抱来抱去,这让她很不习惯。她扭了两回没有扭下来,只得作罢,回道:“当然想啊,爹啊,你给我讲讲你去考举人的事呗。” 提起赶考的事,罗白宿眼神就暗了下来,沉默了好久,才勉强道:“爹落榜了,让小都失望了。” 罗天都仍旧一脸笑嘻嘻地,满不在乎地道:“那就下回再接着考,总有一天能考中的。”后世的学生苦读十几年,就为了应付一个高考,还有不少失利的呢。 罗白宿被她孩子气的话逗笑了,觉得自己委实还不如一个孩子乐观,当下笑道:“小都说得对,这回落榜了,咱们下回再来,总有一天能考中的。” “爹你给我和大姐多说一些省城里的事,街上热闹吗?铺子多吗?都卖些什么啊?爹在那里留了十来天,有没有碰上有趣的事啊?”罗天都瞬间化身为十万个为什么,恨不能让罗白宿能将省城里的一切像放电影一样让她过一遍才好,看能不能启发她想出什么新的赚钱点子。 对于罗天都这点小小的要求,罗白宿自然是乐意满足的,当下便将在省城里的所见所闻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不过他在省城也只呆了十来天,其中有九天都关在贡院里考试,其余的几天他为了省钱都留在郊外的道观里,对于省府的热闹繁华,他其实也并没有看得太仔细。 不过,说起有趣的事,倒真是一件,说起来算不得有趣,反而透着些古怪。 这回的主考官是翰林院学士左青之左大人。这位左大人是已故大儒顾子谦的学生,论学问当世已无人能出其右,由他监察的每科考试,其取中名额历来要比别处低上三成。而且这位左大学士,近十年来似乎对于担任秋闱的主考官十分有兴趣,一连不歇气地担任了四科秋闱主考官,且都在北地,第一科是在北境,第二科在亓阳,第三科在奉遥,第四科就在华溪府。这可就苦了北地的学子,原本论学问就比不得江南文人,又有左青之这一尊大佛坐镇,近十年来,北地通过科考入朝为官的文人硬生生比十年前少了将近五分之一,这也造成了如今朝堂之上南文北武的局面愈发严重,尤其是四品以上的北地文官,越发寥寥无几,不得不说其中很有一份左大人的功劳。 罗白宿头一回参加秋闱,就撞在他的手里,委实有些运气不好。 奇怪就奇怪在这左青之左大人,在毙了罗白宿的文章之后,居然又避了耳目,暗地里请了他去自己所在的驿馆见了一面,这可是连本科解元都没有的殊荣,虽然见面的时间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且谈话的内容多是左青之批评他的文章没有新意,文辞干涩,甚至连他的字写得没风骨也批评了一翻。 罗白宿不知道这位左大人的举动究竟代表着什么,他不想让妻女太过担心,便将这一细节隐了下来。 能被左大人私下单独召见,哪怕就是批评,看起来应该也不算是坏事吧! 罗白宿是个闲不住的,陪着罗天都姐俩说了一会话,觉得一个多月不曾见到孩子的心情得到了慰藉,仍然挽了袖子去地里帮方氏的忙。 罗天都见他神色之间开朗许多,目的已经达到,便由得他去了,自己去屋里又翻出帐本开始写写画画。 罗名都好奇地看了两眼,觉得小妹如今越发厉害了,头前写出来的帐本,她还能认得一些,今儿的她却是连看都看不懂了。 罗天都闷着头,把今年接下来几个月的花用列了一遍,如今家里粮食足够,油盐酱醋也用不了几个钱,耕牛也买了,唯一的大头就是罗白宿念书的费用了。 她打算来年就送罗白宿去县里念书,既然一家人铁了心都要罗白宿考个功名出来,那么该花的钱还是要花的,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希望能送罗白宿去省城念书,没有名师教导,天天关在家里,自己琢磨是念不出什么名堂的,效率太低了。 可是,这样一来,每年家里的支出少说都要再增加好几十两,这可不是笔小数目。 于是她又发愁了,不知道该上哪里弄银子去。 好在赚钱的事要慢慢来,急是急不出来的,罗天都只好暂时将这个问题抛开。 村里人知道罗白宿兄弟科考失利的事,大多都能理解,见了面都是善意地勉励一翻,也有那被罗家得罪,且又心眼狭窄的,少不得在暗地里偷偷笑话罗家,当初赶考的时候,大张旗鼓,一副必然高中的模样,如今却又能灰溜溜地回来,十足地嚼了一回舌头。 当然,罗天都是丝毫也没有将这些流言放在心里的,倒是方氏在家里生了两回闷气。 罗天都就安慰她道:“嘴长在别人身上,除了吃饭就是说话,她们爱说就让她们说去,咱们还能限制不让她们说话吗?咱们还是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才是正经。” 方氏细想了回,觉得有些道理:“可不是,日子到底还是自己在过,别人哪里又知道了。” 罗白宿为了省钱,在省城里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的,回来瘦了许多,罗天都便琢磨着要好好给他补一补,要不然再等几天,又该种油菜了,势必还要辛苦一阵子。 她家收了一千多斤稻谷,粮食是不缺的,罗天都早吃腻味了粗粮,磨着方氏挑了一担谷子去舂米。 因为没有打米机,舂米还是用的最古老的人工办法去谷壳,就是将谷子放在木桶里,人们举着舂米杵一下一下砸着桶内的谷子,让谷壳和米粒分离。这样舂米,不但辛苦,效率也低,去了壳的米粒也是碎米居多。 方氏舂了一担米,累得两手都举不起来,浑身上下都被汗湿透了,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罗天都看着心疼却毫无办法,她又不能变出一台打米机出来,说不得只能撇开头去,咬着牙当没看见。 碎米收进了缸,罗天都望着剩下的谷壳米糠之类的皱起了眉,问方氏:“娘,这些米糠怎么办?要不咱们去买两头小猪崽养着?”米糠放久了容易受潮发霉,还是及早处理掉比较合算。 方氏也颇为赞同:“我也正琢磨着买两头猪崽子养着,现在咱们家又不缺粮食,不说别的,光是每回舂米留下来的米糠就有不少了,用来养猪正合适。”这米糠可是好东西,遇上荒年,都能拿来当正经口粮了。 “抓了猪崽来,养在哪里?”罗天都又问。 养猪就要猪圈,现在罗家的院子里修了一个牛栏,再也腾不出空地修猪圈了。姚氏的猪圈倒是空着,可是想也知道姚氏绝不会那么大方让她们用自己的猪圈的。 方氏也皱起了眉:“要不,我去问问你爷爷,看他家今年还养不养猪,不养的话,咱们就借来养着,到杀猪的时候,多分他们一块肉就是了。” 罗天都想了想,觉得现在也只能这样了,虽然她心里实在不愿意和姚氏又扯上什么关系。 唉!没有自己的宅子真是不方便,就是想养点什么也没有地方。 罗天都暗暗想着,无论如何,明年定要攒些钱,盖间房子。 方氏便去问罗老头养猪的事,这些事罗老头是不管的,便让方氏自去找姚氏。 姚氏头前为了给罗白翰凑盘缠就已经将家底掏得精光,连地都卖了两亩,如今手边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去买猪崽,这个时候见方氏过来问猪圈的事,便觉得方氏这是在她面前显摆嘲笑,当下脸就黑了,只推说猪圈自己要用,不肯借给方氏。 罗老头听她们说了半天,见姚氏说要养猪,就道:“你要养几头?” 姚氏原本说养猪只是为了塞搪方氏罢了,并没有真的打算要养,冷不防听见罗老头问,便道:“一头吧。”喂猪要大把的粮食,哪里还能喂很多头。 【) 第85章 罗老头又问方氏:“你要养几头?” 方氏一怔,道:“我就是想喂一头,养得壮了,好在过年的时候杀了吃肉,省得到时要花钱买。()” 罗老头便对姚氏道:“咱家猪圈那么大,喂三头猪都够了,现在大郎媳妇也只养一头,就一起养在猪圈里吧,猪粪还能肥田。” 罗老头开口,这事便这么定了。姚氏因为官司和老族长的事,心里越发把罗老头看得重,再不肯轻易违拗他的意思。姚氏的意思本来是想刁难一下方氏,顺便再多讨些好处的,不想罗老头这么横插一脚,现在她还得发愁上哪找银子去买小猪崽去。 只有方氏,因为想着两家要在一起养猪,颇有些不安。她算是怕了姚氏了,甚至有了放弃养猪的打算,还是过年时还是多称些肉算了。 罗天都想了想,便道:“没事,等咱们手边有钱了,就另盖间房子搬出去,就算是要跟奶奶合在一起养猪,也不会很久。” 而唯一对于要养猪这个消息感到高兴的人,只有罗白宁了,因为养猪就意味着有肉吃,不管是姚氏养还是方氏养,到最后都少不了她吃的。 九月的时候,县里张了官榜,朝廷下令在华溪、奉遥、亓阳三地试行云薹种植推广,凡是冬日闲置的薄田,可以补种一季云薹,良田仍以种植粮食为主,不能耽误春耕。 汤县令因为呈报云薹的事,颇受了上峰一番嘉奖,眼看着今年的科评是不用愁了,汤县令一时心下大悦,着实将罗白宿好一顿夸奖。刚巧县衙工房典吏因年迈辞了差事,如今县衙里正好缺一名主管蚕桑农事、兴修水利等事务的工房小吏,汤县令便当堂下令,请罗白宿暂代工房典吏一职,负责晋雍县云薹种植一事。 这可是罗家村几十年来,出的头一个当官的读书人,虽然只是个不入流的县衙六房小吏,到底也是个官,身份地位都与普通人不一样了。 罗天都家里因为罗白宿落榜而冷落了许久的大门,又渐渐热闹起来,不时有村民过来找方氏说话,言语间隐隐都透着讨好的意思。 毕竟考举人中进士,对于村民来讲,就像是水中月镜中花一样不真实,可是在县衙任职,那就完全不一样了,那好处可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着得的。 不讲别的,单讲每年户房工吏领着差役下乡征粮纳税时,罗白宿能跟户房的典吏打声招呼,差役称粮食的时候,盘剥不要那么重,就是庄稼人天大的福气了。 也有人不由回味起前两个月的那场官司,不孝那是多大的罪啊,人家林秀才闹得连命都没了,罗白宿却完好无损,反而是告状人姚氏,赔了夫人又折兵,一点好处没捞着。虽然说主要是因为有老族长那里保着下来的老太爷的遗嘱起了很大作用,也少不得有县太爷偏袒的意思在里面,要不然罗白宿怎么关了几天,连头发都没有少一根呢? 总之,没出几天,罗家大郎攀上的县太爷的事,连村里最迟钝的老猎户都知道了。 一时之间,不管以往和罗白宿交好的交恶的,对待罗白宿一家的态度都格外亲热起来,就连罗七婶也摒弃了以往的成见,成天地往罗白宿家里跑,乐呵呵地恭维着方氏和罗天都姐俩,好像以前为了云薹苗的事闹上门的事从没发生过一样。 庄稼人最是实惠,明摆着交好罗白宿,就能占便宜的事,谁也不会为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面子硬生生地拒绝,有好处不占的那是傻子。 就连里正,也似乎放开了因为老族长过世而与罗白宿一家生出的嫌隙,主动登门。 里正的来意十分简单,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地说了。 秋收已经过去,眼看着县里就要派人下来收赋税了。 以往到纳赋的时候,都是县里派差役下乡,张贴告示,村民便将粮食挑到指定地点,由差役过秤收仓。遇上那心善好说话的差役,尚且好说,交足粮食便罢了,遇上那刁钻心狠的,少不得还要克扣份量,趁机讹诈乡民,额外勒索一番。 汤县令虽说为官清廉,可是却保不住下面的吏员个个跟他一般公正无私,尤其是那六房胥吏,并不在朝廷编制之内,不能从国库中支取俸禄,只靠着办公时派发的纸笔费、抄写费等微薄的收入维生,难免会行使手中的权利,额外捞些好处,而征收田赋则是他们滥用职权,以权谋私的最好时机。 里正来找罗白宿说项,希望他能同户房典史讲一讲情,到罗家村民收取田赋时,好歹不要盘剥得那么苛刻,该孝敬的他们还是会孝敬。 这是县衙书吏敛财的主要手段之一,罗白宿自然没有把握自己一介新上任务的工房小吏说话能有几分份量,只能答应尽力周旋。就是如此,里正也是十分高兴地离开了。 里正一走,罗白宿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罗天都也是一片默然。 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就算是有汤县令这样的好官坐镇,也难免底下的人阳奉阴违,盘剥百姓,若是遇上那贪赃枉法的父母官,底下的百姓还不知怎么活呢! 在罗天都一家为着罗家村交田赋的事伤脑筋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一辆马车悄悄地从左青之府里出发,出了京城往华溪府的方向直奔而去。 罗白宿混了个工房小吏,负责晋雍县的云薹种植,其实事情也并不多。这云薹是家家户户都种的,只是种植面积多与少的区别,罗白宿这个工房小吏最多就是监督乡民,不要贪小利,将良田也拿来种云薹,占了良田,误了明年的春耕。 大约是看到了罗天都家今年卖了不少油钱,一时居然有不少人都跟着一起种云薹,只有村子里比较固执的老人,仍然还是坚持在地里种粮食。 姚氏忆起方氏今年收的几百斤油,也动了心思,也想在地里种一季云薹。 罗老头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地里依旧种碗豆和土豆,云薹只种了三亩,榨的油够一家人自己吃就足够了。 罗老头是个种庄稼的老把式,罗天都还是很信服他的,眼看着村里人都种云薹,罗老头反而返其道而行,仍是种粮食,不由问道:“爷爷,种云薹挣钱,你怎么还是种碗豆和土豆呢?” 罗老头正在给锄头重新装木柄,闻言就道:“今年开春早,天冷得又晚,怕是天气有些不对啊,云薹籽油是好,可毕竟不能当饭吃,还是多打些粮食能让人安心。” 罗天都在南方过习惯了的,并没有觉得今年春天来得迟与早,不过听罗老头这么说,也觉得今年天气冷得是比往年要晚一些,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她已经换了单衣,可是今年都已经进入了九月份了,气温依旧很高,仿佛酷暑的余热并没有散去一般。 庄稼人就是靠天吃饭,像罗老头这样的老农户,自是格外关注天气冷暖,他会这么讲,必定不是空穴来风,罗天都不由也上了心。 况且今天种油菜的人多,明年华溪、奉遥、亓阳三地的油价必然下跌,若真如罗老头所言,明年天气不正常,势必会影响农作物的产量,那多储存粮食倒是当务之急了,毕竟在荒年,一斤粮食的用途可比一斤油的用处大多了。 罗天都犹豫了许久,跟方氏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听取罗老头的意见,只种了四亩地的油菜,其他的田地,都深翻了,跟罗老头一样,种上豌豆土豆一类的作物。 这类作物耐放,闲时当菜吃,真到了荒年,也能当正经粮食。 家里的事情方氏如今很是听从罗天都的意见,罗天都说种粮食就种粮食,并不会因为贪图菜油利高而盲目跟风。 罗白宿挂了个工房小吏的名头,日日在外面忙着云薹推广的事宜,家里的农活只能指望方氏和两个半大的孩子。 罗天都帮不上忙,只能在饮食上用心,让方氏和罗名都辛苦了一天,吃得好些。 罗名都一直跟着方氏在地里干活,嘴唇都开裂了,饭也不太吃得下,罗天都心疼她,放完牛回来,看到村头有人打了鱼,打算买条鲫鱼熬汤,给罗名都开开胃。 她提着篮子还没走多远,就看见村里几个老头老太太围坐在树下,正在说些什么。 罗天都向来对老人还是比较尊敬的,又兼罗白宿上回吃官司的事,多亏了老族长和族里的老人作证,才让罗白宿免了一场牢狱之灾,她心里是十分感激的,于是老远就打招呼:“二奶奶,五叔爷爷,你们在说什么呢?” 二奶奶向来喜欢罗天都,笑眯了眼道:“小都这是去哪里?” “我姐最近都吃不下饭,我去买条鱼给她开开胃。”罗天都扫了一眼,看见人群里还有两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她仔细想了一圈,也没想起村里头有两号人物,明显就是从外头来的,问道,“二奶奶,五叔爷爷,这两位是你家亲戚呀?” 【) 第86章 五叔爷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残缺不齐的黄牙,道:“我家亲戚都住在村里头,哪里还能有什么外头的亲戚哟!这两个是来寻亲的,可是咱们罗家村祖祖辈辈都住在村里头,哪里还有外头的亲戚。{}” 罗天都一想也是,罗家村总共就四十户人家,除了李郎中是外来户,其他都是罗家人,虽说关系有些远了,可是祖上那都是沾亲带故的,也没听说有哪家姑娘远嫁外乡啊。 “是不是找李郎中的啊?”罗天都就问。 五叔爷爷摇摇头,道:“我头前想的也是李郎中,不过他们说不是。” 罗天都挠挠头,就问那两人:“你们家的亲戚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了?是一直住在罗家村的么?” 这年头又没有电脑联网,户籍制度也不完善,几乎全靠人工手抄,若是有个什么远亲,失了联系,还真是不好找。 那两个中年男人当中有一个蓄小胡须的,打量了罗天都一眼,道:“其实我们也是二十多年前见过她,算算年纪,现在也该有四十多的年纪了吧,当年家里出了事,我这位表亲和家人失散了,自那之后就一直没有消息,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她来过这一带,所以到处碰碰运气罢了。” “这都二十多年过去了,怎么才想到现在来找人呢?”罗天都好奇地问。 小胡子中年男人望了同伴一眼,道:“家里老人一直记挂着,我们大——老爷这么些年来哪怕再忙也没忘记寻她,只是一直没有消息。” 罗天都“哦”了一声,觉得这事她帮不上忙,还是老实去买鱼做饭比较好,就道:“要不你们去县里找户房文书查查看,若真是搬到这边来了,定然是要落户籍的。” 五叔爷爷也点头,道:“正是,大郎不是正好在县里得了一个工房典吏的差事么,让他去问一声就好了。”上了年纪的人,大多心态宽和,心肠也比较软人又热心,见两个外乡人,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找人,也出了个主意。 小胡子两人便互望一眼,道:“那感情好,不知道这位大郎人在何处?” 五叔爷爷哈哈一笑,指着罗天都道:“大郎就是她爹,不过他现在别的村里头监督村民种云薹,要晚点才会回来,不如你们且先去老汉家里坐坐,晚些大郎回来了再过去找他。” 罗天都皱起了眉,她向来是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这两个外乡人莫名其妙地过来找人,言语间又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清楚,直觉告诉她就不是什么好事,小胡子嘴里说着是来寻亲戚,谁知道到底是访亲还是寻仇。五叔爷爷这么开口了,她也不好反驳,只得拧着眉答应了。 小胡子跟着五叔爷爷去了村里,罗天都自去买鱼。她是吃惯了鱼的,挑了条个头较大的鲫鱼,央着卖鱼的人帮着去了鳞剖了鱼肚子,将苦胆鱼肠鳃剔了出来,方才拿回家。 她将鱼洗得干干净净的,用盐和醋腌了一会,去了腥味,才放到热油锅里,将鱼两面都煎热,然后放了姜片下去熬汤,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弥漫着浓浓的鱼香味,勾得人直咽口水。 罗天都自己闻着也有些忍不住,揭开锅盖闻了好几回。 正屋里姚氏也在做饭,大约也是闻到鱼汤的香味,时不时地出来倒个灶灰什么的,眼神直朝罗天都这边的灶棚瞟。 罗天都只当没看见,正屋里的那几个人,她就只认罗老头一个,其他的人诸如姚氏之类的,她能心平气和地当成陌生人对待已经是她忍耐的极限,实在做不到像个圣母似的以德报怨。 因为今天有汤,罗天都也不用煮粥了,在锅里下了两碗米,蒸了一锅松松软软的米饭。 方氏和罗名都回来的时候,罗天都的饭也正好蒸熟了。 方氏和罗名都便去洗澡,等着罗白宿回来开饭。 罗白宿今日去的村子比较远,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罗天都点了油灯,一家人围坐着喝鱼汤吃晚饭。 罗天都便将下午的时候遇上小胡子的事说了一遍,又道:“五叔爷爷说等你回来要领着他们过来咱家。” 罗白宿饿极了,正大口吃饭,闻言便道:“这倒无妨,明日要去县里,正好带着他们去一趟县衙便是。” 罗天都还是觉得不放心,咬着筷子道:“问他们对方姓什么,又不说,言语间又遮遮掩掩的,你说他们会不会是撒谎,也许他们不是来寻亲,反而是来寻仇的?” 罗白宿一愣,然后笑了,夹了一块鱼肚皮肉到她碗里,道:“你最近是不是江湖话本看多了,满脑子的江湖仇杀啊?若真是寻仇的,也只会暗暗寻访,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问到衙门里去吧。”罗白宿得了县里的差事,时常往县城跑,也寻了不少书本回来,教罗天都姐俩认字,其中还有几本话本,罗天都很是爱看。 罗天都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只要不是来寻咱们家的,管他是寻亲还是寻仇。” 话音未落,就听得门外有人哈哈大笑:“小娘子你尽管放宽心,我们真的只是来寻亲的,不是寻仇家。” 天太晚了,五叔爷爷年纪又大,不适合走夜路,打发了他家的小孙孙带着小胡子两人过来了,说话的就是小胡子。 罗天都满脸黑线,做人果然不能在背后说人坏话,这不,她还是头一回在背地里嘀咕,就被人当场撞见了。 罗白宿忙起身让坐,又问:“两位吃过晚饭没?若是没有,就在舍下吃两口便饭。”又让方氏去拿碗筷。 罗白宿本是背对着门坐的,小胡子两人进门的时候,只看到个背影,这个时候,乍一见到罗白宿,面上都是一片激动之色。小胡子还好,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跟着他一起进来的中年人,“咦”了一声,被小胡子不动声色地捅了捅腰际,方才收敛了神色。 罗天都看得分明,不由心里大感疑惑。 小胡子仿佛没事人一般,摆了摆手,对罗白宿道:“这位就是罗秀才吧,果然是年轻有为啊,将来必然前途无量。” 方氏拿了碗筷过来,小胡子也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下,自顾自地伸手舀了一大碗鱼汤,道:“好久不曾喝过这么鲜美的鱼汤了,罗大嫂端得一手好厨艺。” 罗天都看得有些肉疼,这是她特意给罗名都煮的,结果被个外人抢了先。 方氏被人夸奖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是我家小闺女熬的汤,不瞒您说,咱们北地人少吃鱼,鱼汤我还做不出这个味道。” 小胡子尝了一口,眯起眼道:“有些凉了。” 罗天都立刻打蛇棍随上:“凉了腥,大伯吃不惯就不要吃了吧。”少吃一点,留着还能让罗名都多喝一碗。 方氏瞪了她一眼,道:“要不我再去热一下。”起身重新热汤。 小胡子摆手拒绝了:“不用麻烦了,这样正好。”说完,看了罗天都一眼,仿佛故意逗她似的,又舀了一碗递给自进门就一直盯着罗白宿没怎么开口说话的同伴,“来,你也尝尝小娘子的手艺。” 罗天都看得暗地里直翻白眼,她还从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人。 小胡子看得哈哈大笑,对罗天都道:“小娘子不要不高兴,今日吃了你的鱼,明日大伯再买条更大的来赔你。” 罗天都自己也觉得好笑,真是假装小孩子时间太久了,连行为动作思想都像个小孩子,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庄稼人并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因为平日忙,一家人难得安安静静聚在一起,反而是在饭桌上商量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的时候比较多,罗白宿看着屋外黑漆漆的一片,连丝星光都没有,问道:“两位贵姓?今日天晚,可有落脚之处?” 大约是农家饮食粗糙,小胡子似乎吃得并不习惯,喝了碗鱼汤,就放下筷子,道:“我姓季,这是我兄弟姓于,比罗秀才略大两岁,至于住处,罗老丈人心善,腾了间屋子让我们兄弟二个暂住,有劳罗秀才挂念了。” 罗白宿点点头,五叔公家里屋子大,空房间多,招待两个人住一晚倒是没问题。 “我听小都讲,两位是来寻亲的,不知道两位要寻的亲友姓甚名谁?明日我正好有公事要去县衙,两位可以同去,问一问户房的书吏,可曾在晋雍县落籍。” 小胡子沉吟片刻,道:“此事倒不用烦劳了,我们这位表亲的下落,我们兄弟已经打听到了。” 罗白宿一怔,随即笑道:“那倒是要说声恭喜了。” 小胡子也是笑得若有所思,道:“正是,也不枉家里长辈一直挂记,总算是得偿所愿。” 罗天都听小胡子话说得奇怪,明明下午见到他们两人的时候,要找的人一点眉目也没有,这才两个时辰不见,人就找着了。她总觉得这个小胡子说话行事鬼鬼祟祟的,像是一直在刺探着什么。 一时吃过晚饭,小胡子也没说要走,坐在屋子里和罗白宿说话,方氏便去烧了开水泡茶。 【) 第87章 罗天都不放心,趴在炕上翻开书本,一边等着罗名都,一边不动声色地听他们说话。 罗白宿扭头看她这么安静地躺着,问她:“是不是困了?” 罗天都摇头,道:“今天大姐还没念书,昨天念的书也没有温习。”她每天都给罗名都设置了学习内容,不管有多累,学习任务都是要完成的。 罗白宿如今已经隐隐有些二十四孝老爹的潜质了,道:“若是困了,明天再学也是一样。”自家小孩爱念书,他自然是鼎立支持的,可是罗天都姐俩到底是闺女,他又不指望她们俩去考个进士出来,只要平平安安地成长就足够了。 可是罗天都在这上面却是十分坚持:“学习好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中断不得。” 罗白宿便笑了,道:“那你先睡一会,等你大姐进屋了,我再叫你。” 罗天都便哼哼两声,眼神朝小胡子两人瞥去,那意思就是天都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不识相地快告辞。 小胡子两人一直像尊菩萨样坐在屋子里,听他们父女俩说话,频频点头,哪怕一直被罗天都以眼神送客,也不以为忤,道:“小娘子居然还识字的?小小年纪就懂得读书如逆水行舟的道理,罗秀才教导有方啊。“ 罗白宿闻言摸了摸罗天都的小脑袋,笑道:“哪里,不过是平日念书时教她认几个字罢了。” 正说着,罗名都帮着忙完了厨房里的活,进来了。 小胡子看了罗名都半晌,终于起身,道:“天不早了,我们就不打扰了。” 罗天都巴不得他们快走,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跟着罗白宿一起送客。 送至院门外,小胡子忽然转身,问道:“罗秀才,不知令堂如今人在何处?” 罗白宿一怔,好半天才道:“家慈在正屋歇息,季先生刚才见过。” 小胡子一脸的似笑非笑,道:“恕我直言,罗秀才并非姚氏所生吧?” 罗天都心里顿时警铃大响,盯着小胡子的眼神仿佛要将他那张脸烧穿。 好端端地问起罗白宿的生母是什么意思?她可不会认为小胡子只是心血来潮,觉得以罗老头和姚氏的相貌生不出罗白宿这般仪表堂堂的儿子来,要知道歹竹还能出好笋,父母长相普通,生出个俊儿子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小胡子问这话,分明是有什么目的。 就连罗白宿,此刻都一脸警惕地望着小胡子,道:“季先生此话怎讲?” 小胡子身边一直装聋作哑,极少说话的那位于姓男子,便开口道:“罗秀才无需紧张,我们兄弟并非有什么企图,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事关自己的亲娘,罗白宿其实也并不太清楚当年的事,罗老太爷只是告诉他,说他娘生下他之后就走了,他当时还不过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婴儿,一点印象也没有。可是这件事是罗家人都不愿提起的过往,罗白宿自然也不愿意在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面前谈论,便有些顾左右而言其他地道:“天不早了,我且送两位去五叔公家里歇息吧。” 小胡子仿佛也真的只是因为好奇才多嘴问了一句,并不追问,笑道:“有劳了。” 罗天都牵着罗白宿的衣角,仰头道:“爹,我跟你一起去。”这两个人实在太可疑了,让她怎么也放心不下。 平日里罗天都表现太老成,完全不像个孩子一样,偶尔这样撒娇一回,让罗白宿极是受用。当下就弯腰蹲在了地上,让她趴在背上,将她背了起来,然后才领着小胡子二人去村里五叔公家里。 方氏忙从家里摸了盏夜行灯点上,递给罗白宿,道:“天黑,带上这个。” 罗白宿背着罗天都,两只手都没空,罗天都便接了过来,举得高高的。 夜行灯是用青铜做的底座,拿在手里有些沉,罗天都举着还有些吃力,方氏在一边看得有些心惊胆颤,嘱咐罗名都看家,自己又把灯接了过来,索性送他们过去,横竖离得不远,一来一去也花不了多少时候。 一路上都有些沉默,没人开口说话。 罗天都老老实实趴在罗白宿背上,耳边听着青蛙在草丛里发出的鸣叫声,有些昏昏欲睡,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好像小猫钓鱼一样。 快到五叔公家里的时候,小胡子停住了脚,转过身望着罗白宿,道:“罗秀才,令堂可是姓顾?” “叭嗒”一声,方氏手里的风灯跌落在地上,滚了两圈,原本就十分微弱的灯光瞬间熄灭,四周一片静寂。 罗白宿整个人都僵住了。 罗天都这个时候也突然惊醒了,抬起头,打量着面前两道人影。 “季先生要寻的表亲不会也是姓顾吧?”她慢慢地问道。 黑暗里小胡子的声音也格外清晰:“正是。” 小胡子第二天就走了,罗天都虽然对这件事有些怀疑,但很快就丢在脑后了。 今年家家户户都忙着种云薹,捡秋的事反倒是搁下了,等到云薹种完,已经进入到十月份,山里的果子都熟透了,有不少已经开始在枝头发烂。 眼看着家家户户都忙完了,里正终于敲响了大钟,将村人聚集到大榕树底下,组织捡秋的事。 今年捡秋,跟往年相比,略有不同。先是周围林子里的乌桕籽被人捡了个精光,往年最受欢迎的野果子等山货等反倒是很少人挂记去采摘,沉甸甸地压在枝头。 罗天都家里去年打的油还剩下不少,便不急着去跟人争抢乌桕籽,只背了箩筐去了山里,将那熟透的酸酸甜甜的各类果子捡了不少,野山椒、榛子、蘑菇等山货更是捡了一筐又一筐,屋子里都堆不下了。 村子里的猎户也小有收获,打了不少野兔、野山鸡、黄鼠狼之类的猎物,有几个手法好的,居然还打下了几只野雁等飞禽类野味。罗天都便缠着罗白宿去跟人说好话,将那些鸟类翅膀最外层的正羽拔了回来,储存着以后做鹅毛笔。 罗白宿是个宠孩子的,对于她这个小小的要求自然不会推辞。不光将羽毛要了回来,趁着休沐的时候,还跟着她一起动手做鹅毛笔,最让罗天都高兴的是,她一直都头疼的鸟羽硬化的问题,也在罗白宿那里得到了解决。 父女两个闷头忙了三天,终于制成了三十五支鹅毛笔。为了装罗天都这些宝贝的鹅毛笔,罗白宿还特地动手做了个木盒子。 罗天都摸着那一支支整齐码在盒子里的鹅毛笔,露出了高兴的笑容。 这三十多支笔,足够她用很久了。 原本罗白宿督促着村民种完云薹,就没什么事了。家里人一度为他究竟是继续去县衙做那事多且杂还没工钱的工房文吏,还是回来念书,还认真探讨了一翻。 方氏的意思是家里今年收成好,也不缺钱,还是想让罗白宿回家认真念书的好,虽然县衙的差事也很好,到底事多,难免耽误念书的功夫。 她被姚氏和娘家人欺压得狠了,一心只想让罗白宿出人头地争口气。 对此,罗天都却有些不同的见解。 她一直认为罗白宿虽然很上进,可是窝在罗家村这个小乡下,所接触的人和事有限,见识未免太过狭窄了些,倒不如跟着汤县令身边,学些时务,了解一些为官之道,不比闷在家里死读书差多少。学以致用,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总要寻些机会,在实践中运用,才能理解得更透彻。 罗白宿觉得很有些道理,于是便继续留在衙门里做着那没有工钱的书吏。好在六房小吏,虽然没有俸禄,衙门里却照管食宿,罗白宿又生性节俭,一个月下来,就是抄书费什么的也能赚个一两吊钱,也算补贴了一下家里。况且,人在衙门里,有汤县令这个现成的先生在,念书的时候,有些不通之处,向汤县令请教一翻,收获也很不小,学问上反倒有了更深的体会。 只是这样一来,罗白宿在家的时间更少了,虽说每隔五天便可有一日休沐假期,到底比不得以前日日在家里朝夕相处。因着县城离罗家村也要几十公里的路程,来回一趟也要花上不少功夫,罗白宿便将假期积攒在一起,到月底的时候,方才回家住上几天。 他头一回休沐,什么都没干,就陪着罗天都制作鹅毛笔了。 鹅毛笔做完,罗白宿的休沐也过完了,方氏替他收拾了替换的衣物,准备送他去县里。 罗白宿还在屋子里拉着罗天都和罗名都姐俩,有些舍不得孩子,爷三个在屋子里正在说话,然听院子外头,响起了马的嘶鸣声,然后有人高声叫道:“罗白宿罗秀才可在家里?” 罗天都听得心里一跳,紧跟着罗白宿出了院子,看到院子外头立了一辆马车,两匹高头大马,立在车前,昂着头,朝天直喷气。 四周已经围了不少村民,围着马车指指点点,不时发出羡慕的赞叹声。 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骏马,在秋水镇,能有匹骡子或是驴拉的车,就是有身份的象征,何曾见过这么高大威猛的骏马,瞧瞧那红鬃,瞧瞧那有力的四蹄,一看就知道是千里良驹。 【) 第88章 “啧啧!这谁家的亲戚?看看这马车,多气派!” “你没听人问,这是来找五哥的呢!” “五哥啥时候攀上这么有来头的人物了啊?上回县太爷来村里头,虽然也坐的马车,可没法子跟这比啊。()” 罗天都也暗暗心惊。 这年头,私人是不允许购置马匹,就算有,那也是从战场上淘汰下来的老、弱、病、残,这等高头大马,多数要被朝廷征用,充做战马。来人既然敢用双马拉车,至少也是朝廷有品级的官员。只是朝廷官员来到这个小乡下,是要做什么? 然后车帘一掀,一个年过五旬的老者下了车,拉着罗白宿,忍不住老泪纵横:“老天开眼,老奴可算找到小少爷了。”边说边要朝罗白宿下跪行礼。 这是个什么情况? 罗天都看得一头雾水,这年头还流行随便扭着个人就冲人家唤小少爷的? “老人家,你是不是认错人了?”罗白宿也十分尴尬,对方年纪一大把,看起来比罗老头还要老,他自然是不让,托着老者,不让他往地上跪。 那老者被罗白宿托住了,还在那捶胸顿足,好一通嚎啕:“老爷,你在天上看见了没有?老奴找着小少爷了,咱们顾家有后了。” 顾家?罗天都倏然一惊,联想起一个多月前,小胡子过来寻亲的事,心里猜测着,莫非是她亲奶奶家来人了? 那天晚上,小胡子肯定他要寻的表亲也姓顾之后,罗天都也是暗地里猜测,会不会是来找罗白宿亲娘的,可是第二天,小胡子两人就离开了罗家村,之后一直没有消息。 她便渐渐忘了这事,毕竟天底下姓顾的人那么多,不可能遇上一个就是来找她亲奶奶的。且小胡子两,看穿着打扮,说话谈吐,也知道必然小有家世,若当初她的亲奶奶家里真有这门亲戚,也不可能由得她一个女人流落在外,还借肚子给罗老头生了个孩子。 当初她的亲奶奶可是逃荒才来的罗家村,这事村里的人都知道。 正想着,车帘子又一挑,露出小胡子那张笑吟吟的脸孔:“罗公子,好久不见了。” 罗白宿还托着老者,看见小胡子,也是一怔,哪怕就是老太爷还在世的时候,他也未曾被人称过公子,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小胡子跳下马车,走到跟前,才回过神,道:“季先生,你来得正好,这位老先生怕是认错了人……” 小胡子摆了摆手,对老者道:“顾伯,可别光忙着哭了,罗公子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那老者果然抹了一把眼泪,拉着罗白宿道:“我是你外公的家仆,伺候了老爷一辈子了,老爷要是还在世,看到你长这么大了,一定很欣慰。” 当年罗老头借肚子的事,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顾伯这么一说,顿时引得一阵骚动。 罗天都当即立断:“爹,咱们先进屋再说。”一面在心里哀叹,这一回自家不知道又要给村里人添多少八卦的话题。 罗白宿也连连点头,道:“老先生,有什么误会咱们先进屋再说。” 顾伯擦了擦眼泪,揪着罗白宿的袖子,跟着他一步一挪地进了院子。 罗老头和姚氏听到动静,从堂屋里出来,看到这情形,罗老头就问:“大郎,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外头看热闹的还没有散去,有那好事的就在院门外大声回道:“四叔,是你丈人家来人啦。” 罗老头还未曾回话,姚氏倒先涨红了脸,冲到门口,插腰骂道:“混帐东西!乱嚎什么?!我爹十年前就过世了,哪里又钻出个腌杂货来冒充你四叔的丈人?你再乱说可别怪我跟你不客气!” 罗天都直觉麻烦大了。 姚氏本来就因为这事忌恨着她们一家,现在她亲奶奶的家人又找上门,岂不是当着人的面打姚氏的脸面,以姚氏的脾气,怎么会忍下这口气,还不闹得个天翻地覆才罢休。 顾伯和小胡子理也不理姚氏,跟着罗白宿进了屋。 方氏虽然满心疑惑,但来者是客,她还是压下了满腹的怀疑,去灶棚里烧水。 罗名都要跟着去帮忙,被顾伯一把拉住了,鼻子一抽,又哭上了:“这是小孙小姐吧?生得跟我们大小姐当初一模一样。”说完又重重地叹了一声,浑浊的老泪又流了下来,“要是老爷还在世,看到小孙小姐长得跟大小姐一样,一定十分欣慰。” 顾伯拉着罗名都夸了又夸,赞了又赞,弄得罗名都浑身不自在,直往罗白宿身后躲才肯罢休。 罗天都看着年纪比罗老头还要大的顾伯哭得不能自已,毫无形象,不由满头黑线。 这还没确定他们究竟是不是一家人,这就先哭上了。 顾伯在屋里哭,罗老头在屋外头听得却拧起了眉,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推开门进来,道:“老丈,这是我儿子和孙女,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看到了院子外头的两匹高头大马,就知道顾伯和小胡子只怕是有些来头的,罗老头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原本想着只要来人不是存了坏心,他也就不过问半分了,可是听了半晌,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老头,口口声声地称呼罗白宿为少爷,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要跟他抢儿子,抢了儿子不算,竟然还打算抢孙女。罗老头就算是再老实木讷,这会儿也忍耐不住,跳出来要个说法了。 顾伯便把眼泪胡乱一抹,冲着罗老头道:“罗全?”那语气十足地冷淡,完全不复刚才面罗白宿和罗名都时的亲热客气。 罗老头一怔,道:“正是,老丈怎么称呼?” 方氏见顾伯一大把年纪了,哭得眼泪鼻涕一齐流的模样,十分狼狈,便打了盆清水,绞了块洗脸巾,递了过去。 顾伯接过来,擦了擦脸,收拾了一下情绪,顷刻间,就从一个爱哭的老菩萨变成了精明的老管家。 “我姓顾,人都称我为顾伯,是我们老爷的老管家。” 罗天都心里还是一直向着罗老头的,看着顾伯一来就挤兑罗老头,心下有些为罗老头抱不平,便问道:“老人家,你口口声声说我爹是你家老爷的外孙,可是我们都不认识你家老爷呀?” 谁家上门认亲戚像他那样的,也不自报家门,上来就抓着人一通哭。 自进了门,就一直作壁上观看戏的小胡子,终于咳嗽了一声,为满屋子的人解惑:“顾伯说得没错,罗秀才确实是顾家的孙少爷。” 听小胡子提起顾家,心里忍不住一阵哆嗦,好半天之后才心翼翼地道:“你……你们是阿华的家人?” 顾伯立时怒了,跳着脚道:“住嘴,我们大小姐的闺名岂是你能叫的?” 他们顾家的千金大小姐,被迫给这么个又穷又普通的庄稼汉生孩子,想想都觉得这是顾家的耻辱啊!要不是当年出了那件事,顾家的子孙哪里会流落到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 罗天都觉得这个顾伯就像是炮仗,一点就炸,倒是跟那姚氏的脾气有几分像。她听罗老头提到“阿华”,知道这必是罗白宿亲娘的名字。 真难得这都过去二十多年了,罗老头居然还记得清她叫什么。 屋子里唯一一个货真价实的小孩罗名都,被大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吓住了,偷偷挪到罗白宿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袖,悄声问道:“爹啊,这是怎么回事啊?” 顾伯对罗名都似乎格外偏爱,听到罗名都这么问,都不瞪着罗老头了,转过身来,对着罗名都一张老脸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小孙小姐不用怕,以后只要有顾伯在,绝不会让旁人欺负你。” 罗名都便拿眼直朝门外瞟,屋子外头,姚氏立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像尊雕像。 小胡子见顾伯此刻已经半点指望不上,只得又咳了一声,道:“顾伯,你且冷静下来,我看罗公子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接着,小胡子就讲起了一个故事。 故事很简单,大约就是家族遭难,高贵的千金小姐流落他乡,身无分文,为了活命,只得给一户生不出孩子人家借肚子,生了个男婴,这个男婴不用说,就是罗白宿。 小胡子三言两语就说明白了,让一本正经准备听故事的罗天都大为失望。 “你才见过我爹一回,怎么知道他就是你要找的人呢?”她好奇地问,这么贸贸然地认亲,就不怕认错了人吗? 顾伯便横了她一眼,气哼哼地道:“孙少爷长得那么像老爷,简直跟老爷年轻时一模一样,小孙小姐也长得很像大小姐,怎么可能会弄错?” “天底下长相相似的人也不少吧?怎么就能凭这个一口断定我爹就是你们家的孙少爷呢?”罗天都怀疑地问,若是就凭这个来认亲,那也委实太过草率了些,难怪后世电视小说里会出现那么多冒名顶替的桥段,原来并不是空穴来风。 小胡子一脸的似笑非笑:“小娘子疑心很重啊?” 罗天都一点也不否认:“那是你们举动实在太可疑。” 【) 第89章 不怪她多心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再说小胡子虽然三言两语讲了事情经过,可是对很多事情却并没有交待清楚,比如,当年顾家遭了什么难?是天灾还是人祸?如果是人祸,是顾家自己惹事生非,还是被奸人所害?就算遭了难,明明顾家还有人在,为什么还会放任罗白宿的亲娘独自一个人流落在外?最为重要的是,既然这事都过去了这么多年,顾家突然又找上门,究竟又带着什么目的? 小胡子笑笑,道:“小娘子放心,我和顾伯既然千里迢迢从上京赶到罗家村,必然是有十足的证据,不然也不会贸然登门相认。()”说完,又问罗白宿,“敢问罗公子当日参加秋闱,佩戴的玉佩可在?” 罗白宿和方氏互望一眼,然后道:“玉佩倒是还在,由内人收着了。” 小胡子又转向方氏:“在下斗胆,请夫人借玉佩予在下一观。” 方氏被小胡子这一声夫人叫得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抖了抖衣袖,佯装没听见,进里间取了玉佩过来,递给小胡子。 小胡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最后肯定地道:“没错,这玉还是当年我挑的,这个‘顾’字是我看着师兄亲手刻上去的,绝对错不了。” “仅凭着一块玉佩就上来认亲,这也太草率了吧?”罗天都不赞成的开口道,“也有可能这玉佩是半路捡来的,或是抢了原主人得来的,更甚者,若是有人以前见过这玉佩,寻块材质差不多的玉石,模仿你师兄的笔迹,刻上字冒充也是有有可能。” 要知道造假可不是现代人才有的专利,山寨货可是有着漫长悠久的历史,若真有人有心,造假刻块玉佩那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小胡子深觉有理,摸着下巴深思起来。他可是跟自家老爷打了包票,这要真是认了个西贝货回去,他也没脸见人了。 罗老头闷了半天,这个时候也出来作证:“这块玉佩我见阿华戴过一次,真是她的。” 顾伯也回过神来,哼哼道:“东西可以作假,孙少爷和小孙小姐的相貌却是作不得假的,如果不是流着顾家的血脉,怎么会长得跟老爷和小姐这般相像。” 罗天都真想说,顾伯那是因为你太天真了,其实人也是可以作假的,只是你孤陋寡闻,不曾见识过整形手术这门技术的神奇罢了。不但丑的可以变成美的,美的可以变成丑的,男的还可以变成女的,女的也能变成男的,要把一个人整成另一个人的模样,那真是小菜一碟啊。 罗天都不关心这个,她关心的是小胡子和顾伯上门认亲的目的,如果只是单纯地想起了她家亲奶奶这个不小心流落在外的大小姐,认一认罗家的大门,以后逢年过节偶尔走动一回也就罢了,若是还藏了什么别的心思,少不得要好生思索一番,摆平了两个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外人了。 “这亲也认了,大叔你和顾伯有什么打算呢?”罗天都又问,最好是认完亲,就哪来的还回哪里去吧。 小胡子还没回答,顾伯倒先嚷嚷着说出来了:“那还用问,自然是让孙少爷认祖归宗,然后好好念书,考个功名,才不负老爷一世的名声。” 认祖归宗?罗天都深觉这个顾伯实际年龄一定比看起来要大,不然怎么会说出这么糊涂的话来,要是没记错,罗白宿可是姓罗的吧?去顾家认什么祖归哪门子宗?还有,顾伯口口声声地称呼老爷老爷的,哪位顾老爷究竟是谁呀? 每回问起这个,小胡子言语间总是躲躲闪闪,顾左右而言其他,一见就很可疑。 提起顾老爷,顾伯那是一脸的骄傲:“我们老爷姓顾,字子谦。”那语气那神态,带着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尤其是看到老实巴交的罗老头,那种高人一等的气势就更加强烈了。 满屋子的人,都一脸茫然,只有罗白宿,面上虽然还能保持平静,心里却早已经掀起了一股惊涛骇浪一般,十分不能平静。 顾子谦那可是有名的大儒啊,天下读书人的偶像,他这辈子都只能在心里默默仰望的人物。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跑到家里来,告诉他,他是顾大儒的外孙。 罗天都本着不懂就问的原则,好奇地问:“顾子谦是谁呀?”怎么顾伯一副骄傲得不行的神色。 顾伯被她气得差点昏倒,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咱们老爷可是当世大儒,天子恩师。”果然是个穷乡含壤的小地方,连他家老爷这样的大人物都没有听说过,孙少爷呆在这个小地方,难怪学问不济,连个举人都没考中。 一时之间,只觉得罗白宿无比可怜,更加觉得自己这一趟任务重大,怎么也要把孙少爷弄到京里去,窝在这么个小乡下,能有什么出息呢? 罗天都转向罗白宿,一副让他解释的模样。 她是不知道顾子谦是什么人,不过但凡能被世人冠上大儒这个名头的,那必定是学识渊博,据说那个有名的封建卫道士朱熹也是个大儒来着。 她顿时觉得麻烦了。 原本她以为顾家不过是普通大户人家,最多也就是小有家产罢了,实在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么有来头的人物。若是别人,听到自己有这么个有名望的外家,只怕会高兴得睡不着觉了,可是,罗天都却只觉得麻烦。 罗家不过是拥有十几亩田地的庄稼人罢了,就能生出这么多糟心事,要是高门大户,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她家里的这几个,罗白宿沉默寡言,为人太过老实正经,方氏本分有余,见识不足,罗名都是个小孩儿,不提也罢,就这么些人,战斗力渣渣,要是真贸贸然应下了顾伯的要求,跟顾家扯上关系,指不定就在什么时候碍了人家的眼,随便被人下个绊子阴一把,就够他们折腾的。 这边顾伯见一屋子的人都沉默着不说话了,以为罗家人被顾家的名头吓倒了,也对,哪个读书人听到自家老爷的名字,不是这般恭敬的神色。 “顾家虽然没落了,可是老爷还有许多门生在京里,孙少爷且收拾一翻,过几日就跟老奴去京里念书书吧。”顾伯也是一翻好意,顾家的外孙连个举人都没考中,说出去可是要被人笑话死的,再说这么个乡下,连个有见识的先生也请不到,罗白宿在这里念书,能念出个什么名堂出来,自然是要带到京里,请名师好生教导。 罗白宿心里还没有从顾家外孙这个消息里回过神来,听到顾伯这么说,只得出言婉拒:“顾伯,我姓罗,是罗家的子孙,而且我如今兼着县里的差事,怕是没有进京的打算。” 他是个实在的人,哪怕也想着出人头地,那也是想靠着自己的努力,踏踏实实地一步一个脚往上走,就算顾伯现在告诉他,他是顾家的外孙,有那么一个有名望的外公,他也没有想过要搭上顾家这条大船,有些东西该坚持的还是要坚持,更何况,顾家究竟是怎么回事,谁又知道呢?他绝不会为了外人的两三句话,就抛掉自己的家和亲,去千里之外的上京,博那未知的前程。 没有顺利将罗白宿拐到上京去的顾伯忧伤了,尤其是得知罗白宿不愿进京的原因居然是舍不得妻小和县里兼着的差事,顾伯心里愈发难受了。 他们顾家的孩儿,居然沦落到了去一个穷乡下任个不在朝廷编制以内的县衙六房文吏,说出去,顾家的列祖列宗都要气得从地底下爬出来。 顾伯当下便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把罗白宿弄到上京去,老爷的门生如今在朝中为官的也有不少,任谁活动一下,弄个国子监的名额,好生读两年书,再出来考个进士,才不枉顾家一世的名声。 顾伯主意已定,立时也不纠结了,横竖人找到了,有什么事以后都可以慢慢商量,便去车上取行李。 当年顾家出了事,活着的人没几个,可是顾家偏支却有不少,这些年来那些人没少寻借口,想要图谋顾家的家产,还好朝中有不少顾子谦的学生在,在他们的偏帮下,顾伯硬是以一己奴仆的身份守住了顾家的财产,没让那些偏支占去多少便宜。 他来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要接着照顾伺候罗白宿的,因此自己的家当几乎都带来了,四季衣裳,铺盖行李,至于这些年顾家攒下的银钱,都被他兑成了银票,连同田地房契一起锁在箱子里,存在左青之家里。 除了这些,车上还另有三口箱子,是他准备的给罗家众人的见面礼,可是自从他打听到了罗白宿在罗家这些年的遭遇后,对罗家人那是半分好感也无,又兼罗白宿并没有立时跟他去上京的打算,这三口箱子里的东西自然被他扣了下来,留着给罗白宿了。 【) 第90章 第一口箱子里装的便是笔墨纸砚之类的文房四宝,这还是得知罗家另有一个秀才的时候,临时添置的; 第二口箱子里的装的则是上京的一些特产小玩意,吃的、用的、玩的都有。 第三口箱子装的是上京最流行的布匹锦缎,打开一看,花花绿绿的,在太阳光底下一照,霞光四射,十分漂亮。罗白宁当场就看直了眼,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漂亮的织锦绸缎,不舍得眨一下眼。 姚氏向来宠她,每年不说别的,新衣裳是必要置两身的,还尽挑的当季流行的花布,比起村子里别的女孩儿,她已经是娇贵许多,只是那些花布跟顾伯带过来的这箱子绸缎比,那简直就成了一堆破烂抹布。 罗白宁当下两只脚就跟生了桩似的,扎在地上,怎么也不肯移一步,一双眼睛贪婪地直盯着那口箱子,一直到罗白宿和小胡子把箱子抬进屋里,还不舍得收回来。 罗白宿将顾伯的东西抬进屋,便赶着要去衙门。他原本打算让罗老头帮忙招待顾伯的,无奈顾伯对着罗老头就没有好脸色,听见罗老头说话,就要刺几句,两人压根不合,罗白宿只得托了里正两口子帮忙安顿一下顾伯。 小胡子便自告奋勇地驾车送他,罗白宿想了想,也同意了。 天色已经不早了,他要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靠两条腿明显是不行的,哪怕是镇上的马车,那也走得太慢,赶不及了。 方氏和罗天都顾伯一行人,目送着马车出了村口,方才回转过来。 顾伯不愧是在顾家伺候了多年的老仆,罗白宿一走,他也不用人吩咐,持了扫把,就开始帮着打扫屋子。罗白宿一直在县衙里忙着,家里就只有方氏一个大人在,方氏又要照看地里,又要忙着家里,难免有些照顾不到,屋里屋外看上去还算干净整洁,但是床底墙边等死角都蒙上了厚厚一层灰。 罗白宁原本以为罗白宿家抬了三箱子东西进来,怎么都该有自己一份的,结果方氏和顾伯送完了罗白宿,干活的干活,打扫的打扫,竟然没有人一个人主动提起开箱子分东西,顿时不高兴了,揪着姚氏就道:“娘,我要新衣裳。” 姚氏原本因为罗白宿亲娘的家人找上门来,且对方来头居然这么大,眼看着一直被他看不起的罗白宿就要脱离她的掌控,飞黄腾达,将罗白翰远远地甩在后面,心里已经很不是滋味,罗白宁又还在边上歪缠,不由十分恼怒地道:“又不是逢年过节的,要什么新衣裳!” 罗白宁在家里横惯了,看上什么东西就非得要到手的,更何况还是搬进方氏屋子里的,她更是非要不可了。在她心里,罗白宿就是一个被她娘嫌弃的贱种,罗白宿和方氏的东西以后都是她和罗白翰的。自从上回她和罗白翰打了一架后,她也多了个心眼,特别是上回,姚氏为了交罚银,将家里唯一的一样金首饰和皮袄子给当了出去,一样也没给她留,便越发觉得大姐说得对,家里的东西要攥在手里才是自己的,不然以后都要被姚氏夺了去给二哥罗白翰了。 不过她素来就是个不爱动脑子的,就是多了个心眼,那聪明也有限,只一心想多霸占些东西到自己手里,以后谁也不给,至于那东西怎么来,从哪里来,她是一概不管的。 如今她看上了顾伯带过来的那一箱子绸缎,早就一门心思盘算好了,红的做袄子,绿的做夏衫,黄的做褥裙。可是她连什么颜色的料子做什么衣裳都盘算好了,却没料到顾伯压根就没打算拿出来送人。她鼓着脸瞪方氏,方氏装作没见到;她又拧起眉瞪顾伯,顾伯眼光压根就没扫她一眼,她站在院子里,脸色变换了好几回,硬是没有一个人理她,不由气哼哼地跺了跺脚,奔进屋子里继续找姚氏吵闹了。 罗天都看得很是无语。她真心不理解姚氏究竟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养出来的三个孩子,罗白秋表里不一,罗白翰好虚荣又无赖,罗白宁好吃懒做,脾气还坏。算算年纪,罗白宁今年也该有十四岁了,照这边的规矩,都可以嫁人了,还像这么不懂事,真让人替她发愁。 她想想罗白宁,又想想如今才九岁,却懂事又乖巧的罗名都,越发觉得孩子果然还是自家的好。 小胡子大约在上京还有事,将顾伯安顿好之后,没过两天就回上京了。 顾家没有多余的房间安置顾伯,方氏只好将铺盖卷一卷,都搬到里间的小屋子,她带着两个孩子住在里面的小屋子,外面让给顾伯住。 顾伯虽说年纪大了,到底不是一家人,住在一个屋檐下,难免会有人说闲话。方氏就算自己不在乎别人的指指点点,却不能不为两个孩子考虑。一家人便商量着还是趁着现在没下雪,出去盖间屋子。 方氏手边还留有三吊钱,罗白宿这一个月领了两吊钱回来,再加上近些日子摆摊卖小吃的钱,凑起来也有七吊多钱了,俭省些盖间屋子倒是绰绰有余。 至于顾伯带过来的钱,一家四口没有一个想着要用的,都自觉地当成了顾伯的,平日连望都不多望一眼,生怕顾伯瞧见了,以为自己想要。 方氏想得很简单,哪怕顾伯口口声声唤罗白宿为孙少爷,可是顾家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有弄得明白,顾伯到底只是个老仆,并不能代表整个顾家,就算是顾家人承认了罗白宿的存在,顾家的钱他们也是不肯动用分毫的,在方氏的眼里,只有自己挣的钱才能安心地花,别人的钱哪怕再多,那都是别人家的,自己花起来别扭。 至于罗天都,更是压根就没打那三箱子财物的主意,她自己有手有脚的,凭什么要花别人的钱。都说吃人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平白花了人家的钱,以后肯定是要加倍偿还的。 罗白宿要盖房子,里正便将祠堂边上那一块空地让了出来,当做屋场,让罗白宿将屋子盖在那边。 因为家里添了人口,以后孩子渐渐大了,都要各自分开住,方氏便决定将屋子盖得大一些,前后两进,前院盖了门房,东边盖厨房,柴火屋,西边盖着牛棚、猪圈,后院便只住人,格局跟罗家老宅一样,正屋两间,东西两边各盖了两间厢房。 商量好了房子的格局,方氏便去请罗二伯来盖房子。 罗二伯是村子里的瓦匠,上回方氏屋子里盖谷仓,也是请的他。因着罗白宿跟户房文书说情的关系,今年县里的差役下乡收租赋,并没有刻意为难村里人,那差役也只管老实称粮,足斤足两的,也没有刻意挑刺,就是有几户家里人口多的,一时粮食不够,也是和颜悦色,许了日期要人将粮食补足便是了。 今年交赋税不仅比往年顺利许多,还少出了不少粮食,着实让村子里的人松了一口气。 罗二伯也沾了一回光,省下了每年都必出的额外孝敬,因此对罗白宿一家人的态度也好了许多,听得方氏要盖屋子,二话不说就应了,自去约了帮工和相熟的工匠一起过来帮忙做活,方氏只管出木料便是了。 乡下盖房子多是土墙,一来青砖贵,秋季盖房的人多,就是要买砖,还得排着队等;二来方氏手边钱也不宽裕,若是盖砖瓦房,钱便不够用了。再说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土砖房,她们也不好太出格,省得人嫉恨。 顾伯还因为方氏盖房子,不肯用他带来的钱,而大大地发了一通脾气,嚷嚷着要自去寻砖瓦匠,重新构建,势必要将罗白宿新建的房子盖成一座美仑美奂的宅邸。 罗天都有些哭笑不得,只得拿话稳住他道:“顾伯,我知道你心疼我爹和我大姐,可是咱们一家才几口人,建上那么大一座宅子,先不说里正大伯给我们划的地够不够,我们也住不了,屋子空着还容易落灰受潮,还得多费心思打理,实在是浪费。” 顾伯很是理直气壮:“多买两个人打理就成了,能费多大的劲?” 罗天都很是无语,才刚要搬离姚氏,又来了一个顾伯,两人虽说一个憎恨他们家,一个向着他们家,可是跟他们说话一样地艰难,不过跟姚氏不同的是,顾伯有个软肋,只要戳中了还是比较容易说服的。 “顾伯你是不知道,夏天的时候,奶奶才去县里告我爹忤逆不孝,好不容易这官司平息下来,若是咱们家真的盖上砖瓦房,住着大院子,爷爷奶奶却住着土屋,传出去,又该有人说我爹不孝了。” 顾伯顿时就气哼哼地道:“谁是你奶奶?那个乡下蠢妇人哪里配让你叫奶奶。”话是这样说,声音却下意识地降下来了。 他虽然不把姚氏和罗老头放在眼里,但是罗白宿名义上却还是罗家的子孙,只要姚氏和罗老头还在一日,便要依着礼教,恭敬孝顺他们俩个。想到这里,顾伯就气得牙疼。 【) 第91章 他们顾家的儿郎,居然要唤那两个没见识的乡人为双亲,尤其是那个蠢妇,居然还敢将罗白宿告上衙门,虽说事情最后不了了之,可是这事到底是在官府留了档,不免成为罗白宿以后仕途上的一个污点。()他一辈子跟在顾子谦身边,后来顾家蒙难,他又一直和顾家偏支斡旋,那见识自然不是罗老头姚氏这些人可比的。若是罗白宿一生平遂,就窝在这穷乡偏壤尚好,若是一旦入仕,无论他再怎么谨慎小心,也不免什么时候会挡了人家的道,那个时候,有心人提起这场官司,少不得就要让罗白宿栽个大跟头。 只要一想到姚氏这个刁妇,居然在罗白宿身边埋了这么大一个陷阱,他晚上连觉都睡不着,一时越发讨厌罗家人了。 “照你说,这是手里有银钱还不能花了?”顾伯无比憋屈。 罗天都便道:“在村子里还真是这样。” 总归一句话,孝道压死人,为人子的若是过得比父母还好,那就是不孝,罗白宿在是县里挂了号的,愈加要谨言慎行,万不能再授人以把柄了。 顾伯一听,心里又活泛开来了,既然在村子里不能太招摇,那去上京总没有关系了吧?于是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定,怎么都要将罗白宿弄到上京去,总窝在这么个小地方算是什么事呢?有钱还不能花,还得藏着掖着,真不痛快。 家里盖房子,方氏自然要留在家里招呼,小吃摊的事只能落在顾伯身上了。 顾伯在这上面表现了相当的职业操守,也不嫌累,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将锅呀炉子什么的往车上一放,和罗天都推着车先去了镇上做买卖,罗名都则留在家里放牛喂猪。原本顾伯是想让罗名都跟着一起到镇上,这样他也能时不时地买点好吃的,给两个孩子开开小灶,只是家里实在短人手,罗名都虽然也有九岁大了,但是家里人也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到镇上,是以罗名都只留在家里帮着方氏照看屋子。 开始摆摊后,顾伯又发现问题了,那就是他家的小孙小姐,居然对商贾之事十分精通啊,那算术学得比他还好,这让他内心又开始煎熬了。 顾家是书香门第,事关银钱的事,顾子谦虽说并不反感,却也是个不通俗务的,家中的事多半都是由顾伯来打理的,如今孙少爷家里居然养出了一个十分不务正业的小孙小姐,他究竟是该支持呢还是该反对呢? 顾伯又纠结了。 罗天都可不管顾伯怎么想,每天乐呵呵地出摊。说实话,跟顾伯一起上街卖东西,比和方氏还顺当,顾伯虽说年纪大了,却收拾得十分利索,对做买卖比方氏还圆滑,人又健谈,大约是经历得多,见的世面广,还会说许多故事,哄得那一条街的小孩儿没事就蹲在摊子前头玩耍,一天下来,生意居然比方氏在时好许多。 顾伯是真心疼爱罗名都的,每回收摊时,必不会空着手,总会带点小东西给罗名都,有时是几颗糖,有时是一包卤肉,有时是半只烧鸡。时间一长,方氏晚上都会刻意让罗名都少吃点,留着肚子等着顾伯带来的吃食。 顾伯对于方氏的这种识时务很是赞赏,破天荒地对着她也不摆冷脸了,偶尔还会刻意多买些,罗名都吃不完,他再装作漫不经心地留给方氏。 方氏是个疼孩子的,往往是拿到手里后,转个身,又收起来了,第二天再拿出来热给两个孩子吃。 一个多月后,罗家的屋子终于建成了。 就像预想的那样,前后两进,前头门房左右各两间,一边做厨房杂屋,一边作牲口棚。后头正屋留着方氏一家四口住,东屋留给了顾伯,西屋两间,一边当谷仓,一间收拾出来当成了客房。 罗天都望着新建成的屋子,感慨万千。 想想这一年多来的辛苦,到今天终于能摆脱姚氏,自立门户,心情十分激动。哪怕这只是一座土砖盖成的房子,那也是家啊。以前住在罗家的大院子里,感觉就像是住在别人家里似的,完全没有现在这种激动的心情。 新建成的屋子是不能立时搬进去住的,还得要等到砖墙晾干,屋子里没有潮气了才能住人。 一般说来,乡下盖了房子,必要找一天,摆了酒贺屋,亲朋好友聚在一起热闹一回,以示喜庆。 方氏便选了个罗白宿休沐在家的日子,摆酒贺屋。 家里的钱,盖房子的时候买木料这些用了不少,剩下的给帮忙盖房子的人开了工钱,也没有余下多少,摆酒的钱还是罗天都将这一个多月卖油炸食品得的钱贡献了出来,才算解了方氏的燃眉之急。 因为银钱不宽裕,方氏也没有那么讲究,仍是将北地最有特色的酸菜炖肉炖了一锅,又兼此时鱼便宜,买了几条,连头带尾整条红烧了,再将缸里腌好的榨菜取了几棵出来,切成细细的丝,混着肉丝炒了一碗,剩下的都煮了汤,然后再多炒了几道小菜,再打了几坛黄酒,便算齐活了。比照着以前别人家里的,并不算丰盛,也不显得寒酸。 照理,去吃贺屋酒,多少都要送些钱礼,寓意新居红红火火之意。罗家因为上次官司的事,得了村里人的照拂,便想趁着这个机会,好生答谢村里人,特意提前讲明了不上礼,只摆酒请村里人热热闹闹吃一回,意思一下便是了。 此时秋收已过,年关又尚远,大家都很久时间没沾荤了,听得罗家讲不上礼,村子里四十几户人家,居然都来了,有的还是拖家带口,全家齐上的,好在罗家虽然酒席备得不甚精致,量却是足够的,只是临时多摆两张桌子,多添几张凳子罢了。 罗白翰的那些几个同窗,不知道从哪里得知罗家摆贺屋酒且不上礼的消息,居然齐齐地过来了,不仅如此,那小半年不曾见到的齐大公子,也带着一个粉嫩嫩的小正太一同前来了。 罗天都对这群道貌岸然的所谓读书人真是彻底无语了。 罗白翰那几个牛皮糖的同窗也就算了,那是远近都有名的爱打秋风,有一口好吃的,就能把个读书人的脸面骨气通通丢得个彻底干净,谁家有事,只要沾得上关系的,必然会来蹭一回酒。那个姓齐的算是个什么事啊? 明明四月底的时候,才和罗白翰闹僵了,小半年没来往,这个时候又跑过来凑什么热闹?最最重要的是,这些酸腐书生也罢,齐公子也罢,那都是罗白翰的好友,跟她们一家是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啊,她们家摆酒,他们这些滥竽跑过来充什么人数? 罗天都懒得管,将这几个书生连同姓齐的,分了一桌,让罗白翰自去招待,省得他们跟村里的人坐在一起,说不上话,弄得双方都尴尬,场面不好看。 罗白宿自去招呼村里的同乡,至于罗老头和顾伯,则被请去陪着村里几个辈份较大的老人了。罗老头是罗白宿的爹,这种时候自然帮忙招呼客人,顾伯虽说自称奴仆,罗天都一家可都是拿他当正经长辈看的,没一个人拿他当奴仆使唤,再说他从上京来的,见多识广,年纪又摆在那里,用来招呼村子里的老一辈最合适不过了。至于女客和孩子,原本该是姚氏帮忙招呼的,可是姚氏领着罗白宁自入了席,便像尊菩萨一般,动也不动,方氏也不指望她,请了相熟的长辉娘帮忙照看着。 大人还好,坐在一起喝酒吃菜,小孩子却不好招呼,他们吃得少,才上席,大人帮着夹了一碗菜吃下肚,差不多就饱了,又不肯规规矩矩坐在席上等大人吃完,捧着碗你追我赶,不时发出一阵阵尖叫声,间或还能听到饭碗掉在地上打碎的声音,闹得人头疼。 罗天都看着真心疼,就算是陶碗,那也是钱买来的,打碎一个就是四文钱,要是任这群熊孩子闹下去,等到酒席吃完还不知道要损失多少碗碟。 她想了想,便叫方氏烧了炉子,支起了铁板,开始做铁板烧。 果然,那些打闹的孩子闻到铁板烧的香味,又兼看着新鲜,都停下来,聚在炉子跟前流口水。 “一人一串,不用挤,当心烫着啊!”罗天都熟练地烧着几串白菜,嘴里还不忘叮嘱那些小破孩离铁板远一点,要是烫到了,就算不起泡,也要红肿好半天。 不一会儿,铁板烧熟了,罗天都便一人一串,打发了那些小孩儿。 都是农家孩子,家家日子都过得节俭,哪里会像罗天都这样,搁了许多油,又下了各式调料,就为了焖熟几串青菜。见了这些好吃的,都把碗放下了,抓着竹签子“叭嗒叭嗒”吃起来。 【) 第92章 等到方氏去撤吃完的菜盘的时候,连同那些饭碗,一同收下去了,也不用再担心那些孩子闲得无聊祸害碗碟。 罗天都的铁板烧业务,不仅让家里的碗碟免受了一场灾难,还吸引了另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一个是罗白宁,另一个就是齐公子带过来的那个小正太。 原本齐公子进来的时候,罗白宁看得眼睛发光,结果姚氏死死地将她拘在身边,不让她离开半步。罗白宁初时还有些不乐意,等到饭菜上桌,倒是安份了。 罗白宁好吃,不顾姚氏的白眼,一上桌就踮起脚尖将汤里的炖肉挑到自己碗里吃了,让同桌的女客都在心里偷偷翻白眼。 谁家没有三两个孩子啊,来吃酒席,多数都是带着让孩子好生吃一顿的念头,罗白宁倒好,一个人就将肉挑着吃了,惹得其他小孩儿哇哇直叫。 不少媳妇就在心里嘀咕:真是没见过这么馋的丫头,眼看着就要说亲事了,就这样的,谁敢娶到家里去? 罗白宁可不管这些,等自己吃饱了,肚子里实在再也装不下了才丢了碗,跑到罗天都前面,伸手就要。 罗天都可不想在这么喜庆的日子因为这个没眼色的丫头闹出什么笑话,取了两串给她。 罗白宁本来已经很饱了,可是禁不住美食的诱惑,硬是撑着吃光两串,又伸手要。 原本铁板烧味道就重,吃多了口干上火,要喝水,罗白宁在席上已经吃得撑了,又吃了两串铁板烧,罗天都怕她吃多撑着了,到时姚氏又找麻烦,就道:“小姑,这个吃多了上火,你少吃两串。” 罗白宁自然不肯理会她的好心,还道罗天都小气,不肯给她吃,当下把眼一瞪,道:“废话那么多,快点拿来。” 罗天都懒得跟她争辩,又烧了两串递给她,道:“一会肚子不舒服你可不要怪我。” 罗白宁肚子实在胀得慌,委实吃不下了,可是她可以放着等到晚上再吃,当下举着两串铁板烧,高高兴兴地转身,准备拿到灶屋放起来,不曾想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小少年,她手里的两串铁板烧眼睁睁地就戳到人家的衣裳上去了,上好的锦缎上面顿时多出了两个油污印子。 罗天都一看,乐了。 那个衣裳被戳了油污的人可不正是齐公子带来的小正太? 她猜着这小正太八成是齐家的小少爷之类的,不然也不会被姓齐的带出来到处跑。 罗白宁撞了人,不是先关心人家昂贵的衣裳,首先是心疼自己的铁板烧,这么一戳,居然掉了一串到了地上去了。她眉毛一拧,就要开口训人,一抬头,冷不防见到了这么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立时脸红了,一双眼直愣愣地盯在人家身上,怎么也扒不下来。 罗名都一直在帮着方氏端菜摆碗筷,这个时候,好不容易歇一会,看见罗白宁站在罗天都的炉子前面,生怕罗白宁欺负小妹,“噌噌”地跑了过来,一双眼警惕地瞪着罗白宁,双手也在衣摆下握成了拳头,只要罗白宁有个什么举动,她立时就冲上去,护着小妹,必不让她吃亏。 小正太低头望着沾了油污的衣裳,本已有些不高兴,这可是前些日子才新做的,就这么毁在了这个丑丫头手里,想起长兄的告诫,还是忍住了,脸上终于憋出一个勉强称得上微笑的表情。 罗白宁被这微笑晃了神,半天才反应过来,脸上略带娇羞地道:“弄脏你的衣裳了。”说完就要替他去擦。 小正太看着罗白宁满手的油污,还有举着那串铁板烧,忍了又忍,才终于压下了脾气,忍下了将罗白宁一脚踢出去的冲动,摆了摆手,道:“无妨,你也不是故意的。” 罗天都看了忍不住“扑哧”一笑,她分明看到小正太额上都冒青筋了,嘴里还要装大度。 罗白宁可不管这些,她在村里日日玩耍,遇见的不是拖着两管鼻涕的小屁孩,就是黑不溜丢脏兮兮的皮猴子,哪里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少年,比上半年见过的那个齐公子还要好看,顿时一颗芳心“怦怦”直跳,一对眼珠子死死地黏在人家身上,都不带眨一下的。 在罗天都眼里,罗白宁那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小霸王,压根不知道文雅二字怎么写的,没想到今天居然一反常态,扭扭捏捏地倒还真有点大姑娘的架式了。 她在边上看了半天,然后悟了。 罗白宁不会是又看上这个小正太了吧? 经历了罗白翰生辰,罗白宁给齐公子送茶的事,她对于罗白宁的喜好倒是稍微有所了解。她的小姑,罗家的小霸妞喜欢面容俊俏的公子哥儿,只要有副好相貌,不管那人品性如何,都能轻易博得罗白宁的好感。 说起来罗白宿也称得上是优质俊雅男子一枚,然而罗白宁面对着罗白宿却是一副打从心底里厌恶的态度,以罗白宁的喜好,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可想而知,姚氏在其中下了多大功夫。 不过她也不耐烦应付齐家的人,她虽然跟齐家的人并没有怎么来往,可是前有颖儿的那件糟心事,后有齐公子那种唯利是图的待人处事的态度,让她对齐家也没有什么好观感,罗白宁缠上了齐小正太,正合她意,省得姓齐的还要来打她们一家子的主意。 罗白宁也回过神来,看着齐小正太,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看到你跟着齐公子一起来的,你也是二哥的好友吗?” “齐锦。”小公子抽了抽嘴角,按下心中的不耐,道,“我只是跟着大哥过来吃酒的。”言下之意就是不认识罗白翰了。 罗白宁这个时候便觉得有个秀才老哥很有些用处了,比如,她可以跟这个才见面的长得十分好看的小公子吹嘘:“我二哥就是跟你哥坐一桌的那个穿青衣的,你知道不?他是个秀才,我娘说他以后要做大官的。” 齐锦便垂下眼眸,装作不经意地往罗名都身上瞟了一眼,道:“我今年也考中童生了。”那语气隐隐有些骄傲。 十三岁的童生,已经很了不起了。 罗天都不自觉地皱起眉。 她眼睛利索着呢,自打罗名都一出来,这个齐锦就自以为很隐悔地朝罗名都望了好几眼了。罗名都还没察觉什么,罗天都倒先在心里琢磨开了。 这个齐锦跟罗白宁说话,眼神老往她家罗名都身上瞟是个什么意思?她家的罗名都今年不过才九岁,在她眼里,那还是个正儿八经的儿童。原本她委实不会这么多心,可是罗白宁的陡然开窍,让她不得不重新正视这个时代,跟她以前所处的年代完全不一样,十三、四岁就正是嫁人的好年纪,不少忧心儿女亲事的,在自家孩子八、九岁的时候开始物色合适人选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 这个齐锦,不会是看上她家的罗名都了吧? 想到这里,她心里就觉得一阵哆嗦。不管齐锦看罗名都究竟是别有用心,还是单纯的好奇,她觉得都不是好事。 “姐,你去看看灶上还有什么菜,每样给我留一点,热在锅里,我一会再吃。”她想也不想就寻了个理由打发了罗名都,不让她在齐家人跟前晃。 罗名都看了看罗白宁,又看了看罗天都,觉得这么多大人在,罗白宁就算是想欺负小都也该有大人帮忙,应该不会吃亏,便极快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去灶棚里烧水热饭菜去了。 齐锦眼看着罗名都走到灶棚里去看不见了,他又不好跟过去,只得恹恹地打算重新回到席上。 原本大哥要带他出来吃酒,他还很不情愿的,乡下人的酒席有什么好吃的,无非就是些炖肉,既不精致,味道也不好,酒也是劣制的黄酒。尤其是大哥话里话外的意思,居然还要让他去讨好一个乡下的丫头,就更让他反感了。 罗白翰他也见过两回,虽然顶着个秀才的名头,骨子里却不过是个无赖,一天到晚巴着他大哥,不过就是为了蹭吃蹭喝。有这样的叔叔,那罗家的小丫头是个什么德行就可想而知了。 而大哥的意思,不光是要讨好,以后极有可能还要将她娶进门,就让她彻底没有好脾气,若不是看在大哥事事为他打算的份上,他根本就不会来走这一趟。 他们家在省城有些关系,有个从上京退下来的世伯,认出了小胡子,知道他是翰林院学士左青之府里的长随。左青之那可是大儒顾子谦的学生,上京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这样的人派了自己的亲随来罗家村,还来了两趟,要说左青之跟罗白宿没有什关系,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罗家攀上了这样的大树,日后必然飞黄腾达,他的大哥一向好算计,自然也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趁着还无人知道这个消息,抢在别人前面,想要跟罗白宿交好,又兼知道罗白宿有两个闺女,大的也有九岁了,便隐隐透出结亲的想法。 【) 第93章 齐锦知道大哥这般,也是为了替他将来科考做打算,所以哪怕不愿,也还是过来凑了个热闹。{} 只是,这个罗家的丫头跟他想象中有些不一样,长得跟她那个无赖二叔大不相同,眉清目秀,还挺漂亮的。若是将来要娶她进门,也不算太讨厌吧? 齐锦想着,又朝那个灶棚望了两眼,只可惜罗名都蹲在灶间,任他踮起脚,也看不到半点人影。 罗白宁装了半天淑女,对着齐锦说了半天话,只得了人家两句不咸不淡的回应,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而在齐锦身边跟前跟后,又看齐锦襟口上那两块油污着实有些惹眼,便好心拿出帕子要替他擦。 罗白宁确实是一翻好心,哪怕她见着长得俊俏的小后生心里喜欢,那也仅限于有好感,到底也没想到什么不正经的地方去,只是那场景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有些不合规矩了。 这个时候,除了几桌素来爱吃酒的还在你一杯我一杯就着桌上的残羹冷炙吃酒外,女客们其实都吃得差不多了,只是并未散席,坐在一块说闲话。有人眼尖瞧见了罗白宁和齐锦正在一边拉拉扯扯,就朝同桌的人抬了抬下巴。 姚氏也看见了,顿时一张脸就沉了下来。 大庭广众之下,姚氏并不想打骂罗白宁让她没脸,她心里憋着一股火气,又不是个有涵养能忍耐的,就道:“宁宁,这么多婶婶姑姑吃完了酒,还不去泡茶来。” 罗白宁打从生下来就没做过什么伺候人的活,哪怕罗家后来只剩下个空壳子了,姚氏也没有让她干过活,现在姚氏指使她,罗白宁自是不愿意。 她眼珠子一转,朝灶棚后面的罗名都喊:“娘叫你去倒茶。”她是小姑,指使侄女干活是理所当然的事。 罗天都可不想罗名都再出来,将手里的锅铲一扔,道:“我去。” 说完果真到灶棚倒了两碗茶端到席上,有心怀不轨的人在,她自然是要将自家孩子藏得死死的,才不会让罗名都抛头露面。 齐锦瞅了瞅罗白宁,又瞅了瞅胸襟上那两块污渍,勉强维持住了笑容,退回到席上,坐在齐公子身边。 罗天都一看他人走了,心里才隐隐松了口气。 她料不准齐家突然带这个么小少爷过来是想干什么,不怪她这么多心,只是想到按照当地的习俗,罗名都十四、五岁就要嫁人,就让她心里憋闷,以致于现在她只要看到个年纪差不多的,往她家的罗白都身上多瞟两眼,都要疑神疑鬼了。 虽说农闲了,家家户户还有不少事情要安排,多数人吃完了酒,或是跟罗白宿讲一声,或是跟方氏道了别,三三两两地都回去了,最后就连吃酒的男客都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罗白翰那一桌,酒喝得兴起,还嚷嚷着要方氏重新上菜,再喝两盅。 方氏只得将特意留着准备晚上给家人打牙祭的那块肉也炖了,给罗白翰端了上去。 顾伯和罗老头吃了酒,早躺到屋里歇着去了,只有罗白宿还在外头应酬着。 齐公子等了这许久,才终于等到那群庄稼汉散了,特意持了酒杯,给罗白宿敬酒。 罗白宿本就喝了不少,这会儿脑袋里还有些晕晕的,齐公子头一回给他敬酒,也不好推却,一口饮了,道:“方才人多,场面乱,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不要见怪。” 齐公子笑笑,道:“罗秀才多虑了,我跟白翰相识数载,甚为相投,你是他的兄长,就跟我的兄长一样。”说完,又拉了齐锦过来,道:“这是舍弟齐锦,自小被家里长辈娇惯,还好品性不坏,读书也甚用功,特地借了这个机会带他出现见见世面。” 齐家好歹还是华溪府搬过来的,真要见世面,哪里用得着来罗家村这个小地方,罗天都垂下眼睛,故意慢腾腾地收拾铁板,一双耳朵却竖得老高,就想听听这姓齐的打什么主意。 要知道上一回这个姓齐的过来罗家,压根就没把罗白宿放在眼里过,这一回却刻意交好,罗天都直觉地认为姓齐的是在图谋什么。没办法,姓齐的给她的感觉就是一副唯利是图的嘴脸,若是没有好处,他是肯定不会凑上来的。 罗白宿刚才陪了席,喝得有点多了,这个时候脑袋有点晕晕的,见状,免不了要拣两句好听的话夸一夸齐锦,不过罗秀才口才有限,翻来覆去无非也就是那两句,什么年少有为,前途无量之类的,并没有太大的新意。 齐公子暗地里皱了皱眉,委实有些不能理解,罗白宿好歹也在县衙里混了两个多月了,却仍是这般木讷不通人情世故,真不懂县太爷居然还会这么器重于他,一时居然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这回打的主意究竟是好是坏。 再一细想,左青之的长随来过两回罗家村那可是千真万确的消息,他私下问过罗白翰,罗白翰虽并不知晓其中始末,只道是罗白宿的亲娘那边来了人。他是知道罗白宿和罗白翰并不是一个亲娘生的,听到这话难免会想,莫不是左青之跟这罗白宿之间真有什么瓜葛吧,若左青之真是罗白宿舅家的人,那日后的前程自不必他操心,现在正好趁着罗白宿没有发迹,将人拢络了,日后罗白宿真有什么出息,两家有个姻亲关系,少不得以后也能关照齐锦入仕。 他们齐家子孙虽多,也就齐锦还有两分读书的悟性,这么些年来,他才会费心思到处笼络些家境贫寒的学子,为的就是日后能给齐锦铺一铺路,只是真正有才学的却少,多的是些扶不上壁的滥泥。 齐锦也走了过来,对着罗白宿行礼。 齐公子自是明白兄弟的意思了,当下唇畔含笑,道:“我记得罗秀才家里还有一位小娘子,怎么没有见到。” 罗天都听了,心里怒火腾腾,果然是冲着她家罗名都来的。 她睁眼一瞧,看到罗名都已经进屋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无论如何,她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今日都不要罗名都出现在这齐家兄弟跟前。 一来齐家的人品,真不是良配,二来罗名都也太小了,在她眼里,现在就打罗名都主意的人,那就是恋童癖啊,以法制年代,是要把牢底坐穿的啊。 罗白宿明显也不喜欢别人提到自家闺女,当下应付了两句,就道:“你们自便,我实在喝得有点多了,先去醒醒酒,恕我失陪了。” 他并没有轻视齐公子的意思,相反,齐家相比罗家,只有罗家高攀的份,齐公子是罗白翰的好友,却不是他的,见了面客套两句就好了,他并没有刻意结交的意思。 自家兄弟是个什么德行,他也是知道的,跟罗白翰交好的那几个书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品,他也看得很清楚,要真是有那出人头地的打算,就该刻苦攻读,勤俭养家,而不是放着妻儿老小不管,整天缀在别人身后,就为了图两杯黄酒。 再者他就算木讷,也并不是蠢笨的人,齐家无缘无故带了个小公子过来,哪怕他再老实也能猜到一二,原先他以为齐家跟罗白翰交好,罗白宁又到了年纪,以为是冲着罗白宁来的,等到齐公子刻意提到罗名都,罗白宿也有些琢磨出味儿来了。 他家孩子才九岁,怎么都太早了。 罗白宿在家呆了三日,休沐过了,又回县衙办公去了。 再过几日,气温陡然降了下来,头天还艳阳高照,第二天就纷纷扬扬飘起大雪来。 好在冬袄都是现成的,罗天都又趁着镇上卖小吃的机会,收了不少鸡毛,给家里每人又添了一件新袄子,连换洗的都有了。 雪下得大,自然是不能出摊,顾伯大清早的就背着手出门了,中午回来的时候,手上拎了一块五花肉,一条鱼,两根大骨头。 因着明面上不能招摇,顾伯只能私下想法子贴补一下,整日里思索着怎么给家里的两个孩子弄些好吃的,好生补一补身子,便问了方氏的意思,时常去买些鱼、肉之类的,在家里开开小灶。 瞧瞧罗名都那小模样,长得漂漂亮亮的,却比当年大小姐瘦小了许多,定是吃得不好的缘故。 顾伯一开始问方氏的时候,罗天都还有些莫明其妙,钱是顾伯带来的,怎么花却还要问方氏,况且自打进了罗家开始,顾伯那眼里就只有罗白宿跟罗名都,她和方氏早被人当成壁花一般晾起来了,后来旁敲侧击问顾伯,结果顾伯却道,罗白宿是孙少爷,方氏自然是孙少夫人,罗白宿不在家,他自然是要过问方氏的意见。 罗天都顿时汗颜了,第二回 领会了这个时代礼教的含义,哪怕顾伯不喜欢方氏,甚至有些看不起方氏,可却还是承认了方氏的身份,大面上也要过得去,有什么事都要知会方氏一声。 “肉一半包饺子,一半红烧吧,上回的鱼汤不错,小孩子多吃鱼好,人聪明。”顾伯将鱼和肉交给方氏,道。 罗天都不想吃饺子,饺子皮厚,一点也不好吃。 【) 第94章 “包馄饨吧,比饺子好吃。”刚好榨菜也腌得十分入味,用来下汤煮馄饨最好了。 这个时候馄饨跟饺子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皮薄一些,方氏想着横竖都是吃,只不过费些力气把面皮斡得薄一点而已,也就应了。 不得不说,方氏虽然做菜并不擅长,斡面皮却是一把好手,在罗天都刻意叮嘱下,那馄饨皮斡得薄薄的,真个就如纸张一般。 至于馄饨馅则是猪肉香菇馅。猪肉不用说就是顾伯带来的五花肉,剁得碎碎的;香菇是捡秋时捡到的,洗得干干净净了,切成细沫,和肉糜拌匀了。 自家包的馄饨,自是皮薄馅大,并没有偷工减料。 罗天都用猪骨头熬了高汤,煮了一锅馄饨,捞出来的时候,肚子鼓鼓的,又将榨菜切成细细的丝,用猪油浇了汤,盛在碗里做汤底; 鱼便依着顾伯的意思,做成了红烧鱼,剩下的半块五花肉,用罐子焖熟了,红亮红亮的。 一顿饭吃得一家人十分开怀。 大约是伙食变好,营养跟上的缘故,罗天都觉得罗名都最近脸色水嫩了不少,原本巴掌大的一张脸,似乎也开始长肉了,这让她十分高兴。 虽然大多数食材是顾伯弄来的,可是掌勺的却是她。罗名都养得一日比一日好,不枉她每日绞尽脑汁做些新鲜又有油水的饭菜,总算有了成效。 方氏吃着馄饨,又想起在县衙里的罗白宿,有些担心地道:“我们在家里吃肉,还不知道你爹在县衙有口热饭吃没。” 罗天都正在给罗名都挑鱼刺,闻言头也不抬,道:“上回爹说了,要是再照这样下几天雪,他就从县里回来,到时他想吃什么,我给他做。” 因为方氏烹调水平有限,现在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是罗天都下厨。她们现在还住在罗家老屋,灶棚是方氏自己搭的,灶也不高,罗天都烧饭做菜倒也方便。 方氏看她光顾着给罗名都挑刺,夹了块鱼肚子上的肉到她碗里,道:“你自己也吃。”别人家都是大的照顾小的,她们家是反过来,小的照顾大的。 罗天都转手就将那块鱼肚子肉夹到罗名都碗里去了。草鱼刺多,特别是鱼背和鱼尾,只有鱼肚皮那一块,除了几根大刺,倒是干干净净的,小孩子多半是吃这一块,不容易被鱼刺卡到。 方氏见了,将鱼翻了个身,夹了另一半鱼肚子肉要给她。 罗天都端着碗侧过身去,道:“娘,你自己吃,我吃鱼头,鱼头吃了聪明。”说完,果然将那颗大鱼头夹在碗里。 方氏这个时候觉得这孩子又懂事得过了头,看着让人欣慰藉又心酸。 五岁大的孩子,哪有不馋好吃的,又不是富贵人家,吃腻了大鱼大肉的。以前跟着姚氏过活,一年到头见不到荤,家里倒是养了几只老母鸡,下了蛋,姚氏都要背着她们,偷偷蒸给罗白宁和罗白翰吃,自家两个小的从来没有份,如今分了家,总算宽裕些,做点好吃的,这孩子也舍不得自己吃,总是省着给罗名都。 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体贴的孩子了。 于是方氏更加觉得这个家分对了,哪怕最后闹上了衙门,只要想着日后自己挣的钱,都能攒着留给两个孩子,就算并不多,只够买两斤肉给孩子尝尝,都值得了。以前她和罗白宿两个,累死累活,挣几个辛苦钱,还落不到自己手里,两个孩子也只能跟着喝最稀的南瓜粥,连口蒸鸡蛋都吃不上,现在想来,都觉得自己好傻。 罗天都可不管方氏怎么想,正埋头专心啃鱼头,忽然听到有人在外头使劲捶门。 因为天气冷,风正对着她家的大门吹,方氏便关了门在屋子里吃的饭,这个时候,听到有人捶门,方氏就去开门。 长辉娘冒着寒风缩着肩膀进来了。 屋子里烧着炕,很暖和,长辉娘一进来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笑道:“你们一家人关起门来吃什么好吃的?” 早上烧了姜汤,方氏让长辉去舀碗喝了去寒,长辉娘也不客气,自己动手取了碗倒了姜汤喝了起来。 因是熟人,方氏也就不再招呼,又坐了下来吃饭,边吃边问:“你吃了没?要是没有,坐下来吃一碗馄饨吧,刚包的,鲜嫩鲜嫩的。” 长辉娘已经吃过了,但是闻着挺香的,忍不住舀了半碗汤,慢慢喝起来,道:“你家腌的这个菜头吃起来味道挺好的,一会回去的时候给我拿几棵。” 方氏也不是小气的人,道:“行,回去的时候,你多拿几棵,我家腌了一缸。” 一屋子的妇道人家,顾伯跟她们没有话讲,吃了饭,又背着手出去了。 长辉娘喝完了汤,人也热乎起来了,就搁下碗,坐在炕上开始掰苞米,一边掰一边道:“顾伯以后就住在你们家了?” 方氏想了想,道:“应该是吧。”顾伯来的第一天,就明确表示了,罗白宿在哪,他就在哪里。 长辉娘倒是觉得十分好奇:“我听我娘讲,当年你婆婆,我是说,五哥的亲娘,生下五哥就走了,村里的人都以为她是跟着逃荒的人来的,原来是有家人的。你说这都多少年了,就是仆役,主家没人了,早就去谋生路了,这顾伯倒是忠心。” 方氏不太想提这件事,便道:“这都是上辈人的事了,我们做小辈的也不想管那么多。” 长辉娘倒是有些羡慕,当初顾伯来罗家村,带了三箱子好东西,这件事第二天就传遍了全村,惹得村子里的人羡慕了好一阵。 顾伯只是个失了主家庇护的老仆人,都能攒下这么大的家当,可想而知,当年顾家也是富贵人家,只可惜落到这么个境地,不然罗白宿有个富贵的外家帮助,必定能有大出息。 罗天都闷着头啃了半天,将一个鱼头啃得干干净净,又喝了半碗馄饨汤,觉得有些撑了,这才放下碗,问长辉娘:“长辉今天怎么没有一起过来?” 长辉娘道:“他姥姥想他,我就把他放到娘家去了。” 长辉的姥姥就住在边上五里地外的村子里,两家往来得十分勤快,有时长辉姥姥睡了一觉醒来,想外孙了,着人说一声,长辉娘乐得将孩子扔回娘家。她娘只有一个兄弟,前年才成亲,只生了一个丫头,因此舅家十分宝贝长辉这个金孙。 罗天都就道:“天气冷了,我家也不出摊了,婶婶没事可以时常带长辉过来玩。” 长辉娘一听,正合心意,道:“我早就想带他过来了,只是你家这段日子一直忙,又要出摊,我就没过来打搅你们。”她正愁今年都到冬月末了,去年的时候,长辉已经跟着罗白宿念了一个多月的书了,今年还一直在家里摸泥巴。 方氏也在一边道:“有什么打搅的,三个孩子玩得好,正好有个伴,大人也放心些。” 长辉直点头,道:“可不是,我也不跟你们客气了,等会我回去就让他爹把孩子领回来。” 她是看中了罗天都这个不要钱的小先生了。别说罗天都人虽小,长辉去年跟着她学了一个冬天,居然也会算数了,虽然只能算一百以内的,但已经让长辉娘喜出望外了。要知道长辉还小啊,比罗天都还要小几个月,别家这么大的孩子,成天只知道摸泥巴玩,连个一二三四都分不清,跟他们比,长辉已经算得很聪慧了。 罗天都也打算趁着冬日大雪封路,出不得门,正好在家里好生教罗名都读书认真,她知道长辉娘的意思,也没反对,一口答应了,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她在教罗名都的时候,顺便也教长辉,也不费多大的功夫。 长辉娘解决了一直挂在心里头的这桩事,顿时轻松了许多,也有闲心拉家常了:“对了,这几天四婶忙着给白翰说亲,有相中的姑娘家没?” 罗天都并不知道这回事,颇有些惊讶,不过想想也是,罗白翰今年都十九岁了,放在别人家,孩子都能满地跑着打酱油了,罗白翰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以前还能拿考举人当藉口,现在罗白翰两兄弟都科考失利,姚氏是该考虑给罗白翰娶一门媳妇了。 方氏显然也不知道,有些讶异地道:“我没见马三婆上门啊。” 长辉娘放下手里的活计,瞅了罗天都一眼,见方氏没有刻意支开她,就道:“四婶压根就没叫马三婆,她特意去镇上请的万牙婆。” 方氏“啊”了一声,有些怀疑地道:“怎么去请的她?” 万牙婆是官媒出身,身边连个一男半女都没有,后来年岁大了,被她侄儿接了回来,在镇上养老。万牙婆在县里做了几十年的官媒,跟县城里大户人家的女眷走得比较近,消息十分灵通,因此哪怕她已经辞了官府的差事,镇上仍有不少家底丰厚的人家,愿意花重金请她出山做媒,就为了她手里大把的人脉。 长辉娘扫了扫门外,撇撇嘴道:“依我看四婶子这是打定主意想让白翰娶县城里有钱人家的闺女。” 【) 第95章 方氏如今对姚氏的态度很明白,只要姚氏不鸡蛋里挑骨头,没事生事,她基本都拿姚氏当空气,对她的事不关心不过问,听得长辉娘这么讲,就道:“那也行,白翰好歹是个秀才,想娶个县城里的闺女,也是人之常情。” “我听人说能请万媒婆出山说亲,那礼钱少说也得这个数吧?”长辉娘边说边将一只手摊开,五指伸直,啧啧直咂舌,“五吊钱,都够咱们说门正经亲事了,请得起万媒婆,四婶这些年也该攒下了不少家当。怎么八月份的时候,白翰去赶考,四婶还卖了两亩地呢?” 长辉娘想不明白了。 罗天都听了也不禁皱起了眉。 长辉娘是个外人,不明白罗家的家底,她却是再清楚不过。上回罗白翰要去赶考没钱,姚氏在家里急得团团转,那可不是做假的。下半年虽说收了粮食,可是家家户户都是晾干了直接收进仓,等来年春上或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再卖个好价钱,罗老头也没有卖出半颗粮食,照理说,姚氏手边应该没有多少钱才是。 她十分好奇,姚氏究竟是怎么说动万媒婆的。 其实姚氏说到万媒婆的法子很简单,她只是找上了万媒婆的门,话里话外隐约透露出齐公子跟罗白翰交好,齐家有个小公子今年十三岁了,她家又有个年纪正相当的闺女。当然姚氏话说得很有技巧,她只是把罗白翰过生日和罗白宿贺屋的时候,齐公子都上门吃酒的事说了一遍,又称赞齐家小公子长得好,年纪轻轻就取了童生,又说她家闺女都到年纪了,因为是家里头最小的,她看得眼珠子一样,唉声叹气直发愁以后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婆家。 万媒婆做了多年人贩子的生意,心里门儿清,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齐家是秋水镇的大户,万媒婆自然是刻意交好了的,至于罗白翰,她虽然并不认识,可是也禁不住夏天姚氏起头打的那场官司实在太过热闹,万媒婆衙门里有人,自然打听得一清二楚。 她当时还暗地里耻笑姚氏眼皮子浅,为了那么点家私,生生地把个有出息的儿子逼成了仇人。她从几个走得近的老姐妹那里打听得知,罗白宿如今在县衙颇得汤知县的器重,又是个会读书肯吃苦的,日后少不得有出息,以后有得姚氏后悔的时候。 不过就算她再怎么看不上姚氏的为人处世,人家求上门来,她也是本着乡里乡亲,能帮忙就帮忙的态度,若真能撮合一对小儿女,倒也算是美事一桩,也能为她积些阴德,抵一抵前半生造的孽。 她辞了官媒这个挣钱的差事,说好听了是年迈,精力比不得从前,走不动了,其实真正的原因却是只有她自己清楚,她一辈子买卖别人家的儿女,也不知拆散了多少家庭,造了多大的孽。年纪大了,心肠便越来越心软,实在受不得每回去办差事时,那些瘦巴巴人扒着她的裤脚哀哀哭泣的惨样。她这辈子男人死得早,先后养了三个儿女,都没有养大,焉不知没有这个缘故在。 万媒婆越想越觉得是因为自己强拆别人的家庭,造下的孽太多,老天才罚她孤独终老。她念起当年三个早早夭折的孩儿,一时不由有些心灰意冷,恰逢她的内侄来看她,她想着这么些年攒下的钱财不少,便索性辞了官媒的差事,跟着侄儿到秋水镇养老去了。 这几年她最多就是帮人撮合姻缘,别的造孽的事是一点也不肯沾了,名声倒是越发好了起来,又因为她手里头握着不少县里人家孩子的生辰八字,不少大户人家反倒央着她做媒,给的谢媒钱也不比当初做官媒时少。 所以当姚氏在那说齐家跟罗白翰关系如何友好,两家关系如何亲近,说得天花乱坠,她也有些心动了。 若是以往,她自然是满口答应了,哪怕齐家看不了罗家的闺女,她也能想个法子,造个谣什么的,把罗家的闺女送进齐家的大门,至于进了门之后,罗家闺女是死是活,就跟她无关了。只是这几年,她对钱财虽然一如既往地看得重,到底多了几分良心。前几天她才过了一趟齐府,齐家上上下下,压根没人提起过罗家这一岔,自是知道这事八成是姚氏臆测想的,成不了。 因此齐有的事她并没有松口,只是罗白翰的事,她倒是答应愿意替姚氏去寻访寻访。 姚氏本来就是为了罗白翰的亲事来的,见万媒婆应了,只道万媒婆是看中了罗白翰的秀才身份,心里油然生起了一种优越感,免不了将平日掌家的那份精明发挥了十成十,把个自己的儿子当成了天上仅有,地上无双的人物,列了一长串对女方的要求,听得万媒婆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险些维持不下去。 等到姚氏一走,万媒婆便把笑脸一收,“呸”了两声:“好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枉费我特意烧了一壶茶水,瓜子都吃了两斤,连一文钱都没有把我,这样的人家,谁家有钱有地愿意贴老本上门做你家的媳妇,真当自己养的儿子是文曲星转世呢!” 自己一文钱没花,就让万媒婆答应给罗白翰说亲,姚氏心里自然得意得很,这几日在家里都是春风满面,连脾气都好了不少。 姚氏心情很好,屋子里另一个人却是气得直咬牙。 罗白宁自打去了几回清泉乡,被罗白秋明里暗里提醒了几回,要她自己多长些心眼,多少为将来做些打算。提的次数多了,罗白宁倒是真留了几分心眼。 有些事不留意则罢,真要留心起来,就能发现平日许多视而不见的地方。比如,一家人现在天天吃咸菜稀粥,她要蒸个鸡蛋吃,她娘姚氏都不许,还骂她嘴馋,可是转个身,她却见到姚氏将卖鸡蛋的钱给了二哥罗白翰;比如,罗白秋给她置的几件好衣裳,也莫名其妙地少了一件,她以为是被姚氏收起来了,结果过几天却看到被二丫穿在身上了。罗白宁也是个暴脾气,气得当场就和二丫打了起来,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大人们过来拉架,她向姚氏告状,却被姚氏扇了两耳光。 这类的小事越来越多,直到听得姚氏为了给罗白翰说亲,找上了万媒婆,罗白宁再也忍不住了。 她不知道万媒婆是谁,可是村里人人都在讲,要万媒婆说亲,起码得是五吊钱。 她大姐说得果然对,在她娘眼里,她们姐俩加起来都不如二哥罗白翰一个人重要。 想通了这一点的罗白宁,觉得自己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处处听姚氏的话,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二百五,她得给自己好生谋划。 等到姚氏回来,罗白宁就一反常态,问姚氏要钱。 姚氏心情好,并没有计较,只是呵斥了一句:“天天要钱,你钱世钱冤啊!” 小孩子历来忘恩负义,罗白宁一直被姚氏宠着,光长个子不长脑袋,性子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她对姚氏起了逆反心理,以往姚氏对她的好便立刻被她抛到脑后,只看到了姚氏的偏心。 “二哥是你儿子,我也是你闺女,以后二哥有什么,你也得给我什么,你在二哥身上花多少钱,也得给我多少钱。”罗白宁理直气壮地道。 她虽然蠢,这个年纪该有的心眼倒是有,她的年纪也要说亲了,她得自己攒几个钱在手里,不然家里的钱都被二哥用了,到时她两手空空地嫁人,多没面子,夫家也会看不起她。 姚氏似乎没料到这个她一向捧在手心里养大的闺女,会说出这种话,一时竟然愣住了,好半天才骂道:“你说什么?有本事你再说一遍?我今天不打断你的腿,我就不姓姚!” 罗天都在屋子里听方氏和长辉娘八卦。没办法,在这个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电影院,娱乐匮乏得让人叹息的年代,八卦就成了人们最好的消遣。 正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看见罗白宁箭一样的冲了进来,还一迭声地嚷着让她们快关门。 罗天都看到罗白宁就头疼。 好不容易这些日子姚氏消停些了,罗白宁却一再挑事,在家里上窜下跳的,惹得姚氏大动肝火。 她们母女吵架也就罢了,罗白宁却偏喜欢往她们家里钻,看得罗天都真想掐死这个惹祸精才好。 方氏不愿意搭理罗白宁和姚氏母女俩,当没看见一样,催着罗名都快点吃完馄饨,她好捡碗。 罗白宁进屋就闻到了一股肉香,抽了抽鼻子,使劲闻了闻,道:“你们吃什么?我也要吃!”说得十分理直气壮。 罗天都暗地里翻了翻白眼,觉得罗白宁这辈子就这点出息了。十四岁已经算是个小大人了,怎么这性子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成天就顾着一张嘴了。好在如今家里宽裕些了,罗天都也并不小气,锅里还剩了几颗馄饨,便去盛了来,递给罗白宁。 【) 第96章 她心里也在猜测,罗白宁最近老喜欢往她家跑,八成也是因为最近她家伙食开得好,隔两日必能吃上一回荤的缘故。() 那汤是一直热在锅里的,有些烫,罗白宁便将碗搁在桌上,低下头,慢慢吹凉了吃起来。 长辉娘见她开始像被鬼追一样冲进屋,这会儿又像没事人一样吃馄饨,不由好奇地问:“宁宁,你慌慌张张地跑什么?难道后头有鬼在追你吗?” 罗白宁“哼”了一声,道:“我娘嚷着说要打断我的腿,我不跑,难道真站在原地挨打吗?” 长辉娘就笑道:“你做了什么事惹你娘不高兴了,不然好端端地她打你做什么?” 罗白宁撇了撇嘴,嘀咕道:“我娘心都长偏了,眼里就只有二哥一个儿子,压根不把闺女当一回事。” 罗天都一听,乐了。 姚氏偏心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可是姚氏的心偏向的是自己生的三个儿女,平日里姚氏对罗白宁几乎算得上是溺爱了,要什么给什么,长这么大都没让罗白宁下地干过活。看看罗白宁那双手,黑是黑了点,可是却细细嫩嫩的,一看就知道那双手没拿过比筷子重的东西。姚氏这么宝贝着罗白宁,反过来却被罗白宁埋怨偏心,也不知道姚氏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正说着,院子里又传来姚氏气急败坏的骂声:“你个死丫头,没长脑子啊!被人挑唆几句就当真了,整天在家里闹,把你娘老子和你哥当仇人看,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生下你这么一个讨债鬼,早知道这么不省心,当初生你的时候,就该一把掐死……唉哟……” 罗天都在屋子里听到姚氏骂人骂得正欢,忽然听到姚氏“哎哟”一声,然后院子里传来一阵闷响,像是什么东西摔在地上了。 连着下了好几场雪,虽然罗老头和顾伯每天清早起来都会将雪铲出去,可是院子里仍有些残雪没扫干净,都结冰了,十分滑溜,姚氏不会是摔了吧? 方氏和长辉娘几乎是立刻就掀帘子走了出去,罗天都慢了半拍,随即也跳下炕,跟在方氏身后,出了门,果然看到姚氏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方氏忙和长辉娘上前,七手八脚地要将姚氏扶起来。 方氏和长辉娘两个一个抬肩,一个抱腰,刚才用力,就听姚氏叫了出来:“哎哟!哎哟!你个蠢婆娘,粗手粗脚的,疼死我了!” 姚氏估计是真疼得厉害了,嗓音都有些变了,一脸的冷汗。 罗天都一看姚氏的脸色,就觉得不好。平日里姚氏虽然蛮不讲理,骨子里却是个要强,轻易不会喊痛,这会儿连声音都变调了,可见是刚才摔伤哪里了。 “娘,奶奶怕是摔到哪里了,你和婶子快些将她抬到屋子里去,我和大姐去草堂请李郎中过来。”罗天都说完,就急急忙忙地进屋穿上小棉袄,戴上帽子,小手套,又套上了顾伯特意编的防滑草鞋,全副武装好了,正准备要出门,转眼看到罗白宁躲在门后,像个没事人一样的,捧着一只碗吃馄饨。 罗天都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瞪着罗白宁道:“小姑,奶奶摔伤了,你还有心情在这吃馄饨?!还不快些去地里,把爷爷叫回来。” 这个罗白宁就算不懂事也该有个限度,外头摔倒起不来的可是她亲娘! 罗白宁三下五除二,将碗里多的馄饨倒进肚子,把嘴一抹,一溜烟跑出了院子,也不知道是出去玩,还是去叫罗老头。 罗天都懒得理她,正打算去草堂,罗名都也收拾好了,取了墙上挂的蓑衣往身上一披,道:“我去就好,你就留在家里。” 才亲眼瞧见姚氏摔了,她可不敢让罗天都在这个天气跟着出门,要是不小心磕着摔着了,她还不担心死。 方氏也道:“让你大姐去就好,你留在家里,省和添乱。” 罗天都想了想,同意了,只是不放心地叮嘱罗名都道:“你路上小心些,走慢点,记得走路中间。” 罗名都“嗯”了一声,转眼就出了院门。 姚氏眼见得是摔到了腰,使不上劲,方氏和长辉娘两个正商量怎么把姚氏抬到屋里去。姚氏本来个头就不小,又兼冬日穿得厚重,份量不轻,方氏便和长辉娘试了好几回,都没有把姚氏抬起来,折腾了半天,把个姚氏疼得几乎晕过去。 罗天都迈着小短腿,一步一挪地走到长辉家里。长辉他爹今日没有去摸牌,正在屋里掰苞米,看见她过来,就笑了,道:“小都,你怎么过来了?快些进来烤火,我去给你拿瓜子。” 罗天都忙道:“我奶奶在院子里摔着了,都站不起来,幺叔快过去帮把手。” 长辉爹一听,立时就下炕,换了鞋,将她一把夹在胳膊底下,快步走到了罗家院子里。 男人的力气到底大些,有了长辉他爹的帮忙,方氏好歹将姚氏抬到了正屋炕上。 长辉他爹帮着将人抬进屋,气都没有歇一下,道:“叫人去请李郎中了没?若是没有,我就去一趟草堂。” 方氏道:“名都已经过去请了。”说完,就去揭姚氏的衣裳,想查看她的伤势。 长辉他爹忙避开,到堂屋坐着了。 姚氏却因为摔得厉害了,碰一下就疼,嚷着让方氏不要管她:“你又不是郎中,看了也没用,没得白折腾一回。” 方氏一想,也对,就停手了。 过了一会,罗名都领着李郎中过来了,罗老头和罗白宁依然不见踪影。按理说罗家的地离得比草堂要近,李郎中都来了,罗老头和罗白宁仍不见人影,想也知道罗白宁肯定是蹦出去玩了。 姚氏不知道心里怎么想的,瞪着门口,喃喃地骂了一句:“真真是白眼狼一个。” 长辉娘就去堂屋唤长辉他爹:“你去地里帮着把四叔叫回来吧,四婶子都摔成这样了。” 长辉爹应了一声,就去地里了。 长辉娘见该叫的人都叫了,自己在这边也帮不上忙,就对方氏道:“家里没个人,我就先回去照看着了,有什么事,你就过去叫我一声。” 方氏应了一声,道:“行,你只管忙自己的去,有事我再叫你。” 罗天都不关心姚氏的伤势,她的注意力全放在罗名都身上了。罗名都出门时一身干干净净的,回来的时候,一边的裤子都浸湿了,新做的袄子也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上面还溅了不少泥印子。 不用说肯定是罗名都去请李郎中的时候也摔了。 她忙拉着罗名都回屋重新换了干净的衣裳,一迭声地问她:“不是叫你小心些,慢点走吗?有没有摔到哪里?” 罗名都摇摇头,道:“就是在路上滑了一下。”她倒是有些心疼衣裳,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罗天都被她气得脑门疼:“一件衣裳而已,破了有什么打紧,补一补也能接着穿,就是补不了,再新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摔伤了才是大事。” 罗名都低着头,闷声道:“那不一样,这件袄子是你给我做的。”虽然是拿方氏的旧袄子改的,可是却是小妹亲手做的,这才穿一冬,就划了一道口子,她看着心疼死了。 所以说罗名都哭鼻子,只是因为那件袄子是她做的,所以才会舍不得? 罗天都先是一愣,然后眉眼弯弯,最后忍不住笑了,摸了摸罗名都的头,道:“没事,姐,等以后挣钱了,再给你做更多漂亮的衣裳,让你每天都穿新衣裳,上午一件下午一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带重样的。” 罗天都笑眯眯地望着罗名都,觉得自家的孩子真是无比贴心,能有这样的亲人在,就是家里穷一些也无妨。 傍晚的时候,方氏才从正屋那边出来,一进门就瘫在凳子上,发了半天的愣。 罗天都看得好奇怪,问她:“娘,你这是怎么了?奶奶伤得严不严重?”受伤的是姚氏,怎么方氏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方氏转过头,看着她半晌,道:“好像是伤着骨头了吧,李郎中说的那些我也听不懂。” 罗天都皱起了眉,伤到了骨头?照当时姚氏那个姿势,不会是伤了股骨,或是坐骨吧?这年头又不能拍片子或是做磁共振检测,要不然姚氏伤到了哪里,程度有多严重,便能一目了然。 方氏抹了把脸,振作了下精神,道:“这几天我要过去照顾你奶奶,你们姐俩照顾好自己。”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姚氏摔到了骨头,免不得要休养几天,方氏是媳妇,过去照顾她也在情理之中。 罗白宁当天并没有回家,过了两天,还是罗白秋拎了一盒糖把罗白宁送了回来。 也不知是因为受伤的缘故,还是因为被罗白宁伤了心,姚氏那几天情绪十分消沉,整个人看起来都显得苍老了许多。 方氏忙着照顾姚氏,顾不上家里两个小的,就托了长辉娘过来照看。长辉娘自然是乐意的,每天吃过早饭,就抱着小长辉过来,坐在炕边上掰着苞米粒,一边看着三个小的在那嘟嘟囔囔地认字算术,面上神情十分高兴。 【) 第97章 罗天都每天领着罗名都和小长辉认一上午的字,到下午的时候,决定给两个小孩放放风,活动活动四肢。() 顾伯这几天从杂货铺买了两包糖,家里只有罗名都这个正儿八经的小孩喜欢吃这种硬邦邦又粘牙的糖,现在加上一个小长辉,也吃不快,还剩下不少。 罗天都便寻思着用这糖做点什么新鲜东西尝尝。她的眼睛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簸箕里的玉米粒上面,顿时有了主意。 她决定试着做一锅爆米花糖。 做爆米花糖就得有爆米花,做爆米花就得有高压爆米花机,虽然用炒锅也可以炒,可是那样做出来的爆米花炸得不完全,硬硬的,最多只能叫炒米花。 她是个行动派,有了主意,立时就要去做,不然晚上睡都睡不着。 她给罗名都小长辉布置了作业,找方氏拿了钱,就出门去寻顾伯。 没办法,家里总共就方氏和顾伯两个大人在,方氏要照顾姚氏,只有顾伯每天闲闲的没事干,到处溜达。 顾伯听她说要去镇上,以为她馋嘴了,道:“小小孙小姐,你想吃什么,告诉顾伯一声,顾伯去给你买,路上滑,镇上等过两天天气好了再去。” 罗天都心道,等天放晴路上雪化了,她就要开门做生意了。 磨到最后,顾伯还是拗不过她,带着她去了一趟镇上的铁匠铺,定做了一个手摇的老式爆米花机。 其实就是个葫芦型的简易高压锅,炸爆米花的时候,将锅横放在炉子上,用手摇着,让锅均匀受热,等锅里的爆米花快好了的时候,用火钳轻轻敲击葫芦的锅身,锅的盖子因为压力会自动脱落,然后爆出松脆饱满的爆米花粒。 因为上回炉子的事,让铁匠师傅很是赚了一笔,现在秋水镇大街上已经流行用车拉着小炉子,做小吃买卖,而不用像以前那样,固定找个摊位搭土灶,每天要多交十来文税钱。 铁匠师傅看到她时,也是笑呵呵的,道:“小娘子今日要来打什么?” 罗天都便将自己的要求仔细说了一遍,老师傅听了半天,仍然是一头雾水,就道:“不如你像上回那样,画个图样给我看看,我就明白了。” 罗天都确实是带了图纸过来的,只是她上回给铁匠师傅的炉子图样,没有收回一文钱,有些赔本了,这回便不肯便宜他,怎么也要捞个本回来,就道:“这图纸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按理是不能给家人以外的人看的,虽说是要请你打造这个器具,可到底是家传的东西,也是不能这样白白给人看的,对吧?” 老师傅有些莫明其妙,道:“你不给我看,我怎么知道要打出个什么样子呢?” 罗天都狡黠一笑,道:“大叔,如果你只打这一口锅,我照全价付你五百文,如果以后还有人要大叔来打这样的锅,那每口锅大叔要返我十文钱,如何?” 老铁匠没有回答,似乎在思考这笔买卖值不值。 罗天都就道:“反正你又不吃亏,我也是为了祖传图纸的保密,只果你不给别人打这个锅,我又不少你一文工钱,反之,你给别人打了一口锅,收价五百文,我只取十文,等于你白赚了我的图纸做买卖。” 老铁匠一想,也对,只要他不再打这个铁锅给别人,他还是能收回工钱,便同意了。 罗天都笑道:“口说无凭,我们还要立个文书才行。” 老铁匠有些不以为然:“都说好了,还费那个劲立什么文书?” 顾伯倒是点点头,道:“哪怕再小的买卖,那也要立个文书有个凭证才好。” 于是借了隔壁掌柜的纸和笔,写了一张契约书,罗天都刻意在纸上标明了,要是老师傅日后替别人打造了铁锅但是却隐瞒了,便要付给罗天都十吊钱的赔偿金。 罗天都写完了契约书,又请了掌柜做证人,双方画了押,这才爽快地付了定金。 老师傅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只是打一口形状奇怪的铁锅怎么会弄出这么多麻烦,又是文书又是证人的。 罗天都可不管他怎么想,定好了三天后来取,就准备和顾伯溜达着回去。 顾伯还颇为惊奇地道:“这就回去了?都到镇上了,不去买点糖回去吃?” 罗天都笑眯眯地道:“我今天就是来打这个锅的。” “你打这个铁疙瘩要做什么?”顾伯十分不解。在他看来那就是个加了许多零碎的釜罢了。 罗天都搓了搓冻得通红的脸颊,含糊不清地道:“做吃的。” 顾伯眯着眼睛笑了一下,乐得牵着罗天都的小手又去了杂货铺。到底是个小镇,卖的物品物类有限,顾伯里里外外看了三遍,最后还是只挑了一包糖出来。 有银子也花不去的感觉真是太忧伤了。 罗天都捧着糖,跟在顾伯后头,正要回去,一辆马车正好从她身边驶过,在前方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罗白宿撩开车帘,冲他们俩招招手:“顾伯,小都,你们来镇上买东西?” 罗天都高兴地对顾伯道:“是爹回来了。”说完拉着顾伯一路飞奔到马车前,“爹,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罗白宿将她一把抱上马车,笑着道:“爹爹想小都了,所以回来了呀。” 罗天都上了马车,才发现车上多了好几口大箱子,把个不小的马车塞得满满当当的。 顾伯也跟着上了马车,看到那几个箱子,满意地点点头,道:“我猜老季也该差人把东西送过来了。” 罗天都望望顾伯,又望望明显心情很好的罗白宿,皱起了眉,好奇地问:“顾伯,什么东西?” 顾伯哈哈笑起来:“让爹考进士的东西。” “整整四口箱子的书?”罗天都来了兴趣,不知道有没有她用得上的。 到了罗家村,罗老头帮着罗白宿把箱子从马车上搬了下来。 罗老头和罗天都一样,对这整整四口箱子的书表示了敬畏,搓着手对罗白宿道:“大郎,这……这都是考进士要读的书?” “是啊,爹,都是考进士要读的书,要很用心去读的书。”大儒顾子谦曾经仔细阅读,还做了批注的书,自然是值得一字一句敲碎了吃进肚里。 这四箱书对读书人而言,说是无价之宝也不算夸张了。 “那你现在怎么办?”方氏问。 顾伯大手一挥:“还能怎么办?有了老爷留下的这些宝贝,孙少爷只管专心读书就成了,春他的都不用管了,将来中个进士入朝为官,比什么都好。” 方氏点点头:“这样也好。”县里的差事虽然每个月能多几吊钱,可是这样罗白宿就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呆在外面,两个孩子想见他一面都难。 罗白宿想了一想,道:“我还是想继续在县衙里当差,虽然平日忙碌些,可是却能学些实务,另外,读书的时候,遇到什么难题,也能就近请教。一味闷在家里死读书,对学问也没多大精进。” 罗天都正蹲着身子,在书箱里挑来拣去,闻言头也不回地道:“就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理论也要结合实践嘛。” 方氏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道:“就你聪明。” 罗白宿在家里呆了三天,最高兴的莫过于罗名都了。她虽然嘴上并没有说什么,可是无论罗白宿去哪里,她都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前跟后。 罗白宿休沐完了,去县衙的时候,罗名都还红着眼睛,跟在他身后好久。 小丫头这么伤心,罗天都心里也很难受,好在之前定的爆米花机已经做好了,罗天都想着等下炸出一锅爆米花,应该能让罗名都高兴一点。 方氏见她花了五百多文,换了一个铁葫芦回来,也没有说她,只是笑着骂了一句:“就你这丫头鬼点子多。” 罗天都嘿嘿一笑,道:“大姐,我今天给你变个戏法玩。” 因为大米精细也贵,罗天都打算第一锅用玉米粒炸爆米花。苞米粒是现成的,之前方氏和长辉没事的时候掰了不少,罗天都算了算锅身的大小,她量了一斤苞米粒,然后拧了盖子,再将炉子横架在炉子上,指使顾伯摇着摇手,让锅身均匀受热。 全家人都对这个奇怪的黑葫芦十分好奇,顾伯一马当先地蹲在炉子边上,摇着摇手,一边享受着方氏等人羡慕的眼光。 自打分家之后,罗名都的性子也渐渐活泼了许多,这个时候,她蹲在顾伯身边,双手撑着下巴问道:“小都,你这是要做什么?”“爆米花。”罗天都眼睛眨也眨地盯着锅子,心里算着时间。 摇了接近十来分钟后,罗天都叫顾伯将炉子立了起来,取了早就准备好的长长的麻布袋,套在了铁锅外面,驱赶围在周围的小鬼到远一点的地方,然后捂着耳朵退到老远,示意顾伯用烧火钳敲一下锅子。 顾伯也被引出了玩兴,举起烧火钳朝胖胖的锅身敲了一下,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因为锅内的压力,锅盖被冲开,里面的爆米花从锅子里飞射到麻布袋中。 【) 第98章 罗天都奔到跟前,一连声地问:“怎么样?成了吗?” 顾伯抹了把冷汗,不想承认他也被刚才的响声吓了一大跳。 罗天都一把揭开麻布袋,拈起一颗爆米花,有点糊了,不过吃起来仍然很香。看来下一锅时间还要再短些。 爆米花要趁热吃才香,凉了就有点硬了,她不太喜欢。她将袋子里的爆米花倒在筛子里,让罗名都端到屋子里去吃,她自己和顾伯则忙着炸第二锅。 第二锅火候又不够,有些苞米粒还没有炸开,到第三锅的时候,才真正刚好。 顾伯炸了三锅,就道:“这些尽够了吧,这些东西不能久放,什么时候想吃了再来炸。” 罗天都已经量了小半盆糯米出来,道:“顾伯,炸这个做糖。” 顾伯本来觉得有些费粮食,不肯答应,被她缠着说了几句好话,心里一软,又架起了锅。一直炸了三锅糯米爆米花,罗天都才让顾伯收工。 顾伯在寒风里忙了半天,不但不觉得冷,反而出了一身汗。 苞米做的爆米花留着给罗名都当零嘴吃,糯米炸出来的则用来做糖。 米儿糖是她家乡一带的特色食品,她小的时候,每回过年,她家老奶奶都要颠着小脚熬一锅米儿糖给她当零嘴吃,制作的方法也不复杂。她小时候嘴馋,每回她奶奶熬糖的时候,不管多晚,都会留在厨房里帮忙烧火,美其名曰,其实是为了尝到出锅的第一块米儿糖。 想起以前总是笑着露出一口残缺不齐的黄牙,将她抱在腿上“乖孙乖孙”唤个不停的奶奶,罗天都都有些心酸了。好在奶奶在她十六岁那年过世了,要不然她穿了过来,奶奶不知道,一定以为她死了,还不知道多伤心难过。 罗名都见小妹神色有些不好,蹲在她面前,摸了摸她的额头,问她:“是不是累了?” 罗天都看着罗名都一脸担忧的表情,心情瞬间被治愈了,摸了摸她的头,道:“没事,姐,你等着,我给你熬糖吃。” 米儿糖的制作方法其实十分简单,锅里放糖,再放上适量的水,熬成糖浆,然后再倒入炸好的糯米爆米花,等糖浆和爆米花充分混合后,再将米糖压平切片就成了。 这样制成的米儿糖,又香又甜,只要保存得当,能放很久,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很喜欢吃。其实不用爆米花,将糯米在锅米炒熟,也一样可以制作米儿糖,只是那样的米儿糖,因为糯米受热膨胀不充,吃起来有些硬,口感不如爆米花制作的那么好。 因为家里芝麻和花生都收了一些,又有长辉娘送了不少晾干的果干,罗天都做的花样变多了……将花生米拍碎,用热锅炒熟,又炒了两碗芝麻,熬米儿糖的时候,将碎花生和芝麻加了进去,等糖熬好出锅后,盛在筛子里,用干净的板子压平,再趁热切成巴掌大小的块。 米儿糖熬出来后,果然让罗名都十分喜欢。 罗天都怜这孩子十分懂事,平时难得吃一回糖,这一回尽可吃个够了,只是她吃完糖,记得提醒她多刷两次牙,要不然吃坏了她那一口小白牙,她可没法子给她变个牙医出来。 罗名都虽然很喜欢吃,可是也只吃了两块,便克制着不再吃了。 罗天都是知道这孩子的性子的,有什么好吃的,罗名都总是要留着给她,如果她不吃,就留着以后慢慢吃。 “大姐,这些都是给你做的,你喜欢就多吃一些。”她家今年打了不少粮食,熬几斤米儿糖不在话下。 罗名都瞟了瞟那些才出锅热腾腾的糖,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我吃两块就够了,多的小都拿去卖钱。” 罗天都便笑了,道:“姐,你喜欢吃尽管吃,咱家不缺糯米,这东西想吃多少就能做多少。”说话的同时,又觉得十分欣慰,自家的小孩就是这么乖巧又懂事。 “嗯。那我多拿两块。”罗名都说着果然又拿了两块,然后坚决不肯再拿了。 罗天都也不再多劝,留了一小半自家吃,其他的都拿到杂货铺卖。 现在已经冬月底了,家家多少都要买些糖给家里老人小孩解解馋,倒是很受欢迎。 顾伯对这个新玩意十分好奇,每天没事都要炸两锅爆米花,方氏家里没有那么多粮食让他折腾,他就去帮左邻右舍炸爆米花,两文钱一锅,居然有不少人端着木盆过来,生意十分繁忙。 顾伯忙得不亦乐乎,只有姚氏还在养伤,每天听着外面“砰”“砰”“砰”的响声,无比烦躁,在屋子里捶着炕边恨声骂道:“一天到晚在家里不做正经事,吵得我头疼。”骂完又扬声喊罗白宁,“宁宁……宁宁……你这丫头死哪里去了?” 这两天天气转晴,方氏事先跟姚氏讲好了,要和长辉娘相约着去了镇上添置年货,罗老头不在,顾伯虽说年纪大了,到底是个男人,而且因为罗白宿亲娘的事,对姚氏和罗老头十分不满,自然不可能去照顾姚氏,罗名都和罗天都还小,只有罗白宁还能凑和着在跟前端茶倒水伺候姚氏。 只是罗白宁一向娇养着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又因为钱财的事,跟姚氏起了隔阂,别说心里压根就不太乐意照顾姚氏,就算她想照顾,也不知道从哪着手。方氏出去了半日,罗白宁只在罗天都这边给姚氏端了两碗热饭过去,便什么都不管了。 姚氏唤她的时候,她正捧着一个碗吃爆米花,听见姚氏叫她,不情不愿地站起身,一边走一边回头对着罗天都道:“给我留着。” 罗天都挥了挥手:“少不了你吃的份。奶奶在叫你,你快去吧。” 唉!这么大的姑娘家,成天除了吃就是玩,眼里再没有别的了,那躺在炕上不能动的可是她亲娘,也不知道在边上端茶倒水照顾着。姚氏也是前世作孽,生出了这么个不懂事的丫头,当初还真不如生块叉烧。 姚氏在屋里不知道跟罗白宁说了什么,一会儿后,罗白宁出来了,鼓着脸颊对罗天都道:“娘叫你们去外边炸去,在家里吵得她头疼。” 罗天都望了望天色,对顾伯道:“顾伯,要不咱们今天不炸了吧?”都炸了几十锅了,算起来光是工钱就有一百多文了,可以收工了。 顾伯点点头,对周围的孩子道:“今儿收工了,要炸的明儿赶早来。” 他摇了一天的锅子,也有些累了。 正说着,方氏推着车回来了,罗老头一脸怒气冲冲地跟在后面,手里还揪了个人。 罗天都睁眼一看,那个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跟在罗老头身后的,可不正是罗白翰。 罗老头想是在路上就已经发过一回火了,罗白翰脸上那个鲜红的巴掌印还没消褪。 罗天都偷偷拉了拉方氏的衣角,悄声问道:“娘,这又是怎么了?” 罗老头不比姚氏,那就是个闷葫芦,半天也打不出一个屁出来,能让他这么生气,八成是罗白翰做了什么极其惹人生厌的事情。 方氏忙对她使了个眼色,道:“你让开点,我把车推进去,当心溅你一身的泥水。” 罗天都听话地让到一边,再要说什么,就听到刚进屋的罗老头破天的怒吼声:“你这个小畜牲,看我今天不打死你,省得你在外面丢人现眼!” 罗白翰冷不防进门就被罗老头一根扁担拍在身上,痛得他差点跳了起来,抱着头就往外跑,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分辩道:“爹啊,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啊?” 罗老头追着他到了院子里,眼看着罗白翰要跑出去,对着方氏道:“老大家的,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院子门拴上,看我今天不揍死这个小畜牲!” 方氏默不作声地把门拴上。 罗白翰一见无法,只得满院子乱窜,被罗老头几扁担打在身上,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姚氏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罗白翰被罗老头打得鬼哭狼嚎,着急得不由也跟着喊了起来:“老东西,你在外头听人挑唆了些什么,一回来就打白翰,把他打坏了,你以后还能指望哪个养你。” 罗老头仿佛没听见一样,扬起扁担,对着罗白翰又是几下。 姚氏急了,罗白翰那可是她的命根子,要是不明不白地被罗老头打坏了,那还不是跟要了她的命一样,也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你个蠢东西,你爹要打你,你不会跑啊?那么老实站在院子里挨打!” 罗白翰向来养尊处优的,从没吃过苦,挨了罗老头好几扁担,也有些恼了,道:“爹,我可是有功名的,就算见了县太爷,都不用下跪,你这样打我,就是以下犯上,要见官的。” 罗老头一听,更是气从心来,骂道:“混帐东西!我是你老子,你做下了那等伤风败俗的事情,我就是把你打死了,看哪个敢出来说声闲话。” 方氏看罗白翰挨了好几下打,罗老头虽然上了年纪,可是种了一辈子庄稼,别的没有,力气却还是有一大把的,她也怕罗老头一时在气头上,把罗白翰打坏了,便出言劝道:“爹,二弟他是年轻人,一时耳根子软,被人拾掇着做下了什么事,你好生教导他便是了,要是真把他打出个什么好歹来,过后爹回想起来还不后悔?” 【) 第99章 方氏本是好意,只是她口拙,说出来的话反倒让人觉得像是挑拨离间。 姚氏在屋里听得分明,更加确定是方氏在中间挑唆着说了罗白翰的坏话,这才让罗老头这么火大,一回来就打人,便骂道:“姓方的,你是什么意思?你个黑心肝的,当初挑唆着老大分了家,现在又挑唆着你爹打白翰,是不是要让我们老罗家家破人亡你才高兴?!” 方氏一番好心,被人当成了驴肝肺,也不想再去做那好力不讨好的事,住了嘴任由罗老头继续追着罗白翰打。 姚氏越发着急,看到罗白宁站在檐下像个没事人一样,转而又骂她:“宁宁,你瞎了眼了,站那看着你爹打你哥,也不知道上去拉一把?” 罗白宁正因为姚氏把家里的钱都攒着给罗白翰花用,心里不痛快,这会儿见罗白翰挨打,只觉得痛快,恨不得罗老头能多打罗白翰两下给她出气,哪里会想着拉架,听到姚氏骂她,转头对着姚氏道:“爹拿着扁担,我要是去拉架,打到我了怎么办?” 说完转过脸,竟是一副继续看戏的表情。 姚氏气得浑身直发抖,捶着炕沿骂道:“丧天良的!一个个都是白眼狼,一点都不让人省心!早知道这样,当初生下你们的时候,就该一把掐死,省得这个时候来气我。” 骂完,到底不放心罗白翰,挣扎着爬了起来,慢慢地扶着墙壁走到外头,看到罗白翰正被罗老头追得抱头鼠窜,眼看着罗老头扬起扁担,又要朝罗白翰打下来,她救人心切,也顾不得身上骨头疼,跑了几步,扑到罗白翰身上,对着罗老头骂道:“老不死的,那不孝顺闹着要分家的你偏袒着,一直跟在你身边的白翰你反而有事没事要打他一顿,我告诉你,你要打他就先打死我,把我们娘俩都打死了,你一个人去过痛快日子吧!” 罗老头痛打了罗白翰一顿,气也消了不少,见到姚氏这个模样,转而又骂她:“你知道这个小畜牲都干了些什么?他居然……”大约是接下来的话实在难以启齿,罗老头到底没有说出来。 姚氏一听,又不乐意了:“你骂谁小畜牲?白翰可是秀才老爷,谁家儿子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能取中秀才?这样的儿子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罗老头被她气得直翻白眼,恨声道:“慈母多败儿,这小畜牲变成今天这样,还不就是你纵出来的?现在不生管教,难道真要等他将来犯下大错,连累得一家人也跟着遭殃你才心里舒坦吗?” 罗天都看着罗老头气成这样,不由悄声问方氏:“娘,二叔到底做了什么,让爷爷这般生气?” 其实事情还要从年初颖儿从罗家跑了说起,当初颖儿怀孕的时候,跑到齐家以肚子里的孩子为要胁,要进齐家的门。 刚过门的齐大少夫人,却是华溪府和齐家交好的世家之女,家里有钱有势,齐家自然不肯为了颖儿这么一个低贱出身的狐媚子得罪新过门的儿媳妇,再说颖儿又到罗家呆了几个月,那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谁也说不清楚。 齐家不承认颖儿的身份,齐公子倒是对颖儿还有几分情谊在,面上装做对颖儿不闻不问,暗地里却用私房钱,另置了一处小院,将颖儿安置了进去,只当养了一处外室。 那齐少夫人却是个有手段的,不出三天就探到了颖儿的住处。齐夫人得知自己的夫婿养了个狐媚子在外头也不恼,反而好言相劝:“颖儿姑娘是你心爱的,按理说也该将她接进家里来,只是爹娘气恼得很,且她又在外头跟个秀才不清不楚的,在人家家里住了好几个月,挺着个大肚子上门硬说是我们齐家的孩子,爹娘自然是不肯信的。咱们这样的人家不缺钱,你的朋友只要说明白了,将孩子放在咱们家养着,那也不过是饭桌上多双筷子,逢年过节多费两尺布的事,并不碍着什么。只是,我们愿意养是一回,被别人赖在头上替人养孩子又是另一回事,齐家的脸面到底还是要顾的,照我说,颖儿姑娘人还年轻,只要进了门,以后想要多少孩子没有机会?”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要让颖儿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再将人接进门来。 齐公子倒觉得少夫人说得在理,一边又懊恼早知道自家娘子是这般大度的人,当初就不该为了避嫌,将颖儿送给罗白翰,只在家里坐享齐人之福罢了,哪里还会闹出今日这样的乱子。 他一边懊恼着,一边去药店抓了两副药,哄着颖儿喝了,打下了一个没成形的女婴,便乐滋滋地回家等着自家娘子劝着爹娘消了气,再将颖儿接进门。 不曾想那齐少夫人却是个假装大度贤良的,等到颖儿打胎了,只把好话哄着齐公子,又托娘家人寻了笔大买卖,让齐公子跟着去了外地。等齐公子一转身,她就使了钱,雇了几个地痞混混,日日放话威胁颖儿,要是她敢再缠着齐公子不放,就要划花她的脸,将她卖到最低贱的窑子里去。 那最下等的窑子岂是个好去处,颖儿本就是画舫出身,自然知道进了那等地方,断然再无生路,又打听得齐公子已经去了外地,不在齐家,只得连夜离开了秋水镇。 她被齐家赶了出来,罗家她自然也不会再回去了,身无分文,走投无路之下,只得重操旧业,以卖唱为生。她生得貌美,又有一副好嗓子,娇滴滴地十分会哄人,倒是又勾了个有钱的富商,做了人家的外室,只是好景不长,那富商也是个有家室的,家里的娘子善妒又凶悍,一日趁着男人不在,带着家丁打上了门不算,将那屋子里的金银细软收了个一干二净,打听到她的来历后,转手又将她卖给了秋水镇的一个泌皮。 那泼皮平日就是个喜欢好吃懒做,好逸恶劳的,手中无钱了,便将主意打到年轻貌美的颖儿身上,时不时地邀了人上门,做那私窠子的行径,他自收几个钱。 罗白翰偶有一回,被同窗相邀着去了一回,发现竟然是颖儿。昔日的美人居然沦落到私窠子的地步,罗白翰也只能感叹一声时事无常。 他是个好美色的,哪怕颖儿如今操持了下贱的行业,却仍时不时地过来坐一回,少不得将姚氏把与他的钱财一并贡献给了颖儿。 说来也巧,因为姚氏手里不宽裕,罗白翰攒了好几日的钱财,方才去颖儿那里坐上一坐,就被上街买年货的罗老头撞见了,这才引得罗老头大怒。 这些内情方氏当然是不能跟罗天都这个小孩子讲的,只得随口编了个理由,只说罗白翰在镇上吃酒不认真读书,被罗老头看见了,所以才发了脾气。 罗天都对罗白翰的事情并不怎么关心,毕竟罗白翰是姚氏生的,又深得姚氏的器重,罗白翰的事她们一家子最好少沾惹为妙,不然过问太多,哪怕她们一家是好心,也要被姚氏疑心成别有用心。 罗老头在外面狠发了一回脾气,将罗白翰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哪怕是姚氏胡搅蛮缠,也没有让他软下心肠,直揍得罗白翰趴在地上哭爹喊娘,方才停了手,将罗白翰往西屋一扔,道:“我看你日日在镇上也并没有认真读书,那学堂你也不要去了,老实在家里歇着,等明年开了春,就跟着我下地种庄稼吧。” 罗白翰被揍得狠了,趴在炕上,听罗老头这么说,便不服气地反驳道:“种庄稼种庄稼,种庄稼一年到头糊个嘴巴都难,能挣几个钱?” 罗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操起扁担又要打过去,被姚氏拦住了:“你再打下去,好好的孩子都要被你打坏了,真要把他打出个好歹来,难道你我将来要养着他一辈子吗?” 罗老头被姚氏闹得心烦,一把推开她道:“就是你这么惯着他,才养成他如今这样的脾性,这么多年的书,都读进狗肚子里去了,正经事不干,偏生往那私窠子里去,那种地方岂是去得的?我这是上辈子欠了他的,养出这么个混帐东西出来,真真是丢人现眼!” 姚氏听了,眼睛一鼓,瞪着罗老头就骂道:“老东西,你听谁嚼的舌根,这么编排白翰?他可是堂堂的秀才老爷,岂会往那腌臜地方去?那等造谣生事的无耻小人,别让我知道是谁,不然非要拔了她的舌头不可!也省得总是嚼人是非。” 姚氏边说还边往方氏的门口望去,脸上的神情分明就是指责方氏在罗老头面前嚼是非,才惹得罗老头大动肝火,打了罗白翰一顿。 罗老头听她还在袒护罗白翰,便瞪了她一眼,道:“我亲眼看到的,难道还能冤枉了他!我说你这个婆娘,一天到晚正经事不干,就知道在家里惹是非,养出了这么一个混帐,还有脸说别人!” 【) 第100章 姚氏顿时不干了:“我在家里正经事不干?你天天不用吃饭?每天不用换洗衣裳?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吗?养成什么样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吗?再说了白翰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当初他中秀才的时候,是谁乐得嘴都合不上,只顾着在那傻乐?这个时候你倒是好意思来嫌弃他!” 在姚氏的眼里,罗白翰那是千好万好,没人敢当面说罗白翰半点不是,哪怕是罗老头也不能,要不然她能冲上去跟人拼命。 罗天都听到这里,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想着罗白翰什么好事不做,非要往那等下贱腌臜的地方去,难怪让一向老实好脾气的罗老头发这么大火。 她正想着,又听到罗老头在外头大声唤方氏。 方氏再三叮嘱罗天都就呆在屋里,不要出去,这才去了院子里,道:“爹,你找我有什么事?” 罗老头显是还没有消气,粗声粗气地道:“你兄弟如今这般年纪,再不说亲就晚了。你帮着打听打听,看谁家有合适的闺女,不拘什么样的人家,给他娶门亲事便罢了。” 罗天都听了暗暗点头。 对罗白翰这等不懂事没有责任感的儿子,唯有给他娶一门媳妇,让他担负起养家糊口的责任,反倒有可能让罗白翰真正成长起来,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方氏一听,也是连连点头,道:“行,爹,回头我着人四处打听打听,若是有那好人家的闺女,打听得仔细了,再来告诉爹和娘。” 罗老头就道:“你娘这些日子行动不便,这事你千万要放在心上,也不用挑什么条件,只要人家闺女勤快本分,又愿意嫁过来,我们立时就下聘,将人娶进门。” 罗老头说完,又对姚氏道:“你左右无事,在家里收拾收拾,该准备的也准备好,等白翰成了亲,也让他分了家出去单过。” 姚氏便白了他一眼,道:“这事我早有打算了,不用你来操半分心,早前我就跟镇上的万牙婆打过招呼,让她帮着留意合适的闺女,想是这几日就能有消息了。” 如今她身边只有罗白翰和罗白宁一儿一女,罗白宁是个闺女,备份嫁妆也就是了,至于罗白翰,分不分家,也没什么区别,横竖家产最后都是罗白翰的,也就不计较罗老头这正在气头上的话了。 罗白宁在边上听得着急,她见罗老头也跟姚氏一样,现在只顾着罗白翰的亲事,不由开口道:“爹,我听人讲,请万牙婆说亲,谢礼钱都要五吊,咱家有那么多钱吗?我听二丫说,她小姨嫁人,聘礼也才四吊钱。” 罗老头便瞪起眼睛,对着姚氏喝道:“你这个败家娘们,万牙婆那等人,是咱们这种人家请得起的吗?你早点寻个日子去镇上推了这事,把钱拿回来便罢了。”说完重重地哼了两声,几乎是咬着牙道,“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五吊钱都能娶进来一个媳妇了。” 罗老头如今越发觉得姚氏不会过日子,尽做些只图虚名,打肿脸充胖子的蠢事,真不知道以前她是怎么掌的这个家。 姚氏于是很有些得意地道:“我一文钱没花,万牙婆就答应了帮白翰做媒了。”她觉得这是十分有面子的事,要知道万牙婆可是有名的媒婆,就是有些大户人家,想请她说媒,那也是要花好几吊钱才请得动的。 罗老头却不肯沾这等便宜,烦躁地道:“要你去你就去,罗嗦这么多做什么?!” 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轻易不肯接受别人的恩惠,再说自家不过是平常庄稼人,又没有什么家底,就是娶媳妇,也只娶个同等老实本分的庄稼人才合适,万牙婆相熟的那些人家,他们罗家实在高攀不上。 见罗老头正在气头上,姚氏便不再反驳,只得嘴上应了,推说她如今受了伤不便,等哪天能下地了,自去镇上寻万牙婆。 罗老头解决完了这件事,想起罗白宁刚才说的话,又对姚氏道:“宁宁如今也大了,你也要多留意一下,办完了白翰的亲事,也要给她说亲事了。” 姚氏深恼刚才罗白宁乱说话,几乎坏了罗白翰的事,她不能对罗老头发脾气,对罗白宁这个她从小养到大的亲闺女却不用那么客气,瞪了她一眼,道:“听见你爹说的话了没?你也不用盯着你哥看,你和你二哥都是我生的,家里的这些东西,将来都是你们俩的,你们是亲兄妹,以后再不能说出这样的话。” 罗白宁亲耳听到姚氏答应要给她说人家,于是也放下了心,到底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下头,算是同意姚氏的说法了。 姚氏见状,不由恨恨地瞪了罗白宁一眼,拉着她道:“你也不用以为我偏心,只顾着你哥,上回去镇上,我还特意跟万牙婆说好了,让她给你仔细留意一下,有那家境富裕,年岁又相当的,到时我遣了媒婆上门给你提亲,你也别埋怨说我不疼你。” 罗白宁被姚氏也说活了心思,嘟着嘴做出了点小女儿的娇态,望着姚氏撒娇道:“娘,也不用别人,上回来的齐小公子就很好,二哥不是跟齐大公子相熟吗?到时遣二哥去齐家说一声不就行了?” 姚氏一把捂住了她嘴,瞟了眼正屋的方向,发现罗老头已经回屋歇息了,方才放下心,对着罗白宁骂道:“作死呢!这种话也是你一个姑娘家能说出口的?要是你爹听了,少不得也要赏你一顿扁担炒肉。” 罗白宁被骂得有些不耐烦了,姚氏总是这样,有事没事骂她两句,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明明她哥在外头惹出的事情才多,姚氏偏生不闻不问,只一味地偏袒。 姚氏见罗白宁的表情,知道这丫头定是将她的话又当做耳边风,半点没有听进去,不由叹了口气,换了种语重心长的口气道:“你口口声声说我偏着你哥,让他花家里的钱了,也不想想,要不是你哥有个秀才身份在,你哪里能过得上现在这么消停的日子?村子里像你这么大的闺女,谁不是忙完了家里忙地里,晚上还要熬夜做点绣活,补贴家里。这么多年,我从没有让你干过一点重活,还不就是指望你哥有出息,知道将来哪怕你到了婆家,家里也有个有出息的兄弟给你撑腰,可以不受婆家欺负。” 罗白宁皱起眉,细细想着,似乎有些被姚氏说动了。 姚氏横了她一眼,道:“你是我养的,我总是希望你这一辈子顺顺遂遂的,你要记住,只有你哥有出息了,你这一辈子才有好日子过。” 罗老头发了话,方氏自然不能随便敷衍了事,少不得常往那相熟的人家来往,打听哪家有合适的闺女,又托相熟的人家把姚氏给罗白翰结亲的消息散了出去。倒真有两户人家找上了门,只是一户人家是个破落户,家里穷得只剩两间破房,还有个小兄弟才十来岁,一看就知道还指望着两家结亲后,还指望着罗家帮扶一把的;另一户倒是家境优渥,那姑娘却是家中独女,要招人上门入赘。 这两户人家,方氏打听明白了,压根就没打算在罗老头和姚氏跟前提。 虽然罗老头提前说了,并不在乎女方家世,只要人家闺女老实本分,肯嫁来就成了。可是方氏却深知,以姚氏的脾性,是断不会随随便便让哪个女人进罗家的门,给罗白翰做媳妇的,要不然,罗白翰也不会到了十九岁也没成亲。要是方氏真信了罗老头的话,随便找了个人,别说姚氏本就跟她们一家成了仇,就是没仇,也要彻底把人得罪了。 罗天都知道罗白翰的亲事姚氏压根就没指望方氏,便暗地里提点了方氏几句,让方氏做做样子便罢了,要是方氏真一门心思打算给罗白翰做媒,赶在万牙婆前头,给罗白翰相中了哪家姑娘,反而不美。 “娘,二叔今年都十九岁了,别人像他这个年纪,孩子都满地跑了,奶奶一直压着不给二叔娶亲,不就是想等着二叔中举后,再替他结门贵亲吗?你这样忙前忙后,帮着二叔做媒,当心最后吃亏不讨好。” 罗天都是最反对方氏给罗名都做媒的。自古媒人难做,好不容易撮合一对姻缘,小两口若是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并不一定会感谢媒人,可要是两人被撮合成了一对怨偶,两看两相厌,那日子压根过不下去,第一个被埋怨的总是媒人。更何况如今方氏是做媒给姚氏看媳妇,那更是难上加难。 “那你说怎么办?你爷爷要让担着这事,我总不能不闻不问吧?”方氏也是很伤脑筋。 她不喜欢姚氏这个婆婆,可是对罗老头这个公公,她还是打从心里尊敬的,罗老头特意嘱咐她帮忙,若是办得差了或是不尽心,又怕伤了罗老头的心。 罗天都也皱起眉,想了又想,只得出了个不算好的主意:“娘,要不你去寻几户家境好,又不怎么乐意嫁进来的人家?二叔的婚事,奶奶是一定不会让你做主的,要是你相中了一户人家,人家又乐意嫁进来,爷爷赶在万牙婆头前去提了亲,奶奶岂不要恨你一辈子了?” 方氏想了想,叹道:“也只能这样了。” 【) 第101章 罗天都觉得这样对罗老头有愧,可是一想到只要姚氏还在,正屋的事她们就算是好心想帮忙,也得看人家领不领情,便都息了这个心思。() 罗天都想的便是,日后罗老头若是日子真心难过,大不了把他接过来,自家养着。 方氏果然寻了几户人家,都是家里小有田产,姑娘本人也是温婉可人又能干的,寻了机会,趁着姚氏和罗老头都在的日子,将打听的这几户人家的情况说与了罗老头听。 罗老头倒确实十分满意,只是奈何姚氏总是能鸡蛋里挑骨头,再好的姑娘家,也能挑出错处来。 方氏面上表现得十分为难,内心却仿佛松了口气般,道:“娘见的人多,见识也广,识人的眼光自然是准的,要不我再去多寻访几家,到时再请娘掌掌眼?” 姚氏头一回觉得方氏说出的话还能有几句中听的,便“哼”了一声,道:“老大家的,不是我说你,白翰是你兄弟,又有个秀才功名在身,以后可是有大出息的,自然不是寻常庄户人家能配得上的,少不得要看仔细了,免得娶个不贤的,又或是娘家人多,总想着占便宜的,姑娘嫁进来,只想着拿来婆家的贴补娘家,没得祸害一家子。” 方氏知道姚氏这是在影射自家娘家人,只知道占罗家的便宜,心里也不恼,只一味地应和道:“娘说的极是。” 方氏寻了几户人家,虽然最后并没有说成,可是也总算是在罗老头跟前交了差,便自顾自地忙去了。 到腊月的时候,有天方氏回来时,身后还跟了个打扮入时,穿绸着缎的老妇人,鬓间还戴了朵大红花。 罗天都便猜测,那人必是姚氏请的万牙婆了。 方氏一进门,就对那老妇人道:“我婆婆在正屋,我引你过去吧。” 老妇人笑眯眯地看了看罗天都,又望了望檐下的罗名都,道:“秀才娘子好福气,生的两个小娘子都是好的,以后两位小娘子的婚事包在老身身上了。” 顾伯在院子里听见了,“哼”了一声,没有答腔,心道他们顾家的小孙小姐,那自然都是好的。 方氏含糊应了一声,就冲着正屋喊了一声:“娘,万牙婆来了。” 罗天都觉得方氏那一声喊,声音里透着十足的喜悦,想是也被罗白翰的亲事闹得烦了,罗老头一门心思想让罗白翰早些订下来,姚氏却百般推托,只想等着万牙婆的好消息上门,方氏这个不受人待见的媳妇夹在中间,里外都不讨好。如今好不容易能够解脱,自然无比高兴。 “快叫她进来。”姚氏在屋里正等得心焦,听到方氏喊万牙婆来了,一扫脸上的愁容,一骨碌从炕上坐了起来,结果牵动了伤处,又“哎哟哎哟”着躺了下去。 万牙婆还没有进门,就是一连串的恭喜之声,姚氏一听,不由喜上眉梢,知道罗白翰的事八成有着落了。 她捶着腰,连声道:“万牙婆,快些进来。” “大妹子你这是怎么了?”万牙婆进了门,看到姚氏躺在炕上,也不觉得被怠慢,眼睛四下一瞟,拣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板凳坐了,问道。 姚氏便哼哼唧唧了两声,道:“年纪大了,不小心摔了一跤。” 万牙婆立即十分关切地问:“那可不得了!摔一跤说起来事小,可是咱们这个年纪的人,哪怕只是摔一下,那也要伤筋动骨一百天。请了大夫看了没有?大夫怎么说?” 方氏正好烧了开水,泡了茶过来。 姚氏便拿眼角扫了方氏一眼,“哼”了一声,道:“哪里有那个福气呢!老东西一个了,摔了就摔了吧,只要还挣得动,哪里舍得花那个冤枉钱,少不得强忍着了。” 方氏仿佛没听到一样,给万牙婆倒了茶,道:“家里没有好茶,倒是怠慢了。” 万牙婆望了望方氏,又望了望姚氏,掩着嘴呵呵直笑:“秀才娘子客气了,咱们乡里人家,粗茶淡饭正好养人。” 方氏将万牙婆引到正屋,倒了茶水,知道姚氏这是要问罗白翰的亲事,便退了出来。 罗名都正在檐下好奇地东张西望,见方氏出来了,小声问道:“娘,那是谁呀?”说完脸上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来。 罗天都心里暗笑,知道自家小孩这是害羞了,不由又十分惆怅。罗名都才九岁哟,可是无论谁来家里,开口的第一句必然是要给她说亲,她真想对那些人吼两句:我家小孩才九岁,还是儿童,你们要不要这么急着摧残国家幼苗啊。 方氏这些天被姚氏和罗老头这一对在罗白翰的亲事上意见相左的公公婆婆折磨得有些心力交瘁,见到万牙婆的到来,总算松了口气,至少这下子罗白翰的亲事有了着落,不管是罗老头,还是姚氏都不会再揪着她不放了。 她不想管姚氏的事,便道:“那是万牙婆。”孩子到底太小,她也不好说万牙婆是来做什么的。 哪里知道罗天都自打万牙婆一进门,就知道她是做什么的了。只是不知道这位姚氏特意从镇上请的媒婆,给罗白翰相中了哪家的姑娘。她倒是宁愿万牙婆能挑个温柔贤慧又明事理的,要不然就正屋那一家子人的性子,再娶个喜欢惹事生非的,本来姚氏和方氏就婆媳妇不睦了,再加上复杂的妯娌关系,那日子压根没法子过下去了。 她有心想让方氏打听一下,又觉得不好开口,正在犹豫之际,听见姚氏又在屋里喊方氏:“老大家的,你也过来帮着掌掌眼。” 罗天都心道,她正好奇万牙婆给罗白翰说了个什么样的姑娘家,姚氏这就忍不住要显摆了,正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顿时就乐了,朝方氏使了个眼色,压低了嗓音道:“娘,你过去多打听打听,未来的二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好不好相处,要是不好相处,咱们这就过去将新屋的炕烧两天,去了潮气,早些搬过去吧。” 方氏早就不拿她当个孩子看了,听见这话,只是无奈的皱了皱眉,道:“小都,你当着我的面说什么都不要以,只是有些话,在别人跟前可千万不能乱说,没得败坏了你的名声。” 罗天都有些无语,她都已经习惯了用大人的腔调说话行事,这个时候,方氏才来告诉她不妥,也未免太晚了些。 方氏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叹了口气,到底没有说什么,转头去正屋帮着姚氏陪客人去了。 万牙婆确实是来给罗白翰说亲的。 姚氏打发方氏帮着煮了一碗荷包蛋,又加了满满一勺的糖在碗里,让万牙婆吃了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万大嫂子,你今日来,可是上回托你的事情有了着落。不瞒你说,我家白翰年岁是大了些,那也是因为前些年,他一心扑在读书上面,想考个功名,才拖到现在。但是我如今也看得明白了,前程虽然重要,婚姻大事也马虎不得,我想着让他成了亲,再去考功名,也不相碍。咱们秋水镇方圆十几个村子,还是万大嫂子您最有体面,我这才求上门,烦劳您帮着我家白翰说个好人家。” 万牙婆吃完了茶,慢条斯理地漱了口,便道:“老身就是吃这口饭的,虽说这几年年岁大了,辞了差事,只在家里吃口自在饭,大家乡里乡亲的,你专程找上了门,老身说不得也要尽力撮合这桩美事。” 话虽如此,她手里头可是掌着县里好些大户人家孩子的生辰八字,如今只专心帮人做媒,名声反倒是比以往更好了。 姚氏如今有求于万牙婆,说话自然是拣好听的来说,那奉承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蹦,最后还万牙婆实在听得肉麻了,打断她道:“闲话且放在一边,今日我来,确实有几户合适的人家,我一打听到了,就急急忙忙地过来说与你听。” 姚氏一听,便急忙道:“万大嫂子说的是哪户人家的闺女?说出来也好让我们长长眼。” 万牙婆便拿手绢捂着嘴笑了一回,方才道:“我说的这户人家,说起来倒是跟你家小秀才十分相配。是县里石秀才的闺女,从小便得石秀才悉心教导,那也是能识文断字,出口成章的。县里人还笑话过一回,说这石家闺女若是个儿子,只怕跟你家一样,咱们晋雍县又能再出一门两秀才的美事了。” 姚氏点了点头,道:“不知道这石家家境如何?” 万牙婆便笑了笑,道:“不瞒你说,这石家本来也是县里的大户,只是石秀才是个读书人,不通俗务的,这些年一心只扑在书本上,倒是没有心思整饴家业,如今却是没落了,若你家要争那嫁妆,只怕没有多少,只是石秀才也说了,他出不起嫁妆,也不要聘礼,只要女婿本分,能善待他家闺女,便肯将爱女下嫁。这石家虽说并无多少家财,只是这石家闺女却是个争气又贤慧的,又会持家过日子,跟罗秀才倒是一对璧人,将来夫唱妇随,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无论万牙婆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也掩盖不了石家那就是个破落户的事实。 【) 第102章 姚氏一听便立时没了兴趣,只催着万牙婆道:“那还有另一户人家呢?” 万牙婆瞟了她一眼,就说:“这另一家说起来其实倒是不错。” 姚氏一听,更加上心了,道:“大嫂子可千万别再吊人胃口,快些说罢,究竟是哪家的闺女。” 万牙婆笑道:“我说的这户人家,姓宋。宋老爹早亡,家里除了这宋家姑娘,还有一位幼弟,如今也在学堂念书,虽说家业并不算得富有,却比头前石家好了许多,家里有七、八亩良田,姑娘又是个一等一的人儿,相貌不说,说是天仙都不为过了,性子温婉又孝顺,听说宋老爹不在的这些年,都是她一个人在家里操持家务,侍奉寡母。” 姚氏因为颖儿的事,实在对长相太过出色的没有太大的好感,若是娶个像颖儿那样长相出众,惯会哄男人的,哄得罗白翰跟她离了心,这样的媳妇还不如不娶进门。 再说了,她家的儿子,那可是堂堂的秀才老爷,哪怕是个官家小姐,也勉强能配得上,这宋家不过是个小富人家,论家境甚至还比不得罗家,实在没什么可稀罕的,又兼还有个幼弟在侧,少不得将来也要姐夫扶持,这样的媳妇娶进门,实在也占不了多少便宜。 姚氏想了许久,终是摇了摇头,问道:“大嫂子可还有别的人家没有?” 万牙婆本是挑着两家相配的闺女说的,见姚氏一迳地摇头,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便又道:“如果这家的闺女你都看不上,我手里倒是还有最后一家。” 姚氏一连否定了两个媳妇人选,已经有些灰心了,听得万牙婆讲手里还有一户,又打起了精神,问道:“说来听听。” 万牙婆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这才开口道:“镇上的齐家,大妹子可知道?” 姚氏一听齐家,心里顿时就美滋滋的,道:“咱们秋水镇谁不知道齐家呀?我家白翰还跟他们家的大公子是同窗好友,交情不同一般人,万大嫂子说的,莫非是他家的闺女?” 说到这里,姚氏几乎是喜上眉梢。 齐家那是什么人家啊!那可是秋水镇第一大户,若是罗白翰娶了齐家的闺女,这一辈子便不用愁了。齐家偌大的家业,哪怕只从牙缝里分出一点来给闺女做嫁妆,也尽够罗白翰考出个功名了。 万牙婆笑道:“我说的这户人家,正是齐家的远房亲戚,也姓齐。家里只有这么一位姑娘,虽说比不得镇上的齐家富有,却也小有家产,只有一点,这齐家老夫妇说了,他们两老只有一个闺女养在身边,将来无论是闺女外嫁还是入赘,都要跟闺女一起过活。不过好处是两老自有钱财,就是跟着女婿一起过活,也不用女婿家里负担,又兼人口简单,家中只有这一个闺女,姑娘嫁过来,倒是能一心帮扶着夫家,绝不至于拿着夫钱的钱财去养着娘家。” 姚氏原本还以为是齐家的千金大小姐,本来十分高兴的,后来听得只是齐家的远房亲戚,便有些犹豫不决了,不过转念又想到这家只有一个闺女,家中没有别的兄弟争家产,就像万牙婆说的,姑娘嫁进门,只能一心一意帮扶着夫家了,娘家无人,这样的媳妇必定好拿捏,不由又有些心动了。 万牙婆看姚氏有些意动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刻意道:“你可想好了,这家姑娘年岁倒是跟你家秀才相当,模样也配,姑娘人也很能干,是个会过日子的,你若是满意,就挑个好日子,我替你走一遭也不妨事。” 姚氏犹豫了一下,拿不定主意,又问:“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孩子是个有出息的,只不过是现在困窘些罢了,只是不知道这齐家要多少聘礼才肯将姑娘嫁过来?又能陪多少嫁妆?” 万牙婆拿眼睛斜瞟了姚氏一眼,笑了笑,道:“齐家的两口子说了,他们只有一个闺女,家里的东西全是姑娘一个人的,姑娘进门,能陪嫁两家铺子,四十亩田地,一个庄子,还有一房下人。” 姚氏一听,两眼都瞪直了,原本对这门亲事只有七分的乐意,这下直接升到了十分。对方肯许出这么多陪嫁,想必是对罗白翰极为满意了。姚氏想到这里,不由十分得意,道:“我家的孩子,不是我自夸,那是十里八乡人人都要称赞一声好的,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不说,只要认真读书,再过两年中个举人也不是难事,到时候,别说是娶齐家姑娘,就是官家小姐也没什么娶不得的。” 万牙婆只是笑着点头,道:“罗秀才自是有出息的,只是前程重要,婚姻大事也一样重要。” 姚氏只关心对方要多少聘礼才能将这财神媳妇娶进门。 万牙婆也不再绕圈子,道:“齐家的嫁妆你也看到了,至于聘礼,齐家虽说并不指望这两个钱,可是咱们也不能太过寒酸,要不然说出去两家面上都不好看。” 姚氏就皱起了眉。 相比之下,她自是更愿意娶齐家的闺女进门,不为别的,单是那嫁妆,就足够让人动心了。可是嫁妆多,相对的聘礼也不能太寒酸,不然以后要被人笑话。 只是,这聘礼从何而来? 万牙婆看着姚氏陷入了沉思,也不催她,自顾自地嗑着瓜子。罗家的茶水也只是些粗制茶沫,喝起来口感并不好,万牙婆自是喝不习惯的,倒是些山货看着十分新鲜,万牙婆便吃了一些。 说实话,她是有些看不上姚氏这样的人的,都说娶妻当娶贤,大多数的人家更愿意娶个门当户对的,这个姚氏倒好,哪里是娶媳妇,分明就是娶嫁妆,亏得她还刻意提点了两句,姚氏却只盯着人家的嫁妆看,对姑娘的情况一点也不兴趣,眼皮子浅成这样。她原本还想劝一劝的,这个时候,也懒得多说了,只等姚氏点头,就去回了齐家。 姚氏想了想,又再次确认:“大嫂子,齐家当真愿意陪嫁两间铺子,四十亩田地还有一个庄子?” 万牙婆点头,道:“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做媒婆这么些年,这点信用还是有的,我既然说出口了,齐家愿意出这份嫁妆,那必是有八成的把握了。” 姚氏眼热那些嫁妆,把心一横,道:“行,这回就麻烦大嫂子帮忙说合说合,若是成了,我一家都感激你的。” 万牙婆将眼一挑,脸上露出笑容来:“只要新人过了门,一家人能乐乐和和地过日子,再没有比这个更能让我高兴的了。” 姚氏心里高兴,觉得万牙婆果然仗义,说了这么一户好人家,有心要感谢她,便去开箱子,可是翻来翻去,箱子里却只有几件旧衣裳,并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什了,不由有些尴尬。 万牙婆看在眼里,十分识趣地起身道:“既然大妹子说好了,我这就回去准备准备,定个好日子,上门给人提亲。”也是提醒姚氏,准备好聘礼,她好登门提亲。 送走了万牙婆,姚氏心里真是又高兴又忧心。 高兴的是眼看着就能给罗白翰娶一门好媳妇,有了媳妇的扶持,罗白翰可以一辈子无忧,专心考功名奔前程;忧心的是,还不知道聘礼从哪里来,要是最后没钱下聘,人家姑娘不肯进门,再多的嫁妆也要打水漂了。 为了那两间铺子四十几亩田地还有一个庄子的嫁妆,姚氏下定决心,说什么都要想法子托了万牙婆去把这事做成了,只要罗白翰能有出息,就是现在委屈些也没什么。 姚氏自去思索怎么筹聘礼,方氏见正屋无事,便回了东屋。 罗天都见她回来,便再也忍不住地问:“娘,万牙婆给二叔说了门什么样的亲事啊?” 她是真的很关心这位未进门的二婶,不知道品性如何。 方氏想了想,便照实说了。 “万牙婆给你二叔挑了三户人家,一户是县里秀才的闺女,家里没什么钱财,姑娘人知书达理;一家是寡母带着长女幼儿,姑娘人贤慧长得俊;还有一家是齐家的远亲,家里钱财多。” 不得不说,方氏如今说话越发言简意赅了,总结到位啊。 罗天都笑道:“奶奶中意第三家。” 方氏望了她一眼,奇怪地道:“你怎么知道。” 罗天都心想,这么简单的事,不用想也猜得出来啊。姚氏看重罗白翰,一心想让他出人头地,自然对于媳妇人选挑剔得紧,不然也不至于罗白翰今年都十九岁了还是单身一个。至于姚氏那样的人,挑媳妇,无非一是家里有钱,二是家里有人罢了。头两家一没钱财二没门第,想也知道姚氏是不会同意的。 方氏也皱起了眉,道:“我瞧着你奶奶这回选的人怕是不太好。” 罗天都一听,顿时起了兴趣:“为什么这么讲?”方氏极少讲人坏话,能说出这样的话,怕是那姓齐的姑娘真有什么问题。 【) 第103章 方氏就道:“万牙婆讲,那齐家的闺女,跟你二叔年纪相当,相貌也相配。你二叔今年都十九岁了,那姑娘跟你二叔年纪相当,这么说也该有十八、九岁了。这个年纪的姑娘,家里又有钱,却还没有嫁出去,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罗天都就想说,十九岁也不会很大吧?这要放到她以前生活的年代,都没到法定婚龄呢。只是放到这个人人都早婚早育的时代,十九岁还没有成亲,那就真是货真价实的老姑娘了。 罗天都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无比忧心。眼看着罗名都一天比一天大,过不了几年,只怕方氏也要着急给她说亲了。十几岁的孩子,连身量都没有长齐,就得和同样一个未成年的少年成亲,她想着就觉得无比凶残。 不管如何,自家的孩子总是要在家里留得久一些,成亲太早,委实对身体不好啊! 罗天都顿时下了决心,以后至少也要让罗名都在家里养到十八、九岁再让她家人。 不过,这些倒是可以放上一放,眼下最着急的还是罗白翰的婚事,要是这事出了岔子,姚氏在家里闹起来,一家人都没有好日子过了。 “奶奶怎么说?”方氏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姚氏的意见。 “你奶奶已经托了万牙婆,择日子上齐家提亲了。”想到这里,方氏又多了一桩心事。 “那不是正好?”罗天都心底里也是赞成给罗白翰娶亲的,成了亲就是大人了,有个媳妇管着,说不好罗白翰还能成熟独立些,不至于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不着调地胡乱过日子。若是罗白翰懂事了,罗老头也能少操点心,过得舒坦些。她喜欢罗老头这个爷爷,自然希望他以后的日子能过得舒适安逸,不用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为儿孙的将来发愁。 方氏便叹了口气,觉得她小孩子家家的,就算再怎么聪明懂事,到底知道的有限。 “家里这个样子,哪里拿得出那么多聘礼呢?”方氏忧心的是这个。 她们一家虽然分了出去,可是照道理,兄弟要成亲,做兄嫂的是不能袖手旁观的,自然要出一份力。若是普通庄稼人成亲,她也不用这么担心,大不了就是几吊钱的事,一家人狠一狠心,也能省出来。可是听着万牙婆的意思,那齐家的嫁妆,却是极为丰厚,人家姑娘愿意出这么厚的嫁妆,她们罗家,总不能光着手去下聘。 罗天都也沉默了,半天才道:“算啦,到底是二叔要娶亲,就算是要烦恼聘礼的事,也是奶奶烦恼,我们到时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便罢了。” 方氏想了想,又叹了一声,道:“也只能如此了。” 她自是希望罗白翰的亲事能成,这样姚氏心里舒坦,多少能消停些,要是姚氏看好的这门亲事黄了,到那时候,才真正是一场灾难。 姚氏也确实为了聘礼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将家里里里外外都搜了个遍,也没有翻出什么值钱的物什。 她自己筹不出钱来,免不了把主意打到罗白宿一家的头上,当下便吩咐方氏,去县衙叫罗白宿回来。 兄弟要成亲,做大哥的自然要回来帮着拿主意,这事无论拿到哪里去说,都名正言顺得很。 罗天都和方氏虽然都不愿意,却也只能托了人去县里叫罗白宿回来。 罗白宿接到了消息,告了假,第二天就回了罗家村,一家人重新聚在一起,商量罗白翰的婚事。 但凡姚氏这么正儿八经地叫上她们一家子,必不是什么好事,罗天都知道姚氏这是手里无钱,想是打着主意让自家出一份聘礼。若是她家有钱,她必不会吝啬,不管怎么说,罗白翰到底也姓罗,也是罗老头的儿子,她的二叔,虽然她和姚氏几乎成了仇家,若是姚氏倒霉,她也只会心里暗爽,并不会圣母一般地以德报怨,但是,她也没有狠心到要让罗白翰一辈子打光棍的地步。 本来这样的事,是不该让罗天都这样的小孩听到的,只是罗天都自打罗白宿回来,便吊着他的腿,一步也肯离,罗白宿也好长时间没见着她们姐俩,自是十分舍不得,见罗天都跟着他不肯挪步,便将她也牵了进来,抱在膝上坐着。 姚氏看得眉头直皱,对着方氏道:“大人商量事情,小孩子出去玩吧。”就连罗白宁也被她支使了出去,罗天都这么小个孩子跟进来算什么事。 她对着这个小孙女可从没有什么好感,年纪小小的,就能跟她这个奶奶打起来,实在不讨人喜欢。 罗天都仗着年纪小,不理姚氏,只一味缠着罗白宿撒娇,不肯出去。 姚氏看了半天,见罗天都不肯出去,也懒得再说了,又不是她的亲孙女,没规没矩的,到底坏了名声,嫁不出去,也与她无关。 她看人都到齐了,便道:“今日叫你们一家子过来,也不是为了别的事,就是白翰如今年岁也大了,该到了成亲的的年纪,上一回的亲事没有说成,这一回亏得万牙婆热心,说了一门好亲,也叫你们过来商量商量,这事该怎么办。” 罗老头也是才知道消息,闻言,皱起了眉,道:“我叫你给白翰娶媳妇,是叫你给他娶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只要人勤快老实便好了,你弄出这么多事是要做什么?嫌家里太过消停了吗?” 他是个典型的北方庄稼人,老实本分,一心指望靠自己一把力气老老实实地过日子,虽然辛苦些,心里却踏实。他虽没见识,却也知道,高门嫁女低门娶妇的道理。他们罗家又不是什么有钱的人家,娶个太有钱的媳妇在家里,说着是好听,其实也不见得是好事。 再者,他要给罗白翰娶媳妇,也是想让罗白翰能够改一改那好吃懒做的坏毛病,让他老老实实做人,姚氏给他挑了这么个媳妇,先不说家里有没有钱将人娶进门,就是进了门,依罗白翰的那个性子,只会仗着岳家有钱,越发不知道天高地厚。 姚氏瞪了他一眼,道:“咱们家一门两秀才,放眼整个晋雍县,谁家有这个荣耀?罗白翰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照我说,将来才是有大出息的,齐家若不是看中白翰的才气,哪里会答应呢?白翰娶了这样的媳妇,日后钱财不愁,安心读书,哪里没有什么好前程?” 见姚氏老调重弹又要开始吹嘘罗白翰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前程,罗天都只想翻白眼。 前程是要靠努力拼搏出来的,而不是靠两张嘴皮上下一碰,就能吹嘘出来的。她真想问一问姚氏,就罗白翰这样惫懒的性子,姚氏究竟是哪只眼睛看到了罗白翰所谓的远大前程。 显然罗老头也听腻了姚氏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皱着眉头,打断她:“你个蠢婆娘,真是眼睛被米糊糊上了,就那个小畜牲还有什么大出息?他有出息,还会去……那种下贱地方?你不用再说了,赶紧去回了万牙婆,齐家的闺女咱们高攀不上,老大媳妇上回说的那个刘家的闺女,就很不错,你赶紧寻了马三婆上门提亲才是正经。” 罗老头要回了齐家这边,姚氏自是不依,再三强调这是齐家看上罗白翰,愿意搭上大笔的陪嫁将闺女嫁进门。 罗老头被她气得狠了,就问:“齐家陪嫁那么多,那你告诉我,咱家下多少聘礼合适?” 一句话就让姚氏住嘴了。 姚氏也正为聘礼发愁,听见罗老头这么说,顿了一下便道:“我这不是叫一家人在商量聘礼的事吗?” 罗老头跟姚氏争吵了几句,有些口渴,也不用姚氏帮忙,自己倒了一碗水,“咕噜咕噜”几口灌了下去,抹了一抹嘴,道:“商量商量!家里有几个钱我还不知道吗?这个时候你把老大一家叫过来,打的什么主意?老大一家将将才过上两天舒坦的日子,你就不能消停些吗?” 姚氏在罗白宿一家面前被罗老头扫了面子,脸色顿时黑了下来,道:“白翰是我生的,你这个做爹的不疼他,我做娘的自然要为他打算。” 罗老头被她气得将碗往桌上重重一搁,道:“我看你就是不死心!你就在家里折腾吧,折腾的几个孩子都没有好日子过了,你心里就高兴了。” 说完,也不理姚氏怎么想,扛了铁揪出去了。 姚氏也气得红了眼,她不明白,罗老头怎么不是不能理解她呢?她做这么多,还不就是为了自家儿子有出息,将来一家人能有好日子过。 罗老头和姚氏争执的时候,罗白宿和方氏都默不作声,罗白宿甚至将罗天都放在地上,朝她使眼色,让她回去,不要在姚氏跟前晃。 罗天都摇了摇头,还是下决心留了下来。 她看得出来,姚氏是一门心思想让罗白翰娶齐家那个金凤凰媳妇的,姚氏手里没钱下聘,自然是打了自己一家的主意,可是自家如今家里也只有两三吊闲钱,还都是罗白宿的工钱,外加她卖糖得来的。 她可不认为这几吊钱能顶上什么用场。 【) 第104章 果然,罗老头走后,姚氏越发没有顾忌,看了罗白宿和方氏一眼,道:“上回那个姓顾的老头子来的时候,好像带了三箱子的东西,我寻思着,横竖你们现在也用不上,不如先拿一些出来,给白翰当作聘礼,好歹也让你兄弟娶一门媳妇。{}” 罗天都听了,皱起了眉。 这姚氏果然是打的顾伯那三箱子东西的主意。可是那些东西都是顾伯的,虽然顾伯自称老仆,她们一家可都是有志一同地没有将顾伯当成仆人对待,再说了就算顾伯是仆了,那也是顾家的仆人,算不得罗家的,他带来的东西自然没人去多看一眼。 方氏和罗白宿也互看一眼,最后由方氏开口道:“娘,那些东西是顾伯的,我们也不好动用。” 姚氏便瞪了方氏一眼,道:“那正好,去把那老头子叫过来,我当面问他。” 罗天都自然不把让顾伯卷进来,万一顾伯说一句,他的钱就是孙少爷的钱,让罗白宿自用,岂不是要让罗白宿做这恶人。 “奶奶,顾伯清早就出门去了,不在家里。”好在顾伯是个喜欢溜达的,有事没事就喜欢背着手到处走,他不在家,倒是个好借口,尚能拖上一拖。 姚氏便顺手推舟:“我和你爹娘有事情商量,你去把他寻回来,就说我找他有事。” 说来也巧,顾伯正好这时候背着手回来了,手里不意外地又拎了一块新鲜肉。 罗白宁一直在屋里听姚氏说话,这个时候瞧见顾伯,便扬起嗓子喊了一声:“顾老头子回来了。” 自打顾伯到了罗家,几乎每隔几天就会买些好吃的好玩的,给罗名都姐俩,罗白宁看得眼热啊,可是无论她如何眼馋,顾伯都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更不要说分给她一些,日子久了,罗白宁对顾伯的怨恨也颇深,又兼姚氏在家里总是“顾老头子”,“姓顾的”这样唤顾伯,罗白宁便有样学样,不大尊敬这个老人。 罗天都一脸黑线。 言传身教很重要啊!姚氏自己做人失败,连累得罗白宁也十足没有家教。 姚氏听见罗白宁这么没礼貌,也是皱了下眉头,不过这会儿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便没有去教训罗白宁。 等顾伯进了门,姚氏便将罗白翰娶亲,家里要用钱的事说了一遍,说完又望着顾伯。 顾伯本来就不喜欢姚氏和罗老头,他带的那些钱,那都是辛辛苦苦跟顾家那些旁支打架吵闹,费了不少功夫才存下来的,自然不肯白白给人,尤其是给姚氏和她生的罗白翰。 他到罗家村这么些天,可是早打听清楚了罗家的那些糟心事,对于姚氏苛待罗白宿的事十分不满。在他眼里,姚氏和她生的几个儿女,那是越倒霉越好,哪里还愿意出手相帮,不用说一口回绝了。 姚氏好言好语说了半天,顾伯居然不同意,顿时就怒了,道:“你不过是大郎的老仆,那也是我罗家的奴仆,奴仆的东西自然就是主家的,别说我只是要用一些,就是全拿了来,你也没有二话。” 罗天都无语了。 姚氏为了能让罗白翰娶上一门富亲,那还真是撕破了脸,什么都不顾忌了。 顾伯也是个硬气的,当年他能硬扛着顾家那些吃人的旁支,守着顾家的那份家产一直到今天,自然也不是个好欺负的,见姚氏在他面前作威作福,“哼”了一声,道:“我的主家姓顾,可不姓罗。” 姚氏自持身份,不屑跟个老仆计较,转向罗白宿和方氏,道:“大郎,你自己看怎么办吧?”问话的语气虽然客气,可是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凶狠,大有罗白宿一不答应,她就要闹开的意思。 罗天都就是不想让罗白宿跟姚氏对上,无论姚氏如何不好,总是罗白宿名义上的娘,罗白宿若是不顺着她的心意,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就要扣下来了。再者,罗白翰成亲,身为长兄的罗白宿,于情于理都是要出一分力的,要不然说出去,少不得又有人要说罗白宿和方氏不贤不孝了。 只是她十分不喜欢姚氏这副理直气壮伸手要钱的行径,更不要说那些钱还是她家的。在她眼里,只有方氏、罗白宿、罗名都才是她的家人,她们一家四口赚的钱,她可以自由支配,顾伯那都是外人。 外人的钱,她是不屑用的,更不要说,还是被姚氏逼迫着没有用在自家人身上。若是开了这回先例,不用想,姚氏自然会用这样那样的藉口,将顾伯那三箱子东西用个一干二净。 钱没花在自家人身上,那笔帐却是要算在她们一家头上,她才不做这样的傻事。 她眼珠子转了一转,对罗白宿道:“爹,二叔要成亲,咱家没钱,要不爹跟顾伯借些钱应应急吧。” 顾伯和罗白宿都不蠢人,一听就明白了。 当下顾伯便咳了一声,对着姚氏道:“你若是要用钱,也不是没办法,只得注明这是借的,须得写上借条,说明几时交还。” 姚氏气得差点连杯子都砸了,瞪着罗天都的眼神,仿佛要吃了她一般:“你这个死丫头,真是白养你了。” 罗天都低下头,玩着衣角,充耳不闻。 顾伯这些日子跟罗天都炸爆米花熬糖,感情已经十分融洽,虽然罗天都长得并不像顾家人,可也是机灵可爱的,心里自然而然地对她生出了几分疼爱,这个时候,自然见不得姚氏为难她,道:“我话说到这里,你爱借不借都随便。” 姚氏气得直咬牙,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门口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十分肯定地道:“我借!” 罗天都抬头一看,被罗老头爆打了一顿,在屋里躺了好些天的罗白翰,居然从炕上爬起来了站在正屋门外,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姚氏看见他,忙从炕上下来,道:“你怎么起来了?不是叫你好生躺着。”说完要去扶他。 罗白翰摆了摆手,踱了进来,对着顾伯道:“这笔钱我借了。” 姚氏早就说了他要娶亲的事,对于这事,他也是赞同的,尤其是听到齐家嫁妆丰厚,他哪里还有不动心的。 当年那王秀才,明明家境学问都不如他,就因为娶了一门贵亲,万事皆有岳家打点,吃喝不愁,进出都有仆从伺候,十分风光。罗白翰早就看得眼热,如今有这样一门好亲事要落在他头上,他自然不肯轻易错过。 再说了,不就是借些钱置办聘礼罢了,等娶了娇妻进门,随便拿出一些,就能把帐还上了。要知道就是秋水镇上,随便一间铺子,一年也有几百两的出息,齐家可是允了,陪嫁两间铺子,每年便是好几百两,这样的美事,蠢货才会往外推。 姚氏被他的自作主张气得肝疼,对着他喝道:“一家人说什么借不借的,你娶亲,难道大郎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罗白翰平日里虽然无赖不着调,却有一样,最恨别人拿他跟罗白宿相比,他可不想自己娶个媳妇,还要仰仗罗白宿。他在外头听了半天,与其看罗白宿的脸色,还不如直接借顾伯的。 当下不顾姚氏劝阻,取了纸笔,写清了借据,只不过借据最下方,签的却是姚氏和罗老头的名字。 罗天都顿时将罗白翰鄙视到极点。亏她刚以为罗白翰总算有了些担当,结果还是耍的这种无赖手段。 没隔几日,姚氏请了万牙婆去齐家提亲,合了八字,因着罗白翰年岁已经不小了,姚氏不想拖太久,两家商议了一回,定在来年三月完婚。 罗白翰的婚事定下后,姚氏才算是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比往常多了许多,望着方氏的时候,也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得意神情,就是和人闲聊的时候,总要时不时地提一句,炫耀一回,仿佛能娶进齐家闺女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 罗天都很能明白姚氏现在的心情,姚氏不管做什么,都喜欢压罗白宿和方氏一头,总希望她自己生的几个儿女,比罗白宿好。这一回罗白翰能娶进来一个金凤凰蛋的媳妇,而方氏不过是个普通农家出生的,还有一窝拖后腿的娘家,两相一比,显然是能带着大笔嫁妆嫁进门,又没有大舅子小舅子需要贴补的齐家姑娘更讨婆婆喜欢。 只有顾伯带来的三口箱子已经空了一口,罗天都对此很有些愧疚。她从去年开始,才算真正参与了家里挣钱的劳动中去,自然知道在这个时代要赚两个钱多么不容易,更不要说顾伯顶着一个奴仆的身份,要攒下那几箱子的私房,更加难上加难,说是顾伯的养老钱也不为过了。如今因为罗白翰的婚事,顾伯就凭白折了一口箱子的银钱出去,虽说明言是借,可是罗白翰究竟能不能还,什么时候还那还是个大大的未知数。 唉!这种连别人的养老钱都折进去赔给罗家的感觉真是好忧伤,罗白翰还是快快成亲吧,成了亲就没有理由成天找老父老母兄弟姐妹要钱了。 万牙婆说了,跟着齐家姑娘陪嫁进来的,除了那些田产铺子,还有一房下人,说不得连齐家老两口也要跟着姑娘住进来。罗家的院子如今算上罗老头姚氏罗白宁和罗白翰,再加上罗白宿一家和顾伯,已经住得满满当当,等到新媳妇进门,别说是人,连只鸡也没下脚的地方了。 【) 第105章 好在罗天都家新修的屋子,烧了几天的热炕,去了潮气,已经可以住人了。() 不等她们一家搬进新居,姚氏又把方氏招了过去,说是还要商量罗白翰的婚事。 罗天都就觉得特奇怪。罗白翰的亲事连日子都订好了,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罗老头和罗白翰照例不在,屋子里只有姚氏和罗白宁拢着火盆烤火。 罗天都怕冷,进了门就自己搬了凳子坐在火盆边,伸出手烤着。 罗白宁自打她进门,就将一双眼睛盯在她身上,怎么也挪不开。那袄子的面料,她见过,就是顾伯带过来的,漂亮得不得了,她眼馋了许久,姚氏也没能给她做一件。好不容易顾伯开口,借了一箱子的东西,结果姚氏看得紧紧的,碰都不让她碰一下。 姚氏看了罗白宁一眼,道:“宁宁,去倒茶。” 罗白宁正在心里埋怨姚氏偏心,听到姚氏指使她干活,把头一扭,当做没听到一般。 方氏忙道:“我来,宁宁坐着就好了。” 说完起身给姚氏和罗白宁各添了茶水,又问罗天都:“你要不要喝水?” 罗天都摇了摇头,道:“我不喝。” 姚氏看了方氏一眼,又收回了目光,道:“前些日子,我看着你家新房子屋顶在冒烟,这是在烧炕?” 方氏“嗯”了一声,道:“我想着白翰就要娶亲了,咱家大院子怕是住不下,就去烧了炕,去去潮气,过几天我们就般过去,咱们现在住的东屋给白翰腾出来,到时新媳妇过门,也宽敞些。” 姚氏看了她一眼,把碗里的茶水喝了,开口道:“你那新建的屋子,挺大的吧?我听人说还建了前后两进院子。” 族祠离罗家老宅有些远,姚氏又一向跟罗天都一家不对付,当日罗天都家里建新房子,人来人往,忙得热火朝天,姚氏那硬是没有帮半点忙,也没有过去看一眼。倒是罗老头忙前忙后,又是挑石料,又是担土的,很是下了一大把力气。等到房子建成以后,姚氏才听罗老头讲,那新屋子修得敞亮,院子又大。 罗天都挑起了眉,心道好端端的,姚氏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难道是看上了她家新建的房子不成? 方氏也皱起了眉,小心翼翼地回答:“家里牲口多,屋子盖得是大些,将来两个孩子大了,也能住着舒适些。” 姚氏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道:“你们两口子,一个住在县里不着家,家里又只有两个丫头,等到了年纪就要放出去,盖那么大屋子,也住不了,没得浪费钱。” 方氏低头应道:“其实前头的院子就是关牲口的,真正住人的院子,也没有多大。名都也渐渐大了,总不能到时候,还跟着我和孩子他爹一个屋吧?” 姚氏看了她一眼,“咳”了一声,道:“你兄弟成亲,那边说了还要陪嫁一房下人过来,如今家里住不开,我想着,不如你们还是住在老宅里,新屋子让给白翰来住,将来我和你爹老子,这老宅子都是你的。” 果然! 姚氏这是打着占她们家新房的主意呢!老宅换新屋,姚氏这算盘打得可真好,先不说这老宅本来就是罗白宿一份,如今她们一家分文不取,白白让出去,已经是吃了亏,姚氏还不满意,还想要占着才建成的新屋,这是打量她们一家全是傻子吗? 自打输了那场官司后,姚氏就收敛了不少,她本想着,如果姚氏就这般消停地过日子,等将来她和罗老头老了,罗白翰又靠不住,她也不介意多养一张嘴巴,怎么说都是一家人,不曾想,这才多久啊,姚氏又故态复发。 还是说,因为罗白翰眼看着要娶进一门有钱的媳妇,觉得身板硬了,又开始在家里胡闹了? 怪不得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姚氏这脾性,这头脑,两家想要一笑泯恩仇,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罗天都心里很生气,她就不明白了,姚氏这是凭的什么在家里如此欺压人。好在她的儿子罗白翰如今也同罗白宿一样,只是个小小的秀才,若真是像她说的,将来有了什么大出息,那还不把她们一家踩进泥淖里? “好啊,奶奶,当初建那屋子,我娘把家里仅存的十吊钱都花了,最后还向顾伯借了五吊钱,屋子是新建的,我们还没有搬进去,奶奶若是想买下来给二叔娶亲,都是一家人,我们也不为了赚钱,奶奶只要把当初建屋子的成本拿出来便是了。”罗天都脆生生地道。 姚氏便“呸”了一声,道:“就那土屋,连块青砖都没有,哪怕盖得再大,也用不了十五吊钱,你当我傻子呢!” 罗天都笑嘻嘻地道:“那奶奶拿这老房子换我家的新屋,是不是也当咱们一家人是傻子呢?” 姚氏被她气得顿时说不出话来。 方氏暗地里捏了罗天都一把,示意她不要再说话,惹姚氏生气了,省得姚氏一时性起又要打孩子,大过年的,真心不吉利。 罗天都暗地里冲方氏摇了摇头,示意她放心,又道:“咱家那只是土屋,也没什么好的,就算奶奶要让给二叔住,二婶还未必看得上,再说了二叔又是个读书人,平日里奶奶一手照顾惯了的,现在乍一和二婶住在外头,那肯定是不习惯的。” 言下之意就是,那未过门的二婶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性子呢!你让罗白翰跟着新媳妇单独住在外头,要是被媳妇挑拨得离了心,那才是鸡飞蛋打。 姚氏听了,也有些犹豫。 罗天都又道:“奶奶心疼二叔,等二婶过了门,再盖一栋砖瓦房,不是更气派?”何必要眼盯着她家那间土房子不放呢? 老人家大多是念旧的,姚氏原本只是因为新媳妇要过门,家里住不开,觉得有些没有面子,才想着占用罗白宿的新房,她自己住习惯了老房子,是不肯搬的,如今被罗天都唠叨得有些头疼,便挥了挥手,道:“我也就是说一说,你就叽叽喳喳吵得我头疼,我再想一想罢。” 罗天都和方氏听了,便退了出来。 晚上等罗老头回来后,跟他说了一声,然后选了一个阴天没下雪的日子,一家人欢欢喜喜地搬进了新居,自动地为罗白翰成亲腾地方了。 罗天都一家也不等姚氏开口,便选了一个阴天没下雪的日子,一家人欢欢喜喜地搬进了新居,自动地为罗白翰成亲腾地方了。 罗天都家的新院子前后两进,前面是厨房杂院,后面才是住人的。罗白宿和方氏住在正屋,西屋让给了顾伯,东屋则留着给罗名都姐俩。因为罗白宿如今还是住在县里的时日多,方氏为了省柴禾,仍然让罗名都和罗天都跟着她住,少烧一个炕。 姚氏对他们的搬家没有说什么,只有罗老头面上心里都有一点不舍,不过想着罗白宿一家如今是迁进新居,那也是好事,那点不舍便也如轻风般烟消云散了,反而高兴地拍着罗白宿的肩膀,道:“大郎是个有能耐的,如今日子越过越是红火,我也放心了。” 他这个大儿子,以后就算离了罗家,也不用他担心,自己就能把日子过好了。 想到罗白宿,不免又想到罗白翰,罗老头心里的那点高兴,就像夏天遭遇太阳的露水,转眼间就蒸发得干干净净。 唉!要是那个小的也能像老大一样,踏踏实实过日子,他这辈子也不用发愁了。 进了腊月之后,那雪便没有停过,一日冷似一日,地上的积雪铲了一层又一层,不少陈年老房子,因为雪下得太厚,屋顶都被压塌了,有刚从南边回来的人,都说,南边的雪下得比他们这边还要大,今年只怕不太平。 罗天都家里的房子是新建的,格外结实,但是也禁不住这天上的雪日日下,时时下,方氏隔两天就要拿铁锹,搭了梯子上去铲一回。 等到腊月中旬的时候,罗白宿回家的时候,带来了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据说上京皇城里那位大庆朝最尊贵的太后,快要撑不住了,就是这几个月的事。今上是个孝顺的,早有大臣私下传言,若是太后薨了,今上多半怕是要效法史上那位最孝顺的承安帝,守国孝三年,国孝期间民间可是禁嫁娶。 原本这样的大事,以罗白宿的身分是不会知道的,只是汤县令家朝中有人,得知了消息,罗白宿作为汤县令的得意门生,免不得也听到了风声。 罗白翰跟齐家姑娘订的来年三月成亲,怕是刚好要赶上国孝。罗白翰如今已经年满十九,已经是名符其实的晚婚青年,再等三年,那就是二十二了,就算他等得,齐家姑娘也等不得。 罗白宿回来之后,便立即把这消息告诉了姚氏和罗老头。 姚氏可不想这好不容易敲定的婚事还要再拖三年,便亲自去了齐家,两家商量后,决定一切从简,先将婚礼办了再说。原本订在来年三月的婚期,也改到了年前,虽然仓促了点,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 第106章 好在如今是在腊月,家家户户不管富的穷的,多多少少都置备了一点年货,办起酒席来,倒是省了不少事。{} 罗家的小秀才成亲,这也算得上是罗家村的一件大事,只是今年,罗家已经办了两场酒席,这是第三场,虽说中间罗白宿贺屋并没有收礼金,但好歹也是热热闹闹大办了一场。 有些家境比较拮据的人家,便有些不那么乐意了,孩子成亲这是大喜事,没人会说什么,只是既然年底要摆喜宴,上半年的时候,又摆什么生日宴,就太不厚道了,都是乡里乡亲的,就没有这样想着法子捞钱的。 姚氏可不管这些流言,一门心思扑在了罗白翰的喜宴上。为了罗白翰能风风光光将媳妇娶进门,她可是下了大力气,方氏和罗白宿是名义上的大哥大嫂,罗白秋是长姐,自然是要去帮忙的,除此之外,姚氏还特意去镇上请了酒楼的厨子和配菜,打定主意,务必要将喜宴办得热热闹闹的。 至于酒席的安排,姚氏也提前想好了。 罗白翰的同窗好友、齐家送亲的贵客和姚家的亲朋好友还有村子里有头有脸的客人都在罗家老宅坐席,至于其他的百客,就全安排到了罗天都家里。 对这样的安排,罗天都一家毫无异议,完全接受了,反正她家就是个帮忙的,又不是主角,家里招待谁不是招待。 姚氏安排得很是美好,可是真正等到了正席的那天,还是有些混乱。 除了送新嫁娘的和姚家那头的亲戚,无论是罗白翰的那些同窗还是村里的百客,都一窝蜂地跑去看罗天都家的新房,看完了就一屁股坐着,不动了。结果罗家老宅只有寥寥几桌客人,罗天都家的新房这边,反倒是凑出了十来桌,最后还是帮忙的人,将老宅的桌椅板凳搬来不少,又在新屋这边搭了两桌,才算把客人招待齐人。 姚氏见了,气得脸都黑了。 罗天都是在第二天,新媳妇敬茶的时候,才亲眼见到了这位被姚氏当做金凤凰蛋的二婶。不过看起来,罗白翰似乎不太满意这位新过来的媳妇,黑着一张脸,进了堂屋也不说一句,自顾自地挑了张椅子坐了,也不搭理齐家姑娘。 这位二婶看起来年纪似乎比罗白翰还要大些,人也不高,有些微胖,长相十分普通,小鼻子小眼的,还是张麻子脸,穿了件湖绿底绣花的袄子,头上戴了三支金钗,耳朵上挂了一对珍珠耳环,脸上笑眯眯的,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哪怕是新郎官罗白翰黑着一张脸,自进了堂屋,就坐在一边生闷气,看都不看她一眼。 罗天都看看新二婶的模样,再想想当初颖儿那娇滴滴的模样,有些理解罗白翰此刻的心情。 罗白翰是个爱美色的,这齐姑娘的相貌,比起颖儿,实在是差得太多了,难怪他满脸的不高兴。 姚氏看见了新媳妇,心里也有些犯嘀咕。万牙婆说的年纪相当,可是这姑娘,明显看着就比罗白翰要大了,罗白翰都十几岁了,比他还要大,都超过二十了,便觉得有些受骗了。 哪怕她是图人家姑娘的嫁妆,也没有想过娶个这样的老姑娘。再说都过二十了,还没有嫁人,是不是姑娘家有什么不妥当啊? 姚氏想着,得趁哪天去找万牙婆说道说道,不能吃了这暗亏。 齐家姑娘,哦,不,现在是罗二婶了,用茶盘倒了两杯茶,恭恭敬敬地对着姚氏和罗老头道:“爹,娘,喝茶。” 罗老头“唉”了一声,没有说什么,接过茶就喝了。 他是个老实人,既然把人家姑娘娶进门,那就是罗家的媳妇了,看着自家儿子那一副不满意的模样,少不得叮嘱几句:“我们只是庄户人家,也没那么多讲究,你进了我们罗家的门,今后就是一家人了,我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日后和白翰两个好生过日子吧。” 齐氏低下头,应了声“是”,又给姚氏奉茶。 姚氏虽然也有些不满,不过在方氏面前,她却不想表露半分,也是勉强接过了茶,不过却没喝,转而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话也不说一句。 罗天都瞅了瞅罗白翰的脸色,又看了看姚氏的黑脸,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姚氏和罗白翰都不满意刚过门的新媳妇。 唉!她心里不由为这位新上任的二婶开始担忧了。 齐氏抿了抿嘴,像是没见到一样,笑盈盈地依次给方氏、罗白宿和罗白秋敬了茶。 方氏便照当地的规矩,回了一份不厚不重的礼,道:“我们今后就是妯娌了,你初来乍到,有什么不习惯的,就去和我说一声。” 方氏说的是真心话,她如今是搬离了姚氏,齐氏进了门,多少能分一些姚氏的注意力,以后姚氏找她麻烦的时候肯定要少一些了,她乐得轻松。 罗白秋素来也是个会做人的,也依例添了一份礼。 齐氏也不推辞,笑眯眯地收进了袖子里。 在给罗白宁敬茶的时候,罗白宁正盯着齐氏身上的袄子和头上的钗子发愣,齐氏叫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来,觉得有些丢面子,端起茶后,学着姚氏那样,将茶碗往桌上一放,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姚氏做婆婆的,可以在新媳妇面前摆谱,罗白宁只是个小姑,这样就太无礼了,罗老头瞪了罗白宁一眼,喝道:“你嫂子在给你敬茶,你那是什么态度?” 罗白宁本来十分不耐烦地,可是想到村子里的新媳妇进门,给婆婆小姑敬茶的时候,都会送上一份礼。罗白宁想到小桃的嫂子进门的第二天,就送了小桃一支城里最时兴的绢花,那个时候,可把她眼馋死了。如今她这个新嫂子,可比小桃的嫂子有钱多了,怎么着也要给她不少好东西吧。 想到这里,罗白宁好歹说了一句:“谢谢嫂子。”说完,一双眼睛直往齐氏的手上瞄,就等着齐氏拿见面礼出来。 可是左等右等,直到齐氏笑眯眯地将茶敬完了,又笑眯眯地立在一旁,听候姚氏的教导,还是什么都不拿出来。 罗白宁顿时不高兴了,噘着嘴哼了一声:“小气。” 罗天都就坐在罗白宁对面,听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挑眉看向了齐氏。 这个一脸笑眯眯,看起来脾气好得像个女菩萨的二婶,估计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明显就是笑面虎一只,看来以后姚氏这边的日子,也不会太平静。 不平静也好,就让姚氏和齐氏这一对婆媳过招,省得姚氏日子太闲了,总想着来找她们一家的碴。 等新媳妇敬完了茶,罗天都一家就寻了个理由出来了。姚氏明摆着对新媳妇不满意,这会儿定然是想着什么法子要立威,她们不过是外人,还是早走早好。 方氏出了罗家老院子,拧起眉,叹了一口气道:“我看着这个弟妹也不是个好相处的。” 罗天都笑嘻嘻地问:“为什么啊?二婶看起来不是笑眯眯的,挺好相处的。” 方氏望着她一副天真可爱的小模样,就道:“哪家新媳妇见小姑一毛不拔的啊?你小姑盯着她身上的衣裳和头上戴的首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硬是装没看见,也没个表示,她又不是像咱们一样手里头没钱,这个时候不肯拿出来,自然是心里不愿意了。” 罗天都眨巴着眼睛,道:“这说明二婶会过日子啊,二叔花钱那样大手大脚,二婶不正好管着他么?” 方氏想了想,也笑了,道:“那倒也是,横竖是他们过日子,与咱们无关。” 罗天都自打那天和方氏去了老宅吃了齐氏敬的茶后,便再没往那边去了,一来下雪天冷,路上不好走,二来,也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准备过年的事,谁也没兴致成天往别人家里跑。 罗家新盖的屋子,灶台彻得也高,罗天都现在做饭,还得在底下搭张凳子,人踩在凳子上才够得着,罗天都便不爱在灶台边上打转了。 刚巧罗白宿也放了春假,休沐在家,罗天都逮着了机会,开始教罗白宿明算。 自打罗白宿对罗天都解释了科考的项目居然有几十种之多后,罗天都便动了心思,想教罗白宿算术。以前她是不知道明算也能入仕,现在知道了,自然不肯放过。再说了,数学是门应用很广泛的学科,天文、地理、财经、工业、农业等几乎生活的所有方方面面都有涉及到数学知识,多知道一些总不是坏处。 当初罗白宿带回来了四箱子里书,其中三口箱子是诗词歌赋经书一类的,还有一整口箱子则是杂书,算术、律法、农书、匠书之类的。罗天都最拿手的是算术,她能教罗白宿的也只有算术了。 罗白宿倒是欣然应允了。他当然知道自家这个小闺女,在算术方面,懂得比大人还多,以前他还会怀疑,一个孩子,就算再聪明那也有限,可是这一年多过去了,他和方氏几乎都下意识地忽略这个问题。 有什么关系呢?那个孩子是自家的小孩,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对家里人又孝顺又体贴,就是特别些,那都是好的。 【) 第107章 只有顾伯,看得直皱眉头,嘴里嚷嚷着:“孙少爷是要考进士的,学这些旁门左技有什么用?没得浪费时间。()” 在他眼里,罗白宿定然是要跟顾子谦一样,中进士科,一举成名的,至于明算这些,又没有多少前途,就算取中了,也得不到什么重用。 至于方氏,只要他们爷三个好好的,无论做什么都是高兴的。 因为罗天都醉心于教学,灶台便交由方氏一手负责了,只有罗名都因为吃习惯了罗天都的各式小炒而变得有些嘴叼,对于方氏几十年如一日的炖菜表示轻微的失望,但是她是个懂事的,知道小妹和爹正在认真念书,不能打扰,每回把自己的学习任务完成后,便去帮方氏的忙。 罗天都偶然一次在饭桌上发现,自家小孩貌似饭量小了不少,嗯,人也清减了不少。 对于罗名都头一回表现出的轻微挑食现象,罗天都表示十分欣慰。她一直觉得罗名都有的时候太过老成,不像个孩子,虽然她知道多半是因为家贫的原因,村子里的孩子,特别是女孩子,大多数都是这样,懂事很早,早早地就开始帮着负责家计,像罗白宁那样没心没肺活着真是少数,也说明以前姚氏有多宠着罗白宁。 罗名都十分懂事听话又勤快,她当然很高兴,可是如果有可能,她也希望罗名都能够像个真正的小孩那样会撒娇,遇到不高兴的事会发脾气,因为对这个时代的女孩子而言,童年和少女时代才是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光,等到嫁了人,就要受婆家约束,又要操心一家人的生计,实在辛苦。 罗天都不可能拦着罗名都不让她出嫁,她能做的就是让罗名都还在家里的时候,尽她所能地对罗名都好,罗名都爱吃她炒的菜,这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事,罗天都当天晚上就接掌了灶台。 等到饭桌上又变回了以往的各式小炒,罗名都的饭量也恢复了以往的平均水平,罗天都这才放下心。 罗天都父女三个忙着念书的念书,习字的习字,方氏和顾伯两个都不去打扰,每日吃完了饭,便在家里做些细活。 这一日,罗天都正要给罗名都布置学习任务,冷不防听到外头有人喊。 她掀了帘子,看到长辉娘正从墙头上对她招手:“小都,你们在家啊,我在前头叫了半天也没人应一声。” 罗天都笑道:“我们都在后头,没听到前头有人。”说完要去前头给长辉开门。 方氏正在后头屋里缝被子,听到长辉娘的声音,忙出来,道:“我去开就好了,地上滑,你当心摔了。” 罗天都“嗯”了一声,看方氏去开门,就回屋子里来,把罗名都的学习任务布置了。 不一会儿,方氏就和抱着小长辉的长辉娘进来了。 因为罗天都一家搬进了新居,离长辉家里远了些,又兼天下大雪,长辉娘不放心小长辉一个人来罗家,每每吃过早饭,亲自送他过来。 “外面冷吧,快把小长辉抱进来。”罗白宿抬起头,挪了个位置,道。 长辉娘将小长辉和自己身上的雪拍干净,这才将小长辉抱上炕,罗白宿留了最热的炕头位置给他,又拿了一床小被子搭在小长辉身上,等到把他安置好之后,这才拿出昨日写的几张大字,让长辉照着描摹。 如今家里的大先生小先生都是罗天都一个人,长辉之前都是跟着罗天都认的字,这会儿就算是罗白宿回来了,也仍然按着罗天都给他布置的学习计划学习,罗白宿只负责写几个大字给家里的几个小孩临摹。 长辉娘笑眯眯地看着小长辉拿了纸笔,一笔一画地写大字,心里乐开了花。 罗秀才一家多好的人啊,每天都带着自家小子念书习字,从不嫌麻烦的,有时候她忙得忘了,罗家还要管自家孩子的饭。她真不明白,这样的儿子媳妇,姚氏还不满意,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这会儿自家娶了媳妇,知道到底谁孝顺了吧。 她就住在姚氏隔壁,姚氏家里有个什么动静,都能听到,说到罗家的新媳妇,长辉娘那真是有一肚子话要说,再让她忍着,她都要憋死了。 当日万牙婆说亲的时候,就跟姚氏讲明了,无论是齐家的姑娘嫁进罗家还是罗白翰入赘齐家,齐家老两口都是要跟着闺女一块过日子的。罗家自然不可能让罗白翰入赘,所以当齐家姑娘进门后的第三天,齐家老两口就奔了过来,还带着一房中年夫妇,据说就是陪嫁的齐家下人。 罗家老院子就那么大,住了罗老头姚氏两口,外加上罗白宁和罗白翰夫妻两,虽然罗白宿搬出去后,东屋空了出来,可是那么一间屋子,也住不下齐家老两口外加一房下人。 于是齐家老太太就跟自家闺女讲,要盖新房。 盖新房姚氏自然是乐意的,一家人凑在一起乐呵呵地,将新盖的房子要建几间,哪个住哪间都商量好了,等到要拿钱的时候,出问题了,谁也不愿意拿钱出来。 姚氏指望着媳妇齐氏出钱,齐氏却道:“又没分家,盖房子自然是公中出钱。” 顿时把姚氏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为了娶这个媳妇进门,花了许多钱,还落下面子,当着方氏的面写了借据,就是因为媳妇嫁妆丰厚,指望着齐家嫁进来,能帮扶一下家里,哪里想到齐氏面上笑眯眯,一派和气的模样,骨子里却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的。 不光如此,就是罗白翰平日的花销,也要找她要。 姚氏顿时就怒了,当场就和齐氏吵了起来。 齐氏倒真是个好脾气的,凭姚氏如何骂,就是不回嘴,等姚氏骂完了,她还是该干嘛就干嘛,齐家二老还帮着劝姚氏,又叫齐氏过来给婆母赔罪。 齐氏十分听话,让赔罪就赔罪,一副万事好商量的模样,可是只要提到钱的事,她便一口咬定,又没分家,没得要媳妇贴嫁妆养一大家子的道理。 姚氏虽然吵架占了上风,却仍是一点好处也捞不着,气得狠了,就指使罗白翰去开媳妇的箱笼,取齐氏的嫁妆。 却不想,那齐氏虽然貌不惊人,却是个喜好舞枪弄棒的,罗白翰箱子没开着,倒被齐氏赏了两拳头,打得牙都掉了两颗。 姚氏惊得呆住了。她以为娶进来了个金凤凰,哪里想到最后却变成了一只母夜叉,一点好处沾不上不说,还要白白多负担四张嘴巴。 姚氏顿时也不干了,直嚷嚷着要将齐氏休回家去。 齐氏长得不美,本来就得罗白翰的欢心,又被齐氏爆打了一顿,心里越发不喜,听闻姚氏嚷着要他休妻,哪里还有不依的,取了纸笔,就要写休书,最后被罗老头爆打了一通,方才作罢。 姚氏不喜齐氏,罗老头却觉得齐氏那样的正好,能拿捏得住罗白翰。罗白翰的性子,就是被姚氏惯坏了,正缺个性子刚硬的来管教。 他本来就是打算等罗白翰成了亲,也让他分出去单过,趁着这个机会,索性叫了齐氏老两口,又约了里正和村里有名望的老人,要立文书,让罗白翰分出去。 姚氏当然不依了。罗白翰现在是成亲了,又娶了亲,可是家里还有一个罗白宁没着落啊。她还指望着罗白翰两口子帮一把,多备些嫁妆,让罗白宁嫁户好人家,要是罗白翰也分了出去,罗白宁可怎么办? 姚氏越想越气啊,连做媒的万牙婆也恨上了,觉得是万牙婆骗了自己,把这么个祸害说给自家儿子,就带了娘家几个侄儿,打上了万牙婆的门,要万牙婆陪她聘礼,将齐家的母夜叉领回去。 万牙婆做了这么多年的媒,还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事,气得不行:“我做了几十年的媒,还是第一回 碰上有人上门要说法,你可别忘了,当日是你找上我的门,帮你家的儿子说门亲事。” 姚氏也是怒火冲天:“我是让你给我家白翰说亲,可是看看你这说的是哪门子亲?那齐家泼妇,今年都二十一了,比我家白翰还要大两岁,长得丑便罢了,性子还不好,你把个这样的祸害说到我们家里,是安的什么心?” 万牙婆比她还气:“我当日给你选了好几户人家,这齐家可是你自己选的。我何曾骗过你一分我只问你,那齐家当日答允的,给姑娘陪嫁两间铺子,四十亩田地,一房下人,姑娘嫁进门的时候,是不是带了这些嫁妆?” “铺子的房契,地契都在齐氏手里,我可什么都没有拿到。”姚氏恼恨的是这点。 万牙婆十分好笑:“那是你媳妇的嫁妆,自然是攒在你媳妇手里,你若想图媳妇的嫁妆,就待她好些,哄得她跟你一条心了,甘愿拿出嫁妆与你,那才是你的本事。如今新媳妇才过门,你就急着图她的钱财,她不愿意,你找我吵闹有什么用?!再说我当日也与你明说了,这齐家姑娘与你家秀才年岁相当,相貌也配,你自己只看中了人家的嫁妆,姑娘的情况你问都不问一声,我还好心提醒了你两次,现在倒是埋怨起我来。” 【) 第108章 姚氏这才依稀想起,万牙婆确实说过齐家姑娘与自家儿子年岁相当相貌也配的话,可是在她眼里,罗白翰那是千好万好,万牙婆说的这些,她只当姑娘年岁大些,哪里想得到会是这个样子。{} 姚氏只气得眼冒金星,胸口气血翻涌,一口血险些吐了出来:“我家白翰今年才十九,还是个秀才,就是配个官家千金也使得,那齐家的母老虎,哪里就跟我家白翰年岁相当了?就她那张麻子脸,就是给我家白翰做丫头还嫌丑了些。你个杀千万的黑心婆娘,定是拿了人家的好处,才把这么个破落户说与我们罗家,赚这等黑心钱,难怪一辈子连个儿子都养不活。”一时“千绝户”“万绝户”骂个不停。 万牙婆被骂得有些愣住了,半天才回过神,也不甘示弱地骂了回去:“你以为你那儿子是个宝?你也不打听打听,你们罗家是个什么名声,老的不慈不孝,小的花天酒地,整日里往那暗窑子里逛,就这样的人家,有闺女愿意嫁过去就该烧高香了。你去问问这秋水镇十里八乡的,说起你们罗家来,哪家不撇嘴的?那有闺女的人家,一听是要给你家说亲,急着关门都来不及,你还嫌弃人家闺女不好。” 姚氏被她气得一口气险些上不来,捶胸顿足好半天,方才接上气:“我不与你争吵,你赔了我家的聘礼,再将齐家闺女领回去,咱们这便算了。” 万牙婆“呸”了一声,这些年,她因为子嗣的问题,已经宽和了许多,从不与人争执,就是做媒,那也是两边都说清了的,今日被姚氏欺上门来,也实在有些忍不住了,拿出当年在官衙做买卖的气势,指着姚氏骂道:“你个无知老妇,我好心好意替你说一门亲,还特意往县里跑了几趟,腿都跑细了,又不曾收你一文钱谢媒钱,你不感激便罢了,反而问我要聘礼,你的聘礼自送与你的儿媳,与我有什么相干,你如此纠缠不休,少不得要与你去衙门里说道说道,横竖你也是个进出衙门惯了的。” 万牙婆早年做官牙,就是为衙门里做事,县衙那是进出了无数回,自是不怕的,可是姚氏这把年纪,总共就去了一回衙门,那经历不说也罢,姚氏至今想来仍有些心怯。 她见万牙婆提起衙门,火气倒是降了不少,可是想到家里那个泼妇,又觉得不甘心,当初若不是万牙婆花言巧语,她如何会同意娶那无知泼妇进门,闹得家宅不宁。 “你自己心太贪,新媳妇才过门,就要图人嫁妆,怨得了谁?”万牙婆觉得姚氏简直有些不可理喻,“你若觉得这媳妇不贤,休了她另娶就是了,来我这里吵闹,好没道理。” 姚氏是想休了齐氏,可是罗老头不让啊,还坚持要让族里的老人主持分家,姚氏不甘心啊,总得有个人出来把这乱摊子收拾了。齐氏有罗老头护着,她赶不走,就只能来找万牙婆这个媒人了。 “你这个老妇,如此不讲理,这十里八乡的媒婆子我可都认得,把我惹恼了,把你家的事说出来,累得你自家没有脸面,可不要埋怨我,你家还几个小闺女没成亲的吧?你自己好生想想。”万牙婆吵得口渴,吃了一碗茶,见姚氏仍立在屋里,觉得碍眼,便唤了左右,要推姚氏出去。 姚氏虽然带了两个侄儿,可是姚氏来的时候,只说是有人暗里欺瞒,骗她同意娶了齐氏进门做儿媳妇。那两个侄儿本来不想理这事的,可是姚氏是长辈,又难得求上门,只得陪姚氏走了这一趟,却不曾想是这么件糟心的事,顿时臊得满脸通红,也不用万牙婆赶人,自己撒开腿跑了出去。 他们两个可都是还没有成亲的,可不敢得罪媒婆,不然以后谁给他们俩说亲,这万牙婆在秋水镇名气可是大得很,若是有些挑剔点的姑娘家,看不上提亲的男方,若是能请动万牙婆,那亲事十有八九能成。如今两兄弟凭白得罪了万牙婆,心里气恼得很,对着姚氏好一通埋怨。 姚氏无法,只得怏怏地回到了罗家村。 罗天都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罗白翰成亲这才几天呀,居然就闹出了这么多事。那万牙婆倒真是比窦娥还冤,当日方氏就说了,这齐家闺女怕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就连方氏都看得出来有问题,她不信以姚氏的精明会不知道,只不过是姚氏太眼热齐氏的嫁妆,不肯去理会罢了。如今齐氏不好拿捏,姚氏吃了亏,不从自身找原因,反而埋怨上媒婆了。 姚氏这般胡闹,传了出去,不说别的,只怕秋水镇周围的媒婆都不愿意给她们家的人说亲了,想想也是啊,谁乐意千辛万苦,磨破了嘴,好不容易帮人说合了一门亲事后,最后不但讨不了好,还要被人追着要聘礼,这不是没事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罗天都一时不由得忧郁了,好在罗名都还小,就算要说亲,也得等上个好几年,倒是罗白宁,眼看着就到了要说亲的年纪了,姚氏闹了这么一出,对她怕是有影响。 可是,这怪得了谁呢? 想起罗白宁的性子,罗天都就是想对她抱着同情的心情,都同情不起来。在她眼里,无论姚氏和罗白宁发生什么事,都只有“活该”两个字的评价。 她一面对姚氏的行径无比鄙视,一面又对这位则过门的二婶齐氏越发好奇了起来。 不说别的,就凭她十九岁都未从齐家出嫁,光这点就足够让罗天都佩服的了。她还想着什么时候,寻个机会问一问齐氏,究竟是用的什么法子,能让她父母答应,让她在家里一直呆到十九岁。 她可不相信齐氏迟迟不婚是因为没人要,哪怕齐氏长相普通了些,可是有那般的家底,必然会有不少像姚氏这样冲着钱财去的,不可能一个年龄相当的都没有。 更为重要的是,她能当着姚氏的面,将罗白翰打落两颗牙齿,以姚氏护着罗白翰的程度,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啊。齐氏这才刚过门几天呀,就能闹到这般地步。这难道就是人们说的“恶人自有恶人磨”?齐氏这是生来就克姚氏的吧? 她大约明白齐氏的目的了,只怕就是打的要分家的主意,不想让婆家花用自己的嫁妆。 姚氏一辈子都在算计别人,不曾想这一回倒被别人算计上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长辉娘讲到这里,才算痛快了些,道:“我看四叔是铁了心要让罗白翰分家出去,你看着吧,就这两日那头大约就要喊你们两口子过去,商量分家的事了。” 罗天都有些莫明其妙:“我们是早就分出来了的,二叔有什么事,跟我们没关系吧。” 罗白宿望了她一眼,耐心解释道:“就算我们是早就分出来的,到底还是一家人,你二叔若真要分家,这样的大事,我们也是要去的。” 罗天都“哦”了一声,不说话了。虽然她至今对这个年代的家族文化仍然无法认同,但是却明白,做为在某些方面,甚至能够凌驾于律法之上的这个特殊机构,对人们的影响力却是巨大的,只要利用得好了,就是坏事也能变成好事,她打从心里没有小看这股力量。 果然,过了两日,族里唤人叫了罗白宿一家过去,只有罗天都和罗名都因为罗家的女儿,没有进族祠的资格,便留在了家里。 方氏和罗白宿直到晚上掌灯了方才回来,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好。 罗天都一整个下午,心里都猫爪子在挠一样,这个时候,好不容易见到方氏回来,忍不住问道:“娘,那边怎么样了?”她更想问的是姚氏把齐氏休了没有。 方氏叹了一口气,道:“还能怎么样?自然是分家了。” “分了?”罗天都张大嘴,一脸的不敢置信,“奶奶同意?” 姚氏可是把罗白翰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居然会同意分家。 “你奶奶哪里肯同意,是你爷爷坚持要分家的。”若不是罗老头坚持,只怕姚氏早就就将齐氏休了。 罗天都仔细想了一想,对着方氏道:“我觉得爷爷做得对,二叔是该有个人管管了。”不管齐氏贤不贤慧,她嫁进了罗家,又没有兄弟,也只有盼着罗白翰出息一条路,如今她和罗白翰又分了家,哪怕再看重钱财,自家夫婿的前程还是要顾的,她又能制得住罗白翰,总比姚氏一味宠溺要好。 罗白宿一直没作声,听她们母女两个说了半天,这个时候揉了揉罗天都的小脑袋一把,道:“天不早了,你也快去歇着吧。” 后来长辉娘送小长辉过来习字的时候,告诉方氏,那齐氏分了家,第二天就带着老娘和那一房下人,趁着姚氏不在,住到镇上去了。姚氏回来时,只看到空空的屋子,不由气得在院子里骂了整整一个下午。 方氏听了,也只是感叹了一声,再无二话。 【) 第109章 再过几日,就是年三十了。{} 因着罗白翰也分了出去,罗老头今年也没有来唤他们去老宅吃团年饭,罗天都便和方氏商量,今年接罗老头过来在自家吃团年饭。不过罗老头却摆手拒绝了,只说在自家过。 罗天都明白这是年前罗白翰的婚事闹得罗老头有些灰心了,她也不好再劝,将家里置办的年货,每样分了些和罗白宿一直送去罗老头,也算是尽了孝道。 罗天都到老屋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罗老头一个人坐在炕上笼着袖子发愣,外面天气阴沉沉的,屋子里又没有点灯,罗老头躬着身子的背影看起来格外凄凉。 罗天都看得有些心酸。其实罗老头还是不错的,勤劳本分,对儿孙十分慈爱,只是摊上了这么糟心的家人,谁也没法子。 她抽了抽鼻子,隔了好远就喊:“爷爷,我来看你啦。” 罗老头转过身,看见是她,脸上露出一抹慈爱的笑容,一双浑浊的老眼也眯了起来,一边下炕,嘴里一边应道:“唉,乖孙,下这么大雪,你怎么还过来了?快进来,爷爷给你烤土豆吃。” 罗白宿跟在罗天都后头,道:“爹,外头冷,你就在屋子里头别出来了。” 罗天都蹦蹦跳跳冲进屋,罗老头一把将她抱上炕,又打开了被子将她从头裹到脚,还一迭声地道:“乖孙,冷不冷?” “不冷,手热乎着呢!”罗天都脆生生地道,“爷爷,你怎么一个人在家?我奶奶和小姑呢?” “你小姑去你二叔那里了,你奶奶出去窜门子了。”罗老头边说边下地,给她在火盆边上煨了两个小土豆,又要去给她抓瓜子,这才想起家里置备的那点年货,早在当日为罗白翰办酒席就用光了,如今家里只有些捡秋时得来的山货,还是方氏挑过来的。 罗白宿将拎的鱼肉之类的拿到厨房收好,然后才进来,看着屋子里黑乎乎的,就道:“天都暗成这样了,爹你怎么不点灯。” “我在家里又不用干什么活,懒得点灯了。”罗老头拨了拨火盆里的火,几颗火星沫子溅了出来,在半空中又暗了下去。 罗天都坐了一会,寻了个理由往灶屋里晃了一圈,果然看到灶屋里除了刚才罗白宿拎过来的菜,便再没有别的,灶膛里也是冰冷火熄的,心里不由有些生气。 以前姚氏虽然不讲理,可是对罗老头倒还是精心照顾的,可是罗白翰才成亲,这姚氏居然也扔着罗老头不管了,大过年的,把罗老头一个人扔在家里,连饭也不给他做。 她“噔噔噔”跑了回来,对着罗老头道:“爷爷,今天我做饭,你到我家来吃饭吧。” 罗老头“哎”了一声,十分高兴地摸了摸她的头道:“你奶奶一会就该回来了,乖孙这是担心我没饭吃吗?我知道你孝顺,有空常来看爷爷,陪爷爷说说话爷爷就满足了。” 罗天都于是十分惆怅,罗老头就像天底下大多数的老人一样,不怕吃苦,也不怕贫穷,可是却怕寂寞,年纪越大,便越渴望亲情。罗老头到这种时候了,却愿意让罗白翰分出去,实在是难得。 罗白宿陪着坐了一会,看着天色越发暗了下来,罗老头又坚持不肯过去吃饭,只得将罗天都牵了起来,道:“爹,我和小都先回去了,不然一会天黑了,路不好走。” 到了外头,罗白宿给罗天都戴好帽子,手套,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才蹲下身,让罗天都趴在他背上,背她回去。 罗老头忙披了衣服,将火盆里烤的两个土豆捡了出来,用布包着,跟了出来,递给罗天都道:“乖孙,这个给你。” 罗天都笑眯眯地接过来,捧在怀里。烤土豆暖暖的,用粗布隔了温度,正好暖手。 回去的路上,罗白宿格外沉默,罗天都知道,罗白宿这是愧疚的,因为抛下老父一个人。 “爹,等将来小姑出嫁了,咱们把爷爷接过来一起住吧。”以前农村里的老人,年纪大了,不能生产,都是儿孙轮流着养的,她愿意养着罗老头,这个木讷的,但是会叫她“乖孙”,会撒谎骗姚氏出门,然后偷偷给她家地里浇肥的爷爷。 罗白宿停下脚步,双手用力,将她往上掂了掂,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方氏正在大门口不停地张望,看见他们爷俩个慢慢地走过来的身影时,才松了一口气,等着他们走近了,从罗白宿背上接过罗天都,才有些埋怨地道:“不是去给爹送年货吗?怎么去了这么久?天都要黑了。” “陪爹多坐了一会,他一个人在家里,灶屋里连口热饭都没有。” “那你怎么不叫他过来吃?”方氏拍干净了他身上的雪,道。 “爹他不愿意过来,我给他送晚饭过去吧。”罗白宿只觉得内心无比沉闷。 他并不后悔当初坚持要分家出来,不然他的妻女都养不活,可是现在看到罗老头孤孤单单的身影,为人子的,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方氏是个爽快的,听罗白宿要给罗老头送饭,便道:“那快些去,我今天炖了肉,给爹多盛一些过去吧。” 再过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今年不用跟姚氏那边搅和在一起,难得一家人能过个轻松自在年,罗天都心里还是十分高兴的。因为方氏的烹饪水平实在有限,她便自告奋勇地说要做团年饭。 方氏笑道:“行,今年我就做甩手掌柜,享你的福了。” 话虽如此,等到罗天都进灶屋的时候,方氏仍是跟了进去。她乐意让罗天都掌勺,可是菜刀却是从来不让罗天都碰的,就怕她不小心切到哪里。 罗名都自打知道小妹要做团年饭后,早早地就起来了,帮着在灶间烧火,两眼则亮晶晶地盯着小妹。 她一向觉得自家的小妹厉害,会认字不说,算术又厉害,那写的帐本,跟天书似的,她都看不明白,尤其是还做得一手好菜。在她眼里,天底下再没有比小妹更厉害的人物了。 农家向来不讲究,哪怕是过年,也不过是多备些鸡鸭鱼肉一类的荤菜,有那家贫的,恐怕连肉也称不得几斤。去年她们家也不过是罗老头杀了年猪,称了六斤肉罢了。 今年家里宽裕些,又兼汤县令看重罗白宿,送了不少年货给他,灶台上的东西倒是不少。两条新鲜鱼是方氏头两寻了船家买来的,在家里养了两天,就等着今日下锅,边上放了一块精肥各半的腊肉,还有两只整鸡,这是罗白宿从县里带回来的,屋子外头还冻了半块羊肉。 罗天都便用大蒜榨菜炒了一碗腊肉;两只整鸡比较肥,罗天都便只切了半边,指挥罗白宿剥了半碗板栗,做了一碗板栗烧鸡;鱼是整条放进锅里炸得半熟,再洒上大蒜,辣椒,生姜,浇上汁小火慢慢煨熟;当然,也少不了当地的风俗名菜,大骨头炖酸菜,又针对罗名都的口味,罗天都还特意炸了一盘炸丸子,这是给罗名都拿垫嘴的,至于素菜,做了一盘麻婆豆腐,又炒了两盘青菜,便算齐了。 七道菜,再加上罗天都腌制的泡菜,并不算多,菜也只是家常菜,可是对比以前,连块肉都吃不着的日子,已经是非常丰盛了。方氏眼睛都有些湿润了,她自从在方家做闺女起,从来就只有在地里卖力气干活的命,家里有口好吃的,也轮不上她,等嫁到罗家,除了头一年太爷在的时候,日子过得清闲,跟着姚氏一起过日子后,几乎就是罗家的长工,这还是她头一回在家里,就自家几个人吃团年饭,桌上摆的是以前她卖死力气干活也见不着的鱼肉,她可以随意地给自家孩子夹菜,而不用看人脸色,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住着自己的屋子,吃着孩子新手烧制的饭菜,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她觉得人生美满了。 大年初一,罗天都清早就被方氏叫了起来,洗漱一翻后,方氏又去煮了粥,炒了一碗白菜,随便吃了,就去罗家老宅给罗老头拜年。 乡下人节俭,也就是团年饭那一顿吃得丰盛,因为天冷,饭菜就是多放几天,也不用担心会坏,一般人家,都是大年三十做很多菜,一来吃团年饭的时候,摆的菜多,显得好看,也有表示家里红火的意思,也只有那一顿饭,是敞开了肚皮吃。过了这一顿,又回复了平常的饮食水平,剩下的荤菜,都要留着,家里来了客人才吃。 到了罗老头家里,姚氏和罗白宁都在。 罗老头看见他们,十分高兴,忙叫他们进来烤火。 方氏就把准备好的礼物放到桌上,跟着去了屋里烤火。姚氏仍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反倒是罗白宁,换了一身新衣,耳朵上又挂了一副新耳坠,倒有点像是那天齐氏戴的。 罗天都因为觉得眼熟,就多看了两眼。 罗白宁便偏过头,“哼”了一声,道:“看什么看?二嫂给我的,可贵重了。”语气里尽是骄傲。 罗天都懒得跟她计较,敷衍地赞了一句:“小姑戴着真好看。”便再不看她了。 【) 第110章 罗老头兴致很好,拉着罗白宿和方氏说个不停,是对罗白宿如今的日子越过越好,发自内心地表示了高兴。()只有姚氏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地朝外头望两眼。 罗天都知道姚氏这是在等着罗白翰呢! 等到中午的时候,罗白翰仍是不见人影,姚氏再也忍不住地骂开了:“没良心的狗东西,真是白养了他这么多年,有了媳妇就忘了娘,大年初一的,也不知道来给他的老子娘拜个年。” 姚氏哭得很伤心,显然是被罗白翰伤透了心了。 姚氏骂完罗白翰,又骂罗老头:“就是你这个老不死的,非要拾掇着让白翰分了出去,现在好了,白翰被那母老虎管得死死的,连自己的老娘都不顾了。这样的儿子我是生出来做什么的哟!” 罗天都看着姚氏那么大把年纪的人,哭得眼泪鼻涕一齐流,十分狼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美人垂泪还能让人有几分怜爱,像姚氏这般的老妇人垂泪,不仅不会让人产生可爱的想法,只会让人敬而远之了。 “奶奶,二叔住在镇上,这个天路不好走,他来得晚些也是正常的。”罗天都难得劝道。她可不想大年初一的,就在姚氏的痛哭流涕兼怒骂中度过,那也太悲惨了。 罗老头听了,冲着姚氏喝了一句:“大过年的你哭什么哭?!一把年纪了,还不如个小孩子明白。” 姚氏只一味责怪罗老头不该让罗白翰分家出去,害得她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儿子,几天就被别人拢走了。 罗老头气得额头青筋直冒,若不是碍着罗白宿一家人尚在这里,只怕就要和姚氏吵了起来。 罗白宿坐了半日,颇觉尴尬,便起身道:“爹,娘,家里怕有人来,我们就先回去了。” 村子里还有不少长辈在,照理,罗白宿还要去给人拜年,罗老头也不挽留,只让他们闲了,多过来走动走动。 罗天都出门的时候,分明看到罗老头眼角也红红的。 唉!这大过年的,都叫什么事啊!罗天都跟着罗白宿和方氏走出院子门后,才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一家人情绪都不高,去了村子里几个老长辈家里拜完年后,就回去了。 路上方氏还说:“你奶奶一辈子精明厉害,没想到最后成了这样……”她是从今天罗老头和姚氏的遭遇想到了自己和罗白宿往后,她又没生个儿子出来,以后两个丫头出了门子,就剩她和罗白宿在家里,指不定也是一副这么凄凉的晚景。 正月并没有热闹两天,到初六的时候,上京传来皇太后薨的消息。唯一庆幸的,今上虽然至孝,到底没有效法承安帝守国孝三年,仍是按照祖制,下了圣谕,凡京朝官,二十七月不作乐,期年不嫁娶,直省官期年不作乐,百日禁嫁娶,庶民素服二十七日,百日不作乐,一月不嫁娶。 县衙当天就张榜,贴了告示,告诫百姓,国孝期内,民间戏曲及婚嫁丧殡禁用锣鼓等响器。 方氏给一家大小换上了素服,乡里人平日里就穿得素净,这个时候倒是不用慌慌张张重新赶制素服。 因是国孝期间,朝廷又下了谕示,今年的正月过得格外清静,走街窜户舞龙狮的艺人都不曾下乡来讨生意。少了许多的玩乐,大雪封门,家家户户都只能关起门来过年,实在闲得无聊了,就去左邻右舍走动一翻,说说闲话罢了。 仿佛注定了这一年是个不平静的年份,国孝未曾过去,百姓还穿着素服,举国上下还沉浸在皇太后薨逝的悲痛里,就有消息传来,南边不少地方的房屋因大雪积压垮塌,冻死了许多人,现在已经有不少人开始陆陆续续往这边投亲了,等到开春,只怕流民更多。 罗白宿连正月都未曾过完,就被匆匆召回了县里,商量南边遭灾的事。 方氏于是越发勤快地打扫屋顶的积雪,生怕雪积得多了,将自家屋顶也压垮了。 等到正月过完,果然华溪府这边来了许多流民,晋雍县就在华溪府的南边,首当其冲,打南边来的难民一波又一波地往城里挤。流民一多,则容易生乱,那些人失了家园,拖家带口的,为了得一口吃的不至被饿死,小偷小摸还算好的,真饿急了,杀人放火都敢做。 汤县令无法,只得在城外搭了大棚,将流民集中到一起,又张了贴,凡是田地超过二十亩,自家成年人口又不足四人的,每超出六亩,便要领一名流民回去安置,或买或雇工,自行商量。 罗天都家里虽然只有方氏和罗白宿两个成年人,可是田地却有二十多亩,再加上当年方氏娘家为了省田赋,将自家的几十亩田地,也挂在了罗白宿名下,如今算起来,罗白宿家里的田地居然超过四十来亩,他们一家居然要领四个人回来。 罗天都顿时觉得头大了。 她们自家都还没有脱贫呢!县太爷这就开始劫富济贫了。 话虽如此,县里都张了贴,罗白宿又在县衙里当差,方氏就算再不乐意,也只得挑个好日子去县里领人去。 顾伯听说她要去领人回来,就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去的时候叫上我一起跟着。” 方氏立时就答应了。顾伯可是给顾家做了一辈子管家的,看人自然有自己的一套,她迫于无奈去挑人,总是希望挑几个老实本份又勤快的,要是不小心领了几个偷奸耍滑的回来,那才真正是麻烦。要知道罗白宿不在家,这满屋子的老弱妇幼,不得不谨慎一点。 罗天都听到方氏顾伯要去县里买长工,也嚷着要去。 方氏就说:“你去做什么?那外头都是些流民,又脏又乱,你又小,要是不小心过了什么病怎么办?” 罗天都便拿出一块小布,捂着口鼻,闷声闷气地道:“这样就不怕了。” 方氏拿她没法子,只得允了,罗名都一见小妹去,也吵着想去,结果被方氏和罗天都联合制止了。 于是方氏便挑了个晴朗的日子,带上顾伯和罗天都,赶了自家的牛车,一路朝晋雍县去了。 同行的还有村子里另几户田地较多的人家,每个人心里都不情愿,可是官府下了令,没人有胆子跟官府对着干。 一行人天没亮就出发,到了中午的时候才到县里。现在衙门里上上下下都在为如何安置流民忙得团团转,没有一个闲着的,罗白宿那时也并不在衙门里。 罗天都他们先去做了登记,然后就有个差役领着他们去了城外安置流民的大棚区。说是大棚区,就是拿几块木板临时搭建的一排小棚,暖和是称不上,多少能遮点风挡点雨。 里面全是人,各个蓬头垢面的,或蹲或坐在泥地里,还有些人甚至不顾地上湿漉漉地,铺了条麻布袋就睡在上头。 罗天都看到有个女人,穿着一件单衣,正拿着一个破陶碗,在屋檐下接雨水喝,一边喝一边咳嗽。 那场景十分悲惨。 和罗天都一起同来的几个村人,原本因为县里强迫往自家安排流民颇有些抱怨,看到这么凄惨的一幕,心里的不满也少了许多。看着这些难民,就是再硬的心肠,也多少有些不忍。 虽然他们自家也不宽裕,可是至少有一间温暖的屋子可以遮风挡雨,吃得不精细,可是汤汤水水,青菜稀粥的也能管饱。 跟这些难民一比,他们的生活实在称得上幸福了。 带着他们过来的差役,又叫了一个中年妇人过来,对着他们道:“这是刘牙婆,专门负责这里流民的买卖安置,你们或是买或是雇工,自去找刘牙婆商量。” 说完,也不等罗天都他们回答,就匆匆离开了,衙门里这会儿正是事多的时候,没那个空闲偷懒。 刘牙婆便领着他们到了棚户区,问道:“你们是雇还是买?” 其他人都有些茫然,只有顾伯十分老道地道:“这买和雇是如何计较的?” 刘牙婆便道:“若是雇工,你们自谈妥了价钱,来我这里登记一下便是了,若是要买,也是一样,只是还需在我这里过下文书,还要交几文钱税钱。” 罗天都这才知道,原来买卖人口还要纳税钱的,正巧边上有人领了两个衣衫褴褛的难民过来,在刘牙婆这里立了文书,交了税钱,就把人领走了。 罗天都眼尖,看到文书上写的八百文。 八百文啊! 一吊钱都不够,这些人就一辈子只能在别人家为奴为仆,甚至连累得子子孙孙都只能入奴藉了。 罗天都颇有些不能适应,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买卖人口的,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这里很大一部分人其实都是有田有地的,只是这年头,地也不是那么好种的,全靠着老天爷赏口饭吃,若是那年风调雨顺,多产几斤粮食,交了苛捐杂税,剩下的混着些别的杂粮野菜,能够勉强糊口那就算是地种得不错了,若是遇上灾年,连房子都没有了,一家人在寒风里受冻,更有许多原本没有田地的,佃的地主家的地来种,这个时候,更是难熬。地种不下去了,连窝身的地方都没有了,只得拖家带口,去别处讨生活。 【) 第111章 顾伯跟刘牙婆交涉了一阵,回头对着方氏道:“还是把人买回去吧,雇工虽然省事,可是到底不是自家的人,用着不放心。()” 他是想着等天气好了,就要想法子带罗白宿上京去,家里二十几亩田地,只有方氏一个人,他是不放心的,买几个老实人,帮着种地也可以。 方氏在这上面十分听从顾伯的,点头答应了,同来的几个人,一听也觉得有道理,横竖这些流民是要安置在自家的,买回去,拿了他们的卖身契,到底不怕他们作怪。 一行人商量妥当,便去挑人,刚走进棚户区,便有一群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 “要雇人吗?我什么活都能干,雇我回去吧。” “大爷,行行好,赏口饭吃吧!” “太太,我家男人没了,就我一个妇道人家,我吃得不多,又肯干活的,领了我回去吧!” 一路说什么的都有。 罗天都看着确实可怜,可是她自家还在贫困线上挣扎,就算是想帮也帮不上忙。 正想着,顾伯又道:“挑几个老实本分的,回家去种地也使得。”他只想买几个人回去做粗活,至于等到将来罗天都罗名都大了,身边要跟的人,去了京里再挑些伶俐的就是了。 只是看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几个合适的。 原来这等时候,都知道流民价贱,县里有钱的,早将那生得齐整伶俐讨喜的丫头,身材高大强壮的汉子挑了去,或是留在家里做工,或是养好了,转手再卖,留下来的都是些老弱病残,没人肯要。 他们一行人穿得都普通,一看就知道是乡下的庄稼人,来回走了两趟,也没碰上合意的,到第三趟的时候,有个脸上带疤的独臂青年走了过来,道:“几位老爷太太,选我们家吧,我家的老子娘都没了,只有我和我兄弟两个,你把我们都带过去,我们什么活儿都肯干,只要给口饭吃就行了。” 顾伯见了,就摇摇头:“你就只有一只手,能干什么活?” 那青年因为残了一只手臂,脸上又带疤,长相十分吓人,一直留在木棚里,也没有半个人愿意雇他,不知被人拒绝了多少回了,他自己倒也罢了,可是他兄弟却还小,如今整日在风里站着,连口热水都喝不上,再拖下去,眼看得有些不好。他便把心一横,将棚子里一个小少年带了出来,送到顾伯面前道:“要不就单领了我兄弟回去吧,他虽然年纪不大,可是也是个勤快的,以前小的时候,就跟着我上山下水,是吃惯了苦的。” 顾伯又摇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干的活不多,可是吃饭却顶得个成年人了,不划算。” 倒是方氏看到那小少年,看着比罗名都也大不了两岁,长得黑瘦黑瘦的,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秋衣,冻得嘴唇乌青乌青的,不由有些心软,跟顾伯商量:“要不,就领了他们回去吧。” 反正这里剩下的多半也都是些身体有残缺或是年纪大劳不动的,又兼这做兄长的,看起来十分爱护幼弟,想来心肠必是不坏的。 那小少年便扯着兄长的一只袖子,声音里都带点哭腔,对着方氏道:“太太,你就领了我们兄弟去吧,我大哥原本也不是生下来就残废的,他以前可有一把力气了,有一年我病了,他为了挣钱给我抓药,一个人去山里猎熊瞎子,那只手就是那回被熊瞎子扯下来的,以后我会勤快干活,我吃得也不多的,只求太太心善,领了我们兄弟过去,我大哥他都已经好些天没吃过一滴热食了。” 虽然县衙里每日会安排人过来施粥,前几天还好,后来流民越来越多,便有些僧多粥少,也只是一早一晚能分到一碗能照见人影子的稀粥。前些日子他病倒了,他家大哥将领来的热粥全留给了他,都说穷人命硬,熬了这两日,身体略有好转,又有别的流民看他们两兄弟一个残疾一个瘦弱,过来抢食物,只可怜他大哥已经有好些时日不曾吃过热食了。 罗天都看得有些心酸,她想着如果她不是投生在方氏和罗白宿家里,若是遇上这等灾祸,连家都没了,又是个丫头,少不得也是被人卖的命。 她有些犹豫地望向方氏:“娘,要不就他们吧?” 方氏还没说话,顾伯就又问道:“你们两兄弟多大了?可有些什么手艺?” 疤脸青年回道:“我今年十八了,我兄弟十三,以前家里也有两亩薄田,田地里的活都会,要不是今天雪太大,把家里的土屋压塌了,爹娘没来得及跑出来,被横梁压死了。为了给二老下葬,我把家里的两亩薄田都卖了,实在是没法子了,这才跟着出来的。” 顾伯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道:“会打猎?看你这么单薄的身子,居然敢去猎熊瞎子。” 疤脸青年苦笑了一下,说:“以前村里有个从军营里退下来的老军爷,跟着他学了点腿脚功夫,这不我才敢一个人上山猎老熊。” 顾伯便说:“要了罢。”又道,“我家只买断卖身契,不雇工。” 疤脸青年就说:“我可以签卖身契到你们家,只是我兄弟却不能,他还小,以后的日子还长。” 顾伯一听,将袖子一甩,道:“我们前头看看去。” 那小少年忙拉住顾伯,道:“我也签卖身契,只求大老爷将我大哥也领了去,我们兄弟两个一定老实干活。” 罗天都还不太能适应这种讨价还价的人口买卖,不由牵了顾伯的袖子,道:“顾伯,就领了他们回去吧。” 顾伯叹了口气,道:“罢了,都要了吧。”又问疤脸青年,“你们姓什么?祖籍哪里?户籍纸可带了来?” 疤脸青年摇头,道:“我叫程青,我兄弟叫程盛,我家祖籍闽州黄乌镇,户籍纸在来的路上遗失了。” 顾伯就皱起了眉,嘀咕了一句:“麻烦,还要补办户籍。” 那间棚子里还住着别的人家,见这程青兄弟一残一幼的居然自荐成功了,纷纷围了上来。他们知道顾伯是个精明厉害的,方氏和那个小孩儿却是十分心软,一时都围着他们打转。 有个妇人,不顾拥挤,拉着一双小儿女挤到跟前,对着方氏道:“好心的太太,领了我回去罢,我男人没了,家里只有这一双儿女,我能种地,家务活灶房里的活都能干,领了回去,这一对小儿女都给你使唤。” 程青就挡着人,不让那些人碰着方氏和罗天都:“退开些,不要挤着太太和小娘子了。” 那妇人和程青一个棚子里住着,见程青得了好去处,就冷眼对自家人,不由“啐”了他一口,道:“一个残疾佬,攀上了好人家就不认人了,赶紧的让开。” 程青被她骂了,眉头也不皱一下,只站在外围,隔开了那些流民。倒是程盛,见那妇人辱骂自家大哥,气得眼睛里都能冒出火来,要不是程青拦着,罗天都觉得他能冲上去,咬那妇人一口。 顾伯冷眼看了一下,这疤脸青年虽说残了一只手臂,却十分有眼色,心里略有些满意了。他若是和罗白宿上京了,家里委实需要一个能挑大梁的,这程青还会些拳脚,就是断了一只手,底子还在那里,留在家里,还能看家护院。 后来罗天都方氏又跟着顾伯挑了一个年纪大点的黑脸姑娘和一个黑瘦黑瘦的结巴青年。 然后就去找刘牙婆办了文书,黑脸姑娘阿秀、结巴青年江夏和疤脸哥哥程青一起买断了卖身契,只有程青的那个小兄弟,还是照着程青的意思,当成雇工,不过程盛知道自己现在年岁小,还干不了什么重活,只说头几年不要工钱,只要主家管饭有个角落窝身就行了。 罗天都深深地震惊了,这可是红果果的雇佣童工啊,还是免费不给工钱的。可是看顾伯、程青兄弟甚至连刘牙婆都是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她心里的话又咽了下来。 没办法,大家生活都不容易,虽然卖到别人家,世家为奴,好歹有个地方落脚,有口饭吃,若是留在这个棚子里,说不得挨不到天气转暖,人就冻死饿死了。 写好了文书,又照例交了几十文税钱,事情便算完了。 因为天时不早了,方氏便和顾伯先领着人回去,程家兄弟的户籍,就让罗白宿去办了,他在衙门当差,办个户籍也方便。 来的时候是顾伯赶的车,去的时候,那个结巴青年非常有眼色地接替了顾伯的位置,自去赶车。车上拢着火盆,其他人坐在板车上,忐忑不安地看着方氏和顾伯。 冬日的太阳向来落得早,到下午的时候,阳光照在人身上,已经感觉不到有多温暖。罗天都穿着羽绒服,戴着帽子手套,还好些,程青他们几个,还穿着薄薄的单衣,风一吹,就冻得直哆嗦。 罗天都就将火盆朝对面踢了踢,结果火盆里溅出来的火星沫子,将她的裤子烧了一个洞。 方氏瞪了她一眼,道:“你好生坐着吧。” 【) 第112章 到家的时候,天都黑了,罗名都正站在院子门口,眼巴巴地望着,看到方氏她们回来了,飞快地跑了出去。() 罗天都第一个跳下车,不等罗名都说话,拉着她就进屋了。不一会儿,方氏和顾伯也领着那四个新鲜出炉的长工进来了。 罗名都在家得了方氏的吩咐,早煮好了晚饭,热在锅里,这个时候端了出来。 方氏忙了一天,连口水都没喝上,早饿了,招呼顾伯和罗天都姐俩外回新带回来的四人一起吃。 程青等人日日在外头受冻挨饿,头一回见着了热饭菜,眼睛早就直盯着不放了,听到方氏叫他们吃饭,也不扭捏,都去端了碗,不过没上桌,或蹲或站地缩在角落里默默吃起来。程青因为只有一只手臂,不方便,便拎了个板凳,将碗放在板凳上,蹲在地上开吃。 吃饭的时候,罗名都时不时地瞟那几人一眼,然后悄悄问罗天都:“小都,他们就是咱家的长工了?” “嗯。”罗天都咬了一口咸菜饼子,又喝了一口汤才咽下去,道,“那个蹲着吃饭的是程青,边上的是他兄弟程盛,那个姑娘是阿秀,另外那个叫江夏。” “可咱家又不是地主,为什么还要请长工呢?”罗名都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以前她一直认为只有那些有钱的地主老爷,才请得起长工的。 罗天都哼哼了两声,道:“谁让姥爷和舅舅把他们家的田地都挂在爹的名头下呢?”现在县里头登记的他们田地可是有四十多亩,所以才被官府强迫着领了四个流民回来。 罗天都和罗名都说话的时候,阿秀和江夏他们一直很惶恐,连馋了许久的热饭吃着也不香了,生怕方氏和顾伯听了两个小孩的话,不要他们了。他们都是跟着其他流民受冻挨饿,一路北行,到了这边,好不容易才有个地方可以安身,而且这家又只有一个老人,外加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男人又不常在家,那妇人和孩子又是个心软的,这样的主家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最好打交道了。 几人都下了决心,一定要勤快干活,留在这个家里。 因此吃过饭,几人都十分勤快地争着去洗碗。 罗天都不想让他们碰自家吃饭的碗筷,非要坚持自己收拾,只让方氏和罗名都去帮忙烧水,让几人洗澡。 程青他们在棚子里住了许多天,一直没有洗澡,身上好大一股臭味。 方氏一想也对,这四个人都穿着单衣,还都是破破烂烂的,如今到了自家屋里,睡觉的铺盖什么的也给准备一套,不然这大冬天的,让人光着睡地上。 阿秀忙自去烧水,不敢烦劳主家。 方氏收拾了几件自己和罗白宿的旧衣裳,给程青他们换洗,又自去村里借了几床陈年旧被褥来。 至于住的地方,方氏将前头院子里的两间门房收拾了出来,程青和程盛一间,江夏一间,阿秀是个姑娘家,自然不能在前头跟男人挤一块,方氏只好将正屋边上的一个小偏间收拾了出来,让给阿秀住。 罗天都在车上颠了一路,洗漱完毕就睡下了,至于程青和阿秀他们,这还是几个月来第一次温暖的屋子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旧被褥,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天大清早,罗天都就起来了,也不帮着做早饭,一溜烟地跑到草堂,请了李大夫过来。 方氏见李大夫被罗天都叫到了家里,还以为是孩子们有什么不妥,十分着急。 结果罗天都却叫李大夫给程青几个看脉。 方氏直皱眉,觉得这孩子实在是太心软了些。以往就是自家人生个小病什么的,都是能挨就挨过去了,哪里有那个闲钱请大夫。她可好,还特意花钱请大夫给几个买回来的长工看病。 顾伯也是一脸的不赞同,做人善良一些并不为过,只是那善良也要有个度,对着几个刚进门的下人,这么慈善心软,时日一长,他们见主家脾性好,免不了会心生怠慢,更甚至奴大欺主,反倒不美了。 顾伯就想着,得挑个好时候,好生教一教两位小孙小姐的掌家之道,万不能以后太过心软,让奴仆欺压到了头上去。 罗天都仿佛没见到方氏和顾伯的脸色一般,让李大夫挨个儿把人看了一遍,看完了,急忙问:“怎么样?” 李大夫捋了捋胡须,道:“无碍,就是受了些寒,倒是没有什么疫病。” 罗天都这才放下心。 方氏心里虽然有些舍不得钱,但是李大夫来了家里,诊金却是不能少的,不然以后家里谁有个头痛脑热,就不好再请他了。 方氏付了诊金,送走了李大夫,就瞪着罗天都道:“就你好心,还请大夫,你当家里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罗天都就说:“我哪里是好心,他们几个都是跟着流民一起过来的,我是怕他们染上什么疫病,传染给咱家人,那才不得了。” 唉,新员工入职前,体检很有必要啊,虽说现在不兴医保,生病了请大夫就得自己掏钱,可是这四个人以后都是要跟着自家人一起生活的,提前知道自家雇工的身体状况那可是必然的,若是有个什么不妥,也好早早处理了,省得连累自家人。 这个年代,一个小小的肺结核就能取人性命。 方氏说她不过,就说:“就你最有理。” 初时阿秀等人,也以为是罗天都小孩子心性,心肠好,特意请了大夫给他们看病,后来才知道,原来罗天都是担心他们有什么病,会传染给家人,这才收了心,又暗自庆幸,自己并没有什么疫病,不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容身之处,又要被人扔出去了。 虽说家里多了四张嘴巴吃饭,可是方氏也发现,自己肩上的担子确实轻了不少。 做饭不说,这是罗天都包了的,其他的洗衣收拾院子,喂猪打扫牛棚猪圈,阿秀大早起来就干好了,不用方氏操半点心。 因着天气还没转暖,河里都没有破冰,晚上都要烧炕,方氏也不是那等苛刻的主家,就是程青几个住的屋子,每日也是烧着炕的,这样一来,家里的柴禾用得自然快。程青不用人说,领着结巴江夏和程盛就去山上砍柴,砍了柴回来,又劈成小段小段的,整整齐齐地码在屋后。 后来柴禾堆得多了,自家人眼看烧不了,程青就和江夏两个用稻草将打的柴仔细捆了,码在板车上,拖去镇上卖,有时候,也能卖个一捆两捆的,得几十文钱。 罗天都忍不住想着,这八百文花得真是值。尤其是程青还会几手拳脚功夫,虽然如今残废了,那底子倒是还在,罗天都没事的时候,便时常叫程青教自己功夫。 她今年才七岁,就是讲男女之防也早了些,又兼她跟着程青学武的时候,院子里都留了大人的,倒是不用担心人说闲话。 只有方氏想着罗天都本来就是爆脾气,一言不合就要拖斧头砍人的,这要是又跟着程青学了功夫,那还不越发无法无天了。 方氏便拉着罗天都说了几回:“姑娘家的,学什么功夫,老实在家里读书写字不好吗?要是闲得慌了,没事绣个花什么的也是好的。” 罗天都嘴里应着,转过头该干嘛还是干嘛去了。 方氏说了两回,没什么效果,便由得她去了。 再过一个月,终于开春了,河里结的冰也开始化冻,沉寂了一冬的老树,枝头开始冒着新绿,整个大地开始慢慢恢复生机。 地里的油菜也开始抽薹,用不了多久就要开花了。 结巴江夏盯着路边不知名的野草,结结巴巴地道:“有、有、有花、花了,采、采蜂、蜂蜜。” 罗天都是个急性子,向来不耐烦听结巴说话,可是这一回倒是停了下来,问他:“江夏哥,你怎么突然说起花和蜂啊?” 江夏就摸摸头,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以、以、以前我常、常和我、我、我爹掏、掏蜂、蜂、蜂巢,蜂、蜂蜜甜、好、好吃。” 罗天都心里一动。 今年华溪、奉遥、亓阳三地推广油菜种植,到时漫山遍野都是油菜花,若是养几箱蜜蜂,到时收几罐蜂蜜也不错。 只是这个年代,还没有养蜂一说,人们吃蜂蜜多是取的野蜂蜜,因此价贵。 听江夏这么讲,他倒是个经常掏野蜂巢的,对野蜂的习性应该颇为了解了。 有没有可能将野蜂驯养成家蜂呢? 哪怕是只能驯养一窝,有了蜂王,就能源源不断地出产工蜂了。她拉着江夏问了半天当年他掏蜂窝的事,一点不计较江夏说话结巴起来,能把她急死。 江夏对她说的养家蜂的事也很感兴趣,若是真能养出来,以后可就有蜂蜜吃了,还不用花半文钱。 两人因为养蜂的事谈到了一处,罗天都不嫌弃江夏说话结巴,江夏也不小看她只是个小孩儿,两人约好等天气暖了,野蜂开始活动的时候就去捉蜜蜂。 【) 第113章 自打罗天都和江夏说了养蜜蜂的事,江夏便将这事放在了心上。()他又是个手巧的,和罗天都两个整日在家里琢磨着,居然还捣鼓出了一个简易蜂桶。 因为罗家田地里只种了三、四亩的油菜,其他的都种了土豆碗豆这类的作物,剩余的就是十几亩水田,因此春耕要比往年要晚些。 罗天都便和江夏两个,商量好了去山里捉野蜂。 野蜂可不比后来驯养之后的家蜂,有些还是有毒的,蜇起人来,那可真要命。 为此,罗天都做足了准备工作,纱帽、剪刀、绳子什么的,都带足了。江夏去捉野蜂的时候,罗天都本来也想跟着一起去,结果被顾伯和方氏联合暴力镇压了。罗天都拗不过,只得在家里等着江夏的好消息。 江夏每日帮着忙完家里的事,就整日里往山里钻,在江夏被野蜂蜇了无数回之后,弄得满头包之后,居然真的被他弄到了一只蜂王回来。那蜂王捉到的时候就被江夏剪了半边翅膀,蜂王没有翅膀,飞不起来,只能老实呆在蜂桶里。 蜂王有了,工蜂也有了,怎么将这些野蜂驯养成家蜂,罗天都将这一难题完全交给了江夏去解决。江夏以前在家的时候,就时常跟着他爹去山里割野蜂蜜,对野蜂的习性比较了解,交给他最合适了。 自此,江夏的整副心思都放在了那一桶野蜂上。因为怕野蜂蜇人,江夏还特地在山里搭了个小棚,用来搁置蜂桶,天晴的时候,将蜂桶拎到山里挂起来透气,野蜂也能出去采采蜜。 那个时候,正值油菜花开,漫山遍野都是金灿灿的油菜花,江夏的那窝野蜂,也由原来的小半桶,到现在爬满了整个蜂桶。每隔四、五天还能采一小罐蜜,一罐蜜也有三、四斤,一斤蜂蜜可以卖两百多文,这一小罐蜂蜜可以卖半吊多钱,只不过因为是新采的不成熟水蜜,现在天气凉还好,若是夏天,就不易保存了。 就是如此,罗天都也已经非常满意了。人工饲养野蜂采蜜,这还是大庆朝头一个啊。罗天都眼睛一亮,顿时觉得这实在是个来钱的好法子。现下已经是晚春,还未入夏,蜜源又充足,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多繁殖几箱蜜蜂,专门养着采蜂蜜也好。 她把这个想法跟方氏和顾伯讲了,方氏就道:“我看行,你和江夏不是捣鼓出一箱野蜂了吗?现在到处都是云薹花,也不怕这些野蜂没吃的,等到云薹谢了,梨树李子树也开花了,咱那山里头就有不少梨树和李树,只是这些果树开花时间短,怕是采不了两天。” 罗天都笑道:“不怕,就算那些花都没了,还有槐花、荆条花,能采蜜的花多着去了,咱们也不养多了,就只养几箱,野蜂吃得少,就算歇冬了,也能养得起。” 方氏想了想,就道:“你自己看着办吧,只是小心些,那些野蜂蜇着人了可不是好玩的,你没见江夏的脸都肿了大半个月才消。” 罗天都于是高高兴兴地跑去找江夏,又把新采的几斤蜜也给他,让他留着涂在蜂桶上糊弄野蜂。 江夏原本就喜欢掏蜂巢,现在又有了罗天都的支持,越发起劲了,整日里都在外头找蜂巢。 罗天都起先还觉得新鲜,看了两回热闹,后来看得多了,也没了兴趣,就撒开手,任江夏去折腾了。 等到油菜花谢的时候,江夏的野蜂已经由最初的一桶,发展到了五桶,蜂蜜也攒了好几十斤,江夏更是将整颗心都扑在养蜂上了。 方氏见他们俩折腾来折腾去,居然真的割了不少蜂蜜,便对此事彻底丢开了,任由他们折腾去,只是不许罗天都也跟着进山。 罗天都将新割的蜂蜜留了一斤在家里,给家里人每日冲水喝,其他的都拿去卖了,得了十三吊多钱。罗天都拿到钱的时候,笑得一双眼睛都弯成月牙状。这要是放在现代,估计江夏又是一个身残志不残,依靠自己的双手勤劳致富的典范。 江夏自去养蜂,方氏这头却要开始春耕了。直到这时候,方氏才终于觉得自家添了几口人是件无比正确的事。 尤其程青两兄弟都是从南边来的,种水田那真是一把好手,什么时候该下种,什么时候该育秧,还是他们告诉方氏的,比罗天都这个半调子的农夫强了多了,更不用说耕地犁地的活,程青和程盛一手包了。 因为程青只有一只手臂,就在前头牵牛,程盛在后面扶着犁,两人都是吃过苦的,主家待他们宽厚,他们干起活来,也格外卖力气。尤其是程盛,方氏和顾伯格外开恩,并没有买断他的卖身契,只把他当成一个雇工,还是个自由身。程盛格外感激,他身无分文,又在罗家吃住,自家兄弟的卖身契还攥在方氏手里,干起活来格外卖力。 今年的春耕,因为有程青兄弟在,比往年轻松多了。 只有罗天都,深深地觉得自家在剥削童工,于是格外心虚。 顾伯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寻了个机会开导他:“你不要觉得人家可怜,要是当时遭灾的是这边,如今卖身到别人家为奴为婢的就是你们姐俩,人家可不会因为你年纪小,就对你格外心善。这年头能活着都不容易,他们兄弟俩在咱们家,有口饭吃,有个地方睡觉,你爹娘性子都是好的,这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遇上那心狠手辣的主,哪里会像你家这般宽厚。就是当年顾家,那也是有名的心善,可也没有像你家这样主不主仆不仆的。” 顾伯话里话外的意思,反而有点责怪方氏太过心软,对这几个新仆太过宽厚了。 这种观念上的差异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罗天都只能自己调节,慢慢适应了。 春耕都忙完了,罗白宿才得了空回家一趟,顺便将程青几人的户籍文书办好了,自此,程青等三人便正式落户罗天都家里,因为程盛并没有买断卖身契,罗白宿便让他自立一户。 程盛拿着自己的户籍纸的时候,这个一向倔强的小少年,都禁不住红了眼眶。 罗白宿在家里听方氏讲了许多这几人的事情,对于方氏挑的这几个下人并没有什么意见,又因为程青年长,办事稳事可靠,罗白宿还特地请了他务必多多照看家里的几个人。 程青几个这才知道,主家的男人居然还是个有功名的秀才,如今在衙门里当差,一时越发恭谨了。 罗白宿回家,其实还有件事情。原来上京的小胡子给他来信了,信里一再强调了左青之左大人,要他上京,去京师学堂念书的事。 对于这件事,顾伯自然是竭力赞同的,恨不得罗白宿立时就能跟着他启程上京才好。在他的眼里,窝在罗家村这么个小乡下,必然是没有什么大出息的,昔年顾子谦的学生,如今有不少都在京里为官,有他们照看着,罗白宿去京里关起门来好生念几年书,那学问见识自然不是在罗家村自己摸索可以比的。 罗天都心底里其实也是赞同的。全家人都打定了主意,要让罗白宿出人头地,去上京肯定比留在罗家村强。 只有罗白宿有些犹豫,一来上京遥远,去了京里,来回不便,少不得要几年才能回家一趟了,他心里委实有些放心不下;二来,上京花费大,他知道家里光是为了供他在秋水镇读书就已经很吃力了,不想再为这个将将好转的家庭再增加额外的负担。 “你只管去,钱财的事不用你操心,当年顾家好歹也是名门望族,家里也攒了几个钱,我都攥在手里,存在了昔日老爷的几个学生家里,此去上京,我就将那些钱财取了出来,足够你在上京安心读几年书了。” 罗白宿便正色道:“顾伯,承蒙你照看,只是我娘虽然是顾家的大小姐,可是我却是姓罗,顾家的财物,还是该由顾家人用才是,我一个外人不好用得。就是去上京,也得自家出财物才是。” 顾伯便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胡说些什么?!老爷只有你一个外孙,他留下的钱财不留把你,难道还把与那些豺狼般的顾家旁支?你且放心,顾伯既然能把那些钱财守到如今,那便是你的,谁也动不了分毫,要真论这个世上除了你,还有哪个与老爷最亲。” 方氏最后也劝道:“他爹,你就去上京吧,好歹考个功名出来,将来两个孩子也有个指望。钱财的事你不用担心,你闺女如今可能挣钱了,这两个月,光是卖蜂蜜就挣了十几吊钱,你只管跟着顾伯去吧,我们在家里给你挣钱。” 提到自家两个孩子,罗白宿便默不作声了,他这辈子最大的希望不是别的,无非是能照顾好自己的家人,一开始执意分家是为了要养活方氏和两个孩子,而今要去外地求学,也是为了将来两个孩子能有个依靠。 “汤大人的任期也满了,上头也不知道是调还是让他留任,我等到汤大人的任命令下来再走,正好也可趁这个时候将手里头的差事交接完毕。” 顾伯于是点头:“也是。” 【) 第114章 种完了水田,再把油菜和头年种的土豆收进来,补种上玉米高粱一类的粗粮后,日子也到了端午节了。() 罗白宿特地告了假,回来陪家人过端午节,顺便也要向罗老头告知去上京的事。 为此,方氏特地去肉铺称了一斤肉,又将新采的槐花蜜装了一小罐子,拎了几个自家包的粽子,一家人就去了罗家老宅。 进门的时候,刚好碰见姚氏和马三婆在吵架。 姚氏说:“好你个老乞婆,我好吃好喝的招待你,你尽弄些歪瓜咧枣来糊弄我,我家宁宁才十五岁,黄花大闺女一个,你看看你给我说的那都是些什么东西?不是家里穷得稀粥都喝不上的,就是年纪大得都能当她爹的老不休,你那是什么心肝?你给我早点滚,那些茶水我就当喂进狗肚子里了!” 马三婆被骂得也有些火起:“你还当你家是什么好人家啊!谁不知道你姚金花苛刻长子长媳一家,将人身无分文地赶出了家门,还上衙门告他!你这样的恶妇,正经人家谁敢跟你结亲啊!也就那齐家老闺女,又泼又抠,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个了,才肯给你家做媳妇。哦,现在还说不好到底谁到谁家做媳妇,你家那小秀才,都住到岳丈家里,做了人齐家的入赘女婿了,你还端着秀才娘的架子呢!我呸!” 做媒婆的就是靠一张嘴吃饭,马三婆那张嘴不光会忽悠人,骂架那也是十分厉害的,一连串狠话说下来,都不带脏字的,偏生又往姚氏的心窝里扎,气得姚氏操起院子里的大竹扫把,对着马三婆劈头盖脸地一顿乱打:“你给我滚出去!” 马三婆左躲右闪,还是被姚氏打着了好几下,出了院子后,对着罗家的大院门骂道:“姚金花你也不用得意,这十里八乡的媒婆都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新媳妇才过门,就想图人家的嫁妆,好在你那媳妇也是个泼货,没让你占到便宜,你跑到万牙婆那里吵闹,这事人人都知道了,除了我,哪个媒婆还敢踏进你家大门。你家的姑娘啊,你就留在家里给自个儿养老罢!” 说完,朝着罗家大门再“呸”了一声,然后扬长而去。 罗老头正好从地里回来,听到姚氏和马三婆的叫骂声,不由黑了脸,进门对着姚氏道:“你这个婆娘,一天到晚不生点事你心里就不舒服是吧?!” 姚氏也是一副气得要死的表情:“那个老乞婆自己讨骂,我让她给宁宁说亲,她尽给我找个破落户,我今天骂了她还是轻的,以后她要是敢再朝我家门前过,我见一次打一次。” 罗老头看她越说越不像样,提高了嗓音:“够了,你还嫌不够丢人吗?进屋去!” 等姚氏进屋后,罗老头这才招呼罗白宿两口子道:“大郎今天回来了?” 方氏道:“昨天晚上到的,因为太晚了就没有过来,这不,今天过节,我们就过来看看你们二老。” 罗老头十分高兴地道:“先进屋去。” 罗天都便跟着罗老头进了堂屋,姚氏还坐在凳子上生闷气,边上有一个筲箕,里面是泡软了的糯米,边上还有几把粽子叶,想来刚才姚氏是和马三婆在包粽子。 罗白宁难得地规规矩矩地坐在边上。 姚氏刚才和人吵过架,罗天都可不想触她霉头,就喊了一声“奶奶”,再没有多话。 姚氏抬起眼,冷淡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罗天都也不以为意,姚氏对着她们向来冷淡惯了,要是哪天姚氏的态度突然热络起来,估计她反倒要不习惯了。 倒是罗白宁,盯着罗白宿手里的肉和蜂蜜罐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罗老头看到很少回家的罗白宿,心里十分快活,就对姚氏道:“粽子就先别包了,家里只有我们几个,吃不了那么多,你先去做饭吧,大郎今天就在我们这边吃饭。” 方氏将手里的肉和蜂蜜放到桌子上,道:“不用了,爹,家里已经做好了饭,我们回去就能吃了。” 姚氏便觉得罗白宿和方氏这是在他面前显摆家里发达了,还用得起下人了,便有些阴阳怪气地道:“就是,他们家里如今光使唤的下人就有四个了,你屋里连块肉皮都没有,也好意思留人吃饭。” 罗老头对姚氏的话充耳不闻,大约也是想到了罗白宿家里如今多添了四个人,过日子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也没有多劝,只说:“那也行,家里包了粽子,你们走的时候带几个回去吧。” 罗天都看着姚氏皱眉的神色,忙道:“爷爷,我们也包了许多,还想着要是你们没有包粽子,就给你们送点过来。”而且她家的粽子不光是糯米的,还有红豆馅的、连肉粽都包了几个,实在不必眼馋姚氏的白米粽。 罗老头甚是高兴,罗白宿是他的儿子,日子过得越好,他自然是越高兴。 罗白宿看罗老头高兴,便道:“爹,这回我来,是有事情要说的。” 罗老头有些诧异:“大郎,你有什么事?” “我和孩子她娘商量好了,打算等手上的差事交接完了就去上京念书了,算起来该有好几年不能回来,在爹娘跟前尽孝道了。” 罗老头一怔,然后才回过神来,高兴地道:“念书好啊!上京那个地方念书比在家里强多了,东西都准备好了没有?盘缠呢?从秋水镇过去,盘缠都得要不少吧?” 说完又对姚氏说:“这几天天晴,你把家里的粮食担出来晒一晒,只留点自家用的,其他的都卖了,给大郎当盘缠。” 罗白宿忙道:“不用了,爹,家里如今虽然不宽裕,上京的盘缠却是够的。” 姚氏听他这么说,脸色更黑了,“哼”了一声道:“老大如今是发了,人家手里有钱,我听说小都今年光是卖蜜都卖了几十吊了,那可真是好东西,几百文一斤,哪里还看得上你那点小钱。” 罗天都听了好笑,她就想要是这个时候罗白宿真应下了,要接受罗老头的好意,不知道姚氏会是个什么样的脸色。想了一想,觉得还是不要作这个孽比较好。 罗老头不理她,又道:“就算家里盘缠给你攒足了,你在上京吃什么喝什么呢?那里又不比咱们秋水镇这个小地方,什么都贵,人在外地就不比在家里,什么都要买。还有住的地方呢?是凭房子住还是怎么办?” 老人家想得实际些,第一个考虑的就是千里迢迢到了外地,吃住的花用怎么办?若是那富贵人家,自不用说,可是他们家好几辈都是在土里辛苦刨食的本分庄稼人,也就罗白宿这两年日子刚有了起色,那也供不起他一个人去上京念书。 罗白宿就道:“上回乡试的主考官,是顾家旧人,这一回也是他写信邀我去上京念书,到了上京会有人帮忙安排。” 罗老头一听,张大了嘴,问他:“主考官?那得是多大的官?”能主持举人考试,官应该挺大的吧。 罗白宿就道:“礼部侍郎兼翰林院大学士。” 罗老头不太懂这些,只问:“多大的官?” “正二品。” 罗老头顿时呆住了,下巴都有些合不拢:“二、二品?大郎,你没记错吧?” 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县令,不过是七品,就已经让他十分敬畏了。二品?他觉得自己都没有法子想象,那该是多大的官了。 “好!好!好!大郎,你赶紧把手头上的差事办妥了,就收拾收拾上京吧。”回过神来的罗老头,激动得几乎连话都不会说了,只是抓着罗白宿一个劲地说好。 二品官啊!在罗老头眼里,这样的大官简直就跟天神没有什么区别了。有这样的大官扶持,罗白宿以后说什么都能有个好前程。这可是罗家祖上烧高香,才出了这样的大好事啊!罗老头想着明天就去买柱香,祭奠先祖。 乍一听罗白宿攀上了这样的大官,姚氏和罗老头的表情也是一样的惊讶,不过罗老头那是惊讶中带着喜悦,姚氏则是惊讶里带着十分的嫉妒。不过短暂的惊讶过后,这个没什么见识的乡下老妇人,立时精明地意识到这个消息对于自己来说,也是件大好事,于是极快地抛开心中的那点子嫉妒,开始盘算怎么才能从中获取好处了。 姚氏想得最多的当然还是罗白翰,哪怕罗白翰如今跟着齐氏住在了镇上,对她和罗老头不闻不问让她有点灰心,但这依然不能从根本上浇灭她想让他出人头地的决心。一旦有机会能让罗白翰飞黄腾达,她便完全忘记了罗白翰的种种不好,开始一门心思为他的将来做打算了。 她想得很简单,如今罗白翰是被齐氏这个恶婆娘管得很了,才不管她和罗老头两个,只要将来罗白翰能有出息,不拘做个什么小官,到时候还怕治不了齐氏这个恶婆娘吗? 姚氏想到这里,就抬起头,问罗白宿:“你去上京的时候,把白翰也带上吧,你们兄弟两个刚好可以做个伴。” 【) 第115章 罗天都一听,就烦躁了。() 虽说左青之跟顾家是旧交,可是听顾伯讲,顾家都没人了,人走茶凉,就算左青之以前跟顾家有天大的交情,这么多年过去了,那点子交情也该慢慢淡下来了。这一回左青之能想着罗白宿,将他接进京,只能说左青之这个人太念旧情。现在罗白宿自己人还在罗家村,也不知道到了京里会是个什么样子,自己都前程未卜,姚氏就想着让他再带一个拖油瓶过去。 罗白翰那是什么人?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祖宗,在这个荒凉静寂的秋水镇都能生出那么多事,到了繁华富饶的上京,指望他收了心安分守己刻苦攻读,罗天都是不相信的。要是罗白翰真惹出了点什么事,他们两兄弟又无背景,又无钱财,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显然,和她一样想法的人大有人在。 罗老头听姚氏这么说,都不等罗白宿回答就一口回绝了:“大郎是去京里念书,白翰跟着去做什么?去招祸吗?” 姚氏就道:“白翰和大郎都是秀才,怎么大郎去就是念书,白翰去就是招祸呢?我说你偏心也该有个限度,就算白翰也分出去了,难道他就不是你的儿子了?” 在姚氏看来,她这个要求并不过份。反正罗白宿是要进京的,他一个人去也是念书,捎上罗白翰那简直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她就想不透为什么连这个罗老头都要阻止,难道儿子有出息了,他这个做爹不跟着一道风光吗? 罗老头的理由很充分:“白翰那轻浮的性子,你还没看明白吗?他哪里是那种肯脚踏实地老实念书的人。” 如果说罗老头以前还对罗白翰有几分期望,这几年下来,那点子期待也随着罗白翰越来越不靠谱的行事烟消云散。他觉得罗白翰这样的人,就窝在秋水镇安安分分地守着媳妇过日子才是最妥当的。 姚氏哪里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瞪了罗老头一眼,道:“哪家做爹娘的不是希望孩子有出息,你倒好,这么好的机会,让孩子去念书,你不但不支持,反而处处反对,白翰究竟是不是你儿子?” 罗老头暴跳起来:“慈母多败儿!白翰就是被你惯坏的。念书念书!我怎么不希望他好生念书,将来有个出息。可是你也要看看他是不是念书的料?他那样的性子,到了上京,若是惹出点什么是非来,还不带累一家人?”上京那种地方,达官贵人多如狗,随便一个人走出来,就不是他们罗家能招惹得起的。 姚氏便不依不饶起来:“他这还没去呢!你怎么知道他会惹是非?再说了,大郎不是说那个什么大人是二品官吗?那样的一个大官,难道还护不住白翰?” 罗老头简直要被她气死了:“你快给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免得将来还要带累大郎。” 罗老头固执起来,那也是十头牛都拉不转的。姚氏见他执意不肯让罗白翰跟着上京,只得住了嘴,暗地里想法子。 罗天都一家见事情说开了,又同罗老头闲聊了一会,便起身回家了。 第二天,一家人正在院子里吃早饭,自成亲后一直跟着齐氏住在镇上,鲜少回村子里来的罗白翰,居然和齐氏两个坐了马车过来了,后面还跟着姚氏。 罗白翰一进院子就开始抱怨:“你家这个下人恁地没眼色,看到我来,还拦着不让我进门。” 罗天都看了程青一眼,刚才家里人正在吃饭,程青向来吃饭快,只有他一人吃完了,罗白翰敲门的时候,就是他去应的门,想是程青说了什么,惹得罗白翰不快了。 “二叔,程大哥来咱家后,还没见过你,他不认识你是自然的,你就不要计较了吧。” 罗白翰就瞪了程青一眼,道:“既然买了下仆,就得好生教教规矩,别以后谁来都拦在外头,没得要得罪人。” 罗天都就笑道:“二叔说得是。” 齐氏就在后头捅了捅罗白翰,倒是和颜悦色地问:“小都,你爹娘呢?” “在吃饭。”说完就扬起了声音喊道,“爹,娘,奶奶和二叔二婶来了。” 罗白宿和方氏听到声响,也搁下碗走了出来。 齐氏笑吟吟地喊了一声:“大哥,大嫂。” 这还是罗天都一家第二次见到齐氏,第一回 是她过门的第二天,按照规矩给一家人敬茶的时候。 方氏就道:“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快进来坐。” 阿秀早把院子里的桌子板凳收拾好了。方氏将人领进屋,就让阿秀去烧茶水。 齐氏将手里拎着的东西摆上桌,道:“大嫂,第一回 来,带了点小玩意,给两个小侄女玩。” 罗天都睁眼一瞧,全都是些绢花,脂粉一类的东西。 方氏就笑道:“都是亲戚,你来就是了,还带什么东西,没得浪费钱。” 齐氏也笑了,道:“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两个小侄女也大了,胭脂水粉的倒是用得上。” 姚氏在一边看得牙酸,这个齐氏实在不讨她的欢心。 罗天都接过那些脂粉盒子,一股呛鼻的香粉味扑面而来,她忍不住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阿秀忙将那些盒子接了过来,拿到柜子里放好。 姚氏虽然将人领了过来,可是却像个菩萨一样,进了门一句话也不说,这个时候也只是端起碗来喝茶。齐氏连连朝她使了好几个眼色,姚氏也只当没看见。 罗天都看了看齐氏,又看了看姚氏,再看看罗白翰,明白多半是姚氏将罗白宿去上京的事告放了罗白翰,罗白翰这才同齐氏一起过来的。只是姚氏一向和齐氏不睦,所以不肯给她当说客罢了。 果然,齐氏见姚氏不开口,只得自己先说了出来:“大嫂,我听娘说,大哥打算去上京念书?” 方氏就道:“是有这个打算。” 齐氏微黑的脸庞现出亲切的笑容,说:“我还听娘说了,大哥在京里还认得二品的高官?大哥大嫂真是好福气。” 方氏只好含糊地道:“说不上认识,只是跟上一辈有些旧交罢了。”她们家可攀不上那等高门大户。 齐氏心里有些艳羡,罗白宿能结识朝廷中那等要员,今后的前程自是不用说的,没想到方氏这般无知的乡下妇人,竟是有这等福气。这么一想,她越发坚定了要让罗白翰跟着罗白宿上京的打算。怎么说他们也是两兄弟,罗白宿得了好出处,不可能不照看罗白翰的。 “我想过了,相公如今在镇上读书,那镇上学堂的先生,在学问上已经教不了他多少了,不如让他跟着大哥一起上京,陪着一块学习,将来两兄弟相互扶持,多少也能有个照应。”齐氏说话可比姚氏好听多了,又整天笑眯眯的,实在让人不好拒绝。 方氏就皱起眉,道:“弟妹,这个事我真做不了主,要不我去喊孩子他爹过来,你们一起商量着办吧。” 那左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官,她都没见着呢!她可不敢随便应了,而且心底里,她是不想和姚氏罗白翰扯上任何关系的。 齐氏还是笑眯眯地,仿佛没听出方氏话里的拒绝之意,道:“也是,那我去问问大哥。” 罗白宿刚好进来,就问:“问我什么?” 齐氏看了看罗白宿,又看了看罗白翰,笑道:“我刚才和大嫂讲,让大哥进京的时候,能不能顺便捎上白翰,怎么说你们也是两兄弟,将来大哥若是在朝中任个一官半职,也要有人帮衬才好。” 罗白宿就道:“这个我也不能做主,我要先问过恩师才行。”左青之主持过罗白宿那一科的秋闱,虽然罗白宿并没有考中,称他一声恩师倒也是情理之中。 罗白翰本来因为罗白宿居然跟左青之左大人有旧,就有些嫉妒,这个时候见方氏和罗白宿两人都推三阻四,就道:“你我同一科乡试,我也算得左大人的门生,他既然提携于你,多加一个我又有何妨。” 他一向认为自己要比罗白宿强,既然左青之愿意提拔罗白宿,那更愿意提拔自己才对。 至于左青之跟罗白宿亲娘那边的交情,他可是听姚氏讲了,那顾家如今就只有顾伯一个老仆了。人都死光了,就算以前左青之跟顾家交情再好,这么些年过去了,该淡的也淡下来了,剩下的不过是面子情罢了。 罗白宿就道:“我去封书信给左大人,问一问他的意思罢。” 罗白翰还要再说什么,被齐氏掐了一把,大约是齐氏用的力气大了些,罗白翰立时皱起了眉,偏过头瞪了齐氏一眼。 齐氏面上仍是一副八风吹不倒的笑脸:“大哥说得是,你要带相公上京,自然是要跟左大人说一声,征求一下左大人的意见的。只是还望大哥看在亲兄弟的份上,能为相公多说两句好话。” 姚氏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你到了上京,横竖也是要吃住的,既然那个左大人说了要照看于你,这在上面自然会替你安排,多白翰一个,也不过是饭桌上加一双筷子,晚上睡觉多一床铺盖的事,你这般推托,莫不是不愿意看着你兄弟有出息?” 【) 第116章 齐氏听她说得粗鄙,忙道:“大哥放心,相公上京,他的花用自然是家里出的,不用大哥担心分毫,只是希望大哥到时候能照看一二。()” 罗白宿便道:“我先问过恩师的意思,若是他老人家没有意见,到时白翰就跟着我一块上京吧。” 齐氏得了这句话,顿时安心了,亲亲热热地对着罗白宿和方氏大哥大嫂地喊个不停,那股子巴结劲让姚氏牙都酸倒了。 罗天都也十分不适应,她这个成日里看起来笑眯眯的二婶,可是货真价实的笑面虎一只,这样的人,她向来是有多远就闪多远,压根不想跟齐氏扯上任何关系。 显然方氏也是这样的心思,打断了齐氏的热络,道:“弟妹难得来一趟,就在这里吃午饭吧,我先去地里了,你们就在家里歇着。” 齐氏哪里不知道方氏的意思,就道:“大嫂先忙着,我们就先回去了,以后有空常来镇上玩。” 方氏应了。 齐氏便和罗白翰起身告辞了,只有姚氏出门的时候,还盯着方氏的猪圈牛栏看着,眼里阴沉沉一片。 罗家村这样的小乡村是没有任何秘密的,哪怕是两口子关起来吵架,用不了一天也能传遍全村,更不用说罗白宿要上京念书的消息了。不到两天,全罗家村的人都知道,罗白宿的亲外公家里,认识朝中高官,要离开村子去上京奔前程去了。 是个人都知道,这下子老罗家怕是要发达了。又有那年纪大的老人,知道罗家当年找别的女人借肚子的事的,都暗地里赞叹罗老太爷好眼光,连找个女人借肚子生孙子,也能找上那么一户有门路的,这不,都二十多年过去了,人家还找上门来了,要提拔罗白宿。 也有人想到去年那场没头没脑的官司,都暗笑姚氏小鸡肚肠,为了那点子家产,将大儿子一家往死里得罪,结果人家并没有如她所料一样,折在牢里,反而眼瞅着就要有出息了,真正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当然村里人的这些议论,并没有影响到罗天都一家的生活,一家人还是该干嘛就干嘛。 因为江夏驯养野蜂的成功,罗家如今的蜂蜜生意越来越稳定,都不用罗家人去镇上兜售,每回到了取蜜的日子,买家自派人来取,这实在是为罗天都节省了许多时间和精力。 到入秋的时候,汤县令的调令下来了,因为他在晋雍县颇有政绩,再加上汤家在朝中为他活动,汤县令调往上京近郊的合桑县,仍是县令。 虽然同是知县,晋雍县的县令是正七品,合桑县是京县,京县县令却是正六品。 这一回,汤县令明显是高升了。 调令下来,汤县令便搬离了县衙。因为罗白宿也要上京,两人便约好,一同上路。 罗白宿交接完了手边的差事,便回来收拾行李。 罗天都得知他要跟着汤县令一同上京,心里略微放下了心。她原本正担心从晋雍县到上京路途遥远,怕路上不安全,汤知县是朝廷命官,和他同行,至少安全上是无虞的。 方氏自是帮着罗白宿收拾行李,罗天都便将这半年来卖蜂蜜得的一百多吊钱全拿了出来,给罗白宿当盘缠。 罗白宿看到那一包钱的时候,还有些发愣。他是知道罗天都在家里捣鼓那个什么养蜂的事,也听方氏讲赚了不少钱,但是却不曾想到有这么多,心里委实有些吃惊。 方氏看到他的表情,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吓到了吧?我就说了,你闺女如今可能挣钱了,你就安心地去京里念书吧,不用担心家里。” 罗白宿摸了摸罗天都的头,重重地点了下头。 这是罗白宿第一次出远门,一家人都十分不放心,担心他不习惯,恨不得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打包,让他带去才好。 还是顾伯有经验,走了过来,对着方氏道:“最重要的是老爷留给孙少爷的这些书,那都是要带上的,四季衣裳也要带一些,特别是那两件什么羽绒袄子,这个时候动身,到了京里,天气也冷下来了,刚好可以穿。至于其他的,都不甚重要,到了京里再置办也来得及。” 方氏又担心罗白宿上京,没人伺候,想着还是要找个人跟过去照顾他,虽然有个顾伯,可是总不能让顾伯一个老人家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吧。照理说,她跟过去是最合适的,只是两个孩子实在太小,她舍不得,家里总要有个大人看着,再说罗白宿又是去京里念书的,本来就是寄人篱下,总不能还拖家带口的。 罗天都便道:“要不,带上程盛哥吧。” 其实她心里觉得程青更合适,一来程青年纪大些,为人沉稳可靠,二来他又略通拳脚功夫,有这样的一个人在罗白宿身边,最是合适不过了,只是程青断了一只手臂,照顾人的那些细致活就做不来了。 方氏有些犹豫:“他也太小了吧。”虽然程盛这孩子平日里也十分勤快老实,可是到底只有十三岁,她觉得还是要有个成年人跟着照顾才妥当。 顾伯皱眉想了一想,道:“程青办事倒是稳重可靠,可就是破了相,又是个残废。” 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出个合适的人选。 阿秀在边上听了半天,嘴唇动了动,最后心一横,走到方氏跟前,跪下道:“太太要是不放心的话,婢子可以跟着大爷上京,一路照顾他。” 方氏一愣,看着阿秀皱起了眉,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顾伯看了阿秀一眼,又看看方氏,道:“要不,就她吧。”女人家心细,伺候人的话倒是极为合适。 方氏还没说话,就被罗天都一口否决了:“不行,阿秀留在家里。” 开玩笑!阿秀一个没成亲的姑娘家,跟着罗白宿到京里,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日子一长,要说不生出什么瓜葛,打死她都是不信的。与其让阿秀跟去,还不如程青跟着,她可没兴趣弄出个小后娘出来。罗天都在家里十分有地位,不光是方氏,现在连顾伯也很听罗天都的。她既然开口拒绝,方氏多半是会同意的。 阿秀看了罗天都一眼,想到自己以后的将来,还是坚定地道:“太太,程盛太小,再说这照顾人的活,一个大男人到底没有女人合适。婢子自当初从难民棚里被太太领了回来,就在心里发誓,这一辈子悉心照顾太太和大爷,生是罗家的人,死是罗家的鬼。” 要说开始阿秀自荐要去照顾罗白宿,还可以当做是下人的本份,可是这一番话说出来,就是方氏再愚钝,也听明白阿秀的意思,一时不由气得有些发抖。 罗天都也皱起眉,盯着阿秀看了半天,看得阿秀不自觉地低下头。 她倒是小看这个黑脸的姑娘了。本以为是个老实本分的,还想着等家里再宽裕些,就还了卖身契,再贴上几吊钱,给她寻个好人家的,却不曾想,原来人家早就为自己打算好了。 生是罗家的人,死是罗家的鬼。 她这是打算赖上罗家还是怎么的? 想到这里,罗天都便格外生气。这年头,女人做小三都这么理直气壮的,都敢当着原配的面自荐枕席了。 她心里下定决心,这个阿秀再不能留了,等罗白宿上京后,就将卖身契还了她,让她自寻出路罢。原本还好心地想给她存两吊钱当嫁妆的,现在想来倒是她自作多情了。 顾伯看了看方氏,又看了看还跪在地上的阿秀,再看看罗天都,最后道:“那就到京里再买一个吧。”在他眼里,这么点子事,压根就不叫事。 他原本也是打算让阿秀跟着照顾罗白宿的饮食起居,将来若是方氏容得下,就让罗白宿收了房,生个一男半女,也是好事。既然现在方氏和罗天都都不同意,也便罢了。再说这个阿秀年纪也大了,长得又不标致,跟着罗白宿,还有点委屈他了。 方氏想了一想,就道:“让程盛跟着吧。” 说完就叫阿秀去唤程青两兄弟过来。 阿秀飞快地瞄了方氏一眼,然后低着头出去唤程青了。 不一会,程青两兄弟就进来了。 方氏就道:“你们也知道了,小都他爹和顾伯要去京里,现在缺个人照顾,家里又没有其他的人了,我想让程盛跟着去照顾他,唤你们来,就是想问问你们兄弟俩的意思。” 这有什么不乐意的,程盛几乎是立刻就同意了。他本来因为方氏和罗天都不嫌弃他是个残疾,当初挑了他们兄弟俩回来,就心存感激,且方氏和罗白宿为人宽和,吃住和主家都是一样,虽然也是日日要干活,可是却干得十分舒心。如今罗白宿要程盛跟着去上京,其实是抬举程盛了。 现在罗家还没有发达起来,家里的仆役也就是他们几个,程盛又是个自由身,跟着罗白宿几年,不说别的,就是学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日后自立门户,那也是受不尽的好处了。 程青两兄弟立时就答应了。 方氏就道:“你去了京里,只管安心照顾小都他爹,你兄弟在家里,我们必不会亏待的。” 程盛含泪谢过了。 行李也收捡好了,随从也有了,离汤县令出发的日子也越发近了。方氏便在家里办了一桌酒,请了罗老头姚氏一家一起吃了顿饭,算是为罗白宿送别。 【) 第117章 没过几日,罗白宿便和罗白翰一起启程去上京了。 罗天都和方氏送他到县里,看着他跟着汤县令的马车出了城门,方才恋恋不舍地回转。 回到家里后,屋子里陡然少了两个人,罗天都觉得格外冷清,尤其是她跑到屋里,看着空了半边的箱子,越发难受。 罗白宿这一走,还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再见到面。 好在农人事忙,没有多少时间让她伤春悲秋,怎么赚钱供罗白宿在上京花用才是目前最重要的问题。 如今已经是秋天,花源少了,野蜂采的蜜少了许多。罗天都便让江夏将蜂桶挂在山林里,以后采的蜂蜜也不用再取出来,留在蜂巢里,供蜜蜂自用。 江夏这多半年都在外头养蜂,晒得越发黑了,人倒是比刚来的时候更结实了,大约是因为养蜂赚了钱,性格也开朗了许多。 罗天都将最后新采的蜂蜜用罐子封好,也不打算再卖了,留着冬天的时候,喂蜜蜂用。 等到田里地里的活都忙完了,罗天都这才有空想着怎么安置阿秀。 当初她和方氏领阿秀回来,也不过是看她年纪大了,穿得破破烂烂的,挤在一堆如狼似虎的流民中间,显得格外可怜,再都她虽然长得一般,可是看着却像是个本分老实的,却不曾想,这般老实的丫头,原来心里也是颇有些算计的。 不过想想阿秀今年都十九了,比程青还要大一岁,在这个姑娘家普遍都是十五、六岁成亲的年代,她这样的年纪确实称得上老姑娘了,她想为以后谋个出路也情有可原,可是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把主意打到罗白宿身上。 只是要怎么安排这个阿秀呢? 罗天都有些为难了。 她是肯定不想再留这个心眼多的人在家里了,俗话说“千防万防,家贼难防”,阿秀动了这个心思,就算这回被她和方氏阻止了,以后保不齐她还会动什么歪脑筋,她可不想因为自己一时好心,反而惹得自家不睦。 显然当初阿秀的那翻举动,让方氏心里也有了些疙瘩,这些日子方氏对着阿秀都没有以前那么亲切了。 阿秀自己也感觉到了方氏和罗天都看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大对劲,不由心里也有些懊恼,觉得自己太操之过急了。 她也是个苦命的,因为家贫,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到外乡给人做童养媳,对于幼时的记忆,就是冷冰冰的柴房和干不完的活,就是如此,她还是熬了过来,一心等着自己家的小相公长大,成了亲就有个人疼了。却不曾想,还没来得及成亲,她那个小相公就得病去了。 她的公公婆婆直骂她是丧门星,把他们家的宝贝儿子克死了,险些要让她跟着去陪葬,后来还是族里干涉,才免了一死。就是如此,她的日子却也不比死了轻松多少,公公婆婆本来就视她为眼中钉,儿子又没了,越发往死里虐待她。 大约她真是命硬吧,去年那一对老夫妻也因病双双过世了,只留了她一个人。她想着,这下自己总算熬出头了,她也不求别的,只求能守着婆家的几亩田地过日子罢了,结果族里贪图她婆家的家产,借了个名目占了婆家的老屋,又以她不是婆家人为由,将她赶了出来。 她走投无路,想回老家,自己的亲娘老子早就不知道到哪里讨生活去了,连人都找不到。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去年冬天还遭遇了一场罕见的雪灾,到处是跟她一样无处安身的灾民,她为了活命,只得跟着那些难民一路往北,这才到了晋雍县。 她是运气好,被方氏领了回来。本来对于方氏,她也是满心感激的,家里的活不重,方氏人又不苛刻,饭都是在一个桌上吃的,不仅如此,她还单独分到了一间屋子,衣服被褥虽是旧的,却也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她好不容易过了两天人过的日子,就开始不知足了,想到这家的大爷在县衙里当差,又有个秀才的功名,方氏又只生了一对女儿,没有儿子,眼见得罗白宿又要去上京念书,没个三五年是回不来的,到那时候,以方氏的年纪要再怀孕就难了。她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便想跟着罗白宿上京伺候他,要是她真有那个命,能生个一男半女,她的后半生也有了依靠了。 只是她表现得太急切,最后不但没有讨到半点好处,反而惹得方氏和罗天都都对她起了戒心,偷鸡不成反倒蚀了把米。 阿秀正在不安的时候,方氏和罗天都也在商量怎么安置她。 原本照罗天都的意思,就是还了她的卖身契,让她自谋生路去便算了,方氏却担心阿秀在家里呆了这么久,会把家里养蜂的法子告诉别人。 罗天都便道:“养蜂的事差不多都是江夏哥一个人在忙的,她不知道什么。” 方氏就道:“那行,就这么办。” 说话间,阿秀就进来了。 罗天都看着她的样子,又有些可怜,年纪大了,将来也没个着落,会动些小心思也是正常的,只是她把这心思动到罗白宿身上,便让她不能再忍了。 正想着,就听到方氏开口了:“阿秀,我记得你今年该有十九岁了吧,以后可有什么打算没有?” 阿秀望了望方氏,又望了望罗天都,“扑通”一声跪下了,低着头道:“阿秀既然被主家娘子买了回来,自然是听主家娘子的。” 早在阿秀跪着的时候,罗天都就跳了开去,她实在不太能接受古人这种动不动就下跪的风俗,以前一般只有拜先人的时候才会下跪的,她总觉得被人跪拜不是件吉利的事。 方氏也有些不自在,忙道:“你快起来吧,在我们家不兴这样。” 阿秀看方氏这样,跪在地上,越发不起来了,悲悲切切地道:“以后婢子一定细心侍奉娘子和两位小娘子,一点不敢怠慢,只请娘子可怜可怜婢子孤苦伶仃,留了婢子在家里养老罢。” 罗天都看着有些牙酸,浑身不自在,想走又担心方氏一时心软,将阿秀留了下来,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看方氏打算怎么办。 方氏看了看阿秀,又看了看罗天都,拧起了眉,道:“你不要这样,有什么事情你起来,我们好好商量就是了。” 阿秀看着方氏有些心软的样子,哭得越发悲惨了,只求方氏可怜她,让她留在家里,不要赶她出去。她是吃过苦的,知道一个没有娘家可以依靠的女人,要在这世上生存何其艰难,罗家虽然不富裕,可胜在一家人都心肠不坏,比起当初给人做童养媳妇的日子,她在罗家的生活简直称得上美好,要是她不临时闹那么一出,只要她以后不惹出什么是非,可以想见地,她能在罗家安然到老,只是这一切现在都被她的那一番愚蠢的举动破坏了。 方氏看她哭得凄惨,有些头疼,道:“我听人说,现在朝廷已经开始迁流民回南边了,你家里没有别的亲人了吗?若是有,我就将卖身契还你,你自去寻了家人一块过活,岂不比在我家为奴要强?” 阿秀摇头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家里卖给别人家做童养媳,家里人早些年就离了家乡,不知道去了哪里,奴家也没有别的人了,族里为了占着婆家的田地家产,把我赶了出来,我也是走投无路才逃到这边来的。” 罗天都听了,一时也无话可说。她当然知道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背景离乡讨生活有多难,她是命好,碰上了罗白宿这样的爹,又有个方氏这样的娘,虽然家境并不富裕,还有像姚氏和白翰兄妹这样的极品亲戚时不时地蹦出来烦人,可是比起阿秀来,她却是要好上许多。只是她虽然同情阿秀,却对于她那样明目张胆地当着方氏的面,向罗白宿自荐枕席,实在让她忍无可忍。 不同的人,面对困境应对都不一样。像方氏,就十分忍耐又有分寸,一心只想着靠自己的勤劳来养活家人,不会指望他人,就是面对顾伯的那满箱子亮眼的财物,也不心动,这样的人,才值得让人尊敬;而阿秀,她虽然名义上是她家的下人,可是自她来到这个家的那一天起,自家人就没有把她当成下人看待过,一个锅里吃饭,住同样的屋子,一家人也是打算着,等家里宽裕些了,便送他们每人几吊钱,还了他们的卖身契,让他们将来自己去过日子。阿秀便连这些时日都等不了,非要一心想靠着爬上罗白宿的床来为自己在这个家里谋得一席之地。 她之所以敢做这个打算,不就是看着她自己和罗名都是女儿,方氏没有生儿子么? 罗天都想到这里,就觉得阿秀不能留了。 现在她家穷成这样,就有人敢打这个主意,以后罗白宿真有什么出息了,家里还指不定会乱成什么样。 这个阿秀,不能留了。 【) 第118章 方氏和罗天都正在发愁,一说要打发阿秀走,阿秀就朝方氏跪下苦苦哀求不愿走,两人正烦恼之际,齐氏来了。{} 罗天都见状,只得先让阿秀出去,对于她的去留,以后再说。 齐氏是个人精,看阿秀一脸泪痕,方氏和罗天都两人面色都不好的样子,知道定然是阿秀在家里做出了什么,方氏和罗天都又是乡下人出身,家里不曾用过奴仆的,一时不知道如何处置她了。因为罗白宿的关系,齐氏如今对方氏和罗天都姐俩都客气了许多,她正想着怎么找个法子,和方氏亲近亲近,这个时候,便有心卖弄,故意问道:“这是怎么了?家里下人不守规矩了?” 方氏便叹了口气,道:“阿秀年纪也大了,我怕耽误她,正想着把卖身契还她,让她自去投亲寻个出路,总比留在我家里为奴要强,可是她家里人都失散了,她一个姑娘家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齐氏一听,便笑了,道:“这有什么难的,说到底你是主家她是仆,是走是留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若是你实在不愿意留了,转手卖给别人还能将当初花的钱挣回来,若是你瞧着阿秀老实能干,想多留在身边,给她寻个出路不就完了?” 齐家小有家产,齐氏也是自小便使起了下人的,对于如何处置家里人十分有经验,方氏听她这么一说,便虚心请教:“什么出路?” 齐氏就看了罗天都一眼,光是笑不说话。罗天都知道这是齐氏有话要背着自己跟方氏讲,就对着方氏道:“娘,我有些渴了,去喝水。” 说完就从炕上跳了下来,出了门,到灶屋舀了碗水喝了,就搬了条板凳,走到墙根下,坐着听方氏和齐氏说话。她对齐氏一向都很提防,这个齐氏面上笑眯眯的,行事却阴得很,她有些怕齐氏背着她给方氏出什么歪主意。 屋子里齐氏见罗天都出去了,便没了什么顾忌,道:“她不过是年纪大了,又没别处可以投奔,你给她结门亲,留在家里不就完了?好歹还能做些粗活,成了亲人就老实了,也不怕她有什么非份之想。 她和镇上的齐家是亲戚,时常往齐公子家里走动,见多了那些丫头为了富贵,爬上主家的床。就是她家里,当初也有个不知廉耻的丫头,为了能不做活吃好的穿好的,还敢一个劲地往她爹眼前凑,最后被她卖了出去。 方氏发愁了:“我上哪里去给她找合适的人家结亲。” 她这是心里话,这媒婆从来就不是常人能做的,一个不好好心就要变坏事,遭人埋怨。看罗白翰的亲事折腾了这么久就知道了,更何况阿秀还没有娘家可以依靠,寻常人家也不会愿意娶这么一个大龄的,又没有岳家可以仍靠的姑娘家呀。 齐氏就笑道:“当初你不是买了四个人回来吗?一个跟了大哥去了京里,另外两个不拘哪个,配给她不就完了。” 罗天都听到这里,就明白了齐氏这是打的将阿秀嫁给程青或是江夏的主意,不由挑起了眉。虽然她十分不喜欢阿秀,可是这样随便三两句话,就决定了阿秀的终生,还是有些不赞同。照她的想法,压根就不用这么麻烦,将卖身契还给了阿秀,再给她几个钱,让她谋个生路便罢了。 可是转念一想,这个年代并不比她生活的后世,并不是人人都能随便混上一口饭吃的,阿秀刚从难民堆里出来,自然不想再回到以前那种三餐不继的生活状态。这本来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阿秀却老是忘了为人的本份,一心想走捷径,就让人不能理解了。 正想着,又听见方氏有些犹豫地道:“这能行?家里如今只有程青和江夏在,可是这两人你都知道的,江夏比她小了两岁,还是个结巴,又常年不在家的,倒是不合适,只有程青倒是和她年纪相配,可是却残了一条手臂,脸上还破了相的,阿秀能愿意吗?” 罗天都听了,暗里点头。方氏虽说平日看着很耿直,倒不是真的缺心眼,该提防的还是心里有数,知道江夏掌握着家里养蜂的技术,便不想让他和阿秀这个心计多的姑娘成亲了。只是程青…… 她皱起了眉,哪怕是残了一只手,她也觉得比阿秀强了不少,在她心里,阿秀那样的不见得能配得上程青这样勤劳又能干的人,至于脸上的疤,一个男人又不指望着好相貌吃软饭,脸上多道疤真不是什么大事。 齐氏也是个精明的,听方氏这么一说,就道:“有什么不行的?你就是太好心了。既然落到咱们家做下人,那里还有那么多讲究,再说了,她那样的,出去也没人乐意娶她呀?”齐氏便有些不以为然,她是有点看不起方氏的,没见识不说,还有些滥好心,罗家现在没有发达还好,以后罗白宿真要做了个什么芝麻大小的官,那些人情世故就够方氏喝一壶的。 她虽然这样想,面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反而对着方氏格外热络:“你要是觉得不好办,我就越俎代疱一回,替你把这丫头打发。” 方氏巴不得有人接手这个烫手山芋,忙道:“那就托给你了。” 齐氏很有些得意,笑道:“行,大嫂,你就看我的吧。” 说完,就叫了阿秀进来,笑着对她道:“你家太太心善,给你安排了件美事。” 阿秀心时颇有些忐忑不安,低着头绞着手指不说话,一颗心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隐约知道齐氏说这话的意思了。 齐氏见她不说话,也不计较,仍旧笑眯眯地道:“刚才我大嫂还跟我说起,说你年纪大了,也没个着落,她心里很是为你着急,还想为你说门亲事呢。” 阿秀心里一慌,抬头看了方氏一眼,又低下头去,仍是不说话。 齐氏斜瞟了她一眼,接着道:“就是家里程青,虽说有些残疾了,可是人勤劳又能干,是个可靠的,显见得是个会疼人的。这人嘛,不就是为了找个伴过日子,生病时有个人在边上照顾着,不就完了。你说是不是?” 阿秀一听有些傻眼了。她是知道方氏肯定会想法子打发她,她也做好了方氏会随便将她嫁掉的打算,当她听到齐氏说到美事的时候,她甚至还有一丝希望,想着方氏可能看在膝下只有一双闺女,没有儿子的情况下,将她收了的打算,毕竟她早就打听清楚了,方氏的相公,家里的大爷,也不是罗家原配生的,而是找了别人借的肚子,可是任她想得再多,也没有想到齐氏说的人会是程青。 她和程青一起从难民棚里被方氏领了回来,都在罗家干活,自然是知道程青是个勤快能干的,可是他再能干,那也是个残废呀!她就算再怎么渴望将来有个依靠,摆脱这种贫苦的生活,也不会想要去嫁一个残废,更何况这个残废还和她一样,也是卖身为奴在罗家的。 她心里十分失望,可是也知道身为下人,主家是有权随意买卖处置,甚至婚配的,她除了同意,再没有别的选择。 只是,她不甘心。 这方氏和她一样,也不比她貌美多少,只不过她命好,嫁了个有担当的男人,所以现在就能这样轻易地决定她的终生了。 若是…… 若是当初她也能有这般运气,嫁得像罗白宿这样的男人,必不会比方氏差了。 这样一想,阿秀心里居然生出了一丝怨恨。 齐氏等了半天,也没见阿秀有个反应,就出言催她:“你别光是低着头不说话呀,我说的这个事,你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你倒是个出个声呀!”齐氏这么说,也不过是要在方氏面前维持一个善待下人的好名声,要不然,照她以往的脾气,不过是个下人罢了,不听话转手卖掉就是。 罗天都听到这里,就想这齐氏也真是喜欢做面上的功夫,,阿秀表现得这么明显,她偏当做不知道,还要追着问她愿不愿意。 屋子里阿秀听齐氏追问,就猛地抬起头,望着齐氏道:“我不愿意。” 齐氏被阿秀这么顶撞,觉得在方氏面前被扫了面子,面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起来,道:“你有什么不愿意的?” 阿秀觉得自己已经得罪方氏了,横竖是讨不了好,也直直地说了出来:“他是个残废,婢子是个命苦的,情愿一辈子孤老,也不愿意嫁给一个残废。” 方氏一听,就打断了她:“不愿意就算了,我也就是问一问你,这里没事了,你出去吧。” 阿秀听了,应了声,就起身出去了。 罗天都正踩着凳子,从窗户边上偷听,忙跳了下来,看到阿秀眼睛红通通的,低着头匆匆过去了。 她看着阿秀的背影,摇了摇头。 果然,屋子里的齐氏显然也被阿秀闹得有点恼火:“大嫂,你家的这个丫头还真有些不识好歹,我一片好心全被人当成驴肝肺了。” 方氏心里也有些不太舒服,但在齐氏面前不好表现出来,就道:“这总是事关她一辈子的事,我们也不好强求。” 齐氏想要在方氏逞能,不想被阿秀这么一拒绝,心里很不痛快,跟方氏说了两句话就回去了。 晚上的时候,罗天都看到方氏在翻箱子,取了一张纸契出来,然后仔细折好,放在了枕头下。她趁着方氏出去的时候,拿出来看了一看,果然是阿秀的卖身契。 【) 第119章 阿秀最后还是被方氏打发了出去,临走的时候,还了她卖身契,又给了她六百文,不过再三叮嘱了阿秀,日后不许跟旁人提半句罗家养蜂的事。 方氏当初拿钱的时候,罗天都虽然有些肉疼,到底没有阻拦,她虽然不喜欢阿秀,那也只是对阿秀的生活态度不赞同,可是却并没有让她一个人流落在外饿死让她死的想法。阿秀一个人外乡人,在北地无亲无故的,若是身无分文地被方氏赶出家门,下场会如何真的很难说。六百文不多,也够买一石粮了,若是阿秀俭省些,也能到镇上或县里托人寻个活计干,总不至于饿死自己。 虽然方氏私下里叮嘱了齐氏,让她这阿秀和程青的事保守秘密,可是方氏做媒有意搓和阿秀跟程青的婚事结果阿秀嫌弃程青是个残废不愿意的事还是传了出去,那几天程青的脸色格外沉默,甚至还找了方氏,表达了自己身有残疾,这辈子不愿意耽误别的姑娘家,不愿成亲的意愿。 罗天都知道后,默然无语。 她真为程青觉得不值,程青为人能干可靠,哪怕身有残疾,也比那个阿秀踏实多了,在她眼里,只有阿秀配不上程青的份。只是这想法只能压在心里,她当然想当面安慰程青,告诉她,这个世上的姑娘家并不全都是像阿秀这般没眼光,总会有个心地善良又能明白他的好的人,最后跟他在一起。只是想想她现在的年纪,要真当着程青的面说了出来,只怕一家人都要拿她当妖怪看了。因此,她只能在心里暗暗想着,以后无论如何,也要给程青寻个明白事理又聪慧的姑娘家给程青做媳妇。 没过几天,就是中秋了。 方氏想着罗白宿都不在,她身为长媳,按理是要代替罗白宿孝敬老人的,便称了一斤肉,又买了一条鱼,提着去了罗家老宅看望罗老头。 她是个实在人,觉得看望老人,送那些又贵又不实用的礼盒,远不如称点肉买点鱼,让老人好好吃一顿来得划算。 到了罗家老宅的时候,发现齐氏居然也在,正跟姚氏说笑,炕上摆满了礼盒,只是姚氏面上的表情却有些爱理不理的,罗白宁在一旁把玩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玩意,有些心不在焉,看见方氏来了,连头也没有抬。 罗天都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奶奶,小姑,娘和我大姐来看你们了,啊,二婶也来了啊。” 姚氏抬起头看了她们一眼,冷淡地应了一声:“嗯。” 罗白宁低着头,正在仔细摆弄手里的胭脂盒,连头也不有抬,只有齐氏转过头,亲热地喊道:“大嫂跟两个小侄女来了呀,快进来坐。” 罗天都跟着方氏进了门,没看到罗老头,就问:“我爷爷呢?他不在?” 姚氏就道:“一大早就去了地里了,咱家可不像你们家,都用得起下人了。” 方氏就道:“那不是当初难民多,县里张榜非得逼着家里田地多的人都要按地的数目多少领人回来吗?要我说,咱们这样的庄稼人,哪里有那闲钱和粮食养什么下人呢!” 虽然活确实是轻了许多,只是家里多几张嘴巴吃饭,那也不是容易的事,她们家去年打的粮食多,今年都没有卖多少,就怕过冬的时候粮食不够吃。与其养下人,方氏还是宁愿自己干农活,庄稼人最不惜力气了,还怕农活辛苦吗?以前家里二十几亩地,还不是她和罗白宿日夜不歇地忙了过来。 也不知道方氏哪句话触动了姚氏的心,她轻哼了一声,嘀咕道:“还说没闲钱,花了八百文买回来的人,这才用了几个月,就忙着给人说亲,还了人卖身契将人放了不算,还给了六百文。六百文?!连肉都能称六斤了,有那闲钱当那好人,怎么不多想想,我和他爹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日日在地里辛苦,有那心给旁人说媒,就没想着自家小姑还没个着落呢!”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方氏拿着钱给个外人,也不想着孝敬她和罗老头。 姚氏发这翻劳骚,也是被罗白宁的亲事搅得头疼。她托人给罗白宁说了几门亲事,结果都没有成,心里正着急,这会儿看到方氏对个外人都那么大方,对着自家小姑子都连问都不问一句,心里格外有气。再说了,那阿秀再不好,也是个会干活的,自家不喜欢了,难道不能送到公公婆婆家里,帮着干点活吗?还非得花钱打发人出去。 罗天都看了看姚氏,又看了看罗白宁,觉得这个小姑今天实在是安静得有些异常,现在听姚氏这么一说,也有些明白了。罗白宁这是年纪大了,姚氏为她的亲事着急起来了。 姚氏到处托人给罗白宁说亲的事,她听齐氏说过好几回,但是因为去年姚氏将罗白宿告进县里的那场官司实在太轰动了,就没有人不知道的,既然知道姚氏是那种为了家里那么丁点家产就能将儿子告上县衙的人,正经人家都有些顾忌,不愿跟她家结亲了。再者,当初因为齐氏的事,姚氏还去了秋水镇找万牙婆狠吵了一架,十里八乡的媒婆都不愿意登罗家的门了,想想也是啊,谁愿意好心好意跑断了腿磨破了嘴,说合了一门亲事,结果没过两天,一方的家人就找上门,冲媒人要聘礼的,就是给的谢礼再多,也没人愿意搭姚氏的腔了,只有马三婆家里贫困些,一开始还愿意登门,后来跟姚氏吵了那么一场,便再也不来了。左邻右舍虽然也有热心愿意帮忙的,但是因为自己本身就是个庄稼人,认识的也是庄稼人,往来的亲戚朋友也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在地里谋生活的人,介绍给姚氏的人,大多家境不怎么宽裕,上有老下有小的,兄弟也多,姚氏又看不上,高来低不就的,直到现在也没个准信,难怪姚氏着急了。 罗天都想到这里,又看了看齐氏,心里对她委实有些佩服。 姚氏本来就不是脾气多好的人,往常就是没事也要在家里发发劳骚,摔盆子砸碗的,现在因为罗白宁的事,心里憋了一肚子的闷气,脾气就更不好了,要是她,避着姚氏还嫌来不及,哪里会像齐氏这样,不在镇上过自己的逍遥日子,非得往姚氏跟前凑,那才是吃饱了撑的。 齐氏听姚氏数落方氏,就眼观鼻,鼻观心的,面上还带着笑,像个菩萨一样坐在炕上,动也不动。 罗天都一直觉得她这个二婶真是个奇葩,无论对着什么人,她脸上都能端出亲切的笑容来,让你以为她是个多么和蔼可亲的人,可是,骨子里这个二婶却十足是个厉害的人物。姚氏虽然也很精明,并且这精明在算计她们一家的时候,表现得格外明显,但是那手段跟齐氏比起来,简直不够看。她宁愿跟姚氏这样直性子的人打交道,一不高兴就开口骂,气上头了就动手揍人,也不愿意跟齐氏这样的笑面虎打交道,表面亲亲热热,转个身就能算计到你祖宗十八代上头去。 姚氏发作了方氏两句,到底不愿意在方氏面前示弱,便岔开了话题,不再提这事,当然,这也是因为有齐氏在,吸引了姚氏大半的仇恨值。比起方氏,姚氏更厌恶齐氏这个两面三刀的小媳妇,如今不过是因为家里没钱,还指望着齐氏家里为罗白翰铺路罢了,就算是这样,姚氏也是看了齐氏就烦。 罗天都陪着方氏在屋子坐了一会,实在无趣,就道:“奶奶,我去地里寻爷爷去。”她本来就是为了看罗老头才来的,姚氏不爱见到她,她也不乐意看姚氏的冷眼。 方氏也起身道:“娘,家里还有事,我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你就让宁宁过来叫一声。” 哪知姚氏却道:“既然来了,就在家里吃饭吧。” 罗天都很是吃了一惊,反射性地朝窗外看去,发现一切都十分正常,太阳仍是从东边升起的。 方氏显然也没料到姚氏这么说,习惯性地拒绝道:“家里事多,我还是回去吧。” 姚氏就不耐烦地打断她:“你家里还有好几个下人在,有什么事非要你赶着回去不可?要你在这吃你就留在这。”说完,又对齐氏道,“今日你大嫂过来了,你去灶屋做饭吧。” 齐氏一愣,她家虽然不像大户人家那般有钱,可是她从小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姚氏让她去灶屋做饭,还真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她跟过来的那个妇人就在屋外,听到姚氏吩咐齐氏做饭,就笑着走了进来道:“我家姑娘从小就没进过灶屋,要让她做饭,还真怕她会烧了亲家太太的灶屋,这等粗活,就让老妇人来做吧。” 说完,挽起袖子,自去打水做饭。 姚氏皱起了眉,看了看齐氏,不说话了。 那妇人做事十分麻利,没多久,就闻到灶屋里传来阵阵鱼肉的香味,然后就来唤人吃饭。 姚氏一看饭桌上摆的菜,又黑了脸。 罗天都睁眼一瞧,饭桌上摆了一碗肉,一条鱼,还有两个青菜,都放了厚厚的油下去炒的,碗底的汤上面都浮着一层油。她暗想,这下可坏了。 果然,姚氏就扫了齐氏一眼,道:“咱们是乡下人家,素来节俭,这般大鱼大肉的,只有过年才吃一回,你到底年轻,不会过日子,若是像这般胡乱花下去,就是家里再多钱财也不经花。现在白翰不在,你一个妇人住在镇上也不安全,还是搬回来住吧,顺便还能学着怎么持家。” 原来,姚氏打的居然是这主意。 她这是要教训齐氏的节奏啊! 【) 第120章 原本姚氏是根本就没把齐氏放在眼里的,可是现在罗白翰眼看着就要有出息了,以后花钱的地方也多,也明白凭她和罗老头的本事,一辈子也供不出罗白翰,齐氏家里有几个钱,姚氏就算再不喜欢齐氏,也不会跟齐氏的钱过不去。老太太想的很简单,先哄着齐氏将钱拿出来,供着罗白翰,等到罗白翰考取了功名,做个一官半职,齐氏又不合罗白翰的心意,怎么处置齐氏还不是她们罗家一句话,到时候齐家就是反过来求她,还要看她有没有那个闲功夫理会。 齐氏仍是一脸八风吹不倒的笑眯眯表情,望着姚氏道:“娘,您说的是,您吃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多,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多,自然是比我想得多看得远了。”说完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白菜汤,可能嫌汤的味道太过寡淡,含了许久才咽了下去。 罗天都觉得现在有齐氏在还是非常有好处的,比如,以往家里只有她们一家,姚氏心烦了不痛快了要发脾气,只能冲着方氏和她们姐俩来,现在多了个齐氏,又兼齐氏刚过门时的作派,彻底得罪了姚氏,在姚氏的眼里,只怕齐氏和她们一家一样讨人嫌,现在姚氏折腾人的对象又多了一个,总不会一直在盯着自家人不放了。就是不知道姚氏这么为难齐氏,齐氏会怎么处理。她可不相信齐氏会真的乖乖地听姚氏的话,搬回罗家村来住。 想到这里,她扒饭的速度都慢下来了,就看齐氏怎么接招。 齐氏咽下了白菜汤,这才接着道:“相公不在,侍奉公婆本来就是我这个做儿媳妇的本份,原本我爹娘的意思也是要我回来在爹娘跟前尽孝道,不过呢,我想着宁宁也到了年纪,现在亲事还没个着落,我这个做嫂子也时刻挂在心上,前些日子还托了我娘往表姑家里说直这回事,他们家富贵,又是从华溪府搬回来的,认得的富贵人家也多,还想着能不能托他们帮帮忙,看看相熟的人家里有没有那年纪相当,孩子又有出息的。咱们家小姑这相貌,这性情,又有两个秀才哥哥,哪里是普通的庄户人家能配得上的,怎么也要挑个家世好门当户对,以后一辈子无忧才是。” 齐氏说的表姑,就是齐公子的娘。 不得不说齐氏说话行事还是十分有眼色的,这翻话简直说到姚氏心里去了,还不着痕迹地连捧带吹地奉承了姚氏。姚氏现在最大的心病就是罗白宁没个着落呀,虽然前些日子罗白宁在家里上蹦下窜的,让姚氏十分生气,可到底罗白宁是姚氏的亲闺女,只要条件允许,她还是愿意宠着罗白宁的,亲母女哪里有什么隔夜仇。 姚氏的脸都不那么紧绷了,看着齐氏的目光都带了点慈祥的表情:“你还真是有心了。”又问,“那你有没有打听到什么合适的人家?” 齐氏端着碗笑了笑,又看了看罗白宁,道:“表姑倒是应了,说帮着留意一下。可是她这样漫无目的地相看,没个目标也不好,我就想问问,娘打算给小姑找个什么样的?娘说个大概,我回去跟表姑讲了,她心里也能有个数。” 姚氏还真就认真想了一会,然后道:“你要问我要找个什么样的,我现在一时还真没个什么想法,就想着年纪相当,相貌也要过得去,孩子有出息,读书人最好,家境稍微宽裕点的,不说别的,总不能比我家还要差吧?到时还要咱们做岳家的帮着贴补,不是拖了白翰的后腿?要是能跟罗家有交情那是最好了,两家认识,将来宁宁嫁过去了也不怕被人欺负。” 罗天都听了,忍不住就想笑了。 年纪相当,长相要好,还要是读书人有出息,家里又要有钱,最要紧的是,还要跟罗家相熟。这样的条件摆出来,姚氏怎么不干脆明摆着说她就是看上了镇上齐家的小公子齐锦呢? 齐氏听了,就是表面功夫再深厚,也忍不住嘴角抽了抽,但是当着姚氏的面,还是笑着应下了:“我回去就问问表姑,看看她认得的人家里头有没有这样的。” 姚氏便扫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道:“那成,这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这几****也不用先忙着搬回来,先把宁宁的事办妥了再说。” 齐氏达成了目的,就笑道:“正是,小姑的事如今才是最紧要的事,我今天回去了就去见表姑。” 姚氏见齐氏答应得爽快,甚有些得意。如今罗白翰去了京里,她又有了盼头,只望罗白翰一朝得势,她就是官太太了,因此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连眼界都和以往不同了。她和齐氏说了半天,见齐氏始终不能明白她的意思,就装作不在意地随口问道:“我记得去年大郎贺屋的时候,跟着齐公子过来的那位小公子,看着年纪仿佛不大,长得可真是俊。” 齐氏一愣,似是有些没想到姚氏看中的居然是齐锦,张口就要拒绝,想到如今罗白翰不比从前,只是个穷秀才了,对姚氏也不好得罪得太狠,眼珠子转了转,就笑道:“娘果然是好眼光,那是表姑的小公子,在家里最是受宠了,长得好,也会读书,就是表姑父那样严厉的人,平日里都舍不得说他一句重话。” 姚氏见齐氏不搭腔,又试着说得更明白,道:“读书好啊,读了书将来中个进士,出来就是官老爷,身分就不同了。”说起念书,姚氏便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发言权的,不说别的,单是自家一屋同时出个两个秀才,就很不得了。 “正是。”齐氏附和着点头。 姚氏于是十分得意,趁着兴头又问:“那小公子今年多大了,家里对他可有什么安排?” “小锦今年大约有十三岁了吧,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改天我见着了表姑再问问。”齐氏见姚氏将话题一味往齐锦身上扯,便装糊涂,心里暗骂姚氏真是不知天高厚,齐家最有前途的幼子,哪里会娶罗白宁那个懒丫头。 罗老头原本一直在闷头吃饭,听到姚氏和齐氏越说越高兴,终于忍不住打断她们道:“吃饭就吃饭,哪里有那么多话说?!孩子都在边上听着呢!” 姚氏和齐氏这才住嘴不说了,罗天都分明看到齐氏偏过头去,仿佛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吃过饭,罗老头自去地里,齐氏也不想久坐,只说要赶回去见齐夫人,询问罗白宁的亲事要紧。 姚氏见齐氏这般积极,以为她听懂了自己的意思,破开荒地对着齐氏露出了笑脸,觉得这个齐氏虽然太过狡猾,但聪明也有聪明的好处,是个通透人,什么事情一点就透,不用说得太明白,比方氏那个榆木疙瘩强多了。 罗天都跟着方氏和齐氏一同出的门,院子外头停着齐氏家里的马车,齐氏上车前,还特意亲热地嘱咐方氏,有空带着两个小侄女到镇上来玩。 方氏只当客套话一般应了,然后领着罗天都和罗名都姐俩回家。 回去的路上,方氏还道:“你二婶这个还真有意思,明明以前跟你奶闹到那种地步,转过脸又像个没事人一样,亲热得不得了。唉!” 罗天都就笑道:“二婶这样子就像咱家养的蜜蜂一样。” 方氏一时没听明白,问她:“人怎么跟蜜蜂一样呢?” “蜜蜂不是哪里有花就往哪里飞着采蜜嘛,二婶这是哪里有好处就往哪里去,根本不管有没有新仇旧怨的。” 方氏一想,可不是嘛!以前罗家穷困的时候,齐氏闹腾着分家住到了镇上,连大年初一也不曾过来给公公婆婆拜年,如今看着罗白宿两兄弟去了上京,将来说不得真能混人一官半职的,就跟个没事人一样,回来讨姚氏的欢心。 “不过你二婶可真是会说话办事,知道怎么哄你奶开心,以前跟个仇人似的,今天倒是亲亲热热,倒真像两婆媳了。”方氏就赞道。 罗天都不以为意地道:“难说。”姚氏都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齐氏又应下了帮罗白宁找婆家的事,如果将来这事没办成,只怕姚氏的怒气会比以往更甚。 齐氏拿罗白宁的亲事来讨好姚氏,缓和与姚氏的关系,本是一步好棋,只是碰巧赶上罗白宿两兄弟上京的事,让姚氏的自信心瞬间膨胀起来,挑女婿的眼光自然跟以往不同了,姚氏一门心思想做齐锦的丈母娘,也不想想以齐家那种唯利是图的行事作派,只怕压根就看不上罗家。 方氏想到这里,不免又想起离家的罗白宿,有些担忧地道:“也不知道你爹如今到了哪里了,也没见他来个信。” “爹应该快到上京了吧。”罗天都算了算日程,觉得应该差不多快到了。 罗白宿走的时候就说了,只要一到上京安顿好,就会写信回来的,想来书信还要晚到几天。 【) 第121章 罗白宿的书信是在九月份才到的,信上说他和罗白翰已经在上京安顿好了,左青之将他们兄弟俩都安排进了上京的竹元书院里念书,一切安好,又嘱方氏在家里好生照顾两个孩子,不必挂念他。() 罗天都和方氏一直悬着的心这才安下来,一心忙着家里秋收的事。 秋天的时候,蜜源不多,江夏也不用整天守着蜂桶了,只是一早一晚去看一遍,更多的时候是和程青两个帮着罗家收稻谷庄稼。他们二个都是从南边过来的,割谷比方氏要快多了,十来亩田地的稻谷,程青两个加上方氏,三个人割的割,挑的挑,五天就收回来了,剩下的就只等着将谷粒晒干收进仓。 这天,罗天都正在翻晒稻谷,看到齐氏走了进来。 “小都,在晒谷子呀,真是勤快。”齐氏一进门就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 “哎,二婶来了呀。”罗天都抹了把脑门上的汗,道,“我先把谷子翻完,二婶你去屋里坐。” 齐氏是在镇上长大的,从没干过粗活,也受不了翻谷子里的灰尘,听罗天都这么讲,就真的到堂屋坐着去了。 不一会儿,罗天都把院子里晒的稻谷都翻了一遍,这才进门。 齐氏看见她进来,就道:“我听你娘说,你爹给你们来信了?” “来了好几天了。”罗天都奇怪地问,“二婶打听这个干什么?” 齐氏笑眯眯地又问:“你爹在信上都写了些什么?有没有提起你二叔?”她知道方氏是不识字的,倒是罗名都和罗天都两个小孩儿都认得几个字,所以她并没有等方氏回来,就直接问罗天都了。 “我爹就说了,他和二叔都进了上京的竹元书院念书,叫我们不用挂念他。”罗天都好奇地问,“怎么?二叔没给你写信吗?” “他写了信来了。”齐氏笑了笑,道,“你爹除了这些,还有没有说别的?” “没有啊,怎么了?”罗天都皱起了眉,不理解齐氏为何要这么问。 齐氏还怕他人小,字认不全,罗白宿信里有些消息漏了,便问罗天都要了罗白宿的书信来看,罗天都想了想,罗白宿写的信也只是些家常问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就取了来给齐氏看。 齐氏看完后,向来八风吹不倒的笑脸,这个时候终于收了起来,脸色有些不好看地道:“没有,我是怕你二叔有什么事不肯给我讲,所以才过来问问。”说完,也不管罗天都,匆匆离开了。 罗天都皱起了眉,齐氏这番举动,分明就是罗白翰在信里说了什么,让她不相信,所以才过来求证的,不过她懒得想,横竖不是什么好事,就让齐氏去烦恼吧。 晚上方氏回来的时候才算给她解了惑,罗白翰确实也给齐氏写了书信回来,不过是找齐氏要钱的,信里只说他找了门路,可以弄个太学的名额,不过要钱活动,要齐氏给他捎几百两银子过去。齐氏有点将信将疑,这才特地过来问方氏和罗天都,有没有提这回事。 方氏和罗天都听都没听过这事,罗白宿在信里也对这事只字不提,齐氏这才恼了。 罗天都对罗白翰有些无语,就算他想法子找齐氏要钱,也要找个靠谱点的理由。那太学岂是寻常人能进的?她听罗白宿提过,那太学生入学的资格可严了,只有朝中文武官员五品以上的子孙,取事官五品的期亲,或是三品大员的曾孙,勋官三品以上有封之子,方才有入太学的资格。罗白翰不过是个秋水镇的一个秀才,一无功名,二无门第,哪里有资格进太学。若真有门路,别人难道不会挑自己族中的子弟送去太学念书,反而提拔他一个初来上京的穷秀才。 方氏说起这事,也有些将信将疑:“你说你二叔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真能有门路进太学?” 罗天都想了想,摇头道:“不好说。”她虽然觉得多半是假的,但是这话不好直接跟方氏讲。 方氏就道:“我也觉得不太可能,那太学都是官家子弟才能进的,你二叔才进上京几天,哪里就能找到门路,再说了,你爹在信里面对这事提都没有提,若是真的,他肯定会讲的。” “就是。”罗天都肯定了方氏的想法。 “不过你奶肯定是信了,我刚过来的时候,听到你奶在跟你二婶说,让她准备钱给你二叔送去。” “二婶答应了?”罗天都觉得奇怪,今天齐氏过来,看了罗白宿的信之后,脸色头一回黑得堪称锅底,和姚氏有得一拼,怎么会答应拿钱出来。 方氏就道:“好像是你二婶说要亲自到上京去吧。” “那也好。”罗天都点点头,她觉得齐氏虽然世故,对钱财看得又太重,但好歹有法子治得住罗白翰,去上京管着罗白翰也好,“二婶什么时候动身?去的时候咱们正好托她给爹带些东西过去。” 罗白宿走后,罗天都又收了点鸡毛,缝了两件袄子,家里还有最后取的蜂蜜卖的几十吊钱,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托齐氏一并带过去。 方氏就叹了口气:“你奶奶不许你二婶去呢!只说让她将钱财送过去就行了。” “那二婶答应了?”罗天都顿时就无语了,觉得姚氏有时候未免实在管得太宽,姚氏掌着自己的钱财还不算,还想要支配齐氏的嫁妆。 “不知道,你二婶当时就回镇上去了。”方氏虽然这样说,还是将袄子和钱清了出来,打了一个包袱,想着如果齐氏不去上京,她也要托别人将这些东西带去给罗白宿,到底京城不比罗家村这样的小地方,处处都要用钱,罗白宿又是个俭省的,方氏担心他手头拮据,又不肯跟家里讲,亏待自己。 过了两天,齐氏又来找方氏,这回她却是来找方氏借人的,她要去上京,只是一个妇道人家,路途遥远,怕路上不安全,听说程青练过武,想让程青一路送她去。 方氏想着如今秋收也完了,家里也没什么事,她也担心罗白宿一个人在京里,不知道好不好,正好让程青跟着齐氏去,还可以见一见罗白宿和程盛,于是同意了。 程盛走了几个月,程青正挂心他一个人在外头,有这个机会自然是欣然应允了。 方氏便将那几十吊钱兑成了散银,连同包袱一同交给了程青,让他跟着齐氏一行人去上京。 齐氏走后,罗天都听长辉娘讲,姚氏在家里大大地发了一通脾气,还说等她回来了,一定要罗白翰休了她另娶。齐氏那么大张旗鼓地去上京,姚氏又是个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要拿出来炫耀一翻,恨不得人尽皆知的性子,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罗白翰要进太学了。 “你是不知道,那边整天人进人出的,热闹得都快要把门挤破了。镇上的齐家大公子还带了个好俊的小少年过去了呢!媒婆就更不用说了,来了一个又一个,都说是要给罗白宁说亲的。”长辉娘直说得口沫直飞,恨不能将当时的情形源源本本,一字不漏地说出来,“啧!如今四婶那下巴,都要抬到天上去了,那看人都是只拿眼角这样对着人瞟一瞟的。” 长辉娘边说边学了个姚氏看人的动作,惹得罗天都忍不住笑了出来,暗道若是长辉娘不种地了,随便去哪家茶馆说故事,估计也能混口饭吃。 方氏也笑道:“我婆婆就是那个性子,平日里看人不也是拿眼角瞟的吗?”尤其是看她们一家子的时候,那真是有心情了才肯施舍一点眼角余光。 “哎,四婶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几年的行事越来越让人看不上了,以前多精明的一个人啊,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呢?”长辉娘就叹道。 方氏是做人儿媳妇的,自然不好当着长辉娘的面说姚氏的不好,只是笑不说话。 长辉娘是最爱八卦的,说到这里,就咳了一声,压低了嗓音,在方氏耳边低声道:“我听人说,镇上的齐家想跟你家结亲呢。” 方氏颇有些惊讶:“你听谁说的?” 长辉娘就白了她一眼,道:“村里人都这么传的,还说那天齐公子将那小俊公子带过来,就是为了相看的,四婶这几天可乐呵了。” “有媒婆上门提亲了?”方氏也有些兴趣了。 “那倒是没有,不过这些天四婶都在盯着你小姑在家里学针线,也不让她出去玩了,我猜着怕也是为这事吧。”长辉娘说话的口吻也带了点平日没有的羡慕。 唉!这老罗家就是好福气啊!两个儿子都在上京念书,罗白翰还要进太学了,罗白宁眼看着也能嫁进齐家,天下的好事都被老罗家占尽了。想到这里,长辉娘又有几分得意,好在她跟方氏一向要好,又早早地让小长辉拜在罗白宿名下认字,虽然并没有正经拜师,可是凭着两家的交情,那份师徒之情怎么都跑不掉的。以后罗白宿有了出息,长辉是他的学生,不指望占罗家的好处,至少以后长辉进学什么的,到底要比别人多个门路了。 【) 第122章 自打程青走后,方氏是算着日子,只盼着他能早些回来,程青却是直到年前方才回转,走的时候穿着秋衫,回来的时候,却是裹着冬袄了。() 方氏见了他喜出望外,忙将他迎了进来,一迭声地问:“怎地去了这么久?可是京里头有什么事?” 程青冻得鼻头都红了,头顶衣服上全是雪花,进屋喝了好大一碗姜汤,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才缓过气来,将这些日子在上京的情况粗略讲了一遍。他本来就不是个多话的,又兼上回发生了阿秀那样的事,性子越发沉默了些,只说罗白宿在书院里念书,一切安好。竹元书院的山长是左青之左大人的好友,因此十分关照罗白宿,只是书院正月初十就开馆了,罗白宿赶不及回家,今年要留在京里念书,不能回家过年。 “念书要紧,不回来也无妨。”话虽然这么说,方氏心里仍有些小小的失落,不过她也知道,罗白宿有这个机会去上京读书,机会十分珍贵,便放开了,转而问起同去的程盛,程青就道:“长高了些,也结实了许多。” 方氏听了这才放下心来,有心情关心别的事情了:“他二叔呢?不是说寻了门路要进太学的,到底事情成了没有?” 程青就顿了下,拧起了眉,道:“我也不清楚事情到底如何,我在上京呆了半个多月,就见了二爷一次,还是在大街上碰见的。” 方氏还待要问,罗天都就岔开了话题,道:“程大哥赶了这么远的路,肯定又累又饿了,娘,今天让他吃了饭好生歇一晚,有什么事情明天再问吧。” 方氏应了,去摆桌子吃饭。程青倦极了,吃过饭见方氏没什么事,自去洗漱睡觉。罗天都和江夏举着灯去看了一回蜂桶,发现又有好些蜜蜂死掉了。 因为天气太冷,罗天都便让江夏将那十几只蜂桶从山里提了回来,拢在原先江夏睡的屋子里,一天到晚都烧着炕,以免气温太低,蜜蜂冻死了,不过到底条件有限,陆陆续续还是死了一些,还好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虽然年关已近,由于罗白宿远在上京,一家人都没什么情绪,又兼想在家里俭省点,为罗白宿多攒些银钱,便只略略置办了一些年货,腌了一块腊肉两条腊鱼便算完了,就是如此,比起当初分家的头一年,已经算是丰盛许多了。 正月初十那天,长辉娘过来邀方氏元宵节的时候去镇上看花灯,方氏想着在家也无事,便想带着罗名都和罗天都两个去看花灯。 罗天都其实不太想去,她怕冷,与其在外头吹冷风看那什么花灯,她更愿意在家里蒙着头睡大觉。罗名都听到放花灯的时候,眼睛一亮,可是当她听到罗天都不去的时候,也摇头说不去,她要留在家里陪小妹。 罗天都于是想到罗名都到底是个小孩儿,一年四季都在家里帮忙干活,每日除了田里地里,平日连大门都难得跨出一步,难得这回有机会,能出去玩一回,便不想扫她的兴,便答应了。 在她眼里,罗名都那就是个小孩儿,只要条件允许,她愿意时时宠着她。 罗天都想着难得正月清闲,赶了牛车出去,家里除了猪圈里一头猪,便没有别的活物了,也不用留人看家,就跟方氏讲,带上江夏和程青一起去看花灯,人多也热闹些。 江夏跟程青到这个家也差不多快一年了,两人都是勤快能干的,江夏不用说,光是这一年来养蜂,就给家里挣了一百多吊钱了,现在已经升为罗家的赚钱主力,就是程青,虽然残了一只胳膊,可是为了沉稳可靠,说话办事很是让一家人放心。 方氏于是便同意了。 到了十五那天,长辉娘果然来邀方氏去镇上,同去的还有小长辉和他爹。方氏和长辉娘都有牛车,于是长辉娘便拉着小长辉和方氏母女三个坐在罗家的牛车上,江夏赶车,程青自和长辉他爹坐一块。最让罗天都大开眼界的是,程青见他那辆车上只有他一个,便去捆了两捆干柴放在车上,顺便带着去镇上卖。 长辉娘一见,忍不住笑了:“这程青倒真是一心一意为你家着想,这个时候还不忘要给你家挣钱。” 方氏也笑了,道:“今天去看花灯,你还带两捆柴,一会哪里有空让你卖?” 程青就道:“有用。” 方氏见状,也只得作罢。 到了镇上,街上到处都挂着灯笼,人来车往的,十分热闹,罗家的板车根本就走不动。 程青和江夏费了好一翻功夫,才将牛车赶到以前时常买柴的人家,将两捆柴折价卖了,顺便将牛车寄放在人家里,这才和方氏几个重新回到大街上。 罗天都这才明白程青带两捆柴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赚钱,想来他是料想到镇上会十分拥挤,这才特意带了两捆柴,便宜了几文钱,为的是给两辆牛车寻个妥善安置的地方。她一时忍不住对程青刮目相看。 很是不错的一个人。罗天都本来就对程青的观感非常好,这个时候,只是越发可惜他残了一只胳膊,倘若程青是个四肢健全的人,以他的本事,想必一定不至于沦落到别人家为奴的地步。 正想着,方氏捏紧了她的手,道:“你别东张西望,当心走散了。” 彼时天色尚早,看花灯却是要到晚上,街道两边到处都是摆摊的小贩,兜售各式各样漂亮的花灯。 大约是平日没得什么玩的,罗名都今天格外兴奋,一双眼睛骨碌碌地四处看着,简直有些目不接暇,完全没有平日稳重的模样。 罗天都见了,暗暗地想,以后也要找机会多带罗名都出来玩,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贪玩,对什么都感到新鲜的时候,平日里罗名都要么是在家里干活,要么是跟着她念书,几乎都没有什么娱乐的时候,实在有些太可怜了些。 街上人实在多,方氏一手牵一个,生怕她们走丢了,程青便不动声色地站在边上,不时地隔开挤过来的人群,长辉他爹也将小长辉抱起来,让他骑在脖子上。 小长辉坐在他爹脖子上,看得最远,不一会儿,就听见他嚷嚷:“我看见宁姑姑了。” 他说的宁姑姑,自然就是罗白宁了。 长辉娘比方氏要高些,也看见了,就用手肘撞了撞方氏,道:“还真是你家小姑。” 方氏顺着她眼望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罗白宁跟一个年轻的小公子走在一块,两人说说笑笑的,十分亲热。 “哎,那不是齐家的小公子吗?”长辉娘看了半天,认出罗白宁边上的小少年就是几个月前来过罗家的齐锦。 罗天都也看见罗白宁了,她不想跟罗白宁碰头,就道:“娘,我们去那边吧。” 方氏也是一个心思,点了点头,转过身要往边上去,却不妨那边的罗白宁和齐锦也看到他们了。 罗白宁还没说什么,齐锦倒是几步就上来了,对着方氏他们打招呼道:“方大嫂。”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罗天都只觉得齐锦看到他们后,脸上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罗白宁站在边上,扭扭捏捏地唤了一声“大嫂”,把个方氏吓得不轻。要知道自打罗白宁懂事起,就没有唤过方氏一声大嫂,都是直接“喂”一声打发的。 方氏看罗白宁边上只有一个齐锦,就问她:“你一个人出来的?” “我跟大姐来看花灯,亲家母有事唤他去了,我刚好碰上齐公子,就一同来看花灯了。”罗白宁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道。 方氏再一看,齐锦后头还跟了一个小厮一个中年妇人,便放下了心,道:“看完了花灯如果你要跟着我们一快回去,就到东正街那条巷子口外面等着。” “晚了我就去二嫂那里过夜。”罗白宁才不想坐方氏的牛车,又冷又颠的,还有股子怪味道。 “那行,你看完花灯就早些去你二嫂那里,天黑了外头也冷。”方氏叮嘱了两句,就要离开。 齐锦却道:“方大嫂,既然你们也是去看花灯的,不如一路吧,人多也热闹些。”他实在是受够罗白宁的纠缠了,方氏来得正好。 方氏未曾回答,就见罗白宁先噘起了嘴,反对道:“大嫂他们还要回罗家村,逛不了多久。”言下之意就是不希望方氏一行人同行了。 罗天都才不想跟罗白宁和齐家人一块逛花灯,立即道:“我们放完花灯马上就回去了,就不耽误你们逛了。” 齐锦就道:“无妨,我等会儿也要回家温书了,放完花灯我叫马车送你们回去。” 方氏忙推辞:“不用麻烦,我们自己赶了车过来的。” 最后齐锦还是不顾罗白宁一脸的不情愿,跟着方氏一行人到河边放花灯。路上的时候,罗天都总觉得齐锦那小破孩老是在偷偷打量她家的罗名都。 这丫的不是真看上她家罗名都了吧? 她十分郁闷。罗名都这才几岁啊?就算再早熟也不用冲个孩子下手吧!看齐锦那年纪也不大,自己也是个小孩儿呢! 她顿时也没了逛街的兴致,放完了花灯,就催着方氏快些回去。 齐锦便要叫自家的马车送她们,被罗天都十分坚定地拒绝了。 直到罗天都坐上牛车后,齐锦才终于问方氏:“方大嫂,罗秀才上太学的事,如今可有着落了?” 【) 第123章 方氏很是有些奇怪:“他二婶不是去了上京又回来了吗?你去问她不是更清楚?”她只在程青回来的那天提了两句,程青说不清楚,她便没有再多问了。() 罗天都这才明白,上回贺屋的时候,齐锦对罗白宁明明是一副很忍耐的态度,这会儿却有闲心陪她逛花灯会了,想是知道罗白翰说要进太学,他也是个读书人,肯定心里也十分心动了。 齐锦还真是打的这个主意。说实话他其实是有点看不上那个老是跟在他哥后面,巴结奉承的罗白翰,只是没想到那个罗白翰居然能有这么番造化,要是进了太学,潜心读几年书,不说中进士,中个举人那是十拿九稳的事,再说了,能进太学的那都是什么人啊?不是达官贵人子弟,就是真正有学问有本事的读书人,进了太学,交好一两个或有门第或有才干的同窗,那也是说不得的好处。 齐氏从上京回来的时候,他就跟着他哥去问了这事的真假,只可惜他那个表姐,在钱财的事上十分精明能干,于官场上面的事情,却是一窍不通,说来说去,只说罗白翰确实认得了一个什么翰林院侍讲之子。齐氏虽然也在上京多方打听,奈何那种地方,随便在街上撞见一人,就有可能是哪个官家子弟,委实打听不出什么消息,被罗白翰哄了几句,又许下无数美好的诺言,到底让齐氏留下了两百两银子回来了。原本齐氏是想跟着一道留在上京的,只是罗白翰讲他现在正在书院读书,却没有地方安置女眷,上京物价又贵,若是租凭一处像样点的院子,一个月也要好几吊钱,齐氏只得作罢,自己先回来了。 齐氏不懂官场的事,齐锦和齐公子却是知道这翰林院侍讲,乃是为天子或太子讲学之人,虽说品阶不高,却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罗白翰既然认得这等人家的子弟,那进太学之事,多半是有把握的,是以齐锦哪怕再不喜欢罗白宁,这个时候也稍稍放低了姿态,主动同罗家亲近了些。 他一心认为,罗白翰能结交上翰林侍讲之子,多半是因为左青之的缘故罢了,不然以他那等无才又无财的人,在上京那种地方,不说贵人,就是庶民都懒得看他一眼。 他疑惑的是,既然左青之与罗白宿娘家有旧,理应更关照罗白宿才对,为何看方氏的态度,好像罗白宿并没有进太学的意思,这让他十分不解。 罗天都都坐在板车上了,听齐锦和方氏说了半天,有些不耐烦了,“我爹现在还在竹元书院念书呢,没说进太学的事,你想知道这个就去问二叔或是二婶吧。”说完又催方氏,“娘,我们快回去吧,夜风吹在身上可冷了。” 方氏就道:“天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你们看完花灯也早些家去吧。” 齐锦还要叫马车送她们,江夏和长辉他爹却已扬着鞭子,赶着牛车走了。 回去的路上,长辉娘还在称赞齐锦长得标致,又是个读书人,家里还有钱,潜在的意思就是将来谁嫁给他都有享不完的福气。 罗天都不喜欢齐家人,觉得这个齐锦年纪轻轻,却是一样的势利,就回了一句:“长得俊又不能当饭吃。” 罗名都悄悄地扯了扯她的衣角,道:“你就知道吃。” 回去之后,这事很快就被一家人忘在了脑后。 等到正月过完开春之后,一家人都忙忙碌碌地开始春耕的准备工作,谁也没那个闲情去管罗白翰城京里做了什么。 江夏将窝了一整冬的蜂桶拎了出来,取了一回蜜,腾出蜂巢好让蜂群酿蜜存蜜。这个时候取出来的已经是完全成熟的蜜,浅琥珀色,闻着蜜味十分浓郁。这种蜜不像夏天取出来的水蜜,可以久放,因此卖价也颇贵,有那闲钱吃蜂蜜的人家,大多都是识货的,只要蜜好,也不会计较这些。 六十多斤蜜,除了自家留一罐子,其他的都卖了,得了三十多吊钱。 罗天都拿着钱的时候,都是乐呵呵的。因为这十来桶蜜蜂都是江夏一人照顾的,尤其是大冬天,其他人都在屋里烤火摸牌,只有江夏一个人整天守着那些蜂桶,十足用心,罗天都便跟方氏商量了,这三十多吊钱,拿了两吊出来,分给江夏和程青一人一吊钱,表彰他们一年勤苦劳作。 程青和江夏到罗家也有一年多了,方氏虽说并不是苛刻的人,吃住用都是一样的,可是家里并不富裕,有几个钱都要攒着留给罗白宿,因此,也只是每月给他们一人几十文钱零花,逢年过节的会多几十文,这还是头一回这么大方,一人发了一吊钱。 拿到钱的时候,程青性子沉稳,倒是还好,江夏却十分激动。他是苦过来的,以前家里两亩薄田,一家人辛苦劳作一整年,交了租子,还混不得一个肚皮饱,更不用说攒下钱了,当下抱着那一吊钱,乐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程青摸了摸钱,又将那一吊钱推回给了方氏,道:“在这里吃住都不用花钱,我一个大男人也没什么花用的地方,这钱还请东家娘子帮我攒起来,留着以后给我兄弟娶媳妇。” 江夏见程青这样,摸了摸脑袋,也乐呵呵地将钱推给方氏,让她一并帮着攒起来。 罗天都有些无语,这年头的人,有了钱不自己拿着,反而要别人帮忙收着,也不怕人到时反悔,到时一文钱也要不回来。 方氏想了想,就收了,道:“钱我给你们收着,若是到了要用钱的时候,跟我说一声便是。” 罗天都就去取了专用的鹅毛笔和红纸本,一笔一画地记上了。 到了油菜花开的时候,江夏取了几回蜜,又卖了七、八十吊钱,加上罗天都冬日卖粮和炸爆米花的钱,一共也凑了一百二十多吊。 现在正是蜜源充足的时候,每隔几日便能取一回蜜,家里的花用根本就不用担心,就是罗白宿要钱,一时也能凑得出来,罗天都便想着将这一百多吊钱,置些产业,图个长久进项,毕竟钱留在手里是最不值钱的。一百多吊钱,看着虽多,却也置不了什么东西,就是秋水镇一间当路的大些的铺子,想要买下来,两百两也是跑不了,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置地最妥当。 这一日,方氏和罗天都看完了地,正在往家赶的时候,看到一辆马车从身边擦身而过,险些刮到罗天都了,把她吓了一跳,抬起头一看,那赶车的小厮居然是程盛。 “程盛哥,你怎么回来了?我爹呢?”罗天都忙高声叫道。 不等程盛回答,车厢门被人一挑,罗白宿就下来了,只是脸色十分不好,就是看见方氏和罗天都,面上都没什么笑容。 罗天都一看这情形,心里“格噔”一下,心知未是上京出了什么事,罗白宿这才匆匆回来的。 “先回家再说吧。” 说话间,罗白宿就将罗天都抱上了马车。罗天都进了车厢,才发现,车厢里居然还卧了一个人,那人面朝里躺着,似乎是睡着了,一动不动的,都夏天了,还盖着一层薄被,露在被子外面的手,关节突出,青筋暴露。 “爹,他是谁呀?”罗天都忍不住问道。 罗白宿看了一眼躺着的那人,沉声道:“你二叔。” “二叔?”罗天都惊讶地叫了出来,“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正在这时,罗白翰咳嗽了一声,醒过来了。 罗天都睁眼一瞧,几乎有些认不出这就是罗白翰。 当初罗白翰虽然长得称不上俊,可好歹被姚氏养得高高壮壮的,可是这躺在车上的人,哪里还有半点罗白翰的样子。一张脸腊黄腊黄的,瘦得脱了形,眼眶深凹,颧骨越发高了,整个人看上去,仿佛瞬间老了十几岁一般。 方氏也吃惊地张大了嘴,不明白年前还说要进太学的人,这才几个月不见,就换了这么一副样子回来了。 罗白宿脸色也很凝重,一路上都没有开口说话,到了秋水镇,罗白宿将马车赶到了齐氏家里。齐氏不在,听说是和齐家二老去齐家了,家里只有一个管家几个下人在。好在那管家认得方氏和罗白宿,这才帮着将罗白翰一起抬进了屋,不然以罗白翰那副模样,谁还认得出他就是齐家姑爷啊。 不一会儿,得到消息的齐氏就匆匆赶了过来,看到罗白翰这么一副模样,脸都僵了,冲到罗白宿面前一迭声地问:“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人跟着你去上京,怎么现在变成这副模样回来了?” 罗天都听她这个时候了,还来指责罗白宿,就道:“二婶,先别问那么多了,大夫来了,让他先看看二叔的情况。” 老大夫显然是一路被管家催着跑过来的,到的时候还气喘吁吁的,灌了两杯茶喘匀了气,这才替罗白翰把了一会脉,又揭了被子捏了捏他的腿,道:“他这腿是被人生生打断的吧?” 齐氏一听,立时就叫了出来:“什么?好好的人,无缘无故地怎么会被人打断了腿,大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第124章 罗白宿料想这事也瞒不过去,只得细说了。{} 原来当日罗白翰交好的那翰林院侍讲之子乔远堂,并不是乔家的正经公子,只不过是乔大人家里的丫鬟贪图富贵,一次趁着乔大人醉酒爬上了主家的床后生下来的,乔夫人恨她扫了家里的颜面,便对这庶子不闻不问,只是每月给两吊钱让他零花便是了,也懒得管他。乔远堂在家里没有大人拘束,平日里为人就很是不着调,最喜往那烟花之地进出,上京里头正经的公子少爷都不屑与之为伍。乔大人平日忙碌,也顾不上他,后来见他行事越来越荒诞,便将他丢进好友的竹元书院,想让他磨磨性子,学些礼仪廉耻,也省得日后惹出祸事,带累全家人。 乔远堂在外头玩闹惯了的,哪里受得了书院里那沉闷的气氛,看罗白翰家里有钱,出手大方,便经常拾掇着他出去玩耍吃酒,罗白翰初到上京,人生地不熟的,难得有个官家公子肯与他结交,自然是极力巴结,又兼罗白翰素日里也是喜欢吃点小酒,边上还要点两个女娘陪坐的,两人脾性机投,一起吃了几回酒,居然引为莫逆。 只是这吃酒点女娘都是要花银子的,店家可不会管你是秀才老爷还是侍讲之子,罗白翰好不容易攀上了乔远堂,当然是尽力讨好,两人一起出去吃喝,多半都是罗白翰掏钱。上京物价昂贵,比起秋水镇,那是高了几倍有余,罗白翰来上京的时候,齐氏虽然给了他一百两银子,也禁不住他这般挥霍,不到两个月,一百两银子就挥霍一空。 罗白翰见识了上京的繁华,又过了两个月花天酒地的神仙日子,再要他拘着性子,守在书院天天念书,吃着毫无油水的馒头咸菜白菜汤,想也知道不可能。那乔远堂就给了他出了个主意,说他爹在宫里头教太子讲学,有办法给他弄个太学名额,只是要银子活动门路,叫他给家里去封信,送些银子过来使。 罗白翰虽说有些混,却不是傻的,就有些怀疑,既然侍讲大人有门路,怎么没给他弄个太学名额,反而让他进了竹元书院。 乔远堂便只推说他不喜读书,性格散漫,受不了那个拘束,且家中已有两位兄长进了太学,出人头地光耀门楣的事情,有两位兄长就够了,他只要安心做个纨绔,混吃等死就成。 罗白翰到底初入京,对京里的门门道道还不甚了解,又兼乔远堂平日表现得的确像个纨绔,整日里除了吃喝玩乐,对别的再没有兴趣,十分不着调,也信了这说法。后来等到齐氏入京,留了两百两银子后,罗白翰便给了他一百两,让他去给自己活动门路,自己留了一百两花用。 乔远堂当时不过是为了让罗白翰朝家里要钱胡掐的,拿了钱转过身就去花天酒地,钱花光了,又来找罗白翰,至于罗白翰托他办的事,他压根就没放在心上,再说他也不敢朝乔大人开口。罗白翰问起,他就只推说事情不好办,再多问几句,就道要想事成,就多花银子,彼时罗白翰手边的银两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进太学的事还没个影子,也着急了,还是书院里另有个学生,看他可怜,好心地点拨了他两句,告诉他那乔远堂不过是乔大人家里一个不规矩的丫鬟生下的,说好听点是个庶子,说得不好听点,那就跟个路人没什么区别,乔家基本是不管他的。那学生还道,那人平日最喜欢拿着他爹的名头,哄骗那些初进书院的学生的钱财,罗白翰显然不是第一个上当受骗的。 罗白翰听得目瞪口呆,以前在秋水镇,从来只有他骗别人的份,哪里轮得到别人来骗他,一时十分愤怒。 那可是一百七十两银子呀!齐氏送过来的两百两,他自己只花了三十两,其他的都被那人陆陆续续骗走了,最重要的是,他可是跟齐氏保证过,一定要进太学的,如今事情成了泡影,要是齐氏知道,还不知道要怎么揍他。 罗白翰出离愤怒了,捋起袖子就去找那人算帐。 两人混得熟,罗白翰不用废吹灰之力就在常吃酒的那间酒楼找着人了人。彼时乔远堂在酒楼吃饭,用他那套惯用的伎俩哄骗另一个初入学院学生的钱财。罗白翰听得火起,一拳就打了过去,将那人打得鼻子都破了,鲜血直流。 说来也巧,当日乔大人家里的正经大公子也在那酒楼雅阁吃饭,听到楼下动静,让小厮下楼打听情况后,得知是自家那不成器的东西跟一个乡下来的秀才打了起来,顿时火冒三丈,几步冲到楼下,看到乔远堂被罗白翰揪着打,就示意左右上前拉架。 乔远堂再不争气,那也是乔家人,乔家可以不把他当一回事,可是被个外乡人这般欺负,那就是打了他们乔家的脸面,乔大公子就开口教训了罗白翰几句,罗白翰被人骗了银子,已经十分火大,如今还要被人指责教训,哪里听得进去,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推推搡搡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地,就将那乔大公子撞倒在了桌上,额头上划了好大一条口子,性命虽然无碍,可是额上却留了疤破了相,这辈子都跟朝堂无缘了。 乔家花了心血用心培养的最有前途的长子嫡孙就这么被个乡下穷秀才毁了,乔家人哪里肯罢休,寻了个错处就将罗白翰下进了大牢里,罗白翰的腿就是那时在牢里被打断的。罗白宿虽然不耻罗白翰的作为,但到底是亲兄弟,不能任由他留在牢里丢了性命,只得在请教学问上之外,第一次登了左青之的门。 左青之位高权重,他出了面当说客,乔家虽然不甘,但是同朝为官,双方多少也要留些颜面,乔家也只能咬着牙忍了。左青之将人从牢里捞了出来,又找太医给他接了骨,只是当日出手的人,实在下手太狠,罗白翰伤得太重,又在牢里拖得久了,延误了治疗,哪怕接上了骨,今后那脚也会有点跛。 乔大公子破了相,罗白翰跛了脚,两人出身不同,结局倒是一样,这辈子都没办法做官了。 本来这事到了这里就算过去了,可是上京从来就不是个风平浪静的地方,一丁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人抓住把柄大做文章,有个御史打听到了这事的来龙去脉,上了一张折子,将乔大人参了一把。 理由很充分,现在是在国孝期间啊,连圣上都在宫里克勤克俭为皇太后守孝,你乔大人却纵着家中子孙吃喝玩乐,是个什么意思啊?是不是对今上和已逝的皇太后不满啊? 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乔大人第二天就被罚了半年的俸禄,勒令在家闭门思过。乔家最优秀的长子被毁了前程,乔大人本身也被连累得失了圣心,如此一来,乔家几乎把罗白翰恨进了骨头里。 这个时候,罗白翰再留到京里,除了等着乔家秋后算帐的报复,也没什么益处。左青之等他伤略好些,就命人将他送回到罗家村。 罗白宿是长兄,罗白翰出了这事,他怎么也要回去给罗老头和姚氏一个说法,这才和程盛两个送了罗白翰回来。 齐氏听了,几乎不敢置信:“你是说……我送了那么多银子过去,结果他、他根本就没有进太学,反而还得罪了那什么乔家?” 罗白宿沉默了半天,才道:“总算人平安无事。” 那乔远堂可没那么好命,在出事的当天,就被乔家押了回去,当天晚上,乔家就传出了乔远堂惊吓过度病倒了的消息,再过几天,人就没了。 正说着,就听见外间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然后就是姚氏的大嗓门:“白翰在哪里?他在哪里?他怎么个样子了?” 罗天都拧起眉,最难打发的人来了。 姚氏一进门,就朝炕边奔了过去,扑在罗白翰身上,看着罗白翰那瘦得皮包骨,奄奄一息的模样,心疼得跟刀绞一般,眼泪“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你这是要杀了我啊。” 罗老头跟在后头,虽然没有说话,可是一双眼睛里分明有浑浊的老泪流了出来。 姚氏哭了一会,气息都散了,最后好不容易收了声,把眼泪一抹,转过身就不要命地朝着罗白宿撞了过去:“你个黑心肝的,你害了我的白翰,我跟你拼了……” 罗白宿被她一股蛮劲撞得倒退几步,撞在了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可是并没有出言辩解,任由姚氏对着他又打又骂,最后还是罗老头看不过眼,拦住了她:“这事只怪白翰自己不争气,你怪大郎有什么用?” 姚氏脸上的泪水都没干,对着罗白宿恶狠狠地道:“我不管,好好的儿子跟着他去了上京,这才多久啊,就被人打断了腿回来了,不是他的错是哪个的错?” 罗老头也暴怒起来:“浑帐婆娘,我当日就说了不要让白翰跟着大郎去上京,你非要他跟着,如今好了,闹出了事,得罪了人,没死在外头已经是算他命大了,你还要在这里胡闹!” 姚氏也嚷了起来:“怎么不怪他?!他不是认得那个什么左大人的高官吗?难得那么大的官,还保不住白翰?一定是他心怀怨恨,不肯帮忙,这才害得白翰这个样子。” 【) 第125章 罗天都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跳出来道:“奶奶,你说话也要摸摸良心,二叔害得别人家的儿子一辈子都不能做官了,自己行为又不检点,被人捉了把柄扔进牢里,要不是我爹找左大人求情,二叔这会儿只怕早就不在了,你口口声声说我爹害了二叔,怎么不想想,当初是谁非逼着要我爹带着二叔去上京的?你当二叔得罪了人,我爹不跟着受牵连的?” 姚氏顿时暴跳如雷:“小王八糕子,我让你诅咒你二叔!看我今天不揍死你!” 说完就要冲上来就要打罗天都,被罗老头一把拦住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能不能别再丢人现眼了?” “我怎么丢人眼现了?罗全,那躺着断了腿的可是我亲儿子!谁害了我儿子,我就害他全家,反正我一个老婆子,也活不了几天,我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姚氏被罗老头拦着,一双眼睛还是恶狠狠地瞪着罗白宿。{} 好好的儿子,出去一趟,这才几个月,就躺着回来了,罗老头心里也很难受,但是他比姚氏到底要清醒些,听姚氏在这里放狠话,就道:“你快些住嘴,就当为了白翰,你就消停些吧。” 罗天都实在受够了姚氏的无理取闹:“奶奶,你倒是说清楚,究竟谁害二叔了?那害二叔的人,如今在上京好好的做着官呢!奶奶你倒是去害他们全家呀?再说了,二叔变成这样,难道与以往奶奶一味的宠溺娇纵没有关系吗?不要什么错都推给别人,出了这种事多从自身找原因吧。” “小都!”方氏脸色都变了,怒喝了一句,“跟奶奶怎么讲话的?!还不快跟奶奶赔不是。” 姚氏本来因为罗白翰断腿已经很是受了打击,被罗天都这么一顶撞,一口气憋在心里,呼吸不畅,立时昏厥了过去。 满屋子的人又忙对着姚氏猛掐人中,老大夫本来在外头给罗白翰写方子的,又被揪了进来,给姚氏把脉。 “无妨,只是一时惊怒交加,一口气没提上来,我给她一并开点药压压惊吧。”老大夫就颇有责备地道,“平日你们也劝着她些,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心态平和一点,别有事没事就大动肝火。” 姚氏本来已经悠悠转醒,听到老大夫讲了这么一句,顿时气得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老大夫写好了药方,看到满屋子的人,说了一句:“方子我写好了,你们谁跟着我去抓药。” 齐氏自打知道罗白翰断腿之后,就跟个木头一样,愣在边上,半天没反应,方氏看她一时还没办法回神,就道:“我去。”走之前又叮嘱罗天都别再乱讲话气人了。 罗天都想说什么,看着罗老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到底咽了下去,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 不一会儿,方氏就拿了两包药过来。 罗老头接过了药包,对着罗白宿道:“天不早了,这里也没有什么事了,你就带着你媳妇和孩子回去吧,你娘这里我看着就行了。” 方氏想着有齐氏和齐家二老在,又有一屋子的下人伺候着,她们一家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就道:“那行,我们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爹打发一个人过来叫我们就成。” 罗天都跟着方氏和罗白宿上了马车,往家赶。 一路上,方氏神情都有些恍惚,好半天才道:“你二叔他……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呢?” 罗天都毫不客气地道:“那是他自找的。爹和他一道去的上京,怎么爹就没事,偏就他惹出祸呢?做人不脚踏实地,老老实实靠自己,非要走那旁门左道,遇事不用脑子,不招出祸事才怪。” 方氏盯着她看了半天,道:“我怎么觉得这说的好像是你自己呢?你奶奶说你两句,你就要拖斧子堵门的,今天也是,还当着满屋子的人面,跟你奶奶顶撞起来,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听到没?” 罗天都就生气地扬起了嗓音:“我又没错,是奶奶实在太过份。她怎么不想想,二叔闹出这事,爹担了多少心,这一回还好咱家还认得那什么左大人,要不然,二叔这会儿还被押在大牢里,说不得连爹也要折进去。到那个时候,再去怪谁去?” 方氏就拿出十二万分的耐心试图说服她:“就算她不对,她也是你奶奶,你做小辈的就不能顶撞她,不然就是你不孝,你现在也不比以前,还能拿年纪小不懂事当借口,今天你说的那翻话若是传了出去,对你名声有多大的影响你知道吗?” “长辈做错了事,做上辈的不去规劝,反而一味顺从,这难道就是孝顺了吗?” 方氏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也有些恼了:“你这孩子,越大性子越倔,如今你是在自己家里,无论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和你爹都能偏袒着你,将来你要是去了婆家,再不改改你这个性子,你婆婆可就没我对你这么好,到时还不是你吃亏?” 方氏于是十分发愁。这孩子眼见得性子越来越倔了,也不知是像了谁,明明她和罗白宿都不这样。 好在,很快就到家了,这一场争论才算平熄下来。 罗名都看到罗白宿,十分高兴,跟着罗白宿跟进跟出的,一步也不肯离,最后还是方氏以罗白宿赶路辛苦,要好生歇息为由,才让罗名都进了东屋睡觉。因为天气转暖了,东屋凉快,方氏就将东屋收拾出来,让罗名都姐俩睡,也不用跟她一个炕。 罗白宿连日赶路辛苦,身体确实很累,可是因为心里担着事,反倒睡不着,一双眼睁着看顶上的屋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方氏也是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睡,最后翻身的时候看罗白宿也没睡,终于忍不住道:“他爹,要不咱们就留在家里种地吧,虽然穷了点累了点,好歹能混口饭吃,考功名做官固然好,可是看看他二叔这样,我是真不放心。你说人活这一辈子,图个什么呢?不就是为了混口饭吃不饿死,天冷了有件衣裳裹着不冻着,咱们在家里不也好好的吗?” 罗白宿听了,只是沉默着没有回答,方氏就叹了口气,翻了个身,睡去了。 因为有心事,一家人晚上都睡得不好,第二天集体起晚了,起来的时候,太阳就过了树梢,罗天都也懒得麻烦,就将早饭和午饭合在一起吃了。 正在吃早饭的时候,就见长辉他爹匆匆赶了过去,对着罗白宿道:“快别吃了,家里出事了,四叔叫你过去老屋那边。” 罗天都一家都以为是罗白翰不好了,将饭碗一搁,就赶去了罗老头那边。 还没进院子,就听到姚氏的怒骂声:“姓齐的,你别以为白翰如今躺着不能动了,就想不管他了!当初可是你们齐家找上门,要跟我们罗家结这门亲的,白翰好好的时候,你们就千巴结万巴结,这个时候落难了,就打着义绝的主意,我呸!只要我姚金花还在一日,你们齐家的那个母夜叉就得一日伺候我家白翰,好吃好喝的供着,不然我就上衙门告你这个做媳妇的不贤不孝,到时治你个罪,押下大牢,我看你还怎么嚣张。” “我呸!你个老货,你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我家闺女要嫁妆有嫁妆,要才情有才情,嫁个什么样的人家不是嫁?你以为你那个儿子是个好的?这才成亲多久?用了我家多少银钱?若是他真能好生念书,我也就狠狠心,舍下这笔银子,供他出来,可是也不看看他是个什么货色,到了上京,不好生念书,整日里吃酒找女娘,你快些还了用去的钱财,放我闺女家去,我便不与你计较,要水然,惹恼了我,休要怪我不给你留情面。” “你做梦!你当我罗家的门是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我告诉你,哪怕白翰现在伤了,他还有个大哥,将来一样有出息,你们趁早收了这心思,好生伺候白翰,将来说不得还能有你们齐家一份好处。” “啊呸!谁不知道你那大儿子根本就不是你生的?前年你还把人告进衙门了,将那一家人得罪了个彻底,现在倒是来攀关系,你也不嫌寒碜。”齐老太轻蔑地道,“你这老货,我也不与你多说,赶紧的,将钱拿出来,我还赶着回去吃午饭。” “放你娘的狗屁!自打你家那泼妇进门,白翰就分了出去,你们两口子花了多少钱,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告诉你,别说银子,就是石头子儿,我都不会给你一颗,你趁早死了这个心思,滚出我们罗家!” “你当我想来你们罗家!几间土房子而已,进门还嫌脏了我的脚。要我走也简单,我也不要多了,把你儿子在上京花的三百两银子还我,再写一封和离书,我一句话也不多说,马上转身就走,要不然,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 第126章 “你家那个母老虎,想丢下我儿子不管,一个人去逍遥,你别打湿那碗米了,我儿子不好,你闺女也别想好过。{}”姚氏也恶狠狠地道。 姚氏和齐老太骂架的时候,罗老头蹲在院子角落里,一言不发,看到罗白宿进来,就站起身来,道:“大郎,你去写封休书,放他家闺女离去,这样的媳妇,我们罗家也要不起。” 齐老太就呸了一声,道:“你当我是傻子呢!休书?我家闺女哪里做得不好了,值得让你们罗家休回来?你当天下的事都是你们罗家的理,我告诉你,识相的写了和离书,别污了我闺女的名声,要不然,我就立封义绝书,请官府判离了,到时可别怪我不给你们罗家脸面。” 罗天都看着一脸怒容的齐老太和她身边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皱起了眉。她虽然不喜欢姚氏和罗白翰,可是罗白翰才回来,就被齐氏扫地出门,心里对齐氏十分反感。哪怕她觉得罗白翰前程无望,想要蹬了他再攀高枝,也不用这么着急,好歹等罗白翰伤养好了再说。罗白翰昨日才到秋水镇,今日就上门要求和离了,这是欺她罗家无人吗? 罗老头气得胸口急剧起伏,第一回 对着罗白宿吼了一句:“大郎,你聋了吗?快去写封休书,从此白翰和他齐家闺女再无瓜葛。” 齐老太就道:“不准!你们罗家的儿子无财无德,在京里惹出了祸事,还有什么脸面要休我闺女?!”一边就吩咐家丁前去阻止罗白宿。 罗天都简直要气疯了,随手抓起搁在边上的一条扁担,指着齐老太道:“你们谁敢碰我爹一根头发试试?!” 程青早上前挡住了那些家丁,对着罗天都道:“小娘子要使这扁担,也得再等几年,有力气了再使吧。”说完就把她的扁担拿在手里,当着那群齐家家丁的面,舞了一通,舞完了脸不红气也不喘地站在那里不说话。 齐老太是知道这程青会些拳脚功夫的,就道:“小娘子,这是你二叔家的事,跟你家无关,你把人家当成奶奶当成二叔,人家眼里可根本就没有你这个孙女侄女,听我的劝,你们还是不要掺合进来的好。”她还是不太想得罪罗白宿的,因此语气虽然不耐烦,到底没有破口大骂。 “你们欺负我爷爷,那就关我家的事了。”有了程青壮胆,罗天都可是一点也不怕齐家的人,脆生生地道。 说话间,罗白宿已经写好了休书,递到罗老头手里。 罗老头就将休书扔给齐老太,道:“从今往后,你家闺女跟白翰再无瓜葛,你领着人快点滚吧!”罗老头一辈子都没有说过这种狠话,可见齐家的行为实在是惹怒了他。 “休什么休?!我不许!白翰成了这样子,他们齐家想甩手不管,想得美!”姚氏恨声道,边说边朝齐老太那边扑,要去抢那休书,被罗老头一巴掌扇得老远。 齐老太却不甘心,她家闺女怎么能被休回家呢?被夫家休回去,名声不好,今后再成亲就难了,坚持要罗家写和离书才行,气焰十分嚣张,罗白宿就是个泥人,也被带出了火气:“就凭齐氏嫁进罗家一年多,从没在公婆面前尽过一天孝道,我们罗家就能将她休回家去,你若再要纠缠,那我们就去官府相见。” 罗白宿不比罗白翰,在秋水镇里的名声还是好的,齐老太敢毫不客气地落罗老头姚氏的面子,却不敢那样随便往死里得罪罗白宿,听得他开口护着罗家,便心不甘情不愿地住了口,也不要什么和离书,只道:“那罗白翰倚着进太学的名义,花了我儿几百两银子,这事你们得给我个交待吧,我家的银子那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二婶嫁进来没几天,爷爷就分了家,二叔和二婶花的钱,跟爷爷奶奶有什么关系?你当真以为我们罗家无人,可以任你们随便欺负么?” 休书齐老太可以接受,横竖不管是休书还是和离书,总归自家闺女是脱了这罗家的烂泥潭,那几百两银子却不同,那可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齐老太想起来就有些肉疼,不肯这么就算了。 “我不与你们多说,既然拿不出钱来,少不得我要带着人进去搜一搜,拿东西抵债了!” 罗天都顿时火冒三丈:“青天白日的,你们还想打劫不成?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你想找我家要钱,先将我二叔的聘礼拿回来再说吧!” 程青便拿着扁担往门口一站,也不说话,只拿一双眼睛狠狠地盯着齐老太带来的几个家丁。他原本生得就高大,自打到罗家以后,吃饱穿暖的,以前看着还有些瘦削,如今却是养得一身的腱子肉,又兼脸上带着疤,看上去一脸的凶相,整个人往门口一站,浑身散发出一股凶狠的气息,一时齐家的几个家丁,居然被他吓住了,站在边上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齐老太就急了,对着他们怒声道:“你们愣着干什么?他只有一个人,你们四、五个人,难道还打不过一个残废吗?”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一辆马车驶了过来,在路边停靠,然后就见齐大公子下了马车,对着齐老太道:“舅妈,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罗天都见到他,就拧起了眉,如今她家正在处理家事呢,这个姓齐的跑来凑什么热闹? 齐老太立时换了副和蔼的表情,道:“大侄子啊,你怎么来这里了?天气这么热,快些回马车上坐着吧,当心晒着了。” “我听罗兄回来了,特地专程过来看他,原本我是先去的表舅那里,结果他们告诉我说你把人送回这里来了。” 齐老太不曾想他会这般说,一张老脸有些挂不住,解释着:“那啥,他们罗家欺负人,将你姐休了呢!” “你放屁!明明是你这老妇上门挑事,现在还反咬一口。”姚氏可不想吃这个哑巴亏,跳起来骂道,“你现在想后悔了?我告诉你,晚了!休书都写给你了,你家那个母老虎再想进我罗家的门,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齐老太立刻苦反唇相击:“你这老乞婆,就别给自己那张老脸上贴金了,我家的闺女以后就是留在自家养她一辈子,也不会再给你们罗家做媳妇。” 齐大公子就出来打圆场:“好好的,这是闹什么呢?堂姐跟罗兄不是过得好好的,如今说什么休不休的?” 姚氏见齐大公子仿佛有偏帮自家的意思,就道:“还能为什么?自然是有人看着白翰受了伤,趁机落井下石罢了,这天底下就是有这等人,眼皮子能浅成这样。” 齐大公子就朝齐老太使了个眼色,道:“婶子你也别说气话,定是我舅母心疼表姐,所以一时冲动了些,都是做娘的,婶子想必不会这么小心眼计较的。” 姚氏被齐大公子这几句婶子唤得有些飘飘然,真有种当人长辈的直觉了,闻言嘴里就“哼”了一声,狠狠地瞪了齐老太一眼。 齐大公子人精一个,就笑了笑,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进屋去好生商量,这是做什么呢?” 一直沉默着的罗老头,这个时候突然站了出来,闷声闷气地道:“不用了,齐家高门高户,我们庄稼人高攀不上,这事就到这里了,只是齐老太回去后,记得将我家当初下的聘礼还回来,这聘礼还是当初向顾伯相借的。” 罗天都眨眨眼,看着罗老头,心里对他暗暗喝彩。 以前她一直认为罗老头人是很好,可是性子太沉默了些,家里头连个姚氏都治不住,可是现在看来,罗老头并不是软弱,至少对着外人的时候,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软弱,以前由着姚氏胡闹,多半也是为了息事宁人,省得姚氏借机在家里作怪。 齐老太瞪圆了眼,叫道:“什么?你还敢冲我要钱?也行!你家先将你儿子花用的三百两还来,我就将聘礼分文不少地还你。” 吵来吵去,结果又吵回原点了,罗天都被他们争得头都大了。这齐老太也是朵奇葩,她就从没见过夫妻的共有财产花掉了,最后还要算在婆家头上的。 罗白宿见他们争执不下,也不想再与齐老太争执,没得惹人闲话,就道:“那就见官吧。” 齐大公子就道:“这又是何必呢?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罗兄与表姐也做了这许久的夫妻,有什么事大家各自退让一步,就不用去见官了吧,对大家都不好。” 罗白宿也是罕见地被挑起了火气,都有人耀武扬威地堵在罗家老宅门口,欺负他爹了,他要是再不吭气,他就不是罗白宿,而是菩萨了:“齐公子的好意心领了,可是这是我们罗家的家事,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说完又对齐老太道,“还聘礼还是见官,你自己好生考虑。” 【) 第127章 最后齐老太的三百两银子罗家没还,罗家的聘礼齐家也没退,齐氏被休回了娘家,两家自此结怨,不再往来。 解决了罗白翰的事,罗白宿在家里呆了半个多月,然后又带着程盛去上京了。 罗白翰的腿养了两个月,倒是好了,只是像那老大夫说的落了个残疾,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他这一辈子也就是个秀才的命了,没有办法再进一步。 罗白翰回到罗家村后,罗白秋还回来闹了一场。一向做人圆滑世故,十分会看人脸色的罗白秋,哭着责骂姚氏,骂她偏心,为了罗白翰的前程,将她嫁进了苏家,被徐寡妇日日折磨;又怨姚氏不会做人,将罗白宿往死里得罪,责怪完了姚氏,又骂罗白翰不懂事,为了供他读书,将家里败个精光不说,还败坏了自家的名声,让她在外头时时抬不起头来。 儿子的残疾,长女的埋怨,让姚氏瞬间仿佛老了十来岁一般,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灰败的气息,也不再像以前动不动就骂人了,时常坐在屋里发呆。 罗白翰就算不能科考了,他到底还有个秀才的功名,不用交田赋,罗家还有十几亩良田,只要他老实勤快,本本份份地种地,脚踏实地做人,混口饭吃是没问题的。只是罗白翰自打生下来,就被姚氏捧在手里长大,别说农活,就是水都没有帮着挑一担,乍一跟着罗老头下地,真是洋相百出,眼看得地里的那碗饭他是吃不了。 最后还是里正看他可怜,和村里的老人商量了,在族祠边上搭了一间草棚,勉强算作学堂,让罗白翰就在草堂里教村子里的幼童启蒙,村子里凡是有大点的孩子,愿意学着认字的,就让家里人送到草堂来,每个月不拘送点柴米油盐的给罗白翰,也算是个营生。 罗白翰虽然有些不乐意,但是时至今日,他也没什么好挑剔的,总比在地里卖苦力要强,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里正的好事,做起了先生。 姚氏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最初的一个月,眼看着没办法,罗白翰要在罗家村扎根,再没有别的法子,便开始重新给他张罗亲事。当初罗白翰和齐氏成亲也有一年多,两个人却没有留下个一男半女的,姚氏便打算给罗白翰再娶一个,好歹要给老罗家留个后。 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罗白翰在上京得罪了权贵,打断了一条腿,这辈子都没有大出息了的事,没用多久整个晋雍县的人都知道了。姚氏再寻媒婆给罗白翰说亲的时候,再没有一个媒婆肯应下,姚氏为了这事,又气得在家里狠发了一回火,最后还是罗二奶奶看姚氏整日里摔锅砸碗的,看罗白翰可怜,给他说了一户人家,还是个穷山沟沟里的姑娘,因为家里孩子多,她娘上个月又生了一个小兄弟,眼看着要养不活了,这才打主意将大闺女嫁出去。说是嫁闺女,其实那意思就跟卖女儿差不多了,只要罗家肯出四吊钱聘礼,他们家的闺女就嫁进罗家,以后是死是活都不管了。 罗天都听到姚氏给罗白翰娶媳妇的事,也没有多问,只让程青送了两吊钱过去。 春去秋来,这已经是罗白宿上京的第二个冬天。 方氏早早地起来,打扫完了屋顶和院子里的积雪,就听见门外有马蹄声,不一会儿,就见程青手里捏了一封信匆匆过来。 “是爹来信了!”罗天都将手里的笔一扔,跳下炕冲出去,接过程青手里的书信,就拆开看了起来。 方氏仍是大字不识一个,就问她:“你爹信上说了什么?” “爹说明年就除了国孝,朝廷好像要开制科,他要留在京里准备制科考试,左大人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推荐书了。”罗天都一脸茫然地问,“娘,什么是制科啊?” 她只知道每逢新皇登基之类的大事,朝廷有可能会加开恩科,可是谁能告诉她,这制科又是个什么东西? 虽然她不知道制科是什么,可是村子里有个人是肯定知道的。她翻出自己的存钱罐,取了几十文钱,切了半条自家做的卤肉,又去杂货铺打了两斤酒,就去了族祠边上的学堂找罗白翰去了。 罗白翰这两年只在学堂里教村子里的几个顽童认几个字,他素来是个心高气傲,如今因为跛了脚,只能窝在这么个简陋的草堂里当个穷教书先生,心里多少有些愤懑,于是越发把那几两酒看得重了,整日里除了教课的时候是清醒的,多半时候都泡在酒坛子里。罗老头看不习惯他那副惫懒样,将他每月得的束修都收了起来,让他媳妇攒着,算起来,罗白翰已经有好几个月不曾沾得一滴酒水了。 罗天都拎着酒坛子和下酒菜来找他,向他打听制科的事,他先是“咕哝咕哝”灌了一口酒,过了一把酒瘾之后,才一抹嘴,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制科就是特科,那得由圣上下诏方能举行,主要就是为了为朝廷选拔各种济世治国的人才。” “做官不是考进士吗?那跟考进士有什么不同?”罗天都越发迷糊了。 啧!这年代考个试都有这么多讲究。光是常科那些五花八门的科目就让她大开眼界了,这会儿又蹦出个特科。 罗白翰哪怕不能科考了,但是骨子里还是有种自己是读书人的优越感的,就很有些骄傲地道:“进士科乃是常科,天下士子多半都想谋个进士出身,特科虽然不考进士,但是特科出身和进士科出身一样,也是出来就能做官的。” “哦。”罗天都听了半天,也只明白考制科不用考进士就能做官,考了进士做了官的,还能考制科来升官。 罗白翰急着喝酒,就挥了挥衣袖,道:“你打听这个干什么?别说你是一个姑娘家不能参加科考,就算你是个小子,没有公卿推荐,这考制科你也一样考不了。没事快点回去吧,别耽误我喝酒了。” 罗天都也不想跟个酒鬼呆在一块,“嗯”了一声,就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看到罗白翰抱着酒坛子灌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二叔,天冷了,这草堂里冷,你也不要喝久了,早些回去吧。” 罗白翰不耐烦地打断她:“我知道了,我一个大人还用得着你来管,你快些回去,莫要罗哩叭嗦的惹人生厌。” 罗天都看了看他,叹了一口气,回家叫程青给罗白翰送了两捆柴过去。那草堂只是简单搭成的,又没彻炕,冬天冷得要命。真不明白罗白翰怎么整日就坐在那草堂里也不愿意回去。 到了次年正月,国孝过去,朝廷果然下旨,于五月开大科,用以选拔各类卓越之士,为朝廷招收非常之才。 七月初的时候,罗天都正在家里和罗名都念书,忽然听得外头一路敲锣打鼓的,就问方氏:“娘,这谁家办喜事啊?” 方氏就道:“我出去看看,叫他们去远处敲锣去,省得打扰了你念书了。” 结果没等方氏出院子,就听得外头有人在放鞭炮,又有人在外头喊:“秀才娘子在家吗?给你道喜啦!” 罗天都被鞭炮声吵得不行,捂了耳朵也跑了出去,就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么讨人嫌,在人家门口放鞭炮,不想却听到了这么一句。她立时就想到罗白宿提过的那什么制科考试,莫非是罗白宿考中了? 果然,门外立了两个官差,见方氏出来了,就笑道:“秀才娘子恭喜了!” 他边上另一个官差就扯了他一把,责怪道:“现在怎么还称秀才娘子,应该改口称罗夫人了。” 方氏也是一头雾水:“两位官爷莫不是找错了门了?” 那官差就道:“那里会弄错,秋水镇罗家村的罗秀才,千真万确,罗秀才举详明政术可以理人科策试,取入第四等次,签书北境节度判官厅公事,罗夫人,贺喜了!” 罗天都听得云里雾里,她大约知道那什么详明政术理人什么的,大约就是罗白宿参加制科考试的科目,取入第四等次估计是名次,签书北境节度判官厅公事应该是他爹任的官职了,至于这个第四等次究竟是个什么排名,那个什么签书北境节度判官厅公事又到底是个什么官,她是压根就不清楚的。 但他爹现在授了官,这是千真万确的。 方氏也是一脸的喜悦,只顾着一迭声地问:“这可是真的?他爹真的考中了?做官了?” 罗天都见她一时半会还回不了神,就去屋里取了两吊钱,当作赏钱分发给了那两位官差。那官差得了赏钱,自是高兴,又说了许多好听的话,这才回了衙门复命。 这个时候,罗老头和罗白翰也得了消息,赶了过来。 一进门,罗老头就兴冲冲地问:“老大家的,大郎是不是真的考中了,还授了官?”罗老头心里激动啊,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这可是老罗家出的第一个官啊。 罗天都就笑眯眯地道:“是啊,刚才官差就是来通知这个的。” “好啊,做官好啊!大郎果然是有出息的!祖上保佑啊,我们罗家终于也出了一个做官的。”罗老头兴奋得直搓手,嘴里不住地叫好。 【) 第128章 罗家整个冬月都没有清闲,家里每日人来人往的,不管以往是相熟的还是不相熟的,都寻了机会来罗家坐上一会,跟方氏说说话,免不得还要把方氏奉承一翻,罗天都日日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方氏娘家人也来了几趟,拉着罗名都罗天都外甥女长外甥女短的,态度亲热得不得了,仿佛之前两家的矛盾不存在似的。 也不知道方氏是看开了想明白了,任娘家人怎么和蔼可亲,方氏面上都是淡淡的,不见热络,就跟村里其他不太来往的人家一样,方家人来了两趟,得了几回方氏的冷脸,便也渐渐不来了。 罗天都看了暗暗点头。方氏人并不精明,可是有些事情却意外地看得清楚,当然也有可能是以前刚分家那一家,方家人的行为实在太伤方氏的心了吧。 最让她意想不到的是,镇上的齐家居然还遣了媒婆过来,要给罗名都提亲,罗天都当时就火冒三丈。 她家罗名都才十三岁呢! 好在方氏以罗名都年幼,罗白宿又不在家为由,将这事推了。 罗天都如今忧心的事情又多了一件,那就罗名都眼看着留不住了,都有人开始正儿八经地上门提亲了,她可不乐意让罗名都这般年纪都嫁出去,身量都未长足,那么早嫁出去,简直就是作孽。 罗白宿是腊月底赶回来的,正好赶上过年。算起来,罗白宿自打一开始去上京念书后,已经有整整个三个年头不曾在家里过年了。他一回来,一家人都很高兴,并不光是因为他大科取得了名次,更重要的今年一家人终于能聚在一起过个团圆年了。 也不知是顾家底子好,还是因为环境的熏陶,罗白宿在上京念了几年书,气质明显跟以前不一样了,看上去倒真是越发有几分儒生的味道,以往的那种捋起袖子,卷起裤脚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农夫的架式一去不复返。 这一回顾伯也眼着来了,最迟明年初夏,罗白宿就要去北境任职,顾伯硬是不顾自己年迈,顶着风雪,跟着罗白宿千里迢迢地从上京到了罗家村,就是为了明年罗白宿赴任的时候,也能跟着一路去照顾他。 罗天都不知道这个年代忠义二字是怎么定义的,但是像顾伯这样的,绝对当得一个忠仆义仆的名声了。如果换作是她,主家都已经死绝了,只剩下她一个,她早就收拾包裹,寻个鸟语花香的地方,过起自己的小日子了,哪里还会这样巴巴地赶上来伺候人的,更何况严格意义上来讲,罗白宿并不算得顾家人。 她虽然不能理解顾伯这种对主家忠心的理由,可是并不妨碍她对这位老人家的尊敬,尤其是有了阿秀这样的例子,便愈发衬得顾伯的忠仆形象高大。 罗白宿回家,除了罗家人,最高兴的莫过于程青了,因为他兄弟程盛也跟着回来了。 程盛当初到罗家的时候,只是个又黑又瘦的小鬼,几年不见,长高了许多,也结实了许多,又因为罗白宿闲时,也会抽空教他认几个字,学些圣贤之道,见识自然不是以前可比的。 程盛见着了程青也十分高兴,两兄弟一碰面,就凑在一块说个不停,当然是程盛说得多,程青只是在一边沉默地听着,偶尔会过问几句。 再过两年,就是年三十了。 今年罗家杀了年猪,年货备得足足的。团年饭仍是由罗天都掌勺,置办了一桌子的菜,接了罗老头和姚氏罗白翰两口子过来一起吃了团年饭。 大年初一的时候,方氏取了程青和江夏的卖身契,还给了两人,又将这两年两人陆陆续续攒在她那里的银钱取了出来,一并交还给两人。 程青和江夏两个面面相觑,不知道方氏这是要做什么。 方氏就道:“这几年多亏你们俩帮着照顾家里,我也没什么能感谢你们的,趁着大过年的机会,我就将卖身契还给你们,权当是你们辛苦一场给你们的压岁钱,你们的奴籍我也叫孩子他爹到官府除了,换成了良民的户籍,今后你们就是自由身,拿着这些钱,或是回乡置些田产或是另外寻个什么营生都好,然后再娶个温婉可人的媳妇,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也不枉费我们相识一场了。” 这几年江夏的蜂养得好,每年光是卖蜂蜜都能挣上一、两百两银子,罗天都每年都会给江夏和程青存上几吊钱,现在他们两个也攒了十几吊钱,光是良田都能买上两亩了。 对江夏,罗天都倒是不担心,不说别的,光是他养蜂的那门技术,就能让他这一辈子吃喝不愁了。至于程青兄弟,她觉得以程青的本事也不用人担心,只要不出现当年那样的天灾,日子总是能过下去的。 江夏却将银子又推给了方氏,依旧让方氏给他攒着,只说他老家是没人了的,他也不想再回去了,留在这边也是一样的。 方氏就笑道:“那行,这钱我还给你攒着给你将娶媳妇用。你若是想留在这边,不如就将户籍落在咱们村里,一来这里是你住熟了;二来孩子他爹好歹有个功名在身,大家都知道我们处得好,也不会有人看你是外来的,无缘无故欺负你。” 方氏说得都是实在话,坐地户向来是看不起外来户的,以往不是没有外来户被村里的坐地户排挤得住不下,然后搬走的。 罗天都也笑道:“就是,江夏哥,今后我们两个还合伙养蜂一块赚钱。” 程青两兄弟见江夏要留在罗家村,他们商量了一回,也决定不回南边了。老家那头也没有人了,他们两个回去,不见得比这边生活更容易。 方氏倒也爽快,就道:“那也行,等过两天,我就去跟里正讲,将你们两家的户籍都落在咱们村里。” 安置了江夏和程青兄弟两,家里又迎来了新的麻烦,齐家又遣了媒人来提亲来了。 上回方氏是以罗白宿不在家为借口推了,这一回明显不能再拿这个理由了,再说罗名都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虽说并不用急着这两年就成亲,也该早些相看了,难道非要等着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再忙忙地去挑人吗? 家里其他人都是一样的心思,只有罗天都跳起脚反对。 方氏只当她姐妹情深,舍不得罗名都,就哄她:“你大姐都十三岁了,迟早要成亲的,娘又不能留在家里一辈子,再过几年你也要放人家了。” 媒婆见给家里孩子说亲,方氏还留个孩子到跟前,还颇为惊奇。以往别家,这个时候多半都是要孩子避一避的。 方氏就道:“无妨,家里的事我们都不瞒着孩子的。” 媒婆在那啧啧称奇,罗天都却急得不行,嚷道:“小姑都没有成亲呢!大姐是小辈,哪里有长辈没有成亲,小辈反倒赶在前头成亲的道理。”真正让她反对的是因为这提亲的对象是齐家啊! 就算罗名都要成亲,也该找个老实可靠又有担当的男人一起过小日子才是,齐家那样乱七八糟的大户人家压根就不适合罗名都。 顾伯也皱头,道:“确实不合规矩。”然后又用带着嫌弃的口吻问方氏,“那个馋丫头怎么还没有定亲?”连累得小孙小姐的亲事都不好办了。 那媒婆好不容易才得了齐家的委托,来之前可是跟齐家保证过,一定要将这事办成的,这个时候,眼珠子一转,就道:“小娘子还年少,也不用赶在现在就成亲,那头齐家的意思,也是想先定下来,家里留齐小公子再读两年书,好歹考个功名出来再成亲,小娘子过门就是正经的秀才娘子。” 方氏就道;“这事我还要再考虑考虑,到底事关孩子一辈子的事,我总得还要问一问她自己的意思。” 那媒婆见方氏并没有一口回绝,原本颇为失望的心又活泛了几分,只要没有明确拒绝,那多少还有两分希望的。 媒婆走后,对于齐家的提亲一家人罕见地出现了分歧。 方氏是个做娘的,一心只想让自家闺女一辈子吃喝不愁,不用像她那样,日日辛苦在地里做活,还混不得一个饱肚皮;齐家那样的大户人家,罗名都如果是真嫁过去,做个现成的少奶奶,那也是好的。她并没有巴结的意思,只是单纯地希望罗名都将来能生活得容易些;再说齐锦那孩子,倒是很不错的,生得俊,又肯读书,是多数人心目中好女婿的人选。 顾伯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他不比方氏,见识得多了,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又不同。他想得更多的是,哪怕罗白宿如今取中了制科,算得上天子门生了,可出身到底太低,别说现在只是个小官,就算日后做到了五品、四品,朝中那些真正的世家也不可能跟罗家结亲,哪怕罗名都勉强做了世家妇,没有强有力的娘家支撑,在婆家也只是做个小媳妇的份,一辈子不痛快,与其这样,倒不如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日子会轻松许多。 罗白宿现在已经颇有几分“二十四孝”老爹的架式,只道看罗名都自己的意思,若是孩子自己同意,他倒是没多大意见。 一家人里面,只有罗天都是抵死反对,不愿意罗名都跟齐锦定亲。 【) 第129章 方氏果真叫了罗名都,问她自己的意思,小孩儿面皮薄,方氏问了两句,她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不说话。{} 罗天都就道:“这有什么好问的,一看大姐这意思就是不愿意了,咱家好好的,干嘛和那种人家结亲。” 方氏拧起了眉,瞪了她一眼,道:“我也就是问一问你大姐的意思,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将来等给你说亲的时候,我也会问你的意思,现在你就不要捣乱了。”见罗天都仍是鼓着脸,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免不得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是担心齐家富贵,怕你大姐嫁过去被人欺负,只是天底下做人媳妇的,总不能跟做闺女时在娘家那般事事如意,你当嫁个庄稼人就没有是非了?想想你奶奶和你二叔?不是一样受不完的气?你和你大姐都是我生的,我就只有你们两个闺女,总是希望你们俩一辈子都能过得轻松如意,再不必像我一样,日日辛苦劳作还要看人脸色才勉强有一口饭吃。” 罗天都当然知道这个世道生活不易,尤其是活在最底层的百姓,真的是为了温饱苦苦挣扎。她家还算是好的,每年养蜂再加上卖点小吃食零零碎碎加起来,还能赚上一、两百两银子,可就算是这样,一家人仍是过得节俭无比,一文钱也要掰成两文钱来花,也就是饮食上稍微精致一些罢了,方氏也是照样每日都要下地干活,她家大姐也要日日放牛,割猪草,洗衣裳,没有一日能得闲。不光是她家这样,就是一般的小地主家里,地主跟地主婆也都是要下地劳作的,除非真正是那种家财万贯的大地主,家里良田成百上千的,才有那个可能坐在家里不干活,每年光靠着租子都能过得很好。方氏想让罗名都嫁得好一点,以后可以吃喝不愁,再不必像她一样,辛苦一辈子,本意是好的,只是罗天都实在不觉得齐家是个什么良善人家,罗名都嫁过去也不见得有多好。 方氏就奇怪地问:“你为什么不喜欢齐家呢?” “我就是不喜欢,他们齐家对人的态度就跟对待一件物品没什么两样,能得着好处了就来跟你亲近,没用处了随手就甩掉。”当初齐大公子对颖儿是这样,齐氏对罗白翰也是这样。 顾伯也见怪不怪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天底下的人不都是这样?世人逐利,若是你没有用处,凭什么让人对你好呢?你娘说得也不是有道理,若是嫁个寻常的庄稼人,一样也要应对公婆姑嫂,还要操心生计,倒不如嫁个家境好点的,有孙少爷在,好歹他们家不敢欺负小孙小姐。” 大约是齐家见罗家一直没有动静,元宵节的时候,齐大公子亲自带着齐锦来拜访罗白宿,无可避免地又谈论起了两家结亲的事。 齐锦今年十六岁,正当年少,又生得好,到底读了两年书,又裹着一层锦衣华服装门面,看上去着实是一副翩翩好儿郎的模样。方氏和顾伯原本对这门亲事只有三分愿意的,这个时候又多加了几分,就连罗名都也朝齐锦多望了几眼。 看着方氏和顾伯的表现,罗天都对着齐家兄弟俩恨得牙都咬断了,觉得齐大公子这个时候来罗家村,压根就不是为了拜访罗白宿,而是为了对她的家人施展美男计的。 在齐大公子再三保证,以后齐家上下绝对会拿罗名都当成亲闺女看待之后,到底还是让方氏和罗白宿同意了这门亲事,罗天都在家里气得跳脚都没有用。好在两家都觉得孩子还小,现在只是定亲,等过几年再成亲,以后还是有转寰的余地。 得知罗名都和齐锦定了亲,村里人不少人十分眼红,觉得这都是托了罗白宿的福,若是罗白宿大科没有考中,哪怕罗名都再出色,以齐家那般的大地主,也必是看不上眼的。一时之间,村里头但凡有孩童的人家,都打算开了年,就将孩子扔到草堂,跟着罗白翰念两年书认几个字后,就要送去镇上的学堂,也算是间接地给罗白翰扩大了生源。 倒是姚氏和罗白宁,之前一直有和齐家结亲的想法,现在齐锦跟罗名都定了亲,便对此颇有微辞,逢人就说罗名都抢了原本属于罗白宁的好亲事。 罗天都郁闷得不行,她压根就不希望罗名都嫁进齐家好不好,她倒是希望罗白宁有出息点,将那齐锦迷得神魂颠倒才好,她也好名正言顺地退亲。 方氏在家里狠狠发了一通脾气,骂道:“我真是作孽到他们家做媳妇,难道名都就不是罗家的孙女,做奶奶的这么诋毁孙女的名声,她到底图些什么!” 罗白宿就道:“开了春,你们就跟着我去任上吧,离得远些,也省得生是非。” 罗天都也正发愁这事。开了春,罗白宿就该去北境府上任了,北境府虽然跟华溪府相邻,可是到底是另一个州府了,来回一趟也得一个多月,她还真不放心让罗白宿一个人单身上任。 虽然以前罗白宿也曾单身去上京呆了几年,但那和这回有着本质的区别。那个时候,罗白宿是去念书的,她又知道罗白宿生性节俭,书院那种地方,管理得又严格,罗白宿又只一心扑在书本上,没有什么应酬的机会;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罗白宿好歹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到了任上,就算他再怎么洁身自好,可是身在官场,有些应酬总是推不掉的,万一有同僚什么的给他送个把酒女歌女,又或者把什么远房亲戚之类的送过来照顾他,那还真不好办。她可不想一家人在家里省吃俭用,辛苦劳作,好不容易赚几个钱,结果还要去养几个小姨娘。 可是要全家人都离了村子,跟着罗白宿去任上,那也不妥。 这年代官员授职也有回避制度的,不得在原籍或是有家族产业的地方任职,可以想见的,不管以后罗白宿做官好坏,是迁还是降,到处宦游是免不了的。若是她们母女真跟着罗白宿到了任上,单靠着罗白宿那点微薄的俸禄要养活一大家人,委实有些困窘,更不要说还有惯例的人情往来了。再说了,做官也不是铁饭碗,有官职在身还好,衣、食、住、行朝廷都有补贴,若是有朝一日,罗白宿不做官了,吃饭、住的屋子、生病请大夫都得自掏腰包,她不趁着现在多攒几个钱,多置些产业,将来罗白宿两口子老了,劳不动了,混口饭吃都难。 她的意思最好是方氏能跟着罗白宿去任上,可是这样一来,家里只有她和罗名都两个孩子,常年没个大人也不合适。 真是不做官不好,做了官也不好,总有一堆的破事。 方氏知道她的烦恼后,笑得不行,就把这事跟罗白宿说了,罗白宿顿时哑口无言,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说这孩子这么点大,怎么就爱操心这么多事呢?难怪她总不长个子,我看都是长那脑子去了。”方氏就笑道。 罗白宿倒是一副深思的表情:“小都说的倒是没错,咱们不比那些根基深厚的世家,手中没有钱财,又没有势力雄厚的家族可以依靠,将来老了,还真不知会如何。” 像他这般没有根基的布衣,十年寒窗博了一个前程,授了官职,除非为官不廉,在任上捞足了油水,要不然等到休官后,晚景多半凄凉。不少朝中大员,退隐后还要亲自下田种地才能养活自己。 没过几天,罗白宁也终于定下了一门亲事,听说还是齐家老夫人亲自做的媒,对方是华溪府的一户小地主,家境殷实,又只有一个儿子,罗白宁若是嫁过去,将来家产全是小两口的,唯一不便的就是远了些,除了这个,倒是没什么让人可挑的地方。 姚氏正愁罗白宁都十七岁,虚岁都进十八了,还没个着落,好不容易等着有人上门提亲了,还是这么户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人家,立即就答应了。她怕前些日子传出去的罗名都抢罗白宁亲事的流言影响到这门亲事,又开始在村子里澄清谣言,一时忙得脚不沾地。 罗天都不禁暗想,估计也是齐家听了那个流言,所以才会特意给罗白宁也说了一门亲,还是说的华溪府那么远的地方。但不管怎么说,罗白宁总算是要嫁出去了,这也算得好事一件。 等到正月过完,油菜花开的时候,罗白宿也要收拾行囊,准备去北境府赴任了。方氏虽然不放心罗白宿单身上任,但还是狠狠心留在了家里,她是个做娘的,虽然也担心罗白宿,但还是比不得孩子重要。 最后还是罗天都出了折衷的主意,农闲的时候,让方氏去北境府照顾罗白宿,等到农忙时再回来,两边都能照顾到,只是方氏要辛苦一些,多费几趟路费的事。 方氏想想也只能这样,便和罗白宿商量妥当了,等春耕完了,再去北境府。 罗白宁成亲的时候,罗白宿在任上并没有回来,只有方氏过去帮了两天忙。 成亲的当日,罗天都看到了罗白宁的夫婿,长得倒是高高大大的,笑眯眯的看着倒是个憨厚老实的,也略略放下了心。 罗白翰自毁前程,如今倒是老实本份地窝在村子里安心当起了教书先生,罗白宁如今也终于也要嫁人了,老天保佑他们两兄妹能一直这么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不要再起什么波澜了。 【) 第130章 “琮德”十六年三月十七寅时末,上京城内大多数人还陷入温暖的梦乡中,上京南门外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和车辆,等着入城。{} 此时虽然已经开春,冬日严寒的余威仍然在肆虐着这座大庆朝最繁华也最庄严的城池。不少人冻得狠了,将手伸到唇边呵气取暖,却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喧哗。 等到寅时末卯时初,就听到远处钟鼓楼里沉闷的鼓声伴随着悠扬的钟声远远地传了出来,随着“吱嘎”一声巨大的机关阀门拉动的声音,夜幕中气势宏伟威严壮观的城门便缓缓打开了。 等候在城门外的人群,各自有序地排成列,依次进城。 这还是罗天都第一次见识到城门开的情形,以前罗白宿在晋雍县惹上官司,她和罗老头方氏也曾赶到县里,并在街上过了一晚,那个时候也听到晨钟暮鼓的响声,只是晋雍县到底只是个小县城,那场面远没有这个时候让人震撼。她刚才在心里细细默数了一下,钟声跟鼓声各自敲了一百零八下,钟声悠扬清越,鼓声沉闷震人心脾。 城门分南北两边,南边多是布衣走卒之流通过,入城并不需缴纳钱财,规矩虽然如此,多数携了货物的小贩仍是会给城门官孝敬两个小钱,为的是城门官检查货物的时候,能够耐心细致一点,不至损坏货物。 走北边入城的,多数是有亲朋好友住在城里,有城门信物的,罗天都一家的车马,走的就是北边。 罗天都本来不知道这些,还是罗白宿写信过来,特地交待了,要她们走北边,省了城门官的刁难。 轮到罗家的马车时,程青便将罗白宿特意捎来的入闸信物递给城门官,城门官只简单看了两眼,就抬手让他们通过了。 进了南门,便算得进了上京外城了。罗天都便撩起车帘,用着一种纯现代人的心情欣赏这座大庆朝的国都。 上京作为一朝国都,自然是有些本钱的,从城门就能看得出一二,光是城门的宽度就比别的城池要宽很多,罗天都估摸看了一下,并排走六、七两双马车都能顺利通过,不过上京富贵,公卿也多,光是入城这一会,就见了一辆三匹马拉的马车了。 等到通过了城门的门洞,罗天都就看到程盛站在路边上,正在频频往门洞处瞧。 “是程盛哥。”罗天都立即撩开了门帘,对程盛道,“程盛哥,在这里。” 去年罗白宿任北境节度判官厅公事任满,擢为秘书省著作佐郎,虽然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可到底是个正儿八经的京官了。这几年罗天都在家里也攒了些钱,都拿来买田置地了,虽然不多,也有七、八十亩,还都是良田,只要罗白宿两口子俭省些,哪怕老了,租给别人收租子也能够勉强过日子了。罗白宿这一回入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外放为官,一家人商量之后,便决定跟着罗白宿到上京生活,只是罗白宿有官命在身,便先行上京。罗天都原本想等到天气转暖,路上比较好行走的时候再上京的,不想自罗白宿到京不到三个月,就连连写了好几封信催她们动身了,她这才和方氏安置好家里的田地牲口等,然后收拾了行李来上京。 程盛早就看到和车夫一同坐在外头的程青,立时走了过来,笑道:“大爷去衙门点卯了,估计得晌午后才得回,特地叫我来这里接你们。”说完,也不嫌马车挤,硬是跳上马车,和程青挤在一块。 程青便往外让了让,道:“我身上都是灰,你别离得近了,当心弄脏了衣裳。” 罗天都在马车听到了,就笑道:“程盛哥看到你就喜得跟什么样的,才不怕你衣裳脏,再说了就是脏了,洗洗就是了,有什么打紧的。” 程盛在外头也笑嘻嘻地道:“就是,还是小娘子说得有理。” 马车进了内城,沿着街道行了一段路,穿过了七八个街巷,最后来到一处小巷子。那道街巷明显跟别处不一样,十分安静,大门皆是紧闭的,只留有边上偏僻的小门进出。程盛让车夫将马车赶至里面一处幽静的院子,然后跳下车,笑道:“东家娘子,两位小娘子,到家了。” 罗天都在车上闷了一路,早忍不住跳了下来,好奇地打量这处院子。院子并不大,从外面看起来,只是一间很普通的宅舍,不过倒是青砖彻成的,比她们在罗家住的土房倒是好了不少。院子里还有棵老槐树,大约是有些年头了,高高壮壮的,在外头都能看得见。 正说着,边上的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顾伯从里头走了出来,道:“我猜着你们这时候该到了。” “顾伯,我可想你了。”罗天都最先冲了过去,原本她是想抱一下顾伯的,结果因为她个子小,还是顾伯拉住了她。 顾伯见了她也很是高兴,比了比她的身高,又唉声叹气:“小孙小姐怎么还是没长个儿啊?是不是在家里挑食不吃饭啊?” 罗天都不甚在意地挥挥手:“以后还会再长的。”不过她还是有点小郁闷的,罗名都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比她高了一截。 一行人边说边进了院子。罗天都抬头打量了一下,这还是间二进的院子,只是面积要比乡下的房子小上许多,大约也是上京地贵的缘故吧。 “这条巷子叫紫荆巷,住的多是像孙少爷这般的京官,你们也别嫌地方小,原本孙少爷是住在外城的,那院子就宽敞许多,孙少爷看着你们要过来了,这才赁的这处院子,到底比起外城,内城还是安全许多。”在上京顾伯可算是个老人了,说起上京的街街巷巷,十分熟悉。 方氏就道:“多亏有顾伯照应了,这院子就很好。” 顾伯又道:“你们大早上的等城门开,饿了吧?我去端早点,家里请了个厨娘,但是不住在这,每日只负责做午饭,早饭都要去巷子口那铺子里买的。” 罗天都正饿了,连忙道:“顾伯,你歇着,我和大姐去。” 顾伯想是算好了时间买的早点,包子还是热乎乎的,罗天都吃了两个,又喝了一碗热水,便觉得有些饱了。 因为起得早,又吹了冷风,她吃了早饭便有些犯困,问了顾伯她和罗名都住哪间屋子后,就去取了马车上的行李,收拾收拾了打算补个眠,反正罗白宿也要中午后才能回来。方氏一行人都是连着赶了一个多月的路,俱是有些疲惫了,说了一会话,都去歇着。 罗天都虽然困倦,可是因为第一次来上京,精神却很亢奋,眼睛沉得睁不开,头脑却十分清醒,不肯休息,好不容易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听到外头顾伯高声说话的声音,像是在和人争执着什么。她怕吵到罗名都,就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前头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还没出院子门,就听见顾伯道:“我家少爷还未曾回来,再说家里也请了厨娘负责伙食,实在不敢烦劳静娘子,静娘子今日就请先回吧。” 然后罗天都就听见那静娘子道:“无妨,我平日也没得别的爱好,就爱下下厨,不知罗大人平日最爱吃些什么,我今日正好有空,不嫌弃的话,我倒是想献献丑,请顾伯和罗大人尝一尝我的手艺。” 顾伯立即回绝道:“静娘子的好意心领了,不过我家少夫人现在已经到了,以后孙少爷的一应衣食住行都有少夫人打点,就不劳烦静娘子劳心了,此是内宅,少夫人正在歇着,我一个老仆不便招待静娘子,还请静娘子早些回去吧。” 静娘子就笑道:“罗大人几次三番说要请夫人过来,可算将人盼过来了,正好,我也能趁着这个机会拜会夫人,她歇着也不着紧,我就是多等一会也没什么。” 罗天都顿时就皱起了眉,听静娘子这口气,应该不是头一回来这里了。她在心里冷笑,罗白宿这才到上京几个月啊,就有女人找上门了,连顾伯都赶不走。她快步走到门口,想看看究竟是谁这么不要脸,非要往一个没带家眷的男人家里闯。 二门外头,她看到有个穿着旧毛裘的女人,正不管顾伯的反对,执意要进内宅,顾伯气得横眉瞪眼,可是对方到底是个年轻的小娘子,他也不好去拉扯对方。 那女人大约二十来岁上下,长相颇为艳丽,哪怕穿着一身旧衣,依然十分亮眼,看起来倒是比方氏精致多了。 罗天都顿时皱起了眉,道:“顾伯,你在跟谁说话呢?若是那上门兜售杂货的,早些打发了她出门罢,娘和大姐都在歇息,可别吵着她们了。” 那静娘子听到声音,就朝门里望了一眼,看见罗天都走了出来,就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两眼,笑道:“这位就是罗大人家的小娘子吧,长得真是玉雪可爱。” 罗天都在路上颠了一路,满脸菜色,她不用看都知道自己这会是副什么德行,这静娘子却还赞她玉雪可爱,真是睁眼说瞎话。 她皱了下眉,问顾伯:“她是谁?” 顾伯也是一肚子气,道:“翰林院许孔目的表侄女。” 罗天都也不知道这个翰林院孔目是个多大的官,只是这静娘子不顾顾伯反对,执意要闯内宅就让她不高兴了,于是道:“静娘子是吧?我娘疲累,已经歇下了,不若改天再约静娘子一块说话吧,今日天冷,就不多留静娘子了。”说完不顾静娘子怎么想,便将大门关了。 罗天都表面虽然平静,心里却委实气得不行,这下也不困了,搬了个板凳就坐在屋子里,等着罗白宿回来看他怎么解释。 【) 第131章 厨娘照例在巳时时分过来做午饭,方氏生性节俭,觉得几个人的饭菜委实不必再特地请个厨娘做饭,便和顾伯商量了,给她多算了十天的工钱,将人辞了。{} 那厨娘这才在罗家做了两个月的饭菜,就突然被辞退,面上十分不悦,接了钱,也不管锅里的菜才烧个半熟,扭着身子就走了。 方氏就啧啧称奇:“这上京到底不同,请个厨娘晌午晚上两顿饭,一个月也要五吊钱。” 顾伯就颇有些骄傲地昂着头道:“那是,不然怎么叫天子脚下呢。”他本来是很有些看不起方氏的,认为这个村妇既无见识,又无相貌,实在配不上他家孙少爷,只是相处了这几年,看得出来方氏倒真是一门心思对罗白宿,为人倒也本分,渐渐地对她也不像最初那样横挑鼻子竖挑眼了。 老实有老实的好处,顾家那些旁支家的当家主母,哪个不是精明能干又有手段的,可就是那样的人,心肝就跟烟熏过了一样的,墨黑墨黑的,整日里不是在家里琢磨着整治小妾就是想着如何对付庶出的子孙,闹得好好的家里鸡飞狗跳的,委实称不上福气。 方氏就有些忧心带过来的钱财不知道够不够用。 顾伯和方氏你一句我一句聊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罗天都还是鼓着脸坐在板凳上,眼睛瞪着门口,一句话也不说。 方氏终于发现她有些异常了,奇怪地道:“你这孩子是怎么了?那扇门哪里得罪你了,都快被你瞪出两个洞来了。” 罗名都凑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道:“别是吹了冷风身子不舒服吧?” 罗天都便偏过头让了一下,道:“我等着爹回来呢!” 顾盛还以为她无聊了,就道:“小娘子今日先歇着,缓缓气,明天我和顾伯带着你们去坊市溜达,那边很是热闹,稀奇古怪有趣的东西也多。” 正说着,一身绿袍官服的罗白宿匆匆回来了,看到坐在门口的罗天都时,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小都,想没想爹?”说完,又将她一把举了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个圈,笑道,“颠着了吧?都瘦成这样了。”他可记得罗天都第一回 坐马车时,颠得话都说不出来。从秋水镇到上京这一路遥远,自是辛苦万分。 罗天都可不理会老爹的讨好,等罗白宿放她下来后,就开始告状:“刚才有个年轻的娘子来,说要给爹做饭吃,顾伯都拦不住。” 方氏一听,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一双眼睛瞪着罗白宿,也不说话了。 罗名都也皱起了眉,然后站在方氏后头,默默无语地表明自己的立场。 罗白宿面上的笑容敛了起来,转过头看向顾,顾伯就清咳一声,道:“静娘子方才来过,不过已经回去了。” 罗白宿下午还要去衙门,匆匆吃了午饭,道:“等我晚上回来再细说。” 罗天都得了罗白宿的保证,心里舒坦了许多,也不再皱着眉头了。本来光是顾伯对静娘子的态度,她就知道这个女人跟罗白宿没什么瓜葛,就算有那也只是那个叫静娘子一厢情愿地纠缠罢了,罗白宿肯定是没有那个意愿的,罗白宿到了上京就连连催促她们早日来上京,八成也是因为不耐烦静娘子的纠缠。 只是,怎么说呢?知道罗白宿没那个心思是一回事,可是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缠着罗白宿,她自然高兴不起来。天底下没有谁愿意自己亲娘还在的时候,还能对着外头不知廉耻倒贴过来的女人有好脸色。 罗天都心情好了,反正也睡不着,便想着去街上逛逛,看看这大庆朝最为繁华的京都,也是看看有没有什么商机赚些钱。她问过了,在上京从六品的文官,每年的俸禄不过六十两,俸米三十石,京官支双俸。也就是说她爹罗白宿如今一整年的收入是一百二十两银子,再加三百六十斤粮食,另外冬夏两季可能会些额外的炭冰之类的补助,那也没有多少。 单靠这一百二十两银子,还没有她和江夏在罗家村养蜂赚的钱多,要养一家人虽说勉强也够,可是算上人情开支应酬之类的,铁定是紧巴巴的,并不宽裕,既然无法节流,就只能努力开源了。 顾伯是上京的老人,对上京比较熟悉,便由他领着,程盛和程青在边上充作随从,也是方便保护罗天都姐俩的意思,毕竟这里是上京,鱼龙混杂,不比秋水镇那个小地方,稍不注意就容易出事。 方氏上午歇了一个时辰,如今精神已经好了许多,见罗天都姐俩要出门,到底不放心,便一起跟着了。 顾伯原本是想领着她们去东边的集市,那边的商铺虽然不多,但是远比西边的要高档,而且治安更好,毕竟那里住着整个上京六成以上的达官贵人了。罗天都想着以罗家的家底,哪怕是把方氏带来的钱财全带上,估计也在东市买不到什么东西,决定还是去西边看看更为实际,那里贩夫走卒最多,最是热闹。 顾伯有些皱眉,但最后还是依了她。 顾伯不愧是个上京的老人了,对这些街街巷巷了如指掌,这家的酒好喝,那家铺子的成衣做得漂亮,街角的绣庄,掌柜娘子是打南边来的,所以经营的多是那边的绮秀,十分绮丽别致,如此这般,说个不停。 罗天都跟着顾伯走了一路,开始还颇新鲜,看得久了,也觉得就是那么回事。天底下的城市,无论古代现代,本质上大体都是差不多的。她看了一路,哪怕是西市的商家,那也是分三六九等的,靠街的商铺,税金贵,多是在上京有门路,朝中有人或是家中富裕的,店里的掌柜伙计,穿着打扮也比别家的更为精致一些,当然里面的东西也最贵。稍次一些,便是比较偏僻一点的小巷,店面小一些,东西略要价贱一些;再次一些,便是有点类似于后世的市场一类的,没有店面,只有一排溜的摊位,货品比商铺的要粗糙一些,但是价格便宜不少;最次的便是挑担吆喝的流动摊贩,这类人多是庶民,身着葛衣,也是最没有保障的,不仅要时刻小心地痞流氓的刁难,偶尔还要遭受闲来无事到处闲逛的纨绔们的压迫。 她看到有个穿锦袍的男人,在一个挑着担子的老头儿筐里拿了两棵梨,没给一文钱,那老头儿大约是心疼钱,便扯着那男人要钱,反被那男人呼了一巴掌,巡城官过来,也只是分开了两人,并没有再说什么,仿佛对此习以为常。这让她不由和感慨,无论在哪个年代,地摊都不是那么好摆的啊! 彼时走得也有些累了,顾伯便领着她们七拐八弯的,到了一处热闹的小巷子,远远的便闻到了一股子香甜味。 “这家的老板娘是漓湘城过来的,人称‘曲巷一枝花’,做得一手好酒酿圆子,你们也来尝尝。”老头儿像个怀有异宝的高人一般,恨不得将自己所拥有的所知道的最好的都能展示给别人,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炫耀情绪。 老板娘也上了年纪,额头间印着被岁月深深篆刻出的抬头纹,只有那仍然保持良好的身段,还能依稀看得出昔日“曲巷一支花”的风姿。 铺子里摆了几张桌椅,她们只是略坐坐,一会儿就要回去,便选了最靠外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方氏坐一方,顾伯一方,罗天都姐俩一方,程青两兄也坐一方,一张方桌倒也能坐下来。跟她们相邻的那桌,坐了几个年轻的女娘,想是也有点身份,还带着丫鬟,不过那几个丫鬟可没程青兄弟那么好命,只能在一边站着伺候。 她们见方氏一行人进来坐下了,其中一个女娘就皱了皱眉,以袖遮口对着身侧的丫鬟说了什么,然后就见那丫鬟过来,毫不客气地对顾伯道:“老头儿,那边坐着我家小娘子和鸿胪寺主薄家的千金,你还是让你家下人让一让吧,免得污了两位小娘子的清名。”她是看方氏和罗天都姐俩还有程青两兄弟都穿着土布制成的袄子,只有顾伯穿着打扮稍为精贵一些,但那也是好几年前的式样了,就以为是哪个乡里来的落魄帐房,来上京寻个营生的,便直接开口让顾伯将程青两兄弟赶出去。 罗天都本来就不算浓的两条眉毛,顿时拧成了麻花,问顾伯:“这里的铺子还有这样的规矩,若是铺子里有年轻的小娘子在,便不许别人进来了?”她明明在头前临街的酒肆里,也看到有年轻小娘子在,但是边上也有男客。 顾伯就抬眼看了那丫鬟一眼,慢条斯理地道:“你别理,只管吃你的,吃完了我们接着逛。” 那丫鬟气得涨红了脸,一顿足,气得到邻桌告状去了:“锦娘子,你看那老货好生可恶,我让他们略让一让,他们竟然理都不理。” 罗天都听得牙疼,心道这才真正叫恶人先告状。 【) 第132章 罗天都在心里冷笑,明明这铺子里靠窗的那一桌,还坐着几名身着锦衣的青年男客,怎么没见她们让自家丫鬟过去赶人,可见也是一群看人下菜碟的货色。() 那叫锦娘子的自恃是大家闺秀,轻易不肯跟庶民说话,自降格调的,只拿一双描得细致精美的眼瞟着顾伯一行人,倒是她身边另一个女娘,嫌弃地看了罗天都她们一眼,有些鄙夷地道:“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乡下人,一点规矩也不懂,有贵女在,也不知道避一避。” 贵女?罗天都听了,还真回过头去瞧了一眼所谓的贵女是长啥样的。嗬!没想到看到两尊会走路的圣诞树。 她进铺子的时候,没大注意,这个时候仔细一瞧,就觉得有些别扭了。边上那个估摸叫锦娘子的,还好些,刚刚说话的这个,穿得十分艳丽。一件衣裳,绣满了花样子,梅兰竹菊都有,每种颜色还不一样,那叫一个花团锦簇;带下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荷苞、香囊、玉环、玉佩……叮叮当当的东西挂了七、八件,知道的明白这是她的戴的佩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卖玉呢!那张脸看形状倒是一副标准的美人相,鹅蛋脸尖下巴,只是脸上打了一层厚厚的白粉,偏生还没扑匀,白的白,粉的粉,暗的暗,远远瞧上去,怎么看怎么像一面生了霉点的墙 不光是她,罗天都发现这大街上的人大多这个装扮,似乎越是五颜六色越觉得美,那种超现实的混搭艺术,看多了简直伤眼睛。 她又回过头来看了看边上的罗名都,水嫩嫩的小脸,乌黑发亮的小辫子,素净的土布棉袄,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罗名都被她盯了两眼,有些不自在了,问她:“你看什么呢?好好吃你的东西。” 罗天都便笑道:“养眼睛。”刚被两棵圣诞树晃花了眼,现在得看得正常美感的东西,缓缓神。 那女娘没听懂罗天都的意思,但看罗天都的神色,也知道必不是什么好话,便柳眉一竖,瞪了罗天都一眼,凶巴巴地道:“看什么看?再看我就叫巡城官来,赶了你出去。” 那锦娘子便细声细气地劝她:“芸娘,慎言。” 罗天都听得心头火起,真想回过头反问她一句:内城是你家开的?一不高兴就要将人赶出去。 方氏知道她脾气不好,警告地瞪了她一眼,喝道:“吃你的圆子,不许惹事。” 罗天都便低下头,闷闷不乐地捧着碗,用汤匙一小勺一小勺地舀酒酿圆子吃。她本就不爱吃甜食,现在愈加没有胃口了。 芸娘见罗天都示弱,愈发得意,“呼”了一口气,十分夸张地拿手绢在面前扇了扇,道:“唉,我怎么觉得今日铺子里的空气都污浊许多。现在的巡城官也真是的,不知道怎么巡街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敢往内城放……” 正在这时,铺子里又走进来一名男子,那男子身材高大,腰悬长剑,明明是一张年轻的面孔,却顶着一头灰白的长发,十分的打眼。罗天都注意到,当这人走进铺子后,除了背对着门口坐着,毫不知情的芸娘,与她同桌的几个女客,全都住了嘴低下了头,坐在芸娘对面的那个小娘子,不住地朝芸娘使眼色。 “看来这是有人对我的职务十分不满了?”来人冷冷地嘲讽着。 芸娘听到声音回头,脸色立变,面上的神情几乎称得上惊恐了:“卫、卫、卫大人,我、我、我不是有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罗天都觉得芸娘说话的时候,都能听得到牙齿打颤相撞的声音。她心里十分好奇,不知道这刚进门的到底是个什么人,能让刚才还神气活现横得不得了的芸娘吓成这样。 那卫大人便讥诮地道:“这也好办,明日我便在内城处设道门禁,请姑娘往城门口站着,什么人该进内城什么不该内城,便由姑娘说了算。” 芸娘抖得脸上的粉都快要往下掉下来了,若不是身边还有丫鬟扶着,估计都站不住要倒在地上了。 卫大人看她这样,方才冷笑道:“幽罗华氏,也不过如此。”说罢,也不去管芸娘,自去寻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叫老板娘去煮酒酿圆子。 自打这卫大人一进门,铺子里其他的客人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神色,这个时候,见他终于不占着门口了,纷纷掏了钱出来,放在桌上,快步离开,就连顾伯也是。 罗天都一时越发好奇了,不知这姓卫的是个什么来头,能让脾气又臭又硬的顾伯忌惮成这样。 直到出了铺子好远,顾伯才擦了擦额上的汗,对着方氏三母女道:“在这上京,除了皇亲国戚,便是这个人你们不要惹,以后哪怕是见着了,也最好绕道走。”他只说了这一句,其他的便不肯再讲了。 晚上罗白宿回来的时候,罗天都便将今天的事跟他讲了。 罗白宿一听便皱起了眉,道:“你说的不会是都指挥史卫缺卫大人吗?” 方氏想了想,就道:“那叫芸娘的似乎的确是称呼他为什么卫大人。” 罗白宿便叹道:“那就是个杀胚,以后你们遇上了他,尽量绕着走吧。” 再问,罗白宿便跟顾伯一样,什么也不肯说了。 方氏于是十分忧心,本以为罗白宿做了官,一家大小到上京能过得舒适点,哪里知道居然这么危险,便拉着罗天都叮嘱道:“这里不比秋水镇,以后你性子可以收敛些,莫要脾气冲,一不小心就惹上不得了的人了。唉,你以后还是尽量少出门吧。” 罗天都“嗯”了一声,对罗白宿道:“爹,你还没说那静娘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实也没怎么回事,罗白宿初入京,身边一个女眷都没带,时日久了,难免有热心的同僚想牵个线搭个桥什么的,给罗白宿送个把人照顾他,其中以翰林院孔目许理最为积极。按理说罗白宿和许理一个在秘书省,一个在翰林院,两人原本没什么交集的,只是之前罗白宿在外城赁的院子和许理相邻,许夫人又是个热心的,见罗白宿单身上任,时常送些小点心什么的,一来二去的也便熟了。 那静娘子便是许夫人娘家一个表兄的女儿,从前嫁过人,夫婿是个秀才,也是个读书人,原本日子过得也很好,只是嫁过去才两年,夫婿就得了热病死了,婆家倒是并没有苛待她,只是一个年轻寡妇,膝下又没有儿女,婆家兄弟又多,虽说婆母还算和善,可是日子到底难捱,许夫人怜她年纪轻轻就要守活寡,便去将她接了来,也是打算在上京给她再找个合适的嫁了。 这年头,官府对守寡的规矩并没有那么严,寡妇再嫁的事例并不少,尤其是经历了“瑾元”之乱后,官府更是提倡寡妇再嫁,以此来促进人口增长。 虽是如此,一个死了丈夫的年轻寡妇,哪怕官府和婆家都不刁难,要再找个合心意的也不容易,尤其是年轻的寡妇,就更难了。 静娘子跟着许夫人在上京也住了一年多,许夫人明里暗里也替她相了不少人,只是挑来挑去,不是年纪太大,就是家里实在太差,因此一直没碰着合适的,静娘子便一直留在许家吃闲饭。只是许家也不富裕,许理和罗白宿一样,也是贫民出身,一年的俸禄养自家人都嫌有些拮据,又没有别的进项,再多养一个静娘子,就更加捉襟见肘了,尤其今年许夫人又添了一个小儿子,日子就更加紧巴巴了,许大人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许夫人自己也实在过意不去,想早些将静娘子嫁出去。 许夫人挑来选去,便看中了罗白宿,罗白宿年纪并不算大,生得又很俊秀,如今已是从六品的官,比起许理这个没品级的,那已经算得高官了,虽说家里有妻室,可是许夫人早打听得明白,罗家如今只有两个闺女,还是个乡下妇人生的,静娘子如果嫁过去,将来若是能生个儿子,很容易就能在罗家站稳脚。那静娘子见了罗白宿两回后,也对罗白宿十分满意,频频向罗白宿示好,见罗白宿院子里除了一个厨娘,并没有其他的女眷,便时不时地过去,送些糕点什么的。 许夫人见静娘子也同意,便将这意思跟许理讲了,许理觉得也甚好,一来家里少了一个负担,二来还能跟罗白宿搭上关系。虽然罗白宿如今官位并不高,但是他有后台啊,罗白宿在中制科之前,可是一直受左青之庇护的,若是因此能跟左青之左大人攀上关系,那真是天大的好事了。 许理便寻了个机会,跟罗白宿提了这意思,罗白宿自然是推拒了,不过就算如此,那静娘子仍时不时地过来,罗白宿被缠得有些烦了,这才急着催方氏入京,也算是打消静娘子的念头。 方氏就白了罗白宿一眼,道:“这做了官就是不一样了啊,都有年轻的小娘子主动要伺候你了。” 罗白宿便道:“你说什么呢?我那几两俸禄,养你和小都姐俩都嫌不够,哪里还有闲钱再养别人。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别的念头,只想着她们姐俩平安顺遂地过一辈子就行了。” 【) 第133章 罗天都在上京老老实实呆了几天,发现上京的物价委实不便宜。{}以前住在罗家村种地,吃的粮食和小菜都是自己地里出的,不用花一文钱,每个月最多就是花几十文买些盐醋之类的调味料,现在到了上京,情况便完全不一样了,什么都要花钱买,就连柴禾,也要三十文一捆,虽然罗白宿每个月多多少少都有些柴呀盐之类的生活补贴,可是毕竟不多,若是罗白宿一人用倒是足够,如今再添了方氏母女外加程青,就有些短缺了,好在这院子里有口水井,不然连水都要上别处去买,要知道上京的水也要七、八文一斛。 罗天都素来又是个爱干净的,每日都要沐浴的,方氏又特意给她买了一只大木桶,光这一只桶,就去了八百多文;方氏她们来的时候,还是穿的土布,在罗家村倒还好,人人都这么穿,无人会挑剔,可是方氏那日在铺子里被人嘲笑了一翻,担心带累罗白宿也跟着被人看低,又狠了狠心,扯了两匹素净的绢布,新做了两件衣裳,再加上每日买米买粮,短短几日,居然就用掉了好几吊钱。 方氏顿时又有些心疼了:“哎,在这里钱真是不经用,随随便便买点东西,就是几吊钱。”还不如在村子里,虽是辛苦些,可是到底没有什么花用,赚几个钱都能攒起来。 罗天都便安慰她道:“咱们是因为初来,要置办的东西多了些,所以钱花得多了,等安顿下来就好了。” 说虽如此,她自己也甚是发愁。她是早知上京物价昂贵,可仍然吓了一跳。如今当务之急,还是想个法子赚钱才是。 只是要在寸土寸金的上京赚钱,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历来做商人,低买高卖最是赚钱快,可是罗白宿进了朝堂,就意味着这商贾之事是行不通了,再者她们本钱也不算很多,就算能经商,也做不得什么大买卖。 罗天都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到什么好点子,只得暂时先放下,等过几天方氏看得不那么紧了,再去街上多逛逛,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赚钱的好点子。好在如今家里也有几十亩田地,现在租了出去,每年收租子也能收上十几石粮食,再加上如今她和江夏扩大了养蜂规模,只等入夏取了蜜,便能有进项,一时倒不是很急。 当初罗白宿中制科的时候,方氏为了庆贺,将程青和江夏的卖身契都还了两人,又央了里正,将他们俩连同程盛的户籍都落在罗家村,程盛当时就跟着罗白宿去了任上,程青和江夏则仍留在了罗家,两人吃住都在罗家,倒是跟之前并没有太多区别,除了程青每年的工钱涨到了六吊,江夏则和罗天都合伙做起了养蜂的生意,罗天都出本钱,江夏出人力,卖的钱三七分,江夏三成,罗天都七成。 原本罗天都觉得自家只不过是出了蜂桶的钱,还有蜜源淡季时养蜂的糖水钱之外,再没有做别的,原本是想和江夏五五对半分的,结果江夏自己主动提出只要三成。罗天都因为自己占了便宜,很有些不好意思,最后反倒是江夏自己说开了,他虽然有手艺,可是一个外人,在罗家村又没田地又没族人相帮,吃住都是罗家提供的,省了不少事,最得要的是罗家如今在秋水镇很有些名头,大家都知道江夏是罗家出来的人,并没有谁去为难他,如若不是跟着罗家,他单是养活自己都很不容易了,哪里来的时候去养蜂,就算有时间养,没有罗家的庇护,他那些蜂桶也存不住,早被人或偷或抢地弄走了。如今都知道他是跟罗家合伙养的蜂,也没半个人找他的麻烦,每到取蜂蜜的时候,买家自上门,他什么都不用管,实在是省心,又兼他现在养的蜂多,只取三成,一年也能挣下不少了。 说了几回,罗天都这才放开,虽然有些心虚,可是到手的钱她也是不会傻得往外推的。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长期收益做基础,罗天都才答应跟着方氏一起上京,不然她是一定要留在罗家村的。 一日,罗白宿从秘书省回来,道:“今日左大人说他家夫人念起过你,正好再过两日便是休沐,那时你带着名都姐俩去一趟左府吧。” 罗白宿在几年前还在上京念书的时候,就很是受了左青之的照顾,又加上罗白翰惹出的那场官司,若是没有左青之从中斡旋,只怕罗白翰就要折在牢里。以往罗白宿只一个人在上京,没有女眷在身边,这些人情往来倒还好说一些,能推便都推了,如今方氏都来了京里,若不去上门拜见,便有些失礼了。 方氏便点点头道:“正是,左大人于你有恩,按理我们也该上门拜访才是。” 于是方氏又开始发愁,该给左家送什么礼。 罗天都也不太懂这个年代的人情往来,想了一想,便道:“左大人那样身份的人,料想平日见的东西都是好的,我们再怎么挖空心思,选的东西也比不过那些富贵人家,反正是个心意,倒是不如挑些自家产的,这里又少见的,送些过去便是了。” 她想得很清楚,若是送贵重的,一来她们家也送不起,二来也摸不透左青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万一是个图清名的,送得太贵重,反而不美。 顾伯也点头,道:“左大人当年跟老爷最是亲近,也不是那挑礼的人,照我说,你们从家里带来的那些山货,不拘每样,挑一些过去也就罢了。” 当日方氏来的时候,带了几箱子山货,冬枣呀、自家腌制的果脯一类的,每样都带了一些。既然顾伯都这样讲,方氏便每样都挑了一些,分开装好了,又将攒的蜂蜜取了一罐子,准备到时一并送过去。这些东西虽然并不贵重,但胜在新鲜,尤其是蜂蜜,就是想吃这个时节都没有地方去买。 等到罗白宿休沐的时候,一家人便收拾齐整了,去东街左府拜见左青之夫妇。 左青之的宅邸是御赐的,就在上京东边那一溜排达官贵人云集的几条街上。左青之住的那条街,名叫南明苑,因为前代南明朝最受宠的小王爷出宫后建的府邸就在这条街上,只是这么年过去了,上京也经历了不少朝代更迭,那位小王爷的王府早不知在哪朝更迭的战火中移为平地,但是南明苑却流传了下来。 罗天都从车帘往外望过去,发现这条街比之罗白宿住的“紫荆巷”又有明显不同。这条街巷虽然十分宽敞,却并没有几户人家,远远地看过去,院子建得都颇深,大门也建得十分气派,门口都立着一些门房奴役,有两户门外立了好些马车轿子,想来是有人专程等着要去拜见宅院主人的。 左青之的宅邸便座落在这条巷子里头。 到了左府,罗白宿先下了马车,递了名贴,想是左青之早就叮嘱过了的,那门房小厮倒是并没有为难,十分客气地道:“原来是罗大人到了,我家老爷早先主吩咐过了,今日罗大人会带着夫人,老爷和夫人正等着罗大人呢!” 说完,便引了罗家一行人进去,态度十分有礼周到,罗天都想象中要贿赂门房方能登门的情形并没有出现。 左家的宅子很大,罗天都跟着那小厮左转右转,也不知过了几回穿堂,走了几段回廊亭阁,最后终于停在了一处小花厅外。 小厮先去通报,得了允许后,罗天都才跟着罗白宿进了花厅。 花厅里坐着一位中年人,面目清朗,带着几分儒雅的气质,哪怕如今有了些年纪,看上去仍是十分有气度,左大人穿得也很普通,一件滚着细银边的米色斜襟长袍,并没有多余的装饰。 由此可见,像芸娘那般有着可怕的审美观的人,毕竟是少数。 双方见过礼后,左青之便吩咐左右,带了方氏和罗天都姐俩去内宅见过左夫人,他自和罗白宿说话。 左夫人是个十分和气略显富态的妇人,见着方氏来了,也是笑眯眯的,拉着问长问短。不过深宅妇人之间,能聊的话题也就那么几种,无非是夸赞罗名都长得标致,罗天都可爱什么的,左夫人见罗名都年纪也大了,又问起她的亲事,方氏便答已经许给了秋水镇的齐家了。 左夫人便叹道:“小娘子长得倒是十分像华妹,若是华妹还在,看到她们姐俩,不知有多高兴。” 罗天都已经听人提起她奶奶好几回了,不由有些好奇地问:“左夫人认识我奶奶?” 左夫人便道:“我们常家跟顾家是世交,我跟你奶奶也是从小就认识的,说起来你奶奶那个时候,倒真是风华绝代,这上京不知道多少年轻公子倾慕于她,只可惜当年那场变故……唉……作孽哟……” 左夫人还没感慨完,她的媳妇简氏便“咳”了一声,道:“我们在这说话,两位小娘子怕是有些无聊,不如让她们跟着瑜儿和雅儿玩去吧,也省得听我们唠叨。” 【) 第134章 左夫人有一儿两女,长子已经成年,在都察院任职,官职不高,只是个正六品,娶的是大理寺卿的次女简氏,两个女儿倒是正待字闺中,长女左君瑜比罗名都小一岁,已经定了亲,小女左君雅比罗天都大一岁,正是活泼好玩的年纪。() 左氏姐妹见着了罗天都姐俩,倒是十分欢喜,尤其是左君瑜,因为已经定了亲,轻易不得在外头抛头露面了,只在家里念书写字做些女红罢了,因此也甚是无聊,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外人,态度倒是十分亲切。 雁虞左氏也是传承了好几年的世家,左君瑜和左君雅自小便是以千金闺秀的身份养大,又兼左青之对子女要求甚严,两姐妹在规矩和教养上便比常人更加讲究,对着刚从乡下进京的罗天都和罗名都倒是没有任何歧视之意,反倒是听罗天都描述的乡下见闻十分感兴趣,一直催着她多讲一些,尤其是当罗天都讲到春天放牛摘榆钱儿、夏天掏蜂窝、秋天上山捡秋那样的趣事,更是两眼放光,恨不得自己就身在农家才好。 左君雅十羡慕地道:“以前我只道生在农家生活艰辛,却不曾想原来也有这般的乐趣,哪里像我们,连出个门都不容易,何曾有什么乐趣呢?” 罗天都看她一副羡慕得不得了的语气,就道:“你只看到乡下生活的趣味,却不曾想到,生在农家,懂事起便要为生计操劳,哪怕是有一分的乐趣,跟那九分的辛苦相比,也不值得什么了。” 左君瑜到底年岁大些,人也沉稳许多,点头道:“正是,雅儿你这般羡慕,若真放你去乡下过日子,只怕不出三日,你便要嚷着回来了。” 一句话说得四人都笑起来。 左君雅一想也是,便抛开这念头,又问罗天都平日在家都玩些什么。 罗天都初来上京,也想了解这些所谓的贵女们在家都怎么消遣的。这些贵女们,又不用为生计发愁,不愁吃不愁喝,每日也不必做活,在家有人使唤,出门也有贴身仆人相伴,白天那么多时辰,究竟是靠什么来打发时间的。 左君雅想了一想,道:“也没什么呀,每日看看书,习习字,绣绣花,抚下琴,一天也就过去了,若实在无聊了,还可以去戏园子里听戏曲儿。”说到这里,左君雅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道,“我听说梨园里新换了班主,这两个月唱的几出戏都很不错,咱们横竖无事,要不我带你们去听听戏曲儿?” 她本意是好的,以为罗天都无聊了,还想着带她出去好生玩儿。 罗天都心道,饶了她吧,她实在是听不习惯那哼哼叽叽的戏曲。以前有个戏班子也到秋水镇停了几日,唱了几出戏,她一时好奇还特意去听了一回,结果不到一刻钟她就开始呼呼大睡,直到戏唱完,才被方氏摇醒来。当然在上京梨园的戏班子肯定是不能秋水镇那种小地方的野路子能比的,但到底也是一个腔调啊,她实在一点兴趣也没有。 不过听左君雅这么一讲,她对这些所谓的贵女心里生出了无限同情,这些可怜的孩子,娱乐生活是多么的匮乏啊,不光是这些女孩儿,连整个时代的娱乐方式都乏味得令人发指。男人们还好些,有份差事,每日去衙门点卯办公,一天便去了大半的时间,实在无聊了,还有邀几个同僚一起喝喝花酒,逛逛花楼什么的,女人们就只能在家里闲得发霉,也难怪她们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聚在一家八卦些东家长西家短,再不然就琢磨着如何整治家里的狐狸精了,因为实在是没事干啊。 罗天都顿时有些豁然开朗,觉得自己仿佛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想想后世那些五花八门的娱乐方式,哪怕随便弄几样出来,就足以排解这些深闺贵女的无聊了。她觉得自己一直苦闷找不着赚钱方向的问题,也迎刃而解了。 她之前一直只想着围绕衣食住行来展开,在上京逛了两圈之后,发现这里的商业已经十分完善,实在没有什么她能够插一脚的机会,再者她本钱也不够。不过,论起玩,不必花太多钱,就能玩的实在太多了。 罗天都是个行动派,既然想到了赚钱的法子,必然要立即动手去做,不然她是睡都睡不着的。 她思考了许久,觉得还是先拿个简单又有好玩的游戏试一试效果。她生活的后世,娱乐方法丰富多样,后来有了互联网的存在,更是足不出户,就能了解天下大事,网游的横空出世与崛起,更是造就了千千万万的宅男宅女。这年代没有电,没有网络,网游是不用想了,可是她可以改良一些简单的趣味性的游戏,即便没有网络没有电脑也能玩。 她想的第一个尝试,便是英雄杀。 英雄杀其实是一款回合制的卡牌类游戏,按照一定的顺序轮流出牌,玩家根据自己的武将身份,再利用手里牌的技能,对其他敌对玩家造成伤害,削减其武将血量,直至敌对势力血量全部变为零则表示胜利。这其实很考验玩家的判断能力,相当有趣。罗天都前世的时候有一阵子对这款游戏十分感兴趣,空闲时总要去玩一局。 因为没有网络和计算机,当然就不能当成联网的游戏来设计的,她打算将这款游戏制成扑克牌那样的形式。因为考虑到这主要是给那些有钱人玩的游戏,所以卡牌制作上便要以精美为主。这个年代造纸术并不算很发达,卡纸也没有,制作纸牌是不用想了,原本她是打算用玉石的,只是玉石价贵,且十分不易雕刻,最后罗天都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制成木牌。而且这些木牌是要拿在手上把玩的,势必要十分轻薄且顺滑才行。为此,她特意托顾伯找木匠打了一百多张扑克牌大小的梨木牌,要求越薄越好。 木牌拿到手后,果然十分轻且薄,且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一点也不会觉得刺手,罗天都见了,觉得十分满意。 如此一来,制作卡牌的材料也有了,剩下的便是书画的功夫了,这个罗天都自己是做不来的,得请外援才行。不过她书画不行,这上京却多的是能书善画的人,她只要先构思好所需要的英雄人物,以及各种技能解说罢了。 因为这是第一副卡牌,她便只构思了五个主君,二十位臣子,又编了个故事,简单介绍了下这几位主君的生平事迹,将各自的技能也设定好。考虑到这个年代皇权的影响,她将这些武将的身份稍做了改动,主公要么换成某个帮派的帮主,或者某个大家族的当家之类的,女性角色也变成了某个大家族的千金闺秀,总之务必不要跟朝廷扯上关系,忠臣也变成了侍卫或是护法之类的角色,看起来就像是一般的小说话本里的侠客故事一般。 至于技能的解说,都是现成的,她只要照搬便成了。 有一次,罗天都正在写设定解说,罗白宿看见了,还好奇地问她:“小都,你这是在写书呢?” 罗天都不爱看那些正经的诗书,倒是甚为偏爱一些乱七八糟的传记话本,匠书也很是喜爱,罗白宿已经见怪不怪了,这回看到她自己一天到晚在红纸本上写写画画,还以为她一时心血来潮,想要自己写本书了。 罗天都一时跟他解释不清,只得含糊应了。 罗白宿向来是个宠孩子的,便取了笔和纸来,将衣袖一卷,道:“你念,我写。” 罗天都顿时眼睛一亮,罗白宿如今是著作郎,主管著作局,主要是编撰国史什么的,同僚必然都是读书人啊,有这么个好的免费劳工在,她还愁什么外援呢?于是兴高采烈地问:“爹啊,你认识的人里头,有没有谁字写得好,画又画得好的啊?” 罗白宿觉得被打击了:“爹帮你写不成吗?”他可是一腔热血要帮爱女的忙,结果罗天都却要找别人写,那不就是说他的字写得不好,画也画得不好吗? 罗天都有些哭笑不得:“爹的字画当然是好的,可是我想找人画丹青,爹不是不擅这个吗?” 罗白宿确实不擅丹青,这个时候只好怏怏地道:“要论字画自然是左大人为佳,傅太师的丹青乃是当朝一绝。”这两人他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的。 罗天都听了,笑道:“爹啊,我只是想做个小玩意,只要字写得好,人物描得好就行了,最好是颜色用得漂亮的。”那等大官她是不敢劳驾的,再说了人家也没那个空闲理她呀。 罗白宿还在那挖空心思细想,罗天都便道:“没事,我自己能解决。”上京多的是那等落魄才子,细细寻访一个,许他几个钱财,让人誊写一遍便是了。 话虽如此,过了半月有余,一日罗白宿兴冲冲地回家,取了一叠字画出来,罗天都一看,竟然就是那一套卡牌的设定,人物也描得十分传神漂亮,尤其是大小都跟木牌十分相合,不由喜笑颜开,对着罗白宿谢了又谢。 罗白宿内心还是十分受用的,只是面上却要端出不在意的样子来,道:“我前些日子看你做了那许多木牌子,想是你要写这些东西到那木牌子上,我才央了人替你画的。” 罗天都便花了好些天,将那些字画仔细地贴在木牌上,为了防止纸面磨损,又在上面涂了一层特制的胶,再在木牌背面刻上相同的花纹,如此,大庆朝第一副英雄杀卡牌便制成了。 【) 第135章 打从罗天都第一次拜访左家以后,也不知道是因为左青之的吩咐还是左君雅实在喜欢听罗天都讲述那些乡里的见闻,总之隔三差五的,左家就会让人过来叫罗天都姐俩过去左府玩。()罗天都那时忙着制作卡牌,总是想法子推辞了。端午节的时候,左青之得了筐新鲜活虾,左府的厨娘做得一手好盐水虾,左青之便打发了人叫罗白宿带着方氏和两个孩子过去左府吃虾。 罗天都做完了卡牌,正想着找个机会去找左君雅姐妹试一试英雄杀的魅力,便将那一百多张卡牌收好,装在一个盒子里,带着去了左府。 左夫人正和简氏正在闲聊,屋子里的桌上,摆满了各种礼盒,有些是左大人的门生旧交送的,有些是同僚送的,当然也有简氏娘家送的节礼。人情往来讲究的就是你来我往,婆媳俩正在商议怎么回礼,方氏就领着罗天都和罗名都过来了。 左夫人就盖上礼盒,笑着招手道:“快些过来。” 等方氏三娘母进了屋,左夫人就拉着罗名都好一顿夸:“几天不见,名都长得愈发水灵了,唉,老爷子和华妹若是在世,见了你们,不知有多高兴。” 左夫人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这也是罗家很奇特的一件事,凡是当年跟顾家有旧的人,眼里必定只有罗名都,顾伯是,左夫人也是如此。 罗天都已经见怪不怪了,比起酷肖顾家人的罗名都,她长得更像方氏和罗家人,面貌远没有罗名都那般精致,以前小的时候,区别还不甚大,现在差别便越来越明显了。不过罗天都本身倒是十分乐见这样的结果的,不管怎么说,自家小孩能讨人喜欢,她心里也高兴啊。 左夫人想起顾家人,有些伤感,简氏和方氏便在旁边劝了好久,左夫人这才擦了擦有些红的眼角,道:“你看我,唉,现在年纪大了,想起从前总是有些忍不住。” 方氏不太会讲话,想了好久才道:“夫人重感情是好的,只是自己的身体也要保重,以前的事过去的都过去了,再想也没有什么用处,人还是得朝前看的好。” 她对于顾琼华这个未见过面的婆婆,倒是十分向往的,都几十年过去了,她当年的朋友旧人,想起她来仍然十分不舍。方氏觉得做人做到像顾琼华这样,一辈子也没什么憾事了。 左夫人也点头:“你说的是,我活了这么大辈子,竟没有你明白。” 罗天都不耐烦听这些妇人说些家长里短,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始终没有看到左君雅和左君瑜,便问道:“今日怎么不见瑜娘子和雅娘子?” “前些日子,她们舅母接了她们俩过去玩,这会儿正该回来了。” 常氏的兄弟如今在吏部供职,前些日子,常老太太想念外孙女了,左夫人便将左君瑜和左君雅送去常家陪老太太。 正说着,果然听到外头有脚步声传来,然后就听到左君雅活泼的声音:“咦?小都她们过来了?” 左夫人听得直摇头:“这孩子,性子还是这么毛毛躁躁。” 简氏对这两个小姑还是十分喜爱的,就笑道:“雅娘子这样正好,又活泼又可爱。” 左君雅掀了帘子进来,看到罗天都姐俩都在,果然十分高兴:“小都,你可算是来了!以前我每次叫你过来玩,你总是有事,这回你可要多给我讲讲那些乡下趣事。” 左夫人看她那副样子就头疼,连连向方氏道歉:“这孩子被我宠坏了,说话总是这般没大没小的。” 方氏就道:“哪里,雅娘子性子活泼,十分惹人爱。”她说的是心里话,觉得左君雅这样正好,活泼可爱,该懂的规矩又一点不差,想到这里,她不由又十分忧心自家的孩子。罗名都还好,性子虽然倔了些,大面上倒也过得去,可是罗天都实在让她烦恼,这孩子聪明是聪明,赚钱也是一把好手,可是性子实在太毛躁了些,脾气又不好,她倒是希望罗天都能跟着左家姐妹多学些规矩礼仪什么的,以后到了婆家,也不至于被人挑剔规矩。 左君雅见着了罗天都,早就奔了过来,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罗天都一面回答着,一面觉得这孩子实在太可怜了些,在家里闷坏了,她随口说了些乡下最平常的事,也能让她惦记这么久。 左君瑜年岁大些,沉稳许多,给方氏见了礼,又陪着说了一会话,直到左君雅有些不耐烦,才领着她和罗天都姐俩出去玩。 左君雅见罗天都怀里一直抱着个木盒子,十分好奇,问她:“小都你这抱着的是什么呢?” 罗天都心道,我就等你这么问呢! “我做的卡牌,好玩着呢!” 一听是玩的,左君雅便将盒子打开,看到满盒子的木牌,随手拿了一张在手里把玩着,看了半天,很有些失望:“这有什么好玩的呀?” 她在家里素来最小,也最受宠,说话也是直来直往的,没那么多心眼,左君瑜听她这么说,便咳了一声,提醒她。 左君雅这才想起,这是罗天都做的,人家好心好意给她送过来,她却这样讲,委实有些过分了。她觉得自己比罗天都年长,应该要照顾她,这样做很是不对。 罗天都一点也不介意,将卡牌里的主君及臣子全挑了出来,然后选了一位女性主君,一位忠臣一个内奸一个反贼,然后洗散了,合在桌上,笑道:“雅娘子,我来教你玩个游戏。” “哦?”左君雅被她说起了兴头,忙追问道:“什么游戏?” 罗天都便将桌上的四张武将牌,一人发了一张,道:“这个游戏叫英雄杀。” 左君雅狐疑地看了一眼手中的木牌,只见上面画了一张典雅的仕女画,左上角写了清裳两个字,下面是一长串的解说,倒像是介绍这位清裳的生平事迹,只是这技能又是什么意思? 因为罗天都并不知道大庆朝的历史,也不知道跟中国古代历朝有没有关连,她将几位主君的生平事迹甚至名字都做了改动,竭力避免与历史搭上任何关系。 罗天都便将游戏规则,以及每张技能牌的作用一一解释清楚了。 左君雅越听越有趣,等她一说完,立即道:“来、来、来,我们试一局。”说完将武将牌往桌上一扣,洗匀了,一人发一张,然后开始玩起了英雄杀。 一开始,几人都是新手,罗天都也只是在电脑上玩过,也是第一次拿着实物卡牌玩,因此颇为不熟练,玩起来真是笑料百出。不是主君追着忠臣杀个不休,就是内奸早早跳了出来当成活靶子,也有忠臣不保护主君跟着反贼一起杀主君的。 玩了好几把后,方才渐渐摸着了头绪。四人越玩越有趣,罗天都觉得四个人少了一个反贼,左君雅便叫了一个丫鬟过来凑数,一时五人玩得兴起,外面婆子过来叫她们吃饭都没有人肯动。 左夫人打发婆子来喊了两回,也没见着那几个孩子过来,心下十分奇怪,她是知道左君雅的,最爱吃虾了,平日若是有虾,总是第一个跑过来的,一问,那婆子只道小娘子在玩什么游戏,再问她们也说不清是什么。左夫人便格外好奇,什么样的游戏玩得连吃饭都忘了? 她便亲自和简氏两个来喊人。 左夫人和简氏到了屋装我当初就说了,不要跟齐家结亲,你们都不信我,你看着罢,以后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她是打从心底里不喜欢齐家,当初因为她年纪小,家里人都同意只有她一个人反对,最终爽从手里抽出一张木牌,往桌上一甩,杀气腾腾地道:“杀!” 左夫人睁眼一瞧,桌上刚被左君瑜甩出的那张木牌,可不就写着一个大大的“杀”字么? 罗天都刚好手里有张闪,便打了出去,左君雅手里却没有什么好牌,只得将跟前充当血量的珠子,扔了一颗出去,这样一来,她手里便只有一颗珠子了,若是再有人出一轮杀,她就输了。 “哎,哎,哎,你们谁是侍卫啊,我都要被人杀了,你还不来救我。”左君雅这一把是主君,眼看着就要输了,急了,忙出声嚷嚷。 左夫人看到这里,又好气又好笑,咳了一声,道:“杀什么杀?连饭都不吃了?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 罗天都一愣,回过头,看到左夫人和简氏站在门口,左夫人一脸的怒容,简氏面上虽然是一本正经,眼睛里却透出一抹掩藏不住的戏谑笑意。唉!真是失策,玩得太入神,居然还将左夫人引过来了。 还是那个被拉来凑人数的丫鬟最先回过神,忙扔了牌,对着左夫人跪了下去。 左君雅倒是满不在乎,将脸上的纸条一抓,跳到左夫人身边,道:“娘,我们在玩游戏,可好玩了,等会我教你玩。” 左夫人板着脸,瞪了她一眼,笑骂道:“你看看你,这都多大的人,你这样子要是叫别人看了去,我们左府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 【) 第136章 话虽如此,吃过午饭,左君雅硬是拉着左夫人简氏和方氏一起,非要玩那什么英雄杀。 左大人一心只惦记着朝堂和诗词歌赋,为人正气得不得了,家里也不像别人那样,没事一房接一房小妾地抬进门,左家后院平静得很,除了大房左夫人,便只有一个姨娘,那还是当年打小就贴身服侍左大人的丫鬟,后来因为年纪大了,才由左老太太做主,抬成了妾,要不然,这样的丫头,别人家也是不肯要的,左大人若不把她收进房,那丫鬟这辈子就能孤独终老了。以往左夫人还要操心一下家里的人情往来,现在简氏进了门,持家也是一把好手,小事简氏就直接代劳了,只有大事才会拿到左夫人跟前。内宅平静的后果就是,其实左夫人也是挺无聊的。 被左君雅哄了几句,左夫人还就真的动了心,和简氏方氏几个,围成了一桌,开了局。 左家有左夫人婆媳外加左君瑜姐妹,方氏这边也有三母女,这样一来,开一局人数便多了。左君雅和罗天都两个年纪小,便自动退出战局,充当起军师来。一个帮着左夫人掌牌,另一个教方氏怎么玩,简氏则由头前那个大丫鬟站在后头掌经。 罗天都算是再一次了解了这些深闺女人的精神生活有多贫乏,一个小小的英雄杀,就能让平日端庄典雅的贵妇们一改往日温柔可亲的模样,露出如狼似虎般的神情。 这边,左夫人掌着牌,一双厉眼四处看着,似乎在判断谁是内奸谁是反贼,全不似往日那般慈眉善目;那头简氏嘴唇抿得紧紧的,眼里直冒凶光,偶尔则微偏过头,询问那个大丫鬟的意思。 左君雅坐在左夫人后头,不时指点左夫人该出哪张,牌桌上只听她一个叫得最欢。 “娘,出这张,就出这张。” “出了万一杀到同伴了怎么办?”左夫人则皱起了眉,思考着最佳应付之策。 罗天都看得心花怒放,既然连左夫人和简氏都能玩得这么开心,至少她这一回的尝试就不算失败了。 罗天都回去的时候,那副卡牌自然而然地留在了左府,不过左夫人也没有让她空手而归,赏了罗名都姐俩每人一副金钗外加一只成色上佳的玉镯。 左君雅也十分高兴,她是知道这副卡牌是罗天都做了一个多月才做成的,现在自家拿了过来,觉得占了便宜,非要从自己的小金库里取银子出来给罗天都,却被罗天都婉拒了。 “我爹自来了上京就一直受左大人和夫人的照顾,我们全家都是感激的,这不过是个小玩意,难得夫人和两位小娘子喜欢,哪里值得雅娘子破费。”再说你娘给的东西就是买十副这样的卡牌都足够了。 左君雅于是越发高兴,觉得罗天都实在善解人意,知道她无聊,就送了这么副好玩的卡牌过来,又叮嘱她,以后再有什么别的好玩的,也要教她玩。 罗天都满口应了。 回去之后,罗天都又去订了好几百张木牌,然后开始构思接下来的英雄故事了。她有预感,日后来找她订卡牌的人绝不会少。她知道这种卡牌容易被仿制,所以在构思故事背景上面,格外下功夫,务必要让每副卡牌都不一样,这样才显得金贵。 左夫人自打迷上了英雄杀,便时常约了人在家里玩一局。又兼左夫人跟娘家亲厚,现在得了好消遣,免不得要把这个新鲜玩意介绍给了常老太太,让她闲时也能玩一局,打发无聊。常老太太果然十分欢喜,学会了之后,便理所当然地扣下了左夫人的那副卡牌,留着在自家跟几个儿媳妇玩,这样一来,左夫人便没得玩了,只得又找罗天都另做了一副,简氏有样学样,也私下找罗天都定了一副,打算孝敬给自家老娘跟几位嫂嫂玩。 罗天都早有准备,这时已经制作好了三副卡牌,左夫子和简氏来找她的时候,她嘴上应了,却并没有立即将卡牌拿出来,又等了十来天,才将两副卡牌送去左府,这也是表明要制作一副卡牌十分费心思,免得给人一种十分廉价的感觉。 左夫人和简氏拿到卡牌,才发现手上的这副与先前的又不同,不光如此,两人手中的也不一样,不用说,心里自是格外满意,因是自己特地要求制作的,她不好占一个孩子的便宜,又不好当着面直接给银子,少不得借了一个名头,给罗天都赏了好大一份礼,简氏亦是如此。这就是官面上的人情往来,哪怕彼此心知肚明,这其实就是一桩你出卡牌我出钱的买卖,但却不能那样直白地你买我卖。 不同于上回,这回左夫人赏的多半一些样式比较常见的金银器具,比较打眼的就是一支镶了颗粉珍珠的金步摇,拿出去随便七、八十吊钱还是能卖的,除了这些,左夫人还另差人送了三匹上等绢绡;罗天都一见就笑了,想是左夫人见她们母女几个穿得都普通,变着法儿提醒她们,穿得精致些。 她也不计较,横竖这些都是钱。 简氏送的却是一整副金头面。 罗天都算了算,这婆媳两送的这些东西,算在一起,两、三百两是跑不了的。 果然这天底下女人的钱是最好赚的啊,尤其是寂寞空虚闲得没事干的有钱女人的钱,最是好赚。 罗天都将简氏送的整套金头面和左夫人送的那支金步摇留了下来,其他的都拿到外面融了,留着以后备用,这些金银器物留着虽是好看,用处却不大,真到了用钱的时候,还是整块整块的银子好使。 左夫人家里得了一副那什么英雄杀的卡牌,没用多久,上京贵妇人都知道了,内宅妇人之间往往喜欢攀比跟风,谁家出了个什么新鲜玩意,自家也要有才不算丢面子,再者,英雄杀确实也让这些平日没什么消遣的贵妇人娱乐了一把,于是,便有不少人私下跟左夫人和简氏打听这卡牌的事。 罗天都只作不知,只在家里等着左夫人介绍客源。她想得明白,左家是名门望族,左夫人娘家在上京也是有名的世家,由她出面,必然比别个直接到罗家求卡牌得的钱要多,毕竟身份摆在那里。 只三、四个月的时间,罗天都便制作出了了十来副卡牌,陆陆续续地经由左夫人的手送了出去,然后又陆陆续续地收了不少礼回来。 不过,这些闲得发霉的贵女人,赏东西的习惯都差不多,无非是一些首饰器物,各种云缎绢罗之类的,罗天都宁可她们直接给银子,这样省事多了。那些布匹之类的,罗天都让方氏取了一部分去给一家人裁衣裳,其他的都托人捎了回去,罗老头姚氏和罗白翰两口子外加江夏五人,一人一份。她们罗家能有今天,江夏功不可没,每回往罗家村捎东西,罗天都都不会忘记给江夏捎一份。 其他的首饰一类的,看着比较别致珍贵的,就留了下来,等着以后给罗名都添嫁妆,其他的样式一般没什么特色不打眼的金器银器,都拿到外面融了。算下来,这半年光是融下来的金银,罗天都就已经攒了六、七百两了,都够罗白宿在秘书省编好几年的书了。 这些钱罗天都只攒着,并没有动用的打算,至于在上京置铺子什么的,她更是想都没有想过。光是官员任职的回避制度这一条,就不允许她在上京置产业,再说了就算她借着别人的名义在上京盘了间铺子,现在罗白宿在上京倒也罢了,再等两年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能留在上京,若是到时候罗白宿要外调,她又不能留在京里,没人打理说不得铺子又只能再盘出去,本钱都挣不回来。 想来想去,她觉得还是做点这样的无本生意最省心省事,盘铺子还担心被人拿住把柄,坐实行商之名,影响罗白宿的前程,可是她制作卡牌却是完全不怕的,朝廷忌讳官员之间私下来往,难道还不许女眷们私底下交流一些打发时间消遣的法子吗? 当然,这些卡牌带来的不光是钱财上的收获,在人际关系方面,也获益良多,现在罗白宿的一些同僚的家眷,也会经常邀请方氏一起去喝个茶,听个小曲什么的,虽然都只是些六七品的小官女眷,但比起方氏初来上京的时候,半个人都不认识,头一回上街,还被人明着讥讽了一通时的情形,却是好了许多。 至少,方氏如今也算是打入了上京符合她身份的交际圈子。 罗天都对此很是满意,她们本来就是出身农家,罗白宿也是初入官场,论起人情往来,还是和这些同级的官家女眷来往比较合适,大家都是差不多的身份,人情往来的时候也不会有太大的压力。至于上京那些真正的世族大家的贵女们,罗天都觉得她们会是很大方的顾客,但当做朋友彼此友好往来就不必了。 【) 第137章 过了几日,就是九月初九重阳节了。{} 左君雅早几天就跟罗天都约好了,今天一起去东平山登高赏菊。方氏在上京也住了小半年,多少也了解了京里头这些贵人们的生活,知道重阳这日,众人都是要和亲友一起去登高避灾的,早早地就准备妥当了,茱萸囊家里每人发了一个,菊花酒也买了两壶。 方氏原本是想家里人全跟着一起去的,只是顾伯年纪大了,便不爱折腾,挥了挥手,只道自己这把老骨头留在家里守宅子就好,让他们自己去玩。 顾伯如今已有五十多快六十岁了,在这个老人平均寿命普遍不长的年代,确实算得上老东西一个了。 因着她们要跟着左府的人一起去,便不好带许多人,好在罗家如今也没什么人,除了一家四口,也就是顾伯和程青兄弟两个。罗天都觉得程青这个人很不错,若不是因为他身有残疾,她都想把罗名都嫁给他。人穷一点没关系,横竖有她赚钱,等得几年,攒上两千金,置上几百亩良田,就是一个小地主了。只是她有这个想法,罗白宿和方氏也必不会同意,而且看罗名都似乎也没什么心思,只得作罢,饶是如此,罗天都做什么都喜欢带上程青,一来他做事可靠,二来家里也没别的人能帮她了。 程盛赶着车,到了约好的地方,左君雅却不曾到。想是左家人多事杂,要拖延一会。罗天都也不着急,看着边上铺子里有卖菊花糕的,下了马车,买了五块,一人一块分着吃了,也算是应了景。 左府的马车一刻钟之后也到了。 左君雅老远就撩开了车帘,招呼罗天都:“小都,这里,这里!” 罗天都探出半个身子,对着左君雅道:“你怎么才来?等了你半天了。” 左君雅也是个直性子,听见罗天都的抱怨也不恼,笑嘻嘻地解释着:“家里临时来了客人,耽搁了一会,我娘今天就留在家里待客来不了,只让大嫂带着我们出来。” 左府虽然只来了简氏和左君雅姐妹,但算上丫鬟婆子却有不少,一共三辆马车,身后还跟了几个骑马的长随。 左君雅便要邀请罗天都姐过去她那边坐着。左府的马车自然是比罗家的要精致豪华,但是罗天都觉得还是坐自家的简陋马车更自在,便拒绝了。 左君雅见她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就掀了帘子,冲着罗天都道:“我带了卡牌过来,你们过来一起玩。” 罗天都顿时有些无语,只能叹一声,天朝英雄杀的魅力实在太大了,又生生祸害了一个年轻小姑娘。 方氏倒是一心希望罗天都能跟着左家的两个小娘子学些礼仪教养,自是乐意她们亲近一些,便道:“你不是受不得这颠簸吗?左家的马车自然要好些,你过去那边还舒适些,我一个人坐着还能歇一会清静。” 罗天都便和罗名都下了马车,过去左君雅那边。 左家的马车外面看着虽不显,里面却是十分精致宽敞,坐着简氏左君瑜左君雅姐俩都不嫌挤,又兼薰了香,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味。 罗天都一上车就觉得鼻子氧,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这香味,也太浓了。 左君雅早就支好了小桌子,看见她进来,忙道:“快来快来,到东平山还得一个多时辰,咱们还能杀两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些贵太太们玩卡牌也不叫玩,而叫杀两局了。现在上京的流行用语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例行地称赞彼此的衣饰,而是换成了一种十分亲切友好的问话:今天,你杀了吗? 小小的一副英雄杀居然能造成这样的局面,倒是让罗天都有些始料不及,不过她倒是十分乐见的。她想过了,横竖英雄杀的卡牌应该还能在上京流行个一年半载,等到这些贵妇人腻了这个游戏,还有跳棋、扑克这些益智又十分有趣的游戏。到时再一样样来,她也没有想过赚大钱,只要能应付日常开支之外,还能给罗白宿两口子攒两个养老钱便成了。 到了东平山,山上不能走马车,车夫将马车赶在山脚下一处院子,就有丫鬟婆子过来,先搀着简氏下了马车,然后再一样扶了左君瑜和左君雅。 轮到罗天都的时候,有个比较壮实的婆子要过来抱她,罗天都便道:“不用,我自己下来。”说完,拎起裙摆,便跳下去了。 看得左君雅直笑,对着那婆子道:“成婆婆,你老是说我毛毛躁躁的,不够贞静,看看吧,这还有个比我更不贞静的。” 成婆婆便将脸一板,也不管罗天都并不是左家的孩子,对着她道:“小娘子就该娴雅贞静,出入都得有人服侍着,才显得珍贵,日后这样轻率的举动切不可再有。还有,小娘子要行步端庄,低首敛眉才是大家闺秀的作派,这样大刺刺看人,可不是好人家的闺女。” 罗天都于是十分郁闷。她不过就是自己跳了一回马车,就被人指责不够贞静了,她觉得有必要吐槽一翻:“出入都要有人扶着,那是身子不好吧?” 这是她的真心话,她实在看不习惯这边的人,别说她家现在没得丫鬟,就是有,要她像别人那样,走两步路还得将大半个身子压在一个比自己还瘦还小的小丫鬟身上,就为了表示那种弱不禁风的体态,她还真做不出来。她接受了二十几年的教育,从来都是被教育昂首挺胸大步向前走的,总是低着头,地上是有钱捡呢还是有金子捡呢还是有银子捡呢? 左君雅听她嘀咕,一脸的忍笑,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扑在简氏怀里,直叫“哎哟”:“你听听,成婆婆,以后可不许再唠叨我不够柔婉娴雅了。” 成婆婆被气了个仰倒,看着罗天都直抽脸皮,倘若罗天都是左家的女孩儿,少不得要将她拎回去,好生学一遍礼仪。 “啧,不知道哪里来的野丫头,这般没规矩。”边上传来一阵讥俏的声音,一个打扮花枝招展的小娘子,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盯着罗天都嘲讽地道。 罗天都转过头,看了看,觉得说话那人有些眼熟,再一细看,嗬,可不是那天吃酒酿圆子时碰上的芸娘么?看来那个什么卫大人给她的教训并没有让她收敛一些,仍是这般狗眼看人低。 罗天都实在懒得理她,当没听见一样,转过身对着左君雅道:“咱们就这么上山?” 左君雅看得有些生气,她是很喜欢罗天都,觉得罗天都虽然粗俗了些,可是却很好玩,也不扭扭捏捏,很合她的脾胃,见她被人讥讽,正要回两句,被简氏拉了一把,低声告诫道:“那种人跟她计较什么。” 她是知道的,左大人极重家风,绝对不允许出现自家内眷仗势欺压别人的事情,一是家风严谨,二来也是爱惜羽毛,省了麻烦,御史台的那些人,整天什么事都不干,就拿着笔专盯着他们这样的人家,巴不得他们家里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好让他们借题发挥一翻。 那芸娘见罗天都不理她,觉得有些扫了面子,赶上前来,还要说什么,被边上另一个打扮精致的小娘子拉住了:“那是礼部侍郎左大人家里的两位小娘子,你得罪了她们,当心没好果子吃。” 罗天都听得这话明着是劝芸娘息事宁人,可是听着却觉得怎么这么别扭呢?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就是在指责左大人仗着位高权重,纵着家里内眷欺压弱小了。 罗天都转过头去,看到芸娘子那边,围了好几个小娘子,依然是以那个锦娘子为首,刚刚说话的这个一身红衣的,面貌精致,可是看着自家这边的目光,却是隐隐透着恨意的。 简氏眉头一拧,心下有些不快,但是今日常氏不在,她一个人领着自家的两个小姑,也不想惹出什么麻烦,就道:“我们且走吧,今日还要去寺里上香。” 左君雅脸上有些不痛快,告诉罗天都道:“那是翰林院乔大人家里的三娘子。” 罗天都顿时明白了。罗白翰害得乔家的长子嫡孙不能科考,乔家人自然把她们一家恨到了骨头里,左家当初横插了一脚,也算得是偏袒了罗家,所以连带的,也被乔家恨上了,只是左大人一向为官清正,乔家拿他没办法,只得咬牙咽下这口气罢了。但这并不妨碍两家的小辈见面时,互掐一翻。 等罗天都她们走了,芸娘才问乔三娘子:“那两个乡下妞是什么人?为什么左大人的家眷都愿意同她们亲近?” 乔三娘子便垂下眼眸,淡淡地道:“那是著作郎罗白宿罗大人的家眷,不是什么乡下妞。” 芸娘皱起了眉:“著作郎?罗白宿?” 幽罗华氏虽是大庆有名的世家,可是这芸娘家里只是华家一个并不怎么得宠的偏支,华父考了几次进士都名落孙山,后来托了族里的帮忙,往吏部侍郎柳家使了钱财,这才捐了一个鸿胪寺主薄的差事,入京的时间比罗白宿早不了几个月,对于几年前罗白翰和乔家的那场官司并不知道,所以乔三娘子说出罗白宿的名头,她并没有什么印象。 她不知道,别的人却是清楚的,便有一个小娘子有些打抱不平地道:“乔大哥就是被罗家人害得一辈子不能科考的。” 【) 第138章 东平山有两观一寺,落星观,摘星观和上元寺。 上元寺因有得道高僧上元大师在,所以一直香火鼎盛,不少人更是不远千里来上元寺许愿祈福,简氏今日便是要带着她们去上元寺上香。 一路上看到不少头戴兜鍪,身披甲胄,手握长枪的禁卫军士来回巡视。每年这个时候,东平山的香客格外多,且大多是京中朝臣女眷,为免有那不长眼的混帐犯浑,侵扰到这些香客,朝廷这两天往往要派遣左右神武军来维持秩序。 罗天都一路看得目不转睛,相比起那些软趴趴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还是这种英姿飒爽的武将更让人看得心旷神怡。 到了上元寺,简氏先取了香,然后领着她们进了大雄宝殿大门。 进门的时候,罗天都正准备从中间大门跨进去,还好简氏眼明手快,将她一把拉住了。 “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懂,进寺院只能从左右两扇门进出,你进中间那道门做什么呢?” 罗天都确实不知,问道:“这难道不能进吗?” 简氏看了她一眼,笑笑道:“中间那道门呀,是空门。小娘子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走那空门呢?” 方氏一听,紧张得不得了,将罗天都拽到身边,叮嘱道:“早跟你讲过了,不要乱跑。” 罗天都头皮一阵发麻,她是真没料到还有这么多讲究。回过神来一看,果然,香客多数是排着队从左右两边的门进出的,中间的那扇大门最宽,却是空荡荡的。 香客很多,罗天都她们排着队,略等了一会,方才轮到她们上香。 罗天都是不信这个的,但也免不了入乡随俗地上了一支香,然后往边上铺着红绸的盒子里放了几个香油钱便出来了。那大殿里头燃了许多香,又点了不少长明灯,烟雾缭绕的,薰得她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程青和程盛两个立在寺外一棵大榕树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上元寺的山门。 罗天都想了想,自己掏钱买了两柱香,递给程青道:“听说这上元寺许愿挺灵验的,程青哥和程盛哥也去上支香许个愿什么的吧。” 她虽然不信,可是程青两兄弟却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大庆人,想必是信的。 果然,程盛听了,脸带喜色地道:“大哥,你先去上香,我在这里陪着小娘子。” 程青摇摇头,道:“你去吧,我在外头候着就好。” 程盛想了想,应了,拿了香去外头排队去了。 罗天都很好奇,问程青:“程青哥,你怎么不去上香呢?听说上元寺求姻缘很灵验的。”程青今年都二十四了,还没有成亲,确实需要去拜一拜。 以前方氏见程青年岁大了,也曾想过要给他做媒,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程青硬是一口拒绝了,不肯再提这事。别人都以为是因为那时候阿秀拒绝嫁给他的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以致于让他对女人心灰意冷了。罗天都便觉得那阿秀真是可恶,程青这样的人配她才是浪费了。 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找个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女孩儿,跟程青成亲。她就不信这个世上的人全都跟阿秀一般势利眼,看不到程青是多么好的一支潜力股。 不一会儿,简氏她们也上完了香过来了,简氏面上神情尚好,方氏却是有些心神不安的样子。 罗天都觉得奇怪,明明刚才上香的时候,方氏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心情就变得不好了,难道出什么事了? 她拉了拉罗名都,低声问:“娘这是怎么了?” 罗名都脸色也有些不好,听见罗天都问她,只得勉强笑了笑,道:“没事。” 她心里狐疑更重了,看方氏和罗名都这个样子,哪里是没事的样子,分明就是有事。她故意落后了几步,蹭到左君雅边上,问她:“我娘跟我姐这是怎么了?” 左君雅看了看简氏,又看了看方氏,然后也压低了嗓音,悄声道:“刚才你走得快,我们上完了香,还抽了签。” “哦。”罗天都明了地点点头,定是方氏和罗名都刚才抽到不吉利的下签了。 她虽然不信这些,可是方氏和罗名都却是十分相信的,刚才方氏为罗名都的亲事特意抽了一签,却是一支下下签,这让方氏来上京后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太多要求,只希望这两个丫头平平安安,将来能嫁个好人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便罢了,原本她对罗名都的亲事还是很满意的,这个时候,也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上完了香,简氏她们还要去摘星观留一晚赏月,左君雅便邀罗天都一起。方氏因为求签的事,心情有些不好,便有些意兴阑珊,摇了摇头,道:“家里只有顾伯一个人在,我有些不放心。” 顾伯虽然忠心耿耿,持家也是一把好手,可是却是个不通厨务的,方氏要是不回去,罗白宿就得自己下厨做饭了。 左君雅还想要罗天都跟着一起去,这样晚上还能凑一桌人打卡牌,方氏不想扫她们的兴,又想着罗天都她们难得出来一次,倒是没有阻拦,道:“要不你们姐俩跟着雅娘子她们多留一晚,明天再回来?” 罗名都摇了摇头,道:“我跟着娘一起回去。” 罗天都心知她是因为下下签的事,心情低落,哪里还有游玩的意思,也便摇头拒绝了。 左君雅于是十分失望,还要说什么,被简氏拉走了。 等程盛上完了香回来,一行人便准备打道下山。 刚才因为一直和左家人在一起,有些话不好说出口,这个时候,只有自家人在,罗天都便道:“娘,那些签你信则灵,不信也没事,哪怕是姻缘,也是要靠自己努力的,用心经营,便是下下签,也能变成上上签,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方氏看她说得这般轻松,眉头紧锁,叹了口气,道:“别人都说这上元寺的签最是灵验,我这是怕……” “怕什么?只要你和爹好好的,其他的还怕什么?”罗天都也拧起了眉,道,“娘若是这般不放心,不如想法子退了和齐家的亲事罢。”她原本就不同意齐家跟罗名都的亲事,现在倒是找着了个好理由了。 方氏便瞪了她一眼,责怪道:“你这孩子,说话真是越来越不着边了,好好的做什么要退亲?齐家又没做什么不好的事,咱家去退亲,人家会怎么看咱们呢?” 提起罗名都和齐家的亲事,罗天都就无比烦躁:“我当初就说了,不要跟齐家结亲,你们都不信我,你看着罢,以后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她是打从心底里不喜欢齐家,当初因为她年纪小,家里人都同意只有她一个人反对,最终她这个小胳膊还是没能拧得过家里其他人的大腿,让齐家钻了空子,到底和罗名都定下了亲事。 她说完,抬头看着罗名都低下头拿手指拧衣角,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由又心软了,叹口气道:“算了,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我还是多赚钱给大姐攒嫁妆吧。” 只要罗白宿官场顺遂,齐家多少会看在罗家的面子上,对罗名都好一些才对。 罗名都却突然抬起头,望着她认真地道:“小都,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若是你真不喜欢齐家,咱们就去退亲。” 方氏听得直头疼:“你当这是好玩的,说退亲就退亲。” 罗天都也泄了气,对着罗名都道:“姐,我就是发发劳骚罢了,真要退亲,我知道你也不愿意的。” 有什么办法呢?秋水镇就那么巴掌大一块地方,在一堆皮猴子当中,齐锦也算是鹤立鸡群了,长得好,家境好,还会读书,怨不得方氏和罗白宿都没什么意见,就是顾伯,也没怎么挑剔就答应了。 上元寺在东平山的半山腰,上山的时候,是跟着左家人一起的,现在只有她们自家人下山,这还是罗家人第一次出上京城,都不太熟悉路。好在前头一队人也在往山下走,一路都有指路牌,跟着人顺着指路牌往下走就是了。 走了一半之后,罗天都却觉得不对,她记得上来的时候,明明是一条大道,可是现在她们走的这条路却是越走越深,明显不是下山的路。可是指路牌明明就是指的这条路,为什么会走错呢? 程青让她们停下来休息,让程盛留在边上保护她们,他自己去查看最近的指路牌。 罗天都走了一路,也觉得有些累了,便停下来,以手当扇,不停地扇着风,罗名都默不作声地掏出一块手帕,替她擦额头上的汗。 不一会儿,程青就回来了,道:“那指路牌下的泥土都是新的,好像是才被人竖起来了,我瞧着有些不对劲,我们还是往回走的好。” 一直走在她们前头的那一队人,忽然回转过来,将她们的退路堵死了,为首的那人手里捏了一支手腕粗的短棒,在空中抡了半圈,道:“还挺机灵的,比我预想的要发现得早。” 【) 第139章 罗天都心里“咯噔”一跳,她可不会认为对方只是单纯地临时见财起意,想打劫她们了。一路上故意错放的指路牌,对方费尽心思引得她们进入密林后才动手,分明就是事先计划好了的。 程青拦在她们身前,摸出一个钱袋,对着那群人道:“这是秘书省著作郎罗大人的家眷,今日特意来上香的,不知道这里是列位的地盘,这点碎银子就当是我们孝敬给几位大爷买酒吃的,还望大家行个方便。” 为首的那人哈哈大笑:“什么著作郎罗大人?我就是看你们不顺眼,想教训你们一顿。”说完,一抡棒子,对着身后的几个小喽罗道,“给他们点教训,让他们知道这上京的规矩,乡下人就该老实呆在乡下种田,跑到上京充什么蒜!” “我爹哪怕官职再小,那也是朝廷命官,你们若是敢动我们一根寒毛,那便是藐视王法,抓住了可是要下牢狱的!”罗天都挡在罗名都跟前,故意声色厉荏地道,只希望这翻话能吓退这几个混混。 “朝廷命官?”为首那人朝左右看了看,神色间有些犹豫。他们只是当地的几个混混罢了,成日里偷鸡摸狗的,可是真论起跟朝廷作对,却是不敢的。 罗天都看得他们有松动的神色,又道:“我们无怨无仇,你们也不过是想讨口饭吃罢了,若是这般,我再加二十两银子给你们,你们也不算白忙一场了。”说完她解了腰际的钱袋,那里头算上银锞子碎银一起,也有二十几两,虽然有些舍不得,但若是这些钱财能让她们今日平日无事,她也不在乎了。 “老大,怎么办?雇主可没说这个也是个官。”一个穿短衫的塌鼻汉子瓮声瓮气地道。 那为首之人听了便有些犹豫不决,倒是他边上的一个矮小精瘦的男人却嚷道:“你看看她们穿成这样,可见是假的,你见过哪个当官的家里穿成这样的么?肯定是诳咱们的,别忘了,只要事情办成了,她们可是许了咱们三百两。”三百两啊,足够他们兄弟吃香的喝辣的好几个月了。 罗天都心一沉,果然这几个混混是受了人指使的。她们家初来上京,罗白宿又是在著作局那样的清水衙门,按理说是不会碍着谁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之前就跟罗家有仇怨的。在整个上京跟罗家有仇的,除了乔家还能有谁呢?更别提刚才上山的时候,才见过乔三娘子了。 罗天都心里顿时恨得要死。 程青也是脸色一凝,脚尖一踮,踢了根枯竹枝到手里,对着罗天都道:“一会我拦着他们,你们跟着阿盛后头跑,顺着路走,跑到大路上就行了。” “那你呢?”罗天都问。她可不觉得以程青一个人能挡住七个人,哪怕他懂些拳脚功夫也不行。 “我只拦着他们,让你们脱身就行。”程青抿着嘴,又对程盛道。 程盛急了:“他们有七个人,你一个人怎么拦得住,我也要留下来。” “混帐,这个时候了,你还不知轻重?!等下我一动手,你就护着东家娘子她们往后跑,不要回头,什么都不要管,一直跑就对了。”程青说完,一抖那根枯竹竿,朝着最前面那人一棍子就敲了下去。 程青出手快,力气又大,动作又利索,一棍子敲下去,头前那人身子歪了两歪,两眼一翻就扑到地上去了。 那几个人也是没想到程青下手这么凶残,呆了一呆,然后一窝蜂地朝程青冲了过去。 程青却不管身上挨了多少拳脚,只是堵着那条小道,不让他们越过去。他虽然手底下有些功夫,但到底只有一只手,对方人又多,他虽然揍倒了两个,自己也挨了好几下,为首那人一棒子敲到他背上,他顿时一个趔趄,人往前就栽了过去,边上一人趁机打了他一拳,又朝他腿上踢了一脚,将他揍倒在地上。 程盛看得眼都红了,捡起地上的一块大石头,就要冲进去救他哥。 程青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肯松手,死命抱着其中一个人的腿,看程盛居然还在原地,也急了,对着他怒声骂道:“蠢东西,还不快走?!” 程盛一咬牙,抬脚踹翻了一个,护着方氏和罗天都姐俩火速往回走。 方氏和罗名都吓得脸色发白,手软脚软,若不是程盛推了一把,只怕还在原地愣着不敢动。 矮小男人一看情形不对,大喊了一声:“那个女人和两个丫头才是正主儿,别放跑了她们。” 一群人这才明白过来,立刻有三个人奔了过来,程青挣扎着要爬起来,去阻拦他们,被那矮男人一脚踹在肚子上。 程盛挡住了两人,仍有个塌鼻子男人绕过了他,想去抓罗名都。那人在女色上有素来些不正经,这个时候见罗名都生得有几分颜色,难免嘴里跑出几句不干不净的话调戏。 罗天都气得直发抖,这个年代女人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是罗名都真被这群混混怎么样了,这辈子都完了。 她气得狠了,抱起头前程盛扔掉的石头,冲着那人的膝盖狠狠地砸了下去:“我砸死你个畜牲!” 她脾气本来就不好,又一直拿罗名都当女儿养的,哪个做娘的看到流氓猥亵自家孩子还能心平气和的,这个塌鼻子嘴里跑火车一样,对着罗名都说些下流的话,还敢对她动手动脚,让她彻底地爆发了,恨不得直接弄死他就好。 她从小就干农活,又一直刻意跟着程青学武锻炼身体,年纪不大,却很是有一把力气,又兼塌鼻子男人看她长得矮小,只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方氏和罗名都身上,并没有提防她,一下子被她砸得跪在了地上,抱着膝盖乱嚎:“哎哟!我的腿,我的腿断了。” 罗天都却不曾停,一下又一下死命地砸了下去。 “你敢碰我姐一根头发,我揍不死你!你个畜牲!” 塌鼻子男人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其他的两人也急了,他们也只是想捞点钱花,并没有闹出人命的打算,他们见罗天都仍不肯停手,生怕罗天都将人打死,从后边勒住罗天都想将她拽开。 罗天都反手就是一肘子,只听得“哎哟”一声,那男人就松开了勒住她脖子的手,捂着裆部嚎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疼死老子了,你这个臭丫头,看老子今天不揍死你!” “何人闹事?!”忽然,林子里传来威严的喝问声,一队手持长枪,身穿银盔鱼鳞甲的神武卫威风凛凛地出现在场地。为首的那人身材高大,一双毫无神采的浅色眼眸,衬着一头死灰色的头发,十分惹人注目,正是那日讥讽过芸娘的卫缺。 罗天都手里还拿着那块大石头,一脸的凶狠表情,听到这声喝问,方才慢慢转过头,一言不发地瞪着卫缺。 矮个子男人自打卫缺出现,就在心里暗暗叫苦,今天真是流年不利,他看方氏这边只有一个妇人两个半大的孩子,随扈又只有两个,一个还是个残疾,原本以为接了桩好买卖,不用费吹灰之力就能赚三百两银子花的,结果哪里知道这一行人,看起来尽是些妇孺残弱,却是一个比一个凶残,不光那个独臂男人就撂倒了他们四个人,那个年纪最小的丫头居然也砸倒了两个,亏得他们还在上京横行了好些年,今天却栽在一个残废和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身上,说出去都嫌丢人。 最重要的是,竟然还被神武卫撞见了! 神武卫啊!那可是那个煞神卫缺的直属卫队啊!人家杀起王子皇孙那也是手起刀落,毫不手软的,落到他手里会有什么好结果,他不用想都知道啊。 那几个混混均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筛糠一般直抖个不停。 “回禀大人,我等刚从上元寺敬完香回来,遇上了这几个贼人,想要打劫我等。”那个矮子平日脑子转得最快,这个时候,迅速地估计了一下形势,决定恶人先告状,将一切罪责都推到罗家这边,理由也是相当明显的,看,罗天都和程青都握着凶器呢! 罗天都举起手里的石头,瞪着他恶狠狠地道:“你还敢胡乱诬蔑?!我要你的命!”她是恨透了这个矮个子男人,原本程青报出罗白宿的身份时,那个领头的人有些动摇的,就是这个男人在边上煽风点火,鼓动对方对自家人下手。 挨了她“断子绝孙肘”的那男人,反应也不算慢,立时就猜到了矮个子男人的意思,他们几个人时常敲诈勒索,早有默契,立即接口道:“正是,大人,你看我兄弟都被她砸去了半条命了。” 地上被砸得奄奄一息的男人,嘴巴张了张,已经说不出话了。 罗天都恨不得上去一脚踹死那个死矮子:“你再敢胡说?!你们想打劫我们便罢了,居然还敢口出诳言,污辱女眷,我不弄死你个畜牲王八蛋我就不姓罗!” 【) 第140章 对面站着的一排神武卫忍不住眼角抽了抽。一边是上京附近有名的流氓地痞,一边明显看着是京里谁家的女眷趁着重阳节上山进香的,谁是谁非,一目了然,饶是如此,看到罗天都如此凶悍的模样,再配上她那彪悍的言论,倒真让人容易忽略她的年纪,产生一种她就是个女匪贼的错觉。 “你说她们打劫你?”卫缺慢慢地开口道。他说话的腔调有些怪,仿佛不常开口说话那般,一字一句说得又慢又生硬,听到人耳朵里,偏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讥俏之意,让人渗得慌。 “正是,她们打劫我们不算,还打伤了我的两个兄弟。”矮个子男人只得硬着头皮应道,无论如何,万不能落到神武卫手里。 卫缺就转过头,问方氏:“你们打劫他们?” 被人打劫已经够倒霉,居然还被人反过来诬蔑成抢匪,罗天都顿时怒了,气道:“放屁!我们家就是再穷再苦,也绝不会行这种卑劣的勾当,有眼睛的人一看就知道他在胡说八道。” 一群人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不是当着卫缺的面指责他没长眼吗?以卫缺那等睚眦必报的个性,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报复回来。那些神武卫看着罗天都的眼神都透着一股子怜悯的味道,觉得这孩子真是勇气可嘉,敢当面呛卫缺,只可惜没有什么好下场。 程盛跟着罗白宿在上京呆的日子久些,知道卫缺是个什么样的人,生怕他记恨罗天都的无理,忙道:“卫大人,这位是秘书省著作郎罗白宿罗大人家里的小娘子,刚到上京不久,对上京也不太熟,若是言语之间冲撞了卫大人,还望卫大人念在她年岁尚小,不要计较。” 卫缺便转过头,看了罗天都一眼,明明是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却让人有种被刀子割的痛觉,饶是罗天都胆大包天,这个时候,背后都不禁泛起一阵冷意。 “我有眼睛。”卫缺毫无表情,慢慢地道。 罗天都眉角直抽抽,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她从来就不是那种尖牙利嘴会吵架的人,相反的,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口拙,她面对的争端多数都是由姚氏挑起的,和姚氏争执的时候,她会习惯性地讲道理,若是道理讲不通,姚氏便会诉诸武力,对此她毫无压力。 可是,让她跟卫缺比拼武力值?她是脑子抽了才会做这种蠢事。 卫缺并没有等她回答,招了招手,便有两名神武卫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道:“卫大人!” “将人收押起来。” “是。” 那两名神武卫便飞快地上前,拿出一根长绳索,像串葡萄一样,将那几个混混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将绳索的另一端牵在手里,那情形活似放牛人牵着一群牛犊子一般,格外好笑。 那几个混混犹自不甘地嚷着:“我的兄弟都被她们打伤打残了,为何只捆我等?”他们也想吐血啊,一文钱没捞到不说,被卫缺逮到了,一顿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虽说他们平日偷鸡摸狗,欺男霸女,坏事做了一箩筐,进出衙门就跟家常便饭没什么两样,但被卫缺这个煞神送进去的,怎么都不是什么好事。 卫缺拿眼一扫,他们便全都住了嘴,乖乖低下了头。 程盛见状,忙冲了过去,将他哥从地上扶了起来。程青的样子看起来有些不好,头都打破了,衣衫上满是脚印,而且刚才挨了那群人不少拳脚,那些人可没有什么顾忌,下手又狠。 “程盛哥,马车就在山脚下,你快些背着程青哥去看大夫。”罗天都也很担心程青,外伤是一回事,她更怕的是那些人心狠手辣,刚才又一直对着程青的腹部和头拳打脚踢的,生活程青会落下什么内伤。 程盛抿着嘴,抹了把眼泪,背着他哥一步步往山下走。今日的事情给他心里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让这个原本一直躲在兄长羽翼下的青年,迅速成长起来。 “今日多谢卫大人相救。”罗天都朝卫缺道谢。 不管外人传言卫缺是如何恶劣如何嚣张跋扈,但是他今日救了她们一家,这是个不折不扣的事实,不说别的,单是一个谢字还是值得的。 卫缺低下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罗天都,死气沉沉的眼里一点波澜也没有。 罗天都被他看了两眼,只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这个卫缺果真是有点邪门,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的。难怪罗白宿和顾伯再三叮嘱她们,遇上了卫缺要绕着道走,千万莫要去招惹。 卫缺随即转过头,吩咐同行的神武卫:“将人押至西陵府衙,交由西陵府尹审理。” 听到这个,罗天都心里一动,道:“卫大人,我怀疑这些人是被人指使的。 那几个混混听得卫缺要将他们交至西陵府衙时,脸上闪过一抹得色,再听到罗天都这么说,顿时嚷嚷起来:“无人指使,咱们兄弟只不过是看你们一行人尽是些妇孺残疾,临时起了歹意,想讹你们几个钱花罢了。” 他可是记得那人找上门来时,就已经说过了,西陵府尹是她家族人,进了西陵府衙,不出两天就能将他们捞出来。 罗天都冷笑一声,道:“你还狡辩?!程青大哥一开始就表明了身份,可是你们却道我们母女穿得朴素,必不是官家女眷,还说若是事情成了,她们许了你们三百两,我倒是想问一问,这个她们是谁?天子脚下,竟然敢枉顾王法,买凶伤害朝廷命官的家眷。” 今日她们是命大,有程青拼死相护,又恰逢卫缺路过,如若不然,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想起那塌鼻子对罗名都污辱,罗天都就火冒三丈,无论如何都不肯咽下这口气,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乖乖地认了。她就是要把这件事闹开,哪怕不能真正让躲在后面使坏的人受到惩罚,能够吓一吓她也是好的,不然以后随便哪个阿猫阿狗出来都能对着她们踩一脚了。 今日是重阳节,来东平山上香的女眷可不少,其中不乏还有皇室贵女,不管这几个混混究竟是临时起意,打劫钱财还是受人指使,影响都甚为恶劣。 卫缺便将目光移到那几个小混混身上,用那种带点生硬又怪异的腔调平平地道:“押送至西陵府衙,告诉乔同孝,我要亲自过问。” 如此便算定了案。 正在这时,又有一名禁卫军匆匆赶来,远远地喊了一声:“卫大人,圣上有旨。” 卫缺转过身,指了一名神武卫,道:“你护送她们回府。” 说完,一个转身就朝密林外头冲去,那速度快得就跟一阵风一样,跟着他一起来的那一队神武卫,也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那名被卫缺指名的小将,手持长枪,站得笔直地立在道边一边,目不斜视,仿若一尊雕像一般,对着方氏道:“夫人府上哪里?在下护送夫人与两位小娘子回府。” 方氏此时还有些惊魂未定,攥着罗名都的手仍在抖个不停,仿佛没听到一般。 罗天都看着她们俩这样,想是吓坏了,便道:“我们住在内城紫荆巷,多谢这位将军。”她其实不太知道这些武将该怎么称呼,只得拣了个最大众化的称呼,总不会错。 “职责所在,毋庸客气。”那卫官也不多话,退开两步,左手平直,右手自手肘处弯曲,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罗天都也不矫情,道过谢之后,和方氏罗名都一同下山。今日的事算是给她提了一个醒,并不是罗白宿当了官就意味着从此罗家能高枕无忧了,相反的,罗白宿入了朝堂,就意味着要面对的危机也更多,今日的遇劫,还只是个开始罢了。 刚到山脚下,就看见罗白宿已经到了,脸上是一副着急担忧的神色。 “爹,顾伯。”罗天都老远就喊了起来。 罗白宿几步冲了过去,拉着罗天都,急忙问:“有没有什么事?有没有受伤?程盛回来的时候,说你们遇上打劫的了,快把我和顾伯急死了。” “没事,多亏了程青哥护着我们,后来卫大人又赶来了,将劫匪绑到衙门了。”罗天都摇了摇头,宽慰他道,“程青哥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请了大夫来,顾伯在家里照看着。”罗白宿看着她们母女三个平安无事,这才放心下来,“你们没事就好。” 看到她们身后跟着的那名神武卫,问道:“这位是?” 那卫官便冲罗白宿一抱拳,道:“在下乃禁卫军右神武卫任颀,受卫大人所托,护送夫人和两位小娘子回府。” 罗白宿便客气地道:“多谢任将军。” 他是直接从署衙过来的,连官服都没有换,看见方氏母女三个无恙,便叫了马车,和方氏三个回去。 到了紫荆巷,罗天都下了马车后,才发现那任颀居然一直骑了马跟在她们身后,直到她们到家了,方才勒了僵绳,往回走。 她心里十分感动,觉得这个一板一眼的小卫官十分的可爱。 【) 第141章 顾伯在家里正急得团团转,看到他们回来,才略微放下了心,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程盛跟我讲你们被人打劫了?” “没事,多亏了程青哥和程盛哥,娘、大姐和我都没什么事。”罗天都闹到现在,也有些累了,先前是因为紧张害怕,神经绷得死紧还不觉得,现在一放松下来,便觉手脚都是软的。 顾伯气得吹胡子瞪眼:“谁这么不长眼?都敢抢到你们身上来了,天子脚下也敢乱来,这些混帐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罗天都一直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她知道那群小混混铁定是受了人指使,并且极有可能是受了乔家的指使,只是没有确切的证据不好说罢了,卫缺将人押至西陵府衙,她也不抱多大的希望,以后出门多注意一点吧。 “对了,程青哥呢?他的伤要不要紧?”她记得程青一挑五,被了揍了好几拳,头都破了。 顾伯也皱起了眉:“大夫还在里头。”他担心罗白宿和罗名都,才到外头等着的。 正说着,大夫背着药箱出来了。 “大夫,怎么样了?要不要紧?”罗天都连忙问。 老大夫便咳了一声,道:“受了些外伤,已经包扎好了,我再开些药,你们帮着煎了让人服下去。” 罗白宿忙摊开了笔墨,老大夫捏着银须,略思索了一回,提笔写了两张方子:“一副煎了内服,另一服捣成汁外敷,好生静养。”说完又叹口气道,“年轻人啊,仗着现在身体好不注意,老是爱逞凶斗狠,现在年轻身体还能熬得住,等到人老了骨头疼就知道厉害了。” 罗天都一个劲地应“是”,方氏取了钱付了诊金,和罗天都一起送他出门。 方氏送了大夫出门,将院门关了,转过身来忧心忡忡地道:“咱家这是犯了太岁啊,让人惦记上了,今天还好有程青这孩子,要不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她就罗名都和罗天都两个闺女,若是她们两出了什么事,那不是要了她的命。 罗天都进门,看到程青躺在床上,头上缠了一圈纱布,纱布外头还沁着血,鼻青脸肿的,模样十分凄惨。 程盛坐在床边上正在照顾他,看见他们进来,站起身来,对着罗白宿道:“大人,夫人。” 罗白宿摆了摆手,轻声问道:“你大哥怎么样了?” 程盛摇了摇头:“路上就晕过去了。” 罗天都也道:“程盛哥,今天真是多亏你和程青大哥了,要不然后果真不堪设想。” 罗白宿看程盛这个模样,就道:“我们先出去吧,让你程盛哥照顾就好,免得打扰到程青休息。” 罗天都出去后,想了想,对罗白宿道:“爹,卫大人说将人押进西陵府衙,你找个时间去看一看吧,问问那些人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 不把这事弄清楚,她连睡觉都不安稳。 罗白宿二话不说地应了:“明日我告假,去一趟西陵府衙。” 明摆着有人明目张胆地对付他的妻女了,他就算是个泥人也该有脾气了,今日还好有惊险,但是下次呢?谁能保证下次方氏她们还能有这个好运气? 顾伯思索了一回,道:“那西陵府尹我记得是乔同孝吧?那可是乔家人。” 罗天都拧起了眉:“是不是将二叔腿打断的那个乔家?” “他们是同宗,一个家族里出来的。” 罗天都了然,这下她越发确定这几个混混八成就是乔家弄出来的,罗白宿来上京时日短,并不曾得罪过谁,只同乔家因为罗白翰的缘故有些恩怨,再说了乔同孝如今是西陵府尹,出了什么事,将人往西陵府衙一送,第二天就出来了,谁也抓不到什么把柄。 怪不得呢!她不过在山脚下碰着了乔三娘子,然后去上元寺上了个香,下山就能碰到抢劫,人乔家是西陵府的地头蛇呢,要雇几个混混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第二日,罗白宿去衙门告假之后,回到家换了常服,正要准备出门,西陵府尹倒打发衙役过来了,那官差说话倒是十分客气:“罗大人,昨日神武卫逮了个几个歹人,送到衙门,今日开堂过审,乔大人特派我等前来,请夫人和两位小娘子过府衙一趟。” 罗白宿便道:“我正要过去,走吧。” 那两个官差却不动。 罗白宿皱起了眉,问:“不是要去衙门么?” 两个官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由其中一个个子稍高的,开口道:“罗大人,我家大人吩咐了,是请罗夫人和两位小娘子去公堂。” 罗白宿道:“她们受了惊,在家里休息,有什么事我去就好。” 那高个子官差讲了三次,见罗白宿仍拦着,便道:“罗大人,尊夫人和令嫒遇上劫匪,如今劫匪被神武卫押至衙门,大人说了,尊夫人和两位小娘子既是苦主又是人证,务必要到场。” 罗白宿便打断他们:“她们是内眷,如何能去衙门?” “按理说本不该传罗夫人和两位小娘子到堂的,只是有名劫匪伤得十分严重,告状说是被府上的小娘子砸的,大人这才传尊夫人和两位小娘子对薄公堂。” 罗白宿盯了他一眼,道:“他们抢劫我的家眷,我的家人为了自保才出手伤了他们,何错之有?再说了当时不是还有一队神武卫在场?有什么事传唤他们也是一样的,为何还非要我家人到场,坏她们名声?你们当我是傻的?!” 罗白宿当然不肯让方氏和罗名都罗天都过公堂,她们是官家女眷,若是因为这个上了公堂,于名声极损,罗天都姐俩都尚未成亲,罗白宿自然不肯这样让她们抛头露面,任人将脏水往她们身上泼。 “罗大人,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还望大人行个方便。”那官差嘴上说得客气,却是寸步不让。 罗白宿也有些火起:“若是我不愿行这个方便呢?” “那我等只好得罪了!” “你敢!”罗白宿怒道。 “有何不敢?我家大人出了差票,罗大人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都得传唤罗夫人和两位小娘子到场,罗大人执意要拦着,少不得也要请罗大人去府衙走一趟了。” 那个稍矮一点的官差,在一旁陪笑道:“罗大人,实在是这事事关重大,我们大人也是没法子,卫大人就在堂上坐着呢,谁也不愿意得罪他呀。要不,您还是让夫人和两位小娘子跟我们走一趟吧,到了堂上,用屏风隔开,也没人看得见。” 这并不是看得见与看不见的问题,罗白宿身为朝廷命官,他的家眷还要被人提到府衙当堂审问,他这个著作郎也不用做了,连自己的家人都护不住,实在没意思。 罗天都见他们争执不下,就道:“爹,我跟他们去一趟吧。”她倒要看看那个乔家到底要搞什么花样。 “胡闹,你一个姑娘家,去什么衙门?传出去了你还怎么嫁人!”罗白宿压低了嗓音,道。 “罗大人,明辰不早了,乔大人还在堂上等着呢,我们兄弟赶着回去交差。”那官差也催道。 罗天都看了一眼他们手上的差票,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人是我打的,我去就行了,跟我娘和大姐没关系。”? 那高个子的官差便上上下下看了她两眼,板着脸道:“事关重大,乔大人说了,凡是当日在场人员,务必都要去府衙等候传唤。” 罗白宿顿时怒道:“我还有一个家人,被他们打得重伤不起,是不是也要抬着他去西陵府?” 那两个官差便互望一眼,道:“这个可以通融。”反正只要罗白宿的妻女到场就行了。 方氏担心罗白宿一味阻拦得罪人,也道:“若是如此,我就去一趟西陵府衙,只是我家孩子尚年幼,却是不好进出衙门,望两位差爷通融通融。” “罗夫人,咱们也是奉命行事,卫大人十分重视这桩案子,罗夫人有什么不满,就跟卫大人去说吧。”那高个官差只催着方氏她们动身,将责任往卫缺身上推。 罗天都打断方氏道:“娘,跟他们说没用,去就去,理亏的又不是咱们,怕什么!” 罗白宿不放心她们,跟着一块去了。到了西陵府的时候,外面早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看到罗天都母女跟着官差后头进了衙门,彼此之间不禁窃窃私语。 “不是说有人打劫吗?怎么还有妇人和孩子?” “这还用问,自然是被打劫的苦主了。” “不是当场抓获的吗?还用再传唤苦主进衙门?” “嗤……,牛二那几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地痞混混,整日里不是偷鸡摸狗,就是调戏女娘,我看可能不光是打劫,说不好还有别的事。” “这话有理,你看那小娘子长得可真俊,牛二那恶棍最喜欢年轻的小娘子,说不好他是看人家小娘子长得漂亮,做了什么吧。” “是呢!昨儿他老娘去看他,据说腿都砸烂了,定是牛二调戏那小娘子,结果被人打坏的。” “唉,作孽哟!” “就是,这么水灵灵的小娘子,唉!” 罗名都听到百姓七嘴八舌的猜测,脸都涨红了,死命咬着唇才没有哭出来。 罗天都看到罗名都羞愧难当的模样,恨得直咬牙。明明她家小孩什么错都没有,却偏偏要被人这样当面非议,这乔同孝果真狠毒,若是罗名都心气高,听到这些流言,一时想不开,做出了什么,岂不是就遂了乔家的心愿。 【) 第142章 西陵府衙大堂里,西陵府尹乔同孝正端坐在正堂之上,边上还摆了一张大师椅,卫缺一手按着剑柄大马金刀地坐着,浅浅的眸子没什么表情,盯着堂下一众嫌犯不说话。 有衙役过来在师爷耳边说了两句话,师爷起身对着乔同孝道:“罗大人带着家眷来了。” 乔同孝沉下脸:“传。” 罗天都便在一众衙役的“威武”口号声中,走到了大堂。 大堂里果然如那官差所说,立了一扇屏风,女眷们便转去屏风后,接受传唤,饶是如此,罗家一行人仍是被堂上堂下的差役百姓看了个结结实实。 罗白宿气得脸都黑了,立在堂上,对着乔同孝道:“乔大人,我的家眷如今也到了,大人如何个审法,下官在堂下听着。” 乔同孝一拍惊堂木,喝道:“本官在审理案情,闲杂人等退避!” 罗白宿便道:“他们抢的是我的家眷,我也算是苦主之一,便在堂上听审吧。”说完也不顾乔同孝的冷眼,站到屏风前面。 乔同孝瞪了他一眼,还想耍威风,却被卫缺打断了:“乔大人,时辰不早了,请吧!” 乔同孝对卫缺还是有点顾忌的,卫缺深得今上信任,为人又最是气量狭小,哪怕他身为西陵府尹,背后有整个乔家撑腰,没事也不愿意得罪卫缺这样睚眦必报的小人。 因此,乔同孝只得清咳一声,端正一张脸,无比威严地对着堂下的一众嫌犯道:“罪人牛二,光天化日之下,胆敢抢劫官家女眷,你可认罪?!” 那牛二被罗天都打断了腿,又在牢里关了一晚,虽然狱卒也请了大夫给他接了骨,伤势仍然很重,还是被人抬到堂下听审的。 他深恨罗天都,便扬起头,恨声道:“小人不服。昨日因是重阳节,小人这才上东平山上元寺为家中老母祈福,不曾想下山的时候,那罗家人缀在小人身后,跟了一路,小人心中惊惧,停下质问她们为何跟踪小人,他们却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将小人打伤。小人家中还有一个八旬老母要照顾,如今小人腿都断了,老母在家无人奉养,小人不服,状告罗家纵女行凶。” 罗白宿气得脸都红了,冲上来怒骂道:“一派胡言!我的家人无故跟踪你做什么?分明是你们想抢劫她们,遭我家人拼死反抗。” 乔同孝高声喝止了罗白宿:“肃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罗大人,且退下!” 乔同孝又问了另几人的供词,说的也与牛二一般无二。 罗天都在屏风后听得火冒三丈,她就算再笨也听出来了,这乔同孝分明就是故意想混淆视线,败坏罗家的名声呢!罗白宿虽然只是个六品的小官,还是在著作局那样的清水衙门,可到底也是个京官,他的女眷跟踪几个混混做什么?吃饱了撑的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说词是假的,乔同孝偏还正儿八经地一问再问,是个什么意思?要说这回的事乔家没有在里头掺合,打死她都是不信的。 乔同孝得了供词,便传唤了方氏三人。 罗天都不想方氏和罗名都出去,被人指指点点,便抢先出了屏风,对着乔同孝道:“大人,人是我打的,跟我娘和大姐无关,我来陈述当日事情经过便是。” 说完,不等乔同孝再说什么,便将昨日的经过一字不漏地说了一遍,末了,还道:“昨日卫大人也亲眼所见,我若不拼死反抗,我们母女三人落在他们手里,还不知道会怎么样,谁能保证他们劫了钱财,不会杀了我们灭口?”她再三强调这是正当防卫,不应受到丝毫惩罚。 乔同孝便一脸为难地对着卫缺道:“卫大人,你看这……” 卫缺偏过头,浅灰的眼眸冷冷地盯了一眼乔同孝,道:“乔大人不会是真信了吧?” “双方各执一词,又没有旁的证人,下官委实不好判决。”乔同孝擦了擦脑门上的虚汗,心里把同宗的乔家骂了个半死。这都弄些什么破事,你要找罗家人的麻烦,事情做得隐蔽些也就罢了,偏挑着重阳那日,不知道那日有许多皇家女眷也来上香么?宫里头为了保护这些贵女的安全,特意调遣了左右神武卫维持秩序。这下好了,把卫缺这尊煞神引了来,还派了一队护卫守着大牢,害他想对几个嫌犯动点手脚都不能,要是把这几个混逼急了,扯出乔家来,就真成了上京的笑柄了。 卫缺闻言,冷笑一声,道:“既然乔大人不好决断,我便帮你一把吧。”说完扬声道,“呈上来。” 堂下便有一名银甲小将呈了一本小册子上来。 卫缺将那册子朝乔同孝一扔,冷冷地道:“你自己也瞧瞧罢!” 乔同孝翻开一看,那册了上记载了堂下那几个小混混的详细生平事迹,小到偷邻家的鸡蛋,大到欺男霸女这样的事,一件不漏,顿时脑门上的汗都滴下来了,一摔惊堂木,冲着牛二几个怒声道:“大胆刁徒,竟胆诬蔑官家女眷,来人,大刑伺候!”便有几个衙役上来,不顾他们挣扎,堵了他们的嘴,要拖了他们下去。 不一会儿,堂下就传来打板子的声音,还有此起彼伏的哀号声。 罗天都听得牛二一行人挨了打,心里头的气也出了不少,站出来道:“乔大人,牛二他们虽然有过错,可是却是受人指使,主谋却是他人,如今他们受了惩戒,乔大人还是问一问他们背后的指使人是谁吧,不然在上京都敢买凶伤人了,真当这天底下是没有王法的么?” 乔同孝看见姓罗的就烦躁,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道:“本官在审案,你一个女眷插什么嘴,简直一派胡言,还不快些退下!” 罗天都便冷笑道:“我究竟是不是胡言乱语,大人何不问个清楚,三百两啊,劫了我们母女,就能得三百两,我是不是该感激他们还挺看得起我们的?” 牛二的老娘,就站在外头听乔同孝审案,听得里头自家儿子的叫声,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在堂上嚎了起来:“大人开恩啊,牛二再怎么混,他都是我的儿啊,如今他都已经被人打断了腿,再打下去,人就没了,他若是有个好歹,我这个老婆子也不要活了。”说完就要一头撞死在堂下的石阶上,被衙役眼明手快地拦住了。 那牛二平日虽然不着调,却是个孝顺的,看他老娘一心求死,自己又断了腿,这辈子就是个废人了,想到那人找上门时亲口许下的许诺,保证说不会让他出事的,可是他都要被人打死了,也没见人出来替他说一句好话,他还有个老娘要奉养,可不愿意当这冤大头,狠一狠心,扯着嗓子喊了出来:“大人饶命!小的那日实是受了人指使,有人愿意出三百两银子,让小的去绑罗大人的妻女,小人家贫,一时贪财,就昧着良心应下了。” 乔同孝气得吼了起来:“快打!狠狠地打!这等刁民,就该严惩不怠。”最好打死了事。 罗天都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为整个西陵府的百姓抱屈起来:“乔大人居然连话都不让人说,是有心要包庇主谋吗?” 牛二还在嚷嚷:“我说的是真的啊!那人是乔家的三娘子,说是要为她大哥报仇,她预先给了我十两银子,说事成之后再给我三百两,那十两银子我都埋在我家院子里的桂花树下了,此事千真万确,不敢有假。” 罗天都冷笑一声,果然是乔家搞的鬼。 罗白宿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上前道:“既然案子明了,没有我家的事,下官便告辞了,只是乔三娘子无故指使人绑架我的家人,还希望乔大人能还我一个公道。” 乔同孝还没说什么,卫缺倒是偏过头,对着罗白宿道:“天子脚下,竟然发生这样的事,卫某一定给你们一个公道。” 罗天都望着乔同孝死灰的脸色,不用说也知道这一回她们怕是把姓乔的得罪了个彻底。罗白翰毁了乔家的长子嫡孙,如今乔三娘子怕也讨不了好,不用想都知道乔家跟罗家这回怕是不能善了。 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用,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著人淹,见招拆招罢了。 案情已经明了,罗天都也不用为砸伤那几个混混负责,便跟着罗白宿一起回府了。 虽然后来方氏和罗白宿都极力隐瞒这场官司,但是当时围观的百姓实在很多,罗天都又在大堂之上亲口承认她砸伤了牛二等人,且罗天都行凶那日,还有一队神武卫看得一清二楚,于是那场官司的结果还是传了出去,不出两天,全上京的人都知道秘书省著作郎家里的小娘子,端的是彪悍无比。 一时,罗天都悍女之名,不径而走。 乔家这一代的女孩儿当中,就属这三娘子最为出色,原本乔家是打算将乔三娘子送进宫的,出了这事,自然是不成的,为了避嫌,乔家以乔老太爷重病,乔三娘子为乔老太爷祈福为名,将乔三娘子送进了法华庵,等到这场官司最终尘埃落定之后,被乔家人火速远嫁他乡。 自此罗乔两家结怨,哪怕后来有左青之在中间斡旋,也无事于补。 【) 第143章 左家听到罗家被人打劫的事,也派了人过来问询一声。{} 左君雅更是一脸好奇地问:“小都,你真的把那个劫匪砸断腿了?” “是啊。”反正她恶女的名声也传出去了,罗天都也不想否认,点头应了。 左君雅张大了眼,脸上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上上下下看了她两眼,又掐了掐她的小胳膊小腿,道:“你这么小小的一个,怎么就有那么大力气砸倒一个劫匪呢?你就不怕吗?” 罗天都看了她一眼,笑道:“怕,怎么不怕呢。不过越是心里害怕就越要自救啊,要不然被砸断腿的就是我和我娘我姐了。” 左君瑜拉了拉左君雅,示意她别说了。 罗天都看到她这个小动作,毫不在意地道:“没事,你们看我们现在不也好好的吗?只是害程青大哥受了重伤。” 左君雅就恨恨骂道:“那乔婉秋当真恶毒,看她年纪小小,居然连买凶伤人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还好你们没事。” 罗天都便道:“她那是迁怒呢!我二叔害得她大哥破了相,不能科考了,她自然心里是有气的。” “这都是几年前的破事了,她还记着,你二叔不也一样断了腿,回乡下了。”左君雅撇了撇嘴,忽然想到什么,咳了一声,又推了推罗天都,悄声问:“那你真的去西陵府衙公堂了?卫大人也在堂上?你见着他了?” “是啊。”罗天都奇怪地反问,“怎么了?”若不是卫缺,估计那案子肯定会不了了之,说起来她们罗家还欠了卫缺一个人情呢! “他是不是很可怕?”左君雅又问。 “不会啊,卫大人虽然看起来脾气不太好,但是人很讲道理啊。”罗天都拧眉想了一会,还是没觉得卫缺哪里有什么让人可怕的。 “他讲道理?”左君雅怪叫起来,“我们俩说的是同一个人吗?你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听她这么一讲,罗天都也起了点八卦的兴趣,罗白宿和顾伯提起卫缺也是从来不肯多说一句的,好容易碰上一个左君雅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倒是可以多套套她的话。 “他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呀?我爹和顾伯提起他也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罗天都好奇地问。 左君雅也是从小就被家人宠坏了的,那性子欢脱得很,见罗天都问她,便得意地将自己所知道的卫缺的一些情况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卫大人他呀,可是个狼孩呢,在他被当时的淳王爷,现在的陛下带回来之前,一直都是生活在狼群里的。” “真的?”罗天都睁大眼,问道。狼孩啊,她以前也曾听说过有人类幼童被野兽抚育成人的,但从未亲眼见过啊,没想到卫缺还有个这么离奇的身世。 左君雅点点头,道:“是我舅舅亲眼所见,当年我舅舅跟着淳王爷去浦宿,路上遭遇……刺客,还是卫大人救了淳王爷,后来淳王爷将他带回了上京,赐姓卫,又因他无父无母,自小在山林中长大,又赐了名缺。” 罗天都了然地点点头。她就奇怪呢,卫缺年纪轻轻的,居然就一头死灰色白发,她还以为是遗传,现在想来,八成是因为由野兽抚养,在山林里长大,营养不良才导致年少白头。 那头左君雅还在口沫横飞地讲述卫缺的生平事迹:“我舅舅说,卫大人初来上京的时候,不会说话,什么都不懂,连吃肉都只吃生的,淳王爷费了好大的功夫和精力,让人教养他,才慢慢改了他的这些习惯。” “这卫大人大约因是在山野长大,性子也哪野兽有几分像,暴戾得很,我听我舅舅讲,以前御史台有个御史得罪了他,被他当廷掌嘴,打得牙都掉了。陛下都只是口头上讲了他两句,不曾责罚。” 罗天都听得津津有味,这种向来只有小说或是故事书里出现的故事,结果居然还是真人真事,让她委实大开眼界。 “所以呢,今上一直十分宠信他,后来瑾王爷那事,都是卫大人一手办的,整整八百条人命呢,一个晚上就没了,当时半个皇城都被鲜血染红了。” 说到后来,左君雅声音低了下去,只模糊地提了提。罗天都不用打听也知道必然是当年皇室的帝位之争。她来上京已经多半年,哪怕不刻意打听,有些事也多多少少知道一点,比如十年前的那场声势浩大的皇权之争,身为先帝第五子的瑾王爷,突然叛乱,幸得今上运筹帷幄,布署得当,将瑾王爷在金銮殿上当场诛杀,阖府上下八百余口人,无一幸免,据说就是卫缺的功劳,卫缺的“杀胚”一名,也是由此而来。 那个时候,卫缺才多大年纪呀,不会比现在的她大多少,还是个小孩儿呢,就凶残到那模样了,这么些年过去了,手里又不知道多添了多少条人命。 她大约明白今上宠信着卫缺的原因了。 哪怕再圣明的帝王,私底下总有些不便拿到台面上的事情要处理,这些事情,交给朝臣明显就不合适了,因此历代皇帝都会刻意培养一两个佞臣,一来转移朝臣的注意力,不要把眼光老是放在皇帝身上挑刺;二来嘛,也是为了让人帮着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私事。这样的臣子,等到新帝即位,便是现成的立威德威慑朝臣的靶子,处理起来毫不费事。 在历史上,这样的人物屡见不鲜,比如最有名的贪官和绅。 被野兽养育,自小在山野中长大,不懂人情世故,无父无母毫无根基,又因行事狠辣,与朝臣交恶,唯一的倚仗就是今上的信任。还有谁比卫缺更适合做皇室的那把刀呢? 卫缺在上京越是受宠信,跋扈自大,以后的下场便越是凄惨。如今天启帝在世尚好,若是天启帝驾崩,新帝即位,第一个拿来开刀震慑朝臣的只怕就是卫缺这样的佞臣了。 等到程青伤好能下地后,程青特地去求罗白宿,他要去从军。 那日东平山发生的事给这个一直在长兄庇护下生存的青年很大的刺激,他想要功成名就出人头地,再也不想经历那种连几个混混也能堵着他们,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大哥被人揍却毫无办法。 罗白宿有点小纠结。他如今只是一个小文官,跟武将并不熟,而且大庆朝才将将经历瑾元之乱,四周又有蛮夷戎狄列强环视,这几年虽是风平浪静,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有战乱发生,程盛若是真从军,到时必然要上战场。罗白宿私心里并不希望程盛去军中,无人照看不说,且历来武将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命不好在战场上丢了性命就不说了,若是老天可怜他,让他留了条命回来,一身伤还是小事,缺胳膊少腿的也不稀奇,程青已经缺了一只胳膊,要是程盛也残了,两兄弟以后可怎么办呢? 罗白宿将这事跟方氏讲了,方氏也颇不赞成。自当年方氏从难民堆里将程青兄弟两个买了回来,就一直拿他们当成家人看待的,如今程盛一门心思想谋个行伍出身,两口子忧心得不行。 奈何程盛主意已定,罗白宿也毫无办法,只得答应先试试看,能不能将他安插到一个好去处。 一家人为程盛要从军的事都上了心,罗白宿不用说,自去找同僚套交情,方氏也时不时地往相熟的人家走动,打听谁家的大姑子二舅子有行伍背景。罗天都帮不上忙,仍在家里继续卡牌制作大业。这些事她插不上手,还是老老实实赚钱比较实在。 这日,罗白宿去了著作局,方氏也去串门,罗天都正和程盛在院子里练武,自打被人在路上劫了一回,罗天都便越发对练武上心了,不说别的,单说上次,若是她身子骨再结实些,力气再大些,拳脚功夫再利索些,也不至于让程青一个人挨揍了。程青因为得伤初愈,便没有下场,只在一旁指点。 然后顾伯拿着一份名帖,忧心忡忡地来找她了。 罗家外务上向来是罗白宿做主,内务上却是罗天都说了算,人情往来什么的,方氏只是做做样子,罗白宿不在,有什么事顾伯都直接拿到罗天都面前来。 罗天都看了看这名帖,问顾伯:“人呢?” 顾伯皱着一张老脸,道:“在前头厅里呢!” 罗天都擦了擦额上的汗,转过头对程盛道:“程盛哥,你先换件衣裳,去前头杨大人家里,把娘叫回来,就说家里来客人了!”? 程盛应了声,匆匆去了。 罗天都这才擦了汗,换了干爽的衣裳,到前厅会客。 她是女眷,不便见外客,只是罗家人口简单,有很多事指望罗白宿一个人肯定是不成的,顾伯虽然能干,可是在外人眼里,那到底只是个下仆,身份不般配,很多时候,都是罗天都立在屏风后面见客,今日也不例外。 她看着端坐在椅上,后背挺得笔直的卫缺,深觉左君雅说他不通人情世故,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是朝廷命官,有事登门,就该挑个罗白宿在的日子来,不然,这满屋子的女眷,谁来招待他呢,难不成就让他在花厅里空等。 【) 第144章 卫缺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与他同来的还有一名白净无须的中年男人。{} 罗天都站在屏风后面,笑道:“卫大人,许久不见,前次多谢您了。” “职责所在,毋须客气。”卫缺还是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笔直的,左手一直按在剑柄上,整个人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一般,稍有风吹草动,就要跳起来将对手撒个粉碎。 倒是他边上那位无须的中年男人,颇有些意外地看了卫缺一眼,然后笑眯眯地道:“原来卫大人和小娘子认识?”他的声音有点尖,仿佛捏着嗓子说话一般,但是奇异地,又不刺耳。 罗天都皱起了眉,觉得有些麻烦了。如果她没猜错的放在,这位跟着卫缺一起来的多半是个阉人。 罗白宿只不过是个普通农户出身的小文官,哪怕再有才学,也不可能惊动那座皇城里头的人物,今天这个阉人过来是有什么事呢?她可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跟皇城里头的那些皇亲国戚有什么交集。好在这庵人是瞒了身份过来的,她只要当做不知道就可以了,谁也挑不出错来。 “重阳节的时候,我和家人去上元寺上香,路遇歹徒,幸得卫大人路过,出手相救。”罗天都心道这人还真是爱装模作样,这事经过西陵府一闹,乔三娘子都远嫁西北了,偏这阉人还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那阉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面上显出一抹笑意,道:“我记起来了,说起来那一阵子,小娘子的英姿可是让人津津乐道呢!” 罗天都心道,不就是说她野蛮吗,她不过是砸了个歹徒罢了,值得每个人见她一次就问一次吗? 她咳了一声,岔开话题:“大人如何称呼?家父尚在衙署,晌午方才回来,如有怠慢,还望见谅。” 那白净的中年男人便眯着眼睛笑了一笑,开口道:“鄙姓王。我和卫大人今日却不是来找罗大人的,而是专程来找罗小娘子你的。” “原来是王大人。”罗天都思索着,她对上京的皇族了解并不多,也不清楚哪个王子皇孙身边的太监姓王,想了一会,没个头绪便放弃了。 王公公说完,便拿眼直朝卫缺使眼色,不曾想卫缺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桌上一碟小点心出神。 江夏前些时日托人送了一罐子蜂蜜过来,罗天都闲着无事,便烤了几盘子蛋糕,给家里人甜甜嘴,因为烤出来的糕点容易上火,她不许家里人多吃,因此还剩了不少。今日贵客临门,家里又没什么可以待客的,顾伯便将没吃完的蛋糕端了上来,也算是应个景。 这个年代,糕点大多是发酵蒸熟的,吃起来软糯可口,像罗天都这样费了力气烤出来的就很别致了,颜色漂亮不说,闻起来也有一股子独特的香甜味。 卫缺盯着那盘蛋糕半天,最后终于忍不住端起碟子,好像小动物进食之前那样,先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觉得味道满意了,才用手指拈了一小块放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嚼了嚼,最后才咽了下去。 罗天都看得好想笑,那样一个凶名远扬的人,吃起点心的时候,意外地让人觉得十分的可爱。 王公公见卫缺明显把心思都放在糕点上面了,也就不指望他了,自顾自地道:“听说最近风靡京里的卡牌,就是罗小娘子制作出来的,我家夫人听人说,这卡牌十分有趣,也想求一副,不知道小娘子愿不愿意割爱,送我们夫人一副呢?” 哦!罗天都听明白了,八成是皇城里头哪个闲得发霉的皇家女眷,知道卡牌的事了,想要来买副卡牌。 这个好办!只要不是来找碴的,别说是一副卡牌,就是十副她也能眼都不眨地送出去。 罗名都一直在外头听着,忙去取了一副卡牌,让顾伯送了过去。 王公公眉开眼笑地接了过来,揭开盒子看了看,点了点头,又道:“小娘子果然爽快,夫人见了,定然十分欢喜。” 罗天都心道,欢喜就好。 果然不愧是宫里头出来的人,王公公看了卡牌一眼,又问清楚了规则之后,便盖上盒子,呵呵笑道:“今日托了卫大人和小娘子的福,在下总算能不负夫人所托,能回去交差了。” 罗天都连称不敢,又朝顾伯使眼色,让他准备送客,不曾想,卫缺却放下盘子,转过身,对着屏风慢慢地道:“糊了。” 啊?罗天都皱眉,卫缺说话的腔调本来就有些怪异,再加上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的,让她有些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还是那王公公会察颜观色,看了看点心盘子,笑眯眯地解释:“卫大人的意思是说您家的这盘点心有些糊了。” 罗天都这才想起,她烤的头几盘,因为火候未曾掌握好,底下一层有些糊了,因为方氏节俭,觉得又是打了鸡蛋又是添了蜂蜜的,也没有扔,想是卫缺正好吃到有些糊的那一块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半天,只得试探地道:“下次会注意火候,不会再烤糊了。” 卫缺眉头拧了起来,罗天都站在几丈远的屏风后,都能感觉得出他在不高兴了,顿时有些莫明其妙,他这是不满意什么呢? 她瞅了瞅空空的点心盘子,再看了看卫缺的表情,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让顾伯将家里最后剩下的蛋糕用食盒装了,拿到花厅里,卫缺的脸色果然又恢复平日那般毫无表情的模样。 罗天都忍住笑,道:“家里还有一些点心,卫大人若是不嫌弃的话,带一些回去甜甜嘴也是可以的。” 说完这话以后,罗天都明显感觉到卫缺整个人周围的气息都活跃了许多,虽然脸上仍是一副酷酷的表情,但罗天都就是觉得他心情很好的样子。 看样子,这个卫缺很喜欢吃甜食。 那王公公瞅了瞅卫缺,又瞅了瞅罗天都站的那扇屏风,留了一个盒子在桌上,道:“这是我家夫人送的小玩意,小娘子留着没事把玩吧。” 王公公急着回去复命,便起身告辞了,卫缺也没有多坐,跟着站了起来。 像送瘟神一样,将捧着卡牌盒子与拎着点心的卫缺送出门之后,罗天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谁能知道,原来凶名远扬的都指挥史卫缺,也并不是不能讨好的。 顾伯拍了拍胸口,长吁了一口气:“可算是走了。” 罗天都笑道:“顾伯,卫大人看起来挺好相处的呀,你怎么那么怕他。” 明了卫缺的生世和他如今所处的环境后,罗天都深觉像卫缺这样的人,其实相处起来并不算很难,至少比起那些满肚子弯弯拐拐的文臣来说,卫缺这样简单粗暴性格的人更容易捉摸。 顾伯看着她一副天真不懂事的小模样,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什么呢!”那可是个杀起人来连眉毛都不皱一下的主啊,最重要的是,心眼还特别小,报复心又重,平常人实在是不愿意招惹他。 “顾伯,你放心,爹只是个著作郎,跟卫大人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块,哪里会无缘无故得罪他呢?你别想太多啦。”罗天都不想和顾伯讨论这个,她觉得以顾伯的年纪,留在罗家没事种种花,到处溜达溜达,安心养老就好了,实在不用操心这些。 顾伯摇了摇头,自去忙他的去了。 罗天都打开王公公送过来的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了一盒子的银锞子。罗天都拿起来看了一下,都是十两一锭的,足足有二十几个。 她笑了笑,觉得这个王公公实在是知道怎么投人所好,比较起来,她其实更乐意直接收银子,而不是首饰衣物一类的,这些东西拿去铺子里兑银子的时候,总是要被店家盘剥一层,实在不划算。 罗白宿为程盛参军的事四处托人走关系,也总算有了好消息。校书郎有个同宗的堂兄,是骁卫营的一名武骑尉,得知罗白宿有个家人想要从武,和长官讲了情,额外收了程盛。 骁卫营就驻扎在上京西郊,若是程盛进了骁卫营,即使住在军营里,离上京也不很远,若是程青想要探望他,也十分方便。 为此,向来节俭的罗白宿,特地在酒楼订了一桌席面,请客答谢校书郎。 程盛入伍的那天,罗家全体人都来送行,方氏听说军营里操练起来,没日没夜的,连吃饭洗澡的时间都没有,特地赶制了好几身衣裳,让程盛到时换洗。 罗白宿亲自送他出了上京,嘱他好生练武,莫要担心家里。 程盛倒是十分洒脱,托了罗白宿照顾他兄长程青后,头也不回地去了军营。 原本自打罗白宿到了上京后,便一直没有添置下人,方氏又是个勤快的,内宅的事,诸如洗衣做饭的,自己能做的都是自己动手,外头的事,有程盛和程青打点,如今程盛走了,家里人手短缺便愈发明显了,尤其是罗名都如今也大了,若是没人跟着,进出都不方便。 罗天都想了想,觉得家里还是要再添些人手帮忙才是。 【) 第145章 还没等罗天都跟顾伯商量家里添人的事,秋水镇就来人了。 原来齐锦今年院试中了秀才,齐家特地派了齐大公子和齐锦来上京给罗家报喜,并婉转地表达了想让齐锦和罗名都成亲的意思。 罗天都瞬间忧伤了。 这些天事情多,她几乎都快忘了这回事了。想到罗名都跟齐锦的婚约,就让她磨牙。齐家用了美男计让罗白宿和方氏答应了这门亲事,现在罗名都也到年纪了,齐锦还中了秀才,可不让齐家觉得这是个喜庆的好事,难免想要锦上添花,喜上加喜了。 可是,罗名都才十七岁啊!按照她的观念,罗名都还是个孩子呢,身量都尚未长足就成亲,早早成亲简直就是摧残国家幼苗。 罗白宿和方氏也是这个年纪成的亲,倒是没有什么异议,只是方氏有些不舍,觉得养在身边的孩子,突然一下子要嫁去别人家里,以后想要再见一面也难,便想再多留罗名都两年。 对此,罗天都举双手双脚赞成,她甚至恨不得宫里头能再薨个太妃太后什么的,最好还能守国孝三年,等罗名都二十岁出嫁,虽说仍算早婚,但到底还是属于能让人接受的范围。 不过罗家愿意让罗名都再等两年成亲,齐家却有些等不得了,一则齐锦年岁大了,再拖下去恐惹人笑话;二则齐锦如今中了秀才,正是学业上需要更进一步的时候,若是早早成亲,跟罗家的关系也能更紧密一些,到时候罗白宿对待女婿的态度自然会比现在更亲近,有了罗白宿的帮助,对齐锦日后的前程必然有好处,不说别的,只是罗白宿愿意将齐锦引荐给左青之,能左青之得闲之余,对齐锦稍加指导,那也是受不尽的好处了。 齐家如今不缺钱,只缺人,而罗家现在勉强算有人,但是手中无钱,齐罗两家结为亲家,也算是各得其所了。 因为两家早在秋水镇就认识,到了上京这块地方,同乡之情更比在秋水镇的时候更强烈,罗家向来也不太讲究,让罗名都和罗天都出来见客。 罗天都向来不喜欢齐家人,一直没有什么好脸色,倒是罗名都知道齐锦和自己定了亲,脸皮薄,有些不好意思。 齐锦原本生得就好,又因为自小饱读诗书,很有些书生气,再加上家境宽裕,平日里衣着装扮十分华贵,看上去的确让人觉得十分赏心悦目,最重要的是,齐锦并不像他大哥,在女色上头,似乎并不太看重,自从定了亲,也没听说房里有什么人。 为此,方氏和罗白宿对齐锦甚有好感。 其实罗天都觉得在这个男人能够名正言顺拥有三妻四妾的年代,像齐锦这样在女色上头颇有节制,已经算是十分难得了,只是以前齐大公子和颖儿的事,让她有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对齐家实在没有什么好感,连带地也十分不喜欢齐锦,而且她觉得齐锦这个人虽然表面上表现得十分美好,但是为人太过功利,实在也算不得良配。 男人太过好女色不好,但是心里头一点感情也不看重,那更不好。 现在罗白宿在京里做官还好,她们罗家于齐家还有利用价值,罗名都在齐家的地位不用愁,但是宦海沉海,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能顺遂,尤其是她们家已经明显得罪乔家的情况下,万一以后罗白宿遭到罢黜,罗天都肯定,到时候齐家绝对会翻脸不认人,那个时候,罗名都可怎么办? 她把这个忧郁跟罗白宿两口子和顾伯讲了,三人都笑话她人小心眼多。 顾伯笑够了,才眯着眼睛道:“谁家不是这样呢?哪家媳妇在婆家的地位,不是要靠着娘家的?”尤其是这上京,世家子弟娶媳嫁女,其实说到底看的都是门第,家世相当,正妻地位稳固,男人图新鲜,娶个把小妾姨娘进门,只是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了,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 方氏也点头,她就是吃了娘家不把她当人的亏,要不然当初姚氏怎么敢往死里作践她,不也就是看在方家人根本就不重视方氏这个已经嫁出去的女儿吗? 罗天都叹了一口气,这年头女人要找个合心合意的男人实在太难了,就算是嫁进寻常农家,那婆媳妯娌关系一样乱得像团麻线,更不用说高门大户了。 就像顾伯说的,齐家再不好,但是至少罗名都嫁过去吃穿不愁。她这么辛苦赚钱,为了的是什么呢?还不是为了家人能够吃好喝好,再不用像以前那样,辛辛苦苦劳累一天,还要看人脸色吃饭。 “你小小年纪,操这么多心做什么呢?”方氏奇怪地问她,“我和你爹就算再古板,这儿女亲事上头,我还是会征求你们自己的意见,将来给你放人家,我也一定会问你自己的意思。” 罗天都想说,罗名都和齐锦定亲的时候,才十三岁,在她眼里那还是个黄毛丫头,能懂个啥?看过的男人有几个?问她的意见,那跟没问有什么区别呢? 方氏看她这几天叽叽喳喳老是纠缠这个问题,也有些烦了,打发她带齐锦出去玩。 “你也没见过他几次,不如趁这个机会多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若是当真不妥,我拼着得罪人,也要解了这个婚约的。” 罗天都看方氏语气也不那么坚持,就动了心思。既然罗家不好主动退亲,不如就让齐家先开这个口。只要齐家表现出了想退亲的想法,依方氏和罗白宿的性子,必不会再坚持,只是这样一来,罗名都的名声要受损了,也不合算,真是左右为难。 她自己是丝毫不在乎名声的,可是罗名都不同,她就像是天底下的长辈一样,只希望自家小孩一辈子活得快快乐乐的,不希望她像上次那样,为着根本不是她的错误,而承受世人的指指点点。 要如何让齐家退亲而又不至于损害罗名都的名声,这成了罗天都急需解决的问题。 这个时候,她不由想起了和乔家的恩怨。 只是,在齐家人眼里,究意是跟左青之交好的利益大,还是和与乔家交恶坏处多? 罗天都在这边想着如何能让齐家主动退亲想得头都疼了,那头方氏见她消停了下来,不再老缠着自己围绕着罗名都的婚事打转了,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她是知道这孩子的,因执起来简直要人命。 话虽如此,等到晚上无人的时候,方氏还是把这几天罗天都的异常说了,然后道:“她爹,小都这么反对跟齐家结亲,是不是真有什么不妥?” 罗白宿忙了一天,也有些累,听到方氏这么说,沉默了一会,道:“你问问名都的意思再说吧,齐锦那个孩子还是不错的。”虽然看起来确实有些功利,可是天底下有志气的男儿,哪个不愿意出人头地呢?齐锦那样的做法,做为男人的罗白宿,心里还是能理解的,只是罗白宿少年生活坎坷,比起权势,家人反而看得更重。 方氏这些日子被罗天都念多了,也道:“当初名都和齐锦定亲的时候才十三岁啊,她懂个什么呢?”方氏原本还想接着说,她见过几个男人呢,哪里知道喜欢不喜欢,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罗白宿听到方氏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罗天都现在也才丁点大,心眼多得却是谁都比不上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别想太多。” 方氏一想,可不是如此,辗转反侧半天,终于睡了过去。 两口子因为有心事,睡得都不太好,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方氏的眼睛都有些细微的血丝,连吃早饭都没会么胃口。 “娘,你眼睛怎么起血丝了?昨晚上没睡好?”罗天都看方氏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奇怪地问。 “还不是你这几天嚷得我头疼。”方氏看了看坐在饭桌对面的齐家兄弟,叹了口气。 罗天都便低下头,闷不吭声地喝粥。 齐锦听方氏说头疼,十分关切地问道:“那严不严重?有没有请大夫?” 罗天都听得牙酸,撇了撇嘴,心道你们兄弟俩早早回去秋水镇,她就不会日日缠着方氏了,方氏也就不会头痛了。 方氏看到罗天都的表情,警告性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对齐锦笑道:“没事,就是小都这孩子实在太爱闹腾了些,只要她不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我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齐锦脸上便露出腼腆的笑容,道:“小都十分可爱,若是我有这个妹妹,倒是喜欢她这样活泼可爱的性子。” 他长得好,又下定决定刻意在方氏表现出自己是个稳重懂事的大人,自然很容易就能获得别人的好感。方氏看他一副淳善的模样,便觉得昨晚她和罗白宿偷偷谈论他很不厚道,因此心中有愧,对齐锦的态度也格外和善了。 罗家人口少,吃饭都是在一个桌上吃的,方氏和齐锦说话的时候,程青和顾伯只是安静地吃早饭。 程青吃过早饭,自是下去做事,顾伯将嘴一抹,对着方氏道:“前些日子家里要添人的,牙行传了话,今天会带人过来。” 方氏这才想起这岔,道:“那顾伯你今日就不要出去了,替我掌掌眼吧。” 【) 第146章 吃过早饭,就有牙婆上门了。() 方氏因为这里人手短缺,托了牙行留意合适的人,这几天因为齐家兄弟两个到来的缘故,一直没空去理会这件事情,那牙行做事果然效率高,挑了几个合适的,上门来寻方氏了。 罗名都和罗天都如今年岁渐长,尤其是罗名都,眼看着就要出门子了,身边总要有个打理贴身事宜的人,方氏的打算是给罗名都和罗天都姐俩一个挑一个丫鬟,因为程盛去军中了,罗白宿少个长随,外头的事只有程青一个,难免有些照顾不周,总不能有什么跑腿的事,让一把年纪的顾伯去做吧? 牙婆领了一溜小姑娘和小伙子,到了院子里让方氏自己看,罗天都有些不放心,也跟着去看热闹。 牙婆看了这满屋子的老弱病残,又看见方氏还得亲自做家务,对罗家的家底也有了个大概的了解,尤其是看到罗名都之后,明白方氏多半是要给罗名都挑陪嫁丫头了。 她便领了一个相貌秀美,身段风流的丫头到方氏跟前,开口道:“这丫头今年十四,以前也是官宦家的小娘子,只是做爹的犯了事,才落得发卖的下场,自小也是由女夫子教导,琴棋书画都略通一二,女红也过得去,夫人若是不嫌弃,留在家里伺候两位小娘子倒是正合适。” 罗天都只看了那丫鬟一眼,心里便将她否决了。她要往家里添人,是为了请人干活,真把这么个娇滴滴的丫头留在家里干什么?吃闲饭吗?看看那手指,漂亮干净得保管比自己的还要水嫩,八成以前也是没干过什么活的。 方氏倒确实有点给罗名都挑陪嫁丫鬟的心思。这些日子跟罗白宿那些同僚的女眷往来多了,耳濡目染之下,对于大户人家的那些弯弯道道,多多少少也明白了一些。齐家虽然不是官身,但是家里有钱,亲眷又多,齐老爷除了齐夫人之外,另有三房小妾,共有三男四女,除了齐大公子和齐锦外,另外的一男四女都是三房妾室所生。这样复杂的家庭,罗名都那样单纯的性子必然应付不来,方氏是想挑个精明厉害的丫鬟过去帮罗名都,倒是没有别的意思。 这个丫头漂是漂亮,就是娇滴滴的,看起来比罗名都还要娇贵,两人走出去,不知道的人一定会以为罗名都才是丫鬟。 方氏只看了一眼,就跳过去了。 那丫鬟见方氏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偷偷地松了一口气。她本来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只是家里老父犯了事,才落得如今这般田地,要不然就罗家如今住的这个小院子,她是压根看不上的,更不要说还要给这户人家做丫鬟了。 倒是那牙婆,看到方氏不感兴趣,面上说不得露出一抹失望的表情。今天的这批人里头,就数这个无论相貌才情都是最好的,原本还指望她还卖个好价钱,她自己也能多得几个钱买酒吃的。 罗天都便跟在方氏后头,她也不看别的,只专挑那些看起来老实本分,手上有一层厚茧子的,这样的人必然出身贫寒,自小做惯了活的,人品反正看不出来,只好先挑能干活的。 她是个实际的人,她们自家也是出身农家,就是现在方氏也是要亲自做活的,家里自然不会学那些大户人家,动不动就养一群丫鬟婆子,一来养不起,二来女人一多就容易生是非,实在没必要。 只是这牙婆听到是官家女眷往家里挑人,送来的人里头,要么就是像刚才那样娇滴滴的大姑娘,要么就是些幼童,容易调教,实在跟罗天都想要的人差得太远。 最后方氏和顾伯商量了一下,挑了个丫鬟和一个媳妇,又给罗白宿添了一个跟前跑后的小厮。 那个叫喜巧的丫鬟,今年才十五岁,长得也是眉清目秀,罗天都有点小纠结,看样子家里又要雇童工了,但是没办法,就这个喜巧,已经是牙婆送过来的这堆小姑娘里头,年纪最大的一个了,其他的更小,连七岁的小孩童都有。 倒是那个叫向兰的媳妇,长得虽然并不是十分出色,却是能言善道,品齿伶俐,说话的时候,并不忸怩,很是对罗天都的味口。 喜巧便跟着罗名都,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向兰则留在家里帮着方氏料理家务。 不过罗天都和罗名都都是自小就勤快的,小事也不用喜巧动手,更多的时候,喜巧只是闲闲地陪着罗名都罢了。 罗天都对此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买来的,她也实在不好意思使劲去压榨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有事时自己端个茶倒个水的,又能费多大功夫呢? 不过,喜巧的到来,倒确实有点用处了,比如说,罗天都要出门就变成一件极简单的事了。 以前她出门,不是程青跟着就是顾伯跟着。程青年岁又不很大,他跟着罗名都姐俩,时间长了,别人难免会说些闲话。顾伯倒是还好,因为年岁差太多,别人倒是不会说什么,只是顾伯年岁大了,到底体力差些,走得久了,难免腿脚涨痛,晚上睡不好。 有喜巧跟着,罗天都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出门了,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齐锦也跟着。 齐家两兄弟在上京也呆了好几天了,齐大公子倒是一天到晚忙着结交朋友,没得空闲,难得见一面,齐锦却是一直老老实实地窝在罗家那个小院子里读书,方氏觉得有愧,便嘱咐罗天都,好生带着他四处逛一逛。 罗天都向来就不是什么会做表面功夫的人,她心里讨厌一个人,面上便难免要带出点意思来,齐锦察颜观色,看出来这个未来的小姨子不知道为什么不太喜欢自己。他知道这个罗天都在罗家很有几分地位,在很多事情上头,就是罗白宿也愿意听她的,便有心要讨好。 齐大公子对读书毫无兴趣,齐家便不勉强他,只将全副的希望都放在齐锦身上,因此对他的教养颇为严格,家里的丫鬟小媳妇们哪怕是对齐家的男人有什么想法,也都聪明地不去招惹他,因此,齐锦跟女孩儿厮混的机会十分稀少,对于怎么讨好女孩儿,并没有什么经验,他唯一能参考的对象就是他的大哥,只是齐大公子这样的人,长相不差,家里有钱,平日里都是别人讨好他,真让他低下身段来讨好别人,却毫无经验,讨好的手段也是千篇一律的送东西。 齐锦便有样学样,凡是罗名都和罗天都稍微看得久一点的东西,他必然会不动声色地暗示小厮买下来。时间一长了,罗天都的眼睛都不敢乱看了。 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啊,她可不要这些不明不白的人情。 如今已是十月底,再过两月就该过年了,她们今年肯定要在上京过年的,罗天都便想趁着这个机会,买些礼物,等齐锦他们回去的时候,托他们捎到罗家村去。 要说送礼,这么老远的,一般就是些首饰衣料什么的,再来就是京里的特产,也没什么稀奇的。罗天都因为卖卡牌,也攒了好些首饰,金的银的玉的都有,当初她为了兑钱,大部分都直接拿到铺子里折成了银子,剩下的多半都是些稀罕漂亮的,她要留着以后给罗名都添嫁妆,不太舍得给姚氏她们,想了想,觉得还是去给姚氏和她媳妇现买两件。她原本是不想搭理姚氏的,还是方氏劝她,看在罗老头的份上,好歹意思一回。 她挑了两对金澄澄的耳环,齐锦照例想抢先一步付钱,这一回罗天都无论如何都不肯了。 “齐公子,这是要送给奶奶和二婶的年礼,若是你付钱,便成了你孝敬她们的了,这可不行。” 罗名都也劝道:“正是,不管东西贵贱,总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罗名都这几年出落得越发水灵了,一点也不像罗家人,齐锦还是有几分喜欢的,见她都开口了,便住了手,不再拦着罗天都尽孝道了。 他闲着无聊,眼睛便四处看着,也想买两件精致的东西送给罗名都讨她欢心。 他的眼光自然不是罗名都和罗天都这样的乡下妞能比的,眼光搜了一圈,最后落实最里头格子里的一对镶着一颗小小的绿宝石的耳坠上。 那掌柜的本来靠在柜台前打瞌睡的,见终于来了个识货的,顿时一下子就清醒了,踱着步子到了齐锦跟前,笑着道:“公子可真是有眼光,这是远从大食国而来的祖母绿,经过巧匠雕琢而成的,哪怕只有这么绿豆大小一颗,在咱们大庆朝,那也绝对是十分稀有的。” 罗天都原本还在挑那些金器银器的,听到掌柜的这么一讲,顿时起了兴趣。哪怕她的世界古代史知识在出校门的那一刻就一五一十地还给了老师,这大食国还是知道的。 大食可是古代中国对阿拉伯国家的统称,既然连大食的祖母绿都传到中国了,那么是不是代表着这个大庆朝依然处于东亚的某个地方? 想到这里,她激动了! 【) 第147章 “大叔,这真是从大食传过来的祖母绿?”罗天都两眼亮晶晶地望着掌柜,问道。 掌柜的以为她是怀疑自家店里宝石的真假,便有些不悦地道:“你这小丫头,好生无礼!咱们这可是百年老字号了,难道我还骗你不成?咱们东家有相熟的商队,走了一趟西域,这祖母绿就是在西域同大食商人交易过来的。” “啊?”罗天都惊讶地道,“那边可乱着呢。”西域那一块游牧民族多,战乱频繁,能够往返一趟西域,那商队必然十分庞大且有实力了。 “可不是。”掌柜的一副心有戚戚焉的表情,“也就是这两年,咱们大庆朝稳定,和北边的战事也占了上风,要不然,哪里敢有人往那边走呢?就是这样,去的时候,几千人的商队,回来的也不过几百人,虽说能带回来些稀罕的东西,那也真正是拿命换出来的。” 罗天都眼睛一亮,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丝绸之路啊!她从没想到,自己还能有一天见识到古代原汁原味的中西贸易通道,哪怕只能听别人说说,那也比后来从书本电视剧里讲解要新鲜。 “大叔,你去过西域吗?”罗天都忙问。 “我倒是想去,可是家里上有老母,下有幼儿,我就是想赚钱,也得看有没有那个命来花。” “哦。”罗天都也不觉得失望,今天能够打听到大庆朝已经与西域诸国和大食展开贸易的消息,已经让她十分高兴了。 这个时候,她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想了一辈子憧憬了一辈子的古西域的迷人风光,香醇的美酒,美丽的姑娘们,那些优扬的驼铃声,那些被风沙掩埋了却引得几千年后的人们为之痴迷,前仆后继探索的古代王国,月氏、乌孙、龟兹、大宛、还有梦中的古王国楼兰。 而且掌柜大叔讲,如今大庆朝在对北方民族的战事中还占了上风,也有商队从西域回来过,那是不是意味着,有一天,她也许能有机会见识这些只在梦中出现的地方? 只要想到这些矜持得偶尔只会在古书中出现的神秘美丽的地方,承载了后世的人们太多绮丽的梦想的神秘古国,她可能有机会亲眼目睹,就足以让她激动莫名了。 既然大食和西域诸国都存在,那么是不是说明这个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存在的大庆朝其实仍是处于中国古代某一个时期?在遥远的海的另一端,是不是一样存在着古印度、麻逸、三佛齐这些东南亚国家?那些地方的文明发展程度如何? 热带的棉花,印度和波斯的香料宝石,东南亚的热带农作物……,罗天都仿佛看到无数她所熟悉但是在这个年代却极为匮乏甚至人们不曾见过的东西,随便引进几样,都足以让人们受益无穷了。 她想得太入神了,以至于掌柜的都觉得这孩子怕是有些魔怔了,而对她心生警惕,并不动声色地退离了罗天都些许。 这年头,混混难惹,疯子莫碰。 罗名都见罗天都跟掌柜的说完话,一脸的傻笑,不由扯了扯她的衣袖,道:“小都,你笑啥呢?口水都流出来了。”那句“怪丢人的”她十分厚道地没有说出来。 罗天都回过来,笑嘻嘻地道:“姐,我听大叔讲故事呢,要是我也能去一趟西域就好了。” 罗名都便瞪了她一眼,道:“你说些什么傻话,那些地方乱着呢,有强盗的,你去了,当心强盗抓了你去,攒着当过冬的粮食。” 罗天都心想,你不懂的,那河西走廊,那有名的丝绸之路,她不知道还罢了,现下既然知道了,怎么都要想办法亲眼去看一看,去感受一下那几千年来的民族融合的氛围,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趟。 齐锦一直耐着性子听他们说话,见罗天都对西域的事十分感兴趣,便道:“小都你若是想听故事,我们便去寻了个说书人,给你仔细讲一遍吧。”总算知道罗天都也有喜欢的东西,这让他也很高兴。 “掌柜的,将这一对耳坠多少钱?”齐锦又问。 掌柜的说了半天的故事,本以为这桩买卖要黄了,听到齐锦这么问,立时来了精神:“你也知道,这宝石从大食传过来,十分稀有,本朝少见,因此价格也要贵些,一对耳坠八百两银子。” “八百两?”罗名都惊呼出声。她知道这个很贵,但是没想到会贵到这么离谱。 八百两啊,相当于他爹罗白宿六、七年的俸禄了,若是以前在罗家村,八百两足够他们一家过上两辈子都有余了。 罗天都也觉得有些贵。不过想想这个年代的矿石开采技术,还是工艺费,更重要的是,哪怕只是这么小小的一对耳坠,还不知道牺牲了多少人,大庆朝产生了多少寡妇才换来的,这么算下来,掌柜的开价八百两,也不算过分。 唉!她原本还起着若是没有贵得太离谱,她就买下来,也当是留个纪念的,现在只得恋恋不舍地放弃了。 齐锦有心要讨好她们姐俩,见罗天都喜欢,虽然贵是贵了一点,却也不是买不起,他来上京的时候,除了家里明面上带过来的银子,他娘又偷偷地拿了一千两的银票给他,这个钱连大哥都不知道,他虽然有些不舍,想了想,还是道:“我买了。”说完就伸手去怀里取银票,一边示意掌柜的将耳坠拿出来。 掌柜的取了耳坠,搁至一旁的锦盒里,齐锦正要伸手去拿,冷不防边上突然伸过来一只雪白柔荑,将那耳坠拿了去。 “咦,这不是大食国传过来的祖母绿吗?” 罗天都转过头一看,原本很高兴的,这会儿也不禁皱起了眉,来的人正是那个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活像棵会走动的圣诞树的芸娘。 这还真是有缘份了,无论走到哪都能碰上她。 芸娘将耳坠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然后肯定地道:“我们家老祖宗有一枝钗子,上面也镶了一块这样的石头,不过比这大多了。” 她发表完这一通感慨,看也不看边上的罗天都她们,迳直对掌柜的道:“这对耳坠多少钱,我要了。” 掌柜的看了看齐锦,又看了看芸娘,最后觉得还是自家传承百年的名声重要,对着芸娘道:“小娘子,你来得有些晚了,已经有人先你一步要说买了。” 齐锦因为站得比较靠里,又是背对着门站的,芸娘一进来,只看到罗天都姐俩,见她们穿得朴素,便将眉头一拧,轻蔑地哼了一声,不客气地道:“她们也买得起么?” 她爹是靠着柳侍郎才入的官,她自己也是巴着柳锦绣后才在上京混得开,柳家和乔家向来亲厚,她跟乔三娘子也玩得好,后来乔三娘子因为罗家,被远嫁他乡,芸娘一向自认为是乔三娘子的闺中密友,自然要为她打抱不平,平日见不着便罢了,倘是遇上了,必要讽刺罗家人一翻的。 罗天都原本的好心情被她搅散了,正想也刺她两句出出气,转眼瞄到身边的齐锦,忽然有了主意。 她一直想解除齐家与罗名都的婚约,只是苦无没有办法,说不好今天就是个契机。 倘若齐锦知道她们家将乔家得罪了个彻底,不知道他会如何反应? 她抿着嘴,朝着罗名都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说话,看齐锦怎么处理。 齐锦自小也是在奉承和宠溺中长大的,被人这般小看,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便咳了一声,果断地从怀里取了银票出来,交到掌柜的手里,道:“这是八百两的银票,钱存进汇通钱庄,全国通兑。” 掌柜的瞄了瞄芸娘,又瞄了瞄齐锦,最后还是将盒子交到了齐锦手里,道:“公子拿好了。” 芸娘本来还想要再刺两句的,看到齐锦转过身后,顿时呆住了。 齐锦笑了笑,对芸娘道:“这位娘子这么喜欢,本来我不该跟娘子相争的,只是这对耳坠是我要买回去送给我未婚妻的,所以实在很抱歉,不能让给你了。” 齐锦长得俊美,穿着打扮又华贵,说起话来,更是温柔细致,芸娘瞬间就红了脸,待听到他提到未婚妻时,脸色又一暗,倒是罗名都,听得脸一红,低下头不说话了。 罗天都看到这里,心里略有些满意了。至少齐锦这货并没有像别的二世祖那样装大方,将几百两的东西随手就送人了。 芸娘在家里也是跋扈惯了的,若是平时,她看上了什么物件,必然在争到手里的,只是今天看齐锦实在俊俏得可爱,她到底收敛了性子,只想在对方面前保持最好的一面,明明心里万分不舍,这个时候也只是酸溜溜地说了一句:“公子真是重情重义,公子的未婚妻定然十分幸运。” 罗天都有些哭笑不得,想不到这个走路鼻子朝天的小姑娘,居然一下子就齐锦煞到了。 她转了转眼睛,心想这说不好反倒是个契机呢! 【) 第148章 想到这里,她脸上堆满了笑,对着齐锦道:“这位是鸿胪寺主薄家的千金芸娘子。{}” 芸娘子高傲地昂着头,鼻子里“哼”了一声,对着罗天都爱理不理的。 齐锦便对着芸娘子道:“有礼了。” 芸娘子看了看齐锦,又看了看罗天都,挑起眉狐疑地问:“你跟这两个乡下妞认识?” 齐锦一怔,回过头看了看罗名都,道:“名都乃是在下的未婚妻。” 齐家在华溪府还能说上话,但在上京毫无门路,当初罗家跟牛二的官司,罗白宿和方氏都没有张扬,所以并没有传到秋水镇。齐锦是个聪明人,听到芸娘子语气中对罗天都姐俩充满了敌意,不由心生疑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芸娘子恨得直咬牙。她父亲这一支在华家并不受宠,华父官位也不高,不过仗着华母娘家有钱,她自己也舍得花银子讨好上京的这些小娘子们,所以才混得开,就是如此,她的亲事也一直没个着落。门第高的看她不上,那些寒门子弟,她又不乐意,高来低不就的,眼看着她都十六岁了,婚事一直没有定下来。 原本她见齐锦长得俊俏,穿着打扮看得出来家里也是有些家底,她还有些动了心思,不曾想这个原来也是定了亲的,定亲的对象还是她向来瞧不上眼的罗名都。 罗家有什么好啊?除了仗着不知道几十年前的交情巴上了左青之,便再没有什么后台了,左家却是一直走的清贵纯臣路线,在朝中名声是好,论在朝堂的势力却远远不如吏部侍郎和户部侍郎。罗家现在把乔家得罪了个彻底,日后必然要吃亏,齐锦这么早就跟罗家搭上关系,日后在仕途上得不得照料不说,只怕反而会受牵连。 芸娘想到这里,越发觉得齐锦可惜了。 她趁着罗天都和罗名都去付帐的机会,站在齐锦身边,低低地道:“我劝你还是早些跟罗家划清界限的好。” “为何?”齐锦皱起了眉,他心里对长相漂亮的罗名都还是有几分喜爱的。 “她们得罪了乔家,你也知道乔家和柳家是姻亲,罗家以后在上京绝没有什么好下场。” 齐锦心里吃了一惊,面上却装作不信的模样,道:“哪里有这回事?” 芸娘便压低了嗓音,将那日重阳节发生的事源源本本没有丝毫遗漏地说了一遍,当然也不着痕迹地贬低了罗名都一翻,什么连丫鬟都不带一个,身边只跟着两个青年男随从就敢出门啦,什么被恶少欺负啦,说得有理有据,活灵活现,让人深觉当日她其实就是边上看着似的。 齐锦听得将信将疑。罗白宿一家的人品他倒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方氏虽没什么见识,但老实本分;罗白宿倒是个有出息的,顶着那样的老娘和兄弟,居然还出人头地了,而且自打他和罗名都定了亲以后,对罗名都也格外关注了些,虽然只是个乡下妞,但也是能识文断字的,人长得也俊,哪怕她最初的时候并不乐意,但是这么些年过去,也多多少少放在了心上,好歹罗名都今后会是她的嫡妻。 只是听芸娘这么说,他心里有些复杂。 他以为是巴上了一棵好乘凉的大树,哪里知道其中还有这些纠葛,一时心情居然十分复杂。 罗天都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和罗名都说话,耳朵却一直竖着,留心芸娘和齐锦的对话,心道,齐锦都知道罗家得罪了乔家,芸娘又对他颇有好感,以他那功利的个性,必然会解除与罗名都的婚约吧。 虽然被人退亲,于罗家的名声会有所损害的,但是比起自家小孩一辈子的幸福,这一点点弊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芸娘也在留意罗天都的反应,见她瞪了过来,也不说话了。她脾气不好,头脑却不算蠢,在身边没有太多人跟着的时候,并不想惹毛罗天都,要不然她也捡了块石头,往死得砸她的腿怎么办? 她可不想跟牛二一样,变成个瘸子。 不得不说,当初罗天都的恶名深入人心,现在一般的姑娘家,都不太敢惹她了。 罗天都瞪了她一眼,威胁似地挥了挥拳头,她并不介意让齐锦知道她们家得罪了乔家,横竖这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只是,芸娘在说这些的时候,明里暗里都在抹黑罗名都,就让她格外不爽了。 芸娘心里有些害怕,今日她只带了两个丫鬟跟着,若真是闹起来,估计不会是罗天都的对手。她见挑拨成功了齐锦和罗家的关系,便见好即收地回去了。 当然,回去后免不了要使人将齐锦的家世背景打听个一清二楚。 齐锦回去后,自然也将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了他大哥。齐大哥听了,也有是些难以取舍。 他头脑灵活,又舍得花钱,虽然才来上京不久,却是结实了不少纨绔子弟,有几个还是上京世家子弟,虽然只是些不受宠的庶子,这些少爷们跟他一样,读书不行,在正事上面上不得台面,打听哪家的小道消息什么的,却是十分灵通。齐大公子刻意交好之下,不知怎么的居然让他打听出来了,罗白宿有可能是大儒顾子谦的外孙。 当年顾家的大小姐,也就是罗白宿的亲娘,据说原本是要许给当时的淳王爷,当今的圣上的,若不是后来顾家发生那样的横祸,只怕如今顾家就要出一位皇后了。顾家如今虽是没落了,但是禁不住顾子谦的名声实在太响,他当年的几个学生,如今都在朝廷为官,有两个还是封疆大吏。不用说人人都能像左青之这样念旧情,只要再多一两个,罗白宿今后的前程都不可限量。 但是柳家和乔家也不可小觑,若是柳家和乔家一心打压罗白宿,身为纯臣的左青之能不能扛得住这个压力,还真是难说。 齐锦见他兄长这般为难,便道:“我只管用心读书就成了,这天底下还有谁的学问能比过左大人呢?”他也是有点小骄傲的,自己书念得好,只要有人提点,将来取中进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齐大公子大约也是想到这一层,立时也不用纠结了,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自己心里有个谱就成了。” 齐家两兄弟这边商量妥当,齐大公子便出门继续结交酒肉朋友了,齐锦在屋子里写文章。罗白宿还是比较照顾他的,让他每隔两天就写一篇文章,他好拿过去请左青之指点,对于这个得之不易的机会,齐锦自然也是十分珍惜的,不肯白白浪费掉。 反倒是罗天都,以为齐锦知道自家得罪了京里的权贵,第二天就会解除和罗名都的婚约离去,不曾想左等右等,齐家两兄弟都没动静。齐大公子还是成日往外跑,寻门路,齐锦要么在屋里写文章,要么约了罗名都出去,那副亲密的态度怎么看怎么都不像要解除婚约的样子。 于是,她郁闷了,真不知道齐家这两兄弟到底在打算些什么。 罗天都在家里为罗名都的婚事想得头都痛了,方氏看着她也是十分伤脑筋,原因很简单,罗天都也有十四岁了,这么大的姑娘家,眼看着也要说亲事了,可是想想几个月前的那场官司,再想想她偶尔跟几个相熟的女眷挑起这个话头,都无人搭腔的情形,她发愁啊。 在她眼里,罗天都自然是千好万好的,哪怕性子急躁了些,可是嘴甜,又会赚钱,心地也好,怎么那些人眼睛都瞎了似的,压根看不到这孩子的好处,只想着她那暴脾气呢?再说了,罗天都发脾气多半也是因为家人被欺负了,她才火起的,平常她自己吃点小亏的,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方氏想到这里,越发觉得这孩子是个好的,就是那点子不好,在明白她脾气暴躁的原因后,也变成了好的。 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无人问津呢?尤其是不过几天,传出了今上为卫所指婚的消息,方氏就更忧心了。 不管外人如何盛传卫缺如何跋扈,如何嗜杀,罗家人对卫缺的印象还是满好的,对这门喜事也乐见其成,甚至有打算卫缺成亲时,她们备一份厚礼去。只是方氏见卫缺那样恶名在外的人如今都有了好姻缘,未免想到自家的孩子都还没有着落,于是越发着急了。 她当然知道同样是性子凶悍,可是男人和女孩儿完全不一样,卫缺不过是身世坎坷了些,为人又心狠手辣了些,也熬到了如今这个年纪,才由今上指了婚;罗天都还是个姑娘家,如今凶悍之名传了出去,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定上一门好人家。 方氏这边忧伤得不行,罗天都却丝毫不放在心上,有时方氏唠叨她两句,要她在外头注意一些,淑女一点,罗天都也只是嘴上应了,转个身就忘了,依旧该干嘛该干嘛去,她是巴不得无人提亲才好。让她一个两辈子心理年龄加起来都快要奔四的人,跟一个十几岁的小毛孩结亲,还要这样那样,她还真下不去那个口啊。 【) 第149章 齐大公子代表齐家老太太,和方氏议妥了,来年秋成亲之后,齐家兄弟两个终于打算启程回秋水镇了。() 罗家今年不能回罗家村过年,方氏便将年节礼提前预备好了,托了齐锦顺路捎回去。说是年节礼,不过是上京难得一见的时兴花布,还有各色小玩意,东西虽然并不是很名贵,但胜在种类多,从罗老头姚氏到罗白翰罗白秋罗白宁几兄妹外加江夏都不曾落下。 罗天都虽然巴不得跟姚氏和她生的几个子女没有来往才好,只是罗家村还有一个罗老头,若是年节都不往家里捎点什么,罗老头心里也难受。再者罗天都也希望罗老头在村子里头日子能过得清闲点,至少衣食无忧,那么大把年纪了也不用再像以前一样拼死拼活地在田地里干活才能养活一家人。 罗名都的婚事定妥了,方氏心里才算放下了一件事,好歹终于一个孩子有着落了,只剩下一个罗天都。方氏也想明白了,罗天都打小性子就是这样,人又比谁都更有主意,改是改不了的,只再养几年,家里也多攒几个钱,慢慢物色一个人品老实的,不拘是罗天都嫁过去或是对方入赘都行,以她的性子,倒也不用怕她被人欺负。 方氏想得很美好,可是出了房门,看见罗天都正跟着程青在院子一比一划练武的时候,仍然不自觉地头疼起来。 别人家的小娘子都是养在深闺,没事在家里学学琴棋书画,练练女红什么的,看上去就是一副贞静娴雅的大家闺秀模样,罗天都偏生对这些不屑一顾,每天不是忙着算钱,就是练武,还怕自己的名声不够坏么? 方氏每每想得头疼,跟罗白宿抱怨,罗白宿只会劝她,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没病没灾平平安安的,就是万幸了,也不用去强求其他。 得了罗白宿的默许,罗天都练武练得越发勤快了,若是程盛从军中回来,罗天都便成日里跟着他,让他指点武艺,程盛自是有求必应,把个方氏气得头顶生烟。 “你一个姑娘家的,就不能学些文静的东西么?”方氏问她。 罗天都打了一套拳,浑身发热,拿了毛巾正在擦拭额上的汗珠,听见方氏这么讲,就道:“娘,我这是在锻炼身体呢!健健康康不比闷在家里绣花强么?” 方氏就嘀咕:“你说要是练成个男人样的,那可怎么办呢?” 罗天都失笑:“怎么会呢?娘,你不觉得这两年我跟着程青哥练武,身体更结实了吗?” 方氏就是看在她这两年身体却是养得好,小胳膊小腿的虽然细,可是却格外有力气,脸上也红扑扑的,这才容忍下来了。方氏知道罗天都向来做什么就一定要做的,也不听劝,说了两句,自去烧饭了。 虽然家里添了几个人帮着做事,方氏却不肯闲着,每日三顿饭,都是亲自下厨的,开始是向兰给她打下手,自从有一次,方氏不在,向兰煮了一回饭后,那掌勺的便换成了向兰,方氏便成了打下手的了。 不一会儿,方氏和向兰便手脚麻利地把晚饭烧熟了,因为早先罗白宿打发了小厮子书回来,说今日衙门的几个同僚相请一起去吃酒,今日不回来吃晚饭了,方氏便没有等他,一家人自顾自地端了饭菜,吃了起来。 吃过晚饭,一家人便各做各的,罗名都和罗天都去粘卡牌,喜巧和向兰去收拾屋子,方氏就在屋子里给一家人做鞋子。 如今已是冬天了,过不了几天就要下雪,罗白宿每天清早就要去衙门,方氏便想趁着现在清闲,多做些厚底的靴子。 等到罗天都和罗名都熬不住了,收拾完去睡觉了,方氏仍强撑着等罗白宿,直到快半夜了,罗白宿居然还未曾回来,方氏也渐渐着急了。 以往罗白宿也不是不曾出去应酬过,但从来都只是应个景罢了,在天黑之前都会回家,往往还要方氏重新热饭菜给他,很少像今天这样,拖到现在。 方氏听着窗外吹得“呜呜”直响的北风,满腹心事地自去睡了。 罗白宿是清早的时候回来的,大约是醉酒的关系,脸色十分不好。罗天都揉着眼睛起床的时候,正好看到罗白宿吃完早饭,准备去衙门点卯。 “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罗天都还有些困,迷迷糊糊地问。 罗白宿便有些歉意地道:“是不是爹吵到你了?还早,你再睡一会吧。”他是知道罗天都早上爱睡觉,起得晚的。 罗天都这个时候,已经打水洗了脸,人也精神许多了,道:“不睡了,我一会要跟着程着青练武呢!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偷不得懒。” 方氏就道:“现在小都早上起得比鸡还早,你这个做爹的一点都不关心她。” 罗白宿心里有愧,就道:“是爹错了,等爹回来,再去给你寻几本新话本给你看。” 罗天都好奇地道:“爹啊,你昨天都睡在哪里的啊?” 罗白宿闻言,原本已经舒展开来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吱吱唔唔地道:“昨日跟几个同僚吃酒,吃得多了,就宿在许大人家里的。” 罗天都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外宿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怎么罗白宿这么一副心虚的表情呢?莫不是在外头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她猛然想到,刚来上京的头一天,就往家里跑,连顾伯都赶不走的静娘子,可不就是许夫人的表侄女? 莫不是…… 罗天都越想心里的疑团越大。不是她愿意疑神疑鬼,实在是罗白宿太反常啊。 罗白宿赶着去衙门,道:“我先去衙门点卯了,晚上你们想吃什么?我给你们带回来。” 罗天都想了想,便道:“我想吃卤肉,爹你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一块。” 罗白宿点头应了:“行,我回来的时候,让人给你切一包卤肉。” 说完,罗白宿便匆匆出门了。 闹了这么一会,罗名都也起来了,方氏见人都起了,便去端早饭。 罗天都喝粥的时候,觉得越想越不对头,罗白宿早上的表情分明是出了什么事的。 “子书呢?”她问方氏。 方氏望了她一眼,道:“跟着你爹去衙门了,你问他有什么事?” “没事,就是问他,爹昨晚喝醉了,怎么不回来叫人,好让程青大哥把爹送回来。” 方氏就“哼”了一声,道:“我看他醉得比你爹还厉害,早上回来的时候,他身上的酒味比你爹身上的还浓。” 罗天都皱起了眉,总觉得有些不对。 到上午许理的夫人上门的时候,罗天都的预感果然灵验了。 许夫人是带着静娘子一起过来的,许夫人一进门就满脸是笑地给方氏道喜。 方氏有些莫名其妙:“许夫人,你就别打哑迷了,这喜从何来啊?” 许夫人一屁股坐在暖炕上,眨了眨眼,脸上全是笑:“哎呀,难道罗大人没跟你讲吗?昨儿个罗大人醉得太厉害,天色又晚,我家老爷素来同他要好,便搀了他到我家凑和一晚,哪里想到他竟然摸到静娘子屋里去了,我想着我们两家素来要好,静娘子又是我看着长大的,若是罗大人真有这个意思,上门去提亲,我哪里有不愿意的呢?”许夫人说到这里,还一脸慈爱地拍了拍静娘子的手,道,“好孩子,罗夫人平日与我最是相处得好,你如今就趁着这个机会,给罗夫人敬杯茶,夫人心善,必不会亏待于你,日后你要好生服伺罗大人和夫人。” 静娘子便抬起娇滴滴的头,果真倒了杯茶,低眉顺眼地道:“姐姐,请用茶。” 方氏惊得目瞪口呆,对着许夫人和静娘子嘴唇直哆嗦,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罗天都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她就说呢,怎么今天早上罗白宿的表情那么怪,原来是还有这么一岔。 她瞪了静娘子一眼,道:“我只有几个舅舅,却没有小姨,静娘子,饭可以乱吃,关系可不能乱攀。” 许夫人便慈爱地看了她一眼,道:“小都你还小不明白呢,以后呀你就多了一个姨娘疼你了,高不高兴?” 罗天都心道,她老爹在外头找小三了,她能高兴才怪了。 方氏这个时候,仿佛才回过神来,对着许夫人道:“许姐姐,你是说我家大爷他……他跟静娘子……” 静娘子适时地垂下头,一脸娇羞的神色,道:“姐姐勿怪,昨日大人是喝醉了酒,才……姐姐放心,妾自知蒲柳之姿,入不得罗大人的眼,妾日后自当一心一意和姐姐一起服侍罗大人,别的再不敢多求了。” 方氏饶了再老实,这个时候也被静娘子这翻话气得直抖,指着她怒声道:“谁是你姐姐?你别乱攀亲戚,我可没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妹妹,你给我滚!” 静娘子的头垂得越发低了,放软了声音,幽幽地道:“姐姐何苦这般咄咄逼人呢?” 【) 第150章 许夫人没料到方氏会是这个反应,面上的神情有些尴尬,在她看来这本算是一件喜事。()男人嘛,哪里不喜欢三妻四妾的,娶个妾到屋里,总比在外头养那不三不四的女人强,而且方氏到现在连个儿子都没有生出来,罗白宿到现在才开始往屋子里收人,已经算是很顾忌方氏的心情了。不然,就是她相公许理,当初进京的时候,屋子里就有一个,后来又陆陆续续添了两三个,算起来,罗白宿的官阶比许理高,俸禄也比许理多,屋子里多养个把人,真的是再平常不过了。更何况她家的静娘子,无论相貌、才情都比方氏好上许多,配给罗白宿为妾,委实不算辱没了罗家,方氏这样不给她脸面,实在让她也有些不下来台。 “方妹子,你也别着恼,男人嘛,我还不知道,就是图个新鲜,就算没有静娘子,也会有别的女人,与其看着罗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进来一个不知底细的女人,还不如让静娘子进门伺候,好歹她是在我跟前长大的,性子软不说,持家也是一把好手,将来还能帮你操持家务,你也省得烦心,没事就和我们玩两把牌,日子再清闲不过了。我和她姑父也不求别的,只要她今后有个着落,日后万一有那个命,生下个一男半女,老了有人在跟前尽孝道就足够了。你和罗大人都是心善宽厚的,我也不用担心她会受什么委屈。” 罗天都听得十分火大,持家?持谁的家?霸占别人老公还不满足,还想要染指罗家的那点子家产么?还受委屈?就冲着她敢当着人原配和女儿在,上门自荐为妾,就足够让她们罗家憋屈的了。这许夫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被人强塞小妾的不是她男人,所以话说得这般轻松。 方氏也是气得两眼发黑:“你快领着她出去!要不然你我的交情都没了。” 大约是方氏的脸色实在是太过狰狞,许夫人都愣了一下,“哎”了一声,道:“你这是怎么了?爷们在外头有个把相好的,有什么大不了的?谁家不是三妻四妾的,何况你家里连个小公子都没有,不为别的,光是为了罗家的子嗣你也不能这辈子都拦着罗大人不娶妾啊?静娘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模样就不说了,性子又好,必不会碍着你的事,你这样一个劲地把人往外推,是为什么呢?” 静娘子很是乖觉地站起身来,也对着方氏哀哀相求:“夫人万莫生气,若是气坏了身子,倒是妾身的不是了。说来也不关罗大的事,只怪妾身昨日心情烦闷,本想在院子里散散心,不曾想罗大人他……” 罗天都听得眉毛都拧起来了,她还是比较了解罗白宿的,若不是醉得不省人事起不来了,定不会在别人家里留宿。静娘子口口声声说不关罗白宿的事,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分明就是在指责罗白宿占了她的便宜了? 她爹都醉得人事不省,怎么占她的便宜啊!这不明摆着糊弄人吗? “你都说我爹醉得不清了,还是你家的下仆搀回来的,他既然都不省人事了,又怎么会去寻静娘子呢?我只问你,昨日我爹住的屋子可是和静娘子的在一个院子里?” 罗家的院子小,齐家两兄弟来的时候,方氏都请了人,将西厢房隔了出来,生生地将一个院子隔成了两个,如果说昨晚许家人将罗白宿的住处和静娘子安排在一个院子里,她是一点也不相信的。 许夫人原本是乘兴而来的,觉得这事十拿九稳的,不曾想罗家诸人如此反对,心底里还有点看不起方氏,到底是个没见识的乡下妇人,不过是家里添个妾,便这般要死要活的。要论生气,也该是她们许家生气才对,静娘子可是白白被人占了便宜去。 她觉得被扫了面子,心里也有些不痛快,便道:“你这孩子可别胡说,就算我家跟你爹再亲厚,你爹那也是个外客,静娘子是女眷,如何能让他们宿在一个院子里?” 罗天都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道:“我爹都醉得神志不清了,只顾着睡,什么都不知道,反倒是静娘子,那么清醒的一个大活人,跑到我爹住的院子里,孤男寡女的,是怀着什么心思?”真是把她们罗家当成冤大头了,谁都能跑出来踩一脚。 想到这里,她对这个叫静娘子,更加厌恶了。一个年轻寡妇,日子过得凄苦,所以想找个依靠,她不是不能理解,可是就算静娘子想再嫁,那也不能像这样,明知道那个罗白宿和方氏都不乐意,还使这种下三滥的伎俩,硬生生地要进她家的门,实在是可恶。 许夫人陪了半天的小心,结果得了无数的指责,脸色也有些不好了,但禀着以和为贵的原则,还是劝道:“方妹子,咱们罗许两家亲厚,以前罗大人住在外城的时候,我们也时常往来的,如今出了这个事,静娘子这样也没办法再嫁人,这孩子又是个实心眼的,心里头又只有罗大人,你就当可怜她,让她进门吧,不过就是饭桌上多双筷子的事,你若是不答应,她还能有活路吗?传了出去,对罗大人的名声也不好啊。” 罗天都听得心里十分不舒服,她最烦的就是女人动不动就提些死呀活的,那是有多没出息,才会想着去死。 罗天都顿时不耐烦了,道:“这事要真传了出去,许夫人该担心的也是你们许家的名声,我记得许夫人家里也有两个小娘子吧。”一个寡妇,去爬表姑父同僚的床,说出去只会让人说静娘子不守规矩,至于罗白宿?就像许夫人说的,哪个男人在外头没有个把相好的呢? 许夫人一听,立时住了嘴。她素来的确是拿静娘子当自己的女儿一般看的,但是静娘子毕竟不是她的亲生女儿,若是因为静娘子这回的事,带累了自己生的两个女儿,别说许家不会同意,她自己也不可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那照你这么说,我家的静娘子就白白吃了这个亏了?”许夫人看着静娘子的模样又有些可怜,还想为她争取一下,“静娘子人年轻长得又漂亮,虽说是寡妇,别的我不敢说,可是给罗大人做个妾室还是相配的,大家都相熟,挹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要闹得这般难看呢?” 罗天都心道,就是年轻又长得漂亮,就更不能同意了。 虽然罗白宿很是宽和,对两个孩子更是无原是无条件地宠溺,罗天都也很喜欢罗白宿这样开明的老爹,但是感情上,她对方氏反而更亲厚,这也大约是因为方氏在家里的时间最多,她大多数时候见着的都是方氏为了这个家忙前忙后,连腰都直不起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方氏在这个家里受委屈。 许夫人碰了一鼻子灰,也有些扫兴,静娘子吃了这个暗亏,她心里也很烦躁,站起身道:“既是这样,就请我家老爷跟罗大人说了。” 方氏是个没见识的村妇,找她说不通,只能让许理出面和罗白宿说了。 哪知那静娘子却死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一边对着方氏磕头一边哀声道:“妾身跟罗大人已经不清不白了,妾身除了侍奉夫人和罗大人,再无其他去处,若是夫人执意不同意,妾身只好一头撞死在这里。” 说完,果真朝桌角撞了过去,许夫人吓了一跳,忙去拉她,方氏也像是惊醒了过来似的,一把拽住了静娘子。 许夫人一把抱住了静娘子,眼泪也忍不住“叭嗒叭嗒”流了下来:“你这傻孩子,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若是罗家不同意,你跟着我回家就是了,我和你姑父养着你一辈子。” 静娘子便躺在许夫人怀里,放声大哭:“姑姑,她们这是活生生要逼死我呀!我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干净。” 罗天都看着静娘子那副作假的表情就烦躁,扬起眉,对着她恶狠狠地道:“谁逼着你去死了?你别血口喷人了!真要想死在我家里,我拼着赔你一口棺材,绝不会拦着你。还有,你也别再装了,袖子里的辣椒都掉出来了。” 许夫人震惊了,望着罗天都,一脸的不敢置信:“你这孩子,这才几岁?心肠如此恶毒?” 罗天都冷笑道:“她都想给我做小后娘了,你还指望我跟她客气?!” 说完,她也不顾方氏阻止,去院子里取了自己平日练武的棍棒,一捋袖子,道:“走不走?不走当心我赶人了!” 许夫人气得发抖,拉着静娘子,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道:“罗夫人果然教导有方,教出这样的女儿,我算是开了眼界。这样的人家我们可高攀不上。静娘子,咱们走!” 罗天都一直跟着她们后头,见她们出了院子门,才狠狠地吐了一口气。 顾伯皱着眉,看了她半天,最后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走开了。 【) 第151章 罗白宿晚上回来的时候,明显地觉得家里气氛不对。{} 进门的时候,方氏没有像往常那样迎上来不说,两个孩子也对他爱理不理的,顾伯对着他也是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家里新买的几个下人,除了子书是跟着罗白宿的,喜巧和向兰都是跟着方氏和罗天都姐俩,喜巧年纪小还好一些,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向兰看着罗白宿的眼光都没有平日那股子尊敬了。 “这是怎么了?”罗白宿问道,“你们这是都对我有意见啊。” 罗天都正在屋子里陪着方氏,听着这话走了出来,对着罗白宿道:“今天许夫人带着静娘子过来了,当着娘的面说要让静娘子给你做妾,你快些去跟娘好生解释吧。” 罗白宿皱起了眉,掀了帘子,果然看到方氏坐在炕上,一脸的怒色,罗名都在一边默默地陪着她,看到他进来,罗名都便将脸偏了过去,仿佛没看到一般。 罗天都看了看,觉得这事还是要让方氏和罗白宿自己处理比较好,就在外头对罗名都道:“大姐,我有事找你,你出来一下。” 罗名都便瞪了罗白宿一眼,快步走了出来。 罗天都便走到外头院子里,对着程青道:“程大哥,子书呢?” 子书昨日醉了酒,今天清早又跟着罗白宿去衙门,人还有晕晕乎乎的,正在屋子里歇着,听到罗天都找他,忙忙地穿了衣裳,跑出来,笑道:“小娘子找我?” 罗天都看了他一眼,问道:“昨天我爹都跟谁出去吃酒了?” 子书便笑嘻嘻地道:“大爷出衙门的时候,刚巧碰到许大人,许大人便拉着大爷去吃酒,大人推了几次没有推掉,这才跟着去了,并没有别个。” 罗天都一听,心里就有数了,虽说因为之前罗白宿住在外城的时候,跟许理赁的院子相邻,两家比旁人要熟络一些,但是许理和罗白宿两个都是节俭的,俸禄不高,家里开销又大,等闲不肯轻易去外面吃酒,就是偶尔想吃酒了,那也是去外头打两斤酒,切两片肉,回家来喝,很少说要约在外头的。自从知道静娘子想嫁进罗家的打算后,罗天都和方氏便不许罗白宿上许家吃酒了,想是罗白宿拒绝了几回,许理才改而约在外头吃酒的。昨儿个非年非节的,许理非要拉着罗白宿去吃酒,少不得有许夫人和静娘子的功劳。 “我爹吃酒,你怎么不在边上伺候着,让他醉得连回家都不能了?” 子书自从进了罗家门,家里的人都是和善的,也不像别人家那般讲规矩,又兼跟着罗白宿,时间久了,说话行事难免有些没大没小,他见罗天都这么问,便道:“大爷人缘好,提挈着小人也跟着沾光,昨儿个跟着许大人的许兴,也说要请我吃酒,大爷点了头我才去的。” 罗天都看着他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突然就怒了:“就算有人要请你吃酒,你吃两杯也就算了,怎么能醉得比我爹还厉害,晚上连回来叫人都不会了,你做事这般不牢靠,要你有什么用?” 罗天都虽然脾气不好,但是对着家里人很少这个语气说话,不说从以前就一直跟着的顾伯和程青兄弟两个,就是后来的向兰喜巧,也都是当成自家人看待的,头一回这般发怒,倒是让子书愣了一愣。 罗白宿平日洗漱穿戴什么的,也都是习惯自己动手,子书跟着罗白宿,也就是帮着跑跑腿什么的,今早罗白宿和静娘子的那档子事,罗白宿并没有告诉他,许家为了静娘子的名声,也没有对外宣扬,所以子书到现在还不知道。 他一头雾水,还悄悄用胳膊肘儿推了推程青,悄声问他:“小娘子这是为什么发脾气呢?” 程青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挪,离他远点。 罗天都看他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对着他道:“以后我爹的事还是麻烦程青大哥的好,子书你明儿起就留在家里干些粗活应个门什么的吧。” 她可是不放心再让他跟着罗白宿了,这回不过是往罗白宿床上推女人,下一回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子书一下子就懵了。他自打进罗家起,见着罗家人口简单,就有心要做罗家的大管家,他也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的。顾伯是个老人,就算管事那也管不了几年,程青脸上有疤,又是个残疾,最多也就是做些看家护院的活,以后场面上的事,也轮不到他,他一开始也是没把程青放在心上的。今天罗天都突然这么一发怒,让他留在家里守宅子,以后还有什么机会结识罗白宿的那些同僚官员?在外头不能跟人混个脸熟,又哪里有机会做罗家的大管家呢? 他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定是被人戴了小鞋穿了,而这个人不用说就是程青了,原本罗白宿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程青和顾伯在忙活的,现在自己来了,程青就只能留在家里。子书便认为程青这是嫉妒,在罗天都面前告了黑状,说了什么,才让罗天都这般生气。 想到这里,他不由分辩道:“小娘子何故要换了小人的差事?小人自从跟了大爷,跟前跑后的,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能凭着别人三言两语就打发小人守大门?” 子书在京里混得久,自然知道只有那等位高权重的高官大员家的门房才有油水可捞,罗白宿这样一个清水衙门小著作郎的门房,平日里连只麻雀都懒得上门,哪里又能捞到什么钱,他当然不乐意了,跟着罗白宿出去,至少还能有机会认得几个不大不小的官,偶尔还能混顿吃的,傻子才愿意守大门。 罗天都也懒得跟他理论,交待完就进去了。 屋子里罗白宿和方氏还在争论,罗天都站在院子里听到罗白宿提高了嗓音,道:“我昨晚喝得都不省人事了,哪里还能跟静娘子有什么?你怎么就是不信?” 然后屋子里两人又争了几句,因为声音低了许多,罗天都听隐约听见许家什么的,然后罗白宿就冲了出来。 “小都,你去陪着你娘,我出去一下。”罗白宿也是一脸的烦躁。 一直不吭声的罗名都突然拦到院子门口,硬梆梆地道:“我不许你去许家找那个什么静娘子。” 罗白宿有些哭笑不得:“你娘在屋子里发脾气呢,我去许家把许理和静娘子都找来,当着你们娘三个的面说个清楚明白,也省得你们以后也这样在家里给我脸色看。” 奈何无论罗白宿怎么说,罗名都固执地认为罗白宿出去是为了找静娘子,就是不许他出门。 罗白宿无奈,只得道:“程青,你替我跑一趟许家,请许大人来一趟家里。” 程青应了一声,出去了。 罗白宿对着罗名都道:“这下你放心了吧?” 罗名都便不说话,搬了条凳子,也不管外头风大,倔强地坐在门口。 罗天都知道只怕这孩的倔强劲儿又犯了,也不去劝她,只抱了床夏天盖的小被子,将她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要不然不等许理过来,罗名都反倒要先病一场了。 罗白宿无法,只得老老实实回去跟方氏赔不是。 今日的晚饭便是向兰做的,方氏也没有去打下手。等到晚饭做好了,向兰也不敢去叫方氏吃饭,只告诉了罗天都。 罗天都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一直守门口的罗名都,道:“咱们去摆桌子准备吃饭吧,程青大哥一会就该回来了。” 屋子里罗白宿好说歹说,才将方氏劝了出来。向兰几人布好了饭桌,极有眼色地窝去了灶屋,屋子里只留了罗家四口人外加一个顾伯。 方氏见没有外人在了,才绷着脸,对着罗白宿道:“要是你嫌弃咱们母女几个,我立时就带了她们回罗家村,反正那里有屋子有田地,也饿不死我们,就不用在你跟前讨嫌了。” 罗白宿皱起了眉:“我还要说多少次?我出来做官,不就是为了你们娘儿几个将来能有好日子过,不用再受人欺负?那个静娘子……算了,横竖一会儿许理就来了,我当着你的面跟他说清楚,你总该放心了。” 罗天都看着方氏仍有些伤心难过,也有些发愁。以前在罗家村的时候,光是为了想法子吃饱穿暖就用去了全部力气,哪里还有空闲去想些别的,虽然清苦却也简单。这一回罗白宿做了官,虽然家里依然是穷,可是麻烦却多了一止一点两点,比如子嗣的问题,比如纳妾的问题。 她当然相信罗白宿本性是好的,可是也禁不住世俗的压力,别人三妻四妾,就你罗大人家里只有一个乡下妇人做主,外人难免会取笑,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倒也罢了,罗白宿还能扛得住,时日久了呢?罗白宿还能像这一回这样,这般坚定地拒绝吗? 她觉得要想个法子,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才好,也省得总有人往罗家塞人。 【) 第152章 罗天都还在家里想着怎么杜绝罗白宿纳妾的可能,就听到外头院子里传来擂门的响声。()她本来心里就烦躁,立时就暴躁地道:“我去看看外头是怎么回事!” 说完就举了灯要出去,罗白宿皱起了眉,拿过她手里的油灯,道:“我去。” 结果罗白宿还没出院子门,就见子书连滚带爬地过来,惊慌地道:“大爷,不好了,许大人带着家丁打上门来了。” 罗天都一听,一双眉拧得死紧,不声不响地摸了根短棒藏在身后,跟在罗白宿身后走了出去。她倒要看看许理究竟在搞什么鬼! 罗白宿到了院子里,外头的人还在擂门,偶尔还夹杂着许理怒气冲冲的怒骂。 “去把门打开!”罗白宿听得心里有火,对着子书道。 子书还有些犹豫:“大爷,外头许大人至少带了四、五个人,要是开门让他们进来,咱们只怕要吃亏的。” 罗白宿瞪了他一眼:“怕什么!这是上京,他身为朝廷命官,还能带着家奴上门行凶不成?” 子书无法,只得战战兢兢地去把门栓拨开,结果他人还没来得及退开,外头的人就猛力一推门,子书闪避不及,被夹在门板和墙壁之间,鼻血都撞出来了。 许理在家丁的环绕下,怒气冲冲地进了院子,道:“罗大人可在?下官要为内人讨个公道。” 罗天都细数了一数,许理带了四个下人过来,还都是年轻力壮的,怕是把许府的人手都带过来了,摆明了一副要找碴的架式啊。 罗白宿心里也有气,道:“正好,我也有事要找许大人理论理论。”说完率先往厅里走去。 许理却不买帐,站在院子里道:“罗大人,咱们就站在这院子里把话说清楚,今日内人带着静娘子过来,夫人和小娘子何故那般羞辱她们,害得静娘子回去就要寻死?!” 罗白宿原本是想着这其中事关静娘子的闺誉,想着私下里和许理说个明白,哪知许理这样不明是非,脾气也上来了,道:“许大人登门之前,何不事先问问清楚,许夫人和静娘子上午的时候来罗家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拙荆向来老实本份,何曾欺压过他人?” 许理也气得火冒三丈:“我一向敬你罗大人是个重情重义有担当的人,原来也是那等薄幸寡义,吃过就不认帐的人,你昨日趁着醉酒,辱了静娘子,她虽说是个寡妇,可也是清清白白做人的,内人带着她上门,请罗夫人给个名份,夫人和小娘子却恶言相加,罗家如此仗势欺人,下官就是拼着头上这顶乌纱不要,也要与大人到衙门理论一翻。” 跟着他过来的几个家丁,却开始在院子里耀武扬威地一通乱砸,看到什么就是一棒子。他们临来之前,就得了许夫人和静娘子的吩咐,有人撑腰,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不一会儿,就将罗家前头的院子砸了个稀巴烂。 顾伯看着十分着急,一个劲地嚷着:“你们干什么?你们这是强盗啊!跑到人家里来乱打乱砸。” 方氏在后头听到前面乱糟糟的,忙赶了过来,看到院子里一片狼藉,不由傻了眼。 虽说罗家值钱的东西都是收在内宅的,外头只放了些粗笨家伙,并不贵重,可好歹也是花了钱置办回来的,平白地让人上门砸了个稀巴烂,这算是个什么事啊? 方氏素来节俭,不免有些心疼钱。 罗天都冷笑一声,道:“你们砸吧!那个陶罐,看到没,就是墙角那个,是前朝留下来的,现在最少也值一百两;还有那口小缸,正宗的官窑出土的,二十两是跑不掉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说到这里,她转头看向顾伯,道,“顾伯,看清楚了,谁砸了什么东西,一会写了单子,到许府讨银子去,一两都少不得,要是许家不赔银子,不用你许大人说,我们也要上衙门去讨个说法。” 两边各自争执不休,许理说罗白宿不是个东西,欺辱了许家女眷,连个说法也没有,罗白宿又觉得心里委屈得慌,他昨日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连静娘子怎么到他屋子里的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做什么了,这分明就是许家设的套,自然是死也不肯让静娘子进门;罗天都那边已经在拟单子,准备找许家赔钱。 这里是内城,城内十二个时辰都有巡城官来回巡逻,罗家院子里打打闹闹的,两边住的又都是些官宦人家,不免有人嫌吵,不知道谁家的小厮偷偷开了门探出了个头正在看热闹,连主母叫唤也没听见。 罗天都觉得实在不像话,将大门一关,对着许理道:“许大人昨日可是也醉了?” 许理气哼哼地道:“自然。”就是因为他也醉了,家里才会发生那样的事,他也是气得半死。 “那昨日帮着安排我爹安歇的自然是许夫人了。我爹他一个外客,就算是在许大人家里留宿,若是没有夫人的允许,我爹他又怎么能接近府上家眷,许大人还是回家好生问问夫人和静娘子吧。”罗天都看着许理道。 她真是烦透了,这年头的女人,做什么不能好好养活自己,非要死巴着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非要给人做妾。 许理也是有些疑惑的,他也喝醉了,早起的时候头痛得要死,又急着去衙门,回来的时候,才被夫人拉着说,静娘子被罗白宿占了便宜,罗白宿却不肯认帐,他当时并没有多想,仗着一股子酒劲,气冲冲地就上门了。这个时候也冷静下来,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头。许夫人疼爱静娘子,她身边也是有人跟着伺候的,不可能她和罗白宿做出了什么,要等到第二日才被人发现。 罗天都话说到这里,后面的话却只能罗白宿自己讲了。她退到门后,将刚写的单子重头到尾看了一遍,检查得没有遗漏了,才点头,脸上露出一抹笑来。 外头罗白宿见许理终于也冷静下来了,便道:“你我相交一场,今日我便与你直说了,这辈子若是不出意外,我是不会纳妾了,不光是你家静娘子,别的人也一样。” 许理一怔,随即道:“胡闹!男人哪里没有个三妻四妾的。” 罗白宿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出身寒微,虽说如今做了个六品的官,可是俸禄拿来养她们娘几个都勉强了,哪里还有余钱养旁人。再说了当日我来上京的时候,就发过誓,若有一日,当真能博个一官半职,绝不背弃发妻。我罗白宿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但是许出承诺,就必然做到。许夫人若是当真为静娘子好,想为静娘子谋个好出路,就不该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方氏听到罗白宿当着人的面这么说,十分感动,走到罗白宿身边道:“他爹……” 罗白宿叹了口气,道:“你当日受的苦我全知道,说起来只有我罗家欠你的。” “我们是结发夫妻,说什么欠不欠的。”方氏这回是终于放下心了。 她嫁给罗白宿多年,对罗白宿的性子还是了解的,既然他讲了不会给妾,就必然不会纳,有了他这么一句,方氏觉得自己也硬气许多。 罗天都也没料到许理上门的一翻逼迫,居然让罗白宿做出了这么大的一个承诺,着实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世事无常,尤其是罗白宿身在官场,她当然不相信罗白宿真的像他说的,这辈子都不纳妾,但现在至少可以肯定的,若是没有不可抗拒的外力压迫,旁的女人是很难进罗家的门了,若是以后再有别的不三不四的女人上门时,她也能名正言顺地将人打出去。 许理见罗白宿态度坚决,自觉有些无趣,便打算带着家丁回去,顺便也告诉许夫人,让她劝静娘子对罗白宿死了那条心。 罗天都却笑眯眯地道:“许大人,留步!” “还有何事?”许理语气不善地道。他要给罗白宿留几分颜面,难道这么个小丫头也想趁机羞辱他一翻不成? 罗天都才不管他如何想,挥了挥手里的纸张,道:“这是刚拟的单子,刚才许大人的家人打了我们罗家多少东西,我都估了价,写在上头了,回头许大人记得把银子送过来。” 许理将那单子拿在手里,溜了一眼,气得鼻子都歪了。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一个破水缸养了一株山茶花,就要二十两;一只放在屋檐下接雨水的陶罐,也好意思开价一百两;院子边上堆放的几根烂木头,居然也要四十两…… “你……你这分明就是讹诈!”许理指着罗天都,气得话都说不匀了。 罗天都慢条斯理地道:“刚才你们砸东西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了,奈何不人听我的啊。” 许理就是再傻,也知道罗天都这是在坑他,将那张纸揉烂了,往地上一扔,道:“休要过份!” 罗天都撑着下巴,想了想,道:“我听说以前许夫人和静娘子甚为照顾我爹,这样吧,我也不是小气的人,不如我送个顺水人情吧,银子也不用许大人送过来了,就当是还了静娘子的情吧。”说完罗天都心情无比愉悦地对着许理挥了挥手:“许大人,好走不送啊!” 【) 第153章 因为罗白宿在面对许家的逼婚时态度无比坚定,罗天都心里十分高兴,她掌着家里的钱财,心情愉快的结果直接表现在一家人的伙食上。() 罗白宿发现这几日家里的饭菜突然之间变丰盛了,而且自己的地位明显比以前提升了不少,比如天冷了,他只在家里提了一句,喝羊肉汤能驱寒,第二日饭桌上果然就有一锅炖得香喷喷的羊肉汤。更为重要的是,两个孩子见到他,也不再像前日那般不肯给他个好脸色了,自打他回家,罗天都和罗名都都围着他喧寒问暖,让他十分受用。 不光是罗白宿,就是新来的向兰喜巧等人也越发确定了,这个家里首先要讨好的并不是方氏和罗白宿,而是小娘子罗天都,至于罗白宿,那就是这个家的一个象征,摆着给外人看的,她们只管讨好方氏和罗天都,顾好一日三餐,吃饱穿暖就行了,爷们在外头的事,她们不懂,也不想懂。 当然,这事也是有负面影响的,不用说罗天都的凶恶之名更加闻名,就连方氏,更是落了个善妒之名,至于罗白宿,少不得也被人扣了一顶惧内的帽子,当然也有那深恨自家男人贪恋女色的妇人们,暗暗称赞罗白宿有情有义,如今发达了,也不肯辜负糟糠之妻。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还褒贬不一。 静娘子的风波过去后,罗天都便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准备年前事宜上面。这还是罗家头一回在上京过年,她自然想安排得周全一些。除此之外,再有一事,比较费神,那就是左大人也是腊月出生的,再过几日,就该是他的生辰了,罗家受到左府那么多照顾,左青之寿辰,罗家无论如何都要去道贺的。 只是,给左府送什么贺礼合适,又让罗天都伤神了。 这个时候,她真的有些怀念前世的习俗了。若是朋友过生日,你没时间也不知道送什么好的时候,一个红包里面放几张印着可亲可敬人头像的红票子就解决了,又简单又实惠,送的人省了麻烦,收的人也高兴。虽然俗套,但是管用。但是现在总不能拎着一盒子银锭子直接送到左青子手里,说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所以给他点钱让他自己去买。 要是罗家真做出了这样的事,不用左家人赶,她们自己也没脸。 愁啊!人情往来真是伤脑筋。 罗天都想得头发都要掉了,还是没个主意,只得去请教顾伯。 顾伯想了一想,就道:“这个好办,顾家也有些好东西,不过我都分散寄放在老爷的学生家里,我依稀记得当年老爷还有一幅前朝大学士的丹青画,如今当做寿礼,应该十分合左大人的心意。只是这事有些年头了,我得去找找,这幅画存在了谁家里。” 这是顾家的东西,罗天都有些不太想动用。在她眼里,顾家毕竟只是她名义上的外公,长这么大年面都没见着一回,胡乱动用他们家的东西,她有些不乐意。 顾伯却道:“我本来是打算等你爹在朝中站稳了脚,再取出来用的,现在没有取出来,也是怕招惹得那些人眼红,你们守不住。”顾伯口中的这个那些人,自然是指顾家的那些旁支侧亲。 大户人家是非多,罗天都虽没有多问,也知道当年顾伯为了守住那么点子家产,肯定费了很大的力气,要不然也不会将东西分册入帐,然后存在别人家里了。主家都没人了,顾伯一个老奴,守着那么些金山银山,居然没有想着自己携了金银细软跑路,或是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反而千辛万苦打听主家后人,这品质实在是让人敬佩。 因着要准备给左青之的贺礼,罗天都少不得又清点了一下自己的财产。如今罗家的收入分成两部分,罗白宿的俸禄还有年节的补贴之类的明面上的进帐,都是方氏掌着的,用来支配日常的人情开支,罗天都自己捣鼓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得的钱财则是由她自己收着,为此,方氏特地给她打了一口大箱子,装她的那些宝贝。 如今这口箱子里已经装了各式别致珍贵的首饰一整匣子,白银六百多两,金子也有四十多两,加起来光是这些散碎的金银都接近一千两了。 平日里挣了钱,都是罗天都收着的,罗名都并不曾过问,她知道这些钱都是小妹动脑子挣出来的,这口装金银的箱子更是看都不看,要知道家里挣了多少,只要看帐本就知道了。可是看帐本跟看到一整箱子的真金白银那感觉完全是两回事。罗名都看到这满箱子明晃晃亮闪闪的金子银子时,仍是不由自主地吞了下口水。 “小都,这真是咱们今年挣的钱?”罗名都两眼放着光,摸了摸一块碎银子,面上的表情仍有些不敢置信。 一千两呀!想想以前,她们在罗家村连口饱饭都吃不上,那个时候谁能想到有一天她们还能挣上这么多钱。 罗天都看着她的表情觉得十分好笑,道:“是呀,姐,以后就算是爹不做官了,这些钱也够咱们过一辈子了。” 罗名都兴奋地点点头:“嗯,咱们回家置地,以后也能当地主了。” 罗天都心里算了一下,一千两就是良田也能购置上百亩,一方富绅称不上,但是当个小地主应该是足够了的。 罗名都则已经开始幻想当地主婆的美好情形了:“嗯,到时候咱们自家种十几亩,其他的种不来的都佃出去,只佃给那些老实勤快乐意伺候田地的,这样每年光是收租子都能过日子,也省得娘还要自己到地里做活,卖了粮得的钱,再把咱家的院子修一修,多盖两间,将爷爷也接过来,跟着咱们一起过日子。”罗名都越想越美,恨不得能立时就回乡下过日子了。 罗天都喜欢看她这样无忧无郁笑起来的模样,也频频点头附和:“就是。那时候我们在家里,就能过上睡觉睡到自然醒的日子了。” 好奇宝宝罗名都又有问题了:“什么是自然醒?” “哦,这个呀就是你想睡到什么时候起就睡到什么时候起。”现代年轻人通常挂在嘴边的两句话就是希望能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虽然有些遗憾达不到数钱数到手抽筋的地步,但能够做到睡觉睡到自然醒又有饭吃,她也能满足了。 罗名都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还是摇头道:“那还是不好,家里的活得有人做,早睡早起身体好,你不是经常这么说吗?” “是,是,是,大姐说得对,早睡早起身体好啊。”罗天都哈哈大笑。 两姐妹都选择性地遗忘了开过了年,罗名都就要嫁到齐家的事实。 到了左青之寿辰那日,罗白宿特意调了沐休时间,领着方氏他们去了左府。 左青之身为礼部侍郎,又是走的纯臣路线,在朝中的名声还是很不错的,无论是世家,还是朝中清贵,对他印象都很不错。因此,虽然左家并没有大肆庆贺,来的人仍有不少。 罗白宿官职低微,若不是与左家有旧交,那样的场合只怕罗家连左府的大门都进不了。 好在左青之对罗白宿向来亲厚,领着他见了几个自己素日脾性机投的好友,方氏和罗天都姐俩则被人引着,到后头见左夫人去了。 左夫人正在后院花厅里见客,屋子里围着坐了一圈的女眷,罗天都进去后,溜了一眼,发现一个都不认识。 左夫人正跟人说话,看到她们进来,就笑道:“你们来了?快过来坐,小雅刚才还在念叨着你们呢!” 简氏一直忙进忙出的,听到左夫人开口了,将她们领到靠近烧着炭火的铜炉的椅子边,道:“外头天冷,冻着了吧,快烤烤火,祛祛寒气。” 罗天都一行三人,便在一屋子的贵妇们的注视下,在座椅上坐了下来。其中有位夫人,大约是觉得她们十分面生,好奇地问道:“这几位是?” 左夫人便笑道:“她们是著作郎罗大人的家眷,你们没见过吧?” 在场的全是四品三品以上的女眷,对一个六品小官的女眷自然有些瞧不起,因此态度并不十分热络。 那位率先开口问话的妇人,也觉得有些无趣,讪笑了两声,不答腔了。倒是有位穿着菊蓝色袄子的妇人,看了她们两眼,想了一想,有些恍然大悟地道:“著作郎罗大人?可是那个当着人面说绝不纳妾的罗大人?重阳节的时候,跟乔家打官司的那个?” 这话说得就有些不客气了,罗天都抬眼打量了说话的那人一眼,暗自猜测她的身份。听她说话的口气对乔家也不甚客气,应该是跟乔家没什么交情的人吧。 简氏就在边上偷偷提醒道:“那是大理寺少卿的夫人。” 不等方氏回答,那妇人又接着道:“罗夫人倒是好福气,罗大人这般重情得义,我们实在是眼热啊。” 【) 第154章 方氏听了之后只是笑笑,老实道:“咱们小门小户的,腿上的泥巴都没脱干净,哪里敢随便耽搁别人家的闺女,还是先把自己的日子过起来再说吧,再说就是眼热,也该是我眼热诸位夫人了。”要论见识和谈吐,这屋里无论哪个走出去,都要甩她好几条街,她深知自己跟这些内宅妇人的差距,也不用说那些虚假的,反正是实话实说,也不怕人笑话了。 “罗夫人这是在抱怨朝廷俸禄太少,养不活一家人了?”左边靠近门口位置坐着的一名打扮贵气的妇人,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这句话说得很微妙,可大可小,往小了说,只当是方氏一时的劳骚罢了,众人听听也就罢了,若是有心人偏要计较,也能因此而治罗白宿一个不敬的罪,轻则罚俸禄,重则丢官都是有可能的。 罗天都本来一直低着头,装乖小孩的,听到这句,忍不住朝对方看了两眼。 那人长得十分富态,珠光宝气的,看起来一脸笑眯眯的,是个好老人的样子,说出口的话却又偏生听着刺耳。罗天都看着她,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以前的齐氏,也是一脸笑眯眯的像个菩萨一样,可是罗家人却知道齐氏掩藏在那张笑脸下的翻脸无情。 一时场面有些冷,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只拿眼睛看着方氏和那年轻妇人不说话,一脸看好戏的神色。还是那位少卿夫人十分灵活,见状取笑道:“罗夫人明明就是不想往屋里添人,偏拿俸禄说事,真正是狡猾。” 方氏想了想,还是认真回答道:“夫人说笑了,小妇人本就是村妇出身,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只知道男人在外头做事,我们女人在家里操持家务,赡养老人,养育儿女便是了,其他的不管什么都要往后靠一靠。 “说得也是,当年我家老爷取中明法后,我跟着他到上京。唉,那日子……不说也罢。”方氏的话大约是勾起了那位少卿夫人对以往的回忆,不由也有些怅然。 这位大理寺少卿姓明,其父是位提刑官,掌管一方刑狱,这位明大人自小耳濡目染之下,深通刑狱之道,苦读二十多载,终于在明法一科夺得魁首。不过据说明大人为官铁面无私,初入大理寺时,着实得罪了不少人,也曾有过一段艰难时日。明夫人想是看到罗家也是初入京,居然也引出这许多波澜,一时有所触动罢了。 在场的女眷多,也有几位清贵之流,并无多少家底在的,一年的俸禄养活自家人尚且不够,还要关照老家的那一大家子,更是捉襟见肘,家里还养着两三个妾充门面的,听得方氏说得这样直白,一面鄙视方氏乡下妇人,没甚见识,说话又粗鄙,一面心里又有些羡慕,粗鄙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理直气壮地对外说家里穷,养不起小妾之类的话。 唯有那之前出声讥讽的妇人,仍在挑刺:“爷们在外头办大事,为朝廷排忧解难,事情繁多,难免有些烦心,在外头逢场作戏,有个把相好的,有什么打紧的,我们女人在家里侍奉公婆,养儿育女也就罢了,可不能拈酸吃醋,连个人都容不下,没得惹人笑话。” 这是明摆着说方氏不贤慧,爱计较呢! 罗天都真想对她说一句,就你贤慧,等到你家里小妾一箩筐,每个都要朝你拿钱吃喝拉撒的时候,还要你帮着贴钱养她们的小孩儿的时候看你还大方得起来不。 简氏看着一屋子的人越说越偏,就笑着出来打圆场道:“你们一个个的都在说什么呢!今天可是我们老爷的寿辰,只说些高兴的便罢了,再说还有两位小娘子在场,咱们说话也该注意些,这些内宅私事就不要拿出来说了,免得让小娘子们回头笑话我们。” 众人便纷纷转移话题,把注意力放在罗天都姐俩身上,应景似地夸了两句,无非就是称赞罗名都长得标致,罗天都长得可爱之类的,并没有什么新意,敷衍之意甚为明显。倒是坐在左夫人下首的穿着一身藏青色袄子,打扮得并不显眼且上了年纪的妇人,看了罗天都一眼,显得有些若有所思。 简氏生怕她们再说些什么不中听的,看了左夫人一眼,见左夫人没什么不悦后,才对罗天都道:“两位小娘子跟着我们坐一块,怕是无聊了,小娘子们都在雅儿那边,不如我带你们过去,你们年轻人凑一块,自己热闹去吧。” 明夫人也回过神来,道:“正是,小娘子这个年纪,听我们这些老妇人说话也无趣,快些让她们过去吧。” 罗天都还有些不放心方氏,跟这些女人比起来,方氏那点子头脑根本就毫无用处。 “行了,你们快过去吧,我们和你娘说说话。”明夫人看她频频回头,一副不舍的样子,忍不住挥手赶人了。 罗天都无法,只得跟着简氏出了门。 简氏走了几步,笑道:“那是北威候的长媳,在上京是出了名的贤慧人,若是她说什么,你们听着就成了。” “哦。”罗天都拉长了音,应了一声,心道我都不认识她,管她说了什么,转个身她就忘了,哪里会在意。 穿过几道月门,又过了几道回廊,左君雅住的院子就到了,院子里果然十分热闹,不大的屋子里,坐了大大小小近十来个女孩儿。简氏领着罗天都姐妹进门的时候,左君雅正让人拿斗蓬,见到罗天都,立时笑道:“小都,你可来了。刚才她们告诉我,说你们来了,我正准备去前头接你呢。” 简氏就笑道:“我就知道你念叨着,这不,我亲自把人给你领来了。” “多谢大嫂。”左君雅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简氏,十足讨好的神态。 对于左君雅的撒娇,简氏还是十分受用的,道:“我还要去前头看着,你和小瑜照顾好这些小娘子们啊,要什么就打发人跟我说一声。” 简氏事多,略招呼了两声,就出去了。 左君雅忙将罗天都和罗名都拉到屋子里,道:“外头很冷吧?怎么才来?来、来、来,快些喝口热茶,暖暖身子。”说完又叫丫鬟过来上茶。 罗天都不喜欢喝滚烫的茶水,那会烫得她胃不舒服,只捧了茶杯在手里暖着,等茶水温了再喝。 左君雅便拉着她们姐妹,挨个介绍给那些小娘子认识。罗天都走了一圈,居然看到柳锦绣也在,不过每回碰见时,总跟在她身后的芸娘并没有看见,想是左青之的寿诞,以芸娘的家世还拿不到贴子罢了。若不是顾家与左家有旧,这种场合罗家也是没资格到场的。 左君雅拉着她道:“小都,这是吏部侍郎柳大人家里小娘子,你没见过吧?”又对柳锦绣道,“这就是我说的小都,你别看她年纪不大,会玩的游戏可多了,那个英雄杀的卡牌就是从她那里传出来的。” 相比起别的小娘子们兴高采烈的表情,柳锦绣明显兴致不太高,脸上的笑容都很勉强,看见罗天都,也只点了个头算是打了招呼。 左君雅有些嘀咕,觉得柳锦绣这样未免有些扫兴,罗天都怕她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忙道:“锦娘子我倒是远远的见过几次的,只是不曾说过话罢了,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柳锦绣素有才女之名,诗书琴棋画无一不精,在上京仕女和贵妇们中,评价极高。 左君雅也道:“就是,锦娘子可是京里鼎鼎有名的大才女,好些名门公子都比不过,若不是身为女儿身,将来中个状元也未可知。我娘就时时在我耳边唠叨,说我要是有锦娘子的一半,她就谢天谢地了。” 罗天都不由莞尔,道:“雅娘子这样的脾性也很讨人喜欢啊。”这是她的真心话,她觉左君雅这样的真性情,比起那些说句话,还要字斟句酌,在肚子拐好几个弯的贵女们来说,要好相处得多。 左君雅讨了个没趣,皱了皱鼻子,带着罗天都走开了,离着远些,估摸着柳锦绣应该是听不见了,才压低了声音,对罗天都道:“你别见怪,她被今上指婚给了卫缺,心里不高兴。” 罗天都了然。 卫缺凶名在外,在朝臣中的名声又不好,而且以当世的审美观念来看,长得也不符合她们心目中美男子的标准,柳锦绣这样一个颇有才气又有些心高气傲的美女,想必心下并不十分乐意了。 左君雅显然还有别的小道消息要说,带着她到了院子里,四下瞄了瞄,发现左右无人,才悄声在她耳边道:“我听人说呀,她心里另有他人呢!” 罗天都觉得这其实很正常,十五、六岁的少女,正处于青春萌动的年纪,对异性充满了好奇,又兼这个年代,礼教森严,女孩儿们及笄以后,能见外男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若是偶尔出门,碰见个把青春年少又相貌风流的,在心里惦记着,那真是太正常不过了,她并不觉得有多惊讶。 只是柳锦绣对心中所爱思之而不得,难免会郁郁寡欢几天罢了。 【) 第155章 外头到底冷,罗天都在外面站了一小会,便觉得身上有些凉,就催着左君雅道:“你有什么话要一吐为快的,快些讲了,我们好进屋去吧,这外头冷得厉害。” 左君雅想了想便道:“也没什么,一会吃完酒席,我娘估计还要跟你娘说会话,要是她说了什么不中话的,你可不要往心里去,我娘那也是没法子呢!” 罗天都一听,觉得有些奇怪,问道:“我娘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左夫人好意提携我们,我们都是感激的,只是不知道左夫人这是为了什么事要训诫我娘啊?” 左君雅将她拉到走廊角落里,叹了口气,道:“还能有什么,不就是前些时日你爹跟许家那个小娘子的事,有人借着名义往上闹呢,连我爹都扯上了,还好大理寺少卿跟我爹交好,提前告诉我爹,这才压了下来。” 其实事情本没有多复杂的,许夫人见静娘子名声毁了,又没进罗家的门,心里有口恶气,难免会向相熟的妇人倒倒苦水,又兼那日许理大张旗鼓地带着家丁上门,吵吵闹闹的,整个紫荆巷都惊动了,这事自然瞒不住。便有人打听到了这事的原委,写了折子,一状告了上去,说罗白宿品性不端,言辞十分激烈,连向来对罗白宿颇为照顾的左青之都被牵扯了进去,说罗白宿一个从秋水镇初来上京的小官,之所以敢这样为所欲为,还不就是仗着身后有左家撑腰云云。 罗天都皱起了眉:“许家闹的?” 左君雅摇了摇头:“那许理不过是个翰林院的小孔目,出了这事为了他家那个小娘子的名声考虑,遮都来不及,哪里会往上闹,我娘说这是有人故意要整你们家呢,顺便还能让我爹没脸。” 罗天都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乔家。在上京跟她们有仇的,正儿八经算起来,就只有一个乔家了。 左君雅便道:“这事我先跟你讲了,你心里有个数,可别处乱嚷嚷。回去你也跟你爹说说吧,以后行事小心些,这上京的人呀,心眼可坏了。” 可不是,放在普通人家里,就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内宅私事,因为罗白宿是个官,就有人拿这个作文章了!罗天都可不信,那个把这事捅出去的人家里,也没三两个妾,妻妾之间也没个争论的。真是,想抓人把柄也要挑个稍微靠谱点的事,弄出这么个理由,真是让人无语,她顿时对这上京的官场再也生不出什么好感。 不过,左君雅连这种话都私下和她说,让她还是十分感动的。 “雅娘子,多谢你了,要不然我们还被蒙在鼓里呢!”虽说知道和不知道,对她们家而言,影响不大,横竖以罗白宿的身份,也没什么好的应对方法,不过,至少也算是给全家人提了个醒,知道这上京正有人虎视耽耽地盯着她们,日后也好小心防范。 两人把话说开了,都觉得外头冷,便进了屋子。 左君雅是个爱玩的,进了屋后,顿时把那点不愉快抛到脑后,嚷着要一起摸卡牌玩,也有人提议要投壶吟诗什么的,因为左君雅没有备酒,只得作罢。一屋子的女孩儿,开了两桌,开始英雄杀。 柳锦绣倒是没有参与这些游戏,略坐了一会,罗天都就见她朝左君雅走了过去,不知道跟她说了什么,左君雅便招了个丫鬟过来,领着柳锦绣出去了。 边上有个小娘子还好奇地道:“这大冷天的,锦娘子是往哪里去呢?” 左君雅笑道:“锦娘子今日起得早了,有些渴睡,我让她去边上的暖阁里眯一会,一会开席了再去叫她吧。” 罗天都因为乔家的事,心里略有些不愉快,她又怕冷,便没有上桌,只坐在铜炉边上烤火。屋子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她坐了一会,就想打瞌睡,本来也想借了左家的地方睡个午觉打个小盹什么的,见柳锦绣已经先一步,借了地方休息了,她便没有开口,只一壶又一壶地喝茶水,保持精神。 茶水喝得多了,便有些内急,只得匆匆出门找茅厕。好在左家她来过两趟,路也熟,要不然还要打断那群玩卡牌玩得聚精会神的女娘们,还真得要有些勇气。 外头天冷,罗天都也没让人跟着,那些丫鬟婆子什么的,一天站到晚也怪辛苦的。 回来的时候,罗天都看到靠近墙根处有道月门,一个丫鬟站在门前正四处张望着,离她不远处是座假山,假山后头隐约好像有什么人在。 罗天都原本没在意,以为是哪个丫鬟婆子趁着前头人多事忙,躲在这里偷懒,正准备折回身的时候,看到假山后露出的两片衣料,觉得有些不对劲,那面料那花样,分明是一件女衫一件儒袍。 罗天都的第一个念头,这是有人借着左家的园子私会偷情!那丫鬟分明就是把风的。 她觉得以左家的家风,家里的女眷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事,极有可能是外来的女客,趁着这个机会私会情郎呢!就是不知道是哪家的丫头,胆儿这么肥,光天化日之下,就能在别人家的园子里私见男人。 她心里觉得这其实并没有什么,但是放到这个年代,那就是极其败坏门风的举动了,若是被人发现了,一顿家法是少不了的,以前姚氏那么宠着罗白宁,罗白宁不过是往齐大公子面前凑了一下,就被姚氏赏了一巴掌。罗天都考虑再三,决定还是当成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猫着腰躲了开去,从另一条道绕回到了园子,绕回去的路上有株梅花,已经开花了,罗天都便折了一枝,一会若是有人问起,也好回答。 路过暖阁的时候,看到柳锦绣的一个丫鬟正和一个婆子说话,两人声音都压得很低,显然是不想吵到屋子里睡觉的柳锦绣。 那丫鬟看到罗天都过来,还笑着问了一声,她从哪里来的。 罗天都想了想,道:“刚才茶水喝多了,有些内急,跑去如厕了,来的时候,看到西南角上的梅花开得艳,我就绕过去看了一会,然后从那边回来的。” 那丫鬟看了眼罗天都手里的梅花枝,便不再说什么。 罗名都正在屋子里和左君瑜说话,她们两个都是开了年就要嫁出去的,少不得凑在一起交流一下心得,不曾想一转眼的功夫,罗天都就不见了,罗名都心里着急,怕她乱跑出什么事,正要出去寻她,看她跑了回来,才略放下心,道:“外头这样冷,你乱跑些什么?” 罗天都跑了一路,又因为刚才见的事惊了一下,浑身都在冒汗,倒是一点也不冷了,道:“刚才屋子里炭火烧得太旺,薰得我有些头晕,去外面走了两圈。” 罗名都立刻关切地问:“要不要紧?现在还晕不晕?要不我跟雅娘子她们说一声,然后咱们先回去?”在她眼里,自家小妹的事才是最重要的,别的都要靠边站。 “吹了冷风,清醒多了,没事。”罗天都刚才还有些小纠结的心思立刻被治愈了,果然还是自家小孩好,又体贴又懂事。 罗名都仍有些不放心,围着她又是探额头又是端茶倒水的。罗天都没有拒绝她的好意,趁着罗名都忙东忙西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满屋子的人,还好十来个女孩儿,除了在暖阁里歇着的柳锦绣之外,其他的都在。 她心里略略松了口气,只要不是这屋子里的女孩儿,就不算什么大事,要不然这里的多是朝中三品四品官宦人家的女孩儿,若是被人发现跟人有了私情,闹出来可真的不算什么好事。 屋子里的小女娘们还在玩闹,罗天都心里有事,难免有些心神不宁,好在一会儿之后,就有婆子过来传唤,说宴席备好了,左夫人让她们去入席。 罗天都心道,正好,她们吃了饭,然后让左夫人训斥一顿就离了这事发地点赶紧回去,今天的事就当没看到一样,烂在心底,要不然闹了出去,也是害人又害己。 左君雅就打发了人去唤柳锦绣,不一会儿,柳锦绣领着两个丫鬟过来了,一个就是刚才在暖阁前面看到的,另一个倒是有些面生。 罗天都眼尖地注意到柳锦绣和那个面生的丫鬟两个人的裙底都有些湿渍,不过两人今日穿的都是深色衣裳,看着并不太显眼,只是罗天都因为刚才的事,心里有些紧张,难免看得仔细些。 罗家的屋子里铺着青砖,又烧了地龙,在屋子里明显沾染不上这些渍痕,罗天都忍不住开始想,刚才在外面碰到的不会就是柳锦绣吧?再一细看,那丫鬟的体态隐隐也有些像刚才见着的那个在回廊把风的。 罗天都想想关于卫缺的传闻,再想想刚才假山后的两道人影,又想想左君雅说的柳锦绣心里有人的话,忽然之间打了个冷颤,然后不敢往深处多想了。 【) 第156章 罗天都因为发现的这个大秘密,吃饭的时候都有些味同嚼腊,吃的什么完全没注意到。()好不容易挨到筵席结束,除了与左家亲厚的,比如左夫人娘家常氏的女孩儿们,其他的妇人都陆陆续续告辞了。 方氏带着罗天都和罗名都去向左夫人道别的时候,简氏正在屋子里代替左夫人送客,见到她们三个,笑道:“我娘在里头等着你们呢,快些进去吧。” 方氏有些莫明其妙,她们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吃完了酒,不拘跟左夫人或是简氏说一声,回去就是了,哪里用得着左夫人特意等待。罗天都先前得了左君雅的通风报信,心里倒是有底,知道今日左夫人还有话说,一想到还要挨顿训才能回家,不免有些没精打采的。 左夫人还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看到她们进来,对简氏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她们娘几个说说话。” 简氏听了,忙招呼着屋子里的人都出去,只留下左夫人和方氏母女三个,然后带上了门。 “坐吧。”左夫人就招呼她们入座。 三人依次坐下。 左夫人看了下首的方氏一眼,不知为何,突然叹了口气,然后神色一敛,开口道:“前些日子,你们和许家那事究竟怎么闹的?都让人闹到大理寺去了?” 这个场合罗天都是不方便说话的,方氏只得将那日的情形拣重要的说了,当然,对罗天都那些出格的举动,只字未提。她也有几分头脑,知道在上京不比在罗家村了,什么不好的地方都是先自己揽了,不让人说到罗名都和罗天都身上去。 左夫人就有些恨铁不成钢:“不就是个女人?你们不想让那许家的娘子进门,多的是法子,何必要那样硬碰硬,传了出去,弄坏了自己的名声不算,连男人的前程也要受影响,真是百害而无一利。” 罗天都心道,那不是因为被人逼上门了吗,要不是自家态度坚决,只怕静娘子现在就已经进了罗家后院了。 左夫人本来是不想管这个事的,只是左青之念旧情,一心想提拔罗白宿,平日里她看着罗白宿也是个沉稳踏实,不像是外头那些浮夸不实的人,这才应下了这事。 “按理说,咱们非亲非故,这事本不该我管,只是我和青之跟你婆婆也是打小就认识的,少不得我就托这个在,当一回你的长辈,有些事该说的还是要说。男人们在外头难免有些应酬,有时候逢场作戏也是有的,该让步的还是要让步,若是每回你都要这么闹一场,你还让罗大人怎么在上京呆下去?知道的会讲许家小娘子没脸没皮,用那种下作手段想进你家的门,不知道的,只会责怪你善妒不贤慧,没得惹人笑话。” 方氏心里也有些不自在,但是她左夫人也是为她好,便没有说什么,只是喏喏应了。 左夫人看着她的样子,不想又叹了一口气,就像方氏自己说的,一个乡下妇人,又没什么见识,腿上的泥都没有撇干净,突然到了上京这么个与之格格不入的地方,一言一行,穿戴打扮,人情世故这些统统都要重新学,也确实难为她了。 “若是一直呆在那乡下便也罢了,可如今你们好歹也进了京,凡事就更该注意,下次再遇上许家那样的事,要么连门都不让人进,要么就直接一顶轿子抬进去了事,切不可留什么把柄给外人说闲话。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两个孩子多想想。我知道这么些年你也不容易,好在罗大人是个有出息的,我看着也不像那忘恩负义之辈,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现在就宽心,好生养养身子,将来自己生个大胖儿子,就比什么都强了。” 这算是说到方氏心里去了,当年在罗家村的那些辛酸,还有初上京时的惶然,以及没有儿子的彷徨,都让方氏越来越不安。尽管她一直在努力说服自己,她有两个听话又孝顺的闺女,哪怕就是生了儿子,也不见得会比她们更贴心,可是心底里她还是希望能给老罗家留个后,虽然罗天都以后也可以招赘,但上门女婿再好,也比不过自己亲生养的。 方氏边听,眼睛都红了。 左夫人看了她一眼,又道:“两个小娘子都大了,性子也要好生管教,我记得名都是议了亲的,明年也该成亲了,该打算的也要早点打算好,该给她备的人手,现在也要开始物色,别到时候人嫁过去了,你们又在京里,她一个人在婆家孤立无援,有什么事都没人商量。” 这说的可是正经事,罗天都竖起耳朵听得仔细,虚心求教。她现在最担心的可就是自家小孩儿,生怕她嫁到齐家去受什么委屈,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 左夫人训完方氏,又对罗名都道:“有些事你娘不懂,我见得多些,便多说两句。你也是大姑娘了,以后到了婆家,就不比在自己家里,要悉心俸奉公婆,照顾好自家男人,尤其是不可小心眼爱嫉妒。你只要记得,你是她们家三书六礼正经聘过的娘子,只要你自己不犯那滔天的大错,婆家任谁也不能动摇你正头娘子的地位。这个世上像你爹这样的男人少之又少,所以你也要心胸宽大,有时候该睁只眼闭只眼装湖涂的时候,便不要认真计较,切不可做那小门小户的行径。” 罗天都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左夫人劝罗名都要大度,要胸怀广阔,不可过份使性子,摆明了就是劝罗名都以后不要阻挠齐锦纳妾。左大人不重女色,家里也没有什么莺莺燕燕,也不像别人家里有那么多糟心事,左夫人说起这翻话真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罗名都低下头了,盯着衣裳下摆不说话。 “当然了,你爹怎么也在京里有个一官半职,你也是官家娘子出身,该有的姿态也还是要有的,万事不可委屈了自己。” 罗天都心道,听了这么久,就只有这一句还算中听,刚才对左夫人生出的那点子不满也消散了不少,怎么说人家也是为了自家人好,要不然非亲非故的,谁这么苦口婆说这么多,还讨人嫌呢?她感谢左夫人的好意,但对于她传授的那些宅门生存的哲学,还是有些不能苟同。 对于一个生长在红旗下,一夫一妻制的观念根深蒂固,说是融入骨血也不为过,实在接受不了男人名正言顺娶小三小四的行径。 训完方氏和罗名都,左夫人又把目光移到罗天都身上,看着她一副油盐不进的倔强模样,连气都叹不出了:“我听人说,你如今年纪不大,性子却很倔,脾气也很不小啊?” 罗天都觉得自己脾气实在称不上好,也没有去分辩,低头默认了。只要能保护这一家子,别说当个凶丫头,就是要当个母夜叉,她也不在乎的。 方氏还是疼孩子的,难免想为她争辩几句,道:“这孩子性子急是急了些,但是心肠好,人又孝顺,说起来还是我没用,要不然她也不用事事都强出头了。” 左夫人却不想听她争辩这些,直接打断她道:“你我都是做娘的,心疼孩子这是人的天性,可是该严厉的时候还是要严厉,要不然这名声传了出去,谁肯上门提亲?你是她娘,打小看着她长大的,自然希望今后她能有个好归宿,现下不好生磨一磨她的性子,以后必然要吃大亏。” 方氏也叹了口气,心道她要是拿罗天都有法子,也不会纵成她现在这个样子了。 罗天都当然知道自己的个性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要不是摊上了罗白宿这么开明的老爹,和方氏这样没心眼的老娘,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左夫人说到这里,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才道:“当年顾家也是百年名门,除了顾大先生这一支,顾家还有好些偏支旁支,前些时日,泉塘顾家来了信,说是他家大老爷任满,要回京活动个职位,算算时日,他们也快到了。等他们进了京,若是不曾上门便罢了,倘使遣了人来问候,你也劝着些罗大人,面子上过得去便罢了,深交就不必了,那家人行事不厚道,跟他们打交道,只有你们吃亏的,这也是我们老爷再三叮嘱了的。” 罗天都听得一怔,自打顾伯到了罗家,就很少说起顾家的事,偶尔说起了,也只道顾家一门都死绝了,顾家旁支什么的更是很少提及。按理说顾家是百年名门,顾子谦又是当世大儒,名满天下,这样一个醉心于学问的人,究竟做了什么事,能让顾家落得个满门灭绝的下场,还让顾大小姐流落在外?顾家旁支既然有人在,当初怎么就没个人去寻顾大小姐? 罗天都觉得这顾家的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当然,这些都是陈年往事,最重要的是,顾家旁支要进京了。听左夫人那口气,对这即将要进京的顾家人可是没有半分好感,想必对方也不是什么心地淳良的人家,这样的人家,也不知道会给罗家带来什么样的变数。 她在心里叹了品气,最好能像左夫人说的,罗白宿官职低微,顾家人看不上眼不来走动最好,要不然她的性子,实在不擅长宅斗啊。 好在左夫人也有些乏了,又训了两句,最后终于放她们回去了。 简氏送她们出门的时候,说了句莫明其妙却意味深长的话:“我听说,法华庵的送子观音很是灵验的。” 【) 第157章 被左夫人念过之后,方氏便难得地管起了罗天都的事,托了人请了京里的一位女夫子,请她来年教罗天都诗书礼仪女红。罗天都心里不乐意,她觉得那些风雅的东西,是有钱人的玩意,她们这样刚刚脱离庶民行列,比普通百姓强不了多少的人家实在用不上,有那个时间和精力去学那些华实不而的东西,还不如让她多做几副卡牌,好歹还能换几十两银子。 方氏这回却态度无比强硬,铁了心地好生管教罗天都,无论她如何反对,请女夫子的事已经定下了。 罗天都不想拂了她的好意,最后还是勉强答应了,反正要过完年才开始学,罗名都定下了来年秋成亲,过了年就该准备她的嫁妆了,到时还要提前回秋水镇安排婚礼,就算是要她学也学不了多长时间。 说起罗名都成亲的事,罗天都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今年罗名都十七岁,过了年就十八了,再留在家里照这个朝代的风俗,就该嫁不出去了,想起来就让人心里不痛快。 唉!十八就十八,怎么说也算是成年了,可以投选举票了。她现在还是努力赚钱,给罗名都多攒些嫁妆私房,将来在婆家也好过日子。 从左家回来后,托左君雅的福,又有好些女眷们找罗天都购买卡牌,她们手边有钱,花几十吊钱买副卡牌,闲着没事陪着家里的老太太姑嫂妯娌们一起打发时间还是很不错的,据说这上京不少婆媳不和的人家,因为一起玩卡牌久了,关系都缓和不少,也算是意外之喜吧。 罗天都早在上个月,就托了木匠赶制了几百张木牌,这个时候想来是制好了,她便跟方氏讲,要去木坊取木牌。方氏本不想放她出去的,这个时节,街上采买年货的人又多又杂,方氏怕不安全,尤其是罗天都要去的木坊还在外城,方氏更不放心了。 这大约是年前最后一次出门,罗天都也不肯放弃这个机会,对方氏软磨硬泡缠了许久,终于让方氏惹烦了,才挥手道:“快走快走。” 出门的行头罗天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只等着方氏点头,如今得了方氏的首肯,欢呼一声,叫了程青就往外跑。 方氏不放心,让喜巧也跟着,追到大门口,道:“早去早回,不许在外头逗留。” “知道了。”罗天都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转过身就走了。 方氏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一蹦一跳地走远,一点一点地走出她的视线,莫名地惆怅了起来。时间真是过得快啊,以前那个刚生下来小小的,她甚至都有些担心怕会养不活的小女儿,一眨眼就这么大了,再过两年,都要离开这个家了。真到了那个时候,家里只剩下她和罗白宿两个,还真是有点寂寞呢! 不知怎么的,方氏忽然想起上次从左家回来时,简氏说的法华庵送子观音很灵验的话。 她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想着,要不等过了年,就去一趟法华庵? 方氏这边惆怅得不行,罗天都却如同放飞了笼子的小鸟一般,心情快乐得不得了。自打从左家回来后,她就一直被方氏拘在家里,连二门都没有出,就算她并不怎么爱热闹的,都嫌有些闷坏了。 此时已经是隆冬,上京的天气很快,冷得早,前几天刚下了雪,这几日正是天冷的时候。罗天都坐在骡车里,脚边燃了一个炭盆,仍觉得有些受不住,一双手笼在袖子里,两边的窗户也关得死死的,即便是这样,也阻挡不住大街上的热闹,透过薄薄的骡车厢传了进来。 喜巧是在上京长大的,对这样的冷天气习以为常,见罗天都冻得牙齿上下磕得直响,不免道:“小娘子畏寒,要不还是留在府里,木牌就由婢子跑一趟吧。” 罗天都搭了一床小褥子在腿上,将膝、脚踝等关节都盖住了,才道:“你快别说这么扫兴的事,好不容易能出来一趟,过了年又有女夫子来教规矩,就更难得出来了。” 喜巧仍有些不能理解,这大冬天的,呆在府里有什么不好呢?饿了有热饭吃,渴了有热茶喝,屋子里暖烘烘的,不比在外头吹风受冻强? 罗天都跟这个小孩儿解释不清,那种现代人刻在骨子里对于自由的热爱向往,那绝不是一座精致的宅邸就能够完全抹杀的。她说不清楚,索性就不说,眯着眼睛靠着软垫打盹。 骡马出了内城,走得越发慢了。车外的各式声音透过薄薄的车厢传了过来,鼻子里还能闻到透过冰冷的空气传过来的各种酸甜的香味。 罗天都在骡车里捂了一会,最后实在忍不住挑了一边的帘子,隔着那扇小小的窗子往外看,外城的街道人更多,大街上各式贩夫走卒,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着,年轻的女娘们略带羞涩地跟客人讨价还价,看起来实在是一副繁荣的景象。 越往市集走,人流越多,罗家的骡车被挤路中间,行步十分艰难。 外头驾车的程青扭过头,对罗天都道:“路都堵了,驾着骡车还不如走路快,前面有个马廊,要不我们把骡车寄放到那里,走着去取了木牌,再坐骡车回吧。” 罗天都正嫌骡车走走停停地烦躁,闻言道:“行,程青大哥你拿主意就好。” 那马廊不过前方几十米远,罗天都硬是在骡车里被堵了一柱香的时候,方才到了。 下了车,程青自去寄存车辆,罗天都买了一包炒栗子,和喜巧站在路边边吃炒板栗边等他。不一会儿,程青寄好了车辆,匆匆出来了。三人便顺着街道往里走去,那间木匠铺在这条街右转后的一道很深的巷子里。 走了几步远,忽然从旁边一个铺子跑出来个小女娘,罗天都被程青和喜巧护着走在里面,正好被那人撞了个正着,两人手里的东西都散了一地。罗天都当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摸钱袋,还好,钱袋尚在。 撞人的那人慌慌张张地弯腰开始捡东西,罗天都有点生气,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撞了人不想着先道歉,反而去捡东西。她低下头一看,顿时悟了。 地上除了她下车时买的一包炒栗子,还有一地的碎银子铜钱。她心里的不满稍稍消了一下,要是她被撞得银子都掉了,肯定也是第一时间捡银子的。 那人捡了钱,起身看到是罗天都,愣了一愣,然后急急忙忙拿袖子遮了脸,转过身就跑了。 罗天都觉得她长得有点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她居然就是那日左府过寿时,柳锦绣带在身边的丫鬟,那天罗天都特意观察过,她和柳锦绣的衣裙都染了渍痕,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柳家的丫鬟抱着一袋子碎银子铜子跑到大街上干什么呢?罗天都抬起头,望了望她刚才出来的店铺,门边上挂了一个大红灯笼,上面写了硕大的一个当字。 原来是家当铺,里头居然有不少人,想是要过年了,有些家穷过不下去的,只得典当些物件,凑几个钱,好歹把这个年渡过去。那当铺就是吃人的主,每一个愁眉苦脸进去的人,出来时仍是一副沮丧的表情,有些人大冬天的还穿着单薄的麻衣,看上去很有些可怜。 这些人进当铺,她还能理解,若是哪个丫鬟手头紧了,想卖两件积攒下来的东西,她也能理解,可是刚才那个丫头手里捧着的那一包,少说也有上百两了,一个丫鬟就是再讨主子欢心,一年到头也难积攒到上百两的银子吧。这么大宗的兑银子,要么是她偷了柳家值钱的东西来当铺脱手,或者,柳家有人急需要钱,拿了东西让她偷偷在当铺兑掉。 罗天都觉得第二个理由明显靠谱些,只是要换钱,内城就有当铺,何必特意巴巴地跑到外城这偏僻的铺子里换钱,除非是为了避人耳目。她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柳家有谁急要用钱到跑这外城当东西了。她想了一会想不明白,便放弃了,横竖与她无关。 到了木匠铺,铺子里的师傅回家过年去了,只剩两个小伙计在看铺子,都是熟面孔,看到罗天都进来,忙忙地出来招呼道:“小娘子今日是自己来取木牌的?” 罗天都道:“正是,这个时候热闹,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出来逛逛,要不然就要等到过完年才有机会出来了。” 那伙计便道:“这几日街上人多,逛起来人挤人的,衣裳都挤破,也没什么意思,还是等到腊月二十八二十九的时候,出来逛,那个时候街上没什么人,逛起来自在。” 罗天都道:“那个时候,铺子都歇业啦,我上哪逛去。” 那伙计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来。两人说说笑笑一会,最后那两伙计又帮着把东西用车子推着到了马廊,抬上了罗家的马车,都没用程青帮忙。 罗天都心里高兴,结帐的时候一人多给了几十文钱,要过年了,也算是个意思。 两人笑眯了眼,一个劲地说以后有什么活儿,只管吩咐他们。 罗天都也很满意,上车的时候,摸着这两箱子的卡牌,盘算着这些又能换多少钱,一时不由乐得眯着眼,哼起了歌儿。 【) 第158章 罗天都来上京的时候,带了不少老家的那些小玩意,其中就有当初费了好大力气打成的老式爆米花机。() 之前家里一直忙,事事又不顺遂,又兼秋天容易上火,而且住的这条巷子平日里又格外幽静,罗天都一直没有把这个爆米花机拿出来用,也是怕吵到邻居,惹人抱怨。现在到了年前,巷子里有事没事就有人出来放两挂鞭炮,整天也是吵吵闹闹的,罗天都觉得自己家里如今深受噪音污染,也算是苦主之一,便不再怕了,将那扔在杂屋里沾满了灰的铁疙瘩取了出来,清洗干净后,开始炸爆米花。 顾伯上了年纪,家里有事也不太敢劳动他了,他也挺闲的,看见罗天都拎着这个东西过来,立刻来了兴趣。他是用惯了这个的,以前在罗家村的时候,每年都要炸上几十上百锅的。这东西不费力,烧一小会,拿钳子往铁炉肚子上敲一下,爆米花就自己跑出来了,实在是很有意思,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费柴禾,好在上回程盛轮休从军中回来的时候,见罗家柴火不多,和程青两个特意起早,去城外砍了两车柴,还尽是挑的那又粗又壮的树杆,砍回来之后,又帮着剁成小段小段的,码在柴房,足足堆了半屋子,这下子烧到明年开春是不用愁了。 这个铁疙瘩程青和程盛都不陌生,但是新来的向兰喜巧和子书都没见过,十分好奇,帮着方氏干活的时候,时不时地要瞟上两眼,看着顾伯一边加柴,一边摇着把手,摇头晃脑的甚为自得。 等到火候估摸着够了,顾伯用厚抹布裹了把手,一把将铁葫芦提了起来,罗天都忙将耳朵捂住了往后跳了两步。顾伯套上麻布袋,用钳子一敲铁葫芦的肚子,只听“砰”地好大一声响,爆米花顺着气流冲进袋子里。 罗天都和罗名都早有准备,并没有什么不适,向兰和喜巧在屋子里帮着方氏烧火炒年货,被那声音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慌慌张张地护着方氏要往房里走,结果看到罗天都和顾伯两个在院子里乐呵呵地拿着条布袋子,往盆里倒米花。 罗天都看到向兰和喜巧两个一脸慌乱,方氏夹在中间满脸无奈的模样,不由挑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向兰赶紧冲上来,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人也朝她身上一扑,将她遮了个结结实实,道:“小娘子当心,炸山了。” 罗天都冷不防被人扑在地上,磕得后脑勺都疼了,道:“炸什么山啊?这里是上京内城,哪里有山给你炸?” 方氏这才明白,忍不住笑了:“向兰,那是顾伯在炸爆米花呢,不是炸山。”说完从盆里抓了一把爆米花,道,“吃着还挺香的,你尝尝。” 向兰有些将信将疑,接过来放了两粒到嘴里,嚼了嚼,嗯,果然挺香的,就是吃多了有些口干上火。等她亲眼看顾伯又炸了一锅之后,这才放下心来,明白自己闹了笑话,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神情也颇尴尬。她见罗天都还在揉后脑勺,走过去一看,好家伙,肿了老大一个包。 向兰顿时有些慌了,忙忙地用手帮她揉,嘴里不住地道歉:“都是奴不好,磕着小娘子了。” 原本好好的没事让人害得磕了一下头,罗天都心里挺生气的,不过想到刚才向兰以为炸山,二话不说就用自己护着她,她还是有点小感动,便不计较这点疼痛了。 千金易得,忠心难求啊。 “没事,我知道向兰姐也是为我好。”说到这个,她又转身对方氏道,“娘,今年咱们多熬点米儿糖吧,大姐爱吃。” “行。”方氏爽快地答应了,“你上回弄的那个什么蛋糕,也再烤一点吧,全家人都爱吃。” “嗯。”罗天都也很爽快地应了,这一点上方氏和罗天都的性格倒是挺像的。 母女两个正在那里商量,还要再添些什么年货,忽然鼻子里闻到了一股子焦糊味,灶屋里浓烟滚滚。 “娘,你在炒什么,都糊了。”罗天都大叫,天,没把屋子烧起来吧。 方氏一拍额头,这才想起自己正在炒瓜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灶屋里,收拾那锅瓜子去了。一锅的葵瓜子,都成焦炭了,方氏免不得要唠叨两声,浪费钱了。 正想着,子书拿着一张名贴过来了:“小娘子,外头有个人自称是顾家的,递了帖子过来。” 罗天都拿了帖子一看,满篇的之乎者也,最后只落款的三个字认得:顾昌修。 她眉头一拧,心道,顾家的人还真上门了。 既然是顾家的人,那还是要找顾伯商量才是。顾伯便扔了烧火钳,接了帖子一看,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顾昌修啊?当年流着鼻涕抢糖吃的奶娃儿,如今也做官了。哎哟喂!熬到现在,老东西一个了,还只是个五品,真没出息。”他家孙少爷,这才三十出头,就已经是六品了,这还是算上了当年在罗家村白扔的十几年。 “顾伯,你认识他呀?”罗天都听顾伯说话十分有趣,明明嘴里说人一个奶娃儿,转口又叫人老东西,啧!这怨念有够深的。 顾伯就哼了一声,道:“顾家就他们一家子,化成灰了我都记得,老爷发达的时候,他们没少来占便宜,后来老爷家里出了事,那些人就翻脸不认人,当年领着人来顾家抢东西的,就数这老东西一家抢得最凶!” 顾伯那是相当记仇的。 “那咱就不理会了吧。”罗天都一听,就觉得不喜了,更不要说左夫人都事先提醒过了。这顾家的事,能不沾还是尽量不沾吧,再说了罗白宿是顾家外孙,这事也只有亲近的几个人知道,又没有过明路,她们只装作不知道,一句话塞搪过去就完了。 罗天都没有想过要与顾家扯上什么关系,很快就把这事忘在了脑后。过了几天,罗白宿荀休,连着荀休又是春假,因此罗白宿可以从腊月二十五一直休到来年正月初四,罗白宿回来的时候,还带着了一大摞罗天都要求画的人设,这可把罗天都高兴坏了。 她这回买了两大箱子木牌,可是却没有画可以贴了,又兼腊月忙碌,她也不好让罗白宿再找同僚去画这个,只是没想到罗白宿是个疼闺女的,自己主动找人解决了这个问题。 罗白宿见罗天都高兴,心里美得跟什么似的,他这个小女儿可不是那么容易被讨好的,送东西给她,选贵的吧,他那点俸禄,还不够她自己动脑子赚的多,便宜的胭脂水粉一类的吧,她也不爱,又嫌味道太浓呛鼻子,也管着不许家里人用这个,罗白宿只能时时打听留意她缺什么要什么,然后想法子给她弄来。 他正打算趁着年底休沐,好好享受一把天伦之乐,却被人硬生生地打断了。 顾昌修见下了帖子,罗家无人当回事,最后按捺不住,打发人上门了。 按理他一个外地五品的官员,实在是没把罗白宿这个初入上京的六品著作郎放在眼里,可是没法子,人跟左家亲厚啊。左青之寿诞,多少正儿八经的四品大官想去贺寿,还找不着门路,人左青之可是出了名的清廉,又不收礼,不是相熟或是身份相当的,人家连帖子都不发。 他下了帖子,原本还在屋里跷着二郎腿等罗白宿上门的。顾家多大名声啊,也是百年名门啊,虽然近年来有些衰落了,那也是罗白宿一个庶民出身的小官拍马都赶不上的,顾家愿意纡尊降贵地跟罗家示好,罗家还不赶紧屁颠颠地赶上来。顾昌修还在屋里想着罗白宿该是怎么样一副巴结讨好的模样呢,哪知他等了又等,就是没等着罗白宿上门。眼看着过两天就要过年了,他还等着找人活动,升个品级,再谋个外放的实缺,发两年财的,可是当年顾子谦家里出事的时候,他们做得太过份,人尸骨未寒,他们冲上门不想着安排后事,只顾着哄抢顾家财物,把人彻底得罪了。 呸!谁知道顾子谦当年做了一辈子的大儒,带出了好些三品二品的大官,家里居然穷成那样,什么值钱的都没捞着不算,还将顾子谦的那几个学生往死里得罪,如今人家一听是他们,连门都不让进。 要他主动去巴结一个出身资历学问官职都比他小许多的一个小京官,顾昌修心里也是无比郁闷的,然而到底前程重要,他在家里想了想,最后还是放下了架子,登了罗家的大门。当然他没傻到自己亲自登门,便指使他的夫人单氏带着丫鬟婆子,打着亲戚的名义,上门探探罗家的家底。 他是顾子谦堂兄的长子,论辈份,还是罗白宿的表舅。他原本的打算是让单氏先上门,探探罗家的态度,若是罗家性子软好拿捏,他再仗着长辈的名头,名正言顺地让罗白宿给他牵线搭桥,走一走顾家当年旧交的关系。 他的算盘打得好,只是那单氏却最是个逢高踩低又贪财的主,当年顾昌修带头去哄抢顾家财物时,少不得有单氏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原因。单氏不来还好,一来就把罗家整个惹毛了。 【) 第159章 单氏是个长相妖娆,为人又精明的角色,她从进到紫荆巷,心里就有些嘀咕了。()这紫荆巷多半都是那些没什么身家,手里钱财不宽裕的官宦租赁屋子的地方,换句话说就是住的多是当官的穷人。像顾昌修,刚进京,就在东街赁了一处大宅院,一个月光是租院子,就得花不少银子。等她进了罗家的院子,嘴角早从出门时微微往上翘起而变成不屑的下撇了。 瞧瞧这院子,这么小,她老家的下人,住的院子都比这宽敞明亮。 方氏正在灶屋里帮着做饭,听到单氏到了,只匆匆换了衣裳,洗了把脸就出来了。 单氏于是更加轻视方氏了,好歹是个官家夫人,还要亲自下厨,和下奴一起整饴一日三餐,那多掉身份。不过,想起临来前,顾昌修的吩咐,单氏还是敛了神态,装出一副和善的样子,打亲情牌:“算起来我还算是你的舅母呢,可惜这么多年来,我们一家都在外头,当年也曾着人打探你婆婆的下落,只是一直都没有消息,老爷那时又要读书,家里人口多,事情又杂,最后只得放下了。好在琼华是个有福的,外甥有出息,她若是知道了,必很欣慰。” 方氏打定了主意,无论单氏说什么,都不接腔,只是见缝插针地添茶水上点心,她家刚熬了糖,这个倒是很多,对单氏的话头完全不接。 单氏见方氏不搭腔,眼睛子转了转,看着罗白宿,又道:“都说外甥肖舅,我看着白宿倒是跟我家老爷很有几分相像,走出去,没准儿说是父子也不为过。” 罗白宿正低头给罗天都剥栗子,听到这话,就笑道:“夫人谬赞了,顾大人风姿卓越,哪里是我们能比得上的。” “什么大人夫人,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外道,我们可是亲舅甥。”单氏说得有些口渴,随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差点就喷了出来。 啊呸!这也叫茶水?这白白的糖倒是不错,焦脆焦脆的,很是爽口,只是罗家茶水不好,这东西又上火,单氏也没有多吃,吃了一块,便停手了,道:“这米糖倒是挺好的,哪里买的,回头我也带点给家里人尝尝。” 方氏便道:“闲着无事,自己在家炒的,夫人若是喜欢,回去的时候,带几块走。” 单氏自是笑着应了,眼看着天色不早了,顾昌修嘱她的事还没个着落,单氏也懒得兜圈子了,直接道:“哎,听说这些年外甥跟左大人关系很亲近啊,你舅舅当年跟左大人也曾一块读过书,只是后来渐渐疏远了,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你舅舅还想着什么时候,跟堂叔当年带的弟子聚一聚。” 这是男人的事,方氏便不好插嘴了,罗白宿只得应道:“左大人念旧情,这几年确实颇得他照拂,且左大人十分亲和,和顾大人是旧交,若是见着顾大人,必然十分高兴。” 单氏心里就嘀咕,左青之就是太念旧情了,所以现在顾昌修连左家的大门都进不了。 罗天都坐着吃了半天的栗子,牙都酸了,这单氏还在东拉西扯,不说走也不说留,她就朝喜巧使了个眼色,喜巧会意,寻了个机会,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进来了,道:“向兰姐说午饭做好了,问大爷和夫人何时用饭。” 方氏因为单氏来了这半天,又耽误了她半日的功夫,也有些不耐烦了,听喜巧这么说,忙站起来,道:“你看我,连午饭都忘了安排了,顾夫人难得来一趟,若是不嫌弃家里的粗茶淡饭,就吃了晌午饭再回去吧。” 单氏是特意挑好了时间来的,原本还真打算在罗家留饭,拉近关系再回去,只是在喝了罗家一杯那寡淡粗糙的茶水后,便打消了这个心思,忙起身道:“不了,家里预备了饭,我回去吃就成。” 方氏便道:“那行,喜巧,送夫人出门吧。” 啊?单氏有些惊了。虽然一般人家端茶摆饭,就是送客的意思,可是她还没自己提出来呢,怎么方氏就赶她走了?果真是乡下出来的妇人,一点眉眼都不会看。她心里看不起方氏,又不愿耽误了顾昌修的事,只得挑明了道:“我家老爷在西北任满了,如今回京想谋个好些的差事,只愁没有什么门路,外甥跟左大人相熟,要不跟左大人通个气,我们也好走动走动,当然,该孝敬的还是……” “顾夫人,慎言!”罗白宿不等她说完,就极快地打断了她,“左大人为官清廉,顾夫人这话不可再提。”说完也不管单氏如何想,扬着声道,“喜巧,送客!” 喜巧低眉顺眼地蹭到单氏面前,道:“顾夫人,请!” 单氏素来仗着娘家有钱,在顾家人面前很有些派头,如今见罗家这般油盐不进,面上未免有些挂不住,道:“我家老爷是你的舅父,我好歹是你的舅母,大家都是一家人,又不是什么为难的事,你怎么这么不顾情面呢?顾家发达了,你难道不跟着有好处?” 顾伯在屋子里外头听了半天,这个时候忍不住站了出来,“呸”了一声,骂道:“什么情面?再多的情面早在三十多年那场祸事里也消耗怠尽了,如今你们有什么脸面,站在孙少爷面前说情面?我呸!你快些收了这些心思,省得带累孙少爷。” 单氏不知道这个从哪里冒出来的老货,居然敢指着她的鼻子骂人,气得直哆嗦,对着罗白宿道:“你就是这么管束下人的?一个下仆也敢当着你的面辱骂长辈?!” 罗天都撇撇嘴,心道还不知道到底谁是长辈呢!一个半辈子没见着的人,突然冒出来称人长辈,见面就是要讨好处,真当人是傻的。 顾伯早在几十年前就跟这些人打过架的,现在老了,那性子越发被罗家人纵得有些倚老卖老,他骂单氏,单氏反过来骂罗白宿,他就冷笑着挖苦道:“单二丫,多少年不见,你们两口子的性子依然没什么长进,想升官发财,凭自己的本事巴结讨好去,缠着我家孙少爷算什么?” 二丫还是单氏在娘家做闺女时,她娘唤她的乳名,自打她老娘过世之后,这个世上就再没人敢这么叫她了,她睁着眼盯着顾伯瞧了半天,依稀从顾伯脸部轮廓和熟悉的语气看出来了点什么,有些不确定地问:“顾忠?” 顾伯便骄傲地抬起下巴,道:“正是。” 单二丫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子,再想想三十年前顾家大管家的风采,有些难以对号入座,不过一样都讨人厌就是了。 “你个老东西居然还没死?!”提起这个顾忠,单氏那真是一肚子的气啊。 当年顾家出事后,他们第一时间赶到,为的就是能多占一些顾家的财产。顾子谦可是当朝大儒,天子恩师,学生遍天下,这么些年该攒下多少家当,不说别的,每年光是宫里头那位赏的,就不得了。可等他们赶到顾府时,除了一座空荡荡的宅子,还有些笨重的带不走的家伙什,什么都没有,若说不是这个老货将值钱的东西藏起来了,打死她都是不信的。他们几家人后来一合计,也想出了个损法子,通了族里,告顾伯偷盗主家钱财,可是顾子谦老早就将这老货除了奴藉,官府的文书都在,顾家旁支来了足足几十个人,硬是拿这老货没办法,打也打过,闹也闹过,逼得急了,他就说要拿一根麻绳一头吊死在顾家门廊上。 呸!顾家可是传承了百年的名门望族,他不要命,他们还要脸面呢!后来这事在府尹的干预之下,不了了之,顾伯之后也不见踪影,后来有相熟的人说看到他在上京左青之家里做了个杂役,他们才渐渐放下这事。真要是卷了钱,不拘寻个什么地方买座小院子,就足够他过一辈子了,何必还要跑到人家里做奴仆。 单氏想起那时候的那场闹剧,对顾伯就恨得牙痒痒的。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以为顾伯早死了,没想到这老东西到居然还滋润地活着。今日他都跳出来了,早上出门时顾昌修嘱咐的事定然是不成了。但是三十多年前吃的亏,她一直到现在都耿耿于怀,这么多年,她还是一直认为是顾伯卷了顾家的财产藏了起来。 现在看着罗白宿,又想想左青之,她忽然之间好像是明白了什么。 顾伯那老东西不比别的什么,最是忠心,一点也不辜负他顾忠的名字,眼里就只有她那个堂叔顾子谦一个的,又有手段,若是他当真变卖了顾家的家产,将那些财物存放到顾子谦当年的那些学生家里,那是完全有可能的。 单氏是个爱财的,想到这里,便坐不住了,也顾不得跟顾伯吵架,带着丫鬟婆子匆匆地回去了。 不行,她得赶紧回去告诉老爷这事,然后想法子把那些钱财要回来。顾家的东西,凭什么留给一个外人。 【) 第160章 单氏走后,顾伯也是气得不行,一双眼睛瞪得都快鼓出来了,像只青蛙一样。 罗天都真怕他气出个好歹来,忙上前一边作手势,一边示意他跟着做深呼吸:“吸气……呼气……” 顾伯生了一会气,慢慢平静下来了,对着罗白宿和方氏道:“以后凡是姓顾的,一律都不要放进门。” 一家人忙应了,尤其是罗白宿,更是保证,以后在外头见着了姓顾的,都远着走,绝不和他们讲一句话,顾伯方才罢休。 也不知道单氏回去之后跟顾昌修说了什么,顾昌修第二日就亲自登上了罗家的门,一家人谨记顾伯的训导,只托说人不在,不肯让顾昌修进门。 顾昌修气得吹胡子瞪眼,他都纡尊降贵亲自来罗家了,罗家还不给脸,奈何子书分别被罗白宿、方氏、罗天都、顾伯再三叮嘱,无论顾昌修怎么发脾气摆谱,只推说主家不在。顾昌修无奈,只得回去了,好在马上就过年了,顾昌修便没有再来。 罗家在上京过的第一个年,就在这些极为不痛快的琐事中过去了,程盛只在初一那日轮休回来过了一晚,第二日就去了军中,家里的事便没有跟他讲,省得他在军中操练不专心。 过了初四,罗白宿的春假休完了,又恢复了每天早起去衙门点卯,一天大半时间都不在家的生活。罗白宿不在家,家里倒是清静许多,顾昌修再来,也有现成的理由不开门,爷们不在家,家里女眷不方便待外客;至于单氏过来,哦,对不起,夫人和两位小娘子都不在。 话虽如此,罗家人每天都只闷在屋里,不想出去,省得碰上顾家那些人。 过了十五之后,顾昌修来得少了,许是因为差事没有着落,有些着急,另寻门路了吧。 没了顾家人的打扰,罗天都这才松了口气似的,偶尔也能去街上透透气,省得一天到晚闷在院子里,没病也要憋出病来。 方氏不免又想起那日简氏说起的法华庵,便动了心思,趁着现在事情不多,想去法华庵上个香,拜拜菩萨,罗白宿对她和两个孩子好,她心里也想给罗家留个后,这样将来罗天都和罗名都还能有个依靠。 方氏想去法华庵上香,当然不能直说是想去香火,用的理由很平常,家里这一年一直都不顺遂,恐怕是冲撞了什么,不如去庙里敬敬菩萨,祛祛晦气,求菩萨保佑一家人接下来的一年平平安安,不生祸事,不招小人。 求平安最好是去上元寺,法华庵就一个送子观音,能保个什么平安? 顾伯是上京的老人,一听就明白了,他也不说破,只点头道:“把两位小娘子也带上吧。”罗名都今年就要成亲了,也去拜一拜,来年生个大胖儿子,就能在齐家站稳脚了。 罗白宿没个儿子,他心里其实比谁都急,顾家没人了,就剩下罗白宿这一个身上还淌着顾家血的孩子,若是罗白宿子孙多,他还想跟罗白宿商量,过继一个,改姓顾,也不用他做什么,只等他死了以后,还能有个人隔三年五载的,能给顾家扫扫坟。可罗白宿自个儿都没儿子,眼看着就要断香火了,他真是比谁都愁,偏罗白宿又倔,还不肯纳妾,现在方氏肯去法华庵求子,顾伯面上不说,心里却是十分赞同的。 晚上,方氏把去法华庵的事跟罗白宿讲了之后,罗白宿就道:“你想去就去,把家里人都带上,省得再出什么事。” 方氏就道:“人都带走了,你在家里吃什么喝什么?” 罗白宿就笑了,道:“你还怕我饿死不成,你们只管去吧,也让名都和小都散散心。” 说起罗名都,方氏不免想到秋天罗名都就得跟齐锦成亲了,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一眨眼就要成别人家的人了,难免有些伤感难过。 罗白宿只好宽慰她:“孩子大了就要成家过自己的日子,难不成还要她留在家里跟着我们一辈子?”话虽如此,说完后,罗白宿自己反而沉默下来了。 方氏想了想觉得也是,长叹一口气,翻了个身便去睡了。 第二日,罗白宿自去衙门,方氏便开始打点出门的事。 法华庵离城里有些远,一天肯定打不了一个来回,少不得要在那边过一夜,要准备的东西也不少。方氏在那念叨着要带些什么,吃的、喝的、用的、铺盖被褥什么的,竟然堆了半屋子。 罗天都看得满头黑线,道:“娘,咱们就只在外头住一晚,将就一下也就是了,带那么多东西做什么?” 方氏回头一看,也有些讪讪的,道:“我这不是想着法华庵离得远吗?山上什么都没有,要是缺了什么,还要到山下买,多不方便。” 罗天都劝她:“就一个晚上,随便将就一下就过去了,能不方便到哪里去。” 她是草根出身,对那什么喝茶都要倒三遍的规矩讲究实在是适应不良,就像狗鼻子上插再多的葱,它也装不了大象一样,她们这样的人家,再怎么学那些规矩,还是融不进去上京那个贵族的圈子,反而不伦不类。草根就是草根,哪怕挣了钱,那也当不了世家贵族,最多只算个暴发户,更何况,她们家连暴发户都称不上。 方氏拗不过她,只得随便清点了两件衣裳,带了银子,出门去了。同行的还是程青,子书和顾伯方氏留在了家里看家顺便照顾罗白宿。 刚过完年,热闹还没散尽,街上的店铺虽然大多已经重新开张,路上行人却并不多,只时不时地看到有巡城官来回经过。 到了城门口的时候,又是另一翻景象,出城门的地方,已经排起了好长的队,半天不见队伍动一动。 难免有那性子急躁的,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了?出个城门还要这么麻烦,我还要赶路了,这要耽搁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哎!这些官爷把着城门,他们说让进就进,让出就出,你若是心急,到时多塞点钱吧。” 有人便觉得不对:“咱们这是出城啊,什么时候出城也要这么严了?你看看,人进城门的队伍还没咱这么长呢!” 罗天都听得这话,就挑起帘子往外看,果然出城门的车被盘查得反而更严些,尤其是有年轻女眷的队伍,盘查得格外仔细,男人妇人或是婆子什么的,都只是看一眼,就挥手通过了,若有年轻女娘,便另有一个上前,他点头方能通过。罗天都眯着眼看得仔细,那人虽然也勉强在外头披了一层软甲,但并不合身,显然是临时弄来的,还短了一截,露出底下金线绣的夔纹,脚上穿的也不是武将的行靴,而是丝履,分明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出来,当那不开花的水仙,只可惜不太敬业,就是装蒜也装得太不像了。 向兰素来机灵,跟方氏说了一声,下车去探情况,一会儿就回来了,道:“官爷讲只是例行查询,并不妨事。” 罗天都听得眉毛一挑,鬼才信这是例行查问,看这阵仗,分明是出了什么事,以往进出城门远没有这么麻烦。她正想着要不要跟方氏讲,再改个日期去法华庵,就轮到自家的骡车了。 程青缴了入闸印信,就有个校官模样的小将,在外头挑了帘子,看到她们车里有两个年轻小女娘,便咳了一声,然后就见那男人过来,挑起帘子,看了两眼,大约是罗名都长得俊,那人盯着看了好几眼。 罗天都看得冒火,怒声道:“看什么看?!” 那人转着眼睛这才像是看到罗天都,一时又犯了浑,道:“看你姐姐长得俊。” 罗天都大怒,抓着练武用的木剑就劈了过去,那人没有防备,差点就被砍到鼻子,“哎哟”一声,往后一缩,到底把帘子放下了。 “这是谁家的小泼货,要把爷的鼻子伤了,拿你全家来抵。” 那外头的小将见他说了这句,便挥一挥手,城门官便放罗家马车离开了。程青回身驾车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手里一歪,车辕便贴着那人擦过,吓得那人跳了起来:“眼瞎了吗?怎么赶车的?” 就有人劝道:“那人是个残的,二爷就不要跟人计较了。” 罗天都坐在马车里,还听到那人在嚷嚷:“这是谁家的女眷,得罪了爷,当心爷让她们在京里过不下去。” 罗家亮了入闸印信的,便有人回他:“二爷,那是秘书省著作郎家的女眷。” 然后就听那二爷拖长了音调回答:“罗家?那个跟乔家打官司的罗家?难怪这般泼辣,另一个小娘子倒是生得极俊。” “二爷莫不是看上人家的年轻小娘子?哈哈……” “哈哈……” 罗天都听得心里快吐血了,撩起帘子,将那什么二爷的看了个仔仔细细,心道,别让她查出这是谁家养出的混球,也别让他以后有什么事再犯到她手里,要不然一定要让他为今日轻浮的言行付出代价。 【) 第161章 法华庵位于西郊四十里地的山旁,十多亩地,不大的一座山门,门前有棵老槐树,还是前朝太宗皇帝时种下的,算起来有两百年的历史了。()村人传说这棵老槐树已经成了精,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槐树精便会出来游荡,传闻甚嚣尘上,村民们便不敢上山来了,一度让香火鼎盛的法华庵几成空门,后来在官府的干涉下,辟清了谣言,法华庵这才慢慢地又有了些人烟,纵是如此,比起从前,仍是萧条许多。 罗家到时,已经是中午,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庵堂门口并没有什么香客。 程青将骡车在门前停妥,等向兰和喜巧就先下了车,罗天都便跳下来,一手遮着头顶,一手拎着裙摆,飞快地往庵里冲,方氏在后头叫她也没理。 “这孩子!”方氏直叹气。 向兰嘴巧一些,就笑道:“小娘子性子活泼又可爱,有什么不好的呢?” 方氏就“哎”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 法华庵早有女尼听到动静,走了出来,看到方氏一行人,唱了句“阿弥陀佛”,问道:“几位女施主是要歇脚,还是上香,还是做法事?” 方氏不好直说是求子,便道:“听说法华庵的菩萨很灵验,我们就想来上柱香,求个平安。” 那女尼便了然,道:“女施主这边请。” 因程青是男客,便由香公引他到了庵外一排专供男客休息的厢房休息,方氏和罗天都等人便跟着那女尼进了庵。 法华庵跟旁的庵堂并没有什么两样,正殿供奉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边上还另供了一尊注生娘娘,手里抱着一个小娃娃,罗天都猜测这便是他们传的送子观音了。她其实并不信这些,但是方氏一直担心着子嗣的问题,兴冲冲地要来,她就算不支持,也不好往上浇冷水,就当是花钱求个安慰吧。 那女尼引着她们到了大殿,上了两柱香,添了几吊香油钱,便领着她们转过大殿,沿着边上的小路拐了好几个弯,最后到了一排小院。那小院也是青砖白墙,看得出年岁有些久远了,收拾得却是十分干净,院子外头有两个女尼正在清扫地上的残雪枝叶,见到她们到来,都合掌施礼,尔后又转过身做自己的活。 那女尼带着她们去了中间靠左的屋子,屋子里只有简单的摆设,中间摆了一个火盆,看炭火好像将将才燃起来,想是庵内女尼新烧的,特意拿来给她们取暖。 罗天都看了,十分满意。 那女尼知道她们没有吃饭,又叫人送了斋饭过来,道:“庵主正在诵经,施主远道而来,先用点茶水,休息片刻。”说罢,又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这才转身告辞。 法华庵的斋饭味道还不错,虽然全是素的,并没有什么油水,然而过年时家家都吃足了油水,有些腻,这个时候吃点清淡的素斋反倒更有胃口,总之,这顿晚饭罗天都吃点很满意。 吃完饭,罗天都陪着方氏坐了一会,仍由头前那个引她们进庵门的女尼前来,道庵主诵经完毕,请方氏过去一见。 方氏便嘱罗天都姐俩不要乱跑,自己带了向兰去跟庵主说话,留了喜巧照顾罗天都姐俩。 罗天都闲来无事,就在后院溜达。 后院的厢房也是隔开的,一边住着庵主和庵内其他的师太女尼,另一边也就是她们现在呆的地方,则是对外专供女客休息的,两边厢房之间开了道侧门,彼此相连,女尼或女客有什么事,也由这道侧门进出。顺着这道门往里去,也不知道过了几道回廊,曲曲折折的,最后来到一个院子。那院子很大,却比前头的要荒凉许多,院子里杂草丛生,门廊墙上布满了灰尘和蛛网,看得出来很久都没有人住了。 她逛了一圈,觉得有些无趣,正打算顺着原路回去的时候,忽然听到墙的另一头隐隐传来女人的哭泣声,那哭声淹没在雨声中,时断时续的,不十分真切。 不知道怎么的,她就想到了那个槐树精的传闻,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正巧她边上有一堆烂木头,她随手挑了一根趁手的,拿在手里,循着哭声,慢慢地转到院子后门。 出了这道门,就是荒郊野外了。 那门是虚掩着的,锁上锈迹斑斑,想是很久不曾用过了。罗天都走过去一看,这才发现不对,那门显然是被人用暴力踢开的。 她心里一凛,举起武器,屏息从微掩的门缝看去。只一眼,罗天都大吃一惊。 背对着门站着另一名男子,腰悬长剑,身材挺拔如松,被雨水淋湿的黑色劲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漂亮流畅的肌肉,衬着一头没有生气的灰白色长发,充满了一种残酷的美感。 而门外不远处,一对男女相拥着跌在地上。那女人虽然一脸狼狈,但是罗天都却认出来,那分明就是吏部侍郎的千金柳锦绣;拥着她的那男人,罗天都并不认识。 “卫缺,你这奸人,休想伤害绣妹分毫!”那男人满身泥泞,脸上隐有惧意,却紧紧地将柳锦绣护在怀里,仿佛在护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柳锦绣美丽虚弱的脸上闪过一抹绝望,她颤抖着道:“伯兮,我们说好了的,生而同衾,死亦同穴,既然被他找到了,大不了我们一起死,我是绝对不会嫁给你这个魔鬼的。” 卫缺冷冷地嘲讽:“好一对奸夫****!” 陆伯兮虽然被卫缺的气势有点吓到,但仍辩解着:“我和锦绣是真心相爱,我绝不会让她嫁给你这恶人。” 卫缺便居高临下,用那奇异的说话腔调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哦?你这靠着祖辈荫庇活着的家伙,怎么阻止她嫁给我这恶人呢?” 陆伯兮仿佛被他这话刺激到了,尖声叫道:“绣妹的心里只有我一个人,若非你这魔鬼从中作梗,她早已是我陆伯兮明正言顺的妻子!” 卫缺冷笑道:“你喜欢怎么不早上门去求亲呢?等到陛下金口御言赐婚了你才来说,柳锦绣这辈子只能嫁给我,她就是死,也不可能嫁给你。” “卫缺,我诅咒你,恨不得你能现在就死,你休想让我嫁给你。”柳锦绣听了这话,又似要尖声怒骂,却被陆伯兮紧紧地捂住嘴。 听到这里,罗天都这才有些恍然大悟。没想到一向只有戏文子里才有的,贵族少女不满自己的亲事,偷偷和情郎私奔的戏码居然让她给撞上了。年前她去外城取木牌,碰到柳锦绣的丫鬟从当铺出来,想必是为柳锦绣筹银子。这么看来,柳锦绣跟情郎私奔,并不是临时起意,而且筹划很久了。她不免又想到左青之寿宴时,她撞见的那一幕,想必那时就是柳锦绣在跟这什么伯兮的见面,说不好从那个时候起,两人就约好了要私奔。这柳锦绣倒是有些头脑的,跟情郎私奔,还知道要备足银子,而不是像小说里写的,头脑一热,两手空空就跟人走了。 而且有胆子给卫缺戴绿帽子,这需要何等的勇气啊!罗天都这个时候倒是对柳锦绣生出了几分佩服。要知道这年头,君权、父权、夫权像三座大山压在女人们的头上,像这种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撮合的怨偶也有不少,多数都是女人咬着牙忍了,偶有不愿意的,拼得最厉害的结果,不过是强行解了婚约,坏了名声,然后再嫁。可是柳锦绣却连这条退路都没有,她和卫缺的婚约是由今上做主赐下来的,除非她死,或是卫缺亡,要不然这辈子她都不能嫁给别人。 只是,两人这样私奔,难道就不怕连累父母亲族么? 果然,卫缺“唰”地拔出长剑指着女子:“柳锦绣,你竟敢如此羞辱我,我要你柳家上下为此付出代价!” 锦绣闻言,脸色顿时苍白,她恶狠狠地盯着卫缺,尖锐地道:“卫缺,你别想拿我爹娘来威胁我,我早就安排好了,不出半个月,上京就会传出‘柳锦绣’暴病身亡的消息,你若敢害我爹爹,我绝不会放过你。” 罗天都听得直点头,这柳锦绣果然当得才女之名,方方面面都想到了,只是千算万算,低估了她的对手,人还没跑出上京呢,就被卫缺逮个正着。 到这时,罗天都觉得已经满足了她的八卦之心,再听下去,就不妙了,别人家的私事,还是少沾为妙,虽然她心下还是满同情这一对男女的。 罗天都想着,就打算离开。可她的脚才刚刚一动,卫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突然转过头来望向这边。 罗天都立即闪身躲在门后,心“卟嗵卟嗵”直跳。 只匆匆一撇,罗天都便感到了扑面的杀气,在那强大的气场之下,她只看到卫缺一双浅灰色的眸子,冰刀子似的,冷得碜人。她不敢肯定卫缺是否看到了自己,只得屏息静气,僵立在门后,不敢擅动一步。 【) 第162章 此时正是上京阴雨绵绵的时节,远处雷声隐隐,须臾而至,一声炸雷在罗天都头顶响起,罗天都不禁吓了一跳。 雷声过后,门外面响起一声闷哼,紧接着就是女子的惊呼。罗天都心里一动,终是忍不住又悄悄探过身子从门缝里看去。这一下,她就怔住了。 那卫缺不知为何,一脸痛楚地蜷缩在地上,整个人像是遭遇了最恐怖的事情般不停地挣扎抽搐,嘴里无意识地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陆伯兮和柳锦绣都被这突然而来的变故惊呆了,半晌,柳锦绣像是大梦初醒般,冲过去捡起卫缺掉在地上的长剑就朝他砍去。 陆伯兮连忙拦住她,吃惊地道:“锦绣,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我要杀了这奸人。” “你疯了?”陆伯兮提高了声音,伸手去夺她的长剑。 “是啊,我是快疯了,从我被逼成为他的未婚妻时,我就要疯了。”柳锦绣神色似已陷入癫狂,“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哈哈,现在连老天都在帮我了,我一定要杀了他!”说完就去抢剑。 罗天都心中骇然,如果今日任凭柳锦绣在法华庵杀了卫缺,这上京只怕会掀起轩然大波,今日所有在法华庵的人都要受到牵连,方氏和罗名都还在庵里头呢,她可不能任由柳锦绣一时意气,害了这许多条人命。 她心里又急又怒,也没有什么好的法子,情急之下,踮起脚尖后退几步,再重重咳嗽几声,然后扬高声音道:“咦?师太,这门怎么开了?快去叫些人过来,莫不是有贼进来了。” 说完便故意踏着重重的步子朝小门走去。 门外一阵静默,紧接着便听到陆伯兮慌张地道:“有人来了,锦绣,我们快走。”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后,外面重归于宁静。 罗天都先在门缝里瞧了一眼,没见着陆伯兮和柳锦绣的人影之后,才走了出去,那两人果然已经走了,雨幕之中,只遥遥见着两道模糊的身影。她顾不得感叹,急忙走到卫缺身边,见他面目惨白,牙关紧闭,全身冒着寒气,在不停地颤抖,显然状况不是很好。 罗天都在心里把陆伯兮柳锦绣诅咒了一百遍,这两个该死的家伙,引来了卫缺这个魔星,居然就拍屁股走人了,害她这无辜的路人得留下来善后。 “喂,没事吧?”罗天都戳了戳卫缺。 卫缺没动。 罗天都犯愁了,以他的状况,肯定不能留在这里,她也不能将他带进法华庵,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这可怎么办啊。 转念间,她又觉得现在给他找个大夫才是正经。打定了主意,她便起身,打算让程青将停在庵门前的马车赶到这里。哪知她才一起身,脚踝就被人抓住了。她低头,就见卫缺左手死命地掐住她的右脚踝,浅灰色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她。 罗天都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道:“你别担心,我去叫人来帮你。” 卫缺没有松手,仍是一脸凶狠地瞪着她。 她心中一动,试探地道:“我不叫别人,只叫程大哥来,他在我家很多年,是个可靠的人。” 卫缺盯着她看了半天,还是不肯松手。罗天都只觉得右脚踝疼得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她狠了狠心,道:“我是为你好,你可别怪我。” 说完,便对着卫缺的后颈一棒子,卫缺头一偏,人便昏厥过去。 罗天都心“怦怦”直跳,她居然把卫缺敲昏了,等他醒过来,估计会砍死她吧。她甩了甩脚,没挣脱,低下头一看,好家伙,人都昏过去了,手还抓着她的脚踝不放。无奈之下,她只得弯下腰,将他的手指掰开,刚碰到他的手指,卫缺又动了一下,吓得她以为人就醒了,再一细看,眼睛还闭着。 人吓人,吓死人啊!她深吐了一口气,也顾不得有没有弄伤卫缺的手指,粗鲁地掰开,抬步就要往院子里走,刚一迈脚,脚踝就传来一阵剧痛。 这人,手跟铁一样。 她疼得呲牙咧嘴,心里对着卫缺好一通埋怨。 罗天都并没有跑去找方氏,反而绕到法华庵前头,找着了程青,将事情简略地讲了一遍,程青听了,二话不说地悄悄将骡车赶了过去。 程青是认识卫缺的,看他这副模样,也是吓了一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没时间解释这个了,程青大哥,你帮着把人抬到车上去。” 卫缺看着不显胖,一身的腱子肉,其实很有些份量,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上车。 罗天都拿毯子将卫缺从头蒙到脚,才放下帘子,道:“你避着人,请个大夫,别跟旁人提起这件事。”罗天都觉得方才她说要去叫人,卫缺瞪她,似乎是不想让人知道这事,她摸不准这事有什么后果,只能这样叮嘱程青。 程青一向知道事情轻重,也没有多问,应了一声,扬起鞭子,就赶着骡车走了。 罗天都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直到车子都看不见影子了,才转身回去。 厢房里方氏跟庵主说了半天话,回来,却没看到罗天都,心里正着急,看到她终于回来了,好一通埋怨:“你跑到哪里去了?弄得这么一身湿,不是叫你好生呆在屋子里不要乱跑的吗?你这孩子就是这么不听话,真是要急死我了。” 罗名都看小妹浑身湿淋淋的,便劝方氏道:“娘,你就是要训她,也等她换件衣裳,这湿衣裳穿在身上,小心风寒入侵。” 说完也不管方氏怎么想,拉着罗天都就进屋了。 罗天都冻得手指都僵住了,衣带都解不开,最后还是罗名都帮忙解的,这一帮,罗名都又有话说了:“你也真是的,也不跟我说一声,这是跑到哪里去了,连里衣都湿了,外头下着雨,你就不知道避一避吗?” 说完,去翻行李,取了帕子和干净的衣裳出来。 罗天都右脚疼得厉害,肯定已经青了,她怕罗名都看见,只匆匆擦了两下,就将衣服套上。 换了衣裳出来,方氏气仍然没有消,一脸严厉地盯着她,问:“你到底到哪里去了?你不知道这里是荒郊野外的,要是出了什么事,连找都没地方找吗?” 罗天都自知理亏,放软了声音,道:“我就是四处看了看,回来的时候,迷路了,多找了一会才找回来。” “你啊,什么时候能稳重一点呢?”方氏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孩子吧,有时候懂事起来,贴心得真让人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给她,可是固执起来也要人命,十分伤脑筋。 罗天都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眼珠子一转,问道:“你和庵主这大半天说什么了?” 方氏就道:“庵主答应了,说明天早起为咱们念一卷经。” “哦。”罗天都又问,“念的什么经?” 方氏一顿,训道:“小孩子家家的,管那么多做什么。你方才淋了雨,夜间早些睡吧,免得明日发热。” 正说着,又有两个女尼布了斋饭上来,听得罗天都淋了雨,便说去厨下熬姜汤,一会儿再送过来。 罗天都忙谢了。 吃过晚饭,不多时,果然那女尼送了姜汤过来,罗天都正有些鼻塞,接过来喝了几口,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鼻子这才通了。 那小尼便接回了碗,嘱咐道:“施主夜间就在庵内住,只是要警醒些。” 方氏见说得蹊跷,就问什么事。那女尼略想了想,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直说了:“将才几位师太查看门户,发现后院的小门不知为何开了,庵主正领着师太们四处察看,料想不至于有事。” 方氏心都揪了,这里是尼姑庵,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尼,若真有什么歹人进来了,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我有个家人就在外头,师太若是用得着,我就去唤他到四周看一看。” 那女尼见方氏她们一副吓坏的情形,自觉失言,反劝道:“那院子荒废已久,门也腐朽不堪,许是大风吹开的也不可知,施主住的此处,日夜有师太们巡夜,料想必不会有事。” 罗天都却是知道这门如何个破法的,就岔开话题,道:“庵里可曾有什么外人来?” 那小尼略一思索,道:“昨日庵里来了个小娘,说是来上京寻亲不着,在庵里借宿一晚,今日人却不在,料想是下山了。” 罗天都便知道,这必是柳锦绣了。不知道卫缺究竟是怎么找的,这么快就找来了。 唉!这一团乱麻的。 那小尼说完,把碗筷收了,又点了油灯,这才下去。 方氏却有些不放心,想要让程青帮着四周看一看。 罗天都暗自皱眉,程青送卫缺去看大夫了,她现在从哪里再给方氏变个程青出来,少不得劝道:“娘,你就放下心吧,咱们这处院子,里里外外都锁了门的,就是有人闯进庵里,也闯不到咱们这里来,娘若是不放心,就去检查一遍门栓。” 方氏果真举了灯,将院子里里里外外的门窗都查看了一遍,这才放下心。 【) 第163章 第二天,大清早的,方氏就起来了,梳洗完毕,就有女尼领着她们去大殿参拜了白衣观音菩萨。() 那庵主早已立在大殿等候,等方氏参拜完,便在蒲团上跪下,默祷通诚,然后便敲动木鱼,念起经来。 罗天都昨晚淋了雨,心里又有事,不知道程青那里怎么样,一整夜都没怎么睡,这个时候,在满屋子的香烛烟雾的缭绕下,耳边响着老尼千篇一律的单调木鱼声和诵经声,罗天都开始还能强撑着保持清醒,后来眼皮越来越沉,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方氏看她一颗小脑袋好像小猫钓鱼一般,一点一点的,忍不住也笑了,压低了声音道:“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再去睡一会,等庵主请完了经,再喊你起来,一同回去。” 罗天都实在困倦,点了个头,打着呵欠又去厢房睡了。这一觉倒是睡得沉,直到中午,方氏请完了经,来叫她方才醒转。 方氏一脸喜庆,叫醒了她,道:“师太们已经准备了午饭,我们随便吃一些就回去。” 听得能回去了,罗天都一骨碌就爬起来,连穿衣边问:“经念完了?” 方氏点头道:“嗯,庵主把主要的请完了,剩下的我自己在家念着便成了。” 罗天都看方氏手里果然捧着几卷经卷,接过来一看,经卷上书“白衣大悲五印心陀罗尼经”,顿时一挑眉。这《白衣大悲五印心陀罗尼经》,又叫《白衣经》,乃是一部求子观音经咒。方氏来法华庵上香,庵主又替她请了这部经卷,其用意是什么,就是傻子也该明白了。 罗天都顿时有些无语,心里又觉得酸酸的。 方氏勤劳,坚强,老实本分,不贪婪,对家人耐心温和,十几年来,这个人给予了她无微不至的照顾,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是依然是她心目中好母亲的典范。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就因为没有生出一个儿子,骨子里便自觉比别人低了一等,心酸地卑微地渴望生一个儿子。 如果可以,她想大声对方氏,生不出儿子并不是女人的错,不过是一条叫x,一条叫y的染色体,组和搭配的问题,若是罗白宿的染色体y不配合,她自己这一辈子都是生不出儿子的。 可是她不能,所以只能看着方氏捧着那卷《白衣经》,摸了又摸,念了又念,一副极其宝贝的模样。 吃过午饭,方氏又去捐了十吊钱,这是用来答谢庵主帮忙请经的。罗天都看着正殿里燃着许多长明灯,也请庵主帮忙点了五盏,又添了三十吊的香油钱。 方氏数了数,五盏灯,自己一家四口加上罗老头不正好是五个人,心里一感动,也不心疼钱了,看着罗天都的眼神都格外慈爱。她哪里知道罗天都点五盏,却是给方氏罗白宿罗名都罗老头外加顾伯点的,压根就没算上她自己。她本就是个孤魂野鬼,就算是点了长明灯,菩萨也没法子保佑她了,她还是指望自己更实在。 经也请完了,长明灯也点了,银子也花了,方氏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了。 罗天都不知道昨晚上程青给卫缺找到大夫没,心里也挺着急的,跑到法华庵外一看,程青已经到了,正坐在马车上打盹。 程青看见她出来,朝她点了点头,她这才放下心。程青做事一向有分寸靠得住,他既然表示没什么事,想必卫缺那边已经安顿好了。 饶是如此,半路的时候,罗天都趁着方氏心思仍在那卷经书上,寻了个借口,从车厢里出来,低声问程青:“昨天你们后来怎么样了?” 程青看了看车厢,见里面方氏她们说得正热闹,没注意外头,便压低了嗓音,道:“我没进城,在县里寻了个大夫,开了药,然后找了间客栈安置下来,清早起来的时候,卫大人就不在了,我问了店小二,小二说是卫大人自己走出的客栈,我见无事,就回法华庵接你们了。” 罗天都便点点头,道:“多谢你了,程青大哥。” 程青抿着嘴,好一会儿才道:“卫大人也算救过我的命,昨天就是小娘子不说,我也会帮忙的。” “正是。”罗天都心道,外人传言卫缺如何器张,如何跋扈,但是对罗家而言,卫缺却是个恩人。 “小娘子还是回马车里吧,外面风大,容易着凉,东家娘子也会担心的。”在罗家村的时候,程青就一直唤方氏为东家娘子,到了上京,程青也一直没改称呼,罗家人也没提这事,程青便一直这样叫了。 罗天都也觉得有些冷,又爬回了车厢。 回城的时候,进出城门的检查又越发严了些,多了好些官差,这回排查的却是男人,女眷却是随便就放过了。 这上京,什么时候才能平静一些啊?罗天都坐在骡车里暗暗翻白眼。 进了城门,街上行人更少了,大街上不时看到有禁卫军走来走去,细看军服,十六卫居然一个不落,都遣了出来。罗天都懒得去想这其中的纠葛,只想快些到家,然后美美地睡一觉,醒过来,又是新的一天。 骡车进了紫荆巷口子的时候,就看到罗白宿跟个拉磨的老驴似的,在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频频朝大街上张望着。 罗天都看到他,很是奇怪:“爹啊,你在那捡金子呢?一圈又一圈地,你绕得不头晕呀?” 罗白宿一脸的忧色,见到她们平安归来,这才有了笑脸,道:“我在这接你们。” “你今天衙门无事吗?”罗天都越发奇怪了。 著作局虽然清闲,罗白宿却是十分敬业,不肯大意,平日里按时点卯,早退都很少,今天这个时辰,按理他应该在衙门编书才对,怎么跑出来了。 罗白宿苦笑。这两日方氏不在,上京却是出了大事了。 吏部侍郎柳家遭了贼,柳家千金受了惊吓,一病不起。这可是天子脚下呀,居然有人敢偷到朝廷要员家里,一时间朝堂震怒,勒令巡城御史和西陵府尹彻查这事,柳侍郎家的二公子,昨日还堵着城门,一个一个地排查,就怕歹人趁机逃了出去,今日更是全城都戒严了,许进不许出。又有人在上京郊外看到有神武卫的踪迹,便猜测那歹人必已逃出了城。罗白宿一听那地方,离方氏拜菩萨的法华庵并不远,哪里还坐得住,寻了机会,跑出来,在这巷子口张望,如今看到人了,心下总算松了口气。 “唉,你们也别多问了,这两天上京出了事,你们快些回家,没事就别出门了。” 罗天都心道,这柳家哪里是进了贼,分明是为了掩饰柳锦绣和陆伯兮私奔的真相,胡乱编造的借口。只是柳家人还在城里盘查,却不知道人家小姑娘早就和情郎逃出城外,好巧不巧地被卫缺碰个正着,柳家千金更想趁着卫缺犯疾,要取人性命。等卫缺缓过劲来,还不知道怎么报复柳家和陆家。 方氏请了《白衣经》到家里,每日清早等罗白宿出门了念一卷,傍晚在罗白宿回来之前又念一卷。原本方氏为表心诚,打算清早起床就开始念的,罗天都以家里人要睡觉为由,阻止了。 开玩笑呢!罗白宿每天起得比鸡早,方氏跟着起来不照顾他吃饭穿衣,送他出门,反而去念《白衣经》,时间长了,罗白宿就是再好的脾气也要生厌,再说那时候家里人多半还在睡,方氏念经,不把全家人都吵醒。 自此,罗家每天弥漫着一股佛堂里才有的慈悲香烛味儿,家里饭食也清淡了,每日里方氏敲着木鱼诵着那听不明白词儿的经书。罗天都头几天还忍着,后来就觉得受不了,方氏一敲那木鱼,她的头就开始抽痛。而且她虽然不挑食,也吃素,可是她还在长身体啊,得营养均衡啊,天天这么吃着那些没油水的饭菜,她也受不了。她也是吃过苦的,稀得映出人影的粥,又苦又涩难以下咽的野菜也吃过,可那时候不是穷没法子吗?现在家里有钱了,又不是吃不起,她做什么还要受这份罪呢? 她也不拦着方氏表诚心,只是将方氏的饮食分开做,她们自己吃的,还是照着以往的水平,荤素搭配着,这才算了。 顾伯他们也发现,没事喜欢呆在屋里数钱的罗天都,这阵子格外喜欢往外跑,不到吃饭的时候不回来,而且她也不跑远,就在巷子口上的茶铺里,花十几文钱,点一壶茶,在那风口上一坐就能坐上大半天。 这时候虽然已经起春了,早春的天依旧十分清寒,向兰担心她受冻,还给她送了几回衣服,又劝她要喝茶,回家给她泡,外面天冷。 罗天都原本是为了避开家里的木鱼声,到这茶馆打发时间的。既然是茶馆,别的没有,人却是最多的,贩夫走卒,名流乡绅都有,人一多了,自然说闲话的也多,从朝堂政事到各地风土人情,甚至哪户人家妻妾不和都有人说,也有人听。 罗天都坐了几天,居然也不嫌烦,还听得津津有味。 别说,她还真听到不少秘事。 比如,左君瑜许的那户人家,是个通奉大夫,是个从三品散官,并无权职,再比如,左家素来都是长子嫡孙出入朝堂,其他的儿孙,尤其是女孩儿,嫁的大多都是散官,就像左青之这一辈,有个礼部侍郎的左青之了,其他的儿孙谋的都是些散职,不打眼,也就不会引人嫉妒。 罗天都便觉得这左家这才真正是懂得藏拙韬光养晦的人家,家里有个撑门面的就行了,其他的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左家又是坚定地走纯臣路线,一朝天子一朝臣,明哲保身,难怪这么多年,世家起起落落,左家却依然巍峨不动,立在那里。 【) 第164章 正月过完了,方氏年前请的那女夫子也上门了。{} 罗天都每日便多了一样事,学规矩。上午听女夫子讲《女诫》《女训》《烈女传》,下午在家训练怎么做一个贞静的淑女。 比如笑,不能大笑,要笑不露齿,要抿嘴而笑,要拿袖子挡了半张脸,躲在袖子后面笑;比如走路,像罗天都那样昂着头挺直了背大步朝前走是绝对要不得的,要低首敛眉,迈着小碎步才算标准。从走路说话到吃饭睡觉,要求一箩筐。 等女夫子走后,罗天都翻开那本《妇诫》,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什么“晚寝作作,勿惮夙夜;执务和事,不辞剧易”,这倒也罢了,晚睡早起辛苦劳作,不嫌早晚劳苦,亲自操持家务,做事不拈轻怕重,有始有终,这是教人勤劳,罗天都还能理解。 可是那什么伺候夫君要“专心正色,耳无淫声,目不斜视”,“贞女不嫁二夫”,那简直就是狗屁! 男人可以一娶再娶,女人就不能再嫁,若是嫁了个品行不端、好逸恶劳、吃喝嫖赌坑蒙拐骗五毒俱全的,女人还要守着那还有没有活路了。 罗天都越看越气,恨不得把专门写这书糟蹋女人的混球,拖出来,抽上几十上百个耳瓜子,再把这书撕碎了让他吃下去。她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骨头疼,晚上腿时常抽筋,原本脾气就不好,现在更被这些妇言、妇容、妇德、妇功什么的弄得一点耐心也没有了,整日里像颗炮仗,一点就着。 方氏于是纠结了。她本来是想磨一磨罗天都的性子,让她性子柔顺些,怎么请了女夫子,这孩子的脾气反而越发大了? 那女夫子也挺委屈的,她也没见着这么坏脾气的女孩儿,不管吧,孩子没教好,坏了招牌;管教吧,家里大人又护得厉害,她不过见罗天都实在顽劣不听话,略说得重了些,满屋子的人都对着她摆脸色。 大人这么宠着,孩子能管教好才怪。 罗家上下都在为女夫子教罗天都规矩的事纠结着,上京却真正出了大事儿。 柳锦绣和陆伯兮的事儿被人捅出来了。 他们两人私奔,柳陆两家都心知肚明,只是顾着名声,瞒了下来,为这,柳家还仗毙了好些知情的人,柳锦绣的那两个丫头,还有柳锦绣为了逃出柳府,买通的两个看门子的老妈妈。 只是柳家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卫缺提前他们一步,将人抓到了。卫缺逮了人,将人往柳府门前一送,什么也不说,扬长而去,不等柳家想出一个好法子,跟他和解,第二日就在金銮殿上发难,指责柳家教女不严,妇德败坏,这样不知廉耻的女人,哪怕是陛下亲口赐的婚,他也要抗旨不娶。 这下可炸开了锅。 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孩儿,什么事儿不好做,跟男人私奔去,还被自己的未婚夫亲手逮住了,这未婚夫还不是别人,是朝中最出名的小心眼爱报复的卫缺。稍有点头脑的都知道,柳家这回估计要遭殃了。 卫缺那是谁呀,当朝第一佞臣呀,没事还担心他找碴,你柳家养出的好闺女,生生把人往死里得罪了,照卫缺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不报复那才有鬼。 柳侍郎气得当场就昏过去了。醒过神后,觉得不行,不能让柳家就这么白白地耽了恶名,得罪了卫缺,便把责任污水全往陆家身上泼。说是陆伯兮勾引了柳锦绣,才出的这场丑事。 陆尚书当然不干了,说柳家自己没把女儿教好,都被圣上指了婚,眼瞅着要嫁人了,还来招惹他家儿子。两人不顾身份,当着今上的面,在金銮殿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就吵开了,把个早朝生生变成了菜市口。 出了这事,柳锦绣自然没活路了,当晚就上吊自尽了,据说柳锦绣吊死自己之前,还在嚷嚷着说,终于不用嫁给卫缺那个恶人,要去地下等她的陆郎。 这事自然也被一五一十往上报了。 今上大怒,气得当场就叫廷卫拖了柳侍郎下去打板子。 那柳侍郎一把年纪了,从来都是别人奉承讨好他的,这回被自己精心培养的女儿闹了个没脸,还被今上打了板子,羞愤难当,气得病倒了。 陆尚书原本还想仗着自己的身份,讨个情,好歹留陆伯兮一条命的,柳锦绣这么一嚷嚷,得了,救不成了,还是赶紧回家让陆伯兮去地下跟柳锦绣会合吧。 为这,陆家也深恨上了柳家。 今上什么都不用做,就坐在朝堂上,看着自他登基以来最让他头疼的吏部和户部两个衙门的大臣互掐。掐吧掐吧,掐得越起劲越好,最好能把双方那些阴损的见不得人的事都扯出来,那才如了他的意。 当然,这些朝堂上的事,罗天都她们是不知道的,只知道柳锦绣和陆伯兮私奔了,被抓了,然后都死了。 左君雅偷偷跟她说起这事的时候,还一脸的嫌弃:“你说她怎么想的呢?平日看着她都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怎么能做出这种蠢事?害了自己不算,还连累得家人一辈子抬不起头。” 罗天都听得心里甚是不自在。 柳锦绣的事,她是早知道的,她甚至觉得她和陆伯兮的死,自己也该负一部分的责任,因为她救了卫缺,所以这二人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是那个时候,若是眼睁睁地看着柳锦绣杀了卫缺,她也做不到。自觉背负了两条人命,因此心里很是有些郁郁寡欢,晚上觉也睡得不好了,甚至开始做恶梦。 一会儿是柳锦绣断了脖子,伸着舌头凄厉地道:“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害我?我恨你!” 她开口想说她真没害她的意思,可是嗓子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似的,就是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柳锦绣吓人的脸越来越近,然后那张脸又换成了一张模糊的男人脸孔:“你瞧见了那么多秘密,以为卫缺会放过你?” 她想辩解:“若不是你和柳锦绣,你以为我会淌到这趟浑水里?”陆伯兮的脸蓦地一变,就见一双凌厉的灰眸冷冰冰地看着她:“知道我秘密的人都得死……” 罗天都大叫一声,猝然醒来,汗透重衣。 罗名都早被她吵醒,点了灯,关切地问她:“小都,你怎么啦?做恶梦了?” 罗天都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呼了一口气,看着熟悉的摆设,这才安下神来。 罗名都却以为她是听女夫子学规矩压力太大了,晚上都做起了恶梦,因此日日不错眼地盯着那女夫子,发现那女夫子虽然严厉,但是并没有多过份,也不曾打骂罗天都,不明白小妹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做起恶梦来。 罗天都做了几日恶梦,觉得这压力实在太大了,平日看着死人是一回事,但是想到那人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会死那又完全是另一回事。 她在家里吃不好,睡不香,精神十分不好,最后连罗白宿都看出她有心事,寻了个机会,想要开导她。罗天都想了想,觉得这事憋在心里难受,还是跟罗白宿说了。这家里要论正经事,还是罗白宿比较可靠。 罗白宿一时无语,不明白她们娘儿几个去上个香,也能闹出这么多麻烦出来。但是他看着这几日罗天都吃不香睡不好,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也有些心疼了。他是个正统的大庆人,因此在看待柳锦绣这件事上,丝毫没有压力。 “这是她自己造的孽,关你什么事呢?要怪只怪她自己一念之差,走错了路。但凡她稍有廉耻,顾及到家人,就不会做出这么下作的事。她和卫大人的婚事,是今上做主御赐的,她若真喜欢陆家公子为他好,就更要划清关系,从此不相往来才是。再说退一万步讲,若是她实在不愿意嫁给卫大人,那也简单,一条白绫什么都干净了,哪里还会扯出这么多事。” 罗天都还是有些不愉。柳锦绣是有错,可是那错,在她眼里真的没有到要拿命来填的地步。 罗白宿看她这样,叹了一口气,又劝道:“你也别为这个烦心,这事儿你并没有做错。若是真由得她杀了卫大人,那上京才要乱了,不说别的,当日在法华庵的人,一个都跑不掉,想想那些与世无争,没有任何过错的师太,想想你娘跟你大姐,难道由得她们,为着这么件事折了进去不成?那个时候,我又找谁说理去呢?何况,他们根本就逃不掉,卫大人既然找到了他们,神武卫也就找到了,她真杀了卫大人,柳家死的人只会更多,你觉得自己害了人,其实是救了人才对。你别想这个了,这事你就烂在肚子里,再莫提起了。” 罗天都点点头,趁着方氏念经的时候,也跟着也念了几句,又花钱,买了好些黄纸烧了,心中默念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就算有冤不服,也去找那正主,别再进她的梦了。 【) 第165章 罗白宿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也有些忧心忡忡。{}听罗天都那么讲,卫缺应是身有暗疾的,卫缺是武人,又统领着左右神武卫,若是让他知道他的暗疾弱点被罗天都发现了,还不定会做什么事。 那个人要杀个把人,不比杀只鸡麻烦。 罗白宿也是越想越烦躁,想到最后,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只得决定让罗天都出去避一避,理由也是现成的,罗名都今年就要成亲了,齐家在秋水镇,她肯定是要从罗家村出嫁。不如就让方氏送了两个孩子到乡下,一来准备罗名都出嫁事宜,二来,也是让罗天都避过这个风头的意思。 他不比方氏没什么见识,他敏感地觉得,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他们罗家若虽没有参与到里面倒也罢了,既然罗天都在里面掺了一脚,少不得他要多做打算。 方氏听得罗白宿要她领着孩子回罗家村去,也没多想,现已经是五月了,罗名都九月成亲,这婚礼早就定好了回罗家村办的,现在回去倒是正好赶得及。这几年因为家里进项多,也陆陆续续给罗名都攒下了不少的嫁妆,早折成了田地庄子一类的,存在那里,只等罗名都成亲的时候,添到嫁妆里就是了。 罗天都明白罗白宿这是要自己躲出去的意思,她觉得回乡下住段日子也好,这一年在上京她们家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回去缓缓神,再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反正罗白宿也摆明了不纳妾,现在朝堂上又闹得慌,怕是没有哪个不长眼的,还要给罗白宿塞妾进来。 接下来的几天,方氏收拾行李,罗天都就和喜巧几个,买了些新奇的小玩意,准备回家带送给村里人。 家里事事都安排妥了,方氏这才带着罗名都姐俩,回秋水镇。 因上京到罗家村路途遥远,罗白宿又不能跟着,有些担心她们娘儿几个单独上路不安全,到处打听了,正好有商队往北边奉遥去,罗白宿便托了关系,跟领队的送了礼,让方氏娘儿几个跟着那商队过亓阳,到了亓阳,方氏再自行转华溪府往晋雍县去。 那商队原本也要往北走的,多带几个人并没有什么麻烦,一口答应了,两人约好过了端午就出发,在城外十里亭汇合。 方氏出发的那日,罗白宿特地告了假,送她们出城,到了十里亭,那商队果然已在十里亭等着了。 罗白宿对那领队千嘱托万嘱托,请他们务必一路上务必要照应好方氏等人。 这不是他们一家第一次分开,以前罗白宿上京念书,后来中了制科去外地赴任的时候,罗天都她们也是这般送罗白宿的,只是这一回好像格外伤感,罗天都看罗白宿眼睛都红了,故作轻快地笑道:“爹,大姐出嫁的时候,你可一定要赶来啊。” “嗯。放心,到时爹就算是用爬的,也要爬回去。” 罗天都脑补了一下,罗白宿从上京一路爬着回去的情形,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方氏就道:“你们爷俩就没个正经。” 那头商队已经整装出发了,打发了小厮过来催促。 罗白宿便对着同去的程青道:“一路上有劳你了。”他们家能用的人手实在不多,只有程青是一直跟着他们的,只得再次托付于他。 程青不是多话的人,只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一家人正在依依惜别,罗天都正叮嘱罗白宿,方氏不在时,罗白宿可不能再招惹谁家的大妹子小姨子表姑表妹什么的上门做妾,官道那头突然马蹄声暴起,伴随着漫天的尘土,一骑飞奔而来,到了十里亭,马上的骑士一勒缰绳,那骏马嘶鸣两声,仰起头朝天喷了两口气,然后停了下来。 “咳咳!”罗天都伸手在面前挥了挥,灰尘散去,看到卫缺一身戎装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们。 罗天都还以为是卫缺有公务要出城,忙让程青将骡车往边上挪了挪,让出一条道来,哪知卫缺坐在马上,不说话,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那领队搞不清这是个什么情况,有些犹疑地道:“罗大人,我们要启程了,这……” 罗白宿只得对罗天都道:“去吧,路上好生照顾你娘。” 罗天都还未曾回答,卫缺倒是先动了,他轻踢马腹,调转方向,又向来路飞奔而去,罗家众人又吃了一脸的尘土。 摸不透卫缺是个什么意思,罗天都也就没有费神猜测,扶着方氏上了骡车,跟着商队缓缓离去。 罗白宿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身形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消失在官道的另一头,方才回转。 方氏跟着那商队足足花了一个月方才到亓阳,到了亓阳后,商队转道奉遥,罗天都一行人则出了亓阳,直接取道华溪府,又花了六天半,方才回到秋水镇,一路风餐露宿辛苦自不必说。 到了秋水镇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秋水镇到罗家村这条路她们是走惯了的,并没有在秋水镇打尖,准备回村子里再休息,总不能都到了家门口了,还住在外头。 罗天都回到阔别一年的罗家村,心里还是有点小激动。虽然这里只是个小乡村,又穷又偏僻,离开了之后却十分想念,仿佛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感觉。 她索性撩开车帘,搬了小凳子,坐在门口,扶着车厢,感受着凉爽的微风,呼吸着空气里那种乡下特有的混着青草的泥土气息,听着远处水塘田地里传来的熟悉的蛙鸣声,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久违的回家的幸福感,甜蜜、温暖,还有再见到熟悉的亲人们的喜悦和激动。 她一直觉得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她只是努力地活着,但是心灵却没有依附感,然而,出去了一趟,再回到这个小小的山村里,她的心突然沉淀下来,有了一种归属感。 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 快到罗家村的时候,罗天都越发急切起来,站起身子朝外看,村子里一片静寂。村民们睡得早,尤其六月又是田地里正忙的时候,家家户户吃过了晚饭,便早早睡去,只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辛劳了一天的人们早已进入甜美的梦乡,使得整个村子都透出一股柔和的宁静气息。 罗天都原本是不打算惊动任何人,悄悄地进村的,到了村口的时候,发现边上的大石头居然蜷了一个人。罗家这辆骡车只在车头上挂了一盏气死风灯,光亮只照得见眼前巴掌大一块地方,看不清那人的脸。罗天都正要去叫醒那人时,那人却惊醒了,抬起头来,拭探地问了一声:“是大郎回来了吗?”竟然是罗老头。 罗天都吃了一惊,跳了下去,道:“爷爷,这么晚了你怎么睡在这里?” 罗老头穿着短打,一脸的疲色,但却透着一股子高兴劲儿。 “大郎来了信,说大约你们这两日就到,我在这等着你们呢!”罗老头乐得呵呵直笑,看得出来,他是真高兴。 罗天都有点小感动,不由软了音调,道:“爷爷,咱们回家吧。” “哎,哎,听乖孙的,咱们回家。”罗老头领着他们往村里走,一边走一边道:“江夏去外头采蜜去了,你屋里如今一个人都没有,要不去老院子里挤一挤,你们饿不饿,我叫你奶奶起来给你们做饭。” 罗天都忙道:“不用啦,奶奶都睡着了,就不要吵醒她了,而且咱们人多,老院子怕是住不下的。” 罗老头这才看到向兰和喜巧,又高兴起来:“唉,那咱们赶紧回去,知道你们要回来,前几天桃花就过来把屋子打扫了一遍,被子和褥子也都拿到太阳底下晒了。”儿子越过越好,他这个做爷爷的也高兴。 桃花就是罗家从山里给罗白翰买的媳妇,是个老实人。 罗天都就问:“奶奶她们可好?二叔二婶好吗?大姑小姑呢?” 罗老头“哎”了好几声,道:“他们都好好的。” 一路唠唠叨叨,不一会就到家了。 罗家的宅子里果然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方氏先进去点了灯,程青将骡车赶进了院子。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看样子桃花确是下了一把力气,好生打扫过了的。罗老头帮着卸了车,又要叫姚氏过来给她们做饭,被方氏和罗天都一齐劝住了,只说在路上吃了晚饭,不饿。 罗天都现在是真的吃不下饭,只是累。 这么晚了,罗老头也累了,他明天还要下地,便打着呵欠回去了,说明天再过来。 罗天都要送他,被罗老头摆手拒绝了:“这两步路,还送什么,你们赶了那大老远路,早点睡着,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罗天都还是送了罗老头回去,她不想吵醒姚氏,只送他到了院子门口,就回来了。 家里头,方氏和向兰已经烧了一锅开水,一家人洗洗,也懒得收拾带回来的那些零碎,只将要紧的值钱的东西,搬到了屋子里,然后铺了被子,爬上床就睡了。 【) 第166章 赶路的时候还不觉得,终于到家了,在家里睡了一个睡上,第二天起来后,罗天都只觉得全身骨头都酸疼。{} 方氏早煮好了早饭,叫她起床。 在上京的时候,她和罗白宿同时起床,跟着程青练武,贪睡的毛病早治好了,方氏一叫她,她就爬起来了。 吃完早饭,就关起门来清点礼物。 她们这回来的主要目的,就是准备罗名都成亲的事,带过来的东西多数都是给罗名都准备的嫁妆,也有两口箱子,是给乡亲们带的小玩意,不值几个钱,就是个心意,总不能去了上京一趟,两手空空地回来吧。 把给罗家人准备的礼物拣了出来,用箱子装了,让程青一会儿帮着送到老宅去。方氏自己便带着罗名都和罗天都去了老宅。 她们昨天是夜里到的,除了一直守在村口的罗老头,村里其他人并不知道。 方氏母女走出去,有村民看到了,才惊讶地道:“大郎媳妇,你们回来了?” “是呀。”方氏就笑着回答。 “几时回来的?没一点消息。” “昨天晚上回来的,天太晚了,怕吵到你们,就没有上门看望你们了。等先见了爹娘再去看望你们。” “啊,不妨事不妨事。你爹这些天一直盼着你们回来,天天干完了活,累得半死,还要去村口等你们,谁说也不听。” 罗天都嘿嘿直笑,现在她回了家,心情好得不得了,看谁都很亲切。 到罗家老宅的时候,罗老头刚从地里回来,正坐在院子里吃早饭。他知道罗天都回来了,定然要到家里的,就赶清早把地里的活儿做完了,白天日头大,就留在家里不出去了。 姚氏正在院子里晒黄豆,边上有个黑胖小子,巴着她的腿撒娇。 这个黑小子是罗白翰的儿子,小名狗娃子,大名罗文昂。当初罗天都去上京的时候,这个小屁孩还裹着尿布,被姚氏抱着,现在已经会走路了,日子过得真快呀。 罗天都心里高兴,哪怕是看到以前向来不和的姚氏,也不影响她的好心情,她走进去,喊了一声:“爷爷奶奶,我们来看你们了。” 方氏也跟着唤了罗老头一声。 罗老头忙搁了碗,高兴地道:“你们来了?快进来坐。”又问她们吃过早饭没有,又叫姚氏去烧茶水,一时忙得不知道说什么。 罗天都忙说她们是吃过早饭来的。 姚氏倒仍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淡淡地说了一句:“都这个时辰了,你当别人跟你一样,还吃什么早饭。”然后就大声喊,“桃花……桃花……家里来客人了,还不去烧开水。” 不一会儿,就有个黑瘦黑瘦的女人出来,那就是桃花,罗白翰的媳妇。 看到桃花,罗天都吃了一惊。她跟这个二婶不亲,以前住在村里的时候,也不常走动,但那个时候,桃花还是长得很结实的,长得虽然不算漂亮,但还有一股子属于年轻人的活力,干活也是一把好力气,这才一年多不见,桃花就完全变了个样,让人完全认不出来了。 方氏也是吃了一惊,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罗老头就“唉”了一声,抹了把眼泪,道:“没啥,头里怀了一个,然后掉了,这还没养过来呢!” “那得好生养着,别落下什么病根了。”方氏生过两个女儿,自是知道落胎的毛病有多严重。 姚氏就在那“哼”了一声,道:“乡里妇人不都这样过来的,养什么养,当年我生宁宁的时候,身上的血还没干,不一样下地干活。” 方氏走了一趟上京,见的人和事不一样了,心胸也开阔了许多,从前的一些想法现在也变了。以前住在村子里的时候,虽然烦心事也多,但那不过都是家家户户都有的一些小矛盾,大家吵完了说清了,转过身,又忘了,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就是姚氏,吵归吵,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添点心烦罢了,但是上京就不一样了,那样的地方,人命不值钱,随便一个什么过错,有可能就要拿命去填,相比之下,姚氏的这点冷嘲热讽,她完全不放在眼里了,当然也就不再像以前那样,生闷气把自己气个半死了。 她只偏过头,对着姚氏笑道:“娘素来勤俭,我们自是比不上的。” 罗老头便高兴地道:“你们那边冷锅冷灶的,开伙也不方便,以后就在我们这里吃好了。” 方氏就道:“不用,屋里锅灶都是现成的,开伙也方便。” 姚氏便又有话说了:“人家是京里头吃香的喝辣的,见了世面回来的,哪里还看得上你家那口吃的,你还怕人没饭吃。” 罗老头许久不曾见到罗天都她们了,不想因为姚氏的话再惹什么不愉快,就道:“你们中午就在这边吃饭。” 正说着,罗白翰也回来了。昨天他听罗老头讲方氏她们回来后,便给学堂里的野孩子们放了半天假,自己清早去了镇上打了酒,又秤了肉,一瘸一拐地进了家门。 罗白翰倒是没怎么变,还是那样子,不过颓废了许多,以前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劲儿是一点也看不到了。想想也是啊,他一心想考个功名谋个官身,如今腿瘸了,只能窝在这么个乡下教些什么都不懂的毛孩子认几个字混口饭吃,那落差实在太大了,是要点时间才能调适过来。 罗天都便唤了一声二叔。 罗白翰便点了下头,叫桃花把菜拿了进去,自己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了下来,问:“只有你们回来了?你爹呢?” 罗天都道:“我爹要等到八月份才能回来,他在衙门里走不开。” 一句衙门又触动了罗白翰的心事,他脸上便显出一种奇异的说不清的情绪,半天才道:“你爹如今在衙门可好?” 罗老头也是一脸关心,问:“这一年多,你们在上京过得怎么样?那里东西都贵吧?你二叔讲就是喝口水也要钱,坐在家里都要花钱的,今年家里也存了些钱,你们过年的时候,送的东西,我都没让他们用,存在那里,这一回你们回上京的时候,也一齐带了去吧,以后你们也别想着往家捎东西,咱们在家里,有吃的有穿的,不花钱。” 罗白翰看了他老爹一眼,数落道:“你那几个钱,就上京吃顿饭都不够,她们就是带了去,也不顶用。你也不看看小都她们现在穿的,用的,哪里还用得上花你的钱。” 罗老头就瞪了他一眼,道:“你这个化生子,你有几个钱,讲这有钱的话。” 罗天都可不想一回来,就听他们吵,忙笑道:“爷爷,咱们没钱,过日子还是够的,您呀就别操这个心了,我们送过来的,那是爹孝敬您的,要是你再让我们拿回去,爹心里要难过的。” 方氏也道:“就是呀,他爹有俸禄,虽然不多,养一家人还是够的。” 罗老头就叹气:“唉,你们年轻人哪里知道这个,就算大郎现在还好,你们不省着点,以后可怎么办呢?做官又不能做一辈子,外头好多做官的,回来之后,还要像我们一样种田才有一口吃。” 罗天都是知道的,这年代的官员,可没有退休工资,做一日官领一日俸禄,不做官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好多朝廷要员,辞官之后,日子过得清贫,不是什么稀奇事。 这时程青已经把箱子搬了进来,方氏就道:“他爹买了点东西,有给你和娘的,也有给白翰和桃花的,还有些狗娃子的小玩意。” 罗老头就说她们浪费钱,他们在村子里住着,又不用这些东西。 罗白翰就不耐烦地道:“大哥在京里做着官,一年都没回来了,要是大嫂真空着手进家门,人家还不笑话死。你快别说了,把东西抬进去吧。” 罗天都也劝道:“爷爷,你都这把年纪了,是该享儿女福的时候了,你就别管这些了,先把东西抬进去,省得外人看了不好。” 她知道乡下人喜欢八卦,万一让人看到她们抬了东西进来,那些人又不知道是什么,只会以为罗白宿在京里做官发了黑财,传出去不好听。 罗老头便和程青两个将箱子抬进屋了。罗老头要请程青喝茶,程青只推说家里有事,把箱子送到就回去了。 罗老头就道:“他是程青吧,他还有个兄弟,没跟着一起来?你们娘儿几个,没人陪着怎么敢回来呢?大郎也真是太不会做事了。” “爹托人找了个商队,我们跟着人家的商队一起回来的,路上安全得很。再说程盛哥现在在军中,没有假也回不来的。”罗天都笑眯眯地解释着,一点也不嫌罗老头麻烦。 “哦。”罗老头这才点头,听程盛参军了,又道,“程盛也做官了?” 罗天都不太懂武职,也不知道程盛在骁骑营到底做什么,就道:“我也不知道,大约吧。” 罗老头就高兴地一连说了好些个好字,道:“这孩子也是个有出息的,还是大郎媳妇会挑人啊,当初雪灾,那么多灾民,你娘随便挑两个,就能出一个做官的。” 说到这里,不免又想起罗白翰的事,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唉”了一声,不说话了。 【) 第167章 罗天都看罗老头脸色不好,知道他是想起了罗白翰的事,便打开箱子,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给罗老头看。 给罗白翰的是一整套笔墨纸砚,他现在在学堂教人启蒙,这些也是用得上的,给罗老头的是四季的衣裳,薄的春秋两季穿,除了这之外,还有一件皮袄子,留着给罗老头过冬的。罗老头还只在年少的时候,老太爷掌家时,穿过丝绵袄,后来罗白翰大了,他舍不得钱,就一直穿着芦花袄子,这么好的皮裘虽然见过,但是自己却从没穿上身。 他摸了摸料子,心里欢喜,又觉得贵:“我老了,又天天要在地里干活,哪里穿得了这个,花些冤枉钱,你快些拿回去,大郎倒是能穿。你们在外头挣两个钱也不容易,要留着钱,给小都攒嫁妆,我们又帮不到你们什么。” 罗天都道:“爷爷,以后我的嫁妆我自己攒,你都苦了一辈子了,怎么老了连件皮袄子都穿不得了?你听我的,以后也不要再操心那么多,安安心心地做你的老太爷,享儿孙福不就好了。” 罗老头就“哎”了一声,重重地点头,道:“我不操心这些,听乖孙的,以后我就享乖孙的福了。” 给桃花和姚氏的,都是一样的东西,也是两身衣裳,都是好料子,一人两样银首饰,也是足银的。剩下的便全是小侄儿罗文昂的了,小衣孩小鞋子,各式小玩意,堆了半箱子。 发完了礼物,罗老头就叫姚氏去做饭,姚氏看了看那两身衣裳,还有那两支银首饰,到底没有说什么,转进灶屋生火做饭了。 罗老头见着了儿媳妇,见着两个小孙女,就是没见着罗白宿,心里十分挂念,但他是个男人,又向来不擅言辞,学不来妇人那么啰嗦,就是挂念也只在心里挂念,而且他跟方氏这个儿媳妇也没有多亲近,只是跟两个小孙女还有话说,问她们在上京过得怎么样,东西贵不贵,罗白宿每天去衙门辛不辛苦之类的。 罗天都明白他这是挂念罗白宿了,便把在上京的事捡那有趣的好玩的说了一遍,至于那些不好的,比如跟乔家的官司之类,就隐去了,省得罗老头知道了着急。 罗老头听得津津有味,倒是跟罗天都说得热闹。 这个家里,罗天都就只喜欢罗老头一个,现在她们还肯跟老宅有来往,也是看着罗老头的面子,她和罗老头说话,罗白翰的那个黑胖儿子,就磨磨蹭蹭挨了过来,眼巴巴地瞅着那箱子里的玩意流口水。方氏看着他那副虎头虎脑的样子很是喜欢,想抱过来亲一翻。 罗天都也喜欢小孩儿,但那只限于漂亮的、听话的看着就乖巧的那种,逗着玩儿还行,其他的就说不上了。她看一眼狗娃了,长得倒是挺结实的,虎头虎脑,就是跟他娘一样,很黑,身上也尽是泥巴,脏脏的,便没什么兴趣了。 那狗娃子有些认生,方氏要抱他,他扭了扭小屁股,转身就跑了。 罗白翰不喜欢桃花,对这个儿子倒还是上心的,见他这么不懂礼,拎了过来,要他喊伯娘。 狗娃子就朝方氏吐了口水,奶声奶气地道:“我不,坏人。” 罗白翰怒了,将他一把夹了起来,在他的小屁股上拍了两下,喝问他:“谁教你这么说的?还不叫伯娘。” 罗天都心道,除了姚氏这朵奇葩,还能有谁? 狗娃子被他爹揍了,顿时委屈得不得了,扯开嗓子就开始嚎:“奶奶……奶奶……打人。” 姚氏听得孙孙哭了,扔了烧火钳冲过来,一把将狗娃子从罗白翰胳膊底下抢了过来,骂道:“作死呢!一进门就欺负我的孙孙。”骂了罗白翰又去哄孩子,“狗娃子乖,咱不理那些坏人,跟奶奶灶屋去。”又骂桃花:“桃花,桃花……你死哪里去了,怎么让人欺负孩子呢!” 桃花明明在屋里帮姚氏做饭,听姚氏喊,又跑了出来,看着狗娃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想抱过来哄,又怕姚氏骂,真是左右为难。 方氏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连狗娃子看在眼里也没有那么可爱了。 罗老头正听罗天都讲罗白宿的事,被姚氏这么一骂,失了话头,就道:“小孩子爱哭闹,多大的事,你天天不发脾气心里就是不舒坦。” 姚氏就道:“你脾气好,看到宝贝孙子哭了,连屁股都不动一下。这可是老罗家头一个孙孙,人家想要都没有,宝贝着呢!你不心疼我自个儿疼他。”说完,还用带点炫耀的目光看了方氏一眼。 罗老头懒得理她,摆了摆手,只拉着罗天都说罗白宿的事,罗白翰听得烦躁,就道:“在上京还不一样吃饭过日子,说来说去还不就是那些,你都让小都讲了半天了,也让她歇口气吧。” 他心里也很矛盾,他在上京住过,对上京的繁华是打从心底里十分向往的,只是他也明白,他的腿断了,仕途无望,这辈子要再去上京怕是没可能了,听人提起罗白宿在上京的种种,他心里既羡且妒,既后悔当初轻浮孟浪,自毁前程,又羡慕罗白宿好运气,有个那样的好外家,哪怕外家死绝了,仍有人念着旧情提拔他,心里甚至隐隐有些怨恨,当初罗老头找别人借肚子生下的怎么不是他。 罗天都讲了半天,也有些口渴,她也不兴让人伺候那一套,要不然也不会把向兰和喜巧留在家里,不带出来了。罗家她也熟,自去外头,拿了葫芦瓢,舀了一瓢井水喝了。 桃花正要去打水,看见在喝水,就道:“你要喝水,叫我一声就好了。” 罗天都就笑道:“我有手有脚,这点小事还是做得的。” 她看桃花瘦得不像话,穿着以前罗白秋留下来的旧衣,罗白秋本来就瘦,桃花比罗白秋高,那衣服穿着就像是挂在身上一样,空荡荡的,可想而知,桃花有多瘦了,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整个人完全没有了以前的那股子活力。 罗天都看着桃花这样,很有些同情。她们去了上京,姚氏在家里没什么可以发作了,有什么事自然就是找这个买来的媳妇出气了。尤其是罗白翰又不喜欢桃花,桃花的娘家又住在山里头,道路不通,一辈子也难得来往几次,姚氏欺负起来,越发没有顾忌了。 唉,这叫什么事啊! 桃花就笑了笑,看着罗天都的衣裳一脸的羡慕。 罗天都就叹了口气,不说什么了。她虽然给桃花带了和姚氏一模一样的礼,但是以姚氏的性格,等她们一转身,这些东西必然就要从桃花这里拿了去,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桃花的娘家要卖女儿,姚氏又这样刻薄,这个难题,无解,只能慢慢熬吧,熬死了姚氏,日子就光明了。不过想想姚氏刚才中气十足的叫骂声,再看看桃花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到最后谁熬死谁还真不好说。 桃花打了水,又往灶屋去了。罗天都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听罗老头叫她,方才回去。 姚氏做事麻利,不一会儿,饭就做好了,打发了桃花来叫他们吃饭。 罗老头一直到姚氏来喊吃饭,才恋恋不舍地一挥手,道:“你娘把饭做好了,快去吃饭吧。” 饭桌上,有一碗肉,一碗南瓜,两碗青菜。罗天都看了看,那碗肉还被动过,里面的肉显然是被人挑了出来,只剩下些酸菜。 罗老头就道:“大郎媳妇和小都她们难得来一回,你怎么就做这两个菜,连鸡蛋都不晓得炒两个。” 姚氏就道:“都是一家人,哪里那么外道,这些菜又不是不够,再说家里哪里还有蛋,前天就卖了。” 四个菜,方氏母女三个,罗家不算小胖子也有四个,七个人四道菜,罗天都不知道姚氏是从哪里看出来够了的。 小胖子狗娃子还不太懂事,听大人讲鸡蛋,就拍了拍肚子,道:“蒸鸡蛋好吃,奶奶蒸了一碗,吃了。” 罗天都一看,那小胖子嘴角果然还粘了一小块,想是姚氏年纪大了,眼睛不好,给他擦嘴的时候没擦干净。她心想,这姚氏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仍然只会做那些小气的惹人笑话的事,难道她还以为,现在还是当初那个要看她脸色过日子的时候,别说鸡蛋,她们家现在就是天天吃肉也是吃得起的,一个蒸鸡蛋算什么。 方氏实在不想罗老头为这个而吵,她们又不指望这顿饭,就道:“爹,这些就够了,这大热天的,娘做饭也不容易。” 一张方桌,七个人,四个菜,那碗肉就摆在小胖子前面,小胖子吃了一碗蒸鸡蛋,肚子已经饱了,便不吃别的,只捡着几块肉吃,看得罗老头又要发脾气。 一顿饭真是吃得有些没滋没味。 罗老头年纪大了,吃过午饭,要去歇一会儿,方氏不想再多留,就说去相熟的人家走一走,晚上就不过来了。 姚氏哼了两声,又说了些酸话,说什么现在发达了,就看不起人了之类的,不过谁也没理她。 【) 第168章 罗家村就这么点大,什么事都瞒不过去,方氏她们昨晚回来,大家都睡了,所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定是要过来串门说闲话的。()村子里同辈之间过来说闲话倒是没什么,但是有些长辈,她们却是要亲自去看望的,比如里正一家。 因为当年姚氏状告罗白宿,幸亏老族长多方奔走,又把当初太爷的遗嘱拿了出来,才保下了罗白宿,要不然,现在罗家是个什么样子谁也说不好。对老族长一家,罗天都是打从心底里感激的。 她们先去了村里的杂货铺子,里正娘子果然正看铺子,看到她们来,忙叫她们去家里坐,又大声叫他家的两个小子,去喊罗二叔和罗二婶。 杂货铺离里正家只有几步路,里正娘子关了铺子,也回家去了。 罗天都就笑道:“我们一来,就耽误婶婶做买卖了。” 里正娘子也笑:“说什么话,平日里也没人来,再说有人要买什么东西,过来叫我一声也是一样的,不费什么事。” 到了屋里,里正娘子烧了茶,让方氏喝。 里正娘子里里外外忙活了好一会儿,才坐下,看着罗名都就赞道:“名都真是越大越水灵了,在咱们秋水镇,只怕再找不出半个比她更标致的了。” 罗天都很是骄傲,自家小孩模样是长得好,别说是秋水镇,就是在上京那样美女云集的地方,罗名都也是不比谁差的。 里正娘子夸了会罗名都,又看着罗天都,大约也是想夸她漂亮,可是有罗名都那样漂亮的姐姐做陪衬,罗天都就真的只能称得上可爱了。 方氏说了一会话,便把带来的礼物拿了出来,只是些小玩意,这边都有的,不过精致些罢了。旁人都是一样的,只有里正娘子和长辉娘的贵重些。 给里正娘子的,除了荷包一类的,方氏还特意打了一支银钗子,当是感谢这么些年里正一家对罗家的照顾。 比起周围十里八乡,罗家村算是富裕的,但是娶媳嫁女,多是一些镀银的锡簪子,有支铜簪子就已经很贵重了,这样纯银的首饰都很少,而且样式又很精致,里正娘子就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知道肯定不便宜,便推辞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收,你留着给名都添嫁妆吧,没几个月她就成亲了,给她留着。” 方氏就道:“咱家什么样的底子,大家都知道,尽力而为就是了,要是争这嫁妆,我就宁可把闺女留在家里,养她一辈子。” 里正娘子点头称是,又推辞了一翻,看到方氏心意坚决,罗天都和罗名都也在一旁相劝,她自己心下也确实喜爱,就收下了。 里正家有两个小子,现在也到了年纪,她正发愁没钱置办聘礼,这银簪子做得精致,可以添在上头了。 不一会儿,罗二婶就来了,后面还跟了一串小媳妇嫩媳妇老媳妇,嘻嘻哈哈的一齐进来,亏得里正家的院子够大,要不然这十来个人,连蹲都没地方蹲去。 方氏便将带来的礼物打开,让她们自己挑,不过是些绢花手帕荷包之类常见的小东西,众人各自挑了一些,又道:“五嫂这般大方,看样子是在京里发了财了。” “可不,不然五嫂也穿不起这样的好衣裳,你看看,那料子,那花样,那绣工,放在咱这秋水镇,只怕也要卖个十几二十吊钱。” “还是当官好啊,当了官果然就不一样了,想想以前五嫂过的什么日子,再看看现在这一身,啧!啧!啧!”有个小媳妇看上了方氏穿的那身衣裳,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十分羡慕的样子,暗暗后悔当初怎么没选个读书人嫁了,说不好如今自己也能像方氏这般,做个官家太太,穿绫着缎的。 “哪里哟,就是过日子罢了。”方氏的虚荣心也小小地满足了一把,很是高兴。 里正中间回来一趟,想是要拿什么东西,看这满屋子的娘们,门都没进,到隔壁他弟弟家里去了。 “对了,你回来往那边去了没?”里正娘子又问。 方氏知道她指的是姚氏那边,道:“在那边吃的午饭,然后就过你这里来了。” 里正娘子就叹了口气,劝道:“当年的事是她做错了,如今你们日子也好了,就不要计较了,好好的过日子吧。” 方氏就道:“她是做长辈的,无论她做什么我们也只有受着了,难道还能去说什么,再说了,这一次回来,给名都办了酒,又要回上京了,他爹一个人在京里头,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 于是娘子军们又把话题转到罗名都的婚事上面去了。 罗名都嫁的是齐家,那可是秋水镇有名的富户,还不是一般的小地主,人家那是真有些家底的乡绅,罗名都嫁过去,别的不说,一辈子吃喝是不用愁了,哪里像她们这样,还要苦哈哈地守着几亩田过日子。 那些媳妇们不免又嘀咕了。 你说,同样是人,怎么差别就那么大呢?看看方氏,从前跟她们一样,也是个大字不识的乡下丫头,连个儿子都没生出来,人家不但没有被休,自家男人还做了官,女儿也嫁了好人家,她怎么就那么好福气呢! 都说一个女人等同于五百只鸭子,这一院子十来个大中小媳妇,加起来等于好几千只鸭子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抢着问上京是个什么样子的,是不是特别繁华,那里的人是不是都是穿着漂亮的衣服坐着轿子,都不下地的,又有人问方氏在上京见着皇帝没有。 方氏嘴笨,说了一些,其他都由罗天都代答了。 当罗天都说到上京跟秋水镇一样,有富人也有穷人,当然穷人更多些时,众人还唏嘘了一阵。至于皇帝,那当然是没见着了,别说皇帝,她们连皇城根都没去过呢,西陵府衙倒是去了,只是算不得什么愉快的经历。 礼尚往来,罗天都说了上京的见闻,满足了她们的好奇心,这些媳妇们也把这一年多村子里发生的事讲了一遍,无非是谁家又娶了新媳妇啦,新媳妇不仅漂亮,嫁妆也几多,谁家婆媳又不和什么的。 不过罗天都发现,这些来的媳妇里头,有孩子的倒是都送到罗白翰那里认字去了,就是没有送的,见着方氏这般富贵地回来,估计也会眼热地想法子说服家里男人让孩子去读书认字。 六、七岁大的孩子,留在家里也干不了什么正事,那点子活,大人伸把手就弄好了,还不如让孩子去读点书,明点道理,将来若是也能像罗大郎一样,有个出息,全家人都跟着享福了。 其中,以长辉娘最有发言权。小长辉如今已经送到镇上的学堂念了几年书,而且书还念得不错,明年先生要推荐他去考童生了。村子里的人都说,罗家村除了老族长和罗白宿兄弟,只怕又要出一门秀才了。 说起长辉,长辉娘还是很得意的,但是嘴上还要谦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长辉人身体不太好,以后田地里的那碗饭他怕是吃不上,我和他爹没有办法,才筹了钱送他去学里,不指望他考什么秀才,就是认得些字,将来不拘去哪里做工,也能轻闲些,混口饭吃。” 在外头,同是做工的,识字的和不识字的那待遇还是有差别的。长辉娘早已经盘算好了,若是长辉能读书也就罢了,若是不能读书,她就托人寻个差事给长辉做,必不让他像自己一样,困在这村里。 众人便又夸长辉娘有眼光。 长辉娘便道:“哪里是我们有眼光哟,说起来还要感谢五哥,那几年都是五哥不嫌弃,带着长辉认字的,五哥不在,就是小都带着认字的,只可惜了小都不是男孩儿,要不然,小都认真读书,中个进士也不是不可能的。” 众人又把眼光转到罗天都身上,这么一细看,虽然比不得罗名都漂亮,那也是白白嫩嫩的十分可爱,免不了就有人问,罗天都也到年纪子,许了人家没有。 罗天都听得直皱眉。她想说,老子才十四岁!十四岁!才不要这么早许人家。 方氏提起这个也是头疼,以前在村子里,这孩子的名声就不好,现在到了上京,凶悍的名头更是响亮,哪里有人家愿意结亲哦。当然她不能明白地讲,罗天都脾气不好,上京没人愿意结亲,只道:“我就这么两个孩子,名都马上就要嫁出去了,就想把小都多留两年,要不然她们都出门子了,我和她爹两个人,也没意思。!” 就有人附和:“也是,嫁女不比收媳妇,要把女儿嫁到人家家里,一定要好生挑,把人看清了,祖宗八代都要打听清楚了,才能嫁,要不然像你小姑那样,面上看着好,心里苦着呢!” 罗天都听得奇怪:“小姑怎么了?” 她记得罗白宁嫁到华溪府里去了,那户人家还是个小地主,姚氏和罗老头都挺中意,看样子这里边还有内情啊。 那媳妇就奇怪地反问:“你们从京里回来,没有落你小姑家里?” “我们跟着一个商队回来的,进了华溪府,就直接回来了,没有去小姑家。”罗天都又问,“小姑怎么了?” 那些媳妇见这事方氏还不知道,就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罗白宁嫁的那户人家确实有些钱,男人长得好,也实在,是个沉稳可靠的,真是百般都好,但有一样,不能沾酒,一碰了酒,就添了个打人的毛病,不拘你是谁,就是他亲娘老子,也照打不误。 罗白宁嫁过去头两年,还是好的,家里养着丫鬟婆子,公婆也算明理,那男人头两年也克制了,不曾沾酒,后来成亲时间长了,便有些松懈,又兼家里富贵,时常有人情往来,去外边喝了几回酒后,便如放开了闸一般,时常要喝,喝醉了就打人。罗白宁后来忍不住了,跑回娘家跟罗老头和姚氏诉,可是哭诉有什么用呢?嫁都嫁了,又不能就为这个与夫家和离,只能咬牙自己忍了。 “那我小姑呢?” “当然是回去了。” “回去了?”罗天都不解。 “不然还能怎么样?嫁了人就是夫家的人了,日子过得好坏就得靠自己,不想挨男人打,就要管住男人不吃酒啊。”那媳妇虽然觉得男人打媳妇不对,但是更多的只是笑话罗白宁管不住男人吃酒了。再说了,除了吃酒不好之外,那男人再没别的毛病,有本事会挣钱,家里公婆又和气,这样的婆家,别的人求也求不来的。 罗天都就不说话了。 是了,这个年代没有家暴一说,两夫妻吵架,律法偏帮的也必是男人,若是双方都有错,罚的重的还是女人,若是女人无错,错在男人,闹到衙门,女人还要关牢狱几天,谁让你身为妻子的,要告相公呢? 这就是这个年代的现实。 【) 第169章 过了两天,方氏收拾了东西,又拣了些绢布之类的当成礼物,用篮子装好了去娘家。{} 罗天都不喜欢方氏娘家人,因此不愿意去。罗家可恶,好歹有个罗老头,可是方家有谁呢?那一屋子都势利眼,她不愿意拿着自己好不容易赚来的钱去贴补方家。 方氏有些头疼,她也知道娘家人做事缺德过份,惹得孩子记在心上了。她白了罗天都一眼,有些无奈地道:“你舅舅舅娘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你当我愿意回去看他们的白眼吗?” “你不愿意,干嘛要去呢?”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方氏就没好气地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姐。” 这可稀奇了,这跟罗名都有什么关系? “你又没兄长,狗娃子又才那么点大,你姐上花轿那天,谁背她出门子呢?”方氏娘家虽然不妥,可是方家舅舅却是都生了儿子的,方氏是想回一趟娘家,让方家兄弟到时打发一个儿子过来,背罗名都出门。 哦!罗天都了解了。这边的风俗,新媳妇上花轿的时候,要娘家兄弟背着出去,那意思是告诉婆家,这家的姑娘有兄弟,娘家有人,不怕被欺负。方氏没儿子,罗天都没有长兄,这一代唯一的一个男丁,还是罗白翰的儿子,小名狗娃子,大名罗文昂的三岁小娃儿一个。 方氏为这个愁死了。虽然请表亲背出门,不如堂兄弟那般名正言顺,那好歹也是兄弟,难不成要罗名都成亲当日,罗白宿背她出去?还不被人笑死,外客都会讲这家没人了,姑娘出门子,家里一个背新娘子的男丁都没有,还要她老爹背出门,这不是告诉别人,这姑娘家娘家没有兄弟,以后可以可着劲地欺负吗? “娘,没事,到时我背姐出门。”她虽然矮了点,可是力气却有一大把,罗名都又不胖,她估计也就是四五十公斤的样子,咬咬牙还是能背动的。再说了,现在离罗名都成亲还有两个多月,她还能抓紧锻炼,多吃饭,多长点力气。 “你说什么傻话,你一个姑娘家,如何背得动你姐。”方氏只当她说玩笑话,没放在心上。 她知道罗天都不喜欢方家人,也没勉强她,道:“你若是不想去,就在家里,我今天就会回来。” 罗天都是不想见方家人,但是让方氏一个人回娘家,她更不放心,进屋收拾了一翻后,道:“我同你去。” 她去,罗名都必然也是跟着的。卢林村比较远,方氏又不想在娘家过夜,便放程青赶了骡车,她带着两个孩子过去。一路上,方氏都叮嘱罗天都,无论方家人说了什么难听的话,都要忍耐,万不能得罪了他们,到时候罗名都出门子没人背。 罗天都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她姐有她来背就够了,还能顺便告诉齐锦,要好生对她姐,不然她绝对不会放过他。 这个季节,春耕已经忙完,秋收又还早,实在不算忙,像方家劳力多的,地里都没什么活儿了。方氏赶了骡车,清早出发的,因此到得还很早,方家人刚吃过早饭没多久,就连平常无事,吃了饭习惯找人摸牌的方姥爷,都还在家中。 方才水的小女儿正在院子外头跟人玩耍,看到一辆骡车停在自家门口,就奔了过去。她很聪明,知道有人赶了车过来,必是亲戚,亲戚过来串门子,一定会带着礼物,不会空着手的,所以她最喜欢在家门口玩,谁来了她都能第一个看到。 但是方氏久不跟娘家往来,下了车,她也不认识,只上门来问:“你是谁呀?找爷爷奶奶还是找叔叔伯伯?” 方氏对她还有点印象,道:“是妞妞吧,我是你大姑姑。” 妞妞想了一会,好像没想起来,但还是奔进院子里,脆生生地道:“爷爷,奶奶,爹,娘,大姑姑来了。” 方姥姥在灶屋里捡碗,听到孙女喊有人来了,端着一只还没洗干净的碗就跑出来了,问:“谁来了?” 方氏进了门,喊了一声:“娘。” 方姥姥看着是她,脸上也是少有的喜色,扬高了嗓音,喊道:“他爹,春花回来了。” 自打上回罗白宿秋闱落榜回来,当了晋雍县的一名工房小吏,方才木上门让罗白宿给他到衙门活动个差事,闹得不欢而散之后,两家好几年都没有往来,要不是后来罗白宿中了制科,选了官,方家只怕压根就忘了有方氏这个外嫁女了。 方姥爷正准备拿点钱去外面摸牌,听到方姥姥这么喊,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跑出来,看到方氏,很和气地道:“春花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两天了,因为一直收拾屋子,空不出时间,所以今天才过来。” 方氏的大兄方才木和另两个弟弟也跑了出来,看着方氏的表情十分高兴,方氏的几个妯娌也过来亲亲热热地喊大姐。 方氏有些受宠若惊。娘家人的性子她是看透了的,以前她家穷时,她回娘家,娘家人都不冷不热的,很少这样全家出动,热情地出门接她。 方姥爷就招呼她进屋,罗天都看方家人只顾围着方氏,就道:“娘,程青大哥还在外头。” 方姥爷这才喊方才木去招呼程青进屋来。 一家人到堂屋坐了,方姥爷叫方才木的媳妇许氏烧水泡茶,许氏便不情不愿地去了,方才水的媳妇柳氏就和方才土的媳妇王氏互看了一眼,眼里很有些得意。 许氏以前一直仗着自己是长媳,娘家又开了间肉铺,还提携了方才木去肉铺帮忙,在家里便自觉比另两个妯娌身份高一些,平日里都有些颐气指使的,只是许屠户很是小气,方家人去买肉都不肯算便宜,开的工钱也很低,言语之间也很有点看不起方才木的意思,方才木给他打了那么多年的下手,说是翁婿,连普通的小工也不如,方才木一气之下,就没在肉铺做事,只在家里种地。相反的,方才水在镇上做小工,每个月多拿几个钱,地位便上升了。 因方姥爷没有指使柳氏和王氏两个做事,她们两妯娌便坐在堂屋,和方氏拉家常。都赞方氏有福气,嫁了个好男人,如今竟是官太太了。说话的过程中,两妯娌一直拿眼睛瞟着方氏带过来的篮子,恨不得方氏立时就揭了能让她们看看是些啥。 她们早打听清楚了,方氏回来,给罗家村的媳妇们都带了礼的,给姚氏和罗老头的更厚。她们是方氏的娘家人,同方氏的关系怎么都比姚氏要亲厚些,方氏对姚氏那么大方,那么给她们带的礼应该更好才对。 方氏是带着目的来的,当然不想那么快把礼物给出去,东西送出去了,她再要求,娘家人又会倚着这个再要好处。这么些年,她算是看清娘家人的这些嘴脸的,只在有好处可沾时,他们才会想起她这个嫁出去的闺女。 方姥爷自觉是家长,虽然这些年跟方氏关系并不亲近,但是方氏到底是方家女,看看,现在方氏做了官太太,有钱了,他们方家人都不用上门,方氏不是乖乖地跑来娘家了吗? 方姥爷于是很得意,摆出大家长的态度,问方氏在上京过得如何,罗白宿一年俸禄几何,住的地方大不大等等。 这是罗天都最讨厌的地方,你说什么别的不好,非要问人一年得多少钱,罗白宿那是入了朝廷编制的官员,一年拿多少俸禄,都是规定了的,你老打听人家的俸禄做什么。 方氏也觉有些尴尬,只含糊地道:“刚够糊口罢了。”罗白宿的俸禄也的确刚好够一家人在上京生活,还是生活得不是很宽裕的那种。 王氏便觉得方氏这是有意隐瞒,有点不满地道:“大姐这去了一趟京里,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在爹面前都开始打太极了,咱爹不过是听说上京东西贵,不知道姐夫的俸禄在上京生活够不够,大姐这都不肯说。” 罗天都就道:“这是朝廷的事,我们不好在外面乱讲的。”其实她也不知道这个年代官员拿多少俸禄能不能在外面讲,她只是想拿朝廷吓唬一下方家,省得他们老是盯着这个问题不放。 王氏见罗天都抬出朝廷来,果然不敢多问了,只是悻悻地嘀咕了一句:“我就是问一下而已,这又有多大的事。” 柳氏向来机灵,就道:“大姐,你也几年没有见你的几个侄儿侄女了,我去叫他们过来见一见姑姑。” 方氏本来就是奔着这个来的,忙道:“就是,我记得鸿儿今年该有十七了吧,许了人家没有?” 方家兄弟三个,方才木生了两个儿子,方鸿和方槐;方才水生了一子两女,长女方敏,次子方阳,小女方琴,就是刚进门时方氏喊的那个妞妞;方才土生了两个儿子,方文方武,正如名字所言,寄托了方才土两口子的希望。 方氏打的就是方鸿的主意,想等罗名都出嫁的时候,让方鸿背她出门子。 【) 第170章 许氏正好烧了水,端了茶盘过来,见方氏只问起自己的儿子,有些得意,忙道:“鸿儿早定下一门亲,只是家里一直拿不出聘礼,这才拖延着没成亲。” “哦。”方氏就应了一声,不说话了。 柳氏见方氏只关心方鸿,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道:“你的大侄女敏儿今年也十六了呢,还没有许人家,大姐可有什么合适的,到时给咱们敏儿挑一个,我也不挑什么条件,只要孩子年岁相当,上进,肯读书,家里只要跟姐夫一样,做个六品的官就成了。” 罗天都脸皮顿时抽了抽,不动声色地看了方氏一眼,那意思就是,看吧,你还没开口,人家就朝你要女婿了。 方家除了方才水,其他生的都是儿子,看着男丁是多,难怪方姥爷那么不把女儿放在眼里的。这年头,女人不能顶梁户,家里拼的就是儿子多,哪怕生出的是个歪瓜裂枣的儿子,也比又勤快又孝顺的女儿强,女儿再好,那也是泼出去的水,家里指望不上。 这就是现实。 许氏听方氏提起方鸿,就明白方氏想说什么了。有许屠户那样一个爹,许氏也是一般爱计较,又小气,不肯吃亏的。她故作关心地问:“名都的婚事该近了吧?” “我就是为她的婚事回来的。”方氏听娘家嫂子弟妹说了这半天,没听见一句顺心的,也有些不耐烦了,索性道,“大嫂也是知道的,我家没有男丁,到时名都出嫁,想让鸿儿帮着背她出门子。” 许氏听了,十分得意,道:“唉呀,看大妹说的,咱们是一家人,名都出嫁这么大的喜事,我们出把力是应该的,名都是姐姐,鸿儿背她出门子按理说是没话说的,只是不巧,鸿儿他这些时日,家里劳作,伤得狠了,大夫说不能让他做力气活,怕到时亏了身子。” 方氏就一脸忍耐,道:“大嫂,名都要到九月才成亲,这还有两个多月。”方氏的意思是,哪怕是你春耕再辛苦,养到九月也该好了吧。 许氏道:“大夫说要将养好几个月呢,人参灵芝咱们就不说了,这个咱们也吃不起,每天喝一顿鸡汤,吃两个鸡蛋总要吧,还有药钱,这几个月又不能干活,唉哟,大妹,你如今是不吃地里这碗饭了,不知道农事辛苦,鸿儿这才多大点,万一留下病根,以后可怎么办?到那时就是贴再多的聘礼也没有姑娘肯嫁进门了。” 罗天都想爆粗口了,不就是背一个四十多公斤的小姑娘,从房门出大门么?她家的院子又不大,一路也不过就是几分钟的事,能有多大的事。这许氏啰啰嗦嗦说这么多,不就是想要钱么? 柳氏见许氏这么推托,便道:“不就是背名都出门么?鸿儿既身体不好,我叫阳儿去背。我们一家子骨肉,那么见外做什么。” 方氏一怔:“我记得阳儿今年才九岁,哪里背得动名都。” 柳氏一摆手:“他力气大着呢,肯定背得动的。” 正说着,方氏的几个孩子都进来拜见姑姑了,男男女女排了一溜儿,都来见姑母。 罗天都看方鸿生得高高壮壮的,哪里有一点许氏说的病弱的样子。她心里鄙视极了,这都是些什么亲戚啊?照她的脾气,要拉了方氏立时就回去的。 方氏也是这般想法,对娘家越发失望了,这么点小忙,她的娘家嫂嫂都要跟她谈条件,真是连个近邻都不如。 孩子们便七嘴八舌地叫姑姑,方氏心里很有些灰心,准备好的见面礼都懒得拿出来了,只从篮子里拿了一包糖出来,打发他们自己分着吃。 几个孩子抢了糖,一哄而散,方鸿大些,看到家里来了两个如花似玉的表姐妹,要脸面,虽然很馋那糖,但还是忍住了,只留在原地,偷偷拿眼打量罗名都,想着自家这表姐长得可真俊啊,比起跟他订亲的那个野丫头,简直就跟天仙一样了。 他不禁又有些埋怨母亲,有这样标致的表姐,她竟然不晓得早早定下来,亲上加亲,姑父现在都做了官,要是当初跟罗名都订婚的是他,以后他就有个官老爷做岳丈了。 方鸿看着罗名都,罗天都就一直盯着方鸿看,小少年的那点心事,她还看不明白,于是心里越发觉得让方鸿背罗名都出门子是个馊主意了。 柳氏瞥了许氏一眼,对许氏很是不屑,许家人那真是典型的只认钱不认人,跟许家结了那么多年的儿女亲家,每回她去肉铺里称肉,要多搭根骨头,许屠户都不肯的,这许氏就跟许屠户一样,只恨阳儿太小,实在背不动罗名都那么大个人,要不然,她还真会让方阳去背。 她咳了一声,笑道:“姐夫如今在京里做着官,大嫂家里有没有使唤的人?家里的一些杂事总不能还要让大姐亲自做吧?” 方氏道:“买了两个人,帮着打理。” 柳氏就道:“两个哪里够呢,你看名都马上就要出嫁了,她嫁到齐家去,总要带个陪嫁的吧,这样大姐家里就只有一个使唤的了,小都也这么大了,以后她出门,总不能身边不带一个人吧?我听说那些官家夫人小姐,出门要带好几个丫鬟媳妇的。”说到这里,她把方敏往方氏面前一拉,道:“大姐,你看敏儿怎么样?这孩子笨是笨了些,可是人听话,又勤快,横竖你以后还要再买人的,不如就让敏儿跟着照顾小都,我也不图什么工钱,只要大姐管吃管住管一年四季的衣裳就行了,就是麻烦大姐多关照一下,看上京有没有那合适的孩子,牵牵线,给她寻个好人家,嫁妆随便给两抬就行了。” 啊呸!这柳氏还真打的好主意。明着说送方敏来照顾自己,摆明了就是要方氏管吃管住管穿,还要管嫁妆。 她错了。她一直以为姚氏是那朵高山上的奇葩,现在比起来,姚氏那简直就是再正常不过了,方氏娘家人这才是真正的奇葩,葩中之葩。更为极品的是,方家的两个媳妇说出这样的话,方家的男人居然没一个出来反对,还一脸理所当然的。 然后方姥爷开口说话了:“老二媳妇说得有理,你反正要买人的,不如叫大妞过去,自家人做事也放心些。” 方敏听得阿娘和爷爷要送她去姑姑家,面上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却很希望姑姑答应。方家的女孩儿从来就不受重视的,她是方家的头一个孙女,年纪不是最大的,做的活却比几个堂哥还要多还要重,还得不到爷爷奶奶一句好话,她也愿意跟着姑姑去上京。 罗天都暗地里掐了方氏一把,提醒她千万莫要答应。方家人这是摆明了想要方氏出方敏的嫁妆,若是方氏真答应了,方家人甩手不管,方敏年纪又摆在那里,说起来还是姑侄,你说到时,是管还是不管呢?不管,方敏这辈子就烂在家里了;管吧,方家这么多儿女,管了这一个,方家就更有理由把其他的塞进来了。 方氏也不是那没头脑的,本来因为罗名都出嫁的事就有些烦心,跑到娘家来,坐了半天,娘家人反而这个态度,就道:“爹,如今我自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在京里头,做饭洗衣这些事都是我自己做的,就是为了省几个雇人的工钱,那外头做人下人的,多是家里穷得过不去,才卖儿卖女的,敏儿是二嫂的亲女儿,爹的亲孙女,家里又不是穷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你们怎么能让敏儿走这一条路呢? 柳氏就变脸了:“谁说让敏儿做下人的?你是她的姑姑,她去帮你做事,难道你还要她签卖身契不成?方春花,你的心肠怎么就这么狠?自己做着官太太,就看不起娘家人是吧?心肠这么毒,难怪生不出儿子,闺女嫁人,连个背她出门子的人都没有,我还好心,想着要是到时名都没人背,我就让阳儿去的。我呸!我那好心只当扔给狗吃了。” 罗天都实在听不下去了,“嚯”地立起,提了篮子就走。这篮子里的东西都是她挣来的,她不愿意给方家人用。 方氏涨红了脸,忙去拉她,低声道:“小都,你这是怎么了,可别乱发脾气。” 罗天都就道:“她们是什么人,你还看不明白,我都说了大姐我来背,以后大姐有什么事,我也给她出头,你怕什么?侄儿会比亲女儿更有用吗?” 方氏知道她是气到了极点,也有些难堪,娘家人这样的行径,害得她的女儿都看不上,打从心里鄙视,她也有些怨恨,不就是背个人吗?这是多大的事,大嫂却这样那样要求一大堆,她在上京,每回往罗家村捎东西,都不会忘了给方家也夹一份,虽然比不得罗家厚,但那也有不少了,农家一年到头,只怕都挣不来这些,她们怎么能就这么不顾情面呢? 罗天都把篮子往方氏怀里一塞,弯下腰,道:“姐,我背你。” 罗名都气得眼都红了,使劲眨了眨,才没掉下泪来,然后扬起脸,笑道:“小都,没事,上花轿那天,大姐自己走着去,咱们家行得正,坐得直,我怕什么。” 就算那天有人背她出门,那又能代表什么呢?她家里还是只有四口人,老天也不会给她一个兄长或是弟弟,她这一辈子,还是只能靠自己,婆家要欺负她,还是只能被欺负。 罗天都懒得同她讲,蹲在罗名都前面,托着她的后腿弯,居然把罗名都稳稳地背起来了。 方氏看着,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她拿手随便抹了一抹,笑了。 唉……这叫什么事儿啊! 【) 第171章 方氏心里想开了,也不再为这事纠结,一心一意开始准备罗名都婚礼了。嫁妆是好几年前就开始慢慢攒的,如今差不多都齐备了。方氏要操心的是结亲当日的酒席怎么置办,要邀些什么客人,要置办多少桌,席上的菜要备哪些,如今只是在罗家村办酒席,方氏就忙得有些团团转了,若是在上京办,方氏就真的两眼一抹黑了。 好在向兰以前伺候的那户人家,家里是时常置办酒席的,向兰对这些流程都熟了,有她在一边帮扶着,方氏也渐渐厘清了头绪。 到八月份最忙乱的时候,罗白宿和顾伯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原本路途遥远,罗白宿是不想让顾伯来的,可是顾伯舍不得错过小孙小姐出嫁的喜事,硬是跟着来了,跟着他一起的,还有满满一车嫁妆,这里头,多是相熟的官宦女眷,得知罗白宿嫁女,给的添妆,很有几样好东西,其中尤以左夫人给的一颗南海大明珠最为珍贵。 得了这车东西,方氏又是高兴又是忧心。高兴的是,罗名都的嫁妆越发丰厚了,就是齐家的聘礼也不过这般,忧心的是,这些人情她们到时拿什么来还哦。 只有顾伯还在抹眼泪,觉得委屈了他家小孙小姐,顾家的东西比这好的还有很多,可惜现在拿出来用太打眼。 “顾伯,这样就很好了,你别忘了,我们到底姓罗。”罗天都只得劝慰这个老人家。 罗白宿和顾伯到后,方氏就觉得肩上的担子陡然一轻。宾客的事,自有罗白宿安排,席面的安排有向兰和顾伯,压根不需要她插手,她也乐得不管事,每天陪着罗名都,享受着女儿出嫁前最后相处的母女时光。 日子就在忙碌中流水一样过去,到了八月底的时候,江夏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得知罗名都九月成亲,连蜜都不采了,半道赶回来给罗名都送亲。 罗天都看到他很高兴,说起来,罗家后来挣的钱,一多半都是江夏的功劳了。 江夏初到罗家的时候,只是个黑瘦黑瘦的青年,几年下来,黑还是一样黑,却结实了许多,又因为养蜂挣了钱,人也比初来时自信了许多,整天都喜气洋洋的,旁人看着都觉得开心。 “江夏哥,这么乐呵呵的,肯定有什么喜事。”罗天都忍不住打趣他。 江夏就眯了眼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不过罗天都还是看出了点苗头,比如,江夏会时不时地傻笑,有人叫他都没听到;比如,江夏会时常盯着某处发呆,半天也回不过神。 这小子,八成是有了心上人了。 唉!当初一同来罗家的人,除了阿秀放了出去,程青、程青、江夏如今都打光棍。现下好了,江夏终于开了窍,有了喜欢的姑娘了。她想过了,就凭江夏这么些年,对罗家的贡献,若他真有了喜欢的人,对方也喜欢他,她一定要做主,为他大办。 她把这事明里暗里透给了方氏听,方氏也是很高兴,道:“这是好事,等你姐出嫁了,我仔细问他,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可是个有福气的。” 到底罗名都的事迫在眉捷,方氏实在没有那个精力管别的,便先将江夏的事放在一边,专心忙着罗名都的婚事。 到了成亲那日,更是忙碌。 一家人五更天就起来了,伺候罗名都沐浴,梳妆,一直忙到天大亮了,方才收拾停当。 罗名都本就生得出色,大红嫁衣上身,越发衬得她肤如凝脂,欺霜赛雪。 方氏看着一身盛装的罗名都,起先还是笑着的,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她的心里真是又高兴又难过的,高兴的是这孩子终于长大了,生得这般漂亮,简直就像是年画里走出来的一般,而且今日就要成亲了,这是喜事事;难过的还是她要成家了,养了十几年的孩子,终于要到别人家去了,心里真是万分不舍。 姑娘临出门前,做娘的照例是要嘱咐一翻的,方氏觉得自家孩儿怎么样都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才能让这个孩子,能一生顺遂,少受为难。 “名都啊,你娘我也这一辈子也是这么浑浑噩噩过来的,也没什么可教你的,今天你就要嫁出了这个门,是齐家的新妇了,在家百般好,出了门到别人家,便不比家里,你要好生孝敬公婆,尊重你的相公,妯娌和睦,万事以和为贵,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才是福气。” 罗名都也是两眼热泪,看着方氏说不出话来。 罗天都一向觉得自己够坚强的,这个时候也忍不住鼻子酸酸的,十分想哭。她吸了吸鼻子,不愿意看这两个女人说些煽情的话,推开众人,到院子里,十分没有形象地蹲在屋檐下流眼泪。 她不想哭的,可是想到她看着长大的小孩儿,以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有了喜悦的事,她不是第一个分享的人,悲伤的时候,也只能靠自己排解了,她就万分不舍。 唉!那齐家的小混蛋,最好能一辈子对她大姐好,要不然她要揍死他。 有喜娘进来,看到门外头蹲了个小郎君,两眼红红的,好不难过的样子,不由吓了一跳。边上有相熟的人就道:“这是等着背新娘子的小郎君。” 喜娘才扯着嗓子说吉时已到,催促新娘子出门。 罗名都擦了擦眼睛,进去背她姐,听到方氏还在谆谆教导:“若是婆家人没有道理,你也不要太过忍让,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太软弱,别人不想欺负你的,都会上来踩你一脚,万事只能靠自己。” 周围的媳妇一片哗然,别人家嫁女儿,做娘的都是劝着女儿小心忍耐,以和为贵,方氏做了一辈子面人,倒是要女儿硬气起来,真真是……说到人心里去了,怎么她们当初出嫁的时候,就没个人对她们说这个话。 长辉娘也过来劝道:“吉时到了,新娘子要上花轿了。” 罗名都拜别父母,对着方氏和罗白宿道:“女儿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投生做了你们的女儿,若有来生,下辈子我们还做一家人。” 方氏捂着嘴哭,被长辉娘劝住了。 一块大红盖头,慢慢地盖在了镶金钳玉的头面发饰上,遮住了罗名都的视线,隔着盖帘,她只看到穿着男装,蹲在地上的小小身影。 那肩膀小小的,那胳膊腿也细细的,可是却有力气背起她来,迈着稳当的步子一步一步朝外走。 罗天都背着她家大姐,觉得肩膀湿湿的,不用说她姐肯定也哭了。 “姐,你别哭,你就算嫁了人,还是我姐,你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她像个小大人一样,叮嘱着。 罗名都眨了眨眼,应道:“嗯,姐姐嫁了,出了这门,就是齐家的媳妇,以后家里只你一个,你要好生照顾爹娘。” 罗天都心里很酸,鼻子也很酸,眼睛更酸,酸得有什么东西忍不住要掉下来了。她抽了抽鼻子,故作满不在乎地道:“你放心,家里有我在,你只管在齐家过自己的小日子,若是齐家人委屈你,你也不用担心,也不要怕,只管让人跟我说一声,我就来接你,我养着你一辈子。” “我知道小都说到的都能做到,以后大姐过得不好了,就来找小都,让小都养着。”罗名都想了很多,她想起很多年以前,她的小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她说以后要赚钱养爹养娘养大姐,让家里人日日吃得起馒头,现在家里每顿都有馒头,要吃多少就能吃多少。她的小妹,每许一个诺言,都会做到,她也相信,这一回定是如此。 罗天都有一箩筐的话要嘱咐给罗名都,罗名都也有一箩筐的话要告诉小妹。 “小都,你是女孩儿,以后遇事,切莫再像以前那般与人逞凶斗狠,多想想爹娘。” “嗯。”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多吃点,养胖点,长高点。” “嗯。” 罗天都背着她的大姐,一步一步往外走,恨不得那条路能再长一些,再长一些,一辈子走不到尽头才好。可是再长的路,也有终点,更何况是并不算大的罗家院子。再怎么不舍,罗天都还是将罗名都背到了外头。 院子外,一身红色吉服,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官齐锦,正含笑盯着她的新娘。 “你好好对她,不能欺负她,若是她受了一点委屈,我一定揍死你。”将罗名都交到齐锦手里的时候,她恶狠狠地对今天的新郎官道。 齐锦一愣,看了好半天,才明白这个把他的新娘背出来的小郎君是何人。 他笑道:“小都放心,以后我会你姐姐好的。”说完,他坚定无比地握住了罗名都的手。 终于,在一片喧闹的锣鼓声中,罗名都被齐锦和喜娘扶上了花轿,抬往了秋水镇。 罗家的大闺女,终于出嫁了。 罗天都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唉,这就嫁了。 【) 第172章 三日后,新妇方才回门。{} 罗天都天没亮就起身了,洗漱完毕,跟着程青练了一会儿武,然后就跑门外蹲着,眼巴巴地看着村里进出的那条道,盼着罗名都快些回来。 方氏看了,也只叹了口气。现在还只是嫁一个女儿,日后若是罗天都成亲,还不知道该如何难过。 方氏和罗天都巴巴地看着,罗家的大门都被望穿了,就连罗白宿也忍不住在门口转了几圈,快到晌午时,终于看到有辆马车从村里头驶了过来。 罗天都立刻有精神了,跳起来就往马车跑,一边跑一边叫:“大姐,你可算回来了。” 罗名都正扶了齐锦的手下马车,听她这么喊,眼睛也有些红了,又摸摸她的头,问道:“爹和娘呢?” “在屋子里等着,爹都往外望了好几回了。”罗天都只顾着跟罗名都讲话,看齐锦巴巴地站在边上,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心下略软了些。她再不喜欢齐锦,罗名都也嫁了他,看在罗名都的份上,也要对他态度好些,不然也只是让罗名都更难做人罢了。 她当然不舍得让自家小孩为难的,终于头一回对着齐锦没有摆脸色,道:“我娘说了,今天你们在家吃了晚饭再回去。” 齐锦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答应了。他这个小姨子,可是打从认识起,就对他没个好脸色的,今日破天荒地没有板着脸,还要他留下吃晚饭,那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齐锦先和罗名都两个去拜见了罗白宿,罗白宿见他们新婚燕尔,夫唱妇随,一派和睦,十分高兴,取了见面礼,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方能修得白首不离,你们既已成了亲,今后富贵也好,贫困也罢,都要相互扶持,切不可彼此置气。” 两人点头称是。 罗白宿又对齐锦道:“我家是个什么出身,你们也清楚,我也就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别的不说,品性却是没有什么能挑剔的,她嫁给你,日后必然是一心只为着你,但是两夫妻过日子,哪怕再顺遂,也免不了有个什么磕磕碰碰的,若是日后她哪里让你觉得不如意,你多包容,做得不好的,你多教她,不要闷在心里;名都也是,若是你家相公哪里做得不好,你也要多忍让,万不可任性,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才好。” 罗名都和齐锦连连应了。 罗白宿又叮嘱一翻,方才放他们去见方氏。 方氏在屋里正等得心焦,好不容易看到齐锦和罗名都进来了,等他们见过礼,就拉过罗名都细细打量,看她面色红润,眼角眉梢全是笑意,知道她这几日过得如意,便稍稍放下了心。 齐锦知道她们母女必有贴心话要说,陪着坐了一会,便借口找罗白宿请教功课出去了。 罗天都便觉得齐锦虽然世故,但也有世故的好,比如这个时候,就很会看人眼色。 方氏免不了问罗名都,齐锦待她如何,齐家的婆母好不好相处之类的,罗名都一一答了,无非都是一个好字。 等到吃饭的时候,罗天都冷眼看到齐锦很殷勤地帮着罗名都夹菜,而且夹的差不多全是罗名都吃的菜后,对齐锦也算稍稍没那么排斥。她想,至少这一刻,齐锦对罗名都还是喜爱的吧,至于以后的事谁知道,只要现在是好的便成了。 罗名都和齐锦少年夫妻,和睦共处,罗家人这才算是放下心,方氏也有心思管别的事了。寻了个机会,问了江夏几句,江夏支支吾吾了几句后,便一五一十地说开了。他确实喜欢上一个姑娘家,那姑娘还不是别人,正是当日万牙婆给罗白翰说的那位宋家姑娘。 说来也巧,因为家中有寡母要侍奉,有幼弟要抚养,那位宋姑娘的亲事一直没有说成,后来她那寡母又因不小心,染了病过世,那姑娘守了三年孝,年岁大了,家中没有大人,也就无人张罗亲事了。 江夏有一回去采蜜,不小心被蜜蜂蜇了,正巧离宋家姑娘不远,那姑娘心肠好,找大夫给江夏医治,又替江夏熬药,两人礼来我往,日子久了,便生出情愫,只是两人家中都无长辈做主,江夏便一直按下提亲的心思,他是知道罗名都九月成亲,方氏要回来的,便想趁这个机会,请方氏代为提亲,也算是全了礼,省得外人见他和宋姑娘家中都无长辈,而看轻他们。 原来乡里人家办喜事,并没有大户人家那般讲究,但是下聘迎亲这样的事,还是很隆重的,一般下聘都是由族里或是相熟的有身份有名望的人去做,说出去双方都有脸面,只是江夏本就是逃荒过来的,之前还在罗家做过下奴,家中早也没有长者,那姑娘家里也是没有大人的,万事都要倚仗族里,江夏虽然不缺钱,但是家中无人,又不想委屈宋家姑娘,所以迟迟未曾下聘。 这是件喜事,方氏满口答应了,不过在提亲之前,她还是暗地里去打听了一下这宋姑娘的为人,果然是个勤劳又孝顺的,寡母亡后,便带着幼弟过日子,纵是再艰难,也要让兄弟上学,不肯断了他的学业。 方氏也一并打听了宋小郎的人品,知道是个上进肯读书的,心下便同意了。刚巧罗白宿过几天就要上京,方氏同他把这事一讲,想让罗白宿代江夏到宋家族里提亲,罗白宿自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有朝廷命官代为下聘,那宋家族里巴结都来不及,断没有不同意的,十分痛快地答应这门亲事了,就是族里有几个不成气的,原本还看那姑娘家中无人,想趁机占她家田产的,这个时候也歇了心思。 自古民不与官斗,哪怕就是个芝麻小官,那也不是一介庶民能招惹得起的。 罗白宿下了聘,便打点行装,启程回上京销假坐班,方氏便留在村子里,一来为江夏操办婚事,二来也是想多陪一陪罗名都的意思。虽然罗名都嫁出去了,并不能经常回来,但好歹两人离得近,就是万一有个什么,罗名都找人也方便。 于是,罗家便办起了今年的第二场喜事。 原本方氏要自掏腰包,给江夏办这场酒席的,奈何江夏十分有骨气,说什么也不要花别人的钱娶媳妇,自掏了钱,只请方氏代为张罗。罗天都觉得要像江夏这样的才算男人,罗白翰那等倚着读书的名头,压榨着全家的血汗来过活,就连娶亲,也以嫁妆多寡来选新妇的读书人,她是打从心底里鄙视的。 程青以前在罗家跟江夏就很合得来,这个时候,也是尽力帮着张罗,脸上难得地带着几分喜气洋洋,江夏成亲,显然他也十分高兴。 罗天都看了看程青,又看了看江夏,暗叹了一口气。程青比江夏还要年长,就因为残疾,一个大好青年,到如今还没个着落。 以前在罗家一直跟着她的几个人,她都私下里偷偷准备了礼物,当初给罗名都备嫁妆置田地庄子的时候,顺带着也给江夏程青各置了一些,并不多,每人十来亩的样子,就算江夏以后年迈养不动蜂了,守着十来亩田地也是能够过日子的。 江夏成亲前几日,方氏给江夏添礼的时候,罗名都把将自己备的田地契约拿了出来,交到江夏手里。江夏自是连连摆手不肯要,他自打到了罗家村,头几年清苦,罗家人对他却是十分照顾,也并不像外人那样,拿他当个下人看待,后来又放还了他的卖身契,给他入了籍,这些都是天大的恩情,他在罗家过的日子,往心里讲,就是以前他在老家有爹娘庇护时也是比不上的。 罗天都便道:“你和程青哥程盛哥自打来了我家,帮了我们很多,只是我家穷,置不起太好的东西,这些你就拿着,也是我们相识一场的情份,不单是你,以后程青大哥程盛哥成亲,也都有的。” 方氏也跟着一起劝,江夏这才收下了。他这几年也攒了些钱,十几亩地他也置得下,只是罗家给的和他自己置办的意义便不一样,寻常人家,娶媳嫁女,有十来亩田地的聘礼或是嫁妆,那都是十分隆重了。 他觉得那一年,方氏把他从难民棚里挑出来,是他一辈子最大的幸运了。 江夏和罗名都成亲相隔的日子颇短,原本在罗家吃过酒的远客,比如罗白宁之类的,还没来得及回去,又要赶第二场。好在江夏这些年养蜂,也稍稍带挈了村人一把,村子里有几个见江夏养蜂养得好,赚了钱,也厚着脸皮跟着学,江夏并不是个小气的,他在罗家村这么些年,村人看在罗白宿的面子上,对他诸多照应,他也不藏私,只要有人来问,便细心教导,如今在村子里口碑不错,他成亲时,不少人也来捧场。 一时之间,竟然无比热闹,喜得江夏这个新郎官成天只知道咧着嘴傻乐。 等得新媳妇进门,第二天照理是要给公婆姑叔敬茶,江夏没了父母,这个殊荣就由方氏领了。 宋姑娘给方氏上茶的时候,罗天都在边上看,觉得那宋姑娘果然生得貌美,而且举手投足之间,十分有教养,和罗白宁那样的野丫头完全不一样。 罗天都看看这宋姑娘,又想想罗白翰当初娶的齐氏和如今娶的桃花,叹了一口气,暗道,也不知道罗白翰看到江夏的媳妇,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不过,姚氏一向没什么眼光,把珍宝当废物,把鱼目当珍珠这样的事,她实在做得太多了,没办法让人同情。 【) 第173章 等江夏娶了新媳妇,罗家再没有别的事,罗天都便和方氏商量,收拾东西回上京去。()现在是九月中旬,天气还不算很冷,赶路正好,等再晚些,降了雪,路上就不好走了。 她们来的时候,带了一车嫁妆,现在嫁妆都随着罗名都进了齐家,倒是轻便许多,只胡乱带些这边的土产回去就行了。 知道方氏要回上京,村里不少相熟的媳妇们,都过来和方氏送别,这几天罗家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这一日,正好里正娘子看杂货铺,因铺子里没生意,里正娘子便和左右的人家说了一声,往罗家过来了。 罗天都原本嫌吵,准备避出去的,看到里正娘子过来,心里正好有事,便留了下来。 其实也没什么别的事,这些日子罗天都将罗家村上上下下都溜达了个遍,去得最多的地方还是族祠边上那间简陋的学堂,只是木头随便搭成的一个草棚,冬天冷得要命,夏天热得要死,遇上下雨天就更不用说了,都这么些年了,那间草堂也没个人提起要去翻修一下。 罗天都去的那天,正好是阴天,碰上罗白翰在讲课。因草棚搭建的时候,没有造窗子,棚子里光线十分不好,罗白翰念书的时候,还要站在门边才能看得清。就是那样恶劣的条件下,她数了数,草棚里居然还有十来个小孩儿,没有桌子,他们就光坐在小板凳上听课,有两个小孩儿连板凳都没有,就直接坐在地上。 华溪九月的天早已转凉,孩子那么小,就那么坐在地上,连个蒲团都没有,罗天都当时看了,心里便起了整修学堂的主意,也不用修得多好,就是搭间土屋,修得结实一点,再多开两扇窗子,再添置些桌椅板凳什么的,好歹以后那些孩子们上学的时候,能有个避风雨的地方。她算了算,搭一间这样的土屋并不要多少钱,前几年她们自家建的这屋子,也才不过十几吊钱,建这个学堂,五十吊钱足够了。 她不是圣母,也不是乱好心,就是觉得看着那么小的孩子受罪,心里有些过不得。她把这主意跟方氏讲了,方氏也颇为同意。趁着里正娘子今日过来,方氏便将这话提了出来。 里正娘子一听,便叹了口气,道:“不瞒你说,因为大郎考了出去,做了官,村里人都有了盼头,越发把读书认字放在了心上,这几年来学堂认字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多,我们也想过要把学堂翻修一下,可是你也知道,咱们都是庄稼人,一年到头能糊个肚皮饱就不错了,哪里有那个闲钱,你大哥在村里提了两回,最后因为凑不出钱来,只得作罢,也就只能看着那几个孩子受罪了。” 罗天都听里正娘子诉苦,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她在罗家村住了那些年,知道里正娘子说的不差,村民们一年到头能混个温饱那就是很了不得的事了,要不然也不能每年那么多人卖地卖儿女的。 她原本提起修学堂这事,就是打算自家出钱,没指望村里人的意思,便道:“大伯娘说的是,咱们庄稼人一年到头挣两个钱不容易,只是我寻思着,再穷也不能穷教育,再苦也不能苦孩子,咱们也是受了村子里的恩惠才能有今天,这修学堂是大事,我们也不能光看着,少不得我们也要尽一份心的。” 里正娘子一听,顿时有些喜出望外,以罗白宿一家如今在村子里的威望,只要他们家肯带头出钱出力修学堂,村子里的人必不会像以前那样不闻不问,看来这事多半能成。她做了多年的里正娘子,自然有些见识的,趁着方氏和罗天都才开口,就忙道:“这修学堂的事,是个大事儿,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不如这样,我把你哥叫过来,你们跟他说。” 罗天都也觉得修学堂毕竟要涉及到村里用地之类的,既是跟土地有关,还是直接跟里正商量更合适。 里正娘子当即就出门去寻她男人,里正那时正在地里忙着收拾庄稼,听他媳妇这么一讲,把锹往地上一插,就直接从地里到罗家来了。一进门就喜气洋洋地问:“大郎媳妇,这说的是真的?你们当真要带头修这学堂?” 方氏瞥了罗天都一眼,笑道:“是有这个意思,所以才想跟大哥商量。” 里正便兴奋得直搓手,连连叫道:“哎呀,这真是太好了。以前我也是想着要把这学堂拾掇一翻,哎,可就是大家手里都没钱,这事才耽搁下来了。” 当日他的太爷爷,也就是老族长在世的时候,就一直想着建个学堂,那个时候,一来大家伙都穷,二来也没个正经的先生,这学堂的事便一直搁下来了。他是做里正的,见识自然比别的村民要多些,自然知道读书认字的好处,不说别的,就是同在外头做小工的,认字的和不认字的,得的工钱差别可大了,能写会算的,放在外头两三年,混个小管事的不成问题,不会认字的,就只能老老实实卖苦力了。 罗家提议修学堂,这可是大好事啊。 罗天都看他是确实是单纯地因为修学堂的事高兴,也笑道:“大伯,我算了算,咱们村里适龄的小孩儿也就是十几二十来个,所以我想着这个学堂也先不用建得多大,能够咱们自家的孩子读书认字就行了,我算着,也用不了多少钱,咱们一家一直受村里人照顾,就是看在太祖爷爷的份上,这个学堂我们也是要建起来的,钱的事大伯就不用担心了,只是建学堂得用地,这地划在哪儿还得大伯来安排。” 里正一听,罗天都的意思竟是罗家完全自掏腰包,建这个学堂,不由呆了一呆,然后起身,郑重地往方氏施了一礼,道:“如此,我替村子里各位乡村感谢大郎一家了。” 罗天都是最受不得这个的,连忙让开了,不肯受这一礼,这里正可是她的长辈呢。 方氏也有些尴尬,可是里正这么郑重其事地跟她道谢,又让她心里头高兴,只得道:“大哥快别这样,都是一家人,再说这事也是我们该做的。” 要不是因为当日姚氏状告罗白宿,老族长也不会那么快过世,这村子里的小孩儿也能多一个倚仗。 里正高兴之后,便开始认真考虑修学堂的事儿,他想了一想,道:“村子西边有块空地,那里安静,离山里也远,原本是留着以后给哪家孩子们盖新房娶媳妇的,正好合适给孩子们读书,要是你们觉得合适,我这就禀了族里,将地圈出来,让他们也不用惦记了,留着修学堂。” 西边那是块贫地,离水源又远,确实只适合用作宅地,种东西怕是不成的。罗天都就笑道:“这事大伯做主就成了。” 接下来,几人就这个学堂怎么修,修多大做了简短的讨论。罗天都的意思,是盖一座两进的小院儿,头前做学堂,给村子里头的猴孩子们读书习字用,左右两边盖几间厢房,做先生的休息室,冬天学生念书累了,也能有个地方歇息一会儿。后头的小院子,则划出来给村里头的女孩儿认字用,学堂外头再修个类似于后世的操场那样的场地,供孩子们课余活动腿脚。 里正听她这么一划算,愣了一下,道:“这读书习字从来就是小子们的事,姑娘家的就是想认字,自家兄弟回头教她们就是了,用不着特意再修一个小院。”里正这也是为罗家好,若是多修一进院子,那要多花不少的钱。 罗天都便道:“大伯,虽说科考是小子们的事,可是姑娘家的,多认点字也是好的,不光是认字,别的也能一块学,那女红活做得好的,都能拿来教啊,天底下能学的东西可多了,多会一门手艺,今后就能多一条谋生的手段,总归是没有坏处的,就算一时没有先生,咱们先把院子修在那里,以后再慢慢物色人选就是了,只是这院子修了,就得大伯多费心思,好生照料。” 里正一想,也是这个理,最好的例子就是江夏,谁知道他没事琢磨着养那蜂,居然挣了大钱,村子里不少人都眼红着。 “只是这样一来,要花的钱就要多出许多了。” 罗天都摆摆手打断他的话:“大伯,既是要修,好歹也要修出个名堂来,虽说现下只是供咱们自家的孩子们读书习字,可是男孩儿跟女孩儿都是咱们家的孩儿,要学自是一起学,不能厚此薄彼,你说是不是?” 里正虽然心里觉得给丫头们还盖一进院子有些浪费钱,但毕竟罗家说了他们掏钱,便不再反对了,大不了把西边那块地全划上去盖学堂罢了,横竖这是件好事。 一行人商量完毕,里正自去族里找人商量圈地的事,里正娘子在边上听了半日,等里正不在了,才感叹了一声,道:“你们可是做了一件大善事,这以后村子里的孩子们也都有个盼头,咱们日后也多了个指望,这学堂若真盖起来了,这些孩子们,愿意读书的,刻苦学两年,能写会算了,以后去城里找个差事,不比我们在地里刨食强?像咱们这样的,若是年成不好,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她是真心感激方氏一家,她家有两个小子,正是结亲的时候了,虽说错过了读书的好时候,可是以后她的孙子就能有书读了,总比以前只能依靠着家里的几亩地要强不是。 【) 第174章 里正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第二天就说服了族里,把村里西头那块地划了出来,当做学堂的地基,圈了起来,之后又敲起了村里的大钟,把全村人聚集在一起,商量盖学堂的事。() 里正把盖学堂的事一讲,说了一翻十足煽情的话,调动了村民的积极性,最后又道不用自家出钱,都是为自家孩子的将来着想,出份力总是应该的吧。 村里人一听不要自家出钱,便都松了口气,现在秋收都忙得差不多了,除了地里那点零碎的活,也没什么事,每家每户出个把劳力还是肯的,便都应下了。 要不怎么说人多好办事呢,罗家村虽然小,各式各样的人却多,比如泥瓦匠就是罗二伯,里正的兄弟,这是现成的;三叔公有个女婿是木匠,他听了罗家村要盖学堂的事,带着几个徒弟也过来了,讲好了不要工钱,只要管好一日三顿饭便成了,但有一条,日后学堂修成了,能让他家的两个小子也来沾沾光,跟着认几个字,算起来他跟罗家村也是沾亲带故,算不得外人,罗家村里的人一合计,便应下了。 还有村里其他人,虽然没什么手艺,但是挑灰桶帮忙搅石灰等粗活也是肯做的,如此一来,工钱这项最大的开销竟然全省下来了,木料山上有现成的,里正已经允了,带几个力气大有经验的,去山上砍些树下来,便成了,罗家只用花钱添购石灰等建房子用的材料,准备好那几个外村的木匠的伙食便成了。 罗天都想了一想,便又多添了几十吊钱,索性盖一间砖瓦屋了。 这盖学堂虽是罗天都提起的,主事的却是里正两口子,罗二伯是瓦匠,盖房子的经验足,技术类的活他都包了,砖瓦匠怎么分配,木匠、小工怎么做,都是由他做主来分派,里正则负责往外添购砖料等,他为了给罗家省钱,硬是往砖窑来来回回跑了好多趟,终于讲下了一个低价,这才安排了村里人,开始往村里拖石材砖料,罗天都只要跟在后头付钱便成了,至于那几个木匠的伙食,里正娘子则包了,小菜村里家家都是有种的,就是米面一类的,每家轮着出一些,也不费很多。 往常九月底是农闲时,本是最清闲的时候,罗家村今年却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忙碌,只见一车车的青砖从砖窑里往外拖,家家户户凡是有两把力气的,都扛了铁锹去挖土打地基,等砖料石灰这等都齐活了,罗二伯便带着人开始砌墙了。 里正想赶在入冬下雪之前,将学堂建好,因此格外卖力,每日天刚亮就开工,中午也不用歇觉,吃过午饭接着干活,天黑才各自回去,因此进度格外快。 罗天都先前还去工地看了一回,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她站着既帮不上忙,还有点碍事,便彻底丢开手去,让里正自行安排。 村里人热火朝天帮着盖学堂的时候,也有人眼红在边上说些酸话。 说酸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氏的娘家人。 姚氏这回倒是没有从中作梗,罗白翰如今是这村子里唯一的先生,学堂修好了,罗白翰也能沾些光。再者,姚氏也明白,修学堂这不是自家的事,而是全村人的大事,如果她因为眼红而跳出来反对,原本因为老族长的事对她颇有意见的里正一家,只怕越发会怪罪于她,因此她难得聪明地保持了沉默。 只有方氏娘家人,因为得知方氏出那么多钱,给罗家村里盖那什么学堂,颇为不服气。方姥爷甚至在卢林村逢人就说方氏不孝顺,有了钱不晓得看顾娘家人,反倒图那个虚名,去贴补整个罗家村。 方氏听了这话,气得半死。 罗天都反倒无所谓,她老早以前就不把方家人当成亲戚看待了,现在方姥爷这样讨人嫌的行径,她听了只摇头笑了两声,就不再说话了。 为族里修学堂这是善事,传到哪里去,她都不怕,方姥爷嚷嚷得再凶,旁人也只当茶余饭后的闲话看待罢了,谁会认真计较。 里正两口子想是也听到了方家的谣言,很有些不好意思,里正娘子还特地寻了个时间来找方氏,言语之间很怕方氏因为这事,断了修学堂的事,这修学堂可是造福族里后代的大事,可不能让方家那几个没廉耻的搅黄了。 方氏因此十分羞愧,深觉娘家人的行为丢人,只得再三安慰里正娘子,学堂她是一定要建的,让她只管安心就是了。 第二天,方氏就和罗天都商量好了,又请了罗二哥过来,算清楚了还要多少青砖,多少青瓦,算了个大概之后,罗天都便取了钱,托里正将砖瓦石灰一类的全部买了回来,堆在工地上,众人这才安心。 东西都买回来了,总不能又退回去吧。 但显然她低估了方家人无耻的程度,就在里正拖了青砖回来后的第三天,方姥爷带着方才木和方才土上门了,因为方才水要去镇上做小工,所以没来。 方姥爷领着自家的两个儿子进了村,也没先去罗家,反而去了西头的工地上,看到满地的青砖石料木材,心里又气又恨。 那可是青砖啊,自家几十年住的老宅子都是土房,连半块青砖都没见着,他就想不明白,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这个闺女,怎么就一心只知道将胳膊肘往外弯,一点也不知道要照应娘家人呢?还给罗家人办学堂,她自己连个儿子都没有,办了学堂还不是只能便宜了那些罗家人,方家那么多侄子侄女,她怎么就没想过贴补一些呢? 方姥爷很生气,带着两个高大壮实的儿子直朝罗家的宅院奔了过去。 江夏成亲后,就打算在罗家村安居,也准备在村里起屋,因此,方氏便让他带着宋氏先暂时住在罗家,等以后屋子建成了,再搬回去。方姥爷进门的时候,宋氏正好出来洗衣裳,江夏成亲的时候,方家又没来半个人,她也不认识方姥爷,看见他们爷三个怒气冲冲的,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心里虽然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站了出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找谁?” 方姥爷看都不看她一眼,他是知道的,方氏以前买的一个下人如今也住在罗家,因此越发有气了,觉得方氏真是不像话,对个外人都比对娘家人亲。 罗天都在屋里收拾东西,因为修学堂的事,她和方氏回上京的日程便往后延了,这些天村里的大媳妇小媳妇又送了不少土产过来,她和方氏正忙着收拾,准备整理好了,挑一些带到上京去。 她听到宋氏在院子里惊叫的声音,忙走了出来,看到方姥爷和方大舅方小舅正往院子里冲,便扬起了声音喊道:“娘,姥爷和大舅小舅来了。”这是变相地提醒方氏,该收的东西赶紧收起来。 方氏果然把屋子里值钱的东西收好放了起来,这才迎了出去。以往方家有什么事,都是方姥爷打发他的几个儿子媳妇过来的,鲜少这样亲自上门,方氏摸不准这回他们来是有什么事,只好开口问道:“爹,大哥,三弟,你们怎么来了?” 罗天都看到宋氏还一脸惊惶地站在外头,便道:“嫂子,没事,这是我姥爷和两个舅舅,你去忙你的吧。” 宋氏狐疑地看了看,点了点头,自去村里河边上清洗衣裳。罗家有水井,但是宋氏觉得那井水是用来吃喝的,洗衣裳她还是习惯去外头河边上,只有枯水期,河里没水,才会打井水洗。 方姥爷看也不看罗天都,往罗家堂屋一坐,便开始训斥方氏:“你呀你呀!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拿着那么多钱,不晓得做正用,非要拿出来盖那什么学堂,几十上百吊钱就那样打了水漂,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当家的,难怪那些年越过越穷,差点连饭都吃不上。” 罗天都一听方姥爷说话就烦躁,什么叫不会当家,那些年过得穷明明是姚氏不会过日子好不好,怎么能赖到方氏头上,而且自家赚的钱该怎么花,难道她们自己都不能做主了,还非得要他们方家人来教训。 方氏有些莫明其妙,争辩道:“盖学堂是好事,以后村子里的孩子们都有个地方读书认字,这怎么叫拿钱打水漂?” 方姥爷于是越发生气了:“蠢货!你家就两个赔钱货,嫁了一个出去了,只剩一个小的,过两年也要放出去的,你建了这个学堂,自己家里又没半个人去上学,不是白白便宜了外人,有那闲钱,还不如帮扶你娘家几个兄弟,方鸿眼瞅着就要成亲了,方敏也要嫁人,方阳等不了几年也要娶媳妇,家里马上就要添人口了,可是一家子还是紧巴巴地挤在以前的老屋里,等以后方鸿媳妇进了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难道还让他带着媳妇跟方槐住一个屋吗?” 方氏便道:“住不下就盖屋子啊。”这有什么好问她的。 方姥爷见她这么说,心里气略平了些,道:“你也知道要盖屋子,可是盖屋子就要钱,我问你,钱从哪里来?” 【) 第175章 罗天都真是烦死方家人了,比起来姚氏都比他们要明理,人家要钱还有个正当的名头呢,方家这叫什么事?一边大声嚷着生女儿就是赔钱货,一边又恨不得把这赔钱货赚的每一文钱都搬回娘家才好。 她可没方氏那么好性子,听方姥爷这么反问,就道:“要盖房子就自己去赚钱,这有什么好问的。” 方姥爷从来就不把闺女放在心上,闻言连看都不看罗天都一眼,直接对方氏道:“我刚才去村头西边看了一下,那里堆了不少青砖青瓦石灰木料什么的,盖一间大院子是绰绰有余了,我跟你说一声,这就回去带着你兄弟叫了人过来把砖搬回去,若是时间赶一赶,入冬前说不定就能把屋子建成了。 “不成,这是盖学堂的砖!”罗天都一听,便站起来大声阻止。 开玩笑呢!她有钱宁可帮扶着村里人,也不愿意贴补方家,白贴了钱不算,还落不得一句好。 方才木很是讨嫌这个小外甥女,以前他来找罗白宿帮忙到县衙活动一个差事的时候,也是这个臭丫头搅局,最后还拿扫把将他打了出来,今日有老父在,他深觉方氏不敢再争辩,便瞥了罗天都一眼,对着方氏道:“大妹,不是我说你,你家的小都也该好生管教管教了,长辈说话,哪里有她一个丫头片子插嘴的余地,若是在家里,大妞和妞妞也敢这么没规矩,老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真是惯得她这么没大没小。” 罗天都盯着方才木那张蠢脸,真想一巴掌呼到他脸上去,这是她家,他一个外人凭什么在这里指手划脚。 方氏也觉得方才木说这话有点刺耳,皱了下眉头,道:“大兄,小都又没说错,那砖就是拉来盖学堂的,你们拖走了,学堂盖一半,以后怎么办呢?” 方姥爷就“哼”了一声,道:“盖学堂得好处的是他们罗家人,想要自家孩子上学读书认字,就自己掏钱,指望你一个外人算什么。” 罗天都被方姥爷气得笑了出来,常年把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这样的话挂在嘴边的人,这个时候居然认为嫁到罗家的方氏是罗家的外人,这可真是好笑。 “那姥爷要娶孙媳妇要盖屋子,自己掏钱就是了,盯着我娘这个泼出去的水手上的那点子钱财,又算什么呢?”她冷笑道。 方姥爷在家里向来说一不二的,今日被罗天都讽刺了几句,心里很不痛快,扬起手就朝着罗天都扇去,罗天都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要动手,忙跳了开去。她学了这么些年的武,身手比常人滑溜多了,方姥爷用力过猛,一巴掌没扇到她,自己反而打了一个趔趄,顿时怒了,将袖子一捋,怒气冲冲地道:“死丫头,你就是这么跟你姥爷说话的?教养都被狗吃了,今天我就要代替你娘好生教训教训你。” 方家人里头方才土人老实些,幼时也受方氏照顾颇多,对方氏还有点感情,见状忙一把拦着方姥爷,劝道:“爹,小都是晚辈,你跟她计较什么。” “有她那样跟长辈说话的晚辈吗?”方姥爷胸膛一起一伏的,显然也是气得不轻。 罗天都实在觉得方家人腻烦,她也不跑了,站在院子里大声道:“人必自重,而后人恒重之,姥爷自己都不尊重自己,做出让小辈鄙视的事,却来发脾气,实在可笑。” “爹,小都还是个孩子,你何必跟她认真计较,小都,你也是,还不快来跟姥爷赔不是。”方氏心里也很难过,娘家人这等行径也觉难堪,罗天都又不是个能忍的性子,她夹在中间好生为难。 罗天都却不肯这么息事宁人,她挑起眉,一脸不驯地反问:“凭什么呀,娘,你问问你自己,这么些年,姥爷姥姥舅舅舅娘到底有没有把我们当成亲戚?当初我们在家里穷得连饭都没得吃的时候,他们可曾帮过我们一星半点?等闲不登门,一登门必是开口要好处,若是我们家还像以前那样,穷哈哈的,你看他们还会不会认咱们这门亲戚?今天我把丑话就说在前头了,这样的长辈,我压根不稀罕。” 方氏有些无奈地瞪了她两眼,这孩子还真就是颗炮仗,一点就着的,哪怕她心底里也觉得娘家人不好,但是面子情还是要维持的,不然别人又要说闲话,这下好了,罗天都把话说得这么重,连一点转寰的余地也没有,等明日外人还不知道会怎么说自己一家。她是无所谓,这辈子就这样的,可是罗天都不一样啊,她还没嫁人,这名声还是要的。 “好你个……你这个不孝女,今日不把你生的那个赔钱货揍死,你就不要说是我方家的闺女。”方姥爷被罗天都气得睁大了眼,直喘粗气,手指着方氏抖了半天,才把话说全。 方氏顿时脸也沉了下来,她这辈子就只有两个女儿,宝贝得跟眼珠子一样,如今方姥爷当着自己的面,说要打死罗天都,哪怕这话是自己的亲爹说出来的,她也不能忍了。 “爹,小都是我闺女,她再不好,还有我在,还有她爹在,实在轮不到爹来指手划脚,我知道爹孙儿孙女多,爹想耍威风回家去耍吧,这里是罗家。”她一边说话,一边用眼神示意罗天都出去,她自己亲爹的脾气她还是了解的,脾气一上来,就有些六亲不认,要是真惹火了他,才不管什么罗家方家,一顿狠揍是跑不了的,她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养大的孩子,就为这事被人打一顿。 方姥爷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眼里都要冒出火来,若不是方才土死命抱着,真要冲上去,给罗天都一顿狠揍。 方才木也很是讨厌罗天都,但是他今日来,主要是为了堆在罗家村西头的那批青砖和木料,毕竟他的长子等着娶媳妇进门。他按捺下了脾气,也低声劝着:“爹,正事要紧。” 方姥爷被两个儿子拉住劝了一会,火气渐渐平息下来,开口吩咐道:“老大,你回去通知道老二,叫上你二叔三叔,还有你几个堂兄弟,过来拖砖材木料。春花是我生的,我拖点东西回去怎么了。” 话音未落,就听得外头有人吼得比他还大声:“姓方的,你好大的口气,一个外村人跑到咱们罗家村来撒野,真当我们罗家没人了么?” 罗天都转过脸一看,只见里正两兄弟,带了一堆膀大腰圆的汉子赶了过来,后头还跟着一脸忐忑不安的宋氏。 原来宋氏洗了衣裳,听得方姥爷在屋里嚷嚷,还要揍罗天都,她怕方氏母女吃亏,忙去村里叫了里正过来。虽然方姥爷是方氏的长辈,但是天底下也没有这么理直气壮地冲嫁出去的女儿要东西的,何况那些砖瓦材料早就说好了,是给村子里盖学堂的。她以后和江夏两个也是要在罗家村生活的,以后她生的孩子也希望能送进学堂读两年书多认几个字,心底里自然是偏帮着罗家村了。 罗天都见来了帮手,一点也不怕了,暗暗冲宋氏点点头,多亏她机灵,知道找人来,不然就她和方氏两个人,还真难摆平方姥爷三父子。有人撑腰,她胆儿可肥了,清了清嗓子,当着里正的面道:“大伯,你来得正好,今日我就当着大家的面把话说清楚了,咱们村子西头堆的那些砖呀瓦呀木料什么的,就是为了盖咱们村子里的学堂用的,谁也不能用,旁的人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能将东西拖走,要是有人不顾脸面非要抢夺,大伯也不用客气,当小偷贼子处理就是了,这事闹到衙门我们也有理。” 方家人实在欺人太甚,今天一定要狠狠挫一挫他们的气焰,免得以后他们还是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大家伙听好了,小都都说得这样明白了,以后你们可要多长一双眼睛,时刻盯紧了,省得有那喜欢贪人便宜的,过来偷东西。”里正得了罗天都的话,立时有了胆气,他也是很看不上方家人这种嘴脸,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就能开始骂娘,随便哪个有廉耻的人,都不会做出这样惹人笑话的事情。 方姥爷气得要死,指着里正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在教训我家闺女,与有何相干?那些东西也是我闺人花钱买回来的,我是她爹,有什么用不得?!你们罗家才是得了便宜又卖乖。” 方姥爷重男轻女了一辈子,从来不把女儿放在眼里,闺女的那点家当,拿来贴补儿子那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了,更何况方氏连个儿子都没有,挣那么多钱,不给方家用,难道留着给罗家。 “爹啊,算我求你了,你不为自己,也为我,为你女婿留几分脸面吧,咱们往后还得在村子里做人。”自己娘家人被婆家族人堵了门这般羞辱,方氏心里十分难堪,然而更让她难堪的还是方姥爷那副无赖的嘴脸,她就不明白了,她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好,让她的亲爹非要在族人面前一点脸面也不给她留。 【) 第176章 最后在罗家村村民的一致对外之下,方姥爷和方才木方才土三父子到底没占上什么便宜,被里正兄弟几个扫出村去了。 方姥爷气不过,对着方氏放了一通狠话,无非是从此之后,他不认方氏这个闺女,以后她好也罢,歹也罢,都跟他方家人无关了。 罗天都心道,就方家人这德行,早脱离关系早好,只有方氏被方姥爷这般无情对待,心里很是难过,好几天都没情没绪的,罗天都和宋氏帮着排解了好些天,就连罗名都也打发人来送了好些东西,才哄得方氏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因为方姥爷那翻吵闹,里正越发盯紧了学堂的修建进度,工地上也是日夜派了人蹲着,也是防着方姥爷真的派人过来拖砖料的意思。不得不说,里正这一谨慎,倒还真就逮到了几个想趁着天黑偷材料的小贼。 那几个偷东西的贼子,却不是方家人,而是邻村几个游手好闲的泼皮。那几个懒汉平日里就好吃懒做,家中又清贫,时常聚在一起,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周围相邻的几个村子都深受其害。那几个泼皮早先见得有人往罗家村一车又一车运送青砖石料之类的,料想必是村子里有什么人要盖屋子,既是盖房子,当然会十分忙乱,最是适合他们这些喜欢顺手牵羊的人了,而且乡里乡下的,平常人盖屋子,多半也是盖些土房,能用得起青砖建屋子的,想必家底十分丰厚,到时候随便摸点什么,换点钱也够好几日开销了。那几个泼皮打听得仔细明白了,知道是罗家那个在上京做官的,准备给自家族里盖学堂,便凑在一起约好了,等个天黑的日子,摸到罗家村去,不拘去拖点什么出来卖,也能发笔小财,不想罗家村这边工地上日夜有人蹲守,他们几个无赖去偷东西,正好被村民抓了个正着,那几个泼皮不消说,被气愤的村民当场扭到官衙去,至于是打板子还是蹲监牢,那就是县太爷的事了。 在某种程度上来讲,还要感谢方姥爷那翻无赖的作派,让里正提高了警惕,这才让村子里少受了一翻损失,要不然全村人高高兴兴不辞辛苦地建学堂,结果却遭了贼,那该是多影响心情的一件事。 尽管有许多波折,学堂在全村人的共同努力下,历时一个多月后终于建成了,在周围全是灰仆仆的土屋的衬托下,这座青砖白墙的小院便显得格外特别。 首先入眼的便是一溜儿一人半高的外墙,也是雪白的墙面,看上去亮白得晃眼睛。围墙正面中间,是两扇宽敞的木门,那木门并没有什么花样,样子十分朴实,并无额外的修饰,只是细看,便会发现,那门比寻常人家的大门厚了足足有一半,十分结实。进了门,左右各有一道回廊,回廊往东西方向各有三间厢房,里面也没有什么摆设,只彻了一张炕,摆了一张大木桌,一张长条椅,这厢房一边是用来供先生和学生累了休息用的,另一边暂时用途不明。厢房过去,正对着大门的便是一座讲堂,讲堂里摆了十几张长桌,每张长桌边上各安置了两把木椅,木桌长椅也是农家最常见的样式,并没有多少讲究,木料也是最常见的普通木料,只是木工师傅下足了功夫,打的桌椅规规整整的,虽没什么花样,胜在结实耐用。讲堂后面是一个过道,过道进去,有一道侧门,穿过侧门,里头便是内院了,内院跟头前的院子一样,也是左右三间厢房,院子小些,也有一间讲堂,这里便是罗天都预想的给村里女孩儿读书习字的地方。 罗天都看了一圈,觉得很满意,虽然简陋了些,但是该有的都备置好了,其他的以后再慢慢添,再说这本来就只是拿来给村里小孩儿开蒙用的,她也不想弄得多豪华,省得到时村里人眼红羡慕,易生事端,反而不美。 里正看到学堂落成的时候,这个中年硬汉都禁不住激动得红了眼眶。真是老天开眼啊,他们罗家村这么多年,终于也有了自己的学堂。当年老族长在世的时候,心心念念的就是能攒够钱,在村子里办一间学堂,好让罗家的儿孙以后也能有个出息,只是那时候大家都穷,这事便一直没个着落,里正一直心里愧疚着,没办法实现老祖宗的愿意,不曾想这些年过去了,到底在他还担着罗家村里正的时候,把这事落成了,若是以后罗家的小娃娃里头,真有那么一两个有那个命的,能考出个一官半职,他就是罗家村的大功臣了。 里正心里那个激动啊感动啊,那是没法说的,因此对罗白宿一家格外感激,就连当初因为老族长过世,而对罗家生出的那点子埋怨也都如轻烟一般,消散在这深秋的大风里头了。 这是全村人的大事,自然是要大肆庆祝一翻的。到挂匾那日,里正特地请了村里的老人开了族祠,祭拜先祖,禀报这一喜事。方氏是罗家媳妇,罗天都是女儿,两人都没有资格进罗家族祠,反倒被晾在外头了。 里正娘子却因为方氏和罗天都费了那么多心思,花了那许多钱,建了学堂,结果开祠祭祖却没她们的份,心里很有些过意不去,到开祠那日,特地到罗家来赔礼道歉。 “按理说,你们又出钱又出力,费了这么多力气,把学堂建成了,如今开祠祭祖,怎么着也有你们一份的,只是祖上的规矩,我们妇道人家,进不得宗祠,倒是委屈你们了。”里正娘子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的神情很有些惭愧,她也没法子,别看她是里正娘子,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事,里正都会找她商量,但是这样的场合,她也是说不上话的。 “没事,大伯娘,倒是学堂开起来了,以后要烦劳大伯和大伯娘的时候就更多了,那个时候,大伯娘可不要嫌麻烦。”罗天都摆了摆手,倒是一点也不在意。 她是真的不在意,她修这学堂也只是希望以后罗家村众人能越过越好,若是今后也能出一两个读书人就更好了,这样就算方氏没儿子,罗名都在秋水镇也能有个宗族可以依靠。现在她忧心的反而是学堂以后的软件设施,别的不说,一些必要的书本读物还是要的,可是这年头,纸书太贵,她虽然有心想弄个图书馆,可是囊中羞涩,只得作罢,还是以后再说吧。 至于方氏这个大庆土著,从小就被灌输了妇人不得进宗祠的观念,对此更是没什么异议。她是个很实在的人,别人对她好,她便尽力回报,罗家托了罗家村的庇护才有今日,为村里人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她也愿意。 里正开了宗祠,焚香祷告,祭拜了先祖,再让村里的后生将匾额万般郑重地挂上了学堂正门上,罗家村第一间学堂便正式落成了,虽然只是一座普通的两进小院,可是却给这个贫穷的小山村带来了一线的希望和可能。 自此,罗家村值得向外人炫耀的东西又多了一样。 罗白翰自然是学堂的第一位正式的先生。原本罗白翰窝在族祠边上那个木棚里,只觉前程渺茫,也没有什么心思认真教导,不过是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混口饭吃罢了,如今看到这座整洁的小院,心底里居然陡然真生出了一股子豪情,反倒兴起了认真传道授业的心思。更不用说村子里的其他人了,只要想到以后自家的孩子想读书认字,再也不用跑到镇上,也不用交那贵死人的束修,任是谁心里都高兴。要知道这可是他们罗家村的学堂,周围十里八乡的,哪个村子也没有这么体面的事,有孩子的不说,有了罗白宿这样现成的例子,早就打定了主意,只要学堂正式开始授课,就把自家的泥猴子送过来读两年书,多少认几个字,嗯,不是说后头是专门给女孩儿开设的讲堂嘛,家里的丫头没事也送过来吧,那么丁点大的小孩儿,再能干做的事也有限,自己多辛苦一下也就是了;就是没孩子的,也想着回家后跟媳妇多努力,生个小崽崽,好生养大了,送过来读书认字,以后也能多条路走。 这里原本是罗家村里比较偏僻的地方,如今有了这座学堂,村里人没事都爱上这里来转两圈,听一听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一时竟格外热闹,就连外村的,听说了这事,也寻了机会过来瞧一瞧,听着那些小娃娃用略带稚气的声音朗朗念着听不懂的字句时,格外眼红,有那机灵的,便开始在心里打起了小九九,以后娶媳娶女,多往罗家村走走,攀上关系,看能不能让自家的猴孩子也跟着沾沾光。 当然这热闹是传不到罗家的,自打学堂建成后,罗天都便和方氏清了行李,赶了骡车,往上京去了。 【) 第177章 罗天都她们十月底动身,一路风雪,路上难走,到上京时,已是腊月末尾,正好赶上过年。{} 罗白宿在上京正眼巴巴地盼着她们回来,好容易盼着人了,难免有些小情绪,问她们:“怎地这时候才到?” 罗天都难得看见向来沉默寡言的罗白宿这会儿竟表现出有些赌气的意思,十分意外,笑嘻嘻地道:“村子里盖学堂,我和娘怕有什么人捣乱,就留着一直等到学堂建成了才来。” 她和方氏留在罗家村建学堂的事,只给罗白宿去了信,旁的细节也没有多说,罗白宿听罗天都说起,也十分关心:“可是建成了?如今还缺什么?” 罗天都便将当日建学堂时,方姥爷如何无赖要拖砖料,邻村的泼皮半夜来偷东西,最后被村人逮到送官的事情说了一通,末了又道:“我听大伯讲,祭祖开祠当日,齐家还送了好些上好的宣纸过来,这些倒是尽够了,论起缺东西,学堂倒还真欠一样。” “什么?”罗白宿又问。 “书呀。”罗天都道,“现在学堂里只有当日二叔留下来的几本旧书,旁的都没有。” 罗白宿沉吟片刻,道:“这好办,四书五经这类的,著作局尽有,我闲着无事的时候,慢慢誊录几卷,到时托人送去就是了。” 罗天都一想,可不是嘛,罗白宿在著作局任职,著作局别的没有,书倒是齐全的,只是这年代印刷术不算发达,印书成本贵,多数人还是用的手抄本,据说上京许多穷学子,就是靠给人抄书赚钱来糊口呢! 说到著作局,她难免想得多了一些,跟罗白宿商量道:“爹啊,既然咱们家掏了钱办了学堂,好歹也要办出个名堂来不是?” 罗白宿已经习惯她这副打商量的表情,多半是表示她有什么新想法,便认命地道:“你想要些啥就直说吧,哪怕是天上的月亮,爹也要搭了梯子给你摘一个角下来。” 罗天都脑补了一下罗白宿搭着没有尽头的天梯去摘月亮的情形,觉得没法想象,忍不住笑了笑,道:“我要月亮做啥,又不能吃又不能穿的,放在家里还嫌占地方,再说咱家也没有那么大地方放月亮呀,哪怕是小小一个角也没有。” 罗白宿就奇怪地问:“月亮有多大呀,怎么会没地方。” 呃?罗天都无语了,她怎么跟一个古人解释,咱们并不是居住在四四方方的水平线上,而且居住在一个球体上,月亮距离咱地球平均三十八万四千四百千米,你看着只有一个圆盘大的月亮,其实是个直径三千四百多千米的球呢。 得,她还是说正事吧。 “我想说的是,这天底下读书人虽多,但是十年寒窗,真正熬出了头的那还是极少数,大多数的学子,最多还是泯然于众人之间,一辈子默默无闻,咱们村里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就算是读书,当然也有人像爹这样一点就透的,考功名不在话下,但是也有人虽然在诗书上不行,其他方面却很在行的呀,比如说二伯瓦匠做得好,三叔公的女婿木工不错,我就想咱们学堂能不能不光是教人念诗书,也能多传授一些这些匠人的工艺呢?” 罗白宿皱了下眉,并没有斥责罗天都异想天开,反而认真想了想,道:“你说的这法子倒是好,可是天底下的匠人,依靠手艺吃饭,自然把手艺看得十分重要,多数是父传子,子传孙,这样代代相传,很多工匠的手艺连女儿都不肯传,就怕女儿嫁了人,将手艺带了出去,你说的传授匠人手艺,只怕请不到师傅呀。” 罗天都当然也知道手艺对于匠人的重要性,她也不奢望真能请个师傅到学堂讲课,便道:“我的意思是,既然读书认字有二叔教了,咱们能不能想法子,多弄些这些农书、医书、药书、匠书一类的,存在学堂里,只要认了字,村里头谁对什么有兴趣,也有着前人的经验可以学着慢慢摸索,这天底下的学问何其多,光靠老师传授如何学得完呢?” 她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建个小型阅览室,各式各样的书都收录一些,学堂里的先生只管教基本的读书认字,以后学生们朝哪个方向发展,便要靠自己琢磨努力了。 罗白宿自己是仕途出身,自然是希望罗家村能多出几个读书人,这才是正道。不过他也知道罗天都说得有道理,天底下的读书人那么多,但凡有些家底的,能供得起的,多半都会送家中的子孙进学堂,谋个好出身,只是真正能出人头地的却是少之又少,很多人诗书不在行,在别的行业上却是十分有天份的。比如他的闺女罗天都便是很好的一例,明算那是不消说,算帐什么的,嘟囔两下飞快地就算出来了,连算盘都不用,算得却是又快又好,只怕那些经年的老掌柜也比不上,帐本也记得十分别致,那上面一个圈两个圈的,跟天书似的,饶是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仍是看不懂,可是家里的银钱进出帐目,却是分毫不错的。 罗天都提了一提,罗白宿倒是真琢磨开了。他们著作局的书算是全的,可是最多的也是经史子集一类的,刑律、国家志、兵家、农书这些多多少少也有一些,医书、草药、匠书这类的,真是少之又少,换句话说,给朝廷用的书多,适合天下百姓用的却少,可是这天下的根基却是百姓呀。其实民间也流传有许许多多的学识,若是着专人不辞劳苦,整理出来十之一二,都是天下百姓之福。 罗白宿这么一琢磨,越想越觉得有必要,花了好几个月,将著作局现存的书本一一归类入册,然后整理了名单,呈了上去。 他是本着一心为民的想法,着实想为百姓做点实事,再说了,著作局本来就是干这事的,编写史书也是写,整理这些匠书也是写,只是科目有些差别罢了,若是朝廷开恩,哪怕是同意编纂一两类的,那也是百姓之福了。 罗天都并不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本着后世的“学有所长,学以致用”的原则,稍稍对罗白宿提了一点点无理的要求,居然会真的被人写成折子,摆到今上面前。当然,这是后话了。 她和方氏五月回的罗家村,到了年底方回,中间隔了六七个月,连左君瑜的婚事都错过了。 过完新年,到了初十那日,左君雅带着丫鬟婆子气呼呼地上门了。 罗天都忙把她引到自己的闺房里,好奇地问:“大过年的,这是谁招惹你了,气成这样?” 左君雅只顾着生气,连话都没回,倒是她边上的一个小丫鬟,知道左君雅素来跟罗天都亲近,寻了个时机,悄悄跟她说了。 原因无他,左君瑜嫁的那个通奉大夫,长得确实俊逸非凡,胸中又有几点才华,在外头名声颇好,左君雅也以为自家大姐嫁了个好的,等到左君瑜嫁进了门,才知道那人在女色上头十分放纵,屋里头养了好几个不说,外头还有一个,只是平日瞒得紧,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左君雅知道左君瑜刚嫁进门,就遭遇一堆的妻妾之争后,气得半死。不过是个通奉大夫,虽说是个从三品,却是个散职,并没有什么实权,这样的人家,娶了她们左家的千金闺秀,竟然不珍惜,还弄了那么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到屋里,左君雅气得火冒三丈。 “人前倒是人模狗样的,人后却是一个渣。”这是那丫鬟学的左君雅的原话。 渣这个词还是后来左君雅跟着罗天都学会的,只是她素来嫌这个词太过粗鄙,鲜少用罢了,如今竟然被人学了出来,可见左君雅有多生气。 罗天都倒是十分同意,左君瑜她是见过的,相貌不说,那是一等一的美女,性子也温婉,又是左家精心教养出来的,诗书琴棋画无一不精,后来罗天都制作的英雄杀卡牌,也有不少画是出自左君瑜之手,家世就更不用说了,老实说她也觉得,无论是谁,能娶到左君瑜这样的几乎十全十美的女性,实在是称得上幸运,不曾想,左君瑜这样的姑娘,在左青之精挑细选之下,也遭遇了这样的结果,实在让她无语。若是以后齐锦也这样对罗名都,罗天都觉得自己肯定会一纸和离书,将罗名都接回家来。 “咱们雅娘子心情不好,夫人在家又管束得厉害,她和小娘子亲近,也只能往这里跑一跑了。” 她正听那丫鬟说前因后果,猛然听到屋子里传来“噼哩啪啦”的声音,心里一紧,也顾不得八卦,匆匆推开门进了屋,要然看到左君雅正在屋子里发脾气摔东西,桌上一套茶壶已经没了踪影,地上一地的碎瓷。 罗天都看得十分心痛,虽然那只是普通的白瓷,可也是钱买来的好不好。这左君雅小姑娘倒真是被家人宠坏了的,左府人多嘴杂,发不得脾气,她就跑来自家摔东西了。 唉,这是误交损友啊。 左君雅一双眼睛四处乱转,仿佛还在找什么可摔的东西。 罗天都看着心里直哆嗦。娘哎,她们小门小户出来的,攒两个钱不容易好不好。她眼睛左右乱瞄,看到院子里堆的积雪,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 【) 第178章 罗天都和方氏回上京的时候,装了几袋子山货,用的那种特结实的麻布制的袋子装的。()左君雅现正在气头上,一直摔东西发泄怒气,罗天都就想给她装个专门让她发泄怒气的沙袋,省得她家的碗碟茶杯茶壶遭殃。 她和程青两个将院子里的雪压得实实的,装进麻袋,系紧了袋口,然后在屋子里摆了两条板凳,再将麻袋搁在板凳上,关了窗子,然后去叫左君雅。 左君雅正在气头上,被罗天都叫了出来,还瞪了她一眼。 罗天都将手里的捶衣棒往她手上一塞,然后抬起下巴朝沙袋扬了扬。 “做什么?”左君雅一脸不解。 “把那袋子当成你现在最恨的人,狠狠地打吧,这样最解气。”罗天都指点她。 左君雅狐疑地瞅了她一眼,又瞅了那麻袋,大约也是觉得砸东西有些不解气,扬起捶衣棒,试着抡了抡,然后举起棒子,狠狠地朝那麻袋砸了下去,压得实实的雪袋居然被砸得凹下去一小块,发出沉闷的声响。 大约是左君雅也觉得那一棒子砸下去的感觉果然比扔东西要有效,举着棒子又开始狠狠地往下砸个不停,一边砸一边发狠地道:“我打!我打死你个混帐,叫你不对我姐好,叫你纳小妾!”一下一下地,仿佛那麻袋就是那个惹她生气的混帐,不将之揍得个稀巴烂势必不肯罢休。 罗天都嘴角抽了抽,要是上京的那些青年才俊看到素来娴雅的左家小娘子这副模样,不知道会作如何想。不过这下子左君雅找到了适合的发泄怒火的好法子,不会再找她家可怜的碗碗碟碟麻烦了。当然,为了避免左君雅清醒过来之后不好意思,她还是退出了屋子,并体贴地关上了门。 左君雅带来的丫鬟婆子正在外头担心地探头探脑,但是没有左君雅的吩咐,又不敢随意进去察看,看见罗天都出来,忙迎了上来,问道:“小娘子,我们雅娘子她……” 罗天都侧耳听了听,站在院子里还能隐约听到捶衣棒捶在麻袋上发出的响声。为了左家和左君雅自己的名声,她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都退了开去:“没事,小姑娘闹脾气,让她自己呆一呆就好了。” 那几个丫鬟婆子连连点头,心里却在嘀咕,明明她自己比雅娘子还要小一岁,居然一口一个小姑娘,真不知道谁才是小姑娘。 罗天都觉得左君雅估计还要捶好一阵子的麻袋,便招呼她们去方氏屋里烤火,外头委实有些清寒。左家的家教想是颇好,哪怕冻得鼻子通红,左家的那几个丫鬟婆子仍坚持守在门外头。罗天都见状也不多劝,只让她们离房门略远些,这才跟着方氏到屋里烤火。 方氏颇有些担心,不知道罗天都将左君雅留在屋子里做什么了,瞟了瞟外头的几个婆子,凑到罗天都耳边低声问道:“小都,雅娘子一个人在屋子里不会出什么事吧。” 罗天都笑了笑,也学方氏那样压低了嗓音,道:“没事,雅娘子只是气得狠了,让她发发脾气,要不然咱家的这些杯杯碟碟都不够她砸的。” 方氏于是越发有些忧心忡忡了。 左君雅足足在屋子里呆了约有半个时辰,方才出来,出来的时候,云鬓微乱,红扑扑的脸颊上还在往外冒热气。 罗天都生怕她回了汗着凉,忙取了干净的帕子给她擦脸,又叫向兰去烧水。 左君雅摆了摆手,对着她吁了口气,一边揉胳膊一边点头道:“你这法子真管用,我心里舒服多了。” 罗天都抽空往屋里一瞅,塞得紧紧实实的麻袋,如今已经瘪瘪的,地上一堆雪块,还在往外渗水,不由有些咋舌。左君雅看着秀秀气气的,真发起脾气来,那威力也不可小觑,只是左君雅看样子也是久未锻炼的,突然这么闹一回,只怕明天起来,两只胳膊都要疼得抬不起来了。 她道:“回去后,记得拿热水敷一敷,省得明天胳膊遭罪。” 左君雅发完了怒气,心里舒坦了,自觉在罗家呆得久了,便要带着人回去,临走的时候,扭过脸来道:“下回我要是心里不高兴了,还来找你。” 罗天都几乎一跤跌到门槛上,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不是吧,还来? 送走了左君雅,方氏这才赶过来,看到满地的狼藉,叹了口气,道:“唉,好好的屋子怎么弄成这样子,你今天晚上怎么睡哦。” 罗天都这才醒悟过来,可不是嘛。她家院子小,后院里头,正屋里住着方氏和罗白宿,两边的厢房,她和向兰一人一间,其他的两间因为没有住人,便做了储藏间,没有烧炕,她担心左君雅着凉,便把麻袋搁在自己屋里,这下子,屋里地板都被打湿了。 她哀叹了一声,开始认命地清理地板上的积雪,一边清扫一边琢磨开了。以左家这样简单宽松的环境,居然也能有事让左君雅气得抓狂,若是旁的大家族,屋子里妻妾一大群,在那样勾心斗角的环境下,养大的女孩儿们,内心该会被压抑扭曲成什么样子?她们出身世家,从出生起,便被教导着做一个贞静娴雅的淑女,受了委屈,也是一味忍让,委屈求全,以搏一个贤慧的名声,完全被压抑了自我,这样的教养环境下,越是懂规矩贤良淑德的,受的委屈越多,积的怨气也越多,这些千金闺秀们,一辈子都在扭曲的环境下教养长大,心里的愤懑不得排解,那幽怨可想而知有多深,若是她能想个法子,弄个场地,添些设备,专门供这些深闺贵女们发泄怒气,想必生意会很红火。 她越琢磨越觉得这是个好法子,便把扫把一扔,拿了纸和笔,兴冲冲地思考着未来的赚钱法子了。 她思考了一翻这个年代女性们的娱乐消遣方氏,果断摒弃了那些益智类的游戏,而专心把重点放在体力运动上面。试想,除了吃和花钱,还有什么法子比运动更能让一个常年处于幽怨的妇人快速消耗精力,纡解心中烦闷,开阔心胸的? 她的打算是想建一个类似于后世的健身房的场所,当然运动项目什么的,肯定没有后世那么五花八门,但只要能让这些平日内心压抑的姑娘们能精疲力竭发泄一翻,便成了。 有了思考方向,罗天都便不着急想着到底要建些什么运动项目,先把重心放在了场地上面。她家如今住的院子太小,显是摆不开,而且周围住的虽然也是官宦人家,但到底都是和罗白宿一样品级比较低的小官,那些千金闺秀们自恃身份,只怕是不愿意来往的,那就只能在外面找场地了。 若是建在外头,她把顾客的来源主要定在那些有钱有闲的世家小姐这个群体上面,隐密和安全便是第一要务了,毕竟谁也不愿意自己像个疯婆子一样打了一天沙包,第二天就传遍了全城不是? 寻场地是个麻烦的事儿,不是两三天就能定得下来的,只能慢慢寻访,这个是急不来的。 罗天都寻访场地的事儿还没个影子,罗白宿倒是兴冲冲地搬了一大堆的手抄书回来,堆了满满四大箱子,向罗天都邀功了:“小都,你看,这些都是同僚还是他们家中的子弟帮着誊录的,经史子集刑律地理算术都有。” 罗天都翻了翻,果然是新抄的,最上头几本,连墨迹都未完全干透,闻上去一股子松香墨味,而且她抽的几本,笔迹完全不一样,显然不止一个人帮忙。 “嗯,不错,爹果然有本事,这才多少天居然就抄了这许多书。”她笑眯眯地夸赞着。 罗白宿这几年越发朝着“二十四孝老爹”的康庄大道上越奔越远了,在外头是勤俭恭良的著作郎,在家里就是女儿奴,罗天都说一,他绝不会说二,听得罗天都这般称赞,心里美滋滋的:“这里还有当初顾家留下的书,我也抄录了一份,然后让程青辛苦一趟,送到罗家村去。” 程青自是二话不说就应了。 罗天都听了直笑。程青就是他们家的万金油,跑路是他,当保镖是他,看家护院也是他,没办法,谁让他们家可用的人手实在太少呢。 等到程青出发的日子,罗天都又发现问题了。 程青向来俭朴,身上穿的依然是当初方氏给置办的衣裳,这么些年过去,早已经旧了,原本青色的衣料,因为浆洗过度,都有些发白了,程青仍舍不得扔。这几年罗家经济宽裕些了,虽不是年年都会置办新衣,隔年却是有的,家里人口简单,方氏给家人裁衣的时候,连着程青两兄弟的也一起裁了,可是程青从来都是把新衣裳给程盛,自己只留了一件,跟着罗白宿出去时穿,回家都是着旧衣。 罗天都觉得他是把满心的希望都放在程盛身上,竭尽所能地想要供养着程盛。 可是,罗天都摸了摸下巴,看着向兰在帮着程青收拾行李的时候,偷偷塞了一件新衣进去,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向兰这几日每晚不睡,在房里缝制的,好像就是这件吧。 她看看向兰,又看看程青,想着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 第179章 罗天都的健身房场地还未曾选好,家里倒是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罗白宿高升了。() 至于这高升的理由,着实让人有些汗颜。 今上自登基以来,便历经瑾元之乱,又亲征北戎,虽说不是在马背上得的天下,却是在马背上坐稳了天下,故对兵权看得比先帝更重些。早年北戎虽被打得落花流水,经过十几年的休养生息,又重新隐隐有了崛起的趋势。今上担心北戎狼子野心,重新挑起战事,便有心重开武举,整顿军备,很有些积极备战的意思。 可是无论开武举还是整饴军备,都得花钱,如今朝堂上户吏两部皆是由百年世家把持,那文官素来鄙视武人,自然不肯再让武人坐大,户部尚书又因去年幼子的那场笑话闹了个没脸,心里积了一肚子怨气,正愁没地方发呢,逮着这个机会,自然百般刁难。今上开武举要钱,陆尚书倒是笑眯眯地头一个附议,等到要银子的时候,便推说户部没钱,拿不出银子。 陆尚书的理由也是现成的,自打瑾元之乱起,这十多年就没消停过,又是战乱,又是灾祸,这些年赋税比起二十年前,足足少了三成有余,而朝廷的开支却是一年比一年多。 户部与吏部自来便是最让皇帝头疼的两个衙门,吏部掌着官员升迁,户部卡着财政支出,尤其是这陆尚书,自先帝起就掌着大庆朝的钱匣子,对大庆的帐薄收支了如指掌,正是因为如此,哪怕天启帝继位几十年,一直想着要找个人替换他,也一直没寻着合适的人选。 陆尚书是户部的老油条了,无论今上说什么,只口口声声哭穷,死活不肯从府库里拿出钱来,若是逼得急了,便淌着一把老泪,说自己无能,愿将帐册交出来,交与朝中其他能人掌管。 以往陆尚书这么一哭,今上多半会心软,虽然厌恶,也只能好言安慰。毕竟户部那一堆陈年烂帐,不是随便派个人就能理得清的,不要说陆尚书在户部经营多年,人脉深广,随随便便弄个人去查帐,最后帐没查明白,自己反倒惹得一身腥。 只是这一回,也不知是今上铁了心要开武举,还是说厌恶了陆尚书的眼泪,死活不肯让步,等陆尚书又老调重弹,说要交出户部帐册,自己不理事时,今上居然顺理成章地接收了,当堂钦点了瑞亲王,他的亲皇叔,担任度支使,查点历年户部帐册。 那瑞亲王今年已经快七十了,看着身份尊贵,却是完全不管事的,平日里只在府中含饴弄孙,突然被他的皇侄,当今的圣上抬了出来,也是一脸的苦闷。他都老大一把年纪了,说句不客气的话,半截身子都已经埋进土里的人了,他那个皇侄何苦要把他抬出来得罪人哟。 他是个不管事的,今上吩咐的差事还是要做的,不仅要做,还要做得漂漂亮亮的,不然就是打了他皇侄的脸面了。谁都知道今上派了瑞王爷出来,不过是当个吉祥物,压压场子罢了,真正主事的估计是要另派人担任,朝中派系错综复杂,既是要查户部的帐,自然是要找那些与户部素无瓜葛,最好跟朝中牵连不深的官员避嫌才是,这么个得罪人的苦差事,谁接了都只能是自讨苦吃,众人推来推去的,最后就落在了罗白宿头上,同罗白宿一起倒霉的,还有那个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少卿明大人,想是平日得罪的人太多了,这个时候也被人当成炮灰推了出来,比起来,明大人似乎是更倒霉些,他是度支司副使,罗白宿只是个小判官。 罗天都听了,不禁觉得头疼。这度支司看着风光,权力大,其实着实是个得罪人的活计,况且度支司一看就是今上临时设置,等户部的帐册一查完,估计就要被撤销,真到了那个时候,罗白宿得罪了户部,还能有什么前途,不被人踩死就是万幸了。在她看来,罗白宿卡在这个位子上,其实跟被人抬着架在火上烤没什么两样。 这个时候,她对那个高高坐在金銮殿上的皇帝颇有几分不满,你要动户部,就直接动手呗,做皇帝的要动一个臣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非要选这么迂回的法子,把罗白宿这么个没背景没钱财的小人物推上去得罪人。 再说了要查户部的帐呀,那么些陈年老帐,就靠他们几个要理到什么时候,连帮手外援都找不到。这天底下最会算帐的早就被笼络到了户部,你如今再请户部的人清查户部的帐册,就是傻子也不会干这蠢事,尤其今上急着开武举,还设了期限,就更让人着急了。 瑞王爷发愁,一向铁面无私的明大人也发愁,无辜被牵连进去填人数的罗白宿就更愁了。 罗天都看着罗白宿整天早出晚归,忧心忡忡的,急得嘴巴都起泡了,心下颇有些不忍,终于有一天,忍不住问道:“爹,既是今上要查帐,爹就差人把帐册查清楚便算了,得罪了人,大不了咱们就不做这个官了,回村子里去吃碗自在饭。” 罗白宿叹了口气,也不管自古女眷不得插手朝中事的规矩,道:“哪里那么容易,今上是要让咱们跟天底下算盘打得最好的掌柜做对,查他们的帐,难呐。” 到底有多难,到最后连明大人和罗白宿都要亲自上阵,拿着算盘充当一回帐房先生了。 罗白宿开始只是晚归,后来便是连家也很少回了,偶尔回来住一晚,还带着帐册,算到天明才罢手。 一日,罗白宿回家沐浴完,就着微弱的烛光,正在那打算盘。只是他到底是正经读书人,读诗书策论,讲治国之道还能滔滔不绝,但这商贾之事,算盘上的功夫,终是浅了许多,最后许是太累了,趴在桌上睡着了。方氏瞧着有些不忍,只加了件衣裳给他披上,并没有叫醒他,罗天都看着短短一个月,罗白宿就迅速消瘦,眼眶深陷,脸颊都凹了下去,到底心下不忍,麻着胆子,看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册子,抿着嘴想了想,终于是横下了心,轻轻抽出了那本帐本,拿到自己屋里,点了油灯,细细看起来。 前世她就是名注册会计师,算帐是老本行了,今日罗白宿拿回来的,不过是户部的几本流水帐,并没有什么难的,只是记得杂乱些罢了。 查帐并没有费多少功夫,费功夫的反而是她那一手烂字,她又握不来毛笔,还是习惯用鹅毛笔,就着执钢笔的握法,将那几本帐册对帐后的结果,写在纸上,夹在旧帐本里,然后才拿回到罗白宿屋子里,方才熄灯睡觉。 罗白宿心里挂记着事睡不安稳,一会儿醒过来,看到桌上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帐册,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方氏被他吵醒,打了个呵欠,道:“小都见你睡得熟,没叫你,她自己拿过去帮你算好了,你再查查有没有错处吧。” 罗白宿看了看漆黑一片的东屋,打了盆冷水,洗了把脸,然后研墨铺纸,将罗天都写的那纸张重新誊录一遍,看着外头夜色尚浓,收拾了一翻,然后轻手轻脚地上床,终于安心地合上了眼。 第二日一早,罗白宿自去衙门,罗天都吃过早饭,收拾一翻,就和向兰出门了。原本回来后,方氏还要请头前那个女夫子上门教罗天都规矩的,结果罗天都拼死反对,也不知是因为罗名都婚事顺遂,方氏心宽了些还是旁的什么原因,方氏被她劝了两句,最后居然允了,辞了那女夫子,罗天都这才从那一堆的女训女诫守则里解放出来。 她和向兰上了街,本也没什么事,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这个时候,还未起春,颇为清寒,向兰陪着她逛了几条街了,见她既不进铺子,又不买东西,不由奇了,问道:“小娘子难得上街,如何不买些喜欢的物什回去?” “逛街嘛,就得慢慢逛,慢慢看才有乐趣,你这又不懂了吧。”她挂心着建健身房的事,正四处打量内城的街道布局,看能不能选个合适的地点,虽然也托了牙行帮忙留意,不过她也不肯闲着,没事就喜欢出来到处看看。 逛了几天,发现内城着实没什么合适的地方,内城官眷多,东街那一片全是达官贵人的府邸,其余的几条街,早已是商铺林立,就是铺子与铺子之间那狭窄的通道,也被人见缝插针地搭了棚子,卖起了小杂货,其土地利用率压根不比后世差,看来以后还是只能在外城寻场地了。 她和向兰在大街上吹了半天的冷风,向兰倒是还好,最后反是她自己冷得受不了,缩着肩闷闷不乐地回去了,结果才到巷子口,就见到子书急匆匆地跑来,一边跑一边还在抹眼睛,看着她老远就喊了起来:“小娘子,不好了,大爷在衙门里挨板子了。” 【) 第180章 罗天都一听,吃了一惊,急道:“爹不是在度支司吗?怎么会被人打板子?你莫要胡说!” “今日大爷到衙门,有个什么大官过来查帐,嫌大爷他们的进度太慢,要罚大爷他们,度支司上上下下除了瑞王爷,其他人都挨了板子,连明大人都没有例外。”子书平日里虽然喜欢贪些小便宜,办事还是比较牢靠的,罗白宿挨了板子,他跑得飞快,第一时间就来罗家找方氏和罗天都讨主意。 “胡闹!我爹挨了打,你怎么不去唤医生,反而先回来了!我爹人呢?”罗天都气得都想打人了,这子书平时看着滑溜得不得了,怎么真出了事的时候,这么轻重不分。 子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着十分可怜:“头前来了个什么柳大人的,要打大爷板子,打了板子,还不准叫大夫,硬逼着大爷接着查帐本,小的这才瞅了空子跑来告诉小娘子。” 罗天都听他说话颠三倒四的,心里十分烦躁,进屋跟方氏说了一声,便要亲自去衙门。 “你一个小娘子去什么衙门,差役也不会让你进去,还是我去的好。”顾伯这几日受了寒,有些不舒服,正在屋里躺着,听得罗白宿挨了罚,挣扎着从炕上爬了起来,穿妥了衣裳就往外走。 “顾伯你快回去歇着,我换了衣裳去度支司走一趟,你帮着在家里看着就好。”罗天都可不敢让顾伯再出去吹冷风,说完急急地进屋换衣裳。 方氏也是急得团团转:“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就说这官不是好做的,每天辛辛苦苦看那捞什子帐本,到头来还要挨打。”说完又骂子书,“大爷既是挨了罚,怎么不叫车将他送回来,天这样冷,无人照料,若是落了病根可怎么得了。” 罗天都这个时候也没心情安慰方氏,换了身男装,将头发打散,重新束了发,又让方氏开箱子,取了银子,想了想,又让方氏取了一件罗白宿换洗的衣裳,这才招呼子书往外走。上了骡车,子书自坐在前头赶骡车,不想子书年纪小,又是自小卖了出来的,本是当成书僮培养的,对赶车这类的粗活委实称不得精通,况且那骡子又十分欺生,任凭子书举着鞭子吆喝了半天,那骡子仍是倔强地打着喷嚏,站在原地不动。 罗天都在车厢里坐了半天,也不见车子动上半步,撩开门帘一看,子书还在和那匹倔骡子较劲,急得她索性从车上跳了下来,迈开步子就往度支司方向跑,子书生怕她出什么意外,掏了几文钱,托人将骡车赶到紫荆巷罗家,自己也跟在罗天都后头跑。 罗天都虽然人矮,但是体力很好,步子迈得大不大,频率却很快,跑得居然十分快,子书跟在她后头,要尽全力才跟得上。两人在大街上跑得气喘吁吁,跑过一个转角的时候,正好有人从墙的另一边过来,罗天都一时不察,几乎就撞了上去,幸好对方身手矫健,及时避开了。 子书看得心惊胆颤,这要是真撞上去了,小娘子这辈子名声也全毁了,他估计也没活路了。 罗天都担心罗白宿的伤势,也没抬眼看是谁,道了歉匆匆朝前走,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回过头来一瞧,心里暗暗叫苦。妈呀,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撞上谁不好,居然撞了这尊煞神。 卫缺堵在路中间,神情凛冽严肃,如渊停岳峙般巍然,压迫感十足。 被他那双死灰色的眼眸盯着,子书只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一颗小心肝吓得“砰砰砰”直跳,怎么也无法挪回原位。他紧张地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内心里给自己鼓了把劲,再怎么畏惧卫缺那张死人脸,也要强自撑着,小娘子可就站在他后头呢。 他努力在脸上堆出一抹笑,小心翼翼地赔罪道:“卫大人,实在抱歉,小的有眼无珠,这才惊着了卫大人,卫大人大人有大量,还请见谅。” 卫缺看也没看他,只盯着他身后一身素布男装的罗天都,拧起了眉。 罗天都可不想被他挡道,探出了半个身子,虚抱了一拳,道:“今日冲撞了卫大人,实乃抱歉,改日再登门给大人陪罪。”她见着卫缺也是有些心虚的,毕竟她是知道卫缺身有暗疾的秘密的,若卫缺真是传闻中那等飞扬跋扈,睚眦必报的性子,若是知道了,只怕杀她灭口这样的事也是做得出来的,如今她只是暗自祈祷卫缺当日晕迷糊了,不记得她。 卫缺扫了她一眼,慢吞吞地开口了:“何事惊慌?” “这……”子书看了看罗天都,有些犹豫。 罗天都却不想在路上再耽搁,直言道:“我爹出了事,我急着去看他。”识相的就快让开。 卫缺一挑眉,轻啸一声,片刻就听到有马蹄声传来,不一会儿,便有一匹通体乌黑发亮的骏马,从西边奔了过来,直到卫缺身边才扬了扬蹄子停下来。 卫缺将罗天都一把提起,往马背上一扔,然后一个飞纵,也骑上马背,轻夹马腹,那马便撒开四肢,飞快地朝前奔了起来。 子书惊得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卫缺挟持了罗天都跑远,好半天才回过神,撒开脚丫子跟在后头追,边追边喊道:“哎,卫大人,你快放了我家小娘……公子………” 卫缺那马可是塞北进贡来的千里良驹,哪里是子书靠两条腿就追得上的,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只留下子书一个站在大街上,瞪大了眼,仿佛天塌下来了一般。 惨矣!卫大人把小娘子抓走了。子书抓着头发,急得团团转,不知道是趁着这事无人知道赶紧畏罪潜逃,还是回罗家告诉方氏这一噩耗。 原本内城是不许纵马的,只是今上宠信卫缺,特许了他有骑马的权利。于是今日上京内城的官民们便看见了十分惊奇的一幕,那个素来鸡肠鼠肚的都指挥史卫缺卫大人,光天化日之下,挟持了一个小少年,在闹市飞奔而过,不由都在心里默叹,这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惹着了卫缺这个小心眼的杀胚。 罗天都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人脑补成了不长眼得罪了卫缺的可怜虫,她被卫缺扔在马背上,面朝下,正颠得难受,忽然之间,眼前一暗,却是一件斗蓬披头盖脸地落了下来,正好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 这下可好了,她是彻底懵了,闹不清卫缺这是想杀人灭口呢还是想把她关起来折磨她。她正脑补着卫缺会怎么处置她时,只觉得那马突然停了下来,然后身上一轻,斗蓬被卫缺收了回去,眼前也恢复了光明。 卫缺下了马,又毫不温柔将她从马背上拎了下来,不等她说什么,骑上马又哒哒哒地走了。 罗天都颠得晕头转向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四周一看,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小巷子里,对面大街走两步就是度支司。闹了半天,卫缺只是带她到度支司来了。 哎!若是罗白宿没有出事,她肯定会腹诽一翻,可是现在罗白宿在度支司里情况不明,她也没什么心情想些别的,整了整衣裳,转出巷子,朝度支司奔了过去。 度支司早在太祖皇帝时就被废了,如今被今上临时重设,不光衙署也是临时置办的,人手也相当不足,罗天都到了门口,只看到一个小差役,蹲在门口守大门。 那人看见她进门,忙将她拦住了,许是心里不痛快,只打量了她两眼,见她眼生,便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般不耐烦地道:“去、去、去、去,这里是衙门,不是你这等庶民能来的。” 罗天都便压低了嗓音,道:“我是罗大人的家人,夫人见大人忙着公事,打发我回来取换洗的衣裳。”她长得矮,又特意压低了嗓音,倒是没什么破绽。 那人便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翻,狐疑道:“罗大人身边跟着的那长随子书,我却是认得的,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可不要口出诳言,今日衙门事多,识相的赶紧走,省得惹祸上身。” 子书正好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听到这一句,便上前道:“小五哥,他真是咱们大爷的远房侄子,不是外人。” 那小五哥想是平日跟子书混得熟,见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便提醒道:“既是罗大人的家人,便进去吧。”说完,也不刁难,果真让他们进去了。 子书机灵些,又问:“那位柳大人呢?可还在?” 小五哥嗤笑了一声,很有些忿忿不平地道:“还在大堂,守着几位大人算帐,你们可多长个心眼,现在别上赶着凑上去,当心受牵连。” 子书心里愁死了,面上还是谢过了小五哥,领着罗天都往里走,最后来到一间屋子,子书将门推开,让罗天都进去等着。 “小五哥讲那柳大人还在这里,小郎君还是暂且避一避的好。小郎君且在这稍等,我去前头问一问大爷现在如何了。” 【) 第181章 罗天都忧心忡忡,哪里坐得住,跟着子书就追过去了。 度支司是新衙门,因为衙门职责的缘故,注定不讨朝臣喜欢,开设一个多月,官署内的家具摆设都未曾添置齐全,相比起其他同级衙门,寒酸许多。 罗天都跟着子书跑到大堂,发现那堂内或坐或站或跪地有大大小小十来个官,有个胡子花白,穿着华贵的老先生坐在最上位,他的边上则是一位身着四口朝服的年轻公子,歪歪扭扭地坐在另一张太师椅上,打着官腔大耍威风。 她看到罗白宿面色有些发白,正立在堂下老老实实听训,行动之间倒是没看出什么不妥,只是罗白宿才被打了板子,没请大夫也就罢了,怎么还罚站了。她心里瞬间就记住这捞什么子柳大人了。 既是查帐,多扒拉两个人一起帮着查就是了,像他这般,帐没查完就拉着人打板子,打伤了人不是更影响查帐速度,真是猪脑子。 子书素日会做人,知道罗天都担心,但给边上那柳大人带来的随侍塞了几两银子,悄声打探:“这可如何是好?大人们都带着伤,也没请个大夫吗?” 那随从抛了抛手里的银子,觉得还算丰厚,便咳了一声,压低了嗓音,道:“哪能呢,我家大人也就是吓唬吓唬你们罢了,就是打板子都是让你们官署里的人动手,也就是做做样了,不然上头怪罪下来,咱们大人也不好交待。” 罗天都耳尖,听到这里,方才放下心。 那柳大人在大堂声情并茂说了老大一通,过足了官瘾,这才满意地带着人扬长而去,出来的时候,正和罗天都打了个照面,罗天都觉得那人眉眼看着很有些眼熟,倒像是以前见过的,但是到底是是在哪里见着的,有点想不起来了。 “那是柳家的二公子。”子书提醒她。 罗天都顿时晃然大悟,她就说呢!当日柳锦绣和陆伯兮私奔潜逃后,可不就是这个二爷领着人守着城门,盘问进出城的马车的吗?因为这柳二对罗名都出言不逊,罗天都还真恨上她了的。 屋子里那花白胡子一眼慈祥的老人,忙唤了太医给下属诊治。 罗白宿也挺着背一步一步向处挪了出来,看到罗天都的时候,睁大眼,一脸的不敢置信,脸色顿时一变,喝斥道:“这里是衙门,你来干什么?!真真是胡闹!” 罗白宿素来是个喜欢宠孩子的,平日在家里别说喝斥了,就连说话都是轻言细语,生怕扬高了声音吓着两个女儿一般,这还是头一回摆起了脸色。 “我若不来,你被人打死在衙门都无人知晓。” 罗白宿却不听她狡辩,吩咐子书要送她回去,若是被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那才好玩了。 罗天都也很倔,无论罗白宿如何摆脸色,仍不为所动。罗白宿身为度支判官,在署厅还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场所,子书搀着罗白宿刚坐下,就有个发须皆发白的太医背着医箱过来给罗白宿治伤。就算罗白宿是罗天都的爹,这种场合罗天都还是要回避的,等到老大夫裹了伤,又配了药丸,这才进来。 罗白宿皱着眉,吩咐子书:“你愣着干什么,还不送小娘……哦,小郎君回去!” 这个屋里内院的事子书插不上手,唯一的指望就是傍着罗白宿升点发财,自是不愿意违拗罗白宿的意思,转头对着罗天都道:“小郎子,大爷的话你可是听到了,这地方不是小郎君来的,咱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就是,大人的事你少掺和了。”罗白宿匆匆收拾了一下,又挣着去前头了。 他们本就人手少,现在期限又紧,实在耽搁不等。 罗天都一把拦住了他:“你才挨了板子,虽说行刑的大哥是自己人放了水,可是倒底伤了筋动了骨,这个时候好生养着还要担心会留下祸根,你还巴巴去前头。” 罗白宿才挨了板子,虽说并无大碍,但是眼看着期限渐进,也有些着急,对着罗天都却仍是好言相劝:“你快些回去吧,你娘此时必定十分担心,你在家里好生照顾她,这些时日我就不回去了,有什么事我打发子书就行了。” 罗天都便道:“不就是算帐吗?有多难的,子书,你去把大爷要算的帐本都搬过来,我来算就是了,保管不会出错。” 罗白宿知道她这是牛脾气又犯了,十分头疼:“这是朝廷的事,你如何能插手,快些回去照顾你娘是正经。” 罗天都昨日帮罗白宿算了几本帐,零零碎碎的,十分繁杂。户部掌着天下钱库,各个衙门请款条,还有朝廷大笔支出,诸如军晌,赈灾款之类的,林林总总,成千上万,不一而足。那些帐册虽然按时间入册,却只是基本的流水帐,请款支出项目五花八门,看着简单,要细算归类,委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罗白宿还要赶她回去,她不耐烦地道:“爹,如今你们衙门人手紧,又不放心用外人,横竖我也是会算帐的,不比外头的人强些,你就莫操心旁的,我算了,就你们那个算帐法,绝对没法子在期限内把帐对完,我可不想到时你又要打板子,你就听我这一回,让我来帮忙吧,我保证能在期限之前把帐对好。” 奈何以前对她百般宠溺的罗白宿,这一回怎么也不肯答应,两人正争执间,忽听得有人在门外怀疑地道:“小郎君果真有法子能在期限之内把帐对完?” 她回过头,就看到先前屋子里端坐着的老先生站在门外,笑眯眯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在外头听了多久了。 罗白宿不等她回答,忙迎了上去,拧着眉道:“这是家中小辈,年少轻狂,口出狂言,还望王爷不要计较。”他是压根不愿意罗天都趟这浑水的。 瑞王爷是个老好人,一把年纪了还被今上阴了一把,心里正着急完不成今上交待的任务,尤其是今日还有人倚着度支司办事的名头,将明大人等几个打了板子,顿时觉得失了面子。他这么多年不管事了没事,可也不是随便个阿猫阿狗就能这般打脸的。他正担心办砸了户部的差事,给皇侄打脸,听到罗天都有法子,饶是死马也要当成活马医了。 “罗大人太过谦虚了啊,若是世侄真有法子理清这团烂帐,那就是帮了我们度支司一个大忙啊,不知小郎君有何法子呢?”那瑞王爷风流半世,早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罗天都就是身量矮小,穿着男装,瑞王爷也一眼就瞅破她的伪装,只是他如今着实有些心焦,生怕办砸了这事,坏了今上的大局。 他那个皇侄早就想对户部和吏部动手了,只是事关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万全的准备,才咬牙忍了这么些年。想想也是啊,户部掌着天下财帛,油水再足那也是今上的臣子,说句不客气的话,户部的钱是天下的钱,也就是今上的钱,皇帝要用钱,做臣子却把那钱当成是自家的,死捂着钱袋子不肯放手,实在是没什么道理。 罗天都愿意帮忙,自然是有条件,其一便是不得将她的身份泄露出去;其二便是对帐时,其他的帐房要听她的派遣。 瑞王爷一一应下了,然后着人将她领至大堂,取了一整年的帐册,一是帐本项目实在烦多,大堂堆不下,另外也有取一年帐册试探她手底下斤两的意思。 大堂里还有十来个老帐房,两人一张桌子,正埋头噼哩叭啦手指如飞地打算盘,见到瑞王爷又能领了个小娃娃进来,谁也没抬头,兀自在那辛苦地算着。 他们早想明白了,若是户部的这堆烂帐不处理好,挨罚事小,丢官丧命都不是稀奇的,在这等压力之下,别说瑞王爷领个孩子进来,就是领瑞王爷领着瑞王妃过来,他们都不会分心。 瑞王爷将人领进屋,简短地交待了一下,又要其他的老帐房配合罗天都查帐。那些人都是经年的老帐房,手底下都有几分硬本事的,很是有些傲气,若不是现在情况特殊,那是谁也不服谁,必然到争个高低输赢的。他们这些钱袋子,不比读书人,靠的就是一把算盘吃饭,听得瑞王爷讲,要他们听一个毛孩子的吩咐,嘴上不说,心里都有些不以为然。 罗天都也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先将屋子里的十来个老帐房按照各自所擅长处理的帐目,分成几组。分完了也不急着对帐,将那屋子里的帐本,按照出帐、入帐、分流、请款等分成不同的卷,分门别类码好,然后才分摊到每人手里。 那几个老帐房相互看了看,彼此心照不宣地拿起帐册,又埋头算了起来。罗天都自是不能闲着,当然要以身作则,也拣了本帐册看了起来。她心算厉害,算帐又是她的老本行,自是看得飞快。 旁人却不知道,只见她拧着眉,飞快地翻着,也不用算盘,一边看,一边在纸上写着什么,那笔也十分可笑,拿了根鸟毛沾了墨水写的,看着倒像是过家家。 瑞王爷和明大人都如是想,只有罗白宿对自家闺女的本事十分有信心,眼见着自家闺女是卷进来了,索性也就不忧心了,就算今上想发作,也得把这堆烂帐清明白,到那个时候,他就辞了官,领着妻女回乡下去,想来总能保住这孩子。 【) 第182章 于是罗天都过上了吃饭睡觉算帐本的日子。{}因她到底是外人,不好在衙门留宿,仍是回家住。罗白宿为了接送她,也是每天回家,倒是回复了以前早出晚归的日子。她帮着度支司对帐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自然被人瞒得死死的,就是方氏也不曾告诉。每日天不亮就跟跟着起床,匆匆吃两口早饭就跟着罗白宿到衙门。 忙碌起来的日子过得飞快,等到帐目对完,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只是这一对帐,果然对出了许多猫腻,不过那就不是罗天都可以插手的事,她的职责就是帮着把帐理完便成了。 查完帐,刚好前往罗家村送书藉的程青也回来了,一家人格外高兴。 “程青哥,辛苦啦,昨天程盛哥还捎了信回来,说他明日休沐。”罗天都笑眯眯地道。 方氏也十分关切地问:“大家都还好吧?学堂的事怎么样了?” 程青跑了一路,脸上虽有些疲色,精神却很好:“乡亲们都挺好的,如今学堂里又多了三个小学生。老太爷身体也十分硬朗,精神头也好,就是很挂念大爷和小娘子。” 罗家村总共就四十来户人家,家里适龄的孩童不起过二十个,这样算来,罗家村的皮猴子差不多全都去了学堂,可见罗家村对于子孙后辈的教育还是比较重视的,罗天都看到这一点觉得十分欣慰。 不过,这些不是罗天都关注的重点,她更关心的是罗名都在齐家怎么样,过得舒不舒坦,齐锦对她好不好,齐家公婆是不是宽厚,待媳妇和善的人,房里头有没有什么不过规矩的女人爬床之类乱七八糟的事。要知道这年头的婆婆最爱干的事就是往儿子床上送人,给媳妇添堵。 程青就道:“我照着当家娘子的意思,到秋水镇的第二日就倚着当家娘子的名头,往齐家送了一回礼,大娘子脸色倒是很好,姑爷很是看重大娘子,姑爷还得了学里的推荐,今年秋就要去参加秋闱了。” 这倒真是件喜事,方氏顿时高兴地道:“哎呀,锦儿果真是个有出息的,竟然就能考举人了。”若是齐锦有了出自息,以后罗名都才有好日子过。 罗天都也直点头,觉得这个齐锦读书倒真是两把刷子,跟旁的纨绔不太一样,放到旁人眼里,倒确实是个佳婿人选了。要知道这上京也是一样,每回春闱,那些家中有适龄闺女的富贾,比那些举子还关心,放榜的时候,早早地就守着了,只等着看谁榜上有名,打听得清楚明白,若是家里不曾有家室,便立时请了家去,收作儿女亲家。 这年头,男人不怕穷,只要书念得好,一朝成名,钱财老婆立刻滚滚而来,一生不愁了,当成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为这也曾闹出过许多丑事,也有那穷举子,为了以后前程顺遂,隐瞒老家有糟糠妻的事实,另在京里娶妻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于是,她又发愁了,齐锦长得好,家里又有钱,看样子也会读书,万一今年真考中了举人,明年春闱,京里若是有人看上他,要收他做女婿,以齐家的作风,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她有点小纠结了。 方氏听了,哭笑不得,敲了她的脑袋两下,笑骂道:“真不知道你这小小的脑瓜子里,每天都想些什么,你姐和你姐夫和和睦睦过日子,你还不高兴,非要想东想西。” 罗天都被方氏这么一打岔,也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太多了,她看程青一脸疲色,直催他去歇着。 程青出去后,向兰也找了个借口,跟了出去,在院子里压低了声音道:“我算着这两日你就要回来,你屋里的褥子我都晒好了,晚上你想吃什么,我好去买菜给你做。” 罗天都跟着程青程盛兄弟俩学了好几年武,不说有多厉害,却比常人要更耳聪目明,向兰说这句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她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皱起眉,又想起程青去罗家村之前,向兰给程青塞的那件新衣裳,越发觉得之前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这向兰不会是看上程青了吧?若是真的,向兰倒是有几分眼光了。 她一直很看重程青,早有了想给程青说一门亲的打算,只是她到底不是这边的土著,做不来强买强卖的事,也不想随便给他选个乱七八糟的女人,便一直耽搁了下来。 向兰到罗家的日子不长,人却是十分精明能干,又有眼色,长得也很秀气,行为举止更不用说,十分落落大方,罗天都还是很喜欢她的,只是不知道程青心下是个什么意思。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寻个好时机,问一问两个人的意思,若是双方都有意,就让方氏还了向兰的卖身契,也给他们两办桌酒席把事定了。程青今年都二十好几了,哪怕放在现代,那也称得上是名符其实的大龄青年一枚了。 程青回来后,罗天都便觉得做事情都顺遂了许多,她也有心思再仔细考虑办健身房的事了,正巧牙行来了消息,外城有座院子空着。那院子在外城东郊,前面是一座酒楼,左边是间绸缎铺子,原本原本是一户外地做买卖的人赁住的,因为上京没有门路,做了两年的买卖,买卖没有做起来,便起了返乡的意思,那院子便空了下来。 罗天都得了消息,便选了个日子去看院子了。 外城的院子果然比内城的宽敞,虽然也是一座两进的院子,却比如今她们在内城租的大了许多,就是租金不便宜,且因为那户人家因为返乡,原本是打算卖掉的,只是一时之间不容易脱手,这才同意出租了,租金却是要一交五年。罗天都便有些犹豫,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五年之后,罗白宿还在不在上京都说不准,万一她租了下来,结果到时罗白宿又外调,到时别说赚钱,连本钱都赚不回来了,最重要的是,她现在手边也没有多少现钱了,值钱的东西都给罗名都添了嫁妆,如今家里着实拮据,五年的租金,算下来也要五六百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 最后她也没说租,只含蓄地说了一下考虑考虑,便回去了,那牙婆见惯了的,心里未免觉得有些晦气,又白跑了一趟,面上却是不显,恭敬着请人回了。 方氏知道她出去看屋子,皱着眉问她:“好好的,你看屋子做什么?咱家院子虽说小了点,一家人倒是住得开了,你姐又嫁了人,你还嫌住的地方窄了么?” “我不是嫌住的地方窄,我是想着租个院子,好生打理一翻,然后再弄些什么游戏之类的赚钱。” 方氏就“唉”了一声:“你怎么成天就想着赚钱呢?以前在村里头没钱不也一样过日子,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若是出了什么事,还不是存不住。”话虽如此,方氏也有些忧心,罗名都是嫁出去了,可是家里还有一个,嫁妆从哪里来哦,尤其是罗名都的嫁妆那般丰厚,做大人的也不能太偏心,不然自己心里也过不得。 没钱租院子,罗天都只能在自家这一亩三分地上动心思了。自家小院,头前的院子是给顾伯和程盛两兄弟住的,那么给小娘子们建健身记就不合适了,后头的院子,正堂分给了罗白宿和方氏,她和向兰一人分一间屋子,一间杂屋,倒是刚好能空出三间厢房出来。她回头就跟方氏讲了,让向兰搬过来和她一起住东厢房,把西厢房空出来,略作改动,勉强建个简陋的室内健身房便罢了。受条件所限,能添置的运动器械也十分有限,网球乒乓球羽毛球什么的是不用想了,还是吊沙袋吧,最简单,而且给人发泄怒气的效果最好。 西厢房原本也是三间,一间吊了沙袋,另一间辟出来,靠着中间墙壁那块,加修了一道壁炉,外面用铁栏杆围着,又添置了些时下流行的玩意,比如投壶、飞镖之类的,既是娱乐室,又是会客厅,平日有什么人过来,也有个地方招待,省得每回家里来人,说个话聊个天什么的,都要带到方氏的屋子里去。还有一间,则改成了浴室,那些小娘子们运动一翻出来,势必要好生梳洗打扮的,而且还要避着人不能让人看见,再者冬天的时候,自家也能有个浴房,她可是受够了无论冬夏都要在自己房里沐浴的窘境,夏天还好点,温度高,水汽蒸发得快,冬天的时候,每回沐浴完屋子里一股潮湿的水汽,委实不好。 如此一翻布置下来,也去了大几十两,罗天都原本就不算鼓的钱袋立时就瘪了下去。唉,她可愁死了,这钱袋子什么时候能丰满一回啊。 方氏看着她改修过后的屋子,讶异地瞪大眼,很有些舍不得的意思:“小都,这又不是咱们的屋子,你还添这些,到时我们不住了,又带不走。” 她是个务实的人,自然也知道罗白宿不能一辈子都在上京做官,既是租来的至子,好生打扫整理便罢了,花这么多钱又是修那什么壁炉又是添家具的,实在是没必要,那么些大件的东西,搬家的时候又搬不走。 【) 第183章 再过几日,便是端午了。{}罗白宿还为着户部查帐的事困在度支司不得回来,程盛倒是正好休沐,拎着一包粽子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一个人,顶着一头显眼的灰白色长发,不是卫缺是谁。 罗白宿不在家,罗天都只得又请顾伯代为出面招待卫缺。 卫缺跟着程盛进了门,二话不说,拣了张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椅子就坐下了,都不用说话,那股子强大的气场就压迫得一家子心里惴惴的,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就是顾伯那般挑剔龟毛的人,也是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没嘀咕些有的没的。 罗天都看见卫缺,头皮也有些发麻。她也弄不懂这个时候,卫缺上她家的门做啥。自打罗白宿进了度支司开始查户部的帐册起,罗家本来就不算好的人望立时以飞速往下滑,偶尔她们娘两个上街,遇到以前相熟的女眷,还没等她们开口,人家都是掩了面当做不认识,匆匆溜走,生怕她们攀关系一样的,弄得罗天都十分郁闷。若是这个时候又传出罗家和卫缺交好的消息,罗白宿也不用做这个官了,以后就等着老死在著作局吧。 趁着顾伯招待的时候,罗天都瞅了个空,拉了程盛下去,悄悄问他:“程盛哥,你怎么跟卫大人一起来的啊?” 程盛在军营里混了一年多,天天风吹雨打,跟着军营里那些糙爷们演排操练,人长得结实了,性子倒是比以前开郎许多,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万事要仰仗大哥的小少年了,颇有了几分武人的风格。身为武将,他对卫缺还是十分崇拜的。在他心里,像卫缺那样身手好,年纪轻轻就上过战场见过血,如今的地位也全是靠着在战场上流血厮杀换来的,比那些时刻讲出身,没事闲磕牙的文臣好多了,更不用说卫缺还救过他的大哥,哪怕性格乖戾了些,那也是值得人尊敬的。 “我从军营里回来,进城的时候刚好碰上卫大人,我们一道走的,路上也没讲过话,我也没想着他是要来见大爷的。”两人走了一路,程盛心里还挺激动的,结果都到了紫荆巷了,卫缺还没离去,程盛还被吓了一跳,他也满心不解,卫大人什么时候跟大爷交情这么好了,连端午节都带着节礼上门了。 罗白宿以前生怕因为罗天都知道卫缺身有暗疾,会遭卫缺报复,还特地打发她回罗家村呆了半年,直到柳锦绣和陆伯兮的事完全平息了,而卫缺又没有什么异样,才让她们回来。她一直以为当时卫缺病迷糊了,并不知道那个时候在法华庵的是她,所以才没有找罗家的麻烦,现在看来,去年法华庵的事,卫缺是肯定知道了,要不然就凭一个罗白宿,实在不够格让都指挥史卫缺纡尊降贵来结交,这上京多少达官贵人就盼着卫缺卫大爷能高抬贵手,少找点碴。 不过看卫缺这翻举动,倒不像是记恨的样子,那日她去度支司,卫缺还捎了她一程,虽然只是将她头朝下地扔在马背上,磕得她肚子上都青了一块,那过程十分不美妙,但不可否认人家毕竟是一翻好心。 罗天都于是越发头疼了。 这个关键敏感的时刻,她真的不希望再跟皇帝的头号佞臣沾上关系啊,这简直就是将她们一家子架在火上烤不算,还被翻了边,抹了盐,浇了酱汁,鲜嫩嫩的只等着人下口了。 罗天都十分忧伤:“我爹不在,程盛哥帮着去招待一回卫大人吧,顾伯也有点怕他。”唉!她又发愁了,家里的人手怎么都不够,每个人都是身兼多职,真是太忧伤了。 程盛倒是没什么想法,应了一声,极快地进屋了。 有程盛帮忙,顾伯便寻了个借口,退了出来,一出来就长吁了口气,摸了把额上的冷汗,长叹了一口气。 罗天都看着顾伯怪可怜的,卫缺身上煞气太重,常人近身,都觉得压力太大,顾伯在顾家做了一辈子的老管家,以前也是被人尊重巴结的对象,这个时候到了罗家,反而担惊受怕了。 唉,想这些无益,她还是想办法怎么招待好卫缺,然后将这尊门神送出门吧,要不然一家子都杵在家里,什么也干不了。她知道卫缺喜欢吃甜食,又将前几日烤的饼干,捡那味道松脆口感好的装了,让向兰送了过去。 果然,向兰端着那盘点心,人还在屋外的时候,卫缺就拧起了眉,转过脸望了过去,等到向兰将烤饼干放在桌上时,他便伸手拈了一声,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真的是嗅,那鼻尖还动了动,觉得没什么异样了,最后才慢慢吃起来。 罗天都便觉得这可能是由于卫缺从小在林里由母狼养大的缘故,哪怕如今已经融入了这个文明的社会,仍保留了许多原始的野兽般的生活习性。比如,他不管是吃东西还是喝东西,都习惯性地要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若是闻着味道喜欢了,才会端起来开始吃。罗天都心想,这个嗅盘子的动作,不光是闻味道,可能也有排除危险的意思。她倒不觉得粗俗,甚至认为这样一个冷戾的大男人,做出这种小兽般的动作,意外地十分可爱,让她不由想起以前养的那条小京巴,每回她在放狗粮的时候,小京巴无论在屋子里哪个角落,都会第一时间迈着四条小短腿,摇摇晃晃地跑过来,用鼻子嗅一嗅,然后欢快地摆着小尾巴吃起来。 可不管罗天都怎么样,卫缺就那样旁若无人地坐在罗家花厅里,抱着一盘烤饼干,拈一块,放在鼻子下嗅一嗅,再放进嘴里嚼两下,然后咽下去,再拈一块,一直吃得连最后一片饼干屑都没有了,这才停手。 烤出来的点心容易上火,罗天都又让向兰泡了杯蜂蜜红糖水给卫缺送了过去。卫缺也不推辞,端了过来依旧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大约是闻到喜欢的味道,眉头松了一点点,然后端起碗,喝了下去,喝完了将碗往桌上一放,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 罗天都只有使眼色让向兰再去冲蜂蜜水。 里头虽然有程盛照应着,一家人丝毫不敢大意,都聚在外头候着,生怕哪里没招待好,让卫缺记恨上了。好在卫缺吃完了饼干,吃了两碗蜂蜜红糖水,似乎是觉得满意了,站起身一句话没讲就出去了。 等他出了门,一家人才松了口气,顾伯擦了擦额上的汗,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唉,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招上这尊杀神上门了。” 有高官可以结交那是好事,只可惜如果那位高官是卫缺,就绝对称不上是什么好事了,除非了是像左青之那样不仅本身受今上重视的纯臣,又有百年传承的世家底蕴做基础,不然朝中大臣多半不愿与卫缺搭上关系,卫缺这人大名在大庆朝就代表了生人勿近的标语,他周围三十丈都是禁地,凡是踏入其中半步,不说从此仕途道路被绝杀,那也绝对讨不了什么好处。 朝中恨他的人实在太多了。 顾伯还在不停地唉声叹气:“这卫大人怎么老往咱家跑哦,再多跑两趟,孙少爷的前程都要被他跑没了。” 一句话说得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罗天都笑过之后,又觉得有些愧疚,卫缺会往罗府来,她觉得自己该负一部分责任,只是这件事又不能和外人讲,只能憋在心里,实在难受。 向兰去收拾茶水的时候,这才发现卫缺坐的桌子边上放了一只小木箱,普通的白杨木,做工也不甚精致,只是用刨子打磨得十分平整,一点也不磨手。那木箱子拎起来沉沉的,也不知道装了什么。向兰早上还收拾过这屋子,那时候并没有见过这箱子,想也知道应该是卫缺带过来的。 “小娘子,你看这……” 罗天都拧起眉,那箱子并没有上锁,她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箱子的木牌,那些木牌削得十分平整,十分薄,竟比罗天都以往从木匠铺里买回来的还要薄两分,拿在手里,倒真有点纸牌的味道。 整个上京,最先用这木牌的就是罗天都,只是现在仿制卡牌的也多了起来,罗天都就不怎么绘制卡牌了。望着这满满一箱子的薄木牌,罗天都有些玩味地笑了,这卫缺不会是专程来给她送木牌的吧? 都说女人心是海底针,可是她怎么觉得这男人心,也一样让人捉摸不透啊。 “程青,你什么时候有空,把这箱子木牌给卫大人送回去吧,非亲非故的,也不好意思白白受人的礼,卫大人连饭都没有在家吃一口。”方氏只觉得这小箱子有些烫手,立即就要程青将礼送还人家。 “娘,不过是一箱木牌,卫大人好意送过来,咱们就收下吧,免得还得罪人。”直觉地,罗天都认为如果把箱子退回去,以卫缺的性格必然会生气。她不了解卫缺,两人也只匆匆见了几面,有几次见面还有些不愉快,不过,她就是有一种直觉,若是她们把这箱子木片牌还了回去,只怕会要得罪卫缺,为了自家安危着想,还是免了吧。 【) 第184章 端午节过后不久,约摸是户部的帐册理完了,罗白宿又恢复了往日早出早归点卯编书的平淡生活,仿佛几个月度支司的忙碌不存在一般。{}问他,也只说帐册交上去了,没他什么事,他又回度支司编书去了。 罗天都却知道,这不过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罢了。户部近十年的帐册,光是帐面上查出来的,就有三、四万两对不上,更不要说那些被人动了手脚抹平了的暗帐。 她查的那些帐目,有好些都有出入,但是那些人十分狡猾,一本册子里头也就几笔不对,而且每笔帐的金额都很小,都是剩下的几文十几文的零头,朝廷大大小小的衙门那门多,各种支出请款五花八门,数额有大有小,一本帐册有十几文的差额,基本不会引人怀疑,但是架不住户部每日的流水帐多啊,日积月累下来,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这样明目张胆亏空朝廷的钱,她就不信今上能忍着,只怕是等着机会,动一翻大手脚。 果然,到了八月份的时候,一直平静无澜的朝廷,突然掀起了大波。有一日早朝的时候,今上突然发难,将户部几个贪污款项的大臣当堂拎了出来,下了枷,压到大理寺去了,倒是没有发作陆尚书。 陆尚书是两朝元老,掌了两朝大庆的钱袋子,如今出了这事,脸上实在无光,臊得当场就要辞官。他是两朝重臣,代表的不仅是世家的脸面,还有皇家对老臣的体恤,今上就算想发作他,也不能像旁人那样大刺刺地直接处理,既等得陆尚书自请辞官,今上假惺惺地一翻虚留后,以他年迈不忍再让他受累为由,顺理成章地撤了他户部尚书的职位,又另赏了个开府仪同三司的待遇,就是让他不理朝政安心养老的意思了。至于新鲜出炉的户部尚书一职,则由今上的亲信一脉担任了。此次查帐有功的明大人,则被当堂擢为西陵府少尹,实打实地升了一个台阶,至于罗白宿,大约是官职太低了吧,朝堂上竟是连提都未曾提过。 罗家也无人计较这个,罗天都还巴不得不要把罗白宿的名字报上去,省了麻烦。得罪了户部,哪怕那个被得罪的户部尚书已经下台了,那也不是什么好事,没几个有好下场的。倒是瑞王爷有些不好意思,又感念罗家帮了他的忙,借着瑞王妃的名义,朝罗天都订了两副卡牌,留了两箱子的东西,算是给罗白宿的辛苦费了。 说来也巧,那来取卡牌的就是以前跟着卫缺过来的王公公,因为以前见过,也算是熟人了,那王公公态度倒是挺好的,一脸笑眯眯的说了许多吉祥话,当然罗家也给他包了一个厚厚的荷包。 等王公公一走,方氏和罗天都打开箱子,顿时有些傻眼了。 箱子里除了两匹上等绫罗还算是比较平民的东西外,那什么赤金慧心累丝碧珠钗、羊脂白玉镇纸、枷楠香木嵌金字福字数珠手串这种明晃晃的看着就显得很高档的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往罗天都卖卡牌,也能得些好东西,但这明显不在层次上,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行贿受贿的气息。 方氏首先就慌了,这个本份的妇人,第一个念头便是罗白宿是不是在外头做了不该做的事,所以才有人送礼上门了。 罗白宿查看了一翻,果然看到有两样的东西分明是从宫里头出来,便松了口气,笑道:“无妨,收下吧。” 罗天都一见,就知道有内情了,试探着问:“爹啊,这个是不是……那啥,给你的赏赐?”她说这话的时候,下巴还往皇城的方向扬了扬。 罗白宿倒是再不把她当小孩儿看待,就是朝中的事,只要不是特别保密的,也愿意跟她说两句,听得罗天都这么猜,就点了下头。 罗天都也不蠢,立时就明白了,今上要动户部,罗白宿也是立了功的,当堂赏了明大人,给他升官又发财的,罗白宿却提都没提两句,今上怕冷了朝臣的心,这是派瑞王爷过来安抚罗白宿来了。想想也是啊,陆尚书在户部经营多年,朝中跟随者不知道有多少,他又是两朝老臣,今上又要博个体恤老臣的好名声,把陆尚书赶下台了,哪怕心里美得冒泡,也不能当着朝中大大小小官员的面,赏这个赏那个的,到底要顾忌陆派官员的情绪嘛,只好背地里赏些东西了。 罗天都想通了,也就不计较,将箱子都收了,好歹也是一笔小财,虽然有几样宫里流出来的东西动不得,只能当成祖宗一般供起来。 虽说因为户部的事,罗白宿得了瑞王爷的青眼,但是一来瑞王爷年迈,不管朝事,罗家这一回,委实没落着什么好处。户部掌着各衙门的收入支出,虽然陆尚书下台了,他的那些门下弟子好友大多都还在,罗白宿得罪了户部,连带着著作局都在户部也挂了号,很快地,著作局就发现,衙署里再要添些什么,或是什么摆设物件坏了,到百工署或是工匠置重新申请时,比以往要慢了许多,着人去催,那边只道户部不放款。来来回回了几次,是个人都明白,户部这是在故意刁难,至于这刁难的原由是什么,谁心里都清楚。 罗白宿是著作局的长官,跑了几回,受了人几回冷眼,心里也有些不痛快了,回到家难免有些闷闷不乐。 罗天都看在眼里,也很是无奈。自古官场就是这样,像个大旋涡,任你是谁,进了这个旋涡,少不得就要受些委屈。 不光是罗白宿,方氏和罗天都的人缘也在那些女眷中飞速下滑,以前还只是在大街上装作不认识,现在那些夫人小娘子们,看到罗家母女,转头就走,竟是一副不愿意跟她们呆在同一个地方的意思。 罗天都心里那个郁闷啊,没法说了。关系差成这样,她还怎么做这些阔太太小姐们的生意哦,幸好前些日子她没有将外城那院子盘下来,不然要赔得她哭都哭不出来。 因为不受人欢迎,罗天都也懒得出去逛了,每天就窝在家里,帮着方氏收拾屋子,偶尔也下厨做两道菜,这样一来,空闲的时候倒是多了许多,她闲着无事,就在家里折腾那个简易的烤炉,家里的点心倒是越来越多了,好在大家都喜欢吃,罗天都还特意让程青送了许多去军营给程盛。那群爷们在军中吃大锅饭,想是没有这么精致的小点心的。 这一日,罗天都照例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又练了会臂力,就见顾伯一脸奇怪地进来,手里还拿了张拜贴。 那贴子没署名,只说是左君雅介绍过来的,有些没头没脑的。罗天都心下十分奇怪,走出去,看到自家院子外头停了一辆马车,马车外观十分低调,连代表身份的标徽都没有,车帘更是重重叠叠地,不知道挂了几层。 不多时,有个丫鬟模样的人出来,看见罗天都,悄悄地说了一句:“是左家雅娘子让我们过来的,罗小娘子且先让我们将马车赶进去吧。” 罗天都听她提了两回左君雅的名字,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什么名堂来,那丫鬟又一直催,显是极怕别人看见,她便让程青开了大门,让人将马车赶了进去,然后左右望了望,见周围几户人家都大门紧闭,无人注意自家门前的动静,这才关上院子门。 因车中是女眷,罗天都少不得让顾伯他们都回避了,院子里除了她之外,再无半个人时,才见车帘一掀,有个飘着香风,罩着纱笠的小娘子下了马车。 她早知会了方氏,让她和向兰呆在屋里不出来,她自己引着那小娘子进了内门。 西厢房她改成了娱乐室,又建了一道矮墙隔开了,在矮墙边上另开了一道小门进出。罗天都将人引至娱乐室,又亲自上了茶水和点心,才笑道:“还不知道这是哪户人家的小娘子,今日登门可是有什么事?” 那小娘子却不说话,只她边上的那个丫鬟伶牙俐齿地说开了:“我们小娘子的名讳说出来了,只怕你也不认得,小娘子出来得匆忙,时间也紧迫,我就直说了。前些日子听得雅娘子说你这里有那什么沙袋,很是有趣,我们小娘子一时好奇,所以过来瞧瞧。” “哦……”罗天都拖长了语调明白了,这又是谁家的千金闺秀,心里憋闷得很了,所以想找个法子发泄发泄。她见对方遮遮掩掩,连面都不露,也就懒得再多问了,将人引至吊了沙袋的房间,教她怎么打沙袋,怎么避开脸面,又作了示范,说得清清楚楚了。这些小娘子平日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若是不讲清楚,只怕自己憋的那口气还没出,自己倒是要被沙袋撞得鼻青脸肿了。 那小娘子自进去打沙袋,罗天都则和那个小丫鬟守在门外。约摸过了接近半个时辰的功夫,罗天都听得屋里的动静小了些,知道时候差不多了,便打了一盆温水,等那小娘子歇下来的时候,让那丫鬟端了进去。 那小娘子梳洗完毕,又戴了纱笠,带着丫鬟闷不吭声地出去了。 罗天都一直送她们上马车才回屋,进屋的时候,发现桌上多了一个荷包,里面是两个十两的小银锞子。她顿时眼晴一亮,心道,这生意果然有赚头啊。 【) 第185章 罗天都的家庭式健身房终于开了张,收益还不错,第一桩生意就赚了二十两银子,虽然她心里明白,这二十两里最少也有十两是封口费,但这并不影响她赚到钱之后高兴的心情,只要有钱赚就行了,谁又去理会究竟是租赁沙包的钱,还是让她保密的费用呢? 因为第一桩生意的成功,她的积极性立刻被调动起来,越发忙得起劲了。 自那不知名的小娘子之后不久,又陆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小娘子,那一个月竟然也挣了五十多两银子,唯一让罗天都觉得有些郁闷的就是,那些小娘子们都神神秘秘的,把脸蒙得死紧不说,连声也不出,好似跟她家来往很丢人似的。她郁闷了很一阵子,后来见这些小娘子们虽然清高,但是并不妨碍她们给银子,便将这情绪丢开,只拿出生意人的态度对她们,客人进出的时候,她也是极力张罗,务必要保护好这些顾客的隐私。一来一往的,名声倒是出去了,一个月下来,也能接上几桩生意,挣个几十上百两银子罢了。 对此,罗天都觉得十分满意。她们家里人口简单,开销也比别人家里少许多,罗白宿又不是个会花钱的,又赶着得罪了户部,越发成了个讨人嫌,以前的那些人情往来,无论罗白宿怎么推却,一个月总还要应酬那么两三回,现在倒是彻底消停了,每日署衙里事情完了,就直接回家,一个月下来,也能省下不少,现下又多了几十上百吊钱的进帐,总归也是笔不小的收入。 每回她数银子的时候,都禁不住要感慨一声,这严苛的礼教也不知道养歪摧残了多少风华正好的少女们,要不然她的生意也没那么容易做起来。 说起来她也是占了罗白宿和方氏的便宜,本来吊沙袋也不是多难的事,只是除了方氏和罗白宿这一对宠孩子的爹娘,谁家会乐意让自家闺女做这等惊世骇俗的事,传出去还不丢死人了。 不过这次赚的钱,罗天都便只交了一半给方氏,另一半自己则收了起来。大约是现代人的心理通病,哪怕是亲生爹娘,她还是习惯自己挣钱自己花,手边没钱,她心里十分没有安全感,所以对于那些大家族里,哪怕子孙四代同堂,还在同一个锅里吃饭,赚的钱也是全部上缴,然后由当家人分配的作法,十分不习惯。好在方氏也没有说什么,知道她要自己掌钱后,甚至让她把自己赚的钱存起来,不用交给她了。 罗天都的家庭式健身房也算得是上京这些小娘子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了,只是她们来得略勤些,罗家的麻布袋就遭了殃,每回来客人,总要破一个袋子,略费布了些,好在那些麻袋是用农家那种粗麻布制成的,十分便宜,就是用得多些,也不打紧。 不过罗天都觉得她家的健身房到底运动项目还是太单一了些,如果可以,她倒是愿意多添些项目,比如网球乒乓球羽毛球之类的,不过考虑到这年头的工业发展水平,还是算了吧,不过娱乐室,现在倒是发展得红红火火,继英雄杀之后,又添加了跳棋、象棋、国际象棋等,这样那些丫鬟婆子们等人的时候,也能有个消遣,她们玩得高兴了,若是自家小娘子再心情郁闷,也能时时劝说两句,间接地帮罗天都拉了生意。她记得有个姓胡的小娘子,就是因为她身边那个比较得宠的小丫鬟热爱上了跳棋这项活动,时不时地劝着她家小娘子往罗家来,来得最勤的时候,一个月往罗家跑了三趟,弄得罗天都还以为胡家有多极品,让小姑娘郁闷成这样。若不是因为她那副跳棋的棋子难寻,罗天都还真想送她一副。颜色大小相同的珠子委实不常见。 托了这些新鲜玩意的福,罗天都在这些小娘子们中间的人气倒是渐渐在好转,虽然还是没有人愿意在明面上跟她来往,但至少她上街的时候,遇见认识的,人家不会掩着面就走了,只是罗白宿和方氏仍旧处境尴尬,无人搭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罗白宿被今上推了出去,和户部较劲,想必很长一段时间,罗家在上京也是像卫缺一般讨人嫌的存在了。 时值初夏,天气渐渐热起来。这几日方氏便觉得有些不舒服,饭都不太吃得下。罗天都要请大夫,方氏不肯,只说是天气太热的缘故,罗天都也不疑有他,正想着上街买些新鲜爽口又解暑的小吃食给方氏开开胃。 吃过早饭,罗天都取了十吊钱,让子书背着,正打算出门,卫缺又来了,并且带了一篓子樱桃过来了。 方氏是个识货的,不由睁大眼了惊讶地道:“哎呀,没想到这个时候在上京居然还能吃到车厘子。” 罗天都这才恍然,这里的人叫樱桃为车厘子。 她听方氏这么一讲,便有些好奇地问:“怎么?这车厘子是很稀罕的东西吗?”她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毕竟以前她生活的年代,实在方便,樱桃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十块钱一斤,贵的时候,十五、二十块一斤,她一年到头也要吃不少,不过来这里之后,倒是不曾吃过了,别说吃,以往就是见都没见过一次。 方氏便看了她一眼,有些责怪地道:“这孩子说话真是口气大,这车厘子只在漓湘南都那边才有,上京哪里有哦,而且车厘子又像野梨野山查那样容易保存,摘下来几天就坏了,你别看只有这么一小篓子,那还不知道费了多少劲才运到上京来呢。” 顾伯也点头插嘴:“正是这样,我听说漓湘那边家家都有种,现在正是成熟的时候,只怕一文钱一斤都没人要,在南边实在不算什么,可是放在上京就是个稀罕东西了,哪怕你有钱,想吃也买不到。” 这年头哪怕就是在上京,也鲜少能看到南边来的新鲜水果。交通不便是一个原因,再加上新鲜水果不易保存,这样一篓子新鲜车厘子,别说是普通人家,就是公卿贵族,那也是很稀罕珍贵的东西,反倒是北边的坚果山货一类的,因为易于保存,运到南边去,虽说价格高了些,也不是没有。 方氏这几日心里不自在,看什么都没有胃口,早上也只喝了半碗粥,这会儿看着这一篓子车厘子,个头虽然不大,但色泽红艳,光泽饱满,看上去就像一颗颗玛瑙般,十分可爱,早有些忍不住了,只觉口齿生津,馋得不行,便让向兰打了水,洗了半篓子,用盘子装了,招呼众人一起吃起来。 初夏的阳光还不是很烈,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罗家上上下下几口人,除了正在衙署里当差的罗白宿和程青,其他人都搬了板凳坐在院子里吃车厘子,别提多惬意了。那车厘子味道果然好,吃进嘴里甘甜中带了点酸味,十分爽口开胃,尤其是方氏,吃起来就愿意停手了。罗天都生怕她吃多了,中午又不吃饭。 不过有卫缺在场,向兰和子书都吃得战战兢兢的,尤其是向兰,刚拈了颗放进嘴里,就觉得卫缺那跟刀子一样利的眼神扫了过来,浑身都不自在,哪怕这车厘子再鲜美,吃到嘴里也变了个味道,没啥滋味了。后来罗天都看她实在可怜,偷偷拿了一串,递给她,让她和子书出去吃了。当然,她也投桃报李,端了许多烤饼干出来。 很明显,卫缺对小点心这类甜食的喜爱远远超过于新鲜美味的瓜果,哪怕是远从南边带回来的稀罕物也一样。 罗天都看他拿起饼干一块接一块地吃,有些牙疼,忍不住阻止他:“喂,你也别吃太多,当心蛀牙。”要真把他那一口牙齿吃坏了,她可没地方给他找牙医去。 卫缺伸向点心盘子的手顿了一顿,然后果断将手收回来了。 一篓子车厘子看着虽多,其实不经吃,方氏留了半篓子给罗白宿,剩下的半篓子,她一个人就吃了一多半,其他的顾伯罗天都加上向兰子书,四个人很快就分了。 都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吃了卫缺半篓子新鲜樱桃,向兰进来问方氏午饭怎么安排的时候,罗天都见卫缺也没有动身的意思,只得邀请到:“反正也到中午了,卫大人若是无事,就留在家里吃午饭吧,粗茶淡饭的,不要嫌弃。” 卫缺抿着嘴,眼光还在那盘点心上面打转,好一会儿,才道:“要吃肉。” “成。”罗天都擦了擦手,将手上的汁水擦干净,就往外走。 今日有大人物在,她得亲自去灶厨监督,好在昨天家里买了一条羊腿,本来是因为方氏没胃口,特意买了来炖给她吃的,正好今日用上。卫缺指明了要吃肉,家里又只有一条羊腿,罗天都估摸着不够,便打发向兰再去称点肉,特意指明了要靠近肋骨的猪柳位置的肉,就是贵一些也不要紧。 向兰应了一声,拿了钱出去了。 【) 第186章 说起来自打向兰到罗家后,罗天都基本就不怎么管厨房的事了,一来向兰厨艺不错,二来她也确实没什么精力管这些,一门心思都扑在赚钱上头了,好久没有拿过锅铲什么的,感觉都有些生疏了。() 厨房里的那条羊腿并没有多大,一条小山羊腿呢,炖一锅都有些嫌小了。她猜着卫缺大约是少时成长的经历,所以对肉食偏爱些。她想了想,决定今日吃个新鲜,将这只羊腿,仿着巴西烤肉那样的做法烤着吃。 好在她也喜欢吃,家里倒是有个自制的简易烤肉架子,少不得从杂屋里拎了出来,洗涮干净了,架在院子里,生了火,将羊腿用铁棍子穿了,架在上头慢慢地转着烤,子书在边上不错眼地盯着,一边烤一边往上层层地刷油和酱汁。 不多时,向兰也回来了,果然带了一块猪排两块骨头回来,罗天都看了那猪排一眼,挺新鲜的,很满意。骨头自然是熬高汤,猪肋排则是切成了薄薄的巴掌大几块,再用刀背将肉表面拍松软,因为这是个技术活,家里人老的老,弱的弱,这项活计最后还是卫缺完成的。也正是因为卫缺帮着拍松猪肋排的这件事,让她发现了一个极为惊人的事实,那就是在外人口中乖戾无比,嚣张跋扈的权臣卫缺,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而且还十分的偏食。事实上她只说了一声要做好吃的,卫缺便立时接手了一切力气活,害她准备了一肚子用来劝说他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卫缺拍猪肋排的时候,她便在边上忙着调酱汁,用黄酒、自制的甜面酱再加胡椒粉孜然粉兑水勾成酱汁,等卫缺的猪排拍好之后,再将油和调制的酱汁均匀地涂抹在猪排两面,然后撒上盐,腌起来。 等猪排腌得差不多,这才拎出以前做铁板烧的那块铁板,烧热了放了油将猪排放在铁板上小火煎着。与此同时,她又叫向兰另生了火,将锅烧热了,将切成碎的洋葱蒜蒜蓉进锅翻炒两下,再放麻油甜面酱黑胡椒末,淋上高汤小火熬成糊状,猪排八成熟的时候,酱汁也熬好,将猪排盛入盘中,浇上热腾腾新鲜出炉的黑胡椒汁,光是闻着就要流口水了。 猪排是放在最后煎的,煎熟了端出去的时候,院子里的烤羊腿外层的肉也熟了。顾伯早就在院子里支起了桌子,准备开饭。 罗白宿今日衙署里有事,早就说好了不回来吃午饭,方氏便没有多等,将碗筷摆好了招呼卫缺上桌吃饭。那盘牛猪自然是摆到了卫缺面前。卫缺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准备开吃,罗天都看了一眼,只觉得十分别扭,没有刀叉呀,拿筷子可戳不动猪排的。 “吃这个要用刀叉,可是家里没来得及备这个……” 卫缺用筷子戳了两下,大约也是觉得不方便,没等她说完,便扔了筷子,手一扬,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就变出了一把珠光宝气的小匕首,真的是珠光宝气,那刀柄上于少嵌了三颗亮闪闪的宝石,目测随便千儿八百两银子是绝对值的。罗天都顿时觉得心理不平衡了,她还在为怎么脱贫绞尽脑汁,卫缺居然当着她的面,拿着那么珍贵的匕首来切肉。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卫缺却不管她怎么想,用那无比昂贵的小刀将猪排切成小块小块的,先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嚼了嚼,大约是味道不错,紧跟着就去夹第二筷。 “沾点酱汁味道更好一点。”罗天都自己看着都有些吞口水,没办法她家穷啊,平时买两块肉,要么是炖汤,要么是炒菜,这样煎猪排还是头一回啊,说完话她其实也很想吃。 方氏大约也是一样的心思,看着卫缺吃得欢快,不由自主地吞口水,她也觉得有些奇怪,最近她觉得自己特别嘴馋,口味也是千奇百怪的。 罗天都也发现了方氏的异样,她向来把罗名都当女儿养,把方氏当妹妹养的,看方氏这个表情,不由想着,要不晚上也让向兰去肉铺看看,有没有猪排,再去称两块过来,晚上就煎猪排吃。 那厢卫缺已经三下五除二,吃完了一块猪排,连盘子里的胡椒汁都被沾着吃得一干二净,还朝罗天都看过来,很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 罗天都也没指望一小块猪排就能打发他,估摸着羊腿外层的肉也该熟了,便道:“还有烤羊腿,我去给你切点来。”说完,她便端了卫缺的盘子,连同那把她看着无比眼馋的闪亮匕首,去切羊肉。 子书还蹲在院子里,老老实实转着羊腿,那羊腿最外面一层早已熟了,肥美的油不时地往下滴进火里,爆出几抹火星子,散发出一股烤肉猪有的带着焦炭味道的香味,实是闻着便有了食欲。 罗天都将最外层已经熟的那一圈都切了下来,端给卫缺。卫缺吃了一块,眉头微皱,将盘子往旁边一推,道:“没有酱汁。” 罗天都心里暗笑,这又是一个被她的自制黑胡椒汁收买的人。 她忙道:“你等着,我去重新给你熬。” 说完便起身往厨房里去,向兰自然颇有眼色地跟在她后头帮忙去了。 高汤是现成的,她重新切了几片洋葱,又拍了几瓣蒜头,剁得碎碎的,放到锅里去炒,不一会儿,一碗热腾腾的黑胡椒汁便出炉了。等她端了碗出去时,眉角不由抽了抽。 原本应该坐在板凳上吃烤羊肉的卫缺,不知道什么时候拿着那把闪瞎所有人狗眼的昂贵匕首正蹲在地上切羊腿肉,只是他的身份和名声摆在那里,罗家人谁也不敢让他伺候啊,于是院子里就出现了这么搞笑的一幕,子书坐在板凳上,正聚精会神地转着烤羊腿,卫缺则一脸严肃地蹲在另一边,不时切下一片,边上顾伯和方氏看着十分眼馋,可是谁也没有那个胆量,从卫缺手里抢过这个活计,只能伸长脖了眼巴巴地望着,盘子里的肉块倒是越堆越多,就是没人吃。 罗天都看得十分无语,这巴西烤肉,味道最好的时候就是刚烤熟切下来的时候,他们一个个明明馋得要命,怎么都没人动手哦,一会儿凉了味道就老了。 “你们怎么都不吃?冷了味道就不好了。”她给方氏夹了两块烤肉放到盘子,道,“娘,尝尝这个,烤的,不腥。” 方氏看了卫缺一眼,觉得闻着确实挺香的,用筷子夹了放进嘴里,嚼了两下,莫名的一股恶心直往上涌,她赶忙一把推开盘子,冲到厨屋后面干呕起来。 罗天都听得方氏在后头不停地干呕,着急了:“娘,你这是怎么了?”现在才不过初夏,气温是有点上升,但完全没有到中暑的地步啊。 倒是向兰是个过来人,联想起方氏这阵子的反常,一个念头浮了上来,有些犹豫地道:“东家娘子这样,莫不是有喜了?” 罗天都顿了一下,好半天没有回过神,半晌才道:“还是去叫个大夫来看看吧,说不好只是吃坏了肚子呢?”她可是记得刚才那半篓子车厘子差不多都是方氏一个人吃的,吃了凉的,又吃烤肉,确实容易坏肚子, 大夫请快就来了,是个发须皆有些发白的老大夫,大夫这个行业,越老反而越吃香,人们普通都比较信任年纪大的大夫,这条规律古今通用。 老大夫先翻了翻方氏的眼皮看了一会,又让方氏伸出手,皱着眉头把了好大一会脉。罗天都看他那副严肃的表情,心里隐隐也有些不安了,开口道:“大夫,我娘这几日身子都有些不大爽利,吃不下饭,她这是怎么啦?要不要紧?是不是吃坏了肚子?”她是宁可相信方氏只是单纯地吃坏了肚子才导致现在的反应,也不愿意朝怀孕上头想,要不然以方氏如今三十六岁的高龄,真要怀孕,那才叫玩大了。 方氏也有些讪讪的,瞄了她一眼,道:“我就说没什么事,许是这些日子太过忧心了,唉,我就说这人哪,娇贵不得,以前在村子里时没什么吃的,天天干的活又重,反倒没事,吃得香睡得好,这到了城里,又不用干重活,每天吃得也好,毛病反倒多起来,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 罗天都知道她这是心疼钱,没理她,见那大夫把完了脉,忙问道:“大夫,我娘没事吧?” 老大夫听她们娘儿俩旁若无人地一说一答地,噎了一下,忍不住哼了一声道:“就是以前劳累得狠了,亏了身子,一歇下来,毛病就全出来了,再不好生养着,别说孩子,连大人都保不住。” 罗天都觉得这话说得十分有道理:“就是,娘,你看大夫都这么说了,以后你只管在家里好生养身体,旁的那些有的没的,你就别再操心了,要不然以后老了,就什么病都来了,那时候才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她越往后说,越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抬头看着大夫,有些吃惊地道:“我刚才依稀好像似乎听说了什么孩子……”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没错,你娘有喜了,已经三个多月了。” “啥?”罗天都顿时傻眼了。 【) 第187章 方氏怀孕了,这可真是件大事,对此罗家众人反应不一。{}顾伯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高兴得不得了,一直嚷着说老天开眼,顾家有后了。看着他那副傻样,罗天都很想提醒他,方氏现在只是怀孕,怀的是男是女都弄不清,万一侥幸怀的是男胎,以方氏这么大的年纪,能不能保住胎也难说,退一万步讲,就是保住了胎,把孩子生下来了,那孩子也该姓罗,跟顾家有后是没什么直接的关系的。不过难得看到顾伯高兴成这样,罗天都也就识相地咽下了那句不讨人喜欢的劳骚。 方氏也是喜不自胜,她盼了这么多年,肚子都没个动静,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实在没想到她和罗白宿这把年纪了,居然还能怀上,虽说并不能确定这一胎就是儿子,但好歹有了希望不是。她摸摸还不太明显的肚子,觉得这是菩萨可怜她,才会在隔了这么多年后,又赐了个孩子给她,她想着等这个孩子生下来后,一定要去法华庵还愿,感谢白衣娘娘了了她的心愿。 那大夫大约是看习惯了这样的事,只是身为一个有医德的老大夫,该提醒的还是要提醒,无非是叮嘱方氏,时刻注意,不要碰着磕着,也不要随便动气,饮食方面也要当心,什么能吃,什么不该能,什么东西要多吃,他也说得清清楚楚,毕竟方氏这个年纪,不比年轻人,以后要受的罪更多。 罗天都两辈子都没有生过孩子,这方面也是十分没有经验,老大夫开说的时候,她还叫了停,回屋取了纸和笔,这才让老大夫接着说,说一句她记一句,务必要背熟牢记,不能出错。 等老大夫说完,她还是有些不放心,自作聪明地问道:“我娘这个年纪怀孩子,只怕身子亏损得越发厉害,是不是得好生补补?拿什么补?我记得人参好像挺补的,我这就去药铺问问,谁家有好参卖。”她也是实在被方氏吓到了,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老大夫白了她一眼,开口训道:“胡闹!小孩子不懂就不要乱说!那人参岂是随便吃得的,别说是人参,旁的大补的东西也不能吃,你娘如今这个年纪,骨盆都成型了,若是补过了头,孩子长得太结实,到时候大人反而更遭罪。” 罗天都被训得哑口无言,只得乖乖做虚心状,抓着老大夫问东问西,从养胎到以后要生孩子的事,事无巨细都问了一遍,到最后那老大夫被问得烦了,气道:“生孩子是稳婆的事,你问我做什么?!真真是胡闹!” 说完,一甩袖子,气冲冲地走了,连喜钱都没要。 向兰看着抿嘴直笑:“就快要有个弟弟了,小娘子高兴得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了。” 罗天都十分无语,心道她根本就没有高兴好不好,她是担心的,任谁家里有这么一人高龄产妇在,都要提心吊胆的,更何况在这里生孩子,连个大夫都没有,完全就是听天由命的。不想还好,这越想就越是忧心,甚至都打算劝方氏把这个孩子打掉算了,可是看着方氏那副打从心底里开心幸福的模样,打胎的话在嘴里转了好几圈,硬是没有说出来。 唉!算了,就是打胎也满危险的,说不好也会一尸两命,还是听天由命吧,走一步看一步,最多她从现在开始,就早些打点好,务必等方氏生产的时候,不会有什么危险。 “那个……卫大人,主母有事,大人又不在,要不你看……” 院子里子书吞吞吐吐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罗天都这才忆起家里还有个客人在,刚才一翻忙碌,她都忘记这回事了。她掀了帘子,走到外头一看,卫缺还像刚才那样,气势十足地坐在那里吃烤肉,一条羊腿已经被也削得只剩净骨头了。 “卫大人,家母有恙,刚才实在是怠慢了。”罗天都说这话的时候,确实很有些惭愧,她刚才压根就忘了卫缺的存在了,实在是太失礼了。 卫缺吃完了烤肉,掏出一块雪白整洁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手,又掏出另一块帕子,将那块镶着三块宝石的匕首也擦得干干净净了,收入怀中,道:“这刀乃圣上赐的,不好,改天我送你把好的。” 罗天都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了,卫缺一开始将匕首拿出来的时候,罗天都的确是因为那刀太过打眼多瞧了两眼,难得卫缺居然发现了,并且还自以为是地曲解成了她喜欢进而想要的意思。好吧,她确实还挺有点心动的,毕竟上面那三颗宝石加起来能值不少钱,但一听说是御赐的,几乎是瞬间就没了想法。 凡是加了御赐这个前缀,不管是多么美好的东西,都注定一辈子只有被当成摆设的命运,不能用不能卖,还得当成祖宗一般供着,要不然就是大不敬,罗天都就是疯了也不会想要那么个玩意。 卫缺拿一篓子新鲜车厘子,换了一顿煎猪排,一只烤羊腿,外加一盒子烤饼干,然后挺着笔直的背,终于迈出了罗家的大门。 晚上罗白宿回来,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惊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像个傻子似的看着方氏,好半天才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极他的长相极不相称的笑容:“这就有了?” 不等方氏回答,又转过脸看着罗天都:“你要有弟弟了?” 罗天都便不高兴了:“爹啊,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弟弟而不是妹妹呢?”好吧,她承认自己有点小心眼,任谁两辈子都是最小的,突然她娘肚子来了一个比她还小的,她觉得自己的地位受挑战了。 向兰一直陪着方氏,听罗天都这么说,忙打圆场道:“小娘子,生弟弟好,这样以后小娘子有什么事就有弟弟帮忙了。” 罗天都撇了撇嘴,咕哝道:“等他长大到能帮我的时候,我都老啦。” 罗白宿听了哈哈大笑,正要像以前罗天都小时候那样,叉着她的腰把她抱起来转两圈时,一看罗天都都大了,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弟弟好,妹妹也好,反正小都要做姐姐啦,这是大喜事。” 方氏有孕的事,当然是要通知罗家村那边的,罗白宿当晚就写了两封信,一封是送到秋水镇齐家给罗名都的,一封是送到罗家村,给罗老头的,至于方家,谁也没有刻意提起,就是方氏自己好像都忘了这回事。 就要当爹了,虽说是件喜事,罗白宿其实心里头还有点尴尬的,不过更多的是高兴,这一点从他连日来脸上不曾消的笑容就完全表现出来了,前些日子官场上遭人排挤的那些烦闷情绪几乎一扫而空,整个人喜气洋洋的。 罗天都看着也觉得很高兴,老实说最近她也觉得罗白宿的情绪实在太过低落了些,她还琢磨着想个什么法子好好开导他一翻的,现在看来,完全用不着她多事了。 为了让方氏专心养胎,罗天都自动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全接手过来,向兰和顾伯他们也有志一同地将所有事都拿到罗天都跟前去商量,再不肯去打扰方氏,方氏每天只要让自己吃好睡好保持心情好便是大功一件了。 当然家里有了孕妇,也不全是好事,麻烦事也同样一堆,而其中又以方氏的口味最为让人头疼。按理说方氏以前实在是个朴实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她说的,因为以前对自己太过苛刻,这会儿日子轻闲起来,身体就自己娇贵起来,时常想要吃些奇怪的东西,而且这口味还是瞬间变化的,往往上午的时候,说想吃辣的,等到中午做了一桌子红通通的辣椒菜,方氏又不动筷子了,说想吃酸了。罗天都也不嫌麻烦,又重新做了一锅酸菜汤,酸菜炒肉,酸菜炖肉头,总之务必要顺着方氏的喜好来,就是这样,方氏还能挑出刺,一会儿说菜咸了,一会儿又说菜淡没味道,把一辈子的龟毛挑剔都在几个月发了出来。 家里几个人都是好脾气的,罗天都事事依着她,罗白宿更不用说,恨不得把她供起来就好,没有一个嫌烦。有一天方氏半夜醒了,怎么也睡不着,说是要吃罗天都以前蒸的那个米粉,可是大半夜的,家里又没有现成的米粉,就是现做也来不及了,罗天都只好起来,给她煮了碗面。 方氏看着罗天都一边打呵欠一边洗锅生火,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家里还有点心,要不我吃两块填下肚子吧,这么晚了,这些天你也没睡好。” 罗天都便道:“没事,反正我也有点饿了,正好陪着你一块吃。” 方氏就“唉”了一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阵子脾气大得很,我自己都不知道哪里这么多毛病,明明以前不这样的。” 罗天都安慰她道:“没事,你有了身孕,是会这样,也不是你想这样的。” 不一会儿,面煮好了,方氏看着香喷喷的面条,上面还放了一颗胖胖的荷包蛋,忽然又没味口了,不过看着忙了半天的罗天都,想了想还是坚持吃了半碗,然后老实去睡觉了。 【) 第188章 大约是应了那句否极泰来的古话,罗家在接连遭遇了小半年的不顺后,终于迎来了好消息。{}先是方氏怀孕,一家人还没有从这个喜讯中回过神来,秋天的时候,从秋水镇又传来了消息,齐锦今年秋闱取了华溪府第十名亚元,正准备收拾行李,打算在年前赶往上京,准备明年春的礼闱。 “好啊,锦儿这孩子果然是个争气的,这个年纪就中了举人,后生可畏啊!”罗白宿很是高兴,赞个不停。 齐锦今年不过二十,这么年轻的举子在华溪府可不多见,齐锦会读书也肯勤奋读书,齐家家财又颇丰,不用想都知道这孩子将来是个有出息,罗名都嫁给他,再过两年,生下个一男半女,以后根本就不用愁了。 方氏因为怀了身孕,不仅口味奇特,害喜严重,生生受了好几个月折磨,这个月正觉得好些,又得了这天大的喜事,更是喜不自胜:“你说锦儿年前就来上京,那名都呢?名都来不来?”说着又一脸希冀地望着罗白宿,盼着他答应。 罗白宿正要给齐家回信,闻言就道:“我正要给锦儿他们回信,要不要我就写信,让他带上名都来上京住两天吧,你有身孕,她过来还能照料你。” 方氏自是十分高兴,不免又有些担心:“那她婆婆会答应吗?” 正常人家,媳妇都是要留在家里侍奉公婆的,方氏以前在罗家里深受姚氏的刁难,难免会把自己的经历往罗名都身上靠,生怕她在齐家过得不如意,罗白宿肯写信让罗名都过来,其实她是最高兴的。 罗天都想着以齐锦那般势利的性格,定然不会拒绝这么一个讨好岳丈的机会,遂十分肯定地道:“娘,爹写了信提了这事,齐锦肯定会带上大姐来上京的,就算亲家母不答应,齐锦也会想法子让她答应。”她十分笃定,儿女情长什么的绝对比不上名利在他心中的位置,如今齐家还要仰仗罗家,必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了拂了罗白宿的意思,齐锦在这方面可是精明着呢! 罗白宿写好了信,又在信口封了蜡,在信纸上盖了加急的戳,着信差快马加鞭往秋水镇送去了,为的就是赶在齐锦动身之前,能将信交到齐锦手里。 接下来的几天,方氏的心情都好得不得了,一反前两个月极尽吹毛求疵的态度,见了谁都是乐呵呵的。 方氏心情愉快,也就不怎么在家里横挑鼻子竖挑起,一门心思地给罗名都安置住的地方了。罗天都心里也松了口气,老实说前几个月方氏阴阳怪气得几乎到了无理取闹的地步,虽然方氏是她名义上的老娘,都让她这个做女儿的有些吃不消,更不要说别人了,如今方氏恢复了正常,她比谁都要开心。 这一日,罗天都正在家里老老实实地给还在方氏肚子躺着,连是男是女都弄不清楚的小娃娃缝小衣服小鞋子,方氏大着肚子,不好动针线一类的,只在边上指导她:“针脚太粗啦,缝得一点都不齐整,摸上去有些硌手,小孩子刚生下来,皮肤嫩,会擦伤皮肤的。” “哦。”罗天都于是耐着性子将线拆了又重新缝,仍是歪七扭八的,她的手边还堆了好几件这样的失败品。 方氏看得眉头直皱:“唉,你这孩子明明看着挺聪明的,怎么在这上面这么笨?我的针线已经十分不好了,你的居然比我还差,就你这手艺,将来你出门子要用的嫁衣、盖头,褥子这类的可怎么办?难道还找别人帮你缝吗?” 罗天都正好一针偏了,扎在手上,虽然不是很疼,到底有些不高兴:“娘,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些东西到时候请个绣娘来缝就好了,又花不了多少,还绣得好看。”她可是打听清楚了,就在工匠署那边的小巷子里,住着一个富商的名室,正宗的漓湘江城出来的缡绣师傅,以前跟罗天都买过一套卡牌,早许诺好了,将来罗天都如果成亲,那一套行头她都包了,也不过是两百两银子的事,而且罗天都看过那人绣的一方手绢,果然是绣得又精致又大气,有了这样一个现成的专业人士在,罗天都觉得她是脑子抽了才会要自己动手,眼睛熬瞎手指头戳烂也缝不出件拿得出手的东西。 方氏被她气是笑了:“你倒是说得轻松,哪家姑娘出嫁时的行头不是自己亲自动手缝的,就是你姐那会,也是她自己动手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到了你这里,你倒是好,就打算喊个绣娘帮你绣了,这话传出去,看你在婆家怎么做人,还不被你婆婆笑话一辈子。” 罗天都嘿嘿一笑:“这个简单,将来找个上无公婆要伺候,下无小姑小叔要照料的人家不就好了。” 方氏被她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瞪了她一眼:“你快给我打消了那念头,别说是你爹,就是我也不会把你许配给那样的人家,说出去还不被人把脊梁骨都戳断。” 罗天都被方氏打扰得又缝错了好几针,只得又拆了重新来,一边拆还一边问方氏:“为什么?”在她眼里没有公婆小姑小叔要伺候,那才是值得嫁的绩优股啊。 “家里父母都不在了,平辈里连个兄弟姐妹也没有的,这样的天煞孤星,谁敢嫁哦,还不怕被克死。”方氏说到这里,觉得有必要给自家这个天真的孩子好生说道说道了,“你别以为有公婆刁难日子不好过,可是你回过头来想一想,家里连个大人也没有,也没有个兄弟可以帮扶,什么都要自己来,你们年轻人,那才辛苦,凡事没有大人做主,就是同族的,也要欺负你,哪里是什么好事。小都,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可是在这件事上头,我和你爹都不会同意你自作主张,你可不要乱来。”说到后来,方氏的声音少有地带了点严厉的味道。 罗天都听得一怔,见方氏似乎认了真,生怕她动怒,忙道:“娘,你何必发这么大火,我就是开个玩笑而已,我就是觉得当年我们在罗家,跟着奶奶过日子的时候,你太吃亏了。” 方氏被她说得愣住了,好半天才笑道:“唉,你不说我都快忘了那个时候的事了,虽说你奶奶不好,可是你反过来想想,若是没有你爷爷和你奶奶在,族里的那些老人也不会那么照顾咱们家了,若是只有你和你二叔,你爹别说是念书,只怕家里那十几亩田地都保不住,真到了那个时候,才叫哑巴吃黄连。” 这个年代,宗族的权利还是十分有影响力的,好多地方宗族的权利甚至凌驾于官府之上,有些宗族的纠纷,就连官府都不愿意堂审,只叫人在族里私下解决。这是几千年的文化隔阂,绝不是三两句话就能抹平的。这里是大庆朝,凡事都要照着大庆朝的规矩走,和社会抗争是没什么好下场的。罗天都被方氏训了两句,也不想让方氏着急,只得应了,答应以后再不提这事了,方氏这才放下心。 “唉,你也大了,有些话我也本来也不愿意说的,只是,小都,卫大人那样的人家,不是咱们能高攀得上的,你以后还是和卫大人疏远一些,省得到时候……”到时候怎么样,方氏没有接着说明白。 罗天都听得有些发愣,不明白怎么就跟卫缺扯上关系了:“这跟卫大人有什么关系?” “你跟卫大人最近不是走得挺近的?”方氏一直觉得自家孩子聪明是聪明,可是有些时候就是缺了些常识,若卫缺只是个平常人,她倒是愿意往来,毕竟卫缺在外头虽然传得很不好,但是对罗家而言,却是个大恩人,方氏也是个恩怨分明的,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但她并不允许这报恩的代价是要拿她闺女的一辈子去换。 无论怎么看,卫缺都不会是丈母娘所希望的那种女婿。方氏嘴里说着高攀,其实心底里是觉得卫缺这个人太复杂,跟她们这种乡下走出来的人差别太大了,她家的小都小聪明是有一些,可是论心机手段,完全不是卫缺那样的人的对手。方氏是没什么见识,可是她有种女人的直觉,这个卫缺,太复杂了,不适合她家的小都。 “哎。”罗天都无语了,觉得自己实在冤枉,“娘哎,我的亲娘哎,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和卫大人走得近了?我觉得他是跟咱家那炉子里烤出来的小饼干走得近倒是真的。” 方氏看着她那副毫不在乎的懵懂模样,觉得自己真是白操心了。 唉,这丫头分明看着就是个没开窍的,她真是太心急了。 罗天都也道:“你现在还怀着身孕,想那么多做什么?还是好生养好身子,以后再给我添个健健康康活泼可爱的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吧。” 方氏看了看罗天都,发现她是真的完全没有受到刚才两人对话的影响,也放下了心。说得也是,现在她肚子里的这个才是最重要的,若是能生个儿子出来,将来罗天都和罗名都也能有个依靠。 两母女就这一问题刚达成共识,就见向兰拿了一个小木盒走了进来,脸上的神情十分奇怪。 “怎么了?”罗天都问,眼睛看到她手里的木盒,问道,“这是哪来的?” “刚才有位自称是任颀的神武卫拿过来的,说是卫大人送来的。” 【) 第189章 任颀?罗天都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想了想硬是没想起来究竟是谁,没办法她向来不太记得人的长相和名字,最后还是方氏回想了起来:“上回我们在上元寺遇劫,不就是这个任小将军送回来的吗?” 罗天都这才恍然大悟,她就说呢,这任颀一共就见过一次面,而且话还特少,她一时没记起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罗天都又问向兰:“他人呢?” “他将盒子送过来之后,人就走了。”向兰对皇帝的头号御用打手还是有些心悸的,见任颀走得干脆,她其实心底里倒是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哦。”罗天都打开木盒一看,里面用宣纸包着什么东西,盒子底下还撒了一层石头,手一摸全是石灰粉末。 “这是什么?”方氏也好奇地凑过来瞧。 罗天都将之取了出来,揭开纸片,发现居然是一支老山参。她因为忧心方氏年纪大,将来生孩子时有什么危险,这些日子也跑了不少药铺,好歹买了半截人参回来存着,以备不时之需。她买的那参才不过十年的年头,药铺就要价八两银子一钱,那半截人参就花了好几十两,卫缺送来的这根老山参,她估计少说也有几十年了,那价格不说天价,那也是差不了多少,还是有价无市的那种。 方氏也被吓了一跳:“哎呀,这老山参少说也有七八十年了,都长这么粗了。” 罗天都觉得这方面自己的见识是比不过方氏的,就含混地应了声,道:“嗯,差不多吧,我也不清楚,娘你说是就是。” 她还没想明白卫缺怎么往她家送这么名贵的人参,就听“啪”地一下,方氏将那盒子合了回去,又让向兰退了出去之后,一脸严肃地看着她:“小都,你老实跟娘讲,你跟那卫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天都呆了一呆,反问:“我跟卫大人能有怎么回事?”卫缺一个权臣,她不过是个小著作郎的女儿,他们能有什么事? 方氏看她这副表情,心里又烦躁了,后来总算想着肚子里还有一个,上次大夫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放宽心,不要随便动怒,于是深吸了口气,到底平静下来,放软了语气,道:“我是你娘,你有什么心事都不能和我讲吗?” 罗天都有些莫明其妙:“我哪有什么心事?我就想着怎么给家里多挣点钱,将来就算爹不做官了,咱们也能过得舒服点。” 罗天都总是一心想着给家里多挣点钱,以前方氏只觉得这孩子特别贴心,现在听到耳朵里,也不知道是因为怀孕,人脾气特别不好还是怎么的,方氏就觉得这孩子在插科打诨,也有些不高兴了:“那你说,好端端的,卫大人怎么往咱们家送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怎么知道?这事你要去卫大人才知道啊。”对卫缺的示好,罗天都心底里也有些犯嘀咕,她虽然也确定卫缺同她家往来,多半还是因为法华庵的事,可是这件事却不好同外人讲,尤其是不能同方氏讲,要不然她还不知道要担心成什么样。 方氏一时语塞,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跑到卫缺面前,质问他:“好端端的你没事往咱家送东西干嘛?”那不是明摆着得罪人呢! 罗天都不好同方氏讲其中的恩怨,只能用语宽慰她:“兴许是他跟爹要好也说不定,我爹脾气好,对人又和气,卫大人多半是看在爹的面子上,才对咱们家诸多照拂。娘,你现在怀着孩子,就少操心这些,有那闲心,不如想想今天中午你想吃什么吧,想好了就告诉我,我去下厨做。” 以前若是罗天都这么劝两句,方氏必定被她劝得笑了,只是方氏将才说起卫缺,结果卫缺就着人送了人参过来,她心里疑心重了,一时半会没法子打消。她倒不是担心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罗天都和卫缺有什么私情,只是单纯地担心罗天都,怕她年纪小,看着个出色的男人,难免芳心动,将来要吃亏。 方氏没什么见识,但最大的优点就是本分,从不会去眼热那些自己高攀不上的东西,比如权势,再比如卫缺那样的女婿,她是根本想都不愿意去想的。她都打算好了,以后找个小门小户,跟她们家差不多家境的人家,公婆脾性好,给罗天都结一门亲,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便成了,等将来罗白宿不做官了,他们两口子就回乡下,种两亩地过自己的小日子,若是罗名都和罗天都以后有了孩子,家里人手不够,她就把孩子接过来帮着带几年,孩子大了,再送回去或是念书或是学着做点别的都好。 可是卫缺?她是压根就没有朝这上头想过。 罗天都见方氏半天不说话,就道:“娘,你别担心,我跟卫大人真的啥事都没有,你放心,我这就让子书拿这人参给卫大人退回去。”她本也就没想着要收,这人参不比上回送来的木牌,太贵了,她收着也觉得有些烫手。 方氏听见这话,心下略松快了一些,知道罗天都也没什么心思后,方道:“正是这样,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无亲无故的,别人送东西过来,我们能不收就不收,省得给你爹招祸。” “那是,还是娘有见识。”罗天都见方氏语气软了下来,趁机又拍了两句马屁,总算哄得方氏脸上有了笑容。 “唉,我也不是故意要冲你发脾气,我只是担心你,你性子倔,有时候还不听劝,我怕你想岔了,将来自己吃亏。”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都明白。”罗天都心里还是有点感动的,方氏长得是不长多漂亮,脾气也不软和,还有点嘴笨,不会应酬,可是心直,不贪,对家人更是一门心思地好,这样的人比起那些八面玲珑的女人来说,的确对罗白宿的仕途没有多大的用处,可是相对的,她不会惹事,也就不会给罗白宿招祸,更甚至万一以后罗白宿歪了心思,走上岔路,说不得还能将罗白宿拉回正道来。 母女俩达成了共识,就唤了子书进来,将木盒子盖好了,让他又给卫缺送回去。 子书对卫缺很是有些发怵,面上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接了过来,往卫府去了。 这边罗天都又问了方氏想吃什么,方氏仔细想了想,也不客气,点了煎猪排。她现在胃口好了许多,也不像以前那样挑嘴了,上次罗天都给卫缺煎了猪排,她一直挺眼馋的,总想找个机会尝一尝,只是她生性节俭,有些不舍得罢了。今日她和罗天都争了两句,心里正有些后悔,又见罗天都提起这事,也明白这是罗天都刻意讨好她的手段,也就领了她的情,奢侈一回。 罗天都听了,爽快地答应了,自己揣了钱去买了肉回来,煎了一盘香喷喷的猪排,再浇上热腾腾的黑胡椒汁,正要给方氏端了过去,就见子书哭丧着一张脸回来了,手里还原封不动地捏着一只木盒。 “小娘子,卫大人不肯收。”子书一张脸皱起了包子,垂头丧气地朝罗天都诉苦。 “怎么不收?你是不是没说明白?”罗天都也皱起了眉,卫缺不肯收,这可有点不好办了。 “我才到卫府,卫大人正好要出门,在门口就遇上了,结果没等我说什么,卫大人就拿眼这么扫我,冷冰冰地说小娘子你不要,就直接扔掉。”子书这还是修饰了再说的,当时的真正情形时,卫缺看到那木盒子,瞪着他的时候,眼睛里都在往外飞刀子,扎得子书浑身都在打寒颤。 罗天都照着子书的描述,脑补了一下当时卫缺顶着那张面瘫的脸,冷冰冰说话的样子,也觉得有些不自在,遂道:“我知道了,你让向兰姐把盒子收到我屋里,我再找个机会还回去吧。”现在她还是照顾好方氏的肚子要紧。 子书听了,仿佛大赦一般,一路喊着“向兰姐”,奔着厨房去了。 方氏在屋里听到她们的谈话,不由叹了口气:“唉,我就说吧,不要随便拿人东西,要不然退都不好退。” “没事,明儿让爹带到衙门,让他给卫大人送过去吧。”罗天都毫不手软地将这个棘手的活计推给了罗白宿,做人亲爹的,这种时候不出来为妻女排忧解难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结果不等罗白宿给卫缺送过去,晚上的时候,卫缺又登门了,好在罗白宿已经回来了,由家里的顶梁柱去应付外客,罗天都和方氏也就懒得出去了。 罗白宿谨记妻女的吩咐,第一时间就将人参盒子拿了出来,摆在桌上,客气地道:“卫大人,你的好意心领了,只是这老山参实在是个稀罕物,十分难得,卫大人还是自己留着,以防万一哪天用上。” 罗白宿说的倒是真心话,比起他这个六品文官,明显卫缺干的活计要危险多了,这老山参年份足,必要的时候拿来吊命用倒是正好,怎么想都觉得将来卫缺自己用上的机会比较大。 【) 第190章 “既是没人要的东西,留着也无用,还是扔了的好。()”卫缺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手指用力,那木盒当场就碎了,然后他又捏着那支人参,想要如法炮制。 罗白宿忙制止了:“卫大人,手下留情。” 卫缺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罗白宿胆子其实还算是挺大的,被卫缺那么一盯,也觉得实在有些寒碜:“若是如此,下官便收下吧。”罗白宿觉得人参还是挺无辜,他也听大夫讲了,方氏这个年纪怀孕,很是危险,若是到时候万一方氏出了什么事,还能应下急,于是只好厚着脸皮收下了。 卫缺的脸色顿时好了许多,点了点头,道:“今天我还要轮值,先走了。”说完按着剑柄,头也不回地离开罗家。 罗天都听罗白宿讲了事情经过,也很是无语,末了也只得同意罗白宿的做法,另取了一只盒子,将人参包了起来。她算是明白卫缺说一不二的个性了,送出去的东西绝没有再回收的理。 这事过后没几天,朝廷就传出来年春开武举的消息。凡在品行、身份、孝道、身体方面均无不良记录,且有朝廷官员担保者,皆可参加武举比试。程盛听说之后,特地从军营里请了半天假,回来跟罗白宿商量,希望罗白宿能代为担保,且写一封推荐书。 这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而且程盛两兄弟跟着罗家这么些年,两兄弟的习性、品格都了解,绝无不妥。罗白宿当下就作了保,挥笔写了推荐书,让程盛次日回军营的时候,交给骁骑营的长官,再由他代为递交朝廷。 眼看着程盛也要有出息了,罗白宿很是高兴。最近罗家真是喜事连连,齐锦中举,罗名都即将来上京,方氏又有喜了,好事都积在一块,全家人的心情都好,方氏更是整日都乐呵呵的。方氏心情好的直接表现就是对罗天都的淑女培养计划要求得没那么严了,哪怕那天罗天都绣了一朵惨不忍睹的桃花,方氏也笑着称大有进步,不再打击罗天都的积极性。 向兰看着这对睁眼说瞎说的母女,眼角直抽,真亏了方氏眼力好,罗天都绣的那一坨,鬼才看得出来那是一朵桃花。 这一日,罗天都正在家里陪着方氏,就听到外头子书说话的声音,又叫“大爷回来了。” 罗天都做了一下午的针线,手指头都戳肿了,也没什么进展,心里正烦闷着,听得罗白宿回来了,精神一震,道:“爹回来了。”说完将手里的针线往篮子里一扔,掀了帘子就跑了出去。 罗白宿刚从衙署里回来,手里还拎了一个篓子,老远就闻着有股子土腥味。 “爹,你拿的什么呀?”她抽了抽鼻子,有些嫌弃地问。 罗白宿心情好,逢人都是笑呵呵的,更不说看见罗天都了。他将篓子放在地上,笑道:“今日回来时,季先生送了一篓子螃蟹过来,你叫向兰拿去洗净蒸了吧,今日咱们就吃这个。” 螃蟹?罗天都眼睛一亮,立刻就奔了过去,扒着篓子一瞧,果然是半篓子河蟹,个头还不小,更难得的是居然都是活的。 “爹啊,这是从哪里来的?”上京附近除了条护城河,可再没有别的大支河流了,这螃蟹个头足,显见得不是上京这边的。 “季先生从雁虞那边带过来的,死了大半,还剩了几篓子活的,左大人就给咱家分了些。”罗白宿是华溪府人,其实很少吃这个,不过到底是个新鲜玩意,而且这个时节正是吃蟹的好时候,他也就没有推辞,收了过来。 “季先生?”罗天都想了半天,才明白罗白宿说的是当年去罗家村找罗白宿的小胡子,于是很有些疑惑,“他不是左大人的长随吗?咱们来上京这么久了,以前怎么都没见着他?” 罗白宿笑呵呵地道:“季先生这两年一直在雁虞帮着左大人料理老家的事,将将才回上京。” 罗天都“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将心思全放在这半篓子螃蟹上面。说起来,看到螃蟹,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那种红红的、辣辣的、香味十足的香辣口味蟹,这么半篓子,足够她吃个够了。 有香辣蟹的诱惑在前,她也就顾不得什么小胡子季先生了,立刻道:“行,今天我们就吃这个,我先去给娘煮碗面,再来收拾这个。”她可没忘方氏现在是个孕妇,螃蟹这东西性寒,她要做的香辣口味蟹,又要放许多姜蒜一类的,方氏估计连碰都不能碰,她还是先填饱孕妇的肚子要紧。 罗白宿看她高兴成这样,于是心里也很得意,他这个小闺女向来有主意,实在是不怎么容易被讨好的。 罗天都进了厨房,先给方氏煮了一碗面,烫了两把青菜,又煎了一个胖胖的荷包蛋,然后让向兰给方氏端了过去,她自己则蹲在地上,开始收拾起那篓子螃蟹来。 这篓子螃蟹看样子应该是从河里打起来有满久了,沙子都吐干净了,底下好几只都死了。这样正好,收拾起来就更容易了。 她先将死蟹剔了出来,然后取了毛刷子,将蟹壳外面刷得干干净净之后,再放到盘子里淋了点黄酒,那蟹显是离水久了,沾了酒,不一会儿就晕乎乎的。罗天都烧了锅开水,将螃蟹焯了水,等表面红了之后就赶紧捞出来,然后掰开蟹壳,将蟹腮和内脏剥出丢,再仔细将剩下的部分清洗干净,将蟹剁成块,然后用大火下蟹肉和生姜蒜粒干红辣椒一起爆炒,再倒入鲜汤,盖上锅盖焖熟后,收了汤汁淋上香油就出锅了。 罗天都正端着锅子从厨房出来,就看见子书一脸便秘表情地跑了过来,吞吞吐吐地道:“小娘子,那谁……又来了。” “谁?”罗天都心情正好,没太注意子书的为难语气,反问了一句。 “就是那谁……”子书下巴朝外面扬了扬,罗天都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不由满头黑线。 这个卫缺,倒真不愧是狼群里养大的,那鼻子可够灵的,每回她家里有了好东西,他总能闻着味儿过来。 向兰和方氏早收拾好了桌子,见她进来,忙取了个铁疙瘩圈,垫在桌子上,然后将锅子接了过去,放在那个铁圈上。这还是以前罗天都有一回想吃火锅,特地找人打的,里面能放炭,锅子放在上头,炖火锅吃很合适。 将饭菜摆上桌后,罗天都这才去叫罗白宿吃饭。子书心里很是发怵卫缺,所以不肯接手叫人这个活,罗天都只得自己去了。到前头花厅时,正听得罗白宿笑着道:“卫大人赶得巧,今日下官得了半篓子河蟹,大人留下来一同吃晚饭吧。” 不等他说完,卫缺早听到声响,朝罗天都看过去了。 罗天都看了他一眼,笑道:“爹,饭菜都布好了,娘叫你和卫大人过去吃饭。” 罗白宿便请了卫缺一同去用饭。 罗家人口简单,罗白宿也不是个讲究的,没有外人在的时候,罗家还是像以前在罗家村里一样,一张饭桌上吃饭,今日卫缺来了,明显就不能这样上下不分了。只是今天罗天都也没料到会有外客来,也就没有额外预留,她忙了好一场,原本还以为能吃个够,解解馋的,结果现在只能看着罗白宿和卫缺上桌,心里十分郁闷。 罗白宿是个宠闺女的,看她那副郁闷的小表情,哪里还不明白的,就道:“卫大人又不是外人,我家也不讲究,你和你娘就过来一起吃吧。” 罗天都这才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叫方氏了。 罗白宿在家里也不怎么看重规矩,从来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等罗天都和方氏也上桌了,将饭菜上齐了,早就伸了筷子夹了一块焖得红亮的蟹肉送到嘴里,嚼了两下,便道:“又辣又香,小都你居然还会弄这个。” 罗天都嘿嘿一笑:“还留了几口养在盆里的,明天蒸了吃。” 程青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一坛子酒出来,道:“吃蟹要配酒才更入味。”他是南方人,虾蟹之类的吃得多。 罗白宿也点头,又去逗罗天都:“小都,你也来一杯吧。” 罗天都不爱喝酒,闻言直摇头:“我还小,酒吃多了不好,程青哥,你和我爹陪卫大人多喝两杯吧。” 罗白宿哈哈一笑,道:“正是,小都还是小孩子,少喝点酒。” 方氏被他那副宠女儿的态度气到了,瞪了他一眼,道:“小都都是大姑娘了,还小孩子,你再这么宠着她,她越发要仗着自己‘年纪小’胡来了。”方氏说到年纪小三个字时,还特地加重了语气,表示不赞同。 卫缺开始看着那锅火红火红的香辣蟹,还有些犹豫,不肯动筷,罗天都看在眼里,夹了一筷子过去,放到他碗里,道:“你尝尝,挺鲜的,就是有点辣。” 卫缺看了她一眼,试着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嚼了两嚼,然后眼睛一亮,接下来也不用罗天都劝了,自动地开始吃起来。只是卫缺明显是吃不惯这么辣的食物,没吃多少,鼻尖就渗出了细汗,到处找水喝。 【) 第191章 香辣蟹口味重,罗天都原本以为罗家人吃不习惯的,没想到倒是十分受欢迎。一开始罗白宿还因为有卫缺在,颇有几分矜持,酒过三巡后,便渐渐放开了,你一杯我一杯,渐渐喝得热酣起来,就连程青都少了许多顾忌,还能逮着机会,敬卫缺两杯。 罗天都看了不由得感叹,要不怎么说大华夏族的酒桌文化能传承几千年仍不见没落呢?男人的交情大部分都是喝酒喝出来的,最后还出了酒肉朋友这个专有词。 罗白宿这边已经吃开了,向兰见都打点好了,便退了下去,自去厨下,另开火做饭。卫缺在场,方氏和罗天都身为主人,陪坐是应当的,程青如今算得上是罗家的门客,也勉强还说得过去,她和子书却是签了卖身契的,这个时候肯定没资格上桌了。 罗天都很有些歉意,偷偷用空碗拣那蟹黄什么的装了满满一大碗,瞅了个空子,给向兰和子书送过去了。 “小娘子,我就快烧好菜了,你快去前头吃饭吧,省得灶膛里的烟薰着你。”说实话向兰有点小感动,她以前的主家也不算苛刻的,可是再怎么和善,也没有像罗家这样真的拿她当成家人看,没有一点鄙薄的意思。 “没事,我爹他们喝得正高兴,哪里有空注意我,这是我偷偷拣过来的,你和子书吃吧。”罗天都将碗放在桌上,见向兰仍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不由调侃了一句,“刚才我夹菜的时候,程青哥还故意引着我爹和卫大人说话,好让我多夹一些,你就不要辜负他的心意了。” 向兰顿时红了脸,“啐”了一口道:“真该叫东家娘子听听你刚才说的什么,然后将你关在屋里学规矩才是。” 罗天都跟向兰处久了,还挺喜欢这个有些嘴硬心肠却很软的小媳妇,一点也不怕她,反而挤了挤眼睛,揶揄道:“向兰姐,你说程青哥什么时候跟我娘开口呢?”她都等得心急了,你说他们俩一个郎有情,一个妹有意的,年岁都不算小了,还等什么呢?再等下去,向兰也要跟她娘一样,成高龄高危双高产妇了。 向兰听了,默然无语,好半天才道:“他说要等到阿盛安定下来再说。” “你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啦?”罗天都眉毛一挑,她早知道程青是个相当有责任感的人,但是连成亲也要等到程盛之后,这也委实太过了,对向兰实在不公平。 向兰听罗天都为她打抱不平,不由笑了出来,反而劝起她来:“有什么法子呢?他家的情况我也不是不知道,就剩下他们两兄弟了,若是阿盛不先定下来,他是不会放下肩上的担子的。” “那你家里不也只剩下你一个了吗?”罗天都可不管这些,她觉得程青成亲和照顾弟弟完全没有什么冲突,向兰又不是那刻薄的人,难道还担心两人成亲后,向兰会苛待程盛不成。 “哎呀,我的小娘子,你就别管这些了,这家里上上下下还不够你操心的。”向兰看子书已经过来了,忙打住话头,催着她道,“你快些回去前头吧,东家娘子身子不便,总要有个人在边上看着才成。” 罗天都一想也是,方氏如今可是个金宝贝,马虎不得,忙和子书打了声招呼,匆匆到前头去了。 走到半路上,正好碰上起身如厕的卫缺。他素来不曾吃过那么重口味的菜,酒水喝得多了,难免要多起身两回。 罗天都嗅了嗅鼻子,皱起了眉,问他:“你洗手了没有?” 唉!没有马桶没有自来水的世界就是这么不美好,光是那茅房就真心让人受不了,任你是哪家王公贵族,也得忍受着那股子氮肥的薰陶。 卫缺拧起了眉,半天不说话,就在罗天都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突然慢吞吞地说了一句:“桶子里有水。” 因为罗天都爱干净,茅房外面特地摆了一个大木桶一只小木盆,出恭后就能直接舀水净手。显然卫缺举一反三的能力还不错,知道那水是用来净手而不是用来喝的,晋时就有个叫王敦的傻子,因为尚了公主,不懂皇家的排场,结果闹出了把茅房里用来堵鼻孔的枣子吃了,把用来洗手的澡豆水当牛奶喝了的笑话。 卫缺明显还要去入席,罗天都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道:“你且等下。” 说完又在院子里的水缸里重新打了一盆水,取了胰子,招呼卫缺重新洗过。卫缺明显有些不耐,但不知为何,还是十分配合地重新打了胰子,将手洗得干干净净。 “你别怪我罗嗦,爱干净总是好事,要不然多容易生病。”罗天都跟卫缺接触得多了,对他的冷眼也能装作视而不见,在明白卫缺并没有恩将仇报的打算后,她的胆子也肥了起来,一点也不怕这个恶名在外的都指挥史了。 卫缺洗干净了手,用帕子擦净了手上的水滴,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把通体乌黑的小匕首,递到罗天都手里。 罗天都瞪大了眼。 这……堂堂的卫大人是要送把黑不溜秋的小匕首给她玩吗?她能不能换一把别的,上回见着的那把镶着三颗宝石的小匕首是御赐的,她不眼红,那能不能换成一把镶着两颗宝石的,要不然一颗也行,总比这乌漆墨黑的看着要值钱吧? 卫缺仿佛从她的神色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毫无感情的眸子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瞥了她一下,罗天都只觉周身的气温陡然降了许多,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卫缺也不说话,“唰”地一下,将那匕首拔出鞘,然后手一松,刚才擦手的帕子晃晃悠悠地往下落,正好落在那匕首上,然后立刻分成两片,无声地飘落在地上。 罗天都看得眼睛一亮。这……这就是传说中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神兵啊! “这、这、这……”罗天都一连说了三个“这”字,也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只是飞快地抢过匕首,合入鞘内,当成宝贝一样搂在胸前,道:“你既是送我的,就不可再要回去了。” 卫缺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道:“此乃百年玄铁所造,削铁如泥,锋利无比,你拿着防身。” “多谢。”罗天都也不矫情,飞快地将匕首收了起来,虽然心里有些纳闷,不明白为什么卫缺好端端的突然给她把匕首防身,说实话,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用来防身的机会实在不多。 但,难得卫大爷这么大方,她又着实很喜欢,再往外推实在显得很虚伪了。 “我明天动身去江南。”卫缺见她把匕首当成宝贝一样收了起来,嘴角撇了撇,然后很快地又恢复成以往的死人脸。 这个时候天色已暗,罗天都并没有看到,她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卫缺刚才那句去江南的话上面,皱起了眉。当日她帮着罗白宿对户部的帐册时,明面上的数额就有几万两不对,还有好些暗地里的帐本,那才是大头,南都乃是大庆朝最繁华富庶的府郡,然而近几年来,户部的帐册上,每年登记的税银却连以往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怎么想都觉得有猫腻。之前朝堂只发落了贪了明帐的那些小官,对南都这边的重头戏却是提都未曾提,这一回卫缺下江南,怕是就为的这事吧。 说实话她心里有些矛盾。如今罗白宿在上京地位尴尬,就是托了这本帐册的福,为了罗白宿以后的前程考虑,她自然是希望这事就能这样悄无声息地平息下来,再不要起什么波澜,等过几年别人渐渐忘了这事,有左青之的扶持,说不得罗白宿还能有出头的时候;但这回卫缺下江南,以他的脾气手段,只怕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的,这事闹得越大,罗白宿以后在官场就越是寸步难行。可是她又想起,那一年雪灾的时候,聚集在晋雍县城外的流民,若是朝廷有钱,那个时候能多拿出些钱来安置这些流民,必不会像当年那般,死那么多人。 唉!真是越想越烦啊。她这么简单的脑袋,果然不适合考虑这么复杂的政治问题。 卫缺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她内心的挣扎,丢下这个重磅消息,然后就朝前厅去了。 前厅里罗白宿正和程青喝酒,看见卫缺进来,忙招呼他入座。方氏陪着坐了半天,也觉得有些困倦,就对程青道:“你看着点,别让他喝太多了。”然后起身回屋,打算一会消了食就去洗漱歇息。 方氏进了院子就看到罗天都像个木头样地杵在外头,不由奇怪地道:“你站那做什么呢?吃饱了没有?若是没吃饱就过去再吃些,晚了他们可什么都不会给你留。” 罗天都这才回过神来,道:“我早吃好了,娘,你怎么也下来了?” “那屋子里酒气浓,我出来透透气,反正那些东西我也吃不得,坐在边上还眼馋。” “没事,娘,等你生了小弟弟或是小妹妹,我再给你做,到时全给你一个人吃。”罗天都也忍不住想笑。方氏自怀孕后,脾气倒是任性了许多。 “行,说好了,到时你和你爹再嘴馋我也不会给,我闺女专给我做的。”方氏如今的肚子已经很显怀了,也很容易累,在院子里走了两圈,便有些困倦了。 罗天都知她累了,便去打了水,照顾她洗漱后,又扶着她上炕歇着,然后吹灭了灯,走出房门,看着前头厅里仍有烛光传出来,显是罗白宿他们还没有散场,不由叹了口气。 她有预感,卫缺这一回下江南,必会引出什么大事来。 【) 第192章 不过下江南这事应该算是朝廷的一次秘密行动吧?卫缺就这么大刺刺地告诉她,真的没问题吗?最重要的是,卫缺为什么要告诉她呢?她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意外地碰触到了怀中的小匕首,心里陡然浮现出一个十分荒谬的念头,卫缺这又是送果子又是送匕首的,还告诉她行踪,这一连串的行动,感情是在讨好她? 问题是她一个乡下来的丫头,讨好她有个屁用? 不过,罗天都并没有纠结很久,因为秋水镇送了信过来,齐锦已经带着罗名都上京了,按脚程这会儿都该到淳宁城了。{} 原来齐锦中举后,立时就收拾了行李,带了罗名都往上京而来。他最是个会讨好人的,齐家不缺银子,他自己去上京,虽不至于亏待自己,可是哪里有岳父大人安排得妥贴,况且罗白宿又在著作局供职,和礼部侍郎左青之的关系十分亲近,若能请得来年的主考官指点一二,受益无穷。 方氏接到信,喜不自禁,算起来她也有一年多不曾见到罗名都了,方氏心里还是十分挂念罗名都的。之前她的膝下就这么一双闺女,再没有别的孩子,罗名都素来又十分懂事听话,以前孩子在边上的不觉得,现在常年见不着了,越发想得慌,齐锦带着罗名都来上京,确实让她很高兴。 想到用不了多久就能见到罗名都,罗天都也很高兴,整天忙忙地收拾着屋子,务必要让罗名都回来以后,住得舒适方可。 她是知道齐家富贵,比自家有钱多了,罗名都在齐家别的不讲,衣食住行方面肯定要比在罗家要精致。为这,罗天都还特地跟方氏说了,挑了一天,专程上街添置些物什,生怕等罗名都回来之后委屈了她,再者方氏的肚子也大了,等不了几个月就该临盆了,该准备的也要准备好,以后小孩儿要用的东西也要提前预备在那里,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第一个去的自然是工匠署,罗天都选了一面平鉴可人的大铜镜。那铜镜背面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云雀,正昂首展翅飞翔,制作得非常精良,当然价钱也十分可观。但只要是为了自家小孩过得舒适方便,花再多的钱罗天都也是舍得的。 如今也到了深秋,眼看着就要入冬,天气也要变冷了,罗天都又特地去挑了个薰笼。 以前罗家从没这么讲究过,冬天再冷,烧了炕,屋里头的寒气也去了不少,再冷就烧个炭盆,搭上床旧褥子就成了,谁还特意架个薰笼呢? 向兰也是第一回 看罗天都这么大方,花起钱眉头都不皱一下,不由打趣道:“啧!啧!小娘子果然和大娘子姐妹情深,大娘子一来,连铁公鸡都舍得拔毛了。” 当然,向兰这么说是用的开玩笑的语气,并没有认真的意思。其实罗天都平日里对待自家人的时候,是很大方的,只是在这些奢侈的家什上面,就显得有些斤斤计较,绝不肯为了和别的小娘子攀比,而去添购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罗天都心情好,也不计罗向兰的调侃,乐呵呵地道:“大姐难得来一回,你又不是不知道,齐锦家里有钱,我怕她回家来住不习惯。” 这又是罗天都一个相当不好的习惯,她称呼齐锦从来就是连名带姓,绝不肯喊姐夫。向兰听了,神色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劝道:“小娘子既然亲近大娘子,以后对姑爷当要客气点才是,要不然大娘子难做人。” 提起齐锦,罗天都就拧起眉,“哎”了一声,道:“我知道了,向兰姐,你别担心,我有分寸的。” 她这样讲,就是不愿意再说这件事的意思,向兰也就识相地岔开了话题,不再抓着齐锦的称呼不放了,罗家再怎么大方,罗天都也是主子,她总归是个下人,这么说话,其实已经是逾矩了的,只是罗家很少认真计较这个罢了。 出了工匠署,又直接去了成衣店,这回倒是为方氏添衣裳了。方氏肚子如今越发大了,罗天都这几天注意到方氏身上穿的衣裳都有些紧了,只是方氏素来节俭,能将就便将就过去了,不肯多费一文钱。 向兰知道她的心思,善意地提醒道:“成衣贵,小娘子若是不嫌弃,还不如扯几尺布,拿回去量着东家娘子的身裁,多做几身。我估摸着不光是冬袄,就是夏衫也要做两件。”罗家家底如何,她其实十分清楚,罗天都今天光是那面铜镜就花了不少钱,而她列的单子里,要买的东西还很多,向兰十分精明地开始思考着如何节约钱财了。 罗天都愣了一下,道:“我不会做衣裳。”方氏倒是会做,但是手艺也算不得好,而且现在大着肚子,也不适合拿针线。 向兰就笑了一下,道:“若是小娘子信得过我,就让我做吧。” 罗天都想起程青给罗家村送书时,向兰塞给程青那件衫子,果然十分爽快地准备调头去布料店,既然有人要帮着她省钱子,她还往外推那才叫傻子。 她才转身,就见店外头走进来一个锦服公子。罗天都一看那人的装扮,顿时忍不住嘴角直抽,再次为这个年代人们奇特的审美观晃瞎了眼。 那人她并不算陌生,当日柳锦绣私奔,这人就在城门外挨个掀人女眷的车帘,还轻薄了罗名都江,后来罗白宿因为查户部帐册的事不利,这人还打了罗白宿十板子的,这两件事加起来,这柳二其实算得罗天都的仇人了。 以前那柳二虽然行事不着调,好歹有个四品官服挂在身上,倒也人模狗样,今日不知为何,却是一身便装,穿得那叫一个花团锦簇,和芸娘倒是一般德性,什么五颜六色的东西都敢搭在一起往身上穿,那颜色实在是十分热闹。这倒也罢了,服饰不过是死物,若是人生得正气凛然,哪怕是个七彩锦袍,也能穿出风姿来,偏这柳二,一褪了那身官服,就好似浑身上下没长骨头一样,路也不好生走了,歪着走的,走到罗天都跟前了,那身子还是斜的,他生得高,便居高临下那么斜睨了罗天都一眼,摆出一副纨绔的语调道:“哟,这不是罗大人家的小娘子吗?看上哪件衣裳了,爷给你买。”说完又去唤掌柜的,“这小娘子看上哪件衣裳了,都包起来,算在我的帐上。” 卫缺也时常这样斜睨罗天都,同样的动作,只不过卫缺做出来就有股子压迫人的气势,让人不敢反抗,这柳二做出来,就显得特别欠揍。 罗天都心里直磨牙,真想冲着柳二那张讨人嫌的脸呼上两巴掌。 柳二大约是店里的常客,掌柜的见他进来,瞌睡也不好了,精神头也好了,点头哈腰地亲自过来伺候,听柳二说要帮罗天都付帐,立刻十分殷勤地道:“原来小娘子和柳二爷相熟,真是失礼了,来、来、来,进里面挑,里头的都是今年才出的新样式,正适合小娘子这个年纪的人穿。” “不用了,我就是来看看。”罗天都生怕多站两秒,自己真会忍不住把柳二揍上一顿,摇头拒绝了,准备往回走。 柳二见她要走,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折扇,“唰”一声打开之后,摆了个自认为很潇洒的姿势,道:“哎,你别走啊,爷都说了,今日你买什么都记在我帐上,这种机会可不多。” “柳二公子,多谢你的好意,咱们可不熟,就不必了。”罗天都皱起了眉,抬脚就要往外走。 柳二见她不睬自己,也不恼,只是往后退了两步,堵着了门,挑了下眉,略有些邪气地道:“对了,我记得你有个大姐吧,叫什么来着?长得跟你不大一样,挺漂亮的,她今天没跟你出来?” 罗天都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不由竖起眉毛,十分生气地道:”柳二公子,我大姐早已嫁人,还望你嘴下留德,莫要随便谈论于她,毁她名声。” “哎,嫁人了?”柳二呆了一呆,仿佛有些没有料到一般,脸上的表情甚是可惜。 唉!当初那惊鸿一瞥,他可是惊为天人的,只是后来柳陆两家斗得厉害,又兼他那时挑人车帘,挨个盘缠出城女眷的车辆,得罪了不少人,被柳大人派去了外地,上半年才回来,回来后又赶上户部那档子事,他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冷不丁听到佳人已经罗敷有夫了,不免有些遗憾。 罗天都懒得看他发花痴,也怕他再说出什么有损罗名都闺誉的话来,便和向兰使了个眼色,匆匆出去了。 那柳二看罗天都人都走出去了,才回过神来,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哎……你别跑那么快,我还有话没问完呢?你爹好些了没?当初那板子可不是我愿意打的啊,我也是没法子……唉……你怎么越跑越快了,臭丫头,你给我回来!” 罗天都听得满头黑线,越发加紧脚步,恨不得能立时从那二缺面前消失才好。 这个时候,她到是有些同情柳大人了,生了这么傻儿子,还把他弄到四品的位置,那该是花了多少力气。 【) 第193章 罗天都一直跑出老远,耳边再也听不到柳家那个二货纨绔的声音之后才停下脚。{}别看她长得不高,跑起来却委实不算慢,比起那些出个门都要扶着丫鬟的千金闺秀强多了,饶是向兰也不是什么柔弱女子,跟在后面也跑得气喘吁吁的。 “小娘子,你别跑了,歇口气吧,那人没追过来。”向兰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十分不文雅地停在路边,扶着膝盖直喘气,一边又道,“小娘子,别看你人小小的,跑得倒是真快。” 罗天都锻炼习惯了,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听向兰这么说,笑嘻嘻地道:“以后你也跟着程青哥一起练练,也能跑我这么快了。” 向兰“哎”了一声,颇有些无奈地道:“姑娘家的要讲究贤淑贞静,小娘子练这些有什么用?” “身子骨好。”罗天都抬了抬胳膊,比了个强壮的姿势,道,“不生病,能少花许多银子。” 向兰对她这套言论彻底无语了,不过想起之前的主家,倒是又有些赞同了:“以前我那位主家,家里有位小娘子,倒是真的按照大家闺秀的教养长大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里没事也只待在绣楼里绣绣花,描描女红什么的,远近闻名,十分受宠爱。” “哦,后来怎样了?”罗天都对这样的话题其实不太感兴趣,但难得向兰有回忆一把当年的往事,她也不好浇冷水,敷衍地问道。 “后来就是因为身子骨不好,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去了。”向兰跟那位小娘子关系还挺不错的,提起这事,难免情绪有点伤感,伤感完了,又想通了,开玩笑道,“你以后还是接着练拳吧,你那小身板再不多练练,将来一阵风都能吹跑了。” 罗天都就扭过头,瞧了一眼向兰那细胳膊细腿细腰的,心道真要吹起风来,还不定把谁刮走。 再过几天,就收到了齐锦的来信,他们已经到了淳宁城,只是正好赶上那几日天下大雨,暂时在淳宁城落脚,要晚几日才能到上京,同来的还有方氏娘家的二嫂柳氏和大侄女方敏,据说是因为得知方氏怀孕的消息,两人过来帮着照顾方氏的。 罗天都气得直磨牙,心里对方家人真是鄙视到极点,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当日方氏已经很明白地拒绝了柳氏的要求,现在可好,柳氏都直接带着人往上京来了。她心里又有点埋怨罗名都,明知道家里人都不乐意,怎么还让柳氏跟着一起来了。 其实罗天都有点冤枉罗名都了,她心里当然不愿意柳氏跟着,可是柳氏不知道怎么打听到了他们出发的日子,硬是带了方敏两个人跟在后头,怎么说都不听。齐锦要脸面,说了几次无果之后,只得无奈地让她们同行了。 罗天都心里虽然不高兴,但是当着方氏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有点烦恼,家里住不开了。现在罗家住的院子不算大,前头的院子给了顾伯和程家兄弟外加子书住,后院东厢房开出来当成了娱乐室,西厢房她和向兰一人一间,等罗名都来了,她打算和向兰住一间,罗名都和齐锦自然要分一间,剩下的一间留着给齐锦读书用,这样算起来,柳氏和方敏就没地方住了。 方氏心里也有些不高兴,板着脸道:“没地方住就让她们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好了。”她如今对娘家人可真是一点念想也没有了,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反正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兄弟侄儿又多,就算给老人养老也指不上她这个嫁出去多年的女儿,横竖每年的节礼她也是没少的,别人想挑毛病也挑不出来。 罗天都听了有些好笑。方氏跟方家人划清了界限,她心里还挺高兴的,还好方氏虽然不聪明,但是该明白的时候压根没有糊涂。她并不想说方姥爷不好,看看方姥爷对自己的几个儿子,那真是没话说,为了能让大孙子成亲盖房,都能舍下老脸,跑到罗家村拖盖学堂的砖了,光从这一点,就能看得出他对方家的子孙辈确实好得没话说,只是他的这种好,落不到方家女儿头上,无论是身为女儿的方氏,还是孙女的方敏,都被方姥爷一视同仁地忽视了。 罗天都想了想,只得跟方氏打商量,将她和罗白宿往的正屋边上的那个小耳房收拾出来,腾出来给柳氏和方敏住。 说来也巧,程盛正好接了差事,要去淳宁城那边公干,回来后听说齐锦和罗名都现在被大雨隔在淳宁城,有些欲言又止的。等方氏回房后,程盛才对罗白宿和罗天都道:“如今淳宁城不些不太平,大娘子和姑爷如今在那边落脚,只怕有些不太妥当。” 罗天都吃了一惊,问道:“如何不太平了?”她倒是不担心程盛说谎,程盛如今在骁骑营,武将自有武将的小道消息,她担心的是万一淳宁城真的不太平,罗名都和齐锦如今在那边,可不正好遭遇上了,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有流寇从西北那边下来,营里有人打听到,有一小支到了淳宁附近。”他这回公干,也是为了这事,特地往淳宁那边驻扎的千骑卫递消息,剿了这帮子流匪。 罗白宿便有些忧心起来。 若是淳宁真的闹流匪,齐家有钱,又爱招摇,还不老早就被人盯上。 一家人都十分忧心,程盛见自己一翻好心,却惹罗家上下不宁,心里甚是有些不安。哪怕他如今进了军营,明年就要参加武举了,将来的事还真说不好,他和罗白宿谁会更有出息,但程盛打心里把罗家当成家人,要不每回休沐,他哪都不去,也不跟着同僚往那花巷里走,只往罗家来呢,虽然他哥在罗家也是一个原因。 程盛沉吟片刻,便道:“那些人虽说流窜到了淳宁附近,可也不见得就正好能跟大娘子和姑爷碰得上,我这就赶过去,路上赶一赶,说不好还能赶上,那边驻守的千骑卫把总是我们长官的同乡,到时借几个人护着大娘子和姑爷来上京就是了。” 罗天都和罗白宿听了,方才松了口气,程盛能出面帮这个忙那是最好不过了,毕竟有朝廷编制的官员相护,就算是再穷凶极恶的流匪,也要掂量再三。 罗白宿站起身,冲着程盛鞠了一躬,郑重地道:“我也没把你当成外人,都是一家人,名都和锦儿的事还要你多费心了。” 程盛自然不肯受礼,将罗白宿扶了起来,道:“大爷可不要这样,大爷是我兄弟命中的贵人,大娘子的事我必定放在心上的。” 程盛原本是打算今日休整一下,次日出发去淳宁的,现在也不歇息了,简单清了两件换洗的衣裳,打了一个包,背着包袱就出门,去骁骑营里销了假,又给在马厩干活的同僚使了几个钱,借了匹脚程好的马,快马加鞭地往淳宁方向去了。 程盛走后,罗天都心里怎么都不安稳。她心里当然是相信程盛的,可是到底是流匪,还是一路从西北流窜过来的,跑了这么远,还没被官府捉拿住,想是有些本事,她是真怕到时罗名都会遇上。 程青知道她心里担忧,只是他素来沉默寡言,就是想安慰,也想不出什么好词,只道:“你放心,阿盛就是舍了性命,也会保住大娘子的。” 罗天都听了,心里反而更担忧了,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吉利。好在家里还有个孕妇要照顾,多少分担了一些罗天都的心思,向兰又在边上劝她,她也就渐渐放开,一心盼着程盛能早些将罗名都送到上京来。 家里的这事,都是瞒着方氏的,谁也没有在方氏跟前透过半点消息,怕的就是她着急,不好好养身子,反而不美。 罗白宿是个大人,这些年经历的风浪多了,那心态也练就出来了,虽然心里也是同样担心,表面上却是比罗天都要稳重许多,每日仍旧定时去衙署点卯,顺便又将著作局的一些名字名作整理收录一翻,又给齐锦抄录了一份。他特意抄录的都是以前的旧书,边上还有前人的心得体会注解,想着等齐锦来之后,看看前人的领会,多少也有益处。 方氏这些日子虽然觉得家里的气氛有点怪怪的,却也没什么时间去多想,还以为这爷俩是因为罗白宿官场遭排挤的事担心,因为左家的小娘子左君雅过了文定,过完年就要出嫁了。 罗家自打到上京,就一直受左家恩惠照顾,那时候她们刚从罗家村到上京,连东西南北都没摸清楚,要不是有左夫人和简氏在一边帮衬着,她们在上京也没那么快就适应过来,罗名都出嫁的时候,左夫人更是添了很多贵重的东西。虽然后来两家来往得并没有那么勤快了,但是受了人的恩慧,总要想个法子还回去,要不然心里都不安。 方氏这些日子就忙着准备给左君雅添妆的事了,也没什么心思想别的。 罗天都乐得方氏有别的事情忙,省得天天抓着她问罗名都,她真怕哪天说漏了嘴,没得惹方氏担心。 【) 第194章 这一日罗天都在家里接待了两个小娘子,正陪着同来的丫鬟婆子在隔壁娱乐室里摸牌,又跟她们讲,过几天她大姐和姐夫就该来了,到时她家的这个娱乐室茶会估计得停歇几个月,等着她大姐夫考完了春闱再说。 那胡小娘子原本这几日家里无事,她也没受什么委屈,只是自家小丫鬟十分想玩跳棋,就拾掇着她来罗家玩了。刚巧这胡小娘子今日穿了件新做的湖绿色薄袄子,她不想弄脏心裳,便没有去打沙袋,倒是和罗天都一起玩那跳棋,听得罗天都这样讲,就道:“你姐夫今年多大了,这就要参加礼闱了。” 这一问还真把罗天都问住了,说实话她也不清楚齐锦今年多大,只依稀记得好像比罗名都大个一两岁的样子,想了想,便道:“我也不很清楚,今年该二十有二了吧。” “哦。”胡小娘子问了一声,到底是外男,也不好多议论了,只道:“你大姐来了上京,我到时下帖子给你,你带着她上我家来玩。” 这胡小娘子往罗家来得多了,一来一往地倒是真跟罗天都生出了几分交情,在罗白宿遭户部冷遇的这个时候,胡小娘子还能说出这话,哪怕双方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个客套话,罗天都还是十分领她的情的,于是便笑道:“我大姐至少也要呆到明年初夏,时候还长着呢,多的是机会去打扰你。” 胡小娘子挑眉看了她一眼,转而就把心思放在棋盘上了。 今日她们是四个人下的,罗天都胡小娘子对角,罗家的两个丫鬟各占了一方,也是对角。棋盘上,红色的珠子已经跳了三颗到对面了,罗天都这边的角上也有一颗绿色的珠子,棋盘中间都被堵死了,谁也走不动,罗天都便往回退了一颗珠子,好歹空了地方出来。 她是主人,又是自小就开始玩跳棋的,自然下得十分熟练,那两个丫鬟时常往罗家来,胡小娘子打沙袋的时候,她们就跟着罗天都玩这个,技术也不算生疏,算起来倒是胡小娘子技术最差,罗天都退了一粒子,其他人也都跟着往外挪位置,就胡小娘子见棋盘上空了地方出来,还往中间跳。 罗天都也不恼,慢慢下呗,总能把跳子都挪回窝。 胡小娘子占了便宜,心里高兴,对罗天都道:“小都,谁都你玩这个跳棋的,挺有意思的,跟我们以前下的那个十分不一样。” 罗天都最怕的就是别人这样刨根问底地,她还真不知道跳棋的起源,只得含糊地道:“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我脑袋不灵光,那黑白棋实在下不来。” 胡小娘子听了直笑,后来大约是觉得这样笑话别人不好,好容易止住了,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对不住啊,小都,我不是笑话你,围棋我也下不来,以前我爹还请了夫子专门教我这个,结果不出一个月,夫子就被我气得袖子一甩,再也没回来过了。” 罗天都哪里会计较这个,大度地直挥手:“这有什么好值得道歉的,那黑白棋我就是不会,学都学不会。”不光是她,就是罗白宿也不怎么会下围棋,乡下出来的哦,哪里有时间和条件学这个。 罗小娘子听她说得直白,频频点头:“就是,亏得我爹和我二叔两个摆一个棋盘,一下就是一下午,还分不出输赢。” 两人说说笑笑的,正说得热闹之际,就听见外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兰手里捏了封信,一掀帘子就进来了。 向兰也顾不得有客人在场,慌慌张张地走到罗天都跟前,一脸焦急的神色,道:“小娘子,不好了,出事了!” “有客人在呢,慌慌张张地喊什么?出什么事了?谁出事儿了?”罗天都皱起了眉,向兰素来是个稳重的,又因为以前侍奉的主家很有些地位,向兰也十分重规矩,若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向兰是绝不会在有外客在的情况下,冒冒然地冲进来打断她。 向兰到底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被罗天都喝了两句,倒是清醒过来了,两边看了看,还没细说,就见那胡小娘子知趣地起身告辞:“哎,不早了,我们也出来大半天了,该回去了,小都,改天再邀你到我家来玩啊。” 罗天都也跟着站起来,一口允了,又帮着胡小娘子把纱罩戴好,扶着她上了马车,又送她们出了门,这才转过身,对着向兰道:“究竟出什么事了?能让你慌成那样。” 向兰便把她拉到角落里,确定方氏在屋里听不见后,才压低了嗓音道:“刚才有个骁骑营的小将军过来送信,说是阿盛那边出事了。” 罗天都心里一格登,她心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程盛遇上流匪了,程盛出了事,那她大姐呢?她大姐有没有事? 向兰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把手里的信递给她:“那小将军说得也不甚仔细,小娘子且先看信上怎么说。” 罗天都一把拆了信,只看了两眼,顿时脸色大变。 那信是齐锦写的,说他们出了淳宁城,就遇上劫匪,幸得正好碰上程盛,才能够死里逃生,只不过在混乱中,罗名都被匪徒伤了,如今正在淳宁城养伤,要罗白宿派人去接他们。 齐锦的字她是认得的,写得十分有风骨,而今日这封信,字迹却潦草不堪,可见写信之人当时心情必定十分慌乱。 向兰在边上,看着罗天都脸色变了,还以为程盛出了什么大事,越发着急起来:“小娘子,这信上是怎么说的,阿盛怎么样了?” 罗天都把信一收,问向兰:“送信那人呢?” 向兰是挨着她站着的,这个时候只觉得罗天都态度虽然很冷静,可是身子却有些轻微地发抖,忙扶住了她,道:“人还在外面坐着,我不知道有多严重,就先来找你了,没往东家娘子那边去。” 罗天都定了定神,一把推开她,就往外头院子走了出去。 花厅里果然坐着一个年轻的小将,身上穿的铠甲和巡城官神武卫的都不一样,想来是骁骑营的锁子甲。 “这位将军,程盛哥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小将坐了半天,却看见出来一个年轻的小女娘,面上的神色便有些尴尬,忙站了起来,拱手道:“程兄弟本来是往淳宁城公干的,结果到半路的时候,正好碰上流匪打劫路人,程兄弟为了救人,挨了三刀,如今正在淳宁城养着,特地派了我来给贵府送信。” “除了程盛哥,还有谁伤着了?”罗天都又问。 那小将想了想,道:“好像有个女眷也伤着了,据说是那家的少夫人,一并在城里养着。”他看罗天都担心的样子,便出言宽慰道,“程兄弟虽然伤得重,不过医治得及时,倒是没有大碍,倒是那个女眷,伤得更重些,听说血都流了一地哟!唉,小娘子,我当时也不在现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信我也带到了,我还得回营里去,小娘子,就先告辞了。” 正说着,罗白宿得了消息,也风风火火地回来了,程青跟在后头,眼睛都红了。 “小都,程盛那边到底怎么回事?”罗白宿着急地直问她,“你姐呢?你姐有没有事?” 程青虽然没说话,但脸上的神情也十分着急,只是因为罗白宿已经开口问了,他只得在一旁忍着。 罗天都将信往罗白宿手里一塞,道:“你自己看吧。” 罗白宿三两下看完,一拍桌子,喝骂道:“真真是混帐!淳宁的长官是干什么用的,辖下竟然出了这种事,毫无作为!” 程青看罗白宿父女两个神色都不太对,还以为程盛怎么样了,再也忍不住,哆嗦着嘴唇问:“大爷,小娘子,是不是阿盛他……” 向兰没等他问完,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别说了。 程青听到自家兄弟受伤,哪里还忍得住,向兰这么扯他,他的脾性也上来了:“你别扯我,那伤着的是我亲兄弟!我总要问个明白。” 罗天都看了他一眼,木木地道:“程盛哥没事,现在有事的是我姐。” 程青愣住了,他实在没料到罗名都怎么会出事:“大娘子如何了?” 罗天都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她转过身,对着罗白宿道,“爹,我这就收拾收拾,然后启程去淳宁城。” 罗白宿挥了挥手,道:“你一个姑娘家的,如何去得,在家里照顾你娘,我跟程青过去看看,顺便把你姐接过来。”大闺女出事已经要剜他的心了,要是这个小的也出事,他可就受不住。 罗天都态度却十分坚决:“爹,不管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我都是要去的,你若是不允,我也会想办法偷偷跑过去。” 罗白宿气得头一回对罗天都说起了重话:“胡闹!你大姐已经出了事,要是你有个什么万一,你让你娘怎么活?” 罗天都直直地看着他道:“这去淳宁城,来回也要十几二十天,要是大姐和程盛哥伤得重了,还不能挪动,少不得还要在淳宁城多呆一段时日,爹你哪里能向衙门请这么多假,再说万一娘问起来,要怎么说?” 【) 第195章 “爹,家里上上下下全都要仰仗着你,你如今万不能出什么事,只要你还在朝中做官,我和大姐将来就能有个倚仗,就是为了大姐的将来,你也不可在这个时候自乱阵脚。” 罗天都说的也是实情,现在罗白宿是一家之主,说得不好听一点,哪怕他一年的俸禄还比不得罗天都在家里折腾的钱多,但是到底官位、名声摆在那里,罗天都就是挣两个钱,那也是沾着罗白宿的光才能挣上,要不然她一个姑娘家的,又没本钱又没人脉,就算是有好点子,又能拿什么挣钱呢? 罗白宿已经因为查帐的事得罪了户部,现在若是因为家事请这许多假,回来的时候,必定要受上司呵斥。 无论罗天都如何相劝,罗白宿仍然不松口。此去淳宁路途又不算近,虽说那些流匪已经被捉拿归案,可是谁知道还有没有同党?就是没有同党,半路上也保不齐有那不长眼的,上来挑事。罗白宿思来想去,仍是不肯同意。 罗天都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的安全,想了想,就道:“若是爹不放心,不如多雇点人手,我跟着他们一起走,必不会有事。” “胡闹!就是雇了人,也不能让你去,你一个年轻小娘子,跟着一堆男人上路,传了出去,你还要不要嫁人了?”罗白宿越发不能同意了。 罗天都一时语塞,也觉得刚才自己出的那馊主意确实不靠谱,不由烦躁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爹,那你说该怎么办?” 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这点不好,出一点事,人手就不够。 正商量着,就见子书慌慌乱乱地跑来,道:“大爷,任小将军来了。” 罗天都一愣,不知道这个时候神武卫来做什么。 她和罗白宿跟着子书到了大门,就见一骑银甲小将从巷口过来,马上的骑士骑术了得,在“紫荆巷”这样七拐八弯的巷子里还能骑得稳稳当当,转眼间就到了罗家大门口停下,正是任颀。 任颀下了马,将缰绳往马背上一扔,也不用系,那马自弹着蹄,在边上安静地嚼着叶子。 “罗大人,淳宁城的事朝廷已经知道了,卫大人临走前吩咐过,若是罗家有什么事,我们神武卫务必要照料一二。” 罗天都一愣,卫缺去江南的事倒是跟她说过,可是有事去找神武卫,他可没跟她提呀,这究竟是闹的哪出?她把头转向罗白宿,用眼神问他:爹,卫大人跟你提过这事吗? 罗白宿也是一头雾水,那日他和卫缺吃螃蟹吃到一半,他喝得有点多,后头的事都不大记得,但是印象里卫缺好像没提这岔。 任颀却一板一眼地道:“敢问府中哪位去淳宁城?我好安排人手跟过去。” “我去!” “我去!” 罗白宿和罗天都这一回倒真是挺有默契地异口同声。 罗白宿瞪了小女儿一眼,道:“你留在家里照顾你娘,我跟着去。” 罗天都却异常坚定地道:“你去吧,你前脚走,我后脚就跟过去。” 罗白宿被她噎得半天没说话。 任颀却仿佛没听到这两父女争执一般,眼观鼻鼻观心站得笔直地立在一旁,等着他们商量出个结果。 最后罗白宿还是没能拗得过罗天都,只得答应了。任颀见他们父女俩商量出了结果,就道:“小娘子何时动身?” 罗天都急得不行,哪里肯多等,便道:“明日清早就走。”今日已经是下午了,出了城就该天黑了,再者她还要收拾些罗名都可能用上的东西。 任颀听了,也不多话,点头道:“明日会有人来接小娘子,末将告辞。”说完也不等罗家人再说什么,翻身上马,打马扬鞭而去。 罗天都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武将都这样,还是只有卫缺因为不通人情世故,所以底下的将士们都这般直接,压根就不讲那些虚礼。罗天都却是觉得这样最好,省了那些文绉绉的客套,办事有效率。 等任颀一走,罗天都就和罗白宿将向兰、子书、程青和顾伯都叫了过来,一致要求对方氏保密,万不能在她跟前透露半点口风。好在家里就这几个人,都是知道事情轻重的,不用罗白宿叮嘱,也知道要瞒着方氏,不然骁骑营的将士过来送信,何以向兰没有去找方氏,而是直接把信交给了罗天都。 至于罗天都要离开罗家的事,则是跟左家通了气,只说左君雅因为婚期将近,左家接了罗天都过去住一阵子,算是陪着左君雅解闷。 方氏听后,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她素来相信罗天都和罗白宿的,也没有多想,帮着罗天都收拾了换洗衣裳,平日要用的东西,又开箱子,取了几十吊钱给她,叮嘱道:“左家不比咱家,规矩多,你到了人家里,可千万不能跟在家里一样,要听话,不可乱来,还有到了那边,要什么东西你就打发人回来跟我要,若是要得急,自己去买也成,不要舍不得钱。” 罗天都心里难受急了,还不能在方氏面前表露出来,只装出平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方氏说什么,她就点头应是。等方氏回屋后,她转过身就将卫缺给送的那支人参也取了出来,放进包里。 她不知道罗名都到底如何了,一晚上在炕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好容易挨到天蒙蒙亮,一骨碌爬起来,梳洗完毕,抱了包袱,开大门,看到外头早立了两道人影,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两人俱是一身银鳞神武卫常服,手持长枪,站得笔直的,看上去威风凛凛,似乎丝毫不畏惧这冬日的寒风。 那两人见罗家大门开了,便由头前那个年岁稍长的,走过来对着罗白宿施了一礼,道:“罗大人,我等奉任副将之命,在此恭候多时了。” “多谢任小将军了,两位如何称呼?”罗白宿也不敢托大,回礼道。 那人便回道:“我姓于,他姓江。” “于将军,江将军。”罗白宿对着两人十分郑重地施了一礼,道,“此去淳宁,小女还望两位将军多多照料。” “罗大人言重了,我等受卫大人所托,保护小娘子,在所不辞。”大约是受卫缺的影响,罗天都见过的这几个神武卫说话都十分言简意骇,硬梆梆的。 那人见罗天都拎了包袱出来,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罗天都也赶时间,见状便爬上骡车,对罗白宿道:“爹,我和程青哥就先走了,你也快些去衙门吧,再耽搁下去就该晚了,记得照顾好我娘。” 罗白宿少不得拉着程青再三叮嘱,务必要让他好生照顾罗天都,程青一一应了,这才赶了骡车快马加鞭一路往淳宁城而去。 罗天都为了赶路,一路都是吃的干粮,极少住店打尖,偶尔错过宿头,她就宿在骡车里将就一晚,程青自不必说,他自家的兄弟程盛也在淳宁,自然也是希望早一日到,倒是那两个神武卫,一路跟着风餐露宿,连半句怨言都没有,有时赶路赶得急了,要在野外露宿,也是他们安排营地,生火打野味什么的,十分吃苦耐劳。 罗天都暗暗记在心上,深觉神武卫在上京虽然名声不好,但就凭这副办事认真严谨的态度,能够一直深受圣宠,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只是罗家的骡车脚程不快,饶是如此日夜不歇,从上京到淳宁,仍是用了八、九天的时间。 到了淳宁城的时候,那两位神武卫为了避人耳目,便和罗天都分开了,自去找地方安置,约好了罗天都回京的时候,再一同护送她回去。 罗天都谢过之后,立即和程青赶着骡车直接往罗名都所住的客栈而去。 她到的时候,正赶上齐锦送大夫出门。齐锦见到她来,立刻撇下老大夫,语气里颇有几分讨好意味地道:“小都,你来了?岳父大人和岳母大人可好?” 罗天都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抬脚就直接往里走。 齐锦不禁有些暗暗叫苦,他岳丈一家都是好性子,就只有这个小姨子,软硬不吃,如今罗名都跟在他身边受了伤,心里还不定怎么恨他。 齐锦在客栈后头包了一个小院子,罗天都到的时候,喜巧正蹲在院子里给罗名都煎药,看见她来了,就跟见着了亲人似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语调哽咽地道:“小娘子,你可算来了。” 凡在罗家呆过两年的都知道,在罗家,除了一家之主罗白宿之外,就是罗天都说了算,喜巧看见她,自打罗名都受伤后一直七上八下的心,这才落到了实处:“大娘子她……” 罗天都摆了摆手:“你好生帮着我姐煎药,我先去看我大姐。” 喜巧揉了揉眼睛,点头:“大娘子现在睡着了,小娘子进去的时候,手脚轻些,莫吵着她了。” “我知道了。”罗天都应了一声,就去看罗名都,程青自去另一边看程盛。 【) 第196章 屋子里没有开窗,不算太大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味,闻着就让人觉得不舒服。{}罗名都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十分微弱,有个婆子守在屋子里,正坐在桌边嗑瓜子喝茶,看见罗天都进来,忙拍了拍身上的瓜子壳,站起身来。 “那是公子的奶娘,一起跟过来照顾公子的。”喜巧压低了声音对罗天都道。 罗天都心里担心着罗名都,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奶娘,双方见了礼,罗天都就忙朝床边走过去,凑近了一看,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她家小孩脸如金纸一般,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明明嫁过去的时候,还是唇红齿白水灵灵的大美人一个的,这才多久,再见面的时候,竟然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还不知道受了多少苦。罗天都心里顿时对齐锦的不满到了极点,连自己的媳妇都保护不了,这样的男人拿来有什么用。 她听喜巧的话,轻手轻脚地上前,揭开了一个边角的被子,想去查看罗名都的伤口。 正好喜巧端了药进来,见状连忙道:“小娘子,大夫说了,大娘子现在不能受寒发热,大娘子伤在肚子上,晚些换药的时候,小娘子再仔细看吧。” 罗天都就放下被子,又将罗名都露在外面的右手移进了被子里,问她:“大夫如何说的?” 喜巧就闷声道:“大夫说了,若是不再发热,就没什么大碍了。” 罗天都就点点头,摸了摸手底下的褥子和被子,问她:“被子这样薄,大姐会不会冷?” “柜子里还有一床,若是再冷,就取出来盖上。” 罗天都看她端着碗,罗名都又仍未醒,不由皱眉道:“大姐还睡着,叫她起来喝药?” 喜巧点头。这几日罗名都醒过来了,倒是比先前好多了,头前刚受伤那会,一直昏迷不醒的,连药汁都灌不进去,那个时候才真叫急死人了。 罗天都便低声唤罗名都:“大姐,大姐,你醒醒,该喝药了。” 罗名都睡得并不算沉,叫了几声,就慢慢睁开了眼睛,人还不是很清醒,脸上一片茫然的神情。 喜巧忙凑了过去,道:“大娘子,你看谁来了?” 罗名都听到喜巧的话,神情方才清明一些,转眼看到罗天都,灰败的面孔上才浮现出一丝喜色:“小都……小都你来啦。” 罗天都心里难受得要命,脸上却还不能表现出来,只勉强露出一个笑脸,故作高兴地道:“是呀,大姐,我来接你了,你先将药喝了,然后我去给你熬粥喝。”以前罗名都就很爱喝她熬的瘦肉粥,将肉丝切得碎碎的,和米一块煮得稀烂,出锅的时候再打上两个蛋,搅拌匀了,闻起来十分浓香。 罗名都看到她,倒是真高兴了起来,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被罗天都一把拦住了:“你如今还伤着,不可乱动。”说完又将药碗从喜巧手里端了过来,一勺勺地喂罗名都喝。 喜巧看罗名都今日气色好,连精神都好了许多,也很高兴,趁着罗天都给罗名都喂药的空子,出去外面,将另一个炉子上煨的药也端了进来。罗天都看喜巧左一碗药,右一碗药的往屋里端,心里有些疑惑,但当着罗名都的面却是一个字也没有说。 罗天都等罗名都喝完药,握了她的手,问她:“你想吃些什么?我去给你做。” 罗名都喝了两碗药,舌尖都是苦的,胃里也难受,便摇了摇头,道:“每天药都喝饱了,哪里吃得下东西,你陪着我说说话吧。” 罗天都就道:“大夫说了,你要多休息,你闭着眼睛休息,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坐着守着你。” 罗名都这次受得太重,精力不济,虽然要求罗天都陪着她说话,结果硬撑了一小会,眼睛就闭上,慢慢睡了过去。 罗天都等她睡着了,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然后走了出去,掩上门,罗天都替她掖了掖被角,然后走了出去,掩上门,从袖子里取出那支装人参的盒子,递给喜巧道:“你去叫齐锦打发人买些粳米来,以后每日将这参切两片,和粳米一些熬粥,温在火上,每天早晚都让大娘子和程盛哥吃一些。” 她不懂医术,都觉得罗名都气色着实不好,心里十分担忧。好在这老山参,当日她要还给卫缺时,卫缺不曾要,这个时候正好拿来给罗名都吊命。 喜巧闷闷地应了一声,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后面还跟了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小丫鬟。 那丫鬟一见罗天都,便笑着道:“大夫说了,大娘子和程大人现在不宜挪动,还得在这里多留几日,小娘子来得匆忙,怕是有些要用的东西不曾带得齐备,公子打发婢子来问小娘子,可还差些什么,一会儿有人上街,到时一块买回来。” 罗天都现在看到姓齐的就烦躁,更何况还是跟着齐锦来上京的标致丫鬟,当下心里就有些不喜,硬梆梆地道:“用不着,就是缺了什么,我自己也会去买。” 那丫鬟十分识相,见罗天都语气不好,便十分机灵地道:“小娘子赶了老远的路,必是累了,公子叫掌柜的另给小娘子订了间客房,若是小娘子想要歇息,婢子这就带小娘子过去。” 罗天都这一路都没怎么休息,确实有些累,就跟着那丫鬟到了二楼拐角的一个房间。推开门一瞧,就知道是经心收拾过了的,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看床上的被褥全都是新的,显见得是匆忙间换上的,窗子上新挂了帘子,屋子里烧了一盆炭,并不十分冷。 大约是齐锦暗中叮嘱了什么,那丫鬟领了罗天都进去后,语气里都有些讨好的意思:“公子知道小娘子爱干净,褥子被子都是新买的,洗得干干净净了,小娘子只管放心。” 罗天都便挥了挥手,有些耐烦地道:“我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她从进门起就积了一肚子的话要问喜巧,自然没什么心情搭理齐家的人。 那丫鬟笑了笑,却不动,仍站在屋里,解释道:“公子担心小娘子出门在外不方便,特地叫婢子过来服侍小娘子。” 服侍她?罗天都心里冷笑,她可不敢要齐家的人服侍。齐家一行人有十几人,遇上流匪,受伤最重的却只有她的大姐和半路赶过去的程盛,另有几个家丁也受了点皮外伤,其他的人包括眼前的这个丫鬟都毫发无损,要她心里不生气,那实在是太难了。 那丫鬟还要说什么,罗天都便冷下脸,毫不客气地道:“我有些累,要歇着了,你出去吧。” 那丫鬟大约是没想到罗天都脾气这么不好,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勉强道:“既如此,那我和喜巧就先出去了,省得打扰小娘子休息。” 罗天都便抬头看了她一眼,冷声道:“喜巧留下,你出去。” “这……”那丫鬟便显出一脸为难的神色,“喜巧妹妹一直跟在少夫人身边的,现在少夫人那边也得要喜巧妹妹照顾着才行。” “我姐现在睡着了,我同喜巧说两句就放她过去,你出去吧。”罗天都毫不客气地打断她。 “这……少夫人受了伤,喜巧妹妹是一直伺候他的,旁的人怕没有喜巧妹妹那边心细。”那丫鬟仍是般阻挠。 罗天都顿时就怒了:“你也知道现在是我姐受了伤!你们齐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怎么伤的就只是我家人,那个时候你们干什么去了?那些匪人伤我姐的时候,你们就在边上看着吗?” 那丫鬟见罗天都发怒,脸上的神情便不好了,心里却在暗暗叫苦。她虽然提前就知道罗天都脾气不好,但是心里还想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就算脾气坏,那也有限,软言哄两句就成了,到底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面子上的礼节总归是有的,哪里知道人家根本就不讲面子,她心里也十分窝火,面上还不能显出来。 罗天都一看她这个样子,心里就冒火:“你还不走,是不是齐锦让你跟着我的,不让我和喜巧私下说话吗?” “这……”那丫鬟便拿眼去瞧喜巧,喜巧却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罗天都却不想再跟她罗嗦了,将人往门外一推,把门一关,对着喜巧面无表情地道:“说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一五一十地跟我说。” 喜巧不说话,眼泪“叭嗒叭嗒”直掉个不停。罗天都看得烦躁,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说话呀,别光是哭,哭有什么用?你今儿煎了好几副药,我姐伤得到底有多重,要喝那么多碗。” 喜巧流了一会泪,后来罗天都催得急了,拿手往眼睛上抹了两下,咬了咬,恨声道:“大娘子会受伤,就是姑爷害的。本来有程大哥和与他同来的几个军爷在,一直将大娘子保护得好好的,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有个贼人钻了空子,往姑爷这边跑过来了,大娘子就被姑爷推出去挡了一刀,才会这样!” 【) 第197章 在罗天都的逼问下,喜巧抽抽嗒嗒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原来程盛到淳宁城后,考虑到外面有流匪作乱,千骑卫又在筹划追捕流匪,为了安全起见,程盛的意思是等事情完全落定之后再启程去上京。 齐锦却是个娇生惯养的,在齐家锦衣玉食习惯了,现在冬月还在外面奔波赶路,早就十分辛苦不堪,更不要说现在眼看就要到上京了,却还要留在这客栈里,也不知道还要呆多久,又兼天气越发恶劣起来,眼看着就要下雪了,齐锦便不愿意在淳宁城多呆,只让程盛往千骑卫营里借调了几个兵士,一路保护他们去上京。 齐家这一路,居然带了两房下人,大小四个丫鬟,婆子都带了两个,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在路上,马车都用了四辆,怎么看都像是一群待宰的肥羊,结果出了淳宁城不到半日,便碰上了那伙亡命之徒。 程盛和那几个兵士自然是奋起反抗,护着齐锦和罗名都柳氏几个,不料贼人中有个身手十分灵活的,硬是冲破了程盛他们的保护网,冲到了齐锦跟前,在那种危难时刻,齐锦为了保命顺手就将身边的罗名都推了出去,那一刀正好砍在罗名都的腹部上,最为重要的是,罗名都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只是她不知道罢了,那一刀伤得太重,罗名都失血过多,孩子也没了,若不是她命大,只怕早就成了黄泉下的一抹亡魂。 “大夫说了,大娘子伤得不是地方,只怕以后也再难有孕了。”喜巧跟着罗名都到齐家这么长时间,平日里看着齐家人倒都是好性子,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尤其是姑爷对自家大娘子更是关怀备至,家里头的那些个年轻貌美的丫环更是连看都不看一眼,她一度庆幸罗名都真是有了个好归宿,哪里知道,到真正要命的时刻,才看出自家姑爷原来是那要一个贪生怕死,薄情寡义的人,平日里的深情厚爱都是装出来的。 她那时护着罗名都,柳氏拉着方敏死攥着她,将她和罗名都冲散了,那个时候,她疯了似的扑过去拉罗名都,结果还是慢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的刀落在罗名都身上。 她边哭边道:“可恨那时候,我被舅夫人抓着,甩不脱,不然我宁可伤的是我自己。” 罗天都听了,直觉得浑身发冷。她只道是流匪打劫,混乱中伤了罗名都,哪里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原本就不喜欢齐锦,这个时候更是将齐锦恨到骨头里。一个大男人,遇到危险的时候,不仅没有站出来保护妻子,反而将她推了出去挡刀,这样的男人要来何用?这一回是罗名都命大,好歹捡了条命回来,那下一回呢?下下一回呢? 两人正说着,外头吵吵闹闹的,然后就听见方才水的媳妇柳氏那细声细气的声音传了过来:“哎呀,小都来了,都没人告诉我一声,我这个做舅母的,担心死了。” 罗天都听到柳氏说话的腔调,心里更烦躁了,示意喜巧把门打开,看到外面站了一溜儿的人,柳氏、方敏、刚才那个被她赶出去的丫鬟都在。 她心里烦躁,态度便十分不客气:“你们都堵在我门前做什么?”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就直盯着刚才那丫头看,很明显这丫头就是齐锦派过来盯着喜巧的。 “小都,你可来了,你是不知道,刚出城的时候,碰上山贼,拿着刀剑就朝我们砍过来,好生可怕,我吓得要死,还以为这回真的要死了。你说他们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呢,有官兵在,都敢动手打劫伤人,这样的人就该被抓起来砍头才是。”看得出来柳氏是真怕,脸上都是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 喜巧就拿一种仇视的眼神看着柳氏,她一直认为就是柳氏绊住了她,才会让罗名都遭遇这种事,所以心底里十分厌恶她。 罗天都现在只想去找齐锦算帐,根本就不想搭理柳氏,连客套话都不想说了,直接问那丫头:“齐锦人呢?” 那丫鬟显然被罗天都噎了一回,知道她脾气不好,连表面上的客套都不愿意维持的,自然是巴不得离罗天都越远越好,偏生这个柳氏还要凑上来找不自在,她心里更把这个柳氏恨了个半死,面上却还要维持谦和的笑容,安抚罗天都:“公子看少夫人这些日子吃不下东西,特地出去看看街上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买回来给少夫人开开胃。” 罗天都心里冷笑,罗名都伤得那样重,好容易才拣回来一条命,每天光是药都喝饱了,哪里还有什么胃口吃东西,齐锦这个借口说得真是冠冕堂皇,真真是不要脸之极。 柳氏听了,便有些责怪地道:“哎呀,小都,齐公子是你姐夫,你怎么可以这样直呼他的名讳呢?这样多没教养,你现在好歹是官家千金,说话行事总要有个官家小娘子的模样,免得别人见了要笑话。” 方敏便在一边偷偷拉了拉柳氏的衣袖:“娘,你别再说了。” 柳氏便不动声色地拧了她一把,疼和方敏都要叫出来了,柳氏瞪了她一眼,大有一副“你敢叫出来试试看”的表情,方敏立刻便垂下头,不做声了。 齐家的那个丫鬟也不愿意应付罗天都,见柳氏凑了上去,巴不得脱身,让柳氏去应付罗天都,便道:“舅夫人一直念叨着小娘子,这会儿见到了小娘子,只怕有许多话要讲,婢子就不打搅你们叙旧了,小娘子若是缺什么,只管打发人来说一声,万不要客气。” 说完,便极有眼色地领着齐家人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柳氏和方敏还在原地等着。 喜巧不喜欢柳氏,她也知道就是方氏都不喜欢这个娘家弟妹,因此便什么可惧的,将这份不喜欢直接摆在了脸上,看也不看柳氏一眼,对罗天都道:“我去大娘子那边守着,小娘子想是累了,也多歇一会,大娘子若是醒了,我再来叫你。” 罗天都点了点头,事情经过她已经知道了,再拉着喜巧也没用,何况罗名都那边也要留个自己放心的人守着,齐家的人她是根本就信不过了。 倒是柳氏,因为喜巧一直对她不热络,于是对喜巧很有意见,她好歹也是方氏的弟妹,她男人是方氏的亲弟弟,是罗名都的长辈,算起来该是半个主子,喜巧不过是个丫鬟,天生就是个伺候人的命。一个做丫鬟居然敢对着主子摆脸色,柳氏一直气得有些内伤,只是因为喜巧是罗名都的陪嫁丫鬟,而且是唯一的一个,平日里很受罗名都重视,柳氏就算对喜巧有再大的意见,也不会当着人的面说她不好,但是背地里说两句却是可以的。 于是,柳氏也说了:“这个喜巧,真是一点也没规矩,也不知道名都平日里怎么教导的,唉,名都就是心肠太软了,纵得丫鬟都以为自己是主子了。” 罗天都懒得听她说这些有的没的,抬眼打量了柳氏一眼,道:“舅母若没有旁的话说,我便要歇着了。”她是真有些累了,一个半月的路程,她硬是压在了七天半就赶到了,她又向来是坐不惯马车,王脏六腑都被巅得挪了位,若不是一直挂心着罗名都,只怕早就累趴下了。 柳氏好不容易见着了罗天都,且边上一个外人也没有,哪里肯放过这个好机会,索性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下,用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道:“小都,你别怪舅母说话不好听,齐公子好歹是你姐夫,你这样的态度实在要不得,再说了,如今名都又是这个样子了,若是再得罪他,以后名都在齐家的日子可怎么过?” 柳氏说的也是实情,罗名都跟齐锦是正经拜了堂成了亲的人,就是这一回齐锦做得不好,罗家也没什么好计较的,更何况这一回罗名都不仅是小产,怀了两个月的孩子没了,听大夫的口气,以后也很难再怀上,一个姑娘家的,嫁了人还被大夫诊断为以后生不了孩子,那她在夫家的地位该有多尴尬,说句不好听的话,那就是占着鸡窝不下蛋的老母鸡,任你是官家千金,还是名门淑女,生不出孩子,在夫家就要低人一头了,齐家那样的人家,肯定不会让齐锦就这样断了香火,罗名都不趁着这个时候好生巴结齐锦,等以后新妇进了门,生下一男半女,罗名都在齐家只怕就半点地位也没有了。罗天都身为罗名都的妹妹,这个时候还往死里得罪齐家,根本就是让罗名都难做人。 罗天都怎么会不知道柳氏怎么想的,只是,她本来就不看好这门婚姻,这个时候,她看透了齐锦的为人,就更不可能再把罗名都留在齐家了。 齐家的日子?谁管齐家的日子怎么过,等罗名都伤好能动的时候,她就立刻带了罗名都回罗家,从此和齐家再无瓜葛。 【) 第198章 罗天都打定了主意,等罗名都好些了,就将她接回家中,和齐家义绝。()可是自家孩子吃了这么一个大亏,她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怎么也要想个法子出一出这口恶气才好。 齐锦约摸是知道罗天都恨上他了,一连几天都避着她,罗天都挂心着罗名都和程盛的伤势,便强按下心中的怒火,只一心先照顾罗名都好生养伤,有什么恩怨等罗名都人好了,再跟齐家一起算帐。 齐锦当日写信的时候,只含糊提了罗名都受伤的事,至于罗名都如何受伤,伤得多重都没有说明白,她估摸着这事瞒不过去,便写了信回去,在信中一五一十把淳宁城的事说明白了,末了又要罗白宿好生稳住方氏,务必不要让方氏知道罗名都的情况。方氏如今也已经有差不多八个月的身孕,实在禁不得什么刺激了,万事也要等方氏把孩子生下来再说,要不然她这个年纪怀孩子,本就十分危险,若是再听到罗名都的事,谁也不敢保证会出什么事。 这一日,罗天都照例早早起床,给罗名都和程盛熬了参汤,让喜巧给程盛端了一碗过去,她自己则端了另一碗,盯着罗名都喝光了。 罗名都这几天因为见着了自家小妹,精神好了些,连醒着的时日都比前几天久了许多,只是清醒的时候,多半也是在发呆,就连罗天都跟她说话,她偶尔也会走神,呆呆地望着床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罗天都知道她心里难受,任谁年纪轻轻,刚成亲还不到两年,就遭遇这种事,都会想不开。罗天都只是耐着性子陪着她,不停地跟她说话,说她们小时候的事,怎么跟姚氏吵架,也说方氏和罗白宿有多挂记她。 罗名都听了,面上便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神情,说不上是像笑还是像哭,有时候,她会用尽力气抓住罗天都的手,叮嘱罗天都:“小都,你要好好的,孝顺爹和娘。”又说“对不起”,一遍又一遍地,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话,仿佛在交待后事一般。 罗天都见了,心里难受极了,眼睛里酸酸的,趁着低头给罗名都掖被角的时候,偏过头,将眼睛里的泪水擦掉了。等罗名都睡着后,她才退了出来,喜巧在外头已经等了好半天了。 罗天都掩上门,转过身压低嗓音问:“事情怎么样?” 喜巧左右望了望,很肯定地回答道:“姑……齐公子在离这里两条街的地方另赁了一处院子,这几天他都是清早就去那边,晚上才回。”所以才能避开罗天都。 罗天都听了,点点头,道:“你去守着大姐,她若是醒来,问起我,就说我上街买东西去了,晚点就回来。” 喜巧识相地没有多问,一心一意守着罗名都去了。她是罗名都的陪嫁丫头,一身的命运都寄托在罗名都身上了,罗名都过得好,她才会有个好的出路,若是罗名都真就这样消沉下去,她有什么下场可想而知了,至于罗天都要干什么,她既猜不着,也不想去猜。 齐锦为了避开自家暴力的小姨子,每天天不亮,就带着小厮书童去别处看书,晚上等罗天都休息了,再由齐家人接他回来,有时候罗天都睡得晚了,齐锦就索性睡在外头。他可是将罗天都的事迹打得一清二楚,罗天都当日因为砸断了一个叫牛二的混混的腿,还被提到西陵府衙堂审了,虽然最后不了了之,后来跟罗名都成亲后,又陆陆续续从罗名都口中知道不少当年罗天都的光辉事迹,导致如今齐锦对自己这个矮个子的小姨子十分发怵,尤其是现在罗天都看她的眼神,都能有刀子飞出来割他的肉了。 他是个十分有计划的人,他的打算是明年春无论如何也要考一场春闱,哪怕罗名都重伤在床,也不能扰乱他的计划。罗天都在客栈里陪着罗名都,并且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要找他麻烦的气息,他的应对之策就是避其锋芒,先准备好马上就要到来的“春闱“再说,若是他会试能取中,就有了殿试面圣的资格,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和罗白宿比起来,谁更有前途,还真说不好。 齐锦的主意打得叮咚响,这一日,听得罗天都出门去了,他便在半路又折了回来,想着好好陪罗名都半天,自打罗天都来了之后,他便很少往罗名都床前凑了,实在是因为罗天都每次看到他的眼神,都明明白白透着一股要揍死他的气息,他心中有愧,对着罗天都就心生怯意,有点不太敢面对她。他对罗名都还是有感情的,只是这感情比起自己的安危,比起自己的前途,便有些微不足道了。 结果罗名都却看也不看他,一副心灰意冷的表情,任他说什么,都不搭理,再多说几步,便推说自己累了要休息。齐锦陪了半天小心,连罗名都一个笑脸都没有得到,心里未免有些不自在,后来见罗名都确实累了,一副要休息的模样,又便往小院去看书了。 当务之急,还是“春闱”最重要。 他带了一个小厮一个书童,冒着风雪在外面走,走到一处拐角的时候,突然觉得身子发软,眼睛一黑,人便“扑通”一声,跌在雪地上了。 他暗道不好,还以为又是遇上打劫的,浑身筛糠一般抖个不停:“这位好汉,我有钱,我就住在这条街过去,靠近东街的'悦来客栈'里,你若是要钱,我怀里有一张两百两的银票,汇通钱庄的,全国通兑的,若是不够,你便打发我的小厮回去,找我奶娘去取便是了,只望好汉手下留情,莫要为难在下……” 一句话没说话,空气里忽然传来一股子好闻的香甜味,他脑子一松,便什么都不知道, 罗天都蹲在墙头,等了半天,好容易等到齐锦终于昏过去了,这才从墙上跳下来,对着另一边站着的神武卫道:“多谢将军援手。” 那神武卫一脸严肃,却一本正经地道:“末将职责所在,小娘子客气了。” 罗天都听得眼角直抽,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帮人用迷药迷倒老百姓也算是神武卫的职责了,但,这个时候神武卫这么配合,简直太趁她的心了。 是的,她不甘心罗名都就这么白白受伤,一定也要齐锦也受点教训才行。齐锦进出十分谨慎,无论何时身边都至少带着一个小厮一个书童,不好下手。她先是让喜巧探明白了齐锦的行踪,然后去找了送她来的那两名神武卫。她也没有讲得多详细,只说为了防身后,那两个神武卫人精一样的,罗天都说得吞吞吐吐,哪里还不明白了,其中一个就从怀里掏出了一把迷药,又自告奋勇地要帮忙,于是就出现了刚才的那一幕。 那神武卫帮着迷了人不算,将三人拎到了一处空宅子,一副任罗天都收拾的模样。 罗天都对跟着齐锦的一小厮一书童看看都没看一眼,照着他没头没脑地一顿乱揍,看得那神武卫直摇头。在他看来,罗天都这样的揍人法,实在不算高明,又费力气又费劲,揍完了人,自己也累个半死,被揍的最多就是点皮外伤,敷点药养几天又回来了。原来他还想要提供帮忙的,结果被罗天都回拒了。 她倒是真恨齐锦,但是罗名都还在名义上还是齐锦的妻子,她就算再想弄死齐锦,也不想趁着这个时候,还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动手,不然以后一旦事发,自己要偿命不算,还要连累家人。 齐锦中了那迷药,脑袋了蒙了一只麻袋,人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任罗天都如何拳打脚踢,也不吭声。罗天都揍了一会,出了一点怒气,站在地上气喘吁吁地,那神武卫看得着实有些纠结,半天才开口道:“可要代劳?” 原本神武卫在卫缺的训练之下,都很有些卫氏的沉默冷峻,今日跟着来的,是里头少见的一个性子稍微那么活泼一点的,他看罗天都废了这么大劲,就这样挠痒痒似地揍两下,深觉划不来,主动替她出谋划策。 罗天都也觉得有些不甘心,她家大姐去了半条命,连累得她那未也世的小外甥也没了,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打一顿齐锦,实在太便宜他了。她见那神武卫一副跃跃跃欲试的表情,试探地问了一句:“你下手,会把人揍到何种程度?” 那神武卫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下手,内伤是轻的,丢了性命是正常的。” 看,皇帝的御用打手果然霸气,一出手非死即伤,更绝的是说话人还理地气壮地摆出一副“我肯亲自动手揍你是你的荣幸”的表情,罗天都果断地拒绝了:“不用了,我就是想揍他一顿出出心中的这口恶气罢了。”她想要闹出人命来,多的是法子,用不着这么傻缺地还送个把柄给外人。 【) 第199章 罗天都揍完了人,那神武卫又将三人拎起来,扔到先前的巷子里。() 齐锦为了避人耳目,确切地说,是为了避开罗天都,特地选的一处比较偏的宅子,平日里鲜少有人来,更不用说这大雪天的,连只流浪狗都不愿意过来闻一闻。他扔人的时候,还装作不经意地也跟着踹了两脚。 反正任大哥说了,要他护着这小娘子,她做什么,跟着做就是了,只要不闹出人命就成了。 罗天都看事情处理完了,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回到客栈里,照顾起罗名都的饮食起居来。 倒是齐锦,被扔在外头不久,迷药就醒了,醒的时候只觉浑身上下仿佛被人狠揍过一顿般,疼得厉害,头上又罩了东西,什么都看不见。他吃了一惊,知道自己这回怕是着了人暗算,略挣了挣,发现自己只是头上罩了个麻袋,手脚并没有捆上,手忙脚乱地一顿忙活,好歹将麻袋从头上取下来,四周一看,好么,自己就这样在大雪天里躺大街上躺了半天,他的小厮和书童倒在不远处,还昏迷着呢! 他心里又气又急,走过去,踹了两人几脚,将人踹醒了,怒道:“混帐东西!跟猪一样的,这个时候还睡。” 他的书童因为是服侍齐锦读书写字的,齐锦书读得好,他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在齐家很是有点地位,平日里被人巴结惯了的,冷不丁被人踹了两脚,又觉得躺的地方冷得厉害,张口就开骂,比齐锦的火气还盛:“哪里来的瘪三,敢踹你爷爷……” 还没骂完,张开眼看见齐锦一脸猪头的样子站在自己面前,不由惊骇地瞪大了眼,指着齐锦手抖得不像话:“小、小、小公子,你、你、你怎、怎、怎么这样一副样子?!” 齐锦把脸一抹,对着他又是一脚:“狗东西,真不知道谁给你那么大胆子,当着你家公子的面也敢自称爷,还不快滚起来,回去后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书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一身的泥水雪水,看着齐锦那张青紫的脸皮,吓得都站不稳了,坐在地上就开喊:“公子,你受伤了!谁胆子这么大,竟然敢……” 他自小跟着齐锦,自然知道齐家有多宠这个年岁最小的儿子,这会儿齐锦在淳宁城被人打了,要是传回了秋水镇,他这条命也别想要了,齐夫人还不打死他! 齐锦也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站在巷子里,吹着冷风,只觉那风吹到骨头里,浑身都疼。他懒得理书童的结结巴巴,不耐烦地道:“还不去那把个蠢货叫起来,赶紧回去。” 他自然知道这是有人要整他,也有些怕了,不愿意再一个人住在外头,还是决定回客栈,哪怕要被罗天都揍,也比在外头被人不明不白地蒙了麻袋往死里揍要强。 书童四处一看,看到不远处还有个麻袋套头的家伙,躺在雪上没醒来。他忙连滚带爬地过去,将麻袋取了下来,果然就是与自己一同跟着齐锦的小厮齐冬。 “齐冬,快别睡了,快醒醒。” 大约是齐锦嫌他叫人的方式太过温和了,走过去,两脚把齐冬也踹醒了。 齐冬陡然看到自家主仆三人在外头醒来,吓得脸都白了,看着齐锦那张肿猪脸,和齐夏一样,只觉得没法活了。 “公子哎,咱们这是……” 齐锦身上又疼又冷的,他见齐冬和齐夏两个,全身上下好端端的,想也知道这回的贼人是冲着他来的,他深觉在下人面前丢了脸,又担心不知道惹了谁,又气又急,他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罪,不由喝了一声:“住嘴!嚎什么嚎!嚎丧呐!我还没死。” 齐冬胆子小些,在齐家也没有齐夏那么受宠,很有些六神无主:“公子,这可不得了,夫人知道的话,小的要没命了!” “你再给我磨蹭下去,你家公子我马上就要没命了,还不快滚起来,赶紧扶我回客栈去。” 齐锦拿袖子挡了脸,和齐冬齐夏三个气急败坏地回到客栈,齐家人看他那一身的伤,不用说又是一阵兵慌马乱的,就连一直在屋里守着罗名都的奶娘,都忍不住挪了身子,到前头看齐锦去了。 罗天都看着屋子里终于没有外人了,就让喜巧守在门外,今日她一定要问一问罗名都的想法,问她以后究竟是还要回齐家跟齐锦过日子,还是跟她回罗家。 罗名都正好醒来,听得外头吵吵嚷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罗天都便垂下眼睛,漫不经心地道:“刚才有人过来说,齐锦回来的时候带了伤,好像是被人打了。”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罗名都的表情,因为不知道她对齐锦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有没有感情。 罗名都听到齐锦被人打了,先是一愣,然后将目光落在罗天都放在被子上的手,面上的神情十分复杂,好半天才吁了口气,道:“他……齐锦是你打的吧?”她十分了解罗天都,齐家在淳宁城又没什么仇家,突然被人蒙了麻袋挨了一顿揍,除了她家小都为了给自己出口气,再想不到别的理由了。 罗天都顺着她的目光落在手上,她刚才揍齐锦揍得用力,手都肿了,中指关节那里还蹭破了点皮,正往外沁着血丝。她赶紧将手拢在袖子里,干巴巴地道:“刚才起床的时候,撞了一下。” 罗名都摸了摸她的脑袋,只问她:“手疼不疼?” 罗天都摇了摇头,不疼,这点疼比起罗名都受的苦,根本就不值一提。 罗名都就从枕头下摸出一只玉瓶子:“这是大夫留下来给我外敷的药,你抹一点,天气冷,不抹药容易肿。” 罗天都也听话地搽了点到手上,罗名都盯着她把药抹好了,忽然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嗽:“打得好,打得好啊!我真恨不得自己也能揍他一顿。” 罗天都原先还有些担心罗名都责怪她打齐锦的,这时候心定下来了。罗名都听见齐锦被人打了,脸上没有半点担心不忍,反而说打得好,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她担心罗名都这样笑,动作太过剧烈,让伤口裂开,忙出声劝阻道:“你闹什么呢!还不快给我打住,伤口好容易在慢慢愈合,你这一动,又白养了。” 罗名都这才慢慢止住了笑,看着她,眼泪就流了下来:“小都,我心里恨呐!” 她嫁到齐家不长,也快有两年了,齐锦爱读书,也会读书,又争气,又没什么别的坏毛病,对她也算温柔体贴,就是齐大少奶奶有点妒忌齐锦受宠,偶尔会挑唆两句,惹人不快,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寻常人家里哪里没有个妯娌相争的事,齐锦对她好,公婆也不挑事,她就已经十分满足了,哪里知道会出这种事呢?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那匪徒挥着刀冲过来时,齐锦将她推出去的表情,脸上的神情十分畏惧害怕,可是手底下的却作却丝毫都没有缓一下,就这么把她推给了贼人,生生挨了那一刀。她清楚地记得,当那人的刀砍进她的皮肉,那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痛觉,她想,这辈子她都是忘不了的。 那一刀,害了她未出世的孩儿,更甚重于以后她极有可能不能再怀孕,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彻底伤害一个女人的心呢?她只恨自己,为什么瞎了狗眼,看上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那个时候,程盛明明将她安全地护在身后,如果……她不乱跑,她不担心齐锦的安危,不自作主张地跑到齐锦那边去,如何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罗天都握住了她搁在被子外头瘦骨嶙峋的手,压低了声音,极为认真地道:“姐,我只问你,你如今是如何想的?是想继续回齐家跟齐锦过,还是跟我回罗家,你自己好生想想,想清楚了,再告诉我。”虽然她可以根本就不用罗名都的意思,直接把人接回家里去,再强行让罗名都和齐锦义绝,只是罗名都毕竟不是她,罗名都是土生土长的大庆人,那种根深深蒂固的夫权观念很深,她怕罗名都会像这个时代多数女人一样,因为对齐锦还有一丝期盼,选择忍气吞声这条路。 罗名都听她这么问,脸上一片茫然,眼睛望着头顶的纱帐,好半天才哑声道:“小都,我是嫁了人的,如何能一辈子回娘家过?旁人知道了,岂不会笑话爹和娘。” “你管这许多做什么,你只回答我,是愿意继续呆在齐家,还是跟我回家。”罗天都又问,“你还记得当日你成亲的时候,我背你出门时说了什么话么?” 罗名都听得眼泪又要掉下来了。她如何不记得,她那又矮又小的小都,背着她一步步迈过罗家的门槛,明明脸上都要一副哭出来的表情,偏偏还要嘴硬,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大姐,你不用怕,以后在夫家过得不好,你让人跟我说一声,我就来接你,我养着你一辈子。” 然后她出了事,小都就真的过来了,还一本正经地问她,究竟要不要回罗家。 她家的小都,从来都是说话算话的,说要赚钱养一家人,让全家人都能吃上馒头,家里现在就是三天两头吃肉都吃得起了,更不要说馒头;她说要赚钱让爹读书科考,她爹就取了制科,如今在上京做着官;她说要养着她,也一定会做到的。 罗名都想起前尘往事,心里的委屈再也忍不住,拉着罗天都放声大哭:“小都,我想爹娘,我想回家,我再不想留在这里了。” 罗天都松了口气,罗名都愿意跟齐锦分开便成,以后的事就由她来办。 【) 第200章 罗天都揍了齐锦一顿,又探得了罗名都的意思,心里大致有了个主意,只是现在在外头,不好轻易漏出点什么风声,毕竟罗名都还伤着,连床都下不来,万事也要等罗名都伤好些,回了罗家再说。() 于是,接下来的时候,她什么也不管,每日只顾着细心照料罗名都,又问了老大夫,买了好些药材,每日里要么是药膳,要么是参汤,从没断过,当然,无论是什么,照例程盛也是有一份的。 程盛这些年在罗家养得好,后来又去了军中,刻苦锻炼,硬生生地把当初一个黑瘦黑瘦的小少年,养成了如今身材高大的青年,虽然也瘦,可那是精瘦,全身都是紧绷绷的腱子肉。他身体好,每日被罗名都的那些养身补血什么的东西喂得,都被过了头,养了半个多月,倒是没什么大碍,也能下地行走了,罗名都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眼看着年头就近了,罗天都也有些发愁。先不说这客栈在过年的时候歇不歇业,就算不歇业,这里什么都没有,也不能就留在淳宁城里过年呀。 不光罗天都心里着急,齐家其他的人也都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过年多喜庆的事啊,以前在齐家,每逢过年的时候,家里的夫人老夫人都会给下人发赏钱,如今被困在这个地方,赏钱是一文拿不到,整日里吃不好睡不好的,还担惊受怕,时间一长了,就难免有了点小情绪。 这一日,罗天都给罗名都熬了参汤,正要端过去,就听到齐锦带来的那两房下人中的两个在那里抱怨:“呸!什么东西,给她一口饭吃,不过是面子情,她倒真当自己是舅夫人了,在我面前摆着舅夫人的谱,谁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咱们亲家夫人老早就不跟她家往来了,自己死皮赖脸地跟上来,当真是不知趣。” 罗天都记得清楚,这就是那日她刚到时,拦着她的那个丫鬟,后来她打听清楚了,好像叫什么苏芝的。 另一个就道:“那种人没脸没皮的,苏芝姐有什么好气,且忍忍,等少夫人好些,略能动弹到了上京就好了,把人往亲家夫人面前一送就完了。” 苏芝就冷笑:“只怕到时没这么容易,你没见这几天舅夫人一直把她家那个乡下丫头往公子面前推,昨儿还说要帮我给公子送茶水,这是打的什么心思,还当我不知道呢!” 罗天都听到另一个就嗤了一声,道:“我就说呢,怎么这几天她怎么这么积极,还主动帮我干活,原来是打的这心思。真是没什么见识的乡下人,我们公子什么样的人,会看得上方敏?真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得美!” 苏芝就道:“我听说这几日公子的衣裳你都推给旁人来洗了,我跟你说,你可警醒点,别为了躲懒,最后出了什么岔子,要不然回去夫人要活剥了你。” “哪能呢!苏芝姐,你放心,以后我绝不会让这丫头碰公子的东西一毫。” “你知道就好,夫人就是看我们俩平日行事不心谨慎,这才放心让咱们跟着公子出来,你可别给自己招祸,就是再苦,也要捱到公子“春闱”了以后,只要公子能中个进士,那个时候,夫人只会高兴,再不会计较什么。” “我明白了,多谢苏芝姐提醒,我也不过是看不惯罗家小娘子那个嚣张劲,不过是个从乡里出来的丫头,若不是摊上了个好爹,说不得比咱们也不如,如今却摆着大小姐的款,整日里伺候讨好她,连个好脸色也没有,若不是看在少夫人的份上,我才不想伺候她。” “你住嘴吧你,罗家小娘子怎么说也是少夫人的妹妹,你呀,就是坏在这张嘴上,再不管管,以后有得你受罪的。得了,我出来也久了,得上前头看着去,舅夫人和方敏时刻盯着呢,真是一刻也不能松懈,再不回去,指不定方敏就要摸到公子房里去了。”苏芝说完,就匆匆离去了。 那丫头挨了训斥,未免有些不甘心,还在小声嘀咕:“什么少夫人,以后连孩子都生不出来,占着少夫人的名头,如今夫人在家里只怕早就在琢磨着往公子房里添人的事了。” 罗天都听到这里,不由挑了挑眉。齐家人如何,她是不会管的,齐夫人要给齐锦纳妾,她只会拍手叫好,最好是能现在马上就给齐锦送个妾室过来,这样罗名都要和齐锦义绝理由也是现当的,还省了她再找别的理由。 不过她这些日子只顾着专心照顾罗名都,还真不知道柳氏跟方敏居然打着这样的主意。齐锦这样凉薄的人,只要看到了他是如何对罗名都,稍微有点头脑的,都不会想着把女儿往齐家送了,这柳氏倒真是有意思,竟然还巴巴地想要让方敏给齐锦做妾,见过贪钱的,没见过这么贪钱的,真是让人开眼界了。 回去看着罗名都喝了参汤,又陪着她说了一会,等罗名都歇着了,她才叫了喜巧过来,问她柳氏和方敏是怎么一回事。 喜巧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告诉罗天都了:“舅夫人这几日,倒确实拉着敏娘子时时往公子跟前凑,我也亲眼见过一回,舅夫人这样,行事也太不妥当了。” 罗天都就知道,这是真的了。 其实,柳氏倒是真的有把方敏嫁进齐家做妾室的意思,只不过这念头却不是一开始就有,而是临时起意的。 当日罗名都成亲的时候,方氏回娘家请方才木的大儿子背罗名都出门,柳氏见方氏穿戴得富贵,知道罗家如今发达了,就生出了想把方敏留在罗家,让方氏给照顾一门亲事的想法,虽然当时被方氏拒绝了,她仍是没有死心。 方家如今并没有分家,方姥爷和方姥姥是一惯的重男轻女,家里孙儿又多,只有她生了两个女儿,在家里十分不受重视。方鸿是方家孙子辈里的老大,自小就受方姥爷重视,早早地给他定了一门亲事,明年就要成亲了,她的女儿方敏,今年都十八了,方姥爷却连问都没有问一声,柳氏心里自然着急啊。 当年方氏嫁得早,是因为罗家肯出几吊钱的聘礼,也不计较方家没有嫁妆,方姥爷贪着罗家的聘礼,便早是将方氏嫁出去了。如今方鸿要成亲,方姥爷难免有些效法当年嫁方氏的意思,想把方敏嫁出去,换的聘礼再留给方鸿娶亲。 只是方家苛待女儿的名声早就传了出去,一般人家便不太愿意和方家结亲,谁家娶媳妇,都想娶个能干的能帮扶着家里一把的,可是方家对女儿那么厉害,娶了方家的女儿,以后只有被人打秋风的份,一点好处也捞不着,好不容易出了个有出息的女婿,方姥爷还那样往死里把亲生女儿得罪,就算有人想巴结,打听清楚了方氏和方家极少往来后,又都歇了这个心思,又兼方敏也没什么嫁妆,聘礼又要得多,媒婆上门问了两回,到底没说拢。 方敏嫁不出去,只能留在家里吃闲饭,方姥爷素来就不大喜欢女儿和孙女,偶尔说话间便会露出嫌弃的意思,方才木和方才土也有样学样,话里话外都露出一种方敏是个累赘的意思,就连方才水这个做爹的,偶尔也要埋怨两句。柳氏这个做娘的,听了难免心里有想法。 方家三个媳妇,只有她生了女儿,还是两个,若是方敏的亲事随便结了,以后妞妞的亲事不用想也没有什么好人家,方家的孙子又多,每个都要娶媳妇,到时候家里没钱了,说不得自己的公公,把她的女儿卖到山里换了钱给孙子娶媳妇也是有可能的事。 她这才害怕了,千方百计打听罗家消息,得知方氏怀孕,齐锦中举,要和罗名都上京的消息,便瞒了家里人,收拾了两件衣裳,死皮赖脸地要跟着罗名都去上京。 她想好了,罗家人少,方氏怀孕,肯定人手不够,大不了她累死累活,照顾方氏养胎,都是亲戚骨肉,方氏也不能把她赶回去,只要方敏进了罗家的门,上京那么富华的地方,随便结一门亲,都比留在村子里被那些穷哈哈的庄稼人挑拣强。若是方敏嫁得好,以后妞妞的亲事也能有个着落。 只是她千算万算,没有料到会遇上劫匪,更没有料到罗名都会因此受伤,并且,以后都极难怀孕。柳氏跟着齐家人混了两个月,见识和主意倒是比以前更多了。罗名都受伤后,她敏感地觉得这是个机会,秋水镇齐家有多富贵,她是知道的,罗名都以后不能生孩子了,齐家总不能因为她就让齐锦绝后吧,说不得还要往齐锦房里添人。再说了就算不这样,有钱人家,哪个屋里不是三妻四妾的,齐锦生得好,家里有钱,又会读书,年纪轻轻的就中了举,眼看着以后是个有大出息,柳氏难免动了些不该动的心思。 她想着齐锦往后肯定是要娶妾生孩子的,那娶谁不是娶?与其娶别人,还不如让自己的女儿嫁到齐家做妾,虽说名声不好,可是吃穿不愁,总比在农家辛苦过日子强。 当然,她起了这个心思,没傻到当着罗名都的面讲,她到底还有点头脑,知道这个时候跟罗名都说这事,就跟催她的命差不多了,她想把女儿嫁进齐家享福,还要仰仗罗名都,万一这个时候罗名都有个三长两短,她的如意算盘都落空了。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巴结齐锦,并且时不时地借着机会让方敏在齐锦面前多转悠,混个脸熟,引起齐锦的注意,只是没想到引起齐家下人的反感,还被罗天都知道了。 【) 第201章 “随她们闹,只要她们不跑到大姐跟前嚼舌根就行。()”罗天都毫不在意地道,反正她只要罗名都好起来,便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喜巧便闷闷地应了。 罗天都不想管柳氏和方敏的事,方敏却主动找上门了。 晚上罗天都正准备换衣裳睡觉,听见敲门声,打开门一看,却是方敏披了件衣裳站在外头,冻得瑟瑟发抖。 罗天都皱起了眉,问她:“这么晚了,你不去睡觉,跑我这里来做什么?”还穿得这样少。 方敏一进门,就朝罗天都跪下了,抱着她的腿直嚷着要罗天都救她。 罗天都累了一天,人都快散架子,冷不丁被她这么一抱一跪,硬是吓得冷汗都出来了。 “你干什么?有什么事起来说话。”她最烦人动不动就下跪这一套,她又不是死人,跪什么跪,不是折她的寿吗? “小都,你好歹救我一救吧。”大约是地上冷,方敏穿得又少,被她从地上劝起来,哭哭啼啼地道。 罗天都打了个呵欠,不耐烦地道:“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如何救你。”她真是烦死方氏的娘家人,没一个是省心的,糟心透了。 方敏双手抱着肩,哆嗦了好一会,冻得狠了,牙齿上下都在打颤。罗天都见了,把炭盆往她脚边踢了两下,又拿了拨火棍,拨了拨火,又添了两把炭进去,让炭火燃得旺些。 方敏却没有心思烤火,伸出一双冰凉的手抓住罗天都,道:“我娘把我赶出来,让我……让我……去前头,我不想去,小都,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娘,可是我现在没有别的法子,只求你让我住一晚吧。” 罗天都打到一半的呵欠硬生生就被她打断了,她抬起头,有些不敢置信地反问:“你说什么?你娘让你去前头?” 齐家包的这座院子,也是两进的,女眷全在后头,前头住的是齐锦和他的几个随从。深更半夜的,柳氏让方敏穿得这样单薄,又让她到前砂,打的什么主意是个人都知道了。 她倒是小看柳氏了,明着巴结讨好不管用,连自荐枕席这样的伎俩都使出来了,她也不想想,若是方敏真靠这种不光彩的手段爬上了齐锦的床,进了齐家的门,以后在齐家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哪里还有什么好日子过?真真是蠢! 她以前看着柳氏挺精明的,尤其是占着自家便宜的时候,那更是头脑转得比谁都快,结果也是一个没脑子的,尽会使些下三滥的手段。不过,方敏没有听从柳氏的意见,倒是让她有些意外。 “你娘不是一让心思想让给齐锦做妾么?你怎么还不乐意?” 罗天都原本是没有讽刺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方敏听了,不禁瑟缩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罗天都一眼,道:“小都,你都知道了?” 罗天都笑了一下,这回倒是真正有些讽刺的意味了:“你们做得那样明显,我不想知道也难。” 方敏便觉得很有些难堪:“我娘她也是没办法,爷爷为了攒钱给鸿哥娶亲,想把我卖到山里去,我不愿意,我娘这才带着我从家里出来了。” 方姥爷是个什么性,罗天都还是知道的,方敏说方姥爷要将她卖到山里,换钱给方鸿当老婆本,罗天都觉得虽然有些夸张,但是也不完全是假话。只是她知道方家并没有穷到那个地步,方姥爷忽略方敏是肯定的,但是卖孙女?现在还没有到那个时候。 她不客气地问:“那舅妈带着你出来了,是打算去哪儿?” 方敏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因为难堪。她低下头,讷讷地道:“我娘是打算带着我到你家住一阵子的。” 当年柳氏打的好算盘罗天都可没忘,她冷笑一声,道:“到我家住着,然后还得我家给你贴嫁妆,给你寻户好人家嫁了,哦,我还记得,舅妈说也不挑什么条件,只要跟你年纪相当,上进,肯读书,家里只要要跟我爹一样,做个六品的官就成了,对吧?” 方敏没想到罗天都记得这样清楚,羞愧得脑袋越发垂得低了:“小都,我知道我娘为人不好,当年对大姑也不好,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求小都可怜我,让我躲一晚吧,我不想给人做妾。” “为什么?齐家那么有钱,就是做妾,一辈子也吃喝不愁了。”罗天都以前也不是这么刻薄的人,可是一想到罗名都还伤着躺在床上,柳氏就开始安排自家女儿勾引齐锦,她虽然并不介意,只是站在罗名都的立场,却觉得罗名都太过可怜了些,因此心里实在有些生气。 方敏听得罗天都有些生气,忙抬起头,道:“齐公子是名都的相公,我绝不会听我娘的意思,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我会好生劝我娘的,小都,你不要生气。” 罗天都看她冻得宿成一团十分可怜的样子,不免将柳氏骂了个半死,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娘的,想出这种馊主意,还打着方氏的旗号,若不是她打定主意让罗名都离开齐家,就凭柳氏今日的所作所为,以后罗名都在齐家哪里还抬得起头来。 她实在懒得搭理柳氏,虽然也觉得方敏有些可怜,只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若是真像她说的那么坚定,死也不愿意,柳氏如何说得动她,柳氏给她制造机会,让她接近齐锦,她总是听从了的。 想到这里,她便起身,道:“你要在这里住一晚就住吧,不过我可说好了,明日你就跟你娘说清楚,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还有,这事你们可别闹到我姐跟前去,要不然我也顾不得什么亲戚不亲戚,听清楚了没?” 方敏连连点头。罗天都把话说明白了,从箱子里另取了一床被子出来,递给方敏之后,便爬上床,把被子往身上一裹,朝里让了让,给方敏腾了半张床出来。 第二天大清早,就听得有人在敲门,还有柳氏的叫声:“小都,不好啦,你姐不见了。” 罗天都迷迷糊糊之间,只听到她姐不见了这一句,一个激灵,人瞬间就清醒了,匆匆忙忙穿好了衣裳,打开门,看到柳氏虽然很努力装出一副担心的表情,可是眼睛里却隐隐透着一股子喜气,那是想遮也遮不了的。 “你说清楚,我姐怎么了?”她一把抓住柳氏,厉声问。 “昨天晚上,你姐起来如厕,后来就一直没回来过了,早上我醒来,你姐也不在,我都急死了。”柳氏嘴里说得着急,行动上却一点也不着急,反而有点得色。 罗天都这才知道她说的是方敏,不是罗名都,心里就松了下来,打开门,朝屋里已经起来的方敏道:“你娘在找你。” 方敏已经穿妥了衣裳,她的袄子都留在柳氏屋里,只得借了罗天都的一件小袄子穿着,罗天都人长得矮,她的袄子也做得偏小,方敏穿着便有些显小了,手腕都露出一大截。 柳氏在外头听罗天都那么一说,心里立时产生了一个不好的联想,等方敏走出来后,立刻就心凉了,用着一副恨铁不成钢地眼神狠瞪着方敏,嘴里骂道:“死丫头,这么大人,总是不听话,大晚上的你不关起门来睡,到处乱跑管什么闲事,害我急死了。” 罗天都知道柳氏这是在怪她多管闲事了,她懒得同柳氏争执,跟看了方敏一眼,方敏嘴唇动了动,要说什么,到底没有说出来,只是低下了头去。 柳氏还在那指桑骂槐,方敏低下声音哀哀相求,让柳氏莫要再骂了,就是要骂,也要把声音放轻些,莫要吵着了旁人。 罗天都看着她那副懦弱的样子,就知道昨晚的话是白讲了,可是怪谁呢?方敏自己不硬气,躲过了这一回,难免还有下一回,但已经不关她的事了。 方敏睡到半夜,突然不见了人影,第二天还是柳氏从罗天都房里把人找着的,柳氏跟别人解释的理由是方敏跟罗天都感情好,只是罗天都白日里忙着照顾罗名都,没有什么空闲,方敏这才晚上去找罗天都,姐妹俩凑在一起说说话。 柳氏这借口本来不错,只是齐家人有早起的,发现往前头去的院子边上另一道常年带锁的小门,那锁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这道门过去,就直通齐锦住的那间房。齐家下人什么没见过,再联想起前些日子柳氏的举动,就什么都明白了,心里都对柳氏好一阵唾弃。 再怎么想攀富贵,也不是这么个攀法,还是做娘的,尽出这种不要脸的法子,闹出去方敏就别想嫁人了。 齐锦的奶娘尤其看不上柳氏母女的做法,寻了个机会,居然把这事跟罗名都说了,罗名都气得当场几乎要晕过去,罗天都听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那个胖胖的奶娘还在明着宽慰,实则埋怨罗名都。 “不是我不尊重舅夫人,只是舅夫人和敏娘子这样的行径,实在难以让人尊重,好在今日都是自家人,都知道轻重,不会出去乱说,若是旁的人,齐家闹出了这样的事,以后还怎么做人?” 【) 第202章 罗天都看着自家小孩又羞又愧的表情,深觉自己太过心软,转过身取了五吊钱,给了方敏,让她和柳氏直接回家去。() 柳氏当然不愿意,她好不容易事着方敏出来,若是两手空空地回去,要挨方家人一顿揍不说,方敏就真的毁了,这辈子都别想嫁个正经人家,说不好方姥爷真会趁这个机会,把方敏卖了。 “小都,你别听她们瞎说,她们分明是眼红你姐得公子喜欢,故意中伤她。” 罗天都看着她就生厌,她和方家人关系不好,但是外人却是不管这个,柳氏说到底还挂着亲戚的名头,罗天都不想再闹出什么,让别人笑话,便耐着性子道:“马上就要过年了,我姐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说不好真会留在淳宁城过年,我们这是没法子,可是你们不一样,姥爷和姥姥还有二舅妞妞都在家里念着你们,照我说你们还不如就拿着钱,雇辆脚程快的马车,回家去开开心心和二舅过年去。”也省得留在这里丢人现眼。 柳氏本来就是为了方敏的终身大事,这才离了家千里迢迢地往上京来,听她提起小女儿,心里难免也有些想念,可是想想以后,若是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了,将来两个闺女可就真没什么盼头了,于是把心肠硬了起来,道:“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要留下来照顾名都,你小孩子一个,这么大的事,哪里照顾得过来。” 罗天都心道,你不在旁边搅事,不知道要省多少麻烦。 柳氏自己也觉得这回的主意出是有点馊,觉得有点丢了面子,见罗天都这样坚持,便想出了一个折衷的主意:“你娘临盆的日子也近了吧,家里头一个靠得住的也没有,要不这样,我带着敏儿就直接到上京去,照顾你娘,你在这里照顾名都,两不耽误,正好。” 她越说越觉得这主意好,算算日子,方氏临盆的日子估计就在年头正月里头,方氏生了孩子,还要坐几个月的月子,她带着方敏正好能名正言顺地住下来,齐锦明年还要考试,总是要到上京的,到时还怕见不上。 罗天都一听她提起方氏,立刻改了主意,得,柳氏和方敏还是在这里呆着吧,省得跑到上京在方氏跟前嚼舌根。罗名都已经没了一个孩子,可不敢再让方氏也出一丁点差错。 她怕柳氏趁她不注意,自己跑到上京去,特地叮嘱了喜巧,让她看着柳氏母女点,莫让她们出门,尤其是不能让她们去找方氏。 喜巧知道了,自然是打起精神,日日不错眼地盯着。 方敏倒是挺想跟着柳氏去上京的,回老家她不愿意,因为方姥爷和方姥姥都不把她当回事,她的两个叔伯养着她,也只是拿她当成一个可以为儿子换聘礼的物件,她在方家也过得十分憋屈,所以柳氏带着她来上京时,她只犹豫了一小会,便立时答应了。 她原本是想着,方氏如今怀了孕,家里肯定短人手,她就当成是去罗家雇工的,照顾好方氏,方氏连当初买来的下人,成亲都愿意亲自张罗,她好歹也是方氏的亲侄女,只要她用心对方氏,料想方氏最后不会不管她。 她算是看得明白,做方家的闺女是没什么出息的,她娘虽然疼她,可是见识有限,能耐也有限,万般无奈之下,方氏这个跟她根本不亲的大姑就成了她最后的希望。 可是她没料到柳氏心太大,趁着罗名都出事,就想把她往齐锦床上塞,若是旁的时候,齐锦那样的人物,她也是愿意,只是现在,齐锦是她的妹夫,她自然不愿意得罪罗名都了。 罗天都现在又要照顾罗名都,又要盯着柳氏,防止她们出什么幺蛾子,实在有些精疲力尽,好在日子一天天过去,罗名都总能慢慢能下地行走了,问过了那大夫,大夫也说只要行路慢些,不要太颠簸,是没事的。 罗天都心里松了口气,总算可以回上京了,当然最让她高兴的,罗白宿亲自过来接罗名都了。 罗白宿知道她们要动身回上京后,向衙署里告了假,特地过来接她们。 齐锦对这个岳丈还是十分尊重的,罗白宿到的时候,他亲自到门口相迎,结果罗白宿还没进门,捋起衣袖,朝着齐锦就是几拳,把齐锦打了个蒙头转向,一个劲地讨饶。 罗白宿揍了齐锦好几拳,恨声道:“你个混帐东西,当日我把名都嫁给你,就是指望你能好生待她,你倒好,要命的时候,还拿她来挡刀,简直畜牲都不如!” 齐锦挨了打,又不敢还手,只得一边躲一边辩解:“岳丈大人,这是误会,我当时也是心里怕了,随便拉了个人就推出去了,我不知道是名都,要是知道是她,我一定不会这么做的。” 罗白宿不听还好,越听越气愤,捶得越发用力了:“你还狡辩,如今躺在那里的可是名都。”说完又是一拳,刚好揍在齐锦面上,打得齐锦鼻血直流。 齐家人见齐锦被打出了鼻血,一窝蜂地上来,抱胳膊的抱胳膊,抱腿的抱腿,总算是把罗白宿架开了,饶是如此,罗白宿最后还是踹了齐锦一脚。 罗天都在边上看得十分解气,到底身份不同,办事的方法就十分不一样。像她,想要揍齐锦,还只能偷偷往他头上罩个麻袋,然后在没人的角落里一顿拳打脚踢,就算是揍了人,心里舒坦了,那种感觉也没有这样光明正大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揍人揍得爽快。 齐锦的奶娘,自小看着齐锦长大的,这到淳宁城才一个多月,就见着齐锦被人揍了两回,心里十分心疼,一把将齐锦护在身后,对着罗白宿道:“亲家,公子年轻,又不是故意的,看在少夫人的面子上,亲家公也不要在这个时候计较,还在过去看看少夫人再说吧。” 这回跟着齐锦来的人里头,就她的身份最高,她一说话,旁人都点头附和。 罗白宿一把推开架着自己的齐家人,对着齐锦道:“我先去看名都,以后再收拾你。” 说完,也不管齐家人如何想,问罗天都:“你姐呢?” “在屋子里,我带你过去。”罗天都这个时候见着了罗白宿,心里也轻松了许多,罗白宿来了,凡事有他作主,她也不用这般辛苦,只要好生照顾罗名都就是了。 罗名都听到罗白宿来了,正起身要去相迎,喜巧扶着,已经走了大半个院子,然后就看到罗白宿怒气冲冲地从外头进来了。 “爹啊,你可算来了。”罗天都一见到罗白宿,就唤了一声,眼睛都湿了。 这个时候,她才知道,不管什么时候,她的爹娘她的小妹都不会不管她,只要她出了事,家里人无论在做什么,都会立刻到她身边来,照顾她帮助她,这些亲情才是这世上最可贵的,拿什么都换不到。 罗白宿看到罗名都瘦得都不成形了,心里也酸酸的,“哎”了一声,鼻子有些发酸,嘴里却道:“外头这样冷,你出来做什么,在屋里等着就好了。” 罗名都见着了亲人,就觉得有了依靠,罗天都对她好,可是到底是小辈,又是个女孩子,在面对外人的时候,总是比较吃亏的,罗名都还担心她受人欺负,可是罗白宿就不同了,罗白宿是她亲爹,是个男人,还领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有他在,她只觉得天塌下来都不怕了。 她拉着罗白宿,做了罗天都来之后,她一直想做却忍着没做的事,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道:“爹,我要回家,我想回家。” 罗白宿本来就是个疼孩子的,看着罗名都瘦成那样,心里难过,她这一哭,更是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了,嘴里一个劲地安慰着:“好,回家好,爹就是来带你回家的。” 父女两个抱头痛哭,最后还是罗天都怕罗名都受寒,好歹将两人劝进屋子里。 罗名都是嫁过人的,她的屋子罗白宿便不好再进了,只在外头等着,罗名都安顿好罗名都出来,罗白宿还在外头站着,看见她出来了,就拉着她到一旁的角落里,问她:“你问得明白了,大夫说你姐现在可以赶路了?” 罗天都道:“我问了好几遍了,大夫说只要马车走得平缓些,是没事的。” 罗白宿当即立断:“那你去跟你姐收拾收拾,我们明早就启程回去,你娘一个人在家里,我也实在放不下心。” 罗天都也担心这个:“大姐的事,娘知道多少?”而且她在淳宁城呆的时间也过长,还不知道方氏如何想的,她怕方氏万一想起来,跑去左家找她,那就完了。 “我只跟她讲,你姐在淳宁城受了风寒,在这里养病,旁的没有多说,你的事我也跟她讲了。你放心,我出来,也不敢让你娘一个人呆着,左家叫了两个有经验的稳婆在家里,我也跟顾伯说好了,有什么事他做就行,我们早些回上京就成了。” 罗天都听了,心里这才放下心,要不然罗白宿自己急匆匆地跑过来,却扔了方氏一个人在家里,她只怕会急死。 【) 第203章 罗名都要回上京,喜巧帮着收拾了一下行的行李。{} 罗天都则趁机把柳氏和方敏的事说了,问罗白宿怎么办。 罗白宿沉吟了一会,道:“这个时候,也不好让她们两母女单独上路回秋水镇,先将她们带回家,等过完年再说吧。”怎么说柳氏也是方氏名义上的二嫂,他就算再不喜欢氏的娘家人,这个时候把人赶回去他也是做不出来的。 “让她们在家里过年是没事,可是我就怕她们到时候乱说,万一在娘跟前说漏了嘴怎么办?”罗天都忧心的是这个,要不然她老早就打发了柳氏。 “你二舅母就是打着让我们帮着给你表姐贴嫁妆的意思,就跟她说,只要她管好自己的嘴巴,方敏嫁人的时候,我们赔一副嫁妆出去。”罗白宿果断地道。 罗天都想了想,便道:“照我说,也不必带回家去,在外城租个屋子,让她们母女先住着,等开了春,路上好走了,再雇辆车,送她们回去吧。”总之她是不放心让柳氏跟方氏住在一间屋子里的,反正方氏也不喜欢柳氏,想必这么安排,方氏也没有多大的意见。 罗白宿现在光是操心方氏和罗名都的事都操不完,哪里还顾得上柳氏和方敏,摆了摆手道:“就按你说的办,现在你姐和你娘肚子里的那个最要紧,旁的事都缓一缓吧。” 父女两个商量妥当,少不得把柳氏和方敏叫过来,叮嘱一翻,让她们到时候切莫乱说话。 方敏听得罗家松口,愿意给她一副嫁妆,心里自然是十分高兴的,忙一口应允了:“姑丈你放心,大姑如今身子重,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有了嫁妆,到时再托媒人寻户好点的人家,嫁了出去,也省得留在方家看方姥爷和两个叔伯的嘴脸。 方敏应了,罗天都又去看柳氏。 若是以前,罗家愿意出这副嫁妆,柳氏还是满意的,可是她跟着齐家来上京,到了淳宁城,见识了齐家的富有,还有城里的繁华,心思未免就大了些,罗家出的这副嫁妆,在村子里算得顶好的了,可是她现在看来,却觉得有些寒酸,不过有总比没有强,她还要仰仗着方氏留在上京,给方敏寻户好人家,也勉强答应了。 商量完毕之后,一行人自去梳洗歇息。 第二日,天蒙蒙亮,胡乱吃了些早点便启程上路了。 因为有两名伤患,回程的时间比来时多花了好几天,花了半个多月方才到上京,正好赶上过新年。那两名神武卫将人送到了,片刻都不肯多留,直接转身就走了,那速度快得仿佛在罗家门前多留一秒,就会有野兽出来咬他们一口似的。 这些个神武卫,果然都是一个样子,说话行事风风火火的。罗天都在心里暗道,等卫缺回来,必要寻个机会,还了这个人情才是。 方氏在家里眼睛都望穿了,方才盼到罗白宿回来,当然盼回来的还有一个病恹恹的罗名都。 方氏见到罗名都瘦得跟个皮包骨一样,立时就抱着她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个不停:“你这个孩子,这么大人了,怎么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你看看你,这才离了我几天,就瘦成这样了。” 罗天都生怕方氏那一抱,把罗名都的伤口又撞开了,忙过去扶住方氏,道:“娘,你知道你现在是两个人的身子,我姐都瘦成这样的,你这么扑过去,我姐撑你不住哎。” 方氏就笑着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骂道:“让你乱说。” 罗天都挨了一下,怪叫一声,求饶道:“娘,你轻些,手都掐肿了。” 罗名都看她们两个拌嘴,不由也笑了出来,好在家里人都安好,娘又有了身孕,若是能再生个小弟弟出来,以后罗家也不用愁了。 齐锦一直很紧张地看着罗家人,见罗名都笑了,挪到她身边,有些讨好地道:“娘子,外面风大,你先进屋里去吧。” 柳氏察颜观色,这个时候,也故意出来打趣道:“齐公子果是体贴,名都只略站了这么一小会,便心疼了。” 罗天都一听这话,就不动声色地皱起了眉,但是碍着方氏也在场,她便没有搭理柳氏。 齐锦也有些恼柳氏不会说话,但他素来看不上柳氏这样的粗俗妇人,只当作没听到一般,小声说了一句:“娘子,身子要紧。” 罗名都本不想搭理她,但是想起罗白宿说的,方氏不知道她的事,便勉强扯了下嘴角,往里走。她还有家人在,所以得好生保重这个身子,娘要是生下了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她还像以前带小都那样,帮着带孩子,因为她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很有可能再也没有自己的孩子了。 齐锦见罗名都听了他的话,十分高兴,忙叫齐冬和齐夏将给罗家人买的礼物抱了出来,对着方氏道:“小婿见过岳母大人。” 方氏看见他,也笑道:“一路辛苦你了。” 齐锦很谦逊地回礼:“不辛苦,倒是麻烦小都和岳父大人,还亲自过来相接,实不敢当。” 柳氏又凑过来,道:“可不是,路上下那么大雪,坐在车里头,拢了火盆,还是冻得僵住了。” 方氏这才转过身来,对着柳氏道:“二弟妹,你也来了。” 柳氏便将方敏推到跟前,催她道:“还不叫大姑。” 方敏因为罗白宿答应送她一副嫁妆的事,心里十分看重这个姑父姑母,便老老实实又带了点讨好的意思,道:“大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可不是,我也好久没见过你了。”方氏客气地道。 罗天都让喜巧扶着罗名都进屋后,这才对方氏道:“娘,你身子重,外面下雪就不要久站了,先进屋去吧,这里有我和爹在呢。” 方氏还有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听话,以前听罗白宿的,现在则是听罗白宿和罗天都两个人的,罗天都催她进屋去,她转过身就往屋里走,一边走还一边道:“你们也快些进屋来吧,赶了这么久的路。” 柳氏见状,也跟着往里走,罗天都就咳了一声,被喜巧扶着的罗名都,就回过身来,很轻很轻地点了下头,罗天都便放下心了。 等方氏和罗名都的身影消失在二门里头,罗天都才转过身,在大门口站定了,将脸上的笑容一收,不客气地道:“多谢你们相送,我们平安到家了,齐公子请回吧。” 齐锦一愣,还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傻不愣登地问了一句:“回哪去?” 他们齐家在上京并没有亲戚在,几年前他和大哥来上京时,虽然也结识了几户人家的公子,但,这时节的,哪里好跑到别人家里去,更不要说罗白宿是他岳丈,若是住出去,别人还不知道怎么想,最重要的是,他还想趁着这个机会,央着罗白宿将他引荐给左青之左大人的,谁不知道当今天下,论学问当属左青之最高,左青之又掌着礼部,得了他的青眼,再得左青之指点两句,对学问的精进十分有好处,可是罗家这一副划清界限的做法,他还要怎么开口? 冬日静寂,他们一行人光是车都有好几辆,吱嘎吱嘎地响了半天,早引起巷子里住户的注意,罗天都不想再惹人闲话,压了压嗓音,道:“我家就这么大点院子,你也不是没有住过,你带了这么多人过来,我家里如何住得下?” 这话说得倒是真的,可是,现下这个时候,他又一点准备也没有,就是想另外单租个院子,一时半会的也租不好,他带着这许多东西,可要怎么办? “上京客栈这么多,齐公子不拘找哪家店住下就是,我们罗家小门小户的,实在招呼不过来。”罗天都冷冷一笑,看着两旁的住户已经有人开了门探头探脑地,便不再说话了,当着齐锦的面,将自家那扇半旧的木门缓缓关上,赏了齐锦一顿闭门羹。 只要罗名都进了罗家的门,她还管齐家人有没有地方住。 罗天都进了屋,方氏正拉着罗名都问长问短,柳氏在一边不时出声附和。她在外头站了一会,没听到里面的人说什么不该说的,就掀了帘子进来,道:“自从大姐嫁人后,我们家里很少这么热闹了。” 柳氏就道:“以后会更热闹。”她说话的时候,还看了看方氏的肚子,道,“大姐这胎,我看着定是会生个白胖小子的,大姐命好,以后可就是只管享福了。” 提起肚子里的孩子,方氏也是一脸的笑:“托你吉言,唉,我只想着能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就是福气了。” 柳氏只是笑,两眼却在不停地打量着方氏住的屋子,虽说小了些,布置得却很精致,连地上都是铺的石材,那可要不少钱。刚才进来的时候,她就偷偷打量了个仔细,这院子小虽小,却是实打实的青砖白墙,比起乡下的土屋来,不知好了许多倍,一时心里真是又羡慕又嫉妒。 她羡慕方氏命好,嫁了个好男人,成亲十几快二十年,只生了两个女儿,男人也没说什么,罗名都出嫁的时候,那嫁妆那排场,看得她眼红得不得了。凭什么都是女人,方氏生的女儿就能嫁进大户人家当少奶奶,她的女儿就只能天天在地里家里忙着,吃饭的时候,多吃块肉公公婆婆大伯小叔妯娌都要讲闲话。 【) 第204章 方氏看到罗天都一个人进来的,很有些奇,就问她:“怎么就你一个人进来,你姐夫呢?” 罗名都就偏过头,对着方氏笑道:“娘,我跟他说了,你如今大着肚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生了,他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反而还要人照顾他,再说了家里人来人往的,他也看不进去书,索性就让他住在客栈里去了。” 方氏就有些责备地道:“这是什么话?哪有到了家里还要住在外头的道理。”便一个劲地让人去请齐锦回来。 罗天都走了进去,先伸出手在炭盆边上烤了烤,觉得手暖和了,才轻描淡写地道:“大姐说得也没错,家里这么窄,哪里住得下那么多人,只能先安排他们在外头客栈里住着,齐……姐夫他过去忙着照应了。” 这藉口实在有些勉强,就算罗家院子住不下齐家那么多下人,只打发他们去外头住着便是,齐锦自可以住到罗家来,显得亲近。柳氏是知道这其中的缘由的,她原本以为罗白宿揍了齐锦一顿,又带着他到上京,还以为罗白宿哪怕心里有气,这个时候多半也原谅了齐锦,哪里晓得罗家让齐锦跟着,不过是让方氏见过一面,安下方氏的心,转过身就把人打发走了。 罗白宿这么维护自家闺女,柳氏便越发羡慕了,若是自家男人也能像罗白宿这样疼爱孩子,她这辈子也就圆满了,哪里舍得大过年的,往别人家里跑。 方氏坐了一会,就叫向兰领着柳氏和方敏去歇着,罗名都本就带伤,赶了这么老远的路,也早就乏了,只是不想让方氏看出什么来,才坚持在一边陪坐着。 罗天都看了看罗名都的脸色,就对喜巧道:“大姐还病着,你扶了她去歇着吧,晚点吃饭的时候我去叫你们。” 喜巧应了声,扶着罗名都出去了。 方氏一直坐着,等罗名都也走了,她才沉下脸,问罗天都:“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天都装作一副听不懂的样子,道:“什么怎么回事?不是说了大姐受了风寒,在淳宁城养了许久,好些了才匆匆赶过来陪你过年呢!” 方氏挺着大肚子,一手插腰,一手指着她道:“这个时候了,你还想骗我,你当我是傻的?” 罗天都就哄道:“哪里哟,我娘是天底最最聪明的人,要不然怎么生得出我大姐那么聪明又漂亮的闺女。” 方氏见她还在顾左右而言其他,点了点头,道:“你不说是吧,那我问你,卫大人送的那支老山参,如何不见了?你姐气色那么差,哪里是得了什么风寒,还在淳宁城住了一个多月;程盛不是在军营里,怎么跟着你一块回来?你爹还特地请了假,专程去接你们,你姐夫都到了家门口了,却不让他进门,你别拿什么家里住不下的借口来哄我,老实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娘我只是怀了孩子,而不是傻了。” 罗天都哪里知道方氏支开了众人,就是要审她呢! 她暗暗叫苦,不明白一向不怎么聪明的方氏,怎么这个时候突然精明起来了呢? 方氏见她还不说话,于是生气了:“好,好,好,你如今大了,翅膀也硬了,有什么事连我问你,你也开始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了。你不说也没事,我这就去问程青,这些日子,他是跟在你身边的,我去问他,若是他不肯说,我就去问你二舅母和方敏,她们母女再不说,我就去齐家人,我一个个问过去,总有人会说的。” 罗天都咬了咬嘴唇,道:“也没什么大事,你就不要再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了,有那个闲心,还不如多关心关心你肚子里的那个,算算时候,也该临盆了吧?” “罗天都,你还给我打岔是不是?”方氏陡然提高了声音,喝道。 罗白宿正好进来,听见方氏高声说话的声音,挑了帘子进来,问罗天都道:“你如何惹你娘生气了,让她这么扯着嗓子说话。” 方氏正着急,看到罗白宿进来,立即舍了罗天都,开始审问罗白宿:“名都究竟出了什么事,小都还瞒着我,怎么也不肯说,可怜那孩子,这才多久没见,瘦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罗白宿就看了罗天都一眼,罗天都叹了口气,摇摇头,这真的不是她的错。 罗白宿咳了一下,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孩子们在淳宁城时,遇上了劫匪……” “什么?”方氏只听到劫匪,就惊叫出声,紧张地问:“那名都怎么样?有没有伤着?伤在哪里了?要不要紧?” 罗白宿和罗天都互望一眼,最后由罗白宿代为解说,在这一点上,方氏显然更相信罗白宿的为人。 “也没什么事,名都受了点轻伤,反倒受的惊吓多些,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倒是程盛因为一直护着名都,受了伤,那支老山参,就是拿过去给他和名都两人补身子去了。” 方氏于是还有些将信将疑:“当真是这样?” 罗天都暗暗佩服,觉得罗白宿当了几年官,倒是越发懂得说话的艺术了,知道假话要掺着真话一起说,九句真话夹一句假话,这样别人才信。 “就是这样。” “那小都那时候说是左家雅娘子要成亲,接她过去住几天,也是假的,其实是去照顾名都去了?” “娘,我那不是怕你着急吗?你大着肚子,若是知道大姐受了伤,还不急死,你若有个好歹,你让我和爹怎么办呢?”罗天都见罗白宿将方氏哄过去了,也拿好话劝她。 方氏看样子好像是信了,道:“你还说!那时候就该明明白白跟我讲,我后来去左家打听,结果人家告诉我你根本就没去左家住过,那个时候,我才真是要被你吓死了。”方氏想起来就惊出一声冷汗。 “好、好、好,以后若是有事,一定不瞒着你了。”罗天都满口答应。 方氏顿时把眼一瞪,道:“还有以后?我告诉你,这事一次就够了,再不许有下次。” 罗天都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样,忙应声道:“是,是,保证没有下回了。” 方氏于是点头,想了想,又发现了疑点:“那你怎么不让你姐夫进屋?” “他连我姐都保护不了,还连累得我姐受伤了,我才不要让他进咱们家住,再说大姐现在也不乐意看见他。”罗天都对齐锦一肚子不满,这个屋子里一个齐家人也没有,她自然也不用藏着掖着了,理直气壮地摆出一副我不喜欢他所以我不要他住我家屋子的态度。 方氏就瞪她:“就为这个,大过年的你就把你姐夫往外头赶?” “哪里哦,我们这里这么小,他们人那么多,哪里住得下。”罗天都还是一口咬定家里屋子小了,住不下。 “就算住不下,也用不着让你姐夫也去住外面?家里虽然简陋了些,到底比客栈要方便,住客栈还贵。” “那怨得了谁呢?谁像他一样,进京赶考还带那么多下人,知道的说他是来考进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玩的。”老实说罗天都也很是看不惯齐锦这个毛病,什么事都要下人帮着打点,“你是不知道,他连洗个脸,都要丫鬟帮忙擦,你说他怎么吃饭也不用别人帮他吃呢?” 方氏被她的话逗得笑了起来,道:“有钱人家都这样,你去别人家里,雅娘子她们不也是一样,进出都有人服侍,咱们家是没钱,不然我也多买几个人伺候你们姐俩。” “算了吧,我还宁可像现在这样,要不然事事都有人代劳了,活着还干什么呢?”罗天都撇了撇嘴,对这种统治阶级的特权嗤之以鼻。 方氏就道:“你呀,跟我一样,天生的劳碌命,有福也不会享的。” 罗天都点点头:“那是。”这一点她很赞同,她觉得哪怕她家里以后再有钱,她这个上辈子带过来的许多习惯,估计都改不了,要她一个接受了半辈子自由平等教育的现代人,完全从骨子里融入这个社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庆人,难度太大了些,有些观念根深蒂固,刻在了骨血里,不是想改主就改得了的。 方氏审完了她们爷俩,又坐不住了:“不行,我得去看看名都,我说呢,怎么她瘦成那样,看着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了。” 罗白宿和罗天都不由得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么轻易就过关了。 罗白宿长吁了口气,道:“这几****也不要顾别的,看着你娘一点,大夫说了,你娘的日子近了,估计就是这几天的事。” 罗天都怪叫一声:“你是说,娘这几天就该生了?” “是啊。”罗白宿大约是不太好跟自家闺女讨论这个事,于是匆匆道,“你大姐伤还没好,你娘就只能依靠你了。” 罗天都仍有些心悸,心里还有些埋怨,方氏都到预产期了,还敢大着肚子在雪地上走来走去,实在是太大意了,万一不小心滑了一跤或是怎么的,那后果都不敢想。 【) 第205章 只要一想到,方氏说不好哪天就要生了,罗天都便觉得有些坐立不安。()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生过孩子,也没照顾过产妇,就是有心要照顾方氏,这个时候也完全没有头绪,每天在家里忙来忙去的,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好在向兰是个有经验的,开导她道:“小娘子别着急,左家派来的两个老人十分有经验,要备的东西都备好了,稳婆也请好了,到了时候只要去个人唤她就行了,小娘子就安心在家里等着抱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吧。” 罗天都心里那个急啊,方氏可是高龄高危产妇,就是放在现代,那也是相当危险的,更不要说在这个女人生孩子就跟在鬼门关前走一趟没什么两样的年代。 这不是方氏头一回要生孩子,罗白宿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原本心里还比较冷静的,结果都被罗天都紧张感染了,变得有些坐立不安。方氏看着他们爷两俩,一个比一个紧张的样子,不由又好气又好笑,结果反而是她这个产妇安慰起他们来:“前儿才请大夫看过,说好得很,你们不用着急。” 罗天都心道,她能不急吗?方氏生孩子完全就要靠自己,连个正经的大夫也没有,万一出了什么事,连抢救都来不及。 倒是方氏,已经生过两个孩子,都有经验了,见罗天都坐立不安的样子,反倒安慰起她来:“小都,你不用着急,我当初生你和你大姐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不一样把你们生下来了,也没受什么罪,这几年身子骨也养得好,能有什么事?你这么紧张,害得我都跟着紧张了,再说了,你爹连稳婆也请好了,要用的东西我也都备妥了,不会有事的。” “我也知道,只是你这个年纪,原本就危险。”罗天都还是十分不安。 柳氏也劝道:“年纪大些生孩子的我也见过,我娘家三姑那个村子里,有个女人,比你娘年纪还大,生孩子的前一天还在地里干活,结果第二天不照样生了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出来。” 柳氏也是生了三个孩子的人,她这样说,罗天都心里稍稍心安了些,原本她十分不喜欢柳氏的,也因为这句话,对柳氏的态度改了许多:“我这心里头没底,要是我娘有个什么万一,我和我姐可怎么办呢?” “别净瞎想,你娘好着呢!老方家的闺女,虽说做闺女时苦了些,嫁了人都会好的。你娘那时也吃了许多苦,老天一定会看顾她的。”柳氏大约是从方氏想到了自己的闺女,难得地劝了罗天都两句。 “托你吉言了,舅母,若是我娘这一回能母子都平安,我说话算说,敏姐的嫁妆我帮着出了。”罗天都许诺道。 柳氏眉开眼笑,虽然来之前,罗白宿和罗天都要她在方氏面前保密,不把罗名都的事告诉方氏,也曾许诺过会给方敏置嫁妆,可是那个时候也只是含糊的一句话,远没有罗天都今日这么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慎重,也没有今日这么让她打从心里开心。她也不是天生就没脸没皮的人,实在是家里穷,方家大人又偏心,兄弟还多,她不多计较些,自家孩子以后嫁娶连块布都没有。 “小都,我可是听你说了,以后你敏姐姐成亲可就指望着你了,你们是表姐妹,名都出嫁的时候,那排场那嫁妆,看得我都眼红,怎么没托生在你娘肚子里。”柳氏高兴地道。 罗天都立刻警觉地道:“你们村子里娶媳嫁女,备的什么嫁妆我就给敏姐备一样的。”要不然到时候柳氏狮子大开口那可怎么办,罗名都那副嫁妆可是耗尽了当年家里的钱财,方敏的嫁妆,肯定没有这么丰厚的。 柳氏正高兴,一点也不计较罗天都的无礼,白了她一眼,取笑道:“这孩子,还真是实在,是不是怕到时候,给我们家敏儿备的嫁妆多了,分了你的嫁妆去,心疼了?” 罗天都十分无语,她不是后悔自己一时嘴快吗,万一到时候柳氏嫁女儿,来一句,你们当年给罗名都备的什么嫁妆,也就我们家敏儿来一份一样的吧,到时她去哪里弄钱去。 罗天都觉得方氏还是早些把孩子生出来好些,要不然自己整日这么东想西想的,人都要神经衰弱了。 过小年那日,罗天都正在家里煮羊肉火锅,锅底的汤料还没煮开,就听到屋子里方氏开始叫痛,然后就见向兰匆匆走了进来,把她的锅子一端,开始涮锅生火烧热水。 又见子书飞快地往外头去,柳氏也进来,道:“小都,你别煮这个了,厨房里有什么吃的,随便弄两样吃了,先垫垫,一会该忙起来了。” 罗天都知道,这是方氏快要生了,她忙打开热了另一口锅,将碗柜里的一点剩菜剩饭炒了,又打了一个蛋汤,让柳氏吃了,这才巴巴地道:“二舅妈,我娘这是要生了?” 柳氏哪里顾得上她,吃完东西,把嘴巴一抹,就匆匆出去了。罗天都愣了一下,也跟着往方氏的房间跑,到了外边,就看到两个稳婆过来了,看见门口挤了一堆的人,就分开他们道:“边上去,别挡着道,把门口让出来。” 罗天都没见过这等阵仗,心里头着实有些害怕,也不管旁边站的是谁,手一伸,就将脸边上那人的手死死在一把掐住,紧张得不得了。 那人起先还让她抓着,后来大约是罗天都力气实在太大了,忍不住哎哟了一声。罗天都这才回过神来,一看居然是方敏,顿时松了手,很有些不好意:“抱歉啊,抓疼你了。” 方敏揉了揉手腕,说:“不要紧,大姑要生了,我知道你担心。”末了,又添了一句,“她是我大姑,我也担心。” 屋子里方氏的叫声渐渐大了起来,还夹着稳婆柳氏碎碎叨叨的声音,向兰烧了开水,将准备好的剪子之类的都开水烫过了,给送到屋里去。 罗天都听得心里直颤,那里头躺着喊疼的是她亲娘,她只恨自己这个时候丝毫帮不上忙。 罗名都听到方氏要生产了,也从屋里出来,看到罗天都脸色霎白,知道她怕是吓着了,就打发她出去:“小都,我今日想吃酱肘子,要不你去给我买回来吧。” “姐,你伤没好,不能吃这个。”罗天都知道罗名都是看她害怕,特地打发她出去,她很直接地就摇头拒绝了。 罗名都就道:“听话,你出去随便哪里逛半天,等你回来,娘就把小弟弟小妹妹生下来了。 罗天都觉得出去自己更不放心,还不如就这样守着。家里还备了些人参,当然卫缺送过来的最好的那一支,给罗名都用掉了,家里的这些,年份都不够,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她将那人参翻了出来,拿到小灶上,熬了一锅参汤,让向兰给方氏送了进去。 方氏在屋里折腾了一天一夜,到天亮的时候,最后终于还是把孩子生了下来。罗天都听到屋子里传出小孩的哭声,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这才终于松了下来,总算把孩子生下来了。 不一会,稳婆就出来道喜:“恭喜恭喜,夫人生了一个小公子,母子平安。” 顾伯顿时感动得一把老泪,向天说了三遍“老天保佑”。 罗白宿也是喜不自胜,忙让子书取了喜钱给稳婆,那稳婆握着沉甸甸的钱袋,眉开眼笑地又说了许多吉祥话,这才走了。 罗天都也高兴地道:“我进去看娘。” 屋子里,向兰刚把新生儿包裹好,放在方氏旁边,看见罗天都进来了,笑道给她贺喜:“小娘子也做姐姐了,来看看你弟弟吧。” 罗天都凑过去了看了一眼,小孩儿眼睛都没睁开,脸上红红的,像只小老鼠,长得一点都不好看,但是奇异地,她看着就觉得很喜欢,血缘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 她看了一回小婴儿,又去看方氏。方氏到底年纪大了,又折腾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强撑着把孩子生下来,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喝了半碗参汤就睡了,满头满脸都是汗,头发也乱糟糟的,可是罗天都却丝毫没有嫌弃的意思,只觉得这十多年来,方氏再没有比这一刻更让她觉得想亲近。 这是她亲娘,当初怀上她的时候,也是这样拼了命地把她生下来,将她从一个小小的婴儿养大成人,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向兰将产房收拾完之后,将炕上吊的蚊帐拉了下来,把炕上的方氏遮得严严实实后,才道:“产房血气重,小娘子看过之后就快些出去吧,呆久了对身子不好。” 罗天都又看了看方氏和她边上的小老鼠,这才有些恋恋不舍地跟着向兰出了产房。 男人是不能进产房的,哪怕罗白宿急得要死,也只能在外头直打转,看到罗天都出来,立刻上前来,问道:“你娘如何了?孩子呢?” 还好,罗白宿开口问的第一句是她娘,对此她很满意,点头道:“娘喝了参汤睡着了,孩子也很好。” “老天保佑。”罗白宿跟顾伯一样,双手合十,朝天念了一句,罗天都分明看到罗白宿那双手一直在抖。 【) 第206章 方氏生了孩子,照例是要往相熟的人家送喜蛋的,向兰煮了一锅蛋,用红纸染了,往相熟的人家各送了些。{} 这孩子也是个会挑日子的,正好挑在小年那日出生,家家户户忙着过新年的时候,可不是锦上添花,喜上加喜了。 柳氏是方氏的二嫂,哪怕姑嫂之间以前有什么龌龊,看在这新生儿的份上,那点子的不愉快也都烟消云散了。柳氏抱着那小孩儿,轻轻地颠了两颠,道:“这孩子可是个有福气的,将来必定一生顺遂,说不好也能像姐夫那样,是个达官贵人。” 方氏还没歇过气来,听得柳氏这么讲,就有气无力地道:“哪里的话,咱们小门小户的,只求他这辈子顺顺当当也就是了,什么达官贵人的,我却是想也不敢想,他爹虽说做了这个什么小官,却是两头受气,也不自在。” 罗天都看着柳氏怀里的新生儿,只觉得红猴子一般,实在看不出什么福气不福气的,只哄着方氏喝参汤。 方氏有些不舍得,喝了两口,道:“我又没什么事,这参汤也不用天天喝了,留着以后有什么用的时候还能应应急。” 罗天都浑不在意地道:“这个年份不够,又不是很贵,再者这东西也不经放,放久了生虫子,那才叫糟蹋了。” 罗名都也坐在一边,陪着照顾方氏和小孩儿,真是越看心里越爱。她自己的孩子没了,大夫还说以后再难有孕,这个孩子刚巧赶在这个时候出生,让罗名都甚至有一种这是她自己的小孩儿投胎过来的错觉,因此越发对这个迟来的幼弟上心了。 一屋子的人正说说笑笑的,就见喜巧撩了帘子,向兰端了一锅炖成乳白色的鲫鱼汤进来。 “这个鲫鱼汤下奶的,娘你多喝一些。”罗天都也不让方氏起来,就在炕上支了一张小桌子,将碗筷摆好,招呼方氏起来喝汤。 柳氏看那一锅汤,熬的火头足,汤都成奶白色,闻起来一股浓香,不由咽了咽口水。方家地多,地又是挂在罗白宿名下的,不用交赋税,每年打的粮食多半都是收进了仓,算得上是芦林村家境比较好的了,只是这样的鲜汤,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几回,就是过年炖条把鱼,那也要先仅着家里的男丁们吃,等儿子孙子都吃够了,剩下的鱼刺鱼骨头才轮得到媳妇孙女,几时看得到这么一大锅鲜汤,仅着一个人吃的。 方氏在生产的时候,柳氏很是出了一把力,那个时候,她因为阵痛把柳氏的手上掐出许多印子,有好几处都掐破了皮,柳氏也不曾松手,为此,方氏很是感她的情,就道:“这么一大锅,我一个人也喝不完,小都,你去多拿两个碗来,都喝一点吧。” 罗天都盛了一碗,道:“灶上还有半锅,给大姐留着的,二舅母和敏姐也有。” 柳氏听了,有些嘴馋,又觉得应该推辞一下:“我跟着喝什么,大姐和名都喝吧。” 向兰便十分有眼色地盛了三碗过来,罗名都的那碗加了当归黄芪人参之类的,特意熬出来的,补血养气的,柳氏和方敏的则是方氏那锅里分出来的。 柳氏假意推辞了两回,见推不过,就欣然端过碗,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称赞:“这汤熬得入味,好喝!” 罗天都笑了一笑,也没说什么,侧过身子去瞧躺在方氏身边呼呼大睡的小孩儿:“他可真能睡!”说完,又拿手指头摸了摸小孩儿的脸,觉得嫩嫩的,手感十分好,又多摸了两下。 不想那小孩儿却十分不给她面子,被她摸了两下,突然“哇”地一声,闭着眼睛咧开嘴大哭起来。 罗天都吓了一大跳,忙缩回手,方氏搁下碗教训她:“好好的你惹他做什么?现在惹哭了,你来哄他。” “我就是碰了碰他的脸,就一下。”罗天都也觉得很郁闷,小孩子太认生了,给她摸一下又不会掉块肉,要不是她亲弟弟,给钱她都不愿意摸呢! 方氏扫了她一眼,将小孩儿抱起来哄着拍着,小孩儿动了两下小胳膊,咂了咂嘴,又睡过去了。 正觉得无趣的时候,就听见喜巧在外头和什么人说话,嗓音压得低低的,罗天都朝向兰使了个眼色,向兰识趣地起身,走到外间,拉着喜巧走远了,不一会儿又进来,笑眯眯地道:“小娘子,今儿天冷,还煮那羊肉火锅吧,只是那玩意我不太会弄,还得小娘子亲自动手才成。” 罗天都立即起身道:“成,今日就吃羊肉火锅。”前两天方氏生产,那羊肉火锅汤料还没煮熟,就冻在那里了,这都两天了,再不吃就该留着过年了。 走到外头,离主屋老远了,向兰才道:“姑爷来了,在外头等着。” 罗天都一听,哼了一声,道:“来得正好。”她回来之后,就一直忙着准备方氏临盆的物什,也没什么精力再照管别的,现下方氏母子都平安,齐锦又自己凑上门来,简直就是找上门让她揍的。 向兰看她那副神色,就知道不好,她还是比较了解罗天都的性子的,便拉了拉她的袖子,道:“大娘子人还在屋子里,你还是问问她的意思吧。”她觉得齐锦的做法确实让人不齿,但毕竟齐锦还是罗名都的夫婿,就是罗天都要做什么,也得过问一下罗名都本人的意思才好。 罗天都想了一想,觉得也对,便道:“也对,我去问问大姐。” 正巧罗名都出来,听见她们这么说,便笑问:“问我什么?” 罗天都连提齐锦的名字都不耐烦,最后是由向兰回答的:“姑爷如今在外头。” 罗名都脸色变了一变,嘴唇动了动,笼在袖子里的双手捏得关节都发白了,道:“我不见。” 罗天都心里暗自点头,觉得自家小孩就是有骨气,她拍了拍手,道:“那行,我去打发了,姐,你身子不好,就回屋歇着吧,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尽可不用理会。” 说完就往外走。罗名都已经表态了,她是一点顾忌也没有,现在方氏孩子也生下来了,罗名都的伤势也在好转,她也有心情和闲情收拾齐锦那个杀千刀的混帐了。 门外头齐锦正捧着礼盒一脸惴惴不安的神情。 罗天都看到他心里的火气就腾腾地往上直冒,今日罗白宿不在家,无人接待外客,家里的人又都得了罗天都的吩咐,凡是齐家人上门,死也不放他们进屋。 罗天都走到大门处,由程青开了门,走了出来,看见齐锦眼皮也没抬,道:“这是何人,停在我家门外,还不快撵走。” 齐锦脸上的神情变了一变,最后还是按住脾气,脸上堆出一抹笑容,有些讨好地道:“小都,听闻岳母诞下麟儿,怎地也不叫人来通知一声,我今日才打听到,特来祝贺。” 罗天都冷冷地道:“我们可不敢烦劳你们齐家,齐公子还是哪来的回哪去的好,免得一会儿彼此按捺不住脾气,闹了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齐锦一再地在罗天都面前碰钉子,脸上也有些不好看了,他忍了又忍,问道:“名都还好吗?岳母大人如今可安好?”问完又上前两步,将手上的礼盒捧到罗天都面前,道:“一点薄礼,是孝敬给岳母大人的,烦劳小都替我拿给岳母大人。” 罗天都手一挥,齐锦一个没拿稳,那盒子在空中转了个圈,最后跌落在雪地上,里面的银锞子金叶子洒了一地。 和齐锦同来的奶娘脸上抽了两抽,便有些看不下去了,仗着身份,上前斥道:“小娘子,不是老婆子要讨人嫌,只是小娘子这般行径,委实让人看不下去,我家小公子好歹是你的姐夫,听到亲家母产子,好心好意上门祝贺,你非但拦着不让人进门,还对我家公子这般无礼,说出去,只怕会污了罗家的家教。” 罗天都冷笑一声,道:“我可不曾有这样的姐夫,遇到危险,不知道保护妻小也就罢了,居然还推我姐上前挡刀,从今后起,我们罗家和你们齐家,再无瓜葛,识相的,你们走远点,大家互不相见,还省了麻烦。” 齐锦自小也是受尽宠爱长大的,一辈子顺风顺水,独独在罗天都跟前一再吃瘪,饶是他涵养再好,这会儿也有些忍耐不住了,道:“小都,你别忘了,名都到底还是我齐家的媳妇,你们罗家扣着我娘子,不让她出门,也不让我见她,如此仗势欺人,当心我闹出去告官,只怕于岳父大人名声有损。” 罗天都听得柳眉倒竖,怒声道:“她是我姐,这辈子都是罗家人,别说她要在家里过年,就是一辈子留在罗家,也不与你相干,你再不走,非要留在这里夹缠不清,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齐锦也被激起了脾气,梗着脖子道:“我自来接我家娘子,说出去任谁也挑不出错,名都出了这事,我也不愿意,自今往后,我自会好好待她,倒是你这般不讲道理,就不想想你姐往后还要在齐家过日子的。”说到最后,竟是威胁起罗天都来。 【) 第207章 罗天都气得火冒三丈,也懒得同他罗嗦,随手操起一把门边扫雪的竹扫把,对着齐锦劈头盖脸地就打了下去,将齐锦顿时打了个趔趄:“你个畜牲,这么害我姐,你当我们罗家没人了是吧!看我不揍死你!” 罗天都将一支竹扫把舞得虎虎生风,那扫把尖尽是尖尖细细的竹枝,扫在人脸上就是一道血痕,齐锦挨了好几下,脸都刮花了,疼得他鬼哭狼嚎的,急急护了头脸,到处乱窜,边上的随从欲要相阻,又被程青挡在外头,只急得那奶娘不住地跺脚叫唤:“唉……这是要干什么啊?小公子还要科考的,划花了脸可怎么得了,罗家的凶丫头,你还不快停手!你姐一个下不了蛋的鸡,咱们肯让她占着窝已经是十分厚道了,你怎么还这么不依不饶起来。()” 罗天都听了更加生气,挥着扫把将齐锦又连打了好几下。她不会跟人吵架,惹得她脾气上来了,直接动手没商量,一时间只打得齐锦抱头鼠窜。 时值年关,家家户户都忙着打理过年要用的物什,巷子里时时有人进出,齐家赶着马车过来的时候,原本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及至罗天都对着齐锦大打出手的时候,更是惊动了不少人,不时从门缝里打量着,更有那好事爱瞧热闹的,搭了梯子趴在墙头正看得津津有味。 那奶娘又气又急又心疼齐锦挨了打,被罗天都赶得远远的,一手撑着腰,指着罗天都骂道:“好、好、好,你们罗家养出的好闺女,我这就回去禀明了我们老夫人,再跟你们罗家计较。” 罗天都一扬扫把,指着她道:“快滚!再不滚蛋当心我连你也一块揍了!” 齐锦被打得晕头转向,又爱惜脸面,这会儿被人瞧去了自己被人追打的狼狈样子,一时也有些急怒攻心,怒道:“你这泼丫头,如此野蛮,将来不知道哪个男人倒了八辈子大霉,敢娶你进门。我也不同你多说,你去唤名都出来,我只问她一句,她要不要跟我回家。” 齐锦原本也不是个有多看重儿女情长的人,在他眼里,男女情爱远不如功名权势来得吸引人,只要将来能出人头地了,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只是一来齐家如今缺人,罗白宿好歹也是个官;二来罗名都生得标致,性子也还好,到底是年轻夫妻,齐锦心下对她尚有几分喜爱,又兼心下有愧,一开始倒是真心实意想要登门赔礼的,然而,再多的愧疚,也在挨了罗天都的这一顿暴打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脾气一上来,也有些口不择言了。 罗天都冷笑道:“快滚!快滚!这辈子你休想再见我姐一面,以后齐家的人我见一次打一次。”说完还威胁似地又挥了挥扫把。 齐锦气极,欲要再说什么,又有些畏惧罗天都的野蛮,这凶丫头脾气上来,可真是敢杀人的。齐夏素来机灵,仗着自己身材矮小灵活,趁程青不备,几步窜进了院子,扯起嗓子喊了起来:“少夫人哎,少夫人在不在哎!公子来接你家去了,小娘子堵着门要打公子。” 方氏就在后头喝汤,罗天都听他这么喊,暴跳起来,一扫把扫过去,将齐夏扫倒在地,掐着他的脖子恶声恶气地道:“再叫?!再叫我掐死你!” 向兰赶紧上来往他跟里塞了块抹布,齐夏顿时只能“唔唔”直叫,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程青哥,把他扔出去。”罗天都恶狠狠地道,“以后齐家人要敢再上门,就打断他的狗腿。” 程青听了,二话不说,弯腰单手将齐夏从地上提了起来,往外头一扔,正好砸在了齐锦身上,齐锦是个典型的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身子骨也单薄,哪里受得住齐夏的重量,立时被撞倒在地,还在雪地上连滚了两圈。 奶娘又气又急,一个迳地道:“这是造了什么孽唷!碰上这么个亲家,跟土匪似的,小公子,咱们先回去吧,天寒地冻的,可别冻出毛病来了。” 齐锦在地上滚了两圈,啃了满嘴的泥雪,连“呸”了好几口,才把嘴里的泥雪吐干净,不由气得斯文扫地,破口大骂:“姓罗的,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骂骂咧咧之间,却见罗天都又走了出来,手里拎了根腕粗的棒子,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吓得齐锦立时住了嘴,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拿袖子遮了脸,转身就逃了。 他一走,那奶娘也慌了神,便什么也不管了,撒开手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喊道:“公子,慢些,莫灌了风当心肚子痛。” 奶娘一走,齐家同来的几个下人也便跟着走了个干干净净。 两边看热闹的看了半天了,却只看得罗天都逞凶,齐锦挨打,正看得兴头上,见齐锦落荒而逃,知道没热闹瞧了,免不了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一番。 “唉,这是谁呀?怎么跑到官宦人家门前骂人了?” “谁知道他做了什么惹了罗家那个凶丫头。” “啧!又是她家!别看罗大人官职不高,家里是非倒真不少,天天都有热闹瞧!” 罗天都听得眉头直跳,冷眼扫了一圈,喝了一句:“看什么看?没见过棒打畜牲的吗?” 旁边有个不怕事的,接了一句:“见过打畜牲的,只是没见过打两条腿畜牲的。” 罗天都朝声音的来处望了两眼,看到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厮趴在墙头上,一脸的意犹未尽,她瞪了那人一眼,转身吩咐程青关门。 “以后姓齐的如果再上门,也不用再告诉我了,直接打出去就是了。”她冷声道。 程青照例沉默着,顾伯“唉”了一声,摇了摇头,却什么话也没说。 向兰轻咳了一声,小声道:“刚才动静太大,里头大约都听见了,小娘子还是先想个理由圆过去吧。” 罗天都拧起眉,“嗯”了一声,这才进了二门,去见方氏。 屋子里方氏正喝汤,隐约听到外头吵吵嚷嚷的,心里头就有些疑惑了,看到罗天都进来,就问她:“你们在外头吵什么?我在屋里都听见了。” 罗天都便把心里的不满强压了下去,脸上摆出一副平日的表情,毫不在意地道:“没事,有人喝醉了酒,认错了门。” 方氏却仍有些疑惑:“我怎么听着好像有人在外头喊什么公子少夫人的?” “就是他,大约是过年了吧,不知道谁家的小厮喝醉了酒,跑到咱家门外吵吵闹闹的,我怕得罪人,方才问清楚了,已经叫了车送他们回去了。”罗天都如今撒起谎来,也能脸不红心不跳了,果然时事逼人啊。 “哦。”方氏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现在的她,也实在没什么多余的精力去管那些,便点了点头,道:“也是,这上京达官贵人多如狗,看着不打眼的人,说不好就是谁家的亲戚,你也莫得罪人,这样最好。” 一屋子的人就是柳氏和方敏都猜到外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只瞒着方氏一个。 罗天都安抚完了方氏,却觉得罗名都这事得尽早有个解决,要不然就这么耗着,对罗名都不好,对罗白宿的名声也不好。她的意思是让罗名都和齐锦义绝,自此两家不再往来,罗名都还年轻,再养几年,等这事过了,若是有合适的人家,再给罗名都许一门亲事,至于大夫说的罗名都今后再难有孕的事,她觉得必是当日罗名都挨的那一刀,伤了子宫或是什么的,以后再多访几个医生,看看有没有法子养好,反正她是绝不会让罗名都再回齐家,哪怕是让她就留在罗家一辈子,也比回齐家要好。 晚上罗白宿回来后,罗天都便将今日齐锦来的事讲了,罗白宿就叹了口气,道:“你可问过你姐的意思?” “我问了,她说不见。”所以她才敢出门揍人的。 “小都,你呀!就是太冲动了。”罗白宿要说什么,又觉得有些不忍心,只得换了个比较温和的说法,“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这毕竟关系到你姐的一辈子,你这样,让你姐以后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跟齐家义绝了!”罗天都边说边拿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出来,递给罗白宿,“喏,义绝书我都写好了。” 罗白宿接过来一看,果然是封结结巴巴措词不雅的义绝书,不由有些头痛:“小都,就是要义绝,也不能这样写。” 他有些头痛,出了这事,他自然也是不愿意再让罗名都嫁到齐家去了,只是这年代,男人休妻简单,女人要和夫家义绝却是件十分伤风败俗的事,哪怕是夫家行事不端,女人提出义绝,无论是律法还是舆论,却是对女人不利的。照他的脾气,齐锦那般对罗名都,他早就两脚踹死那小混蛋了,一直隐忍不发,不想惊动方氏是一回事,另一方面,却是他也想寻个两全齐美的法子,让罗名都名正言顺地从齐家出来。 罗天都这一棒子,打得是解气了,只是日后万一齐家不放人,非要把罗名都留在齐家就麻烦了。 【) 第208章 罗天都执意要罗名都跟齐家义绝,罗白宿是个惯孩子的,被她闹了两回,把罗名都叫了出来,问她的意思。 罗白宿原本是想等方氏出了月子,再将这事跟方氏说了,到时一家人商量怎么办。罗天都闹得如今这般地步,想要两家和好却是不可能的,不过他私心里也是个不愿意再让罗名都回齐家就是了。 在这一点上,两父女的想法出奇地一致,齐锦既然能在有危险的时候,拿妻儿出去挡刀,可见不是个能同患难的,这一回是罗名都命大,捡到了条命回来,若是下回,难保还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罗名都却是一副灰心的样子,她和齐锦是少年夫妻,平日里相处的时候,那也是彼此尊重,十分融洽的,罗白宿这么一逼问,罗名都却是表情呆呆的,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罗天都就急了,问她:“姐,你倒是表个态呀,齐锦那样的,分明就不是好良人,你还犹豫什么呢?”照她的脾气,当初在淳宁城的时候,就该一纸义绝书,和齐家恩断义绝的,结果因为种种原因,拖到现在,越发不好办了。 罗白宿给了她一个稍安毋躁的眼神,示意她不要急,让罗名都好生想清楚。 罗名都自仔细思索日后怎么办,罗家这头却又忙忙碌碌地准备新年了。 罗家这孩子赶得巧,大埂 明夫人一行有不少人,除了她时常带在身边的婢女婆子之外,还多了位不曾见过的老妇人,身侧还站了名陌生的年轻公子。 那妇人打扮得十分素净,穿了一件青色的袄子,头上插了一支银钗子,钗子上也只镶了颗白珍珠,便再没有旁的装饰了。她身侧的那位公子,也是一身素色的长袍,姿态潇洒,颇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风采。 方氏便知道这就是明夫人说的那个远房侄儿明悦了,当下不由在心里暗暗点了点头,果然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公子,那气度那姿态比旁人硬是多了几分儒雅。方氏原本对这门亲事只有七分热度的,现下也提到了十分满意的程度,于是对明夫人越发感激了。 灭戴银的,一身的气派让她羡慕得不得了,就是身边跟着的丫鬟婆子,那穿戴也是十分讲究的。她动了心思,难免又把方敏推了出来,时不时地让她往那些妇人们跟前凑,一来一往的,来的人多了,还真有人打听方敏的身世来历了。 只是罗家本来就没什么根基,方敏只是方氏的内侄女,又没什么嫁妆,问了两回,到底又没什么消息了。这京里头的人,生就了一副势利眼,乡里人家娶媳嫁女,还要打听对方家的人品家产,这上京的人家,就更讲究了。 柳氏很是高兴了一阵,结果又失望了,连带着方敏这几天情绪也很不好,她也是着急的,自己如今年岁渐长,家里对她却连半点打算也无,只有一个柳氏对她还算尽心尽力,只是柳氏见识有限,所做所为有时候连她都觉得羞愧。她在上京呆了这许久,见的世面广了,心也比以前大了些,以前只要寻个普通人家,男人勤劳本分,过一辈子便是了,如今她见识了那些富家太太的作派,不免十分羡慕。 罗天都看在眼里,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有了计较。 这一日,她趁着方氏刚给小孩儿喂完奶,心情正好的时候,便道:“娘,再过几日,便是小弟满月了,爹想好给小弟取什么名字没?” 方氏弯腰给小孩儿理了理小被子,笑道:“还没有呢,你爹这几日取了好些名字,都不满意,晚上睡觉也不安稳。哎,不就是个名儿,哪里那么多讲究的。” 罗白宿对待孩子却是十分慎重的,不然当年罗名都和罗天都出生的时候,罗白宿也不会给她们姐俩都取了大名,而不是像其他人家那样,一个春花二丫就打发了,现在这个又是晚来子,罗白宿的态度只会越加慎重。 说起这个,方氏不免想起另一事,问她:“小都,你老实跟我说,你姐和锦儿是不是吵架了?” 罗天都很有些吃惊,问道:“娘,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方氏就道:“你姐和锦儿一同入京的,他一直住在外头,就连过年,也不曾过来拜年,若不是他们俩闹了什么矛盾,何至于此,唉,我又怕问多了,你姐心里难过,这不一直忍着,可是今天都初六了,锦儿还不曾来,这却是为何?小都,有空你也多劝劝你姐,性子也别太倔了,该服软的时候还是要服软,要不然这么下去,以后可怎么过呢?” 罗天都心道,齐锦倒是想上门来,被她打出去了,如今她们就等着罗名都点头,写了义绝书,去晋雍县,让县太爷判离,不过这话可不能现在跟方氏说,只是劝道:“再过两月就是会试了,齐锦现在正专心温书,其他的事都放一边吧,等他会试完了再说。” 方氏就道:“就是温书也不在这一天两天的,唉,名都看着挺明理的孩子,怎么这个时候突然倔起来了,有多大的事,跟人赌气成这样。”方氏忧心得不得了,晚上等罗白宿回来的时候,还跟他商量,要罗白宿抽个时间,请齐锦家来,好生招待一翻。 罗白宿心里苦闷,又不能跟方氏明说,只是含混着答应了。方氏见他们一个两个说起齐锦态度就不自然,不由得也有些怀疑起来:“是不是他们俩真闹出什么事了?名都这嫁过去也不少日子,却没个动静,是不是齐家给她脸色看了?” 罗白宿听她提到这个,又想起罗名都如今的情况,不由越发苦闷,只觉得那孩子委实太命苦了些,千挑万选的,以为齐锦是个好的,结果也是个负心汉。 那一晚,罗白宿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第二日起来后,在书房里写了两封书信,着人快马加鞭送去了晋雍县衙。 至于小孩儿的名字,最后终于确定为子衿,寄托了罗白宿对新生儿的希望。 到了满月那日,罗家虽然在京里地位尴尬,仍是写了贴子,郑重地邀了相熟的人家过来吃满月酒,方氏因为还在坐月子,不宜出门,满月酒是由顾伯和向兰全权操办的。顾伯兴致很高,他家的孙少爷终于有后了,想起来都让他乐得晚上睡不着。 齐锦倒是没来讨骂,想是那日罗天都将他打得狠了,让他记恨上了。 不过,齐锦不来,罗天都乐得轻松,老实说她还担心齐家人来了,到时又要闹一场,万一闹到方氏耳朵里去了,便不好了。 男人们在外头院子里吃酒,女眷们却是在内院里头,摆了两桌。 罗家这两年在京里得罪的人太多了,声望不好,孩子满月,哪怕罗白宿郑重地写了帖子,来的人也只是平日相交得好的,并不多。 左家只派了简氏做代表,左夫人并没有来,一则左府事多,二则左君雅婚礼近了,想是也脱不开身,反倒是西陵府少尹明夫人,十分热情,拉着方氏说长说短的,又抱着罗子衿哄了好一会,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 明大人因为今夏和罗白宿一起查帐的事,很是碍了朝中好些人的眼,不过明大人素来就是个硬脾气的,在大理寺的时候,就得罪了不少人,倒是因为查户部帐册一事,得了不少好处,还提到西陵府少尹的位置,大家都知道这是今上要提拔明大人的意思,再过两年,如今的西陵府尹调任,必然是明大人上任。 因此,明家倒是跟罗家来往得勤快了些,反正两家在上京都是一样讨人嫌,反倒亲近了些。 “这孩子长得像罗大人,将来必定是个俊俏的小郎君。”明夫人笑眯眯地道。 明大人很有些铁面无私,这位明夫人也有些随了明大人的性子,能得她一句好话很是不易。 自家孩子被人夸奖,方氏这个做娘的,心里十分高兴,嘴里还在谦虚道:“小孩子家家的,哪里看得出来。” 简氏也凑过去看了两眼,道:“我看着也是像罗大人多些,以后必定也跟罗大人一般,是个有出息的。” 罗天都看了看,实在看不太出来,到底像谁,不过她们都说像罗白宿,应该是像罗白宿多些吧。她私心里也希望罗子衿能像罗白宿多些,毕竟罗白宿长得一表人才,就外表来看,方氏比起罗白宿来,却是差了许多。 明夫人夸了一会小孩儿,罗子衿十分认生,大约是觉得明夫人的怀抱太过陌生,呆了一会就不乐意了,咧开嘴就要开嚎,明夫人赶忙将小孩儿放到方氏手里。 她看了罗天都一会,不由笑吟吟地道:“小娘子也到年纪了吧,不知可许了人家没有?” 别人对罗家避之惟恐不及,只有明夫人还愿意凑上来,表示亲近。 明夫人这一问,实在问到了方氏心里去了,她叹了一口气,道:“还没有呢。” 【) 第209章 但凡妇人,一辈子必有两件事天生的感兴趣,一是做娘,二是做媒,明夫人也不例外。()罗白宿在上京并不算多有名,哪怕后来了有了些名气,那也不是什么好名声,至于罗天都,就更不用说了,才来上京的时候,就能将人砸断腿,凶丫头的名声是早就传了出去的,导致的最直接后果就是她如今十六岁了,依然乏人问津。 罗天都倒是不觉得什么,哪怕她心理年纪足够成熟了,这个身体却还是个青少年,她是巴不得再晚几年成亲的,但是方氏发愁啊,罗名都当年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有媒婆上门,轮到罗天都,别说媒婆主动上门了,就是她有时主动跟人提起,别人也是压根不搭腔,方氏可着急了,要是还这么下去,罗天都可不就耽误在家里了。 所以难得今日明夫人主动提及,方氏十分高兴,道:“唉,家里事多,也没顾得上她,说起来也是到年纪了。” 明夫人在瓷盆里拈了把瓜子,嗑了几颗,听方氏这般抱怨,就笑道:“我心里头倒是有个人选,不知道罗夫人和小娘子看不看得上。” 方氏一听,立即道:“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的,只要孩子品性好,本分上进就成了。” 罗天都有些无语,不是罗子衿的满月酒么?怎么扯到她身上来了?正常这个时候,她是不好在屋内偷听的,见状,只得寻了个理由出去了。 屋子里明夫人眼瞅着罗天都不好意思留下来,不由取笑道:“小娘子脸皮薄,呆不住了。” 方氏急着打听她说的是哪户人家,就催道:“明夫人还是说说,究竟是谁家里的孩子吧,唉,不瞒你说,小都这孩子虽说脾气倔了些,可是心肠却是好的,又最是护着家里人,再没有旁的坏毛病了。” 明夫人知道她心里着急,也不卖关子了,道:“这人是我们明家一个远房侄儿,比小都年长两岁,那也是诗书琴棋画,无一不通的,原本也要参加明年春的会试的,只是头年家里老大人过世,那孩子身为长孙,十分孝顺,硬说要在家里为长者守孝三年,这才耽误了,倒是跟小都十分般配。” 方氏有些喜出望外,罗天都一直乏人问津,她内心都渐渐生出一种说不好在上京罗天都都挑不到好夫家的想法了,明夫人这个时候赶过来给罗家做媒,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那孩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方氏又问。 “这孩子家居华陇府任乐县,姓明名悦,原本祖上也是书香门弟,几代以前也出过大官的,只是这几年有些落魄罢了。” 说起来明家这位小郎君,倒真是个才貌俱全的,家里早早地说了一门亲事,不成想,在他十六岁那年,家里招了祸事,家中老祖父给邻县的亲戚家中贺寿时,多喝了几杯,回程的路上正好遇上大水,在外头多留了几日,不曾想就惹上了瘟病,回家没几天就去了,明家一门都是读书人,论起诗书倒是个个说得头头是道,对这些俗物却是不大通透,明老爷一辈子只在书房打转,明夫人又是个闺阁千金,让她持家尚可,外头的生意打点却是一窍不通,又兼族中叔伯排挤,家道这才败下来的。 不过那孩子倒是个有出息的,虽说如今落魄了些,再等几年,下一届春闱,取个进士,光耀明楣,明家势必又要起来的。 “我家这个侄儿,我也不是自夸,人品才情那是一等一的,虽说家里单薄些,还要守两年孝,但也有百亩良田,只要熬过了这几年便好了,若是罗夫人不嫌弃,我便托人回去说合说合。” 方氏却觉得甚好,她们罗家又不是什么名门大户,若是对方真是世家贵族,她还担心两家家世不般配,生怕罗天都嫁过去受婆家冷眼,这明小郎君如今还有孝在身,哪怕是两家订了亲,也能多留罗天都在家里几年,方氏倒是有些首肯了。 “我还是那句话,只要孩子品性好便成了,旁的都是身外之物,有则有,没有也无妨,何况我家是个什么情形,明夫人也是知晓的,还望到时明夫人不要隐瞒,照实说了便是。” 明夫人便觉得方氏十分老实,而且是个不挑剔的,自是答应尽力说合了。 柳氏在边上听得十分羡慕,百亩良田呀,在她的眼里,有百亩良田那就已经算得上是大富贵了,一亩良田十吊到十四吊钱,百亩良田少说也要千把两银子,有千两银子身家的人家,那也是十足殷实的人家,更不要说还是书香门弟,家中子弟都是读书的,还中过举要考进士的。 她一时觉得方氏真是幸运,嫁了好人家,自己享福不算,自己生的闺女也跟着受用无尽的好处。比较起来,她自家的闺女就可怜太多了,在家里爹不疼爷不爱的,一把年纪了,连份嫁妆还要巴结姑姑才能得到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得扔。她私心里又觉得方敏实在是不比罗天都差,性子比罗天都还要好上许多,只是没有一个做官的爹,说起亲事来,反倒吃亏许多,她便想要为方敏也争取一下。 想到这里,她把方敏朝明夫人面前一推,笑道:“明夫人好事做到底,也瞧瞧我家闺女如何?若是有合适的人家,也给她许个好人家吧。” 方敏便羞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 方氏哪怕再无知,也觉得柳氏这样的举动实在太无礼了,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简氏十分机灵,她虽然觉得柳氏的做法有些丢人,忙岔开话题道:“哎呀,瞧瞧我们,这屋里头还有小娘子在呢,说话还是注意些,莫惹得小娘子们笑话了。” 明夫人也醒悟过来,点头道:“正是,看我今日太高兴了,该罚该罚。” 其他的夫人们也纷纷附和,又拉着方敏称赞了几句,便把话题转到新生儿身上去了,这才化了尴尬。 方敏臊得满脸通红,也不愿意在屋子里再呆下去,寻了个借口便匆匆出去了。 罗天都看着方敏又羞又愧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柳氏急着为方敏定个好人家的想法并没有错,只是方法却错了,她今日的做法,只会让别人更加轻视方敏罢了。 向兰知道这个缘故,就道:“也没什么好忧心的,舅夫人一心想让敏娘子嫁入官宦人家,我说句实在话,就敏娘子那样的家世,既无泼天的家俬,又无父兄可以仰仗依靠,要嫁入官家委实难了些,还不如寻个普通农户,老老实实过日子罢了。” 她在上京呆得久,便知道越是有钱人,越是势利,人家娶媳妇,要么图媳妇的身价,一副好嫁妆,养夫家两代人都是有的;要么图女方人脉势利,像齐锦这般,岳家做官,能提携自家一把;再不济,也要娶个好相貌能干会掌家善交际的。方敏这几点都不符合,柳氏却巴巴地往打入官宦女眷的圈子,实在太难了些。 罗天都其实并没有太烦恼这些,不管如何,方敏的事自有柳氏打点,她最多不过就是贴一副嫁妆罢了,她烦恼的是,现在方氏已经大张旗鼓地要给她结亲了,而且照方氏的意思,还十分满意。 可是,她真的不愿意啊,尤其这回明夫人说的人选还是个读书人。 她素来对读书人没有太大的好感。在她眼里,这天下的读书人,除了她爹以外,多是些忘恩负义、薄信负情的人。那些穷酸秀才,仗着自己读过几年圣贤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整日里只活在书中,不事生产,还清高得不得了,实在不是什么嫁人的好人选。不说旁的,她的二叔罗白翰便是最好的例子,罗白翰的那帮子同窗好友也多是这样的德性,比如,那个清泉乡的韩秀才,比如那个娶了镇上沈家闺女的王秀才,她听说后来那个王秀才才中举人,就陆续娶了好几个妾室放在家中,他吃的、穿的、用的全赖着沈家不算,还要花着沈家的银子养妾室,对这样的行径,罗天都实在深恶痛绝,更不要说齐锦对罗名都的所作所为了。 不过,明夫人今日的话也算是给她提了个醒,她不可能在罗家呆一辈子,总有一天,她要从罗家嫁出去的,可是这一家子,呆的呆,傻的傻,要是她不在家里看着,可怎么办?以前她还能说服自己,将来留在家里,若是真要成亲,便找个老实本份的,招郎入赘,给罗白宿两口子养老算了,现在,罗子衿出生了,她要留在家里也不现实,迟早要嫁出去的。 可是她能嫁给谁唷! 罗天都郁闷了。 照方氏的意思,肯定要给她选个门当户对的,十六、七岁的小少年,在她心里那还是个未成年人,她看着只当成小辈疼爱的,哪里生得出什么绮丽的想法,实在下不去那个口啊。年纪大些的吧,就这人人都早婚早育的年代,她看得上眼的,早成亲了,说不好孩子都能遍地打酱油了。 真是愁人! 【) 第210章 正月过完了,沉寂了一冬的上京也热闹起来,全国各地的举子从四面八方赶来,聚集在上京这块风水宝地,等着春闱时一鸣惊人,金榜题名。{} 罗天都每回上街,就看到街上多了许多身着儒衫的书生,相互礼数繁琐的行礼,酒楼里也多了许多文人,时时在议论时政,夸夸其谈,好不热闹。 无论哪个朝代的文人,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爱议论时政,且褒扬的必然是少数,多数都是针贬时事的,这个年头的书生也不例外。罗天都外出了两回,听得那些书生高谈阔论,耳朵都起茧了,便不再出去了,只等春闱完,这群书生回乡之后再作计较。 这两年左青之似乎终于腻了担任秋闱主考官的差使,去年华溪府好歹总算多了几名举人,今年从华溪府陆陆续续赶过来参加会试的举子,都朝罗府递了帖子。 这是这边传统的习俗,就跟现代人在外地找老乡同样的意思。一来是对前辈表示尊敬的意思,二来有那家境贫寒的,少不得也有要求支助的意思,到底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将来在朝堂上为官,也能相互支持。 华溪府去年考中的举子有四十三名,今年参加会试的有三十一名,前来罗府递帖子的有十七名,罗白宿抽了时间一一约见了这十来名举子,有几名贫困的举子,罗府也多少支助了银两,虽然数额并不多,但勤俭些,支撑到会试结束却是可以的。 罗天都心道,这年头读书人的待遇果然好,在家里种地不用交赋税不说,上京赶考,还有人支助路费餐费,凡是在礼部报名审核通过的举子,朝廷每日还有食宿补贴,难怪是个人,都削尖了脑袋要往科举这条独木桥上挤。 开了年齐锦也朝罗府递了帖子,只是那帖子被向兰拿去引火了,谁也没当一回事,自那之后,齐锦好像也歇了心思,再不往罗家来了。 罗子衿如今也有一个两个月大了,脸也渐渐长开,再不像刚出生时那红老鼠一般的模样,看上去漂亮了许多,罗天都偶尔也愿意抱起来哄一哄。 方氏坐完了月子,家里的事也渐渐抓起来,头一件就是问罗名都和齐锦的事,她也不问旁人,只逮了老实的方敏问她:“敏敏,你老实告诉大姑,你大姐和大姐夫究竟在闹什么这样严重了?” 方敏是个老实孩子,撒谎这门高深的语言艺术还不曾学得炉火纯青,当下支支吾吾地道:“我也不清楚哎,大约是姐夫要准备考进士吧,要不大姑你去问名都姐?” 方氏越发狐疑了:“就是考进士再重要,也不能过年子补衿满月都不露面的,何况孩子他爹还特意走了许多关系,准备了许多书与他,可这些书如今都堆在家里也没有拿出去。” 方敏便道:“我哪里知道呢,要不大姑你问大姑父或是小都吧。” 她也算明白了,这个家里,管事的还是罗白宿和罗天都,她是宁可得罪方氏,也不愿意得罪那两个的。 方氏见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里便隐约有了怀疑,前些日子,她是为了坐月子,哪怕觉得有些不对劲也没有精力去计较,现在想起来,疑点越发多了。 方敏见方氏起疑了,转身就把这事跟罗天都说了。她也明白,掌着家里钱财的爷爷和奶奶,是完全指望不上,就是她亲爹方才水,对她也不算多看重,她娘倒是一心为她,可是见识有限,做出的事实在惹人厌,今后她的嫁妆还要指望罗家,她是一点也不乐意得罪罗天都的。罗白宿也好,方氏也罢,谁肯出钱她便听谁的。 罗天都对于她明智的做法给予了肯定,不过如今方氏孩子也生出来了,月子都坐完了,罗天都其实也不那么担忧了,哪怕方氏知道了罗名都的事,着急忧心是有的,但也没什么大碍,日子还得过下去,有了罗子衿这个小家伙,再难的事,方氏估摸着也能挺过去。 但,饶是罗天都考虑了方方面面,仍是低估了方氏对自家闺女的心疼,方氏得知了罗名都和齐锦的事后,当场就晕了过去。 于是,家里人又急急忙忙地去请大夫,子书又去衙署里请罗白宿。老大夫不一会儿便来了,他打从去年秋起,往罗家也来了十几趟,很是沉稳地给方氏把了脉,然后捋了捋山羊胡,道:“无妨,只是一时急怒攻心,我开两副药吃下去便无事了,只是夫人刚刚生产,最忌大喜大悲,还是多劝她凡事放宽心才是。” 罗名都心下十分自责,觉得都是自己不好,方才惹得一家子为她操心。 方敏也很是自责,觉得都是因为自己多事,将方氏的话学给了罗天都听之后,罗天都才将实情全部告之方氏的。 “都是我不好,姑母问了两句,我不会讲话,惹她生疑了。”方敏在那抽抽嗒嗒的,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看上去十分可怜。 “哪里是你的错,还不是我惹出的事。”罗名都在一边劝着,眼睛盯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方氏,心里实在难过。 “哭什么哭,人还在呢!”罗天都心里也着急,这年头的女人,说强骨子里那也是挺强悍的,为了儿女什么样的事都能干得出来,说弱,那也真是水做的,丁点大的事就能吓得晕过去,更不要说罗名都一辈子都毁了的事。 她正盯着方氏,给她灌药的时候,罗白宿回来了,看见方氏躺着,坐月子里好不容易养回来的红光满面的脸,这会儿煞白煞白的,心下也十分着急,可是他又不能责怪罗天都做得不对,他往秋水镇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晋雍县令,一封却是给齐家老太太的,估摸着这会儿齐家接到信,也该着人往上京来了,这事瞒是瞒不过去的,横竖过几天方氏也该知道了,若不早些给方氏提个醒,到时候方氏一样受惊。 罗名都眼泪“扑楞扑楞”掉个不停,最后拿帕子抹了下眼泪,道:“我还是收拾收拾,回家去吧。” 罗天都瞪了她一眼,道:“你家就在这里,你还要回哪里去?” 罗白宿也劝道:“你娘如今也知道了,就是你回去也于事无补,再者,齐锦那样的人,实非良人,以前不知道倒也罢了,现下知道了,是绝不会再让你回齐家,你就安心留在家里吧。” 罗名都便拿帕子捂了嘴,接着掉眼泪。 好在方氏坐月子里,委实养得好,晕了一会,灌了半碗药,悠悠转醒了,眼睛才一睁开,一把拉住坐在床头的罗名都,眼泪就掉了下来:“我苦命的儿,你这是要疼死我了。” 罗名都自打回家后,便事事忍着,生怕方氏看出什么苗头,这会儿被方氏这么一哭,再也忍不住了,趴在方氏身上,嚎啕大哭起来,仿佛要把压在心里的委屈、惊吓全哭出来似的。 罗天都哪里看过这等阵仗,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惹得她都想哭了。 罗子衿一直就是方氏亲自带的,这会儿方氏和罗名都哭个不停,把熟睡的罗子衿也吵醒了,小孩儿很敏感,醒过来之后,方氏没有抱他,也咧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罗天都松了口气,将罗子衿抱了起来,搁到方氏怀里,道:“娘,快别哭了,子衿都吓到了。” 方氏哭了一会,心疼闺女,也同样心疼才出生的儿子,淌着眼泪将罗子衿抱了起来,颠了两颠,哄孩子了。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哦,老天就是要惩罚咱家,那也该冲着我来,这么往死里折腾我的孩子算个什么事。”方氏一边哄孩子一边又哭了。 “娘,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没用,这个时候了还要害娘为武:“看什么看?没见过棒打畜牲的吗?” 旁边有个不怕事的,接了一句:“见过打畜牲的,只是没见过打两条腿畜牲的。” 罗天都朝声音的来处望了两眼,看到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厮趴在墙头上,一脸的意犹未尽,她瞪了那人一眼,转身吩咐程青关门。 “以后姓齐的如果再上门,也不用再告诉我了,直接打出去就是了。”她冷声道。 程青照例沉默着,顾伯“唉”了一声,摇了摇头,却什么话也没说。 向兰轻咳了一声,小声道:“刚才动静太大,里头大约都听见了,小娘子还是先想个理由圆过去吧。” 罗天都拧起眉,“嗯”了一声,这才进了二门,去见方氏。 屋子里方氏正喝汤,隐约听到外头吵吵嚷嚷的,心里头就有些疑惑了,看到罗天都进来,就问她:“你们在外头吵什么?我在屋里都听见了。” 罗天都便把心里的不满强压了下去,脸上摆出一副平日的表情,毫不在意地道:“没事,有人喝醉了酒,认错了门。” 方氏却仍有些疑惑:“我怎么听着好像有人在外头喊什么公子少夫人的?” “就是他,大约是过年了吧,不知道谁家的小厮喝醉了酒,跑到咱家门外吵吵闹闹的,我怕得罪人,方才问清楚了,已经叫了车送他们回去了。”罗天都如今撒起谎来,也能脸不红心不跳了,果然时事逼人啊。 “哦。”方氏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现在的她,也实在没什么多余的精力去管那些,便点了点头,道:“也是,这上京达官贵人多如狗,看着不打眼的人,说不好就是谁家的亲戚,你也莫得罪人,这样最好。” 一屋子的人就是柳氏和方敏都猜到外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只瞒着方氏一个。 罗天都安抚完了方氏,却觉得罗名都这事得尽早有个解决,要不然就这么耗着,对罗名都不好,对罗白宿的名声也不好。她的意思是让罗名都和齐锦义绝,自此两家不再往来,罗名都还年轻,再养几年,等这事过了,若是有合适的人家,再给罗名都许一门亲事,至于大夫说的罗名都今后再难有孕的事,她觉得必是当日罗名都挨的那一刀,伤了子宫或是什么的,以后再多访几个医生,看看有没有法子养好,反正她是绝不会让罗名都再回齐家,哪怕是让她就留在罗家一辈子,也比回齐家要好。 晚上罗白宿回来后,罗天都便将今日齐锦来的事讲了,罗白宿就叹了口气,道:“你可问过你姐的意思?” “我问了,她说不见。”所以她才敢出门揍人的。 “小都,你呀!就是太冲动了。”罗白宿要说什么,又觉得有些不忍心,只得换了个比较温和的说法,“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这毕竟关系到你姐的一辈子,你这样,让你姐以后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跟齐家义绝了!”罗天都边说边拿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出来,涤,在家里憋了一冬,正想出去透透气,又兼罗家自去年开始就一直不顺遂,方氏便觉得许是冲撞了什么,正好趁这个时机去上元寺上柱香求个平安,便欣然应允了,因着这回去上元寺还有相看明悦的意思,方氏便连罗名都姐俩都带上了。 到了花朝节那日,难得天气十分好,微风拂面,方氏便换了身素色的衣裳,带了些新烤的饼干茶水,抱着罗子衿和罗名都姐俩坐上了骡车,往上元寺而去。 因为罗子衿实在太小,上元寺路途又不算近,方氏原本没有打算带上罗子衿,只是小孩儿总是闷在家里,方氏也实在舍不得他,罗天都便取了一个干净的竹篮子,里面厚厚地垫了一层小褥子,又在罗子衿的小脑袋躺的那一头,用花布从篮子底下,一直搭到把手那边,缝得牢实了,既遮了阳光,然后外层再罩一层纱帐,防止阳光太强烈直接照射伤了小孩儿的眼睛,又不会遮了光线显得太暗。 罗子衿睡在篮子里的时候,倒是不哭不闹的,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头顶的花布,显得十分好奇。方氏一见,便没有再说什么,将罗子衿抱在怀里上了骡车。 这个时节,正是年节闲日已尽,春耕开始之时,百姓们大都挑了些山中鲜货之类的上街叫卖,烧香许愿之外,还能挣得几个小钱,贴补一下家里,除了挑担的工农小贩,也有不少读书人,摆了摊子,替人写字画,也有新心灵手巧的,带了自编的花木编织木器等沿街叫卖,一时十分热闹。 上元寺今日想必游客十分多,光是停在山脚下的马车,便排了好长一条路,方氏她们起得早,到的时候,连停骡车的地方也没有,最后只得将车赶进一户农庄,留了几个钱,托人照料半日。 山脚上到山上这段路,骡车不能行,只能靠走的,方氏才出月子,不敢狠累,又抱着罗子衿,才走了半山腰,便有些气喘吁吁了。罗天都看她走得辛苦,便将罗子衿接了过来,自己抱着走。 她看着虽然不长个,却很有一把力气,罗子衿如今也有十几斤重了,她抱着却很轻松,比起方氏来还省力些,一路走上去,也只呼吸稍稍急促些,却是比那些时时养尊处优的千金们好多了。跟着她们一起上山的,有好几个小娘子最后是在半山腰租了软轿着人抬上去的。 到了上元寺,方氏因为刚出月子,担心冲撞了菩萨,便没有进大殿,只买了香烛,嘱罗天都进殿,好生祭拜菩萨,她自己则央了寺里的僧人,收拾了间厢房,给罗子衿喂奶。 罗子衿如今是方氏自己养着的,原本顾伯要请个奶娘,方氏却不舍得,坚持要自己喂养,担心如果奶娘喂养,将来孩子长大了,跟自己不亲。 罗天都上完了香,照例添了些香油钱,便去寻方氏。方氏正好给罗子衿喂完了奶,收拾完毕,和罗天都汇合了,便由小沙弥引着,去了上元寺最出名的桃林。 那桃林位于后山,临山而立,后有潺潺的溪水,石阶曲径,花草芬芳,尤其这个时节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白的粉的桃花在枝头怒然绽放,落英缤纷,宛如仙境,实是美不胜收。 罗天都自打出生,一直忙着赚钱养家,极少有这样的诗情画意赏什么花,今日见了这样的美景,不由也有些心旷神怡。 向兰看罗天都高兴,便道:“上元寺最美的是桃花,到秋天的时候,摘星观的菊花也开了,那也是上京一绝,不过论起富贵,还是牡丹为最,只可惜上京最好的牡丹园在梓君候府,等闲见不着。” 罗天都便道:“牡丹咱们见不着,等到了秋天菊花开的时候,咱们再去摘星观赏菊。”她也算想明白了,钱是赚不完的,还是趁着年轻,该享受的该看的,多看看吧,等明天,还不知道在哪里,这样的美景也不知道再见不见得着。 方氏也道:“这桃花也不是什么稀奇的,家家户户都种得有,可是在家里的时候,却不觉得有这般漂亮。” “那是,不管什么花,漫山遍里地开着,才叫漂亮,孤零零的一棵,就是再名贵,也显不出来了。” 不过,方氏今日却不是来瞧桃花的,一边和她们说着,一边却拿眼睛不住地四下张望。她和明夫人约好了在桃林里相见,却不曾想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正想着,就见林子另一头走来一队人,领头的那人老远就开始打招呼:“罗夫人……”正是明夫人一行。 明夫人一行有不少人,除了她时常带在身边的婢女婆子之外,还多了位不曾见过的老妇人,身侧还站了名陌生的年轻公子。 那妇人打扮得十分素净,穿了一件青色的袄子,头上插了一支银钗子,钗子上也只镶了颗白珍珠,便再没有旁的装饰了。她身侧的那位公子,也是一身素色的长袍,姿态潇洒,颇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风采。 方氏便知道这就是明夫人说的那个远房侄儿明悦了,当下不由在心里暗暗点了点头,果然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公子,那气度那姿态比旁人硬是多了几分儒雅。方氏原本对这门亲事只有七分热度的,现下也提到了十分满意的程度,于是对明夫人越发感激了。 明夫人看着方氏的神色,心下便明了方氏这是同意的意思了,于是也很高兴,拉着方氏到那老妇人跟前,道:“这就是我本家嫂嫂。”说完又对那老妇人道,“二嫂,这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罗大人家的女眷。” 那老妇人便笑道:“我早听弟妹说起过,罗大人和罗夫人鹣鲽情深,令我等十分钦羡。” 的确,以方氏嫁进罗家二十来年,连个儿子都没有生出来,罗白宿居然一直不曾纳妾,实在是让上京大大小小的朝官女眷艳羡不已。 方氏面上便有些发热,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哪里,明家出身书香门第,那才叫小妇人羡慕。” 几人寒喧两句,明老夫人便拉着明悦过来,道:“悦儿,还不过来见过罗夫人。” 明悦便上前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小生见过罗夫人。” 方氏忙道:“快别多礼,小公子果真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她见明悦举止有礼,心里越发喜爱了。 明老夫人便拿眼一直瞅方氏身后的罗名都和罗天都,笑问:“这两位便是府上的小娘子吧?” 方氏笑道:“正是。” 明老夫人看见罗名都,又夸赞了一翻,待见到罗天都时,瞧得越发仔细了,见罗天都虽然个子小小的,但面色红润,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十分有神,也有几分满意,又叫明悦上来与罗名都姐妹相见。 想是明夫人跟明悦也说明白了,那明悦便多朝罗天都瞧了两眼,弯了弯腰,又行了个大礼:“见过两位小娘子。” 明悦长得不差,为人又有礼,身上又有着那种几代书香门第儒学的熏陶,看起来很是彬彬有礼,罗名都见了都暗自点头,拉了拉罗天都,朝她笑了一笑,不用说,罗名都对这个未来的妹夫人选也是十分满意的。 只有罗天都有些不情不愿,明悦再好,那也是个接受了传统儒文化教导的读书人,罗天都对读书人实在没多少好感,但是对方礼数周到,罗天都也只得勉强行了一礼,道:“见过明公子。” 明夫人看着这几个小辈,觉得郎才女貌的,十分登对,面上便显出高兴的神情来,又看了看被方氏抱在怀里的罗子衿,夸了一翻。 【) 第212章 方氏对明悦很是满意,明老夫人对罗天都看起来也十分喜爱,一行人顺着桃林往溪边走。()不过,桃林再美,看得久了,也有些视觉疲劳,再加上明老夫人上了年纪,不耐久走,略逛了逛,便有些撑不住了,寻了个干净的凉亭,又有丫鬟恐天凉,石凳寒气太重,便去取了几个软垫铺上,一行人这才坐了。 明老夫人少不得要细细问罗天都,平日在家里都做些什么,有些什么小爱好,甚至连她小时读了些什么书,女红方面都问了个遍。罗天都的本行是会计,算帐理财是一把好手,但这年头做为标准大家闺秀该会的却是一点也没学会,诗书不懂,女红不精,琴棋书画更是碰也不碰,她现在写字还是拿罗白宿给她备的鹅毛笔写的,换成毛笔,那字丑得都不能见人。 明夫人跟罗家相熟,少不得在中间斡旋:“我们这样的人家,娶媳妇,重要的是会理家过日子,那些都是次要的,就算我们明家再落魄,也不可能让少夫人亲自拿针捉线,绣个什么东西贴补家用,能把家里打理妥贴,不用男人操半点心,只用专心在外头奔前程便比什么都强。” “弟妹说得是。”明老夫人便点头称是。 她是最信服这个弟妹,再者她们本来就是表姐妹,虽然算起来关系有点远了,又兼明老夫人也是个熟读诗书的,以前未曾出嫁时,还是颇有点名气的才女,只是明老爷也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明老夫人嫁进明家后,两夫妇倒是十分相投,谈诗论文,夫唱妇随的,感情融洽,对那些世俗之物反倒不看重,也不善经营,不然也不至于如今落败得这般田地了。 她自己是个泼辣的爽利女子,明大人刚直不阿,得罪了许多权贵,又不擅钻营,到如今还能在上京混得开,也是多亏明夫人忙里忙外,操持家务的结果,因此她对那些所谓的千金闺秀并不怎么看得上,反对是罗天都那些恩怨分明,又不怕事的性子,更得她的欢心。她是知道明老夫人家里的情况,罗老爷和明老夫人心性软弱,不通俗物,明悦也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要是再娶个不识人间烟火的千金进门当媳妇,只怕明家还撑不到明悦出人投地的那一天,就要彻底落魄了。 因此,她私心里倒是极力想搓和罗天都和明悦这一对。在她眼里,罗天都虽然脾气不好,但是能赚钱会持家,对家人又十分护短,明悦一家人都是软糯的性子,正需要这样强硬一点的媳妇来持家。 明夫人说好,明老夫人便也十分满意,看罗天都穿戴朴素,便褪了手上戴的一支碧玉镯子,要给罗天都:“来得匆忙,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还是我当日在娘家时,我的祖母送给我的,能避邪保平安,也是个心意。” 罗天都忙推辞不肯要。开玩笑,就是个傻瓜也知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接受明家的礼物,何况还是那样贵重的礼物,她又不打算跟明悦成亲。 明夫人见明老夫人都拿出那支镯子,知道罗老夫人心里已经同意罗天都这个儿媳妇,若不出意外,这门亲事应该能成了,也劝罗天都收下。她当然知道那支镯子看起来不起眼,却是代代流传下来的,十分贵重。 方氏也觉得太贵重了,便跟着一起推辞,明老夫人见自己送的礼,罗天都不收,便有些尴尬,一直拿眼觑明夫人,那意思是这小娘子为何不收她的礼,是不是不想结这门亲。 明夫人也知道罗家虽然清贫,但是方氏却十分本分,平白无故的轻易不收人家的东西,知道这是罗家嫌东西贵重了,不肯收,想了一想,便折衷,便用一支珠钗替了那镯子,送给了罗天都。 那珠子也是市面上十分平常的珍珠,并不甚贵,料想罗家不会拒绝。 这是明老夫人第一次见罗天都,她是长辈,就当是个见面礼的意思,若是再推辞,便有些打明夫人的脸了,再者那东西价格也适中,回头罗家还礼的时候,也还得起,如此一想,罗天都便欣然收下了。 “这孩子真是实在,我跟你说,我嫂嫂刚刚拿出来的那只镯子,比这支珠钗可要值钱多了,现在可后悔了吧?”明夫人便笑着打趣。 “可不是,到底我还年轻,没有夫人眼光好呢,不过这钗子工艺精湛,我心下也十分喜爱。”罗天都也笑道。 明老夫人便点头:“是个实在的好孩子。” 她以前也替儿子相过几个姑娘家,见面礼倒是送了不少,后来还是没说成,不得已这才求助于明夫人的,原本以为上京的女眷,眼光更挑,倒是不曾想,这罗家人倒是不爱占便宜。 “不是我爱夸自家人,我这嫂嫂为人最是和善,以前在娘家时,我就跟她最要好,那个时候,多是她照顾我。”明夫人说到这里,不免想起小时候的情景,颇有些感慨的意味。 “哎,你小时候性子就要强,谁也不服,就是你大哥说你两句,你也要不服气据理力争的。”明老夫人也笑了,“我记得有一年,你是腊日里生辰,过生辰时,姨母给你做了两件新衣裳,到了过年的时候,姨母就只裁了几个表兄弟的,没有给你裁,你就在家里闹起来,最后姨母没法子,正月里花了大价钱请了绣娘重新给你新制了一身才罢休。你可别不承认,那是姨母亲口跟我说的。” “我兄弟那么多,我不争便什么都没有,我过生辰时裁了新衣,他们过生辰时,娘也给了重礼,过年的时候,一屋子都有新衣裳,就我没有,这不公平,我当然要争了,这不是两件衣裳的事,若是我不计较,以后他们都会这样对我了。”明夫人理直气壮地道。 罗天都便有些意外,这年代大人多是重男轻女,全社会的风气就是这样,也没什么好奇怪,为人女的,遇到这样偏心的事,多数是选择了忍气吞气退让,比如方敏那样,像明夫人这样力求在家里地位公平的却是很少,倒是很对她的脾气。 妇人们在一起聊天,话题不外乎就是那几样,衣服、首饰、相公、儿女之类的,既然明老夫人说起衣裳来,几人免不得又讨论了一阵如今上京流行的服饰,什么料子染什么颜色,什么颜色搭什么花样,都能讨论得津津有味。 罗天都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听得昏昏欲睡,明悦是个读书人,是个男的,自然对这样的话题也没什么探讨的欲望,只是自家母亲姨母都在,只得耐着性子陪坐着。 最后还是明夫人看出这几个小年轻的无聊,打发他们自去玩了,她们几个老骨头在这边歇边聊,又叫明悦好生护着罗天都,莫让人冲撞了她,其实这也是变相地让明悦和罗天都有个机会彼此认识的意思。 虽说男女有防,但是两家人都有丫鬟婆子跟着,再者罗名都也陪在边上,倒是不担心他们能传出什么瓜田李下。 罗天都听明夫人和方氏她们讨论了半天的花样子布料,闷得要死,还不能表现出不感兴趣的样子,早就有些坐不住了,明夫人这么一说,就跟得了特赦一般,跟方氏说了一声,就和罗名都几个美其名曰赏桃花去了。 “明公子这回来上京,可有长留的打算?”罗名都自小就甚为疼爱罗天都这个小妹,她知道明悦是方氏和明夫人给罗天都选定的未来夫婿,免不了要多问几句。 明悦便道:“竹元书院的山长学问甚好,叔父替我寻了门路,安排在竹元书院进学,等到下届礼闱再考,若是无事该是要在上京长住了。”他说的叔父便是指明大人了。 罗天都一听,便乐了,道:“竹元书院?我爹以前也是在那里念书的。”并且在竹元书院念了几年书便中了制科。 明悦点头道:“叔父跟我提起过。” 罗白宿当初从罗家村去竹元书院的时候,不过是个乡下来的穷酸书生,除了仰仗左青之的庇护,再认不得别个,那个时候明大人应该是不认识罗白宿的,明悦这样说,肯定是胡乱编的。想不到看着挺规矩的一个读书人,骨子里还是会耍小心眼。 罗天都便笑问:“我爹那个时候初入京,谁都不认识,明大人如何知晓。” 明悦果然有些尴尬,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讲出什么来,脸都红了。 罗天都哈哈一笑,也不再追问,换了个话题道:“不过我爹也说竹元书院的山长学问好,为人也甚是清正,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明大人如今是西陵府少尹,明悦想要来上京念书,还得寻门路才能进竹元书院,可想而知当初罗白翰随便听信了别人三两句就相信,能进太学是多少可笑的一件事。 【) 第213章 少年人在一起,十分容易熟络起来,逛了一会儿桃林,又说起当初罗白宿读书时的事,罗天都也渐渐对明悦不那么挑剔了,这孩子虽说有些读书人的呆气,但是也不是太让人受不了,当然,这只是以一个单纯的长辈看晚辈的眼光来看待。{} 桃林南边有个小水塘,水塘里种了几株睡莲,这个时节一片灰扑扑的残垣断荷,只有零星几点绿叶点缀在水面上。水塘中间有座四角小亭,连着九曲回廊,一直延伸到水塘的另一边。 “走了许久,两位小娘子也累了,不妨略作歇息。”明悦提议道。 罗天都自己也好,但是怕罗名都重伤初愈,体力不足累到了,遂点头:“那有座亭子,我们过去歇会儿吧。” 她这一开口,后面跟着的一串丫鬟婆子顿时松了口气,老实说她们也走累了。 明悦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让罗天都她们先行。 那亭子显是平时都有人打扫的,石桌和凳子都十分干净,罗天都先铺了一层软在凳子上,隔了寒气,这才让罗名都坐了,又将带过来的烤饼干糕点之类的摆了满桌:“走了半日,也该饿了,先用些点心略垫垫。” 饼干是烤出来的,倒也罢了,蒸的糕点这会却是早凉了,若是吃只怕要闹肚子,向兰便道:“先吃点烤饼干吧,那蒸糕就先放着,我去要些热茶水来。” 不一会儿,果然有个小沙弥跟着向兰过来上茶水,罗天都道了谢,趁着茶水是热的,吃了几块糕填肚子。 她大清早起来,又走了半天路,这会儿早就饿了,又招呼跟着的丫鬟婆子各用了一些。 明悦也吃了几块,便觉得肚子里有点不自在,起身道:“两位小娘子稍等,我去去就来。” 待得小沙弥又上了一盏茶,明悦方才回转,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了一个人,却是齐锦。 罗天都一看来人,脸就沉了下来,马上就要春闱了,齐锦不窝在客栈里读书还往山上跑是要做什么? 明悦似乎是跟齐锦颇为熟稔的样子,两人并肩而行,时不时地相互打恭作揖,十分相得。 到了跟前,不待罗天都说什么,明悦便笑道:“刚巧在外头遇上了齐世兄,他正寻两位小娘子,小生便自作主张引他过来了。” 自打上回罗天都将齐锦爆揍了一顿之后,齐锦便再没往罗家而来,就是罗子衿后来满月齐锦也未曾露面,罗家自是关起门来过日子,对齐锦不闻不问,齐锦也没再来罗家自讨没趣,两家俨然一副断交的架式,这还是罗天都她们第一回 正式出门,齐锦如何就知道了。 罗天都又看了眼和齐锦一脸惺惺相惜的明悦,顿时明白了,必然是明悦给的信,只是明悦初来上京,如何就认识齐锦了? 明悦到上京没几天,按理是不会认识齐锦的,只是明夫人有个幼女,今年才十岁,被明夫人宠得十分调皮,也是个坐不住的。明悦到明府没两天,明小娘子便拾掇着他带着自己出去玩,明悦虽是个书呆子,对这位小堂妹却是十分宠爱,后来推辞不过,禀了明夫人,带着随从领着她出去玩了一次,说来也巧,那日齐锦读书读得闷了,也出来散心,两人便在路上遇着了。 两人都是儒生,志趣相投,齐锦得知他是西陵府少尹后,自然是刻意交好,一来一去,不过一天功夫,两人便引为莫逆。 齐锦那日和罗天都呛了几声,十分生气,便将这事源源本本地写信告知在秋水镇的齐家老爷,口口声声要休妻,罗家这样嚣张的岳家,他可消受不起,齐家老爷的回信则是把他骂了一通,又说就是要休妻,也要等到礼闱结果出来再做打算,齐锦见了老父的书信,这才冷静下来,又因着和罗家素来亲厚的左青之担任了这科礼闱的主考官,齐锦想了想,便觉得现在实在不宜和罗家闹翻,一直想找个机会修补和罗家的关系,只是罗家门房看得紧,他又不能每日都去著作局堵罗白宿,因此甚是苦恼。 所以,当明悦告知他,明夫人打算让他和罗天都订亲,并且趁着花朝节时两家彼此过过眼时,便半真半假地将他和罗家的恩怨说了一遍,托他帮忙让他跟罗名都见一面时,明悦立时正义感爆棚,满口答应了。 刚才他便是刻意将罗天都二人引至亭内,又借口尿遁给齐锦通风报信去了。 罗天都看着齐锦就恨得咬牙切齿,一双眼睛便发狠地瞪着齐锦:“你来干什么?” 齐锦如今对罗天都又是不屑又是畏惧,不肯理睬她,只当没听见一般,对着罗名都躬了躬身,行了一礼,道:“娘子,多日不见。” 算起来自到了上京,他便没再见过罗名都了,罗名都当日重伤,回罗家时还是一脸腊黄病怏怏的模样,几月不见,人倒是养得略好些,面上也隐隐多了几抹血色,显是在罗家被照料得极好。齐锦便朝罗天都望了一眼,觉得这丫头凶悍是凶悍了一点,但还是有些用处的。 罗名都原本跟罗天都还有说有笑的,齐锦一现身,脸上的笑意立时收了回去,只剩下一张淡漠的脸毫无表情地回望着齐锦。 “娘子?”半天没等到罗名都的回答,齐锦忍不住略直起上半身,略提高了嗓音。 罗天都看了暗恨,她左哄右哄,好不容易哄得这几日罗名都脸上有了笑容,这个讨债鬼又过来讨嫌,惹得罗名都又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她“咳”了一声,然后站了起来,道:“谁是你家娘子?尔辈非我族内,莫高攀了。”说完还学罗白宿那样,一甩衣袖,一副极力撇清关系的模样。 齐锦一听罗天都说话,就有种想要掐死她的冲动,他努力深呼吸,在心里不停地念着前程要紧前程要紧,莫要跟这般毛孩计较,说了好几遍,方才把心里那股火气压了下去,依旧唤道:“娘子,这些时日可好?” 这话听得罗天都耳朵里,又有了歧意,这是什么意思啊?她姐可是留在罗家养伤的,全家人只恨不得能将家里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难道还能苛刻她?她深恨齐锦害了罗名都,将他视作仇人,因此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在她眼里都是错的。 “我姐能有什么不好的?在家里有爹娘护着,又没人把她推出来挡刀,自然是好的。”她忍不住呛声道。 齐锦忍了又忍,到底没跟她吵起来,只是压低了嗓音,摆出一副姐夫的派头,忍耐地道:“小都,我有话想和你姐私下说,你能不能回避片刻?”他怕罗天都再呛下去,他又会像那日一样,气得口不择言,他今日来是想修复和罗名都的关系,可不是来吵架,火上浇油的。 明悦还自觉做了好事,在他心里,那是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烟,他觉得齐锦都这样当着人的面低声下气了,就是当日再有什么过错,罗家也该给他留几分脸面,读书人可是把脸面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的,这个时候,他就觉得罗天都有些咄咄逼人了。 他清咳了一声,便道:“小都,我刚才来的时候,看到西门角落里有两盆兰花开了,很是漂亮,我陪你过去看看吧。” 他一开口,明家跟着来的丫鬟婆子便都识趣地起身,欲要离开。 罗天都哪里肯让他单独和罗名都呆在一块,张口就要反对,就听罗名都开口道:“小都,我们都过来半天了,你去看看娘和子衿,娘身子还未恢复,一个人照顾子衿怕是照顾不过来。” 罗名都都开口了,罗天都就算再不乐意,也不能当着人的面反对,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道:“那行,我先去看看娘和子衿,不过你身边可不能离了人,我把向兰姐留下陪你吧。” 喜巧虽然跟着罗名都的时日久些,但到底当年是跟着罗名都一起嫁入齐家的,这几年一直在齐家讨生活,忠心是忠心,只怕有些事上头,不如向兰那般明白。 齐锦一听又有些炸毛了,这丫头真是打从心底里跟他作对,他说得那样明白,有些话想要和罗名都私下说,她还留个小媳妇在这里算个什么事?难道还担心他害罗名都不成? “我姐有伤在身,身边得有人照料。”罗天都理直气壮地道。 她还真是有这个担心,这里可是有个水塘的,鬼知道他想和罗名都谈什么,万一谈不拢,他一时怒起,将罗名都往水塘里一推,到时她找谁算帐去?因为她识人不清,自家小孩已经吃了一个大亏了,再不能大意让罗名都出丁点差错。 齐锦懒得跟她夹缠不清,只求这姑奶奶肯稍离片刻,就万事大吉了,他总有法子哄得罗名都回头。他跟罗名都成亲这么久,罗名都的性子他早摸透了,罗名都看着软和,性子却很倔,也是吃软不吃硬的,他自有应对之法。 【) 第214章 罗天都心不甘情不愿地和明悦离开了凉亭,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望,一副甚是不和心的模样。 明悦看得好笑,道:“齐世兄对令姐一往情深,是个难得的温润佳公子,小娘子为何对他持有偏见?” 偏见?罗天都心道,她才不是对齐锦有偏见,她只是打从心底里不待见他罢了,谁家碰上这样糟心的女婿也不会喜欢。 她实在有点不放心罗名都跟齐锦单独在一块,哪怕向兰在边上也一样,她下了九曲回廊,眼珠子一转,装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支支吾吾地道:“明公子,不如你先去伯母处,我稍后就来。” 明悦见她的表情,自是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作多想,道:“我在此处等你便是。” “不用了,明公子先去,我到时直接从另一边过去。” 明悦一想也是,若是他在原地等,罗天都还得再绕回来,遂点头道:“那我多留两个人陪着你。” 罗天都便摇头:“喜巧跟着我就行了,明公子自去吧。”她可没打算真去茅房,再者,就算她真想去,也没有让一群人跟在身后参观她如厕的爱好。 这是寺院清静之地,来往的也多是官眷人家,白日朗朗之下,罗天都有丫鬟跟着,料想也无事,再者齐锦也有话要跟罗名都说,虽说他们下了九曲桥,但是离得不算远,他也担心自己一行人留在此处,会令齐锦有些难为情,于是只得同意先行离开。 目送明悦一行人离开后,罗天都四处张望,目光落在不远一座假山上,走了两步,趁人不注意,拐到假山,蹲了下来。 “小娘子,你做什么?当心衣裳弄脏了。”喜巧奇怪道。 “脏了再洗就是了。”罗天都摆了摆手,示意她也蹲下来,她才不会放任齐锦跟罗名都呆在一块。 喜巧无奈,也跟着蹲下来,道:“这样不好吧?向兰姐不是也在边上。”要是被人看到了,可就没什么名声了。 罗天都蹲的这座假山,离池塘的凉亭也有段距离,透过假山石洞只能看见齐锦和罗名都两人一坐一站的,但是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但至少看样子两人的情绪都还算平静。 桃林里人来人往的,不过是仕女贵妇过来,看见罗天都和喜巧蹲在假山后,不免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哎呀,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蹲在这儿?也不怕地上凉。” 更有人趁着这时机,教训自家儿女:“看到没,以后你们可不能这般没规没矩,平白惹人笑话。” 喜巧羞得满面通红,扯了扯罗天都的衣角,道:“小娘子,快起来吧,你若是不放心,咱们远远地瞧着便是。”这样太丢人了,当然这句话她可没敢当着罗天都的面说出来,“或者婢子蹲在此处,小娘子先找个地方歇着,放心,婢子一定会好好看着姑爷和大娘子的,必不会让她吃了亏去。” 正说着,凉亭里的情形却变了,齐锦和罗名都不知为何激烈地争吵起来,只见罗名都从石凳上站了起来,齐锦站在她对面,神情激动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向兰站在中间,似乎正在劝解。 罗天都脸色一变,立刻就冲了出去,还没走到九曲桥边,就见齐锦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突然争执起来,推搡之间,忙着在两人之间劝和的向兰,一时不察,便被齐锦顺手推了下去。 罗天都脸色一变,立即奔了过去,“扑通”一声,就往水里跳了下去,她可是知道,向兰不会水的。 “小都,向兰姐!”罗名都脸色都变了,冲着齐锦喝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救人?” 齐锦也慌了:“可、可是,我、我、我不会救人啊。”他一个旱鸭子,跳进水里跟个秤砣有什么两样? 罗名都也顾不得其他,扯着嗓子就喊起来,“来人啊,有人落水了,谁来救救人!”这个时候,她只恨自己为什么不会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掉在水里也帮不上忙。 齐锦仿佛也被这变故吓住了,他刚才只是嫌向兰在边上有点烦,顺手那么推了一下,可是他压根就没有把她推下水的意思。 “名都,这不怪我,是她自己没站稳,不关我的事。”他慌慌张张地解释道。 罗名都扭过头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骂道:“齐锦,你这个混帐王八,我告诉你,若是小都和向兰姐有什么事,我跟你没完!”她的脾气不比罗天都,虽然性子也很倔,但哪怕是再生气,也只会在心里生闷气把自己气个半死,极少会这样大吵大闹跟人对骂,只是她从小跟着罗天都一起长大,在她心里,罗天都就跟她的命一样重要,如今一见她出了事,惊怒交加,头一回对着齐锦骂出了重话。 “名都,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认为我是错的,我、我、我这就走了,改天再来瞧你。”说完,抬脚就想溜。 罗名都担心罗天都,无心顾着他,由得他溜走了,她弯下腰,一双眼盯着水面,一颗心煎熬无比。都是她的错,若是小都和向兰姐真出了什么事,她怎么都不会原谅自己。 罗天都跳下水后,就屏着气,往池子底下游去。那水塘看着不显,却着实很深,现下虽已开了春,天气却仍有些阴寒,罗天都天生又怕冷,只觉得冰凉的池水像刀割一样,生疼生疼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定了定神,看到不远处水底下在冒气泡,她精神一震,继续往下游了下去,果然向兰在那里胡乱挣扎着,一脸绝望。 罗天都赶紧游了过去,抱了向兰的腰,往上游去,结果,纹丝不动。 她向下一看,发现向兰的脚踝被池底的水藻缠住了,忙伸手去帮忙扯,结果手指冻得僵住了,完全扯不动。池塘里的水跟游泳池的不一样,底下都是淤泥,扯了两下便浑浊了,什么都看不见。 这个时候,她吸进肺里的氧气也吐得差不多了,肺里面憋得火辣辣的疼,她慢下水,还会游泳,知道怎么憋气,都这么难受,更不要说比她先下水,又不会游泳的向兰。 突然她感到胸口有什么一直在戳着皮肤,十分不舒服,摸上去才想起这是卫缺当初送送给她的那把黑匕首,她一直收在怀里防身用的,一时不由大喜。 她忙将匕首拔了出来,摸索着几下斩断了缠着向兰的水草,然后抱着向兰的腰死命往上挣。 因为缺氧也因为池水的冰寒,最后她脑子里一片空白,都没办法思考,只是机械性地一直往上游,朝着头顶上那明晃晃的有光亮的地方游去。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她终于游出了水面。罗天都探出头,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结果肺里受了刺激,她猛烈地咳了起来,被她托着的向兰已经昏迷过去,不省人事。 “小都!”罗名都看见她冒了头,这才喜极而泣,忙朝她伸出手,“小都,快把手给我,我拉你们上来。” 罗天都托着向兰朝罗名都游了过去,游到跟前,她先将向兰朝罗名都递了过去,罗名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和喜巧两个手忙脚乱地将向兰拉了上来。 刚才向兰落水时,池塘周围有不少游客,只是都是女眷,大多不会水,就是会水,也没人有那个勇气下水救人,只吩咐了跟着的下人去叫人来。不一会儿,池塘边上便聚集了许多人。 向兰被救上来之后,便有个小娘子过来,帮着挤压向兰的胸腔,不一会儿,向兰咳嗽了一声,鼻子嘴里喷出不少池水,然后悠悠转醒了。 旁边的人也七手八脚地将罗天都也拉了上来。罗天都上来之后,便往地上一躺,看着头顶上的太阳,她觉得两辈子,都没有这一刻,觉得天上挂的那颗太阳居然那么亲切。 再然后,她就晕了。 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半旧的被褥,屋子里黑黑的,只在角落里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凄凄惨惨的。扭过头,发现罗名都正撑着头,守在床头,头一点一点地,显是累极了。 “大姐……”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疼得厉害,仿佛有把刀子在割一样。 守在床头的罗名都立刻就惊醒了:“小都,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她抓着罗天都的手,眼泪就掉下来了,“小都……幸好你醒了,要不然,你要我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凉拌。”罗天都笑了一下,欲要安慰她,却没什么力气。 “你别动,你要什么,只管说我去给你拿。”罗名都慌忙止住了她的动作,将她按在床上,又细心地替她掩好被子。 “姐,这是哪里啊?”她敢肯定必定不是罗家。 “这里是上元寺的厢房,你和向兰姐都冻坏了,方丈大师便借了我们两间厢房暂且住着。”罗名都摸了摸她的脸,又问,“你还难受不?饿不饿?” 【) 第215章 “娘和子衿呢?”罗天都没想到自己一醒来竟然已经是半夜了,第一个挂心的便是方氏和罗子衿怎么样了,方氏还好,罗子衿却太小了,身边不能离人的。{} “我担心子衿太小,在寺里住不习惯,我让娘带着他先回去了。”事实上方氏因为担心罗天都,根本不愿意离开,最后还是她拿罗子衿当借口,才让她回城了。 “哦。”罗天都放下了心,“向兰姐呢?” “向兰姐在隔壁厢房,喜巧在照料她。”罗名都道,“我借了寺里的厨房,熬了点粥,我去给你端过来。”说完,便推门离开了。 罗天都摸了摸肚子,她还真有点饿了。 不一会儿,罗名都端了一个食盒进来,里面放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罗天都先将姜汤喝了,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身体里这才暖和起来,然后迫不及待地端起继,一连喝了两碗。 罗名都这才放下心,能吃下东西应该就没什么事了吧,大夫也是这样说的。 “你在这多歇两天,等身体恢复了咱们再回去吧。”罗名都将碗搁至一边,准备一会等罗天都睡了,再收拾。 “桃花也赏完了,明天我们就回去了,还歇什么,娘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她现在全身还有发冷,便让罗名都又压了一床被子在身上,想着晚上出出汗,不然明早起来一定会发烧。 等了半天也不见罗名都出声应答,罗天都有些奇怪地扭头,结果发现自家小孩两眼红通通地在那抹眼泪,她吃了一惊,问道,“大姐,你这是干嘛?怎么啦?谁欺负你了?” “小都,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的?”罗天都糊涂了。 “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你和向兰姐也不会掉进水里,差点连命都没了。”罗天都心里十分后悔,她做什么要答应齐锦呢?她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她应该学小都那样,见面就给他两拳,打落他两颗门牙,再让他滚,这样也不至于后来让向兰落水,小都为了救她也跳进水池里。 “那也是齐锦的错呀,跟你没关系。”罗天都挣扎着坐起来,拉着她的手,道,“姐,你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你没有错,你是我姐,我们是一家人啊。” 罗名都看着她,眼里有什么闪了一下,有些缩手缩脚的,抬起手大约是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不知为何却又将手缩了回去,仿佛有些不敢似的。 罗天都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要怎么跟罗名都说才好,自打她出了事之后,罗名都对人对事的态度便不如以往那么坦然,性子也有些畏畏缩缩的,仿佛觉得低人一等似的,什么事都觉得是自己的错。 她想了想,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姐,你也忙了一天累坏了,上来睡吧。” 罗名都笑了笑,将碗拣了,匆匆洗漱了一下,果然爬了解上去。 姐妹俩睡在一个被窝里,头靠头地躺着,望着头顶上的旧纱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罗名都跟她说小时候的事:“我总是吃不饱,才放下碗,觉得肚子又饿了,奶奶又给吃,那时候我老馋长辉娘给小长辉做的面条,香喷喷的,就想,什么时候奶奶也能给我煮碗面条吃。” “哈哈,我也是。”罗天都对此也是深有体会,她那时刚穿过来,突然从一个挑剔食物太油腻,整日嚷嚷要减肥的营养过剩的人,变成了一个营养不良的小丫头,整日不是野菜汤就是稀得能照得见人影子的粥,适应得相当辛苦,导致她一天到晚觉得肚子都是空的。 罗名都跟她说方氏,说罗子衿,说今天才见到的明悦,说起懂事后过的有印象的年。 就是没提半句齐家。 聊得都累了,两人也渐渐安静下来,罗天都昏睡了一下午,这个时候也睡不着,她以为罗名都睡了,扭过头一看,却发现罗名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焦距。 “大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你没必要这么委屈。” “我知道小外甥没了,身体也不好,你心里肯定难受,可是,你还是我大姐,爹娘还有我都只希望你能过得好好的。身体不好,我们可以请大夫,可以慢慢养着,天下这么大,也许哪个地方就藏了个华佗呢?”自古高手可都是来自民间。 “大姐,我会对你好的,你不用担心,以后会好起来的,你并不比别人差。” “谁对不起你,你就离开他,你有家人,有爹,有娘,有我,有子衿,以后的日子还有好长好长,我们会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很多年。” “所以,你应该更有自信一点,你一点也不比别人差。”罗天都看着罗名都的眼睛,很认真地道,“真的,你很好,再好没有了,天底下没有几个人比得上你。” “嗯。”很久之后,罗天都才听到罗名都轻轻地“嗯”了一声。 于是,她放心了,她知道自家小孩已经听进去了。 罗天都原本打算第二天就回去的,结果向兰第二天发起了高烧,浑浑噩噩的,都烧迷糊了,便多留了几天,直到向兰退烧完全恢复后,才动身回罗家。 回去之后,礼闱也开始了。 少了那些总是呼朋唤友聚在一起高谈阔论的书生,上京的街道好像突然空荡了许多。 向兰自然是对罗天都谢了又谢:“这一回多亏了小娘子,若是没有小娘子,婢子只怕这个时候已经是水鬼一只了。” 方氏因为罗天都落水的事而吓坏了,再不许她随便出门,只将她拘在家里,管她是跟着程青练武也好,还是打沙袋,做什么都好。 这日,罗天都跟着程青练了一套拳,收势之后,程青没有像以前那样,避了开去,居然一反常态,走了过来,十分郑重地冲着她抱了抱拳,道:“多谢小娘子。” 罗天都一愣,扭头看到站在檐下的向兰,突然就明白了,笑眯眯地道:“程青哥,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郑重地跟我道谢。” 程青倒是爽快:“多谢小娘子救了兰兰。” 兰兰?叫得可真亲昵。 罗天都瞪大了眼,程青整日里跟着罗白宿在外头跑,在家里的时候并不多,就在家里,也只在前头院子里忙碌,甚少看他跟向兰接触,什么时候,两人的感情这么好了? 不光如此,过了两日,程青从街上置办了一个礼盒,然后去找方氏了,说他想娶向兰,希望方氏成全。 方氏先是一愣,然后便十分高兴地道:“这可是大喜事。”自是满口答应了。 因为程青现在是良藉,方氏便将向兰的卖身契取了出来,让罗白宿拿到衙门销了奴藉,也算是还了程青和向兰这么多年照顾罗家的恩情。 向兰拿到卖身契的时候,饶是再精明冷静的一个人,这个时候也忍不住十分激动。她还以为这一辈子就是个奴婢的命了,罗家虽然待她们和善,但主仆身份摆在那里,主家就是主家,奴婢就是奴婢,甚至子子孙孙都逃不出这个命。现在方氏还了她卖身契,又去官府去了她的奴藉,若是将来能有个一男半女,她和程青辛苦一些,攒下几个家当,待得孙子出世,便能读书习字参加科考了。 “向兰姐,你和程青哥怎么会突然想要成亲?”罗天都有些好奇地问道。明明之前她问的时候,向兰还道程青要等程盛成家立业之后,才会考虑他和向兰的亲事的。 “啊,大约是因为这回落水的事吧,只要想到说不好哪天便会出现什么意外,还不如趁着如今好好的,两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总比日后一个人孤零零地后悔强。”说起这个,向兰还有些不好意思,但眼角眉梢都透出一股子平日没有的喜气,她的长相原本就很不错,这会儿看来,多了几抹妩媚的意味,让罗天都不得不感叹,果然恋爱中的女人最漂亮,这条铁律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一样。 方氏本来还想好好地给她们操办,只是向兰和程青都不想大办,只是选了个程盛从军营回来的日子,打算到时买些好酒好菜,置办了一桌酒,请罗白宿和方氏上座,一屋人聚在一起吃了一场,算是完了礼。 饶是如此,罗天都还是花钱,请了匠人帮忙,给向兰赶制了嫁衣,又买了喜烛之类的。等到成亲那日,便由罗白宿唱了礼,喜巧充当喜娘,仍由罗天都背着向兰出了门子,送进新房。除了宾客少了些,该行的礼倒是一样不少。 程青和罗白宿程盛顾伯子书等便在外头吃酒,反正都是自家人,罗天都也不怕失礼,自在里屋置了一桌,领着新娘子和方氏等人吃了个痛快。 就是方氏心里有些觉得对不住程青,当日江夏成亲的时候,可比这风光多了。 从不喝酒的罗天都,这回也拎了一坛桂花酿,每人斟了一杯,对着向兰道:“向兰姐,今日是你的好日子,薄酒一杯,祝你夫妻合睦,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说罢,仰头一饮而尽,只是她鲜少喝酒,就这一杯,也让她呛得直咳嗽。 向兰脸色绯红,倒也不忸怩,也端起酒:“多谢小娘子。” 众人也纷纷向向兰道喜,一时新房里喜气盈盈,无比热闹。 酒至三巡,方氏看了看天色,觉得差不多了,这才领着喜巧和柳氏等人,将酒桌收了,各自散去,留着向兰在喜房里等着程青散席。 【) 第216章 礼闱结束,皇榜未开之时,一封印着六道火焰标志的加急书信被从千里之外的江南送达到上京,漓湘城遭遇百年难遇的地龙翻身,无数房屋倒塌,死伤不计其数。{} 罗天都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愣了一下。漓湘城?那不是卫缺现在公干的地方吗?不知道他有没有事? 说到这里,上次卫缺送给她的那把防身用的匕首好像遗落在上元寺的水池里了。 晚上罗白宿回来,罗天都问起这件事,罗白宿也只道朝廷得了消息,正商讨如何赈灾的事,再具体的他也不清楚了,毕竟以他的品级既不能上朝,呆的衙署也打听不到太多消息。 “唉,这年头想过两年安生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呢?总有这样的灾祸那样的灾祸,唉,漓湘那边的百姓现在可遭殃了,前几年雪灾那会才刚过去,如今又碰上这事。唉!”方氏忧心忡忡,感叹着。 顾伯正拿着把鸡毛掸子打扫窗户,闻言,咳了一声,道:“唉,作孽哦。” 无论哪个时代,天灾的破坏力都是巨大的,罗天都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道这回又要死多少人了。 罗白宿便安慰道:“不管如何,朝廷及时得了消息,赈灾的章程应该马上就能出来,到时受灾的百姓会得到妥善的安排,这是朝廷的事,你们就不要太担心了。”不管如何,身为女眷,这航议论朝事终归是不好。 向来沉默的程青,这个时候,突然说了一句:“朝廷的行动再及时也快不过灾祸。”他和程盛曾经经历过那场雪灾,因为对灾祸的感慨比常人要深刻得多,那个时候,明明灾情并没有那么严重,如果朝廷的安置能够更及时迅速些,力度更强一些,有很多人都不会死。 罗天都也沉默了。她也知道,这个时代信息远不如后世那么发达,因此救援行动势必更加困难。漓湘城地龙翻身都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现在朝廷才得到消息,至于朝廷赈灾的章程,还要经过无尽的朝臣争吵,才能确定下来,确定下来了,赈灾款或是赈灾物资还要一级级往下拨,又要浪费不少时日,到时各路官员再顺手牵羊,为自己捞点额外灰色收益,真正能落到灾民手里的,又要大打折扣。这段期间,不知又有多少人死去。 不过,这到底是朝廷的事,她们就算是再担心,也帮不上什么忙,她还是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再说吧。 这阵子,健身馆的生意不错,今年才开头,就陆陆续续攒下了一百多两银子,比得上罗白宿一年的俸禄了。 每每这个时候,罗白宿就会玩笑似地说,这个一家之主的位置该换人了。 柳氏看到她们一家和和睦睦的,十分羡慕,暗想果然女人就是要嫁对人,方有好日子过,方氏不就是多亏嫁给了罗白宿,才有今天这般舒心的日子,因此越发对方敏的亲事上心了,要知道方敏的亲事,直接关系到以后妞妞的亲事。 只是上京的人家门槛太高,别说那些达官贵人,就是小门小户,也要挑门第嫁妆,虽然方氏也会四处托人打听关系,但是有回应的却十分少。 柳氏见罗天都如此会挣钱,免不了又动了些小心思,她不想让方敏嫁到乡下,这上京又一时挑不到合适的女婿,就想着不如让方敏跟着罗天都学赚钱,若是方敏也能像罗天都那样,个把月能挣上百两银子,她何愁女儿嫁不出去,还要回去看方家人的嘴脸。 “大姐好福气,小都这孩子这么会挣钱,以后大姐的好日子都过不完。”柳氏半真半假地道。 方氏平日也不怎么管罗天都的事,听她这么说,便道:“孩子大了,我也管不了她,随便她赚几个零花钱吧。”说到这里,方氏又想起一事,“弟妹,如今开春了,家里也要准备春耕了,你不回去帮着种地吗?” 方氏说话向来直,而且方家田地也不少,她倒真是一翻好心,催着柳氏回家帮忙种地。其实柳氏出来了这么久,心里也十分挂记着自家男人和两个孩子,只是方敏这边还没个着落,她总是安不下心。 “我也是琢磨着,过几日该回去了,我出来都快半年了,也不知道他们爷几个在家里怎么过的,还不是看敏敏没个着落嘛。”柳氏说这话的时候,便一直拿眼睛朝罗天都看。 罗天都正陪着罗子衿玩,听见柳氏这么说,便将罗子衿放到方氏怀里,冲着方氏笑吟吟地道:“娘,今天程盛哥会回来,我去看看厨房有些什么菜,若是不够,我再去买些。” 向兰就笑道:“小娘子是大家闺秀,如何去得市集那种地方,我去就行了。” 方氏也道:“你先去看看,缺什么就让向兰去买,你一个没过门的姑娘家,就少往街上跑了。” 罗天都其实也不喜欢菜市场那种嘈杂的环境,闻言也没有反对,跑到厨房看了一圈,就取了钱,让向兰带着子书去买些荤菜回来。程盛在军营训练,衣食都十分俭朴,每回他从军营回来,罗家都会买好些鱼肉之类的,给他改善膳食。 “阿盛回来,也该是我和程青照顾,小娘子总是这般客气,我和程青心里都过不得。”向兰又是欢喜又是有些难为情。 程盛是程青的兄弟,算起来,该是她和程青两个照顾他,可是一直以来,程盛衣食住行,都是罗家供着的,年节时,给家里人添置东西,也不曾少了他一份,真是拿他当家人看的,心里很些感动。 “向兰可别这么说,我天天就盼着程盛哥回来,可以明正言顺地买好吃的。”罗天都哈哈一笑。 到了傍晚的时候,程盛果然回来了,手里还拎了一包糖,进门就递给罗天都,道:“给你买的,我尝了一颗,可甜了。” 罗天都并不爱吃糖,但还是道了谢,乐呵呵地收下了,她不爱吃,罗名都爱吃呀,再说方敏也喜欢吃糖。 方氏见到程盛也很高兴,一个劲地道:“哎呀,瘦了,黑了,也结实了,是不是在军营里吃不饱啊?每回见都觉得你瘦了。” 程盛如今早已不是当日初到罗家那个又瘦又小的少年,长高了,结实了,人也开朗了许多,大约是因为一直在军营的缘故,阳刚了许多,听到方氏这么说,也笑了:“可不是,营里的伙食哪里比得上家里的好。” “知道你要回来,你嫂子可买了不少菜,今天你尽可敞开肚皮吃,多吃点。”方氏也道。 “就是知道晚上能吃顿好的,我中午的时候,都才吃了个半饱。”程盛哈哈一笑,说完又去看罗子衿,看到小孩儿小脸白白嫩嫩的,小胳膊小腿,十分可爱的模样,爱得不行,“小家伙长得可漂亮。”说完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银镯子,要给罗子衿套到手上去。 方氏一见,连忙阻止了:“你这是做什么?快收起来,留着将来给你的小侄儿小侄女。” 说得向兰脸都红了。 程盛毫不在意地道:“这是给子衿的,以后有了小侄子小侄女,我也一样给。” 方氏待要再说什么,罗子衿却被折腾得醒了,咧开嘴就要开嚎,结果手一动,那银镯子上头坠了几个小铃铛,跟着“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罗子衿便不哭了,一个劲地盯着那铃当。 “看吧,小子衿也喜欢。”程盛有些得意,看着小孩儿白嫩的小脸蛋,想摸又担心自己糙皮厚肉的,刮着他了,一脸的纠结。 罗天都看他对着罗子衿一副想抱又不敢抱的表情,便将小孩儿抱起来,笑眯眯地道:“子衿喜欢你,你抱抱他吧。”说完也不等他拒绝,便小心地将小孩儿放到他胳膊里。 吓得程盛手忙脚乱的,小孩儿身体太软,抱在怀里又不安份,程盛用只手托着,仿佛抱着天底下最贵重的易碎珍宝似的,动都不敢动,僵在原地,眼睛却直朝罗子衿看个不停。小子衿多漂亮啊,将来长大了肯定给大爷一样,是个美男子。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开始幻想将来他的小侄子小侄女出世,是不是也会这么漂亮。 不过,罗子衿十分娇气,大约是嫌程盛的胳膊不舒服,只让他抱了一小会,便咧开嘴开嚎,哪怕是罗天都拉着他的小手腕晃着,铃当一直“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也没让他停下来。 方氏只得将小孩儿抱回来,笑道:“唉呀,这孩子就是太娇气了,小都抱他也是,十回有九回要哭。” 罗天都便摸了摸他的小脸,道:“就是,男孩儿这么娇气可不行。” 她们说话的时候,柳氏便一直看着程盛,又看了看在边上不说话的方敏,有些惋惜。 原本她也打过程盛的主意,她知道程盛今年要参加武考,若是取了名次,将来也能做个不大不小的官,而且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就是年纪大了些,让柳氏觉得有些不满意,最主要的是,他曾做过罗家的下人,家里又无长辈帮扶,柳氏有些嫌弃,便再没动过这心思了。 【) 第217章 再过几日,放榜了。()罗家并无人参加礼闱,唯一一个参加了礼闱的齐锦,也跟罗家闹得水火不相容,及至放榜的时候,罗家也没人去关注这个。倒是喜巧帮着买菜的时候,到底不放心,到榜下晃了一圈,找了半天,竟然在榜下看到了齐锦的名字,虽然名字列在榜单后面,但好歹是取中了不是。 罗白宿写了义绝书给齐家的事,后来只给方氏和罗天都说了,家里其他人并不知道,现在名义上,罗名都还是齐锦的娘子,喜巧只知自家姑爷中了贡士,心下大喜,连菜都没有买,飞奔回家,没进门就大声嚷嚷着:“夫人,大娘子,好消息,姑爷……姑爷他中了贡士啦。” 罗天都正在屋里理帐册,听见她大叫大嚷的,手一抖,便将那只鹅毛笔折断了。她心下不快,掀了帘子出去,有些不高兴地道:“中了就中了,有什么好高兴的。” 就连方氏的表情也淡淡的:“就是,中了就中了,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喜巧没料到方氏和罗天都反应这么冷淡,不由有些呐呐地:“这是大喜事啊,姑爷中了贡士,将来做了官,大娘子也能有个依靠。”她虽然也因为罗名都受伤的事,对齐家颇有意见,但是想法和旁人也是一样的,罗名都就算再气,以后还是要回齐家的,总不能在娘家呆一辈子,姑爷有出息,以后罗名都才有好日子过,尤其是罗名都以后很有可能都不能再生孩子了,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姑爷对她的情意了。 向兰看喜巧还有些不理解的样子,好心提点她:“大娘子姓什么?” “大娘子姓罗呀?”喜巧有些不解,本来女人嫁出去之后,就该跟着夫家姓,但喜巧还是多少了解罗天都的性格的,当然不会自讨没趣地回答齐罗氏了。 “那齐公子呢?” “姓齐呀。” “这不就结了。”向兰拍了拍她肩,自去忙了。 喜巧傻眼了,怎么听着向兰姐这意思,好像是大娘子不打算继续跟姑爷过了。她跟着罗名都嫁到齐家,生活了那么久,对罗名都也算忠心,但是骨子里也把自己当成了半个齐家人,现在陡然听到罗天都一副和齐家断绝关系的语气,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且不管罗家如何看待齐锦取中贡士的事,漓湘城的急报一封接一封地从江南往上京送来。漓湘城的王知府是今年新上任的,也合该他倒霉,才新上任,都没安顿好,就赶上了地龙翻身这么大的事,百姓流离失所,他只得尽心安置,一边忙忙地准备开仓放米,却不想整个粮仓是空的,这位王知府顿时惊呆了。 漓湘城啊,江南除了南都之外的第二大粮仓,竟是一粒储粮都没有,这事要是闹出去,都够砍掉几个漓湘城知府的脑袋了。 兹事体大,王知府不敢隐瞒,一边写了急报上去,一边商量着去别的州府调粮米过来,暂解漓湘城的燃眉之急,只是这向相邻的州府调粮也要周转时间,漓湘城遭灾的百姓却是一天也等不得。那位王知府无法,只得和城中大户商量,借些米粮出来应急,然而还未来得及和那几位大户商量,州府粮仓空的消息却不知被谁传了出去,有城中粮商借机哄抬米价,其实这也原不是多大的事,米虽贵点,只要应过这几天,待得临近州府的粮食过来,米价自会平减。 那府台清流出身,却是个腐儒,最是看不得这等逐利的奸商,马上就行禁粜令。闭籴、平价这等事如果是在平时自然是好事,但在此刻,就无异于火上浇油。禁粜令一出,就有当地的混混趁机作乱,遇见有人拿米粮交易,便报官,拿到公庭,立受枷责。有身家的怕惹事,又兼米粮官价甚低,没什么利息,家中有米,也只闭仓高坐。官中既已无米,城中大户又不肯出粜,荒民又愈见增多,王知府无法,只得强硬地要求当地望族捐粮,这就捅了蚂蜂窝。 城中荒民无食裹腹,又见官中无米,竟暴动起来,趁夜闯进知府府衙,将府台打死了。卫缺带的神武卫,有一队跟着去临近州府借调粮食去了,另一队也在当晚城中救火,混成中,府衙留守的几个神武卫竟被暴民杀了两个。 消息传到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今上自然震怒,一连下了十几道圣谕,务必要将此事彻查清楚。 “那卫大人没事吧?”罗天都皱起了眉,她实在没想到这事居然会闹得这样大。 不管卫缺和神武卫在明堂的名声如何糟糕,在她心里,却是十分敬佩这些不苟言笑得近乎有些无情的皇家打手的。不管是卫缺,或是任颀,甚至于当初陪着她去淳宁城的那两个神武卫,给她的感觉都不算差,却不曾想有两个就在漓湘城丢了性命。 “我也就是打听了大概,卫大人武艺高强,想必是无事的。”罗白宿也有些担心,说起来,卫缺还是罗家的大恩人。 “唉,那种时候,武艺高强有什么用?人们饥饿到了极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那个时候难道还能将那些灾民全部杀了不成。” “这都是小事,漓湘城的粮仓是空的,这才是大事,还不知道会牵扯进多少官员。”罗白宿皱起眉头,只觉得今年估计又不会平静了,只盼着不要把自家也牵连进去就好了。 罗天都也隐隐有些担心,觉得这回的事不会那么简单。漓湘城啊,就算她这个外来户,也知道是整个大庆朝第二大粮仓,每年江南十九府收的粮食有一半进了漓湘城的粮食,算起来,一年就能纳上百万石的粮食,近几年又风调雨顺的,也没开几回仓,按道理那仓里应该堆满了粮食才对。谁胆子那么肥,胃口那么大,敢把黑手伸那么长,将整个粮仓居然都搬空了。 如果是卖了,市面上突然增加那么多粮食,朝廷就无人知晓?如果不是卖了,那是去了哪里?私自屯下那么多粮食,居心为何? 不光是罗天都这么想,上京所有的官员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最后就连罗白宿都隐隐猜到了,这估计是跟皇城里的那几个王子皇孙有关。 算起来,今上也不算年轻了,如今那皇城里大大小小的皇子加起来,也有十几二十多位,最年长的皇子已经二十七了,最小的一个却还在牙牙学语。 今上至孝,皇子们自然也是孝顺的,只是这孝顺到底有限,眼瞅着今上一年比一年老,精力一年不如一年,却迟迟不曾立下皇太子,那几个已成年的皇子们自然也有些坐不住了,都眼睛发红地盯着今上屁股下面的那把龙椅。 尤其是江南历来就是二皇子的地盘,二皇子的母族就是江南有名的望族,历来江南几个比较富庶的州郡的长官都是出自二皇子门下,而这新任的王知府却是七皇子一派的。 不免又有人想到去年那场雷声大雨点小的户部查帐一事,政治头脑比较敏锐的,不免嗅到了一股不平常的气息。就说呢,就今上那眼里容不得砂子的,如何容得下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一直隐忍不发,原来是打算今年来个大扫除的,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还没等今上有什么动作,就遇上了这场天灾人祸。 今上在朝堂上狠狠发作了一场,朝臣们这下都老实了,不再围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个不休,一个个都收敛了脾气,装聋作哑,生怕一多嘴,被今上推出来,去解决漓湘城那摊糟心事。谁都不是傻子,知道这个时候跳出来,两边都不讨好,弄得不好,头上这顶乌纱帽都有可能被摘掉。 这些朝臣混了一辈子官场,都精得跟猴似的,平时跟几个皇子打打太极,暧昧一下,说起来并不算什么大事,但是像漓湘城前任知府那样,除非是下了决心将自己跟某个皇子死死地拴在一起同生共死,不然一般人都做不出那样的事。 那么多粮食,市面上没见流通,自然就是被人屯了起来,至于屯了起来,拿来做什么用,不用猜都知道了,除了军队,还有什么能用得上那么多粮食。 这种危急的时刻,朝臣都不愿意揽这个烫手山芋,于是,一向被称为讨人嫌的西陵府少尹明大人,又被推了出来了。 罗天都听了,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庆幸。好笑的是,难怪明大人在上京得罪了那么多人,却一直屹立不倒,任你怎么参,往死里参,他仍是在上京扎得牢牢的,因为他根本就是麻烦解决器啊,有什么为难得罪人的事,朝臣都不愿意沾的,明大人上,一准儿没错;庆幸的是,罗白宿如今在上京跟明大人一样属于讨人嫌的范围,只不过因为他人微言轻,这个时候,就算有人想把他推出去,也不够资格,总算不用去揽这个危险的差使。 【) 第218章 原本会试之后,朝廷便要举行武考的,因为江南的事,武举考试不得不往后拖延了,至于拖延到什么时候,也没个准信。 罗白宿早早地就将程盛的名字报了上去,结果闹出了这档子事,生怕程盛心里失望,只得时时找机会开导他。 程盛倒是浑不在意,依然在军中勤奋练武,只是每月休沐回来罗家一趟,取些换洗衣裳,也趁机见一见程青。程盛回来,除了程青,大约就属罗天都最高兴了。 现在程盛的拳脚功夫早胜过程青,每回程盛回来,罗天都必拉着他,让他传授几招防身功夫,程盛也不拒绝,不仅如此,连罗名都也跟着学了起来,方氏看了之后,觉得姑娘家的成天在家里舞枪弄棒的,传出去名声不雅,免不得要说几句。 罗天都在这件事上,向来是不听她的,方氏一讲她,她就回嘴说把身体练好,以后不生病没什么不好。任她说破了嘴,她每天还是雷打不动地清早起来就开始练。 罗名都也道:“小都说得是,我若是像小都一样,从小练武,那个时候,说不得也能有些防身之力,不会受那么重的伤了。” 她一提起受伤的事,方氏便不说话了。 方氏愁死了,以前还只有一个罗天都在家里练,现在罗名都也跟着练,姑娘家的,练得那一身肉的,可怎么看哦!将来谁肯娶她。 唉! 她现在最大的心病就是罗天都婚事,好不容易跟明家谈得来,双方都有结亲的意思,但明家毕竟没个准信,再者就是订了亲,毁婚的也不少,罗天都一日不成亲,她这心就一日安不下来。 这一日,正好罗白宿和程盛都在家。罗天都跟着程盛在院子里正在习武,半途休息的时候,子书拿了张拜帖匆匆进来。 “子书,谁的帖子?”罗天都正拿帕子抹脸,随口问了一句。 子书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小娘子,是姑爷和齐大公子。” 罗天都头也不问地道:“打出去!还拿给爹看做什么。” 罗白宿听到他们说话,便走了出来,拿了名帖一看,脸色顿时阴了下来:“请他们进来!” 罗天都把帕子一扔,对着程盛道:“程盛哥,要不今天上午就练到这吧。” 程盛向来笑嘻嘻的脸孔难得地严肃起来,点头道:“也是,练了一上午,你也累了。”说话的时候,眼光却朝东厢房那边望去,眼里隐隐有担忧之色。 罗天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罗名都正站在檐下,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罗名都走了过来,道:“齐锦来了么?” “嗯。”罗天都也不想瞒她,齐锦窝了这么久,现在上门,并且还是挑在罗白宿在家的日子,肯定不是过来看罗名都的。 两人一起朝着花厅过去,还没靠近门口,就听得里头一声响,好像是有什么摔在桌上,然后是齐锦怒气冲冲的声音:“罗大人,你这是何意?!” 罗天都睁眼一瞧,齐锦摔在桌上的是一封书信,也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让他这么气急败坏。 罗白宿也是一脸怒容:“就是信上的意思,从今以后,小女跟齐家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齐大公子倒是在中间充当老好人:“亲家公,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我两家都是要脸面的人,就算锦儿年轻气盛,哪里冲撞了弟妹,我们也该在中间调解才是,哪里能由着他们年轻人胡乱,您说是不是?” 罗白宿拧了下眉,打断他:“这信是我写的,还写了陈状到晋雍县,按理这义绝的判决早该判下来了。” 齐锦气得满脸通红,怒道:“义绝?罗名都有什么资格跟我义绝?她都生不出孩子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也是该我休她!听见没有,是我们齐家休她!”堂堂大庆朝的新晋进士,结果收到岳家的义绝书,怎么能不让他火冒三丈。 罗天都一直在门外头听他们在说什么,听到这里,气得把袖子一捋忍不住就要跳出去,狠狠教训这个薄情负心的混帐,结果半路却被人拉住了,回过头一看,却是罗名都。 “大姐,你别拉着我,看我不揍死他,这个混帐白眼狼……” “小都,这是我的事。”罗名都却摇了摇头,十分冷静地道。 “姐……” 罗名都不等她再说,掀了帘子进去,走到齐锦跟前,深吸了口气,语气平静地问他:“你说要休了我?” 齐锦一愣,看着罗名都那平淡的脸色,心里也有些矛盾,然而想到这半年多来,受了罗家不少的气,便又狠下心肠,硬声道:“名都,实在是你们罗家欺人太甚,我也没法子。你问问你自己,问问你爹,问问你妹,你们哪个把我当成了罗家女婿看的?我千里迢如从秋水镇赶到上京,住的是客栈。是客栈!大过年的,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呆在客栈里,你们罗家谁去看过我一眼?我好意上门看望你,你们还把我打出来。罗名都,我是个男人,我有自己的尊严,不是你们罗家的看门狗!” 齐锦说到最后,也有些红了眼,却是气的。他是个读书人,骨子里便比别人要高人一等,以前他一直强忍着,可是,现在他却不想忍了。他中了进士,虽然取的是第三甲,但那也是堂堂正正经历了殿试,面了圣之后,由今上亲自赐下的同进士出身,今后前程不可限量,实在不必委屈自己看罗家的脸色,尤其是知晓罗家如今在上京的尴尬地位,罗白宿这个岳丈不仅帮不到他许多,说不得以后还会成为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说完了吗?”罗名都问他。 大约是罗名都脸色太平静了,平静得让齐锦不禁有些心虚,他特意挺了挺背,理直气壮地道:“罗名都,你别怪我心狠,怪只怪你的家人气焰实在太嚣张了,你我情份已尽。” 不等她说完,罗名都突然一拳头冲着齐锦就打了过去。那一拳罗名都用了全力,两人站得近,齐锦又没防备,一拳头打过去,齐锦的头都被打偏了,只觉得脸上生疼,有什么温热的滑滑的东西顺着鼻孔流了下来,用手一抹,全是血。 齐锦顿时勃然大怒:“罗名都,你敢打我?!”心里仅有的那点怜惜之情倾刻间化为乌有,扬起手一巴掌就要朝罗名都扇去。 罗天都哪里会让他打罗名都,一个扫堂腿,就将齐锦扫倒在地。 “好本事啊,一个大男人的,竟然有脸打女人!你敢动我姐一根手指头试试?!”她恶狠狠地道,若不是罗名都拉着她,她早上去揍死这个杀千万的混帐了。 齐大公子饶是见多识广,这会儿也是惊呆了,好半天才慌道:“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商量,大家都是有脸面的人,可不能学那野蛮人的做法,动不动就靠拳头。” 齐锦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水,嘶着声音道:“大哥,还跟他们商量什么,罗名都我是休定了,这样的悍妇,我可不敢要!不仅如此,她身为妻子,敢打丈夫,我要告官,我要他罗家名声扫地!” 罗天都真恨不得踢死他,她没来得及动手,有人代替她动手了。罗白宿将袖子一挽,冲上去对着齐锦就是一脚,骂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千辛万苦把女儿养大,可不是让你来作贱的,今天我不好好教训你一顿,我就不姓罗。” 罗天都看着罗白宿这副凶狠的样子,不由睁大了眼,罗白宿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一个人,发起狠来那也是满可怕的,拳头如雨点般就往齐锦身上砸去。 齐锦可是齐家的宝贝疙瘩,掉一根寒毛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他带来的两个小厮一见齐锦都被打得吐血了,吓得忙冲上来,抱胳膊的抱胳膊,抱腰的抱腰,拦腿的拦腿,将罗白宿抱了个结结实实,嘴里苦苦哀求:“罗大人,罗老爷,息怒,我家公子都要被你打死了。” 齐大公子也是气得七窍生烟,将齐锦从地上拉了起来,一个劲地道:“好、好、好,怪道上京都传罗家养了一个凶丫头,这哪里只是一个凶丫头,这分明就是一窝子土匪,我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你们罗家的姑娘,我们齐家消受不起,留着你们自己养着吧。” 罗白宿怒喝一声:“滚!滚出去!” 齐锦被打得鼻血直流,牙也掉了一颗,满脸的血,看起来格外狰狞:“罗名都,你可别后悔!” 罗名都也是气得浑身发抖:“我只悔为什么嫁给你,齐锦,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罗天都捏着拳头朝他面前挥了一挥:“快滚!再不滚蛋我揍你了!” 齐锦凶狠地盯了她一眼,嘴里含混不清地道:“你别得意,有你哭的时候!你们记着,我不弄垮你们罗家我就不叫齐锦……”话未说完,只觉后脑一阵风声,脑袋挨了重重一下,身子晃了两晃,便往地上扑去,连带着扶住他的齐大公子也往地上倒去。 “谁?!谁敢动手打今科的进士?!”齐大公子这下可真急了,怒吼着。 “这里是罗府,你们冲进来威胁朝廷命官,我打便打了,你能如何?”程盛手持长枪立在门口,黑着脸喝道。 他是武将,身材高大,往门口一站,十分有威慑力,齐大公子看了,心里恨得半死,但是到底自家兄弟的命要紧,齐锦就是齐家的希望,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才是最大的损失。想到这里,他一咬牙,让人将齐锦抬了起来,冲着罗白宿道:“罗大人,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 第219章 自此齐罗两家算是正式交恶了。{} 方氏不免觉得罗名都实在可怜,心里苦得厉害。好在没过两日,明夫人那边便带来了好消息,才算把方氏心里的苦闷淡去不少。 自打明老夫人在上元寺见了罗天都之后,又得明夫人说了许多好话,更兼当日罗天都下水救人的事件,让明老夫人觉得这孩子果然是个心善的,明老夫人便已是默许了这门亲事。这边的规矩多是由男方父辈子携了媒人来提亲,明老夫人虽在上京,明老先生却还在老家。原本照道理,父亲不成,叔父亦可代为提亲,只是明老夫人为表示慎重,从上元寺回去之后,便着人回家请明老先生了。 “我的这个堂嫂,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性子最是和善。小都若是嫁过去,旁的不说,婆媳关系必是和睦的,再者悦儿又无旁的兄弟,也不必担心妯娌关系难处,就是家里这些年清贫些,聘礼上头就认不得真了。”明夫人做成了一桩媒,心里也十分高兴,拉着方氏说个没完。 方氏听了这话,心里十分感激,连连摆手道:“我家是个什么样子,你也是知道的,哪里会计较这个。我还是那句老话,只要亲家和善,小儿女合脾性相处得来便成了,嫁妆上我们也自会尽力。” 明夫人听了,便打包票:“这个你放心,明悦他娘你也见过了,性子软。也就是你家的孩子我放心,若是别家的孩子,我反倒要担心她进门了会欺负长辈。” 方氏回想起那日和明老夫人见面时的情形,也觉得明老夫人是个好脾气明理的人,将来做了罗天都的婆婆,想必也不会对罗天都太过刁难。 罗天都的亲事大体定下来后,方氏便觉心里一轻松,人也轻快许多,对明夫人这个媒人越发看重了几分,便让向兰去准备些好菜,招待明夫人。 明夫人自然推辞:“这都是小都和悦儿的缘份,哪里有我的事,罗夫人必不要这般客气。” 方氏是个梗直的人,拉了罗夫人道:“我就是个粗人,也不会别的夫人那一套,你的这份情我记在心里头,必不会忘。” 明夫人便哈哈一笑:“我家老爷和罗大人同朝为官,说起来罗大人还帮了我家老爷良多,你我就不必这么客气了。”说完又唤罗名都姐俩出来相见。 老实说,罗天都并不讨厌这个明夫人,明夫人爽朗的性子其实很有几分对她的味口,只是她现在真的还不想嫁人,尤其是嫁给一个读书人。她并不是说明悦不好,只是明悦在她眼里,就跟一个后辈没什么两样,实在生不出半点情愫。 不过方氏和明夫人兴致都很高,她也就懒得当着两人的面说什么不好听的话,扫了她们的兴,只另外想法子,让明家主动退这个亲才好。 春末夏初的时节,天气最是舒服,不冷不热的。方氏早将窗子支了起来,暖暖的风带着外头花草的湿润气息,吹了进来,暖人心脾。 罗天都让喜巧端了些山货,上了新烤的小饼干,怕吃多了上火,又每人冲了一碗蜂蜜水,围坐着一块说闲话。这新鲜的蜂蜜可是罗家特产,别人家就是想吃都没有,用来待客谁都喜欢。 明夫人正好这几日酒吃得多了,有些不舒畅,一连喝了两碗方才放下碗,拿帕子抹了抹嘴,这才有点不好意思:“这不放完榜,今科有几个进士,是跟我家老爷同一个州府出来的,我家老爷也捱不住,请了几桌,酒吃得多了,有些上火,倒是让你们见笑了。” 方氏心里感激,正愁家里没什么特别的招待她,忙又倒了一碗,道:“这个时节是容易上火,刚巧家里有人会养蜂,蜂蜜倒是常吃的,回头我让人给你送过去,每日早晚冲水喝,很是有好处。”说完,便叫喜巧将头年从老家带过来的成熟蜂蜜取了一小罐,让明夫人带着回去。 明夫人也笑了:“我只听说有人掏蜂巢割蜂蜜的,倒是不曾见过有人驯养野蜂的,这倒是个好营生。你别看这小小一罐,在上京多少达官贵人想吃也吃不到,我今儿沾了光,可要多喝两碗,就怕你舍不得。” 方氏就怕自家的东西简陋,明夫人看不上眼,见罗夫人喜欢,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舍不得。 说起放榜,明夫人又有话说了。 “唉,今年也是不顺遂,以往到放榜的时候,那可是要敲锣打鼓闹翻天了的,可不像今年这么静悄悄的,就是那挑女婿的老丈人都没敢出来来。” 可不是,今年漓湘城还有一大烂摊子没人收拾,今上正愁拿不到人开刀立威,谁也不敢挑这时候闹得太出格,生怕被今上惦记上了。 罗天都听了,不免有些好奇:“放皇榜跟老丈人有什么关系?” 明夫人看了她一眼,也没觉得她一个姑娘家的说什么老丈人没规矩,跟她解释:“以前在我们老家那会儿,有这样一个流行的说法,说这上京呀,职方贱如狗,都督满街走,那时候我也以为这上京人人都是做官的,来了上京之后,才知道,还是老百姓多。你想呀,这上京多少人,当官的才有多少?这满上京多的是那没根基,不过凭着几分运气,发了点财的土财主。他们就等着每科放榜的时候,卯足了劲等着,就盼着哪个年轻后生,家里没娶妻的,贴上大笔嫁妆把女儿嫁与他呢!” “还有这事?”方氏还有些不信。 “这可不新鲜。听他们说,这还是讲究的,若是碰上那不讲究的,哪怕书生家里有老妻,也不计较,只要那书生肯与老家断了来往便成。不知道有多少贫寒出身的书生,一朝成名,为了贪图富贵,抛弃了家里的糟糠妻另娶的。” 罗家就是贫寒出身,穷人家要供出个读书人有多不容易,方氏最是清楚了,于是便有些接受不了:“女人在老家操持家务,照顾一家老小,累死累活,连一刻都不闲,就为了供男人读书科考。男人若是中了进士,就抛弃老妻,那还不跟个畜牲一样了?” “可不就跟个畜牲一样,偏生就有人愿意贴钱抢个畜牲。”明夫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朝罗名都瞟了两眼。 罗天都看在眼里,心里不免嘀咕,明夫人这翻话听着分明是话中有话啊。可是今年她家又没有人参加礼闱,那明夫人这么说是个什么意思呢? 很快,罗天都便明白明夫人指的是什么了。 因为,过了两日,齐家派了人将罗名都当初的嫁妆送了回来。 齐锦和罗名都来上京的时候,可没有带嫁妆,可想而知这嫁妆是后来齐大公子带过来的。这嫁妆早不送晚不送,正好就赶上齐锦中了进士抬了过来,齐家打的什么主意是个人都知道了,分明就是看齐锦中了进士,压根不想要罗名都这个媳妇了。 罗天都虽然心里不想罗名都再跟齐家有什么瓜葛,但是看着齐家这般不把罗名都当人,有用的时候拼命巴结,没用的时候当垃圾一样丢开的行径,仍是气得半死。她敢肯定,若是今科齐锦没有取中进士,齐家必不会这样轻易痛快地放过罗名都,必定会死拖着罗名都做齐家的媳妇。 她心里冷笑,齐家当真以为齐锦中个进士,就能一步登天,从此仕途一片坦途了。 当初齐家下的聘礼甚厚,罗家一点没留,都添作嫁妆一起抬去了齐家,如今这份聘礼又跟着嫁妆抬了回来。自家给罗名都备的嫁妆,罗天都都留了底的,照着那单子一样样收起来了,剩下的便让子书又原封不动地给齐锦抬了回去。 柳氏还劝她,既是齐家送还回来的,何不留着,好歹换成银两也有不少了。 罗天都懒得跟她解释,齐家从此跟罗家可是结了冤,齐家的东西哪怕再金贵,她也不想沾。别说是留着用了,就是光看着,都觉得心里嗝应。 没过多久,果然就听到齐家跟华家订亲的事,新娘子罗天都还认识,就是当初在柳锦绣身边跟前跟后穿得花枝招展的芸娘。 纵是罗天都早已了解齐锦凉薄的脾性,这个时候心里也不禁暗骂齐锦实在不是个东西。旧人还未下堂,新妇就要娶进门了,于是越发觉得自家大姐嫁了这么一个负心白眼狼,实在可怜得紧。 就连柳氏也觉得齐家实在太过份,忍不住愤愤不平:“就算要再娶,好歹也要过个一两年,这才和大娘子分开多久,连一个月都不到,就要娶新媳妇了,真正是让人寒心。亏得……”亏得她还想将方敏嫁进齐家给齐锦做妾的,还是趁早打消了这念头的好。 反倒是罗名都还过来安慰她:“我跟他早已恩断义绝,他要再娶也是情理当中的事,以后都不必再说了。” 虽然罗名都说话的语调很平缓,面上的神情也很正常,可是罗天都看着她,却觉得她的心仿佛要哭出来一般。 【) 第220章 齐锦的婚期订得相当近,放榜没半个月就定下了亲事,下个月完婚,说是草婚都不为过了。{} 罗家气得半死,罗白宿更是大发雷霆一场,将齐锦骂了个狗血淋头。 罗名都和齐锦义绝,齐罗两家如今早已亲家变仇家。齐锦要再娶,也没碍着罗家什么事,就是要闹场,连个理由也没有。罗白宿口口声声说要让齐家好看,也不过是个气话,不然能如何?更何况他现在呆的不过是个清水衙门,又没什么实权,就是想做点手脚,给齐锦以后的仕途添点乱子都有些困难。 罗家愁云笼罩,罗白宿整日闷闷不乐,方氏这个做娘的,更是心都揪了起来,一想起以后罗名都还有几十年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心都酸了。唯一能让方氏有点安慰的就是,罗天都总算有个着落了,也算是一件大喜事。而且看样子明悦也像是个有出息的,现在又被明大人安排进了竹元书院,读几年书,不少得将来也能考个进士出来,若是这桩亲事能成,罗天都以后也算有了个依靠。至罗名都,方氏叹了口气,自家的孩子自家疼,实在不成,就留在家里养一辈子。 方氏发愁,罗天都盯着帐本也发愁。 为啥呀? 这个月眼看着马上就过去了,健身馆居然一桩生意也没有,很是冷清。罗天都简直愁死了。 罗名都的伤虽然好了,可是到底亏了底子,要好好调养,光是那些名贵的药材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家里又多添了个小弟弟,罗天都是打和平年代过来的,自是知道平常人家养个小孩开销有多大。大人可以马虎,难道还能让一个刚出生什么都不懂的小婴儿跟着吃苦受累吗?这种事罗天都可做不出来,现在家里可从没断过罗子衿什么,吃的用的都紧着他。 家里开销突然大了起来,可是来钱的生意却清淡了,罗天都怎能不愁。 说起来,家里以前生意一直不错的,一个月多多少少也能挣上几十上百两,突然冷清下来,罗天都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以前一直来往得比较勤的几个小娘子,这两个月居然都未露面。 她这个健身馆可不比卡牌,只是一些小娘子们私下的去处,并没有多少外人知道。再者那些来往的小娘子们,就是因为家教太过严格,在家里有时憋屈得狠了,才想找个地方发泄怒火,还不能传出去,说起来她们比罗天都更注重隐私和保密性,罗天都是完全不担心会有人效仿的。 罗天都开始还有些想不透,后来打听明白了,才知道是因为齐罗两家的事闹了出去,罗名都和齐锦义绝,虽说过错并不在女方,但传了出去到底对罗名都的名声损失最大。而且当日齐罗两家实在闹得厉害,最后罗天都暴打齐锦的事都被传了出去,几乎全上京的人都知道罗家养了个凶丫头,一言不合就要打人,连自家亲姐夫都要拿扫把赶的。那几个和罗家往来密切的小娘子,因为家里大人怕影响名声,便管着她们不许再和罗天都来往了。 罗天都恨得牙痒痒的,她可不信,齐锦就没有在里头挑拨。 方氏知道以后,更是又气又急,捶着炕沿直骂:“真是前世欠了他们的,这辈子才让他们这样害我的女儿,害了一个不够,还想害另一个。” 方氏是真气啊。罗天都本来名声就不好,导致她这个年纪了,还没有定亲。现在好不容易总算有了个着落了,又传出这样的事,若是明家听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想,若是明家反悔,她要跟齐家没完。 罗天都正为家里没钱的事伤脑筋,还要去安慰方氏。她本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事情一多,她烦得想骂人。 也不知道是因为季节变换的原因,还是因为脾气大生气的原因,她这几天牙龈都有些上火了,吃什么都疼,只能喝些软稠的浓粥。 这一日,她喝完粥,照例躺在屋里歇午觉,正睡到迷迷糊糊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又感觉有人一直在推她。 睁开眼,就看见向兰一脸惊慌的神色:“小娘子,快醒醒了,别睡了,大娘子要绞了头发做姑子,你快过去看看。” 罗天都一下子就吓醒了,连午睡被人吵醒的火气都消得没影了。她一骨碌爬起来,脸也没洗,头发也没整,胡乱披了件衣裳,就朝方氏的屋里跑过去。 屋子里方氏正搂着罗名都哭得肝肠寸断,一边哭一边骂:“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养了这么个化生子,这就是来我的命的啊。” 罗名都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被方氏搂在怀里,默默地流眼泪。 罗天都看得额头直抽,眼睛往下一瞄,果然看到地上有一绺断发,边上还搁了把小剪刀。她再朝罗名都看去,果然罗名都那头整齐漂亮的长发,如今已被剪了个缺口,参差不齐。 她立时就火了:“这是要闹什么?啊?别人可着劲地欺负咱们也就算了,咱们还自己糟蹋自己!” 方氏听到她说话,这才抬起头,道:“你来得正好,你问问你姐,问问她,到底在想什么?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绞了头发去做什么姑子。”方氏一提起这个心里就是一阵绞痛,说着说着,又开始流眼泪,“我上辈子真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你们要这么折磨我。” 方氏是真伤心了,她和罗白宿成亲几十年,在生罗子衿之前,也就这么两个女儿,好容易养大了,孩子却说要出家,这真比剜了她的心还要让她难受。 罗天都见不得女人哭,尤其是方氏这样,动不动就哭天抢地的哭法的。她忍住气,问罗名都:“姐,娘说的是不是真的?” 罗名都的一双大眼睛早已哭得有些红肿了,她擦了擦眼睛,哽咽道:“小都,都是因为我,家里才出了这么多事,我这样留在家里,也只会给你们添麻烦,还不如绞了头发出家。” “荒唐!”罗天都顿时怒不可遏,“出家出家?!有多大的事还闹得非出家不可?你想过没有,你出家了,爹跟娘怎么办?他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给你攒嫁妆,你就是这么报答他们的?一个齐锦就让你把家人全抛到脑后了?不就是个男人吗?你能不能有点志气?!” 罗天都虽然脾气大,有时候火起来了,还容易跟人动手,可是她对着自家人,却是极为忍耐的,尤其是这个从小一块长大的姐姐,更是千依百顺,从来不曾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今天她头一回对罗名都发脾气,不仅是罗名都,就是方氏也被吓住了,顿时止住了哭泣,瞪大了眼看着她。 “小都……”罗名都显然也被吓到了,呐呐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罗天都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拉到方氏跟前,对她说:“你张大眼睛看看,这是你娘,你看看,她眼角有了多少皱纹。”又拉起方氏的手,递到罗名都跟前,道,“你再看看,她的手有多粗,这是因为她节俭,为了省钱,就是如今做了官家太太了,也不肯多请人,还要自己洗衣做饭,收拾家务,这手粗得跟个男人的手似的;当年爹在外头读书,家里都是她一个人收拾的,现在一变天,她就会腰疼,骨头疼,还没到冬天,膝盖就冷得发抖。罗名都,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要抛下这样的老娘出家当姑子去吗?” 炕上的罗子衿本来睡着了,因为她这一嗓门,被吵醒了,张着嘴哇哇直哭。 她把罗子衿也抱了起来,往罗名都手里一放:“这是你弟弟,今年才几个月大,是娘拼了老命才生下来的。为了什么?还不就是因为家里没个男丁,怕以后咱俩没个依靠吗?” “罗名都,看看子衿,看看咱娘,你要还说得出口出家的事,我就当没你这个姐,你自出家去,我再不阻拦你。” 小孩儿最是敏感,罗天都发脾气,罗子衿大约是感觉出了不舒服,张大了嘴使劲地哭,小身子用力挣,眼涨得通红了。 罗名都看得十分心疼,伸出手道:“子衿哭了,我抱过来哄哄吧。” “你不是要出家吗?还管他做什么。” 方氏捂着嘴直抹眼泪,只觉得心里又酸又苦,压抑了那么多年的委屈难过,仿佛这一瞬间都得到了释放了似的。她扑上去,使劲打罗名都的肩,边打边哭:“你这个孩子,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年纪轻轻的要出家,你这不是要了我的老命!你若是真要出家,那就带着我一起去吧,我日日陪着你,吃斋念佛,也省得看不到,天天挂记。” 罗名都被她骂得心里酸楚,忍不住嚎啕大哭:“娘,你不要怪我,我也是心里苦啊。” 娘儿俩抱着头痛哭,罗子衿更是哭得撕心裂肺的,小脸涨得通红,嗓子都快哑了。 向兰赶紧将罗子衿接过来,抱了出去,边拍边哄着,生怕他再哭下去会哭出个好歹来。 罗天都一直坐在屋子里,看着方氏和罗名都哭,等两人哭得心都快散拍了,终于止住了哭,才道:“哭够了吧?哭够了就去梳洗,爹该回来了,要吃饭了。” 【) 第221章 罗名都和方氏都默默地打了水梳洗一翻,地上的剪刀断发也被喜巧收拾干净了。{} 不多时,罗白宿就从衙署里回来了。 罗天都觉得罗白宿顾家这一点实在是值得人打从心底里敬佩。一般若是衙署里无事,罗白宿必然都是直接回家,很少跟同僚出去吃酒什么的,更不说时不时地去逛花街了,那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 罗白宿回来后,只觉得家里气氛十分古怪。方氏和罗名都明显像是哭过了的,眼睛又红又肿,便皱起了眉,搁下碗筷,问道:“你们娘儿俩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方氏朝罗天都望过去,罗天都只当没听到一样,低着头扒饭。方氏无法,只得道:“无事,只是刚才在院子里歇着的时候,眼里吹进了砂子,现在已经好多了。” 这一听就知道是在撒谎,罗白宿顿时心里也有些不痛快。 他如今在衙署里的日子也不好过,本来就得罪了户部,平常衙署里有什么开销要朝户部支银子,户部那是能拖就拖。自打今年开始,这种情况更是变本加厉,上个月的俸禄现在还没发下来。 他不擅官场钻营是一回事,但并不代表他为人愚钝,明显这是有什么人在刻意刁难他。他心里也有些烦躁,可是官场上的事他又不能跟方氏商量,跟她商量也没什么用,只会让她们娘儿几个更加担心罢了。 好在他平日十分节俭,方氏每个月给他的钱,他用不掉的都存了起来,前几天他全拿了出来,当成上个月的俸禄交给了方氏,总算没引起方氏的怀疑。 一家人像平常那样吃过晚饭,洗漱完毕,各自回屋歇息。 罗白宿忙了一天,实在困倦,可是他又挂心刚才方氏和罗名都,等方氏将罗子衿哄睡了放在摇床上之后,才问她:“说吧,今日又是什么事?你也别拿什么砂子吹到眼里来糊弄我。” 方氏心里也憋屈得厉害,觉得自家孩子受了委屈,她却不能给孩子撑腰,实在难受。听罗白宿主动问起,略犹豫了下,便老实说了:“名都下午说要绞头发去做姑子,我一时生气打骂了她两句。” “什么?!”罗白宿本来都已经闭上眼了,这会儿整个人都从炕上炸了起来。这还了得?!这都要闹得出家了,那种地方可是轻易去得的。真正是胡闹! “你小声点,小都好容易劝住了她,你只把这事放在心上,莫再到她跟前说嘴了,免得又惹得她心里难受。”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大约是怕惊动了厢房里住着的罗名都姐俩,罗白宿压低了嗓音,问方氏。 方氏便将今天发生的事一点不隐瞒地说给罗白宿听了。虽然罗名都后来是打消了这念头,可是人一旦有这想法,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想起来。方氏心里也有些没底,她也知道自己无论见识能力都十分有限,这种大事还是得跟罗白宿说一声,让他拿主意的好。 罗白宿听了,半天没说话,良久,才从牙缝里蹦出来一句:“当真是前世欠了他的。” 方氏还以为他说的是罗名都,生怕罗白宿对罗名都失望,还劝他:“你也别怪她,她也是心里苦,又不想拖累一家人,才想出这个法子的。唉!我只忧心以后她可怎么办?她才二十岁啊,以后的日子还那么长,难道就这么一辈子老死在家里?” 方氏当然不是舍不得钱,她只是心疼罗名都大好的青春年华就这么在家里熬着,连个知疼着热的人都没有,实在太可怜了些。 罗白宿心里越加烦躁,重重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对着方氏,半天也没说话。方氏还以为他睡着了,一个人在黑暗里坐了半天,方才拉开被子躺了下去。 才躺下去,就听到罗白宿闷声道:“这几****多留心名都,好好开导她,让她放宽心,千万莫因为齐家的事想岔了。” “你还没睡?”方氏有些诧异,罗白宿半天没说话,她还以为他早睡着了。 “要睡了。” 方氏还有些想不明白:“唉,你说好好的,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齐锦看起来多好的孩子啊,当初罗名都出嫁的时候,多少人羡慕眼红。结果呢?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就给名都定个庄户人家,也比这强。”方氏叹了口气,心底里十分后悔,“那时候小都就死活不同意,我当时还以为她小孩子脾气,舍不得名都这个姐姐,现在想来,她倒是比你我看得都清楚。” 罗白宿沉默了好半天,最后也轻轻叹了口气:“那孩子的话,什么时候出过错。”说完翻了个身,疲倦地道,“睡吧,这些日子我有些忙,家里的事就靠你多留心了。” 方氏便翻了个身,也睡了过去。 这边方氏和罗白宿两口子商量到半夜,罗天都倒是早早地就洗漱完毕,然后将自己的枕头被子抱到罗名都屋里,打算从今往后,要寸步不离地看着罗名都,生怕她一时脑子犯糊涂,又嚷嚷着要出家做尼姑去。 这年代僧尼的地位虽然比较高,但在庙里修行却根本就是清苦熬日子。她可舍不得自家小孩到那种地方吃苦,青灯木鱼相伴一生。 罗名都因为下午的时候,惹得罗天都大发雷霆,心里正有些后悔,生怕小妹真的从此以后不搭理自己。见罗天都抱着被褥枕头过来,眼睛一亮,几乎是有些讨好地将她的被子接了过去,道:“小都,你不生气啦?” 看着自家小孩那副小心翼翼讨好的模样,罗天都心里也有些发酸,但她觉得罗名都这回的主意实在是糟糕透了,此风绝不可涨。因此,哪怕她心里压根就没有真正生过罗名都的气,这个时候,也要装装样子,咳了两声,然后才道:“我刚才洗完澡,澡盆打翻了,屋里潮得很,我过来跟你挤一晚。” “行,你多挤两晚都成。” 罗名都忙将她的被子铺开,又把她的枕头拍松,两姐妹这才上床歇着。 自打那之后,罗名都再没提半句要出家的事,只是也不大爱出门了,整日里就在家里帮着方氏带罗子衿。大约是因为自己以后不能有小孩的缘故,罗名都对罗子衿十分疼爱,比起方氏这个做娘的,更要细心耐得烦。罗子衿有些娇气,喜欢哭,白天还好,只在肚子饿和换尿布的时候哭,吃饱了就安安静静地睡,到了晚上,一家人收拾完毕准备歇息的时候,就开始扯着嗓子开嚎。有时候连方氏都有些嫌弃了,只有罗名都不怕辛苦,整夜整夜地抱着他,哄他睡觉。 罗天都原本觉得一个男孩儿,这般娇气,实在不好,但是考虑到罗子衿到底太小,罗名都正好也需要有个事情来分散她的注意力,便没有多说什么了。 柳氏在罗家住了大半年,春耕都过完了,再者罗家出了这个事,柳氏大约也觉得再住下去,对方敏也没什么好处,终于提出要回家了。 听得柳氏终于要回家了,罗天都心里也是松了口气。说实话,因为方氏当日产子的时候,柳氏很是出了把力,她对柳氏心里也有些小感激,但是她还是不喜欢这个家里有外人住着,怎么都不自在。这种自骨子里带出来的地盘意识和对隐私的看重,是没法子改的。 当然,她答应的给方敏的嫁妆,也没有推辞,拿了出来,让柳氏一并带回去。 当日她虽说只是按农家的规矩给方敏备嫁妆,但是农家一尺好布,两支铜镀金的簪子,好点的一副银首饰就是极为体面的嫁妆了。方敏好歹在罗家呆了这么久,就算是个陌生人,也多少有了些感情,罗天都当然不可能让她带着几吊钱的嫁妆回去。 只是最近家里进帐少,花用又多,罗天都便将自己的小金库打开,取了几匹上好的绢布,又打了两套银首饰,从簪子到耳坠,到镯子,一个也没落下。光是那一套,就费了几十吊钱。不光如此,还买了一面磨得光鉴照人制作精良的大铜镜,这个却是在晋雍县城都少见的。最贵重的便是这些,其他的都是些小玩意,秋水镇也有,不过这边的制作更精良些。 林林总总算下来,差不多也有七八十贯钱。 柳氏看了之后,喜得合不拢嘴。 不说别的,光是那副首饰,在农家就能当成传家宝,代代相传下去了。 不过,罗天都将东西交到柳氏手里的时候,还是特意说明了:“这两套首饰是给敏姐和妞妞的,一人一套,舅母自己放精细点,莫要给了旁人。这几匹布,一匹给姥姥和姥爷,剩下的两匹,一匹给你和二舅裁衣裳,另一匹也给敏姐当嫁妆。”其他的东西也点明了,哪些是给谁的。 柳氏听后,更满意了。为什么呀?因为这些东西里面,除了给方姥爷和方姥姥的那匹布,其他的几乎全是方敏和妞妞的,最重要的是,方才木两口子什么都没有。 “因为舅母和敏姐照顾我娘坐月子,我们一家人感谢,这些算是舅母和敏姐的工钱,舅母回去之后,可莫要乱嚷嚷。”罗天都又叮嘱了一翻,她若不说明白,只怕方家其他两个媳妇也会效法柳氏上门了,方家那么多儿孙,她可没那么多钱贴进去。 柳氏自是满口答应了。 方家重男轻女,因此生了两个闺女的柳氏在方家的日子比其他两个妯娌都要艰难,方姥爷也明显更重视长子方才木些,弄得许氏时常在柳氏跟前摆长嫂的款,柳氏早因此积了一肚子的怨气了。罗天都今日这么一分配,柳氏顿时觉得有些扬眉吐气,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罗天都这个外甥女更正确的人了。就连罗天都只给方敏和妞妞贴嫁妆,并没有为方阳贴聘礼都没有什么意见了。 柳氏在方家憋屈了一辈子,这一回总算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了。生闺女又怎么样?她生的闺女可是有人肯贴嫁妆。许氏横了一辈子,两个儿子还不是连聘礼都没有。 【) 第222章 柳氏回去之后,家里少了两个人,罗天都居然一时之间还有些不习惯。说实话,她其实并不喜欢柳氏,没见识爱计较,贪慕富贵,总是指望旁人提携一把过上轻松享受的生活。但是从本质上来讲,柳氏也不算一个多坏的人,说来说去,还是贫穷惹的祸,方家人多进项少,方家大家长又偏心,柳氏想为自己的儿女多争得一些钱财,便只能从这上面耍心眼了。 不过,她家也不富裕,跟方家关系历来紧张,别说没钱,就是家里有钱,摊上方姥爷那样的家长,她也不想帮。从她和方家人少有的几次来往看,把钱往方家人身上贴,还不如直接扔给大街上的哪个乞丐,好歹还能得一句好话。 不过,方姥爷再怎么说都是方氏的爹,平时年节该送的面子情,她也是不会阻止方氏的,但也就那样了。 自打罗名都有出家的念头后,罗天都便将她看得极紧,无论做什么,都要跟着罗名都一起,生怕她相不开。好在罗名都大约是想通了,再不提这事,每日只在家里帮着带罗子衿,收拾家务,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只不过是比平常更勤快了些罢了,从清早起床一直到晚上熄灯歇息,就没有一刻是停着的。罗子衿醒着的时候,她便带孩子,罗子衿睡着的时候,打扫屋子,洗衣做饭什么都抢着做,弄得向兰和喜巧时时抱怨,说罗名都把活儿都干了,她们没了用处,生怕方氏转手将她们卖出去。 当然,这是玩笑话。向兰早就脱了奴藉,如今是拿月钱的,算是罗家的帮工,当然是不能再转手卖的;就是喜巧,虽然卖身契仍在罗家手里,但是罗家也绝没有将她转卖出去的想法。 罗天都知道罗名都这是心里难过,没法子排挤,只能让自己整日忙忙碌碌的,才不至于东想西想。她一时觉得罗名都遇人不淑,实在可怜,一时又觉得这孩子实在没出息,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的,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大活人却是满地都是。 这事若是放在她生活的后世,确实不是件什么大事,然而放到现在这个皇权社会,却实实在在是件足以毁了任何身份地位的女人了,更何况是罗名都这样一个没啥背景的小姑娘。 罗天都郁闷得很,健身房的生意又清淡,她也没什么事了,便时不时地拾掇着罗名都出去玩耍,一来散散心,二来也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赚钱的好法子。 如今上京卡牌已经遍地都是了,而且有些仿制的卡牌比她制的更要精良,价格也不贵,早已从几年前只有上流贵族才能玩的游戏沦落成为了贩夫走卒都会的小玩意,也没啥利润了。当然若是批量生产,那还是有赚头的,只是她没有本钱,而且身为官宦人家,不能接手商贾之事,她也没打这个念头。 不过,现在罗名都回娘家了,她不能做生意,但是罗名都却是可以的。罗名都嫁过人,按理她已经算不得罗家人,只是她一个女人家,没有夫家傍身撑腰,若要置产业比旁人更艰难罢了。而且罗名都的嫁妆当初委实备得甚厚,留在手里压箱子,也不过是吃老本,还不如拿出来置些产业,也不用多赚,只要不赔,每年能得些盈余便也罢了。更为重要的是,罗名都若是有个正经事情要做,也好分散些她的注意力,省得整日里愁眉苦脸的,实在不好。 在罗天都心里,无论哪个年代,女人还是得有自己的事业生活才有保障,指望男人,那是不成的。 当然,若是罗名都要自己做点什么,除了本钱,还要有人脉。本来有一些,人脉这个却是要慢慢寻访急不得的,而且罗名都自己也要学些经营的本事,虽说可以去外头请帐房,但是身为老板的罗名都,总得自己会做帐吧? 这个倒也不是难事。昔日在村里的时候,她便下意识地教了罗名都许多算术上的知识,现下她缺的只是系统的专业的财务知识,这个可以慢慢教她,也并不是多大的事。 最难的就是,该做什么项目她毫无头绪。 罗天都正为赚钱的事想得头都疼了,不想,那明悦居然托了人偷偷摸摸地着人递了封书信给她。 其实自打去年起,明罗两家来往得便算比较勤了,尤其是现在两家有意结亲,若是明悦有什么事,随便打发个人来说一声便罢了,实在不必这样麻烦,还正式写了什么书信过来。再者,罗家的书信,除了罗白宿官场上来往的正式书函,其他的都是直接拿到罗天都面前来的,哪怕明悦私底下没有再三叮嘱,这书信也不会落在旁人手里。? 罗天都直觉地认为没有什么好事,她完全没有觉得明悦写信给她有鸿雁传书的意思。 罗天都拆了信,只扫了一眼,便禁不住冷笑起来。 明悦果然不愧出身书香门弟,那字写得飘若游云,矫若惊龙,十分有风骨,文采也很不错,字字珠玑,然而再怎么妙笔生花,也改不了那是封退婚信的事实。 哦!算不得退婚信,因为明罗两家还未正式结亲,只是双方的家长都有这个意愿罢了。 明悦在信中言辞恳切地请求罗天都,希望她能在明老先生和明老夫人上门求亲时,能主动拒绝这门亲事。 罗天都一见,就来气了。 这个明悦当真是不知所谓。他不愿结亲,直接跟明夫人或是明老夫人讲便是了,却在明罗两家大人都在兴头上的时候,要她来做这恶人,他自己则得了便宜又讨好。明悦这般不负责任的做法,越发加深了罗天都对读书人的不喜。 她果然还是讨厌读书人! 她才不愿意当这恶人,当日晚上便将信函交给了罗白宿。 罗白宿果然大怒。然而,明罗两家并未正式结亲,严格说起来,也不过就是花朝节那日,方氏领着罗名都姐妹和明夫人一起赏过一次桃花,再碰巧见过明老夫人和明悦一回罢了。罗白宿就是想找明家的麻烦,也没个理由,再者这种事也不好张扬,本来没影的事,若是再闹出去,反而于罗天都的名声有碍。 当然,罗天都自己对这名声却是不大在意的,横竖她现在已经是上京出了名的凶丫头,就是再遮掩,也变不成一个大家闺秀。 不过,明家那头并未有什么风声,前几日明夫人还道明老先生和明老夫人就快到上京,分明明家两位老大人还是有结亲的念头的,且明悦摆明了要罗家在明家提亲的时候拒绝,就说明明家两位老大人还是有结亲的意念,只是明悦自己本身不乐意罢了。 自古婚姻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理只要明罗两家大人同意,这亲依然是可以结的。但是罗白宿是出了名的宠孩子的,在他眼里,自家闺女那是千好万好,无半点不是,你看不上我家闺女,我还不乐意把闺女嫁给你。更兼有罗名都和齐锦夫妻变仇人的先例,罗白宿对罗天都的婚事正是慎之又慎,明悦既然摆明了不愿意结这门亲,他也没有再上赶着往前凑的道理。 只是,这并不妨碍他私下了解一翻,为什么明悦会突然之间改了主意。 查来查去的,还真被他查出缘由来。 明悦自打来上京后,便和齐锦结识了,两人同是年轻公子,生得俊,又满腹才华,两人不免有些惺惺相惜之感,引为莫逆。齐锦在罗家吃了亏挨了打,不免有些怀恨在心。他知道明罗两家有意结亲,自是不愿意自己的好友跟他的仇人结亲,便将他和罗家那些恩恩怨怨藏头掐尾颠三倒四说了个七七八八,又道罗家家教不严,养出的女儿十分泼辣凶悍,实非贤妻人选。 明悦和罗天都初识,本无什么感情基础,不过是碍于孝道,见自己母亲和婶母喜欢,便有应下这门亲事的意思,如今见齐锦如此反对,又兼见过齐锦被罗家打得满脸是血的模样,心里难免有些想法。齐锦还是今科进士呢,罗家就能那般不给他脸面,让他丢尽颜面,哪此岳家,委实太过霸道了些。 他是读书人,骨子里难免有些读书人的骄傲。他又见惯了明老夫人那样婉约柔弱的大家闺秀,在家相夫教子,十分尊重他爹,便觉得这才是正常的夫妻相处之道。若是罗家那般的,娶了回去,如同搅事精一般,家宅难安。 只是他骨子里骄傲是有,却没什么胆气,知道这门亲事是明夫人说合的,若是由他拒绝,不免得罪于她,他这才想出了这个不靠谱的主意,由罗家拒绝这门亲事。到时既不用跟罗家的凶丫头成亲,也不会得罪明夫人,甚美。 罗家得知这翻缘由后,真是把齐锦恨到骨子里,对明悦也是十分厌恶。 罗白宿气得在家里跳脚大骂,骂了还不算,将衣袖一捋,欲要带上程青几个,大有一副冲去找齐锦拼命的架势。 “人家现在都住在华府了,你还能跑到华府去揍人不成?”罗天都反倒十分冷静。她本就不喜欢读书人,也没有跟明悦定亲的打算,明悦这翻不靠谱的做法,反倒令她松了口气,至少若是明老夫人或是明老先生上门来提亲,她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了,理由还是现成的,你儿子不满意,我也不稀罕嫁。 罗白宿一时语塞。 齐锦马上就是华府的东床快婿,他能揍齐锦,却不能随便打上华府的大门。罗白宿心里憋屈,想着总得找个法子报复回去才行。 【) 第223章 有了明悦这一打岔,亲事肯定是不成的。明老先生千里迢迢赶来上京,才缓过劲来,就请了媒人上罗家门来提亲,结果却得了罗家一个冷板凳。满以为十拿九稳的媳妇,到头来人罗家一个不合适就打发了。 两位老夫妇有些摸头不知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完全不明白本来说得好好的,为什么罗家突然变卦。再问,人罗家也只让他们回家问自个儿的儿子。 不管怎么说,明罗两家的这门亲事是黄了。明夫人后来知道明悦做的混帐事,少不得把他捶了一顿,大骂:“罗家女孩儿哪里不好,你偏要自作主张,多此一举!人家孩子比你小一截,就知道打理家业养家糊口了,你哪里不满意?” 明悦是个读书人,骨子里也十分骄傲的,平日虽然尊敬明夫人这个姑姑,但是到底年轻,在儿女亲事上头想法还是挺浪漫的,被明夫人责备了几句,也恼了:“那丫头性子暴躁,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的,连她姐夫也时常被她暴打,此等泼妇,如何进得我明家门!” 罗天都脾气不好,明夫人也是知道的,当下被他噎得话都说不出来:“你懂个什么!我才要跟你讲,少跟那什么齐锦来往,那就是条白眼狼,才中了进士,就翻脸不认人的。” 明悦正跟齐锦打得火热,又兼明悦是今科新晋进士,在读书人的眼里,足以称为楷模也不夸张,哪里听得进去,一个劲地嚷着不要娶罗家凶丫头。 明夫人虽然为他打算,但到底不是他的亲爹娘,管教了两回,明悦仍一口咬定不肯结亲,明夫人也没了法子,只得作罢。又兼明大人马上要启程往江南去,她也实在抽不出空子,再管这些,只抽了个空来罗家赔了个不是。 她本是一翻好意,罗家倒没有迁怒到她身上。 只是好好的一门亲事结果又搅成这般,罗白宿和方氏气得半死,不免暗骂一句明悦有眼无珠。相比起其他人的义愤填膺,作为当事人的罗天都反而平静许多,每日里照常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心情丝毫不受影响,整日里对着人还是有说有笑的。 “小都,你放心,爹一定给你出这口恶气。”罗天都的冷静明显刺激到了罗白宿,他打定主意,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总要想法子出口恶气才是。 退亲这种事是多么大的羞辱啊,没有人面对这种耻辱还能无动于衷,罗天都的平静看在他眼里,简直就是女儿为了安慰自己爹娘而强颜欢笑。 “爹,你可别乱来,我真不生气。”罗天都一脸黑线。 老实说这事对她真没影响。不说她本来就没有嫁给明悦的打算,就是明悦这样的性子,两人将来也合不来,早点说开反而比较好,省得以后又是一对怨偶。 两个孩子婚事都不顺遂,方氏不免在家里哀声叹气的,十分忧心难过。她就不明白了,自家的孩子百般都好,为什么老天就是要这般折磨她们呢? 方氏心里难过,对着罗天都却不敢表露出来,生怕她心里更难过。 罗天都惯会顺杆子往上爬的,她见方氏和罗白宿有愧,趁机对方氏提了些往日方氏绝不会答应的要求。比如,让方氏不再逼着她练女红啦,每日习武的时辰再多一个时辰啦,甚至连要带着罗名都做生意的事也提了出来。 方氏原本要训斥她的,终于还是忍住了,没说同意也没有一口拒绝。唉,就算是要管教孩子,也不用挑这个时候,真是多说几句她自己都难受得紧。 罗天都得了许多好处,心里更是高兴,最重要的是,和明家结亲不成,方氏顾及她的心情,至少在半年以内都不会再提这个事,她也乐得轻松半年。 不过,也因为这事,罗名都仿佛彻底振作起来,一改往日的颓废模样,反而在家里时时安慰罗天都,生怕她一时想岔了做出什么傻事来。 罗天都心道,这明悦倒真是做了件好事,心里对他的气愤也减了不少。 方氏不逼着她学那捞什么女红也不逼她读什么女训女诫了,看见她练武,就是面上不赞同,也不再出言罗嗦,罗天都觉得挺满意的。当然,若是全家人不用那副怜悯的目光看她,就更好了。 她觉得自己压根就不可怜,一点也不。 趁着方氏这些日子对她甚为大方,她也就毫不客气地大肆行使这项权利,时常带着罗名都外出,为以后罗名都创业做准备。 上京繁华,各行各业几乎都有人涉猎,衣食住行不用说,几乎没有什么能插得进手的地方,罗天都的心思还是放在娱乐方面。比起来,上京的人生活水平比别的地方还是要富足一些,对生活质量的追求也就更高一些。吃的、用的、穿的基本都达到了饱和的地步,但是娱乐的方式却十分贫乏。 姑娘家的不用说,那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做的有限;公子哥儿们的精神生活也十分贫乏,书生们不过就是呼朋友唤友,时常聚在一起,吟诗作对,有钱的还喜欢往花街里窜。武将们多了些消遣,骑马射箭打猎什么的;官家夫人们最多的还是摸牌,或者在家里没事琢磨着自家男人的那几个小妾庶子庶女们;小孩们就更不用说了,好几岁大的孩子,连路都没走几步,都是自家奶娘抱着的,更没有什么娱乐方式了。 罗天都还是坚持以前走健身馆的想法,只是这健身馆到底怎么建,要设些什么项目,需要仔细考虑。 她的想法,是建一个大型游乐场所,不光有适合姑娘们玩的娱乐项目,还要有适合公子哥们玩的,外加上一个儿童游乐园。当然,主体客户群还是以京中有钱勋贵为主。 这几日,她也不出去了,就在家里写写画画,设计游乐场的布局,计算需要用的场地面积以及成本。等到有个大体的概念之后,她才跟罗名都说了她的打算。 罗名都一贯的十分支持她:“小都,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都听你的。” 罗天都其实也只是有个大体想法,罗名都这般支持她,反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嘿嘿,大姐,你先别这么肯定,我也只是有个初步的想法,还不知道能不能建起来。” 说完,她便将这几日画的草稿展开,铺在桌子上,跟罗名都一一讲解:“喏,我的打算是建个游乐场。” “游乐场?”罗名都不解,只觉得这名词相当陌生。 “啊,就是游玩的地方,就像一个园子,有很多可以玩耍的游戏的园子。”罗天都想了想,这么解释,“这不是主要的,反正就是个园子罢了,你先不要管这些。喏,我想好了,这个园子分成三部分,这边我打算建个健身馆,专供姑娘夫人们用的,有点像咱家的这个,当然,玩的游戏会更多;另一边给那些公子哥儿玩耍的,像是攀岩墙什么的。” “攀岩墙?那是什么?”罗名都又问。 “唔……就是一种练习爬山用的,估计武将们应该挺喜欢的。”罗天都不知道该怎么给她解释,只大略说了一下。 好在罗名都也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看了看那草图,发现还有大块空地方,就问:“这些地方呢?” “我打算建些滑梯什么的,给小孩儿们玩的。这只是大体的想法,具体要怎么建,建些什么,我还要多想想。”这才是目前最大的问题。 上京的园子不少,但多数都是些花园,比如梓君候府的牡丹园,真正的游乐场还是很少的。 罗天都说了一通,罗名都还是有些云里雾里的,不太明白。不过她总算是知道罗天都要建个园子了。于是她又问:“那建在哪里呢?我看着要挺大一块地方的。”她更担心的是自家的钱够不够在上京租这么大块地方。 “我现在也在考虑这个。” 不管做什么,场地仍是第一要考虑的要素。内城是不要想了,租金太贵,而且凡是能开发的地方都开发得差不多了,罗天都主要把眼光放在外城和郊区以外。只是这样一来,需要很大的场地,在内城是不成的。内城能开发的地方都开发过了,租金又贵,哪怕罗名都嫁妆不少,只怕也租不成那么大的地方,再者内城也没有那么大块的合适的空地。皇城倒是有,可是那地方是不要想了。 她便把目光放在外城或者是上京外郊,但是考虑到她的顾客群还是放在上京的那些有钱贵族上,路程最好是能当天来回的,那么最好是选在外城了。不然出去游玩一回,还要出城门,首先那些贵女和孩子们就不会考虑这样的游乐方式了。 她和罗名都大体讲解了一翻,罗名都也起了兴趣,两人每天都在兴致勃勃地讨论个不停,弄得方氏十分惊讶。不过看在姐俩这么有精神的样子,她也就不管了。 不管怎么样,都要比罗名都前些日子在家里要死不活的模样强。 【) 第224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就到齐锦成亲的日子了。() 罗家有志一同地绝口不提这事,就怕罗名都好不容易振作起来,又因为这事颓废下去。 齐锦却偏生好似跟罗家过不去似的,还特地打发人送了喜帖过来,邀请罗家人吃喜酒。喜帖上华芸娘和齐锦两个名字,真是看得人眼睛都滴血。 罗天都气得半死,骂了一句:“真是个狗东西!” 罗白宿更不用说了。他向来宠着自家的孩子,本来就因为罗名都的事心里有气,后来又怪齐锦挑拨离间,才害得明悦和罗天都的亲事告吹,罗白宿早就思量着要狠狠地揭一回齐锦的脸。 他将帖子一收,到了喝喜酒那日,也没跟方氏说一声,照常领着程青和子书就出门去了。 他出门的时候,表情挺平静的,与往日并无半点异样。罗天都只以为他去衙署,也没有在意,吃过早饭,便与罗名都反复讨论游乐场的建设与成本核算。 这是一项大工程,若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工作,她是断然不会贸然动工的。 “小都,照你想的,没有大几千两银子那是绝对置办不下来的,咱家本钱不够啊。就是凑够了本钱,到时能赚钱吗?”哪怕是齐家,几千两也不是小数目,罗名都只觉得自家小妹这回玩的也忒大了些,生怕到时本钱都赚不回来赔得精光。 罗天都也有些发愁,半天才道:“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吗?也没说一定要建这个。” 正在商量间,听到院墙外头敲锣打鼓的,又有唢呐鞭炮声不绝于耳,却不知道是谁家在办红白事。 近日因为南边遭灾的事,很少有人这样大张旗鼓锣办事了,就是家中有什么红白事,也极少这样锣鼓喧天,低调得不得了,生怕触了今上的霉头。 “咱家这巷子里头谁家在办红白事啊?一点风声也没听到,都吓到孩子了。”方氏抱着被鞭炮声吓到后哇哇直哭的罗子衿,抱怨了一句。 “不知道啊。”罗天都扔了笔,凑上去,将罗子衿的一双小耳朵捂上了,道,“喜巧你去外头看看,就说吓到孩子了,让他们早些出巷子外头吧,要热闹也该去外头大街上热闹,往这种小巷子里跑做什么。” 喜巧应了声,匆匆忙忙地去了。 “你们姐俩天天在屋里唠唠叨叨说些什么?我依稀听得你们说要建什么房子,咱家要建啥房子?”这几天罗天都姐俩都窝在屋子里不大出来,连吃饭都是送到屋子里去的,方氏都难得见着她们,颇有些不习惯。 “没啥,就是琢磨着弄点什么挣钱。”罗子衿被小姐姐捂着了耳朵,又不怕了,睁着一双乌黑圆溜的大眼睛四处瞧,小脑袋一动一动的,十分可爱,看得罗天都心里软软的,凑过去在他的小脸蛋上“呜啊”就是一口,惹得罗子衿咧开嘴就笑了。 “娘,你看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唉,真是小孩子。”罗天都于是很有些大惊小怪的,觉得小孩儿太没立场了。 “他这么小懂什么?不舒服了就哭,有人逗他就笑,有什么好稀奇的。”方氏有些没好气地道,“你小时候不是也一样。” 外头锣鼓声仍没有停,听着反倒像是停在了罗家外头一般,鞭炮一挂接一挂的,放得格外勤了,炸得人耳朵都要聋了,浓浓的火药味隔着院墙飘了进来,闻着就透着股肃杀之气。 罗天都被吵得不耐烦,扯着嗓子喊:“向兰姐,你去外头看看,怎么还没走。” 果然喜巧还是小了些,办事就是这么不牢靠。 “别人家办喜事你还不许人家热闹一下。来,我给你把耳朵捂住,一会儿就好了。”罗名都说完,果真上来将罗天都的一双耳朵也捂着了。 向兰出去了一会,直到外头的队伍又放了两挂鞭炮,方才回去,脸上还带着掩不住的怒气。喜巧低着头跟在她身后,默默不语。 方氏就问:“谁家在办喜事?” 喜巧看了向兰一眼不做声,向兰只得上来道:“不知道谁家成亲的队伍,都绕到咱们巷子里来了。” 方氏“哦”了一声,笑道:“既是迎亲的队伍,你们俩都出去了,怎么连喜糖都没给一颗?这也太小气了。” 向兰就道:“倒是扔了喜糖,外头聚了一堆猴孩子,在那哄抢,我没好意思跟他们抢,再说咱们家里又不缺这个。” 这倒是实话。罗名都爱吃些小零食,家里的烤点心从没断过,时常备得有。那喜糖既是拿来外头洒的,也不是什么好糖,也就是小孩子爱热闹会上去哄抢。 “这你就不懂了,咱们又不是真贪那两颗糖吃,就是沾个喜气罢了,刚没叫小都出去抢两颗。”方氏于是有些后悔。 罗天都听她们又说到自己头上来了,便有些不耐烦了,皱着眉头道:“又说我做什么?我去忙了。娘,今儿天气好,你多带着子衿在外头晒晒太阳,别老闷在屋子里头。” 方氏便有些嗔怪道:“这孩子,你是我带大的,难道我还用你教怎么带孩子吗?你去忙你的吧,子衿有我带呢!不会委屈了他。” 罗天都出了门,忽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问向兰:“刚才外头是齐锦娶新妇?” “可不是,那齐家如今得了好处,故意在门前耀武扬威。”向兰十分气愤,就算要花轿巡街,也没有往这么深的巷子里来的理,齐家分明就是故意欺负人。 “不过是个狗仗人势的混帐罢了,有什么好气的,这事就过去了,以后再不要提,晚上爹回来,也不要讲。”罗天都倒没生气,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齐锦看着风光,可是他做的那些事上京哪个不清楚。她们罗家名声是败坏了,可是齐锦也好不到哪里去。官场倾轧,却是最看重忠心了,齐锦不过是取中了个进士,就把旧岳家扔在一边,另娶了华家的闺女,前后不过半个月的时间,早给朝臣留下了一个薄情负义养不熟的印象,只怕以后谁也不敢拿他当自己人看。 齐锦自以为攀附上了华家,今后仕途能一帆风顺,多半是鸡飞蛋打一场空。 罗天都还在家里安抚家人的情绪,却不想傍晚的时候,罗白宿带着一身酒气,被程青和子书抬了进来,衣裳下摆都被人撕裂了,鼻青脸肿的,眼角还破了一块皮,像是跟人打了一场狠架似的。程青跟子书也是,子书还好些,程青却是光着膀子回来的。 罗天都吃了一惊,问道:“这是怎么了?你们这是跟谁打架了?”问完又去请大夫。 方氏更是吓得几乎要晕倒。 程青和子书将罗白宿抬进屋,扶着他躺平在炕上。这才由口齿伶俐的子书讲了事情经过。 “大爷早几天前就跟人调了假,今日原本是大爷休沐。前些日子齐公子的事让大爷很愤怒,今日大清早大爷就领着我和程大哥到长乐街吃酒去了。” 罗天都听得满头黑线。齐家在上京并没有产业,齐锦要娶华芸娘,自然不能在华家娶华家的闺女,便由齐大公子在长乐街租了一处院子,临时充当新房,迎娶新娘子了。 罗白宿这哪里是去吃喜酒,分明就是去闹场。 果然,子书又接着道:“长乐街今天十分热闹,大爷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等得齐公子迎了新人回来后,大爷当着宾客的面,揍了齐公子一顿,齐家随从多,华家送亲的队伍也没退,我们就打了起来。”子书为了护着罗白宿,嘴角都遭人打破了,说话的时候,还不时地摸摸破了的嘴巴,疼得直龇牙。 “那齐家好生不讲道理,他不过是新科进士,大爷却是朝廷命官,居然敢让随从打大爷,若不是有程大哥在,只怕大爷现在还回不来。” 罗天都气道:“活该!”到人家成亲喜宴上闹场子,当然遭人恨,若是碰上心狠的,把人打死都是有的。 她看了看醉得一脸通红的罗白宿,料想他是喝了不少酒,仗着酒气才敢这么做的,不由决定,以后绝不许罗白宿再喝醉了。 方氏也怒了,骂道:“你跟着大爷的,如何不劝着他些?让他做出这种事,被人打了?” 方氏向来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乡下人,若不是命好,罗白宿念书出息了,她一辈子也就是个乡下种田的命,因此哪怕家里添了下人,也很少摆主母的款,这还是她第一回 明明白白地骂人,显见得是气狠了。 子书便老老实实跪在地上,道:“这事本来就是齐家做得不地道,原本因为大娘子的事,大爷已经压下了火气,后来因为小娘子的事,大爷才生气的。” 罗天都一愣,她倒是真没想到罗白宿闹上齐家婚宴的原因居然是因为齐锦搅黄了她和明悦的亲事,一时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这都是些什么事! 【) 第225章 齐锦的新岳家华家,本是攀附着吏部柳侍郎的大腿才升上来的。有柳大人的照拂,华大人这两年在鸿胪寺混得还不错,年年考评都是优,想必明年就能往上再升一阶了。 罗天都想起,当初齐锦中举那年,和齐大公子到上京来,还跟芸娘打过一回照面。她记得那时候,芸娘就表现出对齐锦极大的兴趣,到底最后还是被她等到了。 她依稀想起,芸娘好像跟她大姐年岁相差不大,等到现在才出阁,也算是个有本事的。 如今她头疼的是罗白宿,身为朝廷命官,居然跑到新科进士的喜宴上大闹,若是被有心人参一本,也够他喝一壶的。 唉,真是头疼死了。 没过两天,罗白宿这事竟真的被人参上去了,有御史道罗白宿仗着身份,欺压同僚,败坏朝官名声,极为恶劣。 今上正为江南的那档子乱事愁得觉都睡不好,他又最是个讲究名声的皇帝,这言官正碰到火头上,今上顿时怒了。罗白宿不在殿上上朝,今上就是有怒气也没法子朝他发,当下就叫廷卫将那言官叉了出去。 当然罗白宿也没讨到什么好,被罚了半年的俸禄,责令在家反省,换句说就是停薪留职半年。 罗白宿得了处分,神色倒是挺平静的,趁着这机会,成日在家里逗罗子衿玩,竟是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模样。 方氏于是十分忧心,生怕罗白宿因为这事弄得官都没得做了。虽说她有时觉得做官实在凶险,还不如回乡下种田来得痛快,但若罗白宿真要辞职归田,她还是有些不舍的。 罗天都看着罗白宿似乎真没有因为这事显出颓废的样子,便觉得这事估计有什么内情。 罗白宿倒是也没瞒她,老实道:“上回漓湘城暴动,死了一个知府,两个神武卫殉职,却只抓到了几个流民,这事牵连大着呢!我隐约听着,似乎江南十九道有七成以上的官员都脱不了干系。你看着吧,就这几个月,朝里定有大变动,这个时候被勒令在家反省,反倒不是什么坏事。” 罗天都听了,便默然无语了。 其实朝堂的事,她也不太清楚。上次漓湘城的事,她隐约知道是朝里几个皇子较劲,谁沾上都讨不了好。当然,以罗白宿的品级,皇城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估计也牵扯不到他头上,但能避开这个风头总是好的。 罗天都想明白了,也就放下心。 罚俸就罚俸吧,这样罗白宿反倒有更多的时间陪着家人了。本来也是,罗白宿在家里的时间少,罗子衿看他就跟个陌生人似的,罗白宿偶尔要抱他,他没有一次肯的。若是罗白宿再不找机会跟罗子衿亲近亲近,以后父子见面跟个陌生人似的,那也太可怜了。 罗白宿想得并没有错。 自明大人下江南之后,一个月里连着遭遇三次行刺,局势便越发紧张起来。 等到了七月,一封又一封的急报,不要命地从江南往上京送过来,朝廷的旨意也是一封接一封地往江南而去,明大人身边的护卫也从最初的四位增至三十多位,且全是禁军十八卫中的高手,朝臣们这才悟了。 今上这是铁了心要查这事了。 于是,有人慌了。 据说但凡在朝中能说上两句话的大人家里,这几日访客格外多,尤其是几位深受今上宠信的权臣,门槛都几乎叫人踏破了。 自古江南出墨客。如今大庆朝四品以上的朝官,七成以上都是来自江南望族。江南粮仓一案,牵涉甚广。哪怕这些朝臣们洁身自好,但是谁家没有两门糟心的亲戚,谁也不敢保证自家族里哪个叔伯堂兄弟之中,没有谁在其中伸了一只手。 一时京中人人自危。 当然,这种紧张的气氛是丝毫没有影响到罗府的,罗白宿如今正在府里闭门思过呢! 罗天都正在心心念念地设计她的游乐场,罗白宿也在家里老老实实做他的奶爹,努力讨好他的宝贝疙瘩心头肉。 罗子衿正好断了奶,因为吃不习惯米糊,每天饿得直哭。罗天都打听到城里有家新开的铺子,专卖北边来的杂货,据说有草原那边来的奶沫卖,她便跟罗白宿说了一声,和向兰程青两个上街买奶沫去了。 那铺子并不起眼,罗天都在街上晃了两次,才找到。店里卖的几乎全是北边游牧民族的货品,风干的肉干,黄澄澄的酥油茶,马奶酒之类的,还有各色的上等皮毛,硝制得十分精致,倒是十分有特色。 罗天都一眼扫过去,货品都很实在,那奶沫闻着一股浓郁的奶腥味,就问他:“掌柜的,这奶沫小孩儿可喝得?”她可是知道,后世的奶粉,都分好多种,老年人的,成年人的,婴幼儿的。万一这种奶沫小孩儿不能喝,反倒好心办坏事了。 大约是中原人和游牧民族生活习惯的差异,蛮人的吃食大抵味道重,带着股牛羊的骚味儿,并不怎么受欢迎,倒是那些珍贵的皮毛,十分受青睐。铺子里的客人多是冲着那个来的。 这铺子开了两个多月了,毛皮倒是卖了不少,可是吃食却是卖得少。掌柜的好容易看到有客人上门了,笑呵呵地道:“小娘子,这奶沫就是给小孩儿吃的。我跟你说,你别看这些东西闻着不太好闻,可是好东西。尤其是小娘子这般个头小的,多吃一些,以后能长得又高又结实。你若是不习惯那股子膻味,你就多放点儿糖,甜甜的,可好喝了。” 这年头的商人地位低,诚信上头倒是十分让人放得心。罗天都听他这么说,便放下了心。又见那些奶制品多半都是干的,易于保存。罗天都买了两罐奶沫,又买了一包看着有点像干酷的一种奶疙瘩。还有各式肉干也都包了一些。 掌柜的看她买得多,十分有眼色地每样多搭了些,又嘱她吃着觉得好,以后多来买。 罗天都担心罗子衿在家里没吃的饿肚子,应了一声,抱着一大包吃的就出了门。 到了大街上,却见原本车水马龙十分热闹的集市,不知怎么的,忽然像散了集一样。又有几名官差,手里拎了铜锣在沿街敲着,不时驱赶街道中间的百姓。 上京乃天子脚下,守卫森严。百姓一见这阵仗,便知定是有大事发生了,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赶人了?我今儿交了摊费,可还没卖出一样东西呢!” “官爷,小老儿年迈力衰,行行好,别踢别踢,小老儿自己挑着担子让开。” 又有看热闹的,踮起脚尖,伸着脖子往前头直望:“又有热闹瞧了吧,不知道谁家又倒霉了。”闹烘烘的。 等到街道清出来,就见街道那头来了好长一条队伍。领头的一员,骑着一匹血红战马,头戴翎羽战冠,一身暗红大麾,腰上悬着一柄长剑,威风凛凛,可不正是卫缺。 看到卫缺,罗天都一怔。他回来了?那江南的事多半是有结果了。 卫缺显是也看到了罗天都,绷着脸微微朝她点了点下巴,然后骑着马,从她身边“哒哒”地走过去了。 他的身后,跟着两列银甲神武卫,或持枪或持戟地,神色肃穆。那班神武卫后,晃晃悠悠地跟着一溜儿的囚车。 一辆、两辆、三辆…… 罗天都一路数过去,竟有二十两之多,看得她直咋舌。 不用说,这囚车上的人多半就是江南空粮案的涉案官员了。 唉!上京这都多少年没有囚犯游街了,怎么今儿碰上了,竟然一点风声也没有。 霎时,挑担的、闲逛的、看铺子的,四面八方全围了过来,将这条朱雀大街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罗天都和程青几个原本站在路边的,这个时候也被人挤到后头去了。罗天都人矮,别人往她跟前一站,她便什么也看不到了,踮起脚尖也只看到黑压压的一片脑袋。 向兰看着人群越来越多,皱起了眉,一边护着她往后退,一边劝道:“小娘子,街上人多,当心左右。” 罗天都什么都看不到,混乱中还被人踩了一脚,疼得她龇牙咧嘴。可是囚犯游街这般难得一见的场面,她又舍不得放弃,一时好生为难。 她看了一会人的后脑勺,觉得有些没意思,正要转身回去,却不想边上的茶楼二楼窗户里探出个脑袋,冲着她直招手:“喂,凶丫头,上来这边看,这里看得清楚。” 罗天都抬头一看,却是柳二那个纨绔少爷。 他倒是真会挑位置。 罗天都只见过柳二三回,每回都称不上愉快,而且她觉得自家和卫缺走得有些近,卫缺和柳家却是有仇的,因此她下意识地就把柳家放在了对立的立场。按理说她应该要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了柳二 才是,可是她犹豫了一下,到底看热闹的想法占了上风,便老实不客气地跑上楼了。 【) 第226章 “唉,那个、那不是那谁?严家的那个胖子吗?去年见着了爷,那下巴抬到天上去了,都不拿正眼瞧爷一眼的。{}嘿,这才多久,就被姓卫的捆了。他也有今天……哈哈。” 罗天都才上楼,就听到柳二夸张的笑声,不由满头黑线。 全上京除了皇城里头的那几位,敢直呼卫缺为姓卫的,估计也就柳二这个二缺了吧。 “严胖子他得罪过你?”边上立时有人惊奇地问。 “我前年不是被我爹放到江南去了吗?就在那孙子手下,可受了他不少鸟气!你别说,姓卫的这事做得可真是太解气了,爷领他的情。” “二爷,卫大人还在下头呢,慎言。” 柳二“嗤”了一声,到底打住了话头,鼻子抽了抽,狐疑地问:“这什么味儿?闻着怎么有股子膻味?你今儿吃羊肉了?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爷我讨厌那个味儿,你吃了羊肉就别往我跟前凑。” 那人低头往自己身上衣袖各处闻了闻,道:“我没吃羊肉啊,也没味儿。” 柳二不等他说话,发现怪味的源头了。罗天都怀里抱着一大包奶沫、肉干之类的,就站在屋里头。 “喂,凶丫头,你抱的什么玩意?味儿真冲!”柳二立刻嫌弃地皱眉,拿袖子在鼻间挥了挥,“快拿走快拿走。” 罗天都立刻将东西往怀里一搂,白了他一眼:“我买了回去给我小弟吃的,你敢扔,我就敢揍你。” 那屋子连同柳二在内,一共坐了好几个男男女女,彼此之间态度十分随意,可见平日关系十分熟络。他们都知道柳二的脾气。见罗天都不但抱了一大包柳二最厌恶的东西,还敢当面对柳二呛声,都知道这丫头估计要倒霉,不由都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盯着罗天都。 罗天都被他们看得寒毛直竖,警惕地望着柳二,道:“干什么?” 柳二又抽了抽鼻子,大约是那味道闻着实在太糟心,用袖子将口鼻掩了,道:“我不扔你的,你先搁着吧,怪恶心的。”说完唤了小二过来,将那包东西拿走。 不想他这一举动将众人下巴都惊掉了。谁都知道柳二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他混起来,才不管你是男是女,先揍了再说。这小丫头得罪了柳二,没挨揍不说,居然还能得柳二好声好气相待,着实令人惊讶。 当下就有人不着痕迹地又打量了罗天都一翻,心里越发狐疑了。这丫头长得也忒普通了,柳二究竟是看上了她哪一点。 罗天都可不管这些,走到窗边,将木窗支得更高些,往下看热闹。 不用说,在二楼的视野果然好,底下黑压压的一片,卫缺走在最前头,后面跟了一队囚车,跟溜犯人一样。 柳二本就坐在窗边,这个时候也站了起来,问她:“你爹最近在家里做什么?又不用去衙署当差,怪无聊的吧。” 罗天都正看热闹,头也不回地道:“我爹在家里带孩子呢,可滋润了。” 柳二大约是没料到她会这么回答,愣了一下,偏着头想象了一翻罗白宿奶孩子的样子,哈哈大笑:“带孩子好,带孩子真好。”越笑越夸张,最后笑弯了腰,连眼泪都出来,拿扇柄拼命敲窗沿,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罗天都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人来疯,下意识地离他远了些,有些嫌弃地看着他。 柳二好容易止住笑,从窗子下往下望了一眼,招呼她:“哎,过来瞧瞧,下头的那些可都是一方大员,平日里不可一世的,这会儿可都成阶下囚了,他们这种落魄样可不常见的。”柳二的语气很有种幸灾乐祸的意思,估计是在江南的时候受了那些官员不少鸟气,这会儿觉得扬眉吐气了,拼命嘲笑。 罗天都踮起脚尖,努力伸长脖子,往下望过去,都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没有一个认得的。好吧,她就是看个热闹! 柳二看够了,一屁股坐在窗边的板凳上,将扇子一合,漫不经心地问道:“哎,那谁,我问你,你姐可好?都在家里做些什么?嗯,心情可好?” 刚才柳二笑得太夸张,引得卫缺也抬头往上望去,看到罗天都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和柳二站在一起,周身的气息陡然冷了下来。卫缺的视线跳过柳二,又移到旁边的罗天都身上,死灰色的眼珠子里仿佛有一小簇火焰在烧。 罗天都挑起眉,有些哑然。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仿佛觉得卫缺眼里有一抹明显的不赞同,若是她没看错,那意思仿佛在责问她。 喂!你怎么跟这个纨绔混在一起? 罗天都眨了眨眼。 啊?我就是过来看你,才上楼的,这个二愣子我可跟他不熟。 离他远点! 两人视线交缠,进行着无言的意识交流。 罗天都有些暗爽。看吧,她竟然能读懂卫缺那张死人脸上的表情,总感觉心理上离卫缺又亲近了一些。 柳二被卫缺盯了一眼,只觉得浑身都有些发凉。他见罗天都盯着楼下目不转睛的样子,心里觉得被忽视了,于是有些生气地道:“丫头,看什么呢?楼底下有什么能比得上爷更好看?”语气里竟然有些委屈。 罗天都诧异地回头。她看了看身边穿得花团锦簇像只花蝴蝶一般的柳二,仔细看上去,柳二的长相其实颇为英俊,眉目俊逸,看起来确实是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为人又骚包,又爱打扮,无奈受这年代奇葩的审美观的拖累,让他的扮相看上去带了点女气。其实不光是他,这满大街的读书人多数都带了些这般的气质。 只是阴柔伪娘的作派罗天都向来看不上,反倒是卫缺任颀那般或冷厉或阳刚的武将,更符合她的审美。 再不济,罗白宿那般儒雅或是程青的木讷朴实也可将就。 总之,这年头美男子的标准与她的审美观相冲突,且还是属于原则性的,不可调和。 她再朝下望去,卫缺头戴翎羽战冠,一身鱼鳞胸甲,身披暗红大麾,腰系长剑,骑在马上的样子英姿飒爽,无人可比。 于是,她很诚实地道:“看楼下的美男。” 柳二被她噎了一下,有些恨铁不成钢:“你那什么眼神?”他觉得这丫头大约是眼睛有问题,幸好他喜欢的是她姐,他觉得自己还是问正主儿比较实在,省得被她噎死。 楼底下的卫缺听了二人的对话,周身的冷戾气息忽然散了许多,嘴角也忍不住微微往上翘,显然心情十分不错。 这头柳二还在追问罗天都:“喂,丫头,问你呢!” 罗天都有些莫明其妙:“你问什么了?” “你姐呀,嗯,她在家都做什么?你出来怎么也不带上她?” “她在家带孩子呀。”又嫌柳二靠得太近,一脚踢了条板凳横在两人中间,道,“离远点。” 柳二皱眉,不满地道:“你家几个奶孩子啊?要这么多人带。” 罗天都哭笑不得,白了他一眼:“什么几个?我家就我弟一个宝贝疙瘩,全家人一起都哄不过来,要再多几个,那也不要活了。” 两人吵吵嚷嚷的,看在楼下有心人的眼里,却是另一副情景。卫缺微微眯起眼,抿着唇,漠然地看着楼上的两人。罗天都在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狠戾。 罗天都一怔,除却第一次在法华庵外见到卫缺露出过这副表情,从那以后,卫缺在她面前都是一副懒洋洋的带着些漫不经心的表情,几乎让她有些忘了,卫缺原来是大庆朝的第一佞臣。 柳二似乎也被那目光刺了一下,偏过头问她:“丫头,你得罪过那姓卫的?” “不曾。”罗天都斩钉截铁回答。 “哦。那我怎么觉得姓卫的看着咱们的眼神露着凶光?” “定是你看错了。”罗天都不肯承认,后来又觉得卫缺刚才的眼光实在不善,于是改口,“定是他看到你才眼露凶光的。” 两人争执间,卫缺已经转过头去,轻踢马腹,纵马而去。 等到卫缺走了,柳二才觉浑身的压力陡然一轻,长吁了口气,人立刻又活了过来,微倾过身子,靠近了罗天都,压低了嗓音,问道:“喂,丫头,你爹娘可想过你姐以后怎么办?齐锦都成亲了,她难道就没个旁的打算?” 罗天都立刻警觉地回答:“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柳二摸了摸鼻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高兴了起来,“哎,你爹看着一脸和气,倒有副硬脾气。那天当着华家那么多人,就敢揍华家的新姑爷,倒真是小看他了,哈哈。” “你胡说什么?!”罗天都目光不善地盯着他,警告他。 “哎,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我又没觉得他做得不对。齐锦那小子做事我也看不上,倒是你家虽然一屋子都是混人,可是却很对爷的胃口,我不嫌弃。哈哈!” 哈哈你个大头!罗天都听他说话颠三倒四的,顿时觉得这柳二又抽了。再往下瞧,囚车都走了,有些索然无味。她惦记着家里的罗子衿没东西吃,摆了摆手,道:“我家去了,你慢慢看吧。” 【) 第227章 罗白宿的闭门令还未撤,仍然只能整日呆在家中,无事的时候逗逗罗子衿,排解无聊。{}只是罗子衿到底是小孩子,睡觉的时间多,他睡着了,罗白宿便无事可做,整日里便窝在屋子里读书。他本来悟性就颇高,又兼这几年一直做官,于实务上头积累了几分经验,如今再看起书来,反倒另有一番见解,学问倒是精进了不少。 方氏却十分忧心。 罗白宿在衙门的时候,时常不在家,她偶尔会有些小抱怨,又兼官场倾轧,罗白宿每每遭遇挫折,方氏不免都会生出让罗白宿辞官,回乡下种田的想法。然而,罗白宿如今真正被勒令在家反省,前途未知的时候,她又生怕罗白宿就此被夺了功名,一辈子的志向不得伸展。 她既这么想,难免会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罗白宿身上。罗白宿表现得越平静,她便越发认为罗白宿跟她一样,心里焦急,只是为了不让家人担心,才会竭力故作镇静。 方氏心里担心,难免面上就会带出来,在家里真是茶不思饭不香的,愁苦得不得了。 罗白宿看见方氏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道:“你成天愁眉苦脸的,都在担心什么?” 方氏其实是个颇能忍的,只是这朝堂上的事,她压根不懂,所以看得格外严重。她忍了这许多天,实在忍耐不住,道:“还不是你的事,这都好几个月过去了,就算你犯的错再大,也该反省够了,朝廷怎么对你还是这般不闻不问?唉!若是真不打算让你做这个官了,那也该说个明白,我们好收拾行李回乡下去。这样不上不下地钓着你,我心里慌得很。” 罗白宿盯着罗子衿睡得红通通的小脸,看得眼都不眨一下,听见方氏说话,终于转过头,笑道:“不是闭门反省半年吗?这才两个月,还得等四个月。” 方氏嘟囔道:“再过半年,黄花菜都要凉了。” 罗白宿有些无奈,对着方氏解释:“这是圣上亲自下旨,半年那是一日也不能少。等到禁令一除,到时还得去衙门。我是朝廷册封的官员,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贪赃枉法四不犯上谋逆,朝廷不会轻易摘了我头上这顶乌纱,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就好。” 罗天都觉得方氏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她觉得官场的事远没有罗白宿想的那么干净。听他们说了半天,也忍不住道:“这官场上的事,谁说得清。爹,你又不是没被人害过。” 罗白宿有一点好,那就是不管什么事,他都会尽量对家人解释清楚,并不会像别人那样,一句“妇人不得干政”就打发了方氏她们。 “小都,我知道你们担心,不妨事。左大人也说过,如今江南粮仓一案,牵扯太广,那趟水太深,我如今被罚闭门反省,也不算什么坏事!” 罗天都皱起眉,想起前几日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一长溜囚车,默然不语。 “江南粮仓一案,只怕南都漓湘一半以上的官员都在里面插了一手。谁家没有几门糟心的亲戚,就是左大人家里,也是没办法完全撇清。左大人还道,他也巴不得做点什么,让今上也禁他的足,让他闭门反省呢!” 方氏被他哄笑了,嗔道:“左大人是多大的官,你才多大的官,就是有人走门路托关系,也不会找上咱家的门,你就美吧你!” 罗白宿哈哈大笑:“外人眼里,可不歪传我不过是个惯会溜须拍马的小人,仗着巴上了左大人的大腿,一个小小的著作郎,在上京也狂得没边了?” 这话倒是不假。 罗白宿自打初入京,就被贴上了左府的走狗这一标签。只是左青之素来清正,又不喜结党营私,名声太好,左府的走狗说出去,倒不是什么坏名声。罗白宿跟他亲近,旁人多是羡慕的份。 在方氏眼里,左青之那是天底下第一等的聪明人,既然他说无事,方氏便略略放下心:“我反正不懂你们读书人的事,你说是便是吧。” 江南粮仓一案,牵连十分之广,江南几乎半数以上的官员都牵涉其中。卫缺将首要的二十多名涉案大员先行押解回京,交由大理寺查审。明大人则仍留在江南,处理后续事宜。 算起来,江南之所以事发,起因还是因为户部的陈年老帐被人翻了出来的缘故。 江南富庶,大庆朝七成以上的收入皆来自江南十九府的税银。当年今上即位,也是经历了一场流血牺牲的洗礼方才坐稳龙椅,一半原因是今上手里有两支骁勇善战的军队,另一半原因也是因为今上娶了上杭幸氏的嫡女为贵妃。 幸贵妃出身江南望族,富可敌国。当年瑾元之乱,若非有幸氏的财力支持,那场战争,今上也不会那般轻易就取得胜利。因为幸氏拥护今上有功,幸贵妃在宫中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她也是除皇后外,最先诞下皇子的贵妃,在宫中一时风光无限,一度曾与皇后比肩。 自古以来,后戚与皇权就存在一种极其微妙的关系。王子皇孙们要在争嫡的战争中取胜,最大的倚仗就是母族的支持,而新皇一旦登基,先前费尽心力支持新皇的母族故旧,便晋升成了一个新的身份……外戚。 所有的皇帝,对于外戚的感情,那是相当复杂的,既爱又恨,既仰仗又猜忌。少年时少不得他,待得羽翼丰满,时常对着自己指手划脚,把持朝政的外戚便显得十分面目可憎了,简直就是令人欲除之而后快。 今上也不例外。 今上自登基以来,已有二十余载,该掌控的早就牢牢把在手里,比如兵权,比如吏治,比如财政。 若是幸家一直低调内敛,辅佐今上稳定朝政之后,就急流勇退,以今上的脾气,倒是能一直相安无事,身为皇亲国戚,幸家该有的荣耀自不会少。 问题就出在这里。 幸家出了一个皇帝女婿还不满足,还想出一个皇帝外孙。只是幸贵妃所生的二皇子,并不居长,前头还有个大皇子,而且还是皇后所生。 今上虽然宠爱幸贵妃,对皇后也同样尊重,大皇子也同样十分得今上器重。大庆朝的律法,以嫡为尊。大皇子既是嫡子又是长子,若是日后今上有个三长两短,继承一统的不外乎就是身为嫡长子的大皇子了。 就像千百年来一直在后宫上演的争权夺利的戏码一样,幸贵妃仗着娘家势力庞大,又对今上有拥立之功,难免对皇后有些不尊重,甚至认为对今上助力甚微的皇后,根本不配这个母仪天下,一呼万应的地位。 幸贵妃看不上皇后,也看不上皇后所养的大皇子。她认为唯有她所生的二皇子才有资格继承这个皇位。所以,自从二皇子出生起,幸家便竭尽所能地供养着这位未来的皇帝外孙,真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拿来堆在这位外孙脚底下才好。 今上节俭,也时刻教育几个皇子,克勤克俭,万不可养成奢糜的脾性。 二皇子早被外祖家养得骄奢淫逸无比,在宫里的时候有今上压着尚好,待得成年出宫建府,便如同放了缰绳的野马,怎么奢华怎么来,一应吃喝用度,比之今上在宫里的,还要奢糜几分。据说二皇子府里好些摆设,连今上的朝华殿都没有。 今上又最是小气,等闲不肯多花用一分,每年宫里头往外拨的银子都是有数的,几个出宫的皇子差不多都是靠外家供着。二皇子出宫建府没多久,又未曾领什么差事,也没多少进项,宫里头的例银,还不够他一个月的花用,剩下的时候,都是幸家供养着的。 幸家虽是百年名门望族,然而当年为了助今上登上大典,将家中钱财早已散得七七八八,不过是撑个空壳子罢了。这些年虽有今上体恤,多少摸了些银子,但那也刚够维持幸贵妃和二皇子在宫里的花销。 幸家立志要在家族中再出一个皇帝外孙,自是不肯委屈二皇子,事事都紧着他,如此一来,幸家在钱财上的压力陡然大了许多,一日复一日的,钱财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 江南的几个肥缺,多是幸家的子孙辈,那是今上刻意照顾幸家,每年多少也能捞个四五万两,这个钱是今上允了的,再多就没有了。 五万两银子若是放在旁的人家,那简直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了,可是还供不了二皇子一年的花用。二皇子要养幕僚,要拉拢朝臣,要在外头充门面。他甚至还效法今上当初的作为,私底下养了一支军队,人数虽不多,不过三千人左右,但三千人每天张嘴要吃饭,闭上要睡觉,吃的用的,还有训练用的武器,算下来,一年至少超过八万贯的花用。 宫里头给每个成年皇子的花用是三千两,幸家每年不过能捞五万两,就是幸家一个子儿都不留,全给二皇子送去,一年还有至少三万贯的空缺。 幸家为了支持这个皇子外孙,那也是豁了出去,想尽办法敛财。既然无法节流,那就只能朝开源上头想办法了。以前幸家还能拿江南的职位空缺作点文章,漓湘南都几个郡府向来是大庆朝最富足的地方,哪怕只是一个小县城的县令,那也是人人趋之若婺,幸家通过这个法子得了不少银子。 只是后来今上整顿吏治,朝中说得上话的要员大臣,多是今上的心腹,又兼这些年,今上隐隐有些打压世家望族的意思,幸家的这笔最来钱的买卖便不那么好做了。 【) 第228章 幸家来钱的地方少了,二皇子在上京的开销却是一文也短不了,尤其这几年,二皇子的胃口越来越大,一开口就是成千上万两银子。正巧他手底下有个新招来的幕僚,与西北蛮子那边有些门路,别的不说,几千匹马的生意倒是拿得下来。 二皇子一听,立刻动心了,若是能给自己私下养的那三千儿郎每人再添匹好马,组成一支精锐骑兵,关键时刻,就是上京皇城也能攻下来了。 物以稀为贵。 大庆朝多是耕地,没有牧场,想要马匹还得去西北那边朝蛮夷购买,因此价贵。一匹再次等的马,也要几百吊钱,若是那等日行千里的名驹,就更贵了,没有个几千上万贯,那时无论如何也买不下来的。 三千匹马,哪怕就买些最便宜的,至少也要几十万贯。这么一大笔数目,幸家自然是拿不出来的。然而,皇子外孙开了口,这事再难也得硬着头皮去办,不仅要办,还要办得漂亮,不落人口舌。不然,一个王子皇孙,没有今上的授意,私底下养支军队本身就是死罪了,更何况还和北边蛮夷进行那么大宗的交易,传了出去,一个谋逆的罪名是少不了的。 幸家拿不出钱来,蛮夷那边倒也好说话,钱财不够,拿粮食布匹相抵也是可以的,反正他们卖了马匹换了银子,也要用来买粮食。若是幸家直接拿粮食来换,每匹马的价格还能再低上六十吊钱。 幸家虽然是江南大地主,粮食满仓,但是也抵不了三千马匹的价钱。自家的粮仓不够,幸家无奈之下,只得将目光盯在漓湘城的官仓上。 幸家的打算其实也不算差。大庆朝不产马驹,军中用马只有五品以上的将官,才能用良马做坐骑,普通的兵士,还是用骡驴。他们直接朝蛮子手上买马匹,每匹马的价格比市价至少低了近一半。若是低价从蛮子手里添购大批马匹,运到上京,转手卖出去,一匹马至少有三四百两的利润,若是汗血那等名贵品种,一匹在上京就能卖到四五万贯,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幸家拿漓湘城粮仓的粮食,换了五千多匹马,三千匹悄悄给二皇子送了过去,自家留了一千多匹,其中还有好几匹名马宝驹,打算找个时机再慢慢卖掉,然后用卖马的钱多少买些粮食充入漓湘城粮仓。 这事本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只是几千匹马到底目标太大,幸家还没来得及转手出去,就出了户部那档子事,再然后卫缺就下江南了。 罗天都听到的版本稍有区别。 幸家为了给自家谋私利,私自挪用官仓的粮食,和蛮邦交易大宗马匹,罪无可赦。漓湘城上上下下四十多位大小官员,一个没跑走,尽皆下了牢狱,就是没二皇子什么事儿。 自己外家出了这事,二皇子不但不求情,反而头一个站出来,痛斥幸家,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大庆朝最是至孝至忠的臣子。 满朝文武,哪怕是跟幸家不对付的,也不由暗暗齿冷。幸家这是费尽家财,再搭上满门数百条人命,养了条白眼狼啊。 又有人说,这分明就是别的皇子设的一个局,不然大庆朝和北戎的关系那般紧张,什么人能有那么大的脸面,让蛮夷放下两族的仇恨,主动跟汉人做买卖。这是有人刻意在阴幸家呢! 又有人道,难怪幸家那般富贵,竟是拿着大庆朝百姓的命来跟蛮人做买卖换来的,幸家人花的每一个铜子,都淌着百姓的血与泪。 一时之间,幸家竟成了过街的老鼠一般,人人喊打。就连在一向在后宫备受宠爱的幸贵妃,也受了牵连,被今上勒令禁足,至于解禁的日子,看今上的怒气程度,想是今年都没有出来放风的机会了。 罗天都像听评书一样,听得津津有味。她从前只在书中见识过各种宫斗宅斗,这还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着夺嫡的战争就在身边明里暗里地上演,心里又是觉得新奇又是觉得残酷。 幸府被抄的时候,罗天都还跑过去看热闹了。 那一日,上京半个东街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占地几乎四分之一条东街的幸府,再没了半点富贵威严的气势。门口的卷毛儿石狮子早被人砸倒在地,往日就算是送上价值不扉的财礼,也不见得能扣开的朱红大门,此刻早被打开,门口两侧各站了一排银甲小将。 大门内不时有人哭哭啼啼地被衙役推出来,有戴枷的,有带锁链的,也有三五个被绳子拴在一起,被人像赶牲口一般驱赶了出来。 那戴枷戴锁链的,多是男丁,被绳子捆了的则大部分是些妇孺老幼之流。此时虽已入秋,秋老虎的余热却仍在肆虐,这些人身着单衣,一个个的耷拉着脑袋,在烈日底下挨晒,有几个年纪大的,竟然抵不住烈阳的炙烤,晕了过去。 立刻便有兵丁,拎了水桶来,毫不怜惜地朝那晕倒之人泼去,边上有个年轻妇人挨得近,被浇了个透心凉,单衣都湿透了,裹在身上,露出曼妙的身体曲线。 围观的人群霎时哄笑出声,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哎,那小娘们可真水灵,那身段,啧啧!我若是讨得一个这样的婆娘,这辈子也知足了。” “得了吧,那可是官家女眷,人家头上一根钗子就够你累死累活辛苦一整年了,还讨老婆,有只肥母猪愿意跟你过,你就该暗自庆幸了。” “就是!瞧瞧这帮子尊贵的人,平日里连看咱们一眼都嫌脏了她们的眼,这会儿也该咱们出口恶气了。” “可不是!以往,这帮子东西从来就不把咱们当人看的,他们也有今日。呸!真是活该!” 也有人生了一副菩萨心肠,忍不住打抱不平:“唉!那些妇孺之流倒是无辜,男人们在外头的事,她们如何知晓?如今出了事,凭白受牵连。” “我呸!她们还无辜?难道那府里男人们在外头赚的黑心钱,她们不曾受用一文?她们吃的喝的穿的花用的,未必尽是自己辛苦劳作赚出来的?这些锦衣玉食的姑奶奶们,理所当然地花着那些肮脏钱,这时候却好意思来说无辜!” 罗天都挤在人群里,踮起脚尖朝里看,不一会儿,就看到卫缺披着那头标志性的灰白色死气沉沉的长发,骑着匹枣红大马,背对人群立在幸府门口的影壁边上。 仿佛是感觉到了有人在注视着他,卫缺微微偏过身子,朝人群里看了一眼,然后很快又回转过去。 一时人犯清点完毕,便有兵丁扔了套索上去,几人齐拉,将幸府的匾额拽了下来。幸府的那匾额,乃是烫金滚边的,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有几个碎片,顺着力道飞射到人群里,立时便有人弯腰在地上摸索着。 捡起来后,放在嘴里一咬,立刻惊喜地问:“是金的,发财了!” 周围的人“哄”一地声,齐齐蹲在地上找起来。 “啊……卫小人,我跟你拼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人犯中有个年轻男丁不顾一切地冲卫缺冲了过去,被锁链锁住了的双手,不知道何时竟拿了一支小匕首。 “去死吧!”那人冲到卫缺身边,握着匕首的手用力朝卫缺刺了下去。 “小心……”罗天都嗓子一紧,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 卫缺握刀的手只略略摆了一下,那人便刺了个空,立刻有两名神武卫冲了过来,将他拖了开去。便有兵丁上前,对着他一顿鞭子猛抽,打得那人满地打滚,哀号不已。 许是自知行刺不成,下场凄惨,那人滚来滚去,趁着人不注意,一脑袋冲着倒地的石狮子撞了上去,顿时血花四溅,红红白白的东西洒了一地,那人几乎是当场毙命。 “呕……”罗天都看得胃里翻涌,几乎要吐出来。 “卫缺,你杀了我儿子,我跟你拼了……”有个老妇人哭嚎着从人犯群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边哭一边骂,“你杀了我的儿子,我也不活了。” 她和另几个女眷捆在一处,人还没被跑到卫缺身边,半路就被绊了一下,一个趔趄,仰面倒在地上。说来也巧,她身后正好有块尖石头,那妇人倒在石头上,后脑被磕出了一个洞,鲜血“汩汩”地直往外冒。 “卫缺……我做……鬼也……不……放过……你……”那妇人倒在血泊中,眼珠子瞪得跟鬼一样,身子抽搐了两下,没多久也断了气。 半刻之间就死了两个人,围观的人都惊呆了,当下热闹也不看了,一哄而散。 罗天都被挤得只能顺着人流往外走。她边走边往后看,看到卫缺还是像刚才那样,坐在马上,冷漠地看着属下收敛尸体,仿佛死在他面前的只是两个不值一提的蝼蚁一般。 那一刹那,罗天都只觉得眼里的卫缺格外陌生,仿佛以前所见的那个说话带点怪异腔调、举止怪异得甚至有点可爱的卫缺,只是她想象出来的一般。 【) 第229章 罗天都不是没见过死人,不说前世时时在电视里、新闻里看见死人的消息,就是当年雪灾时,在秋水镇就见过不少衣衫褴褛的难民,死状凄惨。()然而,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血淋淋的死亡,她受的冲击相当大,一时竟有些不能释怀。 世事总是这般无常。 前一刻还是朝堂宠臣,下一秒便沦为阶下囚,满门妇孺尽皆下狱,得了皇城里头那位的厌弃,再多的荣华富贵也不过是一场过眼云烟。 宫里头还有位宠妃撑腰的幸家如此,罗天都不知道以后自家的下场会如何。 她发现自己一辈子都生活在忧心中。以前在罗家村时,她担心挣不到足够多的钱,养活一家子;等到一家子能够吃饱穿暖了,又忧心没钱供罗白宿读书;及至罗白宿出人头地了,又忧心官场倾轧,罗白宿无端受连累。 总之,活得十分不轻松。 现在幸家的事,也算给她提了个醒。 罗白宿若能一辈子这样安安稳稳地做个小官,受点小气倒也罢了,不然,罗家以后该怎么办还得仔细考虑周全,旁的不说,一两退路总是要计划好的。 万一将来,罗家也如幸家这般,或是获罪,或得得罪朝中权臣,罗家也得有自保的能力,不至于这般被人踩在脚底下才行。 从没有这一刻,能让罗天都如此渴望财富权势力量。她希望自己能更强,再强一点,拥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家人,保护那个小院里一屋子的老老小小。 罗家人发现,这阵子罗天都特别地干劲十足,仿佛想化身全能似的,越发能干了。持家理财不消说,很早以前罗家就由罗天都掌家了;就是以前她避之惟恐不及的官家女眷之间的应酬,如今也主动提起要跟着顾伯学习;家里家外的琐事,就更不用说,一应都忙和到了。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弄得罗家上上下下还以为她又怎么了。 这日,吃过午饭,家里有小孩,方氏照例陪罗子衿午睡。顾伯年纪大了,精力难免不济,用了午饭,在院子里溜达了两圈也去歇着。 罗天都便站在院子里打拳。程盛最近又新教了她一套拳法,她还没来得及练熟,便趁着午休这个时机,多练练手,等月底程盛回来的时候,也好让他指点哪里不对。 刚打了半套拳,就感觉到身后有道特别让人感觉到不舒服的视线。她猛地回头,发现不知道何时卫缺进来了,站在那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槐花树下,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将他冷漠的脸分成明暗两半。 卫缺摆了摆手,示意她继续。 有外人在场,还是个高手,罗天都也没什么心情班门弄斧,索性停了手,取了毛巾擦了擦汗,迎上去,只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十分呛鼻。再一细看,卫缺的那身铠甲虽然清洗过一回,但是钢鳞的隙缝之间,仍看得出染满了乌黑血渍,只是隐在一身血红甲胄之下并不明显罢了。 她吃了一惊,问道:“卫大人,你受伤了?”她更想问的是,这天底下竟还有人可以伤到他。 卫缺垂眼看了她许久,似是在确认她神色间的紧张是真是假,待得确定她真的只是单纯地担心她,目光中的冷意褪了不少,染上些许暖意。 “不曾,都是犯臣之血。” 罗天都想起幸家那满门妇孺,心里不由得十分复杂。 卫缺却不等她再问什么,双手抱胸,懒洋洋地道:“你这套拳跟何人所学?浮于表面,形似而神不似。气沉丹田,寄力于心,借力使力,化劲于无形……” “……”罗天都睁着一双求知欲十足的眼睛看着他,满脸都写着我听不懂,求解释的意思。 卫缺缓缓走上前来,一身浓郁的血腥气息让罗天都直皱眉。卫缺大约是意识到了什么,在离她三步之遥处停下。 “看仔细。”卫缺沉声道。 说完,卫缺突然出手,将方才罗天都使的那一套拳重新打了一遍。 罗天都只觉卫缺使出的招式看上去和自己的十分相像,可是效果却截然不同。也没见卫缺使多大的劲,只是一拳一掌,夹着风雷之声,说不出的恢宏大气。 罗天都看得目不转睛,又跟着练了好几遍,仍是没有学会。 “太难了,学不会。”罗天都十分懊恼。 好不容易有卫缺这个大庆朝第一高手亲身指导,她居然没学会。 卫缺:“……” 卫缺便折了一截寸长树枝,演练了另一套拳法。罗天都只觉这拳法又不同,看似十分简单,每一招每一式却蕴含着无数的变化,就是她这样的外行看着,都觉得无比精妙。 卫缺反反复复,使了好几遍,直到罗天都将招式记熟后,方才停手。 “这是什么拳法?还可使兵器。”罗天都好奇地问。 她也学了好些年的武,自是觉得方才卫缺后面使出的拳法比先前的要精妙许多。 卫缺瞥了她一眼,说:“绝学。” 罗天都瞪大了眼:“你的独门武学?” 卫缺点了点头:“我自创的,可配合各种兵器使出来,十分方便。” 罗天都有些犹豫:“既是你的独门武学,那我还是不要学好了。” 既是独门武学,自然是十分重要,她觉得这份礼物太贵重了些,实在让她不能接受。 卫缺便拿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眸看了罗天都一眼,以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漠然道:“学不学随便你。” 罗天都敏感地觉得卫缺似乎是生气了,周身的气氛陡然冷厉了许多。她抬起眼,端详着面前这个大庆朝的第一佞臣,心里忽然灵光一闪,好像有些明白了卫缺的意思。 “你想让我学会了防身?”她试探地问。 卫缺点了点头,说:“你力气不够,军营里训练的拳法不适合你。我想了这套拳法,搭上我给你的那把匕首,寻常三两个人,也奈何不得你。”说完,他从靴子里拔出一柄匕首,又将那拳法打了一遍。 罗天都看见卫缺拿出来的那把通体乌黑的小匕首十分眼熟,不由“咦”了一声,高兴地道:“啊,原来这把匕首你拿回来了,我还打算哪天和程青哥去上元寺捡回来的。” 卫缺瞬间沉下脸,问她:“匕首丢了?如何丢的?” 罗天都这才意识到卫缺手里拿的,并非当日他送给自己的那把,不由怔了一下。这两把匕首,无论外形、做工,材质都是一模一样,看得出来,当初被打造出来时就是一对。而通常,一对一模一样的物品,都有些不同寻常的意思。 她心想,莫非当初卫缺送她匕首时,还有什么旁的意思?然而一想到卫缺,那个对世俗语不耻,行事只靠自己喜好的卫缺,她便觉得多半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卫缺微低下头,与她对视,冷冷地问她:“在哪里丢的?” 罗天都将那日上元寺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又无比庆幸地道,“幸亏你送了我把匕首,不然我和向兰姐只怕都凶多吉少……” 罗天都话未说完,只觉眼前人影一闪,院子里哪里还有卫缺的身影。她张大了嘴,半天才郁闷地叹了口气。如果换作是她,送给别人那样贵重的物品,结果却被对方漫不经心地弄丢了,她也会十分生气。 罗天都只以为卫缺生气了,内心十分懊悔,接下来的半天,一直恹恹的。 她才打定主意,要努力变强,结果没过几天,就把上京的权臣卫缺给得罪了,内心真是说不出的懊恼。 等到吃过晚饭,罗天都洗漱完毕,正准备上床歇着时,卫缺又来了。 那时候,她刚沐浴完,头发还未干,身上带着淡淡的带着皂荚香气,脸庞被热气蒸得红扑扑的,未曾散去,站在廊下,看着卫缺依旧是那身血红铠甲,从院门外匆匆而来。 及至廊下,卫缺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扔给罗天都,语气冰冷地道:“再莫弄丢了。” 罗天都接过匕首,看到他的铠甲下面露出的一方青色衣袍下摆湿湿的,半干未干,明白方才卫缺定是去上元寺给她取匕首了。 上元寺在上京郊外,坐马车来回至少得六个多时辰,卫缺却是从内城赶至西郊,又要奔上山,取回匕首,再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内城,将匕首还与她,来回却不过三个时辰,想是这一路卫缺使了全力,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罗天都怔怔地看着卫缺,内心有种莫名的温柔之意在流淌。这个男人,也许冷酷无情,也许主狠手辣,但待她一直温柔友善,虽然方式有些奇怪,但是罗天都仍能从他偶尔不经意的行为当中察觉出点什么。哪怕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承诺,罗天都就是觉得,这个男人在以一种笨拙的方式在讨好她。 她抿嘴一笑,眉眼弯弯,对着卫缺道:“卫缺,多谢你。” 她若是再猜不出卫缺的心思,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子了。 【) 第230章 卫缺清咳一声,脸颊现出不易察觉的晕红,幸而当时天色已暗,看不太清。() 罗天都将匕首贴身收好,又看他还穿着重铠,不由道:“你衣裳还未干,不如先换身衣衫吧。” 卫缺左右看了看,摆手拒绝:“无妨。” 方氏已另热了晚饭,遣了向兰来唤卫缺。卫缺在罗家吃过两回饭,方氏知道他的口味喜肉,因此桌上摆的都是荤菜。卫缺也不客气,净了手,大马金刀地在桌边坐下,一顿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 罗白宿候他吃完,叫罗名都抱了罗子衿出来,和卫缺见面。 “这是长女罗名都,上回幸得有卫大人所赠老山参,才算勉强捡回一条命。名都,还不快上来谢谢卫大人。” 罗名都便上前,对着卫缺行了一礼,道:“多谢卫大人。” 卫缺眼都没抬,点了点头,淡淡道:“不谢。” 罗白宿又抱了罗子衿,给卫缺看了一眼,道:“这是犬子,托卫大人庇护,平安降生。“ 卫缺这回倒是多看了两眼,然后摇头:“不是练武的料。”随即不感兴趣地将头撇到一边。 罗白宿;“……” 罗天都哑然,深觉外头传言卫缺的各种恶形恶状,估计有一多半坏在那张嘴上。不通人情世故也就罢了,偏生嘴还那么不留情,难怪外面传得那样恶形恶状了。 罗白宿本不过是感谢卫缺援手之恩,也没旁的意思,见卫缺兴致不高,便叫罗名都下去了。至于罗天都,搬了个小板凳,在厅上坐着,听他们二人说话。 罗白宿一个文臣,本来和武将就分属不同阵营,对行军打仗审训案犯也不在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卫缺聊着。两人都不善谈,一时竟有些冷场。 罗天都想起前两日碰见明夫人,明夫人还在忧心明大人的安危,便问道:“卫大人在江南时一切可好?” “卫缺。”卫缺冷冷地道。 罗白宿看了一眼冷冰冰的卫缺,又看了一眼自家的小闺女,表情很微妙。 罗天都在心里腹诽,这天底下除了今上,谁有那个胆子敢当着他的面直呼他为卫缺,又不是不要命了。两人私下说话时也就罢了,还当着罗白宿的面说,现下罗白宿心里只怕在怀疑她和卫缺有什么瓜葛了。 不过罗天都向来做事讲究问心无愧,哪怕此刻罗白宿一脸怀疑地看着她和卫缺,她也当作没看到,直接跳过了那个称呼问题,接着问:“明大人呢?他可好?前些日子,明夫人还问起来。” 卫缺懒洋洋地回答:“甚好。” “……”罗天都觉得跟卫缺聊天真是个技术活,一般人还当真做不来。 卫缺抬眼,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已是繁星满天,道:“我得走了。” 罗白宿明显地松了口气,一个劲地道:“卫大人事务繁忙,就不多留了。” 罗天都起身,点了灯笼,道:“爹,子衿在屋里哭,我去送卫大人,你进去哄哄他罢。” 家里人都知道罗天都性子急,平时罗子衿不哭的时候,还愿意逗着玩,若是发脾气哭闹,罗天都那是有多远闪多远。 罗白宿听得屋内幼子啼哭,内心有些不舍,但还是起身,道:“你回去找你娘,我送人。” 卫缺慢吞吞地转身,道:“明日我叫个太医正过来,给你姐瞧瞧。” 当日罗天都去淳宁城,还是靠了任颀派的两个神武卫,方才一路平安,后来在城里,罗天都暗地里揍了齐锦一顿,也没避着人,想是卫缺早听说了罗家那一档子糟心事。 太医正乃是太医院长官,若是他医术天下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了。罗白宿和罗天都自是喜不自胜。罗名都身体不好,罗家一直忧心,大夫请了不少,只是跟太医院没什么交情,也没那么大脸面请个御医过来。卫缺这一提议,倒真是有点雪中送炭的意思了 送走了卫缺,罗天都吁了口气,转身歇着去了,也无暇去理会罗白宿那略带探究的眼光。 第二日,果真有个发须皆白的老医正过来,给罗名都看病。 罗家知道这便是卫缺请的太医正了,忙不迭地迎了进去,又是奉茶又是端点心又是打扇的,务必要伺候好。 那太医正先是给罗名都把了脉,又翻了翻她眼皮,看了好半天不出一言,弄得罗天都心里七上八下的,真以为罗名都这辈子就这样,没可能好转了。 好在那太医正只沉吟了一会,便吩咐药童开箱子取笔研墨写方子。 方氏最忧心的是罗名都的子嗣问题,见太医正开了药方,那上面的药材和头前几位大夫开的又不尽相同,药名却少了许多,不由问道:“付大人,那名都日后可还有些许机会怀上子嗣?” 太医正本来是在皇城里头伺候贵人的,品阶不高,身份却十分重要,谁让他能时不时地见到今上和宫里头的各位贵人。再者他医术摆在那里,朝臣们谁也不敢保证将来自家人没个三病六灾的,是以轻易不敢得罪这群医官。方氏这般问,倒是显得有些不放心他的医术了。 付太医倒是面无愠色,抚了抚胡须,道:“好生将养着,将来并无大碍。” 方氏便如同吃了定心丸似的,一块大石落下了。取了一封银子,亲自递到了付太医的手里,真诚地道谢:“付大人,我们全家都谢你。” 付太医呵呵直笑:“卫大人相托,不敢,不敢。” 宫里头来的人就是谨慎,卫缺一个权臣,忽然叫了他出来,给一个小小人著作郎的女儿看病,这本就耐人寻味了,换了旁人定要旁敲侧击打听个没完。这付大人却好似浑不在意一般,什么都不问,连方氏封的谢礼也不收,只道还要回宫里当值,茶水都不曾喝一口,便匆匆离去。 看得方氏颇有几分感慨。 罗天都也很高兴。若是以后罗名都身子好了,再挑个老实可靠的人嫁了,生个一男半女,也比一辈子在罗家孤独终老要强。 罗白宿今日回来得晚,听得这个好消息也很是高兴,对着罗天都多看了两眼,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罗天都被她看得心里有些发毛,瞅了个机会问他:“爹啊,你看我做什么?我脸上长花了吗?” 罗白宿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无事,就是感叹时间流逝得真快,转眼间你也是大姑娘了。” 罗天都呵呵直笑,不接腔了。根据她以往的经验,接下来的一句八成就是要谈论她的亲事了。 果然,罗白宿话锋一转:“小都啊,爹问你个事。” 罗天都手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道:“嗯,爹你问吧。” “明家的事是爹和娘对不起你,你听爹的话,明悦那小子不要你是他的损失,将来他一定会后悔。” “嗯。”罗天都点头,她也对明悦那样文质彬彬的书生也没啥兴趣。 “那……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想法?”罗白宿又问。 “我?我没什么想法啊。”罗天都挠了挠头,想着要不要把卫缺的事跟罗白宿说一声,然后又想到卫缺也没明讲,更没有许诺什么,她还是只先放在心里才好。罗白宿和方氏就是再开明,估计也接受不了自由恋爱这回事的。 卫缺若是有心,也该他上门提亲才是。 罗天都打定主意装傻。 罗白宿只好再讲得明白些:“我听说许翰林家里的小公子,和你年岁相当,人长得俊俏,才思敏捷,又上进,是个翩翩少年郎。” 罗天都“啊”了一声,笑道:“怎么?爹羡慕人家有个好儿子了?再等十几年,子衿这个年纪也不会比旁人差,爹且安心吧。” 罗白宿嘴张了张,到底没好意思直接问她,到底想要找个什么样的。 经过了明悦的事,罗白宿和方氏商量好了,将来再给罗天都结亲,必定要找个稳妥的,最重要的是要罗天都自己愿意的。他们两口子在小儿女的亲事实在是被伤透了心,再不敢轻易自作主张了。 可是他又实在担心,卫缺这种人,实在不是罗家可以高攀得上的。他当然不是认为自家的闺女配不上卫缺,在他眼里,就是公主也不见得比自家的两个闺女更好,他担心的是卫缺在朝中竖敌太多,现在看着风光,将来下场如何还真不知道。今上在还好,若是新皇登基,容不下他,卫缺就是再功勋卓著也没用。万一卫缺将来有个三长两短,那自己女儿怎么办? 不得不说,齐锦的事让罗白宿对小儿女的亲事多了些顾忌。可是他看到罗天都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心里纠结了。这是没开窍呢还是在装傻呢?他这个闺女说聪明是有点小聪明,可是在某些时候又挺糊涂的。罗白宁在她这个年纪早开窍了,都知道为自己的将来谋划。可罗天都倒好,一点都没有男女之防,遇见个出色的少年郎,就跟看个木头似的,连脸都不红一下,分明就是没开窍啊。 【) 第231章 上京就没有什么秘密,哪怕罗家并未张扬,太医正到罗家给罗名都看病的事第二天就传了出去。{}一个是太医院的院首,一个身无根基的六品小文官,这两人无论怎么看都搭不到一块。要知道这上京多少四五品的大员,生了病都不见得有那个荣幸请太医把脉问诊,更不要说是罗名都了。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罗家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了,竟然还巴结上了太医院。 付太医能混到太医正的位置,除了一手高明的医术之外,自然还有一点,那就是嘴巴紧。他不说,但是保不住他底下的人都能守口如瓶。他带了个个小徒弟,那小徒弟原本跟梓君候府攀点亲带点故。一日喝多了,说了一句,卫缺头天来找付太医,第二天他师傅付太医便去罗家了。 众人如是大明,哦,原来是攀上了卫缺。 于是,问题又来了。 这罗家又是如何跟权臣卫缺扯上关系的?原本小小一个罗家,在上京本无人关注,但是扯上了卫缺,便是不感兴趣,也要八他一卦了。 嘿!卫缺的八卦啊,众人都好奇死了。 又有人回忆起,似乎卫缺下江南之前,就跟罗家走得近了,时常有人看到卫缺往罗家去。又有人回忆起,当初罗家初到上京,去上元寺上香的时候,遇上劫匪,罗家小娘子似乎好像把人打折腿了,还被告上了西陵府衙,那案子好像就是卫缺主审的。 莫不是那时候起,罗家就巴结上了卫缺? 卫缺是宠臣,心狠手辣,朝臣对他又是畏惧,又是厌恶。当初也有不少人想过贿赂卫缺,金钱、美女、珍宝都试过,奈何卫缺此人就像是个茅坑里的青石头,又臭又硬,完全没用。 那么,罗家到底靠的是什么才巴结上的卫缺? 众人好奇啊,心里像猫爪子挠一样,当然哪怕他们再好奇,也不能跑到太医院当面去问卫缺,喂,卫都指挥使,罗家究竟是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纡尊降贵地去结交。又不是嫌命太长了。 不过,既然能让卫缺另眼相看,自然就有人开始打罗家的主意。 罗白宿如今还老老实实地窝在家里,哪里也去不得,就有人寻上门来了。 那日,罗天都正好带了罗子衿出去晒太阳。罗子衿如今十个月大了,十分调皮,不肯呆在屋子里头,日日要出门玩耍,不然就要哭闹不休。回来的时候,看见自家屋子前面停了辆马车,有人像驴拉磨一般,在她家门口徘徊。 那人一身青衣,满面尘霜,显见得是赶了很远的路过来的,面色十分疲惫,眉眼间尽是悒郁之色。虽然有好几年不见,罗天都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人竟是以前晋雍县跟着汤县令的汤晗。 罗天都一见他,很是吃了一惊,道:“汤叔,你如何来了?怎么不进屋去?” 汤晗回身,看着罗天都认了半天,方才认出来,面上现出几分喜色:“呀,原来是小娘子,如今长成大姑娘了。” 罗天都便道:“快些进屋去,我爹跟我娘见了你,必定十分高兴。” 当初在罗家村,罗家得了汤家不少照拂,罗天都第一回 去晋雍县城,还是汤晗来接的,她的第一桶金也是汤老太太赏的,因此,她对汤家人甚有好感。 子书正在门房里打盹,听得罗天都的声音,忙跑了出来,见罗天都跟汤晗有说有笑,又邀请他进门,不由有些傻眼了:“小娘子,大爷吩咐了,如今他禁足在家,不宜见外客……” 汤晗听了,面露尴尬之色。 罗天都顿时明白了,笑道:“子书,汤叔不是外人,当初我们在罗家,多亏有汤叔照拂,你快去告诉我爹一声,就说以前晋雍县的汤叔来了。” 罗家罗天都能当半个家,她这么说了,子书便不疑有他,飞快去叫罗白宿。 罗天都便邀了汤晗进屋说话:“汤叔如何有空来上京?汤大人可好?老夫人可康健?汤夫人和汤小公子可好?” 提到汤家,汤晗便沉默了下,勉强笑了笑,道:“尚好。”他看了看罗天都怀里的小孩儿,便道,“这位可是小公子?” “啊,这是我小弟,十个月大了。”罗天都说起来都十分有得色,“可爱吧?就是爱哭爱闹了点。” 汤晗点头:“小公子颇有罗大人的风采。” 正说着,罗白宿已经迎了出来,看见汤晗也是一脸喜色:“汤管事,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他曾和汤县令共事,也颇得汤晗照顾,因此见着了汤晗,十分高兴。 汤晗一见罗白宿,却是再也忍耐不住,双膝用力,竟是朝罗白宿跪了下去:“罗大人救命!” 此举不光是罗白宿,就是罗天都也愣住了。她让向兰将罗子衿抱了进去,又朝子书使了个眼色,子书会意地溜了出去看门,屋子里只剩下她,罗白宿和汤晗三个。 罗白宿慌不迭地将汤晗扶起来:“这是为何?有事你且起来说话。” 汤晗却不肯起,口口声声只求罗白宿救命。 罗天都知道这种场命她留下来不好,也借着烧开水上茶,退了出去。 方氏正在屋里安排晚饭,看到她进来,问她:“听说你汤叔来了,他人呢?” 罗天都有些心不在焉:“在前头花厅里,爹在跟他说话。” “哦。”方氏大约是想起以前在罗家村的日子,不禁感慨道,“哎,以前多亏了有汤县令照顾,不然我们一家也没有今日,今儿多炒两道菜,招待你汤叔。” 方氏说完,像是在问罗天都,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哎,你汤叔是从南边来的,咱们家里又没人会做那边的菜,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罗天都还一直在回想汤晗给罗白宿下跪那一幕,转不过神来。 汤县令在合桑县连任了六年,才调任不到一年。汤晗作为汤大人的长随,按理说这个时候应该伺候在他身边,却是为何跑来上京,而且见着罗白宿的第一句话便是求罗白宿救命。 方氏这话倒是提醒了他,汤家似乎也是江南望族出身,莫不是也跟粮仓那案有牵连吧? “哎,也不知道汤老夫人、汤夫人和汤小公子可好,这都多少年没见了。”方氏唱了半天的独角戏,罗天都都毫无应答,于是恼了,“这孩子,我问你话,你怎么半天不吭气,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罗天都这才回过神,道:“我哪里知道,你见着了汤叔,自己问他便是。” 说着,她又将眼光望向对面的花厅,也不知道罗白宿此刻和汤晗说了些什么。唉!若是汤晗来的目的真如她所想的一般,那才麻烦大了。 说实话,她对汤大人的观感还不错。虽说沽名钓誉了些,但好歹也算得上是个清官,在晋雍县三年,不说功劳多大,至少还算是体恤百姓的。最重要的是他对罗白宿有提拔赏识之恩,若是汤家真的因为获罪求上门来,她们是管呢还是不管呢? 以前她只觉得官官相护,朝臣彼此包庇十分可耻,这事若摊到自家人身上,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好在,现在罗家对外的门面是罗白宿,这等事还是他拿主意便好。 罗白宿和汤晗并未久谈,汤晗仿佛十分焦急,也未曾留下用饭,别过罗白宿便匆匆离去了。 罗天都看着罗白宿愁眉苦脸的,知道自己猜测的多半是八九不离十了。 汤晗来找罗白宿,倒也确实如罗天都所料,正是为汤大人而来。 汤大人自合桑县任满,后调任闽州通判,掌管闽州府粮运、家田、水利等。因为本身颇有才干,因此甚得闽州府尹的赏识,眼瞅着只要再熬两年,这官身又要往上再加一级,未料漓湘城事发了。汤家也在其中掺了一脚,很是发了一笔横财,不消说汤家的当家老爷下了狱,就是在闽州的汤通判也受了牵连。 汤通判原本只是汤家一个不受宠的庶子,嫡庶之争在那样的大家族里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为此他幼时在汤家也过得颇为艰难,还好后来汤通判争气,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后又授了官,这才将老母接了出来,带到任上去孝敬。汤家于汤通判并没有多恩情在,然而汤家出了事,身为汤家子嗣的汤通判,却首当其冲受到牵连,如今也下到了狱中。 汤晗得了汤夫人的授意,带了银两来上京找门路。他到上京已快有半个多月了,银子倒是花了无数,却是连个准信都没有。原本跟汤家有往来的朝臣,知道这事是卫缺带头办的,便不肯多事,撇关系撇得比谁都清,谁也不肯帮这个忙。眼看着他带来的银子花得差不多了,事情却没有个着落,汤晗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偶尔听得京里有人说闲话,说罗家攀上了卫缺,万般无奈之下,这才找上罗家的门。 这才有了先前的一幕。 罗天都听得十分无语。 【) 第232章 汤家的事这到底是救还是不救,罗天都陷入了两难。() 他现在好歹做了两年官,再不是以前那个初出茅庐的楞头青,知道很多事情实在有些说不清。汤通判虽说为官清正,但是这么些年,若非有汤家在背后支持,他的仕途绝不会这般一帆风顺。细究起来,若说他当真清白,也着实有些勉强。 然而汤晗求上了门,必定是汤通判如今的处境到了十分为难的境地,不然汤晗也不会这样,只是听到些许风声,就求上门来了。 朝廷的事水太深,绝不是她这种头脑简单的人能够看得明白的,她想了半天,也没个结论,只得把希望的眼光朝罗白宿望去。 罗白宿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道:“你看我做什么?我现在还被禁足在家,不能出门。” 是哦。罗白宿禁足令还未除,倒是有现成的理由不管这摊子糟心事。 方氏倒是很念旧情,听罗白宿讲完,又问:“那不就是说,汤大人如今也下在监牢了?那汤老夫人她们如何了?”她担心的是汤家也会跟幸家一样,男女老幼全被拿了,那才是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罗白宿道:“女眷倒是没动,只是家中的男丁全被拿了去,包括小公子,如今也在监牢里了。” 方氏还记得当年汤小公子那软糯可爱的模样,闻言甚是愤慨,不住地拿手拍桌子,道:“这些丧天良的,做了坏事不算,还要牵连到别人,这种人怎么老天也不来收了他!哎……真是愁死人了……他爹?” 罗白宿正在想事情,听到方氏叫他,抬起头看着她。 方氏神色间有些犹豫不决,最后还是问他:“你说汤管事都求上门了,咱家是管还是不管?”她当然知道这事撇开手最好,只是当年受了汤家的恩惠,一直没有报答,如今人家落了难,就装不认识似的,这种事她做不来。 “咱们就是想管也没法子管,难道你让我上卫家去求情去?”罗白宿心里也是烦闷不已。 方氏一听也觉得确是如此。她们又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就是有心想救,也没那个能力。方氏虽然没读过书,骨子里却是个相当硬气的人,做不来谄媚巴结那一套。初来上京的时候,还有左家照拂着,后来也渐渐疏了往来。 罗白宿和方氏也商量不出个什么结果,深觉这外头的事 听方氏这么问,又觉得这外头的事还是不该说给方氏听,她又不能帮上什么忙,还惹得她跟着一起担心,便挥了挥手,道:“孩子醒了,你去瞧一眼吧,外头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方氏无奈,只得进房将睡醒过来的罗子衿抱了起来,颠了两颠,哄孩子去了。 罗天都看罗白宿在家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不时仰天长叹,心里有了主意。 第二天,她便叫了程青赶了骡车,往南街而去。 上京的宅邸划分十分明显,东街住的全是那些三品以上的达官贵人,换作现代的说法,那就是富人区,南街则是贫民走卒之流的聚集处,当然,也有例外的。 比如,卫缺的府邸就在南街。 罗天以为卫缺身为当朝权臣,住处不说是什么琼楼金阙,至少也该是气派大方的,毕竟是武将不是?可是当程青把骡车赶到南街一条小巷子后面的宅子时,她还有些不敢相信。 从外面看,那就是座破破烂烂的危房。一道半人高的矮墙,墙面布满了青苔和霉点,因为年久失修,有一处还塌了,罗天都都不用踮起脚尖,就能将里头的风景看个一清二楚。 围墙后头,遍地枯黄的杂草,几间厢房破破烂烂地立在那里。一阵风吹来,那风仿佛禁不住似的,来回晃悠,发出“吱嘎”的响声,摇摇晃晃的,仿佛随时会倒下来一般。 这是当朝佞臣卫缺的家?她怎么觉得搬个摄影器材,化个女鬼妆就可以直接上演兰若寺了。 程青很肯定地点点头:“就是这里。” 罗天都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转身爬上骡车,道:“那咱们在外头等吧。” 她真怕万一走进去,草丛里会突然蹦出个阿飘来。再者,卫家这样四敞八开的,万一丢了什么东西,她到时哪怕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还是避嫌的好。 卫缺想是今日当值,罗天都一直等到日头偏西,方才看到卫缺骑着一匹枣红马,踢踢哒哒地走过来,走到罗家的骡车前,又勒住了缰绳,目光不善地盯着人看。 罗天都坐在骡车里都感受到了他眼里那股冷意,忙掀了帘子,探出个头来,道:“卫大人,下朝回来了?” 卫缺这才翻身下马,将缰绳往马背上一扔,那马便颠颠地自己从那破了的矮墙处跳了进去,也不知撞了什么地方,只听得“轰隆”一声响,那本已残破不堪的围墙,又倒了一大片,扬起一股灰尘。 罗天都眼角直抽,好半天才道:“卫大人换了坐骑了?”她记得以前卫缺骑的马不是这匹。 卫缺今日换了一身二品朝服,缨带顺着刀削似的脸颊垂下来,越发衬得他五官冷峻,眉眼无情。他点了点头,漠然道:“‘疾风’死了。” 罗天都立刻明白他口中的“疾风”是他以前的坐骑了。难怪这枣红马过矮墙时,还将墙踢垮了,原来是新换的,业务不熟练。她想了半天,也不好评价什么,只得客套地道:“嗯,这马……嗯……挺聪明的。” 卫缺谦虚地点点头,似是赞同她说的话。 场面有些冷。 罗天都摸了摸鼻子,将早上新烤的小饼干取了出来,道:“自家烤的,我娘叫我拿过来的。”这话当然是假的,方氏都不知道她今天来卫府了。 卫缺也不客气,将点心盒子拎了过来,往前走了两步,见她没跟上,又回头示意她跟着往前走。 罗天都原本不打算进屋的,可是禁不住她实在好奇,她想看看院子里头的屋子,是不是都像前面这两间这么烂,卫缺在这样的环境里究竟是怎么生活的。 她真是好奇死了。 卫缺是翻围墙进去的,翻进去后,大约是想到还有客人,于是又回头,重新开了大门,想让罗天都进来。结果那大门估计是年久失修,再看卫缺那习惯性的翻墙动作,想是也没多少机会使用,有些腐朽了,竟是倒了下来,若不是罗天都闪得快,就要砸到她身上了。 她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跟着卫缺进了院子。 走了一路,倒是大开了眼界。这院子倒是挺大的,前后共有三进,两边还有偏院,都是和外头看得见的那两间一般破烂不堪,竟是没有一间好屋子。路上也是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 最后,卫缺带着她到了最里头一间小院子里,那院子跟外头的屋子并无什么不同,一样的破败,靠左边摆了一张石桌,桌面十分光滑,四周有几个石凳,那匹枣红马正在边上嚼干草,一边嚼一边还朝天打了个响喷。 罗天都暗忖,看样子卫缺应该就是住这了,虽然她左看右看还是没看出这地方哪里像是能住人的样子。 卫缺朝边上一间快垮塌了的矮房道:“要喝水自己去烧。” 罗天都不自觉地摸了摸脑袋,摇道:“我不渴。”就是再渴,她也要忍着回去再喝,绝对不去那危房里烧水。 卫缺也不相劝,点了点头:“你自坐。” 深秋风大,风一吹,院子里无墙可挡,听到耳里,全是呼啸的风声,连棵树都没有,格外凄厉。罗天都本来还想着迂回一下,讲究些说话的艺术,这个时候,果断地绝了这个念头,决定长话短说,早点说完早点回去。在这院子里多呆一秒,她都提心吊胆地担心什么时候屋垮了。 “那啥,昨天有个旧识上门,嗯,找我爹……” “汤晗,闽州通判的家臣。”未等她说完,就听卫缺以丝毫不带感情地声音代替她说完。 罗天都一愣,汤晗昨日不过在她家呆了片刻,连饭都未曾用,就匆匆离去了,卫缺如何就晓得了?她不由想起明代的锦衣卫和东西厂,时刻监视朝臣,就连臣子私下请客,第二天就被报到皇帝跟前,连请了些什么客,每位客人坐在什么位置都清清楚楚。她不由胡思乱想,卫缺的左右神武卫莫不是也有这层职责。 想到这里,她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卫缺坐了下来,用手指弹了弹桌面,徐徐道:“汤直,汤成嗣庶子,崇德八年进士,授晋雍县令一职,后调任合桑县县令,再擢闽州府通判,娶妻宁氏,膝下一子。” 罗天都愣了:“你知道他?” 卫缺看了她一眼,摇头:“不认识,这回的案子汤家牵连在内。怎么?你要给他求情?” 罗天都沉吟了片刻,道:“他于我家有恩,不过朝廷的事我也不懂,他既是犯了事,自然要受到律法惩处。” 【) 第233章 卫缺道:“我知道了。{}” 罗天都真想问他一句,你究竟知道什么了?她自己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她倒是还想说两句汤家的事,不过看在卫缺似乎没啥兴致的样子,遂忍住不说了。 以卫缺的性子,想必轻易是不会被人说服的,有什么事只能顺着他的心意来,若是一味逆着的他意思,就是好事也变成坏事了。她虽然有心想救汤通判,但那是建立在汤通判自家并没有触犯律法的基础上,若是汤家真犯了错,她也不想循私枉法,再者她也没那么大能力,能力挽狂澜,来卫府走这一趟,也不过是为了表示自己尽力而为了,安自己的心罢了。相比起这个,她对卫缺怎么在这个破败的宅子里生活更感兴趣。 或者说,她更好奇的是,卫缺就这么敞着大门,难道不怕遭贼吗?尤其是他身为朝廷要臣,总会有公文往来之类的,若是有人进来,失了钱财事小,若是遗失了公函之类的,泄露了朝廷机密那才是大事。 “那啥,你这样不要紧吗?”她忍不住问。 卫缺看着她一挑眉,似乎在反问怎么了。 “就是你这样连个门都没有,不是谁都能进来了?万一丢了东西了呢?比如信件啊公文之类的。” “没有。” “嗯?”罗天都不理解了。她发现在面对卫缺的时候,她的脑子明显不够用,这让她感觉很挫败,猜测别人的心思从来就不是她的专长。 “没有公文。” 罗天都更不解了。 她爹罗白宿不过是个从六品的著作郎,时不时地还有两封公文,卫缺这个掌着京畿安全的重臣却没有朝廷公函往来,这说不过去呀。 卫缺不说话,静静地看了她好久,才徐徐道:“我不识字。”不识字别人当然不会多此一举地给他发什么公函了,发了他也看不懂。 “……” 千煌雷烈,五岳崩殂! 大庆朝第一权臣,他、他、他竟然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 罗天都久久无语。 这样的朝廷真的不要紧么?难怪朝堂上那些文官对卫缺这般鄙视了。想想也是啊,那些读书人十年寒窗,挤破了头,祖坟冒青烟,方才能中个进士,中了进士还要选官,选了官还要熬资历,正常情况下,从一个九品熬到二品,那得多少年?更不要说这熬资历的漫漫长途,还有不少人,熬到一半,像幸家那样被“咔嚓”了的。卫缺今年最多二十多,不超过三十吧,这个年纪就是正二品,那得多招人嫉妒。 那些文臣分明就是羡慕嫉妒恨啊! 罗天都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真相一样,忍不住想笑,然而在卫缺面前,她又不能如此放肆,不由撇过头去,拼命保持脸色镇定,实在是令她痛苦不堪。 卫缺恼了,怒声道:“想笑便笑,遮什么!” 罗天都实在忍不住,忍不住哈哈大笑,伏在石桌上,肩膀一抖一抖的,直笑得卫缺脸色越来越黑,搭衬着那双没啥神彩的死灰色眼睛,看上去倒有几像是受伤了的狼崽子一样,嘴里恶狠狠地道:“我是不认字!我要认字干什么?!老子只要能有口饭吃,陛下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杀人都不在乎!”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情绪,和以往那种冷淡的、跋扈的、甚至懒洋洋的腔调都不一样,听起来让人格外难受。 罗天都止住了笑,想起他的身世。他是被狼群抚养长大的,在融入文明社会之前,连话都不说,只有动物的本能,现在能活得像个正常人就相当不容易了。 她正色道:“为人者,唯品格最为重要,学识、才华那不过是锦上添花,若有自然更佳,若无也没什么打紧。这个世上难道还少那等学富五车,饱读诗书之人,在人品上却是下下品么?武将者,能征善战,守家卫国才是本份,至于运畴帷幄,耍心机玩手段那是文臣们的事。” 卫缺仍有些愤愤不平。 罗天都软下声音:“你又不高兴什么?我又不是笑你。” 卫缺仍黑着脸不说话。 罗天都满头都是黑线,她怎么知道这看似坚韧无比的卫缺,居然也有一颗玻璃心啊,还被她当面把这颗玻璃心给打碎了。她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哄:“你这样才好呢!你就喜欢你这样直来直往的性子,你要成天念那些酸不溜丢的诗呀歌呀赋呀什么的,只怕我看着你就吓得飞跑了。” 卫缺拧着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薄唇紧抿,看起来越发冷峻了,但是眼睛里却罕见地透出一抹笑意。 罗天都还未曾觉察自己说错了什么,仍在冥思苦想如何安慰他。外表冷漠高傲的男人心,也是轻易伤不得的呀! 她哄了半天,卫缺还是面瘫着一张脸,显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顿时有些索然无味。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性子,就是罗名都,当初说要绞了头发出家,惹怒了她,还让她一顿好骂。卫缺一个大男人,这般小气,便让她有些不耐烦了。 “那行,你慢慢生气吧,我先回去了。”说完唤了程青,要赶轻回去。 “你、你就要回去了?”卫缺忽然站起来,神态间有丝不经意的慌乱。 “天色不早了呀,再不走一会儿我娘该到处找我了。”罗天都奇怪地问他,“怎么?你还有事?” 卫缺摇头,又镇定下来,一手按着剑柄,道:“我送你。” 罗天都摆了摆手:“不用啦,程青哥赶了骡车来的。” 卫缺跟在她身后,两人出了大门,罗天都回头望了望这座破破烂烂的院子,好心地建议道:“我说,你还是找人把院子修一修吧,也不用全整修,好歹自己住的院子要打理一下吧,万一哪天睡到半夜,房子垮了怎么办?”堂堂左右神武卫的都指挥使因为宅院太破旧,睡梦之中房子垮了被压死了,那死法也太不名誉了,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卫缺眯了眯眼睛,想了想,点头允了:“明日我去工匠署着人来修葺。”又问她,“修哪间好?” 罗天都有些莫名其妙:“你喜欢住哪间就修哪间呀?”问她做什么,她又不住在这。 卫缺又点头:“我知道了。” 你都知道什么了呀?翻来覆去就是我知道这一句。 她暗地里翻了翻白眼,然后一骨碌爬上骡车,对程青道:“程青哥,咱们走吧。” 程青沉默地上车,一扬鞭,骡车缓缓地启程。 罗天都坐在马车里,细细思索着卫缺的言行举止,仍是有些不明白,便撩起车帘,问程青:“哎,程青哥,卫大人老说他知道了,你究竟知道什么了?” 程青道:“不知。” “嗯。”她点头,释然。 程青也不知道,证明并不是她智商低的缘故了。 “小娘子何不当面问卫大人。”程青开口出主意。 “下次吧,都出来。”罗天都上午出的门,在外头等了一天,连午睡也没歇,这会儿也有点困倦,打了个呵欠,倚在靠垫上,只想快点回家,吃了饭好早点睡觉。 程青今日话特别多:“卫大人在后头跟着。” 罗天都一听,立刻坐正了身体,挑了边上小窗的帘子朝后望去,果然看到卫缺在后头不急不徐地跟着,保持了十米远的距离,既不太近也不太远。 她叫了一声:“停……” 程青便将马车停了下来,后面的卫缺也停了下来。 “走吧。” 程青扬起鞭,骡车又缓缓向前行。卫缺也向前行,始终保持在十米远的距离。 这卫缺,不会是不放心她,所以特地送她的吧?她暗自猜测。都在内城,她又不是什么弱质女流,普通一两个人她还是能打发掉的,更不要说还有程青在了。 她想开口要卫缺回去,这时候骡车已经出了巷子,转到大街上,人来人往的,看样子卫缺也不想让人知道他跟自家的关系,于是她便心安理得地坐了回去,打下帘子。 骡车一颠一颠地继续往前走了。 到了紫荆巷的时候,卫缺停往了,目送着她的骡车直到在罗家大门口,方才转身回去。 罗天都跳下马车,往巷子口看了一眼,卫缺已经不见人影了。 果然,是来送她的! 唉!她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人当成需要人保护的弱质女流,这心情还真是复杂呀! 但有些暗爽。 她嗤了一声,有些鄙视自己这突来的小儿女心态。 程青将骡车赶了进去,看了看她,有些欲言又止。 罗天都有些奇怪,程青在罗家这么多年,从来都是闷着头做事,很少会现出这副表情,不由开口问他:“程青哥,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用藏着掖着。”这个家里除了自家亲人,她最信任的就是程青了。 程青道:“小娘子如今也是大人了,日后行事还是注意些的好,像这般独身跑到男子家中之事,以后切不可再做,对你名声不好。” 罗天都道:“不是还有你在么?怎么算是独身。” 程青正色道:“我正要说此事,小娘子日后若是外出,身边不拘是喜巧还是兰兰,总要带一个。” 罗天都知道程青这是担心她,心里高兴,笑眯眯地道:“程青哥,我知道啦,以后出门我也带上向兰姐吧。哈哈!” 【) 第234章 程青面露微赧,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罗天都看得有趣,怎么她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纯情的样子,明明这年头的人懂事也很早的。 “一整天的,你又去哪里了?”方氏听得院子里有人说话,走出门来,大声问道。 向兰跟在她身后,看到程青也在,抿着嘴笑了一笑。 罗天都不想跟方氏解释太多,便道:“我和程青哥有事出去了。” 方氏道:“我知道你是有事出去了,我是问你有什么事出去了一整天,连午饭也没回来吃。” “我去看铺子了。”罗天都摆出一副不耐烦地语气道,其实心里很心虚。 没办法。她是好孩子来的,不习惯撒谎。 “看铺子?好好的你突然看什么铺子?你要开铺子吗?”方氏怀疑地问,“你爹还做着官,你哪里能开什么铺子。” “我是不可能开铺子,那啥……大姐不是能开吗?” 提起罗名都,方氏不说话了。就算是她有心想教训孩子,也不能挑这个时候,只得道:“以后有什么事你也跟我说一声,免得我在家里担心你。” “是,我知道了,娘。”罗天都松了口气,暗道还好平日她做人成功,方氏对她深信不疑,只要说出个理由,很轻易就被说服了。 唉!可是心里这越来越强烈的愧疚是怎么回事? “唉,你现在是越来越有主意,我这个做娘的真是管不了你了。”方氏摇摇头,一脸的落寞。有时候孩子太懂事,做娘的也愁啊。 “娘你这是说什么话,再怎么样我也是娘的小心肝不是吗?”罗天都笑眯眯地抱着方氏的一条手臂,摇来摇去地撒娇。 方氏果然被她逗笑了,那点伤感立刻被抛到脑后,露出一脸的无奈:“是,是,你是娘的小心肝,生来就是为了折磨我的。” 罗天都不爱听这话,把脸扭到一边,显出不高兴的模样。 方氏欲要趁机笑话她两句,看到罗名都已经从厨房出来,心里又觉得难过,拉着罗天都在她耳边细细告诫:“一会在你姐跟前,你可别乱说话,听到没?” “知道啦,我什么都不说。” 见这两母女又和好如初了,向兰十分有眼色地过来,笑道:“大爷过来问,什么时候可以摆饭,小娘子出去了一整天,怕是饿坏了。” 罗天都对向兰的识趣十分满意,偷偷冲着她竖了个大拇指,又拉着方氏道:“就是,娘,我饿死了,什么时候可以吃饭?” 方氏到底心疼孩子,听罗天都嚷嚷饿了,忙道:“赶紧去摆饭,吃饭了。” 吃完饭,一家人自去洗漱歇息。 接下来的两个月,罗天都格外老实,一反常态,也不怎么往外跑了,就是出门,也不会独自出去,或者带上向兰,或者带上喜巧。程青的话也算是给她提了个醒,她现在是大姑娘啦,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由着性子来,该防着的也还是要防着。不然,万一太出了格,这吃人的封建礼教,可是能活生生地剥了她。 她老实了,方氏也安心了,觉得姑娘家的还是要这样才好,文文静静的看着就觉得乖巧。她当然不是觉得罗天都以前那样有什么不好,只是到底是该嫁人的大姑娘了,多少都要做出点姿态,整天往外跑实在不像话。虽说在上京,罗天都本来就没什么名声可言了。 日子就这么平淡无波地过去,终于罗白宿的禁足令解除了,礼部特地着了人过来,提醒他第二天去衙署办公,不可懈怠。 一家人顿时松了口气。 尚好!好歹没有丢差事。 方氏更是连连拍着胸脯,一脸的庆幸:“还好,只是罚了半年的俸禄,你爹的差事还没丢。” 罗天都就笑话她:“娘,你以前不是老说,让爹不要做这个官,咱们一家人回家种地去吗?原来你也是说的假话,果然还是希望爹做官的吧,果然做官家太太比做农家妇人更有吸引力。”说完又装模作样的感叹,“唉,我爹真可怜,一心为这个家操劳,结果还比不过个六品官职。” 方氏就瞪了她一眼,怒道:“你少挑拨离间了,你爹就是不做官,我也伺候他一辈子。” 罗天都哈哈大笑:“爹啊,你这下心里可是放心了?娘说你就是不做官她也伺候你一辈子呢!” 罗白宿穿了官服出来,听到她们母女俩的说话,哭笑不得:“知道了,这还用你说。”又去取了官帽,仔细戴上,挥手道,“我去衙署了。” “哎,你等等。”方氏叫住了他,将他的领子重新整了整,方才放他出去。 罗天都抿嘴笑了一笑,心里有些羡慕。 男人有权有钱了就会变。以前罗白宿刚做官的那两年,她心里实在担心,万一罗白宿觉得方氏这个村妇配上自己了,也学别人一样,娶个年轻貌美的小妾回来,那时可怎么办? 可是在上京这两年,她倒是渐渐地放下了这个心。他和方氏成亲二十来,方氏连个儿子都没生一个,他也没说纳妾,可见骨子里是个十分重情义的。到了上京,更是一点纳妾的意思也没有,一颗心真正是全放在这个家里,这一点着实让她感动。 当然,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好,只要现在罗白宿能一心一意对方氏,照顾这个家就行了。 她和方氏送了罗白宿出门,直到罗白宿的身影消失在巷子转角,再也看不见时,两人才回身,把大门关上。 这个时候,天还未亮,方氏去屋里照看着罗子衿。这孩子现在快一岁了,十分调皮,哪怕是睡觉,身边也离不了人。 罗天都照例去打了一套拳,又将卫缺那日演练的那套拳法琢磨了一遍,奈何她虽然有心,这方面的资质却一般,打了好趟拳,仍觉得有些不对劲,想着还是哪天见着了卫缺,让他再提点自己一遍。 她打完了拳,还没进屋,天下就下雨了,雨滴打在地上,发出噼哩啪啦的响声。她快步跑到檐下,发现不是下雨,而是下雪珠子了。 “娘,要下雪了。”她冲着屋里大声喊。 方氏听她叫唤,出来一瞧,也道:“真的是下雪珠子了。”又担心起刚去衙署的罗白宿起来,“你爹今日穿得可不多,可别冻着了,我得叫子书给他捎件衣裳过去。”说完,进屋取了羽绒服,叫子书过来,给罗白宿送去了。 子书接了衣裳,飞快地跑了。 罗天都怕冷,一见要下雪了,忙回屋把自己的羽绒服也穿上。方氏自从发现用鸡鸭的绒毛填充后的绵服,比丝绵袄还暖和,十分推崇。这种改良的自制羽绒服,家里已是人手两件了。 方氏是个闲不住的,罗白宿去了衙门,向兰去做早饭,她便打扫屋子,擦擦桌子板凳什么的。家里就那么几个人,每天要做的活儿又多,光等着向兰和喜巧两个来做,从清早做到天黑也不见得能做完。 “这里倒是好,冬天比华溪那边来得晚,春也开得早,你正好怕冷,还是住在这里好。”方氏打了水,拿了抹布一边擦桌子一边道。 这个时候,她就觉出上京物价贵是贵,也是有好处的。 罗天都一到冬天就不爱动了,连手都缩在袄子里,缩着脖子看方氏忙上忙下。每年这种时候,她就格外金贵起来,等闲不做事的,家里人都习惯了。 她看罗天都缩手缩脚的站在一边,有些心疼她,但是长久以来,她又不习惯那样温言软语说话,只得装出不耐烦的样子,道:“你冷就去炕上窝着,一会饭熟了我叫你姐给你送到炕上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罗天都这几年跟着程青和程盛兄弟两个习武,身体已经强壮了许多,畏寒的毛病也改善了不少。只是这畏寒怕热的毛病,纯粹就是前世空调房里惯出来的毛病,这辈子是改不了的。 她见方氏讨嫌自己,摸了摸鼻子,悻悻地往外走。 中午的时候,果然飘飘扬扬地下起了大雪,罗天都正是连门都不出了。 方氏烧了炭火,架了烤火架,上面搭了床小被子,罗天都坐在边上烤着火,十分暖和。这也是罗白宿做了官的好处,冬天烧的银炭朝廷也有补贴,要不然每年光是冬天烧的炭,那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方氏坐在她边上纳鞋底,纳着纳着,又念起罗白宿:“唉,也不知道你爹在衙署里有没有炭火烤着,要是没火烤,这么冷的天,坐在屋子里岂不白白受冻。” 罗天都还只是当初罗天都借调到度支司时去过一次,但那时又不是冬天,也不知道罗白宿有没有炭火,只得安慰道:“应该是有的吧。” 方氏也只是习惯性地感叹一句,并没有把她的话当真,低下头去纳鞋底。纳了一会,还是有些牵挂,又问起子书:“子书怎么还未回来?都这个时候了。” 罗家不苛刻,做完了活,向兰和喜巧都围在一起烤火。方氏这么一抱怨,向兰便道:“应该是快回来了吧,大爷的衙门离这也挺远的。我去大门口看看吧。” 方氏就道:“这么大冷的天,你坐着吧。” 正说着,就听到外头有人擂门,向兰忙起身道:“应该是回来了,我去开门。” 的确是子书回来了,回来的不光是他,还有汤晗。 【) 第235章 两人顶着一身的风雪进了门,连眉毛上都是雪。 “汤管事如何来了?快进来烤火,外面冷。”方氏忙放下纳了一半的鞋底,让汤晗进门。 罗名都便要回避。 别的屋子里又没有生火,她身体又受不得寒,方氏便拉住她道:“你汤叔又不是外人,这么些年没见了,用不着那么讲究,坐着吧。” 罗名都只得留下来。罗天都也顺着方氏的意思,坐下来继续烤火。这屋子里暖和,她也不想去别的屋受冻。 汤晗比起上次来的时候,气色好了许多,眉眼间那抹悒色也不见了,仿佛压在心里的重担全放下了似的,脸上甚至还带了笑。 汤晗进了门,对着方氏拜了下去,唬得方氏忙道:“这如何使得,汤管事,快快请起。” 她是女眷,不好直接去拉汤晗,汤晗便结结实实地朝她拜了一拜:“多谢罗大人和罗夫人相救之因,我替我家大人谢过了。” 方氏十分诧异:“这话从哪里说起?” 说完又拿眼睛看罗天都,想问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罗天都心里有数,听汤晗这语气,八成是汤大人平安无事被放出来了,于是也很高兴,道:“汤大人可是无事了?” “正是,托小娘子的福,上个月上头着人仔细查了大人的案子,说大人虽是汤家子弟,但老爷和大公子犯的事,不用牵连到大人头上来。”汤晗一脸的喜气洋洋,方氏的诧异看在他眼里,也只当是方氏不想居功罢了。 “汤大人为官清正,朝廷肯定不会平白冤枉这样一位好官的。”罗天都也道。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罗天都赞扬了汤大人,汤晗比自己被人赞扬了还高兴,笑呵呵地道:“托小娘子吉言了。” 方氏这时候也听明白了,原来汤大人没事了,也很高兴,笑道:“这可是大好事!吉人自有天相,我就说汤大人这样的好官,怎么可能会有事。唉!都是这些丧天良的,干了坏事,还连累了好人,将来迟早该遭报应。” “咳!咳!”罗天都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 罗名都也悄悄拉了拉方氏的衣袖,朝她使了个眼色。方氏立刻明白自己说错话了,脸上很有些不好意思。她刚才嘴快,这遭报应的人头可还有汤晗的主家,汤大人的家人。 汤晗倒是大大方方的,笑道:“两位小娘子不必这般客气,罗夫人说得没错,我家老爷和大公子的事,实在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方氏也不是忸怩的人,当即爽快地道:“汤管事才是客气,叫什么夫人,若是你不嫌弃,还像以前那般,叫我一声方大嫂便成了。” 汤晗大约也是想起了以前在晋雍县时的情形,又见方氏十分平易近人,没有架子,遂道:“既是夫人不嫌弃,那我就沾个光,唤夫人一声大嫂了。” 方氏道:“就是这样才好,什么夫人大人的,咱们家不兴这个。唉,当年还多亏了老太太和夫人照拂,不然我们哪里有今天。” “老夫人和夫人在家里,也时常念起夫人和两位小娘子。”汤晗心有戚戚焉。晋雍县的那段日子,也是汤大人初入仕途的时候,虽然也是满腔报负,但是到底远离家乡,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气候、饮食全都不习惯。刚来的那半年,当地的乡绅富豪又完全不把这个新来的县官放在眼里,说起来那段日子也是挺难熬的。 提起汤老太太和汤夫人,方氏难免又想另一人了,问道:“汤小公子也该有十六七岁了吧,如今可好?可曾定了亲?” 罗天都一听,满头黑线。 又来了。 无论是谁,在一起说不上三句话,第四句必然是问候对方的小辈许了亲没有,若是双方都有小儿女,且都未定亲,必会开玩笑地说要结个儿女亲家。她真怕汤晗若是回答汤若宁没定亲,方氏会不会也动这个念头。 汤晗道:“小公子跟小娘子同一年的,家里的老太太作主,已经定下了一门亲事,若不是大人出了这事,本来今年秋就该完婚的。”他真是忧心,汤大人虽说没事了,可是汤家却垮了,小公子的这门亲事,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成。 “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这是谁都料不到的事,好在汤大人无事,以后什么都会好的。” “正是。还是方大嫂想得明白。”汤晗恭维她。 罗天都就在一边抿着嘴笑。 方氏果然出息了,人有旦夕祸福这样的话都能说出来了,以前她可说不来这么文绉绉的话。 方氏便瞪了她一眼,警告她放规矩点。 寒喧了一会,向兰也来上过两趟茶水,屋子里只有方氏三娘母的时候,汤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额头,道:“差点忘了,瞧我这记性。” 方氏还道是什么大事,一个劲地问他怎么了。 汤晗摇了摇头,示意无事,从怀里摸出一只玉匣子来,递到方氏手里,道:“这是老夫人和夫人托人捎过来给方大嫂的,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方氏自是不肯收,推了过去:“老夫人和夫人真是太客气了,我们两家哪里讲究这个。”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给两位小娘子戴着使吧,方大嫂若不是收,只怕会伤了老夫人和夫人的心。”汤晗又推了回去。 罗家到上京时间不算长,可是经历的事情却一件比一件凶险,方氏别的不懂,只是对自家人管束得格外严格。罗天都和上京里头那些小娘子们私下往来,弄那什么健身房,收几个银子,她还能接受,汤晗这摆明就是送礼,她是坚决不会收的。她知道自己见识少,在仕途上帮不到罗白宿许多,至少外头的钱她不能贪,不给罗白宿惹事。 汤晗执意要送,方氏又不肯收,两人推来推去,那盒子“啪”地一声,摔在地下,滚出数颗粒大圆润的粉色珠子。 方氏顿时脸色都变了。哪怕她是个再不识货的,也知道这一整盒色泽柔和的粉珍珠非常值钱。 罗天都也吃了一惊。 这年头金银易得,珍珠却难寻,尤其是这一整盒一般大小的粉珍珠,说价值连城有些夸张,买下两条街倒是可以的。 这哪里是送礼,这是明晃晃的行贿啊! 母女三个将珠子捡了起来,重新摆进盒子,没有少一个,方氏才将盒子重新盖好,塞到汤晗手里,异常坚定地道:“汤管事,老夫人和夫人的心意我领了,可是东西我们真的不能收。” 汤晗还要说什么,方氏不等他开口,便堵住了他:“汤大人的事,是因为汤大人是个好官,老天都不愿意这样一个好官蒙受冤屈,所以才平安无事。汤管事若是还念着我们两家的旧情,这事便不要再提了。” 方氏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十分严肃正气,和那张土里土气的脸极为不相衬,看得罗天都在心里暗暗喝彩。果然不愧是她亲娘,虽说平时穿着打扮,说话行动土得掉渣,可是为人就是硬气啊!对着一盒子明珠还能这般态度坚决地往外推,没有半分贪念,这样的品格,这上京的官家女眷中,能有几个? 罗白宿有此贤妻,真是毕生的幸运。 汤晗大约也是看方氏态度无比坚决,也是一脸的敬佩,将珠子收了,肃然道:“方大嫂教训得是,汤晗自不再提。” 罗天都也悄悄对着方氏竖了竖大拇指,用口型冲着她说了一句“娘,你真是好样的!” 方氏得了小闺女的夸奖,喜得跟什么似的,心里十分得意。她和罗白宿倒真不愧是两口子,都有一个毛病,下意识地想去讨好罗天都这个闺女,若是能得她一句好话,心里能乐得跟什么似的。 今日罗天都夸奖了她,方氏便想好了,等罗白宿回家后,要好好地把这事跟他说一说,必能引得罗白宿羡慕。 汤晗到底是外客,又陪着方氏说了会闲话,便去外头,便识趣地去外头等着了。 方氏叫子书另生了个炭火盆,让他就在花厅里烤着,又怕他冷,还拿了件罗白宿的袄子,给他搭着。 罗天都觉得今天方氏的表现十分出色,毫不掩饰地夸道:“娘,你今天真是让我发自内心地为你感到佩服,那么一盒子珠子,你居然都不心动的。” 罗名都也点头:“可不是,那一盒子,少说也有二十来颗吧,能值不少钱了。” 方氏老实地道:“就是太值钱了,我看着都觉得怕。钱哪,虽然是个好东西,可是那也要自己老老实实挣来的,才能花得心安理得,那邪门歪道弄来的,花起来不安心啊!” 罗天都十分赞同这个观点:“娘说得对,咱们穷是穷了点,可是穷得心安,每天吃饭吃得香,晚上关起门来睡觉时,不怕做恶梦。” 方氏点头:“就是这个理。再说了,官场上的事我虽然不懂,可我至少知道,不能给你爹拖后腿呀。” 【) 第236章 汤晗用过午饭便告辞离去。{} 罗天都却有些心不在焉。 汤大人的事她是知道的,罗白宿那时尚在禁足中,不能出门,就是有心帮忙那也有限。她倒是知道罗白宿让程青四下去打听消息,但得到的结果都是这案子已经交由大理寺审理。那个地方都是些硬骨头,软硬不吃的,罗家就是想使劲也使不上。她并不是小瞧罗白宿,她觉得汤大人出狱的事,多半跟罗白宿没关系。 汤家能翻案,要么是汤大人自己清白,要么就是京里谁做主要保他。而放眼整个上京,在这种百官都避之惟恐不及的情况下,还敢出头的人,真是太少了。 她认得的朝官本就不多,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来是谁。好在她放得开,既然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将这事丢在脑后。 转眼间,又是腊月了。 方氏觉得这两年家里都挺不顺的,一直霉运当头,决定今年好好将家里清扫一翻,祛祛霉气,这一提议得到了全家人的支持。 到了腊月初十那日,罗白宿出门之后,方氏和罗天都将家里的细软收好,然后将屋子里的桌椅板凳什么的搬到院子里,擦的擦,洗的洗,全家人一齐忙活起来。 天气冷,洗洗涮涮的活罗天都是不做的。她便换了旧衣裳,拿根长竹杆,将扫把绑了,打扫墙角横梁上的蜘蛛网跟灰尘。 一家人正忙得热火朝天之际,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原先住在罗家左边的那户人家,因为家中老父去世,回家丁忧去了,新搬进来的也是个和罗家一般家境的,姓徐。此时正是年关,家家户户忙着添置年货,收拾屋子什么的,徐家初入京,什么都不曾备得齐全,时常往罗家借些家伙什用,方氏还以为又是徐家过来借东西了,也不以为意,让子书去应门了。 子书一路小跑,将门开了一条缝,愣了。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徐家那个千娇百媚的丫鬟,而是个穿绸着缎的粉面公子,好像站不直似地,歪扭着身子,立在门前。 子书立即眯起眼睛,警惕地问:“你找谁?” 那公子未曾说话,立时有个小厮,仰着下巴斥道:“这位是吏部侍郎柳大人家的公子,还不开门迎接?” 罗家算上程盛,一共就五个男丁,程盛一年四季都在军营里头,基本不在家,顾伯年岁太大,也管不了事,罗白宿带着程青去了衙门,家里其实就只有子书一个男丁了,他自觉有责任保护这一家子的老老小小。见那小厮态度傲慢,子书便有些对方来者不善的意思,当下就道:“我家大人去了衙署,家里只有女眷在,柳公子若是有事,不妨留下名帖,我家大人回来,自会去拜访。” 那小厮许是没料到这上京居然还有人敢不给他家公子脸面,涨红了脸,在外头气得跳脚大骂:“狗奴才,瞎了眼了,我家公子能登门,那是看得起你们,这般不识好歹。” 子书被人没头没脑地骂了一通,也不生气,好脾气地回答:“这位公子息怒,实是家里如今只有女眷,不方便见外客,还望见谅。” 柳二紧了紧身上的大麾,斜着眼睛看了子书一眼,道:“小奴才,你家大人不在,怎么别人就能招待,爷上门,就说不见外客呢?你当爷是傻的?” 子书:“……” 临近年头,天气十分寒冷,柳二又素来是个爱骚包的家伙,为了使身材看上去不至于臃肿,就是这种时候,也只是在外衫里头添了件薄丝绵袄子,然后披了件大麾。看上去十分标致,实在不经冻。他在冷风里站了一小会,已经觉得手脚冰凉了,这会儿还被人堵在外头,心里实在称不上快活。 “少废话,还不去唤你家大娘子出来。” 罗天都听到子书在外头跟人争执,便扔了扫把,跑出来,刚好听到柳二说的最后一句,立刻气得柳眉倒竖,冲了过来,气冲冲地道:“什么人在外头胡言乱语,子书,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人赶出去。” 子书回过神,立刻要关门,却被柳二一手撑住了。 罗天都怒了:“干什么?!难道你还敢强抢民宅吗?” “哈哈哈哈……”哪知柳二一见她,立即忍不住狂笑,一手指着她,笑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罗天都觉得莫名其妙,觉得无论哪次见到这个柳二,他都在抽疯。 子书顺着柳二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面皮直抽,看那表情也是十分想笑,忍耐得十分辛苦。 罗天都怒了:“干什么?!” 子书:“小娘子,你……脸上……” 罗天都用袖子一擦,袖子上立刻染了一道黑迹,顿时有些无语了。她刚才一直在打扫灶屋,那里头全是黑漆漆的烟囱灰,八成是刚才打扫的时候,擦在脸上的。 柳二笑够了,扒在门边,好心地提醒:“凶丫头,你快去把脸洗洗吧。哎哟,不行,爷一见你那张花猫脸就想笑。哈哈哈哈!” 罗天都满头黑线,果断吩咐子书:“关门。” 子书十分忠诚地执行她的指令,正要将门关上,冷不防柳二将手伸进门缝里,一脸无赖相地看着他们。 罗天都悻悻地瞪了他一眼,就没见过这般无赖的人。她又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顾,将柳二的手夹断了,只得一脸厌恶地道:“开门,让他们进来。” 说完,也不管柳二怎么想,急匆匆地回去洗脸了。 柳二也不用人扶,将门一推,脚一抬就进了院子。他一进来,他身后跟着的一群人抬的抬,挑的挑,也跟着进来了。先前和子书争执的那小厮,昂着下巴,用眼角的余光瞟了子书一眼,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子书看得头都大了。 柳二一共带了六个人,抬了三口箱子进来,最后的一人,却是个穿红着绿,头戴一朵大红花的半老徐娘,标准的三姑六婆一位。 罗天都洗了脸,和方氏一起出来,看到满院子里的东西,也是一愣,看到那妇人,更是一愣。 “见过罗夫人。”柳二见着了方氏,倒是正正经经地行了一个子侄礼。 他的小厮眼睛都瞪直了。平时这位爷在柳夫人面前那都是没个正形的,怎么今日在这个村妇面前这般懂礼数了。 柳二见自己的小厮这般不机灵,给自己丢人了,便重重地“咳”了一声,提醒他。 方氏有些茫然,她只见过柳二一次,那还是几年前的事,早忘了。 罗天都只好提醒:“娘,这是柳侍郎家的二公子。” “哦。”方氏不知这柳侍郎是谁,只好道,“柳公子请屋里坐。” 柳二这个时候已经冻得脸都发僵了,也不嫌那罗家简陋,进了屋子,一屁股坐下来。唉,可冷死他了。 方氏忙让人上热茶,又看柳二冻得直抖的样子,不由道:“外头很冷吧,唉,这么坏的天气,有什么事你打发人来说一声就是了,何必亲自跑这一趟,冻坏了可怎么办?”方氏见柳二跟罗天都认识,以为两人相熟,说话间便没了那么多拘束。 柳二讪笑:“不冷,不冷,挺暖和的。”话说完,便觉得有什么顺着鼻孔流了下来。 罗天都不忍直视,这柳二根本就是个井啊,横竖都是个二。 方氏也撑不住笑了,柳二的小厮忙摸出一块帕子,悄悄递给柳二,又指了指鼻子下面。柳二接了过来,将鼻涕擦干净了。 不一会儿,子书烧了炭盆过来,那小厮一脸的嫌弃地接过,放到柳二的脚下。 柳二觉得丢了面子,左右一扫,发现那半老徐娘了,奇怪地道:“凶丫头,她是谁?你家亲戚?” 罗天都也是一脸诧异:“她不是你的家人吗?跟着你们一块进来的。” “胡说,她才不是爷带的人!” 两人同时将目光移到那妇人身上,那妇人倒是不慌不忙,笑眯眯地道:“罗夫人,恭喜了。” 方氏一头雾水:“喜从何来?” 那半老徐娘这时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手中的帕子挥了一下,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了罗天都好几眼,笑而不语。 方氏悟了,心花怒放。终于有人上门给罗天都提亲了,顿时连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喜气:“向兰,你带这位老妈妈进去喝杯茶水吧。” 向兰应了一声,引着妇人下去了。 没了外人,柳二烤了半天火,这个时候也暖和过来了,终于有精神了,指使着家奴,将三口箱子挨个打开,两口箱子装的是绫罗绸缎,还有一口箱子,却是些时下流行的小玩意,几年前罗天都设计制作的卡牌也有一副。三口箱子加起来,估摸着不下千金。 罗天都看得脑袋突突突地直疼。 果然,柳二显摆完了,方道:“素闻大娘子美貌,爷心下甚慕,这些东西,拿过来给大娘子当见面礼。” 方氏脸色变了,罗天都更是气得火冒三丈。她刚要说什么,倒是方氏先开口了,语调还挺平静的:“柳公子,咱们非亲非故的,这些东西太贵重了,实在不敢收,还烦请柳公子怎么抬来的,又怎么抬回去吧。” 【) 第237章 柳二未曾说话,小厮牌代言人替他作答了:“罗夫人,令嫒与前夫家离缘,如今待家闺中,我们二公子这是上门提亲的。”说话的语气里带着股天生的自得。 本来也是。谁不知道如今吏部尚书年事已高,他就是再贪恋权势,再过两年也该告老还乡了,那个时候,吏部就是柳大人的天下,自家公子乃是柳大人的次子,又是四品要员,整个上京不知道有多少官家小家想进柳家的门呢!这罗家是个什么出身?不就是仗着老一辈的交情,得了左青之两分照拂,才做上这个官。他家公子肯高看罗家闺女一眼,那是罗家的福气,罗家该心存感激才是。 “既是提亲,也该禀明家中长辈,再遣了媒人上门说合,哪有自己上门的,这不合礼数。”方氏诧异道。 柳家是书香门第,不可能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吧。 方氏这话一出,柳家下人面面相觑,然后掩嘴而笑,目光中露出讥俏之意。 柳二大约是没料到方氏会说出这般不合实宜的话,呆了一下,咳了两声,不做声了。仍由自家小厮代言:“我家老爷不大管这些事,内院的事都是夫人做主的,不过这些年,夫人也不大管事了,公子屋里头的事都是公子自己做主。我们公子说了,罗娘子以后进了门,若是愿意,就跟着在主宅里一起生活,若是不愿意,单独开一间院子,那也没什么不便。” 方氏呆了一呆,道:“自己开一间院子,这不是当外室养着吗?” 那小厮自跟着柳二,从来就是旁人巴结他的份,何曾像这天这般遭过冷遇,心里越发不痛快了,道:“这不是看罗娘子的意思吗?若是愿意,在柳家那也是个正经主子,若是不愿意,公子也愿意在外头另置一间院子。” 方氏越听越不是个味,省悟过来,扬高了声音:“你们是让我家闺女去柳家作妾?” 那小厮也有些不耐烦了:“我家老家早几年前就已经为公子娶了一房正妻,罗娘子过去,自然是做姨娘的,但是少夫人脾性十分软和,罗娘子进了门,必能和少夫人相处融洽。” 方氏脸色一变,手一挥,打断他:“我知道了,东西抬走,人请离开,好走不送。” 柳家小厮觉得自己被人扫了面子,也变了脸色:“你别不识好歹!我家公子乃是堂堂四品将作少监,看得起你家娘子是抬举你们。罗夫人,这是罗家的福气,可别错过了。” 方氏心里虽然有些畏惧,但是事关自家闺女的一辈子,依然不肯退让:“任你是谁,我家闺女不作妾!” 说完便叫子书过来送客。 罗天都也在边上支持方氏的作法:“就是,这福气我们罗家不稀罕,谁家乐意就拿去。” 开什么玩笑,就柳二这样的,不知道家里有多少个大小老婆了,还想讨她大姐?除非天塌下来,否则免谈。 眼见得要被人扫地出门,柳二清咳了两声,整了整衣袖,踱了出来,念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还没念完,被罗天都无情地打断:“柳二公子,请用通俗的话来讲,我娘听不懂。”其实不光是方氏,她也没听懂柳二这一长串思来思去的是什么意思。 柳二满腔热情被她生生打断,一口老血几乎要喷出来。他忍了又忍,最后实在没忍不住,怒道:“这是汉广!!汉广!你懂不懂?你在家里就不能多读几本书,多识几个字吗?”说完又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望着她。 罗天都理直气壮地反驳:“女子无才便是德呀,你们不就是认为,天底下的女人都不该念书,才算是真正的淑女吗?我要读书认字做什么?”她从来就不否认,她就是个文盲,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就你?还淑女?凶丫头,你能变成淑女,爷我送你二十抬嫁妆。”他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哈哈大笑,“当然,也要有人愿意娶你才是啊……哈哈哈哈。” 柳二一说这话,柳家的下人个个捂着嘴直笑,拿鄙视的眼神看着方氏母女。 他们二爷可是上京有名的贵公子,多少人家求也求不来的,这不知道从哪个山旮旯里出来的村妇,竟然敢驳了柳家的脸面,简直是太嚣张了。 哈哈你个大头!罗天看着柳二笑得像只毛毛虫一般扭个不停,不由都满头黑线。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没看到出来,就柳二这样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究竟是怎么一路升到四品官上去的。那坐在金銮殿上的那位,眼睛是瞎了吗? “柳公子,口下积德,我家小都人好心也好,你做什么要这般诋毁她?” 方氏的脾气算是能忍的,无论外人怎么说她,只要不是太过份,能忍她就忍了,但有一样,不能说她的孩子。哪怕罗天都脾气不好,天天往外跑,名声坏到底,她能说,却不喜欢别人讲罗天都,一讲她就要生气。柳二这翻嘲笑,刚好说到了方氏的心病,于是十分生气。柳家位高权重,她不能拿柳二怎么样,但是说两句还是可以的,若是柳家连这点容人的气量也没有,她也认了。 柳二有些瞠目结舌。 他老娘算是比较护孩子的,他那几个姐妹,他娘也算看得重的,平日里也娇惯得厉害,但是宠归宠,该教训的时候也绝不手软。若是他哪个姐妹像那凶丫头那样,估计早被他娘训得服服帖帖了,成了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大小姐,哪里还会这般胡乱纵容。方氏这般睁着眼睛护孩子的行径,可算是让他大开眼界了一把。 他有些不服气,也是因为到罗家之后,一直被扫面子,心里也有了些火气,道:“罗夫人,不是我说话不好听,满上京谁不知道这丫头的名声?哦,我记得上回明家好像要跟你家结亲,后来不是也没了下文?” 罗天都和明悦的事,本来并没有闹开的,但是天底下就没有不漏风的墙,任你是谁,家里出了点什么事,尤其还是沾上了那么点人人都津津乐道的八卦话题,更是遮都遮不住,传得飞快。尤其是又有齐锦在其中推波助澜,旁人要知道明罗两家的事,实在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 柳二一时嘴快,不过他也只是说了一个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实,但是却把方氏气得浑身发抖,也顾不得什么柳侍郎什么将作少监,指着他厉声道:“带着你的东西出去。” “哎、哎、哎……你可别发火呀,我不过是说了句实话罢了。”柳二在家里好不容易才说服了老母,顶着风雪出来,美人没见着,却把美人的娘得罪了,心里好不懊恼。 这罗家的人果真像别人说的,都是些缺心眼的,难怪来上京没两年,几乎把整个上京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得罪了个七七八八。唉,就这火爆的脾气,不得罪人才怪。 他在将作监,平日里就是跟六部的官员打交道,应酬起来那是左右逢源,就没有他结交不了的人。他见方氏是真怒了,笑道:“唉,是爷失言了,罗夫人万勿见怪。”说完,又对罗天都道,“爷说话向来一言九鼎,丫头,以后若是真有上门提亲,爷送你二十抬嫁妆,必不食言。” 罗天都嫌柳二说话轻佻,本来勃然大怒的,然而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改了主意,道:“此话当真?” “那是当然,爷还会骗你那点小钱。”柳二傲然回道。 罗天都便道:“口说无凭,咱们立字据吧。” 方氏生气了:“胡闹!小都,你给我回屋去。” 罗天都不管她,对子书道:“去取纸笔来。” 子书飞一般地去了。 不一会儿,纸笔取了来,罗天都将笔和纸往桌上一拍,豪气万千地道:“写吧。” 柳二哭笑不得地立了字据,道:“这下满意了吧。” “嗯。”罗天都点了点头,吹干了纸上的墨,收了起来。 柳二颇有些怜悯地看着她,觉得这丫头真是想嫁人想疯了。罗天都看着柳二,也是一脸的同情。 唉,她真是同情柳大人啊,生了这么个货,生生就是个败家子啊! 两人彼此正在心里可怜对方,忽听得有人在外头道:“罗夫人,老身委实不该打扰到你们,只是老身下午还要去桓国公府一趟,不得不前来打扰了。” 说话的正是先前跟着柳二一行人进门,后来被向兰引至后头院子里歇着的胖妇人。 柳二眯着眼睛打量了她好久,终于想起来了,道:“我见过你,你是那个吴执柯。” 执柯者,媒人也。 吴执柯笑眯眯地道:“柳二公子好记性,公子的两位姐姐,都是老身牵的线拉的媒。” 柳二奇道:“你一个媒人,不去做媒,跑罗家来做什么?” 吴执柯仍是一副笑眯眯的好脾气模样:“公子也说我是媒人,媒人上门,自然是给人说媒提亲了。” 柳二问:“给谁提亲?” 吴执柯整了整衣衫,对着方氏道:“罗夫人,恭喜了。神武卫都指挥使卫缺,特地央了老身来向贵府的罗小娘子提亲。” 柳二下巴掉下来了。 那个卫缺,居然跟罗天都提亲?! 这不科学! 【) 第238章 不光是柳二,方氏也愣了,好半天才道:“您没弄错吧?是我们家小都?” 被人用怀疑的口吻这般反问,吴执柯也不恼,仍是笑眯眯地道:“正是,著作郎罗大人家的千金。老身虽然年纪有些大了,记性比不得从前,这点事还是不会记混的。” 方氏的头一个反应是回头,望着罗天都,似乎是要从她身上看出什么结论来。 罗天都自己也莫名其妙得很,被方氏看了两眼,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十分不自在。 吴执柯见她们母女俩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半天不说话,便咳了一声,笑道:“罗夫人,这位便是小娘子吧?” 方氏点头:“正是小女。” “果然活泼可爱,聪明伶俐,难怪都指挥史都慕名来求亲呢!” 罗天都暗暗皱眉。这吴执柯的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假呢?她自己心里明白,她是名声远播不假,但那是凶名在外,可没什么美名。吴执柯这么说,分明就是睁眼说瞎话了。吴执柯是媒人,三姑六婆就是靠一张嘴吃饭,她信口胡说倒也罢了,怎么卫缺也这么胡来?!难道还嫌自家的麻烦不够多么? 吴执柯又道:“卫大人今年二十又八,虽说多长了小娘子几岁,但是好在家中没有妻室,年纪轻轻就是正二品,深得朝廷器重,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婿人选。” 罗天都越发莫名其妙:“你为什么跟我讲这些?”要讲也是对她娘讲吧? 吴执柯笑道:“都道著作郎家里小娘子当一半家,却是老身失礼了。” 罗天都满头黑线。看样子她这个坏名声传了出去,想是怎么洗也洗不清了。连媒人上她家提亲,都是直接对着她本人提了,反倒把方氏丢开在一边。 吴执柯于是又对方氏道:“卫大人在外头看着是很严肃又冷冰冰的,可那只是表面的。你想啊,他年纪轻,又没成亲,若是像旁的公子哥儿似的,整日里嘻皮笑脸的,谁也不会服他了对不?再说了,也有好处,姑娘们看见他,哪怕再喜欢,被他眼一瞪,自然也就没了什么想法,不会像苍蝇盯蛋似地,时时刻刻不松口了。毕竟没有哪个丈母娘乐意看到自己的女婿成日里被人惦记着不是?这种人我最了解了,外冷内热,一旦成了亲,最是顾家,再好没有了。”最后那两句话吴执柯自然是压低了嗓音对着方氏讲的,说得极轻,除了站在方氏边上的罗天都,再没第三个人听到。 吴执柯的这翻话倒是说到了方氏心里去。她知道上京但凡家里稍微有点底子的,男人少不得都要纳上三两个妾。就是罗白宿,当初刚入京的时候,不也有人想要让自家的侄女什么的嫁进来给他做妾室吗?虽然因为自家人的坚决反对,这事最后不了了之。 连一穷二白的罗白宿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是位高权重的卫缺了。 她没有什么见识,也不会考虑这事对以后罗白宿的仕途影响之类的,她只是站在一个做娘的立场上,单纯地为女儿以后的婚姻幸福考虑。就这一点上,她倒是深为赞同吴执柯的话。 卫缺也来过罗家几次了,两家算不得熟稔,但是多少也有了些面子情,可就是这样,她见到卫缺,尚且不自觉地有些害怕,就更不必说别家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了。卫缺这种人,她倒是相信真如吴执柯所想的,惹桃花债的时候并不多。可是,他也不是丈母娘能放心的女婿啊。 “卫大人是武将,自然是比不得旁的贵公子会花言巧语哄人开心,可是武将实在,保护咱们老百姓安危,这种人值得咱们尊敬不是?我再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将来家里有个什么事,卫大人那样的身手,也不会让自家女眷吃亏,保护妻小的能力绝对是有的,是不是?罗大人和罗夫人疼孩子在上京都是出了名的,当然希望小娘子日后一生平安,不起波澜了。” 罗名都和齐锦的事,早随着齐锦另娶华芸娘传了开去。满上京的女眷虽然也不怎么待见罗家,可是对齐锦这般贪生怕死没有担当的软骨头,那也是极为鄙视的。罗名都为什么受伤?还不是因为齐锦一个文弱书生太无能了?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他能把结发妻子推出去挡刀,难保他不会对继室如此。罗家在这件事情上头,态度无比坚定,执意让罗名都跟齐锦义绝,罗白宿后来为了给大女儿出气,还跑到齐锦的婚宴上闹了一场,虽然最后落了个禁闭罚俸半年的下场。但是满上京的女眷,听说这件事之事,虽然表面上附和着说罗家做得实在太过,但是哪个养了女儿的女眷,不在心里赞一声,这罗家两夫妇真是个疼孩子的,更是不知道多少小娘子,在心里暗暗羡慕罗名都有对好爹娘。 方氏仍是沉默不语。 若是常人,心里一直忧愁着自家闺女无人问津,突然一天,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臣来提亲,不定是多荣耀的事,可方氏心里却没有半点欢喜的意思。吴执柯说的那些,她都明白,若是换了个旁的人,她也许会认真考虑,可是卫缺?她无论如何,也没想过,有一天会做他的丈母娘,这真是无法想象的事。 她张了张嘴,好半天才道:“这可是大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还得等我家大爷回来,跟他商量商量。” “这个是自然,儿女亲事放在谁家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下决定的,老身下午还得去桓国公府一趟,就不多留了。罗夫人若是和罗大人商量好了,可得给老身一个明信,也省得我老在那挂记着。” 方氏连连点头:“一定的。” 说完,亲自送了吴执柯出去。 方氏一走,柳二又活过来了。他摸了摸下巴,上上下下打量了罗天都好几眼,一脸的怀疑:“喂,凶丫头,你给那姓卫的使了什么迷魂汤,居然让他上你家来提亲了?” 罗天都心里正烦恼,听他这么一说,十分生气,不由怒道:“我给他下了降头术,所以他眼睛都屎糊住了。你怎还不走?不怕我也对你下降头术?” 柳二居然信以为真,想了半天,愣了没想明白那什么降头术是啥玩意。他想不明白不要紧,招了招手,让那小厮附耳过来,问他:“这降头术是什么?” 小厮细细思索一翻,道:“不知。” 柳二也恼了,在他后脑上拍了一下,斥道:“既然不知道,还想那么久做什么。” 小厮一脸的无辜:“我不想就更不知道。” 柳二顿时不耐烦地道:“算了算了,一边去,什么都不知道,爷怎么养了你这么个饭桶,光知道吃!一顿吃三大碗,光长肉不长脑子。” 小厮更委屈了:“公子,我一顿饭才吃不了那么多,我也不长肉。” 罗天都听他们主仆一应一答,像在说相声一样,十分搞笑,也不气了。唉,跟这二货生气,她真是没出息透了。 “柳二公子,你胡闹也闹完了,若是无事,你就请回吧。”罗天都知道方氏一会肯定要审问她,她还得养精蓄锐应付方氏的盘问,可没功夫理这傻缺了。 柳二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还没解决,连美人的面都没见着。他略坐正了身子,“啪”地一声,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纸扇子,扇了两扇,估计实在是太冷了,又将纸扇收了起来,道:“赶巧了,姓卫的跟你提亲,我向你姐提亲,两喜临门啊。哈哈哈哈!” 哈你个大头鬼啊! 罗天都原本平静下来的情绪,又被这两个哈哈给挑了起来:“我娘不是说明白了,我姐不给人做妾!” “给爷做妾有什么不好?爷除了不能给他正妻的名份,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跟正儿八经的当家夫人一个份例,你娘有什么不满意的?”柳二不明白了,“爷是要人才有人才,要相貌有相貌,给爷做妾太委屈你大姐了吗?唉,你个小丫头明白什么?你一边去,叫你姐来,我亲自问问她。” 这回是送完吴执柯回来的方氏和罗天都异口同声地道:“子书,送客!” 子书立刻进来送客。他当然不能像方氏和罗天都那般直接,而是笑容满面,十分客气地把人给“送”了出去。 “哎,你干什么?爷来了连口茶都没喝,就赶爷走,凶丫头,你可别太过份……”柳二因为才知道卫缺跟罗家提亲的消息,心里有了盘算,正想回家找他爹商量商量,揣摩姓卫的这回又在耍什么把戏,于是便顺水推舟地被人“请”了出去。 他虽然混,但是玩乐是一回事,正经事上头却十分放在心上,这也是为什么他这般不着调,柳侍郎仍容着他胡来的原因。 他才出门,后头听得几声巨响,那三口箱子也被方氏和罗天都几个扔了出来。 一共三口箱子,方氏和喜巧抬了一口,子书和向兰抬了一口,还有一口小箱子却是罗天都两手抱出来的。 柳二看得眼都瞪圆了。那口小箱子,放的是些金银首饰一类的,虽然小些,却是最重,罗天都竟然一个人就抱了出来,他讶异极了。 罗天都瞪着他,做了个“快滚”的口型,然后当着他的面,“砰”地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柳二愣了半天,哈哈大笑:“有意思!这姓罗的一家还真有点意思。” 【) 第239章 罗天都好容易把柳二打发了,关了门,立刻就往屋里冲,但还是迟了一步。{} “站住!”方氏气势十足地喝道。 罗天都乖乖收了脚站定后,问道:“娘,有什么事屋里说,外头可冷得厉害了。” 方氏想了想,大约是觉得天气实在太过严寒,遂道:“也好。” 向兰便将花厅里燃着的炭盆,又搬到方氏的屋子里,罩了烤火架和小褥子,拉着喜巧蹑手蹑脚地告退了。 一时之间,屋子里只剩下方氏和罗天都两个。 方氏盯着罗天都,一脸严厉地喝问道:“你老实跟我说,你跟卫大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罗天都拧着眉,道:“我跟他之间能有怎么回事?娘,你这话问得可真奇怪。” “那不然好好的,他怎么会遣了媒人上门来提亲?”方氏狐疑地问她。 罗天都只想翻白眼:“那是他的事好不好?娘就是要想弄明白,也该问他才是,我哪里知道。” 方氏心里头压了事情,脾气便不太好,立刻道:“我跟你说话,不要做怪样子。” 罗天都便立正站好,道:“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若是知道,你不问我也知道,我不知道,你就是把我锁起来,天天盘问我,不给我饭吃,我也还是不知道。” 方氏被她一长串知道不知道的给绕晕了,怒道:“好好话说,我问你什么,你老实回答就是了,不要贫嘴。” 罗天都挠了挠头,心道她娘还真是麻烦。没人上门提亲,她在家里着急,成天念叨着;现在有人上门提亲了,她还是不放心,还摆出一副审讯的架式。唉,为人子女的,真是左右为难啊! 方氏又瞪了她一眼,她立刻将手拿下来,正襟危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方氏不免又想起那个柳二,看起来跟罗天都也很熟稔的样子,直觉地认为这人也是罗天都引来的,真是越想越恼火,不由大声责备她:“我一直就跟你讲,一个姑娘家的,闲着无事呆在家里绣绣花做点女红就好,外头的世道那么乱,成天往外头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招惹了哪路牛鬼蛇神,带累得全家都不得安宁。你说,你姐好不容易才把……的事放下来,又跑来一个什么柳二,若是让她知道了,心里还不知道有多难过。你平时那么懂事,怎么在这上头,就是不听话呢?” 罗天都知道方氏这是真生气了,也不反驳,垂首老实听训。方氏是个直性子,若是性子起来,她要说的一定要让她说完,不能分辩,因为任何理由,到了她那里都是狡辩,等她脾气过去了,再找个时间好生跟她说明白,便什么事都没有了。这个时候,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开口分辩的。 方氏在屋子里对着罗天都足足念了一个时辰,期间喝了两壶茶水,直说得口干舌噪,声音嘶哑,方才罢休。罗天都听得昏昏欲睡,将脑袋埋在胸前,有好几次几乎睡过去了,还是被方氏的大嗓门吵醒的。 “我也管不了你,这事等你爹回来,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方氏似乎有些累了,坐在炕边上,有气无力的样子,看着倒是有几分可怜。 罗天都心里也有些发软。方氏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最清楚不过的,方氏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吃饱穿暖,一家人平平安安。这个老实本分的女人,恐怕做梦也没有想过,要跟卫缺柳家这样的人家有什么姻亲关系吧,今天的事估计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让她有些措手不及了。其实不光是方氏,就是她自己也有些没想到。 方氏发完了脾气,有些闷闷不乐地躺在炕上歇着。罗天都给她拉上被子,将炭盆搬到外头屋檐下,才将门掩上。 外头罗名都抱着罗子衿正一脸担忧地往里瞅,看见她出来,正要说什么,罗天都立刻拿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罗名都十分有眼色地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到住的厢房里,罗名都才一脸忧色地问道:“小都,刚才我听喜巧讲,卫大人上门来提亲了?” 罗天都“嗯”了一声,表示有这回事。 罗名都便不说话了,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小罗子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罗子衿睁着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看着罗名都,小身子扭啊扭的,一刻也不能停下来,扬着小手,摸着罗名都的脸,然后被她的耳朵吸引住了,用小手扯着她的耳垂。他最近似乎对人的耳朵产生了极浓厚的兴趣,不管是谁抱着他,他都要拿小手往人耳朵上又扯又拧的,还喜欢把小指头伸到别人的耳朵里去,因为这个,罗名都连耳坠也不戴了,但凡边角利一些的首饰都取了下来,随便他怎么捏,也不怕他伤到。 小家伙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罗名都立刻被吸引了过去,逗他玩:“小子衿啊,你又笑什么呀?看到大姐和二姐你就笑是吧?真是个小坏蛋。” 罗天都看得十分无语,问道:“姐,你跟他说话,他听得懂吗?”智力都没发展全吧。 罗名都看了她一眼,道:“小孩子就是这样呀,哪怕他听不懂,也要时常跟他说话,听老人讲,这样小孩子才能长得快,又聪明。”她逗了罗子衿一会,哄得罗子衿笑出了声,又道,“还是小孩子好,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有人愿意哄一哄他,就眉开眼笑的。” 罗天都凑过去,捏了捏罗子衿的小手,道:“唉,也不好呢!你想啊,他说什么我们又听不懂,我们说什么他也听不懂,吃喝拉撒都得人照顾,有什么好的呢?说不定我们哄他睡觉的时候他正肚子饿,他想睡的时候,又被你和娘叫起来喂奶。” 大约是她的手太冰了,罗子衿不乐意让她握着,小手臂使劲摆了两摆。罗天都故意不松开,还是握着他的小手指,一脸恶劣地冲着他笑。 然后,罗子衿“哇”地哭出来了。 罗名都一把推开她,道:“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连个孩子都要欺负?他这么小,连话都不会说,你做姐姐的不要欺负他。” 罗天都持振振有辞道:“那是他太娇气了,男孩子不能这么娇惯着养的。” 罗名都看着她无奈地摇头,将罗子衿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哄着。罗天都悻悻地收回手,踮起脚尖对着罗子衿做了个鬼脸。 罗子衿在屋里抽抽嗒嗒的,要哭不哭的,看得罗天都直咬牙,正要说什么,“砰”地一声,主屋那头不知道什么东西被扔了出来,砸在门上,发出好大一声,然后就是方氏烦躁的声音:“罗天都,你有没有出息,一天到晚在家里就知道欺负你弟弟!” 她和罗名都面面相觑,罗子衿倒是不哭了,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左瞅瞅右看看,不知道看到什么有趣的,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唉,不然怎么说六月的天孩子的脸呢?这小孩子的脸果然就是个谜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罗名都又哄了罗子衿一会,将他哄睡,把他放进摇床里,细心地盖上小被子,轻轻地摇着摇窝,然后道:“小都,其实卫大人挺好的,看着虽然比较凶的样子,可是人却挺好的。” “嗯。”罗天都不想为这事跟罗名都说太多,只是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 卫缺这个,怎么说呢?他当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他手里染过无数条人命,并且对此毫无愧疚,相信将来,只要金銮殿上的那位有需要,卫缺的手里很有可能继续沾上鲜血。天下人可以说卫缺是个佞臣,他飞扬跋扈,草菅人命,可是罗天都却觉得,卫缺有些可怜。他声名显赫,朝臣都畏惧他,可是这威名都是虚的,他的命运,全掌握在今上手里,他唯一的依靠,就是今上。今上让他富贵,他便富贵,若有哪一天,今上觉得他碍眼了,都不用做什么,只要稍稍摆出一副厌弃了卫缺的表情,卫缺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可是,这样的卫缺,却并不会让她觉得害怕。她想,从法华庵看到他旧疾复发,结果险些被柳锦绣杀死的时候,她就觉得卫缺不过是个孤独的、可怜的人罢了。幼时离群索居,没有家,没有亲人,他活着唯一的作用,就是为今上解决皇家不能出面但又非解决不可的麻烦。 罗名都见她许久不说话,还以为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又道:“若是你愿意,我会帮着劝劝娘的,她今日这般生气,多半只是一时惊到了,并没有旁的意思,等她冷静下来,自然就想明白了。” 罗天都哭笑不得,她这算是被人安慰了么? “不过,卫大人又无双亲,又无兄弟姐妹,说起来确实是人丁单薄了些,家里没有大人帮扶,什么都要自己打算,以后过日子是会艰难些。”罗名都这还是客气的说法,像卫缺这样无父无母又无兄弟姐妹的,活生生的就是一个天煞孤星啊。 罗天都心道,嫁人就是要挑这样的人嫁,既不用伺候公婆,又没有小姑妯娌之间的麻烦,这才是真正的绩优股啊。 【) 第240章 今日罗白宿衙门里大约有事,回来得比较晚,一脸的疲倦之色。 方氏见他气色不好,本不想将家里的这些琐事告诉他,让他担心的,可是今天的事,她委实做不了主,哪怕罗白宿累得一动不动的,仍是挑着紧要的跟他讲了。 罗白宿那时正在泡脚,听了之后,将两脚搁在木盆沿上,道:“你说今日媒婆上门给小都提亲了?” 方氏愁得不行:“可不是,不光是这个,还有那什么柳二公子上门,说是让咱家名都给他做妾,我没答应。” 在她眼里,只有乡下好吃懒做的懒丫头,舍不得在田地里吃苦,才会给有钱人家上门做妾。她们家又不缺吃少喝,嫁给谁不好,做什么要去给人做妾。 罗白宿点头,道:“你这事做得对,咱们家的孩子哪怕再穷再苦,也不给人做小。” “就是。”方氏得了罗白宿的称赞,心里舒服了些,“那种官宦人家的妾室,哪里是那么好做的,说得好听是姨娘,说得不好听一点,就跟个丫头没区别,我辛辛苦苦养大的闺女,可不能拿去给人这么糟蹋。” 罗白宿等脚晾干了,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布巾开始擦脚。擦完,将布巾清洗一遍,拧干净了,递给方氏,让她去晾好。 “名都这事倒是不担心,柳家书香门第,讲究名声,只要咱家不愿意,柳二就是再混,也不能强逼名都,倒是小都的事……唉!”罗白宿叹了一口气。 这两口子在儿女亲事上,如今颇有些像是惊弓之鸟了,看谁都不像是好女婿,将来都会对自家闺女不好,疑神疑鬼的。 方氏日间对着罗天都大大地发了一通脾气,如今冷静下来了,到底是做娘的,心底里总是偏疼孩子些,见罗白宿脸色不好,生怕他怪罗天都,便道:“你也别怪她,她一个姑娘家的,有人上门提亲,哪里知道什么。我白天的时候还狠说了她两句,你就别再怪她了。” 罗白宿道:“我没怪她,就是这事有点难办。” “有什么难办的?”方氏一听心里急了。 自打到了上京,她心里就时不时地有些惶恐不安,既怕自己识人不清,让孩子将来遇人不淑,又怕自己无意中什么举动给罗白宿招来祸患。罗白宿一讲事情难办,她立刻着急了。 罗白宿道:“若是旁人上门提亲,咱们觉得不合适,不拘找个什么理由,推了就是,大家都不会计较,可是卫大人……只怕不好轻易打发。” “如何不好打发法?”方氏问得小心翼翼。 罗白宿提醒她:“你忘了那年柳家小娘子的事了?” 他指的是当初卫缺的未婚妻柳锦绣和户部尚书家的公子陆伯兮私奔未遂,结果双双毙命的事。当然,那事和如今自家的事性质完全不一样,那是柳家小娘子自己行为不端,换了常人,也落不得好下场,但是从那件事,就能看出卫缺的行事风格,那是个对人对事不讲丝毫情面的人。这样的人,会是个好臣子,可是却不会是个好的夫婿,因为他的心太冷酷。试想,哪个做爹的不希望将来自家的女儿能嫁个博学多才又温柔体贴的好夫婿呢?无论从哪一点看,卫缺都绝不符合这种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好丈夫标准。 可是,万事哪里有那么绝对,想当初齐锦不也一表人才,对着罗名都也是一副深情厚意的样子,全家人都觉得齐锦会是个难得的好夫婿,可是结果呢? 罗白宿这么一提,方氏也想起来初入京的那一年,发生的大事。她记得当初那个柳家的小娘子和陆大公子两人最后都死了的。 想到这里,方氏不禁打了个寒颤,坚定地道:“他爹,明儿我就去回了吴执柯,就说咱们家小门小户的,配不上卫大人,你说咋样?” 罗白宿忽然想起一事,问她:“吴执柯提亲的时候,小都就在身边?” 方氏点头,一想不对,又道:“她是为了名都,才出来挡着人的,你别怪她,要怪也只怪我没用,这京里头的事我都应付不来。” 罗白宿压根就没想过因为这事责罚罗天都,只是问她:“那当时小都是个什么态度?” 方氏想了一想,道:“还跟平常一样呀,我估摸着那孩子这是还没开窍呢!” 罗白宿仿佛不信,又问了一句:“跟平常一样?没发脾气?没把人打出去?” 方氏瞪了他一眼,怒道:“姓罗的,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在你这个做爹的眼里,小都就是这样喜欢不分青红皂白乱打人的?我告诉你,旁人怎么说她我不管,你可不许这么看她。” 罗白宿于是心里有了底。这个时候,天已经晚了,他明日又要早起,早已有些困倦,便道:“我猜着这事小都心里只怕有她自己的打算,明日你别跟她发火,好生问问她的意思。” 方氏忧心忡忡地应了。她今天气了一天,精神上本来已经很很疲惫了,跟罗白宿说开了,心里头松快了许多,这会儿躺在炕上放松下来,却又睡不着了,脑子里翻来覆去的还是罗名都和罗天都两姐妹的事。罗名都的事也就罢了,反正他们家无论如何是不会同意,倒是罗天都和卫缺…… 唉! 怎么就摊上这么麻烦的事呢? 罗白宿倒是累得倒头就睡,迷迷糊糊之间,被方氏翻身的动作惊醒了,道:“这大晚上的,你不睡还想什么?” 方氏道:“我睡不着。” 罗白宿勉强打起精神,道:“不是跟你说了,明儿你问小都的意思,若是她不愿意,咱们就回了那媒人,若是小都觉得愿意,那就再说。” “唉,按理说卫大人对咱家有恩,他上门求亲,我们该答应才是,可是这样一门亲事,我这个做娘的,怎么放得下心呢?” 罗白宿倒是清醒了几分,奇道:“你如何不放心了?” 方氏:“……” 她努力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卫缺到底有哪里不好。她所知道的不好,大多都是从相熟的女眷那里听到的,名声不好啦,嗜杀啦,目中无人啦什么的。那些朝廷的事,她是不懂,以前的事且不说,单就幸家的事,她却是知道的。那些天杀贼人,连粮仓都敢倒卖个精光,那些可都是百姓的救命粮,就为那般黑心肝的,那年地龙翻身,也不知道又冤死了多少百姓。 就那样的人,该杀! 后来又跟卫缺接触了几回,方氏也只是觉得卫缺在面对人的时候,态度的确有些不好,冷冰冰的,浑身的气势又吓人,可真论起来,也没做什么很惹她讨厌的事,那时得知她怀孕,卫缺还巴巴地给她送来了一支老山参,后来罗名都出事,多亏了那支老山参吊命。罗白宿讲卫缺于罗家有恩,倒真是不假。 方氏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有什么不好,最后只得挑剔了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道:“他官做得太大,不好。” 罗白宿居然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正是,我也觉得他官做得太大了,就这点不好。” 两口子商量了半夜,终于得出了个结论,卫缺官做得太大,不适合做他家的女婿。 第二天,罗白宿去衙门后,方氏便将昨晚上和罗白宿商量好的结果,和罗天都说了。 罗天都听了,忍不住内心长叹,她家的这对爹娘果然奇葩。别人家嫁女儿,巴不得挑高门大户嫁,好让自家能沾点光,谋点好处,她的这对爹娘倒好,嫌弃人官做得太大了,没安全感。 她有些无语,挥了挥手,道:“娘,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反正她是巴不得在家里多呆两年,多挣点钱,最好能把将来罗白宿方氏罗名都的养老钱都挣出来,不让他们操半点心。 至于罗子衿,哦,他是男人,将来的事他自己操心就好。 方氏见她一点都不搭腔,就道:“昨晚上我和你爹商量了半夜,觉得这到底是你一辈子的事,还是问问你的意见,虽然我和你爹都觉得,找个门当户对家世普通一点的更好一些,这样将来有什么事,我和你爹还能给你撑撑腰,不过我也算想明白了,就你这性子,到哪里都不吃亏的,还是你自己心里乐意才行。” 罗天都倒是一愣。 这年头孩子成亲,大多都是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私下里都会问问孩子的意见,但那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但凡一个未成亲的女孩儿,哪怕性子再骄纵,真到了长辈问她,谁谁谁上门提亲来了,你心里愿不愿意,那还不是一句客套话,如果做父母的不乐意,媒人上门的时候就一口回绝了,哪里又轮得到姑娘家自己做主。 但是方氏和罗白宿不一样,虽然方氏的表情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是罗天都知道,方氏和罗白宿是真的把她的婚姻权交到了她自己手里,让她自己做决定。 这门亲事,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 第241章 方氏看她半天没说话,倒是说了句实在话:“我以前虽然一心想让你嫁个读书人,将来夫唱妇随,也好过日子,但是……唉,万事还是要你自己心里愿意才行。说起来,武将也没什么不好,性子耿直,肚子里也没那么多弯弯拐拐,相处起来反而还容易些,就是这卫大人吧,家里人丁也太单薄了……” 罗名都看着罗天都的神色,见她没有立即开口回绝,知道罗天都多半在认真考虑这事,便笑道:“小都昨儿还跟我说,这样的人家才好嫁,上无公婆要孝敬,进了门就自己当家作主,只要把男人伺候好了,什么事都没有了。娘你担心她们年轻,家里没个人帮衬,卫大人那样的性子,哪里需要人帮衬,再者小都也不是那什么不经事的姑娘,我看着他们倒是挺相配的。再说了卫家人丁单薄也没什么打紧,不是还有爹和娘吗?若是小都真嫁了过去,爹和娘难道还会把这个女婿当外人看?” 方氏一想,也觉得有道理,卫大人他无父无母又无兄妹,外头传得那般难听,说什么天煞孤星的,然而天底下孤儿那般多,怎么就他是天煞孤星了?罢了,若是小都真愿意,她和罗白宿就当平白多添了个儿子,少不得拿他当亲儿子看待就是了。 方氏心里有了主意,反倒不着急了,又问罗天都:“你自己说罢,这门亲事结还是不结?反正我和你爹都让你们自己拿主意。” 罗名都便捂了嘴偷偷笑。 方氏瞪了她一眼,道:“你笑什么?我也不偏心了,小都的事是这样,将来你的亲事也一样你自己做主。” 罗名都便道:“我还嫁什么,我以后就留在家里陪着你和爹,把小子衿照顾大也是一辈子了。” 罗天都听不得她这般自艾自怨,道:“一辈子那么长,就是把子衿养大,也用了几年,等将来他大了,你可又怎么办呢?”做人哪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 方氏听她说得灰心,也有些伤感:“就是,我和你爹都老了,哪里还能陪得了你们一辈子,以后你自己也多留个心眼,碰上了合适的人家,也别管有钱没钱,只要人品性好,我和爹都没什么意见。” 其实说到底,方氏对罗天都倒是不怎么担心,这孩子脾气不好,性子要强,但是自己有主见,又会赚钱,将来再不济,也能把自己的事安排,倒是罗名都,她得多费些心思。罗名都口口声声说要留在家里陪着她和罗白宿,她当然相信闺女的孝心,然而人的一辈子那么长,她怎么能让罗名都真的一辈子老死在家里,总得再找个合适的嫁了,只是这个人选这回得精挑细选,万不能像上回那么马虎了。 说到这里,方氏觉得没什么可瞒的,反正总要过这关的,这种事以后肯定会常有,瞒也没什么意思,便将昨日柳二的来意也与她说明了。柳二的事,其实罗名都在屋子里也偷偷听了个大概,只是因为她身份尴尬,脸皮又薄,实在不好意思,才没有出来,方氏今日一讲,她便坚决地拒绝道:“娘,这位柳二公子我从未见过,日后他再因为相同的事上门,娘也不必再跟我说了。” 方氏于是放下了心:“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放心,再没有这样的事了。” 三人于是就罗名都的归属问题又展开讨论,说来说去,也没有结果,倒是罗天都想起上回太医正开的药方子,药已经快吃完了,眼看着又要过年了,药铺估计也要停歇几日,还得趁早多抓几副药备着,免得正月里大家都过年了,再去药铺抓药不吉利。 “我跟大姐今儿去药铺,娘你有什么要买的告诉我,我一并买回来,省得这大雪天的,你还要多跑一趟。” 方氏也没什么要买的,年货罗白宿衙门里发了一些,自家又备了一些,也不缺什么了。她想起顾伯年纪大了,有些畏寒,听程青讲,夜间听顾伯偶尔会咳嗽,担心他冷,便让罗天都去多订些丝绵来,打算再给顾伯多订一床被子,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零碎,像是彩线之类的。 罗天都一一记住了,戴上帽子手套之类的,全副武装准备出发。罗子衿看到她们出门,兴奋地朝罗名都张开手臂,看那样子是想要罗名都抱他出去玩。但是外头下雪,天太冷了,怕他受寒,大家一致决定让他留在家里。 “东西多,你把子书和向兰都带上吧,帮着拎东西也好。”方氏不放心地叮嘱。 “嗯。”罗天都应了一声,带着罗名都向兰就出门了。 她们上了骡车,子书便去驾车。自打上回罗白宿在衙门里挨了打,子书却因为驾不动骡子差点把罗天都弄丢了之后,子书便狠下了功夫,跟一个赶车的老把式学着怎么驾驶牲口,如今已经十分熟稔了。雪下得大,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车辕走过,便压出一道深深的雪痕。 家里采买之类的事,其实现在已经用不着罗天都自己出面,一般的东西无论是向兰还是子书都能办好,再不济,也有程青帮忙。不过,罗名都自打回家之后,就极少出门了,一天到晚都闷在家里,罗天都只是想藉着一切办法,想让她出门散散心罢了。她若不觉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对人有什么好处,天天闷在家里,就是没病也要憋出病来了。 因为早先已经向方氏报备过了,罗天都便打算在外头呆久一点,没见罗名都也是一脸兴致脖脖地直往大街上瞅吗? 因为临近年关,到处都是采买年货的人,哪怕是下着大雪,路上挑担子的,摆摊的,路边开铺子的,竟没有一个歇业的,都趁着年关最后几天,多做几笔买卖,赚几个钱回家给孩子买糖吃也是好的,等到再过几天,雪化的时候,路都冻住了,那才真不好走,自然也就没什么人了。 当然,正经事肯定是要先办的。一行人先去药铺抓了药,药堂的掌柜看了药方,还特地朝罗天都打听了,这方儿哪里来的,能不能让他抄誊一份。 瞧瞧,这年头的人,都知道知识产权的重要性,懂得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见着一个罕有的药方子,想誊抄一份,还得征求别人的同意。这药堂的掌柜倒是个实在人,到铺子里抓药那也是明码实价,比起另几家药铺,显得更亲民一些,那掌柜本身也是懂点医术的,偶尔抓药的人有些个头疼脑热的,但凡不是什么太麻烦的毛病,那掌柜的都会说些将养的法子,只说能不吃药尽量别吃药。罗天都对他很是有好感,只是这药方子乃是出自太医正之手,她不知道这药方子有多重要,也不能随便替人做主,只是笑不说话,但是那掌柜的抓药的时候,她也不像别人那般急匆匆地催得厉害,只推说自家不着急,让掌柜的看仔细,莫抓错了。 掌柜的会意,越发把那精益求精的本事发挥了个十成十,药材那是一文不多,一毫不少地包了起来。 至于等他抓完了药,那方子他能记住多少那就要靠他自己的本事了,毕竟那上面密密麻麻的药材也有二三十多种。 抓完了药,买了方氏要用的东西,将骡车寄在车马行,几人便出去逛。罗天都特地大方一回,允诺今儿一应吃的喝的玩的都由她出钱。 向兰便笑道:“行,难道小娘子今日这般大方,我和子书便厚着脸皮沾光了。” 子书也点头应和:“正是,今儿我也豁出去了,要把平日那没吃上的没喝过的没玩过的都点一遍,到时小娘子可不要心疼。” 话虽如此,带着两个单身的小娘子,也没几个去处,真正那热闹好玩的地方,子书也不敢带她们去。这年代娱乐项目不多,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个地方,还多半是服务于男人们的,那种地方,不用说,就是胆大包天的罗天都自己,也不想去。至于旁的那些小娘子们热衷的地方,罗天都也不感兴趣。比如,这几天下雪,御史台一位御史家的小娘子,就发了帖子,办一个赏雪会,也就是把相熟的几个小娘子们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再咏两首赏雪的诗句应景也就是了。这种场合罗天都是避之惟恐不及的,压根不想往前凑。 她向来觉得与其跟一群不识人间疾苦的小姑娘,在那吟诗作对,还不如出来逛街更好玩,再说她也不会作诗。 玩的地方一一被排除了,只剩下吃的。几人凑在一起,将上京那些有名的小吃各吃了一遍,热乎乎的爽口又开胃的糊辣汤,还有现炸的金黄的糖油粑粑,冰糖葫芦,总之见得着的各种都尝了一遍,直吃得心满意足,方才去车马行取了骡车,准备回家。 回去的时候,天上仍在下雪。 快到紫荆巷的时候,对面却来了辆马车。罗天都只道谁家来了客人,还让子书刻意停了一停,让出半边道,等人先过去。不料,那车也停了下来,然后从车里下来个人,对着罗家的马车施礼道:“名都,好久不见了。” 【) 第242章 罗天都撩起帘子一看,脸色寒了下来。() 雪地里站着个年轻公子,眉目倒是清俊,却有些瘦得脱了形,眼眶深陷,眉眼间一股阴悒之色,浓得抹都抹不开,显见得是心上有什么极难排解之事,挹郁于心。大冬天的穿着一身夹袄,领子竖得老高,几乎将脸都遮了一半,整个人却仿佛仍然十分畏寒似的,缩成一团,站都站不直。 那人,正是齐锦。 自打齐锦和华芸娘成亲后,齐罗两家便如结了仇一般,再不往来。齐锦成亲后,还住在华府,为这,罗华两家的人走种都是尽量避开对方,真正是老死不相往来。齐锦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天,这个时候又蹦出来恶心人。 前些日子,明大人回上京了,随着他回京的,还有一份江南粮仓案涉案的一份多达百余名的大大小小朝廷官员,这华家,就是其中之一。看来齐锦找的新岳家,也不是那般可靠啊! 罗天都心里冷笑。按理齐锦和罗名都义绝,两人彻底没了关系,齐锦有什么事,也与她无关,只是自家小孩吃了那么一个大亏,她巴不得齐锦倒霉,越倒霉越好。如今齐锦的新靠山倒了,她心里高兴。当然,若是他不来跟前讨嫌,就更美好了。 罗天都不想见他,也不想让他见罗名都,便飞快地打下帘子,道:“走吧。” 子书扬着马鞭,欲要赶着骡子往巷子里走。 齐锦加快脚步,赶在子书前往骡车前头一站,道:“名都,我……我错了,我就是想见一见你。” 罗天都不说话,拿眼直瞧身边坐着的罗名都,却见罗名都低着头,一动不动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骡车外头齐锦还在口口声声求罗名都原谅,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么几句话,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说个什么。 那巷子口极窄,仅容一辆骡车通过,齐锦往路口一站,骡车便只能堵在路口进不得,罗天都顿时有些不耐烦了,探出半个身子,对着子书道:“大冷天的,你坐着还不嫌冷?别人自己想不开,堵着咱们的路,出了事也怪不得咱们。” 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她就不信齐锦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子书苦着脸,一脸的为难。 齐锦却像是铁了心一般,仍直挺挺地站在路中央。罗天都看得有气,怒骂道:“姓齐的,你要是嫌活得腻味了,多的是解脱的法子,你拦着我家的车算什么?还不快滚!” 齐锦仿若没听到一般,只是名都叫个不停。 罗天都烦躁了,恨不得直接赶了骡子蹋死他。大过年的,这不是故意给人添堵吗? 子书也有些气,罗天都几个好歹还坐在车里头,他可是坐在外头赶车,冻得手都僵住了,巴不得早点回家烤火再喝碗热乎乎的姜汤祛寒,却被人堵在家门口了。 “齐锦,你再不让开,被骡子撞了踢了,你可别埋怨!” 罗天都嘴上喊得凶,却只是虚张声势,却不敢真的枉顾人命,纵着骡子从齐锦身上蹋过去,哪怕她心里恨齐锦恨得要死,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真的就这么踩死他。齐锦就是认准了这一点,站在路中央,有恃无恐地谈条件,想要跟罗名都见一面。 罗天都当然不肯。 双方僵持不下之时,一直不做声的罗名都,突然道:“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了。” 齐锦在寒风中,冻得瑟瑟直抖,鼻涕都流了出来,陡然听到罗名都的声音,精神一振,道:“名都,你……你可好……当初的事是我不好,我本来不想的,可是岳父岳母大人一直相逼,我又刚巧中了进士,在朝中没有根基,华家……华家又频频示好,我一时昏了头,才……” 罗天都心里直呸!什么在朝中没有根基,分明就是看着自己中了进士,觉得前程一片坦途,嫌弃罗家不能给他带来好处,才巴不得一脚踢了罗名都再娶吧。 “我心里一直只有你的,我……我已经休了华芸娘了,名都,只要你愿意,我便请了媒婆上你家求亲,以后我一定好好对你的。” 罗天都勃然大怒,正要痛骂这不要脸的东西一顿,只听“咚”地一声,却是罗名都一扬手,将手里暖手的小手炉扔了出去,骂道:“什么东西?!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污辱女眷,子书,回去告诉爹,让他写了帖子到西陵府衙,差人捉拿这混帐东西。” 齐锦惊了。 罗天都也惊了。 向兰更是惊呆了。 罗名都的性子小时候还有点死倔死倔的,长大了之后,性子倒是软和了不少,将这个年代女性擅长的忍耐柔顺的特质发挥了个十成十,就是生气,也只是自己一个人埋头生闷气,很少这样冲人发火,这还是成年后罗天都第一次见她发脾气动手砸人,让罗天都一时倒真是惊吓到了。 罗名都砸了手炉不算,又冲着子书道:“你还要在家门口呆多久?!还不快点赶着车回去!他愿意挡在路中间被骡子蹋便随他去,有人上赶着找死,你还要拦着不成?” 她的语气太过认真,脸上的神情恶狠狠地,仿佛真的一点也顾忌齐锦的生死一般。 子书呆了一呆,欲要说什么,罗名都却起身,一脚踢开他,抢了他的鞭子,一扬鞭抽在那骡子身上,骡子吃痛,撒开蹄子开始往前小跑起来,眼见得就要冲着齐锦撞过去。 罗天都坐在骡车里,看不到车厢外的情形,只觉得骡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然后耳边传来齐锦的惊呼声。 她撩开帘子一看,齐锦贴着矮墙,张大了嘴,一脸的不敢置信,似乎不相信罗名都居然真的不顾他的死活一般:“罗名都,你好狠的心……” 罗名都将鞭子扔给子书,冲着齐锦怒斥道:“你当真是一点儿也没变,当初为了富贵另娶,如今华家出了事,你又弃了人家。你若是真有骨气,像个男人那般有担当,这个时候就该陪着华芸娘,撑过这一关,哪怕华家败了,你也能一心待华芸娘,这样我在心里还能敬你一分。可是,如今你这样的行径,真正是忘恩负义,猪狗不如!我罗名都当初真是瞎了狗眼,才会答应嫁给你!你我早已恩断义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若再纠缠不休,少不得我们衙门相见!” 罗名都说完,进了车厢,仍是气得半死,恨声道:“真是个畜牲都不如的东西!” 罗天都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冲着罗名都伸了个大拇指,赞道:“大姐,你刚才真是帅呆了!” 罗名都仍是怒气难消:“以后他要敢再出现,我见一次打一次。” 罗天都乐不可吱,道:“大姐,你如今越发和我像了,要是娘知道了,肯定要骂我,说我把你带坏了。” 罗名都道:“对畜牲何需客气!”她长吁了口气,又道,“都说男人在家里的天,该保护自己的妻小,我以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齐锦在有了危险的时候,却是推出自己的妻儿,我一直认为是自己不够好,所以才会让他能在危难的时候,弃之不顾。可是现在我不会这么想了,他根本就不值得,在他的心里,只有他自己,再没有旁的。” 罗天都此时方才真正放下了心。虽然罗名都在家里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可是罗天都心里总觉得罗名都似乎未曾真正对齐锦死心一样。今天这么一闹,罗名都该是彻底放下了心吧? 就像她自己说的,若是齐锦在华家败了的时候,像个男人一样,出来承担责任,照顾好妻小,而不是利用完了,就一脚踹开,说不得她们还能对他多一分敬重,可是如今齐锦将华芸娘休回娘家,断了的不光是他和华芸娘的姻缘,还有他的前程。 他和罗名都的姻缘是这样,换了华芸娘还是这样。但凡有些脑子的人,都能看得清齐锦这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了,这样一个只会在岳家得势时沾好处,一旦出事,立刻撇清关系的女婿,以后还有谁敢青睐于他呢? 齐锦的未来如何,罗天都丝毫不关心。她总是担心罗名都,生怕她想不开,做出一些傻事来,如今看来,罗名都似乎是终于放下了对齐锦最后的那一丝念头,如此甚好。 她家大姐这样也算是告别她的青春吧。 人吧,总要经历一些悲苦的不如意的事,才能真正长大。 “帅?何为帅?”良久,向兰忆起一事,问道。 罗天都哑然。 “帅么?唔……就是英姿勃发,有魄力……总之是好词。”罗天都想了半天,也只想了这两个词来解释。 “嗯。”向兰猛点头,“我也觉得大娘子方才的举动真是帅呆了,非常有魄力,很有几分小娘子的气势了。” 罗天都怪叫一声,道:“向兰姐,你可千万不要在我娘跟前这么说,她还不骂死我。” 向兰也哈哈笑起来。 【) 第243章 罗天都和卫缺的亲事,在罗天都的默许下算是成了,不过罗天都提了个条件,那就是只能先订亲,成亲得等到她年满二十之后。方氏听得她这个条件,气得直翻白眼,直骂她:“二十都是老姑娘了,你到底还想不想嫁啊?不想嫁就直接说,也省得拿这借口糊弄人,把人得罪了。” 那卫缺是好糊弄的么? 罗天都内心觉得十分冤枉,真想跟方氏解释二十周岁这是法定结婚年龄好不好,成亲太早容易伤身体的。 反倒是罗名都十分不舍,帮着劝方氏:“就是小都二十出嫁,在家里也呆不满三年了,小都也是想在家里多陪陪你和爹。” 方氏长叹了一声,道:“唉,你们这些孩子,哪里懂哦。我和你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你们成家,身边有个知疼着热的人陪着,养几个调皮捣蛋的熊孩子,我们这心里呀才能彻底放下心。你都老大不小了,在家里多呆一年也只有一年,将来还不是要出门的。” 话虽如此,方氏还是备了厚礼,去回了吴执柯,只说家里舍不得罗天都,要留她到二十后才出嫁。 那吴执柯虽然满口答应,背地里却嘀咕,这都什么人家啊,不趁着孩子年轻早点嫁出去,非要留在家里当老姑娘。若不是吴执柯打听得明白,著作郎两夫妇在上京是出了名的疼孩子,她都要怀疑罗天都不是方氏养的,方氏这是在找机会恶整罗天都。 自此,压在方氏心里头最大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下来了。 罗天都,她那脾气火爆的小女儿,总算是有人要了。想到这里,方氏又有些伤感,岁月真是不饶人啊,当年那个小小的还死倔死倔的孩子,眼看着也要嫁出去了,她和罗白宿都老了。 还好,怀里嗷嗷待哺的罗子衿稍稍抚平了她的伤感,还有个小东西需要她的照顾。 就说在这上京城里,能勉强挣块地儿安置下来的,都不是蠢人。卫缺在上京横了那么多年,早年也不是没人打过他的主意,银子女人都送过,怎赖卫缺十足就是颗茅坑里的青石头,又臭又硬,软硬不吃的。送银子吧,转个身,他就能把银子拿到今上面前,结果就不用说了;送女人吧,任你是怎样的美女,人卫大人压根不屑一顾,时日一长,便没人去触他这个霉头了。 以前有位虞部郎中秦大人不死心,自掏腰包买了几个小娘,又特地花重金,请人调教,那真是诗书琴棋画无一不通,真正是才貌双全的佳人,比之宫里的娘娘,那都是过之而无不及。秦大人还怕卫缺不要,特地吩咐人趁着天黑将这几名美人送到卫府,那日卫府的具体情况无人知晓,只知道第二日,有人在卫府门外发现了这几名吓得瑟瑟发抖的美人,发誓说哪怕是死,也不愿意进卫府的大门了。那位秦大人也因为这事被上峰狠狠地斥责,成了上京的笑柄,第二年就被远远地打发到边疆去吃风沙了,估计这辈子都没有再回来的可能。就因为这事,不少人私下里议论,这卫缺不会是身有暗疾吧,面对这样的美人竟然毫不动心。 如今罗卫两家结亲,不少人顿时心有戚戚焉,点头表示可算明白了。 原来卫大人并非不好女色,而是他对于女色有着独特的审美啊。人家卫大人不好大家闺秀这一口,他偏好的是罗家火爆小娇娘这一款啊。 秦大人,你真是太冤了。 于是有那聪明的,头脑活泛的,暗中嗅到了一点不同的味道。于是不免又有人想到了前些日子,江南粮仓一案中,涉案颇深的江南汤家,原本家产全被没抄,人丁被流放,据说只有一个庶子,落得保全,而这个庶子,就是因为跟罗家有旧,当年提拔了罗白宿,这才免于一难。 江南粮仓一案,涉案之广,朝中无人敢提及,就是备受皇家荫庇的幸家,也是抄的抄,斩的斩,没落得一个好,谁也不敢求情。一个小小的罗白宿,哪里有这个能耐,分明就是卫缺从中插了一手的缘故。 啧啧!这罗家,也不知祖上积了什么德,眼看着就要像那秦大人一样,被扫出上京城了,居然又巴上了卫缺,看样子离飞黄腾达也不远了。 罗家今年的新年过得挺热闹的,往日门口罗雀的大门前,总会停着两三顶小轿子。就是方氏,在女眷里头的人气又渐渐涨了起来。当然,愿意重新和方氏往来的女眷,仍是那些在上京摸不着什么门路,又想着让自家男人仕途更进一步的女眷居多,真正的名门望族,仍是对罗家不屑一顾的。 卫缺那是谁啊?那就是个佞臣,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但凡有些骨气的,都对卫缺十分不待见,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愿意跟卫缺结亲的,能是个什么货色? 好在,罗白宿最大的倚靠左家,态度倒是并不曾变,着人送来了一份不轻不重的礼,维持着面子情罢了。 罗白宿的同僚啦,还有些落魄的不如意的朝官啦,甚至因为有汤通判的前例,不少如今下在狱中的犯官,也使了银子着人来罗家说情,其中就有罗白宿当初名义上的舅舅顾昌修。 那顾昌修自打因为想在上京谋个职位,想找罗白宿牵线,巴结左青之不成,两家闹翻后,再不曾往来。后来顾昌修到底使了银子,托了关系,在上京谋了个不大不小的职位。他因为罗白宿不肯帮忙,扫了他的脸面,原本对罗家颇为忌恨,别说罗名都出嫁的时候,他不曾过问,就是后来罗名都出事,罗白宿在华家的婚宴上闹了一场的事,被人捅了出去,他还掺了一脚,巴不得罗白宿从此仕途完蛋才好。 再后来传出罗卫两家结亲的消息,有人打听到了他跟罗白宿的关系,便出了重金,请他当说客。顾昌修这才厚着脸皮,找上罗家。 对这些突来的人情往来,罗家几乎是烦不胜烦,能推的一律不见,不能推的,也只是客套地见上一面,那些送的礼什么的,那是坚决不收的。 罗白宿想得明白,无论是当初提携他的左青之,还是卫缺,在朝中都有一个相似点,不拉帮结派。左青之靠的是左家百年门第以及左家传承下来的坚定地走纯臣一派的政治路线,而卫缺,把朝臣都得罪了个光,只剩下今上唯一的倚仗。左青之作为天下读书人的典范,自然也是罗白宿心里敬仰的目标,罗白宿自打入京起,就隐隐有些效法左青之的作风,一心一意想做个纯臣。 因此,这些日子,他更是紧闭了门户,对外头那些或真诚或别有用意的巴结讨好,统统视而不见。 为此,方氏日日在家里叹息:“唉,这样一来,你爹得罪的人就更多了,以后也不知道还能做几天官。” 罗天都看她忧愁得不行,便笑道:“反正咱家自打入京起,就没有几个人真正喜欢的,得罪了就得罪了吧。” 罗白宿的人气,早从当初被人推出来查户部的陈年旧帐起,就已经没剩下多少了,现在不过是雪上加点霜罢了。 罗白宿自己也道:“我又不想做多大的官,只想着这辈子多多少少能为朝廷出点力,不枉读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也就是了,凡事问心无愧吧。” 一家人经历了这么多,对官场也没有了当初的那种执着,就像是一直闻着花香在花园外头打转的人,总是幻想着围墙内的景色多么美好,真正进了园子,看多了各色争妍的百花,也觉得就是那么回事了。 于是,一家人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反倒是有一件事,值得他们忙活了。 原本头年就该举行武举的,因为户部不肯拿钱出来,便一直拖了下来,再后来就是漓湘城地龙翻身,江南粮仓案事发,一直待到年底,此事方算是彻底结案,该斩的斩,该罚的罚,该流放的流放。 事情了结了,今上将户部也牢牢抓在手里,又没抄了好几家望族,得的钱财,分了一部分出去安抚那些该安抚的,多的全被今上自己收入了腰包。 今上有钱了,这武举的事自然又提上了日程。 程盛打定了主意要参加武举,罗白宿去岁就给他写了荐书,而今,说不得又重写了一份。不光如此,趁着年关,方氏又买了许多吃的补的,老老实实给他补了一回。 程盛如今也是个高大青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平日在军营操练也就罢了,如今过年在罗家,吃得好睡得好,方氏还一日三餐外加消夜地给他进补,补来补去,被得他火气旺盛,夜里鼻血直流,慌得一家人连夜将大人请来,被斥责了一顿,方才明白。 为这,方氏还很是不好意思。她本是一翻好心的,结果好心办坏事,害得程盛没补着,还倒流了许多血出来。 程盛倒是十分感方氏的情,对着方氏谢了又谢,闹得方氏十分不好意思。 为了弥补自家老娘弄巧成拙惹出来的麻烦,罗名都便帮着熬些清火散热的汤汤水水,给程盛喝了降火。 一家人倒真是其乐融融,十分和睦。 【) 第244章 次年春,朝廷果然颁旨,由兵部主持,诏天下诸府练习武艺者,可于各州府进行武试,武试合格者,准明经进士例举送,及至武艺与谋略皆合格者,由兵部授与武职。{} 程盛苦等了一年,可算等到这时候了。他本就是在骁勇骑营供职,虽说扯得有些远了,但那也算是正儿八经地在兵部挂的名头,头场考试是不用担心的,只需走个场子,弓、骑、枪、负重摔跤等逐一演练一翻便是,长官给个通过的考评,只等入秋后,今上亲试的殿试。殿试才是关键,不光要武艺出众,还要通晓军事谋略。 程盛当年到罗家的时候,已经开始在认字,后来跟着罗白宿在任上,罗白宿也有心教他,字是认得不少。自打前年露出朝廷开武科的消息后,他便一直憋足了劲准备着,兵书也看了不少,但那到底只是纸上谈兵,为这,罗白宿特地央了左青之,给程盛恶补了一翻兵家学识。 至于他能理解参悟几分,就看他自己的造化。总之,罗家能给他搭的桥都搭上了,他能走到哪一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 程盛自己尚好,每日要在军营里混着,也没甚空闲想这些,倒是他哥程青,在家里日日眉头紧锁,忧愁得不行,连累得向兰也有些愁眉不展的。程盛武考对于程家的重要性,就跟当初罗白宿考制科对罗家一样,罗天都就是想劝解,也找不着什么好理由,只能随着他们去了,如今她自家也有说不完的烦心事。 这头一条,就是柳家,又上门来了,来的却不是柳二那蠢货,而是柳家的大管家。 那大管家看样子还十分不情愿,态度十分傲慢无礼,也不甚尊重罗家的意思。本来么,柳家那样的门第,就是做妾室,那也不是寻常人家能搭得上的。 穷苦人家,家贫无钱,辛苦一辈子讨个婆娘,生几个讨债鬼,稀里糊涂地也是一辈子。到了上京这些名门望族,婚姻就十足讲究了。通常后院的女性三六九等,泾渭分明。所谓正房嫡妻,肩负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重任,是对外的脸面,通常是两个家族共同妥协的结果,讲究的是门当户对,精明能干,才干与品性放在第一位,美貌与否便不重要了,因为她的地位依靠于自身的门第与身后娘家的势家强弱,与丈夫的喜好无关。至于妾室,多半是因为子嗣的缘故,由家中长辈赐予的,通常要珠圆玉润福态好生养的,最重要的是能生多生,相貌相对端庄,性子平和,低眉顺眼懂规矩。最后一类,则是完全按照男主人的喜好来挑选的用来解闷开怀的,就是俗称的各类狐媚子小妖精,体态妖娆,甚得男主人宠爱,颇遭家中长辈和正妻厌恶。 在柳家人眼里,罗名都就是个典型的狐媚子了。既然嫁了人,就该老实本分守着夫婿过日子,哪怕男人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身为女人,就该学会忍耐包容,谁家不是这样过来的?她倒好,居然大张旗鼓地跟夫家义绝。既是义绝了,一个人守着自己的那份嫁妆,老实熬日子也就罢了,凭什么来招惹他柳家儿郎? 招惹了也就罢了,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都是见着了腥便忍不住要偷的猫。柳家百年望族,家中子弟看上了个把女人,也没必要闹大,抬回来也就罢了,何况罗名都那样的,连孩子都生不出来,抬进了门也就是个哄爷们开心的玩意,也碍不了谁。柳二当初跟他老娘说起的时候,柳夫人虽然心里有些不满,但到底不好为了个女人,跟自己的儿子生分离了心,点头答应了。 可是她没想到啊,罗家竟然这般给脸不要脸,还口出狂言,说什么她罗家闺女不为妾?一个嫁过人还生不了孩子年纪也不算很年轻的姑娘家,难道还想做他柳家的正经少夫人? 柳老夫人原本还松口,愿意给个妾室身份的,现在也不乐意了。不就一个女人么?这上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美人儿,柳夫人当即便挑了两个美艳的丫鬟给儿子,也是打着让他歇了对罗名都心思的意思。 但是男人么,得不到的总是心里记挂着,何况罗名都遗传了当年顾家大小姐的美貌,在上京那也是数得上的美人。柳二一直念叨着,柳夫人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又嫌儿子没出息,拧着他的耳朵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臭骂:“你媳妇才嫁进门几年,就做主给你纳了三门妾,三门妾室!连儿子都生了三个了,还不收心!那罗家小娘子哪里是个好的?嫁过人不说,身子都毁了,她头前的那个娶的还是华家那个丫头。你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要拣着别人不要的往屋里收,要是让人问起来,你自己说还要脸不要脸?!” 柳二素来在家里仗着受宠,也是个混的,当着他老娘和他一干大小媳妇的面,喊着:“不要脸了,我就要罗名都!” 柳夫人被他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吐了出来。这还是罗名都好歹是个官家千金,要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就凭柳二为了她跟自己作对,柳夫人早就把罗名都弄死了。柳夫人在家里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依旧没法了打消柳二那点子心思。最后还是柳二少夫人出面,劝了柳夫人说,难得相公喜爱,将人先纳进门再说吧。 柳夫人这才松了口,答应将人纳进门。她心里恨透了罗名都,认为就是有罗名都在中间挑唆才让柳二敢为了她违逆她这个做娘的。她也想明白了,自己的儿子被这狐媚子迷了心窍,一时半会清醒不过来,罗名都是罗家的闺女,她动不了,只要进了柳家的门,是死是活就是她一句话了。 因此,她这才积极地打发了府里的大管家,到罗家来要人。 罗家对柳夫人的打算自是不知,但是家里谁也没有把罗名都送去给人做妾的意思,更何况今天柳大总管那态度,那语气,分明就是一副瞧不起罗名都的意思,言语之间也没把罗名都当一回事。 “我们柳家虽比不得梓君候府这等世勋贵族,那也是百年名门,旁的倒也罢了,脸面却最是看得要紧,如今贵府大娘子的事,若是闹了出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夫人的意思,不拘找个什么时间,将大娘子抬进门,然后办两桌酒席,也算全了两家的脸面。”柳大管家到哪里都被人巴结讨好的,一个小小的著作郎府自是没放在眼里,说话的语气也不甚客气。 吏郎侍郎的二公子,说出去,只要能进柳府的大门,不知道多少人家愿意不计较名份倒贴闺女,罗家算得了什么。 罗天都气得半死。谁说她姐要进柳家的门了?说什么脸面看得要紧,那意思好像罗名都做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一样。天可怜见,她大姐整日在家里,连大门都极少出,哪里有什么值得别人说三道四的事。 方氏也是一脸怒容,道:“大管家,柳家高门大户,咱们小门小户实在高攀不上,大管家还请回吧。” 柳管家头一回被人这么不客气地对待,心里也不快活,冷声道:“罗夫人,你可想好了,不说咱家老家是吏郎侍郎,就是咱们二公子,那也是前途无量,大娘子进了门,虽说名份上是低了一些,但是实打实的好处,却不是卫大人那样的武人可比的。罗夫人不用这般着急下决定,还是等罗大人回来,仔细商量好才是。”他觉得方氏虽然说得客气,但是为了前程,连卫缺那样的佞臣都舍得拿女儿来巴结讨好了,更不要说是他们柳家了。 方氏怒道:“我想得再明白不过了,哪怕我家再穷再苦,也犯不着把闺女送出去给他爹换前程,你快走,当心孩子他爹回来,生气揍人了。” 大管家也怒了,按照以往的脾气,遭到这般冷遇,他早该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地出了罗府才是。只是想到自家二爷为了这个罗娘子,在家里连夫人都忤逆过,临来前,夫人和少夫人也再三叮嘱,务必要说动罗家,将人抬进柳家,省得二爷在家里胡闹。因此,到底忍住了气,道:“不是老奴说话难听,大娘子这般,嫁过人再回娘家的,在上京也难选着好人家,就是再嫁,也多半是给人做填房的命。我家公子对大娘子十分喜爱,就是名份上短了些,可是旁的却是一应不差,罗大人十年寒窗,肯定也不想在著作局呆一辈子,编一辈子的书罢,总有些大抱负,夫人何必这般固执,就是不为大娘子考虑,也要为罗大人未来的前程多想一想,得罪了柳家,可于罗大人的将来没什么好处。” “多谢大管家的好意,咱们罗家旁的没有,读书人的骨气却是有的,若是我将来只有做一个著作郎的命,那我也认了,堂堂七尺男儿,想要有一番作为,也是靠自己的本事,哪里卖女求荣的道理。大管家,请吧!” 却是罗白宿从衙署里回来,刚好听到大管家和方氏的一番对话,立刻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罗白宿说得这般明白,柳大管家也挂不住脸面,道:“既是如此,那小人也不多说了,罗大人,后会有期。”说罢,袖子一甩,头也不回地离去。 【) 第245章 这样一来,罗家可是彻彻底底把柳家得罪了。() 一个初入京的小官,不到几年的时间,先后把朝中最有势力的户部和吏部的长官往死里得罪,也算得上是一种本事了。很快,罗白宿就发现自己又清闲起来。原本好好地在著作局编书的,虽说是个清闲衙门,好歹也有事做,又有礼部左大人照顾着,每年考评不说优,中上是跑不了的。自他打禁足令满了之后,在衙门里干得好好的,这几日上峰突然说要精简衙门,又说还有好几个上科的进士等着选官,据说有一个就要填进著作局来。离上科春闱殿试不知道过了多久了,但凡有些本事殿试时得了今上青眼的,或是家中有些前景的,早就被指派了官职熬资历去了,剩下的多半是不得志又无背景,只能碰运气的了。 这上京大大小小的官虽多,却都是有名目的,一个萝卜一个坑,若是有人要填进来,就意味着得有人出去。罗白宿是著作郎,在著作局也算得上个人物,若说有人要塞了人进来,也轮不到他担心。可是那上峰平日里对着一帮子同僚也算是和睦,看罗白宿老实,就好心提点了他两句。本来是没他什么事的,只是这回填进来的人,跟柳家有那么点千丝万缕的关系,人柳家说白了,因为罗家不给他家脸面,这是在想法子给罗白宿添堵。 好在罗家如今对官场沉浮的规矩有了些认识,也算是经历了一些风浪,不再像以前那样,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急得不行,现在倒是看得明白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若是实在不行,仍是回了家种地去。 这事闹了几日,著作局最后果然添了个新人进来,著作局里那么多同僚无事,最后就罗白宿落了个退回吏部重新等着分配的下场。 你说这叫什么事?罗白宿好歹也算是著作局的头头,平日在衙门里也算是兢兢业业,一点也不敢胡来,怎么精简衙门就精简到他头上了?他退回到吏部,吏部又是柳家把持着,罗天都都觉得他爹这一辈子估计都只有在吏部等分配的命了,除非柳家也跟当初的陆家一样败了,否则再无起复的可能。虽然左青之派了小胡子来,要罗白宿耐心等待,不必着急,可是事关罗白宿以后的前程,哪里有不急的。 不过,同罗白宿一样等着选官的,还有齐锦。原本齐锦巴上了华家,走了柳家的关系,早早地选了一处丰饶富庶的小县做地方官,可是没等他的任命令下来,华家出事了。 随着江南粮仓案的结案,一共牵扯出大大小小好几百位官员,空了好些职位出来,原本的官职有了变动,朝中每个人都死盯着那些空出来的缺,齐锦没了华家的支持,他在京中也因为这事坏了名声,几乎无人愿意搭他这个腔。人家拉拔后辈,都是为了培养亲信,谁愿意扶持这么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啊。 罗白宿还好些,他好歹有个官身,又没有犯太大的过错,朝中还有左青之帮衬着,再不济卫缺也能说上两句话,虽然讨人嫌了些,就是柳家要动他,没个好名目,最后怎么着也得给他一个不拘好坑坏坑泥巴坑,总得给他个地方蹲着,齐锦就不好说了,以往不是没有进士补了一辈子的官,却没有选上的。 罗天都心里稍微舒服了些。她也有些小心眼的,自家老爹在仕途上被人阴了一把,若是齐锦那样的居然还能补到高官什么的,那这世道也真太不公平了。 柳二这些日子倒是消停了不少,柳家也再无人上门了。 罗天都还不放心,偷偷地私下打听,又问了卫缺,得知道柳家如今也有些自顾不暇。他们家本来就是名门望族出身,柳侍郎在吏部经营了一辈子,人脉自是不消说,桃李满天下,说句不谦虚的话,整个大庆三成以上的官吏,论起来,跟柳家都沾得上关系。 江南粮仓案原本是京中两位皇子的角力,却不知连累了多少朝廷官员进去,柳家的那些门生故吏,也有不少栽了进去的,只是柳侍郎人老辣,眼睛毒,听得风声不对,早早地就表了态,把自己摘了出去。他自己有女儿在宫里头,因此,这事倒是没惹出多少祸事来。 这场祸事,二皇子是倒了,幸家也抄了,幸贵妃也遭了幽闭。后宫里头除了皇太后和皇后之外,最大的一座山倒了,底下的妃嫔小贵人都暗喜,意识到机会来了,抓紧时机勾着皇上的心。 柳妃也是打的这个主意。她本来在宫里不算受宠,只是因为娘家的体面,位份不高不低,一个月里头,好歹能在今上面前露两回脸罢了。柳妃使了无数手段,倒是真勾得今上回顾几分,一来二去的,据说就怀了龙胎了。 柳家眼看着就要有个龙子凤孙了,自然把全副精力都放到宫里的那位娘娘身上,根本就无人去理会罗名都了。柳二在家里闹了个没脸,柳侍郎生怕他在这节骨眼上惹出什么祸事,又把他远远地打发走了,还想着等宫里的那位生产完,看着情况,再跟今上讨个人情,回来柳二的官位还能往上升一升。 本来这些宫闱秘闻,罗天都这等外臣是不知道的,可是挡不住柳家人炫耀啊。虽然柳大人和柳夫人知道事情轻重,不肯宣扬,但是保不住府里的下人都能守口如瓶,最重要的是,柳二被他爹打发离开的时候,还特地跑来跟罗家说了,以期打动罗名都的心。 罗天都一听,直接就将他关在门外了。 开玩笑呢! 他们在上京小心翼翼,啥事也不沾都能落得如今像个过街老鼠的结局,那皇城里头的事,根本是想都不敢想的,菜市口幸家人的血都还没干透呢。 柳二走了,罗天都也放下心了,再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盯着她家大姐。再说,上京里头的人,知道罗白宿为了罗名都,连柳侍郎都敢得罪,想来也是不会再讨这个没趣。 现在唯一没个着落的就是罗白宿的任令还没下来。 罗家等啊等啊,等到快入秋,武举殿试快要举行的时候,总算等来了罗白宿的任书,去巴旬府夷县做个小县令。任令下来的时候,罗白宿还一愣,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 罗天都一见,心里就有些嘀咕了。但凡做官的,与其在京里一个没什么油水的小衙门熬资历,倒不如外放,谋个实缺。一县之令虽说官职是小了些,可到底是一县之长,说出来就是那一县的土皇帝。罗白宿能外放,委实在窝在京里要好。 这本是好事,可看着罗白宿好像不太乐意的样子,罗天都疑惑了。 因着武举近了,程盛早报了名,在军中请好了假,这几日就留在家里,也不曾出去,听得罗白宿的任令在夷县,也是一愣。 罗天都觉得有些蹊跷,偷偷问程盛。 程盛也没瞒她,照实说了:“那地方又穷又偏,不是好去处。” 罗天都听了,翻了个白眼。罗白宿一看就知道是得罪了柳侍郎被贬的,肯定不会给他安排什么好地方,她早有准备这夷县肯定不会是什么富庶之地了。其实偏远的穷县也不全是坏事,地方穷容易出政绩,若是罗白宿在任期间,随便做出点成绩,以后考评也容易。 她不太明白大庆的版图,也不知道巴旬在哪个方位,这些天便到处去打听,打听的结果让她十分无语。 夷县乃是大庆边境一个边陲小城,说是小城,其实就是几座莽山,人口也不多,因为靠近东夷,连年战乱,这几年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夷县的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耕地荒废,又因为地势险恶,百姓十分贫困。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那里的民风十分彪悍,不服管束,带了点匪气,早年还出过匪民残杀朝廷命官的事件。据说那时是位姓梅的县令在任上,到任不过半年,有天夜里,便有匪人摸进衙门,将梅县令一家灭了门,衙门都被人一把火烧了。朝廷着人去查案的时候,连尸首都没了,只剩下一座烧得半毁的宅子。 夷县周围都是些莽山,那些匪人杀了人,往山里一躲,谁也找不到。朝廷的人在山里搜捕了几个月,什么也没逮着,抓不到正主儿,总不能拿全城的百姓来抵吧,此事最后便不了了之。 后来朝廷又另派了一位县令过来,说来也邪门,那县令上任不足三个月,连妻小都未曾接过来,有一日突然失踪了,数日之后,有人在山里发现那县令被野兽撕碎的尸首。 那地方又穷,地势又险要,自打连着死了两任县官之后,朝廷便恶了那地方,被选派到夷县的朝官,都是宁可留在京里另寻门路,也不愿意上任,时日一长,连朝廷也几乎忘了那地方,只是每年象征性地拨点粮食下去,安抚当地百姓罢了。 那地方都连着好些年无人治理了,罗白宿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被选派了出去,还是这么个众人避之惟恐不及的鬼地方,打死罗天都也不相信,这不是柳家动的手脚。 【) 第246章 罗白宿的任令下来后,一家人都有些发愁。()其中最主要的问题便是究竟是让罗白宿单身上任,还是全家一起跟着去。 罗白宿的意思是巴旬那边既然不太平,夷县又是出了名的匪地,便想轻装独身上任,让方氏和顾伯带着罗天都姐和小罗子衿回秋水镇。这也是他的考量,毕竟已经有两任朝官折在那个县上,他也不确定自己到任后能不能全身而退,如果万一将来他身有不测,好歹罗家有后,方氏带着几个孩儿也能过活。 罗天都却想跟着一块去。一则罗家本就无人,程青虽然能干,他和向兰如今已是良家,有户籍在手,程盛又在京里,不管如何,这两人估摸着都是会留在京里,不会跟着去巴旬的,罗白宿身边就只有一个子书可用了。子书人倒是机灵,可到底只是个小厮,身不强体不壮的,若是碰到什么危险,说不得还要罗白宿照顾他,实在难堪大用。再者她也确实不放心,罗白宿孤身上任,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委实让人有些放心不下,总不能让罗白宿在外头处理了一天的公务,回家还要自己洗衣做饭吧。当然,他到了任上倒是能雇人,可是罗天都对雇人这件事很嗝应,也许是初入京时静娘子的事给她敲了警钟吧,哪怕她爹只是个穷小文官,那也是不少人眼中的金龟婿,不得不防,她可不想这么多年都撑过来了,现在她都要出嫁了,家里还要多出个小姨娘出来。 其中以方氏最为纠结。她心下十分不放心罗白宿一个人,夷县那地方又穷又乱,既担心罗白宿的安危,又担心罗白宿无人照顾,只是罗子衿太小,又不能带去任上,若是把他留下来,也没有可靠的人可以托付。这个时候,方氏倒有点羡慕婆媳关系和睦的人家,比如长辉娘家里,至少可以放心地把孩子丢给婆婆照料。但是罗家?别说姚氏,就是方氏自己的亲娘,她也不肯让她帮着带孩子。罗名都和罗天都又都太年轻,也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就她看来,罗天都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子呢,虽然年纪倒是不小了,但有时候看着就跟个没长大的小孩儿一样,指望她带小孩,还是算了吧。 一家人纠结着,武举开考了。 这武举不比科考,除非遇上天灾人祸兵乱,三年一回,有时碰上新帝继位,宫里头那几位巨头有个什么红白喜事,偶尔还会加开恩科,虽然是很盛大的事,但奈不住开的次数多了,除了自家有子弟参考的,便不那么稀奇了。这武举却是难得开一回,而且每回开武举,都没什么好事,基本都是要跟四周夷蛮开战,筹备兵力,而且武举寒门弟子多呀,这也是平民百姓能直接步入官场最快的捷径之一。据闻当年的镇国大将军,就是武举出身,能文能武,实乃少有的将才。 再者,这世上哪个男儿没有那么点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的热血豪情,就是京里头被养得歪歪扭扭的纨绔公子哥儿,少年时也曾有过醉卧沙场叱咤风云的幻想,只是年纪越大,这点子豪情便淹没在了官场倾轧的算计之中。 因此,一开武举,有门路的没门路的,各使神通,去校场看热闹去了,就连街上挑衅闹事,扰民滋事的行为都少了,这挑担的小贩,摆摊的阿婆,也觉得这几日清静了许多。 在这样的氛围中,罗天都也一度暂时抛开了罗白宿即将远赴巴旬上任的烦恼,对武举充满了期待。罗天都对武举还是挺好奇的,只可惜身份受限,只能在家里猜想那种盛况。 这种时候,有个位高权重的未婚夫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卫缺听说了罗天都想去看武举比试后,第二日,便打发了一个部下过来接罗天都。 那人也不是外人,正是当日陪着罗天都去淳宁城接罗名都的江姓小将江遥,算是卫缺手底下那群神武卫里头性子少见的比较活泼的那一个。罗天都揍齐锦时,也是他出的力。 罗天都心里盼着去开眼界,到了真正能去的时候,反而有些犹豫了:“那是朝廷选拔将才的考试,我去看合适吗?不是说陛下也会亲临校场,考较他们的武艺的?” 江遥道:“现在只是兵部主持的会试,在这场比试中获得名次的,才有机会参加陛下主持的殿试,小娘子换个装,少说话,只在边上看看是不妨事的,每回也有不少官宦人家的公子小娘子过去看热闹。” 罗天都这才放下心,回头把头上身上戴的丁丁咚咚的物什全摘了下来,换了身青衣,作个小厮打扮,便要跟着去开眼界,还没出门,就见程青和罗名都跟在后头,眼巴巴地瞅着她。 程青不用说,他自己的亲兄弟如今正在校场参加比试,自然巴不得能亲自去看,可是,罗名都平日不是不爱凑这种热闹的么?怎么也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话虽如此,罗天都还是问了江遥一句:“我能不能多带两个人去?” 江遥看了程青一眼,又看了罗名都一眼,略皱起了眉,最后道:“要去也行,可是得换个装。” 罗天都人长得矮,相貌也称不上美艳,换身青衫,把脖子遮了,当做小厮倒是能瞒人耳目,罗名都却是不行,哪怕再乔装,还是遮掩不了是个女人的事实。 江遥便着人替罗名都乔装一翻,这乔装可比罗天都专业多了,也不知他叫来的人怎么弄的,罗名都变高了,跟个男人差不多的身高,脸型都变了,由原来的瓜子脸变成了一张方脸,颧骨高高的,穿了件寻常的鱼鳞侍卫常服,乍一瞧上去,就跟个寻常男人没什么两样。 江遥见了,这才道:“行了,走吧。” 罗天都还在啧啧称奇,这还是她第一回 见识到易容术的奇妙啊,一路上忍不住直朝罗名都瞧,瞧得罗名都直皱眉,十分不自在。 到得兵部校场之后,几人都敛了神情,紧跟着江遥身后,生怕走散了。校场里都是人,罗天都还碰到两个熟面孔,想来也是央了家里大人,跟过来凑热闹的。 校场分了弓、骑、枪、 彼时,校场里正在考量骑射之艺,只见场中一人,骑着匹棕毛骏马,手里挽了张弓,绕着射场跑,跑至第二圈时,松了缰绳,一手搭弓,一手从背后箭袋里取了支箭,将箭搭在弓弦上,然后手上使力,将那张弓拉成了满月形状,然后“倏”地一声,那箭便迅捷无比地朝简靶飞去,然后稳稳地钉在靶子上,箭靶都晃了几晃。 校场顿时爆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 那人便甚为自得,又搭弓连射五箭,有四箭都中了靶,却有一支脱了,众人发出惋惜声。 边上便有考官拿笔划了两下,将那名帖放至一边,另有副手上前,示意那人可以下场了,又唱了个名字,第二人便上场。 罗天都睁大了眼,问道:“这便是通过了?” 江遥眯着眼睛看了看,道:“六箭中五箭,骑射这一关算是勉强过关了吧。” “这才算勉强?”罗天都怪叫,“那可是在马上,马儿可没半点减速的。” 江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这有可奇怪的?射术乃是武将最基本的技艺,若是这一关都通过不了,如何上战场杀敌?” 边上有人听到两的对话,回过头,笑道:“小兄弟没练过身手吧,是跟着家人出来看热闹的吧?这可是武举比试,若是手底下没有点真功夫,哪里能走到这个场地来。” 罗天都不说话了。她一直以为自己跟着程青和程盛在家里练武,已经算得是刻苦了,可是跟这些人一比,那就是只井底之蛙啊,她那两下子,吓唬吓唬普通人还行,若是碰上了真正的练家子,只有逃跑的份了。 她踮起脚尖,想在人群里找程盛在哪,无奈场中人实在多,她晃花了眼,也没找着程盛,倒是看到了看台边上,佩刀站着的卫缺。整个校场人声鼎沸,唯有他呆的那片区域,一片阴沉,仿佛有什么无形之中将他和众人隔了开来,十分引人注目。 罗天都隔得老远仔细打量卫缺,只觉得他与自己所认识的人都不一样,那头灰白色的长发,那张冷漠瘦削的脸,甚至连那双死灰色毫无生气的眼睛,都带着股血腥凌厉的味道,像是一只山林恶狼,又像是凶戾的苍鹰,仿佛他生来就是为了杀戮而存在。 罗天都看着这样的卫缺,不由得想起人们常说的破军,以冲锋陷阵、争奋破坏为目的,杀气腾腾。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原本笔直站着一动不动的卫缺,突然一个凌厉的眼神扫了过来,待看到罗天都和江遥时,那股子凌厉之气方才稍稍收敛,随即收回了目光。 罗天都有些奇怪,卫缺身为都指挥史,不是负责皇城安危么?怎么上京什么事,他都能插一脚? 【) 第247章 罗天都眯着眼睛再仔细一瞧,看到卫缺身前不远处坐着几个青年少年,虽然也是作普通装扮,但是那股子天生的贵气却不是寻常人家能扮得出的,再者,除了卫缺之外,那群人前后左右,或站或坐或蹲地围了不少人,一个个都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分明是一副护卫的架势。 罗天都顿时明白了。 该是皇宫里头那些身份尊贵的王子皇孙,也跟着出来凑热闹了,卫缺身为禁卫军里头身手最好的,自然被抽调出来保护这些个龙子凤孙。 她本来还想上前跟卫缺打声招呼什么的,这个时候,自然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扯了扯边上罗名都的袖子,问她:“程盛哥在哪儿啊?他什么时候上场?” 罗名都哑着嗓子道:“我也不曾见。”和罗天都不同,她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庆土著,第一次来到这种满是成年男子的地方,十分紧张害羞,一双眼睛都不敢乱瞟,生怕别人看出她的身份。 程青倒是生得高大,他又是个男的,这种场合倒是不怯场,一双眼睛扫了一遍,也没看见程盛的影子,遂道:“兴许今天没有轮到他吧。” 罗天都便有些失望,她还想跟程盛加油打气,结果人正主儿都不在。 江遥道:“他不在这边,他今儿抽的是马枪这一轮,走,我带你们去瞧瞧。” 江遥领着他们绕了大半个校场,来到另一处看台,那里的场地却比方才的小上许多,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地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也不知道里头何人在比试武技,人群不时传出一片叫好声。 罗天都长得矮小,一眼望去,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脑袋,旁的什么都看不到,不由在边上干瞪眼。 江遥看她踮起脚尖,拼命伸长脖子,好不辛苦的样子,忍着笑,道:“这边来,那边看台上看得清楚些。” 那看台显然是给有身份的人坐的,上头或坐或站的也立了好些人。罗天都跟着江遥上了看台,也只能在边上略略看个大概,但好歹也能看到校场中间比试的情况,比先前好了许多。 场中有两人正在考量武技。 在所有的冷兵器之中,长枪最为实用,进可为枪,退可为棍,用得好了,可直刺可横劈,实乃兵器之王,是故军中多以修习枪法为主,像卫缺那般,以长剑为兵器的则是少数,一则铁矿开采困难,铁器稀少贵重,铸一柄长剑的成本不低,铸一把上好的长剑价值太高,再者铁剑笨重,对使用者要求颇高,常人用起来颇不顺手,再者剑乃短兵,剑身再长,也比不过长剑,真正对敌时,长枪比剑要占优势得多。 场中两人你来我往,眨眼已斗了几十招。 罗天都跟着程盛练了几年武,后来又得卫缺指点了两回,已经颇有几分眼力,略略看得出大概,这两人武艺相当,差别不大,不过身着褐衣的中年男人,使的乃是一柄梨花枪,枪樱部位缚了一只喷火筒,使用时,只要点燃喷火筒,枪头的火药烧灼杀伤对方,在兵器上占了优势,多半最后是他胜出。 果然,百招开外,那人一抖手腕,长枪一挑,便将其对手挑落马下。 场中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叫好声,中年男人胜出。 罗天都见了,撇了撇嘴,心道若不是他占了兵器之故,还真说不得鹿死谁手,但,兵器之利也是致胜的一个重要条件,算起来也是公平的。 又有几队人马走马观花的比试了一翻,然后,主试官终于唱出了程盛的名字。 罗天都心神一震,终于赶上了。 不一会儿,只见一员小将白盔飒爽,倒提着一柄银龙长枪,骑着马从校场的另一头急驰过来,转眼间,就到了校场中央。 与他对敌的乃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 罗天都眼尖,发现那名银盔小将就是程盛,不由高兴地叫道:“是程盛哥,轮到他比试了。” 程盛一手持缰,一手提着银枪,和络腮胡略点了点头,两人便算见过礼了,然后两人便转过身背对着对方,骑马各自朝前方跑去,待得跑至百丈开外,两人同时转身,朝着对方冲了过来,只听“诤”地一声,两人已是擦身而过。 罗天都看得清楚,就是错身的那刹那,程盛一抖长缨枪,粘上了那人手中的长剑,呼吸之间,络腮胡的剑还未全拔出来之际,便被程盛挑了下来。 程盛反手将长枪插在马背囊上,对着络腮胡一抱拳,笑道:“承让了。” 络腮胡满面通红,悻悻地退场。 才一个照面,就被人夺了武器,比试结果一目了然。 罗天都看得热血沸腾,赞了一句:“程盛哥真厉害。” 罗名都瞥了她一眼,也点头附和,程青更不用说,更是笑容满面,头一回喜得嘴角都快要咧到脑后了,他家兄弟终于也有出息了。 络腮胡退了场,一时校场当中只剩程盛一个,手持银枪,骑在一匹枣红马上,英姿非凡,说不出的赏心悦目。这要是放在现代,大概全场就该疯着尖叫“好帅”“帅呆了”之类的。幸得这是在大庆朝,也幸得这是校场而不是大街上也不是菜市场,不然他这副模样被人见了,不知道又要煞到多少待嫁美娇娘的芳心。 就是如此,看台上不少看客已经在暗暗打听程盛的来历了,若是接下来的比试也能取得个好名次,获赠个武进士的出身,不用想以后会有多少媒婆踏破门给程盛提亲。 罗天都这日看了人心满意足,只觉得自己内心少有的热血也被这等场面激发出来,只暗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男儿,不然少不得这盛况她也要凑个热闹。 但到底他们是走了后门,偷偷摸进来的,这校场里又有皇室亲贵在,关系重大,看得两场,得知程盛今日没有比试后,方才由江遥领着,提早出去了。 出去的时候,路过先前卫缺所在的那个看台,发现卫缺已经不见了,那群顶着尊贵身分的人物也不在了,想来他们也只是露个脸面,以示皇室的重视,然后便散了吧。 出了校场,意外地发现卫缺竟然一手抱胸立在外面一棵老桂树下,眯着眼睛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江遥朝卫缺行礼,道:“大人。” 卫缺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自行离去了。 见着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夫,罗天都可不像旁的大家闺秀那般,未语脸先红了,态度坦然得很。她知道这回怕是卫缺刻意安排的,不然以她的身份也进不得校场的门,便十分真诚地道:“卫大人,多谢了。” “卫缺。”卫缺依旧板着脸,冷冰冰地道。 罗天都眉头一阵黑线。也幸得是她,若是随便换了个人,谁能从卫缺那张面瘫脸上看得出他居然是爱慕着自己的?好吧,她不能指望这么一个煞神的情商能有多高,就这样凑和着吧,她自己也不是多浪漫的人,谁也不用嫌弃谁。 程青也对着卫缺老老实实行了一礼。 卫缺心情似乎还不错,懒洋洋地道:“程盛武技不错。” 程青脸色更高兴了,谁不知道卫缺乃大庆朝第一武将,能得他一句称赞,足可证明程盛的确底子不错。 罗天都也高兴地道:“程青哥这下可高兴了吧,嘿,程盛哥若是武举能取得名次,以后也能做个官老爷了,哈哈。” 罗名都对着卫缺这个外人倒有些拘束,但那只是因为卫缺气场太强了。但是卫缺是她以后的妹婿,她觉得不能让卫缺觉得自家对他有怠慢的意思,便道:“可惜,不能等到程盛哥做官老爷的那一天了。”她说的是罗白宿马上就要去夷县任职了。 罗天都想起这一岔,心情也有些忧郁了,皱起了眉,问道:“卫大人,听说夷县一连死了两任县令,这地方真这么危险吗?” 卫缺更正她:“卫缺。” 罗天都有些无语,看了一眼罗名都,发现罗名都抿着嘴在偷笑,看程青,发现程青也是一脸忧郁,程盛比武出色带来的好心情一下子飞到天外了。 “好吧,卫缺,那夷县当真是个去不得的险地?” 卫缺眯了眯眼,抬头打量了下头顶的阳光,这个时节的日光十分温和,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一点也不觉得有得热烈了。 “你们只管去,那两任县令贪得无厌,死有余辜。” 罗天都听了,再不问什么,打算回去后就对罗白宿讲,她也要跟着去夷县。她觉得既然卫缺都能说出你们只管去,就表示此去应该没有什么大危险的。 本来定了亲的小娘子,并不允许私底下跟未婚夫单独见面,只是卫缺那么个大活人煞气腾腾地往那一站,任谁也没法将他往风月上头去想。罗名都开始还有些忧心,可是后来看罗天都和卫缺态度也没有多亲昵,两人离得也不算近,便稍稍放下心。 好歹她和程青都跟着,这应该也不算有多出格吧? 【) 第248章 “我听说夷县都好些年没有派任地方官了,那地方跟荒了差不多,怎么朝廷突然又想起这回事来了?”罗天都实在有些不放心,悄悄问卫缺道。{} 反正以后她们会是一家人,打听点消息不为过吧。 卫缺转过头,眯着眼睛盯了她半天,道:“这是朝廷的事,女眷不得过问。” 罗天都一下子就噎住了,顿觉满腹的问题一个也问不出。 卫缺说得也没错,朝中的事,他人不可随意过问,可是被人这样当面拒绝,心里总觉得有点不自在。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深秋的大街上,两人沉默前行。 罗天都有些心不在焉,家里罗白宿有事从不避讳着她,就是朝廷的事,若是无关紧要的,只要她问起来,罗白宿都会跟她讲,久而久之,她都几乎忘了,这个时代女性的社会地位何其低下。她不由得想到,以后她成了亲,一辈子便只能窝在后宅里头,管着男人和孩子,那块小小的院子便是今后她的全部生活了,一想起来,心里不由得便有些烦躁,然而更让她不放心的,却是对夷县一行的担忧。 正想着,卫缺忽然停下脚,转过身来,看着她道:“你不高兴。”并不是询问,而是很肯定的语气。 罗天都心里正有些灰心,也没什么情绪,有气无力地摇头,道:“没有。” 卫缺微低下头,与她对视,认真地观察她的神色,然后很肯定地下了结论:“你不高兴。” “没有。”罗天都拧起眉,心道,过不了几天她们就得去夷县那个花不香鸟不语连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高兴得起来才怪。 卫缺也皱起眉,想了半天,最后才烦躁地道:“陛下对东夷有想法,才想派人过去探个路,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你们此去不会有什么危险。” 罗天都讶异地睁大眼,卫缺这是在向她妥协的意思么?可是,她刚才真的没有不高兴,好吧,心里是有点不舒服,但绝不是因为卫缺瞒了她什么的原因。 卫缺瞪了她一眼,竖起眉毛有点警告的意思:“没有下次了。” 罗天都得了便宜,自然卖乖讨好地点头应了,然而一想到堂堂的大庆第一佞臣居然也有向她妥协的时候,心里实在有点暗爽。 不过,他说的陛下对东夷有想法是什么意思? 罗天都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今上要对东夷用兵?她皱起眉,心里又在打退堂鼓,要打仗的地方还是不要去吧? 卫缺又道:“去夷县也好,你爹那性子,在夷县那边待上两年,只要不出什么大乱子,过个两三年,回来也好给他调个衙门。” 罗天都更加无语了。 谁来告诉她,卫缺这一副好婿为岳丈谋福利的语气是要闹哪样? 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她们一家子在仕途上好像都没什么野心,这升不升官的,还真都没想过。 卫缺倒是一个人盘算开了,想着过几年,罗白宿回来后,给他活动个什么职位好。他最熟的是兵部,可是兵部那些人都是从战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除了陛下,谁的帐也不买,罗白宿一个文臣,去兵部能干嘛,领兵打仗吗?唔,吏部看起来倒是不错,柳家最近挺碍眼的。 罗天都可管不了他怎么想,从卫缺的语气知道,大约今上对东夷是有大动作,听起来又不像是要打仗的,她也放下了心。只要不打仗,那就是搞发展了,既然金銮殿里坐着的那位对东夷重视,想必罗白宿也不会吃亏。 罗天都得了卫缺的消息,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就跟罗白宿讲,跟着他一起去夷县赴任,她才不想回秋水镇每天跟姚氏大小眼。 卫缺想是还有公务在身,送他们到了紫荆巷,便欲离去。 罗天都看着他转身,心中一动,不由出口唤道:“哎,卫缺……”她这一去夷县,还不知道要在那地方呆多久,卫缺是肯定要留守上京的,这一别之后,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了。 卫缺转身,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那啥……此去经年,咱们后会有期。” 卫缺点点头,再度转身,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 罗天都心里不由一阵怅然。 罗名都一直跟在她身后沉默不语,看到这里,面上不由显出一阵担忧的神色。 接下来的时日,罗天都基本就在家里整理行李, 罗天都早跟罗白宿讲好了,要跟着一块去夷县,她的意思就她跟着去,方氏和罗名都就和顾伯回罗家村去,等她们到夷县都安顿好了,再去接方氏她们过来。 方氏却不放心他们爷儿两个单独上任,思来想去,觉得既然卫缺说他都安排好了,那至少安全上是无虞的,方氏便咬了咬,也要跟着他们一道去巴旬,她唯一不放心的就是罗子衿,可是自己婆家娘家都指望不上,若是将孩子送回家去,还不如跟着她一块走。 商量来商量去,人人都坚持己见,程盛武举比试结果也下来了,武技倒是优,只可惜在谋略文考上略逊一筹,只得了一个中下的名次,就是如此,一家人也十分高兴了。 说来也巧,程盛的名次下来,没几天就授了职,授了个营卫把总的小官,官职不高,只是正九品,钱也不多,但好歹是脱了庶民的帽子,跻身于官爷之列了,最巧的是,程盛的驻地就在巴旬,在骁骑营销了职,就该领了人长途跋涉去巴旬了。 这下好了,谁也不用纠结了,一家人都跟着一块去夷县吧,就连程青和向兰,之前因为程盛的缘故,跟方氏说了留在上京陪他兄弟的,这下又回过头来,跟方氏说了,两家人还是一块启程。 从上京至巴旬,途经郦阳、慕州、朵川三个州府。原本罗天都是打算坐船,经碧水到朵川,然后再转陆路去巴旬的,因为程盛他们乃是陆行军,不得已,只得退了先前联系的船家,将家中一应细软收拾好了,又另添置了两辆马车,待得程盛拔营的日子,赶着和程盛汇合了。 好在在上京的院子是租赁的,离开的时候,也不用多麻烦,寻了头前的牙行,将院子退了便是,不然处理起来还要费功夫。 罗白宿只是个六品的小官,眼下还是得罪了人,被贬至夷县那个谁都不肯去的小破旮旯做县令,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因此出行的时候,十分低调,再者罗家家底单薄,也没什么傲人的家事,也就是罗名都的嫁妆占了些地方,罗天都自己的私房,早让她兑成金子,也就是一小盒子,随便往袖子里一收就完了,倒是方氏舍不得她那些零碎,都打了包,抬上了车。 于是方氏母女加上向兰一辆车,罗白宿和顾伯一辆,还有一辆车载着行李,便让喜巧歇着。罗家三辆车,赶车的人却只有程青和子书两个,还有一辆车最后还是一个军爷过来客串了一把车夫,这才安排妥当。 罗天都不知怎么的,想起上回回罗家村的时候,卫缺还来送她了。出城门的时候,鬼使神差的,她又撩起车帘,往后望了一眼,宽阔的官道上,果然立了一道挺拔的身影。那人一身戎装,骑在马上,逆光中看不清他的脸,只依稀看到一头灰白的长发,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罗名都也看到了卫缺,抿着嘴唇冲着罗天都笑了一笑,罗天都瞪了她一眼,道:“笑什么?!” “我笑有人要分别了,离情依依啊。” 罗天都听得有些牙酸,白了她一眼,放下帘子,靠着车里的软垫子,合上了眼。她受不了马车这么颠簸劲,每回坐骡车就跟上刑场一样,每回坐马车,她都会找大夫开些药,喝了药,上了马车就开始睡。 她早上喝的药,这会儿药劲上来,迷迷糊糊地靠着方氏就睡过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罗天都睡醒过来时,车队已经停了。 “怎么停了?”她问方氏。 向兰早打听明白了,从外头进来道:“好像是有商队也要往朵川那边去,想跟着咱们一块走,阿盛去跟大爷商量去了。” 罗天都清醒过来了。 眼下快入冬了,想是许多商队赶在年前最后跑一趟商,贩些货去卖。因为路途遥远,怕路上不安全,一般稍大的商队都雇了镖局的好手跟着,有些小商队车客什么的,舍不得出那个钱,看着这支上百人的队伍,便想跟着一块走,到底安全些。 不一会儿,程盛想是和罗白宿商量完毕了,队伍继续缓缓前行。罗天都撩开帘子往后一看,发现队伍后面跟了三四辆平顶青棚骡车,还有十多辆拉满货的板车。 她心里一动,对向兰道:“向兰姐,你去打听打听,那商队里头,可有巴旬夷县那边的?” 向兰果然下车去,不一会儿上来道:“最远的就是朵川的,不过那商队里头有个脚夫,老家是巴旬的,那头还有亲戚在。” 罗天都想了想,道:“向兰姐,你跟程盛哥说一声,一路上对他们照顾点儿,打听明白了他老家是巴旬哪里的?说不得以后还用得着他们。” 向兰应了一声,晚间歇息时,自找了机会跟程盛说了。 【) 第249章 罗白宿要赶在年前到任,程盛也要在年关时到驻地,一行人的行程安排得十分紧凑,又兼那些个军爷急行军惯了的,风餐露宿,一刻也不停歇,紧赶慢赶的,总算在十一月的时候,到了朵川。 一路上罗天都特地留意了那个祖籍巴旬的脚夫,观察了几个月,确实是个老实本分又不多话的,便放下心。 到得朵川,跟着的商队一一过来告辞离去,罗天都便将那脚夫招了过来,只说自家从上京到巴旬有事,又是第一次来这边,人生地不熟的,想找个向导,问他有没有认得的老实可靠的人,最好要通官话的。 那脚夫名叫林山,别人都叫他林子哥,本是巴旬人,后来为了讨生活,才跟着商队东奔西走,最后在朵川讨了婆娘,便在朵川落了脚。听得罗天都说要找向导,当即打了包票,说他老家有个三舅爷,早年也曾南来北往,走过不少地方,官话也会讲,后来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就跟着儿媳从夷县搬到巴旬府里住,如今就在巴旬府里南街的坡子街落脚,为人最是热忱,罗家到了巴旬若是人生地不熟的,只管找他。 罗天都一听夷县,当下就有了主意,对着脚夫着实谢了一翻,又能取了三百文钱做谢礼,那脚夫千恩万谢地走了。 因程盛有军令在身,不得多作停留,一行人只在朵川略作盘息,第二天便启程前往巴旬,临走的时候,林子哥还背了一匹蓝布过来,说是托她们帮着带给他三舅爷的。 罗天都笑眯眯地收了。 上京到朵川走的官道,还算平坦,从朵川往巴旬就有点受罪。巴旬靠近大庆东南,地势崎驱,就是官道,也是坑坑洼洼的,走得十分艰难。 到了巴旬,程盛自去军营里安置,罗白宿便持了名帖先到巴旬府衙报到,见过长官。 巴旬府的长官倒是没有拿乔,递了帖子的当天,便接见了罗白宿。趁着罗白宿去巴旬府里的功夫,罗天都便拿了林山托她们带的布,去了坡子街,找那脚夫的舅爷。 她们都是第一次来巴旬府,人生地不熟的,这地方靠近东夷,都说当地的方言,听都听不懂。她们问了好几个人,才问到三舅爷住的屋子在哪里。 找着了地方,罗天都也不急着去找人,先到附近左邻右舍打听明白了,这三舅爷是个什么样的品性,得知三舅爷确是个老诚厚道的,就是他的儿子媳妇也都是勤劳本分的老实人,这才上门找人。 三舅爷住的院子靠近城墙根上,一座矮土屋,看来也不那么富裕。 罗天都敲了门,半天才听到门里头有个妇人走了出来,用巴旬话问她:“小娘子,你找谁?” 那妇人打扮得十分朴素,身上也没什么戴什么首饰,但是收拾得十分整洁,衣服虽然旧,浆洗得十分干净。 罗天都虽然听不懂巴旬话,但是多少猜得出来这妇人说话的意思,笑眯眯地问道:“请问徐三舅爷是住在这儿吗?” 妇人听了,犹豫了一下,然后扬声朝屋里喊了句什么,过了一会儿,便有个小老头从屋里慢腾腾地走了出来。那老头黑瘦黑瘦的,躬着背,精神头看起来倒是挺好。 罗天都猜他大约就是徐三舅爷,便道:“请问这是徐三舅爷的宅邸吗?” 黑瘦老头眯了眯眼,看着外头几个说话带着京腔的妇人,口气有些怀疑地道:“我就是徐三,请问小娘子有什么事?” “我们是上京来的,路上正好碰上了林子哥,他让我们跟您捎了点东西过来。”罗天都笑眯眯地回道。 徐三爷这才示意媳妇开了门,将人请了进来。 那院子很小,但是收拾得十分整洁,左边垒了一只鸡窝,还有一个猪圈,院子里的气息也并不很大,可见这户人家很爱干净,鸡窝猪圈打扫得十分勤快。 罗天都看了暗暗点头,让子书将那块蓝布扛了进来,摆到桌上道:“说来也是巧,我们从上京出来的时候,正好碰上林子哥,他知道我们要来巴旬,便特地在朵川扯了一匹布,托我们捎过来,说是这么些年都没有回来,给三爷裁两身衣裳。” 徐三爷听她们说起林山和朵川之后,便放下了心里的疑惑,笑了起来,又让自家媳妇去烧水待客。 “林子可还好?自打他去朵川,一晃都七八年过去了,我还以为他都忘了老家的这些老人了。” 罗天都生怕他开始忆苦思甜回忆往事,忙道:“林子哥挺好的,在朵川娶了媳妇,前年又添了个小娃娃。” 徐三爷听到林山娶了妻,更高兴了,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唉,当年跟着一起出去的,总算还有两个过得好的。” 这话不好说,罗天都插不上嘴,只在一边微笑着点头不说话。不一会儿,罗三爷的媳妇覃氏烧了水过来,给给她们添茶水,摸到柜子里的茶叶盒时,看到里头已经空了,只得回来给几人一人倒了一碗白开水,有些尴尬地用半生不熟的官话解释道:“不巧得很,家里茶叶正好喝完了,还没来得及去买,怠慢客人了。” 罗天都忙道:“嫂子太客气了,我在家里也只喝白开水,嫌茶叶太苦,喝不习惯。” 覃氏得她解了围,面上的尴尬之色减了不少,一边给她斟水一边问:“小娘子听口音不像是巴旬人,来巴旬是走亲戚还是做买卖?” 罗天都道:“其实是回来祭祖的,家里原本是巴旬这边的,只是自我爷爷那代起,便去了外头讨生活,这都几十年过去了,家里老人念旧,总念叨着想回来看看,只是爷爷年纪大了,经不得舟车劳顿,才由小辈们代劳,好歹也要去给祖宗上个坟烧柱香。” 徐三爷便不住地点头,道:“正是,不管在外头过得如何,家里的老祖宗都是不能忘的。小娘子是巴旬府哪的人?” 罗天都故意皱着眉头想了一想,道:“咱家祖籍乃是夷县的,只是那些年日子太难过,实在没法子,太爷爷才领着爷爷去外头讨生活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听她说起夷县,徐三爷那双浑浊的老眼闪了闪,然后才道:“这可巧了,小老儿也是夷县的,原本东奔西跑,到处混口饭吃,后来老了,跑不动了,家里的小子看我孤伶伶的一个人,叫我搬了过来,跟着他们一块过日子,好歹有口饭吃。” 罗天都便夸了徐三爷命好,有个孝顺的儿子和媳妇,覃氏在边上听了半天,面上神情有些欲言又止。 罗天都看得分明,便借口内急,向覃氏借茅厕一用,覃氏忙引着她去了。 “坐了这半日,怎么不见府上当家的和小公子呢?”罗天都又问覃氏。 覃氏便道:“咱们普通百姓,哪里担得起小公子这一称呼。家里穷,孩子早早地就到木器行里做学徒了,要过年的那两日方能回来,孩子他爹在集市上打短工去了。” 说是打短工,也就是闲时去集上帮人搬卸货物,且这活儿也不是天天都有,碰运气罢了。 “嫂子也是夷县人吗?”罗天都又问覃氏。 覃氏笑道:“正是,不过我成亲后不久,就搬到巴旬来过日了,夷县那边讨生活太难。” “怎么个难法呢?”罗天都诧异地问,都说人搬穷,火搬熄,一般的人若不是日子实在艰难,绝不会搬离祖宅,跑到外乡去讨生活的。 覃氏倒真是个老实的,好心劝道:“小娘子,你们千里迢迢来祭祖,心倒是好的,只是如今那边不甚太平,你们还是早去早回,不要多做停留的好。” 罗天都就叹了口气,道:“来时也听人讲了,只是我和我爹都是在华溪那边长大的,还是头一回来这里,咱家祖坟在那里,我们都不清楚呢。” 覃氏想了想,出了个主意:“如今那里乱得慌,但凡有点法子的,都搬出来了,你们一个外乡人过去,实在不妥当。这样吧,小娘子若是不嫌弃,等孩子他爹回来,让他带着你们去认路,他好歹是从小在夷县长大的,路熟。” 罗天都来一这趟的目的,就是为了拐个熟人一起去夷县,既当向导,也是翻译,听覃氏这么一说,有些求之不得,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了:“嫂子,那咱们就说好了,我们在城里还会再呆两天,到启程那日,我就打发人过来接大哥,工钱我就照着大哥平日里打短工拿的工钱,我再加两成。” 现在都是冬月了,一个多月后就要过年了,家里正愁没钱置办年货,巴旬到夷县来回也得一个月,多少能挣些钱,贴补一下家里。覃氏倒是也没有推辞,爽快地道:“成,到时你来唤人就是。” 两人商议妥当,回到屋里,覃氏便将这事跟徐三爷说了。 徐三爷听了,倒也没有反对,只是面上的神情仿佛有些担忧的神色。 【) 第250章 罗天都回到客栈,方氏正哄着罗子衿睡觉,见她回来,问她:“如何?找着人了没?” 罗天都点头应道:“找着了,那家人果然忠厚老实,他家媳妇说了,咱们去夷县的时候,他们当家的会跟着咱们,给咱带路。{}” 方氏听了略略松了口气:“那才好,总算有个通官话的,不然我们到了那里,话也听不懂,这可怎么办才好。” 罗天都想起覃氏的话,又看了看在床上睡得正熟的罗子衿,犹豫不决了半天,最后才道:“娘,要不我跟爹先过去,你和大姐留在这里,我先去看看夷县那边情况如何,再打发人过来接你们。” 方氏摸了摸罗子衿红嘟嘟的小脸,道:“都到了这里了,如何再留下?再说了,卫大人不是也讲了,当初那两任县令之所以那样,不正是因为他们太贪了么?盘剥得县里的百姓过不下去,才那样的。你爹这个人旁的不说,那点子心思却是没有的。咱们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 罗天都原本还想再劝的,后来又忍住了。 方氏说得也对,都到了巴旬了,没得反倒留在这里的道理。 罗白宿很晚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身的酒气,兴冲冲的情绪很高,显见得这回去府衙十分顺利。 “今日见着谁了,这么高兴?”方氏叫店小二抬了热水进来,伺候罗白洗漱。 罗白宿兴致很高,听见方氏问起,高兴地道:“还记得汤大人不?” “如何不记得,咱们家多亏了他帮扶,才有今天。”方氏说到这里,也想明白了,惊喜地道,“你是说汤大人如今也在巴旬么?” 罗白宿点头:“正是。” 当日汤通判无罪释放之后,仍保有了他的官身,只是自家父兄犯了事,他虽然被摘了出来,好歹还是受了牵连,被远远地打发到了巴旬府做一名运判,降了一级。 罗白宿今日应酬喝了不少酒,有些晕晕沉沉的,洗了把脸,略清醒些,叮嘱方氏道:“这两日你清点清点手边的银子,该用的该备的就在这里备齐了,省得到了夷县那边买不着。” 两口子又商议了一会,别的不说,应急的药丸之类的倒是得多备些,省得到了那边,家里人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一时寻不到大夫。再者,罗白宿今日在巴旬府衙,府尹得知他要去夷县上任,也说让他多备些米粮过去,这些东西那边少有,就是有也是那等粗粮,买不着好的。 方氏一一应下了。 次日,汤家果然遣了汤晗过来接罗白宿一行人。 罗白宿又领着一家老小去拜见了汤大人一家。 回来后,方氏带着罗天都又添置不少了物什,米面之类的都买了好几袋,又到药铺找那老掌柜熬制了不少药丸,用瓷瓶装了,收在盒子里。方氏足足逛了一整日,吃的用的穿的添置了不少,各式种籽也买了许多。她最是节俭,听得罗白宿说夷县那边生活艰难,便放在了心上。她以前到过晋雍县衙,觉得那内宅还挺宽敞的,以为天底下的衙门都差不多,便想着多买些种子回去,将那闲置不用的地方开垦出来,种些菜什么的,以后也不用再掏钱买,只是人辛苦些,她本是种地出身,最不惜的就是那把力气了。 待得行囊都收拾完毕,程盛在军营里也安置妥当,又请了假,专程护送罗白宿去夷县,临走的时候,汤大人也派了几名家丁跟着,想是也不放心罗白宿一路的安危。 原本罗天都是想请徐三爷的儿子带路去夷县的,只是不知道后来徐家怎么商量的,最后跟来的是徐三爷。 一时人员齐备,车轮辘辘,一行人又启程前往夷县而去。 朵川到巴旬虽说道路不好走,好歹也是条官道,出了巴旬,往南边夷县去,官道都荒废了,道路两旁杂草丛生,路面坑坑洼洼的,骡车时高时低,颠得人骨头都要散架了。彼时又是年关,巴旬这个时节最是阴雨绵绵的时候,当地本来气候就甚为潮湿,一路行来,真是苦不堪言。 罗天都这个时候,无比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请了徐三爷这个向导,要不然这四周绵延百里都是一片莽山,连个路标都没有,更不要说人烟,要是不小心迷了路,三年两载的都不见得能走出来。 这日,好不容易天放晴了,罗家赶早就上路了,车行半日,方才找到一处避风的地方歇息,人也下来松散松散。 程盛熟练地生了火,架起锅烧了开水。 方氏取了干粮,每人分了一份,就着热水各吃了一些。 罗天都咬了一口烧饼,吃到嘴里又干又涩,有点发苦。出门在外的,也没什么讲究,况且这荒郊野外的,百里之外都无人烟,想吃口热汤都难,也只能将就了。其他人也是一副嚼之无味的表情,只有徐三爷一个人,就着一碗热水,吃得津津有味,一口气吃了两张饼子才歇气。 罗天都怕他没吃饱,又拿了一张,递给他道:“三爷,这还有,你吃饱。” 徐三爷抹了抹嘴,摇了摇头,见罗天都吃剩的那半张放在盘子里,便问她:“小娘子这张不吃了么?” 罗天都摇头:“吃饱了。” 徐三爷这才道:“小娘子吃剩的这半张给我吧,吃完这半张也该够了。” 罗天都知道他节约,倒不觉得他唐突,将自己吃剩的那半张递了过去,徐三爷两下便吃了,打了个饱嗝,道:“翻过这座山,再五十里,就到了。这荒郊野外的,山里多野兽,大人若是不嫌辛苦,今天就赶一赶,最迟明天也该到了。” 现在徐三爷早知道了,罗天都一行根本不是什么商人,而是新来的太爷,来夷县也不是为了扫墓,而是来上任的。他心思颇重,然而这一路行来,罗家一行人的行径他看在眼里,倒是觉得罗家一家人没什么当官的架子,为人甚是和气,吃住和下人都是一样的,倒是对罗家人增添了不少好感。然而,看到眼前这座莽山,徐三爷心里又多了份担忧。 但愿最后两天,能平安抵达夷县,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一副“总算要到了”的表情。 又歇了一会,骡车再次上路。 越往夷县去,道路便越难走,有的地方,道路塌了,人还得下来,牵着骡子慢慢绕过去才行。 行至一处,跑得好好的骡子突然被什么绊倒在地,骡车失了平衡,歪了一下,翻了过去。 罗天都原本坐在最外面的,最先跌出去。她身手灵活,跌出去的时候,倒是没受伤,紧跟着后头方氏和罗名都也跌了出来。她当时倒是可以闪躲,但是方氏手里还抱着罗子衿,若是她避开了,方氏便要跌在地上,她担心方氏和罗子衿受伤,便硬生生地当了一回肉垫。 “哎哟!”罗天都只觉得原本就颠得挪了位的五脏六腑这会儿硬生生地仿佛被砸了出来似的,忍不住叫了出来。 这肉垫真不是人当的啊! 这还不算,她们身后跟的两辆骡车受了惊,不受控制,眼看着就朝她们踩了过来,饶是车上的程盛身手敏捷,反应灵活,也迟了一步,骡车堪堪避过方氏和罗天都,比较靠近路中间罗名都却是被车厢刮了一下,然后跌了出去。 “大姐……”罗天都大叫一声,伸手要拉罗名都,却没拉住。 她吓得半死,那山坡虽然不算陡,但是却很高,罗名都这跌下去,可不得了。就在这时,只见头顶上人影一闪,程盛已经跳了下去,一把抱住罗名都,两个人骨碌碌地滚下坡去。 “大姐……” “阿盛……” 正在这时,突然从两边的林子里跳出五六个大汉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了。那群人穿得十分破烂,手里却都拿着武器,眼睛赤红地盯着罗天都她们。为首的那人,胡子拉碴的,遮了几乎三分之二的脸孔,身材十分高大,一头乱发胡乱披在头上,仿佛多年未洗过一般。 那人跳到路中央,叽哩呱啦地说了一通,恶狠狠地瞪着她们。 罗天都心里一“咯噔”,哪怕她听不懂这大汉说的什么,也知道有些不好,她当然不会蠢得以为这些人是流民,这分明就是碰上打劫的了。 原来这夷县不太平,真不是人们危言怂听,而是真的!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跳出来打劫了。 徐三爷虽然吓得呆住了,但仍是尽职地做好本职工作,道:“他们说,只要粮食,别的不要。” 罗子衿本来在方氏怀里睡得好好的,这会儿也被吓醒了,哇哇大哭。方氏又急又悔,后悔没听罗天都的,留在巴旬,这碰上了山贼,若是对方只劫点财倒罢了,若是还要害命,那才完了。 罗白宿是一家之主,又是一县之主,这算是上他辖区出了这等事,无论是身为罗家家长,还是夷县知县,这个时候都不能退缩,当下站了出来。 【) 第251章 “我乃新上任的夷县县令,尔等刁民胆敢光天化日之下,打劫朝廷命官,传了出去可是死罪。” 徐三爷尽职尽责地将这话用夷县方言说了一遍。 那领头的大汉原本凶神恶煞的,闻得罗白宿乃是朝官,脸上有些犹豫之色,和左右不知说了什么,然而他看到罗家骡车上的丰富物资,又动摇了,和左右说了几句什么。 巴旬地方大,地势多山,山上多寨民,哪怕是一个州府的,不同的县口音也不一样。众人里头,只有徐三爷会说这夷县方言。徐三爷听得分明,脸上不由得变了一变,大声道:“保护太爷。” 汤直虽然派了三个家丁跟着,但那不过是府里帮着跑腿的小厮罢了,没见过大阵仗的,听徐三爷这么一声喊,慌得忙将罗白宿和方氏几个围在了中间。程盛又摔下山坡寻罗名都去了,程青当即立断,取了程盛的长枪一抖,就冲着那领头就是一枪。 那大汉身手居然也颇敏捷,躲过了那一枪,饶是如此,程青的这一枪也让他恼了,当下仰头吹了声口哨,呼拉拉地从林中窜出十几个汉子。刚才一阵兵荒马乱的,最后那辆装物资的骡车也被绊倒了,车上捆着的几包大米掉了出来,那突然蹦出来的十来个人,分了几个看着罗家人,其余的人皆眼睛发光地直奔着那些米袋子去了。 罗天都见了暗暗叫苦。 原本以为只有五六个人的,她还想着有程青在,加上她,还有罗白宿子书和汤家那三个家丁,若是勉强拼一拼,还能有胜算,现下突然跑出这许多人,哪怕程青是个练家子,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她将方氏护在身后,暗暗将怀中卫缺给她的那把匕首握在手里,想着那些人若是只要些米粮财物也就罢了,倘还敢害人性命,她就是死也要拉两个垫背的。 徐三爷急得在边上一个劲地道:“这位可是夷县的太爷,你们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连官家的人也敢抢,不要命了。” 许是他太罗嗦,有个疤脸的汉子瞪了他一眼,又嫌他站在骡车旁挡了路,推搡了他两把,喝道:“抢的就是狗官,横竖他们的钱财也是盘剥的民脂民膏。” 徐三爷被推了两下,冷不丁抬头打量了一眼推他的人,揉了揉眼睛,不由大吃一惊,失声道:“柱子,你是柱子,徐家寨的柱子,我是你三舅爷啊!” 疤脸汉子听得徐三爷这么叫唤,也是吃了一惊,好半天才道:“三舅爷,你不是去了巴旬,来这里搞么子?”又对着同来的人喊道,“莫打了,是三舅爷。” “你如何落得这般田地,做起这般勾当?你老娘呢?”徐三爷惊道,“若是被官府逮了,岂不连累你老娘?” 疤脸汉子听了,一脸的悲戚:“我娘大前年就走了。” “啊?”徐三爷惊道,“如何就走了?”论起来柱子他老娘比他小了二十岁,他这把老骨头尚且苟活着,她如何就去了。 “那年冬天,冷得厉害,家里又没甚吃的,我又病了,我老娘为了省口粮食,自己饿死了,我没法子才跟着上山的。”说起当时的悲惨情形,饶是这三尺大汉也禁不住两行热泪。 徐三爷听了唏嘘不已,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罗天都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是明显徐三爷和这山匪认得,两人估摸着在认亲什么的,只是这两人一个一脸悲愤一个不胜惋惜的,究竟在说什么往事,总之不会是什么愉快的过往。 那头程青以一敌六,哪怕有点拳脚功夫,到底只有一只手,很快就落了下风,挨了好几拳,牙都打掉了一颗,还好疤脸汉子那一声,众人都停手了,扔下他,去了徐三爷那边。 向兰和罗天都忙跑过去,将他扶了起来。向兰见他一脸惨状,心疼得不行,大哭起来:“阿青,你流血了……” 程青嘴里往外吐了一口血水,道:“无事,皮外伤而已。” 众人围了过来,徐三爷睁眼一瞧,心都凉了。这群匪人里头,他居然认得不少,光是他们村里的,就有好几个,一时心里又气又急,骂了起来:“你们如何走了这条路,这岂是有什么好下场的?男子汉大丈夫,只要有一双手在,不怕苦不怕累,做什么养不活自己。” 他当年走南闯北,见的世面多,也曾做了些善事,在当地很是有些威信。他这么一骂,山匪里连同疤脸汉子在内的好几个汉子都一脸愧色地低下头。 当然也有个别不服气的,木着一张脸道:“三舅爷,您老当年对村子里有恩,咱们记在心里,但是一报还一报,咱们走上这条路,也是他们这些狗官逼的。” 然而现在不是教训人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要让罗白宿一行人无事方才。想到这里,徐三爷又道:“柱子,太爷们是好人,莫要害他们。” 他是真怕罗白宿把命丢在这里,那可不是儿戏。 也有人勃然大怒:“但凡做官的,哪有什么好的,我们落得这般田地,可不就是那般贪官污吏害的。凭什么他们锦衣玉食,我们却连草根都啃不上。”说罢抡起拳头,又要去揍程青。 “住手……”罗天都气急,大声喊道,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讲什么官匪对立,对徐三爷道,“徐三爷,你跟他们讲,他们只要粮食,咱们都给他,让他们不要打人了,程青哥也是朝官家眷,若是打出了什么好歹,以后可不好交待。” 徐三爷也知道轻重,忙对着疤脸汉子道:“柱子,你快让他们住手,小娘子说了,粮食你们只管拿去,莫要打人了,打伤了人不好交待,他兄弟是武将,手底下也有兵的,莫要惹祸。” 疤脸汉子有些犹豫,他只是走投无路了,才跟着上山,平日里也只是跟着大家伙在山上打猎,偶尔也拦个把路人,抢点吃的,但是从没想过闹出人命,尤其是还是朝廷命官。然而,他又想到,他们抢了新来的县令,若是放了人回去,只怕回头他们就会叫了差役满山搜人,他倒是不怕,反正他唯一的老娘都没了,家里就他一个,抓到了也不过是贱命一条,然而同来的人里头,却还是有亲人住在村子里的,若是连累了他们,反倒不美。 疤脸汉子一时之间,心里犹豫不决,左右为难。 罗天都看他一副为难的样子,大声道:“我爹如今新任夷县县令,这夷县是他的辖区,他是夷县的父母官,夷县的百姓就是他的责任,只要他们拿了粮食退了开去,不要伤人性命,我可以做主,我爹必不会计较这事。” 说完又扯了扯罗白宿的衣角,罗白宿也不是个迂腐不知变通的,肯定了她的说法。 徐三爷嘴里直嚷了好几句“作孽”,还是把她的意思说了一遍,又劝了疤脸汉子几句:“这一路来,我跟着太爷也有大半个月了,太爷跟头前的那两个真的不一样,是好人,你们拿了米粮就走吧,都要过年了,也算积点阴德,不然你娘在地底下也不安生。” 疤脸汉子嘴唇动了动,跟领头的两个商量起来。 于是山匪也分了两派,一派受了徐三爷恩惠的,情愿取了米粮赶紧走,他们虽然痛恨贪官污吏,但是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愿随便得罪官府,更不要说打杀了,千百年来官家对百姓的威慑力还是在那里。 另一派则认为反正已经跟官府撕破脸了,如今打劫了新上任的县令,哪怕放过了他们了,只怕罗白宿回头还要找麻烦,虽然他们往莽山一躲,官府压根找不到,但是总不是什么好事,主张索性将人一刀抹了,把尸体扔到山里喂狼,省了麻烦。 徐三爷听得脸都白了。他跟着罗白宿来的事,巴旬府的官爷都是知道,那位汤大人还跟着送他们出城,若是罗白宿真出了事,只怕真不会善了,更不要说程盛还是军营里出身的,武将可不比文官,手底下少说都有几十上百的兵,他们杀了人往山里一躲,可是他的家人在巴旬却是跑不了,到时还不是要连累自家儿媳。 正商量得不可开交之际,只听一声大喝:“大胆刁民,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冒犯朝官,该当何罪?!” 却是程盛护着罗名都回来了。 两人也是一身的狼狈,头上身上沾满了枯枝泥土。罗名都还好些,只是有些脏罢了,程盛的脸上脖子上手上,但凡裸露出来的部位,满是划伤,有些还在往外沁着血珠,外裳也被刮坏了,扯破了数道口子,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 “阿盛……” “大姐,程盛哥……” 罗天都精神一振,战斗力最高的那个回来了,对付几个山匪自是不在话下。 程盛见他兄长一脸鼻青脸肿,嘴角还流着血,心下大怒,操起长枪,对着那群山匪噼哩叭啦一顿乱揍。他是正经武人出身,今年武举若非谋略拖了后腿,不说考个武状元,前五甲是跑不了。这群山匪不过仗着人多,连正经兵器都没有,如何是他的对手,不多时俱被打倒在地。 【) 第252章 那群匪人见状,知道今日讨不了好,彼此打了声招呼,往林子里一窜,跑了个干干净净。{} 罗天都也没想着去追,反正追也追不到,都是些被穷苦逼急了的百姓,虽然可恨了些。 她想起罗名都刚才滚下山坡的,忙走了过去,道:“大姐,幸好你没事,刚才掉下去伤着没?” 罗名都脸色有些发白,听得罗天都问起,摇了摇头,道:“没事,我一点也没伤着,倒是程盛哥刚才一直护着,伤得不轻。” 那头程盛正弯腰检查程青的伤势,好在没受什么重伤,这才放下心,听得罗名都的话,转过脸来,道:“无妨,都只是皮外伤罢了,药都不用抹,过几天就好了。” 这头徐三爷和子书两个,把掉落在路上的行李之类的重新码到骡车上放好。 罗白宿看了看那林子,又望了望远处一眼望不到头的莽山,想了想,道:“那两包大米袋子都裂开了,算了,不用再捡到了,洒了就洒了吧。” 子书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想着这袋子虽然在刚刚的打斗中磨破了,但是并没有太大的口子,将破了的地方用绳子系紧,再抬上车就是了,也没什么麻烦的,但是罗白宿既然这么吩咐,便将两包大米扔在路上,将其他的行李之类的重新打了结,捆得结结实实的,这才上车。 因为受了这翻惊吓,一行人都没什么好情绪,坐的坐,赶车的赶车,谁也不说话。徐三爷更是愁眉紧锁,心里七上八下的,既恨老家的亲人不学好,竟然落草当了匪寇,又担心他们得罪了罗白宿,会连累别的乡亲,心里煎熬得不行。 接下来的路程倒是十分平静,再没碰见从林子里钻出来的匪人了,一行人总算平安地抵达了夷县县城。 到得夷县的那日,没有下雨,在北风的呜咽声中,那座藏在山坳里的破旧小城越发显得残破荒凉无比。 破旧的城墙因为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城里的道路坑坑洼洼的,两边都是倒塌的土房。骡车进了城门,一路上都静悄悄的,跟别的县城人声鼎沸的热闹情形大相径庭。 罗天都十分吃惊。 她知道夷县偏僻荒凉,不想竟然破败到这程度,若不是偶然见到几间屋子外头堆了柴禾,檐下晾着晒干的萝卜干菜一类的,她简直要以为整个县城给她的感觉就像是一座空城了。 “徐三爷,这县里都没有人吗?就这样空着?”她问边上的徐三爷。 徐三爷大约也是搬至巴旬后,第一次回老家,看到城里荒成这样,心里十分不好受:“本来人就不多,后来出了那事,大家怕受牵连,能搬去外地的,都搬出去了,久而久之,城里的人就更少了。” “那也不能连个活人也没有吧?”罗天都诧异地问,这夷县给她的感觉就是个座鬼城。 “人都躲了吧。”徐三爷道。 “躲?躲哪去?为什么躲?”罗天都不解地反问。 徐三爷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眼这座荒废的城池,叹道:“小娘子你是不明白,这里多山,耕地本就不多,每年辛辛苦苦种点粮食,到秋收时,那边夷人还要过来抢。早年朝廷还派人过来看着,现下也不派人来了,百姓活得越发艰难了,但凡有些法子能搬出去的,都搬到别处去了,留下来的……唉!他们呀,这是吓破胆了,遇见有人来,就往山里躲了。” 罗天都默然了,说了半天,原来还是因为她们一行人过来,让城里的百姓以为又是夷人来抢东西了,所以全往山里跑了。 众人心情都很沉闷,一路无话,往城里走,最后骡车停到一处荒地上。那里原来应该是处不小的宅子,只是看起来明显很长时间没有住过人了,院子都荒废了,杂草丛生,围墙都塌了。 徐三爷先下了骡车,绕到罗白宿的车道,道:“太爷,这里就是县衙了。今日天不早了,我去四处看看,能不能寻几个乡亲过来,帮着太爷把屋子整理一翻。” 罗天都听得到了,从骡车上跳下来,看着这幢鬼宅,十分无语。她早就听说过了夷县县衙被火烧过一次,这么多年又一直无人打理,想来肯定十分破败,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眼前这座媲美鬼宅的屋子,竟然就是夷县县衙。最重要的是,现下天也快要黑了,这屋子能住人么?难不成罗白宿上任的第一晚,要席天幕地住在大街上? 跟她一起下车的方氏等人,一见这破破烂烂的屋子,心里同样凉了半截。 罗天都转过头,望着他爹,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罗白宿刚下车时也是一脸震惊,但是他到底是个男人,承受风浪的能力强些,震惊过后,很快回了神,道:“别看了,子书,你和程青把行李卸下来,小都,你和你大姐去看看,选个能住人的屋子,再去看看哪里有水,打点水来,好歹收拾出两间屋子今晚先住着。” 看着这荒宅,罗天都心里其实有点怕,踌躇了半天,道:“程盛哥,你陪我去吧。” 程盛正帮着程青卸行李,闻言抬起头,笑道:“好,小娘子是怕了吧,不怕,我在前头给你看看去。”说完抱了口小点的箱子就往里走。 罗天都跟在他身后,一步一趋的,还不时地前后左右瞅瞅,生怕从哪里蹦出个阿飘来。 县衙大约是后来整修过的,前头看着荒败不堪,里头的屋子倒是看着十分结实,就是年久失修,风吹雨打的,窗子和门有些腐朽了。 当下罗天都和程盛选了后头几间稍微齐整点的屋子,将行李箱子都搬了进去,喜巧和向兰拿了抹布,粗粗将桌椅床上的灰尘擦了一遍。正忙碌时,徐三爷领了几个人过来了。 罗天都见过穷人,比如当初南边遭灾时晋雍县外的那些流民,但是,那些流民都比不上这些人给人的感觉这么苦这么穷。这几个人年岁看着都不小了,满脸的皱纹,一个个黑瘦黑瘦的,身子干瘪瘪的,皮包骨一般,佝偻着腰,显得背脊线特别明显,这样大冬天的,就在外头罩着一件葛衣,因为人太瘦了,那衣服就像是罩在身上的一个布袋,被风吹得鼓鼓的,看着就像是一层布包裹着的干瘪尸骸。 “他们这是?” “太爷,天晚了,我叫了几个人过来帮忙收拾宅子。”徐三爷又道:“这位是新来的太爷,大家伙手脚快点,好歹在天黑前帮太爷收拾出两间干净的屋子出来。” 那些人神情木木的,听了徐三爷的话,默默地低头散开了,各自去找事做,修门的修门,补窗的补窗,打扫的打扫,徐三爷见厨房也快倒了,和另两个搬了几块石头过来,垒了个土灶。 众人一直收拾到天黑,总算收了几间屋子出来,方氏和向兰几个铺上铺盖被褥,总算今晚睡觉的地方有了,也幸好她节俭,来的时候,把家里几床好点的被子都带了过来,要不然就是屋子收拾出来了,也没地方睡。 天晚了,也没有灯,一家人便将带着路上没吃完的饼子拿了出来,每人分了,当做晚饭应付一下。 跟着徐三爷来的那几个,看着那些味道粗糙难咽的干饼子,眼睛直发光,但是竟然没有一个上来拿吃的,罗天都开始以为是他们畏惧官府,不敢吃,就每人分了两张,劝了两句,后来有个年纪最大的,看得出来罗家是真的让他们吃,便将饼子拿过来,小心翼翼地收到怀里,道:“太爷,夫人,我能不能带回去吃?家里还有两个小的,饿着肚子。” 罗天都只觉得刚刚吞下去的饼子,有些卡喉门,心里酸酸的。 这些人,是真的太穷了。 方氏早将多的饼子拿布包了,递给他们道:“这些大家都分了,回家去吧。” 众人谢了又谢,将那些饼子一人分了几张,包在怀里,告辞而去。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实太震撼,又兼赶了几个月的路,十分疲倦,这会儿终于到了目的地,虽说是座荒宅,好歹还是座宅子,能挡风雨,比之风餐露宿,在骡车上挤着睡要强。 一家人草草洗漱一翻,收拾完毕,各自去睡了。 罗天都虽然也很累,但是先前抢劫的事给她提了个醒,就是这会儿,也不敢多睡,和程盛程青两个商量好了,轮流起来守夜。 程青和程盛哪里肯让她受累,只说他们兄弟俩一个上半夜一个下半夜,让她去睡。她只好应了,只是程青两个身上都带着伤,罗天都也不敢大意,一晚上都不敢睡沉,提防着外头的声响,就怕又有贼人摸进来,将他们一家子杀了,或是一把火烧了。整晚都迷迷糊糊的,不敢睡沉,略有响动,便惊醒过来,一晚上疑神疑鬼的,竟是比不睡还累些。 待得天蒙蒙亮时,听得外头有人走动,又听到方氏和罗白宿说话的声音,她才放下心来,安心睡去。 【) 第253章 第二日,罗天都起来的时候,方氏她们已经忙活了一上午了。 方氏晓得她的毛病,到了一个新地方便有些认床睡不着,见她早上赖床不起,也没着人叫她,只让家里的其他人手脚轻些,莫吵了她的睡眠。 罗天都起来的时候,罗名都正在外头打扫院子,看到她起来,笑道:“你总算也起来了,早上煮了粥,你喝一点吧,现在什么都没有,也不好做饭。” 罗天都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看到桌上放了个木盆,盆里盛了半盆清水,便取了帕子,洗了脸,人总算精神些了,出得门去,只见院子外头人来人往的,忙得不可开交。 方氏也不讲究,睡觉的屋子收拾出来了,便去整饴厨房,那灶倒是好的,只是那锅却生满了铁锈,用手指一掰,便能掰下一块块的红锈,不多时,锅底就穿了,完全不能用。方氏来的时候准备了被褥之类的,锅却是没有带,早饭还是徐三爷出去,不知道在哪家借了一口旧锅煮的。 罗天都胡乱喝了点粥,胃里暖和点了,这才去打量四周,除了昨晚睡觉的屋子,现在又清出了好几间,方氏见她吃完了,叫她去选个屋子自己收拾。县衙房屋多,倒是不必委屈她在上京一般,还要和罗名都挤一间房了。 罗天都看了看,觉得都差不多,随便挑了间朝南的看着干爽的屋子,充当卧房,又去外头,把自己的行李提进屋子里。她的行李不多,连衣服带帐本纸笔一类的装了一箱子,再加上随身带的一小盒金子,就是她的全副家当了。 那屋子想来以前也住过人,家具都是全的,中间立了一扇屏风,把屋子隔成了两半。那屏风早腐坏了,罗天都走过去的时候,带了一阵风,那屏风“吱嘎”一声,哄然倒了下来,扬起好大一阵灰尘,呛得她直咳嗽。 “小都,咋了?”方氏听得声响,在外头喊她。 罗天都拿手在面前扇了两扇,屏风倒地扬起的灰尘散去了些,方才回道:“没事,屏风倒了。” 方氏一听,便不理她了,由得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折腾。 罗天都左右看看,看到墙角立了一只大柜子,她打开柜子的门,使劲往下压了压横板,还好没断,看起来还是结实的能用。 她找了块抹布,将那柜子里里外外抹干净了,然后将自己的小箱子塞进柜子里,又把藏金银的小盒子取出来,放在箱子底下,用衣服盖住了,这才用一把大铜锁锁了,再掩上柜门。 将自己的家当收好了,罗天都才把窗户挨个推开,让外头的阳光照进来,这边的窗户不像北边的那种上下支起来的,而是往外平推的,采光更好一些,窗子一打开,本来昏暗的屋子顿时亮堂了不少。 罗天都这才就着光线,打量屋子里的摆设。 靠墙那面摆了一张大床,床顶镂空的雕刻都褪了漆,其他的倒是完好。罗天都弯下腰敲了敲,发展床柱虽然坏了,床板和下头的床脚架却是完好的,想来是用的不同的木料打成的,只要把外头的烂木头锯掉,仍是一张好床。 屋子中间还有张八仙桌,看起来也还能用,墙边上立了一条板凳,看起来也能用,椅子倒是塌了,只能拿出去当柴烧了,屏风外头还摆了一张掉了漆的罗汉床,除却这几样,其他的都朽坏了不能再用。 罗天都将那些烂木头都收拾了,又打了水将屋里的灰尘抹了一遍,其他的就等着罗白宿唤人将床柱子锯掉便成了。她也不是多讲究的人,有张床睡觉,有张桌子写字便成了,别的也不多挑剔。 她把屋子收拾好,便去给罗名都帮忙。罗名都挑的屋子就是昨晚她们睡觉的那一间,昨天就整理得差不多了,她去的时候,程盛正给罗名都搬箱子。 不比罗天都,罗名都光是嫁妆就有好几口大箱子,那屋子虽然大,但是经不住东西多,摆来摆去,总觉得地方不够。罗名都还有些发愁,有些东西没地方摆了,折腾来折腾去的,怎么也不满意。 程盛倒是好脾气的在一边,听她安排,任劳任怨地将几口箱子从左边挪到右边,又从右边挪到墙角,没有一句抱怨。 冬日上午温暖的阳光下,温柔沉静的女子皱着眉,细细思索着屋内摆设,英姿勃发的青年侍立在旁,两人不时喁喁细语,远远看过去,美好得像是一副画。 罗天都将已经踏进门的半只脚又收了回来,立在门边打量着屋里的两人,只觉得心里有点怪怪的。 然而,没等她想明白这怪怪的感觉究竟是什么,罗名都已经扭头看到她了,忙道:“小都,你来得正好,你屋里有没有空着的地方,我有些东西放不下了,想放到你那边去。” 罗天都立刻将心里那点不对劲的地方放了下来,道:“我那边空着的,你想放什么过去?” 罗名都指了指地上的两口箱子,道:“就这两个箱子。” 罗天都听了,也不说话,弯下腰,就要去搬地上的箱子。那箱子里不知道罗名都放的是些什么,死沉死沉的,罗天都一向自诩力气大,竟然也搬不动。 “噫……”罗天都使了九牛二虎之力,那箱子仍像是长了脚在地上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 罗名都看得好笑,又怕伤她自尊,只得道:“小都,你快别搬了,让程盛哥来吧,当心伤着了。” 程盛也道:“小娘子放下罢,我来搬就好。”说完,弯下腰,轻轻松松就搬了起来。 罗天都:“……”果然还是男女有别么? 三人好一通忙活,总算把罗名都的那些嫁妆行李什么的安置好了。程盛忙了一上午,光顾着给罗名都搬东搬西,大冬天的还累出一身汗。罗名都心里甚是过意不去,取了帕子递给程盛道:“程盛哥,给,擦擦汗。” 程盛也不推却,伸手就去接,两人的手指不经意地就碰到了一块。罗名都面色一红,装作无事般将手缩了回来,道:“程盛哥,你忙了半天,先歇着,我去娘那边看看,要不要帮忙。” 说罢,也不等程盛回头,扭头匆匆就走了,留下程盛握着那方帕子,半天没做声。 接下来的几日,徐三爷便四处寻人,寻着了人就带到县衙,帮着将衙门的宅子修葺了一翻,该翻新的翻新,该平整的平整,方氏则领着女眷们洗洗涮涮,一齐忙活了五六日,总算把内宅里里外外都清理了一遍,院子中央的那口井也清出来了,看着总算像是能住人的样子,但是外衙仍是荒废着的。 罗白宿也不挑剔,横竖现在看来也不像有什么官司之类的要打,衙门也不需要充什么门面,只把二门那边多清了两间屋子,摆了两张桌子,权当办公的地方了,至于其他的,以后再慢慢收拾。 至此,荒置了多年的夷县县衙,终于迎来了不知道第几任父母官,只是这编制比旁的县衙规模要小上许多。 夷县县令兼主薄兼县丞兼典史兼六房文书一人:罗白宿; 门房兼跑腿兼小厮兼杂役一人:子书; 捕快兼差役兼皂班一人:程青; 后宅女眷兼嗷嗷待哺的小包子共六人:方氏、罗名都、罗天都、向兰、喜巧、罗子衿。 这大约是有史以来最简单的衙门编制了,几乎每人都身兼多职,比如方氏既是县令夫人,又是奶娘,偶尔还要充当厨娘。 彼时已经是腊月中旬,徐三爷帮着他们安顿好,也要归家过年了,程盛留了这许多时日,也要返回军营报道。 一路从巴旬到夷县,徐三爷跟着他们也呆了接近一个多朋,大家彼此都熟稔了,罗天都觉得徐三爷到底是在外头走动过的,做事情非常老道,在夷县又有些人面,便想着等过了年,仍让他来罗家做事,不为别的,至少在罗白宿听得懂夷县方言之前,有个可靠的人在跟前充当翻译也是好的。 徐三爷看起来有些犹豫,但也没有一口回绝,只说先回家看看,过完年再给他们口信。 罗天都听了,略有些失望,但是想到徐三爷也一把年纪了,本该在家里享清福逗儿孙的年纪,不想再回到夷县这个破地方也是情有可原的,也便没有勉强,只说若是他不能来,也介绍一个人品好办事可靠的过来帮忙。 一时商量完,方氏便取了三吊钱,用一个布褡子包着,让他和程盛一起回巴旬,也好一路有个照应。 送走了程盛和徐三爷,回来的时候,罗天都眯着眼打量着那座沐浴在冬日暖阳下的荒宅,虽然从外面看来,一样残破不堪,但是却跟前几日他们才来时有些不一样了,宅子还是那座宅子,只是在那片断壁残垣中,仿佛有股看不见的生命力,在蓬勃生长着,连带着这座荒废了多年的旧城,也显出一丝生机。 【) 第254章 衙门修整好了,罗白宿开始正式坐堂。() 罗家修葺整理衙门时,县里的百姓许是知道了,并不是夷人过来抢劫,便陆陆续续又都从山上搬回来了,城里总算开始有了人烟。 夷县以前繁华时也不过七八百人口,现下荒废了,更是没多少人了,所以严格来讲,夷县人口太少,夷县的长官只能称为县长,还不够品级称为县令。 罗天都得知道后,又郁闷了几分,本来罗白遭贬官阶已经降了一级,结果还要往下降,不过,眼下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她也只郁闷了一小会,很快就抛开了。 县长就县长吧,反正她们一家子过来就是受苦的,县令还是县长也没多大区别了。 罗白宿白白在二门里枯坐了两日,连个鬼影子也没上门,第三天,他便不坐堂了,不知道去哪里寻了两个锣,让子书和程青两个一人拎了一个,绕着县城敲了一遍,将如今尚在城里的百姓聚了起来。程青和子书为了让百姓明白他们的意思,也是不知费了多大的劲,又是比划又是用说的,才算把意思表达清楚了。 罗白宿也没别的意思,偌大一个县城,连个正经的衙役捕快也没有,人又少,附近三百里也没有军队驻扎,万一出了什么事,连点自保的能也无,眼下马上就要过年了,哪怕再穷,这些人也不可能就在山上过年,总要回来的,县城的安全就要仔细安排。 他进城的时候,看到虽然有些地方的城墙塌了,但是城外的烟墩却还在,安排两个人手守着,若是看着夷人过来,好歹也能示个警,还有城墙也要抓紧修葺起来,不然夷人真过来了,就能长趋直入进县城抢掠,连个阻挡的屏障也没有。 他的意思是打算趁着年前,将烟墩的人手安排下来,还有城墙的修葺工作也要安排好,好歹要把这个年平安过去再说。 为了这一日的会面,罗家可是下了大力气,方氏和向兰早在几日前就开始和面烙饼子。面是白面掺了玉米面和干咸菜后,贴着锅面烙出来的,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但是耐饿饱腹,这也是她们家如今能拿得出来的食物,再精致的她们也供不起,再者,罗天都见识过了这几日帮着县衙干活的人的穷困潦倒之后,明白这样的面饼对他们来讲已经是比较奢侈的食物了,想必也没人会嫌弃的。 到了那日,罗白宿正儿八经地穿上了官袍,考虑到县衙破败成这样,也不能接见百姓,罗白宿便将场地挪到了县衙外头的那一大片空地上,摆了一张桌子,桌上摆了一套笔墨纸砚,准备一会记录用,又将方氏那两日烙的饼子满满装了一大筐,将两条板凳并在一处,放好了。 整个衙门里,正经识字的就是罗白宿罗名都和罗天都三个,子书那都不算,罗名都身子不好,再说性子也不喜欢抛头露面,罗白宿只得带了罗天都出来打下手。没办法,现在衙门短人手,万事只能将就了。 十多来年都没有官府过问的夷县百姓,终于在一个冬日的上午见着了他们的父母官。他们被人挨个通知,到了县衙门前的那片空地上,神情漠然地看着罗白宿,对他们而言,活着只不过是捱日子罢了,别说现在只是来个县令,恐怕就是皇帝亲自过来,他们也没什么太大的想法。 罗白宿等人陆陆续续来齐了,便将他的担忧和安排讲了,只是他初来乍到,又不通夷县方言,当地百姓又不懂官话,说了半天,众人仍一片茫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还只道他跟以前来的县令一般,到任后拿他们这些百姓立威风,一个个的敢怒不敢言。 罗白宿张了张嘴,饶是他才富八斗满腹抱负,遇到这种情形也有些措手不及。 罗天都也觉得甚为棘手。头几天徐三爷在,万事有他打点,还不觉得,现在徐三爷一走,自家人在府里过日子倒也罢了,一扯上旁人,便如同鸡同鸭讲,十分费力。 最后还是他们到夷县后,帮着他们整理宅子的一个瘦巴巴的老头,跟着罗家打了几天交道,觉得新来的太爷还算和气,知道给他办事,有饼子吃,便勇敢地站了出来,嘴里叽哩呱啦地说了一大通,又手舞足蹈地打了好一会手势,最后看罗白宿还是没有明白,“噌噌噌”地跑了,不一会儿,背了个病恹恹的瘦巴老头儿过来。 那老头儿罗天都还有印象,就是她们初到夷县的那晚,被徐三爷叫过来帮着收拾屋子的一个叫丁叔的。 丁叔原本年纪就大了,身体也不好,那日被徐三爷寻了出来,帮着罗家忙上忙下地,出了一身汗,又没来得及及时洗个热水澡,受了寒回去之后就病倒了,罗白宿叫城里的百姓到县衙门口说有事相商,丁叔实在是爬不起来,也无人通知他,一直躺在老屋里,这会儿被人背了出来,还以为自己惹恼了新来的太爷,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来就挣扎着要给罗白宿磕头谢罪。 罗天都顿时明白,这人将丁叔背出来的意思了,丁叔跟罗白宿说话的时候讲的是官话。 罗白宿看他病得那样,也觉不妥,但是到底他吩咐的事情重要,便让人扶着丁叔坐了,将他的意思再讲了一遍。 丁叔也知道轻重,撑着精神将罗白宿的话传了下去。底下的百姓听了,脸上的表情木木的,既不搭腔也不反对,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丁叔传了半天话,一点反应也没收到,摸不准罗白宿脾气如何,面上惴惴的。 罗白宿也颇觉尴尬,转头问跟在身边的罗天都:“咱家带的粮食够吃上多久?” 她们家来的时候,得了巴旬府尹和汤运判的指点,着实买了不少米粮过来,除却半路遭遇打劫,罗白宿还特地留下来的那两袋,如今衙门里还存放了七袋大米,三袋面粉,按她们家粮食的消耗量,节俭一点,也不用顿顿都吃米饭,搭配着熬粥吃,两三个月是足够的。 罗天都照实说了。 罗白宿略一思忖,对着丁叔道:“烟墩是一定要安排人手看着的,虽说夷人也要过年,不过咱们一刻不能松懈。这样吧,丁叔,你对他们讲,每日守着烟墩的人,由衙门里发粮食,每天三顿,每顿两张大饼子管饱。” 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听得丁叔翻译的,去那烟墩上守着,每天都有饼子吃,还一天三顿管饱,当下便有四个汉子将信将疑地出来,说只要管饭,他们愿意去守烟墩。 罗白宿便问了两人的姓名,住址,家里人口,又把看守烟墩的事详细解说了一遍,最重要的是,若是看到有夷人过来,务必要第一时间点燃狼烟。几人看罗白宿语气和蔼,心里怯意消了一些,拍着胸脯应了。 然后便由子书领着到了罗天都那里,罗天都便在事先画好的表格里头,在腊月十七这日,划了个勾,讲好了两人一班,巳时到戌时一班,亥时到辰时一班,先试用两天,若是可靠,以后再长期雇用,然后给四人各发了十二张饼子,当做两天的干粮,又让他们家去搬了棉被褥子,由程青陪着一起出发往城外去了,这也是监督的意思。 其他的人见他二人果然领到了饼子,一个个心里都活泛了,官府没来之前,他们自己也要派人守着,就怕夷人来时,悄无声息的,连个逃往山里的时间都没有,反正是要干的活儿,官家又肯出粮,自己方才为何不答应,倒让别人捡了便宜,一天六张饼子啊,省着点,一家人都勉强够吃了,顿时心里好不懊恼。 见有人得了好处,其余的百姓神情也略有松动,总算不似先前那般冷漠无动于衷了,于是,又有几人上前来,表示愿意去守烟墩。 罗白宿也不拒绝,欣然应允了,只是城外十里外的那处烟墩已经有人守了,若是他们想守烟墩,就得去更远的那处才行,越往南去,越靠近夷人的地方,当然就越危险,一人多发两张饼。 罗天都听罗白宿这样讲的时候,实在有些汗颜。 烽火台作为重要的军事防御设施,侦测敌情的第一线,竟然沦落到几张饼子雇人守着的地步,这夷县还真不受朝廷重视。 她哪里知道,今上自登基以来,一直在用兵,先是内乱,后是和北戎的战争,这两年才刚刚安歇下来,整顿朝政,朝政安稳了,立刻着手东夷这边的事务,实在称得上够重视了。 不管她怎样想,罗白宿那边很快又招足了人手,守烟墩的人半月一换,如今换防的人手都足够了,就是现在轮不上的人,也每人分了两张饼子,剩下的没有挤上名额的,既羡且妨。 他们都是一群饥民,夏秋之季还好,山里长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不说吃饱,多少能捞点填肚子,只有冬天,什么都没有,只能饿肚子。 罗白宿将烽火台的事安排妥当,这才说起城墙的事,工钱是没有的,但是跟守烟墩的人一样,每日也有六张饼子,愿意去的也像先前那样,将姓名,哪个村哪个寨的,家里几口人报上来,登记了过两日开工。 这回的反响便积极多了,大家看着那筐里堆着满满的饼子,料想就是今日不开工,只怕也能领一张饼子回去,便都去报名。罗白宿笑眯眯的,让他们排好队,来一个人做好记录,然后去罗天都那边领一张饼。 快到日落时分,人群总算散了,筐子里堆得冒尖的饼子也发完了,罗白宿也整理出多了几十户人的户籍名单,甚好。 罗天都看到这里,略松了口气,官府的声望在当地百姓心中,跌至谷底,对这群穷困潦倒的百姓,用官威逼迫远不如利诱来得有用,看来罗白宿用粮食做为交换这步棋是走对了。 【) 第255章 修城墙是件大工程,要石头,要木头,要石灰,要铁器,要人手。{}夷县多山,满山都是石头和树,这些倒是不缺,但要把石头从山上运下来,要铁锹要斗车,要骡子拉车;伐树也要斧头,木头锯成木材,也要锯子刨子一类的工具。 夷县荒置这么多年,好点的铁器早被夷人摸走了,留下百姓自用的,都是些生锈了的不得用的笨家伙,县里也没有铁匠铺,就是有,也得要铁才能打出来,要铁还得去盐铁司申领。不说现下是年末,盐铁司的额度早用完了,就是有,也要先写了文书去申领,要巴旬府的长官同意,最后还要盐铁司的长官首肯,一级一级下来,就算再顺利,那也得好几个月大半年的时间,要等到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再者,人手也是个问题。现在整个夷县,重新登记了户籍的不过是那日罗白宿登记的五十八户人家,一共一百三十多人,除去老弱病残干不了重活的,剩下能用的法这七八十人罢了。 罗白宿当然不能指望这七八十人修出个万里长城出来,只能另想法子,在县城外头挖条深渠,以后布置些机关之类的,勉强算是一道防御工事,至于挖出来的土,正好运来垒墙,简是简陋了一些,但是以如今的条件,也只能这样了。 头两天来挖渠的人并不多,都是先前登记的那些人,从家里带了生锈的铁锹扁担一类的,罗家当初拉行李的骡子全拉出去拖板车。 罗白宿每天清早吃了早饭去工地上看着,方氏几个就在家里做饭。 夷县地处东南,比起华溪府或是上京的冬天要暖和多了,很少下雪,但是每天北风呼呼地吹,气候又潮湿,也不是多舒适。 方氏每天都要烧好几大锅粥,贴几百张饼子,虽然粥是稀得能照见人影,只少少地放了几粒米的米汤,饼子也多是菜饼,但是耐不住每天要准备的份量太大,饶是罗家买了不少米粮过来,准备充足,缸里的米面每天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减少,按这消耗的速度,不出正月就得吃完了,到时还得提早出去采买粮食。 罗天都之前收集了不少夷县的信息,但是真到了这儿,才知道这地方几乎等于全荒废了,什么都要重新来,也是忧愁得不行,可她也知道罗白宿并没有做错什么。她们一家就住在这县城里,不说为了全城的百姓,就是为了自家的性命安全,烽火台城墙防御工事都得建起来,罗白宿这已经是简了又简,省了又省,可是每天的开销仍是如流水一般。 这还是小事情,真到了明年开春,照罗白宿的意思,肯定是要垦荒的。这几天她跟着罗白宿到处转,外头的村寨没去看,就是夷县四周的田地,就有不少,只不过因为山多,都是零星一小块一小块的,不像北边连成片,但是地倒都是好地,就是引水难些,开春种些粮下来,到秋天,总归能收点粮食。 只是这开地,要粮种,要犁,还要牛,开了地要到秋天才能收获,这期间三个季度百姓要吃饭要穿衣,哪样算下来都要不少钱。再者,就算这些都撑过去了,城防的事也不能松懈,势必在秋收的时候,该建起来的也要建起来了,不然夷人一过来,什么都没有了,就是城防建好了,也得要人守,光是夷县这么些人,肯定不够,还得朝外头请人,请人就得发工钱。 一一算下来,真是什么都要钱。 虽说罗白宿前几天就写了文书,让程青送往巴旬府里去了,可是朝廷愿不愿意管这摊乱事还说不定,退一万步讲,就是朝廷愿意拨银子拨粮食下来,那也要不少时日才能安排下来,可是现在夷县这边却是等着米下锅的,过了年就得开工,一日都耽搁不得。 罗天都把帐算下来,只觉得满眼都是钱,心里直发愁。 “啊啊啊啊……”她把笔一扔,扑在桌上大叫。 “啊啊啊啊……”罗子衿便跟着她学,迈着肥肥的小短腿,“噌噌”几下跑到她身边,往她腿上一扑,眨巴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呲着一口小嫩牙一脸不识愁地冲着她笑。 罗天都放下笔,将罗子衿抱起来放到腿上,捏着他嫩嫩的小脸,道:“小坏蛋,我都愁死了,你还敢笑我。”一边说一边放下手,掐着他的胳膊左右晃着。 罗子衿便认为罗天都这是在逗他玩,“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罗子衿现在两岁了,能走会跑,除了睡觉的时候能安静一会,其他的时候真是一刻也静不下来,真是时刻都得人盯着。家里的女眷都去帮忙熬粥做饭,罗天都身为家里的帐房,便在屋子里算帐,兼照顾罗子衿。现在罗子衿这么一打岔,罗天都也不想那些烦人的事了,难得今天是个大晴天,她将罗子衿往胳膊底下一夹,出门晒太阳去。 罗子衿被她脸朝下地夹着,两人这样玩惯了的,也不害怕,“咯咯咯”地大笑,两条小肥腿还在后头不停地踢着。 方氏和向兰几个就在院子里揉面熬粥,看见她出来,方氏就道:“你又在屋里怪叫什么?惹得子衿也跟着你学。” 罗天都不想因为这事让方氏担心,随口道:“没啥,我在屋里无聊叫两声。” 方氏扫了她一眼,有些没好气地道:“无聊就陪着子衿多出来玩,别一天到晚窝在屋子里,屋子里潮,当心受凉。” 罗天都“嗯”了一声,若说来夷县之后最大的好处就是冬天没那么冷,她不碰冷水,手也不生冻疮了。 罗子衿看着面板上的饼子,便不让罗天都抱了,扭着身子下地来,踮着小脚跑到案板前,抓了一张刚捏成的饼子就要往嘴里送。 方氏气了:“小都,看着你弟。” 罗天都忙将那生面粉拿了下来,道:“这个是生的,不能吃,吃了肚子痛。” 罗子衿还想跟罗天都抢,抢不过,张开嘴便开始哇哇大叫,顺便告黑状:“吃……宝宝饿,姐姐坏。” 见他咧开嘴的时候,罗天都就知道不好,脑袋都痛了起来。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是个小婴儿的时候,只是认生了些,不逗弄他,他吃饱喝足了便老实睡觉,十分好带,现在大了,真成了个讨人嫌,一不顺着他的心,张开嘴就开嚎,还喜欢告黑状,可爱的时候倒是真可爱,一笑起来就像个小天使一样,哄得人恨不得把心都给他,可是烦起来的时候,真让人恨不得一把掐死了。 小儿子哭了,方氏忙把手擦干净了,过来哄:“小心肝,别哭了,这个不能吃,娘给你拿好吃的。” 罗子衿还是张大嘴哭,还是光嚎不掉眼泪的,一看就知道是假哭。罗天都看得又好气又好笑,小小年纪就知道拿假哭来唬人了:“娘,别给他吃太多零嘴,不然他等下又不吃饭,小孩子这样惯着不好。” 方氏就道:“我知道,现在忙,我哪里有空哄他,你去拿点什么过来,让他嘴里有东西含着,省得一直哭。” 罗天都无法,去厨房掰了一小块发糕,蹲着身子一点一点喂罗子衿。 罗子衿有东西吃,便不哭了,估计是对罗天都的气还没消,不肯让她喂,两只小胖手将发糕拽到手上,偏着脑袋,把半边脸贴在方氏怀里,慢慢吃起来。 方氏着急垒城墙的人晚饭还没做出来,见罗子衿不哭了,便将人往罗天都手里一放,道:“好生看着你弟,别老惹他哭啊。” 小孩儿自打会走路后,便不喜欢让人抱,从罗天都怀里挣出来,满院子撒欢儿地跑,罗天都怕他嗑着碰着,只得一步不落地跟在后头。 方氏看着她们,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边揉面,一边叹着气抱怨:“唉,你说你爹做这捞什么子官做什么?每天出去受累不说,还要自掏钱给人贴伙食,别人做官都是往家里置产业,就你爹往外贴钱不说,还讨不了好。” 官场上的事,跟方氏也说不明白,罗天都只得道:“爹心里有数,咱们尽着能力帮一把就是了。” 方氏想了想,也道:“也是,这里的百姓真是太苦了,以前我只觉得自己命够苦的,可是跟他们一比,我吃的那点苦又算得什么。” 两人正说着,却见子书从外头匆匆回来,手里还拎了个瘦皮猴,进了院子,把人往地上一掼,道:“夫人,小娘子,这孩子先暂且放在咱家,夫人和小娘子都看着些。” 方氏就道:“哎呀,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瘦成这样?” 子书道:“是丁叔家的,他爷爷不大好了,大爷说了,让他先在家里呆两天。” “丁叔怎么了?”罗天都问。 “那天回去之后,一直病着,这里连个大夫也没有,他们住得又远,这些天大家都忙着,也没人想起他们爷俩来,今天还是这孩子跑到外头,跟着大人挖渠的时候才知道的。哎,小娘子你帮忙着看着点,大爷那里还有事。” 子书说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也没闲功夫多说。 【) 第256章 罗天都便去打量那小孩儿,瘦瘦小小的一个,目测也就是六七岁上下,脸上黑黑的,爬满了灰尘,双手也很脏,乌漆抹黑的手指瘦骨嶙峋,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这不稀奇,罗天都见到这里的每个人,都营养不良,真正让她感到吃惊的是,子书方才说他去工地上挖土,他才多大?这么丁点大的人,怎么会跑到工地上做大人做的活? 罗子衿挺着小肚子,拽着罗天都的衣摆,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歪头好奇地望着那个黑瘦猴。() 罗天都低头看了他一眼,道:“喜巧,把子衿抱进屋里去吧,外面起风了。” 喜巧应了一声,将罗子衿抱进屋了。 小黑猴大约是饿坏了,闻到满院子食物的香味,不自觉地皱了皱小鼻子,眼睛瞟一眼面板上的大饼,然后又飞快地挪开,仿像怕被人发现似的。 罗天都看在眼里,弯下腰尽量语气温和地对小孩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啦?一个人怕不怕?” 小孩很敏感,被罗天都看了两眼,瘦弱的小肩膀缩了缩,低下头去,两只脚无意识地动来动去。 罗天都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这个季节这孩子竟然还光着脚,只穿了一双草鞋。 方氏显然也看见了,她把手往围裙上抹了两抹,道:“灶屋里有热水,你去打点热水来,让他洗个澡,我去找找有没有合适他穿的衣服和鞋袜。” 罗天都便打了满满一桶热水,放在浴室里,又示意他自己去洗澡。小孩儿先前有些拘谨,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好半天才犹犹豫豫地跟着罗天都进了浴室。 “娘,灶上有没有什么吃的?”罗天都问方氏。 “啊,有点粥,再就是刚烙的饼子,别的没有了。”家里都是大人,没有他这个年纪的小孩穿的衣服,方氏只得找了一套罗白宿不穿的旧衣,放在浴间外面的椅子上。 “就这个吧。”她可没错过那孩子刚进门时候的表现,肯定是饿坏了。 “好吧,这孩子就让你看着了,我实在没空,晚饭还没做好,实在耽搁不得了。”方氏摆了摆手,把这些杂事交给她,自己赶紧去烙饼,眼看着天色不早了,要把那么多人的晚饭准备好,还得抬到工地上,时间快来不及了。 罗天都去灶间热了一碗粥,又将一小把干咸菜切得细细的撒在粥里面,做完这一切,那孩子也洗完澡了,仍穿着先前的旧衣。 “这个是给你准备的,你穿这个。”罗天都将椅子上的旧衣拿给他,又指了指另一间屋子让他去换。小孩儿低着头脸红红的抱着衣服进去换了。 不一会儿,小孩儿换好衣服出来了,因为旧衣太大太长,衣袖和裤脚都卷了起来,看起来就像个要下田的农夫一样,看起来十分滑稽,罗天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孩儿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连耳朵尖都红通通的,低着头,一副十分害羞的模样。 罗天都看小孩儿害羞了,忍住笑,道:“饿不饿,跟我来,我们去吃饭。”说着,就去牵小孩儿的手,那孩子却把手藏在背后,十分拘谨的样子。 到了灶间,罗天都把粥和热饼子端出来,道:“慢慢吃,当心烫。” 小孩儿看了看罗天都,又看了看桌上热气腾腾的粥,抽了抽鼻子,最后到底是食物的吸引力占了上风,慢吞吞地拿了一张饼子,慢慢咬了一小口,咽了下去,看罗天都没反应,这才狼吞虎咽吃起来。 饼子吃了一整张,粥却只喝了一小口,然后便停手不肯吃了。 罗天都怕他胆小,没吃饱,便没有收碗,仍放在桌上,然后自去收拾别的了。 大约是因为罗天都照顾了他,又给了他吃的缘故,小孩儿现在明显对罗天都有点亲近起来,看她没有把吃剩下的收起来,迟疑了一下,道:“那个……不要了吗?”小孩儿说的是官话,虽然不甚流利,想是丁叔以前在家里教他的。 罗天都闻言,回过头,问:“怎么了?是不是没吃饱?给你留着,你等会饿了再吃。” 小孩儿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我不吃了,剩下的能不能拿回家给爷爷?他从昨天就一直在睡觉,没吃东西。”大约他也是觉得吃别人家的,还要往回拿不太好,声音小小的。 罗天都听了,心里一软,这孩子大约还不懂得他爷爷已经死了,只以为他还睡着。她蹲下身,对着小孩儿道:“这些都是给你的,爷爷吃的另外还有,你放心吃吧。” 小孩儿看了那碗热粥,有点馋的样子,但还是忍住了,有点恋恋不舍地道:“我不吃了。”他今天吃饱了,有力气去干活了,然后就能赚吃的回家给爷爷。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罗天都问他。这孩子洗干净了,看着倒也是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的,虽然黑是黑了点。 “丁五。” “……”好吧,这年头大名那都是有钱人才能享有的福利,普通百姓一个柱子小毛就打发了,若是女孩儿更简单了,大丫二丫春花桃花梨花都是现成的,她和罗名都从小就能有自己的大名,那还是托了罗白宿的福,所以说读书人的福利真是好啊,哪怕只是个秀才,光取名这一点上就能看出来了。 罗天都安顿完丁五,就把他打发出去自己玩了,在她眼里十岁的孩子也做不了什么,倒是能帮着带带孩子什么的,可是罗子衿今年两岁,正是容易感染疾病的时候,她是肯定不放心随便让外头来的孩子来看着自家小弟的,只是这地方连个大夫也没有,等到明年开了春,想个法子,到邻县或是哪里寻个大夫,给他看一看,若是身子骨健康没什么传染病,再让他帮着带孩子吧。 丁五很有眼色,罗天都让他去玩,他当然没有真的跑去玩,而是窝到厨下帮方氏烧火去了,显然是干惯了这事的,比罗天都还熟练。罗天都炒菜做饭是一把好手,但是烧火就不行了,她下厨通常还得有个人帮着烧火。 方氏正嫌人手太少忙不过来,丁五帮着烧火她也没有矫情地拒绝,这时候除了两岁的罗子衿,谁都没有闲着,要吃饭就得干活。 这几天罗家的两口大灶就没停过,除了米面消耗得快,再一点就是柴禾也烧得多,方氏一看外头的柴也不够了,就道:“小都,咱家的柴禾不多了,晚上你爹回来,记得提醒我跟你爹说一声,明天让他叫人背点柴过来。” 罗天都应了。 傍晚时分,子书带了几个人过来,指挥同来的人将粥和饼子抬到工地。他看着丁五收拾好了,便对方氏道:“夫人,丁叔那边收拾好了,这孩子是丁家唯一的一根独苗,大家的意思,还是让这孩子跟着送一送吧。”他今天下午忙着给丁叔收殓去了,丁家除了这祖孙俩,也没旁的人,家里一贫如洗,别说棺材,就是席子都没得一张,他只得带着人找了两口旧箱子敲了,拆了两块木板,好歹将人装殓了,再者眼下马上就要过年了,大家又十分忙碌,没得闲功夫,也不用那么讲究,打算直接在山头寻个坟头,挖个坑将人埋了,他这是过来寻了丁五给丁叔送行的。 方氏便去屋里翻箱倒柜的,寻了一尺白麻布出来,让丁五戴在头上,嘱他跟着子书去了。 丁五还愣愣的,不甚懂,被子书拉着,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这个刚刚给了他食物的地方。 “唉,作孽哟,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就剩这半大的孩子,以后可怎么办?”方氏看了不免感慨两句。 罗天都道:“等过了年,去外头寻个大夫来,给那孩子看看,若是健健康康没什么病,就让他留在家里帮着带罗子衿吧。” 方氏点点头,家里本来人就不够,还得分出个人来,专门看着罗子衿,越发短人手了,虽然她觉得还要为这事额外寻个大夫来给丁五看病有些麻烦,但是罗天都跟她讲,事关罗子衿的健康便允了,只要为了儿子好,别说请个大夫,就是要她的命,她也是肯的。 晚上罗白宿回来,方氏将这事跟他说了。罗白宿在外头忙了一天,累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哪里有空理这事,听方氏的安排也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就道:“行,都听你的,若是有什么事你做不了决定,就跟小都商量。”说完倒头就睡。 子收和丁五快到半夜才回来,那孩子的一双眼睛又红又肿,显是一路哭回来的,面上的表情都木木的。子书明日还得跟着罗白宿到外头忙着,罗天都便让顾伯领着丁五去睡了,她也累得要死,就算再同情这孩子,也没多少精力温言软语去安慰,这年头谁活着都不容易,以后多看着他一些吧。 第二天,罗天都照例早早起来打拳,发现家里竟然有人比她更早。 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遭贼了,然后仔细一看又不对,那人身影矮矮的,背上好像背着一捆什么,正往柴房走。她屏住呼吸,偷偷走近了,才发现是丁五背着一的捆柴,正准备放下来,再往柴房里一看,里头已经整整齐齐地码了两捆柴了,也不知道这孩子什么时候起来的。 【) 第257章 “你怎么起这么早?小孩子要多睡一点,不然长不高。”罗天都点了油灯,帮他把捡来的柴码好,道。 丁五倔强地抿着嘴,一声不吭。这个打小就在贫寒和饥饿中挣扎的孩子,自从昨天给他爷爷上坟磕头,仿佛一夜之间突然成长了,那个会守着他护着他的爷爷已经不在了,从今后起,他就只有一个人,他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只是本能地希望自己能更有用一些,而他小小的心里所认为的有用,就是多干活少吃饭,这样才不会被人嫌弃。 罗天都道:“天还早,你去睡会,一会饭熟了叫你。” 丁五听了,这才低着头慢吞吞地回屋去了。 罗天都打了一套拳,家里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方氏出来到院子里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道:“小都,你刚跟谁说话?家里还有比你起得更早的?” 自打罗天都开始练武起,便彻底绝了睡懒觉这个坏毛病了,其实有些习惯都是环境逼出来的。 罗天都将下巴朝柴房里扬了扬,示意她自己去看。 方氏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满腹疑惑地过去看了一眼,顿时瞪大了眼问:“谁大早上的不睡觉去捡柴了?” 罗天都便朝顾伯的屋里指了指,方氏明白了,立刻不说话了,只觉得心里有点发酸,好半天才叹了一声:“作孽哟!” 不管如何,丁五就在罗家住下来了,起初几天,他见罗家不给他安排事做,每天都有吃的,很是惴惴不安。他知道罗家是新来的太爷,是官,本来以为罗家收留他,是为了让他干活的,心里还稍微安慰些,只要他勤快多做事,太爷家里养着他,也还说得过去,可是现在他又不干活每天吃白食,心里十分不安,总怕罗家什么时候就把他赶出去了,闲了几天,实在不安得很,又想去工地上干活去了。 罗天都看他实在可怜,便耐着性子劝他,只说他初来,还不熟悉,等和大家都熟了,过完年就有事安排他做,丁五这才放下了心,觉得自己还是有用处的,就是如此,在家里也不肯闲着,每天抢着做事,生怕被人嫌弃一样,弄得罗天都总觉得自己非法雇佣童工一般,心情极为复杂。 新年就在纠结中过去了,大约是夷县这几年荒废得太厉害,夷人也不来了,倒是没闹出什么事。 这是罗家自打分家后,过得最艰难的一年,不单是指物资上的贫乏,最主要的是心情的沉重。他们到了夷县,面对是超出他们想象的困境,不仅城池荒废,民丁稀少,城外头还有夷人虎视眈眈,在这样的情形下,要治理夷县,将当地发展起来,实在不是件简单的事。 夷县县衙早年被人一把火烧光了,后来又荒置许久,当初的户籍册早就遗失了,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巴旬府里有没有登录,就是有,这么些年,夷县百姓搬的搬,逃的逃,死的死,巴旬府的户籍只怕也没甚用了,还得重新登记。除了户籍,还有一样,便是土地,那些早年被人置下如今又荒废的土地,该怎么处理?现下县里的百姓食不裹腹,衣不蔽体,正是要开荒的时候,不可能让大好的良田空置不用,若是征用,又去哪里寻这田地的原主子,不然辛辛苦苦把地种下来,等着秋收的时候,土地的原主人回来,又是一堆的麻烦。再有一样,罗白宿一直挂在心里的,就是城防的问题,要修城墙,要组织人手巡逻,要添置城防军,他上哪里寻人手去,而且最最重要的还是银子的问题,这每一样都要花钱,夷县县衙是指不上的,一个子儿也没有,朝廷也不知道对夷县是个什么打算,能不能支下银子,能支下多少,都是个问题。 因为过年,城墙的修葺便停下来了,罗家倒是轻松了两天,再不用准备那许多人的饭食,总算得以休息两日,到是大年初三那日,便有百姓寻上门来,询问罗白宿修城墙的事。 没办法,往年冬日都是最难捱的,除了呼呼的北风和一望无际光秃秃的树枝,便什么都没有了,他们都想吃饭,都想要活命,虽然修葺城墙活儿重,十分辛苦,但是好歹一日三餐都有吃的,饿不死人,家里有妻小的,更是想着拼命干活,好歹把孩子养大了,他们这样的人,只要能挣到一口吃的,又哪里会怕辛苦。 城防当然是不能停的,现下是正月里,开荒还早,不趁着这段时间把防御工事修起来,等到开春,更没人手了,到了秋收的时候,夷人一来,白辛一年。 罗白宿想得头都大了,一摆手,示意来人回去通知其他人一声,初四照常开工。 那人便欢天喜地地回去了,在他眼里能开工就意味着有吃的。 方氏当时的脸色便有些难看,但是到底没说什么,叹了口气,回去烙饼子去了。 罗天都知道方氏的为难,对罗白宿道:“爹,家里粮食不多了。” 罗白宿一愣,拧眉问:“还能吃几天。” “最多能支撑个十天。”还得相当节约,才能吃十天。 罗白宿道:“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虽然如此,日子还得照常过,但是明显地一家人的情绪都不高,家里气氛都沉闷许多,就连现在不甚管事的顾伯都察觉了。 初五那日,难得天气放晴,罗天都便和罗名都两个将家里的箱笼被褥一类的都搬出来晒着,夷县地处东南,气候潮湿,家里的被子什么的时常要搬出来晒,不然就容易长霉。 顾伯也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出来晒太阳,今天的太阳十分大,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服。顾伯坐在太阳底下,眼睛眯得都快要睡着了。 罗天都和罗名都生怕吵到他,轻手轻脚地把东西摊在太阳底下,正要进屋时,忽然听到顾伯道:“小孙小姐,孙少爷这几日天天皱着眉头,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啊?” 罗天都和罗名都互望一眼,最后由罗名都回答:“没事,顾伯你别担心了,爹心里有数的。”顾伯年纪大了,精力难免有些不济,家里有什么事都不拿到他跟前讲。 顾伯想了一想,摇头:“不对,我依稀记得小都跟她爹讲什么银子粮食的事,咱家粮食不够吃了?钱不够花了?” 顾伯对罗名都和罗白宿的偏爱,从称呼上就能看出来,他称呼罗白宿为孙少爷,罗名都为小孙小姐,但是罗天都和方氏却是叫名字的,好在方氏和罗天都在这上面倒是十分大度,并不去计较罢了。 罗名都是个好孩子,不擅长撒谎,闻言便朝罗天都看了一眼,含糊道:“哪能呢,咱家再穷,饭还是有吃的。” 顾伯听了,眼睛又眯回去了,罗天都以为他信了罗名都的话,朝院子里的丁五招了招手,示意他也跟着一起出去,别吵着顾伯了。 哪知顾伯又睁开了眼,站起来道:“小都,你跟我过来。” 罗天都不疑有他,应了一声,跟着顾伯进了屋子。顾伯便摸索着从床头柜里摸出一只小木盒,手指摩挲了好一会盒盖上的纹路,面上的神情好一阵挣扎,最后终于叹了口气,哆哆嗦嗦地递到罗天都手里,道:“把这给你爹拿去,他知道怎么做。” 罗天都接过来,打开一看,竟是几本帐薄,还有两个奇怪图案的印章。她拿起那帐薄,翻了两页,里面记着某年某月某日,于某处交由某人哪几样事务,那些东西罗天都看着眼生得很,但是光从名字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她吃了一惊,道:“顾伯,这是哪里来的?” 顾伯沉默了一会,面上显出一抹缅怀的神情,半天才道:“这是当年顾家留下的,以前因为孙少爷职位不高,顾家人又一个个跟豺狼一样,怕他守不住,便一直只存在老爷当年的几个学生手里,如今既然家里为难,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让孙少爷拿着印章派个可靠的人,将东西都取出来,先应急再说吧,总归顾家的东西最后都是孙少爷的。” “这……”罗天都心里也是十分挣扎,老实说现下罗家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顾伯拿的这些钱正好能派上用场,但是想到这也许是当年顾子谦死后,顾家亲戚打破了头争抢的东西,便觉得有些烫手,最重要的是,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当年罗老头借肚子的女人,罗白宿的亲娘就是顾子谦的女儿,罗白宿就是顾子谦的外孙,可到底是没过明路的,罗白宿还是罗家人,就这么用顾家的钱,罗天都心里有些疙瘩。 她倒不是有多高风亮节,只是天生的怕麻烦罢了,尤其是钱财上更加不喜欢跟人扯不清,套句方氏的话就是,不是自己挣来的钱,花着都不安心,何况顾伯以一介奴仆的身份,碰是从顾家人手里抢下这么大笔钱财,也不知道当年受了多少刁难,受了多少罪。 她还在犹豫,顾伯却道:“该花的还是要花的,这里破成这个样,要建起来哪里不花银子,全指望朝廷是不成的,不做出点成绩,孙少爷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难道真要一辈子老死在这个破县城里。” 罗天都想了一想,将推拒的话压了下去,道:“成,晚上等爹回来,我就交给他。”算了,这等事还是让罗白宿自己做决定吧。 【) 第258章 罗白宿拿到那个木匣子后,沉默了好久,什么话也没说,然后只叫方氏仔细收起来,莫要弄丢了,既没有说不用这笔钱也没有派人去上京取。{} 罗天都知道罗白宿肯定是有自己的打算,也不多问,将这事丢到脑后。 到初八的时候,家里的米缸便只剩浅浅一小截了,勉强还能维持个四五天。方氏每每取粮食做饭的时候,都要哀叹两声,哪怕她再不舍,该拿出来的还是一点也没有留着。她知道夷县以后治理成什么样,关系着罗白宿的前程,在这上面她出不了什么好主意,只能竭尽所能地帮助罗白宿,比如罗白宿拿了自家的粮食出来,当做修城墙发的工钱,她虽然心里十分舍不得,但是也没有阻止。 “家里没多少粮食了,你爹这是打算派人去买还是怎么着,他也得给我个话呀,再过几天,别说外头的百姓,就是咱们自己也要没米下锅了。”方氏一边叹气一边发劳骚。 “我听爹说,他写了信给附近的桐县和姚县借粮去了,大约这两天就有回信了,我估摸着爹是等着那边的消息吧。”这事罗天都倒是知道一点。 “那也不能全指望那边啊,万一人家不借呢?照我说咱们自己也该做点准备才是,免得到时大家伙都喝西北风去。”方氏忧心忡忡地道,她现在越发觉得这官不是那么好做的了,既劳神又倒贴钱还是得罪人。 方氏现在越发觉得罗白宿做这个官真的太亏了,劳神不说,还得往里头贴钱,贴了钱还不讨好,到处得罪人,真不明白当初怎么就一门心思想让家里出个读书人出去做官,现在罗白宿做了官,才知道有几多不好。 罗天都想了想,道:“兴许爹有自己的考虑吧,你想啊,咱家又不是那大户人家出来的,家里一穷二白的,现在贴这么多钱出去,人家可不会说半句好话,还会想爹以前不过做个小文官,俸禄也没多少,这个时候又哪里来的钱?说不好人家还以为爹在上京的时候不知道贪了多少,到处上一道折子,那才麻烦大了。”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罪那也不是闹着玩的。 方氏听了,便不再说了。 罗天都好容易安抚完了方氏,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没底,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其实十分赞同方氏的观点,若是姚县和桐县那边推托不肯帮忙,自己这边又一点准备也没有,到时候难道真让工地上的百姓喝西北风去? 然而,罗白宿的顾虑也不能说不对,夷县这个大乱摊子,真治理起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罗家那点家底填进去,就如同扔进碧水里的一颗小石子,连个浪花都不打便没了,真要让夷县百姓安居乐业,夷县发展起来,还是得有朝廷的支持才对,再者,做官的也有做官的规矩,你可以体恤百姓,你也可以清廉,但是也不能太出格了,不然衬得别人不够清正廉明,那也是个得罪人的事。 她在那里想得入神,不妨向兰从厨房出来抱柴禾,忽然“咦”了一声,惊讶地道:“那是什么?” 罗天都扭过头,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看到远处仿佛有一道轻烟从山脊上袅袅升起,罗天都顿时脸色大变,狼烟燃起来了,必然是有夷人过来了。 她立刻回身,对着丁五道:“还记得当初丁叔带着你躲避夷的山洞在哪个位置吗?” 丁五一听到夷人,脸色顿时紧张起来,点了点头,道:“记得。” “那好,你现在就带着我娘她们去山上躲着。”说完她又冲到厨房,对方氏道:“娘,夷人来了,快些抱着子衿和丁五去山上躲一下。” 方氏一听,慌得跟什么似的,嚷道:“哪里夷人来了,你如何瞧见了?你爹呢?家里这么些东西都没收拾。” 罗名都听到消息,也从屋里出来,慌道:“小都,你当真看明白了,是夷人过来了?” “烽火台那边有人守着,一有夷人过来就烧狼烟,现在狼烟都升起来了,必是夷人过来了,姐,你叫上顾伯和娘带着子衿,咱们先去山上避一避。” 罗名都听了,立刻去唤顾伯。 方氏忙去收拾屋里的细软,向兰和喜巧也忙忙地去收拾,正乱得不可开交之际,子书带着两个枯瘦妇人慌慌张张地冲进来,道:“夫人,小娘子,大爷说怕是夷人过来了,让你们跟着他们去山上避一避。” 罗天都道:“知道,正叫丁五带咱们去山上。” 罗名都已经把顾伯叫了出来,又把罗子衿抱在怀里,跑到院子里道:“去哪里避?” 罗天都指着丁五道:“跟着他走。” “娘呢?”罗名都看了一圈,没看到方氏,慌了,问道。 罗天都听到屋里有声响,跑进去一看,方氏还在那收拾东西,那包袱都有箩筐大了,还在往里塞东西,顿时怒了:“都这时候了,还管这些做什么,快点带子衿出去。” 方氏还是有些不舍得,她是穷过来的,哪怕现在罗白宿做了官,比之当年连饭都不饱的状况好上十倍百倍,她骨子里依然是那个连根线都舍不得浪费的村妇,罗天都让她丢下这些好不容易才置下来的家当,她实在舍不得。 罗天都急道:“娘,外头还站了一院子的老老小小,是他们的命重要还是你的这些身外之物重要?”说完也不管方氏如何想,将她一把推出门外,对着丁五道:“快些带她们走。” 她自己刚进了厨房,将方氏刚才烙好的饼子,收了一包袱,又将方氏那个巨大无比的包袱背了起来,她没经历过这些,也不知道夷人来了会在县里停留多久,带点吃的走总不会错。 她想得明白,外头在修城墙,这么大的动静,夷不过来便罢了,一来便知道肯定是有人来了,家里的东西那么多,收也收不完,还是命好紧。 那两个跟着子书过来的妇人,经历了好几次夷人抢掠的事,对夷人甚是畏惧,见方氏一行人还在拖拖拉拉,便对着她们连说带比划说了好大一通,罗天都看得眼花缭乱,也没弄明白,只得对丁五道:“知道了,让她们别比划了,咱们马上走。” 大家都慌慌张张地跟着丁五和那两个妇人往外走,因为太过紧张,喜巧出门的时候,还绊了一跤,但这个时候谁也没心情取笑她,罗天都将她一把从地上扶了起来。 罗白宿正好从街那头过来,看到她们出门了,叮嘱道:“去山上呆着,没人叫你们千万不要下山来。” 罗名都问:“那爹你呢?你不跟着咱们一块走?” 罗白宿本来是不放心家里人过来看看,马上就要回去组织人防守,这个时候也没时间跟罗名都解释太多,挥了一挥手,示意她们快走。 夷人从南边过来,她们从北门撤往后山。 子书将她们送到山脚下,抹了一把汗,又嘱丁五和同来的两个妇人好生照顾方氏她们,这才匆匆往回赶。 罗天都抿着嘴,一声不吭地跟着丁五往山上跑,她可不认为自己这种时候能逞什么英雄,以一敌百,凭着自己的力量就能击退夷人了,这种事还是交给专业人士的好,这个时候她能保护好方氏和罗名都罗子衿几个就算了不得了。 她们跟在丁五的后头,在山上七拐八弯的,不知跌了多少跟头,钻了多少小道,弄得一头一脸灰扑扑的,最后才来到靠近半山腰的一个断山坡上,往里走了好一会,最后丁五才停下来,指了指前边的一处断崖,道:“到了。” 罗天都睁着眼睛一看,那断崖边上,被人凿了好些矮洞窑,用石头一挡,还真发现不了。 丁五和那两妇人先进去收拾了一阵,然后才请方氏她们进去。 那洞并不深,潮气很重,走进去只觉得那股凉意透过衣裳沁入到骨头里。 方氏便道:“包袱里我放了一条小褥子,拿出来给子衿裹着。” 洞里没灯,乌漆抹黑的,罗天都摸了半天才摸到一个厚厚的像是小褥子的东西,一把扯了出来,递给罗名都,让罗名都给罗子衿裹了起来。那山洞很阴,不时有一股阴风吹来,大人们还好,罗子衿一个小孩儿,还有些怕黑,被罗名都抱到这么个黑漆漆的地方,早吓得哭起来了,任罗名都和方氏不住地哄,也停不下来。 那两个陪着来的妇人又叽哩呱啦说了什么,罗天都问丁五:“她们说什么?” 丁五停了一下,似是有点犹豫,最后还是嗫嚅着说了:“她们说,让夫人和小娘子哄好小公子,别让他哭了,这山里空荡,怕夷人上来听见了。” 罗名都越发全力哄着罗子衿,好在罗子衿人小气力不足,哭了一会,声音渐渐下去,慢慢睡着了,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罗子衿安静下来之后,罗天都这才有时间思考,又担心城里的罗白宿,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她走到洞口,往山下望去,满眼只看到光秃秃的树枝和枯藤,夷县城里的动静却是探听不到。 【) 第259章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到了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山洞里越发阴冷了,她们也不敢点火,生怕山下的人瞧见,一个个都凉得抱头缩肩,罗天都她们还好些,穿得厚实,那两个山里女人却是凉得直哆嗦。() 罗天都便将背来的饼子分给大家吃,只是大家心里头一直在担惊受怕,也不觉得饿,不太吃得下,除了丁五正长个儿,吃了两块,就连那两个山里女人,都只吃了一张饼便吃不下去了。 罗天都也没有勉强,将剩下的饼子收好。她也不知道她们要在这洞里呆多久,除了这些饼子什么吃的也没带,能省一点是一点。 等到太阳完全落山,夜幕降临之后,时间便更难捱了,黑暗里只听到众人的呼吸声和外头呼呼的风声,静得可怕。罗天都坐在罗名都旁边,感觉身侧的罗名都抱着罗子衿的手抖了一抖,身子动了一动,便悄悄道:“大姐,我来抱子衿吧。” 罗名都抱了罗子衿半天,这会儿手脚都麻了,也没有拒绝,小心翼翼地将罗子衿递到罗天都手里。罗子衿先前闹了一下午,这会儿睡得正熟,罗天都仍是不放心,生怕他吓着,拿额头蹭了蹭他的,觉得没有发热这才稍稍放下心。 她们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盯着外面,远处黑黝黝的山林,就像一个巨大的野兽一般,盘踞在那里,静静地窥视着,等着最佳时机给予敌人最致命的一击。 夜色越来越沉,早已到了平时就寝的时间,罗天都却觉得一点儿也不困,聚精会神地侧耳聆听外面的动静。她见方氏她们也一个个睁大了眼,精神十分紧张的样子,觉得这样不是个办法,便压低了声音道:“娘,我看着外头的动静,你们累了一天了,先眯一会。” 方氏摇了摇头,道:“把子衿给我,你睡吧。” “没事,我精神好。”罗天都道。 她的手因为长时间一个姿势早已经僵掉了,背后一阵冰凉,罗名都便伸出手,覆盖在她手上,轻轻地揉搓着给她暖手:“我给你暖暖。” 罗天都知道这个情况下,只怕谁都没有心思真的躺下来休息,却不再坚持了,只是不时地将脸贴在山洞的石壁上,注意着外头的动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罗天都正觉得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时候,外面不知哪里传来山石滚落的声音,然后有人高喊了一句夷人来了,接着便是“啊”地一声惨叫,那声音近在咫尺,佛仿饱含了无尽的痛楚一般,听起来毛骨悚然。 罗天都吓了一跳,顿时清醒过来,其他人也都被这声惨叫惊醒过来。那两个妇人惊惶地道:“杀人啦……夷人杀人了……” 她“嘘”了一声,示意她们别发出声响,众人都极力忍住了,喜巧胆子小,从来没经历过这些,吓得几乎要惊叫出来,被向兰眼明手快地一把捂住了嘴,只听到一阵牙齿打颤的声音。 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罗天都紧张得心都要蹦出来了,这个时候,她感觉到了自己一直抱在怀里的罗子衿动了动,仿佛要醒来的样子。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将罗子衿转手交到方氏手里,道:“娘,你抱着他,别让他哭。” 方氏忙去接过来。 饶是两人手脚再轻,罗子衿还是被惊醒了。小孩儿都怕黑,罗子衿一睁眼就开始哭,罗天都忙一把将他的嘴捂上。她怕罗子衿太小呼吸不畅,没敢用力,小孩儿的哭声仍是传了出来。 罗天都一听知道要糟,显然外头的人也听见了,在朝这里赶过来,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方氏几个骇得脸色煞白,罗天都觉得离她最近的向兰整个人都在颤抖,她当机立断,对方氏道:“娘,我出去引开他们,你哄好子衿,别让他再哭了。” “小都……”黑暗里方氏的声音充满了惊惶。 罗天都却没时间慰她,她不知道外头有几个人,若是不将他们引走,让他寻到这山洞里,大家一个都跑不掉,这年头被俘虏的女人,可是没什么好下场的,何况这里头还有罗子衿这个两岁的小孩子在。 她伸手入怀,将卫缺送她的匕首拿出来,握在手里,躬着身子走到洞口,小心地将堵门的石头移开了一点,然后贴着石壁慢慢地钻了出去,然后再将石头移回来,将洞口遮挡好,这才仔细打量外头的情形。 外头有星光,倒是比伸手不见五指的洞里看得清楚。她眯着眼,看到山路的别一边爬上来三个瘦高的人影,其中一人手里还拽着一个,似要撕那人的衣裳,那人正死命挣扎。 他们呆的位置离方氏的山洞太近,若是罗子衿再哭,只怕就要把人引去了。 她顾不得多想,猫着身子,借着树枝和山石的遮挡,跑到山洞的另一头,然后故意弄出声响,引着那三人朝她看过去,其中一个嘴里哇哇叫着,指着她不停地说着什么,另外一个也是眼露凶,盯着罗天都的眼神像是发现了一只上好猎物一般,就是扭着人正欲行不轨的那个也停下了手,在星光下死死地打量着罗天都。 这些个夷人窝了一整冬,趁着天晴的时候照例四处转着,以前夷县一直荒废着,他们抢了好几回,好好的良田也荒了,城里头的人也搬空了,只剩下一座光秃秃死气沉沉的空城,后来他们便不怎么来了。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转来转去又转到了这里,不曾想这夷县外头居然挖起了土壕,城墙也建了一截了。他们顿时乐了,有人修城墙说明这里有人又回来了,有人来了,以后就有人种田种地,他们又有得抢了。 那伙夷人大部队都在城里逛去了,这几个却摸到山上来了,正巧就摸到了罗家她们躲避的山洞附近。这些夷人不受教化,又不讲什么礼仪廉耻,他们自己不种地,要吃的便四处抢,抢粮抢财宝抢武器抢女人抢孩子,夷县的百姓深受其害,一个个都吓破了胆,人都走光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女人更少,还全都是瘦巴巴又老又丑的,也亏得这些夷人不嫌弃。 那三人见罗天都长得细皮嫩肉的,想是从外头来的,跟这些黑瘦的夷人一比,那简直称得上天仙了,顿时舍了那可怜的女人,朝罗天都望了过来。 罗天都见那几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弯下腰,做出手里抱着什么东西的样子,撒开腿朝前跑,三人在后边紧追不舍。 她慌不择路,天又暗,一不留神脚下就被突出来的山石绊了一个,整个人往前一扑倒在了地上,然后“叮”地一声,一柄飞刀贴着的脸颊钉在地上。她看了头皮一阵发麻,若不是刚巧她被绊倒了这会儿早被飞刀射中了。 她顾不得许多,从地上爬了起来,拼了死命继续跑,刚才的惨叫声还在耳边回响,要是落到他们手里,可没什么好下场。罗天都虽然体力不错,但是到底对这莽山不熟,那三个夷人却是久居山寨,走惯了山路的,很快便要追上她了。 罗天都回头一看,知道跑不过这两人了,也不跑了,憋足了一股劲,转过着对着三人就冲了过去,快要接近前面那人的时候,突然蹦了起来,手里的匕首贴着那人的脖子滑了过去。 那人想是大意,见她身量矮小,没把她放在心上,见她蹦起来,只虚虚地拿手一挡,不曾想脖子上一阵冰凉,血往外飙出老高,真个是血如泉涌,入眼一片血红,他不敢置信地用手去摸脖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人就往后一倒,仰面倒在了地上,两条腿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很快便断了气。 罗天都屏住呼吸,一双眼瞪得老大,一颗心砰砰直跳。对方有三个,还都是牛高马大,身手矫健的成年男人,她不敢大意,不过是仗着自己身手敏捷,又仗着卫缺给她的匕首锋利,瞄准了那人颈部动脉划下去的,倒是没想到真能得手,这会儿面对面被那人的鲜血喷了个满头满脸,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 她顺利放倒一个,另两个却是哇哇大叫着,仇恨地冲着她冲了过来。 她握紧了手里的匕首,使着当初卫缺教给她的那套拳法,身形十分灵巧,一时之间那两人竟是奈何不得她,然而到底她缺少真正对敌的经验,而对方却是身经百战凶悍无比的夷人,时间一久,便有些不支,一个不留神,就被其中一人扎伤了肩膀,半个胳膊都软了下去,手里的匕首也“叮”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两人深恨她凶残,伤了他们的人,看她受了伤,半点也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其中一人抬起脚用力朝她的脚踝踩下去,眼看得她那条腿不残也要重伤。 正在这时,“唰”地一声,不知从何处射来一只箭,正好钉在那人眼眶里,那人惨叫一声,抬手握住箭尾用力,竟生生将那箭拔了出来,箭头上赫然钉着一颗眼球。 【) 第260章 罗天都一看,胃里一阵翻涌,再也忍不住吐了。{}饶是她胆子再大,性子再倔,这突然从抢劫片发展成变态恐怖片的巨大转变也让她接受不了。 紧接着林子里又“唰唰”射出几箭,只听得几声惨叫,那个头前被人射中眼眶的,脑门上插了一箭,整个脑袋都被血染红,倒在了地上,眼见得活不了,另一个肚子上插了一箭,正试着想用将箭拔出来。 罗天都一见情况有转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冲过去,使劲一撞,那人防不及防,竟被她撞开了几步,一脚踩在边上一根枯树枝上面,这树就长在崖边上,看起来还是棵小树苗,长得并不结实,根茎都暴露在外面,那人一踩上去,只听得几声细微的枯枝声响,那树枝显是无法承担一个成人的重量,变得松动起来。 罗天都见机不可失,左右一扫,捡起脚下一截断木头,对着那人用力捅了过去。 那人受了伤,本就有些反应迟钝,又兼亲眼见着头前罗天都转眼就杀了一个人,对她很是顾忌,反射性地往后一嫁,想要避开—— “哗啦——” 那人一脚踩空,连人带树枝一起往下坠去。 “啊——”他惊得魂飞魄散,手脚在空中胡乱扑着,试图抓住什么阻止自己下滑的势头,混乱中他一只手攀住了崖壁上一块突出来的岩石,像棵葫芦一样,晃晃荡荡地吊在半空中,底下便是几百丈的断崖,石头掉下去,连点响声都没有,若是人摔下去,只怕会摔成一团糊,连个完尸都没有。 他死命地用手抓着那块救命石,肚子上的箭因为这一翻折腾刺得更深了,疼得他直发晕,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他看到罗天都走了过来,在他头顶上蹲下,手里还抱着块石头。 “救命啊——我、我错了,你救救我,只要救了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来夷县,再也不抢你们了,求求你,我还不想死啊——” 他说的夷人那边的话,罗天都一句也听不懂,但是并不影响她猜测他的意思,但是罗天都并没有心软,而是举起了手里的石头,她刚才肩膀受了伤,一只手几乎不能使力,只能用另外一只手吃力地举着这块并不算轻的大石头。 男人还吊在半空中拼命地蹬着腿,试图踩着什么爬上去,嘴里大声地用说罗天都听不懂的语言求饶。 罗天都几乎要动摇了,然而她想到此刻在洞里还不知道担心成什么样的方氏和罗名都,还是咬了咬牙,硬起心肠举起石头冲着那人砸了下去。 她绝不能心软!她对自己说。 方氏和罗名都还有罗子衿呆的山洞离这并不远,她并不知道有多少摸上了山,她不能冒这个险让这个男人活下去,万一他回去叫了更多的人过来,到时谁都跑不了,她不能因为自己一时的仁慈,害了自家亲人的性命。 也不知是她太紧张,还是肩受了伤,准头有点不足,石头擦着那人的身体滚了下去。 夷人天生凶悍,想是知道罗天都今天不会放过自己了了,那人骨子里的匪气也被激了出来,不再求饶,而是用凶狠的眼神死死地瞪着罗天都。他用尽全力攀着那块石头,手指奋力地抠着石壁,发出刺耳的声响,另一只手则伸到前胸,握住身上那支箭尾,忍着痛用力一拔,带着倒钩的箭头竟被他生生从腹内拔了出来。他也不管肚子上汩汩流出来的血,将手里的箭用力往上一掷,竟是打的和罗天都同归于尽的目的。 罗天都也没料他竟凶悍成这样,到这个时候不想着求生,竟还想着要杀自己,连忙偏头躲开了。 那人见没有击中罗天都,更加愤怒,嘴里发出一阵嚎叫,那声音既愤怒又绝望,带着满腔的恨意。 罗天都再不犹豫,立刻起身四处寻摸着,不管是石头还是断截的木头,都被她拖了来,朝半空中的人砸了下去,那人被砸得满头满脸都是血,一双眼几乎从眼眶里突了出来,仍是不放弃,手指仍是死死地扣着那块岩石,死也不松手,那副样子极其可怖。 罗天都听见自己上下牙床不受控制地相互撞击发出声响,她心里怕得要死,面上却冷静地在地摸索着,摸到一个粘糊糊的球状物体,她的手抖了一下,身体不可自抑地颤抖了一下,飞快地将手里的东西丢了开去。 附近的大石头稍微有点重量的石块都被她扔了下去,最后她摸到了自己掉落在地上的匕首。她抿了抿嘴,将匕首捡起来,走近了那男人,蹲着身子,将匕首狠狠地刺进了那人攀在岩石上的手。 耳边响起男人痛苦的嚎叫声,罗天都仿若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一声不吭地继续刺着,一下又一下,她也不知道自己刺了多少次,那人的手都被削得看得见骨头,两根指骨也被削了去,血肉一片模糊。 终于那人的眼睛渐渐直了,叫声越来越小,最后手一松,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直直地坠入崖底。 罗天都一身都是冷汗,手里紧紧握着那把匕首,浑身发软地跌坐在地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她的脑海里还回想着那夷人跌入山底之前,投向她的那抹怨恨的眼神,带着刻骨的仇恨。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杀人了,她杀人了…… 虽然以前也有好几次,她都生起过杀人的念头,甚至在上京那一年,第一次去上元寺上香的时候,最后若不是有人赶了来,只怕那时她真的会将那个地痞杀了,但是到底最后还是没有。 可是今天她却是真真实实地杀了人,还是两个人,那两人的血将她的衣裳都染红了,她直想吐。 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声响,不时还听到有人吆喝的声音、还有狗吠声,此起彼伏。罗天都浑身僵了一下,绷紧了神经往那个传来声响的方向望了过去,远处,山林里亮出几点明焰,像是有人举着火把,在山林里走动着。 有人发现了她,大声叫着什么,接着便有许多人持着火把往这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唤着她的名字,她听清楚了,那是罗白宿的声音。 “爹,我在这里——”她张大嘴,结果发现自己压根发不出半点声音。 第一个冲上来的人,身材挺拔,一头灰白色的头发,哪怕是在黑夜里也十分醒目。罗天都盯着他的身影,眼睛有点发酸,紧张到极致的神经这个时候才终于松懈了下,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人冲到她跟前,两眼左右各扫了一下,然后脚一踢,将那两个死人踢给后方跟上来的人,然后绷着脸,蹲在罗天都跟前,用那冷得碜人的声音道:“可是哪里受伤了?” 罗天都抹了把眼泪,白天累积的害怕紧张这会儿全爆发了出来,也管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一把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肩上,放声大哭:“卫缺,你怎么才来?我杀人了,我、我还摸到了人的眼球了,吓死我了……” 卫缺那英挺颀长的身躯僵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一手横在她背后,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最后终于放在罗天都肩上,默不作声,一张脸在星光下竟然惨白如纸。 后面有人陆陆续续地跟了上来,看到这一幕都识相地退至一边,不去打扰,直到罗白宿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高声喊着:“卫大人,是不是找着她们了?”又看到边上躺了两个血淋淋的死人,鲜血糊了一脸,也看不清长相,还以为是方氏她们遭遇了不测,顿时一颗心都凉了。 程盛比他先上来一步,见状忙道:“大爷莫慌,这是小娘子杀的两个夷人,小娘子还好好的。” “在哪里?”因为卫缺身材高大,半蹲下来将罗天都整个都遮住了,罗白宿并没有见着罗天都。 程盛便指了指前方的卫缺,道:“小娘子吓着了,卫大人……”卫大人如何,他实在不好说。 按理吧,卫缺虽和罗天都定了亲,但是两人到底未成亲,这么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显是逾了矩的,可是看看这两个显是刚死去不久的夷人,又看看这满地的鲜血,以罗天都一个阁中闺秀的身份,经历过这一切,能活下来已经相当不易了,心里害怕是自然的,见着了相识的人想要依靠也在情理之中。 罗白宿定了定神,也看到了跟卫缺抱在一起的罗天都,并没有出言责备罗天都的行为不端,而是冲了上来,一把推开卫缺,然后拉着罗天都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一迭声地问:“小都,你怎么身上全是血?你哪里受伤了?你娘他们呢?” 他很少见罗天都哭,这会儿看罗天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以为方氏她们有什么不好,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卫缺被自己的准岳丈撞开了,虽然没有发火,但一身的戾气连几丈远的程盛都感觉到了。程盛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离得远了些,仍觉得周身的冷气惊人。 【) 第261章 罗天都脸上衣服上还有她最先杀的那人脖子上飞飙出来的鲜血,头前卫缺抱住她的时候,蹭了一身,现在罗白宿把她脑袋胳膊摸了一个遍,手里也染满了鲜血,以为她受伤了,心里慌得不成,声音卡在喉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罗天都抓着他的胳膊,哑着嗓子道:“爹,娘她们没事,她们就在前头的洞里,我杀了人,还杀了两个,好多血……” 罗白宿身体颤了一下,他握着罗天都的肩,再也忍不住紧紧抱着她,道:“小都,别怕,没事了,爹在这里,别怕了……” 罗白宿是个男人,虽然打从心底里疼爱两个闺女,但是男人的天性让他说不出什么肉麻的安慰词,只能像安慰小孩儿那样轻轻拍着罗天都的背,一下又一下地,让她安下心来。这个时候罗白宿既心疼妻女受惊,心底里却十分骄傲,在上京的时候,所有人都说他家的小都是个凶丫头,没规矩,他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气愤,这一回,罗天都遇到危险时的表现却让人刮目相看,上京哪户人家的闺女有他家小都这么勇敢这么厉害,在最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不但保护了自己,还保护了她娘和她的姐弟,在他心里,天底下再没有比罗天都更好的了。 “大爷,山上凉,咱们还是早些将夫人和大娘子小公子找到的好。”程盛这个时候不识相地插嘴道,不是他有意要打扰他们,只是那些人当中还有他的嫂嫂,这会儿他的大哥早急得像头困兽,再不把向兰找到,程青会第一个暴走。 罗天都这会儿情绪早稳定下来了,她带着罗白宿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方氏她们窝身的山洞,指着被石头堵起来的洞口道:“娘她们就在这里头。” 罗白宿立刻挽起袖子,弯腰移开石头,举着火把摸索了进去,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春花,名都,你们在吗?” 自打罗天都离开山洞之后,方氏她们便时刻张着耳朵,仔细听外头的动静,听到外头的怪叫声,吓得心惊肉跳,方氏担心罗天都,几乎忍不住要出去寻她时,听到洞口有人进来,一时拿不准是夷还是谁,都屏住了呼吸,在黑暗里睁大了眼。 她都打算好了,若是有夷人过来,她就是拼着一死,也要护着自己的孩子,绝不能再让孩子牺牲了,这会儿隐约听到罗白宿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太紧张了,产生的错觉,直到前头出现几支火把,又听到了不少人说话的声音,晓得大约不是匪人,多半是罗白宿他们寻过来了,方才打起精神,犹犹豫豫地问:“是……孩子他爹吗?” 走在最前头的是程盛,听到方氏的声音,立刻道:“大爷,夫人她们在这里。” 罗白宿举着火把立刻赶了过去,后面呼啦啦地跟了一群人。 方氏一脸惊惶地站了起来,待看到罗白宿,担惊受怕了一天的神经才松了下来,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他爹,你找着小都了没有?刚才有夷人过来,她出去引开他们了。” 罗天都知道自己一身血,不好出现在方氏跟前,跟站在罗白宿后头,遮了半个身子,探出头来,对着方氏道:“娘,我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 找着了人,罗白宿也不想在山上久呆,这时是莽山,虽说现下是冬日,野兽大多冬眠了,但万事没有绝对,万一再碰上什么猛兽,少不得又是麻烦,再者还有罗子衿这个小孩儿在。 众人即刻下山,到城里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回到那座像兰若兰的破旧县衙,罗天都草草洗漱了一翻,将身上染血的衣裳换了,爬上床就睡了,她实在太累了。 然而,她到底是打和平年代过来的人,就是平时有点小心眼小算计,那也完全没到要跟人以性命相搏的程度,再加上肩受了伤,又因为杀了两个人的巨大心理压力,她心底里总是十分惶恐不安,当知道自己安全后,整个人松懈下来,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 她人烧得厉害,身体发软,一点力气也没有,脑袋都要炸开了,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迷迷糊类中,似乎有什么人给她喂了水,她勉强睁开眼睛,看到罗名都端着一只陶碗,正要再接着给她喂。 罗天都眼睛干涩得厉害,只睁了一下又闭上了,她张了张嘴,想要问问方氏和罗子衿,却发现喉咙仿佛被什么卡住了一样,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她试了几次,最后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她真正清醒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三天。 罗名都一直在边上照顾她,见她睁眼,立即关切地问:“你怎么样了?还难受吗?饿不饿?” 罗天都眨了眨眼,总算没有那么难受了,第一个挂心的就是罗子衿,方氏是个大人,骨子里又好强,就是受了点惊叫,有罗子衿在,也能很快恢复过来,罗子衿却不一样了,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这个年纪是最脆弱的时候,一丁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夭折,罗白宿和方氏盼了这么多年,才盼来这么一根独苗,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罗名都握着她的手在自己额上蹭了蹭,又低下头拿自己的额头碰了碰她的,发现她的烧退了,这才开心地道:“子衿没事,只是受了惊,哭了半天,跟着程盛哥一起来的,除了卫大人,还有个老大夫,他给子衿开了副压惊的药,喝了两天一点事也没有了,倒是你睡了三天,可把我吓死了。” 罗天都这才放下心,心里宽慰许多。这个时候,她脑子反应迟钝,听了罗名都的话,只觉得有点怪,但到底精力不济,没有多想为什么会有大夫跟着卫缺过来。 “那些夷人呢?家里的东西被抢了多少?”关心完了家里人,罗天都便担心家里的损失了。 “来的夷人不多,还都分散了,爹和程青哥他们一直跟夷人打架,那些夷人都没进城来,再后来卫大人和程盛哥他们来了,又带了许多官兵,将那些夷人全抓了,咱家都没损失,好着呢,你就别担心了。” 罗天都一听家里没丢东西,立时来了精神。没办法,她们家底子薄,这两年才将将脱离赤贫的状态,稍微有了点起色,可不能因为这个,又什么都没了。 外头方氏她们大约在做饭,空气里飘着一股子饭菜的香味,罗天都躺了这几天,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她是少年人,病来得快也去得快,闻着只觉得肚子空空的格外难受。 她眨了眨眼,道:“姐,有什么吃的,我饿了。” 罗名都听她这么一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有,灶上给你熬了肉粥,放了点青菜沫,我去给你端过来。”说完就出去了。 不一会儿,罗名都果然端了一碗粥过来。 罗天都一见,也忍不住笑了。那碗是以前吃饭时用来装汤的大海碗,不夸张地说,都有罗天都的一颗头那么大了,罗名都端了这么一大碗,是想撑死她呀,还是说在她姐眼里,她就是个饭桶。 罗名都将那大海碗放下,另用一只小碗装了,才递给罗天都。 罗天都不解地望着她。 罗名都瞅了瞅外头,突然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悄声道:“刚才我去灶屋端粥的时候,卫大人让我端这么一大碗过来的,你昏迷着的这几日,他日日都来瞧你,只是娘没让他进屋来。” “……”罗天都有些无语了,卫缺的大饭量她早领教过了,难道他以为他每顿饭要吃那么多,便认为天底下的人跟他一样,都是大胃王吗? 想到这里,她不由有些发愁了,不知道卫缺一年的俸禄多少,卫缺饭量大,又爱吃肉,也不知道他一年的俸禄扣除了买肉买粮食的钱,还能省下多少,而且以卫缺的那等个性,想是也不会放下身段,捞些额外灰色收入的人,将来两人成了亲,要养一家人不知道够不够?她又想起卫缺那个破破烂烂的宅子,很阴暗地猜测,卫缺一直不肯整修院子,说不好不是他不愿修,而是没钱修罢。 罗名都从小跟她一起长大,见她这副模样,知道她肯定又想岔了,这会儿不晓得又在想些什么了,摸了摸她的脸,道:“又想什么呢?” 罗天都回过神,道:“在想银子。” “银子总会有的,你先想着怎么把病养好吧。”罗名都又好气又好笑,别人家里的小娘子像她这个年纪,不是在家里绣绣花弹弹琴就是想着自己的亲事,她家小妹倒好,成天就想着银子,一副钻到了钱眼里去的样子。她看到罗天都喝了粥,脸色好了点,只是看着依旧十分疲倦的样子,便将她露在被子外头的手塞回到被窝里,扶着她躺了下去,道,“你再睡一会,等到晚上我叫你起来吃饭。” 罗天都点了点头,顺从地闭上眼。 【) 第262章 罗天都到底是少年人,这些年身子骨养得很好,歇了两日,晚间又喝了两碗粥,第二天便活蹦乱跳的,完全看不出头两日还病得昏昏沉沉的起不来。 这两日她在病中,早听罗名都将家里的事断断续续说了个明白。 程盛在巴旬安顿好了以后,朝廷又下了旨意,着他年后领三百人前往夷县驻扎,正巧程青带了罗白宿的文书到巴旬府来,程青将文书交给了汤运判,正赶上程盛休沐,程盛得知他到了巴旬,便从军营里赶到了巴旬,见他兄长,知道罗白宿在夷县的困境之后,将他来年要去夷县驻扎的事告知了程青,两兄弟都琢磨着朝廷该是支持夷县开荒的,程青听了心里很高兴,打算第二天就要收拾东西早些赶回来,也好让罗白宿放宽心。 结果当天晚上,巴旬府就来了一位大人物,跟着大人物来的还有好些老者。 那位大人物不消说就是卫缺了。 卫缺只在巴旬府停留了一天,询问夷县的事宜,巴旬府尹因为汤运判和罗白宿的关系,对罗白宿倒是十分看得,又得知卫缺乃是罗白宿的准女婿,罗白宿在信上提出的缺粮缺钱缺人手的事,府尹本来还想打个折扣的,这会儿见卫缺过问了,别说打折扣了,恨不得当晚就能给罗白宿办好,好送卫缺这尊瘟神出门,但凡大庆朝的朝官,对着卫缺这尊煞神都怕啊。 因此,罗白宿这回送来的文书办得格外顺利,再者汤直是巴旬府的运判,主管盐粮这些,有心帮忙,得了府尹的吩咐,当天就办好了,又兼程盛要去夷县驻扎,程盛又跟罗家关系扉浅,便托他押送粮食和官银。 程盛原本等着年后再去的,听程青讲了夷县的情况,觉得罗白宿那边的情况实在紧急,便去征求了卫缺的意见,领着人押了粮车就往夷县过来了,也亏得他提前动身,正好赶在夷人进城,罗白宿组织人防守的时候到。 罗天都听了,只觉得自家的运气实在是好,如若不然,夷人攻进了城,损失点财物还是小的,只怕连命都会丢在这里。这个时候她心里对卫缺还有点埋怨,因为卫缺跟她讲了,夷县这边他都安排好了,她才这么放心地和家人千里迢迢赶过来,结果来了没多久,就出了这事,若不是她们运气,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她心里有气,难免将这态度带到表面,对卫缺也有些不理不睬,她知道自己有些矫情,可是她受了一场惊吓,实在有点后怕,使得小性子是难免的。 卫缺得了她两天白眼,心下有些不悦,本来就不算和善的面孔,这会儿真是散发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势。 跟着卫缺过来的其中一人,看了觉得十分有趣,不禁笑道:“以前在上京的时候,就听闻罗著作郎家里的小娘子十分有脾性,现在看来真是名不虚传啊,对着卫大人也能摆脸色,哈哈。”他大约是觉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卫缺居然被一个丫头甩脸子,觉得十分新鲜,哈哈笑起来。 罗天都人并没有走远,那人说的话她也听个一清二楚。 卫缺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与他同来的还有好几个,那几个人的身份也挺有意思的,一个大夫,一个庄稼人,一个铁匠,一个木匠。当然这是他们自己报的身份,罗天都只觉得这几个人气度都有些不凡,哪怕他们都穿了葛衣,装出一副老百姓的样子,骨子里的气势却是装不出来的,罗天都觉得他们定然不是普通的庄稼人大夫和匠人那么简单,而且能让卫缺亲自护送他们过来,光这一点就足以让人怀疑了。 这回开口的就是那个自称庄稼人的老头,听他这么调侃卫缺,也不怕卫缺记恨,不知道是个什么身份。 这天底下不怕卫缺的除了皇城的那几位,还真没几个了,罗天都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他们到底什么,只得作罢。 其实这一点她倒是误会卫缺了,这几个人虽然是朝廷刻意安排过来的,但是无论是禁军十八卫还是军中那些儿郎,不拘派几个跟着过来便成了,这个差事还是卫缺自己求来的。本来以卫缺的身份,是不该轻易离京的,只是这两年朝廷频频有大动作,卫缺在京里也得罪了不少人,手上又不知道多染了许多人的鲜血,今上许是对卫缺有愧又或是知道卫缺这是特意寻了时机去看望自己的夫婚妻,觉得冷厉的卫缺忽然也有这般儿女情长的时候,觉得十分新鲜,也是有些打趣的意思,竟然允了,当然,他是许了期限的,待得过完正月十五,就一定要返京。 这两日罗白宿一直在处理抓到的那批夷人。那些夷人除去在山上死的三个,其余皆人均被抓了起来,只是夷县县衙如今连个监牢也没有,那些夷人没地方关,罗白宿便写了陈条,让程盛带过来的士兵中,抽调了一队人手,押着那些夷人去了巴旬府,这也是他感念巴旬府尹着人送来钱粮解了他燃眉之急的投桃报李之举。 至于那三个死者,一个被罗天都割破了颈动脉当场死了,另一个也被她砍了手指摔下山崖,尸首都找不到,只有第三个有些棘手。 那人脑门上和眼眶各中了一箭,罗天都当时手里可没弓箭,且那箭像也不像是猎弓射出来的,倒有点像是朝廷的标准配备,必定不是出自罗天都之手了,只是当日只有罗天都在场,前几日罗天都一直发烧昏迷着,便无人去询问她,现下她醒过来了,罗白宿便问起这件事。 罗天都回想了一下,也不隐瞒,老实道:“我也不知道是谁射的箭,当时我……嗯……杀了一个,被另外的两人打倒了,那人正要踩断我的腿,就有箭射过来了。” 罗白宿听得罗天都差点腿都被踩断了,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这个时候,他倒是挺感激那个不知名的谁,救了罗天都一命,然而此事到底事关重大,他身为夷县的长官,若是治下有平民百姓私自拥有兵器,那也不是件儿戏的事,总得要查个明白才是。 然而当时天暗,罗天都什么也没看清,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什么来,罗白宿不忍让罗天都再想起那时的惨状,便不再问了。 他们父女说话的时候,卫缺就在一边坐着,见他们两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起身就往外走。 罗白宿不解,问道:“卫大人?” 卫缺偏过头,露出刀削似的侧脸轮廓,冷声道:“有什么好为难的,我带了人去山上搜一圈,不信搜不出来。” 这倒是实话,卫缺打小就是在山林里长大,天生就带着股狼性,若说要在这莽山搜个把人,除了他之外,只怕别人还真做不到。 罗天都其实心里隐隐有个猜测,那人箭术精湛,那样的夜里,竟然一箭射中了那人的眼眶,一箭射中了脑门,必不是寻常人能做得到的,又听罗白宿讲那箭支也像是朝廷打造出来的给官衙使用的,而当年杀害梅县令一家的凶手也未曾找到,她觉得那人有可能就是那个凶手,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想多了,说不好就是个箭术高强的猎户罢了。 不管怎么说,罗天都对那人都只有感激的,他救了自己一条命,心里也不想他因为这个被卫缺怎么样了,便道:“兴许是山里的猎户吧,我听人因为夷作乱,县里的百姓有不少人都搬去山里去了,也不种地就靠着打猎过活,也没做什么歹事,咱们就不必……” 卫缺便冷着脸道:“他救了你,不找着人,问清楚他是甚么人,哪村哪寨的,如何赏他?!” “啊?你找他是为了赏他啊?”罗天都糊涂了。 卫缺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额上顿时青筋暴露,怒道:“不然还待怎地?怕我杀了他吗?”语气里竟有些委屈的意思。 罗天都一脸黑线,她开始听卫缺的语气,还真以为卫缺是打算杀人去的,也不怪她,卫缺黑着一张脸,身上冷气直冒,分明就是寻人晦气的模样,哪里看得出来是要赏人的意思,再者他做甚么要赏人家啊?要赏也是自家人去赏。 “莽山那么大,要寻一个人多不容易,就是要赏人也不必急在这一时,等到哪天碰上了,再赏吧。”罗天都知道卫缺这是生气了,便把前些日子对他的气一骨脑丢开边,好声好气地劝着。 她现在对怎么应对卫缺也有了一点心得,卫缺这人是典型的那种只能顺毛摸的人,他不生气还好,若是真生气了,跟他对着干是肯定不行的,只会让他更恼怒。 卫缺不理她,疾步往外走。 “我过来的时候,看到厨房里放了大半边肉,要不,我给你煎肉排吃?”罗天都试探着以美食诱惑。 脚步慢了一点。 “炖肉?” “……” “烤肉?” 卫缺忍无可忍,转过身,怒道:“够了!不去了还不行吗?!” 【) 第263章 罗白宿愕然,跟着卫缺来的那几个来看热闹的也愕然。{} 那个嚣张跋扈油盐不进的卫缺,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一顿烤肉就收买了?众人都有一种总觉得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的错觉。 卫缺不去山上捣乱了,罗天都答应他的烤肉自然是不能食言,卫缺则认为她既然许了她煎肉排、炖肉和烤肉,那么三样都要,罗天都一头黑线,这个时候卫缺倒是突然精明起来了。 因为来了贵客,家里米面倒是有,肉类却是半片也无,便请了当地几个老手猎户,去山上猎了些野味,多是些小动物诸如獐子狍子一类的,饿了一冬都瘦不拉叽的没几两肉,后来程盛带了人跟着那群猎户上山,方才猎了三头野猪回来,两头送到军营里给那些兵爷们打牙祭,还有一头稍小些的抬到县衙里招待卫缺了,因为正赶上中午,程盛便留下吃饭,下午的时候再回军营。 那野猪本就不大,一颗脑袋就占了不少重量,剩下的肉也没有多少。最嫩的那块肋排,被罗天都切了下来,煎成了香喷喷的肉排,一个一小块只是尝个鲜,罗天都自己的那份被贡献出来给卫缺了,猪蹄剁成一块一块的,熬了卤汁,准备卤了晚上吃,留了一块剁肉馅包饺子,还有一块中午烤着吃,其他的都腌了起来。 反正县衙破成那样,也没什么好讲究的,方氏在院子里收拾了块空地出来,生了火,将野猪肉串起来,架在火上慢慢烤着。 罗天都自打到了夷县,顿顿都是粥和咸菜饼,这会儿香味一起,肚子咕咕直叫,不光是她,就是罗白宿在后头院子里也呆不住了,寻了个理由出来,道:“好香。”说完捋起袖子,叉了一块肉自己烤起来。 程盛跟罗家人熟稔,见罗白宿都自己动手烤起肉来,也将袖子一卷,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罗天都将调好的酱汁递给他们:“一边刷酱汁一边烤。”酱汁是她刚熬好的肉汁,刷上去,肉香四溢,滋滋地往下滴着油,引得人馋涎欲滴。 满院子都是烤肉香味,罗子衿闻着那味道,迈着小矮腿噔噔地几步跑了过来,往罗天都背上一扑:“姐姐,肉。” “好,好,好,烤熟了给你吃啊。”罗天都对这个小祖宗那真是又爱又恨,担心他在火堆边跑来跑去太危险,便道,“你先跟丁五哥哥去玩会,肉烤熟了再叫你来吃好不好?” 丁五便过来牵罗子衿。 家里来了大夫以后,罗天都便让大夫给丁五把了脉,知道小孩身体健康没什么病症后,便让他陪着罗子衿玩。 罗子衿这会儿跟丁五还不熟,趴在她背上哼哼唧唧地不肯搭理丁五,卫缺朝他看了一眼,吓得小孩儿什么话都不说了,乖乖跟着丁五出去玩了。 罗天都有些哭笑不得。 罗子衿走后,卫缺蹲在她身边,等了一会儿,板着脸面无表情地问她:“能吃了没有?” 罗天都看了他一眼:“等一会儿,还没熟。” 卫缺便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踱开了,过了一会儿,又过来问她:“能吃了没?” 罗天都手忙脚乱地翻着肉块一边刷酱汁,嘴里还要一边回答他:“还没熟,再等一等。” 隔了一会,卫缺又过来问:“还没好?” “还没好。”罗天都回道。 卫缺转了一圈,又走到她身边,刚要开口,罗天都便抢先道:“没熟。” 卫缺也不满了,问道:“将才你也说只等一会儿了,这都等了好几个一会儿了。” 罗天都被问得烦躁了,柳眉倒竖:“熟了就是熟了,没熟就是没熟,若是熟了,你不来问也熟了,若是没熟,你就是问我也还是没熟。” 卫缺便恼怒地道:“我就是问一声肉能不能吃了,你哪里来的那么多熟跟没熟。” 众人差点笑喷了。 方氏在厨房里领着向兰和罗名都几个在包饺子,院子里诸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她以前也差点被罗天都绕晕过一回,现在看到别人跟她一样上了当,笑得肚子疼,觉得卫缺现在这样子倒是有点可爱起来,一点也不像传闻中那样跋扈冷酷。 终于肉烤得滋滋作响,直往下滴油,看着熟了,罗天都才将肉串放在盘子,递给卫缺道:“熟了,吃吧。” 卫缺也不客气,接了过来,便开始大吃。味道果然好,外头的那一层焦脆可口,里层的却是鲜嫩无比,因为烤的时候不停地刷酱汁,酱料的味道都渗入到肉里面,十分美味。 卫缺狼吞虎咽两下吃完了,根本不够,罗天都手里的那串还是刚刚串上的,也不知要等多久,罗天都觉得这样太慢了,便将手里的肉串递给他,示意他自己烤着,然后去看方氏包了多少饺子了。 “你怎么过来了?外头不是烤着肉吗?”方氏问她。 “烤肉太慢了,卫大人怕是等不及了,娘,先给他煮碗饺子压一压。”省得他总是来回问她肉熟了没有。 方氏想起刚才院子里的对话,笑了一下,果然起身将锅涮干净了煮了一锅饺子给卫缺吃了,这才消停下来,她也总算能安静地烤她的野猪肉了。 烤肉虽然美味,也只吃个新鲜,吃多了便有些腻,像卫缺那样能把烤肉当正餐吃的还是少数。罗白宿和几个老头各吃了几串解了馋,便停了手,倒是方氏煮的饺子,各吃了十几个,也就饱了。 那个自称是庄稼人的刘老头,吃得饱足之后,摊在院子里晒太阳,问罗白宿:“如今这夷县满目疮痍的,罗大人可是有什么打算?” 罗白宿叫方氏奉了茶上来,道:“咱们大庆朝还是以农耕为本,眼下马上就开春了,巴旬府里又送了三千石粮食过来,最紧要的还是趁着现在春耕尚早,开荒种粮才是正经。” 刘老头也点头:“我这几天闲着无事,四处转了转,这里的田地倒是适合种东西,比之姚县那边的薄地,不知要好了多少,就这样白白荒废了许多年,真正是可惜了。”说到这里,刘老头想起一事,又问道,“我来的那日,见着城外头似乎在挖沟壕,这是修什么?”说是修城墙吧,也不太像,哪里有挖土垒城墙的,一推就倒了,委实太儿戏了。 罗白宿笑着说:“这不县城荒废多年,城墙都塌了,我本来是想组织人手将城墙修葺一翻,怎奈人手不够,也无工具,只得想出这法子好歹挨过年关这几日。”说起这个,罗白宿倒是有些发愁了,本来人手就不够,开春若是垦荒,城防这边就更无人了。 程盛看了卫缺一眼,道:“大爷,人手的问题我倒是有个主意。” 罗白宿一听,来了兴趣,问他:“你有什么好法子?” 程盛笑道:“这回我领了三百人过来,这两天刚好安顿好了,回去后我派一百人过来,去山上采些石头,帮着把城墙修葺好,大爷也好专心着手春耕的事,这个事要紧。” 罗白宿听了大喜,道:“如此正好,只是你初来乍到,支了人过来,兵防司那里问起来,可怎么好说?” 一直专心吃烤肉的卫缺,这个时候突然插了一句:“巴旬的兵防司如今是解远领着吧?” 程盛道:“正是解远解大人。” “那无妨,我回去的时候,给解远带个话,再让他添两百人过来,帮着把荒地也一起垦出来。”卫缺道。 罗白宿这下可真放心了,冲着卫缺施了一礼,道:“如此,我代夷县的百姓先谢过卫大人了。” 罗天都听到这里,眉头皱了起来,问:“那咱们得给他们一天开多少工钱?”她担心的是三百人,就算每人只开三十文的工钱,加起来也有九吊钱,整个夷县的城墙修缮完毕,怎么也得两三个月吧,每天三吊钱,三个月算下来,就是八百吊钱,这还是没算上吃喝,这可是笔不小的开支。 刘老头瞪着眼睛看了罗天都半天,笑道:“府上的小娘子倒是一把管家的好手,这头一条想到的就是工钱。” 那个姓甘的自称是铁匠的老头也笑道:“小娘子放心,卫大人有心帮忙,哪里会要你爹出工钱,再说了当兵的都有军饷,就是不来帮着干活儿,每天在兵营里操练也一样吃饭睡觉发钱,解远还是当年卫大人手底下的一个副将,卫大人开了口,解远必不会为这个向你爹讨工钱。” 卫缺也斜着眼睛看她。 罗天都被人取笑了一翻,脸上的神情讪讪的,可是这也不能怪她,谁不知道夷县县衙一穷二白的,不管做什么都得朝上头支银子,这回是运气好,抱了卫缺的大腿,钱和粮食顺利地支下来了,可是夷县要花钱的地方哪里只有这些,她不谨慎点问清楚,那点钱能做什么用。 罗白宿便给罗天都解围,道:“初来乍到,连个管帐的先生也无,家里以前都是小都管着的,这孩子操心惯了,莫要见笑。” 刘老头便哈哈一笑,道:“罗大人好福气,小娘子这般能干,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罗天都听他们说了半天话,发现开口说话的就是刘老头和甘老头,另外一个木匠一个大夫,完全就是摆设来的,举手投足之间也没有刘老头和甘老头那般大方,对着卫缺还有些畏惧的样子,便猜想几人中这刘老头和甘老头估计身份最高,另两个大约是副手之类的。 这几个老头是什么身份,她也没问,总觉得现在这样什么都不知道还幸福一些。 【) 第264章 卫缺呆到正月十五就启程返京了,跟着他一起来的那四个老头儿却留下了。()卫缺如今也算得半个罗家人,他留了这四人下来,罗家也没有往外推,横竖跟卫缺认识的这么几年,说起来卫缺给他们的帮助却是不小的,他留下这几个老头说不得也有什么大用途,就是没甚用,放在罗家养着也不妨事,不过是多烙两张饼,煮粥的时候多放两碗的水事。 程盛后来果然领了百来个兵士帮着担土修葺城墙,罗白宿这会儿正缺人手,况且卫缺也说了,巴旬府的兵防司那边他会打声招呼,到时还会有人来,于是也没有推拒,只是叫程青带了几个力气大的,到领县买了几口活猪过来,准备到时好生招待这些过来帮忙的军爷一翻,虽说卫缺和程盛都讲了,这些当兵的都有兵饷,朝廷也管伙食,但总不好人家好心过来帮忙,他却一毛不拔,连顿好吃的也不招待。 罗天都如今不仅管着家里的钱袋子,巴旬府拨过来的三千两也是她收着的,没办法这会儿罗家人里头,只有她能担得帐房这个职缺,她也就举贤不避内亲,赶鸭子上架了。她知道罗白宿让程青去外头采买肉猪,便取了六十两银子给程青,除了买猪,外头有些什么小菜也拖两车回来,还让他顺便多打些酒,她想着那些当兵的训练的,军营又严格,平日想是难得吃一回酒的,既然肉都买了,酒钱也不必省了。 第四日,程青便回来了,跟着他同来的还是一个熟人徐三爷,徐三爷因为年前跟罗白宿过来的时候,碰见同村的几个年青后生都上了山,做起了那等勾当,心里委实放心不下,回到巴旬后,便时常打听夷县的消息,得知有个京里的高官年初的时候到了夷县,还有不少兵士也过去了,他在家里怎么也坐不住了,生怕那是京里来人去搜山捉拿山匪的,想起他从夷县回去的时候,罗家再三嘱咐若是他有空,过了年还让他到夷县来帮忙,便收拾了包袱跟儿子媳妇说了一声,又往夷县来了,路上正好遇上程青,两人便地一起过来了。 罗天都一见他乐了,现在夷县这边钱有了,粮也有了,人手也勉强够,就缺个当地的熟人做向导。徐三爷是当地人,且还有一定的威信,又会官话,做事又十分老成周到,实在是个很得用的人。 程青买了四头大肥猪,一车萝卜,一车白菜,一车土豆,外加一车酒回来了,那六十两银子自然也花得干干净净。罗天都算了算,就是这些,也不够三百人吃上几天,幸好卫缺当时说了,这些人的伙食并不要自家负责,要不然两个月下来,巴旬府支出来的那点银子,还不够他们的伙食。 她现在也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幸家在江南每年能捞好几万两银子,也填不够二皇子那个坑,三千甲士,每天光是吃喝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没有点家底还真养不起。 再过几日,果然有个小尉官领了两百人过来,说是帮罗白宿修城墙垦荒,因着两百人也不少,便没有都进城,只在城外十里处扎了军营,由尉官带了名亲信先过来拜会罗白宿,不管怎么说他们不是直接驻守夷县的兵士,要进城还得夷县长官点头。 罗白宿真是喜出望外:“这叫来了?来得可真快。” 确实挺快的,卫缺是正月十五动的身,今天才二十八,解远的人手就到了。夷县距离巴旬府也有几百公里,就算卫缺快马加鞭脚程快,到巴旬也要三四天,算起来应该是卫缺到了巴旬府就去找解远了,然后解远该是一刻也没有耽搁就命人从巴旬府赶了过来。 要不怎么说朝中有人就是好办事呢,如果是罗白宿自己往巴旬府支人手,且不论他一个地方官,找兵防司借人手借不借得到,就算人家肯,该行的手续还得办好,拖下来没个一两个月人是绝对到不了夷县的。 那人是解远手下的一名偏将军,姓廖,见着了罗白宿,彼此行了礼,便道:“解大人亲自吩咐过的,罗大人有什事只管交待一声,卑职莫不从命。” 罗白宿见着人来了,已经十分高兴,笑道:“我正愁人手不够,廖将军一来,算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廖偏将口称不敢,问清楚了罗白宿叫他带人来的目的之后,便想回去带着人立刻开工。 罗白宿便道他们远道而来,行路辛苦,先稍事歇息,晚上由县衙招待一翻后,明天便开始正式开工,说罢也不管廖偏将如何推辞,自去吩咐方氏烧火起锅,又叫徐三爷领了几个手艺好的猎户,将买来的那四头大肥猪宰了一头,收拾干净了拿去锅里炖着。 三百人的饭菜,也就那没么讲究了,大块的肉炖萝卜炖白菜,再配上当地的米酒,想必那些常年在军营里苦熬的兵士也不会挑剔不够精细。 廖偏将见状,也不好再阻拦,自去城外领了人进城,又选了一处离工事距离较近的角落搭起帐蓬,将营地扎起来。他们既然要在夷县修城墙,还要帮着垦荒,没得一两个月是不成的,这县城也够荒废了,加起来的活人还不出两百人,他们驻扎在城里,也扰不了百姓。 当晚,廖偏将领着的那两百人连同程盛拨过来的一百人,就在夷县县衙里吃晚饭。 县衙院子不够大,罗白宿便将桌椅板凳摆到外头的空地上,将大盆的炖肉香醇的米酒摆上桌,那些兵士在军营里训练里都只吃干粮,鲜少有机会打牙祭,因此见着好酒好肉一顿喝彩,当即吆喝着吃起来,不时传出一阵叫好声。 罗天都在衙门里都能听到外头那副吆五喝六的热闹声一直到了入夜时分方才平息下去。 第二日,廖偏将便领着人开始修城墙,他们是做惯了的,也不用罗白宿吩咐,采石头的采石头,彻墙的彻墙,各自分工干得热火朝天。 罗白宿见状,便完全丢开手去,专心手边的垦荒事宜了。 他想得还是很美好的,真正做起来,却遇到了一个难题,百姓压根就不愿意垦荒,哪怕是朝廷支持垦荒,尤其是念及夷县向来贫弱,下了明令,但凡愿意在夷县开垦荒地的,开出三亩便可自留一亩,免纳头五年的赋税,头一年的粮种也由官府免费提供,换句话说就是朝廷不收你的钱,出粮出地只让你出把力气,得的粮食头五年都归你,待得五年之后,开出的地便有三分之一成了你私人有的,几百年来就从没这么好的事,怪就怪在,这么优厚的条件,夷县百姓愿意垦荒种地的仍是少数,宁可过那上山下水猎点活物,冬天忍冻受饿过那贫寒的日子。 徐三爷倒是知道其中的缘故,长叹口气,道,“若是这里寸草不长,无人种粮,久而久之,那些夷人知道这里没什么好抢的,也就不来了,若是开荒种地,夷人知道了,难免时时惊扰,夷人凶悍,来了之后,不光抢粮抢女人抢孩子,若有反抗,便被夷人杀死了,他们呐都是被夷人吓破胆了。” 罗天都道:“以前如何我是不知晓,也不说什么了,可是现在朝廷正准备夷县开荒,你看,军营都扎起来了,这说明朝廷重视夷县这块地方,夷人来了,有当兵的帮咱们挡着,他们还怕什么呢?” 徐三爷道:“理是这个理,可是这里的百姓担惊受怕的日子太长了,要他们突然一下子放下心里的畏惧,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再者,这些当后的现在在这里,谁知道三五年后,朝廷还会不会这般重视夷县这块地方呢?万一过了两年,这些当兵的撤走了,到时候夷人长驱直入,受苦受难的还是这些百姓。 罗天都便想起初入城时,县城里百姓都跑光了的事,还有上回夷人摸进来,她们被迫跑到山上躲藏结果差点被夷人找到时的那种惊惧,她们还好,不过是经历了一次,这里的百姓这么多年来,不知道被夷人抢掠多少回,杀了多少亲人,抢走了多少姐妹女儿,朝廷这些年来却不闻不问,他们心底里只怕对官府早已不报希望,这会儿朝廷突然动员他们垦荒种地,谁也不敢冒那个险。 不种地会挨饿,种了地可能连命都保不住,相比之下,饥饿虽然很可怕,可是总比丢性命要强。 没法子,她只好问罗白宿:“爹,你看怎么办才好?” 罗白宿听他们一老一少说了半天,听罗天都问起,便道:“眼看着春耕马上就要开始了,这事耽误不得,误了春时,一年都没有收成了,你跟你娘说一声,让她明日早些备早饭,我吃了饭,打算去下头的村寨看看,百姓如今不相信官府,只有想办法说服他们,让他们看到朝廷的决心,这里也是我大庆的土地,朝廷绝不可能放置不管的。” 【) 第265章 次日,罗白宿早早吃了饭,天不亮就和程青徐三爷外加那个刘老头几个出门了。 罗天都则取了夷县地图在家里琢磨着,方氏怕屋里潮她受寒,待得太阳上了树梢就将她赶了出来,让她在院子里坐着,不许进屋去。南边的天气转暖得早,过了正月十五,气温就开始回升,只一早一晚稍寒罢了。罗天都搬了张桌子出来,在太阳底下看书,暖暖的风吹来,带着点早春的不知名的花香和着泥土的潮湿气息,十分舒服。 这地图还是后来程盛从军营里带过来的,给县衙里留了一张,罗天都闲着无事便取了地图想查看一下夷县周围的地势地形。这年头的地图都是手绘的,又是程盛从军营里带出来的,自然没有现代那么精致,那美工不说也罢,抽象得很,几个小山包就代表了四周延绵起伏的山峰了,那东一条西一条的线,罗天都看了半天也没看懂。 “唔,这不是夷县的城防地图嘛?小娘子看这做什么?” 罗天都冷不防边上有人突然出声,吓得手抖了一下,抬眼看到那个跟着卫缺来的老木匠,姓什么来着……嗯,好像姓巫来着,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她手里的地图看。 “老先生看得懂么?这地图画得跟天书似的,嘿,我领会不了。”她觉得鼻子有些痒,抽了抽鼻子,问。 巫木匠弯下腰,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指着地图一个地方道:“这一块就是县城,这里是后山,这一圈就是将士们正忙碌着修葺的城墙。” 罗天都便取了纸笔,在中间画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框,写上夷县两个大字,表示这是县城。 巫老头就站在她边上,对她用的那支鹅毛笔,表现出了十分的兴趣:“这是什么笔?看着倒是挺别致的,小娘子可否容小老儿瞧上一瞧?” 罗天都便取了笔盒,从里头拿了一支鹅毛笔出来,递给巫老头,道:“这是鹅毛笔,小时候家穷,买不起纸笔,我爹就拿叔伯们猎到的鸟雀的羽毛制成的,挺好用的。” 巫老头将那笔翻来覆去看了个遍,又沾了墨在纸上写了两个字,那笔杆太细,又不好着力,写出的字歪歪扭扭的,十分不耐看,不由有些惋惜:“倒是好用,可惜练不得腕力,小娘子用倒也罢了,正经读书人却不合适。”又去看罗天都写的字,果然十分之丑,纸上就夷县两个字,还错了一个,再一细看,罗天都执笔的姿势也不对,便道,“小娘子如今这个年岁虽说已经过了练字的最好时间,但若是有心,勤奋刻苦,将来也不一定没有成就。” 罗天都道:“我又不参加科考,字练好了也没什么用,横竖自己能看明白就好。” 巫老头就从没见过这么不上进的,满腔为人师表的热忱生生被她噎得再也提不起半点兴趣,印象中罗白宿的那手字也很一般,再细想罗家的出身,便默然无语了。 罗天都可不管他,将那地图仔仔细细问了一遍,然后按照自己能理解的方氏重新画了一遍。她笑话别人的美工抽象,自己画得更搞笑,一个方框里头写上夷县便代表了县城,两条并列歪歪扭扭的线表示夷县外头那条襄河,一个三角形表示高山,耕地面积也是一个框,上面写了地。 巫老头起先还以为罗天都要重绘地图,心里惊了一下,想不到罗大人家里的这个小娘子,居然连地图都能绘了,等到他拿起罗天都绘好的地图,一脸的惨不忍睹的表情。 唉,小孩子果然就是小孩子,当不得真的。 罗天都拿起那张自制的鬼画符,发现夷县虽然地势起伏,也不是全无优势,至少外有襄河,且那河还是常年不断流的,支流四通八达,纵横错落,水是不缺的,若是沿着襄河各支流挖了渠,各村各寨,只要不是住在山上的,俱都有水了,就是耕地零散,不像北方那边成片大块的田地连在一起,开垦起来费功夫些。 有山有水有田地,现下朝廷又重视夷县的发展,派了军队驻守,只要罗白宿能劝动乡民垦荒,也不用多,每人开出十亩,种上一季水稻,哪怕每亩只按一百斤来算,也能产一千斤粮,头一年的稻种都由朝廷提供,还不用交田税,产多少都是自己的,断然没有填不饱肚子的理,待得五年之后,开出的田地自家还能落下三分之一,这简直就是天下掉馅饼的好事,罗天都自己都想去开几亩田,攒点私房了。 况且夷县地处东南,气温高,若是有那早熟的良种,有水有肥,种上两季估摸着也能熟,那时候产量还要再翻上一翻,就是南边那一大片丘陵地,因为灌溉不便,不宜开垦成耕,种上桑麻,培养成林地,既防风又防泥石,连同耕地一起,吃的穿的俱都有了。 守着这么个宝地,怎么还能为填饱肚子发愁呢? 问题是,人家宁可饿肚子也不愿意种地! 晚上罗白宿回来,脸色怏怏的。他大清早和徐三爷刘老头几个爬山涉水的,走了好几个村寨,那些寨子里的人,一见有生人来,慌不迭地就往山里跑,喊都喊不住,好容易逮着了两个人,一跟他们说起种地的事,各个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最后还是徐三爷将他们领到徐家寨,好歹仗着徐三爷的脸面,又是许诺又是劝说,连正月里夷人进来把夷人打退的事都拿来炫耀了,总算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听说朝廷会发粮,松口表示愿意开荒田。 可是这也才几个人,夷县大大小小的村寨也有几十上百个,这样一个一个地访,要访到猴年马月去,等访着了人,早误了农时了。县城里住着的那一百多口人,跟着罗家混久了,倒是愿意垦荒,但那也不够啊。 罗白宿在家里愁得不行,现在有钱有粮,没有人手他也没法子啊,这还是外头有三百个士兵在帮着挖壕修城墙,人家虽然也答应帮着把荒地一起开垦了,可是总不能还指着他们帮着种地吧? 那边城墙倒是修得快,那些当兵的都有把力气,做起事情来比那些山民们利索多了,还自带干粮,都不用罗家管饭,罗家这边只偶尔十天半月的买些好菜送过去给几个领头的打打牙祭罢了。 罗天都看在眼里,忽然有了主意。 那日等得罗白宿回来,罗天都便道:“爹,你一个人力气有限,又不熟这里的山路,跑断了腿磨破了鞋,一天能跑两个村寨就算了不起了,山民们还不见得领情愿意开荒。徐三爷也说了,他们以前也都是庄稼人出身,只是被夷人吓破了胆,生怕种了庄稼把夷人又引了过来,到时别说庄稼,生怕连人也没有了,他们怕的是咱们县里没有保护他们的力量,可是你看,程盛哥不是领着人在县外头驻扎起来了吗?军营隐秘,咱们不好带着人去看,可是外头帮着咱们修砌城墙的却是无妨的,爹你何不让城里的百姓去各处山寨里走动,让山民们过来看一看,咱们县里如今这一派热火朝天的气象,他们见了,知道朝廷不会不管他们,派了人保护他们,保护他们的田地,他们放了心,自然就愿意开荒了。” 罗白宿连着跑了小半个月,脚底磨起了一层水泡,也没劝到多少村民,听得她这么讲,也觉得有道理,将这事跟徐三爷说了,徐三爷听了,二话没说,四处找人去了,然后分散去山里各个村寨。 接下来的几天,县城里明显热闹了许多,多了不少人,时时有山民过来,往城墙根上转。那些修城墙的军士,虽然脱了铠甲,一副平常人的模样,但是个个孔武有力,明显不是这里的百姓。村民们打量着这些以往他们见着了都要抬头仰望的军爷们,如今挽着袖子,热火朝天地修城墙,实在没有一点以前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那些军爷被人围观了许久,也不恼,仿佛没看见一般,仍是只专注着自己手里的活计。人都是好奇的,那些山民们在边上看了几天,见那些当兵的也不理他们,也不呵斥驱赶他们,有些胆子大的,便上去问跟他们攀谈。 那些当兵的早得了罗白宿和廖偏将的吩咐,对这些山民们真是有问必答,且回答都突出了一个重点,朝廷派了兵驻守在这里,以后百姓可以安心种地,夷人过来,自有当兵的挡着,一点也不用担心。 又有县里的百姓,也道如今夷县新来的太爷是个好官,体恤百姓,听他的不会吃亏,山民们不见得听罗白宿这些当官的,但是对当地的村民还是相信的,听的次数多了,也有些将信将疑了。 待得城墙修好,见那些当年的果然去开荒田去了,以前的五分信便有了七分信。 三月的时候,又来了一队官兵,押解着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难民进了夷县。 第266章 那些难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些不少北边的蛮子,当年今上跟北戎作战,死了无数人,大庆朝也不知添了多少寡妇,才将北戎打跑了,收了不少俘虏,有些蛮人被家人用钱财马匹赎了回去,剩下的家贫的,朝廷在他们脸上刺了黔,充作官奴做些没人做的苦活,还有些是犯了事押在大牢里的,如今大庆朝因为战争的缘故,国库里薄了,牢里养着那么些犯人,不干活光吃饭,也不是个事,盐矿铁矿那里头人满了,今上想开垦南边的荒地,便下令将那牢里但凡犯事的若是情有可原,比如遭受恶霸欺压,忍无可忍失手错杀了人的,又比如骨子里还有些血性的孝顺的,只要不是那罪大恶极犯了谋逆通敌卖国死罪,触犯了朝廷底线的,选了一千人,一骨脑地往夷县这边押过来了。 罗白宿正愁人手的事,见着了这些犯臣难民,真是喜出望外,买酒买菜的,将押解的官兵着实款待了一番,那些官兵一路辛苦押解人犯,风餐露宿不说,还要时时提防犯人逃走,真是夜间都不能寐眠,如今到了夷县县衙,将人和名册都交给了罗白宿,身上的担子放下来,也不推辞,胡吃海喝了一顿,方才回去复命。 如今夷县多了一千人,干活的人手有了,安置下来也不是难题。县城里多的是空废的宅子,有些垮塌了,有些被夷人烧了,还有些破烂得不甚那般厉害的,收拾收拾也能住人。 程青便领了人去收拾屋子,安置这新来的一千来个官奴。 这一千个人里头,有工匠、有读书人、有武人、还有做过官的曾经的官老爷,真是三十六行,行行都有。 罗天都正缺帮手,瞅着这个机会,跟罗白宿讲,她想从这批人中挑几个得用的。 罗白宿也觉得自家人手太手,要干的活儿却多,尤其罗天都和罗名都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十分不便,点头道:“你要挑些什么样的人手,先说个大概,我再叫人选好了给你送过来。” 罗天都一时也没有想好要什么样的,道:“我要见着了人才知道。” 罗白宿又道:“这些人初来乍到,也不知道性情怎么样,你大姐身边还有喜巧照看着,你自己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过两年你也要出门子了,不然这样吧,先叫他们送两个伶俐的丫头过来贴身照顾你和你大姐,其余的再慢慢挑吧。” 罗天都倒是不想挑丫鬟,就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特别手艺的人。罗白宿只知道来的人里头有北戎那边的俘虏,有罪人,那些人中哪些有什么手艺还真不清楚,便道:“不然你再等几日,我将这批人安置妥当入了册,你再挑吧。”这些人不比以前那些被调教好的官卖的仆役,不熟悉性子,他也不敢轻易就挑到府里让自家人使唤。 罗天都点头点了。 不说人多力量大,多了这一千多号人,连同廖偏将带来的那些兵加上程盛的一百人辛苦了小半个月,将夷县周围适宜耕种的地大致开出来了,粗略算算,也有三四万亩。三四万亩田地对一个县城而言并不算多,但是比之以前夷县无人种地的情况来说,已经算是大有改善。 春耕不等人,罗白宿将这三万多亩良田登记在册,挨家挨户每人分发了十来亩,又发了粮种下去,让他们自行去耕种。 廖偏将看田地的事弄妥了,又领着人将县衙结结实实整修一翻,制了块匾,挂在县衙大门上,好歹好了点衙门的气势,不复之前鬼气阴森的模样。 待得衙门修好,罗天都又着人买了菜,款待了那些军爷一翻,又取了五十吊钱,分与那些当兵的,只道让他们回去买两壶酒吃,多少是个意思,才将人都打发走了。 那些当兵的一走,每日再听不到他们大声吆喝声,拖石料木头时板车压在路面的吱嘎声,县城里便冷清下来。 罗天都将这些时日的花销算了一算,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平时几吊十几吊钱往她手里支,等到最后算总帐的时候,才知道钱真不经花。买这一千官奴的口粮就去了一百两,还有耕作田地用的犁,也打了上百把,铁是去盐铁司申领的,明码标价八十文一斤,拉到铁匠铺打成犁耙一类的,光是工钱就是二十文一把,又给每个村寨添购了一头耕牛,后来田种完了,又去附近几个县拖了几万棵桑苗来,加上这两个多月来,时不时地买酒买菜,款待那些帮着修城墙的军爷们,一算下来,竟是去了一千多两,上回巴旬府送过来的三千两就去了几乎三分之一。 要不怎么说搞建设就是个烧钱的事,他们这还是省了又省,俭了又俭,就花费了这许多。 钱钱钱钱,什么都要钱,这才把春耕安置下去,府库里的钱就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秋收却还是没影的事,也不知道以后能收多少粮食,产的粮食还不全都能收进官衙的仓,还得拨出三分之一给那些垦荒的,剩下的三分之二,给朝廷纳了税,剩下的粮食还要分一部分供着驻扎在城外的那三百兵士,罗白宿的俸禄也由这些收得的粮食里支取,算下来,也剩不得多少。 罗天都心里哀叹一声,怪道别人都说帐房不好当,尤其是衙门的帐房更不好当,弄得不好就要自家赔进去。 话虽如此,看着城外头那一片片阳光下波光鳞鳞的水田,田里那一棵棵葱葱郁郁的秧苗,经风一吹,仿佛一片绿浪一般,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色,就是花再多的银子也值得的,这一县百姓可就指着这些秧苗过活了。 罗名都这几日见她愁眉不展的,整日里在屋子里算帐本,算一会哀声叹气一句,做大姐的挂在心上了,寻了个机会问她:“小都啊,你天天在屋子里叹什么气呢?”她觉得现在县衙修好了,田地也种下去了,去了这最大的两桩事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没钱呢!”罗天都道。 “你要多少?我拿给你。”不算顾伯留着的顾家那些家俬,如今家里手头钱最多的是罗名都,当年罗家给她攒了好几年的嫁妆,罗天都头两年在上京捣鼓的些小玩意换的钱几乎全贴进去添了她的嫁妆了,金银首饰算上田地加起来共有千来两。罗名都对家里人大方,对罗天都这个小妹更是疼之入骨,见她嚷着没钱,便要去开私房给她取钱。 罗天都忙拦住了她:“别,我是算衙门里的帐呢,大姐,你就别瞎操心了。” 罗名都道:“衙门里的钱又不够啦?” “够倒是够,可是……唉,算啦,没事,不说这个了,子衿呢?” “丁五带着他出去玩了一上午,累坏了,这会儿正在娘屋子里歇觉。” “我去看看他。”不得不说,有丁五帮着带罗子衿,确实添了很大的用处,至少罗天都是完全解放出来了,可以做自己擅长做的事,丁五因为罗家收留了自己,十分感激,且派给他的活儿又不重,就是陪着小公子玩耍,在他眼里,只有相当信任的人,才会指派到家中小公子身边伺候,他觉得罗家看重自己,因此照顾罗子衿十分尽心,倒是让罗天都十分放心。 罗子衿开始几天,因为跟丁五不熟,不肯让他带着玩,后来见得多了,跟丁五熟起来,也渐渐肯让他抱着四处玩耍,如今同他已经十分要好。他今天和丁五在院子里疯跑了一上午,累坏了,吃了午饭这会儿正在歇午觉,罗天都去看他的时候,小孩儿正闭着眼睛,摊开四肢睡得酣熟。 罗天都看着罗子衿睡觉时安静起来像个小天使,又爱得不行,在他脸颊上亲了亲,又给他拉好了小被子,这才轻手轻脚地出去,丁五就守在门外头,看到她们出来,还不放心地挑帘子看了看。 罗天都这几日看丁五行事,虽说并不十分机灵,但是对罗子衿却是十分尽心,倒不像那种偷奸耍滑的人,而且年纪不大,若是好好培养,将来说不得也是个能独挡一面的人。 罗白宿今年都四十了,方氏也有三十九,罗子衿却只有两岁,哪怕罗子衿再早熟能干,能独立门户,将罗家的门楣撑起来,至少也得二十岁,那个时候,罗白宿都快六十了,精力不济,也不能事事都帮罗子衿,罗子衿身边还得早早培养一两个得用的人才是。不是她自夸,罗白宿方氏和罗名都有她,所以能省很多心力,可是她再过两年就要嫁出去了,就算她有心,也不可能出嫁之后,还去操持罗家的生计,方氏两口子又是个宠孩子的,尤其是罗白宿,简直就是个二十四孝老爹,也亏得她是个成年人的灵魂,要不然以罗白宿那种宠孩子的方式,将来还真不知道会宠出个什么小霸王出来。 第267章 罗天都到了院子里,看到向兰正在打扫院子,额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这边四月的天气温就很高了,在外头略活动一会,就要出一身汗。 2016 .xiaoshuo2016 罗天都看了向兰两眼,有些惊奇地道:“向兰姐,你是不是胖了?”以前向兰那可是个标准的小蛮腰,现在看起来那腰有些粗了,人也圆润许多。 向兰看了她一眼,抿着嘴笑不说话,方氏听了,嗔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会说话,你向兰姐哪里是胖了,她呀,是有了。” “啊?”罗天都这回可真高兴了,回过头看着向兰的肚子,道,“向兰姐有小宝宝了?” 向兰也是一脸的喜气洋洋:“昨儿尤大夫刚把的脉,已经有两个月了。”她和程青年岁都不了,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程家只能指着程盛添香火,倒是不曾想,自己这般年纪竟然就有了,自然十分高兴。 “程青哥知道了吗?”罗天都又问。 “还没呢,这几日家里忙得很,我想过几天等阿青忙完了再告诉他。” 现在夷县人手也不是很缺了,尤其各式各样的工匠什么的都有,县城却什么样的铺子都没有,罗白宿便想将百工建起来,别的可以往后拖一拖,可是药堂啊铁匠铺什么的,却是等不及了,不然谁家有个头痛脑热的,还要到县衙来请人,打个什么铁器,还要跑老远去邻县,极为不方便。 药堂的地方好选,罗白宿早划了当街的一块地方留给了尤大夫,就是铁匠铺要好生筹划,铁匠铺又不比别的铺子,打铁的时候叮叮当当十分吵闹,甘老头又十分有性格特挑剔,这样的要求那样的要求一箩筐,罗白宿不懂这个,叫他自选个地方去,程青力气大,办事又牢靠,罗白宿便让他跟着甘老头照应他。 罗天都点头,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道:“也不知道将来会给子衿生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向兰和程青如今都是良家,可是到底是曾经给罗家做奴婢的,虽说罗家人性子都好,并不会看不起人,可是罗天都这样今天对着向兰说,以后她生的孩子给罗子衿做弟弟妹妹,分明就是拿向兰和程青当成一家人看待了,向兰听在耳里,十分感动。她当然知道罗天都只是随口说说的,可是就是这样没有经过思考说出来的话才最真。 她也笑道:“小娘子是希望将来小公子有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陪着呢?” 罗天都认真想了想,道:“最好是生个小弟弟了。” 向兰就笑话她:“小娘子自己是个姑娘家,原来也重男轻女。” 罗天都道:“那不一样,咱们两家人丁都少,自然是多几个男丁将来能够相互扶持最好。” 向兰道:“我倒觉得若是能生个像小娘子这般的女儿,一辈子跟生个儿子也没什么区别。” 罗天都心道,就她这样的,只怕这天底下也只有她一个了,借尸还魂的事都让她赶上了。方氏听她们说了半天,道:“还是生个儿子好,真要生个像她那样的丫头,有你受的。” 向兰知道方氏指的是什么,只是抿着嘴笑不接腔。 罗天都看向兰年纪也不小了,她和程青成亲得又迟,这个年纪好不容易怀了一胎,也不忍心看她还上上下下忙碌个不停,跟方氏说了一声,要往家里添两个人。 没过两日,子书便领了两个看着就很能干的媳妇过来,说是罗白宿挑的,留在府里帮忙做些粗活。大约罗白宿也知道她的毛病,只选了两个年纪大的过来,帮着做些粗活,贴身照顾她的丫头便没有自作主张,只说等哪天有空了,再带着她亲自去看。 罗天都比较注重隐私,也不习惯身边有人跟前跟后,她自己的贴身衣物之类的,现在连罗名都也不让碰了,更不想让个陌生人打理,罗白宿这样的安排,十分合她心意。 忙起来的时候,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端午。 罗天都便包了几个红包,里面放了三十文钱,发给那两个新来的媳妇,喜巧和子书因为在罗家呆的时间长些,罗天都便给他们一人发了半吊钱,向兰和程青也是一人半吊钱。 有猎户前两日进山猎了些獐子兔子之类的小猎物,照例往太爷府里送了两只,罗天都便让那两个媳妇收拾了,烧了晚上吃。 如今罗家的人口,除了罗白宿一家四口顾伯外加程青向兰喜巧子书以外,又多了刘老头四个再算上那两个新来的媳妇,老老少少也有十五口人,罗白宿便领着顾伯程青和刘老头他们在外间置一席,方氏则领着府中的女眷们在里间另置一席,热热闹闹地过了个节。 过了两日,老木匠巫老头抱了一摞纸从外头急噔噔地跑来,对着罗天都道:“支我点银子罢,我去摆弄几个小东西。” 夷县百姓识字的不多,能理帐的更少,后来押解过来的那些官奴里头,因有不少人是犯官子弟,能识文断字的倒是不少,只是朝廷的帐薄,到底不好让这些人经手,因此罗天都的帐房一职,到现在也无人领去,仍是让她掌着,罗白宿在钱财上头对她倒是甚为放心,家中有什么事要支银子,都只管朝她要。 罗天都便问他:“要支多少。” 巫老头略一思忖:“也不多要了,给二十吊吧。” 罗天都手一抖,差点又毁了一支鹅毛笔,她耐着性子问道:“前天甘老伯支了五吊钱,说要是打个什么炉子,今天你又要二十吊钱,你说说看,究竟是要摆弄个什么东西要二十吊钱?” “做个风筝。” “风筝?”罗天都重复了一句,心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风筝,居然要二十吊钱才造得好。 巫老头显是有备而来,将手里的纸张展开,对她道:“喏,我想做这个,要的材料多了些,所以比甘老头上回要的钱也多。” 罗天都心里暗骂卫缺,什么人不好送,送了这几个祖宗过来,那刘老头还好,每天领着乡民去种庄稼,天未亮就出去,天黑才回来,那尤大夫也不挑剔,罗白宿给他挑了块地方,他自去收拾草堂了,就这甘老头和巫老头最是可恶,每日里想方设法朝她支钱,若是他们支了钱去外头胡吃海喝不正经也就算了,她还能有个借口不给,这两老头不挑吃也不挑穿,拿了钱就去摆弄那些小玩意,支钱的时候说得天花乱缀,结果没一样能成的,俱都失败了,前两天甘老头也不知捣鼓些什么,险些把住的屋子都炸了,脸上的胡子都烧焦了。 “我爹签字了没?”她又问,这毕竟要走衙门的公帐,若是没有罗白宿的首肯,她是不敢支钱的。 “罗大人说小娘子自己拿主意就好。” “这是衙门的帐,得要我爹拿了主意方能支钱。”罗天都便从桌上取了一张请款单递给他,让他找罗白宿签字去,拿单子的时候,眼睛扫了一眼巫老头拿过来的图纸,觉得有些不对,道:“等等,这个是老伯自己画的?你要做的就是这个?” 罗天都心道,别是她想的那样吧。 本来罗天都让他去找罗白宿签单子的时候,巫老头便泄了气,他头前就找过罗白宿一回,若是一般的情况,罗白宿同意支钱,立时便签了,让他回来自找罗天都商量,巫老头自己心里头也明白,定是罗白宿不肯出这钱,他来找罗天都也不过是碰碰运气,见罗天都又让他去找罗白宿,知道这钱怕是支不出来了,见罗天都改了口,问起图纸的事,立刻道:“就是这个,小娘子你看不明白吧,老伯我给你仔细讲明白,嘿,要真做出来了,以后呀咱们人就跟鸟儿一样,能在天上飞了,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二十吊钱真不算多了。” 罗天都拧起眉,早在第一眼的时候,就发现那图纸居然是个无动力******的模型,画得十分仔细,一笔一划,连比例尺都标注上了,就是罗天都这等毫无艺术细胞的人也能一眼就看明白了。 巫老头平时是个闷葫芦,但是一扯到木匠活,尤其是那些人们暂时不能理解的超前的发明制作,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能从早说到晚都不歇气的。 “我知道这是个什么。”她打断巫老头,生怕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开始解说。 她算是看明白了,若是放在现代,这巫老头和甘老头必是那闷头做研究的老学究,若是背后有人支持,又有现代工业文明做基础,说不得真能捣鼓些什么东西出来,只是放在这年代,科技条件有限,匠人地位又低,这些只要发展成熟了就能给人类生活带来便利的工匠技术,也被指责是奇淫巧技,被世人所看不起,这个甘老头和巫老头,特别是巫老头,那就是一个科研迷啊。 罗天都享受了科技发展带来的便利生活,倒也不会去鄙视这些匠人,只是问他:“你打算用什么材料做?你算过没有,这些材料多重,加上一个成年人的体重,哪个地方的空气气流能支撑这么大的重量?还有,就算飞起来,没有动力系统,如何保持在空中平稳飞行?若是飞到一半,风停了,掉下来怎么办?” 第268章 巫老头一听罗天都竟然是个懂行的,眼睛一亮,急切地问道:“何为动力系统?”难为他竟然在罗天都随口说的几句话中一下就抓住了重点。 “动力系统就是通过某种燃料的化学或物理反应产生推力推动你这个滑翔器飞行的系统。”罗天都不是理科出身,其实这种东西她懂得也不多,要怎么跟巫老头具体解释实在有点难度。 燃料他懂,物理?化学?那是什么?巫老师两眼放光,一脸求解释的模样。 罗天都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才能明白,她自己都是一知半解的,想了想,打了个比方,道:“就像咱们平时坐的骡车,骡子拉着朝前跑,只要骡子还有力气,骡车就能一直跑,咱们坐在骡车里都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很轻易地从一处到另一处,还不用自己走。” 巫老头略懂了,只是不太明白怎么把拉车的骡子换成一个能推动风筝的那啥动力装备,觉得想像不出来。 “算了,这钱我自己支给你吧,就不走公帐了。”罗天都开了箱子,取了二十吊钱给巫老头。 巫老头接了钱反而不忙走了,问她:“小娘子说的那个什么动力系统,可有解决的办法?” “我就是随口说说,哪里懂这个,要不巫老伯去琢磨琢磨?”罗天都其实不懂这些,就是知道一点皮毛,那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索性不说,免得误导了他。罗天都只要他老老实实去琢磨那个动力装置,不缠着自己就万事大吉了,若是他真能想出什么法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巫老头好不容易碰上一个懂行的,罗天都又不像旁人,把他当疯子看,心里早把罗天都引为知己,有心想多和她交流一会心得,见罗天都这会儿正忙着,只得暂且离开。 罗天都生怕他冒冒然地就去试验,追了出去:“巫老伯,没琢磨明白可别就拿活人去试飞啊。” “哎,知道了。”巫木匠已经走得远了,遥遥地应了一声。 罗天都真愁死了,一屋子尽是些不着调的人。 天气渐渐热起来,巴旬这边的气温比起华溪和上京要热多了。六月的时候,屋子里已经热得像蒸笼,开着窗子夜间又有蚊虫飞进来,嗡嗡的声音就像在耳边飞来飞去,吊了纱罩又闷热难当,真是痛苦不堪。 罗天都晚上睡不好,白天便没什么精神,胃口全无,连饭也吃不下,罗名都看在眼里,心里不免着急,到处打听有什么好吃又开胃的,生怕罗天都饿坏了。 一日,罗天都醒来,早已日上三竿了。她晚上睡不着,只在清晨打完拳后那会,天气还凉着时能睡一会回笼觉。方氏知道她怕热,早上也不叫她,见她醒了,忙把早饭端了过来。 方氏见她没甚胃口,这些时日都是熬的稀粥,搁得凉了再配上些自制的腌菜,让她吃一些。 罗天都也就早上还能喝半碗粥,中午和晚上就光喝水了,什么都不吃。 她喝完了粥,拣了碗去厨房,看到厨房桌下多放了一个篓子,问:“这是什么?”翻出来一看,居然是一篓新鲜荔枝,显然是新摘的,有些上面还连着枝叶。 罗名都道:“今早有人送过来的,我看你吃不下饭,想起平时你对这些瓜果倒是能吃一些,特地问了人,去山里摘的新鲜的。” 罗天都早拿木盆打了水,洗了一盆荔枝,拈起一个剥了外壳吃起来,那荔枝个头小,里头核却不小,不过味道倒是不坏,汁水很足,甜甜的滋味很好。 方氏听得她们姐俩说话,进来的时候看到桌上已经堆了好大一堆荔枝壳了,便道:“荔枝吃了上火,你少吃点,还是多吃饭是正经。” 罗天都吃了大半盆,肚子里装不下了,果然不再吃了。 夷县地处东南,这个时节正是瓜果成熟的时候,荔枝、龙眼满山遍野的都是,李子、杏也有不少。 如今罗家在夷县百姓心里颇有些声望,罗白宿无事的时候,也跟着百姓下田,尤其是那个刘老头,真是一把种田的好手,两人成天往田里跑,跟乡亲交流种田心得,倒是很得人缘。县里太爷的小娘子因为不惯这边的天气,耐不得热吃不下饭,又得知她爱吃些瓜果后,便时常有人进山摘些新鲜瓜果往衙里送。 罗天都不想占人便宜,要算钱给他们,没有一个人肯要的,照他们原话说就是太爷领着人过来,保护他们不受夷的欺负,还带着粮食教他们种地,让他们不饿肚子,这种天大的恩情,送几筐瓜果根本不算什么,何况这些瓜果都是山里长的,又不用费钱,想吃了去山里摘就是了。他们还怕罗天都不肯收,都是半夜起来到山里摘了,赶清早送过来,往衙门口一放,罗家人起床的时候,每天都能在衙门外看到两篓新鲜水果,上面还沾着露水。 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罗天都现在却不这么觉得了,这个年代的百姓都是实在人,不比那些读书人,心里也没有那么多歪歪拐拐,只要官府对他们稍稍好点儿,让他们有口饭吃,他们便对你感恩待德,把你当活菩萨看的。 这个夏天,罗天都着实吃了不少水果,荔枝龙眼这类的不消说,还有一种叫菜瓜类似于香瓜的,皮很薄,脆绿脆绿的,果肉却很嫩,十分爽口,个头还大,罗天都一顿吃一个也就饱了。 方氏看她爱吃,便挑了那熟透了的,取了籽洗干净晾干了,和着灶灰团成一个团,贴在墙上,来年的时候打算在院子里种几棵,到时一家人自吃的尽够了。 如今县衙早被翻新一回,三月里那群当兵的走之前,连衙门口的石狮子都雕了两座,虽是手艺不十分好,但总归是那个意思。方氏见后院宽大,便将花园那处辟了出来,当成菜园,种上一些常吃的小菜,辣椒茄子豆角都有,后来又添了人手,那处菜园子伺候得十分精细,这个时节枝上挂得满满当当的,吃也吃不完。 新来的两个媳妇正在院子里晒菜干,方氏则担着簸箕在颠着一筛子绿豆。因为天气实在热,家里人又是老的老小的小,罗天都怕他们中暑,着人买了几十斤绿豆,每天熬水喝。 绿豆是山民们刚地里摘回来的,里头还混着好些石子荚壳之类的,方氏正端着筛子颠绿豆里头的渣滓,不一会儿就是一身的汗。 罗天都看着都觉得十分辛苦,若是有风车就好了,那么点绿豆,几分钟就弄好了,哪用得着这般辛苦。 风车? 罗天都心里一动,家里不是有个现成的木匠么?看起来手艺还不错的,巫老头整日闲得无事,天天想方设法从她手里拿钱去捣鼓那******,整个人都疯魔了一样,何不叫他打辆风车,也好转移下他的视线。 夷县这边温度高,日照长,庄稼长得很快,三月种下的水稻,这会儿已经开始灌浆,若是再像前阵子那样,晴上个把月,就该成熟了,若是风车真打了出来,以后山民们正好拿来吹稻子。 罗天都想到这里,瓜也不吃了,跑到外头,问:“巫老伯呢?” 子书也热得不行,坐在树荫底下懒洋洋地道:“在他院子里摆弄他那个风筝,小娘子有事找他?我去叫他。”说完起身去寻人。 县衙空院子多,罗天都便将边上一处僻静的院子让给了巫木匠,让他去摆弄他那些小玩意。向兰有了身孕,罗白宿如今有事也不怎么使唤程青了,只让他留在家里陪媳妇,这几日都是子书跟着他上山下山的,好不容易这两日才歇下来,罗天都看他累得动一罢都浑身打颤的样子,摆了摆手道:“你歇着罢,我自己去寻他。” 到了前头院子里,巫老头果然蹲在太阳底下拼他那个巨大无比的风筝,现在已经有了很大进展,前些日子,他试着在风筝下面吊了一个二十斤的重物,倒是飞了起来,但是没有准头,风一停便一头栽到了地上。 罗天都跑过去叫他:“老伯,别拼这个了,咱们做个有用的东西罢。” 巫老头这几日正因为风筝的事不得要领,心里正烦躁,听罗天都唤他,便挥了挥手,道:“叫老甘给你去打罢,我没得空。” “他只会找铁,木匠的活不会。” 巫老头干活的时候,不喜欢人打扰,被罗天都嚷了两句,也做不下去了,把手里的活计一扔,问她:“要打个什么?我记得那批官奴里头有好些个木匠,叫他们给你打罢。” 罗天都心道,家里有个现成的手艺最好的木匠,她何必要舍近求远,再找别人啊。 “我要打个风车,吹谷子的。”她朝巫木匠比划,“大约这么高,顶上开一个做一个斗,倒谷子,左边做个出风口,底下再做个小些的木斗,中间做个楔子,像水车那样,要小些,木楔要大些,外头做个手柄,一摇就有风,谷子从斗里落下来,灰呀渣滓什和的就从出风口吹出去了,谷子就从下边的木斗落出来。” 巫老头被她说得一阵头大,听她比划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有图纸没?拿图纸来,你这么比划,谁听得明白。” 第269章 罗天都倒是记得,那风车并不十分复杂,原理也很简单,农村几乎家家都有。 她便取了纸笔,草草画了一张风车的图,真的是一张草图,横线不直竖线也是歪的,圆圆的肚子更是七扭八歪画成了个怪模样。 巫老头看着她的涂鸦哈哈大笑,罗天都也知道自己没有画图的天份,被巫老头取笑了,也不恼,道:“大约就是这个,你看得明白吧?” 巫老头笑罢,拿起图纸细细看着,罗天都这图画得实在没有水平,也亏得巫老头手艺好,悟性高,竟然看明白了,道:“这图纸我拿回去重新绘一张,你这样的没人看得懂。” 罗天都道:“行,有什么不明白的,再来问我。” 巫老头便将那几张草稿纸往胳膊底下一夹,回去画图纸去了。 过了两日,巫老头又来找罗天都,递给她一张画得工工整整的图纸,道:“小娘子看看,是不是这样的?” 那图纸画得比罗天都的有水平多了,横平竖直,边上又画了一张风车叶子和转轴的剖面图,还添上了许多注解,连木材多厚,木板多长,底下出吹好的粮食的漏斗多高都标注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罗天都心下大为佩服,她自问如果别人给了她那么一张草图,她是完全没有任何头绪的,这巫老头手底下果然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就是这个。” 巫老头点头:“这倒是个巧宗,造起来也不难,小娘子也学过这门手艺?”他倒是真好奇了,别说罗白宿是读书人出身,绝无可能会木匠手艺,就算罗家有人会,多半也是父传子,子传孙,绝不会传给女儿的,那她是从何处学的这些? 罗天都笑道:“我自己看了《墨经》、《公输经》、《天工开物》后琢磨出来的,说起来还是受了老伯制作风筝的启发。刚才看见我娘在院子里筛绿豆,完好的豆子颗粒饱满比较重,灰尘、瘪壳和坏了的豆子却十分轻,我就想起老伯做的风筝,那风虽是来无影去无踪看不见摸不着的,但是却极有用,连几十斤的重物都能托起,若是有法子控制好了风速,让风大得能将这些杂质吹出去,但是又没有大到能吹动完好的豆子,那样不是就能够很方便的吹豆子了,不光是豆子,以后稻子呀小麦呀,甚至舂的米都能吹了。” 说这话的时候,罗天都其实十分心虚,这种赤裸裸地剽窃广大劳动人民智慧和经验的感觉让她觉得十分羞愧,然而,这风车做出来实仍有利于民生的好事,她就厚着脸皮充当一回女鲁班了。 巫老头有些若有所思,倒是没有再接着问了,两人又细细讨论了一翻,看看有没有什么要修改的,其实罗天都只是脑子里有个概念,甚至知道长什么样子,但是真论起动手来,她是压根不会的,还是完全得仰仗巫老头。 因为前段时日城里一直修东修西,木料都是现成的,罗天都便让人取了木料来,都堆在巫老头院子里,巫老头也不啰嗦,取了工具,拿矩比划弹墨线开始忙碌起来。 本来罗天都看巫老头都一把年纪了,木匠活虽说没有铁匠那么累,那也好歹是个力气活,原本想给他找两个徒弟,帮着做些粗活的,后来才想起这年头,手艺相当于传家之宝,不是人人都乐意往外收徒弟,把自家的独门绝活传授给别人的,于是再没有过问。 一连数日,巫老头果然闷在屋里开始捣鼓那风车,也不来烦罗天都了,连饭都是差了人给他送到院子里吃的。罗天都看他总算有个正经事做着,不再成天想着怎么装上翅膀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也放下心不管他了,还打算等风车做出来,再多让他捣鼓些东西做,比如打谷机什么的。 进了七月天气越发炎热了,罗天都几乎整晚整晚的睡不着,只在清晨眯一会儿,她便把打拳的时间挪到了半夜,打了拳洗个澡,还能凉快一会。 这一日,罗天都刚迷迷糊糊地睡着,就听到有人在外头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小孩儿欢快的叫声。 罗天都将枕头一把蒙在脸上,堵了耳朵,声音果然小些了,然而天气热,枕头蒙着脸,一会儿就热得人受不了,满头满脸都是汗。 罗家的枕头不像别家用的瓷枕或是木枕,特别是官宦人家,男人三更就得起床,来不及梳头,很多人睡觉时都不拆头发,睡瓷枕不会弄乱头发,早晨起来略打理一翻就能出门了。罗天都睡不习惯,总嫌那样的枕头太高了,而且太硬,磕得后脑勺都是青的,她睡的枕头都是用布缝了枕套,里头填充一些旧物丝绵之类的软枕,十分舒服,至于头发么,以前在罗家村住着时,家里穷,她那时年岁也小,也没那么多讲究,不拘找根带子,胡乱将头发绑了就是了,就是后来罗白宿授了官,家里宽裕些,她也很少在这上头花心思。 罗天都烦躁地将枕头扔了,翻了个身继续睡,奈何外头实在太吵,想是睡不着了,她烦躁地坐起来,冲着外头喊:“别吵了别吵了,还让不让人睡了。” 却是无人理她。 她一肚子火气,人清醒了,也不想睡了,披头散发地跑出去,外头一个人也没有,就连把她看得最重的罗名都,此刻也不见人影,那声音像是旁边的院子发出来的,她循着叫声走到巫老伯的院子里,顿时愣住了。 院子中间立了个木质的怪家伙,大约一人伸手到胳膊肘那么高,宽有两米多,顶上有个四方的漏斗,漏斗的下方是个滚圆的箱子,外头装了个摇把,左下方是一个斜斜的出口,底下刚好能放一只箩筐,箱子的另一头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口子。 此刻巫老头正摇着摇把,丁五抱着罗子衿站在出口那边,吹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罗子衿嘴里还发出欢快的叫声:“风、风。”两人身后站了一排人,都在享受人工风车带来的凉爽。 罗天都看得瞠目结舌,心道她造这风车出来,可不是为了当风扇使的,然后马上意识到不对,冲了过去,欣喜地大叫。 “造出来了?这么快?”说完绕着那风车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个遍,又敲了敲那个圆形的装风车叶子的斗,还去试了试摇把,嗯,挺不错的,跟她预想的差不多。 “罗天都!你那什么样子?!”方氏扭过头看她披头散发一副邋遢的模样,怒了,追着她打。 罗天都抱着头飞快地跑了。 她回到屋里,草草洗漱了一翻,到了巫老头院子里,方氏已经量了一箩筐粗粮出来,正在试风车好不好用。方氏端了一个撮箕正踮起脚尖往顶上的漏斗里慢慢地倒高粱米,在巫老头的指导下,时不时地调节漏斗下方的一块横板,控制漏斗开口大小和高粱米往下落的速度,巫老头自己则眯着眼摇着摇把,一边摇,里头的风车叶子转动起来,带动高粱米跳动的响声,灰渣和不饱满的谷料从出口吹了出来,干净的高粱米就从下方的米粮出口滑下来。 巫老头一边摇摇把,一边弯腰拨了一小把高粱米到手里看,果然没什么灰渣杂质小石头一类的,十分干净。他朝罗天都竖了竖大拇指,那意思是称赞这东西好用。 “小娘子想的这什么风车,挺实用的,值得推广啊。”巫老头将摇把让给一旁跃跃欲试的方氏,道。 罗天都只觉得脸也有些发热,心道她哪里想得出来风车这种东西,那都是几百年来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光让她一个人,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加起来都想不出。 “以前小时候,我娘筛谷子,常常筛得两条胳膊都抬不起来,也打理不了多少,我就想着能有什么法子,让我娘不用那么辛苦就能把事儿做好了。” 巫老头点点头:“小娘子有心了,有了风车,以后百姓们吹谷子也方便多了,木匠也好,铁匠也罢,总归都是做东西的,总要能用才好,若是造出来不实用,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仿佛是想明白了,觉得自己这么些年一骨脑地钻进那风筝里头,白白浪费了岁月,若是用心钻研,少不得也能钻研出几个像样的东西。他想着回头就把那风筝拆了,还是认认真真做个木匠罢。 罗天都道:“巫老伯又偏激了,这个风车,照咱们现在的工匠水平,要制作出来并不算难,但是为什么之前都没有人想着打个风车出来呢?其实很多时候,并不是我们技术和工具条件不成熟,关键在于没有人往这上头去想,把它运用到生活中去,这才是最重要的,要不然怎么说思想的一小步,是进步的一大步呢?”说到这里,她眨眨眼,又道,“巫老伯,若是您真能解决那个风筝动力系统问题,我敢说一定能给咱们的生活带来无法想像的好处。” 第270章 巫老头这个时候已经把罗天都引为知己,一点也不介意她是个姑娘家,还想跟她多探讨探讨鲁班之艺,墨家之巧。 2016 .xiaoshuo2016 罗天都就是个西贝货,不过仗着以前看的新奇玩意多罢了,哪里知道什么开工术一类的,推托了几句,寻了个借口溜了,躲回房里,画了几张诸如打谷机电风扇吊扇之类的图纸,让巫老头自己去琢磨,也省得他老是拉着她唠唠叨叨,她又不懂,而巫老头又认定她学过天工之术,若是她照实说,巫老头说不得还会认为她藏私。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巫老头,罗天都擦擦额上的冷汗,看到刘老头和罗白宿从外头兴冲冲地回来了,两人都是一般模样,卷着裤脚,戴了顶斗笠,脸上脖子上晒得暗红一片,看上去真跟一般的农夫无二,那刘老头手里还拿了两根稻穗,枝头沉甸甸地压着金黄的颗粒。 罗白宿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罗天都,一边走一边和刘老头说:“种田的事还是刘老你说的算,如何培育选种,刘老自己看着办,缺什么就找小都支去。” 刘老头也是一脸喜气洋洋,道:“若这事真成了,罗大人,于你,于我,于天下百姓都是件大幸事啊。” 罗天都好奇地问:“爹,你们在说什么啊?” 罗白宿抹了把脸,哈哈笑道:“小都,刘老说夷县这边气温高日照长,若是有良种,天气又好,估摸着种两季粮食都能熟,你有没有什么好的想法说说看。” 罗天都吃了一惊,顿时对这个貌不经人的小老头刮目相看,她不知道历史上真正成熟的双季稻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听罗白宿这么说,这个年代应该是没有两季稻的出现,她以前在华溪府种地时,也不曾听说哪里出现过一年内两次种植同一种粮食作物,这个刘老头单单能够提出这种说法就很了不起了。 “这是咱们县里春上种的稻子熟了?”罗天都把目光移到刘老头手里的稻穗上,问。 刘老头点头:“这是最早一批种下去的稻子,有些已经熟了。” “倒是比华溪那边熟得早些。”罗家在罗家村也有几亩水田,每年这个时候,才将将灌浆,比起这边迟了至少半月有余。 刘老头记得更详细些:“这批稻种从种下去到现在约摸一百一十天左右,这还是因为当初开荒短人手拖延了的缘故,下种下得迟,按照这边的气温和季节变化,正常三月里就能下种了,到现在正好收获,这边夏时长,七月、八月、九月都是烈日炎火的季节,就算是十月,气温也不算低,若是能够培育一批早熟的品种,缩短生长时间,以后一年两种也不是不可能。” “一年两熟啊,我就不说整个江南有多少富庶田地,光是南边的荒地,若是能开出十之五六,种上这种一年两熟的稻子,一年能多收多少石粮食?到时天下的百姓就不愁没粮吃了,百姓不愁吃,有了活路,何愁不能安居乐业?罗大人,你可是做了件于江山社稷于天下百姓都有恩德的好事啊。” 罗白宿摆了摆手,诚恳地道:“下官并未做什么,倒是刘老自来了夷县,指导百姓种粮,刘老才是咱们夷县百姓的大恩人呐。” “夷县荒废这许多年,罗大人初来不过半年,就能整饴出这样一番景象,实令小老儿敬佩不已。”刘老头说完,还朝罗白宿鞠了一躬,一副诚心实意向罗白宿道谢的样子。 他说的也是实情,当年夷县虽偏荒,但是没到这种地步,一县也有七、八千人口,若不是出了那等事,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境地。他知道今上现在打算重新整顿南边,所以才颠着一把老骨头大老远地跑过来,未尝没有私心,京里头有那帮子世家把着,他们工部也没有什么好差事,与其呆在上京听那些大大小小的朝官整日里围着那些鸡毛蒜皮狗屁倒灶的小事吵来吵去,还不如来这蛮荒之地,好歹能做点实事。 罗白宿素来谨慎,不肯托大,慌将刘老头托起,两人又说了一会关于怎么培养稻种的事。 罗天都在旁边听了个大概,她早猜测卫缺留下的这几个老头肯定身份不简单,这个时候更加确定了,听这刘老头说话的口气,时时处处将江山社稷黎明百姓挂在口中,分明是朝中哪个大臣,照他们精通的领域来看,她觉得多半是工部那些脾气古怪的老学究。 她知道怎么种水稻,知道怎么下种怎么育苗怎么插秧,但怎么培育出一个新的品种,她完全不会,那是农科院的事,她专业不对口。 “爹,这事我虽然不懂,但是也知道这是好事,刘老伯精通农事,育种的事还是刘老伯拿主意才好。爹,要不这样吧,你挑块最向阳,取水也方便,土壤最肥的一块地,当做实验田,专门让刘老伯琢磨着这个双季稻的事,该怎么种咱们都听刘老伯的,咱们只要出人出力就好了,别的地咱们还是按照以前的老规矩,该种什么种什么,不耽误庄稼,等到刘老的稻种出来,再小面积地试种两年,若是能成,再去推广,你们看呢?” “成,就这么办,刘老,您看呢?”罗白宿觉得这主意甚好,他虽然不懂什么叫实验田,但是听罗天都这么解释了,也知道就是拨块最好的地给刘老头去种就是了。 刘老头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这培育新稻种的事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那得经年累月地慢慢挑选培育,运气好说不定真能培育出来。他没想到这趟离京,竟然还能碰上这样的事,若是这双季稻的事在他有生之年培育出来,也不枉他这么些年在田地上下的功夫了。 罗天都想起巫老头屋里的风车,罗白宿还没见过,笑嘻嘻地道:“爹,刘老伯,走,我领你们去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罗白宿心情好,问她。 “去了就知道了。”罗天都卖关子。 刘老头道:“是不是巫老头又做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了?他呀一天到晚就是闲不住。” “啊?你怎么知道的?”罗天都呆了,她还以为能让罗白宿惊喜一下,这下好了,人早就知道了。 刘老头笑而不语,他和巫老头同袍几十年,巫老头那点儿小脾气他还不清楚,巫老头这几日连门都不出,饭还是让人端进去的,八成是他又迷上什么木匠活了。 罗白宿也起了兴趣,和刘老头互望一眼,道:“走,看看去。” 巫老头这会儿早回去琢磨罗天都塞给他的那一大摞草图,风车放在东厢房里。罗天都去的时候,甘老头正摇着摇把,丁五抱着罗子衿在风口上吹风。 罗天都看得满头黑线,道:“罗子衿,你做什么?那风车刚吹过高粱米的,全是灰,吹到身上一会儿你该发痒了。” 丁五听见罗天都这么说,忙将罗子衿抱开,给罗白宿行礼:“太爷,小娘子。” 罗子衿被抱开了,还不乐意,在丁五怀里七扭八歪的要往风车出口那凑。 罗天都看他额头脖子上吹了一层高粱米粒上的刺芒,都红了,忙道:“你快些把子衿抱下去,让我娘烧锅热水,给他从头到脚洗一遍,再抹上清凉膏,不然一会儿他身上不舒服又该胡闹了。” 丁五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又怕罗子衿身上不舒服,忙将罗子衿抱下去,找方氏去了。 罗白宿这才和刘老头绕着风车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尤其是刘老头,转了两圈,摆弄了一下上头控制倒谷子的木板,竟然就看出是做什么用的了,眼睛一亮:“这个好,吹粮食用正合适,倒是省事,巫老头荒唐了这么多年,总算做了个能用的东西出来了。” 甘老头哈哈一笑:“可不是,这么些年你说他要是老老实实做木匠,不异想天开要学那鸟人天上飞,不知道能做出多少好东西了。” 罗天都听得甘老头说起鸟人这个久违的名词,忍不住也想笑,虽然她知道甘老头说鸟人就真的是指长着翅膀的鸟人,并不是指代什么。 “甘老头,你又排揎我,我都听见了。”屋子里巫老头不服气地冲出来反驳。 甘老头才懒得同他争辩,挥了挥手:“回去摆弄你的风筝吧,看,你笔头上的墨汁滴下来,把图纸弄脏了。” 巫老头一看,可不是,他奔出来的时候,一手拿着笔,一手拿着图纸,那笔是新沾了墨汁还不曾写得半个字,笔尖吸饱了墨汁,这会儿滴了下来,正好落在图纸上,画了半天的图纸又作了废。 巫老头便瞪了甘老头一眼,气哼哼地回去了。 罗白宿和刘老头对这个名叫风车的新奇玩意也充满了兴趣,得知它的用途之后,罗白宿也着人挑了一担高粱米出来,试试风车好不好用。但凡出了一样新鲜玩意,人们总是比较好奇的,刘老头和罗白宿都想摇把手,不过最后刘老头仗着自己年纪大了,倚老卖老抢到了摇把手的活计,罗白宿便端着撮箕在另一边负责倒粮食,一时间院子里只听见风车“嘎吱嘎吱”作响。 第271章 许是被甘老头和刘老头刺激得狠了,巫老头折腾了多半个月,竟又被他折腾出一样东西来……打谷机。 2016 .xiaoshuo2016 打谷机是那种老式的脚踩的样式,一个四四方方的敞口大木桶,用生铁浇铸出两个带花孔的大圆盘,中间穿入大小一致的长木条,木条上钉了一排弯曲后折成深u型的铁钉,做成一个圆柱形滚桶,底下做了轴承,搭上木架,人站在上面,手抱禾稻,将稻穗的方向贴近滚桶,用脚踩木架,轴承带动滚筒快速转动,不停地撞击稻粒,稻粒就和禾把分离开来。 这其实也是个力气活,要不停地用踩底下的横板才能带动滚筒转动,手上还得抱着禾把,手脚并用方能完成,而且真的只是单纯的脱粒子,稻谷瘪壳灰渣残叶一类的都混在一起,就是如此,比之当初方氏用的禾桶仍是好用许多。 这边是山地,开荒难,收庄稼的时候也一样难,尤其是想到当初方氏用那个禾桶给稻子脱粒,罗天都就一阵无力,如果稻子少也就罢了,若是多的话,用禾桶就绝对不合适了,辛苦不说效率还低,巫老头把打谷机弄出来了,倒真是帮了一个大忙。 就连平时有事没事喜欢对巫老头刺上两句的刘老头和甘老头,见他居然折腾出了这么个新鲜玩意,一改常态,对他赞不绝口,刘老头更是暗下决定,以后一定要让巫老头多琢磨些农事上的家伙,再不能让他成天去想那什么能载人到天上飞的风筝了,白白把才华浪费了。 彼时,稻田里的谷子陆陆续续都快熟了,罗白宿一面组织山民收割庄稼,一面又要加强防卫,生恐夷人此刻过来抢粮,真是一刻也不敢大意。当日开荒田时,多是绕着夷县县城附近开的,也是为了安全考虑,这里离县衙近,程盛的防军驻地就在二十里之外,若是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那边带人过来救援也方便,但是底下仍有许多村寨的山民,不愿意离了老家,仍在村寨附近开了荒田,或是耕种自家以前的田地,村寨彼此分散,零零落落地分布在山里,要守卫起来就不容易了,万一夷人弃了县城这块地,去各个村寨抢粮,以程盛手底下那些人手,怕只能疲于奔命也要顾此失彼。 年初的时候夷人来过,知道夷县这块地方来了人正在种地,罗白宿不敢托大,写了文书着人往巴旬府和兵防司各送了一封,想朝兵防司再借调些人手过来,好歹将粮食抢收进仓。 如今巫老头折腾出来这个打谷机,能大大节省收割收粮的时间,再加上前些日子他捣鼓出的那什么风车,也甚是实用。他一面命人去拖木料,一面又将那批官奴中但凡有些懂些木匠活的,都挑了出来,给巫老头打下手,赶在收割前多做几台打谷机。 巫老头被甘老头和刘老头鄙视了一半辈子,好不容易这几日让两人刮目相看,得了两人不少称赞,着实扬眉吐气了一回,心里高兴,但也知道这都是托了罗天都的福,知道她怕热,也投桃报李地给她折腾了一样东西出来。 他受风车叶子的启发,调整了下风叶的方向,使得风叶转动时,产生的风能朝着一个方向吹,为了防止风叶转动时不小心伤到人,还在外头再罩了个外罩,那外罩做得着实精致,几乎全镂空了,只留了极窄极窄的木片挡着,既安全又不至于挡到了风,远远看上去,倒真有点木质台扇的样子,他又在风扇两面都装了摇把,若是有人帮忙摇扇就转动后头的摇把,若是无人,就自己摇着摇把对着风扇吹那也是可行的。 罗天都对这台风扇给予了高度评价,并将之搬到自己房里,巫老头得了罗天都的鼓励,越发钻研得起劲了。 今年夷县果然有些不同,县太爷带头领着人种粮不算,到了收割的时候,县衙又着人抬了个大家伙出来,跟着到了田里,那大家伙果然好用,只要用力踩那踏板,将谷子放在那滚筒上头,稻子就自己脱下来了,虽然仍是个辛苦活,但实在效率不少,再不用像以前那样,还要抱着使劲往禾桶里摔,半天才能脱一把稻谷,还脱得不干净。 田地里男女老幼齐上阵,老人半大孩子和女人忙着割谷子,男人们就抱了稻禾轮翻上去踩打谷机,一派热水朝天的忙碌景象,到处都是打谷机滚筒发出的沉闷响声。 罗白宿带着人收割稻谷的时候,程盛便领了人日夜巡逻,丝毫不敢松懈,生怕放了夷人进来,让整个夷县百姓半年多的辛劳化为流水。 罗天都也没有闲着,将县里做不得什么粗活的小孩子聚集起来,每人发了两张饼子,让他们在玩耍的时候,多注意关隘那边的情况,若有夷人过来,便飞跑着过来告诉大人们。小孩儿眼睛尖,又都是在山里长大的,滑溜得很,就是被人看见了,往山里一躲也容易逃脱。 此时正值盛夏,光是坐在屋里头,罗天都就觉得热得透不过气来,更不用想此时此刻还在田地里收割庄稼的人,这个夏天她估摸着得有不少人中暑。 罗白宿虽说不用亲自下地,那也是成日在外头太阳底下曝晒着的,家里上回买粮的时候,买了不少绿豆,罗天都便叫了新来的两个媳妇,每日熬一锅绿豆水,放凉了让家里人喝了解暑。 天一热罗天都便犯了懒病,吃了早饭便不想动,成日时抱着巫老头给她做的那台手摇风扇不撒手,那风扇摇着时有风吹过来十分凉爽,若是一停手,便觉得更热了。 她晚上睡不着,白天又热得慌,整个人便消瘦下去,成天迷迷糊糊的直打盹,这一日实在困得不行了,便将窗子都打开,将凉席铺在地上,眯了一会儿。 睡得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好像起风了似的,吹得十分舒服,好歹多睡了半日,醒来后睁眼一看,哪里是起什么风了,罗名都一直在给她摇风扇,大约是摇累了,这会儿正趴在桌上睡着了,手还搭在摇把上。 罗天都顿时只觉得满心感动,从小时候起,她这个名义上的姐姐对她就照顾得无微不至,生怕她有一丁点的不舒适。罗天都轻轻将风扇从罗名都手里移了出来,然后慢慢摇着摇把,给罗名都纳凉。 这两年罗名都的身体也养好了许多,气色一日比一日好,哪怕在夷县整日劳累,脸色却依然红润,两颊也长了肉,不再是以前那种风吹一下就担心要被刮跑的瘦弱样子。 罗天都想着若是再回上京,必要托了卫缺,再寻那位付太医正给罗名都把把脉,好生看一看,说起这个,家里的药也快没了,她在心里备盘算着,哪天尤大夫去巴旬府里买药材时,跟着他去一趟,再多抓两副药来。 罗天都把罗名都看得极重,凡是罗名都一应吃穿之类的,皆是亲自过问,更不要说调养用的药,向来都是她亲自去抓的,从不假手他人。她想得正入神,却见喜巧一挑门帘,张口欲言。 罗天都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跟着走了出去,问她:“何事?” 喜巧道:“外头来了信差,说是有大爷和小娘子的书信。” 罗天都道:“你扶大姐到我床上歇着,若是她热,给她摇会儿风扇,候她睡熟了你再出来。” 喜巧应了,罗天都这才顶着外头白花花的大太阳从廊下转去会客厅。到了二门外,就见程青正陪着名武将立在廊下,听到声响,两人齐齐望了过来。 那人一身武将披挂,看着十分眼熟,再一细看,可不就是年初的时候领着人过来帮着修城墙的廖偏将么? “廖将军,许见不见了。”见是熟人,罗天都便没有回避,脆生生地打了声招呼。 廖偏将也笑了:“小娘子,好久不见。” 天气太热,罗天都只在外头晒了这么一会,便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在往外冒着热气,她看到廖偏将竟然还一身披挂,捂得严严实实的,看了就觉得热,忙道:“外头太热,回屋里再说吧,程青哥,你去将院子里的那台落地扇搬过来。” 程青应了一声便去了,廖偏将便在外头多留了一会,没有即刻跟着罗天都进屋。 不一会儿,程青去而复返,肩上还背了一个木制的大家伙。风扇如今只有罗家有,廖偏将不曾见过,因此多看了两眼。 进了屋,廖偏将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规规矩矩地递给罗天都,道:“小娘子,有京城急件,吩咐卑职一定要亲自送到您手里。” 罗天都狐疑地接过信,信封上没署名,也不知道是谁写来的,因有外人在,她也不便即刻就拆信来看,问程青:“我爹何时回来?”既是有给罗白宿的书信,多半是公文,还是由罗白宿亲自收取比较妥当。 程青道:“已经着人去唤大爷了,过不了多久大爷就该回来了。” 罗天都点点头,道:“家父半刻即至,廖将军请稍坐。” 程青将那台大大的落地扇搬到廖偏将跟前,摆弄好了,然后摇着摇把。廖偏将只觉得立刻便有一阵风迎面吹了过来,十分凉爽。 第272章 廖偏将看了一眼面前的大家伙,奇道:“这是何物?” 罗天都笑道:“这是巫老伯做的风扇,天气太热,聊以解暑。 ” 廖偏将对这风扇表示了极大的兴趣,觉得还是这些科举出身读过书的文人会享受,他们在军营生活清苦,尤其是解远治军十分严厉,在军营里训练时倒也罢了,出去的时候规定必须穿戴整齐,如此大热天的,光着膀子还嫌热,他们武人本来火气就重,冬日的进候倒也无妨,每到夏天真是受罪,各个身上都捂出了一身痱子。 有个媳妇端了茶水进来,罗天都亲自给廖偏将奉了茶,道:“请用茶。” 廖偏将忙道:“不敢烦劳小娘子。” 说着将茶水接了过来,他在烈日里赶了许久的路,口中正渴得冒烟,也不客气,端起茶一口饮了,还不觉得解渴,又自倒了几碗,将一整壶茶水喝个精光,方才觉得解渴。 不多时,送茶水的那个媳妇又进来,奉上煮好的绿豆汤和切好的西瓜。 “将军远来辛苦,喝点绿豆汤解解暑气吧。” 廖偏将对绿豆汤没什么偏爱,碍着罗天都的面子,喝了一碗,便将碗放下不再喝了,倒是西瓜新鲜,早上摘了来,吊在井里凉了半天,味道正好,一连气吃了半个瓜方才停歇。 吃完又觉得不好意思,抹了一把嘴,道:“在下是个粗人,小娘子见笑了。” 罗天都摆了摆手,笑着说:“我家没那么多讲究,廖将军若是爱吃,便多吃些。”她到底是女儿家,陪着廖偏将坐了一会,便寻了个理由告辞,留了程青在屋子里陪着他。 罗天都回到屋子,倒了杯水,连喝水边拆信准备阅读,一张银票掉了出来。罗天都拿来一眼,是张一千两的银票。她有些无语,在信里面夹带银票,这写信的人是笃定信不会遗失,必会交到收信人手里了,再一看信的内容,罗天都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 信里没有署名也没有落款,字迹很奇怪,仿佛像个初学者写的那样,一笔一划的十分幼稚,罗天都觉得自己的字已经十分丑了,这人写的比她的还不如。 信里头也没写什么特别的,大意是知道她爱银子,所以特意捎了一千两银票给她,还叮嘱她如果在夷县实在艰难,就回上京,入京后他会想法给罗白宿安排个职位,又道若是无事,最好能在夷县呆上两年,有何难处,去寻兵防司的解远。 其中银票两字似乎不会写,便画了一个大大的元宝,罗天都看得十分好笑。从写信的语气,她大约知道是谁给她写信了,不过她记得上回去卫府的时候,卫缺明明告诉她,他不识字的,那么这些字应该就是最近习得的。罗天都几乎可以想象卫缺是如何板着那张面瘫脸,十分不耐地坐在桌子后面,一笔一划地写下这封信。 她知道卫缺身份不同平常人,原本想把他的信烧掉的,不知想到了什么,最后还是收了起来,连同那张一千两的银票一起收进了她放金子的钱匣子。 中午罗白宿回来后,廖偏将将信交到罗白宿手里,吃了午饭便回去了。 罗白宿的信是左青之送过来的,比卫缺的私信早半个月送出来,大约是因为走的驿站,倒是和卫缺的信同时到了。罗白宿看了信,眉毛一挑,满脸的喜色。 罗天都知道便是有喜事了,问他:“爹,左大人说什么了?” 罗白宿左右看了看,对她招手:“回书房说去。” 罗天都心道,估摸着这事还挺重要的,不然罗白宿不会这么慎重。 进了书房,罗白宿将手里的信递给她,自己先吹了会人力风扇,等身上那股子热气散了,方才吁了口气。 左青之那手行书写得十分漂亮,罗天都看了不免又想起卫缺那手比鸡扒拉还不如的丑字,果然术业有专攻啊。信里头倒真是有条大消息,据说朝廷有意开放与夷人的贸易,在朵川东泽两府卖给夷人粮食、布匹、茶叶等物,交换夷人的药材金银珍珠一类的物品。 罗天都觉得朝廷应该不可能光为了这点奢侈品就突然开放跟夷人的贸易了,只是她对朝政了解甚少,也想不透其中的缘由。不过,这都是上京里头那些朝官们的事,与她们罗家没甚大关系,她们只要把夷县这一亩三分地治理好了就成了。 她只关心若这消息是否属实,朝廷最后真的开放了与夷人的互市,巴旬府便是南夷去往朵川的必经之路,而夷县地处巴旬东南,夷人进关的第一站,便是夷县,这么好的事,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若是好好计划一翻,操办好了,夷县这个小破山城必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爹,这事可靠吗?”罗天都问。 罗白宿道:“左大人既然都说了,想必不是空穴来风,只是具体什么时候开放和夷的贸易,却不得而知。” 罗天都想了想,决定还是把卫缺写的信告诉罗白宿:“廖偏将今天还送了封书信给我,我猜着该是卫大人来的。” “哦?他说了什么?”罗白宿拧起眉,问。 “没讲什么特别的,只是说如果爹没什么事,就在夷县多呆两年,我猜估计也是卫大人得了这消息,提醒咱们了。”至于那一千两银票的事,罗天都决定还是不说了。 罗白宿点点头:“巴旬府衙那边没有消息,我估摸着这事朝廷只有几个人知道,算起来日子应该还远着,咱们现下还是专心开荒种粮才是,把眼前的难关先渡过去再说,不然百姓食不裹腹,衣不蔽体的,说别的都太早了。”最重要的是,夷县的百姓这些年跟夷人冲突得厉害,彼此都杀出仇恨来了,若真开放了互市,夷人进了城,两边的人马能不能相安无事,那还是个未知数。 说到这里,他仿佛才想到,又问:“卫大人给你写信了?” “嗯。”罗天都点头,“廖偏将一同送来的。” “你回信了没?” “没。”罗天都摇头。 罗白宿就叹了口气,道:“罢了,卫大人以后倘再给你写信,你也别回了。” 罗天都知道她和卫缺私下来往信件,私相授受犯了世人的大忌,也就抿了嘴不说话算是听进去了。社会风气是这样,跟社会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她还是把心放在互市上头,想法子多打听点消息才是。 罗天都道:“不管如何,这事咱们也要放在心上,从现在开始好好计划了,将来不管什么时候开放这什么通商贸易,县里的百姓总归能沾点光。不过,朝廷怎么突然想着要跟夷人贸易了?”她觉得要开互市,也是跟北戎那边开放贸易,换点马匹过来,增强军事力量,跟夷人贸易,除了能换点珠子药草一类的,也没旁的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大庆朝地广物博,药材金银珠玉这类的其实也不少,又兼如今还有商队往西域那边去,实在没必要眼热夷人那小地方出产的玉石。 罗白宿对朝政却比罗天都知之甚深,道:“前两年我就听说工部想开漕运,走水路调通南北,只是那时朝廷没钱,又和北戎开战,没闲功夫理这事,我估摸着现在圣上是有了功夫,想理这事了。” 罗天都不懂大庆的版图,奇怪地问:“开漕运跟夷人贸易有什么关系?” 罗白宿看了她一眼,知道她这小闺女在有些事情上是非常没有常识的,于是耐心跟她解释一翻:“巴旬往东南过了这片莽山便是夷人的地盘,夷人也分两支,一支偏向南方山区,和南蛮接壤,穷山恶水的,夷人脾性也凶悍,如今与咱们夷县冲突较多的便是南夷;另一支往东,靠近海边,会制盐造船,主要靠着海里出产的过活,东夷出产的明珠历来在大庆朝都非常受欢迎。” “东夷靠海生活,造船术比咱们大庆要发达,只是夷人和咱们大庆素不往来,造船术是他们吃饭的根本,轻易不外流,我估摸着今上这是看中了东夷的造船术,想趁着和夷人通商的机会,将东夷人的造船术引进来,就是将来开放了和夷人的贸易,朝廷估计也只会看中东泽那边,巴旬这边多半就是个幌子。” 罗天都却琢磨开了,就算是幌子,那也总有钱有赚,南夷那边屡屡过来抢掠,为的是什么?不就为的是粮食,如果开放了贸易,夷人能拿自家出产的跟大庆明正言顺的换粮食,多半还是有人愿意的,只要有生意可做,夷县地理位置这么好,就能发展起来。 不管是去巴旬还是转道去朵川,夷县是必经之地,就算无人愿意留在夷县这边做买卖,可是总要在夷县打尖住店,要吃饭要睡觉要补给,这些都是来钱的行当。 罗天都想了想,回屋取了装金银的盒子,将卫缺给的那一千两留下,其余的都拿到书房里,对着罗白宿理直气壮地道:“爹,我要买地。” 罗白宿看着她手里的财物,有些啼笑皆非:“好好的你买什么地?我如今还在任上倒也罢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调去别的地方,你买了地怎么办?这边多的是没人种的荒地,到时就是你想租也没人愿意。” 罗天都道:“我不是买田地,我要买的是沿街两边的地,我也不占官家的便宜,爹你按照官价卖,契税之类的我也照常缴纳,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第273章 如今夷县多的是无主的屋子和田地,价格便宜,罗天都将这几年的积蓄,早早地将街道两旁临街的铺子买了二十五间下来,还是连着的,入了册,因为她还未曾出嫁,为免有心人知道了说罗白宿循私,挂的是顾伯的名头。 其实现在要买铺子,去东泽买最好,只是东泽本来就是大庆朝十分繁华的州府,商铺的价格已经不便宜了,罗天都这点小积蓄,真跑到东泽去,虽说也能盘下一间两间铺子,但是她们在东泽无人,到了那边不好经营,罗天都觉得还是扎根夷县算了,一来她们算是地头蛇了,县里的百姓对罗家也十分爱戴,将来哪怕罗白宿不在夷县任职,自家的产业也不会受当地人排挤,二来嘛还是便宜,就算营利少,可是仗不住铺子多啊,租出去一间铺子一年只算三十吊钱,二十五间也有七百多吊了,就是不租出去,照着夷县现在的发展形势,不出三五年,必然是另一番情形,到时人多了热闹了,再将铺子转手出去,那也是不赔的,总比将银子攒在手里发霉要强。 不管什么年代,房子地契这类不动产都比较保值,当然遇上战乱天灾之类的特殊情况不算。 罗天都手里有了二十五间铺子的地契,心里也有了底气,自从去年开始,她就没什么进帐,到了夷县,更是每天往外贴钱,现下总算是有个营生了。 罗名都知她把钱置了铺子,只怕如今没甚钱盖屋子了,遂取了嫁妆单子,道:“地契有了,屋子却破破烂烂的,你先取点钱把屋子盖起来罢。” 罗天都摇手,笑道:“不着急,现下县里这么个景象,就是盖了屋子也不顶用,还得请人费心打理,再等等吧。”再不济她还有卫缺送过来的一千两,哪里就到了哄小孩儿压箱底的那点钱的地步。 左青之和卫缺都是皇帝近臣,他们说了会开互市,罗天都倒是相信这事黄不了,再者她还没打算好,究竟拿这二十五间铺子如何打理,是一间一间隔开还是怎么着,她得细细思索方成。 县里百姓粮食已经收回来了,罗白宿特地找了一杆大秤,称了量,亩产居然也有一百六十多斤,虽算不得大丰收,也算好的了。这收的粮食,罗白宿留了三分之一给百姓自用,另三分之二的,按照朝廷的征税标准,缴了税,往巴旬府送了去,其他的都入了库,当作官粮,好歹夷县如今多少也有点资本了。 据说分粮的时候,许多百姓都哭了,十多年来,他们还是头一回分到那么多粮食,不用担心冬日饥寒,无粮可食,总算能过个安稳的冬天了,男女老少瘦巴巴地一群,齐齐仰天痛哭,那场景十分震撼。 这事罗天都没有亲眼所见,是听子书转述的,她觉得以子书的性子,这话多半要打个折扣,哭估计是有人哭的,不过肯定没他说的那么夸张。 收完了庄稼,又种了一岔高粱玉米土豆,整个县城便沉寂下来,罗白宿自打年初就开始忙碌,到现在终于能喘上一口气了,开始着手衙门的事宜,三班衙役也添足了,朝廷终于分派了两个上科进士过来担任县丞主薄,不过只有主薄到任了,县丞据说临来之前生了重病,不宜远行,向朝廷告了假,但罗天都觉得那县丞必是因为夷县又苦又穷,不想过来吃苦,又担心朝廷怪罪,这才谎称病了,毕竟像罗白宿那样实心眼的读书人还是少数,但不管怎么说,如今夷县县衙好歹终于有了点衙门的样子,不再像以前那样,整个衙门上下入了朝廷编制的只有罗白宿一个。 罗天都也终于卸下了县衙帐房一职,痛快地将手上的帐薄交给了新来的主薄,专心折腾自己的那二十多间铺子去了,想她这么多年来,可算有了自己的不动产,能不放在心上么?每每上床睡觉之前,还要将地契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十足一副守财奴的模样。 铺子的事不着急,就是到了朝廷开互市的明令下来了再翻修也不迟,倒是另有一样迫在眉捷了,那就是人手的问题。大庆地方官三年一调任,虽有连任,但是罗白宿也不可能呆在夷县做一辈子县令,她过两年也要回上京跟卫缺成亲,成了亲她就不可能还亲自过来照顾这二十几间铺子,少不得要培养几个能干的亲信替她照管着。 可是要培养谁呢?她家自打在罗家村种地起,人手就从来没有充足过,到了夷县,更是短缺得夸张,谁见过一县衙门快一年了,都只有一个县太爷坐镇的?就是现在也不过多了三班衙役一个主薄,六房小吏师爷什么的,都是罗白宿自己兼着的。 自家添下人倒是容易,新来的那批官奴,模样整齐能干的也不少,可是罗天都有个怪毛病,轻易不喜欢往家里添人,总觉得别扭,以前手边一直不宽裕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她防得紧,生怕家里伺候的人多了,给她伺候出一个小姨娘来。再者,她用人还是比较喜欢自己家培养出来的,知根知底的用起来也比较放心,比如程青兄弟两个,又能干又可靠。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观察丁五,觉得这孩子倒是挺老实勤快的,照顾罗子衿也很尽心,就算年纪大些,教起来也不算很为难,教他学些本事,将来不管是帮她打点外头的事也好,或是更有用些,将来跟着罗子衿做他的小管家也成。罗白宿方氏两是因为有她,所以省下了很多事,家里根本用不着管家,头几年顾伯那会儿精力还好,也帮着打理了不少事务,所以他们压根没觉着有什么不便,可是罗子衿就不一样了,等他长大些,她和罗名都估摸着肯定不在家里了,方氏虽能干,但毕竟底子太差,且罗子衿大了,方氏也老了,打理内院倒也罢了,总不能外头的事还让她或者罗白宿去操心,家里总得要个能镇得住的人才行。 罗天都将这事放在心上,寻了个机会,问丁五:“我记得你今年也该有十岁了吧。” 罗名都用皮子给罗子衿缝了个圆溜溜的球,丁五正陪着罗子衿玩耍,罗子衿抱着球丢得老远,丁五跑过去将球捡回来,放到罗子衿手里,让他接着丢,然后才回道:“小娘子记得一点没错,十岁都满了。” 罗天都又问:“十岁也不算小了,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呢?” 丁五愣了,打算?年初的时候,罗家留下了他,他就打定主意,一辈子就给罗家做事,哪怕不给工钱,只要给口饭吃就行了,可是罗天都突然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他还真没想过。 “大爷和小娘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老实地道。 罗天都看了他一眼,问得明白些:“你也知道朝廷官员都是调任的,我爹这几年在夷县做县令,过几年他可能就不在这里,或者调到北边去,或者回上京去,或者辞官回老家去,那时候你怎么办呢?” “我自然是跟着大爷去好生照顾小公子。”丁五道,他知道自打爷爷走后,罗家将他留下来,就是为了让他照顾小公子,只要将小公子照顾好了,他也算是有用的吧,不会被人嫌弃吧。 “子衿现在年纪小,是要个人整日不错眼地看着,可是小孩子长得快,将来他再大些,肯定要送到学堂的,到时候也用不着你成天陪着他,你有大把的时间,就没想过做点什么吗?” “我还能做什么?”他反问,心里莫名地慌起来,小娘子这般问,是他做得不够好,照顾小公子不尽心,还是大爷和夫人嫌他天天吃闲饭不干活,不想再要他了? 在他心里,这是一件天大的事,罗家不要他,意味着没饭吃,没饭吃就要饿肚子,饿肚子就会跟爷爷那样,睡着了就不会醒来,可是他还这么小,他还想再多活几年,太爷夫人和小娘子待他都很好,小公子也很可爱,他舍不得。他越想越难过,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罗天都十分无语,这孩子真是老实得过了头,这么不惊吓,她还什么都没说,就一副天塌了下来的表情,也不忍再问东问西,直接道:“你愿不愿意跟着我识字学算帐?哪怕将来子衿大了,离了罗家你也能有个谋生的手段?” 丁五又愣住了,他以为罗家是嫌弃他吃得多又不做活,不想养着他了,要将他赶出来,却没想到罗天都居然是问他要不要念书识字。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十岁了,早已到了懂事的年龄,自然明白读书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在他眼里,有钱人才有资格进学堂读书认字,读了书考了学就能做官,做了官就有钱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再也不用饿肚子,坏人来了也不怕,有官兵保护。 “可是,小娘子我没有钱,交不起束修。”他低下头,绞着衣袖一角,带着希冀又有点难为情的表情道,可是他想读书,他想认字。 第274章 罗天都笑道:“我也教不了你多少,当不得先生,束修就不必了,只是我性子暴燥,你学起来要用点心,要不然你学不会,我会急死。 丁五听了,有些惴惴不安,既想学,又怕自己太笨惹罗天都生气。 罗天都一听,嫌他没出息:“还没学就怕自己学不好,你是男儿,将来可是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有志向有出息,这样可不行,小公子将来还指望你照顾呢!” 丁五看了看扒着他的腿玩耍的罗子衿,又看了看罗天都,抿了抿嘴,坚定地道:“小娘子,我、我愿意念书。”念了书多学了本事,将来才能更有用。 罗天都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立刻拍板定案:“就这么说定了。” 夷县穷成这样,以前连口吃的都凑不出,更别说上学堂念书了,正儿八经的学堂也没有,罗天都想教几个掌柜的出来,除了丁五一个,也是不够的,再者将来真的和夷人开了互市,这边热闹起来,会算帐识字容易讨生活多了。罗天都想着教一个也是教,教一群也一样教,罗白宿重新登录的户籍她早瞧过了,虽然人口少了些,适龄的小孩儿更少,但加起来总还是有不少的,她打算把这些孩子都聚起来,问问他们,愿意学的就跟着一起学,不愿意的也不勉强。 罗白宿听了她的计划后,表示了支持,他知道罗天都精通明算,若是那些小孩儿真的跟着她学两年明算,将来当个小掌柜是不成问题的,他是夷县的父母官,自然想让治下的百姓安居乐业,他也不是迂腐的人,既然有法子能让他们将来过得更轻松些,何乐而不为呢? 没有学堂也不要紧,罗白宿便让人将赋役坊那边清理出来,当作罗天都教学的场地,然后让子书和程青去张了榜,将这条告示发了下去,但凡愿意让自家孩子读书认字的,每日辰时将孩子送到县衙来,不拘男女。 告示一下,第二天天不亮,县衙门口居然黑压压地来了一群人,俱都是又黑又瘦,仿佛难民一样,子书早上去开衙门的时候,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惹得这许多百姓齐齐地聚在县衙门口,一问才知道都是送了自家皮猴子过来认字的。 子书也不敢怠慢,立即将这事禀了罗白宿。 罗天都听得学生到了,匆匆吃完早饭,领着丁五出去了,也被外头那情形吓了一跳。小孩儿倒是不多,数了数,只有三四十个,但是陪同来的大人她估摸着不下一百人,想是秋收已完,家中大人都陪着过来了,每个人都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罗天都,拿她当女菩萨看的。 “小娘子,这是我家的化生子,交给小娘子管教了。” “还有我家的这个,臭小子还不上来叫先生。” “出门的时候怎么叮嘱你的,这会儿哑巴了?” 因为起得早,有些小孩儿还没睡醒,手里还拿着野菜饼子,正抱着饼子啃,因为今年开荒的人家家户户都分到了粮,吃的倒是不缺了,大人们节俭舍不得,但是给自家小孩子吃的都是好的,这会儿小孩子们都把饼子藏了起来,瞪着眼睛看着罗天都。 罗天都心里有些发虚,她可没那么好心,她不过是想培养两个将来能替她打点外头生意的人罢了,倒是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轰动。 “别急,慢慢来,今天只是报道,正式讲课还有几天啊。”罗天都将小孩儿们排好队,由大人们领着一个一个来登记。 第一个进来的是个姑娘,扎着羊角辫,被一个年纪老大的妇人牵着,颤颤巍巍地走进来,那小姑娘年纪不大,大约是不习惯见生人,脸上的表情十分紧张,躲在老妇身后不肯出来。 “大娘叫什么名字?住在哪个村的呀?这个是您的小孙女吧?”罗天都笑眯眯地问。 老妇人有点耳背,大声地啊了一声,罗天都只好又用夷县方言又问了一次,她在夷县生活了也快一年了,每天逼着自己学,基本的方言都能听得懂也会说了。 老妇人抿了抿因为牙掉得太多而显得有些瘪的嘴,一双浑浊的老眼也眯了起来,道:“姓杨,她是我外孙,就住在杨家寨。” “她叫什么呀?”罗天都又问。 “她叫囡囡。” 罗天都一听,也不接着问了,知道这姑娘八成没有大名,又问明白了几岁,平时喜欢在家里玩些什么,家里到县城多远,然后就打发她出去了。 第二个进来的好些,是个八岁的小男孩,估计是家里的独苗苗,总算有个能和别人区分开来的名字叫铁牛,就是人长得跟棵豆芽菜似的,跟这个名字极不相符。 第三个进来的又是个小姑娘了,领着她进来的是个中年媳妇,罗天都还有印象,年前夷人摸进城来时,领着自家人往山里躲的两个小媳妇其中的一个。 遇见了熟人,罗天都更加亲切了:“大嫂,这是你家闺女,今年多大了?叫什么?” “姓、姓于。”于大嫂有些诚惶诚恐,握着小姑娘的手死紧死紧的,小姑娘被捏得疼了也不叫出声。 “她是你闺女吧,长得挺可爱的。”罗天都笑道,其实这是她的客套话,小姑娘长得瘦,一张巴掌大的脸显得眼睛格外大,看着有些碜人,其实并没有多可爱。 “囡囡。” “……”罗天都。 好吧,这个也是没大名的,罗天都看于大嫂实在太紧张,跟她轻言细语说了两句话,也打发她出去了。 紧接着第四个。 “大娘,这是你孙子吧,长得虎头虎脑的,挺可爱,叫什么?” “细伢子。” “……” “我闺女,囡囡。” “……” “细崽。” 一共四十七个小孩,光是登记报道就去了一天,其中男孩三十五个,姑娘家才十二个,没一个有大名,就是小名也就那么十来个人有,其他的孩子据说都是喂来哎去又或者囡囡细崽细伢子这样叫唤的。她以前在罗家村住着的时候,还觉得村里的长辈们给小辈取名字太随便,一个春花桃花石头就打发了,可是跟夷县九成以上的孩子都只有一个细崽的称呼一比,那些桃花春花一类的名字简直称得上高端洋气了。 得,看来开学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这些孩子取名字了,总不能讲课的时候,叫一声囡囡,然后好几个小姑娘齐刷刷地站起来,都认为是在叫自己吧。 她将这二十七个孩子按年龄住的村寨离县城的远近,分成了两个班,一个班是住在城里和附近村寨,能当日来回的,这个班的孩子多些,安排他们每日走读,巳时中开始讲课,申时末放学;另一个班是住得比较远不能当日来回的,就留在县里,每隔两天回去一趟。 她本来只打算教教县里或是附近村寨的孩子,当天来当天回,自家比较省事,毕竟有小孩子住在家里,负的责任大些,万一这些孩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人家的父母找上门来还真不好解释,反而好心办坏事,只是没想到罗白宿闹得这么大,不光是县城的百姓,就那些老远的村落,听得了这个消息,赶了大半夜的路把孩子送过来了,又一副殷殷期盼的模样,她也不好说出不收的话。 登记完了,罗天都便让他们领着自家孩子回家去,五天后开始正式讲课,听得就能开始讲学了,守在外头的大人领着自家孩子呼拉拉地散了。就是再穷,家里孩子要上学了,还是太爷家里的人教,总得给孩子打点一下,今年不比往年,家里收了粮食,除了够自家人吃的外,还能余下不少,也有人琢磨着要不要卖点粮食换点钱,给孩子置身衣裳,总不能都要读圣贤书的人,还衣不蔽体的,惹人笑话。 罗天都安排好了五天后开课,她得计划好科目怎么安排。她能教的就是她的本行明算,至于诗书经义这些,她完全教不了,这个还得仰仗罗白宿,罗白宿不行,那个巫老头刘老头也成,要不尤大夫和甘老头也凑和,她早看得明白了,这四个神神叨叨的老头,绝对是朝中工部那些脾气古怪的老头儿,这些人虽说学问算不得十分精通,但好歹也是科举出身的,教人启蒙总是小事一桩,诗书有罗白宿和新来的主薄。 她早计划好了,两天文化课,然后一天明算,先教上一年半载的,看那些孩子的资质和兴趣爱好,到时读诗书的读诗书,学做掌柜的做掌柜,做木匠的做木匠,总之务必学有所长,学以致用吧。 还有一样,她没有课本,这是个大事情,罗白宿听了,二话不说,号召新来的主薄加上刘老头几个,连同药铺的尤大夫也没有例外,伏案疾书,总算抄录了几十本三字经,启蒙的教材算是有了。 唉,有个二十四孝老爹还是不错的,这个时候就显得格外有用。罗天都拿着课本的时候,就发现巫老头和甘大夫的字居然是最好的,罗白宿的字是最差的,难怪巫老头看到她写的字时,嫌弃得不行。 一个铁匠一个木匠,把字练得那么好,连正儿八经进士科出身的主薄居然都比不过,是要闹哪样啊。 第275章 书本有了,方氏和罗名都又帮着裁了许多红纸,订成了红纸本,巫木匠帮着做了一块大木板,刨得光光的,当做黑板,又领着人照着罗天都描述的,打了几张上下铺,十多条长板凳小马扎一类的,到了要开课的日子总算齐备了。 第五日要开课的日子,学生们早早地就被父母带着送到县衙,离家远的那个班的孩子,十分自觉地带上了被褥一类的物品,这是罗天都提前要求了的,县衙大,赋役房如今都是空的,倒是有屋子住,只是褥子一类的自家匀不出许多,只得让他们自己备齐了。不光是被褥,还带上了口粮,都是算好了约摸着够自家孩子吃两天的,总不能人家不收钱教孩子念书,还要人家管着饭的。 罗天都看他们背过来的被子一类的,也都是陈年旧被子,薄薄的,里面的芦花之类的基本都跑光了,被面也是东一块补丁西一块补丁的,有些补丁还是新的,看得出来应该是这几天赶制出来的,可就是这样的铺盖想必也是这些山民们搜肠刮肚所能凑出来的最好的。 除了铺盖行李,这些人手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些别的东西,有的是打的两只山雀,还有新下水抓的鱼,用草绳串了提将过来,那鱼还没死透,尾巴偶尔还会跳一跳,还有的带着些山货,看样子都是新鲜将将才采摘的,再有那年迈的,既不会打猎,又没有上山下水的,便去伐了竹子,劈成细细的竹篾,编了好些篮子箩筐一类的小玩意,挑了过来,东西虽然不贵重,但多少是个心意。 罗天都也没有矫情,全都收下了,那些山货什么的,没事的时候磕着吃也不错,篮子篓子箩筐一类的,留着自家装东西也很实用,至于那些野味鱼什么的,都拿了进去,让方氏收拾了,留着晚饭的时候吃。 罗天都先让他们带着孩子把铺盖什么的送到赋役房按照排好的名单,四个人一间安置下去。那些人进了屋子,首先就被屋子两边的两张上下铺的床给吸引往了,那床打得并不大,宽度刚好够一个孩子打个滚,也并不华丽,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就是四个角上装了四根柱子,木头也是山上最常见的桦木,但是看着就很结实,看得出来打床的木匠,很是下了一翻功夫,刨得平平整整的,打磨得十分光滑,上下两层,床头打了小楼梯方便上铺的人爬上爬下。 屋子另一边靠墙的方向,打了一排柜子,四扇门,四个格子,四个小孩儿一人一个格子,存放自己的衣物一类的物品,屋子中间摆了两张方桌,桌子两边摆了四条长板凳,墙角的方向摆了一个木架子,便没有别的东西了。 那些人看着床铺,发出啧啧的称赞声,要不怎么说读书人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呢,连打张床都能折腾出这么多的花样,这么一摆放,一间屋子别说住四个孩子,就是住四个大人都不觉着挤了。 大人们选好了床铺,帮着将铺盖被褥铺好,又将带来的那些少得可怜的行李收进柜子里,又带着孩子去了前头讲堂里,对他们而言,这些都没有即将进学堂让自家孩子开始读书重要。 罗天都早计划好了,第一堂课的内容主要是给这些猴孩子们起学名,她不擅长这个,于是十分狡猾地将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新来的主薄大人。主薄大人姓覃,也只是个普通出身,家里没什么门路,不然也不会中了进士,候了两年才选得夷县主薄这么个缺。他初来乍到,正愁没法子巴结罗白宿,罗天都请他讲学,便满口应了。 山民们一听县里的官老爷要帮自家孩儿取大名,一个个都不肯走,非要跟着也在学堂里坐着,等着覃主薄将孩子的大名取好了,方才愿意回去。覃主薄原本还满腹雄心壮志,进了讲堂一看,满屋子黑压压的全是脑袋,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皆拿着一双期盼的眼睛瞅着他,盼着他给自家孩子取一个吉祥福气的好名字,顿时头大如斗。他可算明白太爷千金这几日对着他放下身段各种好话说尽的缘由了,四十七个小孩儿,就得取四十七个大名,还不能敷衍了事,饶是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一时半会绞尽脑汁也想不出。 “覃大人,拜托你了啊。”罗天都甩手掌柜当得可有水平了,给覃主薄高高地戴了一顶帽子,甩手就出了讲堂,自顾自地忙活了。 虽说现在是秋日,天气凉爽了下来,但是满屋子那么多人挤在一块,空气首先就不新鲜,尤其是这些山民,穷困得很了,卫生习惯也不怎么好,味道就更重了,罗天都倒不是嫌弃他们,只是闻着不舒服罢了。 罗子衿见家里来了这许多人,还很好奇地出来看热闹,被丁五抱了回去。丁五现在已经开始读书了,跟着罗天都读书认字,学些浅显的算术,诗书上有不明白的,就记下来抽空让罗白宿给他讲解。这孩子聪慧倒是一般,但是难得的十分勤奋刻苦,教给他的东西,一遍记不住就读两遍,两遍还记不住就念三遍四遍,哪怕再笨,别人念十遍能记住的东西,他再怎么样笨念上二十遍三十遍也该会了,罗天都倒是十分满意。 她本来就是把丁五照着以后罗子衿的管家方向培养的,机灵不机灵是一回事,忠诚可靠才是最重要的。 丁五看着前头那么多人,也是惊得很,咂着嘴道:“小娘子,以后这些就全是你的学生了?”又拿崇拜的眼神看着罗天都,这年头读书人地位高啊,当人先生的都很受人尊重,罗天都是个姑娘家,可是却有这么多人愿意投到她名下学习,那是多荣耀的一件事啊。 罗天都笑道:“哪能呢,我就是教教他们明算,学些算帐的本事罢了,读书认字还是我爹覃大人他们教的。” “那也很了不起啦,小娘子可是咱们夷县的女先生呢。”丁五却明白,覃主薄来之前,县衙里的帐薄都是罗天都负责的,能算好官家的帐,那就是十分有本事的人了,以前他爷爷在世的时候,跟他讲过,外头的掌柜可了不得,帐管得好的,别人都愿意花大价钱请,他想小娘子如果不是生在官家,只怕也有人愿意请她做掌柜的。 罗天都不喜欢听这些奉承,哪怕这奉承话是丁五的肺腑之言,她听着也不大习惯,很快就错开了这个话题:“不说这个了,今后你也跟着他们一块学习,放了课,我再多给你讲一个时辰的明算,有不懂的,你再随时问我。” 丁五点头,笑眯了眼:“都听小娘子的。” 能吃饱穿暖,还能读书习字,这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他不知道怎么回报给予他这一切的罗家,只有越加勤奋刻苦地学习,只希望自己能多学些本事,将来罗家能有用到他的那一天。 罗天都教了丁五今天的学习内容,又给他布置了功课,让他自己琢磨,然后就转到前头,看看覃主薄的名字取得怎么样了。 覃主薄到底是正经科考出身的,初初有些忙乱,然后很快就镇定下来,给那些小孩子各个都取了个寓意于深的好名字,孩子的父母听得自家小孩儿终于有了大名,也是喜不自胜,一遍遍地喊着那些听着就十分了不得的名字,每叫一声,自家皮猴子用着嫩嫩的嗓音应着,那心里就跟喝了蜜似的,美滋滋的。 罗天都瞅了一眼,嗯,放心了,这覃主薄办事还算靠得住的。 覃主薄一连气取了四五十个大名,脑袋都想疼了,看到罗天都,笑眯眯地道:“小娘子交待的事情还好完成了,幸不辱命。” 罗天都朝外头招了招手,程青和子书便一人提了一个大篮子过来,放到讲堂上,里头装的是罗白宿他们熬夜抄录的书本,还有方氏罗名都几个裁好的红纸本,向兰的针线好,这几天就帮着缝了许多布袋子,布袋子是用的当地产的土布缝成的一个四四方方的口袋,口袋上面的两个角上再牢牢地缝了一根带子,可以挎在肩上,十分方便。 上午的时候,罗天都和罗名都就将那些抄好的书和红纸本装进了袋子里,这会儿罗天都便拿了出来,一人一份,分发到那些孩子手里。 她心道,这年头想培养两个人手都不容易啊,就是这么些最简陋的东西,都花去了好几吊钱,这还是只算纸墨费,罗白宿他们的人工费根本没计算在内。 官老爷讲课,不要束修,还给发书本和纸,山民们感动极了,觉得夷县困苦了这么多年,总算老天开眼,派了这么位体恤百姓的好官过来。有个黑瘦黑瘦的老头,抚着那本墨迹还未完全干透的书,当场就流下了一把辛酸的老泪,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地一齐往下流,边哭边道:“列祖列宗在上,咱家的孩儿有学上了,呜呜呜……”十分狼狈的模样。 也有的汉子并没有哭,但是眼睛红红的,凶狠地威胁自家的小崽子:“认真跟着先生念书,若是敢偷懒,看我不抽死你!” 罗天都看着这样的场景就头疼,她将书本挨个发完了之后,缩着肩踮着脚悄悄地又溜了。 第276章 覃主薄先给孩子们取好了大名,又领着他们念了两页书,一天也就过去了,到了申时末,那些附近的小孩儿就跟着大人们回家去了,还留了九个住得远的,回到了自己学舍里,将书袋放好了,显是做父母的在家中叮嘱过了,几个年岁稍大些的,便十分有眼色的收拾桌椅,又拿了扫把帮着打扫院子,只有几个小的撒着脚丫子到处玩。 他们年岁都不算大,最大的不过十一岁,最小的只有六岁,属于孩童的那点子幼稚活泼早被这些年的饥饿贫困压迫得一点不剩,好在如今境况好些了,饭有吃的,家里又打了桑麻,衣服也有穿的,大人们现在有条件了也愿意宠着他们,性子才渐渐开朗起来,对什么都带着几分好奇,连院子里一窝蚂蚁都看盯上半天,精力充沛得不得了。 “看样子明天该下雨了。”覃主薄出来伸展了一下筋骨,道。 罗天都也看到了那窝忙忙碌碌正往巢穴里搬运储粮的蚁群,点头:“自入秋起,就一直晴着,也该下点雨水了。” 覃主薄笑道:“这边天气真是热得狠,都这个月份了,气温还不算低,下点雨也好,正好降降温。” 罗天都也笑了,这位覃主薄是亓阳人,离华溪府也不算远,当初进京赶考的时候,也曾到罗府上拜访过,因为家贫,当初罗家还支助了他五吊钱,倒是不曾想选派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夷县,正好做了罗折宿的僚属,说起来还有几分缘份在。 “今日覃大人当先生,有何感想?”罗天都又问他。 覃主薄便一脸苦笑:“唉,真被小娘子摆了一道,四十七个大名,让我搜肠刮肚的几乎想不出,下回有这事,还望小娘子提前给打声招呼,也好做足准备,省得临阵出丑。” 罗天都哈哈笑起来,觉得这位覃主薄还有点意思,至少并不迂腐。她笑得正畅快,几个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的小学生听见了,抬头望着他们俩,有个特乖巧的小姑娘过来,对她道:“夫子,小娘子。”这位便是那位杨大嫂家的小姑娘,明明第一次见到生人的时候,还特别紧张的,这个时候倒知道上前见礼,显见得被杨大嫂教得特别好。 罗天都便道:“嗯,去玩吧,一会吃晚饭的时候叫你们。”学习也要劳逸结合的。 小姑娘便点点头,有些害羞地走开了,走到一半,罗天都忽然道:“哎,你等等……”她叫什么来着,罗天都想了一下,也没想起来。 覃主薄便在边上提醒道:“婉如,小娘子叫你。” “对,婉如,你过来。”罗天都叫道。 小名囡囡,大名杨婉如的小姑娘便走了过来,一脸紧张地望着罗天都。 罗天都朝她头上看了一眼,只觉得头皮都麻了起来,她真没看错,杨婉姑小姑娘头上那灰灰白白密密麻麻的,果真是虱子卵。她一心想培养几个小帐房出来,却忘了这个年岁的小孩儿,最喜欢长虱子了,她自己以前小时候也长过,那滋味真是不说也罢,尤其是虱子特容易过人,家里只要一个人头上生了虱子,用不了几天,全家人都会长。她忙叫其他的八个小孩儿过来,看了一下,果然,不光是杨婉如小姑娘,其他几个小姑娘头上都顶着一层虱子卵。 她只觉得自个儿全身都痒起来,忍着想要抓痒的冲动,她果断地唤了这群小孩儿当中年岁较大的那个,问他:“尤大夫的药铺你知道吗?” 那小孩儿点头:“知道。” 罗天都一听放下心了,摸出十个铜子儿给他,道:“你拿着这些钱去尤大夫的药铺,跟他讲就说今天家里有菜,请他过来吃晚饭,来的时候,顺便带两钱百部给我,我有用,这是药钱。” 小孩儿点头应了,又招呼了两个稍大的孩子撒开腿就朝药铺去了。 “小都,你去药铺买什么药?家里有人生病了吗?”罗名都正好领着罗子衿出来,听她叫人去尤大夫的药铺,吃了一惊,问她。 “婉如她们头上长了虱子,我让尤大夫过来吃晚饭时候带点百部泡了酒给她们洗洗头去虱子。”罗天都跟她解释,“对了,咱家上回打的酒还有没有多的?” 罗名都道:“我记得好像还有一小坛吧,这个要问向兰姐,是她收着的。” “行,我回头问问她去。”罗天都一听还有酒,也放下心。 罗子衿抱着小皮球跟在罗名都身后玩得正高兴,看见罗天都,咧开嘴奶声奶气地唤:“姐姐……抱。” 罗子衿乖巧可爱的时候,罗天都还是愿意抱一抱他的,闻言果然蹲着身子,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对着他的小脸蛋亲了又亲,道:“哎呀呀,又重了,咱家小子衿长得可真漂亮。” 罗子衿被她逗得咯咯直笑,完全忘了以前罗天都仗着他不懂事欺负他的事了。 姐弟俩亲了一会儿,罗子衿就不乐意了,扭着身子要下来玩皮球。罗天都将他放下来,拍了拍他的小脑袋,让他自己去玩。 罗子衿将球往地上一抛,那皮球滚呀滚,就滚到覃主薄脚边了,覃主薄弯下腰,将皮球捡了起来,递到他手里,道:“小公子,球给你。” 覃主薄是新来的,罗子衿跟他还不熟,抱着球歪着小脑袋看了他半天,可能是觉得他眼生,看了一会扭着小身子,噌噌地又扑到罗名都怀里,又扭又蹭的。 覃主薄便过来跟罗名都见礼:“见过大娘子。” 罗名都将罗子衿放到地上,也回了一礼:“见过覃大人。” 罗名都生得貌美,性子看上去又温柔婉约,说话做事都斯斯文文的,很是容易驳人好感,覃主薄因为年少时家贫,并不曾娶妻,千里迢迢单身到夷县赴任,正是青春正好的时候,见着罗名都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小娘子,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当年罗名都跟齐锦的事在上京闹得沸沸扬扬的,他也听人说过,心下倒真是十分可惜,这么个标致的美人儿,换了是他疼惜都来不及,哪里会舍得拿她挡刀,若不是知道罗名都今后再难有身孕,而罗白宿老早就放出了话,罗家闺女不与人做妾,他倒是愿意遣人跟罗家提亲,只可惜覃家如今就剩他一个独苗,覃家的香火不能断在他手里,只能叹息一声,造化弄人了。 罗天都正弯腰陪着罗子衿玩,没有注意到覃主薄的神情,要不然她知道了覃主薄怎么想的,只怕脾气一上来,又要暴打他一顿。 罗名都被覃主薄看得有些不自在,拉着罗子衿道:“娘说今天想吃你做的鱼汤,叫我来唤你过去帮忙。” 罗天都拍了拍衣裳下摆,道:“那走吧。”又对覃主薄道,“今日你学生送了许多东西过来,覃大人到时也来吃一杯酒吧。” 覃主薄忙施了一礼,道:“既然小娘子相邀,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趁着弯腰的时候,又朝罗名都看了一眼。 罗名都心里有些不快,将罗子衿抱了起来,道:“我们走罢,娘还等着你呢。”看也不看覃主薄一眼。 罗天都正要去后院厨房,听得大门外有人进来,道:“厨房里在做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罗天都转过头,看见程青陪着程盛进来了,程盛手里拎了好大一块野猪肉进来了。 “程盛哥,你来了。”她高兴地道。 “这阵子附近的山民们总抱怨有野猪下山糟蹋庄稼,前两日叫了人去山里逮了几只,今日刚把肉分了,正好赶上休沐,我就拎了过来。”说完,他将手上的肉递给程青,道,“哥,嫂子如今肚子里还有个小的,给她留一块,其他的都拎到厨下去吧。” 提起向兰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程青的心情也很好,道:“你嫂子都是跟着夫人和小娘子她们一个桌吃饭的,不用给她单独留出来,我都提到厨下去就是了。” 罗天都就取笑道:“程盛哥鼻子可真灵,今儿正好做好吃的。” 程盛哈哈一笑:“可不是,我正想问厨下做什么,大老远就闻着香味了。” 罗天都道:“今儿沾了覃大人的光,学生带了些野味和鲜鱼过来,我原本还想着,留两只到时给你送过去的。” 程盛就道:“我在营里什么都有,倒是小娘子可要多吃一些,也好长长个儿。” 身高一直是罗天都的心病,明明罗家人都不算矮,可是她就是不长个,现在比起罗名都,足足矮了一个头,真是气死好了。 罗名都怕她不痛快,安慰她:“小都还小,慢慢的还会长的。” 她今年都十八了,就是再长也有限,罗天都早就在心里接受自己是个小矮子的事实了,没精打采地道:“你们一个个生得高,不要找我这个矮子打趣啊,我会生气的啊!” 程盛这才抬眼看了罗名都一眼,道:“大娘子近来可好?” 罗名都笑道:“我能有什么不好的,倒是程盛哥在军营里训练辛苦,前些日子又日夜领着人在外头巡逻,才要好生注意。” 罗天都拧着眉,不明白程盛和她大姐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 第277章 程盛便咳了一声,又从怀里摸出一样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出来,却不是递给罗名都,而是递到罗天都手里:“上个月去了一趟巴旬府,有同僚家里行商的,刚好进了一批燕窝,他平日跟我要好,特地寻了几两给我,正好小娘子和大娘子拿去补补身子。 罗天都接了过来,掂了掂,估摸着得有两三两,她知道燕窝精贵,寻常人家就是有钱只怕也无处去买,程盛看似说得这么轻松,只怕是花了无数心血才弄得这么一点,罗天都不敢收,推却道:“程盛哥,这个太贵重了,我可不敢收。” 程盛便道:“也不是多贵重的东西,我一个粗人也吃不惯这种东西,你拿去给大娘子好生补补吧。” 罗名都也道:“程盛哥,向兰正怀着身子,你还是留着给她补身子吧。” 程盛笑道:“我嫂子年岁不小了,上回尤大夫就说了,不许她大补,要补也得等她把我的小侄子生下来才能补了,到时我再寻我那同僚买些回来,大娘子莫要客气。”说完又怕罗名都拒绝,加了一句,“尤大夫说了这个最是养人,你吃着好。” 两人说话的语气还跟平常一样,可是罗天都就是觉得这两人有哪里不一样了,她摸了摸下巴,深思起来。 罗名都犹豫了一下,便不再说话了,程盛这才仿佛高兴起来,转过头看着远处几个趴在地上玩耍的脏猴子,罗家不收束修,教县里的小孩读书认字的事,他也听说过了,笑问:“这就是小娘子新收的小学生了?” 罗天都可不敢独揽这个功劳,谦虚地道:“程盛哥可别这么说,教他们认字的是覃大人,我就是凑个热闹罢了。” 程盛哈哈一笑,冲着她竖起大拇指:“小娘子的本事我已经见识过了的,当个女先生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常年呆在军营,很少回来,罗子衿跟他不熟,抱着小皮球靠在罗名都腿边睁着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瞅着他。程盛素来喜欢罗子衿,看他这副模样,喜欢得不行,弯腰一把将他抱起来架在脖子上,在院子里飞跑起来:“哦哦哦……小子衿飞起来了。” 罗子衿开始还被他吓得紧紧抱着他的脑袋,跑了两圈之后,也不怕了,揪着他的头发咯咯地笑起来,玩得十分开心。 罗天都知道程盛做事向来可靠,也不怕他摔着罗子衿,这会儿见他们一大一小玩得正开心,便放心地准备去厨下帮忙,走到半路,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来,问:“程盛哥,今天家里有鱼,你是喜欢红烧还是清蒸的?” 程盛扶着罗子衿的两条小肥腿,头也没抬,说:“红烧吧,多放点姜蒜和辣椒。” 罗天都应了一声,这才去厨下帮忙了。 鱼早已经收拾干净,罗天都将其中一条大些的,略煎了煎,炖了一锅鲫鱼豆腐汤,还有四条稍微小些,便照程盛的口味,放了姜蒜辣椒红烧了。 两只小山雀实在太小,也没什么肉,拔了毛清干净了,焖在罐子里用小火煨着,晚上向兰若是饿了正好还能吃,至于程盛带来的那块野猪肉,炒了两碗,其他的剁成不大不小的块,和着自家腌制的陈年酸菜炖了一锅。 主食则是贴的面饼,还有一小锅米饭,方氏她们吃面饼,罗天都吃米饭。大约是因为当初在罗家村过得太苦的缘故,方氏一直觉得亏待了自家的两个小闺女,现在家里境况好了,方氏在吃的上头从没短过罗天都姐俩,罗天都吃不惯面食这些,每顿饭方氏都会单独给她蒸一锅米饭,从不会嫌麻烦。 饭将将烧好,罗白宿也回来了,时间算得刚刚好,罗白宿的后头还跟着尤大夫,手里拎了一小包药材,两人是在半路遇上的,刚好一同回来吃饭。 如今罗家吃饭的人多了,便分了桌,方氏领着罗天都罗名都向兰喜巧外加那几个新来的媳妇一桌,罗白宿和刘老头程青他们另一桌,今天又添了几个小学生,便由丁五带着那几个孩子另开了一桌,饭菜都是一样的,省得有大人在,他们吃得不自在。 那些孩子以前常年都是饿着肚子的,今年好不容易打了粮食,吃是能吃饱了,但到底底子薄,还是穷,乡人又节俭惯了,平日也就是多烙两张饼罢了,或是煮粥的时候,多放两把米,何曾像罗家这样,又是肉又鱼还尽着人吃的,几个小孩儿来的时候倒是都带了干粮的,但是也抵不住饭菜实在香,又兼没有大人在身边盯着,略拘束了一会,很快便放开肚子吃起来。 罗天都开始不放心,还分神往那边照看着,后来见丁五照顾得很好,便不管了。 方氏见着一家子热热闹闹的也很高兴,又看向兰如今越发显怀了,便道:“你如今感觉可还好?” 向兰这一胎怀得倒是挺平静,比之当初方氏怀罗子衿时好了许多,道:“肚子里的这个看着倒是挺乖巧的,也没怎么折腾,就是吃得多。” 方氏笑道:“能吃就行,你如今是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吃得多才好,有什么想吃的就直接跟我或者小都讲,不要怕麻烦,如今家里不比以前,想吃点什么还是置办得起的。” 向兰摸了摸肚子,也笑了:“行,有了夫人这句话,以后哪怕半夜三更饿了,我也会说的。” 她这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罗天都便想起当初方氏怀孕的时候,也是常常半夜睡醒过来,心血来潮要吃这个要吃那个,给她做好了结果又不吃了,真是十足地折腾了一回。 罗天都她们说话的时候,那几个新来的媳妇便低下头默默地吃饭,心里却十分羡慕。她们到罗家也有几个月了,知道向兰和程青以前都是给罗家做下奴的,可是看看现在,罗家压根没把他们当下人看,平日里说话行事倒真像是一家人似的,若是将来自己也有脱了奴籍的那一天就好了,只要脱了官奴那层身份,这边荒地那么多,罗白宿又是个一心为民的,辛苦两年,多开些田地,到时自家攒下两亩地也能安生过日子了。 方氏也着实为她和程青高兴:“唉,当初在罗家村的时候,你还没来咱们家,那个时候,家里穷啊,孩子她爹又常年在外头,多亏了有程青和江夏在,要不然那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下去,江夏几年前就成了亲,虽然这两年跟那边来往不多,不过我估摸着多半也添了两个孩子,如今你也有了身子,和程青也越过越好,可见老天爷还是公正的,好人呐还是有好报。” 向兰忙笑道:“我听阿青说起过,当年他和阿盛遭了灾,跟着难民一起到了华溪那边,多亏了大爷和夫人带他们回家,也不嫌弃他们,待他们就跟一家人无二,阿青时时跟我说,叫我莫忘了大爷和夫人的恩情。” 方氏道:“什么恩不恩的,你和程青不辞辛苦,千里迢迢跟着咱们到夷县,这份恩情我和大爷都记在心里的,如今只要你和程青过得好,我就高兴了,想当初,那阿秀还挑剔程青……” 方氏想说当初阿秀没眼光,还嫌弃程青没眼光,不肯嫁给他,罗天都便咳了一声,打断了她:“娘,咱们在这里过得高高兴兴的,还提以前那些事做什么?你不说我都忘了,程青哥肯定也忘了。”她是真把阿秀忘在脑后了,若不是方氏今天突然提起来,她根本想不起来当初家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方氏大约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有些讪讪地,看向兰一脸疑惑,其他的几个媳妇也是一脸茫然的表情,忙道:“就是,咱们现在越过越好,我还老是翻那些老黄历做什么,真是没出息。来、来、来,大家都吃菜啊,多吃点。”说完,仿佛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似的,给向兰舀了大大的一碗鱼汤,道,“这是小都做的,闻着一点儿腥味也没有,味道很鲜,你尝尝看。” 向兰虽然心里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多说什么,依着方氏的话喝了一勺汤,笑眯眯地道:“小娘子的手艺自然是好的。” 有肉有鱼有鲜汤,这顿饭吃得很是尽兴,就是罗天都自己都多添了一碗饭,吃得后来有些撑了,在院子里来回散步消食,小孩儿们吃完了各自洗漱了出去溜弯儿,只有罗白宿他们那一桌还在外头的厅里吃着,并没有散。 “小娘子,夫人今天提前的那阿秀,她是什么人啊?”阿秀的事罗家从没人提起过,程青也没有跟向兰说起,向兰并不知道,可是今天席上方氏那么说,分明就是阿秀跟程青有什么,向兰倒不是不相信程青,只是心下好奇,想打听个明白罢了。 罗天都想了想,觉得这也没什么,便将当初罗白宿上京念书,阿秀自荐枕席,最后齐氏做媒,想将她许配给程青,结果阿秀嫌弃程青的事源源本本说了一遍,末了还道:“向兰姐,这事我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程青哥跟阿秀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也别往心里去。” 第278章 向兰听得睁大了眼,似是没料到程青以前在罗家村时居然还有这么一段往事,也亏得这么多年来程青居然从没提过半句,在她面前瞒得死紧。 “那是自然的呀,向兰姐,程青哥到底是个男人,要面子嘛。”罗天都嘿嘿笑着说,“也幸好有当年那件事,不然程青哥也等不到向兰姐了。” 向兰点头,觉得也是这个道理。她和程青成亲的时候,程青都二十八了,真论起来只要条件过得去,老早就成亲了,程青虽然少了只胳膊,但是早早地就被罗家放了良籍,这么些年多少也攒了几个钱,他自己又是个勤劳能干的,又有罗家撑腰,娶房媳妇并不是件多难的事,再不济往那穷乡僻壤的地方买个年轻的山里女人也不是不成,外人看起来总说程青如何面恶,破了相又是个残废,可那都只是表象,程青人好不好,她是最了解不过了,在她看来,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有担当能吃苦,重情重义,风流倜傥巧舌如簧会哄人什么的,只有那不经事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才喜欢,长得再好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天底下多的是长着一张风流脸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还要靠着女人吃饭的软骨头,那样的男人要来何用。 “你看着吧,向兰姐,以后你和程青哥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到时候别人羡慕你的时候都有。”罗天都是真的这么想的,当年还是她跟着方氏顾伯去晋雍县城外将程青他们领回来的,想想当初他们的境况,再看看现在他们几个是个什么样,以后只会更好。 向兰跟罗天都还真有几分脾性机投,初时方氏提起时,向兰心里还有些好奇,如今罗天都这么一说开了,她心里的那点介意早就释怀了,更多的只是怜惜当初程青被人低看心底的苦处,她见罗天都一味为程青说好话,笑着说:“小娘子莫担心,阿青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阿秀那就是个没长眼睛的,别说她跟阿青本就没什么,就是以前有过一段如今她站在我面前,我也是不怕的。” 她当然不怕了,程青都跟她成亲了,以他那么顾家的性子,只知道辛苦干做多攒些家当,然后再给阿盛说门亲事,这辈子就圆满了,更不用说他还有什么旁的心思了。 罗天都一见向兰比她还想得开,觉得自己真有点杞人忧天了,摸了摸鼻子,嘿嘿直笑。 “你们两个也不点灯,躲在这里说什么?”方氏收拾完了桌子,听见她们俩在角落里叽哩咕噜地说个不停,过来好奇地问。 “没啥,我吃得有点多了,和向兰姐在院子里散步消食,等天晚些也凉快了,正好睡觉。” “这个天晚上已经凉快了,你怎么还觉着热呢?”方氏又开始担心了。 夷县夏天倒是真热,但这会儿已经到了秋天了,白天的太阳还有些烈,晚上却是十分凉快,她睡觉还要盖着被子才行,这孩子怎么老说热啊热的,方氏还怕她晚上睡觉图凉快不盖被子受凉了。她摸了摸罗天都的额头,没觉着烫呀。 “娘,我没事,就是刚吃饭觉得有点热。”罗天都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方氏有时候总把她当小孩儿看,也不想她都这么大人了,难道连个冷热都不知道吗? 方氏还不放心:“晚上你记得要盖好被子啊。” 罗天都嫌她啰嗦,有些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我都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不会照顾自己吗?” 方氏被她噎了一下,好半天才对向兰道:“你看看,现在还嫌我啰嗦了。” 她们两母女拌嘴,向兰当然不会掺和,只在边上笑个不停,却不接腔。 方氏想起一事,说:“唉,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就是突然想起来提了那么一句,我也是为程青这孩子抱不平,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啊。” 罗白宿是一县之长,方氏怎么说也是官家夫人,不过是席上说错了一句话,且向兰以前还是她家的下奴,本没有什么事,可是她自觉做错了事,又怕向兰和程青两人因为这个而起了什么隔阂,特地巴巴地过来跟向兰道歉,向兰本来就不计较这个,忙道:“都是些陈年旧事,夫人这样说,真是折煞奴也。” 向兰跟罗天都走得近,知道罗天都向来不怎么计较身分地位的,平时跟她说话时,语气要松快许多,对着方氏时该有的尊重还是有的,罗天都觉得向兰这人实在是玲珑剔透,很会看人说话办事,心道上京的那些官家,弊病虽然不少,但论起调教人的水平,倒真是值得人刮目相看,要是向兰当初跟的是她,她估计自己是肯定教不出这么伶俐的人出来。 她自己的脾气她是最清楚不过的,性子急脾气也不好,遇见讲道理的,她能站住脚倒是不怕,遇见不讲道理的,她火起来就能直接跟人动手,这样的性子她自己也知道不好,若不是有罗白宿这么个二十四孝的好老爹,只怕小时候就被大人揍死了,也不是人人都能有她这么好命的。这么一想,不禁又有些担心了,想着今日来听课的几十个小学生,就算将来学了本事,可是那些为人处事的手段,她却是没法子教的,以后要不要寻个官伢人过来,顺便开一门社交课呢? 罗名都也牵着罗子衿过来了,罗子衿今天被程盛带着玩了好半天,性子都玩野了,最爱的皮球也不玩了,揪着方氏的衣摆,嚷着:“娘,飞飞。” 方氏很是疼爱这个小儿子,将他一把抱起来,在他的小脸蛋上各亲了一口,笑着问:“飞什么飞呀。” 罗子衿便在方氏身上爬呀爬的,想要爬到她脖子上去,无奈人小腿短,爬了半天也没成功,方氏胸口被他蹬了两下,虽然不疼,也觉得有些奇怪了,道:“这孩子什么时候添了这毛病,拿人当树溜的?” 罗天都明白这其中的缘由,笑得不行,最后方道:“哎呀,哪里是溜树,今天程盛哥回来的时候,将他架到脖子上跑了半天,他这是玩上瘾了。” 方氏再宠儿子,也没有把小儿子架在头上的理,揪了他一下,看着他白嫩嫩的小脸蛋十分可爱,到底没用多大的力,笑着说:“这孩子真是被你们惯坏了,他老子已经很宠着他了,这还来个程盛,比他老子还宠他,这样下去,将来养出个小霸王可怎么办?” 向兰被说得也笑了,道:“小公子活泼可爱,将来定然是个风度翩翩的小郎君呢。” 罗天都却觉得方氏这回却操心到了点子上,她也怕家里人太宠着罗子衿,将来宠出个纨绔就不好了,嗯,以后她要多看着这孩子点,千万不能将他养歪了,家里有个罗白翰那样的二叔已经很糟心了,她可不要再养个那样的弟弟出来。 说起程盛,方氏又有话说了:“我记得程盛今年也该有二十五了吧?” 向兰道:“是有二十五了。” 罗天都一听方氏提起程盛的年纪,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其实不光是方氏,旁的妇人问起小辈们的年纪,接下来的第二句话必然是询问亲事了。果不然,方氏接着又问:“他这个年纪也不算小了,有没有中意的姑娘家?若是有,还是赶早定下来的好。” 其实她是担心程盛现在年纪不小了,又在军营里耗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调任,这样拖延下去,将来讨媳妇都不好讨了。 向兰也是一脸忧心:“可不是,我也让阿青悄悄问过他的意思,他说如今在军营里不得空,不愿意耽搁人家的闺女,只说等几年再说。” 方氏在儿女亲事上头吃了亏,对家里几个后生的亲事态度那是慎之又慎,轻易不敢做主的,只是眼瞅着家里出来的几个,年岁一个比一个大,却没有一个定下来的,心里未免有些着急。以前她最担心罗天都,现下罗天都总算定下来了,结亲的对象还是卫缺,她就是有什么意见也没办法提了,罗名都她真是多说一句自己心里都疼,只能把这关心放在程盛身上了。 “唉,你说这是个什么事?家里又不是穷得娶不上,一个个的怎么就……” “娘,程盛哥是个有主意的,你就别操心了,再说了现在到了这里,你就是再急也没有用,还是得等到回上京却是换防到了别的地方才是。”罗天都心道,到了这个鬼地方,你就再着急也没用,难道还给程盛找个山里姑娘吗? 方氏便瞪她:“去、去、去,你一个没成亲的姑娘家,这话也是你能说得的。” 罗天都心道,你要在我面前说,我难道还听不得,心里十分郁闷。 这个时候天色已晚,夜色渐深,罗白宿他们吃酒的花厅还传来杯盏相碰的声音,想是还没吃完。她懒得同方氏争辩,点了油灯,自己举着去了前头赋役房查房去,省得方氏又来罗唣。 第279章 大约是以前家里也没怎么点油灯的缘故,那些孩子倒是十分自觉,早早地收拾好了窝在床上,只是并没有睡着,还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多半是在说今日太爷家里的晚饭好吃,有面饼还有肉,又说鱼炖得香,就是刺有些多,当然也有人讨论大娘子长得漂亮,跟年画里的娘娘似的。 罗天都在外头听了半日,觉得好笑,后来那屋子里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不一会儿便想起此起彼伏的酣睡声,偶尔夹杂着拍蚊子的声音。这里多山多树,蚊虫也多,都到秋天了,晚上睡觉时还有蚊子嗡嗡地飞来飞去。 罗天都暗想,明日找巫木匠钉个纱窗门吧,要不然睡不好精神头不足,影响第二天的学习。她花了这么大的力气,若是不能培养出几个好掌柜,那才是要被人笑话死了。 家里多了几个小学生住着,热闹了许多,启蒙的书都是覃主薄和罗白宿教的,他们两如果有事忙着,甘老头和巫老头偶尔也会接手,罗天都也就是隔一天上一堂明算课。这些孩童基础差,比之当年的罗名都和长辉还要差些,而且这些孩子都是野惯了的,从没接触过书本,光是克制着坐在书桌边,老老实实听课不捣乱已经是有极大的克制能力了,当然也有一个原因是因为讲课的是罗白宿和覃主薄他们,是官老爷,这些孩子多多少少有些畏惧,不敢放肆罢了,所以才能那么乖巧听话。 罗天都想得明白,也不愿意给他们造成太大的压力,免得让他们产生厌学情绪,每天讲完了课,布置了一下温习的课业,剩下的时间让他们自由支配,只要能把布置的课业完成就行。 那些年岁小的倒也罢了,每天跟着嘟嘟囔囔念两句,放了课撒欢儿到处玩,那几个年纪稍大些的,估摸着是家里大人叮嘱过,还能时不时地帮着做点小活计,比如出去溜哒的时候,顺手捡点柴禾啦,休息的时候,拿着扫把打扫一下院子什么的,想是他们在家里做得十分熟稔的,都不用人吩咐,很快就做好了,让罗天都又产生了一种雇佣童工的微妙罪恶感。 那些住在县衙的小学生们,应该是回家的时候跟家里的大人说了,在太爷家里吃了什么好吃的,家里大人知道太爷不光教孩子念书,还供饭时,也觉得不好意思了,第二回 来的时候,就用米袋装了一袋子粮食,让小学生背过来,算是交的伙食。 罗天都也没客气,都收下了,毕竟又不是学一天两天,自家虽说也供得起,但是学生那么多,还有走读的,她也不好搞特殊,省得学生们彼此有意见,这样最好。 覃主薄教了一个月的三字经诗书,认得几个字了,罗天都便开始正式教明算课。 她讲课和别人还不一样,也不老实坐着,是站着讲的,前面还立了一块大板子,那板子还是巫老头给做的,刨得平平的,一点也不磨手。罗天都就拿着炭笔,在木板上一笔一划地写字。 她教明算也不用课本,自己编了一套课书,浅显易懂,那些小学生没学过没觉得怎么样,倒是巫木匠甘老头几个,觉得挺新鲜,十分有意思,时常搬了小板凳过来,混在一群小黑猴里头,充当老学生了,其中尤以巫老头最为专注,有时候放了课,还拉着罗天都学那什么阿拉伯数字一类的。 罗天都觉得巫老头就是个老学究,开始的时候还挺耐心的,后来实在禁不住巫老头化身为十万个为什么,问她为什么一是1,二是2,八为什么是两个圈竖着叠起来的,而不是两个圈横着排,她是怎么想出来的,为什么不能用别的符号代替等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怪问题。 “我也是这样学的,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罗天都被他问得词穷了,眉毛倒竖,生气地道,“我说你到底还学不学?” “学,当然要学,怎么不学呢?”巫老头看她生气了,这才住了口,总算不问那些为什么了。 开玩笑,这些圈啊弯啊的,真学会了画图标示的时候多方便啊,不学才是傻子。 罗天都被他烦得不行了,又加开了一堂工匠课,除了刘老头忙着他那块宝贝实验田实在没空,甘老头巫老头甚至连药铺的尤大夫也被拉过来凑数,每三天开一堂工匠课,教这些孩子一些匠人的手艺。 虽说这年代匠人地位低下,可是罗天都却一直觉得匠人技师科学技术,才是一个国家兴盛强大的根本,要不怎么说每一次生产工具生产技术的创新都能带来社会生产的变革呢?比如铁器,比如造纸术,更不用说近代蒸汽机的发明与应用了。 这年头是读书人的天下,哪怕匠人手艺再好,对国家社会贡献再多,见了人仍旧低上三分,连庄稼人都比他们有底气,这是社会的弊病,罗天都就是想改也改不了的。 然而,无论什么年代,手艺娴熟的匠人都容易挣口饭吃,罗天都自己也知道这些孩子们并不是个个都喜欢读书或是会读书,多学门手艺,将来也多条路。 这本来只是她为了摆脱巫老头的纠缠想出来的权益之计,不曾想倒真是发现了两棵好苗子,有个瘦巴巴的小姑娘,罗天都教他算术的时候,笨死了,光是教她数从一到十的数字,都花了好些天,急得罗天都好几次都想要打她手心,实在不是个读书的料,倒是对那些药材什么的十分感兴趣,但凡尤大夫讲过的,她都能记得,还能举一反三,喜得本来不打算收徒的尤大夫都破了例,额外收了这么个女徒弟。 尤大夫的医理课,罗天都自己也在旁听了,她觉得自己都比不过那小姑娘,不过她身份特别,尤大夫又喜欢她,虽然她学起来并不是最好的,但是尤大夫时常给她开小灶,要不然等到考究功课的时候,她一个成年人还比不过一个小姑娘,说出去估计也会被人笑死。 小学生们也觉得好新鲜,罗天都可是他们的夫子呢,居然也跟着他们一块儿上课,这还是从来就没有过的事啊,顿时这些小鬼头个个都打起了精神,认真得不得了,就是最调皮的几个,也不敢在尤大夫讲课的时候捣乱了,只相互挤眉弄眼,做些怪样子。 有了事情忙着,日子过得飞快,秋天很快就在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中过去了。 罗天都如今又找着了一样新鲜事做,除了每隔两天必上的明算课之外,她多数时间都跟着尤大夫在药铺里帮忙,如今她已经认得了二三十种常见的药草,连同这些药草的药性都熟识了,连治病的方子都能背得好些了,只是不会把脉,不能给人看病,这是没法子的事,中医博大精深,不是认得几棵草药,死记硬背几张方子就算成的,那得靠着常年累月的积累才成。 好在罗天都就从没想过自己要当名大夫,她会突然心血来潮跟着尤大夫学医,也是因为担心罗名都的身体,想着家里有这么一个常年要吃药的人在,她自己多少懂点药理,会好许多,几个月能学成这样已经让她很有成就感了。 “尤老伯,天不早了,我先回去啦,你一个人在这里要不要紧?要不要我让丁五留下来给您做个伴?”罗天都帮着尤老头整理了一天的药材,到了傍晚,方氏打发了丁五过来喊她回去吃饭,顺便也给尤老头带了饭菜过来。 虽然并没有正式拜师,但是罗天都如今差不多整日在药铺里呆着,也算得他半个徒弟,罗天都本想让他就到县衙里吃饭,但这老头古怪得很,宁可窝在这铺子里一个人凄凄凉凉的,也不肯去县衙里凑热闹,偶尔罗天都说得多了,他还嫌她太啰嗦,罗天都劝了两回,便不再说了。 尤老头挥了挥手,道:“你们都回去吧,我一个人自在些。” 说完也不管罗天都,揭开了食盒,将里头的饭菜端了出来,拿了筷子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罗天都有些悻悻地转身,准备回去,到了门口,看他一个人坐在桌边,旁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冷冷清清的,又道:“天凉了,记得睡觉之前多烧盆炭火,等屋子里潮气去了再睡,别舍不得木炭,没了我再叫人去烧了给你送过来。” “知道了,你快回去吧,啰哩啰嗦的。”尤老头顿时不耐烦地道。 罗天都被他噎了一下,再不管他,气哼哼地走了,半路的时候,想起来又对丁五道:“明天记得跟程青讲,让他背一袋子黑炭送到药铺里去。” 丁五笑着应了。 药铺离县衙并不远,当初县城里的人都走了,铺子也都废了,罗白宿特意给尤大夫挑了个离县衙不远,又临街的铺子,也是照顾他的意思。罗天都回到县衙的时候,看到县衙门口停了辆马车。 “谁来了?”她疑惑地问丁五。 丁五摇头:“不知道啊,我来的时候家里没来人呀。” 罗天都进了大门,就看到廊下站了个瘦瘦的青年,一脸笑眯眯地正在跟程青讲话。 看到那人,罗天都眼睛一亮,飞奔过去,大声叫着:“江夏哥,你来啦?” 第280章 江夏看到罗天都也是笑眯了眼:“小、小、小娘、娘子……” 罗天都最不耐烦听他讲话,打断他:“哎呀,听你讲话会把我急死,你什么时候动身来的?家里好不好?只你一个人来吗?你媳妇儿呢?我爷爷他还好吗?村子里的大家都好吗?” 江夏也不生气,摸着头呵呵直笑:“都、都好,小岚在、在、在家、家、带、带孩子。 罗天都知道他说的小岚必是他娶的媳妇宋氏,又问:“带孩子?宋姐生小宝宝啦?生的男孩还是女孩?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哎呀,这么大的事你居然都不写信告诉我们。” “一、一、岁多啦,还、还、还、没取、取、取名。”江夏知道自己说话结巴,别人不耐烦听,所以他说话都尽量简短,不必要的一般都不说。 罗天都便上上下下摸钱袋,想给江夏家的小宝宝找个像样的礼物,可是她出来的时候什么也没带,一时也没摸出什么东西来,只得作罢,反正江夏现在来了,一时半会肯定不会走,到时再好好置办一下就是了。 江夏也才刚到,马车里的东西都没取出来,方氏看他们就站在廊下说话不像个样子,打断他们道:“小都,江夏才刚到,连口水都没喝,你就把他堵在门口问东问西的,还不快让江夏进屋坐着去。” 罗天都见着了见江夏心里高兴,就是被方氏骂了,一点也不恼,嘿嘿直笑:“江夏哥,快进屋里坐。”又叫喜巧去烧水泡茶。 一行人到了花厅坐下,程青也陪着向兰过来了,道:“这是你嫂子。” 当初江夏成亲的时候,多亏了向兰张罗,因此对向兰观感极好,知道她和程青成亲了,乐呵呵地要摸见面礼,被程青和向兰同时拦住了。 “江夏哥,你怎么突然到夷县来了啊?”罗天都好奇地问,华溪府在大庆北边,夷县已经靠近夷人边界了,隔得老远了。 江夏道:“养、养蜂,路、路过的。” 本来养蜂就是到处追着花源跑的,哪里有花源就往哪里去,并没有一个定所。江夏他娶了亲,宋氏又生了个儿子,之后江夏老实在华溪府呆了两年,也是照顾宋氏和儿子的意思,待得小儿子稍稍长大了些,便坐不住了,越发勤快地四处奔走,一心想要趁着儿子长大成人之前,多挣点家业,再不让孩子跟自己一样受贫穷之苦。 他一路从华溪到南都最后到了朵川,知道罗白宿他们在夷县,特意绕了过来看望罗白宿的,另外还有个意思,请罗白宿给他儿子取个大名,也沾点罗白宿的文气。 罗天都一听,笑道:“这个不难,等爹回来,让他给取个好名字。江夏哥,你来不趟不容易,可要多呆些时日,我正有事找你。” 夷县地处东南,气候温暖,一年四季繁花盛开,蜜源是不愁的,而且今年开出来的荒地,除了一部分补种高粱玉米一类的粗粮,大部分都种了油菜,到明年春油菜花开的时候,遍地金灿灿的油菜花,养上两桶蜂自家吃还是不成问题的。 家里几个都喜欢吃甜食,以前离得近还不觉得,现在远了,要吃蜂蜜也没处寻去,又不能为了几罐子蜂蜜就千里迢迢地回华溪府去,江夏这一回来得倒真是时候。 江夏听罗天都这么说,忙拍着胸脯应了。他带了十多桶蜜蜂,留两桶根本不算什么,不光如此,他还带来了这两年养蜂罗天都该分得的钱,当年罗家在罗家村也置下了不少田地,她们来上京时,田地都租了出去,让人打理,收租子的事都是江夏打理的,江夏将这些出息也换成了银子,一并带过来了,两项加在一起,也有四百多两。 罗天都正愁她们到了夷县,没有什么进帐,还尽往里头贴钱了,江夏的到来,可真是有点雪中送炭的意思。 江夏养蜂,本是居无定所,不可能随身带着这么多银票,况且江夏如今养的蜂都有五六十桶了,绝不可能出远门采蜜,只带着十几桶的理,罗天都知道他怕是专程给她送银子过来的,采蜜不过是顺便罢了。 有人送银子过来,罗天都自然不会往外推,笑道:“江夏哥,谢谢你啦,这么大老远还专程给我送银子过来。” 江夏笑了下,说:“顺、顺便,这、这边好、好荒凉啊。” 罗天都便笑道:“这还算好的,刚来的时候你是没看到,别说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外头全是一片片的莽山,那才叫荒凉。” 江夏又嘿嘿傻笑,最后实在忍不住,说了:“小郎考、考中秀才啦!” “真的?”方氏一听,也笑开了,“那孩子如今也中了秀才了?” 当初方氏让罗白宿给江夏提亲前,她还特地打听了一下宋小郎的人品,知道是个读书上进的,不想竟然真的中了秀才了,果然是个有出息的。 方氏又问:“家里人呢?可还都好?” 一听这个,江夏犹豫了一下,奈何人太老实,就是想瞒也瞒不住,只得含糊道:“都还好,就是……” “是什么?”罗天都问。 江夏道:“舅爷来闹过两回。” “舅爷是谁啊?”罗天都一脸茫然。 江夏想了一想,大约是觉得也没什么必要瞒着,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当初柳氏回家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家,将钱财放到娘家人手里,回去的时候,仍旧穿着破破烂烂的,一点风声也没漏出来,方姥爷看她光着手回来,还一顿冷嘲热讽,骂她偷懒不肯干活,跑到上京住了多半年,一文钱都没有拿回来,把柳氏骂得狗血淋头,几个妯娌也阴阳怪气说些风凉话。 柳氏被骂了也不回嘴,任方家人怎么说她,她都一副八风吹不倒的表情,暗地里却托了娘家人四处寻访了一户殷实可靠的人家,火速将方敏嫁了。原本她还想多拖一拖,相看一户好点的人家的,只是方鸿眼看着要娶妻了,家里没钱,方姥爷便定了主意,要将方敏送到山里去,换几吊钱,柳氏生怕女儿就被么被方家人卖了,这才急急忙忙地将事定了。 方敏出嫁的时候,方姥爷才知道柳氏回来的时候,罗家给了她不少东西和银钱,知道她把东西瞒下了,顿时怒不可遏,逼着柳氏把钱拿出来,给方鸿娶妻,柳氏当然拼命不愿意了,她本来就是为了两个闺女,才千里迢迢跑了一趟上京,中间遭了多少白眼,好不容易得了那些点子东西,通通要留给方敏和二妞的,自然不愿意白白拿出来。方阳是方家的孙子,以方家人向来重男轻女的传统,方阳是方家子孙,他娶妻,方姥爷肯定不会不顾,但是她生的两个女儿可就没那么好命了。 方姥爷见柳氏不肯拿钱出来,十分生气,非逼着方才土把柳氏休回家去,也不知道柳氏是如何跟方才土说的,向来听方姥爷话的方才土,却头一回梗起了脖子,就是不松口,气得方姥爷把他揍了一顿狠的,将他们两口子都赶了出去。柳氏也不是好惹的,方姥爷将她们两口赶出去,她就去寻了族里,说要分家,闹闹哄哄的,最后家也没分,仍是一家子住在老院子里,柳氏的钱也没拿出来,方姥爷一逼她,她就带着二妞回娘家,也不同他们吵闹。就为这个,方姥爷还同方才木来罗家村闹了一场,不过那时罗白宿和方氏都不在,且方氏和娘家人交恶,众人是早就知道的,村里人压根就不卖帐,方姥爷他们最后被里正兄弟几个赶了回去。 罗天都对方家那一屋子的糟心事丝毫不感兴趣,听江夏磕磕绊绊说完,一头的黑线,心道柳氏那人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对自己的儿女倒真是不错,宁愿得罪公公,也不愿意将她给二妞的嫁妆拿出来,就这一点上,罗天都倒觉柳氏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了,至少她疼爱自家的闺女,而且还为了闺女不惜得罪公公婆婆大伯小叔,光这一点就让许多自诩名门出身的贵妇千金要强。 方家的事说完了,江夏便说起罗家的事:“二、二爷家、家里的那、那个去、去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怎么那边都没有来人把个信的?”方氏吃了一惊,问道。 “去年冬没的。”江夏回道。 罗天都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二爷家里的那个指的是罗白翰那个叫桃花的媳妇了,去年冬的时候,她们一家正好从上京往夷县赶,那个时候自己一家都觉得前程渺茫,当然也没有谁有那个闲情往老家探消息,不过桃花去世了,罗家也没人过来给个信,可见桃花在罗家是个什么地位。罗天都想起当初罗名都出嫁时,看到桃花那一副形容槁枯骨瘦如柴的模样,确实不像是个长寿的,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死了。 “哎,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没了呢?” 江夏常年在外头养蜂,这事其实他也不是很清楚,只隐约听宋氏讲好像是病死的。 罗天都一听,就不说话了,她觉得桃花哪里是病死的,多半是被姚氏折磨死的。 方氏想是也想到这一点,又问:“哎,那他二叔家的那个孩子呢?我记得叫狗娃子的?” “老太太带着。”江夏道。 方氏不免叹息:“作孽哟,年纪轻轻的,丢下那么个孩子,还不是苦了孩子。” 她难免会想到当初在罗家没分家的日子,若是那个时候罗白宿拼着不要家产,净身出了罗家,说不好自己就是那个桃花的命,她一时觉得姚氏可恶,一时又觉得桃花可怜,长吁短叹了好一会。 第281章 不过罗家跟姚氏那边本来就不怎么亲近,就是桃花,罗天都也没见过几面,听得她死了,也就是唏嘘感慨一翻,也没有别的想法,那是姚氏的儿媳妇呢,但凡跟姚氏扯上关系的人或是物,她向来都是敬而远之的。 江夏来了,罗天都便有别的事情安排了。她花了钱买了两个老实可靠又因为犯事被割了舌头的官奴,让他们什么都不必做,就跟着江夏学习怎么养蜂。 江夏也不藏私,整天乐呵呵地带着他们满山遍野地转,寻找蜜源,这里长着许多枇杷树,这个时节枝头绽满了一串串白色的花朵。江夏领着那他们去采蜜,教他们怎么养蜂,怎么割蜜,那两个官奴不会说话,江夏说话也不利索,都不是多舌的人,彼此倒是相安无事。 江夏的到来,除了罗家人高兴之外,那群在赋役房念书的孩子们也是喜欢得不得了。江夏过来的时候,除了十几只蜂桶,还有好大几罐子蜂蜜,罗家存的蜂蜜老早就吃完了,江夏赶巧又送了这许多来,罗天都对家里人向来大方,每日都会兑蜂蜜水给一家老老小小喝,偶尔也会兑一点给那些帮着家里做活的孩子们尝个鲜,当然,兑给外人喝的,蜂蜜放得要少许多,味道并没有那么好,但就是那样味道极淡的蜂蜜水,也是以前这些孩子们连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 那些孩子们得了奖励,越发用功学习,帮着做起活计,也更起劲了。 罗天都有些无语,她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着自己吃点好吃的,边上孩子眼巴巴地瞅着,有些于心不忍罢了。她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以前那么厉害,时常为了点钱财跟姚氏吵架,甚至还上过手,也不过是因为当时实在家贫,自家几口人尚且吃不饱,她不厉害些,自家爹娘大姐就要饿肚子,她当然没有那个好心去接济别人了,现在自家也不指望这点钱过活,而且也不过是多添一勺蜂蜜,多兑两碗温水的事,实在犯不着那么刻薄。 不光如此,尤大夫几个,也对这个甜甜的玩意十分感兴趣,尤大夫甚至直接开口让罗天都给他送一罐到药铺里去,他要拿来入药。 尤大夫如今好歹也算罗天都的师傅,他说要,罗天都二话不说,装了一小罐子,又将方氏蒸的发糕装了一小篮子,一块儿抱着给他送去了。 “这蜜倒是不错,可惜是水蜜,不耐久放。”尤大夫用手指挑了点,尝了尝,立即老练地道。 “这是今夏割的最后一批蜜呢,江夏哥都没有卖,全送过来了,你要那种结成块的成熟的蜜,得等到明年春上才行。”罗天都笑吟吟地道。 尤大夫也不客气,直接道:“明年你得了那种好蜜,记得给我留一罐,这个不行,只能趁早吃了。” 罗天都点头:“行,家里有人正跟着江夏着学着养蜂,等到枇杷花谢了,我估摸着蜜蜂也该歇着了,等到明年割了蜜我就给你送来。” 她帮着打扫了一下药铺,又重新拢了火盆,倒垃圾的时候,看到隔壁一直空着的铺子,居然开了门,时不时地有人进出,像是在整理屋子。 “尤老伯,边上铺子开了?我看着有人进出呢!”她好奇地问。 尤大夫哦了一声,道:“好像前几天就有人搬进来了吧,我也不清楚,要不你过去问问,他们是开什么铺子的?” 尤大夫新收的小徒弟插嘴道:“师傅,小夫子,隔壁是开杂货铺的,是徐三爷爷家里开的。” 罗天都这才恍然大悟,想起来了:“哦,瞧我这记性,前些日子徐三爷就说,想让他儿子媳妇回来开个小铺子过日子的,我都忘了这回事了。” 尤大夫看了她一眼,嘲笑道:“年纪轻轻的,记性就这般差,以后老了,不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罗天都嘿嘿笑了一下,道:“我过去打声招呼,一会儿再过来。” “去吧去吧。”尤大夫仿佛挥蚊子一般,将她打发走了。 罗天都将桌上的发糕捡了几块,用篮子装了,走到隔壁,果然看到当初到巴旬府时见过的那个覃氏,正挽了袖子在抹桌子,她边上跟了个半大不小的孩儿,帮着摆桌椅。 “覃大嫂,真的是你们呀?”罗天都探了探头,脆生生地唤了一句。 覃氏抬头,看见是她,愣了好一会儿,问道:“小娘子是哪位?如何认得小妇人?” 罗天都笑道:“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林子哥托了我给徐三爷带了一匹布,您还提醒我说夷县不太平的,您不记得了?” 覃氏这才恍然大悟,想起来了:“原来是小娘子呀,小娘子如今可有些不大一样了,难怪小妇人一时没有认出来。”当初罗天都去找她的时候,连着赶了两个月的路,又瘦又疲倦,气色很差,如今在夷县养得好了,覃氏竟然一下子没有认出她来。 “徐三爷呢?”罗天都看了看扒在她边上的小孩儿,问,“这是你儿子吗?” 覃氏道:“我爹和当家的两个去寨子里了,要明日才回来。”说罢,又拉着身边的小孩儿道,“还不见过小娘子。” 她早听她公公说了,当日来寻他的那个小娘子,压根不是什么来寻亲的,是新来的太爷千金,态度还有些惶恐。 罗天都打量那小孩儿,想起覃氏说过,她儿子早被送到木器行当学徒的,仔细一瞧也不过才十岁上下的样子,就被人送去当学徒。她知道这年头给人当学徒,差不多就是白送到师傅家里帮忙干活的,有的师傅厚道些的,把徒弟当成长工一样使唤着干活,多多少少会教点东西,有那刻薄的,白天晚上的使唤人,还不肯把自个儿的手艺教出去,做徒弟的白做了几年免费的长工。 覃氏擦了擦手,倒要烧茶水,被罗天都拦住了。 “你们不是在巴旬住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搬回来了?”罗天都好奇地问。 覃氏忍了又忍,想起公公在家时不时地说起,新来的太爷一家都是好人的话,到底没忍住,叹了口气道:“还不是我们当家的,有一回去给城里的大户卸货时,不小心得罪了少东家,如今活儿也没得做了,公公看我们在家里没得进项,不像话,这才凑了钱,临时置办了些杂货,回来开个小铺子,勉强混个嘴巴罢了。” 罗天都直觉地认为她隐瞒了什么事,不过她跟覃氏不熟,也不好多问,劝解了两句,将篮子里的发糕拿了出来,道:“徐三爷也没说一声,不知道你们来了,这是我娘蒸的发糕,味道倒是一般,不过胜在新鲜,你们也尝一尝。” 发糕是拿新鲜糯米刚蒸出来的,拿在手上温温的,散发出一股清香,覃氏和那孩子都是大清早就起来收拾,只在早上的时候吃了一张粗饼,这会儿闻到香味,肚子咕咕直叫,覃氏尴尬一笑,道:“起得太早了,让小娘子见笑了。” 那孩子看了两眼发糕,并没有过来吃,仍旧拿着抹布帮着抹桌子,显是被覃氏教是极好。 罗天都看得暗暗点头,上回见面的时候,她就觉得覃氏家里虽然穷,可是打理得十分整洁,可见徐家家教甚好。 “这发糕还是热乎着的,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罗天都笑道,尤其是现在天气冷,冻住了之后,哪怕再蒸热,味道也差了一点。 覃大嫂这才叫小孩儿去净了手,道:“这是太爷夫人蒸的,你吃一块压压肚子。” 小孩儿听覃氏这么说了,才拈了一块慢慢吃起来。 覃氏看罗天都笑容满面的,觉得她和善,想了想,踌躇了一下,还是问道:“小娘子,小妇人想打听个事。” 罗天都道:“覃大嫂想打听什么事?” 覃氏说:“我听我公公讲,县里如今鼓励开荒,开三亩地自家就能分一亩地,且头五年还不收赋税,小妇人就想打听打听,如今县里还有荒地可开么?” 罗天都一听,看了覃氏一眼,问她:“覃大嫂是想回来开荒地?” 覃氏点了点头,看罗天都的神色拿不准还有没有荒地可开,便道:“这铺子是公公凑了钱盘下来的,咱们一家四口人,光指望这个铺子可是不成的,我就想等来年开了春,铺子就让我公公和孩子看着,我和我家当家的就去开两块荒地出来,辛苦两年,置下两亩田地才是根本。小娘子,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我家当家的在外头得罪了人,实在是没法子了,公公又劝着我们,说太爷是个心善的,朝廷还派了官兵过来驻扎,就防着夷人,我们才回来的,以前搬到巴旬的时候,家里的田地都卖了,如今除了这间铺子,什么都没了。”说完又拿眼睛忐忑不安地看着罗天都。 罗天都心道,也不知道徐家得罪了什么人这般狠,竟然到了举家搬迁的地步,连在外面当学徒的儿子都接了回来,不过夷县现在正缺人手,徐家搬回来倒是个好事情。 “去年兵防司的兵爷们帮着开出了不少荒地,县城周围的地倒是开得七七八八了,不过下面各个村寨倒是还有不少地等着人开垦出来,覃大嫂若是想开地,回头你跟着我去衙门一趟,登记了,开了春就能去开荒,不过今年自家种地,就得自个儿备粮种了,去年的时候,连粮种都是朝廷运过来的。” 第282章 覃氏高兴地说:“那正好,今日我们当家的回寨子里去,一是想看看寨子里的乡亲还好不好,二也是为着开荒地的事,如果可以的话,咱们还是想着回徐家寨,毕竟根在那里。 ” 罗天都点了点头,道:“这没什么麻烦的,我回去跟我爹说一声,到时你家里不拘哪个来衙门登记了,就能回去开地了。” 覃氏也点头:“等我们当家的回来,我就跟他说。” 罗天都想了想,又问:“覃大嫂,当年跟着你们一起搬到外地的,如今你们有联系的还多不多?” 覃大嫂说:“唉,当年都是没得法子了,才往外头搬的,大家都是哪里能讨口饭吃就往哪里去,如今差不多都断了联系的,就是有联系的,这几年都过得不怎么如意。”她也是因为自家公公一直在县里帮忙,挣了几十吊钱,又说太爷有多好,如何体恤百姓,她们在巴旬又实在被人逼不过了,这才死马当活马医地搬了回来,倒是不曾想,如今县里的光景比之去年,已经大不一样了。 “那覃大嫂,你觉得县里这样子,比起在外头讨生活,哪个容易些?” 覃大嫂犹豫了一下,老实说:“如果县里一直这样,朝廷能保护百姓不受夷人的劫掠,乡亲们能有地种,自然还是在老家过日子松快些,在外头人生地不熟的,还要受人排挤,若不是没法子,谁愿意背景离乡的。” 罗天都听了,有些若有所思,道:“覃大嫂,如今我在隔壁尤大夫的铺子里帮忙,就先过去了,你若是有什么事,或是去找尤大夫,或者来县衙找我都成。” “哎。”覃大嫂忙起身送她,“小娘子若是无事,多过来坐坐啊。”说一出口,又觉得失言,自家乱糟糟的,罗天都就是来了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她如何愿意来。 “成,有空我就过来找覃大嫂说说话。” 罗天都出了杂货铺,就看到尤大夫站在门口仿佛是等她的样子,看她回来了,一言不发地将一个筛子递到她手里:“下午把这里头的药材都理出来。” 罗天都将筛子放在桌子,观其色泽闻其气味,将药材一味一味地分好类别,她如今能干的活就只有这个,而且每每她分完了类别,尤大夫还不放心,非得亲自查看一遍,没有遗漏了方才能入药柜。 有时候罗天都觉得这些事尤老头儿自己亲自做估摸着都比自己做要快一些,可是尤老头不嫌麻烦,她也就没说什么,乐得多长点知识。 在药铺打发了一下午的时间,到了傍晚的时候,丁五给尤老头来送饭,顺便接罗天都回去。 罗天都拍了拍手,道:“尤老伯,我先回家去啦。” 尤老头没有像以前那样挥着手赶她回去,递给她一本书,外加几个药包,道:“这两天估摸着就要变天了,你娘说你畏寒,你这几日就不要过来了,把这本药理书看个熟透,我给你配了几副药,你自己看看,都有些什么药,能调理些什么毛病,辨个明白了再来告诉我。” “哎,知道啦。”罗天都看到尤大夫已经在桌边坐下,开始吃饭了,就道,“老伯,你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反正药铺里也没人,要不晚上还是回我们那边去住着吧,还能跟甘老伯他们作个伴。” 尤大夫摆了摆手,道:“我一个人清净,你快些回去吧。” 罗天都见状,便不再相劝,将书和药包放到篮子里,拎着和丁五回去了,路上的时候,丁五几次要帮她拎东西,都被她拒绝了。在她眼里,丁五还是个孩子呢,东西又不重,没必那样往死里剥削一个孩子吧。 过了两日,徐当家的果然来到了县衙,要登记开荒。这些事如今都交给了新来的覃主薄管着,彼时覃主薄正在讲学,罗天都便让差役将徐当家的迎到厢房里歇着,她自己去了赋役房替了覃下薄下来。 本来朝廷就鼓励垦荒,夷县如今正缺人手,巴不得以前那些搬走的乡民们能回来开垦田地,所以徐家的事办得十分顺利,且如今衙门里当家做主的就罗白宿和覃主薄两个,罗白宿素来清正,覃主薄也是初入仕途,还颇有点读书人的傲气,徐当家的连准备好的例行孝敬的钱都不曾收,便将他的事办好了。 徐当家的还不敢相信,进衙门办事居然会有这么顺利的时候,覃主薄挂心着他的课讲了一半出来的,也不多说,让差役送徐当家的出去,他自己则匆匆地赶往赋役房。 徐当家的出来的时候,看到左边那片院子里传来琅琅的读书声,还觉得奇怪,问差役:“差爷,衙门里难道还有讲堂?如何还有读书声?” 差役也不像别的衙门里那么凶神恶煞,十分和气地道:“太爷家的小娘子心慈,见咱们县里连个学堂都没有,赋役房又空着,便收拾了出来,当做讲堂,平日里无事给孩子们讲讲课。” 差役才上任不久,也是当地的山民,说起县衙里的事,很有一副自豪的情绪,这般体恤百姓的太爷,古往今来只怕也只有他们夷县罗太爷这么一位了。 徐当家的便咂咂舌:“这可是了不得,咱们县里出了一位女夫子了。” “不光是小娘子,主薄大人,甘先生巫先生尤大夫都要来讲课呢,诗书、木匠、铁匠、医理都教,咱们小娘子只讲明算,她呀,别的想教也教不了,哈哈哈。” 徐当家的听了心里一动,问道:“学堂不是只讲圣贤之书吗?如何还教这些微末之技?” “老哥你这就不懂了吧,这天底下的人这么多,但凡家里条件略微好些的,都想把自家孩子送到学里,可是说句实在话,那也不是每个人都是读书的料,对吧?” 徐当家的点头称是。 “你别看有的人读书不成,但是对别的学得快啊。”差役朝赋役房那边扬了扬下巴,“喏,那里头就有四十多个孩子,可是咱们主薄大人也说了,会读书的也就那么五六个,如今他教诗书也尽着照顾那五六个孩子,其的孩子也就是让他们多明些事理罢了,有几个小皮猴,现在跟着小娘子学明算,听小娘子说,再用心多学几年,出来当个帐房什么的,还是不成问题的,还有个小姑娘,什么都不会,急得小娘子都想拿尺子抽她了,偏生会认药材,已经被尤大夫认了徒弟,现在除了听夫子讲课,其他的时间都到药铺里帮忙了。” 徐当家的哪里见过这样的事啊,这些匠人手艺只听过师傅带徒弟,老子传儿子的,几时像这样正儿八经毫不藏私地教出来的,听得不由大开眼界。 差役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带着点炫耀的心理道:“这你不知道了吧?咱们小娘子说,这叫那什么学有所长,学以致用,每个人都能找到合适自己的东西去学,还学得好。”他家的小皮猴如今也跟着小娘子学明算呢,那些东西他虽然不懂,可是听着小孩儿时不时地在跟前嘟嘟囔囊着那些什么七七四十九,六六三十六一类的,心里真是比吃了蜜还甜。 徐当家的一听,心里活泛开了,他儿子八岁起就送到城里的木器行当学徒,说是当学徒,其实就是个免费的长工,吃的是糠饼子,住的是柴房,日夜做活,师傅还不舍得传手艺,好几年了连个柜子都不会打,听这位差爷说,这学里仿佛也有木匠课的,要不要把孩子也送过来学一学呢? 平时县衙难得来个生人,衙里的人都忙忙碌碌的,谁也没得空闲,差役平日里闲了想找个人说说话都难,今天好不容易来了个生人,还是外头回来的,对县里的情况一点都不知道,他炫耀了一通,心情愉快,便好心提醒道:“你们家是从巴旬来的吧,难怪不知道这些,我看你年岁也不小了,家里若是有孩子,不妨也送过来跟着多学点本事,小孩子嘛在家里也干不了什么,做的那点儿活咱们早上少睡一会,中午少歇一会,多伸把手一会儿的功夫就做完了,也不耽误什么,若是孩子真能学出个什么来,将来那就不用愁了,你说是不是?” 徐当家的一听,正中下怀,又问:“不瞒您说,家里也有一个皮小子,我倒是想送他过来,只可惜囊中羞涩,实在拿不出多少钱财来,不然也不会从巴旬又搬回来了。敢问差爷,这学里每年束修要收多少?”他想的是既然讲课的是县里的主薄大人和太爷家的小娘子,那束修应该不便宜吧。 那差役哈哈大笑:“徐老兄放心,说了咱们太爷心善,送过来的孩子不光不收束修,还发书本,就是住得远些的,晚间都是宿在这里,太爷管饭,每家只要出点粮米就成了。” “真有这样的好事?”徐当家的几乎不敢置信了。 “可不,咱们夷县真是老天爷保佑,才来了这么一位好官。”差役说完,哼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摇头晃脑地走远了。 第283章 过了两日,果然刮起了大风,气温陡然降了下来,天空阴沉沉的,浓云密布。 罗天都早早地翻出自己过冬的行头,穿上了身,听了尤大夫的话,也不往药铺里去了,每天讲完了课,就在家里对照着那本书,一点一点地分辨那些药材。 方氏还怕她冷,每天清早起来,就将火盆烧了起来,架上烤火架,罗天都辨药材的时候,她也能在边上做点针线活一类的。 罗天都看她缝的全是些小衣服小鞋子,最多的还是小褥子,道:“给向兰姐的孩子做的?” 方氏点头,道:“我估摸着向兰的日子也差不多了,这个天的,洗的东西不容易干,多给她备一点,不然不够换,孩子也跟着受罪。” 女红上的事,罗天都是压根就不懂的,她想起那一年,方氏也是在腊月的寒天里生下了罗子衿,那个时候罗名都身上的伤都没养好,家里没一个能掌事的,若不是左家请了两个有经验的稳婆,方氏能不能顺利把孩子生下来还真不可知。 “向兰姐今年年纪也不小了吧。”她无意识地说了一句。 方氏停下手里的活计,拧着眉道:“多大的事,程青早几天前就去姚县请了稳婆过来了,能有什么事?你可别在她跟前乱说话,惹得她担心。” 罗天都自觉失言,弯下腰冲着罗名都怀里的罗子衿做了个鬼脸,道:“子衿啊,你要做哥哥喽,以后可要爱护弟弟妹妹呀。” 罗子衿被她的鬼脸逗笑了,咧开嘴笑得十分开心。 方氏听她说了这句话,抬眼看了她一下,心里默叹了口气,其实她心里也在担心这事,当年她生子衿的时候,家里什么都备得齐全,稳婆大夫都在家里候着,尚且那么凶险,向兰如今要在这里生孩子,条件比之当年在上京,又不知差了多少。 罗天都不想方氏太担心,遂转过话题,道:“天气冷了,就是山里有花,这会儿温度太低了,蜜蜂也采不了,他也该回来了吧?” 罗名都抱着罗子衿,将他的两条胳膊握在手里,交叉着逗他玩,闻言抬起头道:“应该快回来了吧,他住的屋子我早让人收拾好了,就在灶屋那一边,靠着灶的那面墙,彻了炕了,每天生火烧饭的时候,那边炕也热了,正好给他捂蜜蜂。” 南边天气暖和,冬天虽然冷,却也用不着烧炕,罗名都那样安排倒是正好。 “都到冬月了,今年的年货咱们提早些备好吧。”罗天都想起一事,又道。 去年的时候,她们才刚安顿下来,什么也没准备,稀里糊涂地就过了一个年,今年情况好多了,家里又多添了许多人,多少还得备点年货,总不能像去年那样,连肉都不称一块。 巴旬这边还好,天冷得晚,朵川往北这会儿估计早就下雪了,路上不好走,她们备了年货,现在托了北上商行的人捎过去,正好能赶在过年前送到,再晚些估计就没人往那边去了。 每回到过年,罗天都就有些发愁,他们一家跟着罗白宿外任,已经好几年不曾回去了,别的日子倒也罢了,过年这种大日子,无论如何却是要捎点东西回去意思一下的,何况去年她们也没有捎东西回去。可是夷县这么个破烂地,连个正经的铺子都没有,自家要添购什么东西,都得去附近的姚县买。 得,要忙的事又添了一桩,以前这些事都是程青办的,现在向兰大着肚子,眼看着就要临盆了,总不能还让程青丢下马上就要生产的媳妇,在外面四处奔波吧,子书倒是也能办这事,只是罗天都心里只觉得还是程青办事劳靠些,子书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不够稳重。 她看了看正在一边认真写写画画的丁五,这孩子倒是老实可靠,可是太小了,当不得大用,要培养成为独挡一面的大管家,路途还十分遥远。 正纠结着,喜巧匆匆进来,道:“夫人,小娘子,巴旬府的汤大人,派了家人送年节礼来了,大爷说让夫人和两位小娘子出去见一见。” 罗天都问:“汤家派谁来的?” 喜巧道:“好像是汤大管家。” 罗天都一听,喜道:“是汤叔来了。” 罗天都便和方氏罗名都几母女转到外头的会客厅,果然看到厅里罗白宿陪着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人坐着,两人正在闲聊。 罗天都一见那人,正是汤晗,大声喊道:“汤叔,你来了?” 汤晗转过头,看到是她们母女,忙站了起来,和她们见礼。 方氏就笑道:“烦劳汤管家了,家里老夫人可好?夫人和小公子可好?” 汤晗笑了下,道:“老太太头两年受了惊,身子骨有些弱,如今在这边呆了两年,反倒好些了,就是时常和夫人提起罗夫人。” “我们也时常挂记老夫人和夫人,只是一直不得空,不曾去巴府看望老夫人。”方氏说的可真是大实话,这一年她都要天天在府里忙家务活,真是一刻都不得闲。 汤晗看到罗名都抱着的罗子衿,笑道:“哎呀,小公子又大了些,生得当真玉雪可爱。”说完,从衣袖里摸了几个礼盒出来,方氏罗名都罗天都几人都有,就是罗子衿也不例外。 方氏自然连连推辞,不肯接受。 汤晗就笑道:“这是来之前,老夫人特地嘱咐我的,也不是很贵重的东西,就是我们老夫人的一翻心意,罗夫人若是不肯收,老夫人知道了必然责怪小人办事不利。” 说完还怕方氏她们不信,打开了礼盒,果然只是些寻常的玩意,并不算太贵重。 方氏便拿眼去看罗白宿,罗白宿点了点头,方氏这才收了。 汤晗本就是送节礼过来的,这会儿便叫人将节礼抬了进来,道:“我们大人料想这边物资贫乏,特地送了些吃的用的过来,都是自家腌制的,胜在干净,另有两头耕牛年迈,禀了官府杀了,我们大人分了一块,特地给罗大人送了半块过来。” 罗天都一看,果然都是是寻常的腊货,还有一只新鲜的牛腿,也不知道汤家从哪里弄的冰冻住了,这会儿还不曾化开,想是能吃的,其他的便是两坛子陈年女儿红,两匹锦缎,还有一些零碎的玩意,比如糖呀果脯一类的,从吃的到穿的,甚至连香烛都有。 罗天都心道,汤家人果然会办事,想是汤直也知道了罗白宿的脾气,送来的东西都是吃用一类实用但不贵重的物品,倒是不好让人往外推,她正愁家里抽不出人手去办年货,汤家送的这些倒是正好能用,都不必再额外出去采买了。 罗天都今天还有明算课要上,便对着汤晗道:“汤叔,你坐,我该去前头讲课啦。” 汤晗哈哈一笑,对罗天都道:“早在巴旬就听说了,小娘子如今可是夷县有名的女夫子了,今日来得巧,我也去听一听小娘子的明算课罢。” 罗天都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汤叔是汤大人的大管家,我哪里敢班门弄斧啊,汤叔可别笑话我了。” 方氏也道:“外头天冷,汤管家就在屋里歇会,烤会火,我去安排午饭。” 汤晗忙称不敢烦劳。 罗天都到了赋役房,小学生们都到齐了,她数了数,竟是一个没少。要知道这里是山区,山路本就崎岖难走,又兼变天了,气温低了许多,罗天都怕小学生穿得单薄着凉,便给学里的几个小学生也放了假,让他们回家去休息一天,让他们加穿厚点的衣服再过来,她本来以为那几个年岁小的会请假的,不想竟是每个人都到齐了。 她心里很满意。 照例先检查了前天布置的课业,对的夸奖一翻,错的倒也没有批评,只是勉励他们以后要更用功。因为天气不好,屋子里也很昏暗,罗天都便没有讲多少内容,复习了一遍前几日讲的课,又布置了课业,便让他们自己温习了。 只不过今日讲堂的小学生有些骚动,没有往日那么听话,罗天都正觉得奇怪,抬起头一看,不由笑了,讲堂后面跟个流鼻涕的小孩儿坐一块的可不正是汤晗和罗白宿么? 罗白宿见她看了过来,便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管他们。 罗天都好笑地低下头,装作没看见一样,下讲堂来,巡视着小学生做作业题。 在几个夫子当中,罗天都算是比较随和的,又没有架子,而且只要功课做得好,就能得到她的夸奖,小学生们都喜欢这个女夫子上课。山里孩子十淳朴,以前一直活在饥饿贫穷当中,平时见着的都是跟自己一样又黑小瘦的小伙伴们,突然来到县衙里,见着一个干净整洁的女夫子,本来就喜欢得不得了,女夫子讲课也有意思,因此每回罗天都上明算课,小学生们都十分给面子,课堂气氛十分活跃。 可是,有太爷在就完全不一样了啊,跟罗白宿坐一条凳子的那个小学生,紧张得手都直发抖。 罗天都看得好笑,对罗白宿道:“爹,汤叔,你们再在这里坐着,我估计他们原本学会的那点东西都会吓得全光光啦。” 第284章 汤晗用过了午饭,便启程回巴旬了,方氏比照着汤家送过来的节礼,也备了一份让汤晗带回汤家去,无非就是些山货,罗家特产的蜂蜜一类。 罗天都其实挺喜欢跟这样的人家打交道,彼此都没有压力,而且感觉起来反而更亲近了,要真是像别人那样,备上厚厚的礼,你来我往的,那真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再过几日,气温越发低了,蜜蜂歇了活,也要开始过冬了,江夏便来告辞,准备启程回华溪府。罗天都和方氏清点了一下手边的财物,挑了几样,托了江夏带回罗家村去给罗老头。 因为从夷县到华溪府路途遥远,罗家不放心江夏一个人上路,特地四处打听,得知姚县那边有个商队,年前最后一趟采购货物,如今正准备回亓阳。罗白宿便写了文书,让江夏和商队一起行路,一路也好有个照应。 江夏走的时候,还留了两桶蜜蜂,让罗天都养着,采点蜂蜜自家吃,他原本是想多留几桶的,奈何罗天都觉得人手不太充足,家里又无人会这个,那两个哑巴虽然这段日子跟着江夏学了不少,但到底只是学了个皮毛,真要养蜂,还得从头慢慢摸索,多了只怕他们照顾不来,罗天都便想让他们技术熟练了再做打算。 到了冬月十八这日,阴了半个月的天,终于下起了雨,到了中午,噼哩叭啦地下起了雪珠子,罗天都缩着脖子,哀叫一声:“又要下雪了。” 她怕冷,所以下雪的时候,她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只觉得冷,特别是雪融化的那两天,空气里那种沁入到骨子里的寒气,让她只想打哆嗦,要是冬天不下雪就好了。 。 昨天给学生们放了假,家里清静,罗天都不用去讲课,呆在屋子里边烤火边批作业,越批脸色越黑,一双眉毛几乎拧起了麻花。 最近她开始讲稍为复杂的复合运算,这些孩子也不知道是因为知道要放假急着回家去还是因为基础实在太差,一道并不算十分复杂的运算题,一开始竟然只有五个人算对,其他的都是错的,那****在堂上说得严厉了些,今天倒好了,五道题里头倒是有对了四道,只有一道是错的,问题是四十七个孩子,答案竟然一模一样,这分明就是抄的。 抄作业这样的事,罗天都以前读书的时候也干过,那个时候尚不觉得,还认为老师太严格了,现在轮到了自己,罗天都只觉得一腔怒火腾地就烧了起来,倒是有点能理解当初老师面对不认真学习的熊孩子时那副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了。 她“唰唰”几笔,将最后几个小学生的作业批了,然后将红纸本往桌上重重一摔,道:“真真是气死我了。” 罗名都正教罗子衿数数,被她吓了一跳,问:“小都,无缘无故的你生什么气?把子衿都吓到了。” 罗天都将作业本往她跟前一扔,道:“每天就上两个时辰的课,我才布置了五道题的作业,他们居然还完不成,完不成倒也罢了,竟然还抄作业!” 作业这个名词在罗家还是最近才开始流行的,罗名都一开始并不知道是指什么,后来才知道是先生讲完课后,给学生额外布置的练习内容。罗名都拿起红纸本粗粗看了一遍,觉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五道题四个圈一个叉,只觉得这些孩子们挺聪明的,学得挺快,当初她开始学的时候,都是满本的叉,后来代表算对的圈才渐渐多起来,然而看了几本之后,发现不对劲了,那几本作业的算法竟然是一个样的,不仅如此,有两本连字迹都相同,分明就是有些孩子偷懒,相互抄的。 罗名都看她气得不行,劝解道:“他们有不对的地方,你慢慢教就是了,何必生气。” 罗天都心道,她就是等不急慢慢教了,自从知道朝廷要在这边开互市之后,她就恨不得能把自己学到的用过的知识一骨脑地倒给这些孩子,好让他们能赶上这个好时机挣点钱,打好根基将来无论做什么多少都能有点本钱。 她难得满腔热忱,想做个兢兢业业的好园丁,怎奈花朵们也实在太不争气了,辜负了她一翻厚爱。 “这群熊孩子,真是欠揍!”她将红纸本一收,站起身来,就往外头去。 罗名都看她一脸怒气冲冲的,生怕她脾气一上来,冲到人家家里去,把人家的孩子打坏了,忙拉住她道:“他们还小呢,你慢慢跟他们讲清楚啊,可别真动手把人家的孩子打坏了。” 罗天都:“姐,你放手。” 罗名都死命拉住她:“不放。” 罗天都急了:“姐,我内急,你拉着我做什么?” 罗名都这才松了手,讪讪地道:“你刚才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我以为你要冲出去找孩子们算帐。” 罗天都满头黑线:“他们放了假,都回家去了,就算我要找他们算帐,也得到明天他们来了才行啊。” 唉,她这个大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操心太多了,还没操心到点子上。 罗天都走了一趟茅房,才进到院子里,就听到立在县衙外头做了一年纯摆放的大鼓响了起来,她心里一惊,这是有人在击鼓告状啊。 方氏她们也被惊动了,纷纷走出屋子往外看,看到罗天都站在外头,就问:“小都,外头谁在擂鼓?” 罗天都茫然道:“不知道啊。” 丁五刚好看完了书,罗天都布置的温习内容也完成了,自告奋勇地道:“夫人,小娘子,我出去看看。” 罗天都原本也想去看看热闹的,但是外头气温实在太低,她想了想,觉得还是进屋子烤火比较温暖,何况丁五也出去了,真有什么事,一会儿等他回来一问就清楚了。 过了好久,丁五才回来。 “出了什么事了?外头怎么会有人擂鼓?你怎么气成这样?”罗天都问。 但凡衙门,外头都立了一张登闻鼓,若是有人敲响了这面登闻鼓,就表示百姓有冤情,官府即刻要升堂处理。可是夷县这面登闻鼓,自打罗家来了之后,就从未响过,宛如一个摆设,不光如此,罗白宿连张诉状都未曾收到。 丁五虽然老成,但到底也只是个孩子,喜欢看热闹,罗天都一问,便老实说了:“是淑贞的娘在外头告状。” 淑贞的娘?罗天都想了起来,就是年初夷人摸进城,送她们去山里躲避的于大嫂。她好奇地问:“于大嫂她要告谁?”其实她更好奇的是,这里的人穷哈哈的,大家光是为了挣一口饭吃都拼尽了全力,哪里还有那个力气去告状。 丁五就忿忿不平地道:“淑贞她爹回来啦,淑贞的娘在外头要告她爹。” 啊?罗天都拧起眉:“淑贞家里不是只有她和她娘了吗?”她一直以为于大嫂的相公死了呢。 丁五摇头道:“淑贞她爹在淑贞刚出生的时候就不见啦,大人们都说她爹是进山打猎被狼叼走了,原来她爹根本就没死,一直在外头过得好好的,还给淑贞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现在淑贞她娘要把淑贞她爹赶出来呢!” 哦,原来如此。 罗天都大约是明白了,估摸着于大嫂的男人当年自己离开了于大嫂母女,在外头讨生活,然后又结了一门亲事,这么多年了,想是落叶归根又或者在外头讨生活艰难,现在又想回来了,这才引出的这场官司。 丁五却仍是忿忿的:“淑贞她爹好生可恶,徐三爷爷他们在外头讲,淑贞她爹头几年在外头挣了钱,不管淑贞和她娘,现在欠了债,回来要卖淑贞她娘打的粮食,淑贞她娘不肯,淑贞她爹就在屋里打她娘,还说要把淑贞卖掉,这才闹起来的。” 方氏诧异地问:“还有这事?” 丁五点头:“淑贞她后娘和弟弟穿的衣裳可好了,花花绿绿的,要是真欠了钱,把他们穿的衣裳当了就能换不少钱,为什么要卖淑贞她娘辛辛苦苦打的粮食,那粮食是淑贞和她娘打回来的,她爹又没出半分力气。” 得,又是一个抛妻弃女,远走他乡另娶娇妻生娇儿,回乡刻薄糟糠妻的渣男陈世美。 罗天都听得真为于大嫂不值,贫穷的时候,男人在外头吃香的喝辣的,压根就不曾想过老家还有老妻幼儿要养,现下落魄了,又打听到老家讨生活容易,便带着外头的女人回来,还理直气壮地强占老家的财物,这种男人真是没有廉耻。 方氏也听得火冒三丈:“竟然还有这种不知廉耻的人!老家妻儿吃糠咽菜,好不容易把日子过起来,有个盼头了,居然这么作践她们!” 她自己也是苦过来的,可是就算那么穷苦,罗白宿也没有抛弃过她们娘俩,对两个闺女更是打从骨子里疼爱,有了罗白宿这样的男人作对比,那个什么淑贞的爹根本就是个畜牲。 第285章 丁五到底是个孩子,打听的消息有限,具体的情况还是晚上罗白宿回来后才知道。 当年于家一贫如洗,淑贞的爹身子又不算好,重活儿都做不得,更不要说像别人家的男人那样,时常上山打些猎物,拿到外头还能换些粮食,他还得靠自家女人养着,后来于大嫂生了淑贞,家里连口吃的都没有,淑贞她爹拿了一副猎弓出门去,说是去山里打猎,却再也没有回来过,村子里的人都以为他是进山的时候被野兽吃了,于大嫂也这么相信,眼睛都差点哭瞎了。 原本于大嫂也想跟着去的,只是看到才出生的淑贞小小的一个,成天饿得哇哇直叫,这才勉强支撑了起来,只是她一个妇道人家,家里又有个小的,又兼夷人时时过来作乱,日子越发难过,若不是今年碰上朝廷派了兵过来驻防,又鼓励开荒,只怕这娘儿俩早就撑不过去了。 山里的女人大多勤劳能干,于大嫂今年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干活,就连小淑贞也帮着在田地里拾草根什么的,好容易开了两亩荒地出来,打了几百斤粮食,觉得生活总算有个盼头的时候,淑贞的爹回来了,不仅他回来了,身边还带了个年轻的女人,那女人手里牵了个小姑娘,背上还背了个小婴儿。 原来当年淑贞的爹并没有进山,他是看家里负担太重,于大嫂又是生的个女儿,觉得日子没有盼头,便抛妻弃女一个人跑到桐县去了,一路上他又渴又饿,吃尽了苦头,几乎昏死在路边,幸得一个开茶棚的小老儿相救,给他饭吃,这才将身子养好了。 淑贞的爹养好身子以后,便顺理成章地就留在了那茶棚帮着做些粗活,砍柴烧水,招呼客人,什么都肯做,那小老儿家中无子,只有一个小娘子,还未曾婚嫁,淑贞的爹虽然生得不甚魁梧,但看着十分老实勤快,小老儿便生了招她入赘的心思。淑贞的爹也是穷怕了,何况他从村里跑出来,就是打着抛弃老家妻女的意思,那小老儿的闺女又有几分颜色,又惯会撒娇嘴甜哄男人,比之于大嫂不知道会讨男人喜欢多少倍,他心下十分喜欢,便瞒下了老家有了妻女的事实,跟小老儿的闺女成了亲,后来老两口过世,淑贞她爹便接手了茶棚,新讨的媳妇给他又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淑贞她爹更是将老家的妻女忘得一干二净,一心一意宠着后来的新媳妇和儿女。 只是他后来娶的媳妇,什么都好,就有一个毛病,喜欢赌钱,时常往那赌坊里去,头前家里老人在时还好些,后来两老过世了,无人拘着她,便越发没有顾忌,连家里的孩子都不顾了,淑贞她爹白天要顾铺子,又要照顾两个孩子,哪里忙得过来,有时候看她实在不像话,多说她两句,她便要死要活的,淑贞她爹想着她平日赌钱输的时候少,有时还能赢些钱回来,不赌钱的时候,倒也温柔体贴,更兼如今这茶棚的生意,也是因为岳父岳母才得到手的,他一个上门女婿,到底底气不足,也只得随她去,只叮嘱她,在外头赌钱的时候,长个心眼,多想想家里的孩子心里有分寸便行了。 只是这好赌的人,十赌九输,更有许多庄家每每设局,头前回回让你赢些小钱,引得你上瘾了,胃口也开了,才叫你输,那时人多半入了彀,赢了还想赢,输了又想把本钱赢回来,越赌越大,越输越多,最后输得一贫如洗的比比皆是。 那新媳妇便是如此,初时赢了不少,后来渐渐都输了出去,将两老留给自己压箱底的嫁妆也输了出去,嫁妆没了,便去拿铺子里的钱去赌,可是一个路边茶摊,每日里的进帐又有多少,还不够她在桌上玩两把的,她输红了眼,朝庄家借钱想回本,最后连吃饭的茶棚都抵押了出去不算,还欠了赌场不少银子。 那赌场的银子岂是好欠的,利息又重,还不出来,便要拿了她的一双儿女去抵,淑贞她爹没法子,想起老家来,又听说夷县新来的太爷十分体恤百姓,如今在夷县比外头还好讨生活,家家户户都打了粮,淑贞她爹便带了妻儿偷偷从桐县回来了。 新媳妇在桐县也是娇养着长大的,到了夷县这破落地方,本已是十分不乐意,又看于家仓里居然有一仓粮食,便怂恿男人将粮食卖了,搬到县里来,仍旧开着茶棚过日子。 于大嫂这么多年来,一直以为男人死了,带着女儿苦哈哈地熬日子,哪里知道自家男人不仅没死,在外头又讨了一门媳妇,连孩子都生了两个,真如大晴天的一道霹雳劈在头上。 这还不算,男人回来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要把她辛辛苦苦打的粮食卖了,顿时怒不可遏,气愤之下,跑到衙门擂鼓告状来的。 罗天都听得大开眼界,这个世上真是没有最渣,只有更渣啊。这要换了是她,这样的男人不揍死他才怪! “那这案子你怎么判啊?”罗天都好奇地问。 她可没忘记,这年头的律法都是偏帮男人,淑贞她娘因为这个想要状告自家男人,不管官府最后如何判决,自己先得衙门蹲几天牢狱再说。 罗白宿道:“还没定,两边都先收押了,待堂审完了再做定夺。” “这种混帐,还堂审什么,就该判他自己去还赌债,于大嫂跟淑贞另过就是了。” 罗白宿听了,抬头看了她一眼,道:“这于律法不合。” 罗天都气恼,这年头的律法偏着男人,偏着读书人,就是跟勤劳本份的女人对着干。 “于大嫂也收押了?”罗名都问。 “按理于大嫂也该收押,不过念在她女儿淑贞年幼,尚需家人照顾,便免了,让她家去照顾孩子,等开堂那日再过来便是。” 罗天都这才放下心,愤愤道:“这种混帐,死不足惜!” 方氏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有训诫罗天都言辞不雅,居然频频点头附和:“就是,一个男人家贫的时候不是想着如何养家糊口,而是抛妻弃子,在外头另娶,赚了钱丝毫没有想着老家的妻儿,出了事才回来,这种男人真是猪狗不如。” 因为这事,罗家一家人都愤愤不平,第二天,罗天都还气愤不已,又觉得淑贞十分可怜,摊上这样的爹。 真是各家都有糟心事,谁家也不太平。 “行了,你别气了,今天不是有明算课,快去讲课吧,淑贞也在,你可别乱说话,惹得人小姑娘伤心难过。”方氏劝她道。 罗天都点了点头,抱着昨天批的作业本子,急匆匆地往外走,还没出内宅门,就见原本在厨下帮忙,后来被方氏安排到向兰那边专门照看向兰的媳妇一脸惊慌地冲了过来,两人险些撞了个满怀。 罗天都心里不虞,拧起眉问道:“何事惊慌?!” 那媳妇一见是她,仿佛见了主心骨一般,颤着嗓音道:“小娘子,夫人呢?向兰怕是要生了……” 罗天都一听,惊得手里的红纸本都掉地上了,转身就朝内院里跑。 “娘,向兰姐要生了,你们快来帮忙。” 方氏出来的时候,神态间倒是十分沉稳。前几天尤大夫给向兰把了脉,说是向兰大约就这几日,让府里早些预备好要用的东西。这几日家里都在忙这些,程青请来的稳婆,早就接了过来安排在府里住下了,方氏更是早早地将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只等着那边一有个什么响动,就好过去帮忙。 方氏这会儿有条不紊地吩咐人去请稳婆和程青,又叫那媳妇去烧开水,她自己则匆匆地往向兰和程青住的院子跑。 一时间院子里兵慌马乱的,那紧张的气氛感染了还什么都不懂的罗子衿,他张开嘴,哇哇大哭,正在边上写字的丁五也是一脸的不知所措。 罗名都将罗子衿抱了起来,不停地颠着哄他,又见罗天都跟傻了一样站在院子里,手里的红纸本掉了一地都不曾察觉,忙道:“小都,你不是该去前头教明算课了吗?还傻愣愣地呆在院子里做什么?纸本都掉地上打湿了。” 罗天都这才恍恍然地回过神,机械似地弯腰,将本子捡了起来。 罗名都看她那样,知道她心里慌了,况且她又是个没成亲的姑娘家,生怕吓到她,就把罗子衿往她手里一放,道:“你带着子衿和丁五去前头忙你的吧,这里用不着你,我过去看看。” 罗天都低头看到罗子衿哭得小脸红通通的,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派不上用场,又生怕罗子衿吓到了,忙将他抱在怀里,带着他到前头赋役房去了。 学堂里乱哄哄的,小学生们都伸着脖子往外看,有几个还将手伸到檐下去接雪珠子,看到罗天都进来,一个个地都缩回来,挤眉弄眼的,只有于淑贞小姑娘一个,眼睛红红地缩在角落里,要哭不哭的十分可怜。 罗天都看了,心里叹息一声,都是大人作的孽,让孩子跟着可怜。她让丁五牵着罗子衿,选了个板凳坐着,定了定神,开始讲课,就连因为小学生抄作业生气想发脾气的事都撇到一边没有理会。 她心里挂心着向兰,也无心讲课,略讲了两道题,便让他们自行温习了,自己在讲堂里来回踱着步子。 小学生们则好奇地盯着罗子衿窃窃私语。他们都知道这个小娃娃是太爷家的小公子,只觉得这小娃娃长得真漂亮,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脸颊鼓鼓的,比年画的金童都要好看,都拿眼睛时不时地朝罗子衿身上瞟。 第286章 罗天都放了课,等着孩子们都走了,看到淑贞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边上,不说话也不回家,刚刚养得有些圆润的小脸上,衬着一双红红的眼睛,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十分可怜。 她将淑贞拉到一边,问她:“淑贞,天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一摸,才知道这孩子手冰冻冰凉的。 淑贞忍了忍,最后没忍住,扑到她怀里哇哇大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不想回家,那不是我的家,家里来了好多人,我爹还要卖咱家的粮,还打我娘,还说如果不让卖粮,就要把我卖出去。” 罗天都皱起了眉,知道淑贞的后母估计也在家里,可是这孩子也不能不回家呀,她自家后院里向兰在生孩子,也照顾不上她。 她想了想,将丁五唤了过来,道:“你去于大嫂家里,跟她讲,淑贞这两日就留在这里,让她不要担心,专心正事吧。” 丁五也知道淑贞的爹不要她了,另外有了弟弟妹妹,于是很同情她,点了点头,飞快地跑了。 家里的女人都在向兰那边,想是也没人有那闲功夫做晚饭,前头还有九个小萝卜头饿着肚子。罗天都将淑贞和罗子衿带到厨房里,让淑贞写作业,又给罗子衿翻了个小玩具,让他在边上玩,嘱咐淑贞看着罗子衿,她自己就开始动手和面烙饼子煮粥。 她煮饭炒菜是一把好手,但是面食却不甚精通,忙了半天,烙了几张菜饼,煮了一锅稀粥,端了出去,先安顿好小学生们早点吃了好睡觉。 淑贞到底是小孩子,看着院子里人来人往的,偶尔听到大人们说的只言片语,好奇地问:“女夫子,向兰姨姨要生孩子了吗?”太爷家里只有向兰姨姨大着肚子。 “是啊,向兰姨姨要生小弟弟小妹妹了,淑贞以后就是姐姐了,可要乖啊,不能淘气。”罗天都一听,乐了,送了淑贞到前头的赋役房里,让她和一个瘦瘦的小姑娘凑和着睡一晚。 回来哄睡了罗子衿后,就听到外头人声攒动,罗天都忙走了出去,看见喜巧一脸喜色地回来了,压低了嗓音问她:“如何?可是生了?” 喜巧喜气洋洋地道:“向兰姐生了一对龙凤胎。” “真的?”罗天都一听,张大了嘴,心道向兰生孩子倒是真挺争气的。 “夫人叫我来找小娘子取赏钱。”喜巧又道。 罗天都早准备好了,将一个钱袋子递给了喜巧,让她给稳婆送去。她心里也十分好奇,想去看看向兰的孩子,但是罗子衿如今睡在她屋里,身边不能离人,只得按下心思,等明天再去看小娃娃。 方氏那边还在忙着,直到半夜才安歇下来。 第二日,罗天都将罗子衿交给罗名都,又将罗子衿以前穿的现在用不上的小衣服小褥子清了一篮子,抽了个空去向兰的院子。 向兰休息了一整夜,精神倒是还好,正坐着吃早饭,手边还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鲫鱼汤,程青手上抱了一个孩子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真难为他一只手也能将孩子抱得那么稳,想必是练了许久的。 “向兰姐,我来看看孩子。”罗天都笑着说。 看见她来了,向兰忙招呼她道:“快进来,我还起不得身,小娘子不要介怀。” 罗天都忙道:“你坐着吃你的吧,我看看就好。” 她将篮子提了进来,又道:“我娘让我将以前罗子衿穿的小衣服清了一些给你拿过来了,现在天冷,衣服洗了不容易干,多备几套给孩子换。” 向兰笑道:“我正缺这个,替我跟夫人道声谢。” 之前她也提前准备了不少小衣服褥子的,方氏也帮着做了不少,若是只有一个孩子,怎么都够了,但是没想到生了两个,那些东西便有些少了,她正担心,怕孩子尿湿了不容易干没得换的,方氏就让罗天都送过来了。 程青也朝罗天都点了点头,道:“多谢小娘子了。” 罗天都笑眯眯地先看了看程青怀里的,真是只有巴掌大一块脸,眼睛都没睁开,眉毛都没有,嘴巴抿着就好像是用笔划的一根线。 “好小。”她感叹道。 “嗯,尤大夫昨天就来看过了,说双生子生下来是会比别的孩子轻些,但是孩子倒是健健康康的,能吃能睡。” 罗天都又去看躺在床上的那个,那孩子正老实睡着,安安静静的。说实话,她觉得小孩儿都长得一个样,小小的软软的,看不出什么差别来,如果不是知道这两个孩子是龙凤胎,她真看不出来是两姐弟。 “小娘子,这个是姐姐,你来抱一抱她吧。” 罗天都吓得连连摆手,又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伤人,怕向兰和程青生气,解释说:“向兰姐,孩子太软啦,我笨手笨脚的怕抱不好,等以后长大些,骨骼长结实了我再抱吧。” 当初罗子衿刚出生时,她也是能不抱就不抱,生怕把孩子伤到了。 向兰许是想到了这个,也就不勉强了,又看程青还抱着孩子不肯松手,就道:“衙门里不是还有官司吗?你还不去前头当差,还赖在屋里做什么?孩子等晚上回来再抱也是一样的。” 程青低头在孩子小小软软的脸上亲了一下,这才将孩子放在向兰身边,和另一个睡在一起,然后才有些恋恋不舍地出去了。 “他呀,当了爹跟傻了一样。”向兰嗔怪着,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幸福表情。 罗天都也笑了:“程青哥是高兴呗,对了,程盛哥那边送消息去了没?” “大爷昨天就派了人去了,阿盛捎信说明日回来。” 罗天都就说:“程盛哥估计高兴坏了。” 向兰怀孩子的时候,程盛那高兴劲儿,比程青还兴奋。 “那也是个傻叔叔。” 罗天都看她喝完了鱼汤,精神有些倦怠,也不好多坐,道:“你现在坐月子,什么事都不要管,想吃什么就直接跟我或我娘讲,程青哥在衙门里忙着,一时半会照顾不到你,你也不要客气。” 向兰点了点头,道:“我省得。” 罗天都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才到前头去。今天没有明算课,她也没什么事,外面天又冷,她便留在家里看着罗子衿,也不出去了。 夷县的第一堂官司,罗白宿并没有久拖,一则现在衙门无事,天气又寒,将人关在牢里,染了病终是不好,二则也快进腊月了,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早断早好。 淑贞她爹在牢里关了两天,就被提了出来,当堂审了,据说于大嫂坚决不肯让淑贞她爹进屋,又生怕淑贞她爹真的会将淑贞卖出去,求了太爷,一心一意要和淑贞她爹和离。 后来的新媳妇也不愿意养个小拖油瓶,倒是同意淑贞她爹跟于大嫂和离,只是如今她们身无分文,还欠了赌场不少债,要求于大嫂把今年收的粮食按人头分一多半出来,于大嫂当然不同意,吵吵闹闹的,把个衙门当成了菜市口。 这还是夷县这么多年来打的头一场官司,自是吸引了不少山民,又兼天凉下雪了,山民们担心自家的小崽子回家不安全,有空没空的下午都会抽空过来县衙接孩子,太爷在堂上审案子,他们闲着无事,跑去听审。 他们本来跟于家并不太熟,但是前几年大家一起饿肚子,今年又一起开荒,都知道打点粮食有多辛苦,于大嫂一个妇道人家,这么些年独自养着一个丫头,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况且自家的小子还跟淑贞一块儿念书,感情上自然是站在于大嫂那一边的,听得淑贞她爹和新媳妇如此不要脸,个个气得直骂。 一个骂淑贞她爹不像个男人,没担当,撇下妻儿到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出了事就回来卖儿卖女,真是丢尽天下男人的脸面。 又说赌债既然是后头媳妇欠的,就是要卖儿卖女,也该是卖后来的两个,光知道欺负淑贞娘俩算什么。 罗白宿也很看不上淑贞她爹的那种行径,大笔一挥,说淑贞她爹不告而别,早在外头另娶妻生子,于大嫂这么些年一直当他死了,独自扶养幼女,实跟两家人无异,遂判了两人和离,淑贞她爹领着后头新娶的女人还有孩子自成一家,于大嫂仍旧领着淑贞另过,此后男婚女家,各不相干,于大嫂今年新打的粮食淑贞她爹既然不曾出过一分力,自然全归于大嫂,淑贞她爹不得享用一分。 此判决一出,满堂喝彩,都道太爷清明。 也有人可怜淑贞的那两个继姐弟,大人们造的孽,委实跟孩子不相干,这么大冷天的,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粮食也没有一颗,这一冬还不知道怎么熬过去。 于是马上有人反驳,他们原本又不是穷成这样,还有个茶棚,日子过得不知道比于大嫂多逍遥,享尽了福这会儿倒来讨可怜,当初于大嫂两母女在山里担惊受怕的时候,又有谁来可怜她们?怪只怪男人不是个东西,又娶了个败家娘们,家产都输光了,怨得了谁。 自此,罗家到了夷县后经历的第一桩诉讼案正式落幕,淑贞她爹闹了这个没脸,也没有在夷县多呆,没过两日带着妻儿又走了,这一走之后,就真的再没有见过他们。 第287章 也不知道是那场官司动静太大,还是夷县百姓往外头卖粮换东西的次数多了,惊动了周围几个县乡的百姓,人们突然发现,一直穷得让人不愿意提起的夷县,原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穷,竟然家家都有余粮,又兼朝廷也在周围的县府张了榜,鼓励山民返回原籍开垦荒地,于是大家都知道现今夷县讨生活容易。 年后,便陆陆续续地有流民之类的到夷县,登记开荒,有了人自然就有人开门做生意。渐渐地,县里的杂货铺、布坊、染坊、酒坊慢慢地都开起来了,城里也变热闹了。 走街窜巷的小贩也多起来了,不时地当街吆喝着,卖的也多是山里产的山货,没什么稀奇的,但好歹热闹了不少,看起来倒还真有两分县城的模样,虽然比起别的县城仍然荒凉许多。 人一多就容易生乱,衙门里又新添了许多衙役官差,赋役房便被征用了,孩子们也不能再在赋役房里听课,罗白宿便拨了几十两银子,另在城里寻了一处僻静所在,盖了一座学堂,又在学堂后堂建了厢房,那些离家远不方便当日来回的孩子仍旧可以宿在学堂里,只要每月交些粮食过来搭伙便成,又指派了一个妇人,专管这些孩子的饭食,只是一时仍请不来先生,还是由覃主薄几个领着先生的职,轮流去学堂里讲课。 这个时候,学堂里的小学生已经增至了七十多位,罗天都跟罗白宿和覃主薄提了建议,将这些孩子按照资质特长分了班,悟性高会读书的仍旧跟着覃主薄读诗书,会算帐头脑灵活的,则分到罗天都班上,跟着罗天都主学明算,往商贾帐房一类上头靠拢,至于其他的心灵手巧动手能力强的,或者跟着巫老头学木匠,或者跟着甘老头学铁匠,最后实在干什么也不成也不爱读书的,年岁大些的跟着刘老头下地,算是给他打下手,学些种田的本事,能把田地种好,那也是一门本事,年岁小的还是扔给覃主薄,教些为人处事的道理。 初时覃主薄还有些不乐意,他是正儿八经科考出身的,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觉得既然这些孩子被大人送来学堂,还是正经读些诗书要紧,学那些旁门左道,没得污了读书人的身份,后来他自己被那些愚钝的孩子弄得没了脾气,也就让罗天都一个人去张罗,算是某种程度上默许了。 功名重要,前提是得吃饱穿暖吧,既然不是读书的料,那还是另想办法,早些学点谋生的手段才好。 算起来这应该是大庆朝第一个分专业的学堂吧。 过了端午以后,往城里来的人就更多了,不时还能看到穿绸衫管事模样的外乡人来衙门询问购买商铺的事宜。 罗天都知道肯定是朝廷开互市的事多半已经定下来了,那些有门路听到消息的商家都遣了人过来打前站买铺子。 她暗喜,心道可算让她等着了,还以为自己买下的那二十多间铺子至少还得再等上一年两年才能派上用场。 这些日子,除了去讲课,她把时间和精力基本都放在整修铺子上头。 因为她买得早,那个时候,城里就那么几户人家,地压根没人买,她那二十多间铺子,都是在街道边上,还是一连排的,十分好打理,将来不管是脱手还是出租,都容易。 她请了人将原本残破不堪的屋子推倒了,又去外头拖了青砖青瓦,沿街盖了一溜儿的房子。她还怕别人知道是她开的铺子后,以后对罗白宿不利,自己不曾出面,托了人打理的。铺子建成以后,一水的二层小楼,后面还自带院子,前头可以开铺子,后面可以住人,看着十分齐整。 县里人见了,不免议论纷纷,说不知道哪里来的有钱人,花些冤枉钱,将沿街那一条的地都买了下来,还建了铺子,都是青砖白墙的小院。 夷县就这么些人,大家都是苦过来的,平时最大的开支,也就是买些油盐酱醋什么的,旁的东西再好,也无人舍得多花那个钱,大家都穷怕了,有点什么只想攒在手里才安心,在他们眼里买这些铺子还不如多买两块地来得划算。 等到入冬的时候,朝廷果然下了旨,自明年起,将在朵川东泽两府,开放同夷人的边贸,允许夷人用药材海货一类的,交换些大庆朝的货品,就是如此,允许百姓自由买卖的仍是些小额买卖,若是大宗的粮食盐铁一类的,仍只能是朝廷的官商出面交易,还要官府分发额度,若是额度用完了,便只能跟其他商家一般,交易些小宗额的货品,且铁器管制得十分严格,武器更是严令禁止交易。 县里当街的店面土地,早在入秋的时候基本都被那些有门路的商家占了去,待得朝廷开放互市的明令下来的时候,再有人过来想买铺子都买不到了,县城里到处是一片盖房子修葺院子的情形。 这个时候,夷县的铺子比之去年,价格已经足足翻了五倍有余,就是如此,比起别的县城,仍是便宜了不少,更不要说东泽附近的商铺,价格直往上飙,还有价无市的那种。 罗天都算了一下,当初她买下二十五间铺子的时候,不过花了五百多两,修屋子的时候,因为她走了后门,让罗白宿给她拨了两百官奴,她只要掏钱供那些官奴吃喝,然后象征性地交纳几吊租用官奴的佣钱便成了,工钱几乎全省了,只花了三百多两去别处拖了些青砖石灰一类的,二十五间屋子,包括地契建房子一共不过花了八百多两,现在夷县一间像样的铺子,也能卖上一百两,八间铺子就够她置这些商铺的本钱,还有十七间就是白赚的,哪怕她现在把铺子转手卖掉,都能白赚一千七百多两。 一年赚一千七百多两,当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哈哈哈哈。”罗天都算帐的时候,乐得扔了笔,扑到床上捂着被子发笑,还不能让人发现,忍得好辛苦。 无论哪个年代,除却战乱瘟疫天灾这类的特殊情况之外,果然房地产这个行业都是最赚钱的,没有之一。 往年冬日,这边最是萧条,今年却一反常态,一批接一批的商家冒着寒风往这边赶,商家来了,帮工的也来了,就连一直避着不肯赴任的县丞也终于带着家眷来上任了。 新来的县丞夫人挺会做人的,一来就马上见了方氏,又送了厚礼,可是方氏有一点好,那就是只要罗白宿不开口,谁家的礼她都不收,县丞夫人礼没送掉,又说要设宴款待罗府诸人。 方氏连说不敢,后来还是罗白宿开了口,让方氏置办一桌酒席,请了覃主薄作陪,算是给新来的县丞夫妇接风洗尘。 方氏节俭心疼钱,光为这个还嘀咕了好几天。 新来的县丞姓莫,似乎还是某个名门旁支,认真说起来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赴宴的时候,这位莫夫人穿得十分鲜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脸上脂粉也涂得厚,倒是让人一下子看不出年纪,不过听声音年岁应该不算大,估计还挺年轻的。 罗天都已经不想吐槽这个年代奇葩的审美了,只当没看见。 莫夫人看着罗名都,倒是夸了又夸:“大娘子生得好相貌,只是不知道可曾婚配了?” 罗天都拧起眉,扫了那位莫夫人一眼,心道莫大人和齐锦是同科进士,当初她大姐和齐锦的婚事闹得那么大,她就不信这位莫夫人没听说过,这个时候当着罗名都的面说这话,是个什么意思呢? 方氏也变了脸色,道:“当初许给了齐家,哪里想到居然是个畜牲不如的混帐,我只当自己瞎了眼,没结过这门亲罢了。” 莫夫人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脸上神情讪讪地,一脸尴尬得有些下不来台。 反倒是罗名都看开了,一点也不在意这个,招呼她道:“莫夫人,都是些家常菜,莫要嫌弃,吃菜,吃菜。” 莫夫人借机下台,夹了块排骨,咬了一口,称赞道:“这排骨是煎的?府上厨娘手艺不错,这排骨煎得鲜而不腻,十分入味。” 结果方氏又变了脸色。 向兰察颜观色,出来打圆场道:“这是小娘子亲手做的,咱们小娘子可是轻易不下厨的,今日还是托了莫夫人的福,才有这个福气一尝小娘子的手艺,莫夫人既然喜欢,就多吃两块。” 莫夫人那张脸哦,当下就成了酱油色。她一心想拍方氏的屁股,结果马屁没拍着,全拍在马腿上了,罗天都名声再怎么坏,那也是官家千金啊,把她比作一个厨娘,这要是换了那些讲究的人家,只怕当场就要翻脸了。 好在罗家人向来不怎么在意这个,纵是方氏心里有些不舒服,也忍下了。 莫夫人连碰了两个钉子,也不好再开口说话,专心吃饭。 她们一路南下,住的是驿站,倒是没受多少苦,但毕竟出门在外,比不得家里,总是要差些,用过了饭,又陪着说了一会话,便告辞离去了。 等她一走,方氏就气道:“这个莫夫人怎么这样,话都不会说,像个棒槌。” 罗天都无奈地道:“娘,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她初来乍到,又跟咱们不熟,合不来以后少来往就是,何必生气。”她心想,方氏现在倒好意思嫌弃别人像个棒槌不会说话了,她自己不也一样,真是五十步笑百步,还好这屋子里的都是自家人,不用担心话往外传,要不然就要把这位新来的莫夫人得罪了。 听了罗天都的劝解,方氏倒是没有再继续抱怨,只是打定主意,以后跟这位莫夫人少来往。 第288章 方氏嫌弃罗夫人不会讲话,对她不喜,罗天都对新来的县丞也没啥好印象,一家人对外的态度出乎意料地一致。 罗天都不待见莫夫人,那完全是因为莫大人的缘故,那时夷县最穷苦的时候,不见他来,这个时候眼看着夷县慢慢要富裕了,有油水可捞了,就急匆匆地过来了,还不如覃主薄,虽然说也有可能是因为家贫,实在耗不起候官的漫长待待,但好歹人家接了任令马上就来了不是。 覃主薄来得早,且没有家眷,到任之后又一直勤勤勉勉地当教书先生,还一文钱不收的,因此跟罗家关系十分亲近。方氏看他单身上任,身边只有一个小厮伺候着,索性就让他跟着罗家一起吃饭,反正她们家现在人口也不少,多加一个人也不过是饭桌上多添双筷子的事。 县丞夫人知道后,也想如法炮制,奈何自家丫鬟婆子的带了一大堆,实在不好说出人手不足还要过去蹭饭吃的话来,只得时不时地往后宅走动,同方氏亲近亲近,想拉近同方氏的关系,奈何方氏觉得她头一天时讲了罗名都和罗天都的坏话,因而对她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的,就是莫夫人想来后宅,那也是十回里至少有七回不得空,理由都是现成的,家里事多,还有两个小的要照顾呢,还有三回那真是实在不好意思推了,方才见一见。 莫夫人吃了几回闭门羹,也识趣地减少了上门的次数,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一直在嘀咕。她知道罗家现在有两个小孩儿,可是谁都知道,只有那个三岁多快四岁的罗子衿才是罗家的小公子,另一个一岁不到的新生幼儿,其实是程青和向兰生的。程青现在虽然领着衙门的差,向兰对外说是方氏家的亲戚,谁不知道他们两口子以前都是罗家签了卖身契的下奴,后来还是罗白宿仁厚,主动到官府为他们俩去了奴籍,改成良籍的。 她不由在心里冷笑,果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做了官家太太,也仍然改不了骨子里就是个无知村妇的事实,一个下奴也能跟主人一个桌吃饭,主不主仆不仆的,说出去真是惹人笑话。 她心里其实很看不上方氏这样的妇人,没尊没卑的,对外人滥好心,对自家男人又十分善妒,当年罗小公子未出生时,就一直霸着罗大人,不肯让他纳妾,闹出了不少笑话,难怪教出的两个小娘子也十分没规矩。一个在婆家受了点委曲,就大张旗鼓跟夫家义绝,闹得夫家娘家都十分没脸,白白浪费了那么一副好相貌;另一个小的就更不要说了,凶名远扬,连姐夫都敢往死里揍,如今到了夷县,更是越发没有教养了,一个许了亲的姑娘家,不老实呆在家里绣嫁妆,成天往外跑,非要当那什么女夫子,跟外男见面也不避讳,真是丢尽了大家闺秀的脸面,也只有这样没规矩的人家,才会为了前程,巴上卫缺那样的佞臣。 她心想,若是她生的闺女是这副德行,她老早就掐死了省得长大了给她丢人现眼。 然而,她再怎么不满,罗白宿也是夷县县令,是自家老爷的顶头上司,她还就得非巴结方氏不可,心里真是郁闷得不行。 罗天都可不管她怎么想,仍是整日里忙碌着,除了讲课以外,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那二十多间铺子上头,前些日子,就有不少人在县城里打听,想要在夷县租几间铺子,就是一时找不着肯转手的。 这几****正着手忙这事,若是成了,一年多少也能收点银子。 她不便亲自出面,原本想把丁五培养起来的,奈何他太小了,便只好托了徐三爷做说客,也不说是她的铺子,只说是顾家远亲的,托了她来打理。 徐三爷原本就是掮客出身,年轻的时候五湖四海到处跑,见识广,做生意反倒比种田还拿手些,他因为感念太爷恩德,因此对这事十分上心,跑前跑后,跑了好几趟,终于说定了一个价钱。 那客商愿意出五十两的租金,租罗家三间铺子三年,订金都付了,只等罗家去签文书。 彼时夷县的商铺也不过一百多两一间,五十两一年的租金已经算很高了,不过比起互市的利润,那又不值一提,客商能赚钱,罗天都对这价钱也十分满意,两边谈妥了,抽了个空,签了文书,将铺子租了出去。 回来的时候,罗天都腰包里又多了一张一百五十两的银票,她从怀里摸出一个二两的银锞子,递给徐三爷道:“三爷,辛苦你了,这点碎银子拿着买杯茶吃。” 徐三爷当然推辞不敢收,说:“太爷仁慈,去岁的时候就赏了小老儿不少,不然哪里能够置办得起这间杂货铺子,小娘子的事又不甚辛苦,我不过是中间牵个线罢了,小娘子千万莫要客气。” “三爷莫要推辞,以后要麻烦三爷的时候还多,若是三爷这般客气,以后我也不敢再麻烦三爷了。”罗天都赚了钱心情好,再者她在这种事上头,向来大方,但凡替她做了事,多少都会付点辛苦钱,双方都高兴。 徐三爷见推辞不过,最后只得收了,道:“小娘子日后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小老儿,小老儿没甚大本事,但是这么些年走南闯北,一个小经纪的买卖倒还是做得的。” 罗天都听了心里一动。 虽然夷县也有榷市,然而朝廷规定,但凡涉及到粮食盐铁这类关乎国计民生的交易,无论大小,都得由官牙人从中牵线,还得在官府登记了,方能交易,交易双方还不得直接接触。 正因为官牙人负有评定货物等级兜揽承交的重任,还能抽取牙税,委实是个容易捞油水的职缺,因此哪怕牙人地位低下,仍有不少人挤破了头,想谋个牙人的位置。榷市里牙人的位置就更重要了,往大了说,官牙人品行不端,欺上瞒下,导致交易不成,影响大庆和夷人的和睦;往小了说,官牙人盘剥太重,百姓获利太少,未免失去了朝廷开榷场的本意,因此官牙人的指派就显得格外慎重了。 罗天都想着徐三爷本是掮客出身,该有的见识倒是有的,又十分熟商贾之事,办事十分周全可靠,更重要的是他的儿子媳妇看着也是十分老实本分的人,若是让他捐个官牙人,大宗的交易先撇开不说,那是官商的事,想是也轮不着,只说小宗的买卖,给乡亲们牵个线搭个桥的,以他的品性,倒是不担心他做出什么欺上瞒下,刻薄乡亲的事来。 她可不想罗白宿辛辛苦苦亲自下田领着人开荒,好不容易将夷县治理得像个模样了,又赶上这样的好时候,却因为几个官牙人的事,结果搅得百姓不得安生,好事变坏事。 回到衙门的时候,又碰上了县丞夫人,正拉着方氏,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方氏一脸的抗拒。 她本来是不耐烦跟这些内宅女眷打交道的,后来看方氏神情不自在,生怕县丞夫人给方氏出什么坏点子,便走了过去,唤道:“娘,莫夫人,你们在说什么?” 莫夫人听得她的声音,吓了一跳,手朝方氏怀里推了一推,道:“罗夫人,天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有空去前头我那院子里坐着去啊。” 方氏倒像是松了口气般,飞快地起身,将莫夫人递给她的一个匣子塞回到莫夫人怀里,道:“莫夫人若是无事,时常过来说说话,我们两家莫要这般客气,还送什么东西。” 莫夫人脸色尴尬,又不愿在罗天都和喜巧面前丢了脸面,只得将匣子捡在手里,讪讪地走了。 罗天都皱起眉,问:“娘,她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给你送什么东西?”真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方氏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道:“还能有什么好事,她说她娘家有个表侄儿,想来咱们这里捐个官牙人的差事,又怕你爹不同意,这才赶着来给我送礼,想让我在你爹跟前说两句好话呢!” “你答应了?”罗天都问。 “衙门里的事,你爹不开口,我哪里敢答应。”方氏瞪了她一眼,仿佛被冤枉了一般,道,“我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又不图家里有多少钱,能有口吃的就成了,咱家现在虽然不宽裕,但是吃饭总是不成问题的,别人送过来的钱别说花了,我拿着还嫌烫手。” 罗天都对方氏这一点倒是十分放心,方氏既说不收莫家的财物,那就必然不会再收,无论莫夫人说破了天去,方氏也不会搭这个腔。 “娘,以后她再过来,你莫搭腔就是了,这种事交给爹就好了。”罗天都又道。 “我还用得着你说。”方氏陪着莫夫人坐了半天,也闲得慌,道,“哎,又耽误了我半天的功夫,我去菜园子里锄草去。” 在衙门后宅的花园里,不种花只种菜,古往今来大约也只有方氏这么一个了,也算是奇葩一朵,不过这样的奇葩就是再来两朵,那也是不嫌多的。 第289章 新年就在一片忙碌中来临了,这是罗家到了夷县后过的第三个新年,头一年什么都没有,连吃的都很少,不过是随便祭拜了一下。 去年的时候,情况略微好转了,也不甚隆重,今年方氏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好好热闹一翻。 方氏老早以前就开始囤年货,冬月的时候,汤家又送了不少腊味过来,再加上腊月里,山民们也送了不少新鲜山货和野味,这个新年委实不缺什么了。 新年当然是要吃饺子的,方氏砍了老大一块肉,让厨房的两个媳妇剁得碎碎的,一家人团团圆圆坐着包饺子。这是一年中家人团聚的日子,每个人都要动手,就连罗白宿也不例外,净了手老实坐在案板前面,一手用筷子挑了肉馅,往饺子皮上擀,然后熟练地拧紧,看那手法居然还不赖。 罗天都看得大为佩服,觉得她这个老爹真是个全才,就没他不会的,要知道这年头,男人奉行的是君子远庖厨的理念,男人们都不进厨房的,更不用说清高的读书人了。 反观她自己,包的饺子松松垮垮的,还要方氏再过一道工才行,要不然一会丢进锅里煮的时候,还没煮熟就散了。 她早上起来的时候,就炸了一筛子芋头条,沾了新熬的酱汁,当成零嘴,饺子包累了,然后吃点零食解解乏。 刘老头几个也跟着来凑热闹,把个本来不算小的厨房挤得满满当当的,只是罗白宿是在认真包饺子,几个老头则多半是好玩兼偷吃,跟个老顽童似的。 要说真高兴,还要属罗子衿,家里人多了,谁都愿意哄着他,还有香喷喷的各种好吃的。 “小都,看着你弟,别让他吃太多芋头条,一会儿又不吃饭。”方氏一边主持大局,一边还要分神照看小儿子,索性让罗天都去看孩子,省得她一个劲地帮倒忙。 罗天都就道:“子衿,芋头条你只能再吃十根了,不然你肚子饱了又不吃饭,以后会长不高的。” 这两年家里大人都忙,罗子衿几乎都是丁五领着跟外头一群猴孩儿们一起玩的,他长得漂亮,又是县太爷公子,附近的孩子们都让着他,更不要说罗白宿两口子和罗名都,更是将他宠到天上去了,只有罗天都不怕小孩儿记恨,对他严格要求,生怕家里将来会养出个纨绔来。 说来也怪,罗天都对罗子衿最严厉,罗子衿反而跟这个小姐姐最亲,听罗天都讲他只能再吃十根芋头条,便伸出肥肥短短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数。小孩儿十分狡猾,尽挑那长长的芋头条挑了十根,然后用两条胳膊围了一个圈,将装芋头条的碟子围在怀里,慢慢吃起来,认真得不得了,看得罗天都忍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咱们子衿真可爱。” 罗名都抬头打量了她一眼,笑话她:“这个时候倒是觉得子衿可爱了,也不知道前两天子衿背不来书,数不来数的时候,恨得拿戒尺打手板是哪个。” 罗天都理直气壮地道:“这你就不懂了,在学业上我对他严格要求,在生活上我给予他春风般的温暖,这才是真正对他好。” 方氏被她逗笑了:“就你有理了。” 正说着,外头传来爽朗的笑声:“小娘子这话说得对,以后我们家的瑾瑜瑾旭也要这般严格要求才是。” 罗天都往外一看,却是程盛两兄弟一人抱着一个小娃娃过来了,想是程青一只手,抱着小孩儿不舒服,在程青怀里七扭八扭的,不时嚎上两句。 向兰抬头见了,埋怨道:“我才哄着他们姐弟睡觉,好容易有功夫干点活,你们如何就把她们带过来了?” 程盛道:“他们睡醒了,我才抱过来的。” “孩子你们两兄弟哄着,我可没功夫。”向兰又道。 “行,大嫂你忙你的吧,我带着小侄女玩耍。”程盛一点也不嫌麻烦,反而高兴地道。 他喜欢小孩儿,不管是罗子衿,还是新添的两个小侄儿小侄女,每回从军营里回来后便整天抱着孩子不肯撒手。 罗子衿吃完了芋头条,仰着小脸看着被程盛抱在怀里的小娃娃,十分好奇:“盛哥,小瑜妹妹怎么天天要你抱,她不能自己走吗?” 程盛脚一伸,勾了张椅子坐下,让程瑾瑜坐在他腿上,面朝罗子衿道:“小瑜还小,走不得路,你看,她的腿脚没力气站不稳呢,还要再大一点才能自己走。” 罗子衿于是十分失望,他一直是家里最小的,到学堂里也仍是最小的,从来都是大孩子领着他玩,现在好不容易家里出现了两个比他还小的弟弟妹妹,却还不会走,他原本还想带着两个小弟弟小妹妹出去玩儿呢,体会一把当大哥的威风,可是现在两个小娃娃还不会走路,让他好不失望。 罗天都看到程盛,想到一事,问道:“程盛哥,朵川那边开榷场,咱们这边是进关的第一站,夷人进城可怎么安排?这里的百姓可是跟夷人都杀出仇恨来了,万一两边闹了起来可怎么办?衙门里现在倒是有三班差役,可是整个县城的治安也不能光指望他们啊。” 程盛正抱着小侄女,让她在腿上颠着扭来扭去练腿劲,闻言道:“这个无妨,朝廷已经规定了,除了有官家配额的商家,其他的夷人都不准进城,只能在城外驻扎,然后由将士们统一护送着去榷场,省得和当地百姓起冲突,咱们夷县也是一样。” 罗天都点了点头,觉得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又问:“他们在城外哪个地方驻扎?吃的喝的万一不够怎么办呢?不进城去哪里补给?” 程盛道:“这事我跟大爷商量了一下,驻地定在城外二十里处的一条河边,一来夷人取水方便,二来附近零零落落的还有几个村寨,也方便他们拿自家做的吃食什么的换点银钱,至于夷人补给之类的,到时安排两个官牙人过去,想要什么登记好了,再来城里商铺里换。” “那驻地谁负责啊?”罗天都听得心中一动,问得越发仔细了。 一直不说话的罗白宿这回倒是插嘴了:“当然是你程盛哥了,这还用问。”有时候他这个小闺女真是没常识得很。 罗天都听得眼睛一亮,既是自己人管着那块地方,便对自己想的事越发有把握了 “一般夷人过来在那驻扎多久,才往巴旬那边去?” 程盛道:“这个不定,看夷人有多少吧,少则一两日,多则六七天都有可能。小娘子问得这样详细,莫不是有什么打算?” 罗天都嘿嘿一笑,道:“知我者,程盛哥也,我倒是真有点想法。” 巫老头向来喜欢她,这会儿被他们俩的谈话吸引了,抬起头,道:“丫头,你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罗天都说:“咱们夷县这么小,客栈酒楼有限,光是那些跟官商交易的大商队能不能安排下来都够呛,大部分人还是得留在城外,虽说大宗的米粮盐铁一类的交易寻常百姓不能私下交易,可是他们卖些自家产的米啊面的应该没什么妨碍吧。程盛哥刚才也说了,那些夷人一般都要在城外呆上好几天,才能一起往巴旬那边去,这几天他们一样要吃要喝的,要不咱们在那搭建个市场,当地百姓愿意出来交换点自家产的吃的用的,就让他们集中在市场里交易,派了人每日来回巡逻,既好管理,也防止两边的人生事,若是程盛哥愿意,还能收两个小钱,让那些兵爷们打两坛酒喝。” “再者夷县往巴旬,也得七八天的功夫,这边的驿站是早就荒废了,就是现修也来不及了,不如每五十里也照样开了集市,这样夷人一路都有补给,他们能换到吃的,沿途自然也就不会挠民,百姓也能换点钱,贴补一下家里。” 罗白宿想了想,道:“这法子倒是可行,只是开了春马上就有夷人过来了,现在赶着建市场只怕也来不及。咱们县里本来人就少,懂做买卖的就更少了,等到年后开了春家家户户都得忙春耕,哪里有空来做这个呢?” 巫老头倒是头脑活泛,有点猜到罗天都的意思了:“小娘子莫不是想让那几个小学生试试手吧?” 罗天都点头道:“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学了东西,还得会用,且用得实处才行,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巫老头几个都是匠人出身,倒是没怎么反对,只是担心这些孩子太小应付不来,毕竟是要跟夷人打交道。 程盛素来跟罗天都要好,听了她的计划,点头道:“照我说,小娘子的想法倒是挺好的,市集也不用大建,过几天回了营里,我就领着人上山砍两棵树,搭个大棚子也就是了,大头的官商还是进城的,留在外头的都是些零零散散的夷人,要的东西想必也不会很多,我也正担心他们一路若是备的粮食不够,闹起来麻烦,再说了,护送过来的兵士们沿路也要吃喝,若真是把这市集建起来了,倒是给咱们省了不少事。” 第290章 有了程盛这话,罗天都更放心了。 她本来还担心夷人凶悍,这边又尽是些孩子,被夷人欺负,有程盛在边上看着,再怎么样也不会让他们吃亏的。 说实话,互市的时候护送来往的商家进榷场这样的美差,若是随便放在别的哪个州府县城,未必能轮到程盛头上,只是夷县特殊,以前几乎没人将这里放在心上,就连今上钦点的进士,授了这里的县丞还托病不肯前来,武人就更不用说了,又没有什么油水可捞,碰上夷人来犯,还得跟夷人打一场,真打起来刀剑无眼的,伤了是轻的,丢了性命都没处讨说法。 后来要在这边开榷场的事传了出来后,有门路的都往朵川东泽那边去了,毕竟那边油水足条件也好,夷县这边人本来就少,看来看去,也只有一个程盛能顶大梁,人家好歹也是武举出身不是,还和巴旬兵防司的解远关系不错。解远调来巴旬以前是卫缺的属下,卫缺又跟罗家的小娘子订了亲,众所周知程盛就是得了罗白宿的扶持方入伍参军的,这个时候,解远卖个面子给罗白宿,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罢了。 罗天都便跟程盛商量好了,到时市集怎么安排,连市集都圈出来了,这个角落给这个村子,那个边边让给哪个村寨,看得罗名都抿着嘴直笑。 “姐,你笑什么?”罗天都被她笑得不好意思,反问。 “小都,我没笑你,我是高兴呢!咱家就属你脑子活,最会赚钱了。” “可不是。”方氏一想也是,要说罗名都虽然嫁得不好,但是当初那排场倒是真不小,足足有二十抬嫁妆,还尽是精致值钱的小件,笨重的东西一样没有,田地都有好几十亩,那可都是良田。她心里清楚,那些嫁妆,说到底多半都是罗天都赚的,比她有能耐多了。 方氏想到这里,又觉得十分自豪,谁家闺女这么有本事啊,硬是在自家当初连饭都吃不饱的条件下,弄到现今这个地步,那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唉,若是脾性儿再柔和一点就更好了。 今年的年夜饭仍是罗天都掌勺,因为食材多,所以格外丰富。 开味菜自然是自家腌制的辣白菜,还有酸脆爽口的辣萝卜泡菜,因为家里几个都是喜肉的,尤其是程盛,在军营里吃大锅饭,早早就打了招呼要吃肉,因此主菜几乎全是肉,红烧肉焖板栗、酱肘肉、香卤猪舌、香辣野鸡翅、青蒜炒腊肉、串烧雉鸡、又有山民送的大草鱼,鱼头略煎了炖了老大一锅鱼头豆腐汤,鱼身和鱼尾切成薄薄的片,做了一道水煮鱼,素菜则是肉沫烧豆腐、干煸冬笋、蒜蓉炒雪里蕻,摆了满满两大桌。 虽然都是些家常菜,但禁不住是放了许多油下去煎炸的,十分入味,所有人吃得都很尽兴,罗天都还恐他们吃得太油腻上火,饭后又兑了蜂蜜水每人喝了一碗才罢休。 初一起了个大早,将昨晚包的饺子煮了一锅,每人吃了几个垫了垫肚子,然后收拾利索了等着人来拜年。 最先来的居然是那些小学生,先给覃主薄拜了年,然后才来拜见女夫子。 罗天都早准备好了压岁钱放在红包里,等他们拜完年,一个发了一个红包,嘱咐他们过年的时候,玩归玩,也要抽空温习功课,不然好不容易学了那么点东西,年一过完又全忘光光了。 学生们很听话地点头应了,又拍胸脯保证回家后就温习功课,罗天都这才打发他们自己出去玩。 初一县里的铺子都不曾开门,那些熊孩子们也没处玩,在外头游荡了一会,都各自散了回家去。 快到中午的时候,莫县丞夫妇俩也来给罗白宿夫妇拜年。 罗天都不喜欢莫夫人,见了礼便回房忙自己的去了。 罗子衿踮起脚尖,一阵风地跑了进来,扑到她腿边,脆生生地喊了一声:“二姐。”两手都没空着,一只手里拿了一块烤饼干,另一只手抓了一大把炒瓜子,手指甲都被瓜子壳染黑了。 罗天都皱起眉,将瓜子扔在桌上,取了湿帕子,给他擦干净了手,问他:“丁五哥哥呢?” 罗子衿摇摇头,开始啃饼干,也不好生吃,非得用两颗门牙慢慢地磨,像小老鼠一样,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看得罗天都十分无语,这孩子如今真是越来越皮了。 “罗子衿,好好吃你的饼干。”罗天都喝了他一声。 罗子衿人小鬼大,呲着一口米白色的小嫩牙望着她笑,小孩儿很聪明,本能地知道什么时候该听话,什么时候可以耍赖,像这时候,罗天都虽然脸色依然严厉,但是分明没有真生气,就可以撒一撒娇。 外头传来“噼哩啪啦”的声响,不知道谁在外面放炮仗,罗子衿三下两下将饼干磨完了,“噔噔噔”地往外走。 前天下了雪,屋檐下挂满了长长短短的冰溜子,地上也结了一层薄冰,十分滑溜,罗天都生怕他摔到,忙跟在他身后,护着他。 还没出院子,就见程盛挽着袖子匆匆过来,大冬天的也不怕冷。 程盛看见罗子衿招呼道:“子衿,走,我领你出去玩。” “这下雪天的,你们上哪里玩去?”罗天都问。 程盛嘿嘿一笑,从袖子里摸出一小挂炮仗,道:“我带他放炮仗去。” 罗天都皱起眉,有点担心放炮仗不太安全。 程盛道:“小娘子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伤着小子衿的。” 罗天都看罗子衿一脸兴高采烈的,咧着嘴嘟囔着要放炮仗,又想起程盛素来办事可靠,便允了。 “我们走喽。”程盛转身将罗子衿一把夹在胳膊底下,跑了两步,惹得罗子衿又咯咯咯地直笑。 现在罗子衿都已经四岁了,又因为养得好,份量委实不轻,将他夹在胳膊底下这个动作,家里人除了程盛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力气。 “程盛哥,且等等。”罗名都从院子里走出来,手里拿了一副小耳套,道,“把这个给他戴上。” 程盛便将罗子衿放下来,罗名都蹲着身子将耳套戴在他头上,遮了耳朵,又细细叮嘱:“一会儿程盛哥放炮仗的时候,记得把耳朵捂上,听见没。” 起身的时候,不妨脚下一滑,罗名都整个人往后一仰,吓得罗天都叫了出来:“姐,小心!” 程盛忙伸手扶了她一把,罗名都方才没有跌在地上。 一时间两人挨得极近,彼此呼吸相闻,罗名都甚至觉得都能听见程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缓有力,揽在腰际的手臂跟以往齐锦搂着她的手臂完全不一样,即使隔着厚厚的衣裳,她都能感受到那手臂的热度与力道。 程盛向来明朗的面容也是一怔,顿了一下,然后极快地松开了手,道:“大娘子当心脚下。” 罗名都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脸上有点泛红,后退半步,呐呐地道:“多谢你,程盛哥。” 罗名都本就生得貌美,这会儿面带绯色,越发衬得她如雪般的肌肤吹弹可破明媚动人。 程盛微低下头,注视着罗名都的双眸,依稀能分辨出几分温柔的神色,就好像是在注视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罗名都在那目光的注视下不自觉地垂下眼眸,有些慌张地道:“程盛哥,你带着子衿去放炮仗吧,娘找我还有事,我、我先进去了。” 说罢,也顾不得程盛和身后的罗天都怎么想,急匆匆地离开了。 罗天都摸着下巴看了半天,心里一直对于程盛和罗名都之间的不对劲终于隐隐有了个猜测。 不会是她所想的那样吧? 她不禁又想起,初来夷县时的那个冬日午后,程盛耐着性子帮罗名都搬箱子,两人商量着怎么摆放的温馨画面,那个时候,她只觉得有点怪,并没有多想,现在却忽然有种醍醐灌顶倏然醒悟的感觉,这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分明时时刻刻都在散发出一种叫登对的气氛啊。 她大姐长得温婉动人,程盛也生得英气明朗,站在一起任谁看都觉得是一对璧人,而且看刚才两人的反应,分明彼此也是有好感的,只是不知道这情谊究竟有几分。 嗯,她得找个机会探探自家大姐的口风,若是两人彼此有意,还是早早地搓和他们算了,算起来罗名都今年也有二十五了,是该考虑再嫁了。 自罗名都跟齐家义绝以来,罗天都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时时担忧着,不知道罗名都的将来在哪里。她心底里虽然愿意养着罗名都的,哪怕是养一辈子都可以,然而,罗名都那么年轻漂亮,性子又好,若是就因为这个,一辈子孤孤单单一个人到老,那也未免太可怜了。她自然还是希望将来罗名都能再找个合适可靠的人再嫁,将来老了也能有个伴,只是有了齐锦的先例,她对这个未来的姐夫人选便越发挑剔了,看谁都不像是好人,生怕又摊上一个无情无义的混帐。 若是把罗名都嫁给程盛,她倒是十二万分的同意,不说别的,两人若是真的成亲了,她相信将来无论如何,程盛都会一心一意对罗名都,至少在有危险的时候,绝不会把罗名都推出去挡刀。 这两年罗名都的身子也调养得大有起色,尤大夫也说了,罗名都若是再像这样好生养上两年,以后怀孩子的机率还是很大的。 唯一麻烦的,就是不知道程盛怎么想的。 第291章 正月十五之后,城里的人越来越多,更加热闹了。 徐三爷又过来找罗天都,说是还有人要赁铺子。 “这人是姚县那边的一个行脚商,省吃俭用好几年,好不容易攒下几个银子,因为年岁大了,不好再四处奔波,就想置个铺子贩卖点东南北货过日子,我打听明白了,倒是个守信的人,做买卖也厚道,唯有一点,因为手头不充裕,可能价格出不起那么高。”徐三爷将打听的情况一五一十地问明白了。 虽然罗天都说这些铺子是顾家的远亲,但那不过是场面上的说辞,徐三爷心里也明白,这必是罗天都自己置下的,因此有人要租罗家的商铺,他便格外仔细,都是挑那行事厚道的人家才往罗家这边说,免得租了个内里奸滑的,将来惹出了什么祸事,带累太爷和小娘子一家。 罗天都领他的情,道:“三爷做事老成,这铺子的主人也说了,若是客商人老实本分,做买卖公正,就是租金低一些,也没甚大关系,不过得有个条件。” 徐三爷问:“什么条件?” “那几间铺子我看过,都是大商铺,若是隔了出来,当成两个小铺子都足够了,开这样的铺子,只有一两个人照看料想是不成的,我附加一个条件,若是以后他家忙不过来,想请伙计帮工的,须得优先雇佣咱们夷县当地的百姓,若是这般,我就做主给他降几分租金也无妨。” 徐三爷一听,连连称好:“这法子好,他原本就有意要请人,只要铺子一盘下来,马上就要铺货了,那时正需要人手,我跟他说一说,必然能成。” 罗天都做生意做惯了的,笑道:“光口头说是不成的,还得立契书才行,我做事向来都是先小人后君子,把丑话说在了前头,省得以后再生龌龊。” 徐三爷道:“那成,我即刻就去找他,若是不出意外,这两日就能签契约了。” 罗天都点头,道:“一切就烦劳你了。” 徐三爷乐呵呵地走了,走的时候心里还挺美的,觉得乡亲们这回真是搭上了好时候,碰上了一位好太爷不算,太爷家里的小娘子也心善,又有能耐,做什么都不忘提拔乡亲们一把,实在是让人喜欢得紧。 再过几日,程盛着人来告知罗天都,说是驻扎地的大棚已经建好了,若是她得空,不妨先过去瞧一瞧,看看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需要改进的。 这还没出正月,程盛就将事情办好了,罗天都对他的办事效率十分满意,寻了个时机,跟罗白宿讲了,说是要带上几个明算的小学生,过去程盛那边看看。 罗白宿不放心她,又考虑到她一个姑娘家,在家里倒也罢了,反正都是自家人,谁也不会介意,但若是这样抛头露面往外头跑,生怕有人说闲话,要知道那边驻地都是些军营里的兵痞子,都是些大老爷们,她一个姑娘家的哪怕是换了装过去,传出去仍然不好听,便决定跟着她一起去。 他是夷县的父母官,本来这事就归他管着,现在过去看一看驻地条件什么的,也无可厚非。 结果巫老头和甘老头两个一听他们要出去,也嚷嚷着要一起去看看,两人的理由还挺正经的,那些兵爷们只会打仗,哪里会建东西,他们过去看看那个大棚搭得结不结实,若是不结实,也好立时拆了重搭,不然到时候出了问题就晚了。 罗天都觉得他们一个木匠一个铁匠,确实能帮上不少忙,便点头答应了,原本顾伯也想跟着去的,只是家里人看他年岁实在太大,这边山路又崎岖,皆劝他留在家里歇着,若是闲了就在附近溜达,不许走太远了。 罗白宿便选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领着几个老的少的,将过年时没吃完的腊货包了一大包,又去酒坊打了几斤黄酒,陪罗天都往城外看地方去了。 时值正月末,天气已经渐渐回暖,大地回春,树枝上一点嫩绿微吐,已经有了早春的气息。 程盛早领了人在城外候着,一是怕他们不认得路,在山里乱转迷了路可就不好了,另外也有保护罗白宿的意思,毕竟这里的山民们大多还是淳朴敦厚的,但也保不住有那实在蛮横无礼又仇视朝廷的,当初罗家来夷县的路上,还被人打劫过,程盛一直记在心里,因此一点也不敢大意。 “大爷,小娘子,巫先生甘先生。”程盛笑道行了礼,然后又拿眼往人群里看了看。 罗天都心里好笑,压低了声音偷偷道:“程盛哥你看什么呢?” 程盛回过头来,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只是笑道:“驻地在二十里外,有些远,小娘子可走得起?”何况队伍里还有甘老伯和巫老伯,这可都是正经上了年纪的人,走平路倒也罢了,山路却是要爬坡又下坡的,难走多了。 罗天都挥了挥胳膊,道:“程盛哥放心,我可有力气了,二十里山路算什么。” 到了驻地,果然看到一排排营帐,已经搭了起来,靠中间那块最大的空地上,也塔了一溜儿的木棚,中间用结实的大木头柱子撑了起来,每根柱子边上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附近各个村寨的名字,表示这是那些村寨的人过来卖东西就集中在这处,当然最好的位置空了出来,大家心知肚明,那是留给罗天都的。 巫老头绕着大棚转了两圈,又敲了敲几根柱子,点点头道:“倒是结实。” 又搬了梯子爬到高处,检查了一下横梁,下来道:“结构还算稳固,做得不错。” 程盛受了夸奖,也不得意,谦虚地说:“都是那些将士们的功劳。” 甘老头也许诺了回去之后打几个铁楔子给送过来,务必要让大棚稳固牢靠。 这个驻地的官兵就属程盛职位最高,他见大棚搭建得没有问题,便引了罗白宿他们见了营里几个副职,早有火头兵过来,将罗白宿他们带来的腊味提了下去。 当兵的生活艰苦,几十年如一日的大锅饭,就是再不挑嘴的人都吃腻了,这些腊味看着虽多,其实还不够营里所有人吃一顿的,但好歹也是荤不是? 罗白宿便对着程盛和几个同僚郑重托付了一回,烦劳他们辛苦一些,务必要小心谨慎,维持好夷人和百姓之间的关系,保证互市的交易顺利。 那几个副手平时同程盛就熟,又得太爷这么郑重其事地嘱托,个个都拍了胸脯,表示一定不会让太爷失望。 罗白宿这才放下心。 从驻地回来之后,罗天都便定下了心,讲完了课之后,将丁五和几个年岁大些的学生留了堂。 那几个学生明算一向学得好,也很得罗天都的喜爱,几乎不曾留过堂的,因此很有些忐忑不安。 罗天都先问丁五:“你也念了差不多一年半的书了吧。” 丁五回道:“托小娘子的福,如今字是认得不少了。” 罗天都点了点头,又问那几个年岁大的学生,说:“你们几个都是明算学得好的,今天特地把你们留下来,是有桩事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几个学生立时满脸严肃起来,在他们眼里,罗天都就是夫子,是大人,跟自家父母一般的身份,现在罗天都居然用这种平等的口吻要跟他们商量事情,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也是大人了,被人尊重了,个个都挺直了背,心里乐开了花。 这也是现代人跟古代人的不同,有什么事情罗天都从来都是用商量的口吻跟他们说的,并不会仗着自己是大人,就一副理所当然的我是对的,你们就该听我的语气,这也是这群孩子们喜欢她这个女夫子的原因,哪怕她讲课的时候十分严厉。 “你们跟着我也学了这么长时间的明算了,小额算帐什么的应该都学会了,我这有个机会,正好来检查你学会了许多,你们愿不愿意做?” 丁五还以为罗天都有事让他做,立刻道:“小娘子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就是,哪里有不愿意的。” 这群孩子里头丁五素来是个领头的,哪怕他年岁并不算是最大的,但是只有他是住在太爷家里的,而且平日说话行事都比旁人要稳重,因此孩子们对他都服气,他一开口,其他的孩子们都频频点头称是。 罗天都有些好笑,这里的人就是这么实在,她还没说是什么事呢,这些孩子就答应了。 罗天都道:“朝廷要和夷人开互市,城里没那么多客栈酒楼安置他们,还有好些人都不得进城,就驻扎在城外二十里外的一条小河边,那里如今也建了个市集,允许乡亲做点小买卖。驻地那头太爷打了招呼,额外给咱们留了块地方,我给你们布置个功课,将市集那块地方拨给你们,试一试你们的能耐,若是你们能将那小摊撑起来,今年我就算你们考试合格了,怎么样?” 如今学堂里也沿用了月考期考年考的习俗,每个月都要举行一次小考,读诗书的考诗书,由覃主薄主持,学算帐的考明算,由罗天都批阅,至于其他一些匠人的工艺,就由甘老头和巫老头几个自己折腾了,每每到了考校功课的时候,孩子们个个都绷紧了皮,生怕考试不合格,被先生骂。 可是考试毕竟是考试,只是课本上的东西,实际的买卖他们谁也没做过啊,而且光是他们几个小孩做买卖,大人们会相信他们,愿意跟他们做买卖吗?几个孩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所措,心里既期待又担忧,真是十分复杂。 第292章 没过几日,罗白宿张了榜,将互市的事说了,又说但凡家里有些余粮或是果蔬一类,想换几个钱的,自去城外市集处登记,领了牌子,便能在大棚相应的位置摆个摊位。 罗天都起先还领着丁五他们去了两回市集,让他们熟悉地方,然后又托了程盛关照,之后又出了十吊钱的本钱与他们,便完完全全撒开手不管了,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只让他们每隔一天,来她这里汇报一下结果,让他们做好进出的流水帐,成本核算之类的,拿了给她看。 罗名都倒是有些担心,虽然知道有程盛在外头照应着,吃不了亏,但到底都是些半大的孩子,最大的一个都才十四岁,还是跟夷人打交道,那可是逮着人就敢杀的夷人啊。 “他们不能一辈子留在学堂时念书识字,总有一天他们要踏出学堂,去接触这个世道,现在若是不趁着这个机会出去见见世面,以后只怕就不会有这么好的时机和条件了。”罗天都道。 说起担心吧,罗天都心里其实也不是那么完全放心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世道这样艰难,要想努力活下去,只能拼命赚钱养活自己,因为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是个孩子就对你格外心软。 说道理罗名都向来讲不过罗天都,又觉得她说的也实在没错,今后他们略大些了学好了本事,终究还是要出去外面的世界闯荡,那个时候,可再没有第二个罗白宿和程盛会为了他们这点子小事费心思,还专程去跟管事的打招呼了。 夷县的百姓这两年开荒种地,得了不少粮,能吃饱饭脱离饥荒的威胁,因此对开市集的事并不太热衷,他们仍是把更多的心事放在即将要到来的春耕上,那才是真正重要的大事。 做买卖是赚钱,可是那也得看是什么人做买卖,他们祖祖辈辈都在山里讨生活,前些年活得跟个鬼一样,如今好容易活出个人样来,有口饭吃,仓里有点余粮,不用担忧什么时候夷人冲进来,杀人抢粮的,就已经很满足了。 再说了,他们素来和夷人有仇恨,真论起来,哪家没有受过夷人的骚挠,谁家没有人被夷人打伤过,甚至好些人家祖辈父辈命都是丢在夷人手里的,现下虽然官府极力安抚了,但他们对夷人仍是有着一种本能的抵触情绪。 要他们撇下几代人的仇恨,就为了那么点子小钱,跟夷人做买卖,还给他做吃的? 啊呸!他们宁可将那些粮食果蔬扔了剁了喂猪,都不愿意便宜这些杀千万的夷人,就是有些人动了心,想赚两个小钱攒在手里给自家媳妇小崽子买两块糖吃,被村里人那么一劝,都歇了心思。 只有丁五同那些小少年们不辞辛苦,各自回去收了菜蔬米面一类的,又央了家里的大人帮着做好了,每天天不亮就推着板车,摸黑走上几十里山路,拿去市集上贩卖。 一开始他们也只是当成女夫子布置的功课,想要认真完成罢了,后来罗天都还特地拿了十吊钱给他们当本钱,那意义就不一般了,这是夫子拿他们当成大人看待,让他们像大人一样真正学着做买卖呢! 原本就是不那么当回事的,这个时候都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务必要好好做一回买卖,不辜负女夫子的谆谆教诲才是。 十吊钱放在普通人家都是笔不大的数目了,更不要说是这个近两年才略回复一点元气的边境小城。 十吊钱光是重量就有好几十斤,装了满满一箱子,几个小少年恨不得连睡觉都躺在箱子上面,生怕被夜贼摸了去。 哪里曾想,这桩大人们看不上的买卖,竟然真的是个十分来钱的买卖。 夷人本来就是因为缺粮,才一直骚挠当地百姓,听到大庆皇帝下了开榷场的旨令,个个都收拾了不少药材果子当地的一些特产,匆匆地赶过去想多换点粮食好看的绸缎一类的。 这边多是崇山峻岭,山里人家本来就少,有时候走上两三天都不见得能碰上一户人家,夷人带的吃的又不多,一路上都是俭了又俭,省了又省,好容易看到县城,却还不让进,只能在城外驻扎。 这些夷人蛮横惯了的,自然不满,欲要动粗,便有一排排手持银枪身披甲骨的将士们过来维持秩序。他们虽然凶悍,到底都只是些普通的夷民,对付手无寸铁的大庆百姓还行,和真正的官兵动起手来,那也讨不到什么好处,若是闹得过份了,那些官兵们往上一报,压着你的文书不给签,让你进不了榷场换不了粮,那才是大损失。 闹了两回,赶走了两波特别爱惹事的刺头后,那些夷人也老实了,可是人这么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启程前往朵川的榷场,呆在营地里每天都要吃要喝,这才是要命的事。他们带来的东西吧,有些倒也挺珍贵的,可是再珍贵,也不能当饭吃啊,就是有几个特别有心计的,带足了口粮,那不过是些干粮肉干一类的,饱腹倒是能饱腹,那味道就真不敢恭维,吃一顿两顿的还成,天天吃顿顿吃就让人有点受不了。 因此,当看到市集上丁五他们的铺子时,各个都看直了眼。那些孩子也挺缺德的,知道他们没东西吃,为了哄他们拿钱买,特意把那汤熬得浓香浓香的,还拿着扇子不停地扇着,生怕香味人家闻不到似的。 时间一长了,果然有人捺不住了,要去棚子找吃的。 东西也不贵,煮得浓香入味的茶盐蛋,三文钱一个,热乎乎的面条五文钱一碗,还送自家腌制的酱菜,干柴十文一捆,也有卤味一类的,这个要贵些,但是价格也很公道。 因为双方语言不通,交流有些困难,这些小少年们早想好了对策,将价格食物画在纸上。 一个椭圆的圈,旁边画三个铜钱的样子,表示这个蛋要三文钱;一个圆圆的碗,里头画了几根波浪线,边上画五个铜钱,表示这是面条要五文钱;一只鸡腿,六个铜板;一几根棍子捆在一起,十个铜板…… 如此林林总总都画全了,将纸贴在一块木板上,就挂在自家摊位前面。 那些夷人看着粗鲁,心里却也精明得很,现在这个时节,城里的东西只怕更贵,已经有些意动了,又见摊主都是些半大的孩子,便有心压价,更有甚者,仗着身强体壮装作听不懂语言不通,想吃白食不给钱,这些小少年们,便往那块写着标价的木牌一指,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得明白了。 若是还有人不识相,非要纠缠,那些少年们也不跟你废话,扯起嗓子一喊,立时就有官兵过来了,到了这时候,这些官兵可不跟你讲客气,要么掏钱,要么人家就直接将文书压着不给你签,你去不了榷场换不了东西,那就是你自己的损失了。 那些夷人试了两回,吃了暗亏之后也老实了。 不过夷人的货币跟大庆又有些不一样,他们有自己的货币体系,也不是人人身上都有铜钱的,这个也好办,他们自带的货物比如药材糖品果干一类的,只要是这边没有的,甚至连种子都可以拿来交换,若是货物的价值太高超过了饭钱什么的,那也不要紧,人家也会把多余的钱找回给你,一文不少,还好声好气地解释,去了榷场那边,多带点铜钱方便,到底是大庆的地盘不是,照着这边的规矩来准没错,真是让人有心想挑点毛病都挑不出。 半个月下来,光是现钱就挣了快好几吊,那些交换过来的货物,拿到县城里折算成钱也有不少,这么一来,还女夫子的本钱是早就足够了,每个人还能分到不少。 几个小少年真是越干越有兴头,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 手里拿到这么多钱,虽然起早摸黑的十分辛苦,但是值啊。 丁五将本钱还给罗天都的时候,顺便将换到的各式土产给罗家诸人都带了些,又将这些经历细细讲给她听了。 罗天都有些若有所思,看了那些东西一眼,道:“做买卖就是要这样,不能光认一个死理,夷人没钱,你们懂得拿他们的东西交换,这就很好,现在榷场刚开,那边的东西价高,拿到这边贩卖倒是不亏。”又问,“这些就是你们换的东西?” 丁五得了罗天都的称赞,更是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还有好些,我挑了些不常见的带过来,也好让女夫子给掌掌眼,这几味药材我问过尤大夫了,他说平时喝茶水的时候,放两片下去泡茶喝,能生津止渴,夏天的时候喝还是挺好的,这种果干味道脆脆的,还有点甜,我尝了几个,没什么事,都能吃,还有他们那边产的一种土布,软软的,摸着挺舒服,一点也不伤皮肤,我就带了点过来,想给小公子和程小公子他们穿,就是看着挺朴素的,不大好看。” 罗天都道:“我跟尤大夫说了,那些药材的你尽可以拿到他铺子换,他跟咱们相熟,必不会压你的价,比到别的铺子里换要划算些,至于旁的东西你们自己看着办好了。” 丁五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南夷出药材,他们换的东西里头,药材倒是占了大头,既然女夫子跟尤大夫打了招呼,就肯定不会让他们吃亏。 罗天都对那些吃的不感兴趣,毕竟她早过了那个年纪,那些药材收了起来,夏天的时候给家里人泡水喝倒是不错,倒是这布…… 她将那匹布拿了起来,摸了摸,又拿到脸上蹭了蹭,眼睛一亮。 这是棉布啊! 第293章 可算换到点真正值钱的东西了。 罗天都拿着棉布真是又惊又喜:“这是棉布啊!你换了多少这个布?跟谁换的?可有换到棉籽?” 丁五松了口气,见罗天都喜欢,也十分高兴,道:“啊,我跟一个夷人大叔换的,小娘子,你若是喜欢,仓库里还放了点,我叫他们都拿过来给你。”又忍不住好奇地问,“这个布很珍贵吗?棉籽是什么?” 他只是觉得这布挺柔软舒服的,比又粗又硬的土布要好许多,但是柔软舒服的布大庆也有很多,丝绸锦缎都比这好,还特别漂亮,他一时不能理解这个所谓的棉布究竟有多么特别,值得女夫子这么高兴。 罗天都换到了好东西,笑得有些合不拢嘴。 棉布啊!有棉布就说明有人种棉花啊。棉花天然柔和,对人体几乎没什么危害,棉纱织成的布,柔和贴身,又保暖还吸汗,透气性又好,棉布制成的衣物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物啊。 最重要的是,现在只有可供充填枕褥的丝绵,丝绵虽然,但是价格也昂贵,不是普能人用得起的,所以丝绵填充的冬袄被褥一类的,也只有那些有钱人才能享受得到。 有了棉花就完全不一样了,棉花弹成的棉絮一样能填充被子,而十分保暖,比之芦花填的被子,不知道要暖和到哪里去了,若是能够引种成功,棉花能广为栽培,今后冬天再也不用买那贵死人还不怎么保暖的丝绵,也能少冻死那么多人了。 罗天都心里实在狂喜,猛地拍了一下丁五的肩,哈哈笑道:“这回你可赚了,这可是好得不得了的好东西!换棉布的那人可还在驻地?有没有启程去巴旬?”就是去了巴旬,她也要让人半路把他接回来。 “还没,那位大叔才来几天,程盛哥说了,这批来的人比较少,得多等几天人多了才一起往巴旬那边去。”丁五挠了挠头,虽然不知道这棉布有多好,但是小娘子既然说了是好东西,那必然是不错的,又问,“小娘子喜欢这个?那我再去找大叔多换一些。” 罗天都见着了棉花,真是一刻也不能等待,对他道:“这个不急,你跟我来,我们先去找太爷。” 罗白宿正在大堂处理政务,自从开起了榷场,许多商队进了夷县之后,罗白宿的事也渐渐多了起来。以前大家都穷尚不觉得,彼此也能相安无事,现在开了榷场,各式各样的人都来了县城,富人穷人纨绔公子哥儿在一起,难免要起冲突,尤其是当地百姓也不是什么善茬,说他们淳朴本分吧,那也没错,只要你是真心一门心思对他们好,譬如罗白宿这样的,他们也能对着你把心窝子掏出来眉头都不眨一下,但要是欺到他们头上,那也不是什么能忍事的主,你要是仗着手里有几个臭钱在他们面前作威作福,惹恼了他们,他们动起手来可是不要命的,因此开榷场不过半个月的功夫,百姓斗殴的事件就发生了十几起,把个罗白宿忙得真是团团转。 “爹,别忙这个了,我给你看个好东西。”罗天都一进来就掩饰不住语气里的兴奋,高兴地道。 罗白宿搁下笔,有些无奈:“小都,这里是大堂,你一个姑娘家的,怎么能就这样直接冲进来?外头的差役大哥难道就不知道拦着你么?” 在门外候着的差役往里头瞧了一眼,不说话了。 他们都是当地的百姓,其中有些身手好品性端正的,便被罗白宿挑来到衙门里当差,对太爷家里的这个小娘子,观感都很好,待的时日久了,也知道太爷家里那些不成名的规矩,知道这个小娘子在家里说话很有份量,太爷什么都肯听她的,她说要进大堂,丁五又在边上说是好事,也就没拦她,让她自己进来了。 小娘子可不是别人家里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懂的可多了,那打谷机啦风车啦还有那个手摇风扇什么的,那可都是好东西,虽然太爷一家都不承认,皆对外宣称是巫先生的功劳,但是走得近的谁不知道啊,那是小娘子想出来的,巫先生完善后才动手造出来的,这话巫先生有一回喝多了已经亲口承认了,绝对错不了。 罗天都急着要跟他分享棉花的重要性,哪里耐烦听他这些官腔,顿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爹,我真是有好东西给你看,一刻都等不得了。” 说罢将手里的棉布递到他手里,然后一脸希冀地望着他。 罗白宿拿起手上的棉布,跟她一样,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觉得这布确实柔软贴手,若是裁成衣裳穿在身上,必然十分舒适。 “倒是好布,只是像这般贴手又软和的布,也有很多,这个有何妙处?”罗白宿知道她有时候能认得出一些奇怪的东西,于是也拿起公事公办的态度问起来。 “爹,这可是天大的好东西,这种布叫棉布,是一种叫棉花的纤维织成的布,那棉花可真是好东西,这布只是其一,棉花晾干了,还能弹成棉絮,填充被子,可比芦花暖和多了。若是咱们能有法子引进棉花,大量种植,光是这一项,朝廷开榷场就值当了。” “棉花?”罗白宿没见过这东西,还以为就是一种棉树开的花,他有些不解了,填充被子这个好懂,他猜应该就是跟芦花差不多一样的效果,只是什么样的花居然能织成布啊? 他哪里知道此花非彼花,棉树确实也能开花,开出的花黄的白的粉的都有,大的也有小茶碗那么大一朵,看起来还挺漂亮的,不过那花跟寻常花没甚区别,也没多大用处,只是授粉后结成的棉铃,成熟以后会绽开,露出里头白色像云一般的絮状物,那才是有用的棉花,罗天都口中的棉花也是指这个。 丁五跟罗白宿想的差不多,也以为是像芦花一样的东西,不过他看着罗天都兴奋得脸都红了的样子,忍不住也高兴得咧开嘴微笑。他不懂棉花是什么东西,但是既然女夫子说了是宝贝,那自然是有用的。 当时他只是看那夷人大叔带着一个半大小孩,千里迢迢赶过来,那小孩儿比他还小,也是瘦巴巴的,吃着干干的饼子,吃一口,嚼半天,还要伸长脖子伸劲往下咽,才能吞下去,十分可怜的样子。 他跟夷人也做了一个多月的买卖了,经历的事多,眼界自然不比从前,知道夷人也没那么可怕,他们也有好人有坏人,有穷人有富人,有脾气好的也有杀人不眨眼的,夷人里头也有欺负夷人的,那位夷人大叔就时常被其他的夷人排挤。 那位夷人大叔大约是心疼孩子,后来也就偶尔去市集里换些热的吃食,原先他并不是在丁五那个摊位上换的,只在市集一个角落里换些热汤水吃,只是他就只带了棉布这一样,夷县的百姓自己也种麻,衣物一类的都是自家产的土布,又结实又耐磨,起先倒是有两家愿意跟他交换,换了两回之后,就有人嫌弃这棉布易起皱,过了水还会缩小,觉得吃了亏,便不肯再跟他交换了。 家家户户都不愿意跟他换东西,最后只有丁五看在那孩子的面上肯跟他交换。 当时同来的小伙伴们还不同意,觉得这布摸着舒服,但是听人讲容易起皱,穿不了两回。他们好歹被覃主薄教过几天诗书,多少也晓事,仪容什么的也比别的泥猴子更注重些,就算穿的是打着补丁的土布衣服,那也必然是整整齐齐的,谁都不愿意出门的时候穿着皱巴巴的衣服,丢脸死了。 丁五就道这布软和,给太爷家里的小公子和程青家的两个小孩儿穿正合适,众人这才不言语,算是同意了。 现在,看罗天都这般喜欢的态度,让丁五心里很是欢喜,脸上也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模样,心里有一莫名的成就感。 看吧,还是他有眼光,给女夫子换到了好东西呢! 罗天都当然是不吝赞扬,对着丁五大力夸赞:“丁五果然有眼光,那么多人,独独就你看出了棉布的不凡,不错,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 丁五被夸得都找不到南北了,只是抿着嘴傻笑,眼睛亮晶晶的。 “真有这么好?”罗白宿问。 “爹,你信我的,有了棉花,以后丝绵被人人都盖得起了。”罗天都信心满满地打包票。 “为何?”罗白宿仍是不解。 花就是花,就算一棵棉树开的花再多,收起来还不够填个软枕,要填床被子,那该得有多少花? 不见到实物,光凭一张嘴,估计是跟罗白宿解释不清楚的。 罗天都也不纠结这个了,道:“爹,我想明日跟着丁五他们去市集,见一见那位大叔,亲自问一问他棉花的事。” 罗白宿拧起眉,道:“你要问他这什么棉花的事也容易,我写道文书,让那夷人进城来,你一样可以问,何必还要跑到市集上去,那地方虽然有程盛他们照看着,但到底聚集的夷人众多,你一个姑娘家的过去不安全。” 罗天都一想,也觉得有道理,罗白宿这是为了她好,也就不反对了。 第294章 罗白宿即刻差了人,赶往市集,将那位带着棉布的夷人带进城来。 2016 .xiaoshuo2016 丁五跟他打过交道,自告奋勇地带路,再说本来他今天也要过去看一看摊子的情况,他现在是一群孩子的头,凡事总比别人要多担一分责任,更辛苦一些。 罗天都便在家里等着那位夷人大叔上门,还怕差役看到夷人心生愤恨,不许人进来,又怕大庆人那些约定束成的恶俗,比如进城门得先掏钱孝敬守城门的小吏一类的事吓到人家,让人家心里不舒服,而特地跑出去跟他们打了声招呼。 其实她完全多虑了,这些守城门的官兵都是程盛精挑细选出来的,为的就是把好城门这一关,孝敬钱自然也是收的,但那也分人,罗白宿要请的人,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无礼的。 罗天都在家里望了又望,等了又等,真个是望穿秋水,待得天黑,也不曾见人,不由十分担忧。 二十里山路其实并不算太远,来回两个时辰足够了,这都去了一整天了,如何还不见人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吧? 一直等到半夜时分,丁五才算回来,后面果然跟了个瘦巴巴的中年男人,那男人还带了个又瘦又小的孩子。 见他们无事,罗天都这才放下心,问丁五:“如何这时候才回来?这都半夜了。” 丁五道:“唉,小娘子,这个时候能把人追回来就算是万幸了,若是再晚一步,只怕咱们要去夷人的地盘找人了。” 罗天都听得眉头紧皱,道:“这话怎么说的?” 丁五便将事情经过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这位夷人大叔叫古赤,媳妇早亡,自己带着一个半大孩子过活,这回听到大庆的皇帝肯开榷场,允许夷人跟大庆人交换货品,他便带了几十匹自产的棉布过来,也想换点粮食回去养活孩子。 只是大庆朝农耕发达,百姓大多都养蚕植麻,有钱的穿绫罗着锦缎,没钱的自家产的土布也能将就,他带过来的棉布,舒适是舒适,但是容易起皱缩水,又不如丝绸绫缎那般华丽,有钱的人看不上,没钱的人又嫌不实用,他还没进朵川的榷场,先在夷县城外的市集就遭了冷遇,正赶了这两天下雨,两父子没换着东西不算,还被冻得瑟瑟发抖,苦不堪言。 古赤也见了大庆人穿的衣裳,果然比自家产的棉布华丽漂亮许多,夷县还只是一个小县城,又听人讲,夷县是大庆朝最穷的地方,到了巴旬朵川那边,有钱人更多,他这棉布更不好卖,一时竟万念俱灰,觉得这一趟白来了,又心疼儿子跟着风餐露宿,狠了狠心,便带着儿子启程回家去了。 丁五他们到了驻地,扑了个空,打听得他的下落,连夜赶路总算在半路赶上了他,要不然等他们过了边界,回到了夷人的地盘,那就真不好找了。 那两父子进了衙门,还有些惴惴不安,尤其是那孩子,眼里带着惊惶之色,紧紧攥着古赤的衣角,半步也不肯离开。 罗天都听完了事情经过,外头都三更天了,众人都十分疲惫的模样,便道:“今日天晚了,你且先去歇着,明日你先别去市集,留在家里帮把手。”这古赤两父子初到大庆的地盘,戒心肯定挺重的,丁五好歹跟他们打过几次交道,相熟了,若是他在,事情可能更好谈一起。 丁五跑了一天,腿都疼了,也觉得累,自去休息。 方氏白日里就得了罗白宿的吩咐,知道今日有人要来,早整理了一间屋子出来,让人引了古赤父子下去歇着。 罗天都担了一整天的心,这个时候也早困了,打了呵欠,爬上床去,总算能睡一场好觉了。 第二日,吃了早饭,罗天都就忙不迭地邀了罗白宿刘老头和丁五,一起去找古赤。 古赤突然被人请到县衙,心里有些不安,不知道这些大庆人连夜把他带进城,有什么事,这个时候看到丁五,仿佛松了口气似的,拉着他一阵指手划脚,叽哩呱啦说了一大通。 “丁小弟,他们……谁……有事。” “他说的什么?”罗天都又急了,她还想问一问古赤棉花的事呢,这语言不通的,她还怎么问啊? 丁五跟夷人倒是混得熟了,也学了两句夷人那边的话,但是到底时日太短,会的也不多。 “那个古赤叔大约是想问候太爷你们吧。”丁五勉强将古赤的话翻译了一遍。 “他问丁五,你们是什么人,带他们父子来这里做什么,丁小子,这不会就是不会,一知半解的误导了人可就不好了。”显见得丁五说得不对,外头有人纠正他。 罗天都回头一看,居然是甘老头。 “甘老伯,你还听得懂夷人那边的话啊?”罗天都问道,心想这铁匠倒真是多才多艺。 甘老头便捋了捋胡子,道:“早年学过几句,现下还没全忘光,甚好。” 罗天都顿时对他有些肃然起敬,想不到甘老头一个铁匠,居然就有了学外语的意识,果然高手向来都是在民间啊。 刘老头看他们一大一小的样子有些好笑,解释说:“老甘头以前在宣政院任副使,对夷人这边的事务比较熟悉,自然也会讲当地方言。” 罗天都听得张大了嘴,一脸的惊讶。 她虽然心里早就知道这几个老头肯定不是普通老百姓那么简单,但是也只以为他们最多就是工部那些不讨人喜欢的古怪老头,哪里能想到甘老头居然这么有来头,竟然还担任过宣政院副使啊,那可是从二品掌实权的要员,真论起来,比之卫缺权利还大些,难怪见着了卫缺,一点儿也不怕,还敢调侃他了。 原来她竟然一直同这么显赫的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么?亏得她以前还一直指使甘老头和巫老头做这样做这样,他们不会记恨吧。这实在也怪不得她啊,谁能想到一个宣政院的副使没事干,跑到这荒郊野地当起铁匠来,还开门授徒了。 这不坑人么? 甘老头来头这么大,那另几个呢? 她转向刘老头,道:“刘老伯,你不会告诉我,你也是宣政院的副使吧?” 刘老头哈哈一笑:“小娘子莫忧心,小老儿不过是司农卿一名,比不得甘大人呐!” 罗天都又惊了一下。 大司农在前朝是户部尚书的别称,本朝太祖即位后,另设度支司,将大司农的权利分了一部分,后来大司农才变成现在不管财政,只掌管国家仓廪的司农卿,主要职责是劝课农桑、水利救荒等事宜,但那也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啊。 罗天都已经不想再去问巫老头和尤大夫的身份了,真是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幸福的,要她嘴贱,非要问这么一句,看吧,现在不就问出问题了。 “小娘子还是问正事吧。”刘老头催促道。 他昨天听罗白宿讲了这棉花的事,好奇得跟什么似的,如今见着了人恨不得古赤能即刻将那什么棉花的说个清楚明白才好,哪里有空闲为身份这等小事耽搁。 有了甘老头这个合格的翻译,接下来的事情果然好办多了,将棉花的来历以及古赤为何会种棉花的事打听了个一清二楚。说起古赤会种棉花也是偶然,他自小身子骨弱,上不得山打不得猎,只在族里做些妇人才做的活。那夷人都是彪悍威武的,他这样的自然受人青睐,因而在族里过得也不十分好。 他在打猎这些重活上头不甚擅长,为了养活自己,就学着大庆人那样自己开了两块地种粮,只是他又无优良的粮种,又是个初学种地的,农具也没有,也有可能是当地土壤不适合种粮的缘故,种的东西十有八九都不得活。 有一年,东夷那边来了不少人,带着海货盐之类的许多货物,跟他们交货药材铜铁等东西,这棉布也是东夷人带过来的。他见这棉布穿着舒适,比这当地的土布要舒服得多,特别是小孩儿更喜欢。 他便跟东夷人讨了点棉籽,开始学种棉花,又特地跟族里会织布的人学习了一年,终于学会了织布。这是个细活,族里的男人大多不耐做这个,更倾向于打猎或是往北去大庆人的地盘抢掠,他靠着这门手艺,在族里勉强能混口饭吃,只是族里的男人们仍是看不起他,女人们也觉得他窝囊,堂堂一个大男人,像个娘们一样,在家里弄这些。 他听到大庆皇朝开榷场的消息后,早在年前就开始筹备,然后将家里积攒的棉布一骨脑带了出来,就是希望能多换些粮种,若是可以,最好还能跟着大庆人学着怎么种地,回来也垦荒种粮。 罗天都听了,又问他:“那东夷人以前就种棉吗?他们的棉籽又是从哪里来的?” 古赤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甚清楚,以前那边都是打渔为生的,并不种地,只是近几年才开始种这个,我听说好像是有船队出海,从很南边的海岛上带过来的。” 这么说这棉花的来历他也不甚清楚,若要弄明白,还得往东夷那边去。 事情问清楚明白了,罗天都便让古赤在县衙多留几日,至于他想要的东西,也不用去榷场了,夷县这边就能安排。 第295章 既然棉籽是东夷人往海外引进来的,这个事情就显得复杂了许多,不是罗白宿一个夷县县令能做主的,好在县里有刘老头在,这农耕一事向来都是他负责的,罗白宿也不托大,只说这事由刘老头定夺。 2016 .xiaoshuo2016 刘老头任了一辈子的御农卿,对于农作物新品种的引进的事宜自然比别人更要清楚些,他了解了棉花的实用价值后,立即写了一封奏折,当晚就有个银甲小将到府中将信收了往上京送去。 自打知道刘老头和甘老头的身份之后,罗天都发现自己对突发情况的承受能力高了许多,看着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武将突然出现,然后又神秘消失,她表示很淡定地接受了。 想也知道啊,刘老头和甘老头都是朝廷重臣,朝廷不可能真的放心让他们几个老头独身留在这个鸟不拉屎又跟夷人相邻的穷地方,身边必然有几个禁卫高手保护,当初他们来夷县的时候可是由卫缺亲自护送的呢! 棉花的事罗天都是插不上手了,刘老头都写了折子呈上去了,罗天都也就懒得操心这个事了,她认得棉花,知道棉花的用途是一回事,但是对于如何从东夷人手里引进种子,又如何说服百姓推广这个棉花种植,这就得靠专业人士来进行了,她也乐得轻松。 不过,她还是偷偷私下嘱咐罗白宿,如果朝廷对这事不重视,她就要罗白宿想办法给她从夷人手里弄点棉籽过来,她好捎回去,让罗家村的人种,再不济罗名都还有两个庄子,那可是她的私有物,在庄子上的地里种也可以。 总之,她十分想念暖烘烘晒了之后有股子太阳的棉被窝了。 对于小闺女的这种小要求,罗白宿还是乐于接受的,向她保证,等到今年秋后,夷人收了棉籽,就想法子给她弄点过来。 进入三月后,果然市集上的人渐渐少了,百姓们都回去育种插秧。在市集上摆摊卖东西虽然赚钱,但是百姓仍认为春耕种粮才是最要紧的一件事,只有丁五仍领着那群半大的少年们坚守在市集的阵地上,早出晚归赚些辛苦钱,当然功课也没落下,每天做完了买卖,走二十里山路回来,还得在灯下记那什么流水帐成本核算收支报表之类的,林林总总,名目繁多,十分复杂。 刚开始的时候,确实很累,每天回来后压根就不想动,但是罗天都在课业上十分严格,哪怕是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了,罗天都布置的课业该完成的还是要完成,时日一久,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慢慢地,这些少年们发现,哪怕是跟县里那些经年老掌柜说起管帐的话题时,他们不光能听懂,还能跟人家讨论了,甚至有几家商铺的东家都许诺,若是以后榷场撤了,他们不去市集摆摊,可以到他们的铺子里来当个少掌柜。 能在开互市之前就早早地在夷县置下铺子的人,那都是家里有后台有门路的,都能让他们当面对着这些小少年们发生邀请,且许诺的还不是什么小工跑堂一类的,而是少掌柜,让这些少年们一下子信心爆满,于是学习起来更加用功了。 夏天的时候,京里有人给甘老头来了信,着他去东泽那边主持互市的大局。 此事甚急,甘老头也没拖延,第二日便向罗白宿辞行,连方氏要给他置办一桌送行宴都不曾接受。 罗家人送他们一行人出城,依依惜别。 “这一年多来多亏罗大人和罗夫人照看,客气话我就不多说了,甘某铭记于心。”甘老头朝罗白宿拱了拱手,“罗大人还请留步,此去东泽,后会有期。” 刘老头则是不放心地对罗白宿叮嘱道:“我去东泽呆不了多久,我还回来的,我那几亩实验田,你可得找人帮我看好喽,有什么事记得给我捎个信。” 罗白宿道:“刘大人放心,双季稻的事是关系万千黎明百姓生计的大事,下官必不会马虎对待。” 刘老头拍拍他的肩,一副长者的语气道:“有罗大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巫木匠明显更舍不得罗天都,都上了马车了,还不忘游说她:“丫头,你干脆跟着我去东泽吧,听说那边还有挂在山崖边的大水车,我带你去看,到时咱爷俩也造一个。” 罗天都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哄他:“巫老伯放心,有空我就去看你,在东泽你可要好生照顾自己啊。”这老头儿要是看到个什么新鲜玩意入了迷,那真是废寝忘食什么都顾不上的,若是身边没个人提醒他,只怕哪天饿死在屋里都不稀奇。 甘老头显是也有些受不了他,喝道:“看你胡说什么?!那水车是东泽那边募了几千工匠,费时整整一年半才建成的,你们俩倒是去给我建个看看!” 巫老头不服气地嘟囔:“老甘头,你就知道排揎我,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 甘老头懒得理他,朝罗白宿道:“罗大人,后会有期。” 刘老头上了马车,还不忘回过身叮嘱罗白宿:“别忘了我的田。” 罗天都有些哭笑不得,这刘司农真是一点儿当官的威仪都没有,到走了还对他那两亩田念念不忘,大约也只有这样不求名利一心为民的官员,才会同罗白宿结交得来吧,因为两人都是一路人啊。 几人上了马车,车轮辘辘,往东泽而去。马车驶了老远,罗天都还看到巫老头从马车窗里伸出半个身子冲着她直挥手。 罗天都只觉得眼睛热热的,也朝他使劲挥了挥手,高声喊道:“巫老伯,我以后一定会去看你的。” 方氏也擦了擦眼睛,道:“哎,这孩子,弄得我也伤感起来了。” 要说人跟人相处吧,还真得靠缘份,甘老头几个住在衙门的时候,一点架子也没有,彼此来往,真的跟一家人没什么两样,现在甘老头和巫老头突然走了,方氏心下还十分不习惯。 回程的时候,罗天都还有些闷闷不乐,巫老头对她倒真是好。 罗白宿看她情绪低落,就安慰她道:“小都,甘大人和巫大人这个时候去东泽,必是圣上交待了重要事务让他们两人去办,这是好事,你该为他们高兴才是。” 罗天都一想也是,又高兴起来:“爹,你说陛下让他们现在去东泽,是不是互市的事有进展了。” 她可是听罗白宿说了,今上之所以开互市,是为了东夷的造船术,现下急急忙忙地把甘老头召过去,八成是造船术的事有着落了。 罗白宿点头,以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欣慰地望着她,道:“有消息说朝廷今年就要在东泽建船坞了,这个时候把甘大人和巫大人叫过去,就是为了这事。” 造了船坞,就要开始建船了,唉,想也知道甘老头和巫老头接下来的好些年都要在东泽渡过了,此去经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相见的机会。 如今夷县的事务也渐渐多起来了,覃主薄要协助罗白宿处理夷县事务,便没有太多的功夫在学堂里讲课,只能偶尔有空的时候去学堂,过问一下孩子们的学习,诗书什么的还是尤大夫帮着教的,可是他还开着药铺,又要带徒弟,还要教药理课,一个人精力有限,罗天都看学堂里实在忙不过来了,就跟罗白宿讲,要请个正儿八经的先生过来,哪怕她自己掏钱都成。 罗白宿便去附近几个县城贴了榜,连巴旬也着了人去问,不到半个月,便有好几个秀才来到夷县自荐当夫子。 这就是有钱的好处,以前夷县百姓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的时候,任你把榜张到了上京去,估摸都没有一个书生肯过来,现在夷县的境况也慢慢好起来,百姓们不说有多富裕,但是总能吃饱穿暖,那些落第的秀才书生们,也愿意到这个破败之乡讨口饭吃。 这间学堂罗天都费了许多心思才建起来,因此十分重视,想来学堂当夫子,头一条就是得认同罗天都的做法,有个书生甚是清高,听得学堂里不光教授圣贤之书孔孟之道,还传授各种匠人技艺,甚至还有个小娘子教明算,尤其是对学堂里一半学生课也不好生上,跑出去行商贾之事十分鄙夷,当着罗白宿和罗天都的面,口若悬河,讲了老大一通女子无才便是德,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理论,又说除孔孟之道以外的学问通通都是奇淫巧技,登不得大雅之堂,满口仁义礼德之乎者也说了一大堆,后面的罗天都都没听懂,只知道他是在宣扬圣贤之道,极力贬低其他行业。 罗天都听得不耐烦,早在心里将这书生剔除在先生的名单之外,她才不要这么个眼高手低的书生来教县里孩子,没得将孩子们也教得跟他一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迂腐得要命。 “圣人教化世人,宣扬仁爱德善,这是正理,是圣贤明达之处,可是,我问你,你身上穿的衣裳是何人所织?你每日口中所食之粮由何人所种?你睡的床铺储物的箱笼又由何人所造?你读书所费纸本,需要砍伐多少竹木?你轻贱商人,那你可知一亩良田,耕种成本几何?一年出息又有几多?你可知布匹市价几文一尺,成本又几文?从南往北,运费如何计算?你可知你一日所食花费多少?油盐酱醋得利几分?你可知税务几种?其中几分由商人缴纳?天下多少土地?多少人口?多少青壮?多少妇孺?你可知大庆朝多少人安居乐业,又有多少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那书生顿时被她一串你可知问得哑口无言,面红如潮,无力反驳。 罗天都看了他一眼,十分轻蔑地说:“你打着圣人旗号口出狂言,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却是一问三不知!照我说,才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第296章 罗天都话音刚落,就听门外有人拍手喝彩:“说得好!” 说罢,从门外踱进两个人来。 走在前头那人,有些上了年纪,看得出来保养得很好,这个年纪了,仍是气色红润,穿着一身普通的蓟色斜襟长袍,腰间坠了一块碧绿通透的方形玉坠,手负背后,气定神闲地走了进来。 罗天都只看了他一眼,眼光就被他身后的那道人影吸引了过去。 这是罗天都第一次看见卫缺穿便服的样子,他的身材十分颀长挺拔,脸部轮廓仿佛刀削似的十分冷峻,薄薄的嘴唇常年微微向下撇着,带着点讥诮的意味,鼻梁又高又挺,明明生了一副容易让人亲近的端正脸孔,却被他浑身散发的那股子冷意逼得人不敢直视。 卫缺的姿态看似漫不经心,双眼却十分警惕地注视着四周,落后在那人身后半步,竟是一副贴身护卫的架式。 罗天都一看这情形,心里突突直跳。 卫缺是当朝权臣,有什么人需要他如此慎重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贴身保护? 罗白宿看见来人,脸色也是不由大变,忙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欲要下拜,却见走在卫缺前头的那位老先生已经抢先一步道:“小娘子方才一翻话说得好说得妙啊!”说话的时候暗地里却朝罗白宿摆了摆手。 罗白宿顿时醒悟过来了,咳了一声,十分镇定地道:“小女顽皮,让先生见笑了。” 那老先生倒是不以为忤,反倒频频点头,道:“小娘子说得极对,我也想问问,九能六艺,圣人经典,天下读书人都能张口引用,可是真正通读了的,又有几人呢?这些书生啊,只知道批判别人,却不知自省吾身,学了两句圣贤之语,便自以为通晓所有学问,指手划脚,岂不可笑?!” 那书生原本被罗天都堵得一口气憋在心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会儿被这位老先生一通毫不客气地批评,气得脸皮涨得通红,伸出一指抖啊抖地抖过不停:“你、你胡说八道!” 罗天都本来就看不上他,见他这么不会看人,又怕他得罪了老先生和卫缺,忙摸出三两银子,让他哪儿来的又回哪去。 那书生还挺不服气的,驳斥道:“我等听闻夷县招募夫子,不辞劳苦远从别县赶来,不过是想传授孔孟之道,让天下所有人都能接触圣人言论,修养品性,罗大人却让一个妇道人家羞辱我等,是何道理?” 罗天都眉毛一挑,道:“我不过是驳斥你的言论罢了,何来羞辱之说?你自诩为读书人,心志远大,一心想为天下百姓谋福利,却连这些事关百姓温饱最基本的问题都答不上来,你说,你如何配为人师表,如何传道于他人?!” 书生气得涨红了脸,怒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学堂之地何时有女人插嘴的余地!” 罗天都听得好笑:“你连我这个无才的女子都辩不过,又如何担得起先生的名头,于人传道授业解惑呢?岂不是误人子弟。” 那书生被扫了脸面,恼羞成怒,一拍桌子立起身来,欲要有什么动作,冷不防卫缺手一扬,只听“叮”地一声,一柄乌漆抹黑的小匕首便钉在他食指和中指指缝之间,没入桌面三分,若是稍微偏个一毫,只怕那手指也没用了。 那书生吓了一跳,开口欲要叫骂:“你……” 卫缺一个冷眼扫过去,书生吓得一哆嗦,顿时把满心的不甘都咽了下去。 他就是再没脑子,也知道眼前这个一头灰白长发,气势凌厉吓人的男人绝对不好惹。 罗天都才不怕他,别说卫缺和罗白宿都在,就是他们不在,以她的身手,眼前这个一看就是个弱鸡的书生也绝对不会是她的对手。 书生看了看,大约是卫缺的气势实在太吓人,只得悻悻地一甩袖子,扶了扶头上的巾纶,鼻子里还冷哼一声,昂首挺胸地往外去,出门的时候,因为走路不看路,被门槛绊了一跤,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罗天都极力忍着笑,实在不想再落井下石了。 卫缺这才上前来,面无表情地道了声罗大人。 罗白宿看见卫缺也有些头疼,只好装作不认识那老先生的模样,对着卫缺回了一礼:“卫大人。” 老先生又咳嗽了一下,卫缺这才装模作样地道:“罗大人,这位是上京的奉先生。” 罗白宿便深深地施了一礼:“见过奉先生。” 奉者,大庆国姓也。 能让卫缺贴身护卫又是姓奉的,又是这般年纪的人,除了皇城里头金銮殿上坐着的那位,还能有谁? 罗天都猜出了来人的身份,但是看奉先生似乎并没有公开身份的打算,她也就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拿他当个寻常老先生看待了,要不然还得朝来人三叩九拜的,她真不习惯。 奉先生打量了屋内摆设一眼,道:“听闻罗大人素来公正廉明,十分体恤当地百姓,夷县上下都对罗大人称赞不已啊。” 罗白宿谦虚地道:“不敢,身为夷县父母官,自然要克勤克俭,爱护百姓实乃下官应尽之责。” 奉先生捋了捋胡须,道:“来的路上,就听人说了,夷县的学堂到处在请先生,想必方才就是想来夷县谋个馆谷的夫子了。” 罗白宿恭恭敬敬地答道:“正是,只是小女十分顽劣,将人气跑了。” 奉先生哈哈一笑:“这等眼高手低的小儿,确实不配为人师表啊,小娘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地,罗大人教导有方啊,哈哈。” 罗天都听得眉头直抽,哈你个大头啊! 奉先生哈哈笑完,眼角余光扫到墙边立着的一个怪家伙,那怪家伙等人高,底下一个大木盘,中间支了一根支柱,最上头是个由几片风叶组成的扁圆的盒子,外面罩了一个木质外壳,十分奇怪。 奉先生绕着那怪家伙走了两圈,一脸感兴趣的样子,问:“这是何物?” 罗白宿道:“这叫风扇,若是天气太热,用手摇摇把,滚轴带动木叶转动,便能送来凉爽的风。” 奉先生立刻一副感兴趣的样子,道:“这就是你们所做的风扇,来、来、来,我试试。” 卫缺便走了过去,摇起摇把,立时一阵风迎面吹来,吹得他满头白发飞扬。 “……” 罗天都一脸不忍睹视的表情,道:“反了。” 卫缺便面无表情地走到风扇的另一边,摇起来,奉先生吹着凉爽的风,好不惬意的模样。 突然,只听“嘭”地一声响,嵌在风叶轴上的摇把竟然被卫缺摇断了。 罗天都:“……” 卫缺拿着一截断了的摇把,道:“太不结实了。” 罗天都无语,心道分明是你一股蛮力,还不懂得控制,居然还反过来怪别人做的风扇不结实。 罗白宿也是一头黑线,道:“这个……卫大人力大无穷,实乃我朝猛将啊。” 奉先生看了,忍住笑,拍了拍卫缺的肩膀道:“卫大人,慎用力,慎用力啊。” 说完又回头打量了罗天都的小身板两眼,不知想到了什么,满脸都是揶揄的笑。 卫缺的声音淡漠,仿佛不带丝毫感情:“奉先生放心,我的人没那么弱。” 仿佛卫缺说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一般,奉先生又哈哈笑起来。 罗天都看着这两人打哑谜,她敢拿她的头发誓,刚才奉先生和卫缺的话题定然是拐到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上头去了,堂堂一国之君,居然像个老不修似的,开这种玩笑! 罗白宿清咳一声,尴尬地道:“不知道奉先生此来夷县,可曾安排下榻落脚之处?” 奉先生摇了摇头:“这一趟时间紧迫,在夷县不能久呆,今日便要启程离去。”说罢,他又敲了敲桌子,指着角落里缺了摇把的风扇道:“除了这风扇,我听说还有风车打谷机之类的?” 罗白宿看了罗天都一眼道:“正是,风车和打谷机,县衙各有一台,奉先生可要亲自去看看?” 此时课堂钟声响起,孩子们的欢呼声由远及近,夹杂着小孩儿的争执声。 罗白宿便有些坐不住了,虽说夷县近两年安宁许多,但是这一位身份实在特别,不得不谨慎小心一些。 奉先生点了点头,道:“正有此意,有劳罗大人了。” 罗白宿和奉先生两人走在前头,一边走一边就夷县的现状不时讨论两句,罗天都默默跟在后头,盯着卫缺的背影,觉得他穿便服的样子也很好看。 发了一下呆,发现一直盯着的那道青色背影似乎顿了一顿,然后不着痕迹地和前头两人拉了一步距离。 罗天都嘿嘿一笑,走上前去,压低了嗓音道:“你怎么来啦?” 卫缺一直密切注意周围的动静,闻言漫不经心地道:“想来就来了。” 奉先生就在前头,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转过头来莞尔一笑,道:“卫大人此次出京,行程紧凑,就是为了空出时间到夷县来看望小娘子,小娘子可莫要辜负卫大人一片深情。” 罗天都听得直翻白眼,听听,这像是个做皇帝的该说的话吗?知道的说他没甚架子,与臣下关系融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调戏小姑娘呢! 罗白宿脸上也有些尴尬,咳了一声道:“奉先生,请。” 罗天都抬头一看,哦,原来不知不觉间衙门已经到了。 第297章 刚进了衙门,就见两个孩子滚在地上,你咬我一下,我掐你一下,正打得不可开交。 一个说:“你欺负人,我告诉太爷去。” 另一个就说:“太爷就是我爹,你去告啊!” 那个说要告诉太爷的顿时委曲得不行,哇哇大哭。 罗天都一见,火冒三丈,也顾不得什么卫大人奉先生了,冲过去一把将两个孩子从地上拉了起来,怒道:“罗子衿,你在做什么?!” 罗子衿看见亲人来了,立刻鼓着脸颊,开始呜哩哇啦告黑状:“二姐,他欺负我!” 那个本来哇哇直哭的小屁孩一见罗天都,吓得立刻就不哭了,睁大了一双乌黑圆溜的眼睛望着罗天都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丁五现在领着一群大小少年们做买卖,回来又要挑灯夜读,完成罗天都布置的功课,从早到晚都不得空,就是他有心要照顾罗子衿,也没得那个功夫。 罗天都正担心家中诸人太过宠溺罗子衿,怕他养成骄矜的性子,打听得那群做买卖的少年中,有个叫莫云鹤的,家中有个幼弟,年岁比罗子衿略小些,便时常让人将莫云鹤的幼弟接过来,陪伴罗子衿,也是希望罗子衿有个同龄人相伴,收收他的性子,哪里知道这孩子如今越发不得了,连仗势欺人的事都做得出来了。 罗天都脸色不好地看着罗子衿,小孩儿十分有眼色,看见二姐黑着脸生气了,也开始揉着眼睛哇哇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还张开了手指,透过指缝偷看罗天都的脸色。 罗天都看到他这副模样,气得半死,怒声道:“罗子衿,你给我立正站好!” 罗子衿被她吓得张大了嘴,连假哭都忘了:“二姐……”呜呜呜,二姐好凶。 罗天都平日对这个幼弟也十分疼爱,只是今日看他这般小小年纪,居然就知道仗势欺人,不好生教育,以后长大了势必又是一个纨绔。 “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平日爹娘和大姐宠着你也就算了,现在竟然还敢欺负人?!” 罗子衿吓得眼泪都出来了,哇哇哭起来:“娘,大姐,二姐欺负我!”这回是真哭了,仰着小脸嚎啕大哭,金豆豆顺着脸颊不要钱似的一颗接一颗往下掉。 “不准哭!”罗天都更生气了,做错了事不知悔改,第一个反应就是找人告状,“知道错了没有?” 罗天都真生气起来,小孩儿还是怕她的,被她这么一吓,果然不敢再哭了,鼻子红红的,眼睛湿润润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儿,一副可怜巴巴的小模样。 罗天都几乎要心软了,然而想到孩子的教育要从小就抓起,要不然等到养歪了之后再来纠正就太晚了,于是硬起心肠,装作没看见,走到莫家小皮猴身边,将他身上的泥土拍干净了,打了水给他擦了面,又给他洗了手,然后端了一碟子小饼干,让他吃点心。 罗子衿虽然低着头,但是眼睛却一直吊着罗天都的,现在看到二姐居然不理自己,去理那个小皮猴,还拿自己最喜欢的小饼干给他吃,心里的委屈再也忍不住,又开嚎了起来:“我没错,爹是太爷,我是爹的儿子,他打我就是犯上,要打他板子。” 罗天都被他气得笑了:“我问你,太爷是谁?!” “是爹。”罗子衿哭得抽抽嗒嗒地道。 “你也知道太爷是你爹,不是你,你一个成天吃了玩,玩了睡,睡醒了接着吃的小屁孩,和个比自己小的孩子打架,还要人让着你,人家还手就是以下犯上,你别笑死我了!” 罗子衿伤心极了,一边哭一边道:“娘,大姐,二姐欺负我……二姐讨厌……” 罗天都今日是铁了心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折了根枝条,在桂树的树荫下画了一个大圈,揪着罗子衿站到圈里头,道:“你给我好好反省,不认错就不许出来。” 罗天都虽然脾气凶,但是对家里人却是十分耐心,这还是罗白宿第一次看见罗天都对着自家人发脾气,且发脾气的对象还是家里最受宠的罗子衿,一时间居然呆住了,半天才回过来,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对着奉先生和卫缺道:“犬子顽劣,臣疏于管教,臣惭愧。” 次女幼儿,寻常人家多半是更宠着幼子,罗白宿却不提罗天都的半点不是,只训斥幼子,这倒是有点意思,是真的认为幼子顽劣还是因为不想得罪某些人呢? 奉先生瞟了一眼卫缺,笑道:“罗大人,小公子年幼,无妨。” 卫缺显是对罗白宿的处理方式极为满意,那张向来无情无绪的面瘫脸上嘴角微勾,显出一丝丝笑意。 罗天都还在呵斥罗子衿:“知道错了没有?” 罗子衿抽了抽鼻子,眼角又瞟了一眼盘子里的小饼干,又开始哭了。 呜呜呜……烤饼干都要被人吃光了。 “小都,子衿怎么哭了?”罗子衿嚎得太大声,罗名都在后头都听到了动静,还以为他怎么了,急忙过来,看到罗子衿身上头上全是泥土和枝叶,漂亮的小脸蛋是也灰扑扑的,又因为哭了两场,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脸上更是白一道黑一道的,好不可怜的样子。她向来心软,本来就是拿罗子衿当儿子养的,这会儿心里疼得不行:“这是怎么了?” “大姐,你别管,这孩子现在越来越没规矩了,再不好生管教,以后咱们罗家又得出一个二叔那样的。”说完,又把刚才罗子衿和莫小皮猴打架,嚷着太爷是他爹的事说了一遍。 罗名都也变了脸,对着罗子衿道:“你还哭,二姐教训得对,还不快去跟人家道歉!” 罗子衿见最疼自己的大姐也不帮自己了,顿时老实了,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道:“二姐,我错了。” “知道错了就好,快去跟莫家弟弟道歉去!”天气渐渐热起来,罗天都也不想罚小孩儿在外头站一整天,见他服软了,立刻道。 罗子衿低着头,慢腾腾地走到莫小弟面前,吭哧了半天,才道:“我错了,我跟你道歉。” 本来也没什么事,莫小弟来的时候就被自家大哥一再叮嘱,让他多让着小公子,刚才罗天都教训罗子衿的时候,他已经心软了,觉得女夫子果然跟大哥说的一样,十分严厉,小公子多可爱啊,哭得那么可怜居然都不心软的。 “知道错了,就是好孩子,子衿,你大些,是哥哥,做哥哥的要让着弟弟,知道吗?”大棒打完了,罗天都也不吝于给个甜枣,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道,“好了,去玩吧。” 罗子衿又嘟着嘴,低着头拿眼睛不时地往莫家小弟身上瞟啊瞟的不说话。 “又怎么了?”罗天都耐着性子问。 唉,这带孩子可真是个劳心费力的活儿啊。 罗名都倒是看得明白,笑道:“莫小弟的手是你帮着洗的吧?”两人打架没道理只有自家子衿脏得跟在泥里滚了一圈似的。 “是啊。”罗天都莫名其妙。 “子衿嫉妒了呢。” 罗天都一脸的黑线,小孩子的嫉妒心要不要这么强的。虽然如此,她还是重新打了水,给小孩儿洗了脸,又将他的一双乌黑的脏爪子洗得白白嫩嫩,拍了拍他的头道:“去玩吧。” 小孩儿忘性大,刚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个皮猴子,一会儿功夫又玩到一块去了。 罗天都这才松了口气,道:“子衿以后长大了想起来,一定会气我。” 罗名都抿嘴一笑:“子衿是聪明孩子,才不会为这个气你。” 因为罗名都是个年轻姑娘家,她进来的时候,奉先生便将目光移至别处,打量屋檐下的那片黑瓦,听到后来,觉得好笑,眼角朝罗天都那边扫了一眼,顿时有如遭到雷击一般,抖了一下,失声叫了出来:“小师妹……” 罗白宿心里一跳,咳了一声,提醒道:“奉先生,那是小女名都。” 奉先生到底不是常人,只那一声咳嗽就让他回过了神。 是了,小师妹与他同岁,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老了,她不可能还这么年轻。 这个长着和年轻时的她一般模样脸孔的年轻姑娘,身体里流淌着她的血脉,只是她的后辈。 罗名都这才发现还有外人在,不由十分尴尬,隔着半个院子,对着卫缺福了一礼道:“卫大人。” 卫缺目不斜视,略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罗白宿便道:“名都,这位是奉先生。” 罗名都不解其意,但仍是走了过去,对着奉先生福了一福,道:“奉先生。” 奉先生看着罗名都,道:“你叫名都?啊,好名字,好名字。”一边说一边又要摸见面礼,只是他们一路乔装而来,身上不曾带什么值钱的玩意,摸了半天也没摸到好的,看着身上佩戴的玉坠,便解了下来,道:“初次见面,老夫不曾备得厚礼,这方玉佩乃是上元大师点化过,能庇佑人平安,权当见面礼送给大娘子。” 罗白宿和卫缺同时道:“不可。” 罗天都眼尖,看到那方玉佩上刻了四个大字。 奉氏千秋。 第298章 罗天都心里一哆嗦,妈呀,这种东西也敢拿来送人,这是想要害罗家一门死绝么? 奉先生大约也是想着自己太过忘形了,只得讪讪地收回了玉坠,一脸尴尬之色。 罗名都倒不觉得什么,和奉先生卫缺见了礼,便将两个小孩儿带到内院去玩了,她没忘记罗子衿可怕卫大人了,上回卫大人来的时候,罗子衿朝小妹撒娇,卫大人只用一个眼神就让罗子衿乖乖的不敢调皮了。 奉先生却拿一双眼睛盯着罗名都看了好久,直到罗名都转过影壁,进了二门,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罗天都顿时警觉地看着他,他一个年纪一大把的老不修,这么盯着她的大姐看做什么?就算罗名都长得再像她那个传说中的外婆,那她们俩也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难道以他的高龄还想染指她大姐不成? 奉先生也自觉失态,自嘲道:“大娘子甚像我一位逝去多年的故人,老夫失态了。” 罗白宿见状,忙将话题岔了开去,道:“奉先生不是想看那风车和打谷机么?县里也有两台,都放在刘大人先前住的院子里,两位,这边请。” 说罢,引着卫缺和奉先生去看风车去了。 罗天都眉头皱得打结,心里还在琢磨刚才奉先生看着罗名都那副欣喜的眼神。 当年顾家和今上之间的旧事,她也曾听顾伯隐隐提起过,虽然顾伯说得有点含糊,她大致也能猜得出来是怎么回事。 说来说去,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没什么新鲜的。 当年先帝疼爱淳王,特意请了顾子谦教导他,先帝待淳王太过亲厚,引得其他的王子皇孙嫉妒,更兼当时先帝一直没有立太子,那时朝中呼声最高的便是身为皇长子的晋王,和有母族支持,又有个大儒老师的淳王。 后来和北戎的战事起,先帝亲征,由年岁较大的皇长子晋王监国,晋王和他的同胞兄弟趁机发难,在朝堂上时刻打压着这个得了先皇半辈子宠爱的淳王。 最后战事结束后,虽然是大庆朝赢了这场战争,但是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十万的将士,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不到三万的残兵,淳王的三个舅舅先后战死,只剩下满门妇孺,家族自从一蹶不振。 淳王没了母族的庇护,在宫里处境维艰,唯有老师顾子谦还肯关照一二,因此淳王对顾子谦这个老师十分依赖尊重,对顾琼华这个小师妹那也是宠爱有加。 再接下来的事,顾伯就不肯怎么说了。 其实顾伯不说,罗天都也猜得出来后面的经过,必是一场惨烈的夺嫡之争,只怕就是在那场夺嫡的斗争中,顾家遭了池鱼之殃,才会满门覆灭了吧,怪不得今上即位后,对宗族一直明里暗里打压,瑾王之乱,战败的瑾王府,那可真是血流成河,活生生地将一座王府变成了修罗场。 不过,那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当年有牵扯的人,早就死的死,老的老,这奉老先生见着了罗名都做出一副缅怀故人的深情模样是要闹哪样?难不成因为没娶着小师妹,还想拿小师妹的外孙女将就一下? 娘的,这年头的人可没什么节操,只要有身份有地位,就是八十岁的老头子娶个十五岁的如花小娇娘,人们也不会说什么,最多只是艳羡一把那老东西有福气罢了。 要是这老不修当真提什么要求,她们家可怎么办? 罗天都越想越觉得可怕,一双眉头皱得死紧。 方氏看她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问她:“你又烦恼些什么?” 听说卫缺来了,她心里还挺高兴的。她倒不是有什么巴结的心思,罗天都和卫缺订了亲,卫缺这个准女婿这么重视自家闺女,她这个做丈母娘当然心里高兴。 卫缺位高权重,在上京不知道有多忙碌,但是就是这样忙,他还能抽出时间来一趟趟往夷县跑,究竟是冲着谁来的,她心里还是挺明白的,哪怕之前她心里认为卫缺不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女婿人选,而心里有些想法,这个时候也放下了。 有什么关系呢?她是个妇道人家,朝堂上的事她不懂,管他卫缺是忠是奸,是佞是良,只要他能一心一意对自家闺女好,那就足够了。 罗天都不想跟方氏讲这些,生怕吓到她,便道:“没啥,我忧心罗子衿呢!娘,以后你和大姐对子衿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没原则的宠溺了。” 方氏顿了一下,想是罗名都已经将刚才罗子衿和莫家小弟的事告诉她了,不由也忧心起来:“你说得对,府里都忙,这些日子确实疏于管教他了。” 罗子衿现在都是跟着县里的孩子一起玩的,别的孩子都顾忌着他是太爷家的小公子,因此都让着他,再这么下去,养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草包可就不得了。 还是早早地将他送进学堂念书吧,让先生严厉些,教他些道理。 想到这里,方氏不免多问一句:“小都,学堂里的先生请好了没?” 提起这个,罗天都也是满肚子的郁闷:“娘,我刚刚才从学堂里回来,现在还一肚子气。那些书生,个个以为自己是甘罗再世,曹子建再生,眼高于顶,其实腹内空空,都是些绣花枕头全不中用,我可愁死了。” 覃主薄还是中了进士面了圣的,论起学问要比那几个秀才强上十倍百倍不止,也不曾像他们那样不可一世,后来学堂分了科,覃主薄还帮着巫老头他们打下手,抄个书什么的,没有丝毫嫌弃的意思,真是满罐子不荡,半罐子起波浪,越是没本事的人,叫嚣得越厉害,真正有学问的人反而虚怀若谷,十分低调谦虚。 方氏就好奇地问:“连一个有学问的都没有吗?” “他们自己对圣人言论都只一知半解的,如何再教别人,白白误人子弟吗?” 方氏就道:“你二叔都能教村子里的孩童,难道他们连你二叔的学问都不如吗?” 当年罗白翰在酒楼里吃白食,甩手将她们母女扔在酒楼,结果差点被逼得自尽的事,让方氏印象实在太过深刻,在她心里一直认为罗白翰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既然他那样的都能做夫子,未必这些天来的那些秀才们比罗白翰还差些? 方氏纳闷,自言自语道:“都说江南多文人,北地出英豪,怎么这边的秀才也是这般不中用呢?” 县丞夫人一进门,就听见方氏在诋毁江南文人,脸皮不由抽了一抽,真不巧,她相公莫县丞莫大人也是出身江南。 “娘,莫夫人来了。”罗天都看见她进来,就提醒了方氏一声。 方氏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将莫夫人迎了进去,道:“快进来坐。” 莫夫人打量着油腻腻的厨房,有些嫌弃方氏卷起袖子的那副邋遢样。 啧!到底是乡下人出身,都已经是官家夫人了,还跟个村妇一般不讲究。 方氏招呼她坐,道:“午饭还没做好,我抽不出空,你先歇会儿啊。”说罢拎了张椅子给她。 莫夫人看了看油乎乎的椅背,嘴角抽了抽,怕污了衣裳,到底没敢坐着,看了满案板的肉啊鱼啊野味什么的,试探地问道:“家里来贵客了?做这许多好吃的。” 这些菜如果是在两年前,确实算稀罕,但是自打开了榷场,城里铺子多了,肉啊鱼的就不稀奇了。 罗天都便朝她打眼色,也不知道是方氏看懂了她的眼色还是什么的,方氏含糊地道:“家里来人了。” 卫缺是她的准女婿,说是一家人也不为过了。 莫夫人心里恼恨她不讲实话,谁说乡下人就没心眼了,老实人也会打太极的。 强压着心里的不满,莫夫人笑道:“那位年轻的公子,从背后看一头白发,我还以为是上了年纪,原来是个少年白啊,说起来,听说上京的那位都指挥使也是一头白发呢!” 此时锅正好烧热了,罗天都倒了好大一勺油下去,油遇热锅,顿时噼哩啪啦炸开了,莫夫人素来自诩千金闺秀,讲究笑不露齿,说话细声细气,比蚊子声大不了多少,油在锅炸开的声音便将她后半句遮住了,方氏并没有听清,复问她:“你说什么?刚才小都在烧油,我没有听清。” 莫夫人实在不耐跟方氏打交道,索性把话说开了:“刚才来的那位,就是卫大人吧?” 罗天都听她说了半天,见她的注意力只放在卫缺身上,松了口气,只要不是猜出了那一位的身份,其他就无所谓,毕竟卫缺的外表太打眼,只要听过卫缺的人,都不会弄错。 这时候,她不禁有些埋怨奉先生了,既是便服出巡,就不该带着卫缺,人家一看到卫缺,又见他一副护卫的姿态,稍有头脑的就能猜到他的身份,带着卫缺出门,差不多就是敲锣打鼓,一路告诉杀手啊逆贼啊这些别有用心的人,皇帝微服出巡啦,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兄弟们,操刀子,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啊。 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招祸呢! 莫夫人观看方氏母女的神色,心里隐隐有了底,脸色顿时激动起来,勉强陪着坐了一会,就匆匆去寻自家老爷去了。 第299章 莫县丞正在屋子里等她的消息,见她进来忙问:“如何?可打听清楚了?” 莫夫人进屋前朝两边看了看,没见着别人,进来后把门掩上,走莫县丞身边,附着他的耳朵道:“罗夫人和罗小娘子没否认也没肯定,但我猜着肯定就是卫大人,错不了。 2016 .xiaoshuo2016 ” 死灰色长发,面容冷峻双眸没有神采,这种外表特征的人,整个大庆朝除了权臣卫缺,还会有谁? 莫县丞百思不解:“卫大人不在上京守卫京畿,来夷县做什么?” 莫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傻了,罗小娘子不是跟他订了亲么?他抽空来看未过门的妻子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莫县丞闻言,瞪着她道:“妇人家就是见识浅,卫大人统领左右神武卫,没有那位首肯,哪里能轻易出京。” 莫夫人刚才在方氏那里受了冷遇,心里也有些不痛快,道:“是呀,我可不就是个见识浅的妇道人家,老爷既然嫌弃我没见识,遇上这样的事自去寻罗大人问个究竟便是,巴巴地让我去找罗夫人套口风做什么?” 莫县丞并非出身世家,家境委实平常,还是后来中了举人,娶了家资颇丰的莫夫人之后,才真正发达起来,就连当初赶考的盘缠也是罗夫人资助的,因此对莫夫人还是十分亲厚的,此刻见莫夫人恼了,忙放下身段哄她:“夫人哪里见识浅薄,夫人生就一双慧眼,若非如此,如何能在那许多求亲之人中独独挑中为夫呢?” 莫夫人果然被他哄得又笑了起来:“油嘴滑舌。” 莫县丞又道:“罗大人结了这么一门贵亲,前程必是不愁的,夫人日后不妨时常往内宅走动,和罗夫人亲近亲近。” 莫夫人一脸的不情愿,要她放下身段去巴结方氏那么个乡下妇人,实在让她有些自降身份。 莫县丞知道她的那点小矫情又犯了,拿好话哄她:“也怪我前年授官的时候,嫌弃这地方又穷又破,称病不出,得罪了上峰,若是不找个强硬的后台,日后仕途恐难再进一步,我知道夫人委屈,看在为夫的面子,夫人且忍一忍。” 说起这个,莫夫人倒是十分愧惭:“哪里能怪老爷,当时老爷是想赴任的,只怪我任性,不肯放老爷前来,既是为了老爷的前程,我就是委屈一些,也没甚要紧的。” 莫县丞就爱她这么明事理的脾气,抱着她着实亲热了一翻,然后整了整衣裳,道:“卫大人来了县衙,我身为县丞好歹也要见一见,夫人今日午饭就不必等我了。” 莫县丞出门的时候,正好碰上了去寻罗白宿吃饭的罗天都。 “小娘子。”莫县丞隔了三步远,朝罗天都施了一礼道。 罗天都偏过头,笑道:“原来是莫大人,天气这么热,莫大人要出门?” 莫县丞忙道:“正好有事,要回禀罗大人,只是方才去大堂,并没有见着罗大人,听得有人说罗大人往这边来了,所以才赶过来。” 罗天都道:“这倒是巧了,我也正好有事找我爹。” 其实是饭摆好了,方氏叫她来喊罗白宿吃饭,只是家里人都有些畏惧卫缺,若非必要,轻易不愿意和他接触,罗天都也懒得去使唤人,索性自己跑来叫人了,只是她不喜欢莫县丞夫妇,觉得他们俩实在太势利了,便不肯讲她其实是来唤罗白宿吃午饭,生怕莫县丞听了要过来蹭饭吃。 罗白宿和奉先生几个正在试那风车和打谷机,因为家里没有稻穗,罗白宿只粗略讲解了一下打谷机的使用原理。 奉先生心下大悦,一连道了几个好字:“我大庆百姓历来都只用禾桶脱粒,效率低下,收割的时候往往就是同老天争抢时间,有了这打谷机,何愁粮食难收,罗大人,你这是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天大好事啊。” 罗白宿脸现尴尬之色,并不敢居功,道:“都是巫先生的功劳,臣不敢自专。” 他说得也没错,这打谷机风车跟他半点关系也无,都是罗天都和巫老头的功劳,但是罗白宿为了保护罗天都,将功劳都推到了巫老头身上,对罗天都那是连半个字都没有提及。 “爹,莫大人说有事要禀。”罗天都出言打断他们道。 罗白宿先是看了奉先生一眼,奉先生摆了摆手,道:“罗大人,公事要紧。” 罗白宿这才道:“莫大人,我们去书房谈。” 莫县丞不过是想找个机会跟卫缺说两句攀关系,哪里有什么公事,忙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治下一些小事,大人既有客人在,我便午后再来回禀。” 罗白宿点点头,顺水推舟地道:“如此甚好,午膳过后,你再来回禀。” 莫县丞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深觉罗白宿未免太不会做人了,他特意挑这个时候,就是希望罗白宿能邀他一同用午饭,他也能找机会跟卫缺搭话,结果罗白宿根本不开口。 罗天都看到莫县丞吃了鳖,心里十分痛快,脆生生地道:“爹,午饭做好了,娘叫我来唤你来吃饭。” 罗白宿便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两位若是不嫌弃,就在舍下用些粗茶淡饭。”因为外人在场,罗白宿便不好直呼奉先生了。 奉先生哈哈一笑,极爽快地道:“走,罗大人就是不邀请,我们也要尝尝罗夫人的手艺去。” 刚才罗白宿领着奉先生和卫缺进衙门的时候,莫县丞正好在二门里看见了,眼里只看到了卫缺,并没有注意到奉先生,以为又是哪个大户人家想在夷县开商路,所以来县衙套近乎,自打开了榷场之后,往夷县来的这种人确实不少,此刻听到那位老先生开口,只觉得甚为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 他抬头偷偷打量了奉先生一眼,又觉得眼生得很。 虽然他是上科进士,也曾参加过殿试,但那时毕竟站得远,而且天子威严,岂容他人随意观瞻,他也只是在最后谢恩的时候,偷偷瞄了一下金殿,眼里只看到明黄一片衣角,天子是一副什么容颜,他根本没看到。 “罗大人,这两位是……”他鼓起勇气问道。 罗天都看着他的眼神都带着怜悯,见过官迷,但是没见过他这么官迷的。罗白宿撇得这样干净,就是不想透露卫缺的身份,若是识相的,就该当做什么也不知道,乖乖地该干嘛干嘛去,他却非要往前凑,真是不撞南墙心不死。 卫缺便拿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莫县丞只觉得那眼神带了刀子似的,落在人身上生疼生疼的,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眼睁睁地看着罗白宿和卫缺几个进了宅门,急得干瞪眼,先前打的算盘此刻却是连提也不敢提。 进了宅门,奉先生道:“刚才那位是谁?” 罗白宿回道:“本县县丞。” 奉先生“哦”了一声,想起什么又道:“我说呢,看着有些面熟,我记得他在上科殿试取了第三甲,赐的同进士出身吧?” 卫缺便用那淡漠的声音回道:“是。” 奉先生又道:“前年有个授了职,却称病不出的,就是他吧?” 这话罗白宿不好接腔,默不作声,卫缺冷冰冰地道:“正是他。” 奉先生便笑了一下,不再说话了。 不知为何,罗天都只觉得浑身一阵发凉,觉得奉先生刚才的那一笑,竟比卫缺的冷笑还要让人毛骨悚然。 果然,那座皇城里头熬出来的都不是简单货色,光这手炉手纯青的皮笑肉不笑的功力就足够让人敬佩了,跟他一比,就是浑身冷冰冰的卫缺都要显得可爱些。 方氏早摆好了饭桌,见他们总算过来了,忙招呼他们入席。 菜是罗天都炒的,因为卫缺喜欢吃肉,无肉不欢,今日的午餐便以是以荤菜为主,又想到奉先生年纪大了,太过油腻只怕不好消化,又另做了几样爽口易消化的食物,加上凉菜腌菜,也摆了十几样。 有外客在,罗家向来是备两桌的,奉先生往席上一扫,只看到三副碗筷,便明白了,道:“罗大人,我们也不是外人,不必这么客气,罗夫人和两位小娘子也一同入席吧。” 罗白宿便对方氏道:“既然奉先生都说了,你就带着孩子们一起用罢。” 方氏应了,又加了四副碗筷,和罗天都姐弟几个落座。 奉先生入座之后,却不动手,罗天都看得好笑,知道他们这种身份的人讲究,早有准备,将装瓜果的盘子取了来,道:“天气炎热,奉先生先吃些瓜果解渴。” 瓜果是切成了块,整整齐齐地放在盘里,最上面一块插了一根银签子。 卫缺先叉了一块吃了,然后才将果盘移到奉先生跟前,道“奉先生,请。” 奉先生这才拿起银签,叉了一块,放入嘴里,道:“果然新鲜。” 自家园子里摘的,又吊到井里冰了一上午的,当然新鲜了。 奉先生吃完了一块,见罗家众人都盯着他看,不由笑道:“都看着我做什么,你们也吃啊。” 罗白宿这才对方氏道:“你们也吃吧。” 吃到一半,方氏突然道:“灶上还煨了汤,小都,你和我去端过来吧。” 罗天都莫名其妙,菜是她准备的,都已经上齐了,哪里还有汤? 第300章 “小都,来的那位奉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啊?连卫大人还要伺候他?”方氏压低了嗓音问。 “我哪里知道啊。”罗天都道,“你得问爹吧。” 方氏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问:“你真不知道?” 罗天都摇头,十分坚定地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方氏便皱起眉,忧心忡忡:“那他怎么老是盯着你姐看?” 罗天都本来就担心,现在连方氏都看出来了,那位奉先生究竟是表现得有多明显啊。 “他好像是顾家的旧人吧,我听到他跟爹讲,说大姐长得像他认得的一位故人。”罗天都含糊道。 提起顾家,方氏便不说话了。 但凡跟顾家有旧的人,看见罗名都似乎差不多都是那种表情,只不过这位奉先生表现得更明显些罢了。 “兴许奉先生只是在怀念故人罢了。”方氏自我安慰,心道以后还是多注意一些,早些为罗名都物色个合意的郎君吧。 “娘,你别担心啦,万事有爹在呢。”罗天都安慰她。 方氏一想也对,道:“也是,有什么事就让你爹去操心吧。” 方氏想明白了,不烦恼了,想起饭还没吃完,便回去席上继续吃。 “娘……”罗天都唤道。 “怎么了?” “你的汤呢?”罗天都忍笑道。 方氏便道:“你笑什么?娘这就给你变出碗汤来。” 说罢她挽起袖子,“唰唰”几下将锅刷干净了,又叫罗天都帮着生火,最后在罗天都呆滞的目光下,打了一碗……鸡蛋汤。 “怎么?这难道不是汤?”方氏问她。 “算,怎么不算。”罗天都哈哈笑起来,对方氏有些刮目相看了,老实人耍起滑来,真是谁也挡不住啊。 方氏将蛋汤盛在碗里,端了出去。 罗白宿还以为方氏真炖了什么汤,见她端了一碗白花花的蛋汤出来,咳了一声,道:“天气热了,喝点汤也好,下火。” 席间奉先生的目光时不是地落在罗名都身上,只是那目光带着点恍然,仿佛他看的并不是罗名都本人,而是透过年轻的罗名都,在看另一个人的影子一般。 除了什么都不懂的罗子衿外,这顿饭吃得都有点无滋无味。 吃完饭,罗天都寻了个理由打发罗名都回屋,再不许她出来了,她自己就搬了条凳子守在穿廊对面,不错眼地盯着。 奉先生看穿了她的心思,不由哑然失笑,转而对卫缺道:“小娘子看来对我误解很深,还得烦劳卫大人劝小娘子消消气。” 卫缺便慢慢地踱到穿廊另一边。 他穿着一件普通的青色外袍,眉眼之间一片凌厉之气,此刻正穿过长廊,午后的斜阳将他的影子拖曳得长长的,投在圆形柱子上,冷峻的脸庞在阳光中显得俊美无俦,仿若破军星下凡,罗天都一时竟然看得呆住了。 这才是美姿颜好不好! 上京的贵女们眼睛都瞎了么?居然对眼前这么一个坚毅冷峻恍如战神一般的俊美青年避如蛇蝎,反而追捧柳二那种行不正坐不直走个路都歪歪扭扭的纨绔为美男子,那眼神得有多瘸啊。 罗天都忽然生出一种赚到了的想法。 这么个无一处不好的人,竟然是她的呢! 卫缺双手抱胸,一抬下巴:“打一套拳看看。” 罗天都眼睛一亮,跳了起来:“你要教我功夫?” 她便将当初卫缺教她的那一套拳法打了一遍。 卫缺人高马大,站得笔直地立在廊下,看她打拳,越看眉头皱得越厉害,最后打断她道:“都这么些年了,怎地还没学会?!资质太差了!” 罗天都张了张嘴,一腔热情顿时被浇了个透心凉,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资质太差资质太差资质太差资质太差。 在她眼里,资质太差就等于笨蛋,笨蛋就等于智商低,智商低就等于傻瓜。 所以,在卫缺眼里,她一直就只是个傻瓜么? “看。”卫缺冷声道。 罗天都看卫缺走到阳光底下,出手如电,将以前教她的那套拳法又练一遍,罗天都只觉得那拳卫缺打出来,如流水行云一般自然娴熟,分外好看。 “看清了没?” 罗天都只觉得看懂了又没看懂,有些茫然。 卫缺便反反复复,在烈阳下演练了几十遍。 彼时正值未时,正是一天之中最炎热的时候,罗天都站在回廊里尚且觉得热浪袭人,呼吸不顺,卫缺穿着一身青衣,青衣底下却是罩了一件薄银铠,裹得密不透风,站在太阳底下不一会儿,便汗如雨下,眼角眉梢连发梢都在往下滴水,衣裳尽皆湿透,如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但是他仍然不曾停手,一丝不苟地演练着,仿佛罗天都不开口说学会了,他便要一直练下去。 罗天都呆呆地看着他额上的汗水,忽然十分感动。 卫缺大约是真的喜欢她吧,不然,他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这个男人并不会像别的男人那样,说些甜得腻死人的话哄人开心,更不会时时刻刻将喜欢挂在嘴边,永远只会顶着一张酷酷的冷脸,说些噎死人不偿命的话,但是他实实在地在用他的方式尽力对她好,就像现在明知道她练武的资质太差,口中说着嫌弃的话,却还是愿意顶着大太阳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教她。 他的这份温柔藏在冷峻的表相之下,只有愿意懂他的人才能明白。 她笑了起来,那一刻内心充满了温柔:“卫缺,你别练了,歇一会罢,我不学了。” 卫缺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冷厉。 “我资质有限,再练也学不到这套拳法的精髓。”罗天都解释说。 “我教你。”卫缺的声音冷漠,却十分坚定,“一遍不会,就练十遍,十遍不会就练百遍,百遍不会,就练千遍,你就算再笨,练上一千遍,再难的也该学会了。” 罗天都摇摇头,笑道:“小的时候,奶奶总是欺负我们,欺负我爹,欺负我娘,欺负我大姐,那个时候,我就盼着能快快长大,长大了好保护爹娘。” “等到真的长大了,奶奶已经欺负不了我们,外面的世界才更残酷更凶险,大姐受伤的时候,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模样,我就对自己说,如果万一哪一天,大姐的遭遇也落到我身上,我该怎么办?” “我学武是为了将来遇到危险的时候,能有自保的能力,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我早有了这个世上最好的保护手段。” 卫缺冷冷地看着她,听她解释。 罗天都上前两步,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卫缺,今后我有你了,自然用不着担心安危,因为你才是我的保护神呀。” 卫缺低下头,与罗天都对视,那双平日无甚神采的双眸,此刻竟然露出一抹温柔之色。 然后,罗天都发现卫缺那张冷漠的脸慢慢地染上一层薄红。 罗天都先是一愣,继而大笑:“卫缺,你脸红了。” 卫缺转过脸,眯着眼眺望着天边一朵调皮的胖胖云。 罗天都拿手遮在额前,只觉得白花花的太阳晒得她两眼发晕,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她指了指回廊说:“太热啦,回去吧。” 两人回到回廊,罗天都不停地拿手在面前扇风:“真热啊,这个时候又想念华溪和上京了。” 卫缺面上薄红渐褪,又恢复成那个冷漠的都指挥使,漠然道:“既如此,就回上京罢。” 罗天都只当他在说玩笑话,想起一事,问他:“你如何给我捎了一千两银票来,还夹在私信里,就不怕丢了。” 卫缺看着她,就好像在看一个傻子一样:“我的私信由亲卫送递,如何能丢?” 罗天都也觉得自己有些傻,卫缺统领左右神武卫多年,若是连一封私信还能被人劫了去,那他早几百年前就被人挫骨扬灰了,如今坟前的草只怕都成林了。 罗天都又觉得不对:“你什么时候学会写字啦?上回见你的时候,你还说自己不识字的。” 卫缺漫不经心地道:“想学就学了。” 罗天都道:“那银票呢?为何突然给我银票?” 卫缺瞪了她一眼,忽然有些恼怒道:“你不是喜欢银子么?” 罗天都怔了一下,有些茫然:“我何时说喜欢银子了?” 好吧,她确实挺喜欢银子的,谁让家里的几个都不擅挣钱呢?她若不计较一些,一家人只怕撑不到这时候,早去喝西北风去了。 “你病那两日,跟你大姐说的。” 罗天都回想了一下,依稀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难道那个时候卫缺在外头听到了,所以回去之后就给她送了一千两的银票来? 罗天都有些受宠若惊,道:“那银票我收着,还不曾用,你如今在外边花销大,要不还是给你收着吧,” 卫缺低下头看着她,说:“不用,给你做嫁妆吧。” 罗天都“啊”了一声,不懂怎么突然又扯到嫁妆上去了,这话题的跳跃跨度也太大了吧。 卫缺似乎心情又好了起来,嘴角微勾,道:“回上京之后,我们就成亲吧。” “啊!!!” 第301章 冬去春来,襄水河上的冰悄然融化,河边的杨柳绿芽将将冒头,春风拂晓,万物复苏。 罗家渡过了在夷县的第四个新年之后,罗白宿终于迎来了他新的调任,因为罗白宿在夷县三年,因为政绩卓越,特超擢为司农少卿,主全国粮食积储、仓廪管理、平粜利民之事。 司农少卿乃从四品上,罗白宿从一个夷县县令一跃升为从四品上的司农少卿,说是超擢一点也不为过。 接到罗白宿的任命后,罗天都便和方氏罗白宿等一家数口搬出了县衙,为新来的县令腾地方。 罗天都在夷县置了不少产业,很快便安置了下来,如今正准备打理行装回京。 程盛特地从军营里请了假,赶过来为他们送行。他的调防令兵部已经盖了印,今年冬换防时,就能回上京了。 罗天都将屋子里的东西打包装箱封了起来,然后抬到院子里,再由程盛搬到外头的骡车上。 她的东西并不多,金银一类的细软、四季衣裳外加一些零碎的物什,一口箱子还装不满,很快就收拾好了,然后又帮着罗名都将她的行李清了一遍。 “大姐,你再清点一遍,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的。” 罗名都摇摇头:“我的东西到了这边后一直不曾开封,只有一些常用的东西也早已清点好,程盛哥已经帮着搬上车了。” 方氏又过来催她们:“骡车在外头候着了,你们的东西都打理完了没有?” “都收好了,娘,可以走了。” 外头,覃主薄领了书僮早已等候多时,书僮手里举了个托盘,盘中有一壶六只酒杯,特来为罗白宿送行。 罗白宿诧异地道:“今日新来的县令不是设宴招待同僚么?你如何不去拜见新来的太爷,还候在这里?” 覃主薄转过身,道:“罗大人,下官来送一送您。” 他取了酒杯,杯中满酒,递给罗白宿一杯,自己执起一杯,道:“罗大人,不瞒您说,下官虽说并非出身显赫,却是十六岁中举,二十岁金榜题名,可谓少年成名,下官一生从未佩服过任何人,然而来夷县,结识了大人,大人的品性才能让下官深为折服。为官者,当像大人这般,不求虚名,一心为百姓做实事,方是正道。罗大人,下官代夷县上下敬你一杯。” 说罢,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罗白宿也不推拒,将杯中酒也一口干了,道:“你与覃大人同朝为官,他日相见,覃大人今日相送之情,必不相忘。” 覃主薄又执一杯,递与罗夫人:“下官初到夷县,得罗夫人照顾良多,覃某仅以一杯水酒相谢。” 方氏笑道:“覃大人太客气了,你单身上任,又无家眷,彼此照应是应当的。”执了酒杯,也一口干了。 覃主薄又踱至罗天都面前,道:“覃某一生,虽从未轻看过任何女流之辈,然而小娘子却是覃某打从心底里敬佩的女中英豪,小娘子为夷县父老所做的一切,覃某铭记于心,代夷县父老,敬小娘子一杯。” 罗天都眨了眨眼,调皮地道:“覃大人,学堂以后可就交给你啦,学堂的夫子你可要严格把关,若是挑了个草包做夫子,我可是不依的。” 覃主薄爽朗一笑:“小娘子放心,覃某必不负小娘子重托。” 最后,覃主薄执了一杯酒,走到罗名都面前,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大娘子,我也敬你一杯。” 罗名都抿了抿嘴,大方地接了过来,道:“覃大人,我也谢你平日对我爹帮助良多。” 覃主薄朝她举了举杯,一饮而尽。 这一杯酒,敬她心志坚忍,百折不摧; 这一杯酒,敬她温厚恭良,仁孝友悌; 这一杯酒,祝她日后觅得良人,一生美满。 这一杯酒,望自己挥剑斩情丝,从此之后,天高水长,各路一方。 太阳渐渐爬出地平线,露出个半个红彤彤的脸蛋,罗白宿朝覃主薄一拱手:“覃大人,此去经年,后会有期!” 罗天都扶着罗名都上了骡车,车夫一扬鞭,噼啪之声响起,四匹骡子拖着四辆车,吱嘎吱嘎启程,沿着街道向着城门而去。 覃主薄站在宽阔的街道上,目送步入官场后对他一生影响至深的上峰兼友人离去。 罗天都喝了药,靠着车里的软垫,合着眼,脑袋一点一点地,昏昏欲睡。她嫌骡车颠簸,每回出远门,必要喝了药,一路睡过去,才不至于难受。迷迷登登中,骡车仿佛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车外人声鼎沸,好似聚了不少人。 她睁开眼,问:“怎么了?” 话音未落,就听得外头有人高喊着:“太爷!女夫子!” 声音有男有女,还夹杂着几个少年变声期仿佛公鸭一般的嗓音。 她撩开车帘,看到街道两边不知何时排了长长的两条队伍,每个人手里都端着筛子背着袋子,有些甚至还挑着担子,每个人的头发上都蒙上了一层雾水,也不知道他们在这里等了多久,他们每个人都高喊着“太爷不要走”,“太爷,是咱们的大恩人”,又有人上前来死死地拽住了车辕,不肯放骡车走动半步。 罗白宿下了车,正在安抚他们。 排在前头的一溜孩子们,看到她,发出尖叫声:“女夫子!女夫子!女夫子出来了。” 有个小姑娘身量矮小,硬是从围得密不透风的人们中挤了出来,奔到罗天都的骡车前,眼巴巴地道:“女夫子,你不要走,我还要跟你学算帐,我还没有当成帐房先生。” 有人开了头,小猴孩儿们哄地一声,全齐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女夫子,你不要走,我们舍不得你。” “就是啊,女夫子,阿兄给我买了好多糖,我全都给你,女夫子,你留下来吧。” “女夫子是大人,她不喜欢吃糖啦,笨蛋!” “那我把新衣裳给她。” “笨哦,你那么小,你的衣裳女夫子怎么穿得下。” “呜呜呜……我不要女夫子走……”不知道谁家倒霉孩子,扒着骡车边缘,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 这可就跟捅了马蜂窝是一个道理,她一哭,年岁小些的孩子们都哇哇大哭起来,跟着丁五做过买卖的那些少年人,年岁大些,并没有哭,但是眼睛也红红的,只是倔强地忍着,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罗天都看着底下一片脸上挂着鼻涕眼泪的皮猴子们,又好笑又感动,喉咙里你是有什么梗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 太阳渐渐升上了地平线,温暖的阳光驱散了清晨的薄雾,形成了一道彩色的光晕。 大家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小孩子又哭又叫,罗家的骡车被困在人群里,半步都动不得。 最后还是徐三爷分开众人,站在场中间道:“太爷还要赶路呢,咱们不要耽误太爷的时间,不然太爷在天黑之前就赶不到驿站啦,乡亲们感谢太爷,就不该再拦着太爷,夜里走山路危险,乡亲们,大家都往后退一退,往后退一退吧。” 徐三爷在夷县还是有一定威望的,他开了口,大家都往后退了两步,罗家的骡车又开始慢慢地小跑起来。 百姓们大约也知道无论如何都留不住罗白宿,又开始纷纷往罗家众人身上塞东西,自家腌的腊肉,熬的麦芽糖,煮的鸡蛋,晒的果干,酿的米酒,炒的茶叶…… 林林总总,花样繁多,最后不光罗白宿方氏和罗天都她们手里拿满了,怀里也抱满了,就连车夫脚边都堆满了山货。 见罗家众人手里实在拿不了,那些百姓又往车上塞,直把罗家的四辆骡车塞得满满当当方才罢手。 罗白宿眼睛赤红,望着底下那群皮肤黑黑的夷县山民,哽咽道:“我罗白宿何德何能,值得乡亲们如此厚爱,我受之有愧啊。” 徐三爷对着罗白宿一揖到底,道:“太爷的恩德,咱们都记在心里,永不相忘。” “对,咱们山民最讲承诺,太爷的恩德,永生不忘。” “对,太爷对咱们好,咱们记在心里,以后太爷有事,只要捎个口,咱们就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放屁!太爷做了这许多好事,朝廷嘉奖都来不及,能出什么事?你个乌鸦嘴,不会说话就别说话,嘴里就从没蹦出句好话!” “我就是告诉太爷,老子这条命是太爷给的,以后太爷有事,老子也能豁出这条命去相帮。” 罗白宿不知想到了什么,附耳在徐三爷边上说:“徐三先生,梅县令的案子已经封存,朝廷不再追究,柱子和徐家寨其他上山的人,我都入了户籍,今后就能下山做个寻常农家,平平安安过日子了。” 徐三爷惊得呆住了,竟跟个小孩儿一样,鼻涕眼泪一齐往下流,冲着罗白宿深深地鞠了一躬,口中不住地道:“我替徐家寨所有的父老乡亲感谢太爷恩德,太爷仁善,是我夷县百姓之福啊。” 罗白宿扶他起来,道:“徐三先生,保重。” 车夫一扬鞭子,噼啪之声响起,车轮辘辘,四辆骡车,载着罗家众人,出了县城,奔赴崭新的未来。 第302章 罗家众人走走停停的,两个月之后,总算回到了上京。 过了南大门,罗天都回首仰望那座巍峨的城墙,感慨万千。 三年前的时候,她们像过街的老鼠一般,被人从上京赶到了出去,走的也是南大门,哪里知道三年后,他们竟然还能风光地回来。 罗白宿因为在夷县政绩斐然,官位擢升,一跃而成为从四品上的司农少卿,放到现在,好歹也是相当于农业部副部长的职位了,再不用自己掏钱凭屋子,朝廷早就安排好了寮署,就在后街那一溜排四品大员的宅邸边上。 丁五长这么大,就从没出过夷县县城,第一回 来到上京,惊奇得不得了,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嘴里不时地发出惊叹声。 “啊,上京真热闹!” “小公子,快看快看,三匹马拉的车,主人家一定好威风!” “啊啊啊啊!那边有人在杂耍!真好玩!” 丁五像个头回进城的乡下人一般,一路上叫个不停,明明在夷县领着那帮孩子做买卖时十分稳重老成的,果然换了新环境,人都朝低龄化方向发展了么? 罗白宿先找了个客栈安置下来,去衙门报道,第二天便有个礼官拿着单子领着罗家诸人到了东门一处幽静的宅邸。 这里和罗天都以前住的紫荆巷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十很安静,几乎没看到商铺,两边皆是高宅大院,朱红大门,门房小厮一应俱全,有些门前还停了好几顶马车轿子,想是有人等着投递名贴拜见府内主人的。 礼官将他们领至一处坐北朝南的宅院,那院子光从外头看过去,就知道不小,白色的围墙绕一圈,也要走半天。 迎面是新雕的两座石狮子,据说这石狮子也是有讲究的,什么品级的官儿对应狮子头上多少卷儿,一点都错不得;两府狮子身后便是几级青石台阶,上了台阶,便是一扇朱漆大门。 “就是这里了。知道罗大人要来赴任,去年底的时候,就已经着人收拾整理过,该添置的物件摆设搬了一部分过来,另有几样大件的,百工署还在赶工,过两日再叫他们送来,这是单子,罗大人和夫人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置,我好早点报上去,也能早点叫百工署的工匠打制出来。” 礼官推开大门,引着他们往里进。 罗天都进得大门,发现还是座带花园的三进院子,虽然并不十分奢华,但也处布置得精致得当。 往中间是一条青砖铺成的小道连通屏门,两边各有一道回廊,打扫得干干净净,转角的风水墙下立着两道花坛,里面种了两棵芭蕉,这个时节并没有开花,枝叶倒是伸开了,嫩绿一片,回廊两边各开了一道小门,右边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左边是一座花园,里面假山嶙石错落有致,种了些花花草草,有些已经开花了,蓝的白的粉的,倒也可爱。 礼官领着他们将底邸上上下下逛了个遍,又和罗白宿对照了一番单子上的摆设,确认无误了,方才告辞离去。 丁五还一脸的不敢置信:“小娘子,以后咱们就真住在这里了?” 罗天都笑道:“是呀,以后咱们就住这儿了,你去挑个喜欢的屋子放你的行李罢。” 丁五还跟做梦似的,对罗子衿道:“小公子,你打我一巴掌试试,看能不能把我打醒。” 罗子衿真的扬手,打了丁五一巴掌。 丁五挨了一巴掌,也不嫌疼,哈哈笑起来:“会疼,果然是真的,没有做梦。” 说罢兴冲冲地挑选屋子去了。 方氏笑得几乎打跌:“这孩子可真够傻的。” 因为院子多,地方大,罗家人又少,住着十分宽敞。 罗白宿和方氏不消说,搬进了内宅正屋,罗天都选了东厢房,罗名都则住进了西厢房。紧靠内宅,进门花园后面,也有一座独立的小院,以后罗子衿再大些,正好分出来让他住,向兰和程青便挑了进门右边的那座独立小院,自去收拾了。 一家人忙忙碌碌了两三天,才总算安顿下来。 过了几日,百工署陆陆续续地又送了些家具摆设过来,罗天都和方氏正在安置这些,忽见喜巧过来,说左夫人和简氏两个来了。 罗天都忙和方氏罗名都将人迎了进来,又叫人上了茶。 左夫人还是老样子,一副挺福态的模样,几年不见也没怎么显老,简氏去年新添了幼儿,养得比头几年倒是要好些了。 “你们来的那天,我就想过来瞧瞧了,可是想到你们一种舟车劳顿,肯定疲惫得很,才多等了几日,今天过来瞧一瞧你们。府里如今可都收拾好了?可有缺什么?” 方氏连忙躬身客气地道:“烦劳左夫人挂记了,府里都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工匠署这几日又送了不少东西过来,实不缺什么了。” 左夫人点点头,看着方氏,笑道:“如今罗大人授了司农少卿,你呀,可算熬出来了。我家老爷说了,大司农虽说如今并不如前朝那么得力,可委实是个能让人脚踏实地给百姓办实事的好地方,好生磨砺两年,也能再往上升一阶。” 罗天都甚觉有道理,罗白宿从一个七品县令超擢升为从四品上,本来已经很惹人嫉妒了,若是还升到户部吏部那种权利大油水足的部门,只怕就真说不过去了,就是因为司农司如今不风光了,罗白宿就是升得快些,别人好歹能接受。 方氏也道:“这些官场上的事,我是不懂的,左大人说的必然有道理。” 左夫人看她态度和顺,略满意了一些,看到罗天都,话锋又一转:“我记得小娘子已经许了亲吧?” 罗天都知道她们又要老调重弹,说起儿女亲事了,便偏过头,装作喝茶水不说话了。 没办法,左夫人出身名门世家,看着和善,骨子里却是个标准的名门闺秀,对规矩看得甚严,她成亲之前还是收敛点吧。 方氏点头道:“正是,许了都指挥史卫大人,已经找人看了日子,订在下个月初五成亲。” 左夫人便叹了口气,有些欲言有止。 简氏素来极会察言观色,这个时候偏生装聋作哑,不置一词。 罗天都不免有些疑虑,她和卫缺的亲事几年前就定好了的,卫缺是大庆佞臣,为贵族世家所不耻,刚好罗家也是个十打十的讨人嫌,两家是五十步笑百步,谁也不用嫌弃谁,左夫人这般表情,难道又有什么波折不成? 方氏心里一跳,试探地问:“左夫人,难道这桩婚事有什么不妥?” 罗天都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左夫人一脸严肃地告诫方氏说:“卫大人虽说性格冷峻了些,倒是没什么不妥,只是你们两家结为儿女亲家之后,不管是小娘子那边,还是这府里,关起门来老实过自己的日子便罢了,旁的事情都不要管了,就是下人也要约束好,莫要出什么差错。” 方氏一听,松了口气道:“那是自然。” 不用左夫人叮嘱,她自己也巴不得关起门来过日子,压根也不想跟那些京中贵妇们有什么来往。 左夫人一见就知道她没听明白,道:“这上京的人,心思一个比一个玲珑,以后无论谁跟你说了什么,你切莫胡乱应对,凡事多想一想,若是想不明白的,回来多问问罗大人,再做打算,尤其是那里面的人,能不搭上就尽量别搭上,有些事情不是咱们该掺合进去的。” 罗天都听得心中一凛,知道左夫人必是说的那皇城里头的人,难道她和卫缺的婚事还能惊动皇城里的那些人么? 左夫人又转向罗天都道:“小娘子也是,你娘在这里,本来不该轮到我来说教,只是你们在上京毕竟呆的时间不长,有些事情未免看不明白,少不得我要托大一回,讨你们一回嫌。” 罗天都忙道:“能得左夫人教诲是我求也求不来的福分。” 左夫人道:“我素来听说你是个有主意的,这是好事,就是性子有些太强。女儿家骨子里强一点是好事,不怕人欺负,但是一味地逞强,凡事都与他人硬碰硬,争个两败俱伤也不是好事。有些时候,采用迂回一点婉转一点的法子,同样也能把将事情办好,而且还办得漂亮,何乐而不为呢?” 罗天都虚心接受教诲:“左夫人说得是。” 说起罗天都的亲事,左夫人又道:“我进来时,看见你家里的人仍是当年那几个,这几年也没再多添几个新的?” 方氏道:“当初在上京的时候,我们家是个什么情形,左夫人也知道,到了夷县,那边实在……唉,那个时候也实在没什么心思添下人,有什么事自家人一起也就忙过去了。” 左夫人道:“勤俭是好,只是眼看着小娘子出阁在即,你家里这几个人到时怎么忙得过来?在上京不比你在罗家村,乡下人淳朴,只要主人家有酒有菜,份量管足,便无人会挑剔,在上京,那些贵妇们闲着无事,专喜欢挑人家长里短来说嘴,罗大人如今官拜四品,关起门来你们一家人如何过日子是一回事,但是对外头该讲究的还是要立起来,也省得那些碎嘴妇人成天说三道四。” 方氏也想过这问题,这几天正琢磨着呢。 左夫人也不用多问了,知道方氏必没有这些经验,道:“这几****去唤牙人来,挑几个老实可靠的,到时我再给你派几个有经验的帮衬一把。” 方氏听了大喜,道:“如此多谢左夫人了。” 左夫人又拉着方氏传授了许多到时如何应付那些官家女眷的经验,说得不仅方氏频频点头,就连罗天都也大开眼界。 还好,她即将要嫁去的卫家,除了卫缺便再没有其他人要伺候,比起那些嫁进高门大户,进门头上就有三层公婆要伺候的,她真是幸福太多了。 第303章 接下来的几日,又有不少女眷下了帖子过来拜访,方氏牢记左夫人的吩咐,除了以前往来比较亲厚的几家以外,其他一概不见,关上大门,连门都不出,只安心料理罗天都成亲的事。 2016 .xiaoshuo2016 上京朝官嫁女,比乡下讲究多了,别说方氏一头雾水,罗天都自己也是完全摸头不知脑,幸得左夫人派来的几个人帮着料理,才省下了许多事。 罗家因为罗白宿升职的事,不想太招人眼,因此并没有大办的意思,只请了相熟的几家,秋水镇那边也只是去了封信,告诉罗老头,他的小孙女要出嫁了,只是因为路途遥远,不好回老家,就在京里成亲了。 罗老头回了信,又托了人带了点干果山货之类,人却没有过来。 忙碌起来,日子便如流水一样过去,转眼间就到了添妆这日。 明明罗家只发几张帖子出去,却来了许多客人,且好多都是不认识的。 外头男客自有左大人明大人和罗白宿照应着,里头就是左夫人明夫人帮衬着方氏,简氏便帮着料理席面的事,左家两个小娘子出嫁,都是她料理的,这些事都做熟了,往灶间一看,就知道席面不够,临时抽了人去外头又订了几桌。 罗天都今日是主角,便留在方氏身边,陪着应付那些女眷。 既是添妆,各位夫人少不得都要拿出一两样别致的东西送人情,多数都是些首饰之类的小玩意,这也是女眷们彼此较劲攀比的机会。 左夫人跟罗家亲厚,添了一样如意碧玉簪,既大气又庄重,倒是符合左家一贯的作风。 明夫人是直接将手上戴的那只翡翠镯子褪了下来,亲手给罗天都戴了上去,道:“我家底子薄,和她们比不得,这你们都是知道的,我也就不做那打肿脸充胖子的事,这镯子我戴了多年,冬暖夏凉,也不是全无用处,你也别嫌弃。” 明夫人一向心直口快,十分爽利,上京贵妇里头,罗天都反而更喜欢她,笑道:“明夫人送的,就是根草,我也当宝贝攒起来。” 明夫人立刻装出一副无比后悔的模样,捶胸顿足道:“你怎不早说,早知道我就带根草过来了,我家别的没有,园子里草那是想要多少有多少。”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左夫人更是指着她道:“你看看她,她自己也有个小闺女,等她家小娘子明儿出阁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拿,就在园子掐两把草,给她送过去,还能蹭一顿吃喝,这买卖实在不赔。” 明夫人正喝茶,听她这么说,一口茶水几乎没忍住喷了出来。她把杯子往桌上一放,道:“好你个小气鬼,亏我早早就算好了,等着你给我家知儿添妆呢!这下什么都泡汤了。” 众人已经笑得说不出话来。 其他人便比着身份,各添了一些,既不太出格,也不显得寒酸。 正说着,就见喜巧从外头进来,道:“安国公府的闵夫人到了。” 罗天都一愣,她家和这安国公可是素无往来啊,但是这大喜的日子,人家特地跑来跟她添妆,她也不能将人拒之门外。 方氏心里同样疑惑,起身去相迎。 闵夫人是安国公的长媳,若是将来安国公故去,她的相公就是国公府的继承人,虽然爵位要往下再降一级,那也不是罗家能相比的。 闵夫人一进来,就拉着方氏十分热络地道:“对不住,罗夫人,我来晚了,实在是府中事多,不得空。” 方氏道:“不敢,闵夫人能抽空前来,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哎呀,这位就是小娘子吧?说起来头些年,你们在京里的时候,我就听瑞王妃提起过,只是一直不得空,今日总算见着了,要不然以后再见我还得上卫大人府中了,他家的门可不那么好登。”闵夫人快人快语地道。 这话不好接,罗天都只能抿嘴笑着。她从今早上起来开始,就一直维持着笑脸,这会儿脸都笑僵了。 “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少不得我也得沾沾光,添点喜气了。”闵夫人给的添妆礼是整整一盒子十颗色泽饱满大小相同的明珠。 这就有点太过了。 罗天都脸色一变,朝左夫人看了一眼,果然看到左夫人也皱了下眉。 “这也太贵重了。”方氏忙站出来道,“她小孩子家家的,哪里用得上这个,闵夫人的心意我替她领了,这珠子闵夫人还是快些收起来罢。” 添妆的礼如何让人再收起来?传了出去,人家只会取笑闵夫人舍不得珠子,偏要充大方,安国公府的脸面也没了。 闵夫人果然驳然变色:“莫非是罗夫人嫌弃礼物太轻了?” 方氏本来嘴就不利,这会儿更不好应答。 罗天都看左夫人的脸色,料想今天闵夫人这珠子收不得,便站出来看着闵夫人,认真地道:“闵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不瞒闵夫人,我家本来只是普通农户出身,家境单薄,闵夫人送了这么贵重的珠子给我添妆,将来贵府的小娘子们出阁的时候,我们也凑不起这么贵重的回礼,到时说不得又只能把珠子添回去了,反倒失了闵夫人来的一番好意。”说罢,她不等闵夫人回话,眨了眨眼,又接着道,“我倒是挺喜欢闵夫人手上的那只金镯子,黄澄澄的十分喜庆,若是闵夫人不嫌弃我贪心,不如就送了我吧。” 左夫人松了口气,笑道:“小娘子倒是孝顺,都要出阁了,还不忘为罗夫人操持家务。” 方氏也道:“正是,闵夫人,你也知道我们家本来就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你送得太贵重,将来这礼也还不起。” 这话若是别人说出来,不知要得罪多少人,但是方氏素来在上京给人的印象就是个土里土气不会说话的乡下妇人,贵妇们听她说话,多是当她是个玩笑,倒不会自贬身份,跟她认真计较。 方氏说得这样明白,闵夫人若是还想将明珠相送,倒有点强人所难的意思了。 明夫人也出来打圆场道:“哎呀,诸位夫人你们都是世家出身,哪里知道我们这种寒门出身的苦楚,罗夫人,你的心情也只有我才能理解了。” 在场的诸位夫人里头,的确只有明夫人家世薄些。 “照我说呢,这添妆礼吧,其实还是心意最重要,姑娘家嫁人,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图姑爷温柔体贴,能一心一意和姑娘过日子么?我们只要在心里为罗小娘子祝福就是给她最好的添妆礼了,东西什么的那就是个意思,量力而为就行了,你们说是不是?” 寒门有寒门的苦,世家也有世家的为难。 世家底子厚些,但是家大业大,各种花销也大,尤其上京攀比成风,人情往来让她们也有些吃不消,她们又不能像明夫人这样,实在手头紧了,还能光棍地直接跟人说她家没有,不然还不被人笑死了。 为了维持世家的脸面,多数时候都是拆东墙补西墙,打肿脸来充胖子。 明夫人这么一说,各位夫人倒是都心有戚戚焉。 闵夫人无法,只得收了珠子,褪了手上的金镯子给罗天都算是添妆了。 罗天都顿时松了口气。 因为闹了这一出,屋子里的气氛便有些凝重,远不如头前那么热闹了。 正巧罗名都怕屋子里茶水不够了,进来添茶水,闵夫人看见她,仿佛见了多年不见的亲人一般,拉着她亲热地道:“罗夫人,这位就是府上的大娘子吧,果然生得好相貌。”说完,眼睛一红,眼泪“叭嗒叭嗒”就掉下来了。 罗天都看得无语,不知道闵夫人这又是闹的哪出。 左夫人不解道:“好端端的你没事哭什么?” 闵夫人流了一会泪,方才擦了擦眼睛:“唉,我一见到大娘子,就仿佛看到了顾姐姐,我这心呐,就疼得忍不住了。” 说起顾琼华,左夫人也默然无语,好半天才道:“那些都是老黄历了,今日是小娘子的好日子,你就多忍忍,要伤心难过,回去了我陪着你好生哭一场。” 闵夫人这才抿嘴笑道:“哎,瞧我,一想起顾姐姐来,就什么都想不到了。” 这些贵妇人里头,有好几个跟顾琼华都相识,闵夫人一提起来,都禁不住有些伤感。 闵夫人一脸慈爱地不住打量着罗名都,看得罗名都毛骨悚然,添完了茶水,忙寻了个理由出去了。 当年跟顾家有旧的人见过罗名都的也不是没有,比如左夫人她们,虽然也伤感,却还在情理之中,只有这位闵夫人最为夸张,给人的感觉仿佛她真的跟顾琼华好得跟亲姐妹似的。 算年纪,顾琼华若是还在,今年该有六十了,这位闵夫人却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顾家出事的时候,闵夫人只怕都还没有出生呢,哪有什么姐妹情。 实在太假了。 罗天都还没琢磨出闵夫人的来意,就见向兰过来,说酒席已经备好了,请诸位夫人入席。 众人便舍了罗天都和方氏,由向兰引着去前头吃酒了,只有左夫人多留了一会,等她们都走了,对罗天都道:“你方才做得很好,那位闵夫人的娘家侄女如今是四皇子的侧妃,她家的东西,不好收。” 第304章 没过几日,便是罗天都出嫁的日子,罗府这边是由左夫人的儿媳简氏亲自操持,至于卫府那边,今上体恤卫缺无父无母,指派了宗正寺官员过来操办。 方氏看着盛妆打扮的小女儿,既欣慰又不舍:“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马上就要嫁人了,我这心里呀真舍不得。” 罗名都拉了拉方氏,劝道:“娘,今天是小妹大喜的日子,你该高兴才是。” 方氏勉强振作精神,又拉着罗天都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道:“小都今天真漂亮,我家的小闺女呀,原来打扮起来也是个小佳人呢!”说罢又问向兰,“迎亲的一会儿就该到了,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吗?没有落下什么吧?” 向兰忙含笑道:“都准备妥当了,喜娘在外头候着,新姑爷一到,就能上花轿了。” 罗名都看着小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心里高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扶着她的手臂,悄悄给她塞了两块糕点,压低了嗓音道:“你先收着,时候还长,我怕你饿。” 罗天都会意,立刻拢进了袖子里。 方氏明明看见了,也当没看见。 罗白宿一身官服,端坐在太师椅上,目光温和而欣慰地看着这个他挂心了半辈子的小闺女,道:“我知道你素来有主意,不管在哪里都能把自己的事安排井井有条,我也没什么担心的,到了卫家,好生过日子吧。” 卫缺上无父母下无兄妹,罗天都嫁过去,既不用担心公婆刁难,也不用操心姑嫂妯娌难处,倒是省事。 罗天都看着罗白宿的鬓角已经染上少许华发,面容也不似记忆中那般年轻俊美,然而,正是这个人,给尽了她前半生的父爱,为她遮风挡雨。 如果没有罗白宿,必将没有现在的罗天都。 罗天都心中充满了感动,恭恭敬敬地给罗白宿和方氏磕了三个响头。这是她这世的生身父母,他们生她养她爱护她,养育之恩重于山,她心甘情愿对二老跪拜。 方氏还是没忍住,抱着罗天都又忍不住红了眼眶:“我真舍不得你,唉,你到了别人家里,要好好照顾自己,莫要再跟以前一要,那么倔了,若是……若是卫大人对你不好,你就回家来,娘一辈子养着你。” 罗天都失笑,拍了拍方氏的后背道:“娘,你放心,我就是嫁了人,也是娘的闺女,我会常回来的。” 罗白宿也道:“孩子要嫁人了是喜事,你哭什么?两家离得又不远,你什么时候想她了,我就去接她回家小住些时日也无不可。你别再哭了,惹得孩子也跟着伤心,卫大人可就快到了。” 正说着外头喜娘高声喊道:“新姑爷已经到了。” 方氏无法,只得松开了手,送罗天都出门。 罗天都对着罗白宿和方氏又拜了三拜:“爹,娘,保重。” 罗白宿又嘱了几句,便去外头接迎亲的人。 大堂内卫缺一身大红喜袍,映得他冷峻的眉眼也多添了一抹柔和,不再似以往那般,整个人凌利得就像一把出鞘的剑。 卫缺先给罗白宿作了一揖,就是大喜之日,也仍是那张冷冰冰的脸,无甚喜色。罗白宿知道他生性如此,也不计较,道:“拙荆在内堂,照规矩卫大人还得去里头辞别。” 卫缺大摇大摆地跟着罗白宿进了内堂,倒是没有端着架子,给方氏行了礼。 姑娘出嫁要家中至亲男丁背着出门,罗家如今唯一的男丁罗子衿尚小,明显背不动罗天都,此刻便由他牵着罗天都出了喜房,将她引至卫缺身边。 罗天都蒙着盖头,透过盖头下沿,只看到一双缂金丝玄色绣着暗纹的靴子,然后一双骨节分明看着就十分有力的手伸了过来。 罗天都吸了口气,将手稳稳地交到来人手中。 两人一同拜过了罗氏夫妇,方氏少不得又要叮嘱几句“和家欢睦、早生贵子”的吉祥话。 喜娘早已等候多时,见状,过来要背罗天都出门。 卫缺却不肯相让,曲起一腿,膝盖触地,竟是一副要亲自背罗天都出门的意思,喜娘自是识趣地退开了,拿帕子捂着嘴直笑。 罗白宿也是一脸愕然,然后露出欣慰的表情,让方氏和罗名都扶着罗天都趴在卫缺背上。 罗家以前在上京虽然不遭人待见,但是今非昔比,罗白宿如今圣眷正隆,罗家嫁女,嫁的还是都指挥使卫缺,还是有不少勋贵家派了人过来吃喜酒,就算不看罗家的面子,那也要给卫缺个面子嘛。 若是他迎亲的时候,看到岳父家门庭冷落,万一心里恨了可怎么办?再者左大人和明大人不也去了么? 左府百年世家,朝堂风云变幻,几百年的时间不知道有几多贵家世家没落,但左府仍是屹立不倒,圣眷不减,靠的可不全是运气,跟着左大人走,绝没有错!更何况卫府那头,那一位也在呢! 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巴结讨好的,那才是傻子。 于是,那日所有来观礼的宾客,看到了令人惊奇的一幕。 那个嚣张拔扈、油盐不进、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卫缺,居然亲自背着他的新娘子上了花轿! 这、这、这、这不可能! 这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罗天都被卫缺背上了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到了卫府,卫府的人明显比罗府更多。 罗天都被迎下花轿时,“噼哩叭啪”的鞭炮声响个不停,又有礼官高声唱道:“花轿到!” 卫缺便牵着她到了卫家大门前,门口依次放了三只烧得正旺的火盆,上京的习俗,新娘子进夫家大门,要跨过三道火盆,寓意新婚夫妇日后便如这火盆一般,一直红红火火下去。 罗天都的喜服是一件描金绣花的百褶长裙,叮叮当当地挂了不少坠饰,压得裙摆沉沉的,生怕跨过火盆的时候,炭火烧到衣裳,罗天都往后退了几步,拎起裙摆,小跑了几步,然后飞快地跳过几只火盆。 观礼的宾客不禁发出会心的笑声,这个新娘子倒真是有几分可爱。 喜娘取了红绸,一头塞给了罗天都,另一头递到卫缺手里。 罗天都攥着红绸,跟着卫缺的步伐穿过众多宾客,最后停在主位前。罗天都顶着盖头,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到座椅前,一截明黄的衣摆。 有礼官高声唱礼:“一拜天地——” 罗天都跟着卫缺转过身朝天拜了一拜。 “二拜高堂——” 两人对着主位上的人也拜了一拜。 “夫妻对拜——” 罗天都转了半个身,和卫缺对拜,因为两人站得太近,卫缺又太高,弯腰的时候,两人的头还撞了一下,卫缺的额头被罗天都盖头底下的簪子给戳红了。 众宾客:“……” 奉先生忍不住笑了:“这两个孩子……” 坐在他旁边那位头戴凤冠身穿百鸟朝凤正服的妇人也掩了嘴打趣:“磕磕绊绊到百年。” 罗天都也有点想笑,拜堂的时候能闹出这么多乌龙的,整个上京除了他们俩只怕再没有别人了。 礼官看了看坐在主位上的那位,擦了擦额上不存在的虚汗,高喊:“礼成,送入洞房——” 堂下欢声一片,堂外喜炮雷鸣。 罗天都由喜娘搀着转入喜房。 罗名都和向兰作为送嫁的女眷,留在喜房里陪伴她。 拜堂的时候,罗天都听到了奉先生的声音,往喜房里来的时候,见到卫府后宅一路丫鬟仆侍穿梭不停,又不时听到有那像是捏着嗓子说话的尖声,知道必是奉先生看卫缺独身一人,派了宫人过来打理,便老老实实在床上坐着,哪怕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好歹是一生仅有一次的婚礼,她也忍了,若是在前世,就算有钱,想要有这么严谨繁杂的复古婚礼也不一定能做得到,她还是知足吧。 虽然这么自我安慰,可是…… 头饰真的好重,压得她的脖子好酸。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缺终于回来了,带着一身的酒气。 屋子里伺候着的宫人照例说了几句吉祥话,由罗名都打了赏,都退了出去。 “卫大人回来了,小都,我和向兰姐先出去了。” 罗天都感觉罗名都扶着她的手捏了她一下,然后听到门开了又关上的声音,然后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罗天都等了半天,也不见有动静,不由催促道:“你在做什么?还不快把这捞什么盖头挑了,累死我了。” 下一刻,眼前一亮,卫缺揭了盖头。 罗天都松了口气,忙将头上那顶插满珠钗步摇的头冠取了下来,拿在手里掂了掂,估摸着至少得有两斤。 她将头冠往床上一扔,长吁了一口气:“可算完了,累死我了。” 卫缺大约是喝了不少酒,面色红红的,眼角眉梢都柔和了下来,全身的气势也敛了不少,若说以前的卫缺像一柄出鞘的利剑,这个晚上的卫缺就仿佛利剑入鞘,锋利依旧,却没有从前那般压迫人了。 罗天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打量他的眉他的眼,只觉他的相貌无不一处不好看,那种好看不似罗白宿左大人那样的儒雅风度翩翩,也不似程盛那种阳刚爽朗,是那种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冷峻的气势自然天成,比任何人都英容刚伟。 角落里的木架上早先放了一盆温水,这会儿水早已变凉。卫缺也不嫌水冷,就着冷水洗了手又擦了脸,然后褪了大红喜袍,有些嫌弃地一扔,露出底下暗红甲胃。 大喜之日竟还穿战甲?! 罗天都一脸黑线。 “今日陛下主婚,不得不防。” 罗天都一挑眉,问:“奉先生现在回宫了?” 卫缺看了她一眼,道:“这会儿怕已经到宫里了。” 他将战甲也解了下来,露出漂亮的胸膛,这家伙明明一身肌肉,外表看起来却十分精瘦,就好像是将他的力量与血肉强行塞进那有限的肌肤里,每一处都充满了力的美感。 罗天都看得目不转睛,在她愣神间,卫缺已经褪干净了衣裳,只留了一条衬裤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然后长腿一迈,跨到床上来。罗天都的心怦怦直跳,觉得有些口干,想下床倒水喝,人未动就感觉到卫缺有力的手臂搂住了自己的腰。 卫缺注视了罗天都片刻,揽着她的手臂微微用力,罗天都还未曾反应过来,卫缺已侧过身,吻上了她的唇。 罗天都瞬间头脑一片空白,就像绚丽的烟花在寂静的黑夜里绽放,有什么自灵魂深处爆发,唯一的念头就是,卫缺那么冷硬的男人,唇竟然也是软的…… 再分开时,两人挨得很近,彼此呼吸相闻。 不知何时,两人已倒在喜床上,卫缺用一只手肘微微撑着自己,另一只手摸了摸罗天都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 罗天都看得心中一动,伸手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眉毛上亲了一亲。 卫缺眉毛一挑,注视着她的眼睛充满了温柔,仿佛在看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罗天都端详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卫缺的眉很浓,小麦色的皮肤十分漂亮,身披战甲时有种渊停岳峙的非凡气度,卸了战甲却意外地有股温柔的味道,鼻梁高挺,嘴唇薄而柔软,容颜俊美得无可挑剔。 卫缺也在她眉毛上亲了一亲,修长的手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摸到脖子上。他才用冷水净了手,手掌冰凉入骨,罗天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卫缺忙缩回了手,神色间有些懊恼。 罗天都将他的手握住,来回摩挲着给他取暖。卫缺是武人,本来阳气重,又喝了酒,不一会儿手就搓暖了。 卫缺微低下头,长发披散下来,小声唤了一声:“小都……” 红烛,喜帐,还有大庆朝最英勇无畏的好儿郎。 罗天都觉得心中满满地充满了一种叫幸福的美好感觉。 屋内的喜烛爆了两爆,烛光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映在窗纸上。 不多时,喜烛燃尽,只余一堆烛泪,灯灭。 夜已深,情正浓。 第305章 今上拿卫缺当儿子养,卫缺娶妻,今上怜他无父无母,亲自为他主婚,卫缺也投桃报李,第二日,下了朝便带着罗天都进宫谢恩。 2016 .xiaoshuo2016 罗天都愁死了。 别人挤破了头也不见得能有这个机会能近距离一瞻皇帝皇后的圣颜,可是罗天都压根就不想啊,因为她不知道面对着大庆朝最尊贵的一对夫妻,她该说什么做什么。 “见着了陛下和皇后娘娘,我该说什么做什么?”上了马车,她还拉着卫缺忧心忡忡地问个不停。 卫缺是武将,上朝从来不坐轿子而是骑马,今天为了配合罗天都,才挑了辆马车,但是显然对狭小的马车厢十分不满意,上了车之后就浑身不自在。 “你照平常那样就行了。”卫缺坐得笔直,两手分开撑在腿上,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道。 “平常那样?”罗天都呆了一下,回忆自己平常是个什么样的。 哦,平常她都是有道理讲道理,道理讲不能了就直接诉诸武力,毫无压力。可是,在宫里跟皇后两人讲道理? 她是傻了这干这种事。 “陛下你不是在夷县的时候就见过了?”卫缺看了她一眼,道,“那时你是个什么态度,今天还这样。” “那个时候我见着的是奉先生,可不是大庆的皇帝陛下。”罗天都瞪了他一眼,知道卫缺是完全指望不上了。 “奉先生不就是陛下么?” “那不一样。”罗天都心里七上八下的,说得有气无力。 “还不是一个人。”卫缺明显不懂她的纠结,感觉马车停了下来,道,“到了。”说罢,率先下了马车。 罗天都不等他来扶,自己便跳了下去。 这是罗天都第一次进宫,心里的不安很快就被能见到原汁原味的皇宫的激动代替,两只眼睛滴溜溜看个不停,简直就跟当日丁五初进城一样,看什么都是新鲜的。 进了宫,天启帝还有朝事找卫缺,卫缺往文华殿面圣去了,走的时候叮嘱她:“就在翊坤宫那等着,我一会儿过来接你,别乱跑,宫里这么大,走丢了就找不回来了。” 他完全把罗天都当成了刚进皇宫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还低龄化了。 领着他们进来的小太监闻言笑了一笑,操着公鸭嗓子道:“卫大人放心,有小人跟着卫夫人,定然丢不了。” 卫缺抬眼打量了那小太监一眼,知道他是常在太华殿伺候的,有些满意他的机灵识趣,点了点头,往文华殿去了。 卫缺一走,罗天都反而不心慌了,先是跟着那太监往前走到长廊的转角处,边上没有旁的宫人经过了,才塞了一个大大的荷包给他,接着问:“哎,这位大哥,我头次进宫,宫里的规矩不太懂,一会儿到了翊坤宫见着了皇后娘娘,我该说什么好?还是什么都不说?” 那小太监抿着嘴巴笑,心里被罗天都这一句大哥哄得快活极了,他可是个太监呢!这都多少年没人拿他当男人,喊他大哥了。 “咱们皇后娘娘最是慈善,卫夫人尽管放心吧。”小太监笑嘻嘻地说,“卫大人要您留在翊坤宫等着,您就专心在翊坤着等着卫大人下了朝来接您就是了。” 皇后所住中宫,离得较远,罗天都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套那小太监的话,不想那小太监年纪不大,却甚为滑溜,应对之间,竟是滴水不漏。 罗天都碰了两个软钉子,也老实了。这宫里头的人只分有权势被人伺候的聪明人和没权势伺候人的聪明人,稍微普通点笨一点的,基本都死了。 她那点智商在罗家村跟姚氏打打擂台,跟这些宫里头的人精耍花样,还是省省吧。 她跟在那小太监身后,不知道转过了几重宫阙,没完没了的长廊几乎让她转晕了,翊坤宫也终于到了。 难怪史上那些行刺皇帝的,没有内应得手的从来没几个,尼玛要穿过这重重宫阙,还不能惊动禁卫,没有内应,还真没几个人做得到。 宁皇后知道他们要来,早早地安排了宫人在外头迎接他们,看到一向跟在陛下身边伺候的小太监领着一个眼生的年轻妇人过来,估摸着就是了,上去迎道:“这位就是卫夫人吧?娘娘早已等候多时了。” 罗天都一听,脑袋就大了,要皇后等她,这是多大的罪呦! 那小太监显是跟翊坤宫的宫女相熟,笑着道:“陛下这会儿在文华殿有事跟卫大人说正事,事情办完了就和卫大人来翊坤宫来,卫夫人初次进宫,就烦劳这位姐姐多多照应一下了。” 那宫女笑了一笑,道:“这个自然,你放心去吧。”说罢,领着罗天都进了翊坤宫。 翊坤里很热闹,正赶上诸妃来给皇后请安,一溜儿的美人,本来叽叽喳喳说得正热闹,罗天都一进来,全都静了下来,扭过头来看她。 罗天都不知道该不该抬头,想了想,还是决定低着头做谦逊状好了。 那宫女先给皇后和诸妃行了礼,才回禀道:“卫夫人过来给皇后娘娘和诸位娘娘请安了。” 罗天都料不准到底要不要下跪,刚要学那宫女给宁皇后行礼,宁皇后倒是先开口给她解围了:“快别多礼了,快过来我看看。” 罗天都巴不得不用行跪拜礼,做了做样子,慢慢走到宁皇后身边。 “我看看,哎,太瘦了。”宁皇后一脸慈爱,道。 其他诸妃都好奇看着罗天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彼此交换眼色,皮里阳秋的。 罗天都离宁皇后近了,才偷偷看了她一眼,心里兴奋得不行。 宁皇后身着一身绛色常服,头戴凤簪,徐娘年纪,风华依旧,看样子也是保养得当的,面相也十分和善。 宁皇后给罗天都赐了座,才笑着对诸妃道:“这位你们大约没见过吧,卫大人昨儿新娶的美娇娘,司农少丞罗大人家的小娘子。”说完又给罗天都挨个儿介绍那些宫妃。 天启帝这一溜儿的大小老婆,还是十分有秩序的,位份跟年纪成正比,可见天启帝是个很念旧情的人。 宁皇后不用说,六宫之首,年岁也最大;底下请安的妃子里头,离宁皇后距离最近的那张座椅空着,无人上去坐,空椅后边坐的才是生了四皇子的万贵妃;紧挨着万贵妃的是许贵妃,这两个贵妃明显地位高些,也不年轻了,对着宁皇后的态度也较自然。这两人身后排的几个妃子便渐渐年轻起来,其中有个生得格外貌美的,罗天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只觉得她有些十分眼熟。 “那是柳妃。”宁皇后说。 罗天都恍然大悟,柳妃是柳锦绣的姑姑,姑侄外表上有些相似那也是很正常的。 “难怪这么些年卫大人一直不肯成亲,原来卫大人的姻缘线是牵在卫夫人这儿。”许贵妃笑着说,“倒是一对璧人。” “就是呢!当年陛下还特地给卫大人指婚来着,哪里想到最后仍是没成,可见这姻缘还是天注定的。”万贵妃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柳妃。 柳妃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当年天启帝给卫缺和柳锦绣指婚,结果柳锦绣不肯嫁卫缺,反而胆大包天和户部尚书长公子陆伯兮私奔,结果不仅柳锦绣与陆伯兮双双毙命,更是连累得柳妃直接由妃位降至柳嫔,被天启帝冷了两年。 柳妃一生好强,被最宠爱的小侄女打了个没脸,连累得她在宫里头被人瞧不起,这会儿更是当着卫缺新夫人的面,被万贵妃那个老女人嘲讽了一通,心里实在堵得慌,好半天才勉强挤了个笑容,道:“家门不幸,倒是让各位姐姐见笑了。” 在场的诸妃,除了宁皇后和许贵妃面色不变,其他几个妃嫔都敛了神色,不搭腔。万贵妃有儿子傍身,又是伺候今上的老人,有足够的资格给柳妃没脸,她们却是没那个资格的,柳妃的兄长还管着吏部呢! 宁皇后出来打圆场道:“哎,那些前尘旧事还提它做什么,卫大人如今也娶得如意娇娘,心里不知道有多美。” “姐姐这话怎么说?”许贵妃乐呵呵地问。 宁皇后抿了抿嘴,望了罗天都一眼,笑着说:“我昨儿和陛下去观了礼,听送亲的人说呀,卫夫人出大门都没让喜娘背,是卫大人亲自背着送上花轿的呢!” 其实这事许贵妃早听人说了,但是她们不曾出宫,便不好表现出来,只做出十分惊讶的表情,道:“真的?” 宁皇后道:“千真万确,我早说了,那外表看着冷冰冰的人,都是外冷内热,骨子里却是最专情的,所以说,人哪,不能光看表面,还得看他的心。” 诸妃都点头称是。 柳妃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宁皇后这话不是明摆着说她柳家没有眼光不会看人么?她心里实在冤得很,不光是她,整个柳家也冤啊。皇帝指婚,他们柳家就是再不乐意也不敢不嫁,只是没想到柳锦绣那个丫头胆子那么大,人还那么蠢,自己丢了命不算,还连累一家人。 柳妃实在不想再坐下去,起身告退:“方才出来的时候,小公主有些不舒服,我心里担心她……” 话没说完,外头传来太监尖着嗓子通报的声音:“皇上驾到——” 第306章 柳妃话说到一半不说了,又一屁股坐下来。 这个时候走的就是个傻子! 天启帝和卫缺进了正殿,他拿卫缺当儿子养的,宁皇后年长卫缺许多,平日也跟天启帝一样,把卫缺当成半个儿子,也没什么可避嫌的。 见有外臣在,万贵妃和许贵妃几个年纪大的妃嫔尚好,几个年轻的忙不迭地往殿后躲。 天启帝皱起眉,道:“怎么还在?” 宁皇后无奈,诸妃平时都是这个点过来请安,皇帝也从不挑这个时间过来的。 “都散了吧。”宁皇后对诸妃挥了挥手,道。 诸妃纷纷告辞,掩面而出。 天启帝刚下朝,还是一身明黄朝服,虽然年纪不轻了,可是做为一个在位多年的明君,他的冷静和睿智才是他这一生最大的魅力,且这份魅力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减,外表看来还是十分有气势的,就是现在这个年纪,看起来仍是个美大叔的样子,显见得年轻的时候更是俊美非凡。 罗天都和卫缺给帝后二人行了礼。 天启帝看着罗天都低着脑袋规规矩矩请安的模样,十分好笑:“哟,今儿怎么变得这么老实了?” 宁皇后听天启帝话中有话,好奇地问:“这是怎么一说?” 天启帝哈哈一笑,把当初他在夷县学堂听到罗天都将那学生驳得哑口无言的一番话说了一遍,道:“你别看她今天这么老实,牙可利了,脑子也转得快。” 宁皇后听得也不由莞尔,道:“还说书生清淡,连个姑娘家都不如,白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了。” “可不是。”天启帝叹气,“朝中肱骨年岁都不小,若是天下读书人都那个德行,以后……” 宁皇后忙岔开道:“卫大人和卫夫人新婚燕尔,我们也不要让他们久留,让他们早些回去吧。” 便有宫女陆续上来在帝后面前铺了软垫,又托了茶盏。 罗天都望望卫缺,有点不知所措。 不是吧?!这阵仗莫不是要她给帝后奉茶? 天启帝看着她还不动,道:“刚还说你机灵,这会儿又变呆了,还不快去给皇后奉茶?” 罗天都暗地里翻了下白眼,她又不是皇家的媳妇,贸贸然地给皇后奉茶,那才是找死呢! 卫缺推了推她,罗天都上前在软垫上跪下,给天启帝和宁皇后磕头,然后端茶举过头顶:“陛下请用茶。” 天启帝接了茶,罗天都又给皇后奉茶。 皇后也接了茶,道:“快起来吧。”说罢也饮了一口,将一对双耳同心羊脂玉莲花佩赏给了她。 天启帝节俭,皇后这也算是投其所好,赏的东西虽然贵重,但是又并不显得太过。天启帝看在眼里,并没有什么,神色间很是满意。 宁皇后对罗天都更喜欢了,亲切地道:“哀家依稀记得你还有个大姐吧?” 罗天都心里警觉起来:“谢皇后娘娘念及,家姐向来深居简出。” 天启帝脸色更慈祥了:“那孩子长得极像琼华,也是个好孩子。” 宁皇后察言观色,抿着嘴接着道:“真的?那哀家也要瞧瞧了,以后有空了,多和你大姐进宫来陪陪哀家。” 帝后两人交流了一会儿后宫的琐事,宁皇后又拉着罗天都说了半天的话,最后还是天启帝道他二人新婚燕尔不好打扰,挥手让他们早点回去。 卫缺对宫里熟得就跟自己家一样,出了大殿罗天都跟在他身后慢慢地往前走。 她刚参观完了皇帝几个比较有地位的大小老婆,而且还毫发无损地出来了,心情十分高兴,卫缺偏过头,看了她一眼,道:“若是喜欢,以后找机会再带你进来多逛逛。” 罗天都立刻回绝:“来一次开开眼界就行啦,规矩太多了,我还担心哪句话说错了,就落得这样——”她边说边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卫缺笑了笑,不予置答。 罗天都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凑到他面前,道:“你居然笑了?” 卫缺把脸转回去,罗天都跟着他转,嚷道:“你刚才笑了,对不对?” “卫大人,再笑一次看看?”罗天都逗他。 卫缺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不搭理她,但是周身的气息明显轻快许多。 真难得啊,第一次见卫缺笑,只可惜那笑如同昙花一现般,实在太短了,接下来无论罗天都怎么逗他,卫缺都冷着脸,再不肯笑了,让罗天都好不懊恼,早知道刚才应该看得更仔细一点的,说不好这辈子卫缺就笑这么一次的。 两人绕过御景园,原本姿态轻松整个人懒洋洋的卫缺突然紧绷起来,双眼警惕地注视着从长廊的另一头转过来的人影。 那是位年青的公子,剑眉星目,相貌十分精致,气质高贵,裹了件白狐毛的长斗篷,底下露出月白色的衣摆,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几分天生的贵气,实乃一副翩翩佳公子的风范。 罗天都好奇来人是什么身份,竟然让卫缺戒备成这样。 卫缺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道:“四殿下。” 罗天都一听,立刻竖起耳朵。 添妆那日险些闹得不愉快的闵夫人,有个娘家侄女不就是嫁了这位四殿下做侧妃吗? 四殿下居高临下地打量了罗天都一眼,从容一笑:“这位就是卫夫人吧?卫大人新婚燕尔的,还来宫中当值?” 卫缺将罗天都护在身后,冷冷地看了四殿下一眼,四殿下只觉得卫缺那一眼看着十分渗人,冷飕飕的,心里不由暗骂了一声这卫缺真是不受抬举,他堂堂一个皇子肯纡尊降贵跟他讲话,卫缺还敢给他耍脸子。 四皇子的生母是万贵妃,幸贵妃因为幸家的事进了冷宫,这都好几年过去了,陛下也没有将她从冷宫放出来的打算,好像完全忘了宫中还有这么一位昔日宠妃的存在一样,如果不出意外,幸贵妃极有可能余生都要在那座凄凄惨惨的冷宫里悲惨地度过,现在宫里地位最高的除了宁皇后,便是许贵妃和万贵妃了,因此这两年四皇子在宫里的地位也一路水涨船高。 四皇子生来尊贵,向来要什么东西极少有不得手的时候,只有卫缺,处处不给他留脸面,又不能得罪他,心里真是又恼又恨,原本只是三分的热情,这下也被激到了七分。 “卫大人对卫夫人倒真是一往情深,爱护得紧,难怪以前那么多人向卫大人提亲,卫大人都没同意,原来……”四皇子将眼光在罗天都身上打了溜,笑着说,“原来卫大人的心藏在这里啊。” 以往给他明里暗里送了那么多回美女,卫缺一个也没收,还以为他看上哪家的天仙,结果是这么个又瘦又小的丫头。 这卫缺的喜好也未免太……古怪了点。 罗天都对他的观感立刻直线下降,这是有多缺德才能当着人新婚妻子的面,说以前有多少人向她相公提亲。 卫缺一身的气势比四皇子还盛,不卑不亢地回道:“四殿下,末将告退。” 四皇子脸一僵,复而恢复成以往那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望着罗天都轻声道:“听闻卫夫人尚有位归家的大姐乃是风华绝代的佳人,若是本殿向父皇请婚,说我心甚慕之,你说父皇会如何?” 罗天都心下一凛,从卫缺背后伸出头来,恶狠狠地盯着四皇子,恨不得一把掐死他才好。 卫缺手一拦,将她的小脑袋又塞了回去,漠声道:“听说北威候下个月就进京了,四殿下只怕没这个空闲吧。” 四皇子勃然大怒:“卫缺——”看了看四周的宫人,勉强压下了怒气,咬着牙道:“卫缺,你是聪明人,我这是看得起你!要不然,你以为老三老五他们哪一个有这么大度?!你再这么不识好歹,将来可不要后悔。” “多谢四殿下提醒,卫缺的这条命是陛下捡回来的,早做好了为陛下舍弃这条命的准备。” 四皇子被他气笑了,一指罗天都,道:“那她呢?你若是出了什么事,卫夫人会有什么后果,你想想清楚!” 卫缺一拱手:“四殿下,末将告退。” 说罢,带着罗天都扬长而去。 “好你个卫缺,不识抬举!也就休怪我无情。”四皇子忍了又忍,终没忍住,狠狠地往柱子上捶了一拳。 从翊坤宫回到朝华殿的天启帝,听了底下人的回报,淡淡地问:“他真是这么说的?” 整个朝华殿空荡荡的,除了天启帝,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若是外人进来,还以为天启帝在自言自语。 “卫大人和卫夫人还未曾出瑞澄亭,四皇子就等在那,拦住了卫大人。”墙角阴影里不知道何时蹲了个人影,那人十分没有存在感,几乎整个人都溶入了周围的阴影中,若是他不出声,定然无人发现。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天启帝面无表情地道,细看这表情和卫缺的样子有点异曲同工的味道。 阴影无声无息地退去,整个朝华殿又空荡荡的。 “混帐东西!”天启帝满腔怒气到底没忍住,随手抓起案上的纸镇,狠狠地砸在地上。 “皇上——”外头伺候的小太监试探地问了一声。 “滚出去!” 小太监忙抱着头跌了出去。 第307章 出了宫之后,罗天都有点闷闷不乐的,两人沿着皇城根慢慢往回走。 “你说那什么四殿下会不会真的……”她犹豫了一下,问道。 卫缺漫不经心地道:“不会。” 罗天都抬头,怀疑地看着他:“怎么?难道你也认为是我姐没资格。” 卫缺眯着眼睛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说:“他马上就要出宫建府了,定了北威候的女儿为王妃,北威候下个月进京,他不会在这个时候犯蠢。” 卫缺步子大,在前头慢悠悠地走着,有时走着走着,身边没人了,还要停下来,等着罗天都赶上他。 “你走得真慢。”他毫不留情地批评。 罗天都气结。 “你也不看看你多高,我才多高。”她比了比双方的身高差,道。 “嗯,不嫌弃你。”卫缺慢条斯理地回道。 罗天都简直要被他气死了:“就你高,长得高有什么好得意的?万一哪天天真的塌了下来,最先压着的也是高个儿。” 卫缺低头看着她,拿手指在她气鼓鼓的脸颊上戳了戳:“好像青蛙。” “卫缺——”罗天都气得扑上去要打他,卫缺飞快地倒着往后退了两步,罗天都扑了个空,更气了。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卫缺在她要抓狂之前终于正经起来,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罗天都抿了抿嘴,道:“你笑一个我就不生你气了。” 卫缺板起脸,努力做出严肃的表情,最后还是屈服了,勾了勾唇做了个微笑的表情,然后很快就敛了神色,道:“这下行了吧。” 罗天都觉得他刚才笑起来虽然也很好看,但是比起之前那个无意中露出的笑容,显得假了许多。 不过,聊胜于无吧。 “嗯,走吧,咱们回家了。” 卫缺朝她伸出了手,罗天都一愣,随即愉快地将自己的手放在卫缺的手里。卫缺的手跟他的人完全不一样,十分温暖,单单只是双手交握着,就给人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正午的太阳将两人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紧挨在一起,仿佛这个世上无论什么都不能将他们分开一样。 罗天都在卫宅里又窝了一日,到第三日,早早地起来,收拾一翻,高高兴兴地和卫缺回娘家了。 今天是罗天都归宁的日子,罗府诸人也是大清早就起来收拾好了,等着新姑爷上门,方氏更是不住地在大门口来回张望着,好不容易看到有马车驶过来了,才算安下心。 马车在罗府门口停下,车帘一挑,卫缺率先跳了下来,然后侧过身,很自然地伸出手臂。 罗天都低头从马车内探出大半个身子,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在他的搀扶下慢慢下了马车。 其实照她的脾气,她更喜欢像卫缺那样直接跳下马车,多省事,可是卫缺执意要做个温柔体贴的好相公,她也想告诉方氏和罗白宿,卫缺待她的好,让他们放心,于是就顺水推舟,顺着卫缺的意思当了一回千金大小姐,虽然她本质上是个乡下丫头,偶尔还会客串一把凶婆娘。 方氏看着他们新婚燕尔,一派和睦,就已经很高兴了,这下看到卫缺对罗天都那副小心翼翼呵护备至的样子,对卫缺这个女婿就更满意了。 罗名都牵着罗子衿,面色也十分高兴,只是眼里偶尔会闪过一点小忧郁。 罗天都看在眼里,也不说话,只等着一会好生问问她。 罗子衿更是直接扑到罗天都怀里,奶声奶气地道“二姐,你去哪里了,是不是不要子衿了?” 罗天都被他萌得心肝儿直颤,将他从地上一把抱起,在他肉嘟嘟的小脸上亲个不停,说:“谁说的?我们子衿最可爱了,二姐怎么可能不要你了?” “那二姐你去哪了?” 罗名都抿着嘴望着罗天都直笑,仿佛在看她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去找你姐夫了呀,将来又多了一个人疼子衿了。” 罗子衿偷偷拿眼直瞟卫缺,乌黑发亮的大眼睛里有挣扎。 怎么办?这个凶凶的叔叔成了他的姐夫了,可是子衿好怕哦。 方氏见着了人,高兴坏了,一迭声地问:“你们来了,快进屋来,外头冷。你们这么早过来,吃过饭了没?要不我叫厨下热点东西给你们先垫垫。” “还是娘最好了,我们天不亮就起来了,早吃过了,不过我和卫缺说好了,今天午饭和晚饭都在家里吃,要吃肉。”罗天都对着方氏撒娇,顺便把午饭和晚饭的安排都说了。 “好,好,好,我早就叫厨房买了菜,吃了晚饭若是太晚,就在这里住一晚也不要紧。”自打罗天都出生起,就一直是方氏亲手带着的,娘儿俩就从来没有分开过,平时孩子在身边不觉得,现在一出嫁了,心里顿时就觉得空荡荡的,牵挂得难受,别说只是蹭两顿饭,方氏巴不得他们从此就住在家里才好。 卫缺被罗白宿拉走,交流男人的感情去了,罗天都和方氏一起到内宅,向兰得了信,也赶了过来,看着罗天都面色红润,心情也很好的样子,就取笑道:“看来卫大人对小娘子必定很好,这下夫人总算可以放心了。” 方氏就算开始心里还有点没底,今天看了卫缺是如何对罗天都的,心里也早安下来,说:“还好,总算有一个是圆满的,到底还是这孩子眼光好,自己挑了个好夫婿。” 罗天都听方氏话中有话,又想起进门时罗名都的神情,问道:“娘,是不是这几天家里出了什么事?” 方氏拧起眉,忧愁地说:“还不是那位安国公家的闵夫人又来了。” 罗天都皱眉:“她来做什么?”上回没收她的珠子,落了她的面子,照理她不是该从此把罗家列为拒为往来户么? 方氏看了罗名都一眼,勉强笑了一下:“也没甚事,就是过来说了两句闲话。” 罗天都才不相信闵夫人过来只是为了找方氏聊天,她们两个压根就聊不到一块儿去。她猛然想到成亲的第二天,进宫的时候遇见四皇子的事,心里“咯噔”一下,难道那四皇子真的…… 这么一想,心里一惊,立刻问道:“娘,她来做什么?是不是来给大姐说亲的?”因为心里着急,语气都严厉了许多。 方氏被她吓了一跳,道:“那倒不是,她就是来打听了一下你姐的事,还说她有个娘家侄儿,跟你姐年岁相当什么的,当时你爹不在,我怕她说出什么不不中听的,就忙拿话塞了过去,然后寻了个理由送客了,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罗天都心里才松了口气,道:“以后这闵夫人再上门,你就推说不在,能不见就尽量不见。” 方氏被她说得紧张起来,惴惴不安地问:“小都啊,是不是这闵夫人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罗天都本不想跟方氏说这些,但是想到她已经出嫁了,家里就不能再万事倚靠她,还得方氏自己拿主意才是,虽说两家离得并不算太远,但是一个在内城一个在外城,来回一趟也要几个时辰,到底不如以前那样住在家里方便,有些事瞒着方氏反而不好,还是要跟方氏好生说一回才是,这上京说富贵确实富贵,说危险,就是比作龙潭虎穴也不为过了,随便一个不好,就可能要拿命来填。 她朝外头看了一眼,向兰会意地起身,道:“我去外头看着吧,新来的几个做事还有点不放心。” “这孩子,究竟是什么事,还把你向兰姐支出去。” 罗天都朝窗外头看了看,向兰早把屋子附近的人都支了出去,她自己带了罗子衿在院子里晒太阳玩耍。 她将窗子合上,回转身把门也掩上了,道:“以后外头有什么人上门,不管跟你说什么事,你只当听玩笑话就是,莫要随便应和,凡事都要先问过爹。若是有谁上门要给大姐提亲,这个你千万别当场答应了,一定要先来问我的意思。” 罗名都被说得羞臊起来,呐呐地道:“小都,我都说了,我这辈子都不嫁了,就留在家里陪着爹和娘,照顾子衿长大成人。” 罗天都对这个大姐一向亲和,对着她倒是心平气和地,说:“大姐,你别说什么不嫁人留在家里的话,你今年才二十五岁,正是女儿家最好的年纪,别说是我,就是爹娘也不可能让你就这样孤苦伶仃地过一辈子,只是我们已经上过一次当,那一次害得你不浅,我再不能随便让一个外人登我们罗家的门,做我们罗家的女婿。” 方氏要说什么,罗天都严厉地打断她:“娘,你有什么话,等我说完再说。” “那你快说啊。”方氏也急了。 “上回左夫人也说了,闵夫人她的一个娘家侄女如今是四皇子的侧妃,我前天和卫缺进了宫,见着了他,那个四皇子可不是什么好的,跟他扯上关系,以后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不光是他,只要是跟那座皇城里头的人扯上关系,就没有一个好的,那里头的事,咱们家惹不起,听明白了吗?” 方氏心里一哆嗦,直点头:“你不说我也懂,我就是想再给你姐找个人家,也只会找个咱们这样家世简单的,就是家里贫苦些也不要紧。” 罗天都见方氏听明白了,略放下心道:“娘,大姐,今天我说的话,只当全烂在肚子里,再莫要向第四个人提起。” 第308章 “那你爹呢?”方氏问。 2016 .xiaoshuo2016 “爹也不可以!”罗天都严厉地道。 方氏吓了一大跳,不过她也知道轻重,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罗天都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太吓人了,又放软了声调道:“娘,这事太大,就咱们娘几个知道就够了,爹知道了反而对他不好。” “什么知道了对我不好?”罗白宿推门进来,皱起眉,“大白天的你们娘几个还关起门来说悄悄话?小都不是怕冷么,到院子里多晒晒太阳。” 有卫缺在,家里是肯定要备好甜点的,到了花园里,向兰便端了一盘子精致的烤点心过来。果然,卫缺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过去,捻了一块照例先拿到鼻子下嗅了一嗅,才吃起来。 烤饼干罗子衿也爱吃,可是他嘴巴小,牙口也没有卫缺那么好,卫缺都吃了好几块了,他一小块还没有抿完,眼看着盘子里的烤饼干就只剩下几块了,卫缺还没有停手的意思,不由急了,眼巴巴地瞅着卫缺。 罗子衿的小眼神跟着卫缺的手落到盘子里最后剩下的那块烤饼上,然后看着卫缺慢慢拈起烤饼干,往自己嘴里送去,不由急得快哭了。 这个姐夫好坏!都是大人了还跟他抢烤饼干。 罗天都看得一脸黑线,扭头看到卫缺拧着眉看着手里的烤饼干不说话,眼睛还一直往罗子衿身上瞟,不由怒道:“子衿还是个小孩子,你逗他做什么?!一会逗哭了你来哄他啊。” 卫缺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罗天都似乎听到卫缺轻轻地叹了口气,再一细看,卫缺还是以前那副冷漠的表情。 有罗天都插手,卫缺总算将最后一块烤饼干让给了罗子衿,然后弯下腰,两手掐着罗子衿的胳膊,微一用力,将他甩到肩上,带着他出去玩了。 方氏还有点担心卫缺力气大,没轻没重的磕着罗子衿,欲要说什么,被罗天都阻止了:“没事,让他们去玩吧,他有分寸,再说子衿是男孩子,磕磕碰碰的也没什么不好,咱家里又是女人多,我还担心他在后宅长大,以后性子也养得有些女气,多跟着卫缺亲近也是好事。” “对了,丁五呢?”她来了半天,都没见着那孩子。 “你爹见这孩子聪慧,如今押着他在认真读书,现在正在屋子里念书,等过一阵子空下来了,打算托人送他进学堂。” 丁五聪明是不假,但那聪明是放在做生意上头,读圣贤书却不是很通,不过罗天都本来就把是丁五朝着罗子衿未来管家的方向发展的,既是以后罗府的大管家,除了会做生意,人情世故精通外,旁的也不能真的什么都不懂,到学堂里混个脸熟,学个眉高眼低也好,毕竟平日罗白宿有正事要忙,也没多少功夫教他。 “对了,你如今到了卫府可还习惯?跟前有照顾你的人没有?要不要从这里挑两个人跟过来帮着料理杂事?”方氏关心地问。 罗天都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再说吧,卫缺不喜欢家里有外人在,再者府里头的人少,要打理的事也不多,我现在还忙得过来。” 方氏还有些担心:“你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洗衣做饭这种事还要你亲自动手吗?” 除了头几年在村子里的时候,家里实在困难,罗天都还要跟着下地之外,这几年家里好些了,方氏就再没让她们姐们干过粗活,现在乍闻罗天都嫁出去了,还要自己干粗活,顿时心疼起来。 “娘以前在上京的时候,洗衣做饭这些事不也是亲自做的?我如何就做不得了?再说了他的衣服他自己会洗,我只要做饭就成了,有空的时候收拾下屋子。”罗天都道,“我也不喜欢家里人多。” “那将来要是有了孩子怎么办呢?你要出门怎么办呢?”方氏想得深远,“难道那个时候再忙忙地到外头找人去吗?” 方氏考虑得也有道理,罗天都想了想道:“我回去后再跟他商量吧。” “你自己心里有个数就成了。”说到这里,方氏又想起一事,道,“对了,我还有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罗天都有些漫不经心地问。 “喜巧年纪也大了,她比你还大两岁,你都成亲了,她还是一个人,头两年在夷县那是没办法,现在回京了,我想着就今年把她的事也办了,好歹也跟了我们一场。” 罗天都来了兴趣,问:“那喜巧心里可有人了?” 方氏笑道:“我问过了,她和子书彼此都有意,倒是也登对。” 罗天都一听,默然了。 也是,这个年头,做人丫头的,接触的人就是那么几个,又因为身份地位的限制,除了爬上了主家的床,被主家收作小妾的之外,多数都是跟身份相当的小厮配了。罗家人少,男丁更少,罗白宿她是想都不要想的,看来看去,就只有一个子书能般配了。 “那娘你自己做主就是了,不用特地跟我讲吧。” 这些家里的琐事罗白宿素来是插不上手的,坐在旁边听她们说了半天,坐不住了,说:“你们娘儿几个坐着说话,我去灶房做饭去。”说罢,真的挽了袖子,朝厨房去了。 “爹,我想吃你做的葱油饼。”罗天都追在后头要点菜。 “成,知道了,就给你做。”罗白宿如今已经彻底成了一个二十四孝好老爹,这会儿别说罗天都只是要吃葱油饼,就是要吃山珍海味,他也要想法子置一桌。 方氏捂着嘴直笑:“你爹一看见你,就乐得跟什么似的,他都多少年没进过灶房了。” 以前在罗家村的时候,方氏若是不在,罗白宿就自己做饭,后来上京之后,罗白宿就很少进厨房了,一是方氏不让,二是罗白宿也实在没时间,他太忙了。 很久没有下厨的罗白宿给才出嫁的小闺女置了满满一桌的好菜,罗天都吃到最后都有点撑了,吃了中饭又混了一顿晚饭,才和卫缺两人慢悠悠地回家了。 回到家,卫缺又喊饿。 罗天都吃惊地回望他:“你在我家没吃饱?” 卫缺理直气壮地道:“又饿了。” 罗天都已经无力吐槽了,到厨房看还有什么吃的。 当日办酒席的时候,剩了许多菜,天气冷,还没有坏。罗天都切了肉,和着青蒜炒了一大碗,又煎了两个鸡蛋,蒸了一锅米饭摆上桌,招呼卫缺去吃,她自己又烧了水去沐浴。 洗完澡,卫缺早吃完去练功了,桌上肉和蛋都吃了,米饭没怎么动。她将碗筷收了,又给卫缺烧洗澡水,忙完之后,罗天都什么都不想干了,天都黑了,点了盏小油灯,那点光亮也什么都做不了。 她给卫缺留了灯,自己躺回到床上,只觉得一天什么都没做,也累得慌。 卫缺一直练武练到二更天才停下来,锅里烧的洗澡水早就冰冰凉了。他也不叫人,拎了冷水去冲澡。 罗天都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院子里水响,心里一惊,一骨碌坐了起来,人也瞬间清醒,意识到自己在如里后,神经就松懈了下来。这里是卫家,要是真有人还能趁卫缺在家的时候摸进来,那卫缺这个都指挥使也不用做了。 她推开隔窗,看到卫缺赤着胳膊站在院子里,手里拎了一桶水正从头顶往下浇。 “这都什么时辰了,水早该凉了。”她忙道,要去给卫缺重新烧热水。 “无妨,你去接着睡。”卫缺头也不回,又去拎了水来接着冲。 罗天都嗯了一声,抱着胳膊觉得有点冷,摸到床上又躺了下来,这一回却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直到听到院子里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卫缺仍是没有进来。她心下好奇,忍不住又从床上爬了起来,看见卫缺蹲在院子里,正在搓衣裳。 “你放着罢,明天我给你洗,你明天还要上朝的。”罗天都喊道,这人睡个觉还要这么磨磨蹭蹭的。 卫缺头也不回道:“你睡你的罢。” 时值春末,倒春寒的威力仍旧不容小觑,罗天都裹了一张小毯子,走到卫缺身边,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回去睡吧,衣服扔着我明天给你洗。” 卫缺已经洗好了,将衣裳抖了两抖,然后晾在晒衣绳上,赶她回房,他自己把前后院都检查了一遍,将各处门窗都拴上了才回来。以前他一个人的时候,怎么样都无所谓,现在家里多了个人,自然要小心一点。 罗天都已经窝在被子里,见他进来,忙让出刚才捂热的那半边被子。 卫缺吹了灯,也躺下了。他方才用冷水洗了澡,又蹲在院子里洗了半天衣裳,这会儿身体早转热了,伸长了一条胳膊,让罗天都枕着,将她整个人搂到身边,道:“你怕冷,挨着我睡罢。” 罗天都心想,他半夜里还蹲在院子里洗衣裳,莫不是担心刚洗完澡身上太凉冻着她吧?要不然也不用赶在这会儿,罗天都给卫缺收拾屋子的时候,柜子里可是放了快十来套换洗的衣裳。 她起来了两趟,瞌睡早醒了,睡不着,说:“今天我娘跟我说,安国公府的闵夫人想给她娘家一个什么侄儿向我姐求亲,我娘把话岔开了,你说四殿下他会不会……” 还没说完,就听卫缺道:“不怕,睡罢。” 他说的是不怕,而不是不怕,有了卫缺这句话,罗天都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不担心了。 就是,有卫缺在,她有什么可怕的! 第309章 卫缺的宅子其实挺大的,一个人住着实在浪费,大部分房间都是空的,现在又翻修好了,以上京的价格,将那些空着的屋子租赁出去,一年下来都是一笔不扉的收入,只是想想卫缺的身份,再想想上京有多少人盯着他,就等着他出一点差错,好往死里踩他,罗天都只好歇了这心思。 2016 .xiaoshuo2016 她收拾了一下屋子,也到中午了。卫缺出门时就说了,不回来吃午饭,罗天都也省了麻烦,炒了一碗蛋炒饭填了肚子,就去数一数她和卫缺如今到底有多少资产。 她先数自己的钱,能浅浅盖住首饰盒底部的一层金锞子,大约还剩十来两左右,按这个时候金银的兑率,大约相当于一百六十多两银子;当年开健身馆攒的银子,大部分都给了方氏贴补家里,只有少部分别致的首饰,方氏这回都取了出来给她当嫁妆了,折算起银子她估摸着也不下百两;卫缺给他的那张一千两银票,还有夷县的那二十五间铺子的地契,这个是最值钱的,现在那边的铺子都托给徐三爷打理了,每年也能五六百两的进帐;最后一项就是她成亲那日,那些官家太太给的添妆,那些贵妇爱攀比,拿出手送人的都是好东西,倒是值不少,只是这些都是人情礼,收了要还的,所以不算。 她算了一下,自己现在加起来居然也有千把两的身家,放在上京也不少了,上京一个从五品的京官一年的俸禄加上俸米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数了。 嗯,不错,如今她也算小有身家了。 罗天都数完自己的钱,觉得不满足,又去清点卫缺的资产。两人成亲后,卫缺便将自己的身家全交给她了,罗天都当时并未细看,就一同锁在自己装金银的匣子里,今天打开来一看,竟然还不少,百两一张的银票有七张,还有一些碎银子,零零碎碎加起来,估摸着也有千来两的样子。 罗天都十分惊讶,她一直卫缺的那点俸银估计就刚够吃饭,倒是没想到他还能存下银子来,后来一想,他性格冷成那样,上京估计没一个看他顺眼的,他也不用应酬,二品的俸银加上武将每年还有几百两的养廉银,算起来也差不多。 这么一算,他们俩的财产加起来,也有两千两上下。 “嗯,还不错,知道攒家当。”罗天都自言自语道。 窗子外头一只蠢麻雀一头栽到窗棂,发出“砰”地声响,罗天都吓了一大跳,赶紧将银票银子放进匣子里,锁在箱子里,出得门来,隐约听见外头仿佛有人在敲门一样,再一细听,敲门声又停了。 她不放心,生怕万一有人过来找卫缺错过了,误了卫缺的事,跑了好半天靠近外头院子的时候,果然听到有人砰砰地敲门。 “谁?”卫缺不在,她可不敢随便乱开门。 “是卫夫人吗?我是卫大人的亲卫,卫大人有事叫我过来取他的印章。”门外有人压低了嗓音道。 罗天都拧起眉,她并不知道卫缺有什么印章的事,说:“你等他回来罢。”她说话的时候,透过门缝看到外头站了个人,披了一件斗逢,将自己从头裹到脚,底下露出一截绸衫。 外头那人急道:“卫夫人,实在是有急事,还望卫夫人行个方便,替卑职进去找一找。” 罗天都顿时起了疑心,她见着的几个神武卫,在外头从来都是披着一身甲胃,很少有人穿绸衫的:“我并不知道卫大人有没有什么印章,若是要用,你让他自己回来取吧。”说完,转身就要回去。 那人又道:“若是如此,那卫夫人能不能行个方便,放卑职进去卫大人书房寻找?实在是事情很急。” 罗天都一听,就起了疑心,别说卫缺是天子近臣,就是个普通大户,也没有书房随便让人进的道理。她既起了疑心,便一刻也不肯多留,这外宅除了几件笨重家具什么都没有,真正值钱的东西都在后头那个小院子里。 她也顾不得外头那个,提起裙摆匆匆往回走,跑到的时候,本来停在院子里啄食吃的几只麻雀展翅飞到了半空中,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她冲进屋里,两眼一扫,屋子里整整齐齐的,跟她出门时并没有两样。 她不放心,将屋子里上上下下查了一遍,又将装钱财的盒子也抱出来清点了一遍,金银一样没丢,只是压在最底下当初在夷县时卫缺写给她的那封私信却不翼而飞了。 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将箱子往地上一扔,疯了一样地跑到大门外,开门一看,门外空空荡荡的,别说人影子,就是流浪狗也不见一只。 刚才分明就是有人设的局,一人在外头佯装要找那捞什子印章,把她引了出去,另有人偷偷摸进了她和卫缺住的后宅偷东西,而且别的值钱的全不偷,只偷卫缺写给她的那封书信,分明就是有预谋的。 她气得浑身直发抖,竟然真的有人敢算计到卫缺头上来!还是趁着她在家的时候。 他们偷了卫缺的私信想要做什么,罗天都连想都不敢想,这里头能作的文章实在太多了。 她将大门一锁,转身朝街上跑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尽快将这事告诉卫缺。 她一个人不在家,卫缺自是不放心的,暗地里拨了两个人手,就安排在外城附近巡逻,顺便保护罗天都的意思。这两个人罗天都也是知道的,直接跑到他们平日落脚的地方,砰地一声将门踢开了。 “什么人胆敢——”话未说完,看见是罗天都,来人及时打住了,拱了一拱手,恭敬地道,“卫夫人。” 这两人也是熟人,正是当日护送罗天都去淳宁城的那个于姓小将和江姓小将。 “卫缺呢?我有急事要见他。”罗天都急道。 于小将回道:“卫大人今日有事,已经出城了。” “出城了?”罗天都复问一句,“何时出城的?” “早上进宫之后就出城了。” 罗天都更加确定,这是有人要算计卫缺了,不然可以时间上赶得这样巧,他前脚走,后脚就有人上门了。 “卫夫人,可是出什么事了?”另一位江姓的神武卫也问。 罗天都点了点头:“是,家里丢东西了。” 两个神武卫俱是一愣,然后勃然大怒:“这还了得,连卫大人府上都能偷去!”说罢,将袖子一捋,道,“卫夫人放心,就是将这上京翻个底朝天,也要将那贼子逮到。” 堂堂都指挥史家里居然被人偷了,真是奇耻大辱,若是不将这贼人逮到,他们神武卫的脸面也不要了。 姓江的显然心思更缜密些,问:“卫夫人,家中可是丢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没有问贵重东西,而是问特别的东西,想也猜到家中必是丢了很重要的东西,不然罗天都不会就这样单身跑出来。 罗天都知道这二人都是卫缺的亲卫,卫缺既然都信得过他们,她当然也是信得过的,道:“卫大人当初写给我的一封信不见了。” 这下于江两人都变了脸色,道:“你护送卫夫人回府,我去追卫大人。” 卫大人的私信丢了,那是何等重要的事,这天底下奇人异士何其之多,若是被有心人拿去,仿着他的笔迹,写上两句什么,到时卫大人只怕就是浑身长满嘴也解释不清了。 于小将也回过神来,道:“你护送卫夫人回府,我去追卫大人。” 罗天都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帮不上忙,倒没有再坚持一定要亲自去找卫缺。江校尉护送她回府之后,绕着卫家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果然看到东北角上被人蹭下一块,雪白的墙上也印了两个脚印。 他将那脚印拓了下来,自去安排。 于小将得了罗天都的消息,马不停蹄地出城,半夜才追上卫缺,卫缺听他说家里丢了东西,二话不说,策马往回赶,到家时,天已经快破晓了。 罗天都一整晚都不曾睡,焦急地在屋里踱来踱去,看见卫缺回来,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卫缺——” 卫缺一扫床铺,整整齐齐的,拧起眉问她:“你昨晚没睡?” “我睡不着。”她苦笑,她都急死了,生怕有人拿着卫缺的书信,在外头做什么坏事,害了他。 “睡觉。”卫缺冷冷地道。 “不把那人找着,我睡不着。”罗天都气道。 卫缺解了衣裳,打了水净了脸,道:“我知道是谁,你放心吧,不出今晚,自会有人乖乖将他交出来。” 他洗完脸,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干净的衣裳,当着罗天都的面换好了,道:“你安心睡罢,等我回来就没事了。” 罗天都追了出去,道:“来的至少有两个人,一人在外头敲门将我引开,另一人进来行窃,行窃之人我没有见着,但是外头那人披着一件长斗逢,身量不高,脸虽然藏在帽子里,看不清楚,但是他嘴角处有颗小痣,下巴很尖,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穿的是绸衫,漓湘双绣。” 卫缺转过身,面无表情地道:“你倒是看得仔细。” 罗天都气结:“我是透过门缝看的啊。”那时她起了疑心,自然看得仔细了。 第310章 卫缺再回来时,已经是深夜,带着一身的血气。 2016 .xiaoshuo2016 他将一张纸条递到她手里,道:“收好了,别再弄丢了。”语气虽然仍是冷冷淡淡的,却藏不住一丝得色。 罗天都默默地接了过来,将纸条靠近烛火,一把烧了。 卫缺:“……” “烧它做甚?”卫缺说。 “不烧留着招祸?”罗天都道。 “以后再写别的给你。”卫缺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道。 “还写!”罗天都突然就怒了,捶着他打,“你一介武夫,写什么信?!写了就写了,我为什么还要留下来,留了这么个把柄给人。不管了,从今天起,你再不许碰那捞什么子书本。” 后来大约也是觉得不靠谱,又道:“字可以认,却不可以写了,你要写字,我教你就成了,只咱们两个认得。”她就不信了,大庆朝还有谁能认得abcd拼音英格里喜的。 卫缺漫不经心地应了,他本来就不耐烦读书,能不能认字倒是不重要,但是只能他和罗天都两人认得的字,显然让他很有兴趣。 罗天都气消了些,又问:“偷东西的是谁?偷了你的字迹出去是想要怎么害你?” 卫缺抬眼看了她一下,罗天都又灰心了,摆摆手道:“我知道了,又是妇人不得过问朝政,我不问了。” 卫缺漠然地道:“那日我们碰着了谁,昨日就是谁的人来的。” 罗天都噤了声,人往床上一扑:“要死了,这还让不让人活啊!” 卫缺两日几乎未曾合眼,抖开薄被,将罗天都往肩膀上一按,道:“老实睡觉。” 罗天都看他眼睛下面微微的青色,偷偷叹了口气,听话地闭上眼,管他什么四皇子五皇子,现在,老实睡觉! 又过了半个多月,方氏着了人来接她,喜巧和子书成亲的日子近了。她和喜巧也算主仆一场,喜巧如今要成亲了,她怎么也要回去一趟的。 她将这事跟卫缺说了,卫缺倒是没有说什么,第二日亲自送她回了罗府。 方氏和罗白宿还是老样子,如今罗白宿升了官,俸禄涨了,住的宅邸还是朝廷安排的,一应家具摆设都不用花半文钱,着实省了不少,方氏往家里多添了两个人,她就只专心照顾罗白宿罗名都和罗子衿爷仨,心宽体胖,倒是养好了不少,比之以前,气色还好些。 罗天都看到自家人一派和乐融融的样子,心里也不自觉松快了许多,暂时将对未来的不安都抛至一边,和方氏操持起喜巧和子书的婚事来。 当初向兰和程青成亲,方氏将向兰的卖身契还了,又去官府去了向兰的奴籍,如今喜巧和子书成亲,方氏也是一样,将两人的卖身契还了,就连备的礼也是差不多的,除了钱财,各给他们置了几亩田地,他们成了亲,若是不愿意接着在罗府伺候,也能有个安身立命的所在。 喜巧和子书自是喜不自胜,他们和向兰是一同被挑进罗府的,眼见得向兰好几年前就脱了奴籍,和程青成了亲,在夷县的时候,更是连儿女都生了一双,如今竟也是有田有地有儿有女小有家产的人家,他们两要说不羡慕那是不可能,没想到这么好的事也能落在自己头上。 喜巧当下冲着方氏和罗名都磕了两个响头,道:“夫人和大娘子的恩德,婢子没齿难忘。” 子书也有样学样,对着方氏磕了两个头。 方氏将他们扶了起来,道:“莫要说这个,你们两个来我家这么多年,不说功劳,苦劳也足够了,按理说老早就该安排你们俩的事,一直不得空,才拖到现在,我也不说那些有的没的,从今往后,你们两好生过日子吧。” 罗天都也很高兴,不管怎么说,自己家里出来的人,过得好总归是好事,现在向兰程青子书和喜巧都有了着落,也算是了了她一桩心愿。 方氏也是这么想的,当初在她身边的几个小辈,如今都有了归宿,就是她最不放心的罗天都,也嫁给了卫缺,照着成亲这段时日卫缺的表现来看,不说对罗天都千依百顺,那也绝对是宠爱有加的,当初最不看好的一门亲事,反倒是最好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又看了看身边笑语盈盈的罗名都,心里莫名地有些发酸。 只剩下这个可怜的孩子形单影只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能给她找个合心的郎君。 罗天都看方氏这个神色,知道方氏必是担心罗名都的,遂劝慰方氏道:“娘,你别担心,大姐的福分在后头,你再耐心等等就好,以后大姐必不会比别人差的。” 罗名都愣了一下,而后笑道:“现在是说喜巧和子书的事,怎么又扯到我头上去了?” 方氏上了心,听罗天都说得这么笃定,问:“小都,你是不是遇见了什么合适你姐的人?你偷偷告诉娘,我必不骂你。” 其实罗天都心里属意的是程盛,两人年岁相当,程盛行事又稳重,最重要的是算起来程盛也是从罗家出来的,人品性格都好,而且程盛看样子也像是对罗名都有意,只是程盛毕竟没有开口,她不好多说,只道:“我姐这么漂亮,又温柔体贴,将来肯定有个慧眼识珠的人,会替爹娘好生照顾大姐的,娘,你就放心好了。” 方氏十分失望:“唉,我还以为你碰见了什么合适的人呢!”这些空话她听得多了,早就不新鲜了。 罗名都听娘和小妹说起她的打算,有些不好意思:“娘,我嫁不嫁的,都不重要的,只要小妹过得好,就比什么都强了。” “你说什么傻,你也是娘的闺女,别以为我光顾着疼你小妹,你从小就懂事,我对你关心也很少,其实我对你的疼爱一点不比小都和子衿少,以后别说什么嫁不嫁的,你放心,这回娘一定睁大眼睛替你挑个趁心的如意郎君,我就不信了,这上京就没有一个长眼睛的。” 说起这个,罗天都心里一动,道:“娘,上回尤大夫也说了,大姐的身子只要调养好了,将来要怀上孩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我回去之后,问问卫缺,看那付太医还在不在太医院供职,若是还在,再请他过府给大姐把把脉。” 大庆朝因为前些年战事太多,死的人也多,为了增长人口,朝廷一直鼓励独身妇人再嫁,要不然静娘子那样的,也不能有那个厚脸皮追到罗家要死要活地给罗白宿做妾了。 罗名都一直说自己不愿再嫁,更多的只是因为受了伤不能生孩子的自卑罢了。 中午的时候,罗白宿下朝回来,看见罗天都,道:“你来了,正好我有事问你。” 罗天都笑道:“爹找我有什么事?” 罗白宿皱了下眉,道:“你到书房来。” 罗天都看了看方氏,方氏摊了摊手,表示不知,罗名都也摇了摇头。 罗天都无法,跟着罗白宿到了书房。 “小都,卫大人跟那位……有什么过节吗?”罗白宿头朝北边偏了偏,又伸出左手比了个四字。 罗天都一愣,问道:“怎么了?爹为什么这么问?出什么事了?” 罗白宿也不瞒她,道:“今日卫大人带着人冲到昭文将军府,把将军府里的二公子绑走了。” 罗天都压根不认识这昭文将军,道:“是犯了什么事儿,不然卫缺无缘无故的怎会绑他?” “好像是那府里的二公子闹市纵马,踢死了人吧。”罗白宿看她表情好像真不知道,道。 罗天都皱起眉,也觉得奇怪:“死的人大有来头?”不然轮不到卫缺来管。 罗白宿摇头:“就是个进城卖东西的小贩,家世清白得很。” 罗天都也觉得这事有点可疑。 这里是上京,天子脚下,满大街随便拉出个人来,就有可能跟某个王公大臣攀得上关系,贵族子弟骄横跋扈,闹出个人命官司,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照理说,只是随便踢死了个没家世的小贩,随便赔点钱就打发了,一般庶民是不敢跟朝廷勋贵对着干的,就算那户人家不肯收钱,一心要跟昭文将军府讨要个说法,也该由西陵府尹出面,怎么也轮不到卫缺呀。 罗白宿说:“昭文将军府虽然如今没落了,到如今只把爵位承袭了下来,但是他府中的姑奶奶嫁进了承恩候府,如今是承恩候次子的一个侧室,那承恩候可是万贵妃的娘家。” 罗天都掏了掏耳朵,反问一句:“万贵妃?生那位的……”她也学着罗白宿比了个四字。 罗白宿点头:“你知道?” 罗天都冷笑,她何止知道,她还见过呢! “爹,你不用说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事我心里有数。” 当日那偷信之人怎么处理的,罗天都没有问,她还奇怪以卫缺睚眦必报的个性,竟然能忍上这么久,原来是等在这儿呢! 罗白宿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简单,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什么内情不成?” 第311章 罗天都将成亲那日进宫给帝后奉茶,如何碰见四皇子,卫缺如何与他起冲突,前几日家中失窃的事说了一遍。 罗白宿拧起眉,很快也想明白了。 罗天都对着老爹还是十分信任的,面对他的时候,不用掩藏情绪:“爹,我真是担心。” “担心什么?”罗白宿问。 罗天都先看了看门外,无人,又出去看了看屋顶,还是没人,这才回来掩上门窗,道:“爹,这些时日我闲着无事,也托卫缺寻了些史书来看,看到大梁羿王谋逆一案,我心下实在担心。” 她说的是前朝大梁开国太祖皇帝在位时,一件颇有争议的史实。 彼时天下三分,各路诸候划地为王,中原大地烽火四起,诸候彼此混战,百姓民不聊生。梁太祖出身草莽,以一把砍柴刀揭竿而起,征战二十余年,平定天下,一统中原,方才大梁三百年盛世。 梁太祖称帝后,封了当初跟着自己一起打天下的好兄弟为异姓王,约定要和这位羿王爷共享天下,哪曾想这位羿王爷贪心不足,竟生谋逆之心,事败之后满门抄斩。这个案子是当时的禁卫首领伊越一手查办,死了接近两万余人。 羿王战功赫赫,无论在朝在野都有极高的声望,羿王府满门诛尽之后,众怒难犯,梁太祖最后又杀了伊越以平众怒。 罗天都深吸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爹,我真担心以后卫缺会成为第二个伊越。” 罗白宿正在喝茶,闻言手一抖,茶水洒了出来,霎那间,衣袖处晕开一小摊污渍。罗白宿压根没注意到这点细节,手指用力,扣紧了茶杯,沉默良久,方道:“小都,你能想到这一点,已经算是很警醒了。卫大人如今的权势地位,全赖一样,那就是陛下的信任,若是陛下对他的信赖不再,只要陛下对卫大人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冷淡厌弃,别说富贵,只怕卫大人连上京城都走不出去,就要横尸当场。” 罗天都默然无语,所以卫缺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佞臣的名头,甚至越骄横和朝臣的关系闹得越僵,才是他最好的保护色,皇帝对他才越放心,因为皇帝是绝不可能忍受一个知道皇家那么多龌龊勾当的人,还能在朝堂上结交党羽,前呼后拥的,若是卫缺真变得虚怀若谷,跟朝臣相处融洽,只怕今上马上反过来翻脸,第一个拿他开刀。 罗白宿叹了口气,道:“你道为何当日卫大人上门求亲,我跟你娘不肯答应。” 罗天都打了个寒颤:“那爹的意思,这回昭文将军二公子的事,其实是那一位的意思?” 罗白宿看了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她,只道:“小都,你小聪明是有一些,心肠也软,但是论起大智慧,却是卫大人比你更看明白,他是个聪明人,日后有什么事,你多听他的便是了。” 仿佛为了应证罗白宿的话,几天后,又传出永和宫一名侍卫夹带私藏,与宫外人私相授受,被午门卫当面查获的消息,那名侍卫不用说被当堂仗毙,顺藤摸瓜下去,永和宫上上下下又被揪出好几个跟宫外有联系的宫人。 天启帝一恨仗着有拥立之功的外戚对着朝堂指手划脚,二恨宫人不规矩,将永和宫的宫人从头到脚来了个大清洗,就连永和宫的四皇子也被今上狠狠地申斥无能,指责他马上就要出宫建府了,宫里头的几个宫人还管不住。 罗天都懒得去细想这究竟是卫缺报复的手段,还是天启帝在趁机敲打四皇子,她更担心的是,今后她和卫缺的出路在哪里。 她见过天启帝两回,纵然天启帝外表给人的感觉精神还很健烁,但是天启帝终究老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是再长寿他做皇帝也只有那么几年了,这个天下终究还是要交给天启帝的儿子的。 大皇子是皇后所生,前年因病过世了,二皇子又因为幸家的事被厌弃,如果不出意外,将来问鼎天下必然没有他的份,剩下的几个成年的皇子,每个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天启帝屁股下面的那把龙椅,卫缺跟宗室的关系极差,死在他手上的王子皇孙都有好几个,跟天启帝的几个儿子关系也不睦,名声还不好,若是有朝一日,天启帝不在了,卫缺就处境堪忧了。他现在把四皇子往死里得罪,若是将来四皇子真的得了势,卫缺会有什么下场,罗天都想都想得出来。 只希望天启帝的另外几个儿子争气点,别让四皇子那么个心胸狭窄的货真的将他们踩在脚底,坐上了金銮殿上的那把金椅子。 四皇子是个不成器的货,可是天启帝的另外几个儿子未必是好相与的,无论谁上位,只怕都恨不得立时让卫缺死了才好。 她想到那日进宫时,帝后两人对卫缺的慈爱,也不知道那份慈爱有几分是真的。若说他对卫缺真无半点情份吧,那也不见得,卫缺毕竟差不多是他一手养大的,将才几岁的小卫缺从狼堆里拎回来,教他吃饭教他穿衣裳教他说话教他武艺教他明理,这么多年,就是对着个木头,多少也该有了点情份,天启帝对着卫缺时,那种真情流露的爱护也不像假的。 可若反过来,天启帝若真的对卫缺有几分维护之情,绝不可能明知将来卫缺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还像现在这样要将卫缺架在火上烤。 天子心思,难猜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就到了六月,宁皇后就是在六月里出生的,照理宫里都是要庆祝一翻的,朝中但凡有点地位的命妇,都要进宫给宁皇后贺寿。 罗天都不用说,算得上帝后的半个儿媳,这种场合必要到场,还特地吩咐了罗天都带上她大姐罗名都一同进宫,宁皇后要好生瞧一瞧顾琼华的外孙女。 宁皇后特地着人提醒了,罗天都只得跟罗白宿和方氏讲了,到了六月十八那日,带着罗名都和卫缺一起进宫了。 这宫里头女人的心思就是难猜,顾琼华是今上挂心了一辈子的女人,这要是换了罗天都自己,对着这么一个毕生最大的情敌,死了倒也罢了,是绝无可能还对着她的后代表示亲近,不踩两脚就不错了。 她们进宫的时候,宁皇后的翊坤宫已经来了不少命妇贵女宗室媳妇,这些大庆朝肱骨朝臣的妻女,大部分对罗天都姐俩还很陌生,看到她们进来,都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 宁皇后早看到她们了,一脸的笑意,道:“你们还没见着吧?这位就是都指挥史卫大人新娶的家眷,这是卫夫人的姐姐罗大娘子。” 众位女眷随即恍然大悟。 其中瑞王妃年纪最大,身份最高,拉着罗天都道:“哟,前几年在京里流行得不得了的卡牌,就是从你手里流出来的吧?我还得了两副,天天在府里头跟我几个媳妇玩牌,可有意思了。” 罗白宿跟瑞王爷还共事过一段时日,后来户部的事解决了,今上为了照顾老臣的情绪,并没有提拔赏赐罗白宿,最后还是瑞王爷赏了罗府不少东西这事才算过去。 瑞王妃在整个宗室里头,地位都算高的,她和瑞王爷两个就是皇室的吉祥物,朝堂的风向跟她们压根没关系,她也不像别的贵妇一般,结交个女眷,还要考虑会不会对自家男人的前程有没有好处。 她先是夸了罗天都一回,说她心思灵活,又说以后她再有什么好玩的消遣,记得给她留着。 罗天都一一应了。 很快地,瑞王妃便撇开她,端详起她身边的罗名都来:“哟,这孩子,就是琼华的外孙吧,长得跟她就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 宁皇后也笑道:“可不是,陛下跟我说起的时候,我还不信,顾姐姐风华绝代,若是上京真出了这样的美人儿,如何不闻一点风声,心里好奇死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让卫夫人领了罗大娘子过来瞧一瞧,果然一点不错。” 其他几个年纪大些的命妇,约摸还能回忆起顾琼华的样子,仔细看了看罗名都,都点头道:“果真十分相像,是个标致的人儿。” 宁皇后便一把将罗名都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道:“我一见这孩子,心里就喜欢得不得了,真恨不得她是我的孙女才好。” 瑞王妃就笑着打趣:“今儿正赶巧了,咱们这么多人都在,皇后娘娘若是喜欢,择个好日子,收作孙女,也不枉皇后娘娘和琼华姐妹一场。” 边上便有宫女如罗天都给帝后奉茶那日一般,在宁皇后身前铺了个软垫,又取了托盘过来。 罗名都从进了宫开始,心里就惶惶的,这个时候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罗天都,不知道怎么办。 瑞王妃正要提醒,突然万贵妃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宁皇后收女儿的事被她打断了,朝她望了过去,不悦地道:“你怎么了?” 第312章 万贵妃咳嗽了一下,边上有宫女奉了茶,漱了口,才道:“这孩子我方才听着就觉得怎么这么耳熟,现在可算想起来了,前几天安国公府里的闵夫人进宫的时候,还跟我提起过,原来就是你啊,果然生得美貌动人。 2016 .xiaoshuo2016 ” 宁皇后笑着道:“顾姐姐的外孙女,生得自然好。” 其他诸位夫人也纷纷附和,有几个还特地多看了罗名都好几眼,有冲着宁皇后点头的,也有不动声色的。 瑞王妃好奇地问:“闵夫人跟你提起什么了?” 万贵妃拿描得精致的眼睛瞟了罗名都一眼,笑道:“她说的是给事中家的二公子,有一日因事出城,正好遇见了带着家眷上京赴任的罗大人,当天风大,将马车车窗吹了起来,正好那车里坐的是罗大娘子,那孩子见了,还道是天仙下凡了,城也不出了,事也不办了,转到安国公府,求到闵夫人这个表姑母头上,闵夫人还说,要好生选个好日子上罗家提亲的,今儿赶巧人都在,我就厚着脸皮,在这里跟皇后娘娘讨个情,成就这一对郎才女貌的美事。” 闵夫人确实登过罗家的大门,还不止登过一次。 诸妇夫人面面相觑,连方才多看了罗名都几眼的几位命妇,这会儿也偷偷拧起了眉。 罗天都脸色一变,若不是碍着身份,她真恨不得冲上掐死万贵妃这个老妖妇,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说那个捞什子给事中的儿子看上她姐,这是什么意思呢?传了出去,她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对自己的名声什么的一点不在乎,但是对罗名都却是看得十分重,别人说罗名都两句闲话都要生气的。 果然,宁皇后当即脸色就沉了下来,但是当着满屋子女眷的面,她多少要给万贵妃留两分面子,不好直接训斥她,便扫了她一眼,淡淡地道:“谁家孩子不是十月怀胎才生下来的,既然想求娶别人家的女儿,就该带着媒婆诚心诚意上门向人家父母求亲才是,就是哀家也不能直接管到别人家的儿女亲事上头去。” “皇后娘娘说得是。”万贵妃毕恭毕敬地应道,心里却直想骂人。 不想管到别人家的儿女亲上头去?那这满屋子的朝廷命妇是怎么回事?别说不是为了让她们相看媳妇的,打死她也不信。 瑞王妃看得明白,笑着说了一句:“我听说罗大人十分宠爱家中两位小娘子,早几年就说过了,罗家女不为妾,那位给事中家的二公子,我依稀听说好像早几年前就娶了亲的吧?” 万贵妃嘴巴张了张,饶是修养再好,也有点撑不住了。 那位给事中说起来,还是万家的远亲,关系扯远一点,也巴得上一点皇亲国戚的边,他们万家的孩子,娶个嫁过一回人还伤了身子生不出孩子的姑娘家,实在不算辱没她了。说什么罗家女不为妾,难道就她那样的还想做正室不成?说句不好听的,若不是因为卫缺做了罗家的女婿,就冲着罗家这么个既无门第又无钱财的穷官,谁愿意跟她们家攀亲戚?! 宁皇后也笑了,说:“可见不过是空穴来风吧,这些以讹传讹的话,以后还是少说为佳,没得误了姑娘家的名声。” 万贵妃恨得直咬银牙,还不能翻脸,忍着气应了。 没办法,她是贵妃,对面那个是皇后,一步之差,地位权势天差地别。 这宫里头如今坐着的,除了罗天都姐俩,其他的在上京都是能撑起一块天的妇人,眼见得宁皇后和万贵妃就要掐起来了,忙起身纷纷告辞,罗天都看着宫里头这几个女人打嘴巴仗,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也想和罗名都告辞离开。 “你们若无事,就在宫里多陪我一会吧。”宁皇后看出她的意思,笑着道,“哎呀,人老了,总是希望身边有个人陪着。” “皇后娘娘这个年纪,就敢说老,那我们这样的,不是该羞愧得早早地寻个地洞直接躺进去就好了?”瑞王妃笑着打趣,她是皇室宗亲,按辈份,宁皇后私下该称她一声婶婶,因此在翊坤宫里显得比别人更随便些,“你们多聊聊吧,我去看看这宫里头真正的老人家说说话去。” 当年先帝的妃嫔,早已老的老,死的死,侥幸没死,儿女又在的,天启帝也格外开恩,都让她们出宫跟儿女养老去了,如今这宫里只剩下一个年逾八十的老太妃,的确当得一声老人家称呼。 瑞王妃一走,整个翊坤宫就只剩下宁皇后和罗天都姐俩。宁皇后拧起眉,问道:“那个给事中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罗名都早羞愧得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罗天都叹了口气,上前答道:“闵夫人确实去过罗府两回,但也只是闲话家常,并没有提别的什么。” 宁皇后气道:“你家的事儿,我也听说过了,当年的事虽说并不是你们的错,可是这世道,做女人总是吃亏些,留了这个把柄,陛下本来想从世家里头挑个合适的人选,被这个……一搅和,什么都别想了。” 罗天都耳朵尖,听得宁皇后吞回去的三个音像是“搅屎棍”三个字,原本满腔的怒气,这会儿也禁不住乐出来,这些深宫里的高贵女人,骂起人来其实跟常人也没什么两样。 宁皇后说到这里,也十分烦恼,天启帝是个念旧的人,一辈子挂记着小师妹,现在见着了这个长相十分肖似小师妹的外孙女,恨不得当成自己的孙女来疼爱,知道罗名都当年那场糟心的亲事之后,给宁皇后的的头一个任务,就是给她挑个好婆家。 天启帝开口了,宁皇后当然不能不用心力。 只是这事真不好办。 罗名都本来年纪就不算小,又嫁过人,还伤了身子,这辈子说不好都不能再有身孕了,正经的贵族世家子弟,年纪相当的早娶了正妻,妾室小娘都好几个了。可是皇帝认定的孙女儿,能给人做小吗? 当然不能。 宁皇后只能把眼光朝向那些因为忙着拼前程而成亲晚或是嫡妻早亡的大龄青年,忙了大半个月,好容易筛选出这么几个合适的人家,也说动了对方,趁着这个时机过来相看,本来有几家看着有些松动,对罗名都也显得满意的,结果被万贵妃那女人一搅和,估计这会儿都打退堂鼓了。 完不成皇帝布置的任务,宁皇后就得挨骂,这个时候真是对万贵妃恨得牙痒痒的。 罗名都一听宁皇后这是要给她做媒,低着头无意识地捏了会衣角,最后大约是想明白了,抬起头毅然道:“皇后娘娘和陛下的厚爱,民女心领了,民女自知蒲柳之姿,又无才德,自与前夫义绝之后,便心如止水,一心侍奉父母,若有一日,父母百年,民女再寻座山头,青灯古佛相伴一生,再无他念。” 宁皇后看她说得可怜,满身的怒气收敛了一点,叹了口气,若是换了旁人,就像她自己说的,不拘往哪座庵堂里一扔,青灯古佛也是一辈子,偏生是顾琼华的外孙女,生得又这般好相貌,年纪又还不大,守一辈子活寡也实在太难为她了,还不如趁着年轻,再寻户好人家,好生过日子,也好过日后闹出什么事来,白白丢人现眼。 今日是皇后的寿筵,外头还有一长溜的命妇贵人等着晋见,哪怕天启帝和宁皇后再喜欢罗名都,也不可能为了她,推掉其他人,只能按着礼仪来,宁皇后留她们的时间明显已经很长了。 “这事我和陛下心里有数,你放心,必不会委屈你的。”宁皇后想了想,对罗天都道,“卫大人平日忙碌,我也就不多留你了,名都就留在我这儿,陪我几天。” 这人上了年纪怎么都有喜欢给人做媒的毛病,还是强买强卖,不许人有自己的意见的,罗天都十分不放心,又不能不走,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翊坤宫。 卫缺和罗白宿早在午门外等候多时了,看见她一个人出来,卫缺倒还好,罗白宿先忍不住问起来:“你姐呢?她如何没和你一起出来?” 送罗天都出来的宫人也不计较,笑着给卫缺和罗白宿行了礼,客气地道:“大娘子温婉可人,皇后娘娘见了十分心喜,要留她在翊坤宫多住几日,请罗大人莫要挂怀。” 周围也有许多像罗白宿那样等着接家眷的朝官,那宫女这么说,顿时引起一股不小的骚动。 能被皇后带在身边,那是多大的荣耀啊,哪怕只被皇后带在身边一天,那身份地位都不同一般了,走出去之后,就能抬起头挺起胸膛骄傲地对人说,她是被皇后教养过的。 一时间,所有人都朝罗白宿投出羡慕的眼神。 这样的好事,怎么就不能轮到自己家呢?偏生落到了这个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跑出来的罗大人身上。 罗白宿听了,也跟罗天都一个德行,瞪大了眼,脸上不见喜色,反而换上一副忧愁的表情,担心得要命。 第313章 皇后的寿筵,按理皇帝是要宿在翊坤宫,以示对皇后的尊重。 天启帝下了朝,也没有朝其他妃子的宫里走动,直接去了翊坤宫。 “如何?可有中意的。”天启帝伸长了手臂,便有宫人上前来替他换衣裳。 宁皇后使了个眼色,那宫人低下头福了一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事急不得,事关孩子一辈子的事,总得多挑一挑。”宁皇后接过手,服侍天启帝换了常服。 她辛苦忙碌了大半个月,筛选了几个家世门第都过得去,孩子本身也上进的,又说动了对方愿意来相看,本来都有点眉目了,被万贵妃一句话就挑得前功尽弃,最憋闷的是,当着天启帝的面还不能指责她,还得为她打掩护,心里呕得不行。 “朝中年纪合适没娶妻的也不是没有,你都问过了,一个都不成?”天启帝看了她一眼,还有点责备她办事不利的意思。 宁皇后想了想,还是把万贵妃的意思说了:“万贵妃倒是提了个人,给事中的二公子……” 话还没说完,就被天启帝打断了:“他不成。” 宁皇后便不说话了。 天启帝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他什么心思,我还没死呢!一个个地就开始不安份了。” 宁皇后装聋作哑,恨不得这个时候自己压根不在才好。 天启帝又道:“这事你别管了,我心里有数。” 宁皇后连忙称是,巴不得把这档子事推出去,天启帝肯往自己身上揽真是太合她的心意了,道:“那孩子温婉可人,我心里也十分喜欢,今日做主将她留在了宫里。” 天启帝“嗯”了一声,道:“今年天热,到时候你便带着她们去行宫避暑吧,把名都和卫夫人也带上,再带几个工匠署的人,让卫夫人指导他们做几台那什么风扇,天太热了,也能有个法子凉快凉快。” 宁皇后知道他这是要安排罗名都的婚事,点头应了:“我到时请几个当年伺候母后的老人,一同带过去,顺便教她几日规矩,我倒不是说她不好,只是以罗夫人的出身,这方面倒底差了些,跟着她们多学几日,以后嫁进婆家,也知道如何应对。” 天启帝想起在夷县的时候,见到的方氏,在行为举止方面,确实朴素有余,矜贵不足,对宁皇后这么安排倒是十分满意:“明天你派个人跟罗家人说一声,名都的亲事让他们先放下,别随便应了人。” 宁皇后应了。 “名都人呢?”天启帝又问。 宁皇后道:“在后头正听林姑姑讲规矩,陛下若是不忙,不妨过去看看。” 天启帝点点头,换了衣服,果然去后头看罗名都去了。 第二日,宁皇后果然派了宫人到罗府,明面是因为宁皇后喜欢罗名都,派了人过来打赏,暗地里却是给方氏和罗白宿两口子递了信,让他们不要随便给罗名都乱配婚事了,这事儿宫里头的那两位有主意。 方氏是个老实的,听了这个消息,当天就到卫宅,把原话跟罗天都说了。 罗天都烦躁得要死,天启帝念旧情,一脑抽将对自个儿小师妹顾琼华的情份都移到罗名都身上,拿她当孙女儿看待的,又看她年纪大了,连桩亲事都没个着落,想给她指门好亲事,本是好事,可是,有的时候,好心也会办坏事。 经历了齐锦的事,她压根不想让罗名都嫁进那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贵族世家,以罗名都的性子,真嫁进去了,也是个炮灰的命,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就直接跟程盛挑明了,让他和罗名都在夷县成亲算了,也省了这许多的麻烦。 罗天都为这事愁得饭都几乎吃不下,天气又热,脾气也越来越大。 这天,卫缺休沐,没有去宫里当值,拎了桶水给马刷毛。天气太热,几乎每隔两天,卫缺便会给他那宝贝座骑刷一次毛,比伺候祖宗还要尽心。 卫缺新换的这匹枣红座骑有些傲娇,除了卫缺谁也不搭理,有时候罗天都想给它喂点儿什么吃的,它也是爱理不理的,高兴的时候,赏脸尝一尝,不高兴的时候,就拿着马屁股对着她,弄得罗天都对它又爱又恨。 “你要带小红出去散心吗?”眼见得卫缺刷完了毛,正在解缰绳,罗天都忙问。小红是她为了报复枣红马不让她亲近,特地取的这么一个女性化的名字。 卫缺皱起了眉,显然对这个名字深恶痛绝:“它是匹雄马。” “它的毛是红色的,叫小红多贴切。” 小红冲着她打了好大一个喷嚏,似乎也在嫌弃这个名字太娘。 “带我一起出去吧,我还不会骑马呢!”罗天都每次看卫缺骑在马上来去匆匆十分威风的样子,也想学着潇洒一把。 卫缺将缰绳往小红背上一抛,朝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自己牵小红。 罗天都向前走了三步,停了一下,朝卫缺看了一眼,又往前走了一步,正想学卫缺那样,拍拍它的脖子,结果小红突然前蹄往上高高扬起,冲着罗天都喷了一口气,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她这是被一匹马给鄙视了么?她嘿嘿一笑,从袖子里掏出秘密武器——一颗糖,放在掌心,伸到小红嘴巴边上。 她早打听好了,这傲娇的小公马,跟它的主人一样,也是个好甜食的,她就不信它能有骨气地忍住不吃糖。 小红十分轻蔑地看了罗天都手中的那颗小白饴糖一眼,把头偏到一边,亲昵地蹭了蹭卫缺的手掌,仿佛撒娇似地咴了一声,把罗天都气坏了。 原来不只是人,连畜牲也会看人下菜碟的么? “卫缺,看你的马——”她毫无羞耻心地开始告状。 卫缺瞟了她一眼,摸了摸小红的脑袋,小红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低头,舌头一卷,罗天都手里的糖就被它卷到了嘴里。 “吃了我的糖,今天可要载我出去玩。”罗天都高兴地摸了摸它头上的鬃毛。 卫缺看她像个小孩儿一样,跟个畜牲打商量,觉得好笑,面上还要极力忍住,装出不耐烦的表情,冷冷地道:“还不快去换衣服!” 罗天都先是不解,后来灵光一闪,顿时明白了,高兴地道:“你带我去骑马?” 说罢,不等卫缺回答,兴冲冲地回房间,换了一身小厮装,道:“走吧。” 卫缺挽了缰绳,一手牵着马儿,一手牵着他的小媳妇,慢悠悠地出了内城。 到了外城,卫缺先将罗天都抱上马,然后自己一个飞纵,翻身上了马背,轻夹马腹,马儿扬起蹄子欢快地跑起来。 罗天都还是第一回 骑马,吓了一跳,几乎坐不稳,反射性地揪紧了卫缺的衣袖。 卫缺翘了翘嘴角,搂着她的腰,道:“坐稳。”说着一勒缰绳,那马儿仿佛明白他的意思,奔得越发快了,罗天都只觉得耳畔全是呼呼的风声,眼睛都睁不开。 “慢点——”她大声喊道,“这是在城里,当心撞到人了。” “不会。”卫缺十分自信地回答。 罗天都平常出门,要么靠两条腿,要么就坐自家的骡车,第一回 这么畅快地骑在马背上,看着天上的蓝天白云,就连炙热的太阳这会儿都显得格外可亲可爱了,心情极为舒畅。 太阳渐渐大了起来,可是因为马跑快,风十分大,倒是不觉得有多热。 她拂了拂吹到嘴角的头发,对卫缺道:“骑慢一点儿,风吹得眼睛疼。” 卫缺将她的头按在胸前,对她道:“闭眼。”说着,嘴里响起一声清啸,小红便撒开蹄子,有如风驰电掣一般跑了起来。 罗天都依言闭上双眼,只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随着马儿的奔驰,整个身体仿佛都轻得能飞了起来,若非卫缺在身后搂着她,只怕就要飞出去了。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感觉到马儿渐渐慢了下来,又听到卫缺道:“到了。” 她依言睁开眼,才发现他们停到了一处湖边。 那湖水清澈见底,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时不时银光一闪,显见得底下有有游鱼经过;湖边杨柳依依,微风一起,柔嫩的柳枝随风飘扬,间或有几片叶子随风而落,在空中打了个两个旋,最后飘飘扬扬落到湖面上,漾起微微的涟漪。 “真漂亮!”饶是罗天都这般不解风情的人都禁不住称赞,“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这么个好地方?” 卫缺将缰绳往马背上一抛,让小红自己去寻草吃,他自己往湖边树荫下一躺,眯着眼睛打量头上蔚蓝色的天空,神情一片轻松。以往卫缺在人前,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一双眼时时刻刻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浑身的气势十分压迫人,鲜少见到他这么平和的样子。 罗天都不由得也被感染了,往他身边一躺,翘着二郎腿,嘴里叼了根青草杆,像个女流氓一样哼起了不知名的曲子。 她想,如果来的时候,能带点烤饼干吃的之类就更好了,还能野餐什么的,就更有约会的气氛了。 第314章 “你怎么突然想到带我到这里来?”罗天都偏过头,推了推身边的卫缺,问他。 卫缺闭着眼睛装死,不肯回答。 远处的小红仿佛附和一般,仰着脖子咴了一声,极轻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晃晃悠悠地朝湖边走去,把半个脑袋都埋进水里喝水。 “死马,总有一天,将你宰了炖肉吃。”罗天都恨恨地道。 卫缺的眼睛总算睁开了一条缝,漫不经心地道:“现在全上京的马匹就它跑得最快,等以后找着好的,再把它宰了给你炖肉。” 罗天都内心窃喜,不无得意地瞥了傲娇小红马一眼,心道,小样,还敢跟我叫板,早晚有一天炖了你! 她躺了半天,觉得不对,想起自己出来的目的,从地上一跃而起,道:“教我骑马吧。” 她去了夷县一趟,来回都是坐的马车,实在受够了那种颠簸,如果以后能跟卫缺一样,骑着马进出,多威风! 卫缺眼睛都没睁开,薄薄的嘴唇吐出拒绝的话:“不行。” “为什么?”罗天都不服气了。 “小红性子太烈,你骑不了,等过几天我给你找匹温驯的母马,你再学着骑吧。”卫缺说完,翻了个身,拿背对着她,竟是睡过去的样子,无论她再怎么叫怎么摇他,都不醒了。 罗天都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卫缺居然也有这种耍无赖的时候,她看着侧身躺着十分安详的卫缺,这才发现,闭着眼睛的卫缺,在阳光下,褪去了平日的冰冷,竟然还带着几分孩子气。 “你多大了?”她突然问。 卫缺睁开眼,漠然道:“不知道。” 罗天都张大嘴,怪叫:“不知道?” “我被陛下捡到之前,一直都是在森林里跟着母狼生活的。” 是的,罗天都以前也听左君雅提起过,卫缺是个狼孩,是当时的淳王现在的陛下将他捡了回来,带进王府,教了好几年才慢慢让他适应人类文明社会,就是这样,卫缺仍保留了许多野兽的习惯,比如吃东西的时候,喜欢先放到鼻子下嗅一嗅,喜欢吃肉,说话的语调生硬怪异,独来独往,不喜结交朋友,就像是人类社会里的孤狼似的,孤独地在黑暗中前行。 “以前的事你记得多少?”罗天都问他。 卫缺眯着眼,漫不经心地道:“不记得了。” “你父母也不记得了?” 卫缺摇摇头,他从未见过他的父母,哪里会记得。 罗天都忽然心就软了。 她想着小小的卫缺,就像刚出生的小子衿那样,什么都不懂,就被父母扔了,最后被野狼叼了去,还好命大没被狼吃了,喝着母狼的奶,像只小野狼一样,在山林里慢慢长大,若非遇到陛下,只怕一辈子都只能做条野狼,也许为了和山中猛兽争夺食物地盘,早早地死去,也许在冬天大雪掩山的时候,因为觅不到食物而冻死饿死在山林时,也许被进山打猎的猎户当成野兽射杀,总之不管什么结局,那么,她今日都绝对没有办法遇上身边这名叫卫缺的男子。 “我一直没有说,其实我很感谢陛下。”她说。 卫缺睁开眼,不解。 “感谢他将你从山林里带了回来,感谢他将你养育成人,并且教养成了这么一个顶天立地的伟岸男儿,要不然,我就遇不上你了。”她很认真地说。 “嗯。”卫缺又闭上了眼。 卫缺其实长得十分英俊,脸部轮廓十分漂亮,只是平日那双眼睛实在太渗人,将他相貌上的优点都遮了去,特别是不笑的时候,显得格外凌厉,让人害怕,可是这样安静地睡着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柔和了下来,分外动人。 罗天都看着心怦怦直跳,手摸上他的眉毛,结果发现他眉角处有道浅浅的疤,问:“这怎么来的?” “那年瑾王作乱,打仗的时候伤的。” 罗天都一听,坐直身体,扳过他的脸,上上下下又检查了好些遍,发现他脸上脖子上都有好些细碎的伤疤,只是因为年代久远,痕迹都十分淡,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白天的时候,卫缺多半是穿着铠甲,捂得严严实实的,基本看不清楚,晚上睡觉的时候,油灯灯光微弱,罗天都也不好意思老盯着他看,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 卫缺少年成名,他如今的地位都是在战场上九死一生靠着自己挣回来的,上过战场的人,身上怎么会不带伤呢?不过是宫里的伤药要好些,不怎么留疤痕罢了。 罗天都心想,瑾王之乱,那个时候卫缺才多大?不过是个孩子呢!陛下也真舍得。 她的心里忽然就软得一塌糊涂,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摸他脖子上的那些淡得几乎看不见的伤痕,问:“是不是很疼?” 卫缺睁开眼,看着她的眼神,就像一头敛去了身上所有的煞气,温驯地守着自己的窝和伴侣的野狼。 “早不疼了。”他说,又补充了一句,“伤我的人,都死了。” 罗天都不知道怎么的,只觉得心里疼得厉害,说:“别做这个官儿了吧,辞了官,咱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座小房子,生几个调皮小猴子,种几亩地,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说到最后,罗天都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卫缺就像孤狼一般,天生就适合在战场中厮杀,那种山居田园的平静生活,跟他的气质不搭。 卫缺也折了根青草,叼在嘴里,眯着眼睛好半天才道:“好。” 罗天都只道他是随口应的,也没有当真,索性也面朝天躺了下去,半点闺秀的样子也无,反正卫缺也不在意这个。 湖边树多,又有风,躺在树荫底下,闻着青草的气息十分舒服,罗天都躺了一会,不由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脸上似乎水滴了下来。 下雨了? 罗天都还未清醒过来,只觉得整个人被人抱着,腾空而起。 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睁开眼,发现自己被卫缺抱上马背,在官道上疾驰。 都说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刚刚还是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这会儿就下起了雨,豆大的雨滴噼哩啪啦地掉下来,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卫缺一手持缰,一手将罗天都牢牢护在怀里,手指伸开,遮在她头顶,仍挡不住扑天盖地的雨水浇下来。 “前头有屋子,咱们过去歇一歇,等雨停了再走吧。”罗天都被雨水淋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好不容易发现前头隐隐约约有个房子,忙道。 卫缺轻夹马腹,小红在雨中嘶鸣一声,撒开四蹄飞快地跑了起来,转眼间就到了。 那是座荒废的破庙。 卫缺先下了马,紧接着将罗天都又抱了下来。 罗天都两手遮着头顶,飞快地跑到檐下,卫缺将小红也牵了进来。 亩里很破,到处结满了灰尘,墙壁都开了裂,风一吹,哪怕是六月天,仍觉得有些冷,罗天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卫缺四周转了一圈,将腐朽不堪的窗子拆了,劈成一块一块的木柴,又从佛像底下摸出两个草编的蒲团,用火折子点燃了,生起了火,小红被他赶去门口挡风去了。 卫缺先将外裳解了下来,拧干了水,又去外面大树上砍了几根树枝,交叉着搭了个简单的小棚子,将外裳披在外头,让罗天都坐在里头,将她解下来的湿衣裳搭在膝上烤着。 罗天都只褪了外衣,可是里头的中衣也湿透了,贴在身上,哪怕就在火堆边,仍觉得有些冷,尤其是破庙门都没有,就靠小红挡着,一起风,四面八方都透风,她冷手指都僵住了。 “还不将湿衣服都脱下来,你想生病吗?”卫缺冷声道。 “不用,火很大,一会儿衣服不烤干了。”罗天都说。 就算她再豪放,也不可能在荒郊野外,将中衣也脱了,只裹着亵衣。 “没事,有人来我听得到。”卫缺漠然道,“若是有人敢看你,我就将他眼珠子挖下来。” 罗天都考虑了一下,还是将中衣也解了下来,学卫缺那样,搭在膝上烤着。 外头雨淅淅沥沥依旧下个不停,雨滴打在屋檐下单调的声音,十分有催眠的效果,罗天都听着听着,眼皮又重起来,觉得有些困。 唉,难得她和卫缺能偷个空出来约个会,居然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雨。 小红在门口挡着风,百无聊赖地摇着尾巴,时不时地朝外头喷出一口鼻息,显得极其无聊的样子,看都不朝罗天都看一眼。 罗天都觉得这马都成精了,极会看人脸色。 她百无聊赖地拿了个树枝,在地上无意识地写写划划。 “你写的什么?”卫缺问她。 罗天都回过是,往地上一看,笑了,地上一连写了好几个马屁精。 她心里一动,对卫缺道:“我都你写这吧,只有我们两个懂的。” 卫缺欣然应允,挪到她身边,道:“写罢。” 罗天都装模作样想了一下,然后写了个雨的英文,道:“这个就是雨字。” 卫缺拧起眉:“雨不该是这样写的么?”他在地上写了个雨字的汉字。 罗天都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这是大洋彼岸,另一个种族的文字,只道:“那个天下人都会,这个只有咱们两个懂,你到底要不要学?” “学。”卫缺很肯定地点头。 于是罗天都这一天教会了卫缺许多英文字母,比如你我他,前后左中右,下雨天晴什么的。 两人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认真,罗天都发现,卫缺的记忆力惊人的好,不管什么东西,教他两三遍,他就能全部记住,实在让她嫉妒得要命。 “啊啊啊啊啊!这不公平!”她气得大叫。 卫缺笑了一下,忽然,将衣服往她身上一扔,道:“有人来了,穿上。” 第315章 衣服已经烤得差不多干了,罗天都将衣服穿妥当,不一会儿,果然听到远处隐隐有马蹄声过来。 卫缺走到门口看去,大雨滂沱中,官道上两匹骏马飞驰而过,看那脚力分明都是日行好几百里的高头骏马,虽比不得卫缺现在骑的小红,那也差不了多少。 “那是驿官信使,朝廷送边报的。”卫缺沉声说。 罗天都吓了一跳:“跑得这样急,是不是朝廷又有大事发生了?” 卫缺心不在焉地道:“不知,最迟今晚就该有结论了。” 因为出了这个变故,两人都有些心事,方才那点轻松的气氛便一扫而空,隐隐有些压抑之感。 雨停后,卫缺一言不发,将罗天都抱上马,回上京城去了。 到家后,果有侍卫来唤卫缺,皇帝宣他进宫。 罗天都心里越发没底了,也不知道今日的信使带的是个什么消息,她别的倒不怕,就怕起战事。卫缺是武将,程青也是武将,若是真的要打仗,这两人只怕都是要上前线的,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个不小心,断胳膊少腿是小事,丢了那条小命才倒霉。 卫缺是半夜回来的,罗天都都快睡熟了,又被他吵醒了,揉着眼睛醒来,听到卫缺在外头冲澡的声音。 “回来了?”她点了油灯,捡起卫缺扔在地上的衣裳,放在大木盆里,搓起来。 这是卫缺的习惯,衣服都是换下来当天洗,很少留至第二天,有时候罗天都让他留到第二天,她给他洗都不听的,罗天都看不过眼,只好在他冲澡的时候,帮他洗了,也让他能早一点休息。 两人忙活了好一阵子,才算忙完,收拾完东西,进了屋子。 “出什么事了?”她担心了一下午,见卫缺好端端地回来了,才问。 “北戎的皇帝要死了。”卫缺开了箱子,将明日要用的衣物取了出来,放在床边的凳子上。 罗天都发现他在这些小细节方面,一板一眼的,规矩十分好。 “北戎的皇帝死了,那跟咱们大庆关系会有很大改变么?以后会不会打仗?”这才是罗天都最关心的。 自古百姓最怕两样,一样天灾,一样战乱,无论是哪样,最后必定是死伤无数,饿孚遍野。 “这要看他死后是哪个儿子接他的位置做皇帝。” 罗天都不解,朝堂的事除了罗白宿偶尔会跟她讲一些外,基本就无人可以交流了,北戎她只知道这个国家老是跟大庆开战,最后一次被今上打败了,这才安静下来。 “北戎皇帝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性格懦弱,一力主张跟咱们大庆和睦相处,若是他当了皇帝,可保大庆至少十余年不起战事;二儿子是个莽夫,只喜欢烈酒与女人,有勇无谋,不足为虑,倒是那个小儿子,勇猛无畏,骁勇好战,若是他做了皇帝,不出两年,北戎和大庆就要开战了。” 罗天都道:“那……北戎的三个皇子,谁做皇帝的机会大些?” “不知道。”卫缺说完,掀了毯子就要往床上倒,也不管一头白发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 “起来,把头发擦干。”罗天都将他拦住了,取了毛巾罩在他头上,替他擦起来。 自从今上开始试着推广棉花种植后,罗天都第一时间内就将家中的洗漱用品毛巾被套一类的,换成了棉布的,其他的贵族世家嫌弃棉布太朴素了,对棉制品依然不是很感兴趣,仍是用丝绸锦缎的多。 “麻烦。”毛巾底下卫缺咕哝了一句。 “不擦干,每天顶着湿湿的头发睡觉,你现在年轻不觉得什么,等你老了头疼起来就知道厉害了。”罗天都实在无语,卫缺看着冷冰冰的十分不好亲近,有时候却跟个小孩儿一样嫌麻烦。 卫缺虽然在嘴里抱怨,面上却隐隐透着一股笑意,十分自得,像是甚为享受罗天都的照顾一般,只不过这个表情隐在毛巾底下,罗天都看不真切罢了。 说到这个,罗天都又想起在法华庵那次,打雷的时候,卫缺倒在地上抽搐,仿佛生了重病的时候,她有心要问,又担心触了卫缺的逆鳞,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卫缺斜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问。 罗天都想了一想,决定还是问了,毕竟现在他们是夫妻,若是卫缺真的有什么隐疾,也能早早地想办法及时医治,不然,将来在什么危险的时候,比如战场,比如追捕逃犯,比如正跟人生死相搏之间再突然发病,岂不是要害了他。 只是,这中间夹了个柳锦绣,这可是明晃晃敢给卫缺头上戴绿帽子的人,说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 她仍是有些犹豫。 “有话就说,为何吞吞吐吐的!”卫缺提高了声音,有些恼了。 这可是你自己要问的。 罗天都很快做好了心理建设,道:“你还记得几年前法华庵的事么?” 果然,罗天都一提法华庵,卫缺的脸色就沉了下去,整个人又恢复成外人跟前那个冷冰冰的都指挥史了。 “记得,怎不记得。” 罗天都伸出手握住他的,道:“那一日,其实我也在。” “嗯。”卫缺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情绪又好了些,周身的冷意也一点点褪去。 “那时候,我好像看到你躺在地上,好像生病了一样……”她仔细瞅着卫缺的脸色,看他闭着眼,似乎还很平静的样子,一鼓作气地说了出来,“嗯……卫缺,你是不是……有什么暗疾在身?” 卫缺倏然睁开眼,一双利眼朝她扫了过去。 “我没有别的意思,若是真的有什么,咱们秘密请个大夫,给你瞧一瞧,你是武将,我是怕万一你对敌的时候,若又像那日那样,那可怎么办呢?” 卫缺看了她一眼,讥俏地道:“你说呢?御医都杀了好几个了。” “……” 他翻了个身,拿背对着她:“无事,只是偶尔会那样,这几年都不曾发过病了。” 这就是表示他不愿意多谈的意思了。 罗天都挨着他躺下,其实夏天的时候,罗天都更喜欢一个人睡,卫缺的体温太高,她有点嫌热,但是今晚,她却罕见地揽着他的腰,贴着他的后背,很快地就睡熟了。 油灯俱灭,一室寂静。 卫缺侧过身,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罗天都睡得酣熟的脸庞,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发顶,微启的薄唇似乎吐出了两个字,低不可闻。 吾爱。 卫缺渐渐的似乎又忙了起来,整日里早出晚归的,有时候,甚至整晚不回来,他不回来的时候,总会有两个神武卫,日日夜夜在卫府外头巡逻,生怕再有外人过来,惊了罗天都。 宫里头的那位,也是动作不断,时不时地邀了上京的贵族子弟进宫,要么是考究这些人的才学,要么是考量他们的武艺,总之,全上京的贵族公子们,这段时日都老实了许多,也不往外头呼朋唤友花天酒地了,一个个都跟收敛了爪子一样,老实得不得了。 也有不少有心人发现,这些召进宫的勋贵弟子,几乎全是年轻的未曾娶正妻的,有那比较了解今上的,仿佛悟到了什么。 天启帝今年都六十了,虽然较之前头几个皇帝,他算是比较勤俭对女色上头也不甚亲近十分有节制的,但是如今后宫仍是有一后三贵妃六妃,其他贵人之类的也有好几个,王子皇孙也不少。 有些大臣冷眼看着天启帝最近的作为,再想想后宫里头,似乎还有好几个适龄未嫁的公主,心道,莫非今上这是要给公主们挑附马了? 大庆朝的附马爷,是没有实权的,除了有个尊贵的附马身份,最多给个三品的散官职位,吃喝是不愁的,却混不到实力权臣的圈子里头去,因此,但凡有些大抱负的勋贵世家,都不大希望自家子弟尚公主,除了面子上尊贵,实在捞不到半点好处,反而要断送一名子弟的前程,实在不划算。而且那公主又岂是好尚的,真娶了进来,新妇给家中长辈奉茶的时候,还要反过来给公主行礼,想想都觉得牙疼。 有门路的,都开始找人托关系,将族中比较有前途的子弟往外派送,打算让他们过了这个风头等公主出嫁了再回来。 一时间,吏部官员的门槛几乎快被人踩破了,都是为家中子弟说情外放的事。 柳侍郎如今还领着吏部的缺,他宫中有人,自然消息要灵通一些,心里冷笑一声,哪里是为了给公主挑附马,分明是老皇帝念旧情了,要给昔日小师妹的后代择女婿呢! 柳家跟罗家那可是有仇的,柳侍郎自然也不乐意罗名都嫁进权贵人家,让罗家又多一分倚仗,跟自家打擂台,自然是应允了,照着各家的意思,安排了一些不轻不重的空闲位置,将他们远远地打发出去了,即收了礼得了实惠,又不得罪人,一举数得。 天启帝一连招待了好几波朝中勋贵子弟,似乎也有了合适的人选,等到北戎的边报一到,到底国事为重,便将这事丢至一边,专心研究北戎的事去了,这场明着是考校贵族子弟学问,暗着是相亲的选婿会总算落幕。 第316章 天气渐渐热热起来了,进了七月的时候,到了晚上,屋子里薰了驱蚊虫的药草,再吊上纱帐,热得跟个蒸笼似的,根本睡不着。 七月中旬的时候,宫里来了消息,皇后娘娘带着宫中女眷去行宫避暑,又着了人到卫府,要罗天都跟着同行。 罗天都进了宫之后,发现罗名都也在。 罗名都看见她倒是十分高兴,因为是在宫里,规矩重,便没有过来跟她讲话,只是冲着她眨了眨眼睛,等到车驾起程时,姐妹俩被安排到一辆马车里头,这才能好生讲话。 去行宫的人里头,除了宁皇后之外,同行的还有万贵妃、萧妃、柳妃,再加上四皇子、六皇子、九皇子,外加上五位未出嫁的公主,再加一些皇室宗亲的女眷,宫里的老太妃因为年岁太高,不喜热闹,也实在折腾不起,便没有跟来。 罗天都和罗名都乘坐一辆马车,那可是正儿八经的马车,都是高头骏马,高的那匹比罗天都还要高,马车内也布置得十分奢华舒适,车厢里铺了一层厚厚的垫子,上面隔了一层软垫,脚底下一只瓷盆里放了两块冰,这会儿正“咝咝”地往外冒着寒气,角落里立了一个精致的铜炉,炉子里薰着香,青烟袅袅。 “大姐,那日皇后娘娘留你在宫里呆了几日,都跟你说了什么?”罗天都看车内无人,压低了嗓音问道。 罗名都也学她,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道:“也没有说什么,叫了个老姑姑教规矩,哎呀,妈呀,那规矩可真多,比从前娘请来家里的女夫子可讲究多了,还好咱们不是生在皇家,要不然光是那些规矩都压死人了。” 罗名都已经算是比较守规矩的了,可是能让她都说出规矩压死人的话来,可想而知皇宫里的规矩有多森严,罗天都不由心有戚戚焉:“就是。” 罗名都不知想到什么,笑着道:“这些天你倒是出了名了。” “啊?”罗天都不解地问,“怎么了?” “外头都在传,司农寺少卿罗大人不知道怎么养的闺女,竟将从来不近女色的都指挥使卫大人都迷得七荤八素晕了头,现在都有不少朝廷命妇来咱家里,向娘请教教养之法呢!” 罗天都哭笑不得:“哦,以前不是一直嘲笑我不懂规矩,是个没人要的凶丫头的吗?现在倒上赶着取经了,就不怕万一将自家的小娘子也养成了个烈性子,嫁不出去。” “谁知道她们怎么想的。”罗名都看着小妹出嫁几个月,养得白白嫩嫩的,气色比在家里反而好上不少,也放下了心,“还是你自己有眼光,卫大人看着凶巴巴不好相处,却实在是个好夫婿。” 罗天都被自家大姐夸奖了,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那是,我看的人还有错的。” “哈哈。”罗名都被她逗得笑了起来。 在车里坐了一会,罗天都就觉得不舒服了,天气本来就热,还薰着香,罗天都被薰得头脑发晕,快透不过气来了。她将薰香掐熄了,又撩开车厢上的小窗子,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方才觉得好些,刚想放下车帘的时候,看到卫缺身披甲胄,骑着一匹枣红大马,跟在后面,不急不徐地走着。 她朝卫缺招了招手,卫缺瞪了她一眼,扭头跟边上的禁卫说了两句,然后“噔噔噔”地骑马跑过来,冷着脸说:“怎么了?” 罗天都看他穿着铠甲,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额头上细细密密的一层汗,不由心软了,用丝帕包了一小块冰递了过去:“给,擦擦汗吧。” “老实点。”卫缺面无表情地瞪了她一眼,扭头要回到护卫队伍里。 “哎……”罗天都忙出声唤道,“我能不能也出去骑马跟着你们走?”虽然外面的太阳也很热,但总比闷在马车里薰腊肉强。 卫缺看了她一眼,嘴唇微向下撇,露出平常讥讽人的表情,道:“你会骑马么?” 罗天都噎了一下,摔下帘子。 她真是热昏头了,忘了她还不会骑马呢!上回和卫缺出去湖边溜达了一圈,还没有哄着卫缺让她骑一骑小红,就噼哩啪啦下起了大雨。 得,她还是老老实实在马车里憋着吧,好歹车里还放了两块冰,卫缺他们可是里三层外三层捂着密不透风,在太阳底下烤着。 “你老实一点吧,别让卫大人为难。”罗名都拿起扇子,给她扇风。 她实在觉得也不是有多热啊,比起夷县那边,上京的夏天已经很凉快了好不好,半夜的时候她还要盖一床薄薄的小被子,也不知道自家小妹怎么就这么怕热。 罗天都把扇子接了过来,自己使劲摇着。唉,想吃冰棍,想吃冰淇淋,她看了看脚边正在缓缓融化的冰块,这些冰都是头年冬等河里结了冰,再取了下来,存在地窖里,保存了半年多,也不知道有多少细菌,要不然她真想敲碎了浇上蜂蜜果汁,吃上两大碗解解暑。 行宫并不远,就在西郊,离着上京城不过六十多里地,大部队行了小半日,便到了。 行宫的官员侍从早得了消息,早几天前就开始收拾了,看见宫里的仪仗列队到了,忙迎了上来。早有宫人抬了凤辇过来,宁皇后下了车乘上凤辇,其他宫妃亦有各自品级的步辇,宫妃们下了马车,才是皇子公主们,然后是宗室命妇,最后才是罗天都和罗名都。 罗天都不等宫人放下马凳,率先跳了下来,然后伸手扶着罗名都下了马车,没让那些阉人宫女们帮忙。她们俩身份都不够,下了马车和几个年幼的公主王孙一起,簇拥着皇后的凤辇一起往行宫里走。 行宫修在山中,此时百花盛开,草木繁盛,景色十分漂亮,比之上京城里,果然要阴凉许多。 走在罗名都身边的是个年轻的小萝莉,约摸着十二三岁上下,脸都还没长开。她大约是觉得罗家姐妹有些面生,抿着嘴压低了嗓音问:“你们是哪家的姐姐,我怎么以前从没见过你们?” 罗天都笑道:“我们才进京不久,我夫家姓卫,这是我大姐。” 那小娘子便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你就是卫夫人!”说罢,扭过脸认真打量起罗天都来,看罗天都长得并不如何出众,身量也不高,不由有些失望。 早几年,她的几位兄长可是变着法儿往卫大人府里送金钱送珠宝送女人,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妖娆的妩媚的清纯的温柔的高贵的无所不有,可是卫缺对那些美人儿连正眼都不瞧一下,通通轰出来了,听到卫缺成亲的消息,她还以为卫缺会娶个什么样的天仙呢! 罗天都看着好笑,觉得这个小姑娘性格倒是十分可爱,揶揄道:“怎么?是不是很失望?你一定在想,英明神武的卫大人怎么会娶了这么个貌不惊人的女人。” 那小娘子被罗天都说破了心事,脸一红,呐呐道:“才没有,我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罗天都喜爱她性子单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还没有回答,便有一个老嬷嬷过来,道:“十三公主,你怎么躲到这后头去了?萧妃娘娘在前头寻你,唤你过去。” 小姑娘便冲着罗天都眨了眨眼睛,跟着老嬷嬷到前头去了。 得,这又是一只资产阶级的皇家萝莉,罗天都瞬间就息了结交的意思,再可爱那也是宫里头的人,她这等小老百姓远远地观看就行了。 进了行宫,便有宫人过来,说宁皇后喜爱罗名都,让她跟着一起住在皇后那边,罗天都知道这是宁皇后要抬罗名都的身份,也不好阻止,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罗名都跟着宫人走了。 皇后跟万贵妃几个比较有身份的妃子公主都住在宫苑东边,北边隔开了住着几个成年的皇子皇孙,西边则是住的宗室贵妇,南边才是随行而来的几个朝廷命妇,罗天都自己也被安排在北宫苑一个叫“翠锦阁”的独立小院,其实这也是皇后体恤她初嫁人,且卫缺又跟着到行宫保护众位女眷安危,有意让她和卫缺多亲近的意思。 罗天都巴不得离那些皇家贵妇们越远越好,因此欣然应允了。 中午的时候,皇后传了膳,还特意叫了罗天都。皇家的宴席永远都是那个样,看着精致,其实根本吃不到什么,光听着众人奉承皇后贵妃的话就够了,饶是如此,一顿饭仍是吃了一个时辰。 吃了午膳,女眷们又陪着宁皇后去楼上看戏。罗天都不耐烦听那些咿咿呀呀拖长了音调唱得要死不断气的戏曲,她也听不懂,听了一会儿就开始打瞌睡,不光是她,好些年岁小的公主皇孙们也是小脑袋们一点一点地,活似小猫钓鱼一般。 宁皇后看着好笑,让她们各自散了,只留了罗名都和几个年岁大的老戏迷陪着一同品头论足。 本来天气热就容易犯困,罗天都赶了半天的路,肚子饿得咕咕叫,夹在一堆皇亲国戚中,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饭,回到了“翠锦阁”,补了一会儿觉,下午的时候,有宫人送了消暑的冰过来,这才是能入口吃的冰,只有小小的两块,盛在白瓷小碗里。 罗天都看得精神大振,想起卫缺这么大热天,还穿着盔甲四处巡逻,便将冰块敲碎了,切了几块新鲜瓜果,和碎冰混在一起,又忆起卫缺喜欢吃甜的,浇上两勺蜂蜜,再将碗盖牢了,吊在井里,等卫缺回来了给他吃。 第317章 傍晚的时候,卫缺牵了匹小母马回来了。 罗天都就在院子里的大桂树下躺着,看见他进来,蹦了过去,绕着小母马来回转了两圈,问:“你怎么牵了匹马回来了?” 卫缺将缰绳系在柱子上,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道:“你不是要骑马吗?这马温驯,趁着现在这个时候天气凉快,带你去骑马。” 罗天都眼睛一亮,她正觉得一个人呆在院子里都快发霉了,虽然院子里有不少伺候的人,可那都是宫里头出来的宫人,规矩好,在边上站半天一点声响也没有,活像个雕像似的,罗天都也不敢随便和他们搭腔,谁知道他们暗地里又是哪个王子皇孙的暗探。 “你不是负责行宫安全吗?还能带我去玩?”她兴奋地道。 卫缺看了她一眼:“有禁卫轮值,我都安排好了。” 罗天都是跟着宁皇后她们一起吃的午饭,没看到卫缺,又问他:“你午饭吃了没?” 卫缺道:“吃了。” 她这才放下心来,想起一件事,道:“你等着。” 说着跑到井边,将吊在里头的冰提了上来,因为天气太热,冰都快融化了,但是到底是一直吊在井里,碗摸上去还是冰冰的。 罗天都将瓷碗递给卫缺,道:“天太热,吃点冰解暑。”又怕卫缺担心不安全,小小声地加了一句,“我自己弄的,一直吊在井里,我就在外头坐着,没人动手脚。” 卫缺也不客气,拿了过来,两勺舀了吃得干干净净。吃完冰,卫缺就去提了水,冲了澡,然后领着罗天都去骑马了。 行宫也有马场,卫缺牵着马,领着他的小媳妇到了马场,拍了拍小母马的脖子,然后一挑眉,示意罗天都自己去和它多亲近亲近。 罗天都试探着像卫缺那样,摸了摸小母马的脖子,这马果然比小红温驯多了,不仅没有喷她,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声音轻快地“咴”了一声,显得十分愉快的模样。 “卫缺,你看它喜欢我呢!”罗天都兴奋地大叫。 卫缺笑了一下,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自己爬上去,试着走两步。 罗天都人矮,马蹬安得有点高了,她试了两回都没有爬上去,卫缺要帮她,她摆了摆手,说:“我自己来。” 说罢,又努力去踩那马蹬,这下她倒是踩稳了,七手八脚地爬上马背,费了半天的劲总算是骑在马背上了,也坐稳了,她朝卫缺扔了个得意的眼色:“我还是很有天赋的。” 卫缺抿唇不语,不想那小母马一直温温驯驯的,突然被罗天都骑在马背上,扭了两扭,罗天都一时不察,竟然被它甩下马背,还好卫缺一直在身边护着,将她接住了,并没有摔到。 卫缺懒洋洋地道:“你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技术很有天赋,动作很流畅。” 罗天都顿时大怒:“我就不信今天我连匹马都驯服不了。” 说罢,不理卫缺的朝讽,咬着牙硬是上上下下爬了几十回,也不知摔了多少跤,折腾了快一个时辰,最后上下马是没有问题了,可是只要马开始奔跑,十回里有九回坐不稳,要跌下来,好不容易最后一回,坐稳了,小母马仿佛是陪她玩跌落游戏玩腻了,慢悠悠地走了两步,罗天都高兴地大叫:“啊——卫缺,你看,我能骑马了——” 话音刚落,那马儿不知道怎么地,突然绊了一下,整个身子侧歪下去,罗天都“啊”了一声,又从马上跌下来了。卫缺把脸扭到一边,一脸不忍直视的模样,罗天都却因为方才骑在马上走了两步,十分高兴,连连摆手道:“没事没事。”比之先前,总是有进步了。 “今天就练到这里吧,明天再来。”卫缺拍了拍小母马的背,道。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罗天都出了一身的汗,浑身上下都在往外冒着热气,她也知道练骑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成的,遂点头道:“嗯,明日再来。” 卫缺挽了缰绳,又一手牵着马儿一手牵着他的小媳妇,准备回去。 正好这个时候也有几个年轻人也挑这个时候进了马场,双方打了个照面。 为首的那人二十七八岁,丹唇秀面,剑眉星目,端的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更难得的是一身英气,没有丝毫贵族公子的脂粉味儿,相貌十分符合罗天都的审美。 原来,这大庆朝还是有正常审美的,柳二那等奇葩毕竟是少数。 那人一见卫缺,拱了拱手,行了一礼:“末将参见卫大人。”抬头的时候,看见罗天都,也是目不斜视,显见得家教十分好,倒是他身后的几个青年,十分的好奇,不住地偷偷打量罗天都。 罗天都对他的观感更好了。 卫缺点了点头,也不说话,牵着罗天都旁若无人地过去了,其他人也一副习以为常的神色,显然卫缺这般目中无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众人都十分习惯了。 罗天都甚为好奇,回头望了一眼,问:“他是谁?” 卫缺道:“宣威将军的长子,都骑尉伏靖远。” “哦。”不认识的人罗天都向来不太关心,今天特意问一句,也不过是因为对方相貌不俗,一时好奇罢了。 卫缺拧着眉,走了好远一段路,又道:“如果不出意外,陛下恐有意将此人指给大姐。” “啥?”罗天都以为自己听错了,掏了掏耳朵,搞了半天,这个外貌难得能让她产生好感的男人,竟然是皇帝给她姐挑的姐夫! 卫缺微微侧过脸,火红的夕阳照在他的脸上,映得他半边脸都有些发红。他很肯定地重复道:“都骑尉伏靖远,陛下这回为大姐挑的未婚夫。” 罗天都不敢相信:“不可能,他都多大了?家里早有妻室了吧?难道让我姐过去给他做妾?” 其实伏靖远年龄并不算大,只是考虑到这年代的人普遍早婚,二十七八岁,又是贵族子弟,正常来讲,早就应该娶妻生子了。 卫缺漠然道:“他女人早死了。” 所以说皇帝是让她姐过去给人做填房么?罗天都心里愤怒又无奈,怎么这年头不管什么人都喜欢当媒婆,就连皇帝也不例外,而且还是一手包办,都不用问当事人意见的。 在别人眼里,伏靖远年轻有为,伏家的家教向来又是尊重嫡妻的,家规十分好,这样的人家哪怕是给他做填房,京里也有不少人愿意,老皇帝为了给罗名都挑个合心意的夫婿,确实是尽了心力,只是但凡是对她姐有企图的人,罗天都都没啥好感,这伏靖远不消说,立刻被罗天都列入拒绝往来户。 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你今天带我过来骑马,不会就是因为提前知道这什么都骑尉也会来马场,所以特地带我过来的吧?” 卫缺转过脸,伸出手在她气鼓鼓的脸上捏了两把,道:“不是,早想带你来骑马了。” 手摸了马的,又来摸她的脸,罗天都只觉得浑身都痒了起来,嫌弃得不行,没好气地道:“他不会又是哪个后妃的娘家人吧?” 卫缺摇头,道:“那倒不是,宣威将军乃武将出身,一身的荣耀都是从战场上厮杀得来的。” 罗天都这才放下心,只要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就好。 哪知卫缺又道:“伏靖远早年是八皇子的伴读。” 换言之,就是和八皇子是一派的。 罗天都几乎要哭了:“你说话好歹一口气说完啊。” 卫缺漫不经心地道:“那也差不多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伏靖远十五岁就入了军营,跟宫里其实没什么多大的关系了。”不过伏家跟八皇子的关系确实比寻常人家亲近一些倒是真的,但是宣威将军却是坚定的帝王派,是今上十分信任的肱骨之臣。 罗天都心里顿时烦恼得不行,她低着头,默默地跟着卫缺,一言不发。 走了一路,许是觉得她太安静了,卫缺罕见地又开口道:“伏靖远武艺不错,为人也算正派,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宣威将军治家严谨,倒是比旁人家里清静些。” 罗天都知道卫缺这是在安慰她,虽然这安慰并没有什么效果,但是她总不好打击卫缺的积极性,她心里苦闷,又不好明讲,最后只能化为长长的一声叹息。就是再清静,那也是权贵人家,是非肯定是少不了的,罗名都一个嫁过人的而且还是不能生育的姑娘家,尤其是在外人看来,年纪也不算小了,嫁进那深宅大院,有什么好下场哦,她原本是等到冬天程盛换防回京后,再想法子向程盛问明白,然后好好跟方氏和罗白宿讲,让罗名都和程盛早点成亲的,这下子什么都成了泡影。 她真想对天启帝说,你老还是安心做你的皇帝,管理你的天下吧,媒婆这个职业真不适合你,她们罗家女孩儿的亲事您老就不要横插一脚了,您要真觉得旧情难忘,有心想要补偿,就多赏罗名都点好东西,这样将来就算她嫁个平头百姓,也能无忧无豫地过一辈子。 “这事有多少人知道?”她现在最关心的是这个。 若是这事还没有传出去,她想想办法,或许还有让皇帝打消念头的可能,若是早已经传开了,那就不好收场了。 卫缺道:“明面上是无人知道。” “那暗地里呢?”罗天都又问。 卫缺冷笑一声,道:“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吧。” “……”罗天都满腹愤懑,真想仰天骂一句。 去你妈的! 第318章 行宫比之上京城里,确实凉快许多,又在山中,到处古木参天,阴凉无比,是个消暑的好地方。 罗天都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觉得多热了,半夜的时候,有时还要盖一张薄薄的毯子,总算能睡好了。 她在行宫的生活也十分丰富,清早卫缺去练武的时候,也会带上她,有时候教她打两套拳,有时候教她射箭;吃了早饭,卫缺自去做事,她就趁着天气凉快,跑去和罗名都见见面,说说话;吃了午饭,睡个午觉,下午的时候,卫缺再过来接她到马场,教她骑马,一天到晚都不得空闲,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可就是如此,罗天都心情也不好,不为别的,就是为罗名都可能即将到来的那场婚事,这一场行宫之行,大约就是天启帝给的最后期限,只怕她们从行宫回上京后,天启帝就要将指婚的事提上日程了。 最近,她时常从卫缺那里打听伏靖远的消息,私心里讲,伏靖远倒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年轻有为,年纪轻轻就入了军中,依靠自己挣功名,比之那些依靠祖辈荫庇的纨绔不知要好到哪里去,但是,罗天都始终不想让自家大姐嫁进豪门,当年一个齐家就能将罗名都折腾得半死不活的,这个伏家她也不抱多大的希望,在她心里,同是草根出身的程盛其实更适合罗名都些。 天启帝的心思,身为他几十年枕边人的皇后自然也是知道的,倚着烤肉的名头,挑了个阴天没甚太阳暴晒的下午,叫上行宫里的女眷一起,看几个王子皇孙围猎。 行宫的猎场当然不如皇家猎场那般规模大,里头的猎物也是豢养后放入场的温驯猎物,最大的也不过是花鹿一类的,凶猛野兽更是连毛都不见一根,就是如此,也是侍卫们将野兽赶了出来,王子皇孙不过做做样子,射上几箭,能猎到什么就是什么了。 这是每年都有的例行公事,今年天启帝不在,没了争宠的对象,王子皇孙们也没多大热情,不过是走下过场罢了,反倒是那群侍卫武将们,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尚未成亲的忙得不亦乐乎,既要驱赶猎物,又要保证王子皇孙们能猎到符合各自身份的猎物,自身还不能空手而回,既要让自己在成堆的侍卫中脱颖而出,又不能抢了宗室们的风采,这还真是一大技术活。 要知道猎场外站的可是以宁皇后为首的几乎囊括了整个大庆朝身份地位最高的女性群体,若是表现出色,得了哪家夫人的青眼,说不好回去之后媳妇儿都有了。 罗天都也站在猎场外,看了半天,凭良心讲,这些武人出身的武将侍卫,其实都不错,当然,最出色的还是要算伏靖远。 “母后,那人是谁?”出嫁多年的六公主,问身侧的皇后。 宁皇后定眼一瞧,到处都是人,没看出六公主说的是谁,问她:“你说的是哪个?” “就是方才那个,一身银甲,骑着黑马的,看着威风凛凛的。” 宁皇后笑道:“那是宣威将军的长子,骑都尉伏靖远。” 她们两人一开口,众人的目光不由都朝远处望了过去,正好伏靖远驱赶着几只野鹿从林子里跑了出来,守在外面的几个皇子立刻搭弓放箭,“倏”地一声,放倒了两只野鹿,还有两只趁机跑了。 罗名都自然也好奇地看了一眼,也觉得伏靖远不错,受罗天都审美的影响,罗名都现在的喜好也更偏向阳刚明朗的武将,对弱不经风的读书人没啥大兴趣。 宁皇后喜爱罗名都,走到哪里都带着,跟亲孙女一样。她生有两子两女,长子已殁,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如今还在身边的只有一个八皇子,罗名都性格温驯,除却天启帝的面子,宁皇后私下里对罗名都倒也真有几分喜爱的。 她是知道天启帝有意将罗名都许给伏靖远,便刻意道:“靖远自小就十分聪慧,能文能武,十五岁的时候就进了军营,硬是不依靠祖辈荫庇,只靠着自己,在军营里搏命挣前程,这才是我大庆的好儿郎。” 诸位贵妇也纷纷点头,虽然觉得这个伏靖远能耐是有,却有点傻,有宣威将军那么棵大树不靠,非要拼死拼活上战场厮杀,这是命大,挣了功名回来,若是运气差些,死在外头,那可就什么都没了。 六公主有个小女儿,前年夫婿死了,六公主可怜她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便将她接了回来,琢磨着再给她许门婚事,只是因为年纪门第的关系,一直没挑到合适的,这会儿她看到伏靖远年轻有为,又生得俊朗非常,便动了心思,有心将小女儿嫁与他,只等着散场之后,找宁皇后多套套话,再做打算。 其他的命妇们也都睁着眼睛瞧,她们都不傻,这个时候能进场陪着王子皇孙围猎的,多半都是有身份地位,自身也有几分本事的,绝不是什么怂货。她们都是世家命妇,家里别的不多,儿女却是不少的,不管嫡出庶出,也不管内心是喜欢还是厌恶,既然有人生下来了,还养大了,那么总要送佛送到西,让他们成家立业,该嫁的嫁,该娶的娶,挑女婿媳妇就成了一大难题了,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自然是睁大了眼睛仔细挑,若是最后能挑出个把女婿,也不枉这回行宫之行了。 只是伏靖远再出色,相比之下,他年岁便有些大了,且又是娶过妻的,家中还有个嫡子在,许多贵妇们也只是觉得他十分出众,有些可惜他条件不相合,倒是不曾打主意到他头上。她们那种地位的人家,哪怕是庶出的闺女,也不可能嫁过去给人做填房,帮别人养孩子,要不然等到自家闺女也生下一男半女,跟前头的孩子又怎么相处呢? 也有几个聪明的,看看罗名都,再望望场中的伏靖远,有些悟了。 她们能混到这个地位,都不是蠢的,隐隐有些猜到了这次行宫之行皇后的目的了。虽然罗家和皇家并没有大肆宣扬,罗名都就是当年大儒的重孙,但是只要见过顾琼华的,再看罗名都,都能猜出是怎么回事,皇帝这是老了念旧情了,当年顾家要是不败,顾琼华那就是皇后了,压根就没有现在宁皇后什么事儿了。 合着这次行宫之行,是老皇帝变着法儿,让罗家这个小娘子看看未来的夫婿长什么样,她们都是陪衬。 众人明了帝后两人的心思,自然就识相地不去打伏靖远的主意了,又将目光放在另几个英姿非凡的儿郎身上。 宁皇后因为伏靖远表现出众,自然也十分高兴,围猎散场之后,也没有让罗天都早早地回去,反而留了她一起吃晚饭——烤鹿肉。 夏天气温高,罗天都其实不怎么爱吃饭,更不要说吃烤肉了,但是皇后相邀,就是不喜欢,那也得满脸堆笑地接受。 宁皇后是皇后,不管是哪个皇子猎了什么,照例第一个就是要给宁皇后上贡的,宁皇后只捡了几块新鲜鹿肉,让人架了烤架,晚间烤着吃,其他的都分给其他人了。 宫里的厨子手艺确实不错,鹿肉烤得肉香四溢,罗天都也忍不住吃了两块,她想着卫缺似乎挺喜欢吃这个的,就是不知道今天猎的野味,有没有往那边送去。 宁皇后看她若有所思的,道:“你只管吃吧,卫大人那里我早吩咐人送了一份过去了。” 罗天都这才笑着道了谢。 宁皇后便笑道:“别人只道你有些小脾气,哪里想到,你却是个能一心为着自家夫君的,连吃块肉也想着他,他们都看走了眼有,倒是卫大人有眼光。” 罗天都心道,若不是卫缺对她好,她又哪里会什么事都想着他,人跟人相处,都是将心比心的。 别人夸罗天都,罗名都这个做姐姐的十分高兴,抿着嘴笑。 宁皇后这才偏过头,装作漫不经心地样子对罗名都道:“名都,我记得你今年也有二十五了吧?” 罗名都怔了一下,继而回道:“回皇后娘娘,民女确是二十又五了。” 宁皇后便笑道:“年纪也不小了,有合适的,怎不找个一起好生过日子?” 罗名都低下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才抬头,道:“不瞒皇后娘娘,民女从前嫁过人,奈何缘份浅,嫁得两年便和夫家义绝了,民女也不想着再嫁,只有一个心愿,帮着我娘将幼弟抚养长大,等来爹娘年迈,也能有个依靠,别的民女也不奢望。” 宁皇后拧起眉,叹道:“你还年轻,一辈子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就是为了罗大人和罗夫人,你也不能再有这样的心思,哪个做爹娘的,不希望子女一辈子有个依靠,能够相互扶持到老,就是我的儿媳妇……” 宁皇后这是想起自己已逝的长子了,大皇子殁后,除了王妃和另两个育有子嗣的侧室,其他无所出的侍妾都由天启帝做主,打发她们各自归家再嫁,为大庆朝的人口增长做贡献去了。 罗天都这才想起,大庆朝对于寡妇改嫁确实十分宽容的,因为早些年一直跟人打仗的缘故,人口锐减,朝廷并不赞成丈夫死后,妇人守节,尤其是年轻寡妇,官府通常是出银两置嫁妆,鼓励节妇再嫁。 天启帝更是其中表率,连媳妇都让她们改嫁了。 宁皇后说到这里,转而又问:“你们觉得今日那个伏靖远如何?” 第319章 罗名都有些惊讶,不过她也不是蠢笨的人,联想到宁皇后的前后话,自然也琢磨出了那么点意思。 她斟琢了一下,十分小心谨慎地回答:“我大庆朝的儿郎都是十分不错的。” 宁皇后也笑道:“都骑尉今年才二十八岁,我瞧着跟你倒是年纪相近,人也是不错的,家里除了已经过逝的正妻,就只有一个从小照顾他的侍女,倒是干净,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你也不小了,碰见合适的,不妨也找个一起好生过日子,以前的那些陈年旧事,就全都忘了吧,” 一席话说得罗名都脸都红了,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才好。罗天都看得暗暗着急,生怕伏靖远这般出色,让宁皇后鼓噪几声,就动了心。 宁皇后又看了罗天都一眼,道:“我知道你是担心你大姐嫁到世家里受人欺负,可是做人媳妇的,哪里那么自在,你以为嫁进普通人家,就能太平无事了?婆媳妯娌关系一样也要用心经营,该有的麻烦也一样不少。伏家我还是了解的,伏将军夫妇都不是刻薄的人,为人甚是厚道,十分易相处,做他家的媳妇,还是比较轻松的。” 能让一个皇后说出这翻话,已经很不容易了。罗天都默然,她总不能代替罗名都拒绝吧。 罗名都心里难受,还得忍着,毕恭毕敬地回道:“多谢皇后娘娘厚爱,只是民女这辈子怕是不能有身孕了,实在不愿意再去耽误别人。” 宁皇后笑笑:“靖远前头那个留了个嫡子,伏家在子嗣上头也不是很着急的,你只管放心好了,他们家必不会为了这个刻薄你。” 换句话说,伏家就是想娶个能帮着操持家务,还不用担心罗名都今后会生了孩子,分薄嫡子家产的好媳妇。 罗天都忍不住心道,她知道天启帝是好心,为了配合罗名都的情况,千挑万选挑出了伏靖远这么个人选,委实也是难得了,可是罗天都仍然禁不住仍要想偏,伏家娶了罗名都,纵然沾不到多少便宜,可是也没多少坏处,反倒是罗名都,她又不能生孩子,为伏家辛苦几十年,将来老了,她又没有孩子傍身,她到时可怎么办呢?她难道还能理直气壮的叫伏家的长子嫡孙给她养老吗?少不得也是个晚景凄凉的境地。 宁皇后看罗天都还有些不乐意的样子,笑道:“你这孩子,怎么满脸的不高兴?如今你和卫大人和和美美,难道就忍心看你大姐一个人形单影只,孤苦一生吗?” 这话说得就有点重了,罗名都生怕宁皇后再出言责备罗天都,忙道:“小都她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皇后娘娘不要见怪。”说罢,又道,“民女……民女一切听皇后娘娘的就是。” 宁皇后宽慰一笑:“正是,女儿家的还是得有个终身依靠才成,别人也就罢了,靖远那孩子早年也在宫中呆了几年,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必不会负了你。” 罗天都心里一动,想起卫缺说过的,伏靖远当年好像是八皇子的伴读,八皇子可是皇后生的。 如果罗名都嫁给了伏靖远,她们这也算是掺和进皇储之争里头去了吗? 宁皇后看了看她们姐俩,倒是没有计较之前罗天都的失礼,作为一个育有好几个子女的母亲,她更愿意看见两姐妹相亲相爱,相互扶持,罗天都一心维护自家大姐,她还不至于心胸狭小到为这种事而生气。 吃完了鹿肉,罗天都便告辞回去了,罗名都送她出来,姐妹俩都不说话。罗天都看着罗名都,只觉得这个大姐真是无一处不好,为何偏偏就是命这么不好呢? “姐,你……” 罗名都笑笑,反而来安慰她:“没事,小都,你该相信陛下和娘娘的眼光。” 罗天都心道,她当然是相信那两口子的眼光,她不相信的是这个世道对女人的偏见和压迫,世人眼里的好男人跟她所知的差别太大罢了。 “那……”她左右看了看,发现附近并无宫人之后,才凑到罗名都耳边小声地问,“那程盛哥呢?你不是喜欢他的么?” 罗名都瞪大眼看着她,吃惊地道:“你怎么知道……”她明明掩藏得很好,根本无人发现的。 罗天都着实可怜她:“姐,我早知道了。” 吃惊过后,罗名都很快就镇定下来,垂首轻笑:“他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自己自作多情罢了,你可别在他面前多嘴。他……还有大好前程在等着他,绝不能趟进咱们家这趟浑水,那会毁了他。” 这下轮到罗天都吃惊了,她一直以为这个大姐不谙世事,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习惯把什么事都压在心底,不说出来罢了。罗天都只没得满心愤懑无可发泄,闷在心里,憋得难受。 明明她的大姐又聪慧又温柔,值得这个世上最好的男人相待,就因为这个世道对女人的偏见,落得如今受人摆布的地步。 目送自家小妹走后,罗名都退回了大殿,在一旁侍奉宁皇后。 宁皇后到底有了年纪,精力有些不济,和罗名都又说了些琐事后,就有点打瞌睡。罗名都和宫人一起服侍宁皇后安歇后,留了两个宫人在大殿伺候后,才回自己的屋子。 庭院里有个不甚起眼只负责洒扫的宫女,抬头望了一眼昏暗的静寂无声的大殿,抿了抿嘴,然后寻了个机会,出了门,匆匆往行宫北苑而去。 罗天都闷闷不乐地回到“翠锦阁”,果然看到案板上放了好大一块鹿肉。 因为天气炎热,新鲜肉根本隔不了夜,罗天都便将鹿肉都收拾了,捡了最嫩的那一块煎了,其他的都烤了,给卫缺当晚餐。她带了两罐蜂蜜,也不怕吃多了烤肉上火,大不了吃过肉之后,多冲两碗蜂蜜水喝,反正卫缺也喜欢吃甜食。 果然,卫缺看到晚餐都是肉,十分高兴,虽然还是板着脸,但周身的气息都显得轻松许多,没有往日那么吓人了。 罗天都自己将井水镇过的半边西瓜取了上来,吃了两块,其他的都留给卫缺了。 卫缺向来吃得多,吃完了烤肉,喝了两碗蜂蜜,又将罗天都吃剩下的半边西瓜也吃了,一点也不浪费。 罗天都禁不住好奇地打量他,寻常人照他这个吃法,只怕早吃成了个大胖子,偏生卫缺看来肚子平平的,小腹上全是肌肉,真是半分多余的赘肉都没有。他吃的那么多肉到底都吃到哪里去了? 她想得多了,不由兴趣了去摸一摸的念头。 卫缺偏过头,冷冷地打量她。 罗天都若无其事地缩回手,道:“后天就是中元节啦,咱们晚上去放河灯?” 这边的习俗,中元节的时候,要为亡者点一盏荷花灯,用以超渡孤魂亡鬼的意思。罗天都是不信这些的,可是想到这么些年来,卫缺手上不知道染上了多少条人命,杀孽太重,罗天都想了想到时候还是多放几盏河灯,不为别的,就当是为卫缺积些阴德罢了。 卫缺点了点头,表示允了。 罗天都突然发现,好像只要是自己的要求,卫缺似乎从来就不曾反对过,这个人从不懂得说什么甜言蜜语哄她高兴,但是他一直默默地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对她好,骨子里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温柔好男人。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实在是这个世上最幸运的人,没有之一。 老天怜她,让她比别人多了重活一次的机会,给了她天底下最好的爹娘,又给了她最强大内心又无比温柔的好郎君,她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一切,好好保护她的家人。 “卫缺,我喜欢你,我会对你好的。”她笑眯眯地地卫缺道。 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已经睡熟了,卫缺好半天也没回答,罗天都向自己的相公表达了情意,也不管卫缺怎么想,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啊,陪了宁皇后那个老女人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烤肉,好累! 不一会儿,罗天都便发出均匀平缓的呼吸声,显然已经睡熟了。 卫缺却突然睁开了眼,慢慢地坐起身来,看了看身侧早已睡熟的罗天都好一会儿,然后轻手轻脚地起床,不发出一点儿声音,来到桌边,借着窗外明亮的月光,低着头聚精会神地不知道在捣鼓着什么。 明亮而温柔的月光,透过半开的窗子,迤逦进屋内,映着一卧一坐的两人,这一刻,显得格外平静而美好。 第二日,罗天都醒过来的时候,卫缺早已不在,她照例伸了个懒腰,正准备起床,感到手背好像蹭到了什么。她坐起身一看,发现原本卫缺躺的那半边枕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摆了三个莲花灯,其中一个莲花瓣上的浆糊都还没干,显见得是才做好的。 这是她和卫缺的卧房,大清早能放到她枕头上来,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做的。 罗天都想到卫缺那么冷漠的人,居然一板一眼地粘这种精巧的小玩意,就忍不住想笑,也十分感动。 卫缺就是这样一个人,看着冷漠,其实你对他好一分,他便会拿十分回报于你;相反的,你若对他坏上一分,他也会拿出十分的力气来报复你了。 她是真的赚到了呢! 第320章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因为宁皇后一直在行宫,也没有回宫,便只草草祭祀了一番,晚上设了筵席,招待行宫诸人。 皇家的筵席向来中看不中吃,罗天都听着众人对着宁皇后和一干王子皇孙歌功颂德了半天,就吃了两片卤肉,肚子饿得咕咕叫。 好不容易捱到筵席吃完了,老皇后她们照例要听戏的,罗天都耐着性子陪着听了一出“咿咿呀呀”不知道唱的是什么的戏曲,然后寻了个理由就告退了,匆匆回到“翠锦阁”。她和卫缺约好了,晚上一起去放河灯的。 卫缺果然已经在“翠锦阁”等候多时了,见罗天都回来得晚,也不曾说什么,桌上摆着前天他半夜起来粘好的莲花灯。 “你吃饭了没?”罗天都问他。 “吃了。”卫缺已经穿戴整齐,一副要出门的架式了。 “等等。”罗天都跑进屋里,取了纸笔,沾了墨水,写了三个纸条,收好了,这才道:“走吧。” 行宫外面就是碧水的支流清河,罗天都站在半山坡上,遥望河面点点星光灯火,景色十分美丽。因为是皇家行宫,清河上游几十里都没甚人烟,偶尔在半路遇上三两个提着宫灯的,多半是宫人或是像罗天都这般随同宁皇后来行宫的朝廷女眷,一路人声寂廖,和底下的热闹情形大厢径庭。 罗天都和卫缺提着三只莲花灯,选了一处无人的地方停了下来。 平静的清河河面上,飘着三两盏河灯,半明不灭的。 卫缺点了一小截蜡烛,放进莲花灯里,昏黄温暖的火光在白色的莲花花瓣里跳跃不定,映得他的脸都格外柔和起来。 罗天都从袖子里取出方才写的愿望纸条,小心翼翼地放进莲花灯里不被烛火烧到,然后将花灯平平地放到水面上。 三张纸条上写了三个心愿,一愿家人健康安泰;二愿大姐一生幸福美满;三愿卫缺一世平安。 罗天都许完了愿,看着清河河水载着那三盏花灯,一漾一漾地在河面上荡开了。 一阵风吹来,花灯里的烛火跳了两跳,几乎快要被吹灭,罗天都看得心都提了起来。放河灯都说河灯不灭才是最吉利的,虽然罗天都并不信这个,但若是刚放下去灯就灭了,想想也是很扫兴的事情。 卫缺摘了几片宽大的树叶,指尖一用力,叶片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分散开来,将花灯团团围了起来,很快地,风停了,花灯里烛光摇曳,终于挣扎着又燃了起来。 漆黑的夜里,只看见河面上点点昏黄的灯火,载着人们对已逝亲人的怀念,载着对未来幸福的向往,安静地通往不知名的远方。 罗天都坐在河边,看着卫缺亲手点燃的几盏花灯慢慢地和河面上其他的花灯混在一起,再也分辨不出来究竟哪几盏才是自家点燃的,方才起身和卫缺慢慢回行宫。 回到行宫,罗天都便觉得有些不对,侍卫宫人多了许多不说,那些宫人见到她,一个个都紧低着头,匆匆而过,仿佛她身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传染病似的。 “这是出什么事了?”罗天都望望卫缺,问。 卫缺拧着眉,道:“先回去。” 到了“翠锦阁”,罗天都发现院子里也多添了许多人手,原先伺候的几个宫人不见踪影,全是些新面孔,尤其是几道门的位置,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个时候她就是个傻子,也知道有些不妙了,当下唤了宫人过来,打听她离开不在的这段时间,出了什么事,闹得现在行宫戒备如此森严。 那宫人看了一眼卫缺,有些害怕地低下头,犹犹豫豫地只推说不知。 卫缺一个冷眼扫过去,冷冷地道:“说!” 那宫人身子整个抖了一抖,实在扛不住卫缺的冷气,小声道:“听说好像是有人在行宫私下相会,被皇后娘娘撞了个正着。” 私会?罗天都心里一跳,问:“谁跟谁私会?” 宫人吓得“叭”地一声,跪在了地上,死也不肯讲,只一个劲地摇头:“奴婢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罗天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是不是我姐?” 宫人吓得趴在地上直发抖,头都不敢抬。 “没事了,下去吧。”卫缺冷冷地道。 罗天都道:“我过去瞧瞧,问个清楚,你先歇息吧,不用等我。” 卫缺道:“我和你去。” 罗天都想也不想,拒绝道:“我姐是肯定不会和人私会的,定是有人设计陷害,这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就留在家里,我打听清楚了,再跟你讲。” 她和罗名都身份低微,别人就是设计陷害,也得不到什么实质的好处,现在有人朝罗名都下手,必是为了她和伏靖远的婚事,只要事关皇宫里头那几个皇子的事,卫缺就不适合掺和进去了。 一路上罗天都心急如焚,恨不得能立时见到罗名都问个清楚明白才好。她到了行宫东苑,先去拜见皇后。 殿外伺候的宫女也换了,换成了一个年纪稍大看着十分精明的宫女,她看见罗天都,客气而冷淡地道:“皇后娘娘已经安歇,卫夫人有什么事,明日再过来吧。” 罗天都心里急得都要冒火了,还不能发脾气,只能按捺下心里的焦急,悄悄往那宫人手里塞了一个荷包,道:“我大姐一直跟着皇后娘娘住在这边,我想先去见见她。” 那宫人十分懂规矩,坚决不接受罗天都的荷包,将她的荷包还了回去,道:“大娘子也歇下了,卫夫人要见大娘子,也请明日再过来。”竟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罗天都拧着眉,道:“那我不见她,只在门外跟她说说话。” 宫人仍是冷冷地拒绝。 罗天都无计可施,站在殿外,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窖,说不出的难受,到现在她连罗名都的面都没见着,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罗名都看起来温和,性子却很倔,现在白白被人冤枉,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许是两人争执的声音有些过大,惊动了殿里的人,有个年轻的女官从殿内走了出来,喝问:“何事喧哗?!” 那宫人便一板一眼地道:“卫夫人想见罗大娘子。” 那女官看了罗天都一眼,皱起了眉,道:“既如此,卫夫人这边请。” 两人绕过皇后所住的大殿,来到东苑一个僻静的角落,外头有两排侍卫手持着明晃晃的枪戟守着,那女官对领头那人道:“奉皇后娘娘之命,领卫夫人来看望罗大娘子。” 侍卫看了看她的腰牌,查验无误,放人进去了。 守卫如此森严,罗天都的心也不住地往下沉,心中又不由升起一股怒意,宁皇后分明是把罗名都当成犯人看管起来了,就是犯罪还要先过堂审过之后才能定罪呢,罗名都明摆着就是有人诬陷她,宁皇后居然问都不问一声,就把人关起来了。 罗名都所在的屋子外头,还守了两个宫女,她们见到罗天都和一名女官过来,忙起身福了一福。 那女官道:“卫夫人来和罗大娘子说说话,你们且先下去吧。” “大姐——”罗天都忙推开门,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点灯,只隐隐约约看到床边好像坐了个人影的样子。 那人影听到罗天都的声音,颤声回道:“是……小都吗?”声音里充满了惊惶。 “大姐,是我。”罗天都听到罗名都的声音,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才稍稍落下,还好人没事。 那女官点了蜡烛,昏黄的灯光里,罗天都看到罗名都抱着膝缩在床上,一脸的惊慌之色,十分可怜。 罗名都看见她进来,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小都……” 罗天都心里一酸,难受得要命,却拼命忍住了,走过去揽着她的背,道:“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罗名都见着了小妹,惶急了半天的心才终于有了着落,道:“小都,我没有跟人私会,可是没人信我。” 罗天都忙拍着她的背,道:“我知道,大姐不是这种人。” 那女官见她们见了面,半天不说正题,咳嗽了一声,轻声提醒道:“卫夫人,时间紧迫,先挑要紧的说。” 罗天都回过神,推开罗名都,认真地问:“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先告诉我。” 罗名都抿了抿嘴,这才平静下来,道:“晚上你走后,我陪着皇后娘娘在园子里听戏,听完戏回去的时候,有个小宫女拿了你平时用的帕子过来,说你放花灯的时候,在外头受伤了,我心里一急,就跟着她走了,路过竹林的时候,结果林子里有个侍卫在那里,我要退回来的时候,皇后娘娘她们就过来了。” 罗天都听了,脸色一沉,道:“就这样?” 如果只是碰上,两人既无接触又没有说上一句话,如何称得上私会? 罗名都的手抖了一抖,带了点绝望的语气道:“那个侍卫说是我约了他来此处相见的,可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那宫女呢?” 罗名都沉默了一会,摇头道:“不见了。”当时一片混乱,等罗名都回过神来,想找那个小宫女作证时,那个小宫女连同手里的帕子都不见了。 第321章 “不见了?”罗天都简直要被气笑了,“一个大活人跟着你,不见了你竟然不知道?” 罗名都自被诬赖和人私会,关进这座小院里,一颗心就如同在油锅里流一般,煎熬不已,她连自绝的念头都起过,若不是因为不甘心背负这个自己根本就没有犯过的罪名就这样窝窝囊囊地死去,只怕这个时候罗天都根本就见不着她了。 罗天都沉默了一会,问:“你还记得那个宫人长得什么样?以前有没有见过她?” 罗名都盯着罗天都衣摆上的花纹,想了一想,道:“圆脸,年纪不大,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也不高,走路的时候,低着头走得急匆匆的,生怕别人见到她的样子。”她用力回忆着,又想了起来,“还有,她的左手腕内侧有个胎记,红红的,不大。”她边说边比了比那胎记大小。 罗天都听了,缓缓摇头:“大姐,翠锦园里并没有这个宫人。” 罗名都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神情倒是平静了许多,慢慢地说:“小都,见着了你,我放心多了,你不要担心,我会好好的,你回去吧。” 罗天都从小跟罗名都一块长大,一张炕上睡觉,一个碗里吃饭,对她的心思还是比较了解的,她看着罗名都面上在笑,心底里还不知道有多难过,当初齐锦的事,闹得她就要去出家当姑子,现在被人这般污蔑,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傻事。 她只能小声劝慰道:“姐,你不要害怕,这些事你又没做过,你怕什么?皇后娘娘那般贤明的人,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罗名都仿佛一副看开的表情,嘴角抿了抿,微微笑了一笑,点头道:“嗯,我相信小都的话,我知道你从小就护着家里人,但是这一回,切不可为了我的事,忤逆皇后娘娘。” 罗天都一怔,心里忽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望着罗名都,道:“大姐,你想说什么?” 罗名都神色间十分坦然:“小都,你比大姐聪明,也比大姐能干,以后爹娘就靠你了,要好好孝敬爹娘,好好照顾子衿,好好地跟卫大人过日子,以后遇事,切不可随意逞强,知道了吗?” 罗天都心里“格噔”一跳,这话怎么越听越像是交待遗言。她看着罗名都,厉声道:“罗名都,你想做什么?想想爹和娘,想想子衿,赶紧把你脑中那些傻念头给我丢掉!多大的事啊,值得你要死要活的吗?” 罗名都被她说破心事,再也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抱着罗天都放声大哭。 她也不甘心啊,为什么她们一家好好的,从没有半点算计别人的念头,偏生有那么多人要害她们呢? “你什么都不要想,事情总会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你安安心心地等着,万不可再有别的傻念头了。”罗天都摸了摸她的头发,一遍遍地叮嘱,直到罗名都点头答应,再不起什么怪念头了,才放下心来。 外头守门的两个宫女,听见屋里动静太大,在外头探头探脑地,又不敢出声相催,十分为难。 同来的女官看见了,咳了一声,道:“天色不早了,卫夫人还是先回去吧,若是有人瞧见了,对大娘子的名声反而不好。” 罗天都心里实在舍不得罗名都,然而这女官反倒是提醒了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出究竟是什么人在算计罗名都,还有找到那个宫女,要不然这回的事,罗名都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女官听到她们姐俩的对话,也隐隐猜出了罗名都想以死铭志的意思,遂劝道:“大娘子还是放宽心,万事还有皇后娘娘和陛下做主,切莫做出什么傻事,不然岂不是趁了别人的心。” 罗天都叮嘱完罗名都,跟着那女官出了院子,问道:“这位姐姐,那个口口声声污蔑我大姐的侍卫现在何处?” 那女官停下脚步,严肃地道:“这不是卫夫人该知道的事。” 罗天都冷笑一声,道:“我原也不想管,我只怕这一耽搁,明日那侍卫便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到那时我大姐的冤屈又该朝何人去诉个明白?” 那女官平日深得皇后器重,在宫里也十分有地位,就是有些不受宠的宫妃,见着了她也要毕恭毕敬,何曾这样被人顶撞过,一时心里也十分不痛快,冷冷地道:“卫夫人慎言。” 罗天都心里恨得要命,却因为身份的缘故,不得不忍了,回到“翠锦园”,找卫缺商量。 那女官送了罗天都出去东苑,自去找宁皇后复命。 “如何?罗家大娘子可说了什么?”已经四更天了,宁皇后居然还未曾歇息,见她进屋,出声问道。 “罗家大娘子只说是个宫女引了她去竹林的,她并不知情。”那女官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宫女?哪个宫里的?”宁皇后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她执掌六宫多年,现下在她眼皮子底下竟然出了这等丑事,她心里自然是十分恼怒的。 女官细细思索了一翻,想了想道:“奴婢细听,那宫女倒有点像是永安宫的掌灯宫女。” 宁皇后一听,就烦躁了。 永安宫?那个姓万的女人就不能老实消停两天?堂堂一个宫妃,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为难一个小姑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一点长进也没有。 她挥了挥手,道:“退下吧,好生看着罗家大娘子,宽一宽她的心,莫真让她做出什么傻事了。”若真让罗名都死在这行宫里,她就是浑身长满嘴到时跟天启帝都说不清了。 “是。”女官福了一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出了这档子事,自然没有半个人愿意留下来消暑了。第二天,宁皇后就吩咐众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宫了。 罗天都正巴不得立刻回京,好让卫缺着手查那侍卫的事。 为了照顾罗名都的面子,也为了显示帝后二人对罗名都仍是看重的意思,回程的时候,宁皇后特地让罗名都跟自己同坐一辆马车,倒是没有丝毫芥蒂的样子。 昨晚上竹林的事,不光是宁皇后撞见了,还有好些陪着宁皇后一起听戏的宫妃朝廷命妇们也看到了。宁皇后可以杀一儆百,严令宫人随便议论,为免消息泄漏,甚至能将那些宫人全部处死,但是总不能将那些朝廷命妇们也一起打死,那些妇人们最喜欢八卦,何况还是这么伤风败俗的事,回去之后你一言我一语早议论开了,到今天启程回京的时候,看着罗名都的眼光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回到了京里的当天,卫缺就被叫进宫了,一直到隔天的凌晨才回来,带着一身的血气。 罗天都那两晚几乎都不曾睡,一直守在家里,眼巴巴地等着卫缺回来,一见他就问:“我大姐呢?她有没有事?事情可查清楚了?” 皇帝宣卫缺进宫,的确也是为了罗名都的事,只不过事情不太顺利,那侍卫在行宫的时候,原本一直被皇后的人看守着,倒是无事,回到上京,将人递交到宗人府,卫缺还没进宫,人就没了。 那侍卫家世也很干净,老家早没了人,光棍一条,早年在战场上卖命,挣了点军功,后来入了永和宫做了个普通侍卫。 不光是这侍卫,就是那圆脸手上有胎记的宫女,也失踪了,别说万贵妃的永安宫,宁皇后翻查了整个后宫,也没找着她,因为这个,宁皇后还被万贵妃肆意冷嘲热讽了一翻。 “那就是说死无对证了?”罗天都一听,傻眼了。 人证全没了,那这个罪名她大姐不是背定了? “那我大姐人呢?”罗天都最担心的是这个。 卫缺用冷水洗了把脸,提了下精神,道:“你姐没事,过两天就能回家了。” 罗天都知道卫缺向来说话算话,他既说无事,想必最后罗名都定会平安无事回来。出了这么大的事,罗白宿和方氏还不知如何担心,便道:“卫缺,我今天想回趟娘家,也不知道爹和娘有多担心。” 卫缺点头,道:“我这几日忙,你回家多陪陪岳父岳母也好。” 那侍卫死得蹊跷,卫缺为了查他的死因,也是两晚未睡,今早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回来换件衣裳,又要去宫里。 卫缺走后,罗天都也草草收拾了一下,就去了罗府。 方氏两口子隐约也听到了点了风声,正急得不知道怎么样才好,看见罗天都回来,方氏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一迭声地问:“小都,你大姐她究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听说她……” 后面的话方氏说不出口,罗名都是她一手养大的,那孩子是个什么性子,她还是清楚的,绝不会做出私会男人的事,也没必要,罗名都看上了什么人,只要跟她说一声,她和罗白宿万没有不同意的,她实在用不着偷偷摸摸。 罗天都安慰她道:“娘,没事,大姐过几天就会回来了,你别没事在家里自己吓自己。” 方氏看了她一眼,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你大姐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我还不知道,这分明是有人要害她呀,我怎么不担心。” 第322章 罗天都心道,可不就是有人存了心思要害罗名都。 2016 .xiaoshuo2016 罗白宿心里也着急,但是面上到底比方氏沉得住气,问:“你大姐在宫里可有碍着什么人?不然哪里会有人想害她?” 罗天都道:“陛下和皇后娘娘想把大姐指给都骑尉伏靖远,他以前是八皇子的侍读。” 罗白宿一听就明白了,叹了口气,道:“这是有人不想做成这门亲事,你大姐只是无辜被牵连了。” 方氏道:“那名都呢?会怎么样?” 罗白宿道:“好一点,什么事都没有的回来,名声也坏了以后也不好再说亲。” 方氏急道:“我只要她能平安无事地回来,这种时候了,我还要名声做什么?她嫁不掉我就养她一辈子。” “那坏一点会如何?”罗天都问。 “坏一点,她可能就回不来了。”罗白宿拧起眉,这就要看天启帝对顾琼华的感情到底有多深了。 方氏道:“小都,你说那什么伏靖远的事,我和你爹怎么都不知道?若是真的指婚,你爹应该会提前知道的吧?” 罗白宿也看向罗天都,问:“名都的事,应该只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在商量,并没有正式定下来,这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陛下了为了照顾伏家的情绪,也不会再提让名都嫁进伏家的事,你们就不要担心了。”现在该担心的是这一回,名都回来之后,只怕真的就要名声扫地了,上京再无她立足之处。 “总比不明不白死在宫里强。”罗天都道,这上京真是个吃人的地方。 方氏忍不住埋怨:“好好的,做什么要给名都指婚,闹到最后还是名都最吃亏。我也不管了,只要名都一回来,我就带着她和子衿回乡下,再不让她被人这么欺负了。” 罗天都颇为赞同,天启帝连自己的儿子都搞不定,还来插手罗名都的婚事,这不是给罗名都招祸呢!真是好心办坏事。 她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卫缺能查出个什么名堂来,虽然天启帝必不会为了这事,对他的几个儿子怎么样,但是好歹还是能给罗名都出口气的。 卫缺果然没有令她失望,没过几天,就将事情查了个大概,与此同时,一份无比详细的奏折也被呈上了天启帝的案前。 天启帝看着手里奏折,不怒反笑,“好!好!好!朕真是生了几个好儿子啊,政事上怎么就没见他们这么用心,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天启帝一生戎马,但是在朝堂上脾气却十分温和,除了当年瑾王叛乱之外,朝臣们鲜少见到这位皇帝如此动怒。当时文华殿里还有好几个大臣,看着天启帝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顿时都低下了头。 天启帝看着堂下一众亲近的大臣,从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更让他对这些老臣生厌。 他和皇后才将将商议好罗名都的指婚人选,就闹出了这么一桩丑事,设计陷害的还是他的亲生儿子,真是让他脸都丢尽了。不仅如此,朝堂上大臣们也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齐上奏折,恳请他早日立储君。 “储君?我当然也想早早立下储君,可是你们看看,那几个又有哪个堪当储君大任?不是愚不可及毫无才能,就是心胸狭窄,难当大任,要我把大庆传承了几百年的江山交到他们手里,这是要逼着我当大庆的罪人啊!”天启帝被气得狠了,咳了两声,叹道,“若是晋玄尚在……” 他说的是已殁的大皇子,大臣们也不由得想起了已经过世的奉晋玄,无论才华胸襟都足够立为储君,又是皇后长子,即嫡且长,身份上也完美无缺,只可惜英年早逝,早两年前就病逝了。 倘若这个时候他还在世,朝堂兴许会少生许多风波。 天启帝回了翊坤宫后,仍是怒气冲冲的,问道:“那个宫人呢?你究竟找着了没有?” “找着了。”宁皇后回得小心翼翼。 天启帝怒气难消,道:“提上来,我要亲自问一问她,究竟是谁给了她这么大的狗胆,敢做出这种事。” 宁皇后一脸为难。 “怎么?”天启帝怒道,“朕的话连你也不听了?” 天启帝在宁皇后面前向来都是用普通夫妇的态度相处的,在她面前自称为朕就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了。 宁皇后不敢隐瞒:“死了,昨儿在城外发现的,不光是她,连她在宫外的家人,都一个不剩了。” 天启帝气得笑了:“朕养的这几个儿子啊,在政事上一问三不知,耍起这些后宅阴私手段,倒是一个比一个高明。” 宁素后低着头,默然不语。事关其他几个皇子的事,她素来是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的。 他本来在文华殿就积了一肚子气,这会儿天启帝便再也绷不住脾气,一挥手,将桌上的瓷器玉壶一类的统统扫到地上,砸了个粉碎。 皇帝久不发威,真的动起怒来,饶是宁皇后也有些害怕,她看着天启帝铁青的脸色,心里也不禁有些发毛了。说起来,她还是最亏的,若是罗名都和伏靖远成了亲,伏家不用说,本来跟自己的儿子奉陶凌就走得近,以卫缺对罗家的态度,只要奉陶凌不跟皇帝对着干,想必卫缺是不会对他怎么样的,现在婚事搅黄了,奉陶凌跟其他皇子皇孙又重新回到了同一个起点。 “现在死无对证,这等阴私之事,最不好断是非,就是最后查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于名都的名声也无益了。名都现在怎么办?老是让她留在宫里也不是个事,宣威将军那边……陛下左思右想选中了伏家,是因为伏家人口简单,家教好,伏靖远也没什么坏毛病,现在闹出了这种事,再把名都送过去,只怕伏家心生愤懑,对名都反而不美。”天启帝给罗名都挑女婿是为了她将来能有个依靠,现在闹到这个样子,再把人往伏府里送,那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将心比心,要是让她儿子娶成亲前闹出这么多麻烦的媳妇,她也不愿意。 天启帝一听这个,心里就积了一肚子火,怒道:“你怎么管的后宫?翊坤宫的事随便一个宫人也能拿到外头去嚼舌根!” 宁皇后低着头道:“臣妾知罪。” “连个小宫女都管不住,还做什么六宫之主?!要是管不好,就趁早说,我也不难为你。” 这话说得就有点重了,宁皇后闷不吭声地听着。 天启帝看着她,张口呼吸了几下,也觉得自己过份了,叹了口气道:“你是皇后,是六宫之主,当管的还是要管,后宫那一大堆乱摊子事,我除了指望你,还能指望谁去?!” 宁皇后被训斥了一通,灰头灰脸的,道:“臣妾深负陛下所托,愧对陛下厚望。” 天启帝又叹道:“好好的一门亲事,就被他们几个搅屎棍搅散了。” 宁皇后真恨不得把耳朵堵上就好,她真的不想跟天启帝在背后说他几个儿子的不是啊。 天启帝也想明白了,他的几个儿子都不是能容人的货,他再这么宠着罗名都,只会给她招祸,他现在还没死呢,就有人敢当着他的面算计罗名都了,要是哪天他不在了,罗名都会有什么下场,不用想都猜得到。 “我这几晚做梦都梦到母后了,你回头跟她们几个说一声,就说是朕说的,让她们几个没事不要出宫了,就在宫里颂经念佛,为母后祈福吧。宗人府那边你也去催一催,让老四早点出宫建府,老大不小了,还赖在宫里头不像话。” “宗人府这几日也着人过来问,知贤还没有封号,王府的建制……”宁皇后问得小心翼翼。 天启帝厌恶地道:“他养尊处优几十年,可曾为朝廷出过一分力?成天不思正道,算计些歪门邪道,心都长偏了,让他老实两年再说。”竟是连封号都懒得给四皇子赐一个。 宁皇后敛了神色,并不因为天启帝训斥了死对头万贵妃的儿子而高兴半分。她和天启帝少年夫妻,早明白天启帝对几个儿子的态度格外严格,越是看重就骂得越狠,看天启帝气成这副模样,明显是对四皇子奉知贤抱有很大期望的。 宁皇后想到这里,真是气得肝疼,如果不是她的大儿子死得早,哪里会闹出现在这种事?她连给个小辈指婚,还能摔了个大跟头,被万贵妃那个老女人算计。 天启帝生了一会气,道:“你明日派人将名都送回去吧,和伏家的亲事……就当没提过。” 宁皇后应了声是,心里庆幸的是,这桩亲事只是私下议论了,并没有摆在明面上讲,倒是能勉强遮掩过去,就是白忙活一场了。 第二日,宁皇后便派了宫人送罗名都回罗家,代天启帝赏赐了许多珠宝珍玩,这是安抚罗白宿两口子的意思,不管怎么说,她都开口跟罗名都提了伏家的事,结果被搅黄了,难免觉得面上无光。 罗天都松了口气,这个时候,她只要罗名都平安归来,便什么都不想了。 第323章 方氏和罗白宿早迎在外头,看见罗名都回来,方氏眼泪都几乎掉下来了:“我的儿,你前世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受这么多苦,那些天杀的混帐,现在害你,以后也不怕遭报应。 罗白宿神情虽然还算镇定,但是眼睛也酸酸的,一个劲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罗天都咳嗽两声,提醒方氏:“娘,大姐才回来,你先让她进屋再说吧。”堵在院子里哭个不停实在太不像话了,还好送罗名都回来的宫人已经回去了,要不然听到方氏诅咒天启帝的儿子,传子出去又是大罪一桩。 罗名都担惊受怕了小半个月,这会儿回到自己家里,神经总算放松下来了,被方氏哭得心都软了,眼眶发热,强忍着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她一边扶着方氏一边劝道:“娘,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看,皇后娘娘送我回来,还赏了这许多东西,以后子衿娶媳妇的聘礼都不用愁了。” 方氏气得狠了,死命在罗名都身上捶了几下,哭道:“你这个死丫头,你都要把我急死了,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也不活了,我还要聘礼做什么?”她打了两下,看着罗名都几天不见,原本养得丰润的脸又凹下去了许多,又心疼不已,搂着罗名都哭个不停。 罗子衿正在小书房里习字,听到声响,跑了出来,抱着方氏的腿,道:“娘,你为什么要打大姐?大姐都被你打疼了。” 罗天都看到罗名都回来,倒是放了大半的心,看见方氏在罗名都背上拍了几下,也知道她只是担心得狠了,要找个法子发泄一下,便没有阻止。她一把揪住罗子衿,道:“你今天的书都读完了?” 罗子衿虽然有点小脾气,但是这两年被教得很好,听罗天都问起功课,摇头道:“还没有。” 罗天都拍了拍他的小脑袋,道:“回去把书念完,该写的大字写好,我一会要查看的,写得好了,二姐一会给你熬糖吃。” 罗子衿看看方氏,又看看罗名都,见方氏没有打罗名都了,想了想,还是觉得罗天都熬的糖比较有吸引力,“噔噔噔”地又朝书房跑,一边跑一边不忘讨价还价:“二姐,我还要吃烤饼干。” “行,你快去写字吧。”罗天都挥了挥,将他打发走了。 罗白宿见罗名都一脸灰败,毫无神采,心里也觉难过,对方氏道:“你还要拉着名都在院子里哭多久?孩子才刚回来,你也让先进屋坐下再说。” 向兰也过来劝:“外头太阳大,当心晒着,大娘子身子不好,夫人还是让大娘子先回屋里喝口茶歇口气。” 方氏这才抹了抹眼泪,紧紧地抓着罗名都不放,仿佛她一松手,罗名都就会不见了似的,到了屋里,也一定要挨着罗名都坐着才行。 罗天都看得也有些心酸,方氏这回倒真是吓怕了。 方氏哭了一会,胸中的闷气发泄了不少,总算镇定下来了,拉着罗名都道:“我想好了,明日我就收拾东西,咱们娘儿俩就回乡下去,这上京就是个吃人的地方,再呆两年,指不定你要连命都没有了。” 在宫里的这半个月,几乎是罗名都这一生中最黑暗最无助的日子,名义上她是做为客人住在宫里,其实和软禁差不多一个意思,虽然宁皇后也下令禁宫人议论她的事情,但是偌大一个皇宫,三宫六院的,就是皇后也不能保证每个宫人内侍都会听她的话,总有那么三两个宫人,会故意在她面前说些不中听的话,让她着实受了不少闲气,她连哭都不敢哭,如今回到自己的家,在自己的亲爹娘面前,她才真正放下了担忧,搂着方氏也美美地哭了一场。 罗白宿被她们娘俩哭得头都大了,对着罗天都道:“我去书房教子衿念书,什么时候你娘和你姐不哭了,再叫我。” 向兰看得十分担忧,压低声音对罗天都道:“小娘子,夫人和大娘子这般哭法……” “行了,还没哭够?娘,你劝着大姐一点,她身子不好。”罗天都也是满头黑线,她最不得妇人哭了,尤其这哭的人还是她亲娘和亲大姐。 罗名都哭了一场,心里痛快了许多,拿手绢擦了擦眼睛,道:“娘,我没事了,哭了一场,心里舒服多了。” 方氏还是将手搭在她背上,嘴里道:“咱们明天就回乡下,再不留在这城里了,我生的闺女可不是让他们来作践的。” “娘,你慎言。”罗天都哭笑不得,方氏口中那些作践人的,极有可能是下一任皇帝,任由她这么口没遮拦下去,说不定用不了明天,她们一家子就得哪里来的又要重新回哪里去了。 方氏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份,可是不说心里又难受,正要分辩两句,就见外面子书跑了进来,结结巴巴地道:“夫人,小娘子,姑爷来了。” 卫缺除了面对罗天都的时候,还有两分表情,对着其他人的时候,几乎都是一贯的冷冰冰脸孔,导致子书现在见了他仍有些发怵。 罗天都一听,连忙站了起来,她记得这几日卫缺一直都忙忙碌碌的,今日更是天不亮就进了宫,怎么这会儿到罗府来了。 卫缺大摇大摆地进来,身后还跟了个人,正是当日给罗名都诊脉的付太医。 方氏还记得付太医,心站了起来,道:“原来是付太医,快请坐。” 付太医也不推辞,落座后,道:“卫大人着老夫前来给大娘子诊脉,大娘子体虚,最忌大喜大悲的,罗夫人且劝她一劝,平心静气方好诊脉。” 方氏忙对罗名都道:“都是我不好,惹得你也跟着我激动起来,你快别哭了,喝口水冷静下来。 罗名都这个时候早平静下来了,见方氏哭得脸上泪迹斑斑,十分狼狈的模样,又去打了水让方氏梳洗。 只有罗子衿惦记着他的烤饼干,认认真真地写完了字,跑了出来两眼亮晶晶地提醒罗天都:“二姐,烤饼干烤饼干。” 罗天都双手揪着他的两颊,将他鼓鼓的脸蛋往两边捏得扁平,取笑他:“你个小吃货,光知道吃。” 说罢,让向兰帮着方氏招待付太医,自己去厨房给罗子衿熬糖和烤饼干去了,卫缺一听她要做甜点,二话不说也跟着她去了厨房。 罗家如今新添了好几个下人,厨房里也请了一个厨娘专门照顾一日三餐。那厨娘新到罗家不久,还不曾见过卫缺,只是听说过罗府的小娘子嫁的就是上京城里有名的煞神,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名满大庆朝的权臣卫缺,吓得战战兢兢的,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罗天都看她一身的骨头都快抖散了,忙道:“你忙你的去吧,我们到外头去忙。”真让卫缺杵在厨房,她估计自家一整天都吃不上饭了。 因为家里人喜欢吃甜食的多,罗天都特地让方氏在厨房边上又搭了一个小灶房,专门用来给她烘制糕点用的。 “你今天怎么这么有空?不用去当值?”她一边打鸡蛋,一边问卫缺。 卫缺蹲在地上往灶膛里添柴火,懒洋洋地道:“事情都办完了,今日休沐。” 罗天都想了一想,好像卫缺的休息日跟罗白宿有点不一样,并不是固定的,有时候忙起来,连着好几个月都不休一天,若是无事,手里头又没有什么重要的案子要办,卫缺便可以轻松一些,上了朝便可回来,并不像罗白宿那样,要****去衙署点卯,倒是比罗白宿自由许多。 “外头都是怎么说我姐的?”她这些日子都在府里,并不曾出去,再者她和上京的贵女们素日往来就少,对那些流言蜚语八卦消息之类的了解程度比别人要慢上许多。 卫缺拿着一个吹火筒正往灶膛里吹火,听了她的话,头也不抬:“你放心,我会找机会让你出这口气的。” 罗天都手一顿,笑得有些发冷:“那倒不必,我只要知道是谁做的就够了,反正人在做,天在看,总会有报应的。” 卫缺将灶膛里的火吹旺了,将吹火筒一扔,冷哼一声,道:“他想做皇帝呢!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命。” 罗天都手抖了一下,赶紧四处看了看,还到门外头左右望了两望,生怕卫缺说的这两句大逆不道的话被人听了去。 卫缺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没人听到。” 罗天都这才放下心,拧着眉细细思索,最后压低了嗓音,问他:“你怎么知道他做不了皇帝?” 卫缺冷笑一声:“心胸狭窄,睚眦必报,陛下为了其他的王子皇孙考虑,就不会让他做皇帝。” 罗天都听了又觉得好笑,总觉得卫缺说的好像是他自己。她也起了好奇心,又问:“那你觉得最后谁会做皇帝?” 她想起罗白宿说的,卫缺这个人看起来不讲理,其实看人最准,若是他当真看出来谁最后有命做皇帝,不知道她现在开始巴结讨好有没有用?只要新帝能容得下卫缺,其实谁做皇帝她都不介意的。 第324章 卫缺看了她一眼,不甚关心地道:“陛下尚在。 2016 .xiaoshuo2016 ”提醒她皇帝还在金銮殿上坐着,她在底下议论天启帝死后谁继承大统,委实太过逾矩了。 罗天都自知失言,冲着卫缺做了个鬼脸,继续做甜点。 她忘了,虽然皇帝对卫缺的疼爱也许只有三分,但是卫缺对皇帝却是有十分的忠诚。 从罗天都说要做烤饼干开始,罗子衿便不安分了,书也读不进,字也写不好,屁股上像燃了支蜡一般,多坐一会就仿佛会烧起来一般,罗白宿看他心思难定,也懒得说他,加上罗天都出嫁之后,虽然都住在上京城,其实往来也并不频繁,便索性放了罗子衿半天假,落下的功课晚上补上。 罗子衿欢呼一声,冲到院子,蹲在罗天都身边,道:“二姐,你今天会住在家里吧?” 罗天都哼了一声,道:“晚上我回家。” 罗子衿不解地眨眨眼:“这里就是你家啊。”为什么还要回家? 罗天都看着罗子衿不解世事的眼光,突然觉得很忧愁,罗白宿和方氏半世穷苦,因此对这个小儿子宠得实在太过份了,都这么大的孩子了,还什么也不懂,她可真发愁。 “我回的是我和你姐夫两个人的家。”罗天都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道,“子衿想不想去学堂和丁五哥哥一起念书?” 罗子衿皱着眉头,认真地想起来,觉得上学就能有许多小伙伴一起玩耍,比自己一个人在家更有趣,可是上了学每天都要早起,学堂的夫了又好严厉,像丁五哥哥那样,每天都要念书写字背诗文,又觉得太辛苦,一时难以决断。 “等下我就跟爹说,让你进学堂念书罢。”罗天都替他做了决定,男孩子嘛就该早早地开始接受教育,训练他成为一个有担当有责任心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再不济跟着外头的野孩子爬树下水也比成天呆在内宅里跟着女人脚边打转要强。 她前几年攒的钱,差不多都给罗名都置了嫁妆,其他的都置了田地,现在罗白宿夫妇名下也有几十亩良田,加上每年江夏养蜂也能得几百两银子,加上罗白宿一年的俸禄,俭省一些,一辈子的吃喝是不用愁了,两口子现在唯一的负担就是罗子衿,她也做了安排,培养了丁五这个小管家,今后只要不出什么意外,罗家平平安安地过上几十年还是可以的。 罗白宿对这个提议倒是十分赞同:“我也正想着这事,我平日里忙,照顾不到他,正担心他在家里被你娘和你姐宠坏了,提了几次,你娘总是担心,这才耽误了下来,哪天空闲时我领了他去书塾,见一见先生吧。” 方氏道:“我也是担心他这么小,到了学堂里怕被人欺负。” “学堂里不是还有丁五在吗?有他照顾着正好,再说了子衿是男孩子,总有一天会成为能够为罗家遮风挡雨的顶梁柱,老是躲在家人的庇护下如何成长?温室里只能长出漂亮不中用的花朵,是出不了参天大树的。”罗天都也觉得罗子衿似乎太娇养得太厉害了。 方氏见家里最说得上话的两人意见一致,也不说什么反对的话了,算是同意了这个决定。 正说着,付太医给罗名都看完了脉,出来写方子,方氏也跟了出来。 “付太医,我姐现在的身体状况怎么样了?”罗天都问。 付太医捻了捻胡子,笑道:“卫夫人,令姐这几年调养得很好,我今天重新开张方子,将以前用的药略做调整,再细心调养两年,令姐的身体便能完全恢复了。” 罗天都一听,高兴地道:“真的?” 付太医给罗名都看过几回病了,因为卫缺的缘故,对罗名都的情况倒是一直放在心上,罗名都到夷县那么个又穷又破的地方呆了几年,身体不但没有被拖垮,反而变得比以前健康多了,可见罗家对这个与夫家义绝的女儿是相当放在心上的,照顾起来也十分用心,因此对罗家人的观感倒是好了不少,不说别的,罗白宿两夫妇对孩子倒是真心疼爱的。 方氏也喜道:“真的?名都的身体能完全养好?那她将来生养……”这才是方氏最担心的地方。 付太医笑道:“若是大娘子能够像这样细心多调养几年,将来再生养也不是不可能的。” 罗天都这才是是真正喜形于色,一个劲地对着付太医道谢,她在夷县的时候,就让尤大夫替罗名都诊断过了,现在听付太医也这样说,心里更加有底气了,忙将早准备好的一封银子递到付太医手里,当作答谢的礼钱。 付太医本想推辞,后来不知道想到什么,还是收下了,自去外面写方子。 方氏反倒是有些不敢置信:“小都,这是真的吗?你姐她……” “娘,当然是真的,付太医是太医院医术最好的医正,他都这样说了,难道还能有假?”罗天都笑道。 方氏放下了心里的一颗大石头,双手合十,喜得眼泪都流下来了:“真是菩萨保佑,你大姐今后也能有好日子过了。” 她担心罗名都,主要就是担心罗名都不能生养,将来就算嫁了人膝下没个一儿半女,仍旧是一辈子孤苦的命,想想姚氏,不就是因为嫁进罗家好几年没有生养,最后罗老头才找外人借肚子生了个孩子,然后才生出那么多糟心的事来。 罗天都听得有些心酸,这年代的女人,一辈子都只能依附男人生活。在家里做闺女时,她们依赖父兄,父兄有出息,她们的少女时代才能过得轻松;出嫁后,盼着男人勤奋能搏出个好前程,男人有出息,她们才能跟着夫荣妻贵;然而,这还不够,最好还要生上三两个儿子,儿子越多越好,才能在婆家站住脚,日后老了也能有个指望。若是哪个女人不能生养,几乎就是个晚景凄凉的下场了。方氏为了罗名都的事,不知道在多少个晚上辗转难眠,现在知道罗名都以后还有希望,怎么能不高兴。 “乡下清静,我过几天,就收拾东西,和名都回乡下去。”方氏立刻打定了主意,要带罗名都回乡下住着,一来给她好生调养身体,二来也想趁早在乡下给罗名都挑个老实本份的人嫁了。 她早想明白了,上京这地方的人实在太可怕了,罗天都嫁给卫缺是没法子,而且卫缺看样子对罗天都也确实好,但是这样的好运气毕竟不是谁都能碰得上的,罗名都受了那么多的苦,她再不想让这孩子受什么委屈,在乡下寻个合适的好人家,只要人老实本份,对罗名都好,就是家里穷点都没关系,她可以多贴嫁妆。 “那爹和子衿呢?”罗天都吃了一惊,问。明明刚才她和罗白宿提议让罗子衿去学堂念书,方氏还有些不情愿的。 “你爹不是说了,要把子衿送到学堂去,白天在学堂里有丁五照顾他,晚上子书再领他回来,有你爹照看,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方氏是被这回的事吓破胆了,恨不得把罗名都藏起来,才能放心。 “家里本来人手就不充足,你和大姐回乡下,爹一个人白天要去衙署,晚上回来还要处理内务,他哪里忙得过来?子衿就算去学堂了,但是他还是要你照顾啊,爹一个大男人哪里照料得来?”罗天都不赞同地道。 罗白宿把眼光转向一直不说话的罗名都,问她:“名都,你自己的意思呢?是留在上京还是回秋水镇去?”出了这事,其实他也赞成让罗名都离开上京一段时间,等这事风头过了,别人都忘记这回事了再回来,只是罗家人手不足,方氏和罗名都一走,罗天都又出嫁了,到时家里连一个帮着料理内务的人都没有了。 罗名都知道方氏这是为了她打算,笑道:“爹,娘,子衿还小,爹又太忙,你还是留在家里照顾他们的好,我一个人回去就可以了。” 罗天都道:“好好的,你一个人回乡下做什么?乡下虽然清静,但是到底是个小地方,衣食住行都不如上京方便,要调养在上京也是一样的。”她见方氏还要说什么,打断她接着道,“娘,我知道你是担心外人说些不中听的,大姐听了难受,可是回到了秋水镇,不也一样不清静。那齐家就在秋水镇没有搬走,齐锦一直没有补到官,如今也回到了齐家,大姐回了罗家村,难道村子里的人就不说三道四了?” “更何况这回的事说到底不是咱们的错,咱们行得正,坐得直,管别人说什么?再说了,上京这么热闹,每天都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发生,过不了两天,外人的眼光自然就放在别的新鲜事上头,谁有那个闲情会把目光一直盯在咱们身上?” 说到这里,她看着罗名都,语气认真地道:“大姐,你没有错,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们只要问心无愧就成了,该觉得羞愧的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才是……” 向兰匆匆跑了进来,打断了罗天都的话,道:“大爷,夫人……外头有位小将军,说是宫里来了消息,陛下急召,让卫大人即刻进宫。” 第325章 卫缺二话不说就站了起来,罗天都跟在他后头,有些担心地问:“这个时候叫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卫缺看了她一眼,道:“陛下急召,问也无用,他们不会知道的。 ”说罢,跟着来人出了罗府,直接往皇城而去。 卫缺进了宫,有内侍引着他到了文华殿,外头有两名禁卫守着,里面已经有不少人在了,在门外就听到大将军越玄春的声音。 “高元鸿狼子野心,且本身又骁勇善战,是员猛将,如今他才继承帝位,便开始时时骚挠边境,前天边报上奏,北戎已经开始秘密集结兵力,如若现在不出兵,高元鸿的兵力只要南下,天水原便会落入北戎手里。” 底下一干文臣互相对视一眼,最后由太傅出列,道:“北戎皇帝刚死,新帝继位,朝政不稳,高元寿下落不明,且北戎穷苦,高元鸿安稳内政尚且不及,如何有能力攻打我大庆,陛下不如派使臣前往北戎,与高元鸿和谈,能维持之前的和平协议,使两国百姓免于战火,方是上上之策。” 户部尚书也道:“太傅言之有理,自瑾元之乱起,我大庆朝这些年便一直用兵,百姓困苦,民丁凋零,若再征兵,恐引发民怨。” 越玄春跟这些文臣简直说不通:“这些年北戎一直积极备战,国内百姓食不裹腹,衣不敝体,却一直在扩充兵力,这两年更是时时在边境掠夺粮草,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新帝继位,高元鸿急于立威,今冬就会南下,进攻天水关,天水关一破,就等同于将西北最丰饶的土地送给北戎,北戎有天水原做补给,便可长驱直入,直接攻入容越、梁凤两府,战事已经迫在眉捷,陛下,如若不提早出兵,囤驻天水关,不出明年春,天水原必守不住。” 户部李尚书又跳出来,道:“出兵?怎么出兵?越将军,我倒是要问问你,现在拿什么出兵?粮草哪里来?兵力哪里来?” 天启帝皱着眉头,看着底下文臣武将吵成一团。 内侍上前道:“卫大人到了。” 天启帝憋了一肚子火气,道:“宣。” 顿时文华殿里众臣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 卫缺踏进大殿,刚要给皇帝行礼,天启帝摆了摆手,道:“免了,你来得正好,这是新送来的边报,北戎的皇帝死了,高元鸿做了皇帝。” 内侍将边报递到卫缺手里,这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大庆朝都知道卫缺不识字的。卫缺拿过边报翻来覆去假意看了一下,又还给了天启帝,然后安安静静地退立到一边。 天启帝又转向自己的几个儿子,问道:“你们怎么看?” 几个皇子里头,除了已殁的大皇子和几个年岁尚幼未成亲的小皇子之外,其余诸人皆在场,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分成了两派。 一派以三皇子为首,支持太傅的观点,以百姓休养生息为重,倾向于和北戎和谈,换得边疆安稳。 另一派则是七皇子为首,支持越玄春的观点,认为如果北戎即位的是性格软弱温和的高元寿,和谈倒是有八成的把握,但是如今即位的是高元鸿,此人有勇有谋,极有野心,这一仗想是免不了,主张提早防范。 三皇子左右看看,然后朝对面的李尚书使了个眼色。 李尚书看了看不动声色的太傅,咳了一声,道:“今岁粮赋并未入库,东泽又在新建船坞,天下百姓将将才能安定下来,若再兴战事,只怕会激怒百姓,得不偿夫。” 年轻气盛的八皇子顿时怒道:“李大人的意思就是任由北戎军队南下,抢掠百姓?难道天水原的百姓就不是我大庆的百姓?!” 殿前大学士张青松也出列,道:“北戎人乃是塞北胡人,胡人不擅耕种,逐水草而居,他们入关多以抢掠粮草为主,将物资洗劫之后,便会撤出城去,回到自己的地盘,并不占城,只要我们加强边境巡察,侦察到胡人入关抢掠,提前示警,做好防备,并无大碍。” “张大学士的意思,就是胡人既然只抢掠,不占城,便任由他们抢掠百姓,然后等着他们撤回塞外去?如此,张大学士何不带上家眷前往容越,深刻体验一番胡人劫掠的后果?”卫缺听到这里,冷冷地道。 张青松涨红了脸,怒道:“卫缺,你休要欺人太甚!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 卫缺暼了他一眼,漠然道:“张大人,你失仪了。” 四皇子喝道:“张大人,这是在殿前,休要放肆!” 太傅咳了一声,劝道:“张大人,慎言!” 张青松也知自己殿前失仪,忙跪下道:“臣该死,臣……” 天启帝微微皱起了眉,转向一直沉默着不曾开口的兵部尚书,问道:“爱卿有何想法?”竟是一副对张青松不闻不问的意思。 张青松在殿前讨了个没趣,天启帝既不叫他起,也不责怪他,只得跪在地上低着头拿象牙笏板挡着半边脸,十分尴尬。 一时殿中诸人彼此互看一眼,纷纷猜测天启帝的意思,竟没有半个人上前去替他解围。 兵部尚书上前一步,道:“越将军所言有理,高元鸿继位,第一件事便是南下攻打天水关,唯今之计,唯有抽调兵力,驻守天水关,提前布置好防守策略,高元鸿的军队一旦南下,便能打他个措手不及。天水关不破,西北大片广袤无垠的平原才能保得住,不仅如此,唯有击退高元鸿,才有和北戎和谈的资本。” 天启帝听了,沉吟不语。 李尚书眼睛转了两转,出列道:“陛下,自瑾元之乱起,先是和北戎征战三年,然后又和南蛮开战,陛下英勇无双,虽然最后都是我大庆朝获胜了,可是这胜利也是有代价的,琮德十年的人口,比之太元年间,足足少了五分之二,且减少的大多都是青壮年,这几年人口虽然渐渐回升,但是仍然没有恢复到太元年间的水平,这个时候再开战,兵力从哪里来?再征新兵,不曾训练,又如何能直接上战场?” 越玄春是个武人,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上前道:“陛下,如果东夷和大庆互开榷场,边境和平稳定,完全可以抽调部分东南驻军,前往天水关。” “不行,由东南防线抽人,调到西北,路途太远,在路上耽误的时间太长,补给粮草消耗更甚。”李尚书摇头道,“不如抽调东北防军……” 越玄春被他气笑了:“东北扬峡关一共就七万守军,抽调东北防军,万一北梁趁虚而入,到时拿什么去挡?”跟一个从来没上过战场的人讨论战事,真是自找气受。 李尚书道:“越将军要出兵天水关,又不肯动东北防军,越将军你自己说罢,还能有什么好法子?!” 越玄春简直气得要怒吼起来:“东北防线驻军不能动!” 李尚书也不甘示弱,两人吵得不可开交。 “够了。”天启帝本来就有些不舒服,这会儿被他们吵得头都痛了,咳嗽了两声,道:“东南防军今冬换防,就照越将军的意思,抽调部分东南防军,前往天水关。” “陛下……” “此战务必要速战速决,只有在今冬前,击退北戎,守牢天水关,明年开春,再派人去高元鸿去谈。” 李尚书半天无语,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又要打仗,钱从哪里来?粮草从哪里来?北边严寒,将士的冬衣从哪里来? 天启帝揉了揉额角,道:“就这么定了,越玄春,你回去后便去整兵,务必让将士们在入冬前赶至天水关。” 越玄春应了声是,出宫自去安排。 天启帝看了看他的几个儿子,再看了看一手按着剑俩,挺着背站得笔直的卫缺,突然道:“老八,这回你也跟着去天水关,记住,越将军是帅,你在他麾下,万事听越将军安排,不可擅自做主。” 这下不光群众惊诧,几个皇子也面面相觑,面上不自禁地有些喜色。大庆朝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储君轻易是不上战场的,天启帝这样安排,是不是意味道将八皇子奉陶凌剔除在储君人选之外? 八皇子奉陶凌也是愣了一愣,随即很快应道:“是。” 接下来又天启帝又和户部兵部尚书商量了粮草调派的事,既要开战,粮草便是头等紧要的大事,李尚书在殿上跟越玄春争吵个不休,为的也不过是户部亏空没有银子而发愁,总不能让将士们到时候空着肚子穿着单衣上战场吧? 商议妥当后,诸臣告退,卫缺正要跟着众人离开时,不防天启帝又道:“卫卿留下。” 卫缺转过身,安安静静地立在殿中。 天启帝沉吟片刻,仿佛在思考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一般,眉头微拧,最后叹了口气道:“这是老八第一次上战场,你跟着他去,好歹保他一命吧。” 卫缺一手按着剑柄,躬身道:“是。” 第326章 罗天都自卫缺进宫后,就回家了,等到傍晚,才等到卫缺回来。 2016 .xiaoshuo2016 卫缺是直接从文华殿回来的,连饭也未曾吃一口,脸色自然不怎么好。罗天都早有准备,这会儿将做好的晚饭热了一下,端出来让卫缺吃了。 “这些够不够?不够我再去炒两个菜。”罗天都看桌上饭菜都吃得差不多了,担心他吃不饱,问。 卫缺摇头,说:“够了。” 罗天都知道他不会客气,遂放心地自去忙活。 卫缺将饭菜一扫而光,又去练武场练了两个时辰的武,正要像往常那样拎了桶舀冷水冲澡,罗天都忙出来,道:“锅里热了水,你用热水洗吧,你才练完武,出了汗,洗冷水不好。” 卫缺瞥了她一眼,倒是没有坚持,拎了热水去了浴房。 罗天都将他换下的衣裳取了出来,搁在大木盆里搓起来。她和卫缺成亲这么久,对于卫缺在生活上的这些小细节倒是了解了不少,知道他换下来的衣裳从来不留到过夜,如果她不帮忙洗干净,卫缺洗完澡,还要花时间自己洗。 寂静的夜里,只听见院子里大树上偶尔传来两声秋蝉鸣声,和着淙淙的水声,交织在一起,格外明显突兀。 罗天都将衣服洗干净晾好,彼时已近子夜,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胳膊,点了油灯,一头扑在床上,呼呼睡起来。 不一会儿,卫缺洗完了澡,前后院巡视了一翻,将所有的门窗都检查了一遍,折身将院门关妥之后,才回到屋子里。 月光下,罗天都半边脸陷进软枕里,面朝外躺着,呼吸均匀,显是睡熟了。 卫缺面无表情地立在床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好半天才掀了被子,也躺了上去,两人脸对着脸,挨得极近,彼此间呼吸交错,有种难言的温情味道,卫缺抽了抽鼻子,满意地闭上眼。 “没事罢?宫里头又出了什么事?”罗天都忽然睁开了眼,问他。 卫缺也睁开眼,说:“你没睡着?” “睡着了,你进来就醒了。”卫缺作息不定,罗天都因为每晚等也,现在也习惯晚睡了。 卫缺沉默了许久,方道:“北戎的皇帝死了。” “这样快?”罗天都吃了一惊,距离接到上回的边报不过才两个多月,北戎的皇帝竟然就死了,她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怀疑北戎的皇帝只怕不是自然死亡。 卫缺“嗯”了一声。 “那继位的是哪个皇子?”罗天都又问。她记得卫缺说起过,北戎的老皇帝有三个皇子,哪个皇子继位对以后大庆朝的局势有很大关系。 “高元鸿做了皇帝。”卫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 “高元鸿?”罗天都并不清楚北戎皇子的名姓,只能从卫缺的神态中猜测一二,“北戎的三皇子?” 卫缺点了点头:“是他。”当然朝廷也曾暗地里派了细作过去,想扶持高元寿做皇帝,只可惜失败了。 “会打仗么?”罗天都立刻十分担心地问道。 “会。陛下打算抽调东南防军,开赴天水关,明天兵部的人就要去整兵。” 平常时候,朝廷的事卫缺几乎很少跟她讲,现在一反常态,跟她说得这样明白,罗天都不禁有些不好的预感。她又问:“那你呢?” 卫缺将双手枕在脑后,漠然道:“八殿下跟着越玄春去天水关,我也要随军保护他。” 罗天都眉头紧皱,愠声道:“你是禁卫,担着守卫京畿的重责,这个时候叫你去战场有什么用?!” 卫缺双目睁着帐顶,好半天才道:“我不上战场,只贴身保护八皇子的安危。” 罗天都心道,就是这样才更危险,战场上卫剑无眼,卫缺纵是武艺高强,到了那个时候,能保全自己都不错了,还要再多保护一个人,尤其这个被保护人还是皇帝的儿子,真到了什么危急的关头,说不得还要卫缺豁出性命来保护他,想想都知道是一件多少艰难的事。 卫缺把手从头顶放下来,朝身边摸去,将罗天都的手握在一起,道:“无事,越玄春是个将才,这一战我们不会输。” 罗天都将手指伸开,和卫缺十分相扣,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叹道:“那是战场啊,谁能保证什么事都没有?”心里实在担忧得不行,这可是跟北戎人真刀实枪地打仗啊,就是最后胜利了,那也都是拿人命填出来的,不是你死就是他亡,谁能保证死的那个不是自己挂心的人呢? 卫缺似是感觉到了她的担忧,手指用力握了一握,道:“我不会有事的。” 罗天都“嗯”了一声,纵有满腹的忧心,也不能当面说出来。 “真没事,陛下这是在考虑储君人选吧。”卫缺闭上眼,半天又说了一句。 罗天都本来迷迷糊糊的要睡过去了,咕哝一句:“你说什么?” 卫缺扭头看了她一眼,伸开手臂,让她枕在自己胳膊上,道:“没事,睡吧。” 罗天都也实在困了,听到卫缺的声音,只觉得无比安心,很快就睡了过去。 卫缺要随军去天水关,罗天都便放下手边一切事务,专心给卫缺清点行装。她不知道以前卫缺出远门是如何准备的,这一回只按着自己的心意,收拾了一大堆她认为用得上的,天水关那边比华溪还要往北去,天气酷寒,罗天都将家里的羽绒袄子都翻了出来,甚至还将方氏今年给罗白宿新做的一件要了过来,照着卫缺的身量重新改了,务必要保证他到了边关不被冻着。除了衣物,最重要的便是药丸,尤其是治疗外伤的药膏之类的,也去收罗了一大堆,都收在包袱里。 卫缺由得她在家里忙来忙去,也不说什么。罗天都东西都未曾清点完,还想着再给卫缺多置备点必用物品时,圣旨便到了。 她跟在卫缺身后,跪着领了圣旨,那内侍尖着嗓子念了一通圣旨,罗天都也没听明白,跟着卫缺一起谢了恩。 那内侍是皇帝近侍,时常在文华殿伺候的,老皇帝的心思还是能猜出两三分,对着卫缺道:“卫大人武艺高强,此番去天水关,唯有卫大人能护得八殿下安全,还望卫大人体量陛下慈父心肠。” 卫缺眼中波澜不兴,漠然道:“卫某职责所在,万死护得八殿下周全。” 那内侍笑着冲卫缺点了点头:“若是卫大人能护得八殿下平安归来,日后前程不可限量。”说罢不再多话,转身离去。 罗天都听得满头雾水,这个内侍分明话中有话,卫缺现在是都指挥史,正二品的武官,天子近臣,已经位极人臣了,职位上再往上升已经很难了,除非…… 她心里一动,想起前些日子卫缺说起的储君人选,莫非这八皇子就是将来的储君?一想又觉得不可能,若今上真属意八皇子,必不会让他亲上战场,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伤着了哪里或者更倒霉一点,丢了性命,岂不是误了大事? 她猜不出天启帝的意思,然而圣旨都下了,卫缺却是非走不可了,罗天都将替他准备的包裹清理好,想了想,又偷偷塞了两张两百两的银票进去,虽然她知道在军中,卫缺可能没有机会用上这些,但是她多年来的习惯,总觉得无论在哪里,手边多留点钱总是好的。 临走那日,罗白宿和方氏夫妇连同罗名都一起过来给卫缺送行。 “唉,好好的怎么要打仗呢?你们这才成亲多久,就要分离了。”方氏只觉得两个女儿怎么都这么命苦,她才庆幸小女儿有眼光,嫁得好,结果才成亲半年多,卫缺就要上战场,万一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小都不是就要守寡了。 罗白宿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然谁愿意打仗呢?” 方氏进门的时候,看到卫府虽然大,可是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就道:“女婿走了,你就搬回家里来吧,你一个人守在这里,我也不放心。” 卫缺这个时候,已经换上战甲,一身暗红甲胄,瘦削的俊脸一半隐在战盔底下,只看到高挺的鼻梁,威风凛凛。 若是在别的时候,罗天都必会赞叹一声“好帅”,可是现在一见之下,只觉得内心酸楚,两人成亲才不过半年多,就要分别了,十分舍不得。 卫缺还是像平常一样冷着脸,接过罗天都手里的包裹,放在马上,然后转身,低下头凝视着罗天都,向来冷漠的眼睛此刻也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之意。 夏末秋初,温暖的阳光挂在树梢,透过枝叶洒了下来,将两人的身影斜拉得很长,纠缠在一起。 远处,钟声响起,将士们即将启程。 罗白宿上前打断他们道:“时间不早了,将士们早在城外等着了。” 罗天都伸出手,覆着卫缺的手背,内心万般不舍,却毅然道:“保重,平安归来。” 罗白宿不善言辞,这个时候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来,只道:“你放心去吧,小都我会好生照看着,你自己多加小心。” 卫缺深深看了她一眼,手指用力握了一握,而后缩回了手,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第327章 九月十八是个黄道吉日,出宫建府的四皇子奉知贤大婚,迎娶北威候嫡女,内务府早在两个月前就开始办这张婚礼,场面自是热闹非凡。 罗天都身为都指挥史夫人,自然也接到了帖子,只是卫缺一走,罗天都压根就没想过再跟皇家有什么牵连,接到了帖子也不过备了一份不厚不重的礼,送了过去,自己本人根本就没到场,反正她又不想跟那些个皇子皇孙们搭上关系,卫缺也说了,四皇子做不了皇帝,而且她的理由也是现成的,卫缺人不在,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好门。 罗天都也确实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轻易不出门,就是罗府也很少走动,竟是一心一意关起门来等卫缺回来的模样。 卫缺走后不到一个月,便有秘报传来,北戎新帝高元鸿果然一如越玄春所料,开始增兵边关,攻打天水关。 狼烟四起。 幸得天启帝采纳了越玄春的提议,提前往天水关增兵,如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边报一封接一封地从边关送到上京,高元鸿三次攻打天水关,俱被越玄春打退,拉锯战数次,眼看就要过冬,大庆朝早有准备,粮草棉服一应俱备,北戎虽然兵强马壮,奈何粮草不足,一时战事陷入胶着状态,每天都在死人,不光有胡人,也有大庆百姓。 罗天都每天都心惊胆颤的,生怕卫缺在战场上有什么不测。 原本方氏打算要带着罗名都回罗家村略避一避风头的,卫缺出征后,她也不好丢下罗天都一个,只得又留了下来。她不去罗府,方氏便时常过来看她。 方氏觉得自进了京,家里就一直不顺,趁着秋末冬初的时候,天气还算晴朗,要去上元寺烧香还愿,也算是为远在战场的卫缺祈福的意思。 罗天都本来不信神佛的,可是禁不住方氏再三劝说,再说卫缺这一走,她心里其实也有些七上八下的,如果求菩萨真能有用,她倒也愿意拜一拜诸天神佛,只求卫缺能平安归来。 时隔几年,上元寺还是像往常一般香火鼎盛,罗天都跪拜在佛祖神像前面,虔诚乞求着佛祖能保佑卫缺平安无事,方氏和罗名都陪着她各上了一柱香,照例添了两封香油钱,方氏还要听大和尚讲经,罗天都便先退出来了。 路过长明殿的时候,她看到殿中密密麻麻地燃了许多盏长明灯,灯上贴了纸条写着人名,两个小和尚端坐在殿中敲着木鱼,诵着不知名的经文,旁边有个小和尚踮着脚尖正辛勤地往有些灯里添上灯油,以防灯灭。 罗天都心里一动,对那小和尚道:“小师父,能不能也帮我拿两盏灯来?” 她让小和尚送来了六盏长明灯,歪歪扭扭地写上罗老头罗白宿方氏罗名都罗子衿和卫缺的名字,然后交给小和尚,道:“小师父,麻烦请你帮我把这六盏长明灯放到同一个大槅子里,别让它们熄灭了。” 这些都是她的家人,她希望这辈子一家人都能在一起,永不分离。 六盏灯被整齐地摆放在一起,昏黄的灯火摇曳,将熄不熄,在满室的香烛味中,更增添了股悲天悯人的味道。 罗天都看了许久,添了六百两的香油钱,方才缓缓转身离去。 若在以往,她要是听说谁居然舍得拿六百两银子出来,就为了点六盏灯图个心安,她定会笑话那人傻,天底下哪里有神佛呢?不过是世人为了逃避现实想象出来的罢了。然而,现在她却宁可天上真的菩萨佛祖,关心则乱,只要能护得卫缺周全,让她从此改信佛祖也是可以的。 “小都,你如何在这里?”罗名都看她站在长明殿外发呆,唤道。 罗天都回过神来,看着自家大姐,默然不语,从宫中回来几个月,罗名都便迅速消瘦下去,以前在夷县养得水嫩嫩的,现在回了上京反倒变得憔悴了许多,心里有些恻然。 “啊,无事,就是四处走走,转到这里了。”罗天都岔开话题,“娘和子衿呢?” “你在这里做什么?”罗名都好奇地问。 “娘听完经,要去斋堂吃斋饭,让我来叫你的。”罗名都看了一眼身后的长明殿,有些若有所思。 罗天都听她提起,这才觉得饥肠辘辘。 “走吧。”她说,“听说上元寺的斋饭做得不错,正想去尝尝。” 上元寺占地不小,从长明殿出来去斋堂,要穿过几个院子,还要绕好几段阶梯,转过一座花园才到。上元寺处在半山腰,山上风大,吹得人裙摆猎猎作响,罗天都摸了下罗名都的手,只觉得她手指冰凉得厉害,道:“你冷不?”说罢,要解下身上的斗篷给她披上。 罗名都笑道:“每年到这时候,我的手脚都有些发凉,没事,我不冷。” 话虽如此,罗天都仍是将那斗篷披在了罗名都身上。 罗名都握着罗天都的手,只觉她手心十分温暖,知道她不冷,便没有推却,姐妹俩顺着阶梯往上,忽见阶梯上转出个人来,那人一身锦衣华服,面如冠玉,剑眉斜飞入鬓,端的是个美公子。 那人一见罗天都,神情倨傲地唤了一声:“卫夫人。” 罗天都抬眼一看,青石台阶的上头,不正立着那个人见人憎的四皇子奉知贤么?他的身后还站了一溜的宫装妇人。 一见奉知贤,罗天都心里就不痛快,她可没忘记天启帝的这几个好儿子是怎么算计自家大姐的,若不是天启帝念旧情,只怕罗名都这会儿压根就不在了,早就充作御花园里百花的肥料了。 她的眉头不自禁地皱了起来,冷冷地道:“四殿下。” 奉知贤上前半步,望着罗天都笑道:“我和卫大人情同兄弟,卫夫人莫要多礼。” “不敢,君臣有别。”罗天都垂眸,生怕自己这会儿控制不好情绪,冲上去掐死这个装模作样的狗东西,卫缺如今可还在前线,指着京里调拨粮草,这个时候不能再给他添乱了。 立在奉知贤身边那个一身珠光宝气的贵妇,好奇地瞅着罗天都问:“四郎,这位夫人是……” 奉知贤撇头看了新娶的王妃一眼,柔声一笑:“这位是都指挥史卫大人的娘子。” 天启帝因为罗名都和伏靖远的婚事缘故,对几个儿子十分恼怒,四皇子出宫的时候,都未曾赐给他一个封号,王府也是按最低品级建制的,四王妃早已知情,但是她素来被北威候教养得十分好,为人甚是贤惠,这个时候见着了罗家姐妹,面上毫无愠色,和气地笑道:“原来是卫夫人,娘娘在宫中还时常念起,让卫夫人时常时宫看望她呢!” 面对着天底下最尊贵的奉氏子弟,罗天都仍是不卑不亢地道:“多谢娘娘挂念,民女不胜感激。” 四王妃又瞧了瞧罗名都,问道:“这一位就是罗大娘子吧?果然是位少有的佳人。” 罗天都立刻紧张地上前半步,将罗名都挡在身后,警惕地盯着眼前的这一对男女,他们已经阴了罗名都一把了,还想要怎样? 奉知贤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们,忍不住斜睇了罗名都一眼,眼中显出一抹惊艳之色。他早听闻卫缺的大姨子貌美无双,是天下罕有的大美人,一见之下倒真是不假,不由有些可惜,早知她如此美貌,当初拼得被皇帝一顿削,也要求他做主,抬进府里做个妾室的,以罗名都的身份,做个王府妾室倒也勉强够了,省得后来又闹了那么一出,还惹得皇帝不高兴。 真是可惜。 罗天都发现奉知贤那无礼的目光在直往身侧的罗名都身上扫来扫去,顿时就怒了,好在她记得眼前之人身份特殊,不宜正面起冲突,遂笑了一笑,认真地道:“四殿下,圣人曰非礼勿视,圣贤之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曾?” 她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清脆,毫无畏惧,奉知贤还未曾回应,四王妃倒是一愣,看了看罗名都,又看了看奉知贤,悄然皱起了眉,纵是她再大度,才新婚,就见新婚夫婿盯着别个女人瞧心里也难免有点膈应,勉强笑道:“园子里的菊花开了,四郎陪我去看看吧。” 奉知贤瞪了罗天都一眼,只觉得她跟卫缺一样,格人惹人厌,若不是现在大事未曾,不宜跟卫缺翻脸,就凭她三翻两次当着他的面给他没脸,早就不知道弄死她多少回了。 “四郎——”四王妃不由变了脸色。 奉知贤回过神来,扭过头对着四王妃温柔地道:“上元寺的秋菊乃是上京一绝,你喜欢,以后每年都陪着你来罢。” 四王妃挽回了面子,心里舒服了些,看了罗名都一眼,这才不疾不徐地走下台阶,路过罗名都的时候,又多看了她一眼,看罗名都老老实实低着头,规规矩矩地站着,心下略满意了些。 长得貌美有什么用呢?名声败坏成那样,但凡有点身份的,都不会往府里抬了。 奉知贤路过的时候,嘴唇微掀,对着罗天都道:“尖牙利齿,就是不知万一哪日卫大人不在了,卫夫人是不是还能有这般骨气!” 罗天都心下一凛,冷声道:“卫缺他命大福大,自会平安归来,就不劳四殿下操心了。” 第328章 奉知贤忍住了气,皮笑肉不笑地道:“战场上刀剑无眼,那可不好说。 ”他心里冷笑一声,有越玄春在又能怎么样?只要上了前线,要无声无息弄死两个人,真是太容易了。 罗天都怀疑地瞪着他,丝毫不怀疑他会趁着卫缺上前线的时候动什么手脚,别的不说,光是在粮草运输上使个绊子,晚到几日,就足够让前线带兵打仗的人吃不消了。 她冷冷一笑,告诫道:“四殿下,这可是大庆的天下。” 大庆的天下,就是奉氏的天下,她不相信奉知贤这个蠢货,会为了金銮殿上的那把椅子,而敢做出什么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来。 奉知贤傲然道:“那是自然,这大庆乃是我奉氏的天下,高元鸿狼子野心,想要侵占我中原土地,必然落得一场空。” 罗天都冷笑道:“四殿下记得就好。” 她在心里一直告诫自己,奉知贤是皇子,她要忍让,然而只要想他做的那些龌龊事,几乎害死了罗名都,她就忍不下这口气。既然卫缺都看出他做不了皇帝,天启帝那么英明睿智的人,想必更看得明白,只要不是未来的储君,得罪了就得罪了吧,反正奉知贤也看她和卫缺颇不顺眼,彼此都是两看两相厌。 罗名都怕她太过得罪人,暗地里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别说了。 罗天都也是和奉知贤话不投机半句都嫌多,再加上她肚子也有点饿了,便道:“四殿下,四王妃,民妇告退。” 说罢,拉着罗名都转过台阶,往方氏所在厢房而去。 奉知贤眯着眼睛打量着罗天都,冷笑一声不语。他素来骄傲,肯这般纡尊降贵停下来和罗天都说话,也不过是看在卫缺的面子上,卫缺倒是个人物,只可惜不能为他所用,留之无益,还是尽早处理的好。 四王妃看着罗家姐妹走远,直到两人转过回廊,连一片衣角都看不到之后,才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道:“四郎和卫夫人姐妹很熟稔?”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他是不是跟罗名都很熟。 奉知贤看了眼新娶的王妃,笑道:“罗名都进宫之后,一直留在母后宫里,我们也不好见,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她呢!听说父皇要给她和伏靖远指婚的,只可惜她自己行为不端,最后婚事没成。”脸上在笑,在无人处,嘴角却不自禁地往下撇,都说北威候教女有方,在他看来这个王妃仍免不了有些小家子气,既想装大度显贤惠,可惜功力还不足够,碰见过稍有姿色的女人,就防得跟什么似的,也是个成不了大事的。 四王妃便放下了心,道:“伏将军年少有为,倒是一桩好姻缘,只可惜有人不知福错过了。” 奉知贤笑了一笑,道:“走罢,陪你看花去。” 罗天都和罗名都回到厢房,早有小沙弥摆好了斋饭。方氏想是等了好一会儿了,道:“你们姐俩去哪里了?等了这许久才来,子衿都饿了。” 罗子衿坐在桌边不住地拿眼偷瞧罗天都,他方才陪着方氏念了一卷经书,被殿堂里袅袅的香烛烟火薰得眼睛都红了。 罗天都笑道:“无事,刚才在外头转了两圈,正好碰上了大姐。” 罗名都知道她去点长明灯了,也不说破,附和道:“是啊,娘,子衿该饿了吧,吃饭吧。” 上元寺的斋饭味道十分不错,罗天都自从嫁了卫缺之后,家里一直吃肉,口味难免重了些,正好吃些清淡的润润肠胃。 吃完斋饭,罗天都才和方氏出了上元寺回家,方氏怜她单身一个人,卫家连个照料她三餐的人都没有,便让她一起跟着回罗府,家里人多,总算热闹一些,省得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卫宅胡思乱想,反倒不好。 罗天都这个不信鬼神的,今日在上元寺给卫缺上了香,又点了长明灯,心里略显安慰,听了方氏的话,也没有拒绝,她自己一个人在家也实在无趣,卫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得回来。 到得罗府的时候,看到有人冲着这个方向远远地奔了过来,速度竟然还不慢,到得近前一看,是个手持眉清目秀的小内侍。 内侍一见罗府的马车,笑道:“我在卫府没见着人,便猜得卫夫人大约是来了罗府这边,可巧赶上了。” 罗天都皱眉,问道:“不知公公找我何事?” 她一个没有品级的女眷,实在不懂宫里头三番两次找她做什么。 内侍笑道:“圣上有要事,宣卫夫人即刻进宫。” “小都,都这个时候了,这是……”方氏一脸忧心地望着她,因为有外人在场,就是想问什么也不方便。 罗天都摇摇头,道:“没事的,我去一趟宫里。”说罢,对那内侍道,“天色不早了,这位公公,请吧。”她也没问宫里找她做什么,天启帝召她马上进宫,便一刻也拖延不得,问也无用。 到了宫门口,天都快黑了,宫门早已下钥,天启帝身边的大太监张平一直在等着,迎了他们到玉粹轩。 殿中人影绰约,想是有不少人在。 张平先进殿躬身道:“卫夫人到了。” 天启帝紧皱的眉头方才舒展开来,道:“宣。” 屋子里四个角落立了几盏落地莲花灯,烛火跳跃,天启帝坐在案前,正低头和五个臣子议论个不休,案上摆了几张图纸,其中一张摊开来,图纸的另一边摆放着一只船模。 这几个臣子中,有一个还是罗天都的旧识,正是当日在夷县被罗天都怂恿捣鼓出打谷机人力风扇的巫老头。 罗天都跟着张平进了殿内,行了一礼,道:“民妇参见陛下。” 天启帝道:“免了,你且上来看看这个。” 天启帝一开口,围在案前的几个大臣纷纷转头,看到一个年轻的妇人上来,除了巫老头之外,其他四人脸上均有些不悦的神情,这是朝堂大事,让个妇道人家参与是何道理,岂不是嘲笑朝堂无人了么? 立刻有个老学究上来道:“陛下,自古妇人不得干预朝政,卫夫人一介女流,如何进得朝堂。” 巫老头知道罗天都明算厉害,劝道:“禹大人,卫夫人精于明算,并非普通女流之辈。” 工部都是些老学究,也有点小脾气,见天启帝居然叫了个女人过来,工部侍郎禹大人便似觉得被人羞辱了一般,道:“巫大人难道认为我工部上下这许多人,连个女流之辈也比不过么?漕运这般重要的事,让个无知妇人来指手划脚,岂不可笑!” 罗天都本来不气的,被禹大人这么一鄙视,也有些不愉快了,心道,论起明算,你们工部上上下下加起来,说不得还真不如她一个,谁让她站在伟人肩上,积累了几千年文化的传承呢? 天启帝看了他一眼,打断他们道:“这里是玉粹轩,不是文华殿,朕心里有数。”说罢,也不理他,对罗天都道,“你来看看这个,说说你的想法。” 罗天都瞥了工部侍郎一眼,顾忌天启帝身份,到底没有在堂上跟人吵起来,上前两步,借着烛光看向案上的图纸,一看之下,不禁睁大了眼。 “如何?可有不妥之处?”天启帝问道。 罗天都问道:“这是船舶设计图?” 天启帝道:“正是。东泽船坞建成,工部郎中巫大人设计的第一艘漕运船,” 这图纸是从东夷人手里拿到的,巫老头他们琢磨了许久,做了些改动,增加了载重帆力,比之东夷人的图纸更加完善,几千工匠日夜忙碌了一年多接近两年,方才完成,只不过第一次下水试行,船身便剧烈摇晃,明显不能正式投入航行中。 罗天都盯着图纸皱起眉头,她可压根不懂造船术啊。 巫老头对她十分信赖,一直用饱含期望的目光望着她,罗天都仿佛没有看懂他眼中的意思,十分老实地回道:“民妇委实不懂造船术。” 天启帝不由十分失望,开启漕运是他多年的心愿,他花费了无数精力财力,就是希望漕运开通,漓湘经由碧水出海,走近海南货北运,再不必依赖陆路,而有一艘载重大速度快的大型漕船,更是当务之急。 巫老头也有些着急,道:“小娘子,你再看仔细点,可有什么改善之法。” 工部侍郎禹大人于是又有话说了:“我工部上下几个月都未曾解决的问题,一个妇道人家如何知晓。” 罗天都嫌他说话不中听,不再去看图纸,反而仔细观察那船模,那明显是艘大型船舶模型,用的卯榫结构,兼顾了战船和货运的特点设计而成。 她看完了船模,又转回去看图纸,思索了一回,道:“民妇虽然并不通船舶建造,但是也知道船只强度,重力浮力因素都是船只建造过程中最需要考虑的问题吧?这些民妇倒是能帮着计算。” 尤其是天启帝要建的漕船,既要能在内河中顺利航行,又要适应海上远洋,要考虑的因素只会更多,约束条件也多,分析计算工作量就更大了。她不懂造船,但是巫老头懂啊,她只要负责计算工作就是了。 巫老头最了解她,听她这么一说,眼睛一亮,拉着她到图纸跟前,道:“来、来、来,小娘子,我们慢慢谈。”激动之下,都忘了罗天都的身份,直接以小娘子称呼了。 第329章 入冬后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呼啸的北风呜呜地吹,吹在身上透骨地凉。 2016 .xiaoshuo2016 罗天都坐在骡车里,因为起得早,还有点犯困,正在一点一点地打着盹。从上元寺回来后,天启帝便让她去工部和巫老头两个折腾那张漕船图纸去了,自那以后,她的好日子便到了头,每天比罗白宿起得还早,雷动不动地打两拳拳,等着罗白宿吃完早饭,送她去工部点卯,然后罗白宿才回司农寺,傍晚时分,再等罗白宿来工部接她回家,竟是比正经朝官还辛苦,尤其是这份辛苦多半是白忙活,一文钱工钱都捞不到,不仅如此,如果到最后漕船建不好,少不得还要挨批。 唉!给皇帝打工,尤其是打白工就是这么不好,做得好没人夸你,做得不好,一堆人等着跳出往死里喷你。 才到工部门口,就见大门外已经守着个枯瘦的身影了。 “唉呀,小娘子今日来得早,吃过早饭没?若是没吃,我带你去吃,街角那家包子铺的包子铺味道,馅多皮薄……”巫老头见着她,跟见着自己亲孙女一样,笑眯眯地迎了上来。 罗天都跳下骡车,一脸的黑线,道:“巫老伯,我早吃过啦。”自从上次巫老头带着她去包子铺,看到那包子铺的老板娘烧了半天柴火又挠了挠满头油腻腻黑乎乎的头发,居然不洗手就去拿软乎乎白嫩嫩的包子后,她哪怕肚子再饿,也不肯再去那家吃包子了。 “小都,晚上我我再过来接你,有什么事你就打发个人过来唤我,你别自己一个人乱跑啊。”罗白宿将她送到了熟人手里,照例还要不放心地叮嘱一回。 “知道了,爹,你快去衙署吧,不然要晚了。”罗天都点头应道。 巫老头也在一旁应道:“罗大人,你尽管放心吧,有我在,小娘子在工部丢不了。” 罗白宿又对驾着骡车过来的程青道;“辛苦你了,你多照看着点小都吧。” 程青沉声道:“大爷放心吧,我一定护得小娘子周全。” 罗白宿觉得该叮嘱的都叮嘱到了,这才放心地去司农寺。 “哎,你爹这是把你当成小娃娃看待了,生怕他不在,你一个人走丢了。”巫老头笑话她。 罗天都笑道:“我爹这是关心则乱啊。”她倒是不嫌弃罗白宿啰嗦。 巫老头嘿嘿直笑,领着罗天都往里走。 “程青哥,外面风大,天气又冷,你先回去,晚些过来接我就行了。”罗天都看程青站在骡车边一动不动,又道。 程青摇摇头,道:“小娘子,不妨事,我不怕冷,就在外头等你。” 巫老头不耐烦地挥手道:“你回去吧,你家里那一双小孩儿正是调皮的时候,你媳妇一个人怕是照顾不过来,晚些时候,小老儿亲自送小娘子回去。” 程青道:“不妨事,小娘子,巫大人,你们进去忙吧。” 巫老头见劝不动他,只得道:“那你把骡车赶进院子里来,去门房里坐着,我叫他们送点炭过来,外头那么冷,估摸着该下雪了。” 程青考虑了下,这才应了,将骡车从一侧的小门赶了进去,自去门房里窝着。 不多时,又有几名工部官员连同两名钦天监的老臣到了工部。 这个时代没有什么现代航海仪表和通信设备,连航海图都不完善,卫星导航雷达标绘就更不用说了,完全凭着海员水手的经验,多数时候,基本上都是靠着指南针和船员依靠日月星辰来大体判断位置,天启帝连精通天文历法的钦天监都派了出来,可见对制造漕船的重视。 这屋子里的人中,其实以她才学最为粗浅,除了她之外,其他诸人无一不是经史政略、算学工程甚至骑艺射术样样皆精,尤其是钦天监那两个老头,上至天文历法地理,下至五行八卦风水更是样样精通,委实是个人才,相比之下,她除了算学物理,其他诸学都是个门外汉,实在算不得什么,也难道工部侍郎一直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她虽不通造船术,但是能通过数学与力学的关系,精确计算各种力的作用,帮助巫老头绘制重力曲线浮力曲线,巫老头根据这些数据能更好地修正船型长度,各剖面分析图。巫老头有经验,她有数学和工程力学基础,两人强强联手,她负责计算数据,巫老头负责将那堆数据运用到造船实际过程中去,倒真是解决了不少问题,现在禹大人也不像最初那样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了,仿佛是在一定程度上默许了她的存在。 这也是工部这些老头儿的可爱之处,他们有傲气,甚至还十分迂腐,但是他们对学问的钻研热情却是谁都比不上的,只要你有一技之长,能让他们打从心底里敬佩,他们才不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必要日日拉着你论证个不休,弄得罗天都头都大了。 天启帝对漕船的事甚为看重,时不时地召她和巫老头进宫问一问进展,巫老头免不得将她夸赞一番,直嚷嚷说她一个人比之工部上下好几个官员回加起来更有用,闹得罗天都甚为尴尬。 她知道自己不过是占了便宜,算学学得好,也不过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比他们多拥了几千年的文化沉淀罢了,真论起来,这些光靠着几本古书自己摸索着就能达到现在这般高度水平的古人才是真正值得人尊敬的聪明有用的人。 天启帝这段时间已经有好些天不曾召她和巫老头,估摸着该是被前线的战事拖住了,现在满朝堂的人都忧心着正在天水关和北戎打仗的大军,有时候禹大人下朝归来,不免也要多唠叨几句,当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抱怨朝廷官员不做正事,成天只知道围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扯皮,偶尔也会说起西北战事。 每每这个时候,罗天都都听得格外仔细,罗白宿不能上朝,这种关于战事的第一手消息她平时都接触不到,到工部和巫老头混,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倒是方便了她。 今日早朝时间久些,禹大人到了未时方才回到工部衙门,一脸的悒色。 罗天都吃过了午饭,午休了半个时辰,正准备干活的时候,听到他长吁短叹的,不由好奇地问道:“禹大人,何故唉声叹气?” 禹大人起得早,又怕上朝的时候有什么诸如放屁打嗝之类不雅的举动,早饭也不曾吃,这会儿肚子早饿得咕咕直叫,早拿起桌上罗天都带来的烤饼干一块块拈起来吃了个干净,只吃得满口甜香,又喝了杯喝茶,方才觉得好些。 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他们工部要借用罗天都的学识,他自己又吃了罗天都的糕点,有些不好意思,再不好像之前那样对她言冷语,道:“刚才上朝时,有边报说,西北那边早已经开始下雪,我是忧心天水关的将士们,又要受苦了。若是早些能将这漕船造出来,也能多送些补给过去,让他们少受些苦。” 这个老头儿虽说最开始的时候,对罗天都百般看不起,说话甚为不中听,但比之其他一肚子诡计两百三刀的文臣来说,倒是可爱许多,至少他是真的忧心边疆将士的安危。 “今年收的棉花不是都赶制成棉衣棉被,往天水关送去了?”相比之下,罗天都在这方面的担忧倒是少上许多。 早在卫缺启程往西北去的时候,她就做了万全的准备,一应棉服棉被棉靴都给卫缺准备了好些,后来京里往北边送粮草御寒的衣物时,她又托人往天水关给卫缺送了几套羽绒衣,这会儿哪怕他弄坏两套,应该还是有换洗的。 禹大人叹了口气,道:“那可是打仗呐,我听得兵部的人讲,天水关如今驻扎了约十万精兵,上回送去的棉服哪里够,后来赶制的一批,这会儿正在路上,西北大雪封山,道路不通,也不知道要耽搁多久方能送到。” 罗天都不由也想起远在边关的卫缺,默默无语。 就是啊,这可是打仗,就算她给卫缺准备得再充足,那也是个时时刻刻都在死人的地方,谁又能保证自己一定会安全呢? 巫老头见罗天都脸色沉了下来,不由瞪了禹大人一眼,道:“卫大人武艺高强,吉人自有天相,必不会有事的,小娘子就不要担心了。” 他在夷县和罗天都一起生活了几年,早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孙女,习惯叫她小娘子,再改口叫卫夫人,总觉得不如小娘子亲切,罗天都素来不在意这个,也从不去纠正他。 禹大人却长叹一声,道:“怕就怕有人胆子太大,手伸得太长啊。” 罗天都听得心里一动,欲要再问什么,只听右侍郎咳嗽一声,提醒道:“醒之,慎言。” 禹大人自觉失言,清咳一声,转过脸道:“小娘子,你和巫大人说的那什么数学建模算得怎么样了?可有进展?” 罗天都只得按捺下满腹疑问,将这些天和巫老头的劳动成果,一一向禹侍郎解释清楚明白。 工部都是大忙人,禹侍郎询问了进度之后,自去忙别的事,巫老头有些怪脾气,不肯跟人在同一个屋子里共事,禹侍郎一走,其他人也各自回去忙自己的,这屋子里便只有罗天都和巫老头两个了。 罗天都倒了杯热腾腾的茶水,给巫老头送过去,装作不经意地样子问道:“禹大人说的那什么手伸得太长是什么意思啊?” 巫老头极为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还能有什么好事,那帮子黑心肝的小人,为了钱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罗天都听得心里一凛,道:“难不成往西北的战略物资也有人敢打主意?” 第330章 巫老头自知失言,勉强笑了一下,宽慰她道:“哪里的事,不过是我和禹老头胡乱猜测罢了,那朝堂上的一个个都是人精,知道事情缓急轻重的,你别自己吓自己了。 哎,天不早了,又冷得厉害,今儿你早些回去吧。” 罗天都也确实没甚心思计算船舶数据了,将纸笔收进盒子里,抱着出了工部大门。外头果然下雪了,雨水夹着雪珠子噼哩啪啦下个不停,天阴沉沉的一片。 程青人虽然坐在门房里,眼睛却一直盯着大门口,见她出来了,早将骡车从旁边的小门赶了出来,道:“小娘子今日出来得早些。” “嗯。”罗天都胡乱点了点头,上了骡车。巫老头还跟在后头唠唠叨叨:“哎,你回去当心点啊,你爹那里不用担心,我打发个人去司农寺那边跟他说一声,让他晚些直接回去,不用再往这边来了。” 罗天都道:“多谢巫老伯了,有空常往家里来坐坐,我爹跟我娘都挺挂记你的。” “行了,我有空就过去,你先回去吧。”巫老头将双手笼在袖子里,看着罗家的骡车一直上了大街上才回转身去。 罗天都坐在骡车里,捧着精致的手炉,心里乱得跟一团麻似的。 方氏见她回来得早,怕她饿着,吩咐厨下煮了甜酒汤圆,让她先填填肚子,然后自己亲手煮了一碗面条,又加了一颗胖胖的荷包蛋让她吃了。 罗天都从外头回来,冷得厉害,吃了碗甜酒汤圆和一碗面,觉得暖和些了,问道:“子衿呢?” 方氏道:“在听夫子讲课,一会儿就该散学了。” 罗子衿本来跟着丁五去学堂念了几个月的书,早出晚归的,瘦了许多,方氏心疼他,又怕学堂里的大孩子们欺他年幼,入冬的时候,跟罗白宿提了,请了个夫子到家里教他和丁五念书,将来程青的一双小儿女略大些了,也能跟着一起念。 “那夫子教得如何?”罗天都又问。 “你爹说那夫子学问倒还过得去,将就着吧。”方氏正在纳鞋底,听她问起,又道,“朝廷何时再派人护送粮草补给去西北?我给卫缺和程盛又新做了几双靴子,棉袄也裁了两身,到时候跟领队的人说说情,一起给他们俩捎过去吧。” 程盛一直驻守在夷县,这回朝廷往西北增兵,罗白宿本来打算跟兵部的人讨个人情,让他不必去往那边去的,结果程盛却想趁着这个机会建功立业,瞒着罗白宿和他大哥,偷偷报了名,跑到了前线,一直到了天水关才给罗家这边回了信,那个时候,就是再阻止也晚了。 罗天都说:“不知道呢,等爹回来了再问一问。”说罢拿起方氏新纳的鞋底看了看,果然又厚又结实,既耐磨也保暖。 “唉,你说程盛这孩子到底怎么想的呢?打仗那么危险的事,别人避都避不及,他还一骨脑往前凑。”程盛到罗家的时候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少年,方氏看着他长大,这么些年来也十分有感情了,现在他上了战场,难免十分担心。 罗天都将手伸到铜盆前烤了烤,道:“男人嘛,总是希望能为朝廷出一把力,程盛哥是个有志气的,自然想挣点战功光宗耀祖。” 方氏叹了口气,说:“想立功名也不是坏事,也不必去战场上去拼命啊,连媳妇都没娶,也没留个后……”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将来连烧纸钱的人都没有。 “娘,程盛哥和妹夫都是有福气的人,过不了多久一定能平安归来,做大官的,娘就别说这些不好听的话了。”罗名都皱着眉头,生怕方氏还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让罗天都担忧,忙阻止她道。 罗名都平时极是温驯,像今天这样连着顶了方氏两次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方氏也觉得刚才说这话有些不吉利,讪讪地笑了一下,道:“哎,我也就是太担心了,真是,还是名都说得对,阿盛和卫缺都是有福气的人,必不会有事的。” 罗天都心里十分担忧,面上却不显,反而好言劝道:“娘,大姐,你们别担心了,没事的,朝廷不是一直说在打胜仗吗?卫缺他不过是保护八殿下而已,只要八殿下不亲自出阵和胡人对敌,就在后方督战,必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方氏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比我有主意,我也就不操这个心了。” “就是,家里这么多事不够你忙的,还去操这份闲心。”罗天都笑道。 方氏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说:“程盛今年该有二十八了吧?” 罗名都皱起眉,应道:“程盛哥今年好像确是二十八了,娘,你问这个做什么?” 方氏有些若有所思:“都二十八岁的人,还没有娶亲。这回程盛回来呀,怎么也得跟程青和向兰说一声,好歹让他娶个媳妇才是,前程再重要,终身大事却再耽误不得了,再不成亲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她是觉得若是成了家,有个牵绊,程盛估摸着也能多顾些家,再不会像现在这样不把性命当回事地往前线战场上蹦了。 “程盛哥是大人了,他的事自己有主意,娘,你就别跟着裹乱了。”罗名都拧着眉头,打断她道。 “就算是大人,也不能这把年纪了还不成亲啊?唉,他从小就在咱们家里过日子,又没有父母长辈在身侧,这些事都无人替他张罗,他自己不着急,咱们还能不多帮着点。”方氏又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家,这么些年一点风声也不透的。唉,赶明儿我去相熟的人家多问问,看有没有那相貌好性格温驯又稳重身子骨好容易生养的,也给他多留意几个。” 罗名都便不说话了,低下头只顾着做针线。罗天都就坐在她边上,注意到她握针的手都有些抖,显是心情极不平静。 “还有程青哥和向兰姐在,程盛哥的事哪里轮得到我们瞎操心,娘,你还是多关心子衿吧,他该放学了。”罗天都心知有异,打断方氏道。 方氏一看天色,果然到了罗子衿放学的时候了,将鞋底往针线篮里一放,道:“哎,外面下着地上滑,我去接他过来。”说罢,掀了帘子出去了。 罗天都看着罗名都这样,心里不免又多了一层忧郁,她眼光朝外扫了两眼,知道周围都无人之后,突然压低了声音,问道:“姐,你和程盛哥是怎么回事?” 罗名都手一抖,针头一歪刺进了食指里,霎时指尖往外沁出几滴血珠子,她却浑然不觉,拿帕子擦干净了,十分平静地道:“我和程盛哥能有什么事?他去了前线,我和爹娘程青哥向兰姐他们一样,很担心他罢了。” 罗天都叹道:“你瞒得过娘,却瞒不过我,方才娘说要给程盛哥留意姑娘家的时候,你明明都快哭出来了。” 罗名都连头也不抬,只顾着纳鞋底,对罗天都的话充耳不闻。 罗天都看了十分难受:“姐,你喜欢程盛哥吧?” 罗名都一愣,手里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后终于抬起头,面上虽然还带着笑,看在罗天都眼里却比哭还难受。 “小都,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盼着菩萨保佑,能让他平安回来就足够了。” “那万一将来程盛哥回来了呢?你想怎么办?” 罗名都苦笑了一下:“我能怎么办?” “万一他回来后娶媳妇了呢?”罗天都又问。 罗名都沉默了许久,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万幸能回来,像娘说的娶个性子温驯的媳妇儿,将来再生两个孩子,就是最好了。” “那你自己呢?难道就看着他娶妻生子,一辈子默默地祝福他?”罗天都有些无语了,“你就不想嫁给他?” 罗名都面色微红,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正色道:“小都,也许我这样说你会觉得没出息,但是我现在真的什么都不想了,只要程盛哥一辈子过得好,我就觉得很满足了。” 罗天都彻底没有话了,这年代的女人究竟是有多高尚啊,看着自己喜欢的男人,都不晓得主动争取一把,只会在背后默默地祝福他!她有些牙酸,明明她大姐小时候也是个死倔死倔的小孩儿啊,怎么现在大了,性子突然变得这么软弱了? 其实倒是她冤枉罗名都了,这年代的姑娘家,讲究贞婉娴淑,像她这样无论成亲前还是成亲后都能满大街乱跑的,毕竟是凤毛麟角,也多亏了卫缺素来不看得这些礼仪规矩,才容得下她,要不然像好这般没规没矩的,早被夫家扫地出门。更不用说姑娘家的终身大事了,都是长辈说的算,绝不可能看上哪个了,还去争取一把的,要不然传了出去,外头一人一口吐沫都要淹死她了。罗名都这样有心仪之人,若是程盛不过来提亲,她是断不能主动跟罗白宿和方氏提的。 罗天都只觉得自家大姐真是格外可怜,暗下决心,若是这回程盛能回来,她绝对要想法子圆了她的心事。 郎有情妹有意的,两人还不能在一起,这叫个什么事! 第331章 天气越来越冷,进了腊月的时候,罗天都跟巫老头说了一声,将主要的数据带到罗府里,只在家里计算,也不怎么出府了,反倒是巫老头时不时地往罗府来,他本来跟罗家众人相熟,走动得多了,罗天都待他更是不同别人。 2016 .xiaoshuo2016 前线依然没甚消息,卫缺也没有写过只言片语,罗天都忧心忡忡,每天都在数日子,就盼着前线战事平息,卫缺早日归来。除此之外,还有一样,顾伯也病了,整日咳嗽着,饭吃不下,连床都起不来,大夫看了好几个,连御医都请了来,都道让顾伯这个年纪,只能安心静养,没甚好法子。 通常大夫这么说,就表示只能靠病人自己熬了。顾伯今年都有七十多了,在这个人均寿龄普遍不太高的年代,已经算得高寿,确实到了行将就木的时候,现在不过是拖日子罢了。 生老病死,这是谁都迈不过去的自然规律,不管你是一介奴仆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罗家众人还沉浸在顾伯一日比一日衰弱的低沉情绪中,一封六道凤羽的加急边报马不停蹄地从边关送到了上京。 有探子在北戎探得,高元鸿派使者前往北梁,准备联合北梁,围困天水关,一举入侵中原,战事紧急,若是北梁骑兵兵临城下,天水关必破。八皇子奉陶凌亲率五万轻骑,将北梁大军拦截在东林山下,缓解了天水关之围,奈何敌众我寡,五万将士皆阵亡,他自己也于乱箭中英勇牺牲,连尸骨都被踏成肉泥,寻不出来了。 天启帝一看战报,喉咙里一口老血险些没忍住在朝堂上就当场喷了出来,他将战报朝案下一扔,怒道:“越玄春呢?” 信差一路疾奔,脸上耳朵上手上全是冻伤,到了殿上连口水也没喝,嘴唇都开裂了,红着双眼,悲恸道:“八殿下牵制北梁大军的时候,越将军出城迎击高元鸿的大军,听闻八皇子的消息时,想回援时已经赶不及了。” 天启帝阴森森地瞪着他:“那卫缺呢?” 信使悲痛地道:“卫大人也……殉国了。” 天启帝木着一张脸,冷冰冰地道:“孙厚泽呢?北梁大军绕过狼山,他为何不报?!老八将北梁大军堵在东林山,孙厚泽为何不出兵支援?!北梁七万骑兵从他的地盘上绕过,他是死人不成,竟然一点消息也无?!” 孙厚泽乃是承恩候门生,算得上是万贵妃一脉的人,承恩候生怕今上的怒火牵连到自家身上,忙出列道:“陛下息怒,唯今之计,最重要的是派人前往东林山,将八殿下收殓入棺,送回上京安葬……” 向来主和的三皇子也出列道:“父皇,儿臣愿领兵北上,护送皇弟灵柩回京。” 天启气得直发抖,森寒的目光盯着他们,怒急反笑:“收殓入棺?!你们没听到他刚才说什么,老八尸骨无存,你说说看,你去收谁的尸,殓谁的棺?!” 天启帝子嗣不少,但是到现在已成年活下来的皇子也只有老二老三老四老七老八这五个,二皇子因为幸家落败的事受了牵连,这辈子大位是不用想的,老三老四因为罗名都的事,被天启帝戴了顶心胸狭窄的帽子,难成大气,老七身份不够,为人又软弱,只有八皇子奉陶凌是宁皇后所生,才华尚可,虽比不得大皇子,但是天启帝也对他倾注了诸多希望,这一回奉陶凌死在东林山上,天启帝怎不痛心疾首。 那信使悲痛过后,上前两步,对着天启帝磕头道:“陛下,臣有冤,要状告兵部尚书何大人和户部尚书李大人。” 立刻有人上前,怒道:“这是殿前,哪里有你放肆的地方?!” 信使却充耳不闻,道:“陛下,臣告李尚书和何大人昧下良心,将北上的军备物资以次充好,害得我大庆将士未出征前就冻死饿死无数。” 李尚书一听,慌忙上前大声道:“你胡说!你诬蔑朝廷命官,你有何证据?!” 信使愤然将战甲解开,露出里头破破烂烂的袄子,众臣一见,都惊呆了。在大军开拔往天水关行进时,天启帝就下过明令,今年新收的棉花都赶制成棉服棉被,运往边关,充做边关将士御寒之物,这哪里是棉服?里头只填了薄薄两张黄纸,劣制的土布里就填了薄薄两张黄纸,如何御寒?! 天启帝一张老脸气是煞白,转过脸,冷冰冰地盯着兵部尚书,怒道:“何隆,你好大的狗胆!边疆将士的御寒物资也敢苛扣?来人呐!将何隆这狗贼叉出午门外,杖一百。” 何隆出列跪下:“陛下,老臣有罪,老臣罪该万死,可是边关粮草御寒物资,都是户部按例赶制的,臣也曾亲自查探过,确是棉服不假,臣不敢隐瞒。” “混帐!”天启帝将那信使拖到他跟前,怒道,“何隆,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就是你验查过的棉服?看看,这里头填的都是什么?天水关那般严寒的地方,将士们底下就穿着这个去打仗,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何隆跪在地上,以头触地,颤声道:“陛下,臣也是武将出身,和其他的将士们一样,在战场上搏命才得来今天的功名,战场无情,臣就是万死也绝不会拿将士们的性命开玩笑,望陛下明察,为何户部拨出的棉服,到了边关,就成了比芦花袄子还不如的黄纸袄。” 李尚书一脸的慌乱,道:“陛下,户部接到何大人的加印文书,御寒物资准备充足,何大人也曾亲自查验过,绝无作假。” 他也冤得狠啊,户部亏空,他绞尽脑汁,东拼西凑,得罪了无数人,才凑出银两,备好粮草御寒衣物,运至西北边关,哪里知道会有人半路算计掉包。 太傅上前道:“陛下,如今不是追究责任之际,北梁越过狼山,高元鸿又在天水关外虎视眈眈,越将军孤掌难鸣,恳请陛下让何尚书戴罪,统领兵马,支援越将军,再者,八殿下和我大庆三万儿郎的尸骨,也要运回来厚葬,绝不能让将士们死后,还在异乡做个孤魂野鬼。” 大学士张青松也出列道:“陛下,边关严寒,明年开春尚有春潮,越将军在天水关击退高元鸿的部队,为天下百姓计,陛下该尽早派使臣前往北戎和北梁和谈,平息战争,以免生灵涂炭……” 张青松话未说完,就见天启帝怒不可遏,抓起案上的一枚纸镇朝他砸了过去。天启帝一生戎马,武将出身,虽然年纪大了,那手劲却不小,圣上发怒,张青松就是狗胆再大,也不敢避开,那纸镇便直直地砸在他额头上,顿时额头上被砸破了一个洞,血流如注。 “混帐东西!老八和三万儿郎至今尸骨未寒,你还调唆着和谈?!贪生怕死的狗东西,武不能安邦,文不能治国,要你何用?!叉出去叉出去!” 当下便有廷卫将张青松拖了出去,张青松乃一介文人,如何受得这番惊吓,两眼一翻,顿时昏死过去。 顿时偌大的文华殿里鸦雀无声,众臣纷纷跪下,无一人敢张口为张青松求情。殿外狂风呼号,厚实的殿门竟被狂风吹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在空荡而寂静的文华殿里,显得格外让人胆颤心惊。 天启帝闭着眼,深吸了口气,森冷的目光扫过群臣,语气肃杀而残忍:“传令孙厚泽,驻守狼关,若他再胆敢放一个北梁兵士过狼山,就让他提头来见我!” “兵部尚书何隆,暂且饶你狗命一条,统领十九州兵马,前往天水关,与越玄春会合!”天启帝心里在滴血,亲儿子被杀,他恨不得让北梁北戎从此从版图上消失,让历史上再无这两国,然后大庆国库空虚,北梁铁骑所向无敌,现下更是和北戎联手,贸然出兵,绝讨不了好。天启帝乃一代明君,即使是在盛怒这下,仍是理智地做出了驻守天水关,稳打稳扎的决定。 “传左右神武卫副使任颀!” 任颀今日正好在宫中当值,不一会儿,任颀匆匆上殿。 “你即刻出宫,将押送粮草的官员收押,移交大理寺,由你亲自看守。告诉明敬之,让他彻查六部,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胆大包天,连边关的粮草物资也敢伸出手去!” 此言一出,殿下不少人脸色倏变,有几个胆小的,更甚至两股战战,持着笏板的两手更像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站得离天启帝最近的四皇子奉知贤,心里暗暗着急,眼珠子一转,朝殿内某个无人注意的角落使了个眼色。 天启帝正在盛怒中,不曾瞧见他的小动作,只是望着殿中一干朝臣,阴冷无情地道:“朕是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有手段的,这件事一日不查清楚,你们就一日别想出宫,就在这文华殿里呆着罢!” 天子一怒,血流飘杵,无人担得起他的怒火。 第332章 “……今有都指挥使之妻卫罗氏,贤良淑德,堪为天下女子表率,哀家心甚悦之,特赐三品淑人……” 罗天都靠着墙,盯着那宣皇后懿旨的小太监,脑袋轰地一声,仿佛炸开了一般,竟是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个太监刚才说什么?他说卫缺……卫缺死在了边关,连尸体都找不回来了?这一定不是真的,卫缺那样跋扈不讲理的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了,必是宫里那几个想当皇帝想疯了的畜牲想出的诡计。 她不能相信! “卫淑人,接旨吧。”宣旨的太监略带怜悯地望着眼前这个身材瘦小的妇人,心里怪道可惜,这么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了,听说今年春才新婚的,膝下连个孩子都没有。 罗天都双手握拳,指甲深深刺进肉里,她却恍若没有知觉,一点也不怕疼似的,将背挺得直直的,脸上霎白霎白,没有一点血色。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哑着嗓子道:“这位公公,你说什么?外子他……” 老太监叹了口气,心里软了一下,并没有计较她不曾立刻接旨的无礼,反而放软了声调,提醒道:“卫大人他……殉国了,卫淑人请节哀吧。” 哎,这人一上了年纪,心就格外软了,若是放在平时,敢有人这样当着他的面甩脸子,连皇后的懿旨都不接的人,他早一状告到宁皇后跟前,治她个不敬之罪了。 罗天都浑浑噩噩地接过圣旨,明黄的蚕丝绫锦刺得人眼睛发疼。 ……都指挥史卫缺,英勇无畏,为国捐躯…… 罗天都揉了揉眼睛,明明她眼睛特别利索,怎么这回她竟然什么都看不清了呢? “人死不能复生,卫淑人还望节哀。”颁旨太监见罗天都接了懿旨,纵是心里再可惜,也说不出第二句安慰的话,卫缺是丢了性命,可是皇家待他也算不薄,毕竟八殿下也一样没有回来,陛下不仅没有怪责,反而赐了罗天都一个三品淑人的身份,也算对得起卫缺这么多年对皇家的勤恳忠心了。 想想坤翊宫的那位,唯一的儿子死了,不仅不能面露悲伤,还得打起精神来安慰朝臣女眷,那才是心里苦到没边了还没处说。 老太监走后,罗天都站在屋子里,神情恍惚,几乎站不住身子。她靠着墙,只觉被一盆冰水从头到底浇了个透心凉,浑身直哆嗦,两手僵直,什么都握不住一般,那明晃晃尊贵无比的圣旨便“啪嗒”一声,跌落在地,只露出三品淑人几个大字。 三品淑人? 她心里一阵茫然,卫缺都不在了,她还要那捞什子三品淑人的虚名做什么? 北风起,吹得院子里那棵老树光秃秃的枝丫不住地摇晃,罗天都站在风里,只觉得心里疼得厉害,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自眼眶流出,一滴两滴……缓缓滴落下来,滴落在那张可笑的圣旨上。 过了许久,罗天都才回过神来,她深吸了口气,抹了把脸上泪水,看也不看地上的圣旨一眼,步伐坚定地走回到屋内,慢慢地走到梨花木箱子跟前,打开箱子,摸索着从满箱子的衣物里,将她的百宝箱取了出来。打开百宝箱,里头躺着一把通体乌黑的小匕首,一张千两的银票,这就是卫缺留给她的全部了。 她躺在床上,将那把匕首握在胸前,觉得心里略安稳了些,然后闭上了眼。 卫缺一定不会死的,他一定是躲在哪个山旮旯里头,等着边关的风雪过去,哪天就会跳出来站到她面前来。 他在等她。 她要去找他。 帝后的嫡子八殿下在战场上丢了命,大庆朝的第一佞臣也没了,整个上京不管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都消停了,都知道皇帝陛下心里悲痛,正愁找不着人撒气,一个个都夹紧了尾巴老实做人。 那颁旨的老太监,是在翊坤宫伺候的老人了,自然知道轻重,出了卫府,也没在外多留,连口茶水也没喝,低着头急匆匆地回了宫。 天启帝正在翊坤宫里陪皇后,看见他回来,问道:“你去了卫府,那孩子情况如何?” 老太监弯着腰,偷偷瞟了下帝后两人的脸色,咽了下口水,回道:“卫夫人对卫大人情深意重,听闻卫大人的消息后,十分悲痛,那么精神的一个人,像是突然间失了魂儿似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老奴看着都甚为不忍。” 天启帝默然无语,良久才叹道:“那孩子实是可怜,才新婚不久,总归是我们亏欠了她。” 宁皇后端坐在椅上,面沉似水。她原本保养有方,虽然上了年纪,一头乌发却是油光滑亮的,八皇子的死讯传来,不过短短几天,整个人便迅速苍老下去,头发竟然白了许多,此刻梳理得一丝不乱,更是惹眼。她面上极力忍住悲痛,笼在袖中的双手,早已关节突出。 卫缺死了,是皇家亏欠于他,那她的孩子呢?她的皇儿也死了,这笔帐又该算到谁头上? 她的皇儿啊,满怀报负前往边疆守卫大庆江山,在那块冰雪覆盖的土地上,就这么活生生地被那些狠毒的女人和她们生的贱种们害死了。 天启帝这辈子经历的风浪多,哪怕心里再悲痛,面上却是不显的,他微一沉吟,道:“那丫头性子倔,不是个好相与的,这会儿京里正乱着,你明天再跑一趟,跟她说,让她安心留在京里,卫缺的事,朕自会给她个交待。” 堂堂一国天子,金口御言对一个朝臣家眷许诺给她一个交待,这便是极重的承诺了,老太监心中一凛,应了声是,然后躬着身子,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天启帝看着几天之间仿佛老了十余岁的宁皇后,心酸地道:“是朕的错啊,朕害了凌儿。你放心,朕也自会给你个交待。” 宁皇后转过脸,一脸悲伤地道:“交待?就算陛下将那些害了皇儿的奸人都杀害了,又有什么用呢?臣妾的皇儿还是再也回不来了。” 许是宁皇后脸上的悲戚感染了他,天启帝的脸上也呈现出十分悲伤的神色。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皇帝,而是一个失去了儿子的悲痛老人。 相比大庆朝历代皇帝,天启帝算得上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帝王,生性节俭,于女色上头也颇节制,登基几十年来,帝后之间的关系也十分和睦,但是再睿智的明君,遭遇上子嗣互相残杀的事,依然不然释怀。 做皇帝的最忌讳的便是底下的人不安份,尤其是这个不安份的人还是他的儿子,就更不能容忍了。天启帝的悲伤也只维持了一小会,出了翊坤宫后,他又恢复成为了那个无坚不摧铁血精明的大庆天子。 天启帝化悲痛为力量,传旨让都指挥副使任颀协同大理寺卿明大人追查粮草物资一案。 神武卫虽然在上京声名狼藉,神武卫们彼此之间却甚为团结,卫缺被人设计,冤死在东林山下,神武卫们早就憋了一肚子鸟气,正没处撒,现在有了天启帝的首肯,都指挥副使任颀亲出出马,拷问那几个运粮官,不到两日的功夫,就套出了一份名单。 顺着这份名单查下去,牵溜出了一连串涉案人员,其中甚至还有宫里头的那几位也伸了手。万人嫌明大人审出了结果,一刻也不敢耽误,深夜进宫,亲自将奏折呈到了天启帝案前。 天启帝只看了一眼,然后平静地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明大人纵是再胆大,查出了天启帝的一个儿子设计害死了另一个儿子,仍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半句话不敢说,躬着身子真恨不得自己能隐身似的,屏着气出了文华殿之后,摸了摸脖子,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么好命,知道了皇室这么一桩丑闻居然没被天启帝迁怒到杀人灭口。 明大人一出文华殿,天启帝便木着脸,道:“来人,将那个孽子押进来——” 大庆“琮德”二十七年,八皇子奉陶凌战死在东林山,举国哀痛之际,四皇子奉知贤却起不臣之心,率兵趁夜逼宫,还没攻进承天门,便被禁卫拦了下来,四皇子奉知贤被护驾的神武卫当场射杀。 四皇子奉知贤生母万贵妃被贬入冷宫,凄凄凉凉地正好和她的死对头,被废的幸贵妃作个伴儿。 承恩候府满门被抄,都指挥副使任颀领了人,从承恩候府抄出两百万两白银,良田庄子地契无数,珍贵珠宝古董字画等各式珍宝更是不计其数,不仅如此,从承恩候府的密室里还搜出承恩候和北梁及东北大都督孙厚泽往来信件数封,信中承恩候暗示孙厚泽大开方便之门,让北梁军队顺利通过狼关,他自有办法逼八皇子奉陶凌前往东林山迎击北梁骑兵。 天子震怒,抄家改成抄斩,昔日的名门望族万家一朝覆亡,儿子父兄母族皆诛,万贵妃绝望之下,于冷宫自缢身亡。 至此,大庆朝最尊贵的两大宠妃,一死一废,你争我夺了几十年的后宫终于平静下来。 随之而来的便是西北粮草物资案发,牵连出大大小小的朝官上百位,户部尚书引咎革职,东北大都督孙厚泽被斩,孙府被没抄。 这一年的冬天,上京菜市口地上的积雪,都被鲜血染红了。 第333章 阴冷的寒风呜呜地仿佛鬼嚎一般可怖,光秃秃的枝枝在狂风中痛苦地挣扎扭曲,远处树枝状的电光一闪一闪,仿佛要将这黑幕扯裂了一般,照亮了这座黑黝黝的山谷。 轰隆隆的雷声过后,瓢泼大雨从漆黑的天幕落了下来,砸在地上,溅起朵朵水花,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水,顺着道路,蜿蜒至远方。风中充斥着浓冽的血腥味,远在几里外也清晰可闻。 东林山下,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个个面色狰狞,怒目眦牙,死不瞑目。这些征战四方,战无不胜的儿郎,冲锋陷阵的战场没有要了他们的命,却惨死在同胞的陷害之下,那种深刻的恨意,通过最后的形式表现出来。 满地的尸体中,突然有道身影,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蹒跚着翻过一具又一具或熟悉或陌生的尸体,似在找寻着什么。山谷的另一头,影影绰绰,仿佛有不少人从远处赶了过来,杀机四伏。 不一会儿,他们仿佛发现了山谷里还有人未曾死透,顿时嘶吼起来,黑暗里搭弓放箭,霎时数不清的箭支从山谷四面八方齐射了过来。 一道电光划破长空,将正前方整个笼罩在了白昼般的明亮里,一员战将披头散发满身鲜血地站成堆的尸骨中,冰凉的雨水毫无遮蔽地浇在他身上,暗红的血水从他身下一直向四周漫延,经雨水冲刷,最后汇入附近的土沟里。 他的身上插满了箭支,看上去就像一只长满了针刺的刺猬,他的大半张脸隐藏在战盔里头,只有一头死灰色的长发格外引人注目。 “卫缺——”罗天都大叫一声,猝然醒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满脸惊惧。 明明是隆冬,她却一身冷汗,将衣裳都湿透了。 此时早已是夜深人静之时,屋里漆黑一片,她抬起衣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心“怦怦”直跳。 虽然每个人都说卫缺死了,可是罗天都心里却隐隐有些不相信,那么嚣张跋扈油盐不进强悍得宛如战神一般的卫缺怎么可能那么悲惨地死在东林山下? 她觉得那一定是卫缺使的障眼法,他一定是想法子逃走了,躲进了哪座山里,这会儿正等着人去救他。 方才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她眼前一般,让她再也忍不住了。死也罢,活也罢,她一定要亲自去看看才会死心的。 她向来是个行动派,原本她知道卫缺的死讯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去东林山寻他,这会儿又做了这场恶梦,哪里还忍往住,跳下床,匆匆收拾了一翻,将平常的换洗衣物清了几件,打了一个包袱,又将装财物的百宝盒取了出来,将里头的现银拿了出来,又取了两张银票,将银两和银票分散藏在身上,然后将包袱往肩上一背,将百宝盒抱在怀里,不顾外头还是黑漆漆的一片,牵着卫缺给她买的那匹小母马,一溜儿小跑往罗府去了。 “当——当!当!当!当!天干雾燥,小心火烛。”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经五更天了。 到罗府的时候,整个罗家黑漆漆的,连点儿灯火都没有,只有大门口挂的两盏灯笼,在寒风吹得吱嘎作响,火笼里昏黄的烛火不安份地跳跃着,照亮了门前巴掌大一块地方。 罗天都翻身下马,扣起门上的铜环使劲敲了两敲,一边敲一边喊:“开门!我回来了。” 许是睡得沉了,过了好久,才听见里头有动静,然后是子书打着呵欠的声音:“谁呀?三更半夜的不睡觉,扰人清梦。” “是我。”罗天都隔着大门叫道。 子书一听愣了,连把门打开,道:“小娘子,你如何这个时候回来了?” 罗天都将缰绳往他身上一扔,自己抱着百合盒就往后头去了。 子书一头雾水,看着马背上的小包袱,自言自语道:“这是怎么了?” 后院里,罗白宿听到声响,已经起床了,他虽然不用上早朝,却每日都要去衙门点卯,这个时辰也该起了。 他一动作,方氏也跟着醒来了,问:“什么时辰了?” 罗白宿正在穿朝服,闻言道:“还早,你且睡吧,早饭我自己去外面吃。” 方氏最近因为卫缺的事十分忧心,整晚整晚的都睡不着,精神差了很多,就算如此,她还是强撑着挣起来,道:“我去给你热早饭去。” 说罢穿妥了衣裳,点了灯,走出门外,看到院子里不知何时居然站了个人影时,不由吓了一跳,将灯举到跟前,问:“这是谁呀?”她们家不像别的官宦人家那么多规矩,动不动就要满院子丫鬟小媳妇来伺候,她和罗白宿的院子里从来不留人的。 “娘,是我。”罗天都应了一声。 方氏吃了一惊:“小都?是你吗?” 罗白宿听到声音,也走了出来,问道:“谁来了?” “小都来了。”方氏回过头,有些茫然地道。 罗白宿也举起灯,看到罗天都脸上的神色有些不对,道:“小都,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到底是闺女的事重要,方氏看到罗天都,也不亲自去热早饭了,让跟着进来的喜巧去热早饭,她拉着罗天都进了屋,发现罗天都身上冰冰凉凉的,冷得厉害,不免又唠叨起来:“你这孩子,究竟在外头呆了多长时间?衣裳都冻住了,快进来暖和暖和。” 屋子里烧了炕,方氏也不讲究那么多,让罗天都坐到炕头最暖和的位置,用被子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又将一直热在炉子上的热茶倒了一杯,递到她手里:“快,喝点热茶暖暖胃。” 罗白宿皱着眉道:“你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从卫府过来的?” 罗天都将百宝盒往方氏怀里一放,道:“娘,这个你替我收着。” 方氏打开一看,里头是几张地契,还有些珍宝首饰一类的,看着都很名贵,晓得应该是宫里赏的。 “你这是做什么?”方氏诧异地道。 罗天都捧着茶杯喝了一口,缓过气来,平静地道:“我来是跟你们两说一声的,我打算去东林山寻卫缺,家里头就这些值钱的东西,我怕丢了,所以带过来让娘你给我收好了。” “啊?”方氏傻了眼,气道,“你疯了?去东林山做什么?那边现在正在打仗,你跑过去送死吗?” 罗天都说:“我知道卫缺一定没死,卫缺武功那么好,又是从小在山林里长大的,肯定是找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了,我要去找他。” 方氏一听,心都酸了。她的两个孩子怎么命都这么苦呢?她才说罗天都有眼光,挑了个好女婿,结果就出了这事,现在连这孩子都魔怔了。 “小都,你听我说,我知道女婿死了,你心里很难过,可是你也不能丢下我和你爹不顾,巴巴地跑去寻死啊?”方氏声音都哽咽了。 罗天都有些哭笑不得:“娘,我是去找卫缺,怎么就是去寻死了?” 罗白宿也道:“朝廷的旨意都下来了,必不会有错的。小都,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想开一些。” 罗天都却固执地道:“我知道他没死,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找到他的尸骨。” 罗白宿心里冒火,可是一想到这些天罗天都经历了这世上最悲伤的事,纵是再大的火气也忍下去了,软言劝道:“兵部何大人已经启程扬峡关了,爹早在他离京时,就跟他打过招呼,若是有女婿的消息,他会通知咱们的。小都,外头天气这么冷,到处都在下雪,你不是最怕冷的么?听爹的话,就在家好生呆着,有什么消息,爹一定会告诉你的。” 方氏也道:“小都,你听你爹一句,外头那么乱,你一个妇道人家,去了那边也派不上用场,若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这不是要了我的老命么?小都,娘求你了,看在娘和你大姐的份上,你就歇了这个心思,留在家里吧。啊?” 罗天都咬了咬牙道:“爹,我不相信朝廷的人。” 卫缺如今生死不明,就是朝堂上尔虞我诈争权夺利造成的,王子皇孙他们都敢明着算计了,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四皇子是死了,可是宫中还有好几个王子皇孙,就算八皇子和卫缺真的没死,现在宫里头除了帝后两人,大约其他人都不会想让他们再回来了,保不齐这回天启帝派出去的人里头,有多少人得了诛杀二人的秘令,她是一点也不放心的。 罗白宿也不是没朝这上面想,然而卫缺和八皇子的死讯是边报送过来的,边报是不会有假的,罗天都死死咬定卫缺还活着,只怕是这孩子和卫缺夫妻情深,一时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自欺欺人罢了。再者就算卫缺真没死,他也绝不会让罗天都在这个时候去边关的,那跟自杀无异。 罗天都道:“爹,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一个人,在外头不安全,我不是一个人,有人陪着我去。还记得当初我去淳宁城接大姐的时候,跟着我过去的那两上小将么?卫缺将他们留在上京,我会让他们陪着我去边关的,他们俩武艺高强,一路上必能护得我周全。” “有人陪着也不行。”罗白宿仍是断然拒绝,“就算是千军万马保护你,我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让你去边关,太危险。” 罗天都道:“爹,娘,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我都是一定要去找卫缺的,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们两老一声。” 罗白宿怒道:“我说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爹,娘,这是怎么了?喜巧说小都回来了,她人呢?”罗名都听到喜巧说罗天都回来了,忙过来找人,正好听见罗白宿大声怒吼,不由吃了一惊。她这个老爹对着家里人的时候,向来和颜悦色,鲜少这么大声说话的。 罗白宿却没时间跟她解释,道:“名都,你来得正好,陪你妹到她屋子里歇着,无论出什么事,都不许她出房门半步!” 他是知道罗天都向来胆子大得很,现在不把她牢牢禁在家里,只怕一个不留神,她真的会离开罗家往边关去。 罗名都素来对罗天都是千依百顺的,这个时候,倒是犹豫了一下,劝道:“小都,你听爹的话,边关现在太危险了,你等仗打完了再去吧,到时我陪着你一块去,一定把妹夫找回来。”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觉得她家小妹实在可怜,这才新婚呢!夫婿就死在外头了。 罗天都道:“姐,我怕卫缺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罗名都也觉得难过,虽然她很同情罗天都,将心比心,若是当年她和齐锦情浓时,齐锦出了什么意外,她也会不顾一切地找齐锦吧,只是这会儿罗白宿的脸色实在难看,她悄悄拉了拉罗天都衣袖,道:“小都,你这么早来,肯定没睡好,先去屋子里歇着吧。” 说完,不顾罗天都的挣扎,硬是将她拽了出去。 以罗名都的力气,罗天都可以很轻易地挣开,可是她向来把这个大姐当女儿养的,不舍得对她动粗,二来罗名都这会儿也实在太瘦了,皮包骨似的,她不忍心。 罗名都将她拽到屋子里,关上了门,道:“你歇会儿吧,我去给你做早饭,你想吃什么?” 罗天都摇了摇头:“大姐,我什么都吃不下,一日不找到卫缺,我就一日不安心。” “若是……若是妹夫他真的——”后面的话罗名都没有说出来,但是意思却不言而喻。 罗天都坚定地道:“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他被北梁的战马踏成了乱泥,总会留下线索的。只要他还活着,不管他是伤了残了,我都要把他带回家来,若是他死了,我也要把他的尸骨带回来,绝不会让他抛尸荒野。大姐,我心意已决,你们拦不住我的。” 罗名都看了她一眼,一语不发出门去了,出去之后,方氏过来拿一把大铜锁把房门锁了。 罗天都心里一阵无力,不一会儿,方氏又领了人过来,噼哩啪啦几声,把窗户也从外头钉死了,说:“小都,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你就在家里好生歇着吧,一会儿我再给你送早饭过来。”竟是一副要将她关起来的意思。 罗天都好一阵无语,正要拎把椅子,将窗子砸了出去,听得外头一阵开锁的声音,然后罗名都进来了,递给她两张银票,道:“爹去衙署了,娘正带着子衿去夫子那里,趁着现在,你走吧。” “大姐……”罗天都一愣,似是没有料到。 罗名都一笑,道:“如果换了是我,只怕我也会跟你一样,出去寻他,妹夫是个好人,小都,你一定要把他带回来。” 罗天都点了点头,用力抱了抱她,然后头也不回去地走了。 门外早立着两名银甲小将,看见她出来,道了一声:“卫夫人。” 罗天都吹了声口哨,就见那匹小母马“蹭蹭”地跑了出来,冲着她咴了一声。 罗天都翻身上马,看了一眼送她出门的罗名都,以及躲在门后自以为藏得很隐秘无人看见的方氏,然后狠下心肠,转过身扬长而去。 第334章 北方的春天一向来得迟,江南此刻早已是一片春日融融百花盛开的时节,北地仍是天寒地冻,地上的冰雪尚未融化,凛冽的寒风呼号着,卷起地上的尘土,扬上半空,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天空灰茫茫的一片。 出了通江府,前往天翔府的官道上,三骑骏马正向前方急驰,打头的是两个身着玄色劲装的精瘦青年,后头跟了个青衣葛布的年轻小后生。 这年头马匹可是个稀罕物,一匹健马少说也要价值千金,朝廷打仗也只有五品以上的将官才有资格骑马,更不要说平民百姓了,必是非富即贵。 这三匹骏马在官道上急驰而过,马儿矫健,马背上的骑士也生得标致,一路上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的好奇。 三人行至一处,走在最前头的于鹤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天色,转过头来对罗天都说:“天色不早了,我去前头打探一番,看看有没有歇脚的地方。” 罗天都点了点头,道:“烦劳于都尉了。” 北地和繁华富庶的江南大不相同,地广人稀杳无人烟的,一路上有时候要经过个百八十里路,才能看到村落城镇,更不用说这边已经靠近边关,民风彪悍,响马盗匪时常出没,因此宁可白天少停歇多赶路,夜路是万万走不得的。 这两人是卫缺的亲信,一个姓于,叫于鹤,一个姓江,名江君,深得卫缺的信任。罗天都知道于鹤和江君两人时常四处追缉要犯,野外生存经验丰富,因此哪怕她心里焦急卫缺,恨不得能早一点寻到卫缺的消息,一路上也老实听从他们的安排,绝不自作主张。 于鹤便踢了踢马腹,那马便如离弦了的箭似的,转眼间就不见踪影,只留下一路飞扬的尘土。 罗天都看得十分惭愧。来的时候她因为嫌弃马车速度太慢,选择了骑马北上,一路上她虽然觉得有些辛苦,但是好歹没有被于鹤和江君两人甩下,还以为自己天赋异禀,才学了几个月的马术,居然就能跟得上两个骑术高手,现在才知道那不过是于鹤和江君两人迁就她的速度罢了。 半个多时辰之后,于鹤去而复返,道:“前方二十里有个小镇,晚上可以到那里歇脚,明天便到天翔府了。” 罗天都点头道:“辛苦于校尉了。” 于鹤笑了笑,道:“末将职责所在,卫夫人客气了。” 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有点佩服罗天都的。平时看她也是娇滴滴的贵妇人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现在听到卫大人出了事,居然有那么大的勇气离开上京,跑到千里之外的边头,光这份勇气就足以让人敬佩了。 这一路来的辛苦,他是看在眼里,罗天都居然一声不吭都忍下来了,丝毫没有抱怨,一时对她的印象大为改观,如果说以前是因为卫缺的吩咐,所以他把保护罗天都当成一项任务,那么这会儿倒是真从心底里拿她当成卫夫人来尊敬了。 于鹤的马快,骑术也了得,来去半个多时辰的路途,添上罗天都便慢了许多,三人紧赶慢赶,又花半个多时辰,方才到了于鹤预先打探到的小镇。 说是小镇,倒不如说是两三条街道拼凑起来的市集,镇上的住户也不多,大多都是当地的山民。 罗天都挑了个从外头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小店,推门而入。 大约是天寒的缘故,店里并没有什么生意,偌大的偌大的大堂里,只有一个店小二撑着下巴一边烤火一边打着瞌睡。看见他们进来,店小二立刻精神了起来,过来招道道:“客倌,里边坐。” 罗天都三人选了张靠近火旁的桌子坐了,于鹤一刻也不能消停,四处看了看,末了还跑到人家厨房里晃了一圈,熟练地道:“三大碗面条,另有什么饱腹的饼子也来两张,再收拾两间客房,我们要住店。” “好嘞——”店小二拖长了声音,通知厨房去了。 他们一路行来,风餐露宿,大多数时候不过就是冷水就着干粮应付了事,尤其是出了通江之后,人烟稀少,难得吃上一口热食,好容易终于找了个店铺歇脚,罗天都有心想买点好吃的款待于鹤和江君,但是又顾虑到人生地不熟的,钱财不宜外露,只得忍耐了。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面条上桌了。 于鹤和江君两人也不客套,端起碗大口吃起来。 这边荒郊野外的,鲜少看到生人经过,那店小二看他们有些面生,于江两人又生得仪表堂堂,不由多看了两眼,对罗天都倒是没多注意。这边民风彪悍,女人们性子也泼辣,和男人一般也能顶得半边天,骑驴赶车抛头露面的也不在多数,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神武卫在上京横行惯了的,于鹤当下便瞪了过去:“看什么?!” 那店小二大大咧咧的,丝毫不计较于鹤语气无礼,笑道:“我看两位爷眼生得很,不是咱们天翔府这边的人吧?” 罗天都看于鹤面色不悦,赶在他前头笑道:“正是,我们是过来寻亲的,有个姑奶奶嫁到这边,家中长辈挂念,特地打发我们过来看看。” 店小二一听,咂了咂舌道:“这个时候来?可不大好。” 罗天都道:“如何不大好了?” 因为店中生意不好,店小二成日里一个人守着个破店,冷冷凄凄好生无趣,今日难得有客人过来,更是十分热心,忙前忙后不说,见罗天都十分平易近人,又肯虚心听他说话,心里舒畅,更恨不得拉着她说上个三天三夜才好,此时一见罗天都问起,顿时滔滔不绝地将自己打听到的情况像倒豆子一般说了开去。 “哎,现在进城不像去年,可严了,只要进出的人,都得一个个接受盘查,差爷说让你进就让你进,不让你进你就进不了,前些天镇上的六德,去了城里,不知道为什么还被抓了起来,关了好些天最后才放出来,别看咱们镇上离城里近,现在都没人进城了,就怕一个不好,也像六德一样,投进牢里,白白受了一番折磨。” 罗天都和于鹤江君三人你看了看我,我看了看你,彼此眼中都有怀疑之色,最后仍是由面相稍微和气的罗天都开口说:“天翔府靠近边关,进出城门想来本就比别的地方要麻烦些,现在又在打仗,怕是为了防止胡人奸细混进城来吧。” 店小二见他们不知,便有些卖弄的意思,说得越发起劲了:“咳,要说麻烦,以前也打过仗,都没这个时候这么严,听后来六德回来说,那城里的官兵在查什么刺客呢!你们才来,是不知道,咱们天翔府出了个天大的祸事。” “什么祸事?”罗天都问。 店小二这下确信他们真的是外乡来的了:“你们连这都不知道?前几天,城里来了个大官,来的第一天就把咱们北地的孙大将军给抓起来了,说他消极渎职什么的,要把他那个……”他说话的时候,将手放在脖子处,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有这事?”罗天都诧异地道。 “我还能骗你不成?本来定在初八斩头的,结果当天晚上,有人摸到府衙大牢里,将孙大将军给杀啦,现在官兵到处在追查刺客呢!” “刺客?”罗天都这回可是真吃惊了,和于鹤江君几个面面相觑,孙厚泽这哪里是被刺杀,分明是被灭口了。 “可不是,听说那刺客手段了得,不光杀了孙大将军,连牢头狱卒也一个都没有放过,杀得干干净净。唉,你说这都是个什么事儿呢?都说做官好,哪里知道那么大的官儿,说下狱就下狱,在牢里都被人赶着杀了。” 店小二到底只是个伙计,不能偷懒太久,将于鹤要的饼也端上来,就去厨下帮忙了。 等他一走,罗天都就压低了嗓音,道:“孙厚泽死了?承恩候一家都倒了,四皇子也死了,朝中还有谁想要他的命?” 于鹤和江君两人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个结果,大感意外。 于鹤道:“那老贼害了八殿下和卫大人,早该死了。” 江君素来心思缜密,皱眉思索一番,道:“照理说,孙厚泽的案子是陛下亲口判的,早晚是个死,实在没必要冒险进天翔大牢刺杀他,就为了让他提前两天死,除非他还知道了什么别的内情,有人不想让他说出来。” “他到底知道什么内情呢?”罗天都问。 江君想了想,道:“明日去天翔府打探一番,看看情况再说。” 于鹤江君两人肚皮大,吃了一碗面,将那两张饼子也沾了酱,吃了个干干净净才觉得饱。 罗天都付了饭钱,将那店小二招了过来,道:“小二哥,烦劳你再烧两桶热水上来,多的钱就留着你吃酒吧。” 店小二虽然有些奇怪三个人吃饭,竟然是个女娘掏钱,但是有赏钱得,便不去多想,高高兴兴地去厨下烧水了。 罗天都和于鹤江君三人上了二楼,于鹤先进屋子四处查看一番,又弯着身子,朝桌子椅子板凳下面看了一遍,就连炕墙也没放过,敲了敲,从头摸到尾,实在没有遗漏了,才起身,道:“没甚机关,卫夫人今晚放心睡罢。” 罗天都一路风尘,这会儿也累得慌,实在没甚精力管别的,洗了澡,便去睡了。 第335章 第二日,三人早早地起床,在店里吃了早饭,便骑上马,打马扬鞭朝天翔府而去。 2016 .xiaoshuo2016 行了半日,天翔府的城门便遥遥在望。 天翔府作为大庆朝的边关重城,军事意义明显重于经济上的繁荣,老百姓不多,城墙却是砌得高高的,城里来来往往的也多半是配刀持枪的将士们。 罗天都一行人快到城门口时,发现那店小二说的果然不假,官道几乎全被封锁了,城门口守卫森严,大门两边各有两队持甲卫士守卫不算,还有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兵来回巡逻,看到身材矮小的便拉了过去,对着手里的画像,检查的很是仔细,百姓忿忿不平,却无力反抗,皆是一副敢怒不怒言的神色。 罗天都愣住了,守卫得这样森严,这哪里是防刺客啊,这分明是有预谋地抓犯人啊,只是这次是为了抓谁,还专挑个子矮小的查,难道他们要抓的人还是个孩子不成? 罗天都和于江二人不想惹事,也不想在这地方暴露身份,老老实实像别人一样排队,等着城门官放行。 盘查得很严,因此队伍移动得特别慢,于鹤皱着眉头,若不是三人来时就商量好了,尽量不暴露身份,他早冲上去亮腰牌,将那几个不长眼的狗奴才揍得满地找牙。 罗天都以前倒是排惯了队的,倒没什么不适应,虽然觉得这队伍移动的效率略差,而北风又略凉了些。 等了老半天,才终于等到罗天都。他们换了装,绫罗绸缎是根本不敢往身上套,三人都穿的朴素棉布裁成的衣裳,饶是如此,混在一群葛衣的老百姓当中仍是打眼得很,尤其是他们每人身后还牵了匹高头骏马。 城卫军老早就注意到他们几个了,领头的是一员武将,他看罗天都身量矮小,便拿着画像不住地对着她瞧,目光放肆而无礼。 罗天都眉头一皱,心下十分不悦,但是想到她们此来的目的,到底忍下来了。她身后的于鹤反倒比她还生气,瞪了那城卫军一眼,道:“看什么看?!” 北地民风彪悍,这些久经沙场的军士们,才不管你是哪里冒出来的达官贵人,该怎么搜查仍怎么搜查,甚至因为于鹤的不配合,而有些刻意刁难的意味。 罗天都因为身量矮小,穿得又厚实,在周围高大魁梧的北地人的映衬下,便显得像个少年人模样,然而走得近了,还是能发现她到底不是个少年,而是个姑娘家。 那城卫军因为于鹤出言顶撞,心下十分不快,便故意瞒下了罗天都是个姑娘家的事实,对左右道:“带她过去,让他们看看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于鹤以前在上京也是横着走的主,到了这偏僻的边城,竟然还要受这鸟气,连个小小的城防军也敢在他面前无礼,顿时怒了,喝道:“你敢?!” 那城卫军像个兵痞子一样,油盐不进的,冷笑一声,道:“城里进了刺客,我等奉禇大人之命,搜寻刺客,职责所在,有甚不敢的?!你若再啰啰嗦嗦的,说不得连你也一块抓起来!” 因为卫缺和程盛的关系,罗天都素来对武人的观感都极好,这会儿碰上了这么个夹缠不清的城门卫,心里也难得地挑起了火气,道:“我们几天前才从通江过来,连天翔府都未曾进,如何是刺客?!欺人太甚!” 正僵持不下时,远处有一列官兵过来,领头的武将蹙眉问道:“何故喧哗?!” 老油条城门卫指着罗天都一行人,理直气壮地道:“这人甚是可疑,我让他去进帐接受盘查,这两个小子不但口出恶言,还要持刀行凶,柳都尉来得正好,快将他们几个拿下!” 这真是典型的恶人先告状了。 那武将怀疑地朝罗天都看了过去,脸色倏变,然后很快就恢复正常,冲着那城门卫喝道:“混帐东西!瞎了你的狗眼了,连男女都不分了,这个人怎么可能是刺客!真是不像话!” 罗天都听他说话声音挺耳熟的,仔细打量了那武官一眼,发现那人赫然竟是柳二这个坑货!她吃了一惊,她千算万算,就是没料到在边关居然还能碰见熟人! 几年不见,柳二的变化真大,变瘦了,也晒黑了,脸上的皮肤也被这边关的风沙磨砺得粗糙了不少,以前那股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气息已经完全看不到了,一身戎装,倒还真有点人模狗样的。 那城门卫心里显是不大服气柳二,梗着脖子道:“上面只说要盘查年纪不大的小少年,这个人瘦瘦小小的,我如何分辨得出?!”他们在这边关重城拼了老命和胡人作战,这些个上京过来的屁都不懂的大官,一来就趾高气扬地对着他们指手划脚,他心里也不忿很久了。 柳二怒道:“放肆!” 罗天都眼睛转了两转,心下略安,看柳二这番作派,应该不像是为难自己的样子,只是不知道他堂堂一个吏部侍郎的公子,如何会到这边疆与风沙为伍。 想是柳二的官位明显比城门卫高,他摆起了官架子,那城门卫无法,只得冷哼一声,挥手放罗天都过去。 于鹤和江君也牵着马跟着罗天都进了城门。 柳二回头看了看于鹤两人,眉头皱得更深了,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跑这儿来了。” 罗天都道:“我为何不能来?” 柳二顿时不耐烦了:“姑奶奶,这里正和胡人打仗呢!你跑来凑什么热闹,不要命了不成。” 罗天都避而不答,反而问道:“你怎么这么想不开,不在上京好好的做你的纨绔少爷,跑到这地方吃风沙来了?” 柳二嘴角抽了两抽,他根本就不能指望这丫头的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他仰起头看了看头顶阴沉沉的天空,吐了口气,说:“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呆在上京让老头子护着吧?万一哪天老头子不在了,我总能有个立足之处。” 这二货居然也突然开窍了? 罗天都觉得真不可思议,瞪大了眼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柳二被她看得恼羞成怒,道:“看什么看?爷我就算是个纨绔,那也是个有志向的纨绔。” 当年上京城里那个无法无天的柳二又回来了。罗天都顿时觉得刚才真是自己多心了,果然二货就是二货,就算改得了那层皮,也改不了那点芯子。她笑道:“柳大人位高权重,深得圣上信任,过不了两年还能在朝堂上再进一步,正是风光得意的时候,别说护你一个,就是你儿子也能护得住。” 柳二被她气得笑了,道:“成了亲果然就不一样了,说话倒是更加得理饶人了。”他转过头上上下下打量了罗天都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嘲笑她,“成了亲也没甚长进,被人当成假小子,丢不丢人。” 一直跟在后头的于鹤手指动了动,忍得很辛苦,要不是在大街上,说不得会直接一刀就结果了柳二。 罗天都却一点也不在意地说:“你管得着吗?卫缺喜欢就成了。” 柳二被她噎得呛住了,半天无语,最后咬牙道:“一个妇道人家的在大街上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到底知不知羞?” 罗天都理直气壮地说:“我一个成了亲的妇道人家,喜欢我夫君有什么可羞耻?” 柳二被她噎得哑口无言,末了,挥了挥手,气哼哼地道:“你向来牙尖嘴利的,我说不过你。” 罗天都也不想为这个跟柳二争吵个不休,看了看满城手持明戟的官兵来来回回巡逻,十分森严,装作无心地道:“这城里是怎么了?守备这么森严。” 柳二心不在焉地道:“城里来的刺客,将朝廷钦犯杀了,还杀了好些狱卒,正在满城搜捕刺客。” 罗天都心里冷笑,听刚才那城门卫的语气,他们搜捕的分明还是个少年人,哪里是什么刺客,柳二不过在敷衍她罢了。 柳二左右看了看,想起了正事,问道:“你还没说你来边关做什么的?”差点被这丫头插科打诨给混过去了。 罗天都想了想,道:“我想去去扬峡关,贩点皮子山货回去赚点钱。” 柳二瞥了她一眼,道:“你当我是傻子啊,现在跟胡人打仗打得不可开交,扬峡关哪里还有皮子给你换。” “与你无关。”罗天都一时语塞,也知道这个理由实在蹩脚得很,不过她也没打算瞒着柳二,反正认识她的人,都能猜得出来她是来干什么。 柳二笑了一笑,忽然正色道:“我看你不是想去扬峡关,是来找卫缺的吧?念在咱们以前也算认识一场,劝你一句,你早点回去吧,这边乱得很,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罗天都拧起眉,心道,若不是因为卫缺,她压根就不会来这边。 柳二倒真是为罗天都考虑,带着他们到了城里一处偏僻的客栈,道:“你们今天就在这里歇着,如今城里兵荒马乱的,你们也不要随便在大街上走,省得惹祸,明日我在东门巡逻,卯时时分你们去东门寻我,不然你们出城又要被人刁难。” 第336章 柳二在军中自然不如以前在上京那般逍遥,将他们三安顿下来,还要去当值,再三交待了罗天都,便自去做事。 如今城里兵荒马乱的,日夜有官兵来回巡逻,免不了有些兵痞子趁乱做些浑水摸鱼的事,明着欺压是没有,可是趁着职务之便,捞点油水收点孝敬钱是常事。客栈老板看到几个官老爷进来就暗暗叫苦,已经做了破财消灾的打算,却没料到他们这么快走了,看着罗天都几个眼睛里都带着感激之情,伺候起来格外殷勤。 第二日,罗天都起了大早,去东门的时候,看到城门口已经有数列排成长龙的队伍,等着出城,柳二却不见踪影。 这个坑货,就知道不靠谱! 罗天都站在城门口,顶着寒风,等了足足快一个时辰,冻得鼻涕都流出来了,才看到柳二领着一队亲兵姗姗来迟。 “来得还挺早的。”柳二一点也没为自己迟到而感到愧疚,反而像个痞子一样调侃道。 罗天都心里顿时在心里将柳二骂了百八十遍,怒道:“你不是说卯时来的吗?我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现在都辰时了。” 柳二居然还一脸惊讶地道:“卯时城门都没开,来了也出不了城,你没脑子吗?” 罗天都被他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柳二头一回在口角上了占了上风,甚是得意,道:“行了,跟着爷走,爷带你们出城。” 罗天都忍了又忍,到底大局为重,没有跟他吵闹。几人跟在柳二身后,大摇大摆地穿过那几条长龙般的队伍,到了队伍的最前边。 后头的百姓却是从大早上就开始排队的,看见罗天都站到他们面前去,难免有些不满,有个脾气急躁的大汉更是冲了过来,对罗天都吼道:“你找死不成?” 罗天都有些莫名其妙,道:“你干什么?” 那大汉天不亮起就一直在门口排队,排了好半天了还没排到,积了一肚子火,见罗天都还敢回嘴,也不嫌天冷,将袖子一捋,冲她挥了挥拳头,道:“你眼瞎了?没见大家伙都在后头排着队,插什么队?识相的,赶紧滚到队伍后头去,不然大爷我揍得你满地找牙。” 柳二扭头瞪了那大汉一眼,喝道:“乱嚷嚷什么?回去等着!” 便有两个亲兵过来推搡着那大汉回到队伍末尾去了。 “哟,柳大人,今儿来得这样早?”有个城门卫看到柳二,笑着道。 柳二显然跟他混得很熟,抬手在那人肩上拍了两拍,同情地道:“在这风里头站了多久了?这身上都结冰了。” “哎,有什么法子,天天不都是这样过来的,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混口饭吃罢。”那城门卫状似抱怨地道。 柳二点点头:“也是,好歹也是个营生,这年头都不容易啊。” “就是,咱们还只是辛苦点,比起那些如今在关外跟胡人拼命的兄弟们,这已经算很不错了。” “哎……这年头都不容易。”柳二说完又从怀里摸了几两碎银,扔给他,道,“兄弟们辛苦了。喏,这几两银子你们拿去打壶酒喝,成天在这风里头站着,小心受了风寒。” 那城门卫收了银子,脸上笑得跟朵花似的,道:“还是柳大人体恤咱们,哎,兄弟们今儿有口福了,今天晚上柳大人请喝酒啊。” 顿时城门口传来一阵欢呼声,显见得柳二在这群军爷里头人缘还不错。 柳二转过身,对罗天都道:“行了,你快出城去吧,姑娘家的没事少在外头闲逛,像什么话!早点回去,省得你爹娘担心。” 那几个城门卫平素就跟着柳二厮混,关系比较亲近,听到这里,全都哄笑起来,冲着柳二挤眉弄眼的。 罗天都脸涨得通红,柳二却还在那得意地显摆,说:“唉,这是我妹,小姑娘家家的,瞒着家里人跑出来的,哎——” 马上有人起哄道:“哎,柳大人,只怕不是什么妹妹,是你的相好罢!” 柳二脸上得意,偏生嘴里还不肯承认,道:“屁话,爷的相好能长副模样。”他见罗天都还跟个木头似地杵在那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爷可没功夫陪你。” 罗天都忍了又忍,见柳二越说越不像话,气得七窍生烟,柳眉倒竖,真恨不得将柳二揪过来抽他几十个大嘴巴子,抽完左边抽右边,看他以后还敢信口开河不。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远处又来了一队官兵,江君眼尖,看清领头那人的长相后,脸色一变,低声对罗天都道:“快走。” 江君向来寡言少语,性格十分稳重,罗天都见他脸色都变了,情知有变,也顾不得和柳二斗嘴,牵着马,就要出城。 不想那队人已经直奔过来,冲着罗天都他们喝道:“你们几个,站住!” 江君和于鹤两人紧了紧头上的棉帽子,将大半张脸都藏在帽子底下。 柳二一见来人,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然后很快便松开,恢复成平日那个嘻皮笑脸的无赖模样,踮着一只脚,对来人道:“原来是苏大人。” 苏大人眼都没扫他一下,将目光直接落在罗天都脸上,对着画像看了两眼,皱起了眉:“你们是什么?因何事出城?” 柳二轻咳一声:“这个……苏大人,咱们借一步说话。” 苏大人越发狐疑了,但还是和柳二往边上走了两步,一副想看他搞什么花样的神情。 “这个……她是我的一个相好,因为许久没有我的消息,过来看我的……” 话未说完,便被苏大人冷冰冰地打断了:“柳大人,行军不得带家眷,你身为朝廷命官,却仍知法犯法,该当何罪?!” 这姓苏的官职比他高,柳二心里冒火得要死,面上却还赔着笑装孙子,点头哈腰地道:“是、是、是,我刚刚已经狠狠地训斥了她一顿,正要打发她回去。” 柳二生得风流倜傥,这两年又在军中磨砺,更添了几分男人气概,看上去倒是比以前更招人喜欢,尤其是这边关之地,民风彪悍,就连妇人们骨子里都带了些匪气,比起弱不经风的俊秀公子,她们更偏好阳刚威猛的硬汉,因此像柳二这般既有上京贵公子风度,又有边关男儿体魄的美男子,深得北地妇人的青睐,惹了无数桃花债。 柳二不光在天翔府有好几个相好的,还时不时地还有外地的妇人追过来,早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苏大人倒是没有起疑,只是厌恶地皱了眉头,挥了挥手,示意城门卫放人。 罗天都心里松了口气,牵着马慢慢地朝城门外走去,刚走了两步,那苏大人又道:“慢着!” 罗天都停了下来,不知他又要出什么夭蛾子。 苏大人却盯着他们几个牵的马道:“朝廷如今正在和胡人开战,将士们正缺少马匹,你们的马看着不错,朝廷征用了。” 罗天都柳眉倒竖,她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强买强卖的事,欲要分辩,却被江君在后头戳了下后背,柳二也在旁边杀鸡抹脖子般地使眼色,便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只得忍着气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将她的马儿牵走了。 那可是卫缺给她挑的,性子温驯,最重要的是她好不容易才跟那马混熟了,这会儿转眼便成别人家的了。 柳二对她使了个眼色,催着她道:“快走吧快走吧,真是烦死了,别再来了,说了爷不好你这一口。” 罗天都真恨不得一把掐死他,最后还是江君半拖半推地将她推出了城门。 江君一身不吭,直到上了官道,天翔府的城门消失在视野里,他才松了口气。 罗天都问他:“出什么事了?你发现了什么?” 江君一脸凝重:“麻烦大了。” “怎么?”罗天都心都提了起来。 江君道:“那个苏大人我认识,是七皇子的人。” 罗天都心里一跳,问他:“你确定?” 于鹤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然后摇头,也道:“景仁宫的侍卫我都认得,没有他。” 江君道:“他不是景仁宫的侍卫,五年前秋猎时,撞巧在猎场见过他一面,当时他正跟七皇子说话,我记得很清楚,” 罗天都有点咋舌,五年前只见过一面的人,现在只凭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也太厉害了吧。 于鹤看她满脸怀疑,给她解惑:“江君认人向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无论是谁,只消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忘了。” 罗天都顿时吃惊地瞪大眼,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江君还有这个好本事,过目不忘啊,哪怕只是认脸,都很了不得了。 于鹤沉吟片刻,道:“你既然说见过就必不会错,这此年一直没有在景仁宫见过他,那就必是七皇子养在外头庄子里的心腹了。” 罗天都没见过这捞什子七皇子,只听人说性格十分软弱,生母出身又不显贵,平日里也十分低调,因此在宫里头远不如其他几个皇子来得打眼。不过一个平日里不显山不显水低调得几乎让人想不起他的存在的皇子,在这个一个紧要的关头,派他的心腹过来边境重城,怎么想都觉得有点蹊跷,她可不认为是七皇子突然爆发了兄弟之情,过来寻八皇子的。 她吸了口冰冷的空气,站在路边,举目远眺。 阴沉的天空下,狂风夹杂着冰冷的雨滴呼啸而来,远处连绵起伏的殷山就像一只盘踞在大地上的猛兽,对着天下苍生虎视耽耽。 作为大庆东北屏障的扬峡关,便掩映在那座巍峨的深山下,出了扬峡关往西北一百余里,便是东林山。 “走,我们去扬峡关。”罗天都指着殷山的方向毅然道。 第337章 大庆的疆域甚为辽阔,和山高林密地势连绵起伏不平的南方明显不同,关外却是整片连绵无际望不到边的广袤平原。 罗天都站在官道上,望着远处的青山,累得“呼呼”地直喘气。她们出城的时候,那个捞什子苏大人,还将他们的马匹都没收了,这里兵荒马乱的,别说是马,路上连行人都没几个,迫于无奈之下,也只得和别人一样,靠着两条腿往扬峡关而去。 都说望山跑死马,这话一点也不假,罗天都算深刻体会了这句话的真谛。明明看着并不算远的关隘,走起来却仿佛没个尽头似的,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沉重,脚掌和脚后跟也因为长时间受力生疼生疼的,于鹤和江君两却仿佛没事人似的,仍然健步如飞,不受一点影响,看得罗天都真是好生羡慕。 于鹤皱着眉头道:“你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会,我去想办法弄两匹马来。”要不然再这么下去,他和江君两个还好,罗天都先要累趴下了。 罗天都也不客气,捡了块还算干爽的断木头,一屁股坐了下去,嘴里呼呼直喘气,道:“这边连人都没有,你上哪里弄马去?就算有马也早被朝廷征用了吧。” 于鹤道:“我不找他们。” “那你找谁?”罗天都没精打采地问。 于鹤道:“谁牵了我们的马,我便冲谁要回来。” 说起来于鹤也是积了一肚子气,以前他在京里,那也是个能横着走的人物,哪里知道到了这边关小城,还要受这种鸟气,连代步的马匹都被人强索了去,他这辈子还真没这么窝囊过。 江君沉吟片刻,遂道:“也好,出了关外,也要骑马,要不然光靠着两条腿,十天半月的也走不到东林山。” 罗天都听得目瞪口呆,道:“不是吧?我们都快到扬峡关了,你还要再回去偷马匹?” 于鹤笑道:“无妨,以我的脚程,三天足够打个来回了,你和江君去扬峡关等着就是,我牵了马就回来,绝不会误了事。” 罗天都顿时无语了,看他说得好像就跟回自己家拿个包袱那么简单,那可是军营了!再说也不知道那姓苏的将他们三人的马弄到哪里去了。 江君一直凝神注意四周的环境,这个时候忽然笑了,道:“也不一定非要回去,这不,有人知道咱们走得辛苦,巴巴地给咱们送马儿来了。” 于鹤把脸一抹,也来了精神,笑道:“天底下就是有这么知情识趣的人,知道我们现在缺少马匹,就有人巴巴地送上门了。” “……”罗天都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江君转过身对罗天都道:“卫夫人,且找个地方避一避。” 罗天都一头雾水,不过还是听话地找了棵大树,那树的枝干虽然很粗,枝丫也很多,但是刚刚经历的严寒,春天还未曾来得及光顾这片雪原,树枝上光秃秃的,一片树叶都没有,罗天都也就没费那个事去爬树,直接转到树后躲了起来。 罗天都藏好后,于鹤和江君两人也分别找了两棵离她不远的大树,掩好身形,不一会儿,就见道路的那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人正骑着马拼命往这个方向奔过来。 罗天都顿时明白于鹤和江君的打算了。练武人耳聪目明,听力和视力比平常人都要好些,想是于鹤和江君刚才早听到了有人骑马过来,所以找着抢人马匹的主意。 于鹤和江君两人却听出了不对劲,那马匹声杂乱不堪,明显人数还不少。于鹤朝江君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他们只夺马,不伤人,省生是非。 江君点了点头。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道路那头终于现出了人影。只见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正抱着一个小少年,策马疾奔,他的身后还跟了十来个凶神恶煞的官兵。 那侍卫刚逃到罗天都他们三人藏身的树下,却听得一阵破空之声,紧接着几支羽箭凌空射来,那侍卫反手持刀,拨落了几支箭支,只是他又骑马,又要护着身前的少年,又要应付身后的敌人,难免有些力不从心,不多时背上便中了两箭,马屁股上也插了一支箭,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昂起,将那侍卫和少年摔下马去。 罗天都看得分明,两人摔下去的时候,那侍卫仍将那少年护得好好的,自己学先着地,饶是他身手矫健,着地的时候,避开了被箭射中的部位,但两人的重量没那么容易化解,背上的箭支往肉里插得更深了。 “大胆狂徒,竟然在府衙里行凶,杀死朝廷钦犯,还不快束手就擒!”那群官兵中一个身材矮小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义正辞严地喝道。 那侍卫打扮的人还未曾开口,倒是一直被他拿命护着的少年尖声怒骂起来:“你胡说!我爹才不是什么朝廷钦犯,他是东北大都督,我们也不是刺客!我才不会杀我爹!明明是你们杀了我爹,还要追杀我和孙叔,你们才是坏人!” 罗天都听得大吃一惊,前任东北大都督不就是孙厚泽吗?难道这小少年竟是孙厚泽的儿子?可是孙家只被判了个抄没,孙府诸人除了孙厚泽以外,其他人只落了个流放的罪名,并没有和孙厚泽一样,被押解回京处斩。这群官兵却追着孙厚泽的儿子不放,还说他是刺客杀了孙厚泽是怎么回事? 护着孙家小少年的侍卫一脸血污,“呸”地一声,朝外吐了一口血水,怒斥道:“孙二,你这狗贼,孙将军一向待你不薄,没想到你却恩将仇报,勾结外人害了孙府满门不算,还引着人追杀孙家唯一的血脉,你这种忘恩负义的狗贼,简直天理难容!” 说罢,反手伸到前后,摸到那支箭羽,用力一拔,入骨三分的翎箭竟然被他生生拔了出来,然后用力一掷,只听“啊”地一声惨叫,半截箭支竟生生没入孙二的胸口,孙二两眼一翻,两条腿在地上打了个转,身子晃了两晃,便倒在地上了。 那群官兵未料到他如此凶悍,重伤之下,随手一掷,竟然就杀了一人,顿时骚动起来。为首的将领连眼光都未曾施舍给孙二一个,仿佛他不过是条无足重轻的死狗一般,皱了皱眉,道:“传闻孙厚泽麾下有个叫孙源的亲兵,力大无穷,看来就是你了。” 孙源本是强弩之末,刚才他靠一股蛮力将箭支拔了出来,这会儿伤口正往外汩汩地流鲜血,他身形晃了一晃,哈哈一笑,道:“不错,正是你孙爷爷。” “你倒是条汉了,也罢,本将也有惜才之心,只要你将那孩子交于我,我便饶你不死,来日还能为你在贵人面前美言两句,许你一个大好前程。” “我呸!什么狗屁贵人,连个孩子也不放过,简直于禽兽又有什么两样?!”孙源站在雪地上,冷冷地道,“你们谁要动孙家少爷,除非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罗天都越听越在意。孙源提到贵人,她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京里头天启帝那向个姓奉的儿子,根据她们在天翔府的经历,极有可能是七皇子。只是如今天启帝病了,七皇子不在上京好好地侍疾,派人往边关追杀孙厚泽的儿子做什么? 这厢孙源和那群官兵话不投机,两方人马噼呖啪啦就打了起来。孙源虽然天赋异禀,一身神力,然而到底受伤过重,流血过多,他还要护着孙少爷,难免拙荆见肘,对方人又多,其中也不乏几个好手,为首的那个将领武艺也不俗,不多时便落了下风,腿上挨了一长刀,两条腿齐齐被人欢断,整个人失了支撑,顿时往地上扑去。 “孙叔——”孙少爷惊叫了一声,向他身上扑去,哭了起来,“孙叔,你不要死——” 孙源被砍断了双腿,自知今日难逃一死,吃力地抬起一手,摸了摸了那孩子的脑袋,长叹一声:“这是天要亡我孙氏一族啊!”说罢,他又转向那群官兵,厉声道,“人在做,天在看,你们丧尽天良,追杀无辜,不得好死!” 说罢,喉咙里咯咯直响,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眼见得出气多进气少了。 “孙叔——”孙少爷抬起头,睁着一双仇恨的眼睛盯着他们,突然拾起地上的弯刀,像疯了似的对着那群官兵冲了过去。 “啊啊啊啊——我和你们拼了!”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年,如何是这群官兵的对手,还未冲到人群当中,便被人一手挥开,撞在枝干上,扭断了脖子,跌落在地上。 孙源看着他家少爷的死状,嘶声喊道:“少爷——”他的眼睛一片血红,瞪着那群官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吼道,“狗娘养的,你不得好死!我倒要看看,等卫缺和八皇子活着回到上京,你们和你们那所谓的贵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罗天都顿时狂喜。 卫缺他果然活着! 第338章 一听这孙源竟然有卫缺和八皇子的消息,都不用罗天都吩咐,于鹤和江君两人便“唰唰”地从树上飞了下来。 “什么人?!”那官兵喝道。 话音未落,但被于鹤和江君两人敲晕了。 罗天都半蹲着,对孙源道:“你说真的,卫缺他没死?” 孙源喉咙里一口血堵着,话说不出来,咳了两口气血出来,才断断续续地道:“是……没死……孙……孙将军早料到会……会有这一天,一……一直防着……” “那他在哪里?”罗天都提着他的衣领大声说。 孙源本已是将死之人,说到这里,气息不继,声音低不可闻。他张了张嘴,费力地吞咽了一下,说:“……在……在那……” “在哪里?”罗天都将耳朵凑天他嘴边,追问。 孙源却再没有反应。 “混帐!说清楚,他在哪里?你倒是把话说完了再死啊!”罗天都愤怒地道,双手掐着他的脖子猛力摇晃,恨不得能将他再摇活过来。 于鹤看得明白,将罗天都拉了起来,冷静地道:“他死了,你就是再用力摇,他也不会活过来。” 江君走到那群官兵面前,伸手在领头那人身上东摸摸西摸摸,最后摸出几块腰牌出来,朝于鹤一扔,道:“看看这个。” 于鹤只扫了一眼,便从一堆边防军的腰牌当中挑了一块看起来较为特别的,正面反面都看了一遍,冷笑道:“景仁宫侍卫腰牌。” 景仁宫的侍卫不在上京保卫七皇子,跑到这边关之地是想做什么?罗天都已经懒得去想这其中的纠葛。她心里冷笑,天启帝老了,几个身份贵重最有望继承大统的皇子死的死废的废,其他的皇子们于是都在蠢蠢欲动,一个比一个不安份了,卫缺和八皇子的事,虽然顶缸的是奉知贤,指不定这七皇子在中间充当了什么角色。 罗天都这个时候已经冷静下来了,指着那些被打晕过去的官兵,问道:“他们怎么办?” “杀了。”于鹤毫不犹豫地道。 罗天都有些犹豫,混在那堆官兵的景仁宫侍卫倒也罢了,其他的士兵都不过是些普通人,指不定家里也是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都在眼巴巴地盼着他们回去团圆。 于鹤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道:“七皇子既然敢在天翔府大牢里动手,杀了孙厚泽,又明目张胆地派了他的亲卫出来追捕这一大一小,这孙源临死之前又说出了卫大人和八殿下还活着的消息,现在孙源既死,你以为他们又能有命活着回去?” 江君也道:“卫夫人,卫大人和八殿下的性命重要,若是放他们回去,卫大人的处境就更危险了。” 想到卫缺,罗天都的心也硬了起来,偏过脸去,只当没看见。 于鹤和江君两人说得对,这个时候,她不能心软,卫缺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苦苦挣扎,她不能因为一时的妇人之仁,给他增添危机了。 江君脚尖用力,挑起孙源掉在地上的长刀,那长刀弹跳到空中,最后落到他手里。他走到那群官兵面前,一刀一个,像切西瓜一样,将那群官兵都杀了。 “这些人的尸体怎么办?”罗天都又问,“挖个坑埋了?” “不用。”江君摇头说,“有更简单的法子。” 他和于鹤两人将尸体搬到一起,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将瓶子里的药粉均匀地洒在最上头那具尸首上,尸体霎那间冒出一股白烟,发出“滋滋”的声响,不一会儿功夫,地上的尸体连同衣物都化成了一小滩黄色的液体,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罗天都看得毛骨悚然。她知道这些皇帝的打手,手里都有一种秘药,能化万物,很多禁卫出去替皇帝办那些见不得光的任务时,都会带上这个,真正是杀人越货掩埋痕迹的必备之物。她知道是一回事,然后亲眼看到一堆人的尸首就被那么小小的两瓶药粉化了个干干净净,又是另一回事。 这是什么药粉,简直比王水的效果还好。 于鹤已经和江君将地上那滩难闻的液体用土掩埋了起来,踩得实实的,直到一点味儿都没有了,又细心将周围布置了一番,将打斗的痕迹掩盖了,直到再也看不到一丝异常,才算忙完。 江君地上挖了一把雪,将手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了,然后掏出一块帕,把脸上手上的雪水擦干净了。 罗天都和于江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让江君单独回京,亲自将卫缺和八皇子的消息告诉天启帝,他一个人上路,肯定要比带着罗天都这个累赘速度要快,现在卫缺和八皇子下落不明,处境危险,自然是越先找到他们越好。 至于罗天都自己则仍然在这片仔细搜寻,看看能不能查到什么线索,于鹤留下来保护她。 江君也知事关重大,商议好之后,就策马离开了。 罗天都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才回转过身来。 于鹤问她:“卫夫人,现在我们去哪里?” 虽然这一路来,大多数时候都是罗天都听他们的,但是名义上他们是保护罗天都的侍卫,像这种决定还是要问过她才行。现在知道卫缺和八皇子没死,又没有其他的线索,通常就要先问一问罗天都的意思了。 罗天都想了一想,说:“我想出关去东林山下看一看,那是卫缺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于鹤点了点头,说:“我们走吧。” 两人各自挑了一匹马,然后策马离开了这里。 有坐骑代步,自然比走路速度快很多,两人骑马走了两天,便到了扬峡关。 扬峡关是大庆朝边关防击胡人的最后一道天然屏障,地势险要,重峦叠嶂,两山夹峙,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几百年来,历经风雨,仍然屹立不倒,端的是巍峨雄壮。 若是换了别的时候,罗天都必然要留下来,好好观赏一番这座古代军事建筑,然而,此刻她的心思一点也没放在扬峡山上,她的全副心思都放在扬峡关外往西三百里的东林山。 两人才到扬峡关,便被守关将士拦住了:“关隘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于鹤亮了亮腰牌,傲慢地道:“我等奉褚大将军之命,有要事出关。” 两军交战,大庆朝这边时常往边关派出探子,守关之人检查了一遍腰牌,确认无误,道:“可有出关文书?” 罗天都一听,手心里汗都出来了。她们从天翔府出来,还是托的柳二的福,哪里有什么通关文书。她不着痕迹地将手伸向腰际,握住了那把削铁如泥的小匕首,心道如果这些人硬要阻拦,她也只能硬闯,总不能眼看着就要出关到东林山了,还被拦下来。 于鹤却不慌不忙地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那守将,道:“此乃陛下亲自批复的通关文书,还不放行!” 那守将接过来打开盒子一看,果是一份通关文碟,脸色一变,将通关文牒还给于鹤,挥手道:“放行!” 便有兵丁拉着巨索,一齐“嘿呦嘿呦”喊着号子,打开阀门,只听到吱呀呀地一阵门闩推动时发出的巨大而又狰狞的声响,闸门便开启了。 罗天都和于鹤两人轻踢马腹,策马穿过闸门,只听得又响起“嘿呦嘿呦”号子声和一阵沉闷的嘎哒嘎哒的沉重声响,闸门又在他们身后关闭了。 两人出关不久,便有一队官兵赶到了扬峡关,领头的那人一身银甲,五官俊秀,带了点痞气,正是柳二。 柳二拿出一卷画轴,对着边关守将道:“禇大人有令,若是画像上这两人要出关,务必将他们擒住,对方若是敢反抗,尔等可当场格杀!” 守将接过画像,一脸肃容道:“是。” 柳二点了点头,又问:“最近边关情形如何?北梁有何动静?” 守将道:“这整个冬天北梁大军都安份得很,并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往狼山派兵的迹象。” 柳二心道,那是肯定的,北梁几万精英骑兵都被卫缺和八皇子坑在东林山,元气大伤,北戎又被越玄春打了个落花流水,一点好处都没有讨到,换了他是北梁皇帝,也不会轻举妄动了。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问:“对了,这几日可有什么人出关?” 守将道:“现在外头正和胡人打仗,谁还敢往关外跑。只除了今日有两人出关了。” 柳二回过头,挑眉问:“什么人?” 守将回忆了一下,道:“一个高大的青年,另一个身量小些,虽然作小少年打扮,但其实是个姑娘家。” “姑娘家?”柳二一怔,然后问他:“是不是个子小小的,眼睛不大,眉角这有块小疤?” 守将连连点头,道:“正是。柳大人认得她。” 柳二一张脸顿时气得扭曲。 这个凶丫头,居然没有听他的劝,乖乖回京,反而跑到关外去了! 哎!不对!她哪里来的通关文书? 守将瞅了瞅他的眼色,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他们两人带着盖了玉玺大印的通关文书,末将不敢阻拦。” 柳二回过神,道:“等等,你说他们俩带的通关文书,上面盖的是玉玺大印,不是盖的兵部的章?” “是,正因为这样,末将才不敢多作盘查。” 柳二眼睛顿时眯了起来,只觉得事情麻烦了。 第339章 出了扬峡关,罗天都将斗篷往头上拉了拉,两手冻得僵直僵直的,她扭头对于鹤道:“你哪里来的通关文牒?”明明他们一路行来,于鹤和江君两人一直跟她在一起,哪里有时间去办这个? 于鹤从怀里摸出那份通关文牒,递给她,示意她自己去看。 罗天都接了过来,打开一看,上面并没有六部的批文,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小字。 朕之亲卫,倘到北疆各府,照牒放行。 文书下面,盖了大大一个玉玺印章。 这竟然是一份天启帝亲自写的通关文牒,难怪到扬峡关的时候,于鹤一点也不担心守关大将的刁难,原来他早有准备。 她有些无语,心道神武卫在上京向来是横着走一点不把百官放在眼里,原来根源在这里,皇帝的打手就是这么有底气。 于鹤咧了咧嘴,道:“还没出上京的时候,翊坤宫的宫人拿过来的,想是皇后娘娘猜到我们说不定会出关,特地准备好了通关文书,以防我们受人刁难。” 拿文牒过来的虽然是翊坤宫的宫人,但上面盖的却是天启帝的大印,说明这通关文牒的来路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天启帝知道她要出上京,自己不好出面,授意皇后这么做;另一个可能就是宁皇后瞒着天启帝,偷了一份空白的通关文牒,自己模仿天启帝的笔迹写了批文,然后私自用皇帝大印盖了戳,再给罗天都送过来的。 不过罗天都宁愿一厢情愿地选择天启帝爱子心切授意宁皇后这个可能,要不然私自盗用玉玺这个罪名实在太大了,查出来可是要杀头的,担不起啊。 这只是个小插曲,罗天都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在她眼里,无论这通关文牒是哪里来的一点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这片大庆和胡人争夺了几百年的土地上,她要如何找到卫缺才是最大的难题。 罗天都和于鹤两人出了扬峡关,只见关外白茫茫的一片,路边覆盖着积雪,马蹄过去,只留下一行行马蹄脚印。越往北走,天气也越冷,北风呼呼地吹,吹在脸上像刀割的一般,耳边全是狂风呼嚎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地狱里的恶鬼在挣扎嘶吼一般。 这样的恶劣的天气,对赶路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罗天都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手上也戴了手套,要不然在这样的天气里,裸露着双手去握缰绳,那手不和缰绳冻一块才怪。 她和于鹤纵马奔驰,早上天不亮便启程,饿了就吃干粮,渴了就喝雪水,辛苦自不必说。白天还好些,有个目标,只是辛苦些,倒也不怎么为难,到了晚上才是最难熬的,出了扬峡关,别说驿站,连人都看不到,有灯火的地方他们从来不敢去,就担心一头撞进胡人的地盘,只能选些稍微避风的地方,点然火堆,坐在火堆,略作歇息,睡是完全不敢放心去睡的,关外不光有胡人,还有豺狼等野兽,虽然现在天气冷,野兽大多都进入了冬眠状态,但是偶尔也有饿急的猛兽出来的找吃的。 如此辛苦两晚,到第三天,天空阴沉沉的,眼看着要下雪的样子。 于鹤指了指了西边的方向,对她道:“过了这个林子,往前十里,就是东林山了。” 罗天都看着前方,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她转过头问于鹤:“你以前来过关外吗?” 于鹤道:“来过两回。” “出使北梁吗?”罗天都又问,她实在想不出除了奉命出使北梁,还有什么原因让他离开上京,到这块苦寒之地来,他是禁卫,职责是守卫京畿安全,就是打仗也轮不到他上场,真到了连禁卫也要上战场的时候,那大庆离覆亡也不远了。 “杀人。”于鹤淡淡地道。 罗天都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想起于鹤的身份,就是皇帝养的私人打手,千里迢迢从上京跑来,除了奉皇命,刺杀什么人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理由了。想到这里,她不禁问道:“卫缺也时常接到杀……嗯,这种任务吗?” 于鹤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卫大人是我们正使,你说呢?” 罗天都顿时不说话了。 是啊,武将不比文臣,功劳地位那都是得靠自己用血汗拼杀出来的,作不得一点假,就连兵部尚书何隆那样的元老,早年不也亲上战场,手上不知染了多少鲜血才爬到如今的地位。 原本她还想问一问于鹤,他们在外出任务危不危险的,然而一见关外这么险恶的环境,这个问题也没必要再问下去的必要了。 不一会儿,于鹤说的那片林子便到了。 这里是大庆和北梁交界的地方,出了这林子,过了东林山,便真正是胡人的地盘,那里是一望无垠看不到边际的草原,草原上有鬣狗有熊有狼,胡人不耕种,放养牛羊,逐水草而居,生活自然不比中原人安定,尤其是到了冬天,土地都被冰雪覆盖,人都没有吃的,更不要说牲口了,所以胡人才一次次南下,骚扰劫掠中原。 林子里古木参天,高大的雪松直冲云霄,林子里常年见不到阳光,底下是一层厚厚的腐化植被,十分阴暗,积雪深及膝盖,十分难走。 罗天都和于鹤两人十分困难地在林子里行走,树枝承受不了积雪的重量,“啪叭”一声,落了下来,有些还掉到罗天都身上脸上手上。 忽然,于鹤伸手做了个停的手势,罗天都马上一勒缰绳,屏住了呼吸,四处打量了一眼,也看出了不对。 周围的树木几乎没有一棵完整的,底下的树枝折断了不少,看断口还比较新,应该是才折断没多久,最触目惊心的是前方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上面竟然有数道划痕,像是有人用铁器狠狠在上面砍过一样。 于鹤翻身下马,查看了那痕迹,拧起了眉,然后双眼朝树上一看,脸色倏变。 罗天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棵树一棵最粗大的树枝上,挂了好几具被野兽吃得半残的尸体,血肉模糊的,那场面十分有冲击力。罗天都嘴唇都在哆嗦,目光都直了。 于鹤身形一晃,飞身上树,翻了翻那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然后捡起一块腰牌,借着林子里微弱的光线看了看,一脸凝重:“是安阳宫亲卫的腰牌。” 罗天都一怔:“他们是八皇子的亲卫?” 既是八皇子的侍卫,那么卫缺和八皇子必然是来过这里,他们死了,那卫缺呢?卫缺是不是也……罗天都不敢去想这个可能。 于鹤和她一样的想法,将周围翻了个底朝天,除了七皇子的侍卫,又发现了几具胡人的尸体,值得庆幸的是,这些人当中并没有卫缺和八皇子。 然而两人下落不明,究竟是逃走了?还是被胡人抓去了?有没有受伤?如果是逃走了,这冰天雪地的,他们又逃到哪里去了?没有吃的穿的,他们在这片冰原上如何存活? 罗天都一颗心都提了起来,痛苦难言。 然而她又想到,如果卫缺真带着八皇子逃走了,必然知道朝廷会派人来搜寻,肯定会留下什么线索。想到这里,她精神一震,下了马,弯着腰在这片林子里一遍遍地查探。 “你在找什么?”于鹤问她。这块地方他已经仔仔细细翻了一遍,必没有任何遗漏的地方了。 “线索,卫缺一定留下了什么线索。”罗天都头也没回,在及膝深的雪地里艰难地行走,仍是一棵一棵树仔细地查看着。 “我都看过了,这里没有卫大人留下的禁卫联络用的暗号。”于鹤抬头看了看,林子里阴森森的,看不到外头的天气如何,只觉得光线更阴暗了,这不是个好现象,通常意味着风雪即将到来的意思,催促罗天都快走。 罗天都仍然固执地一棵棵地检查,最后终于让她找到了。 在一棵被齐腰撞断的小树干上,被人用小刀深深地划了几道痕迹,这些痕迹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些杂乱无章的刀痕,就和别的刀痕并无区别,然而罗天都却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个用拼音写的东北两字,刻字的人看样子用了好大的力气,刻出的字入木三分,十分显眼。 就在卫缺写给她的亲笔书信被人盗走后,她便开始教卫缺学些简单的拼音英文,当做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暗号,卫缺果然懂了她的意思。 她转过头很肯定地对于鹤道:“卫缺往东北去了。” 于鹤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么肯定,只是拿出地图,借着林子里微弱的光线察看了周围的地形,然后往地图上一指,道:“往东北只有三条道路,这两条是官道,通往北梁方向,都有重兵把守,另外这一条是崎岖的山道,沿着狼山进入乌桓境内。卫大人必是寻着这条道,进入狼山往乌桓方向去了。”当然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卫缺出身山林,丛林的环境于他更有利,必不会舍了狼山这个有利的环境,转而取道北梁。 辛苦几个月,总算是有了一点卫缺的线索。 罗天都翻身上马,在心里一遍遍地说,卫缺,你一定要撑着,我就来找你了。 第340章 罗天都和于鹤一路追踪着卫缺留下的标记,发现他果然是往狼山乌桓方向去了。 然而偌大一座狼山,他们连个向导也没有,既要避着大庆过来的杀手,又要避开胡人,在这座茫茫莽山中要寻到两个人,简直就像是大海里捞针一样,谈何容易,尤其是塞北的气候比关内恶劣多了。 他们狼狈地在狼山穿行了小半个月,进入狼山深腹,然后再没见着卫缺留下的标记,线索突然就断了。出现在这种情况,只有两个情况,要么就是卫缺就藏身附近,要么卫缺已经死了,自然不能再留下任何线索了。 罗天都当然希望是第一个可能。 天边浓云密布,黑色的阴霾转瞬即至。突地一声惊雷起,震耳欲聋。 春雷将至。 罗天都越发着急了。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在法华庵第一次见到卫缺的时候,那个时候也是个雷雨天,卫缺虚弱地匍匐在地上,就连手无缚鸡之务的柳锦绣抬手就能杀了他,若是他这个时候再发病,那可怎么办? 她心里焦急不堪,又十分确定卫缺必定就藏身在四周,便对于鹤道:“雷雨将至,我们分头去找,我往北,你往南,一个时辰后,无论有没有找到都返回原路,在我们先前经过的小猎屋会合。”要不然这种雷雨天还呆在山上实在太危险了。 于鹤点点头,转身冲了出去。 罗天都也顺着山路往里走,山路越走越崎岖,只能容人往上爬,马匹却是无论如何也通不过的。罗天都将缰绳系在一棵大树上,取了马背上的铁胎弓和箭袋,背在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听得前方有金铁交鸣之声她精神一振,加快脚步,赶了过去,看见空地上,几个黑衣人正围攻一个高个青年,那青年显然身手不错,奈何围攻的人多,看样子又受了伤,不多时,就被一个黑衣人逼得走投无路,架住了身前一人的长刀,却露出后背的空当,另一黑衣人见有机可趁,举起刀朝他刺去,眼见得那人便要横尸当场。 罗天都眯着眼睛,发现那青年手里的墨色长剑看着有些眼熟,手上的动作顿时比脑子转得更快,反手取了箭袋里的箭支,搭弓放箭。 “咻”地一声,箭支飞了出去,正好钉在那人脖子上,那人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抬手握住箭羽,欲要将箭支拔出来,没想到血却流得更猛了,他整个人晃了一圈,然后“砰”地一声倒在地上。 一击得手,罗天都也呆了一呆,她不过跟着卫缺学了几个月的骑射,方才也是见情况紧急,原本只想吸引注意,救那青年一命,却不曾想真能射到人了。 这一变故让场中诸人都愣了一下,齐齐朝罗天都望了过去。罗天都与那青年打了照面,心下不由狂喜。 那人一脸胡碴,脸上瘦得脱了形,眼眶深陷,越发显得那双灰白没什么神采的眸子眼白多,像个盲人一般。 “卫缺——”她欢喜地大叫。 卫缺也是愣了一下,看见罗天都的时候,向来无甚神采的眼眸似有华光一闪而逝,倾刻间仿佛换了个人一样,只觉得先前早已力竭的身体这会儿又源源不断地充满了力气。他大吼一声,将那柄漆黑的长剑使得宛如矫龙一般,挥、砍、刺、劈、有若苍鹰展翅,又有如矫龙入水,夹着雷霆万钧之势,风卷残云一般,朝身前之人砍去,那人闪避不及,竟生生被他砍下一条胳膊。 罗天都看得分明,这几个围攻卫缺的人都是好手,近身搏斗她占不了便宜,就躲在林中,见缝插针地放冷箭,倒也让人防不胜防。 然而卫缺到底只是一人,那伙黑衣人人数众多,且个个都是好手,饶是卫缺武艺高强,不多时仍是落了下风。其中一名格外高大的黑衣人横着长刀,朝着卫缺当胸砍过去,卫缺挥剑架住了长刀。 只听“当”地一声,长剑和刀刃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长刀被砍出好大一个豁口,卫缺也被那人一股蛮力震得气血翻涌,摇摇欲绝。 那人失了长刀,被卫缺一剑插在腹上,前后贯穿了。那人一脸震惊地往下看,似是不敢相信居然有人能伤了他。他“啊啊啊啊”大叫着倒退三步,反手抱着一棵两手合抱般粗的大树,大吼一声,双手用力,竟将那棵大树连根拔起,“啊——”地一声向卫缺冲去,卫缺正和另三名黑衣人打成一团,避无可避,受了那一下,被扫出去好远,最后整个人狠狠地撞在一棵树上,方才停下来。 卫缺连日内缺吃少喝,久战乏力,与他对敌之人又是天生一股神力,这一撞之下,半天起不来。 一名黑衣人趁着他倒地不起,举起长刀,朝着他狠狠地砍过去,罗天都反手摸箭,却摸了个空,箭袋里的箭支早被她射光了。 “小心——”眼见得卫缺就要被人一刀劈成两截,罗天都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跳到那人身上,两条腿盘在他的腰际,双后死死地勒住了他的脖子。 “臭小子,你找死!”那人扔了长刀,双手握住她的两条胳膊,“噔噔噔”倒退几步,撞在一棵大树上。 罗天都只觉得后背一阵剧痛,手一松。那人猛地一甩背,将她甩了出去,飞身上前,反手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手指收紧,罗天都脸涨得通红,顿觉呼吸困难,两条腿在空中不住乱蹬。 卫缺左手一翻,手一扬,一柄小匕首脱手而出,扎在那人脖子上。 只听“啊”地一声,罗天都只觉得脖子上的压力骤然加剧,那人双目圆睁,大手扼紧,竟是打的临死也要拖着罗天都一块儿死的目的。 罗天都两手在空中乱舞,最后摸到他脖子上的匕首,用力一绞,然后用力一拔,顿时鲜血从伤口处喷了出来,脖子上的压力一轻。那人一声惨叫,猛地将罗天都用力一甩,罗天都被拦腰摔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只觉得整个脑袋都是晕的,眼前无数星星在打转。 这个时候,那大力士却已经拔出了腹部长剑,往地上一扔,转身一步步摇晃着朝卫缺走了过去。卫缺手中没有武器,又受了伤,避无可避,艰难地起身。 “啪”地一声,那大力士一脚踹在卫缺脸上,将他踢倒在地,然后又一脚踢在他肚子上。 罗天都看得眼睛都红了,手在地上乱抓,抓起一把长刀,朝那大力士拦腰砍过去,将那人腰部砍出一个大豁口。 大力士慢慢转过身,死死地盯着罗天都。 罗天都却挥起长刀,没命一般往他身上砍去,一刀又一刀,直砍得那人倒在地上,血肉模糊方才停手。 卫缺捂着肚子从地上慢慢爬起来,靠着树干,对她说道:“够了,过来扶我一把。” 罗天都将手里的长刀往地上一扔,跑到卫缺边上。卫缺伸出一只手,拉着她的胳膊,猛地用力,将她拉进自己怀里。 罗天都浑身发抖,脸上全是泪水,将头埋在他肩上,忍不住放声大哭,怎么收都收不住,仿佛要将这几个月以来的担惊受怕惶惑不安统统哭出来似的,一边哭一边说:“……我终于找到了你了,他们都说你死了,连尸体都没了……” 卫缺满脸满手都是血,他将手在身体两侧擦了擦,擦干净了才将手放在她后背,一下一下安抚地拍着,不发一语。 等她哭了一会,声音渐渐平歇,才拉开她些许,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又摸了摸她的后背,将她上上下下摸了个遍,一边咳嗽着一边问她:“疼不疼?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打到骨头。” 罗天都摇了摇头,她觉得有点头晕,定是刚刚被人摔了两下,有点脑震荡,倒是卫缺,浑身是伤,又被那么粗的树杆打了一下,后来还被大力士狠狠踢了几脚,肯定伤得不轻。 卫缺牵着她的手,咳嗽了一声,说:“我没事,要下雨了,这里不能久留,去把我的剑捡过来。” 罗天都站直身体,擦了擦眼睛,四周望了一眼,找到卫缺的长剑,想跑过去,结果抬起脚没动,扭头一看,卫缺正牵着她。 卫缺顿了一下,终于放了手,罗天都跑了过去,将卫缺的墨黑长剑捡了起来,递给他。 卫缺接过长剑,驻在地上,一手又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弯着腰往前走。 记忆中卫缺从来都是站得挺直的,带着点蔑视众人的意味,扬着下巴看人,鲜少看到他弯着腰的样子。罗天都知他伤得不轻,架起他一条胳膊,扶着他的腰,说:“这样走得快些。” 卫缺也没有拒绝,将一条胳膊搭在她肩上,拨开地上的树枝往前走。 “对了,于鹤跟着我一块儿来的,我们为了找你在山脚下分开了,这会儿他应该到了猎屋里等我了。”罗天都这才想起和于鹤,离两人约好的时间早就过了。 卫缺咳嗽了一下,道:“不要紧,我留了信号给他了。” 罗天都又问他:“八皇子呢?他没有跟你在一起吗?” 卫缺道:“我把他藏起来了。” 罗天都这才放下心。 卫缺带着她穿过几条小道,最后来到了一个狭窄的山洞前。因为卫缺受伤太重,罗天都坚决不肯再让他乱用一分力气,扶他坐下后,自己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搬开了洞口堵门的石头,正要往里进的时候,只听得脑后一阵风声,有什么东西打在她脑袋上,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啪”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第341章 罗天都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地上一堆篝火因为柴火快烧完了而将熄不熄的,偶尔一阵阴风吹来,火焰在风里跳了两跳,火星四溅。 好半天后,她才适应了周围的光线,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底下铺了厚厚一层枯枝,难怪她觉得睡得浑身不舒服。再一看身上盖着一张厚实的斗篷。离她不远处,还有个人蜷缩着躺在火堆边,睡得正熟,却不是卫缺。 她的脑袋呈现一阵短暂的茫然,然后才想起来,她找到了卫缺,正同卫缺一起要去和八皇子会合,卫缺领着她到了一个山洞,然后好像是有人敲了她脑袋一下,把她敲晕了。 她心里一紧,反射性地要掀开身上的斗篷,谁知这一动,顿时只觉得脑袋晕沉沉的,胃里直犯恶心想吐。她知道这是因为先前被人打了脑袋,有点脑震荡的后遗症。 她一动,睡在火堆边的那人很快地惊醒过来。罗天都迅速闭上眼,佯装睡熟,想看这人打算做什么。 那人走到她前面,似乎有些踌蹰的样子,弯下腰,正要查看她的情况,冷不妨这个时候罗天都突然暴起,眼前寒光一闪,一把墨黑的匕首就抵在他脖子上。 “你是谁?卫缺呢?你把卫缺怎么样了?”罗天都出奇不意,抢先出手制住了他,恶狠狠地逼问。 那人似乎有些意外,两手横在胸前:“哟,你冷静点,卫缺出去捡柴了。” 罗天都一怔,抬头打量他,发现他虽然穿着兵营里最常见的皮甲,可是浑身的气质却一点也不像普通士兵,剑眉朗目,眉眼之间依稀有些天启帝的影子。 她几乎立刻是就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八殿下?” 奉陶凌松了口气,点头道:“是我。”然后又指了指喉际的匕首,打商量,“卫夫人,这个是不是可以放下来了?” 在上京的时候,时常听人论及卫缺新娶的媳妇是个十足的凶婆娘,那个时候他尚不太信,觉得不过是上京的那些士大夫们向来喜欢夸大其辞,又对卫缺甚为不喜,故意败坏卫夫人的名声罢了,现在看来,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别的不说,这一手匕首功夫,那可真是使得出神入化,连他都中了道,当然他因为把罗天都当成是自己人,完全没有防备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罗天都这才收回了匕首,勉强坐了起来,这一动,头晕得更想吐了。 “把我打晕的人是你?”她脑子晕归晕,该明白的还是立刻就明白了。 奉陶凌脸上现出一抹尴尬之色,道:“抱歉了,卫夫人,我听到陌生的脚步声,以为是追杀我的人,所以……”不管怎么说,他堂堂大庆朝的皇子,背后偷袭一个妇人,说出去实在有些不光彩。 罗天都脸上的神情恹恹的,缩手缩脚靠在火堆边。她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棉绒帽,手上也戴着厚厚的手套,套句后代十分流行的话来说,真正称得上是武装到了牙齿,然而纵是如此,她仍觉得冷得慌。她不禁又抬眼打量了一眼对面的奉陶凌,却见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普通的皮夹,还是破破烂烂的,刚才睡过的地方,连枯枝都没铺,竟是直接就睡在地上的,也不知道有多冷。 奉陶凌正心虚着,见罗天都频频向他看过来,忙讨好地说:“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边说边手忙脚乱地将煨在火堆边的一个破瓦罐端出来,然而以他的身份,想必这等伺候人的活儿从未做过,业务十分不熟练,被烫得差点将瓦罐直接扔出去。 罗天都实在有点看不过去了,说:“我自己来吧,不敢劳您大驾。”说罢,扯了一块布在手指上缠了两圈,然后将瓦罐端了起来,吹了吹,喝了两口热水,胃里稍微舒服了点,将瓦罐递给奉陶凌。 奉陶凌接了过来,也不嫌弃是罗天都喝过了的,咕咕一口将半罐热水灌了下去,一抹嘴,说:“不喝水还好,一喝肚子越饿了。” 仿佛是为了应证他说的话似的,他的肚子这个时候也咕噜咕噜十分配合地叫了出来,他自嘲一笑:“哎,我都好几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让卫夫人见笑了。” 罗天都沉默了,这冰天雪地的狼山上,前有胡人,后有追兵,能逃出命来就已经是老天爷格外开恩了。她想起自己留在半山腰的那匹马,马背上的包袱里倒是还有些干粮,遂将围巾蒙头盖脸地裹了起来,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面,扶着石墙往外走。 奉陶凌愣了一下,飞快地起身拦住她道:“你上哪里去?” “我的马系在半山腰上,我带的干粮全在马背上的包袱里。”她瓮声瓮气地说。 奉陶凌眼睛一亮,欢叫一声,道:“姑奶奶,你在这里呆着,我去!”因为他误伤了罗天都,卫缺当时那眼神,比山洞外头吹的北风还冷,要是让他知道,为了那点干粮,这大半夜的罗天都还单独下身,他也不用活了,卫缺瞪也瞪死他了。 罗天都哪里敢让他出去冒险,两人正争得不可开交之际,卫缺抱了一捆柴走了进来,问:“去哪里?” 奉陶凌抢着道:“卫夫人说她带的干粮全放在马背上的包袱里了,山路不好走,她把马系在半山腰了。” 听到吃的,卫缺也是眼睛一亮,漠然道:“我去。” “我跟你一块去。”罗天都已经全副武装好,她宁可跟着卫缺去外面吹冷风,也不愿意和奉陶凌单独留在山洞里,只要一想到他们会落到如今的地步,就跟这个奉陶凌和他的兄弟们脱不了干系,便浑身不自在。 尽管她知道奉陶凌也是受害者,迁怒于他实在有点过分,然而,谁让真正造成这一切的是他的亲兄弟呢? 卫缺抬手在她后脑勺会按了按,罗天都怪叫一声,双手护住脑袋,大叫:“你别按了,我头好晕,好想吐。” 卫缺拉着她,将她一把按在火堆旁,自己半蹲着,往火堆里加柴火,然后脸弯下腰,将脸几乎趴在地上,朝着火堆底下吹了吹。大约是柴火太过潮湿,并没有燃起来,反而虽为沾了热气,冒出一股浓烟,卫缺被呛得连连咳嗽,躬着身的时候,背脊上的骨头突出,十分明显。 罗天都看得眼睛都湿润了,也不知道这几个月他们受了多少罪,卫缺那么强健的一个人,竟然也被折磨到如今这般地步,颧骨高耸,脸上瘦得脱了形,嘴唇干枯得都起了皮,露出深深的纹路,还沁着血丝,满头的白发,更是乱糟糟的,发梢更是结成一团,也不知道多久未曾洗过,看上去黑乎乎的,这也是她刚开始的时候没有认出卫缺的缘故。 她的心不禁酸酸的,卫缺似乎感受到了她低沉的气息,耳朵动了动,伸出手摸了摸她的眼皮,说:“不要紧,我好好的,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了。” 奉陶凌看着他们俩的互动,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有点羡慕,羡慕卫缺居然如此好命,娶了个一心为他的好媳妇,得知他出事的消息,竟然不畏艰难,千里迢迢追过来找他。 看到这里,他难免会想到自己府里的女人。他今年也十九岁了,因为他一直在兵部当值,出宫早,虽然并没有大婚,但是府里侍妾也有三四个,说起来也全是娇滴滴的美人,对他不能不说爱慕,然而却没有一个能像罗天都一样,有这么大的魄力敢离开上京来搜寻下落不明的他。 卫缺对罗天都交待完,提起长剑,转身拖着比往日略有些沉重的步伐,往半山腰走去。 罗天都这个时候也睡不着了,摸着根棍子,百无聊赖地拨着火堆。 奉陶凌振奋了一下精神,问她:“我父皇和母后呢?他们可还好?” 罗天都斜瞟了他一眼,有些意外他问起上京的第一件事却是天启帝和宁皇后的情况,倒也算是有些孝心的,想了一想,还是照实回答道:“很不好,自得知你命丧东林山的消息后,陛下就病倒了,皇后娘娘更是一夜之间,不知新添了多少华发。” 奉陶凌低下头去,默然无语。 罗天都想起宁皇后一片慈母心,也有些心软,遂劝道:“你也别太担心了,我们一得知你还活着的消息,就让江君回上京,如今陛下只怕早得知了你的消息,用不子多久就有人过来接你了。” 奉陶凌深吸了口气,又问:“那……我的那几个兄弟们呢?” 罗天都冷笑一声,说:“上京早几个月,几乎翻了天,可热闹了。”遂把这几个月朝廷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讲了,就连四皇子叛乱被诛杀的事也没有遗漏,全说了出来。 奉陶凌一怔,冷笑道:“我四哥他自诩聪明过人,想不到这回也被人当了枪使,为他人做了嫁衣。” 这种皇家子嗣互相倾轧的事,罗天都不好应和,遂装聋作哑,只当自己没有听到。 奉陶凌忽然道:“卫罗氏。” 罗天都惊诧地抬起头,不明白奉陶凌为何突然这般正经八百地唤她的姓氏。 “你和卫缺救了我,我以大庆皇子之名,向你起誓,日后若我有朝一日继承大统,必不会薄待卫缺。” 第342章 苍茫的夜色中,连绵起伏的狼山仿佛一只盘踞在关外的野兽,张着血盆大嘴,准备随时一口撕裂它的猎物。 2016 .xiaoshuo2016 这样一个静寂的的夜里,就连守关人都安歇了,整个关外一片宁寂,只偶尔听到远处的胡狼发出的嚎叫声,听在耳里格外让人心惊。 这个时候,却有两骑下了狼山,直朝扬峡关的方向狂奔而去,不一会儿,又有百余骑追了过去。 那日卫缺去半山腰找罗天都骑来的马时,正好碰上了因为罗天都没有在指定地点出现而担心出来找她的于鹤。卫缺带着他到了藏身的山洞,靠着罗天都和于鹤带来的干粮半饥半饱地撑了些时日。 那场雷雨过后,塞外的天气渐渐转暖,这个极寒之地终于摆脱了冬日的严寒,迎来了万物复苏的春天,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春潮的威胁。 彼时,他们的干粮也快吃光了,冰原解冻,山中的猛兽也从冬眠中苏醒过来,那些饥饿了一整个冬日的野兽,在山林里寻来窜去,寻找食物,也让这座静寂了整冬的山林日益危险。罗天都和卫缺他们商量之后,决定在春潮来临之前,回到关内。哪知他们还没下狼山,便遭遇了一队胡人的追击,这才出现了先前被人追着逃亡的一幕。 卫缺正纵马疾奔,罗天都坐在他的身前,全身上下都包裹在厚厚的棉衣棉帽底下,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就是这样,卫缺还担心她会冻到,一手缰绳,一手按着她的脑袋,将她整张脸都埋在自己胸前。 罗天都双手抱着他的腰,听着后面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道:“咱们的马本来就比不过他们的马,还驮着两个人,跑不过他们的。” 另一骑上坐着的是奉陶凌和于鹤,奉陶凌哪怕身为皇子,这个时候也没有罗天都这个特权,坐在于鹤背后,虽说于鹤替他挡住了前方的冷风,然后身后的冷箭却要靠他自己的本事。 于鹤大声说:“再这么下去,我们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们追上了。” 话音未落,便听得头顶上“倏”地一声,一支羽箭擦着他的头顶飞过,后面已经有几十个马匹好跑得快的胡人追了上来。 卫缺拔剑出鞘,反手将飞过来的几支乱箭击落在地,漠然道:“我留下拦住他们,你带着他们俩去扬峡关求援。” 现在扬峡关还不知道是在谁的手里,这个时候去求援不过是场面话,于鹤知道这是卫缺打算自己拖住这百余骑胡人,让他带着八皇子和罗天都逃跑。 那些上京的世家看不起卫大人,骂他是个佞臣,因为幼时被天启帝养大,仗着天启帝的厚爱,在上京为所欲为,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卫大人如今的地位,都是靠着自己在战场搏命才拼出来的。以往像这样性命攸关的危急的时刻,卫大人从来都是自己留下断后,绝没有贪生怕死牺牲别人保全自己的道理。 于鹤心里愤愤不平,胸中顿时升起一股豪情,大声道:“卫大人,请让末将断后!” 卫缺将长剑拿在手里,飞身下了马,在怀里摸出两枚铜钱,手一扬,铜钱分别击中于鹤和罗天都所骑之马,只听得一声嘶鸣,马儿吃痛,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胡贼敢尔?!” 他爆喝一声,夹着风雪,以雷霆万钧之势冲进胡人队伍里,长剑一挥,所到之处,无数身躯被撞飞出去,惨叫四起,最先冲上来的胡人,尽皆被他斩杀。 为首的胡人手持一对双手锤,虎目圆睁,怒吼道:“来者何人?” 卫缺手持长剑,站在路中央,宛如战神下凡一般,他的声音冷漠划破了漆黑的夜幕,在冰原上回荡。 “卫缺在此!胡狼小儿,上来领死!” 一剑在手,所向披靡,万夫莫敌! 罗天都已经策马奔出好远,只听得卫缺那一声气势雄浑的怒吼。她心里一颤,抹了把脸上的泪水,用力一挟马腹,没命地往前奔去。 这是卫缺用生命为她争取的一线生机,她不能白白浪费,就算是拼了她这么条命,她也要赶到扬峡关,搬来救兵去救卫缺。为了找到他,她已经走了这么远,绝不能在这个时功亏一馈。 她绝不能放弃!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知道策马扬鞭,希望速度能快些,再快些。 奉陶凌坐在于鹤身后,回过头看着空荡荡的只留下两排马蹄印的来路,眼睛赤红,几次都忍不住跳下马来,回头去救卫缺。 广袤的平原上,只看到两骑飞奔而过,马蹄带起一阵雪花,迷人眼花。 也不知道奔走了多久,终于扬峡关遥遥在望。 罗天都心里一喜,扬起马鞭,用力抽打着马屁股。那马儿本来就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已经用尽全力连着奔跑了三天两夜,这个时候,再难支撑,一个趔趄,连着马背上的人一起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了几下,竟是累死了过去。 罗天都趴在雪地上,浑身冰凉,只觉得满心绝望,明明扬峡关马上就到了啊! 突然,远处风雪飞扬,几骑飞奔而至,领头的那人见到罗天都,不由大喜:“卫夫人!” 罗天都抬头,发现领头的那人正是江君,江君的身后,跟着黑压压的大军,青色的旗帜上大大的宁字,迎风招展。 江君跳下马,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一迭声地问:“卫夫人,于鹤呢?他在哪?你们找到八殿下和卫大人了没有?” 罗天都哑着嗓子,手指着狼山的方向:“快去救卫缺。”说罢,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头,卫缺有救了。 “琮德”二十八年,谣传已经战死在“东林山”的八皇子奉陶凌被人在狼山附近发现,年逾七十早已解甲的梓君侯重披战甲亲自出山,带着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宁家军,千里迢迢赶到关山,于扬峡关外迎回了他的外甥。 八皇子奉陶凌回京后的第三天,天启帝便下召,册封八皇子为太子,七皇子被人发现自缢于安阳宫,大庆朝的储帝之争落幕。 据说那日卫缺他们遇上的那百余骑兵,乃是北梁最骁勇善战的黑旗军的前哨,若是八皇子被他们抓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卫缺以一己之力拼着力竭,硬是将那百余骑卫连同后来赶过来的三百骑兵一同斩杀,从此卫缺的凶名震慑关内关外,无人敢敌。梓君侯的大军赶到的时候,他仍然驻着剑,立在路中央,扼守着从狼山到扬峡关的唯一通道。 如此忠义勇武之人,足以当天下武人的楷模。 八皇子亲自给卫缺请命,求今上赐予卫缺忠义侯的爵位,不仅如此,天启帝又赏了卫缺一张护国铁券,在大庆朝那可是相当于免死金牌的存在。 宁皇后也亲临卫府,认了卫夫人罗天都为干女儿,当年上京人人讥讽的凶丫头摇身一变,成为了天启帝的第十三女。 全上京曾在心里偷偷大逆不道盼着天启帝死后,等着冷眼看卫缺被新帝收拾的打算这下全落空了。是个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只要卫缺以后不犯蠢,干出前四皇子奉知贤谋反逼宫的事,这辈子都会以大庆朝的第一佞臣横着走了。 得,以后他们见着了卫缺还是继续绕着走吧,谁让他们没娶个罗天都那么泼辣的媳妇,孤身一人就敢出关,在胡人的地盘横着走,竟然还能让她找着了八皇子和卫缺呢? 而此刻身为朝臣口中的大佞臣卫缺,这会儿正在上京东街的罗府里,和他的小媳妇并排躺在炕上,听岳母方氏爱的唠叨。 当初他和罗天都回来的时候,身上都瘦得没几两肉,尤其是卫缺,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口更是不计其数。方氏见了,心疼得足足流了一整个下午的眼泪,然后把泪一擦,连夜吩咐人将卫缺和罗天都抬回了罗府,亲自照料着。 “你干什么?干什么?还不快回去躺着!才略好些就乱来了!不要命了是不是?” 罗天都其实只是有些营养不良,又兼疲劳过度,亏了身子,现在卫缺救回来了,天启帝又赏下了护国铁券,以后哪怕是天启帝不在了,也不用担心卫缺被新帝当做儆猴的鸡镇压了,心里一宽,养了没几天,便开始不安分了,不肯老老实实躺着。 方氏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是一顿呵斥,一边呵斥还一边抹眼泪,仿佛罗天都不听她的话,不肯老实养着便是要了她的命一般,次数多了,别说罗天都,就是卫缺都有些服软,认命地躺着养身子,连吃饭穿衣沐浴都有人代劳,着实体验了一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罗天都一连躺了一个月,只觉得骨头都松了,一天到晚昏昏沉沉的没精神,越睡越想睡,不一会儿,半边脸颊陷在软枕上,睡了过去。 卫缺被方氏精心调养了一个月,精神反倒比罗天都还好些,抬手摸了摸她的脸,然后偏过头,两人头抵着头,面对面地睡着了。 窗外夏蝉啼鸣,微风拂面,岁月正好。 第343章 罗天都在方氏眼皮子底下养了两个月,补药喝到吐,终于又活蹦乱跳之后,便再也不肯去喝方氏精心料理的补药,方氏见她气色又变回来了,胃口也不错,顿顿两碗饭,偶尔还喊饿,便也放下了心。 她不懂什么养生之道,只知道能吃得下饭,就没什么大问题了,然后将全部的心思放在卫缺这个伤患身上,毕竟比起罗天都的营养不良,卫缺那才是真正的元气大伤。 罗天都看着卫缺的脸色在一碗又一碗黑乎乎的补药中变得越来越冷峻,十分没义气地溜了。 她在府里被方氏拘了两个月,除了天气好的时候,被允许到院子里走动之外,连二门都没出,这下她终于说服方氏让她像平时那样自由出入,心情乐得找不着北。 嗯,卫缺喜欢吃肉,自打他受了伤,方氏便严格按照付太医的医嘱行事,顿顿都是熬得糜烂的粥,各种清淡易消化的素菜,吃得卫缺面如菜色,生不如死。 罗天都当然也知道受伤过重的人,宜清淡为主,以免加重肠胃负担,影响伤口痊愈。 她出门的第一日,便去市集上买了三只鸡,两块瘦肉,一篓子鸡蛋,卫缺不怎么喜欢吃鱼,她便没有买。 其实采买这种活,交给厨娘去办就行了,一般稍有身份的世家贵妇,是根本不肯自降身份,做这等粗活的,像罗天都这样事事亲力亲为的,看在别人眼里根本就是个笑话,市集那等又脏又乱的地方,只有她那种小门小户出来的乡下丫头才会亲自去。 她逛了一上午,将要用的东西都备齐之后,然后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块肉背上还背着一个小背篓,兴冲冲地回家了。 跟着她一起出门的喜巧抿着嘴直笑。 小娘子日日在家里嚷着不自在,要出去透透气,现在夫人好不容易允许她出门了,她出门的第一件事却是上街,而且买的还都是姑爷爱吃的,不禁感叹姑爷和小娘子的感情真好。 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通往罗府的巷子外有个灰仆仆的身影,躬着背在门前的巷口的大树底下驴拉磨似地转来转去,满脸的愁容。 罗天都以为是哪家的仆役,便绕了开去,正准备回家,却听到那人颤着声音问:“……小都……是小都吗?” 罗天都猛地回头,望着来人,惊喜地大叫:“爷爷,你怎么来啦?” 罗老头一身尘土,脸上头上全是灰,又黑又瘦,一身土布衣裳也看不出颜色了,看上去十分不好。他见到罗天都,嘴唇动了动,也是一脸的惊喜,说:“哎……你没事么?你爹呢?孙女婿呢?他们说孙女婿出了事,大郎也受了牵连,哎,我不放心,过来看看……江夏这孩子担心我,连蜂都没养了,特地带我来的。哎,你们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罗老头说到最后都高兴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罗天都将手上的肉呀鸡呀交给喜巧,一点也不嫌弃罗老头身上脏,一扶搀住他说:“爷爷,我们都好好的,哪里有什么事哦!你快别担心了,你孙女婿还封了个侯爷。” “真的?”罗老头喜出望外,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罗天都的脑袋,连连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在乡下住着,消息不是那么很灵便,打关战事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才得到卫缺死的消息。罗天都是在上京成的亲,时间上也比较赶,罗白宿只给罗家村去了信,罗家也没有来人,罗老头听到最爱的小孙女成亲不到一年,孙女婿就没了,听说还死了一个皇帝的儿子。罗白翰是个读书人,看问题看得深远些,对他说八皇子一死,只怕罗白宿在上京也要受到牵连。 罗老头一听,就坐不住了,收拾了两件衣裳,一路从华溪府走到上京来的,其中辛苦自不必说。 罗天都听了,十分感动,罗家其他人虽然都有点极品,唯有这个罗老头,对她们确实是真心疼爱的。她挽着罗老头的胳膊,笑嘻嘻地说:“爷爷,我带你回家去,爹和程青哥去了衙署,家里娘和大姐都在的,还有子衿也在,你还没见过子衿吧?他是你小孙子,长得可漂亮了。” 到得了罗府,喜巧扣开了门,子书心疼他媳妇,早把喜巧手上的东西拎了过去,看到罗天都搀了个叫花子一样的老头进来,一时还没有看清,问:“小娘子,这个是……” 罗天都笑道:“子书哥,这是我爷爷,他来看我们来了。” 子书那还是早些年,罗名都成亲的时候,见过罗老头两回,这都多少年过去了,罗老头变化也大,他一时没有认出来,这会儿看得明白了,慌忙行礼道:“见过老太爷。” 罗老头站在大门外,看见矮墙一角露出的雕梁画栋的大宅子,精美的飞檐,宽敞的庭院,不由得看呆了。 “小都,这是孙女婿的家吧?你既然已经嫁出去了,就要好生持家,怎么连一大家子人都搬过来了?这样不好。”罗老头知道卫缺是个大官,想当然地以为这精美的宅子是卫缺的。罗天都孝顺,将罗白宿和方氏都接过来一起住着了,他怕罗天都这样被夫家不喜,心里不由埋怨罗白宿不会做事,这样给孩子添麻烦。 罗天都忍不住“扑哧”一笑,说:“爷爷,你放心吧,这是朝廷给爹安排的宅子,你孙女婿的宅子在外头,哪天我领你也去住两天。” 罗老头看得满心欢喜,一个劲地点头,进了门,看见院子里修得果然精致,两边翠竹迎风招展,中间一条圆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两旁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儿,这个时节开得艳,黄的紫的蓝的白的竞相绽放,十分漂亮。 罗天都道:“爷爷,这宅子好看吧?” 罗老头看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喜道:“好看,爷爷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宅子,大郎真出息了。” 罗天都笑眯眯地说:“爷爷喜欢这宅子吗?” “喜欢,怎么不喜欢。” “爷爷,那你以后就跟着咱们在上京一起过吧,这宅子大,爷爷可以一个人住一个院子。”罗天都是真心喜欢罗老头这个爷爷的,乡下清苦,她希望罗老头能跟着她们一块儿在上京生活,等将来他老了,她和卫缺给他送终。 罗老头看见了孙女儿,知道孙女婿不仅没死,还封了侯爷,心里一块大石头早落了地,他心里一直觉得亏欠了罗白宿,如今见他过得好了,还住着这样精美的宅子,家里又有下人伺候着,只觉得人生都圆满了。 方氏和罗名都得了消息,早迎了出来,又叫人去唤罗子衿。 方氏见了罗老头,也十分高兴,说:“爹,你一个人来了?来之前也不给我们送个信,我们也好去接你。”她和婆婆一家都不对付,但对罗老头这个公公还是比较尊敬的,看见她来,也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又问:“家里都还好吧?” 罗老头早乐得嘴都合不上,眯着一双浑浊的老花眼,说:“哎,都好,我就是挺挂记你们的,不放心所以上来看看。”看着罗名都又说,“瘦了。” 方氏和罗天都不愧是母女,说的话都一样:“爹,您老难得来一回,就在这里住着吧,现在咱家也有地方住了。” 正说着话,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顶着一头白发,胡乱擦着头发从二门里走了出来,看见方氏和罗天都,也不避让,反而冷声质问:“你跑到哪里去了?” 罗天都忙跑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棉布巾,动手替他擦了起来,一边擦一边没好气地说:“去给你买肉去了。” 卫缺耳朵动了动,不挑刺了,乖乖让罗天都在他头上折腾。 罗老头看得好生奇怪,问方氏:“大郎媳妇,这人是谁呀?”年纪一大把了,居然还养得这般魁梧。 方氏笑眯了眼,悄声说:“爹,他就是你孙女婿呀。” “啊?”罗老头大吃一惊,刚想问方氏怎么给小都挑了个白头发的女婿,就见卫缺从棉布巾里抬起脸来,利眼在罗老头身上溜了一圈。 罗老头被他看得心中一阵发寒,心里嘀咕着,这后生长得真俊呀,就是可惜生了一头白发。 罗天都给卫缺擦干了头发,心里高兴,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对他说:“这是爷爷。” 卫缺眼里的寒气褪了几分,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然后摸了摸她的脸,看见她在外面跑了一圈,小脸晒得红通通的,比之前两个月显得健康红润了许多,心里满意了几分,说:“长肉了。” 不一会儿,夫子便领着罗子衿和丁五过来了。 这还是罗老头第一次见罗子衿,喜得跟什么似的,两手习惯性地往怀里摸,最后摸出一个银锭子,塞到罗子衿手里,说:“子衿乖啊,这个给你拿去买糖吃。” 他来上京的时候,因为姚氏不肯拿钱出来,最后还是江夏的媳妇宋氏偷偷兑了二十两银子,给他送了过来。他担心罗白宿在上京不好过,一路上省吃俭用,半文钱都舍不得用,如今还剩了十八两,全给了罗子衿这个初次见面的小孙孙了。 第344章 罗白宿得了子书的信,在司农寺请了半天的假,匆匆赶了回来,看见罗老头,激动地说:“爹,你什么时候来的?” 罗老头看罗白宿一身官袍,衬得人越发精神,也十分高兴:“想你们了就来了。 程盛带着两个亲兵跟在后头也进来了,也笑道:“老太爷来了。” 程盛去年冬本该换防回上京的,后来大庆和北戎的战事起,他主动请缨,调往天水原守卫边防。如今,大庆和北戎的战事结束,他也被顺利调回上京,因为在天水原一战中表现出色,授了个六品的昭武校尉,四年连升三级,也算得少有了。 他才接受封赏完毕,从兵部出来的时候,正好碰上罗白宿,便跟着他一起来罗府了。 罗老头睁着眼睛认了半天,才认出来:“是程盛啊,唉,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都长得这么结实了,是个壮实小伙了,你媳妇呢?” 他见程盛不小了,又做了官,还带着亲兵,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成了亲。 程盛尴尬地咳嗽了一下,说:“太爷,我还没成亲。” “哦。”还好罗老头向来嘴拙,不是什么爱唠叨的人,这个时候心里一高兴,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你也不小啦,该成亲啦,看中了哪个姑娘,就让大郎和大郎媳妇请了媒婆去给你提亲。” 程盛朝罗名都看了一眼,笑道:“太爷说的是,我正是为了这个来找大爷和夫人的。” 说罢,对身边的两个亲卫说:“把东西抬进来。” 那两个亲兵应了一声,出去了,不到片刻,又抬了口箱子回来。 众人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程盛却站起身,郑重地对着罗白宿和方氏拜了一拜。 方氏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说:“这孩子,你这是做什么?” 罗天都睁大了眼,两眼亮晶晶地看着程盛,心道程盛莫不是借着这个机会要向她大姐求亲吧? 程盛抬起头,认真地说:“大爷,夫人,大娘子兰心蕙质,温婉过人,心甚慕之,想求娶府上大娘子。” 罗名都红着脸连忙回避了。 罗白宿一愣,回过神来,说:“都是自家人,用不着……”后来一想,再怎么一家人,在儿女亲事上头姑娘家的也该回避,便不说话了。 方氏又是欢喜又是忧心,欢喜的是时隔多年,终于又有人向罗名都提亲了,而且提亲的人还是从小就在身边长大,知根知底的程盛,忧心的是以程盛如今的身份地位,罗名都这样的情况嫁给他,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她在上京看得多了,也知道那些所谓的世家贵族不过就是那么回事,表面看着光鲜,关起门来,里面的龌龊事一点不比别人少。她担心的是以后程盛官做得大了,难免有人会打他的主意,罗名都没有子嗣,将来又怎么办呢?难道还能拦着不让程盛往屋里抬人,眼看着他断子绝孙断香火么? 罗天都眼睛亮亮的,其实程盛肯上门向罗名都提亲,她是最高兴的,偏生面上还要装出意外的表情,问道:“程盛哥,我姐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万一以后她没生下个一男半女的,那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程盛打断了:“我知道小娘子问的是什么,小娘子是怕以后我会因为子嗣的问题,再往家里抬人吧?今日当着老太爷大爷夫人小娘子和姑爷的面,我对天起誓,今后必定一心对待大娘子,绝不负她。” 程青嘴唇动了动,欲要说什么,站在他身边的向兰,掐了他一下,冲着他偷偷摇了摇头。 程盛爽朗一笑,说:“我已经有瑾瑜瑾旭两个侄儿侄女,程家的香火有他们续着,断不了。” 罗白宿也算是看着程盛长大的,听到这里,叹了口气说:“婚姻大事,历来由长辈做主,你家中长辈都不在了,这事还是跟你大哥好生商量商量吧。”他倒不是不相信程盛,只是他已经在罗名都的婚事上吃过一次亏,难免态度谨慎些,哪怕是一丁点能影响到罗名都婚后生活的因素,他都不能忽视了。 程盛走到程青和向兰面前,躬身行了一礼,道:“大哥,大嫂,我这辈子只想娶大娘子为妻,别的人我都不要。” 从那年他被方氏和罗天都从难民堆里挑出来,坐在敞着没有篷布的牛车上,跟着方氏到了罗家,看到罗名都的第一眼起,他就对这个漂亮又温柔的小娘子起了好感,只是他自知身世卑微,配不上她,所以一直默默忍耐,看着她定亲,看着她出嫁,甚至看着她因为齐家的错待和齐家义绝。 所以他拼命努力,去年战事起的时候,哪怕罗白宿已经提前到兵部打了招呼,将他的换防令调了出来,他仍然义无反顾地跟随大军去了天水原。他也在赌,拿生命做赌注,搏一个足以匹配罗名都的身份,然后好向罗家提亲。那个时候,他暗暗对自己说,如果他命不好,死在了战场上,那么是他今生与罗名都无缘;若是他侥幸未死,只要他还能有命回上京,他也会向罗名都提亲。 程青与他兄弟一场,多少有点明白他的心思,如今见他好不容易才有这个机会,哪里还会反对,只说:“这是你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就好,将来还有瑾瑜和瑾旭给你养老。” 程盛又走到罗天都跟前,郑重其事地说:“小娘子,若是大娘子肯嫁给我,以后我必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你放心就是。” 罗天都想起当初卫缺到罗府向自己提亲的事,瞬间有一种“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该扔”的微妙想法。这种微妙的想法一直持续到晚上回去给卫缺换药的时候,看着他身上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新旧伤痕,顿时被一种叫心疼的情绪替代。 人有千百种,她只是捡了个不爱说甜言蜜语又沉默寡言的主罢了,再说卫缺除了这一个小缺点,其他无一处不好,相貌英俊,重情重义,还不花心,最重要的是对她好,简直就是她心目中好丈夫的最佳典范,她觉得方才自己的那点小矫情简直幼稚得可笑。 “……”卫缺耳朵动了动,忽然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匣子,递给她,随口说:“给你。” 罗天都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银票,有千两一张的,百两一张的,加起来有十几张。她皱着眉问:“你受贿了?” 卫缺瞪了她一眼,转过脸去,气哼哼地说:“你不是喜欢银子么?陛下要赏赐,我就跟他说,直接换成银票好了。”说完又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仿佛她要是敢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就立刻翻脸似的。 罗天都哭笑不得,连脾气都没了,将匣子合上,随手往桌上一扔,决定要好好跟他沟通一下这个她爱银子的问题。 卫缺觉得自己的一番心意没有被人领情,心下不悦,手一勾,将罗天都带倒在身边,像个小兽似的,在她脖子边上闻了闻,认真地说:“以后我挣银子给你花,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罗天都顿时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有这么一个人,他英武不凡,他嚣张跋扈,他冷漠无情,可是他偏偏就对自己好得不得了,还长得特招人喜欢,哪怕是不爱说好听话,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世上只有一个卫缺,卫缺只要她,她也只要卫缺,不多不少,正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