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寄来婚书[婉平]》 第1页 [gl百合] 《公主寄来婚书[婉平]》作者:林鹿闻钟【完结】 简介:上官婉儿写信请求公主下聘书,隔日公主聘书至,她兴沖沖拆开后陷入了沉默。 当晚,太平公主正欲就寝时,房门被敲响了。 公主打开门,门外站着面无表情的上官婉儿。 「能不能解释一下这是什么?」上官婉儿举着一叠纸,心平气和地问道。 「聘书啊。」 上官婉儿扯出一个寒气森森的笑,咬牙切齿道:「你仔细看看。」 「《大唐故婕妤上官氏铭》,」太平公主照着标题一字一顿念完,然后抬眼无辜地看着对方,「这就是我写的聘书啊。」 「……」上官婉儿嘆了口气,「答应我,下次别照着墓志铭写婚书好吗?」 禁慾系高岭之花x高傲清冷富贵花 预警: 1、he,但太平中途会嫁薛绍,介意者慎入 2、有耽美线,还是重要角色 3、本书不乏神展开,还是当架空看吧 4、绝对不坑,我有大纲 内容标籤: 强强 情深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令月,上官婉儿 ┃ 配角:李贤,李显,武瞾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大唐宫廷生存指南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大唐先天二年八月夜。 乌云压城,孤山寒寺。 一个戴着黑色兜帽的男人弯腰从马车里出来,旁边立刻有侍从上前摆放好马凳,男人抓住侍从的手下了马车,他站稳后抬头看了一眼寺庙牌匾。 高力士低声在男人耳边提醒:「陛下,已经派人看过了,其他人都押下去了,只有太平公主不肯走,非说要见您。」 李隆基随意点了点头,慢慢踱步往里走。高力士让其他人别跟着,弓着腰跟在他身后。 庙门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一句佛偈——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见相非相,即见如来。 这句佛偈突然就把他的思绪带离此处。 「李隆基,你以为你赢了吗?」回忆中冒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信不信我不过一个抬手,就能让你近在咫尺的称帝梦转眼变成虚妄?」 虚妄,一切都是虚妄。 李隆基瞥了一眼石碑,颇觉不喜:「把石碑砸了。」 高力士原因都没敢问,转身就吩咐侍卫们把石碑砸干净,再回头,李隆基已经走远了,他赶忙跟上去。 乌云慢慢堆积起来,隐隐有雷电积蓄其中,引而不发。 一阵狂风吹过,树枝上细细密密的白桂花被风卷着落在屋檐上,檐下坐着一个女人,她手里执着一枚洁白的棋子,百无聊赖地在棋盘上敲打着,沉默了许久,等到听见了来人的脚步声,她才把棋子轻轻落下。 李隆基看了一眼棋盘,无奈道:「姑姑,您又走了一步臭棋。」 女人随手把棋局打乱,抬起头来,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坐吧。」 传闻中权倾天下的镇国太平公主,如今虽身陷困境,仍旧带着那一身悠游皇室里生出来的皇家气度。 肃穆如松,清朗似月。 李隆基把兜帽解下,露出下面金黄绣纹的袍子。 太平公主给他倒了一杯茶,雾气氤氲中,她一双眼睛静静看着李隆基:「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李隆基愣了一下,他没碰那杯茶,只是垂眸看着茶杯里的水晃出的纹路。 又是一阵山风,檐下的青铜铃叮叮咚咚响,隐约与那时女人手腕上镯子相撞的声音重合起来。 「你没有闻到火药味吗?」女人举起灯烛,镯子敲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火光颤颤巍巍晃动着,映照出她苍白的面庞,她镇定的目光深深烙印在李隆基脑海里,冷静的表面下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和狠戾,「这间房里我埋了火药,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要求,我非常愿意和你一起下地狱。」 「李隆基?李隆基!」太平公主在李隆基眼前挥了挥手。 李隆基从回忆里挣脱出来,略微涣散的视线重新聚集在面前的太平公主身上:「您说什么?」 「这个时候也能走神吗?」太平公主把手收回去,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在想谁?」 李隆基有意忽略了她的问题,转而回答她上一个问题:「我不会杀您的,姑姑。」 太平公主闻言眼中划过一丝诧异,她把手慢慢放在桌上:「你说什么?」 隐隐有闪电刺破乌云,闷闷的雷声隔着云端响了一下。 「我说我不会杀您的,姑姑。」李隆基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想了想,又补充道:「您可以回公主府,只是将来您不可以出公主府半步。」 「为什么?」 李隆基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个在深深梦魇之中阴魂不散的女人声音,「我要你答应我,将来绝不伤害太平公主,你的亲姑姑!」 「我要你发誓,就用这李唐江山向我发誓,今后若伤害太平公主分毫,这李唐江山就要在你手上衰败下去!」 「你敢发誓吗?!」 「你敢吗!」 女人的声音到最后已几近悽厉。 「我答应了一个人,无论您做了什么,我都绝不会伤害您分毫。」李隆基轻描淡写解释一句。 「是谁?」太平公主随口问了一句。 第2页 李隆基沉默下去。 太平公主也没就这件事情多谈,她嘆了一口气:「我活着又有什么用呢?一个人行只影单,永远被困在小小一个公主府里吗?」 年轻的皇帝站起身,重新戴上兜帽,他对着太平公主欠了欠身子:「姑姑,今日您可暂且住在这孤山寺里,明日便启程回公主府吧。」 他走出寺门,门前已经没有那块灰白的石碑了。 过了一会儿,高力士从寺里出来了,想说些什么,李隆基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他负手站着,看着远处黑沉沉的天,头发被风吹得高高扬起。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他听见当时的自己字字清晰道:「我李隆基以李唐江山发誓,此生绝不伤害姑姑,若有违背,这大唐王朝便会败在我李隆基手上!」 他嘆了口气:「说吧。」 高力士低声回覆:「太平公主饮鸩自尽了。」 轰隆! 天上猛地降下一道天雷,一瞬间周围亮如白昼。 一滴雨重重掉在李隆基肩上。 这就是大唐第一公主,宁死不屈,宁折不弯,要她苟活于政敌的阴影之下,她宁愿一死。 雨水倾盆而下,高力士撑开伞罩在皇帝头上,「陛下,赶紧回去吧,雨越下越大了。」 李隆基抬头盯着云层中滚动的闷雷,轻声吩咐道:「等雨停了,把孤山寺烧了。」 高力士的手极轻微地抖了一下,试探着问道:「那,太平公主……」 「一块儿烧了。」这位新晋帝王钻进马车,只留下一个黑色的背影。 高力士敛眉道是。 李隆基撩开闭上眼睛,听着外面轰鸣的雷声,轻轻冷笑了一声。 朕是天子。 上官婉儿,朕就算违背誓言又如何? 你对姑姑怀着那样龌龊的心思都不觉羞耻,朕违背誓言又算得了什么? 姑姑不但要死,朕还要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上官婉儿,如此一来,你说,到底谁才是虚妄呢? 大火四起,热浪一层层推过来,带着溅起的火星。 在那熊熊大火之中,她看见一个人的背影在火焰之中时隐时现。 她想上前,却感觉手心滚烫如火,她低头一看,只见火焰烧灼下自己整只右手皮肉翻卷,由白皙变得焦黑。 她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清醒过来。 月色从窗棂中安静地倾洒下来,上官婉儿抬起右手,发现手心被滚烫的汤婆子烫出一个小小的火泡。 她又躺下去,可是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于是索性披上衣服出去。 熟练地爬上院子里靠墙的枣树,她远远望着远处。 在这个小小的院子之外是掖庭,掖庭之外是皇宫,皇宫之外呢? 是长安。 长安之外呢? 连绵的青山,汹涌的大江,浩瀚的山河。 书上写的名川大山是真的吗? 是真的。 于是她便有了一个时时眺望远方的习惯。 但是今夜註定不是一个普通的夜晚,她坐在墙头上,看见一个女孩打着灯笼跌跌撞撞地走着。 上官婉儿就坐在墙头上,看她摔了好几个跟头,她晃了晃两只脚,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 女孩缓缓走到冰冷刺骨的池塘边,她举着灯笼,好像下一秒就要走进那结着薄冰的池水里。 上官婉儿皱了皱眉头,掖庭里其实常常会有这样的人,在这漫长无望的岁月里煎熬着,忍耐着,等最后一根弦也被绷断时,他们便慢慢走进这漆黑的池水中了却一生。上官婉儿自小在这里长大,已经见过了不知多少这样无声无息葬身池底的人。 这是他人的人生,上官婉儿从不喜欢插手他人的人生。 但今天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她心底竟然升起一个相当反常的念头——不能让这个女孩死。 上官婉儿跳下墙,她一把抓住了女孩的手。 天,这是什么人?抓住的一瞬间,上官婉儿几乎就想甩开女孩的手,这是人的体温吗?这也太烫了吧?真的不会被烫熟吗?简直,简直就像体内有一把火在烧。 女孩眼神涣散,她望着冰冷的池塘,嘴里喃喃自语道:「水,水……」 上官婉儿一个没抓住,女孩刷得跳进了池塘里,水一下子溅了上官婉儿一身,她深觉自己不该多管闲事,伸手摸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水,她面无表情转身就往回走。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那叫声惨烈异常,仿佛一根尖锐的针,猝不及防间在她脑袋里搅弄。 上官婉儿下意识回头一看,却被一双金色的眼睛霎时间夺去全部心神。那个女孩站在水里,手里的灯已经落水熄灭了,稀薄的月光下,灿烂的金色光辉在她的瞳孔中弥散开,像是太阳落入了她的双眼。 对方全身都在颤抖着,压抑着巨大的痛苦一般颤抖着。 这不可能是人,上官婉儿震撼地站在原地,只消看一眼就能知道,天下不可能有人的眼睛是如此灿烂的金色,灿烂到近乎妖异。 不过短短一个呼吸,她眼中妖异的金色迅速衰败下去,女孩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她的眼睛变回纯净的黑色,就像两滴浓稠的墨。 女孩低头看了一眼水中自己的倒影,抬头是一脸平静,问道:「这是在哪?」 第3页 上官婉儿看着平静下来的女孩,一丝寒意在心头闪过:「大明宫,掖庭。」 太平公主李令月看着水面上倒映出的自己儿时模样,轻声嘲讽道:「还以为幽冥之地竟然也做成了大明宫的样子呢。」 她把衣袖整理好,寒冬腊月她站在结着冰的水里,身体竟然没有一丝颤抖,水一滴滴从她的乌黑的发丝上掉下来,她慢慢往前走,腰杆笔直,仪态万方。 「你看到了对吗?」李令月走到上官婉儿面前,袖子里的手捏着一支金钗。 上官婉儿缓缓后退,冷静道:「我不会说出去。」 李令月微微一笑:「但我一向只相信我自己。」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上官婉儿闪电般伸手擒住李令月手腕。 李令月顺势转动手腕,同时以肩撞向上官婉儿,上官婉儿猝不及防,被她撞倒的一瞬间,拉住了她的外衫领结。 领结本就只是松松繫着,被上官婉儿直接拉开了,李令月一只手撑在地上,勉强稳住身子。 上官婉儿只是往上一看,雪白的脖颈和锁骨就那么出现在她视线里。 她猝然移开视线。 视线余光突然一闪,一道雪亮金光乍现。 上官婉儿骤然回神,她就地一滚,躲开要命的金簪。 李令月的视线一凝,上官婉儿挂在脖子上的白玉被她滚出衣领,上面刻着独特的花纹。 这块玉佩她曾经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 一片乌云被风吹开,月光再次柔柔洒下来,李令月的视线一寸寸扫过上官婉儿的面容。 在这张尚显稚嫩的眼角眉梢上,依稀看到了故人风流颜色。 她无意识道:「是你啊。」随后慢慢把金钗收回去了。 李令月松开上官婉儿,把金钗重新插在发髻上,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又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那一眼的眼神带着相当复杂的感情,仿佛她已经认识上官婉儿很久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开新文啦! 第2章 上官婉儿忘了追上去,她看见一截衣摆从她眼前经过,衣摆是用绸缎做的,上面用金丝绣了精细的花纹。 上官婉儿一下坐了起来,她猛地看向那女孩的背影,如果她没看错,那应该是皇室贵族才可以穿着的纹样。 那个莫名其妙喊打喊杀,又莫名其妙收手走人的女孩,竟然是一位公主。 她震惊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往回走。 快到门口时,有人搓着手走出来:「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正想从那人身边走过去,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来人上下扫了上官婉儿两眼,倒吸一口冷气:「你不会想跳水自尽吧?婉儿你这样让娘很为难哎。」 上官婉儿懒得理这位除了读书多之外没有任何优点的娘亲,挣脱了手腕就想回房间。 郑月,也就是上官婉儿的亲娘,她追着上官婉儿往里走,差点把两只鞋都给踩掉了:「明天轮到我们去清扫三清殿,婉儿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扫不完啊……」 回应她的只有砰一声合上的房门。 郑月啧了一声,又感嘆了一下现在的孩子气性真是大。 她目光遥遥望了一眼太平公主离开的方向,抬手掐算了片刻,却怎么也算不清楚。 半晌,郑月放弃了在瑟瑟寒风中掐算,往手掌中哈了一口气,又敲了敲门:「厨房还有热水,你记得泡下脚,别着凉了。」说完,她缩着脖子往回走。 管它翻天覆地,现在睡觉才是头等大事。 三清殿是大明宫的不老仙宫,内奉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殿外汉白玉的阶梯上雕刻着星宿图案,殿内一年四季有专人续灯油,保证香火不断,宫灯不灭。 在敲晨钟之前,负责三清殿洒扫工作的人要把地面擦干净,整理神像,清理香炉里积下的菸灰。 上官婉儿从冰冷的水里捞出抹布,用力拧干后在地上擦,郑月直起腰喘了口气:「我真是半辈子没受过这种苦了。」 这是一个信号,郑月要开始她的前大唐丞相儿媳回忆录的信号。 如果不打断她,她可以侃侃而谈一直到洒扫工作结束。 从泱泱三千美婢一直讲到每日的珍馐,再到出入的香车宝马,园里的珍奇植物,最后总结到上官婉儿幼时躺着的金丝缠枝摇篮。 上官婉儿严重怀疑这摇篮是郑月在一天天的洒扫工作中幻想出来的东西,因为她已经编出十几种不同设计版本的摇篮样式了。 她一向都选择直接无视郑月的碎碎念,上官婉儿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在掖庭里了,对于郑月口中所说的钟鸣鼎食之家,实在没什么归属感。 但是上官婉儿前天晚上没睡好,心情算不上美好,所以她开口道:「但是你现在依旧要把地洗干净,不然我们今天的晚饭就没着落。」 郑月被她一噎,半天说不出话,半天慢慢喃道:「如今想来,恍如隔世啊。」 大殿很快安静下来,身在其中的人只能听到微微的风声和偶尔走过的宫人发出的脚步声。 上官婉儿提起水小心往外走,迈过大殿门槛的时候,突然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她下意识伸手想抓住什么东西稳住身子,就在这时,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甚至把她往上提了一下,好让她能重新站稳。 第4页 她低着头,迅速道:「无意冲撞贵人,还望贵人恕罪。」 「没关系,」温润清澈的男声响起,那只手放开了她,两道青色道袍衣袖垂在她眼前,「你没摔着就好。」 「婉儿?」郑月闻声出来,「你怎么——」 郑月的声音在看到来人时戛然而止,上官婉儿察觉到不对劲,她回头看了一眼怔怔望着来人的娘亲,又抬头快速看了一眼刚进门的男人。 来人大概二十刚出头的年纪,一身青色道服,手臂上挽着拂尘,头上带着芙蓉冠,标准的道人打扮,他也愣愣看着郑月,神情颇为惊讶,似乎在这里看到郑月是一件相当不可思议的事情。 上官婉儿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年轻道人和娘亲对视之间那一丝微妙的气氛,她开口打断了二人沉默凝滞的氛围:「娘,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耽搁了工作,我们又要饿一晚上了。」 吃不上饭的体验让郑月一瞬间回归现实,暗暗瞪了一眼上官婉儿,她冲着男人郝然一笑:「这孩子没大没小,这位是你崇俨叔叔。」顿了顿,她又向男人介绍道:「阿俨,这是上官婉儿,上官庭芝的女儿。」 明崇俨回过神来,连忙走上前,把上官婉儿的水桶提起来,「我竟不知你们居然在这里……」他话语转弱,几乎带上些哽咽,「师姐,你们受苦了……」 一阵风在掖庭中席捲而过,炉子上的陶壶里烧着开水,飘渺的雾气浮上来,郑月给许久未见的师弟明崇俨倒了一杯开水,递过去的时候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如今可没有上好的明前龙井招待你了,暂且将就一下。」 明崇俨站起身弯着腰,两只手虚托着杯子放到自己面前:「师姐,你受苦了。」 自郑月嫁人之后,他们就再没有这样坐在一起说过话了,一时之间,二人竟不知从何说起。 上官婉儿很识相地出了房间,把整个房间留给了他们两个人。 「这是上官兄的女儿吧。」明崇俨看着出门顺手把门关上的女孩,莫名觉得这孩子是个极有意思的人。 郑月无奈地看了一眼被关上的门,嘆了口气:「她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上官兄知道了,肯定又要撸着袖子满院子揍我了。」明崇俨忽然笑了一声。 「也说不定是连着他这没良心的女儿一起揍。」郑月也笑了,气氛一下了起来,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不紧不慢道:「你怎么进宫了?不是当初说看不上这衮衮诸公的逐利之态吗?」 明崇俨听了这揶揄他的话倒也没什么反应,只轻轻笑了笑:「天下星机大变,吾等当逢乱而出,拯救万民于天下。」 郑月抬眼扫了一眼明崇俨,「这话你都说得出来?不怕师傅从棺材里爬出来给你两戒尺?」 「他都死那么久了,」明崇俨淡漠道,「我说什么他也不知道了。」 郑月沉默了片刻,「师傅走前说过什么话吗?」 「拉着我唠唠叨叨说了一堆,什么死后不许立碑啊,要把他的琴和他埋在一起啊之类的胡话……」明崇俨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平静道,「还说床下埋着两坛梨花酿,你和上官庭芝都喜欢喝这种酒,让我下山的时候带上,若是有机会,替他把酒给你们。」 许多年前上官庭芝与师傅天一道人理念不合,叛出师门时还拐走了门内天赋绝艷的女弟子,从此再没踏入师门一步。可怜天一道人临死前还顾念着这两位徒弟,告诫最小的弟子要把封存多年的梨花酿安然送到那两位徒弟手里,没想到明崇俨一下山,得到的第一个消息竟然是上官家全门抄斩的噩耗。 不知道师傅入了酆都,却见到自己最得意的大弟子时,表情会是什么样。 可能会端着师傅的架子训斥几句,然后又不忍心,嘆着气把人带走吧。 郑月的手指猝不及防被水壶烫了一下,「我们对不起师傅。」 「没什么,人间确实与山上很不相同,我下了山,也不想回去。」明崇俨宽慰,他换了一个话题,「上官兄有一个好女儿啊,我观她的气韵,将来绝非池中之物。」 郑月捏着水杯陷入了回忆,「我生她时梦见巨人举秤称量天下,本以为会是一个儿子,没想到生下来之后发现居然是个女儿。」 她嘆了口气,「那时候我倒宁愿她没这个气韵……这个世道,一个女儿家走那样一条路得吃多少苦啊。」 明崇俨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蜷着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桌子,「昨日夜里天象突然一变,一颗命星坠落,但几乎是瞬间又在相同的位置上出现同一颗命星,而那颗陨星竟就此失去踪影,」他慢慢皱起眉头,斟酌着道,「我当即立坛卜算,却始终算不清楚,只知道隐隐与这掖庭有关……」 「与婉儿无关又有关,」郑月肯定道,「天象出现变故的同一瞬间我就醒过来了,当时院子里有另一个与婉儿年纪相仿的孩子,我还没看清人,她就走了。」 明崇俨眉宇间慢慢浮上一丝担忧,面容严肃下去:「我是信师姐的,只是其他人不一定信。」 「谁?」 「李淳风。」明崇俨犹疑道,「那么大阵仗他不可能不知道,若是让他知道师姐你们在这里……」 「李淳风?那个曾经一剑伤了师傅根基的李淳风?」郑月的语气转冷,「这老匹夫居然还没死?」 第5页 明崇俨忽然露出一丝笑意,「师姐,我还以为这漫漫红尘已经把你的杀伐之气磨掉了。」 「让他来,」郑月眉目冰冷,指尖微微用力,瓷杯居然就被她捏成一把碎片,她张开手指,瓷片哗啦啦落了一地,「师傅不让我们去就算了,如今撞到我手上了,我不介意也给他一剑,让他尝尝终年咳血的滋味。」 「那你怕是要抓紧时间,」明崇俨看了一眼细碎的瓷片,嘆息般说:「李淳风现在没死,也很快就要死了,他的命星早已摇摇欲坠,现在不过是勉力支撑而已。」 「好了,时间不早了。」郑月侧耳听到遥遥晨钟响起,「你该走了,这里就交给我吧。」 明崇俨出了门,冲着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挽着拂尘飘然而去。 上官婉儿看了一眼坐在桌案边低头沉思的娘亲,拿着扫帚把碎瓷片扫起来,淡淡道:「有什么事情非得摔东西解决?」她眉目间带上一丝惋惜,「这是我们最后两只瓷杯了。」 郑月回过神来,重重嘆了口气:「我真是半辈子没受过这种苦了……」 她看着上官婉儿一阵风似的迅速退出房间的身影,莫名笑了起来。 第3章 当天夜里,上官婉儿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她揉了揉眼睛,下床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而去。 她睁着怔忡的眼睛,随意抬头看了一眼,满以为是哪里有只老鼠,正想举扫帚给这扰人清梦的老鼠来一扫帚。 但当她看向房梁时,陡然与一双冷然的眼睛对上了,二人都愣了一下,接着上官婉儿丢下扫帚就要跑。 还没跑出多远,上官婉儿就被扑倒在地,随后脖颈就被一只手轻轻扼住,那一瞬间她暗恨自己最近是不是招惹了哪尊太岁,以至于如今每晚总是不得好梦,跟各路人马斗智斗勇。 看着眼前那张美如仙子的青年面容,上官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阁下夜里随意闯入女子闺房不好吧?」 青年嗤笑一声,那只手依旧放在上官婉儿脖颈上,保持在一个既不会让她窒息难受,又不会让她轻易挣脱的力度,他仔细端详了一遍上官婉儿,开口就是嘲讽:「就你这种乳臭未干的臭丫头,送给我我都不要。」 他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一阵喧譁声,隐隐有人大声命令:「就是这边,给我搜!」 接着就是一串串的踹门声,惊叫声。 上官婉儿沉默了片刻:「你是刺杀皇帝了吗?怎么这么大阵仗?」 青年挑了挑眉,他几乎是惊讶地看了一眼到现在都一脸镇静的女孩,突然扯出一个笑:「这倒不是,不过我做的事情也差不到哪里去。」他说到这里,特意停顿下来,想挑起上官婉儿的好奇心。 谁料上官婉儿一脸「你爱说不说」的表情看着他。 青年一下更觉得有意思了起来,他的笑容深了,伏在上官婉儿的耳边轻轻挑衅道:「我姦污了姨弟妇准太子妃……」他说完,抬起头看着上官婉儿,想看这个女孩露出惊恐的表情。 上官婉儿依旧是那一副平静的样子,然后问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什么叫姦污?」 青年一下子没了兴致,他抬头看见有火光在窗外闪过,赶在对方踹门而入之前,掐着上官婉儿从窗口飘然而出,足尖一点,他飞身站在屋顶上,傲然看着围在屋子边的侍卫。 郑月本来懒洋洋靠在门边看热闹,看见上官婉儿被一个陌生男子掐着脖子的瞬间,她慢慢直起了腰,一片尖锐的破瓦在她的手指间转动着,她紧紧盯着上官婉儿,一旦出现意外,随时准备抛出瓦片收割人命。 屋子下的侍卫长,举着火把冲着青年好声好气道:「贺兰公子,您还是下来吧,这件事您跟太子殿下解释清楚,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小的啊。」 贺兰敏之冷笑道:「解释清楚?你们那位太子殿下会给我解释清楚的机会吗?」 「怎么会呢?」侍卫长依然好脾气道,「太子殿下与公子可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啊。」 贺兰敏之对于他人的好言劝说无动于衷,只淡淡道:「放我走。」 「我看谁敢放他走!」一道震怒的声音响起,一个穿着金黄袍子的少年大步迈了进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站在屋顶上的贺兰敏之,咬牙道,「贺兰敏之,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贺兰敏之看到来人时,眼睛里骤然掠过一丝歉意,但很快被他压下去,转而一层层笑意瀰漫在他的眉眼里,他轻飘飘道出来人身份:「太子殿下居然亲自来了?」 李弘一把拽住侍卫长的衣领,嘶吼道:「放箭啊!为什么不放箭?!」 侍卫长不敢挣脱,只低着头道:「贺兰公子手里有人质,更何况皇后娘娘……」 「闭嘴!」李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把扯过侍卫长的长弓,他弯弓搭箭,慢慢把弓拉满,箭尖直指一脸淡然微笑看着他的贺兰敏之,「贺兰敏之,你给我死!」 贺兰敏之一脸无所谓,甚至还抽空对着上官婉儿可惜道:「没想到最后和我一起死的竟然是一个黄毛丫头,真是老天无眼。」 窒息的黑暗涌上来时,上官婉儿觉得是老天无眼才让她倒霉遇到这么一个蛇蝎美人,那张脸看起来有多无辜多不食人间烟火,内心就有多疯狂多不把人命当回事。 郑月目光转冷,手指扣着瓦片,打算如果上官婉儿真的出了事,她就算暴露身份也要拉着那个畜生下地狱。 第6页 李弘正要松手放箭时,一只手突然拍了拍他的肩,他下意识放手,来人几乎是瞬间捉住了脱弓而出的箭,箭身在那只手中摩擦而过,堪堪握到箭羽处才停下。 李弘大惊,他看着来人:「令月,你的手没事吧?」 李令月摇了摇头,她抬头看着贺兰敏之,眼神从贺兰敏之身上,又慢慢转到被他掐着脖子的上官婉儿脸上,声音平静:「母后召见,你下来吧。」 上官婉儿眼前已经开始冒金星了,贺兰敏之松开手,她猛地咳嗽起来,一双眼睛都红了。 贺兰敏之露出一丝不知是轻松还是失望的笑容,看着这位一夜之间性格大变的太平公主,骄矜道:「你怎么才来?再晚一步我可就要死在你的好皇兄手上了。」 李令月压根没理他,一双眼睛静静看着不住咳嗽的上官婉儿,确定对方没事后再次看着贺兰敏之强调道:「母后有请,你可以下来了。」 李弘想说话却被李令月抓住了手腕,她冲着尚年轻的哥哥摇了摇头。李弘慢慢攥紧了拳头。 贺兰敏之注意到了李令月落在上官婉儿身上的目光,但他什么也没说,轻轻一笑后从屋顶上跳下来,在看到李弘充满恨意的眼神时笑得愈发肆意:「太子殿下,看来今夜我的命你还是拿不走啊。」 李弘恨道:「你等着。」 贺兰敏之凑近了李弘,火光下他的面容简直美得令人窒息,他甜蜜一笑,轻轻道:「我当然会等。」说完,他毫不犹豫抽身而去,在一群带刀侍卫中,他一人轻袍缓带,悠然而去,双手打着节拍,他朗声唱起歌来。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道迟迟,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 李弘被这嚣张到不可一世的背影气得发抖,袖子却被李令月扯了两下,李令月看着贺兰敏之的背影,眼神清清冷冷:「他活不了多久了,皇兄,不必跟一个将死之人多做计较。」 李弘指着贺兰敏之的背影,「他活不了多久?!在母后的庇护下,我看他活得比谁都安稳!」 李令月看了一眼李弘,突然开口道:「母后为什么要庇护这样一个人渣呢?甚至连犯下这样的大错,她都保住了这疯疯癫癫的贺兰公子,仅仅因为他叫她一句姨母吗?」她说完就向前走了。 李弘站在原地,突然想起了母后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和她对于自己与杨家这桩亲事的态度,一丝深深的寒意在他心头浮起。 等所有人都走了,上官婉儿还站在屋顶上,眼看着郑月也准备回房间了,她连忙开口叫道:「娘!」 郑月回过头来,呵呵一笑:「这个时候知道叫娘了?平时不都喂喂的叫吗?」 上官婉儿该服软时,绝对立刻服软,那身骨头称得上一句能屈能伸,「娘,我错了。」 郑月这才转身去借梯子搭在墙边,看着上官婉儿下梯子又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一句感谢都没说。 郑月一边收拾梯子,一边提高音量念叨着:「我看你这孩子就是标准的过河拆桥,有事就喊娘,没事就摔门,连句感谢都听不到……」 上官婉儿刷得打开门,冷哼道:「我看你女儿在生死之间打了个来回,你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啊?看完热闹就准备回去睡觉,要不是我叫你,你都不知道你女儿还在屋顶上吹冷风吧?」 郑月嘆了口气,她摸了摸女儿的脸颊,触手冰冷,她蹲下来把上官婉儿抱在怀里,轻轻揉着女儿的头发,「对不起啊,你吓坏了吧?」 上官婉儿倒吓了一跳,她不知所措地站着,身体崩得紧紧的,半晌,她冷静道:「没什么,我没有被吓到,只是担心我死了,没人帮你一起打扫三清殿了。」 郑月睁大了眼睛,随后温柔地笑了起来,她拍了一下上官婉儿的脑袋:「人不大,想的事情还不少,还你死之后……娘怎么会让你死呢?」 「你能怎么办?」上官婉儿反问道,「跟那些真刀真枪的人拼命?」 郑月站了起来,搬着梯子往回走,想着还是回头说了一句:「你别看娘亲现在这样,其实娘亲是一个绝世高手你知道吗?」 得到的只有上官婉儿一声冷笑,她摇摇头,正想说这年头说实话没人信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谢谢。」 郑月下意识回过头去,只见上官婉儿说完后,看都没来得及看一眼郑月,啪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第4章 大明宫,占星台。 细雨随寒风,高台上的帐幔起起伏伏间,隐约能看见一个白须老人盘坐在一个蒲团上。 他看上去瘦骨嶙峋,一身道袍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他闭着眼睛感受着,风把他苍苍白发吹得扬起。 一支细香在他面前燃烧着,即使在寒风之中,那缕看似孱弱的烟也始终保持着笔直向上的方向。 忽然,香菸的方向变了,它不可思议地朝着逆风的方向倾斜过去。 老人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那缕烟指向的方向,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他背着手逆着风走到栏杆边。 百尺高楼上,他站在那里眺望远方的身影像极了一道仙人剪影。 「洛阳。」老人喃了一个地名,布满皱纹的枯瘦手指静静抓紧了栏杆,半晌,他回过神:「来人,备轿,去明府。」 第7页 明崇俨坐在火炉边翻着道书,火炉上煮着茶水,偶尔有松木燃烧的噼啪声响起,一片宁静祥和的气氛。 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步一顿走过庭院,他顶着细雨寒风,一路步行至此,竟没有一丝疲态。 明崇俨把道书放下,抬眼看向来人,淡漠道:「淳风先生竟是一人来此?不怕我下令让您把命留在这儿吗?」 李淳风从容迈过门槛,伸手拍了拍衣袖上沾染的星星雨水,揣着袖子凑到了火炉边,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一口饮尽,这才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不怕我下毒吗?」明崇俨坐正了身子,渐渐摆成一个防备的姿态。 李淳风咕咚灌下一杯热水,畅快地哈了一口气,抬眼看到明崇俨的姿势,笑了笑:「我今天不找你麻烦,倒是有件事要求你。」 明崇俨不为所动,声音更冷了:「我不会做的,您还是请回吧。」他下完逐客令,正要叫人来赶人,李淳风抬手压住了明崇俨的肩膀,在那只枯如老木树根的手掌之下明崇俨竟然一时站不起来。 「不妨先听听我的请求?」李淳风没等明崇俨反应,自顾自接下去道,「事关龙气。」 明崇俨听到「龙气」二字时,身体一僵,他缓缓卸去力道,坐在了椅子上,李淳风看他没了挣扎的意思,顺势收回了手。 「怎么回事?」明崇俨半信半疑道。 不怪明崇俨一瞬间如临大敌的姿态,实在是龙气二字对于所有在修炼大道上略有所成的人来说,都是一个不可随意小觑的词语。 先帝太宗为稳固江山,曾派遣以袁天罡为首的数十人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斩龙脉活动,袁天罡共找到九十处龙脉,斩去其中八十八处,仅仅留下两条龙脉,而这两条龙脉关系到整个大唐国祚的生死存亡。 明崇俨的师傅天一道人听闻此事后,曾嘆息此事不过是饮鸩止渴,龙脉被斩,龙脉之上的城镇会因为龙脉中龙气枯竭而慢慢衰弱下去,最后住在这些地方的人民不得不集体搬迁。 等袁天罡明白过来,只好留下最后两条串联经过整个国家的龙脉,如此一来虽然龙气略微稀薄,但总不至于让人民无处可栖。 可是这件事情依然留下了巨大隐患,两条龙脉承担了曾经九十条龙脉的工作,常常出现龙气枯竭或泛滥的情况。 每当某地龙气出现问题,当地必然会出现巨大灾难,或是大旱,或是大涝,届时便是一片遍地哀鸿,尸骨千里的景象。 明崇俨明白此事之大,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我可活不到那个时候。」李淳风早就没有脸皮这种东西了,他歪在桌案边笑眯眯道,「此事我也只能交给你了。」 「在哪?解决方法是什么?」明崇俨一只手无意识地叠着袖子,双眼慢慢放空,无焦点地盯着虚空之中。 「洛阳龙门,」李淳风顿了一下,然后平静地说下去,「其上需镇压一尊以武后为像的大佛。」 明崇俨的眼神一瞬间犀利起来,他猛地看向李淳风:「你要我替武后在洛阳龙门雕刻以她为原型的大佛?」 李淳风浑浊的双眼中略过一丝精光,却什么也没说。 「李淳风,你有何脸面自诩道人?」明崇俨刷得站起身来,指着老者质问道,「以洛阳数万百姓性命要挟,就为了把我推向武后的阵营?」 「非也,」李淳风风轻云淡道,「洛阳那条龙脉本就是为孕养武后而成的,如今几度欲崩,正是因为武后不在其上,雕刻一尊以她为原型的大佛正是最为稳妥的方式。」 「如果我不答应呢?」明崇俨暂且按下怒气,咬牙道。 李淳风也踉跄着站起来,「随你,」他抓着拐杖,慢慢往外走,快出门槛时忽然又停下了脚步,他回头望向站在原地的明崇俨道:「我听说天一道人一脉崇尚出世,一向避世而居……」他看着明崇俨,眼神中划过一丝嘲意,「然,逢乱必出。」 李淳风慢慢走远了,只留下他的声音回荡在原地:「原来其后人,也不过如此。」 明崇俨失力,落在椅子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穿着道袍,一身风雅的老人撑着伞走过院子,正要拐弯出大门时,忽然双眼一利,眼神如刀般看向一侧。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女子把伞抬起,一双清亮的眼睛就这样出现在伞檐之下。 女子抱剑坐在墙头,满头青丝在头顶梳成一个干脆利落的发髻,发丝间是星星点点的雨滴,她看着站在院子中央的李淳风,眉眼间慢慢盈上笑意:「李淳风,有人买你的命。」 「谁?」李淳风下意识觉得这个女子有些眼熟,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了。 「天一道人章予怀,」女子轻缓抽剑出鞘,一泓清光乍然而现,剑身倒映出一双杀气凛然的眼睛,「我师父。」话音刚落,这惊鸿一剑冲着李淳风的面门而去。 李淳风双眼中现出女子握剑凌风斩来的倒影,这倒影忽然就变成了当年躲在章予怀身后的怯怯女童。 她扎着两个小小的圆髻,眉心一点硃砂,两只手拽着章予怀的衣摆,只露出一个脑袋,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章予怀拍了拍她的脑袋,引着她走出来,冲着他道:「这是郑月,我好不容易拐来的女徒弟。」 第8页 李淳风伸手,两指截住剑身,抬眸淡淡道:「你打不赢我,我不杀你,你赶紧走。」 郑月冷笑一声,在空中扭身翻转,剑锋平切,剑气一层层荡出去,雨水在空中停滞一瞬间,随后以他们二人为中心相继炸开。 「庄周蝶?!」李淳风愕然,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章予怀居然把他的本命剑给了你?!」 郑月剑气飞啸,足尖在地面一点,轻飘飘飞上半空,一剑再次斩向李淳风,那身姿宛如精灵般轻盈,剑光中却带着压迫杀机。 李淳风不敢再托大,他撑伞抵挡,庄周蝶破伞而入,剑尖距离李淳风的眼睛不过一毫之距,他猛地抛伞后撤,油纸伞骤然炸开,碎片飞扬间,郑月飞身而出。 庄周蝶在空中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郑月仿佛踏风而来。 简直与章予怀的剑法身形一模一样,就连拿着庄周蝶的手指位置都复刻过来了。 李淳风晃神一霎,庄周蝶穿胸而过。 他一掌伸出,直接打在了郑月的胸前,郑月后撤一步,庄周蝶顺势从他胸口抽出。 鲜血汹涌而出,李淳风捂住胸口踉跄了几步,抬头看向郑月,狠厉道:「你怎么知道这套剑法?!」 这明明是那天夜里他和章予怀玩乐似的琢磨出来的剑法,为什么这个黄毛丫头会知道? 郑月背手负剑而立,侧着头望向李淳风,鄙夷道:「师傅没有教过我克制你的剑法,只不过所有在我面前施展过的剑术,我过目不忘。」 她向着内室而去,独留命不久矣的老人站在原地。 郑月刚走进房间,在李淳风面前装出来的镇定瞬间不见了,她张口吐了口血,龇牙咧嘴地骂了一句:「这老匹夫,都快死了,下手还这么重。」 明崇俨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郑月:「师姐,你没事吧?」 郑月摆了摆手,咧着嘴道:「我没事,那老匹夫被我用师傅的剑在同样的地方扎了一剑,他活不了多久了。」 明崇俨拿了丹药过来,皱着眉道:「师姐,你也太心急了。」 「老匹夫天天缩在观星台,底下一群禁卫军守着,好不容易今天给我抓到机会,我还能放过他?」郑月嚼碎丹药,下意识没反胃吐出来。 明崇俨眼疾手快捂住了郑月的嘴:「很珍贵的,师姐,咽下去。」 郑月翻着白眼把那颗噁心的丹药咽下去,猛地灌了两大杯水,等嘴里的味道稍微淡下去,她才开口:「不愧是师傅手把手教出来的炼药术,这丹药味道简直青出于蓝胜于蓝。」 明崇俨把药丸收起来,嘆了口气,学着章予怀的口吻劝道:「良药苦口。」 郑月呵了一声,她这时候才想起来问正事:「那老匹夫找你什么事?」 「洛阳龙气有变。」 「哦?」郑月沉吟片刻,觉得这种事情哪怕是胆大如李淳风,大概也不敢拿这种事情骗人,她示意明崇俨继续说下去。 明崇俨便把事情都跟郑月说了。 郑月冷然道:「这老不死恐怕是想把你一块儿拉进地狱里。」 明崇俨摇了摇头:「他打的算盘远不止于此,我本是皇帝李治那一派,如今为武后修佛像,在他看来无异于是背叛,届时他必然会出手杀我。」他嘆了口气,「这也算是李淳风给我出的试题,如果我没躲过去,那就跟他一起死,如果我躲过去了,我也只能被归为武后一党,成为武后的得力助手。」 郑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果断道:「他来找你,就是对师傅的一种挑衅。」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傲然,「那我们就接下他这张战帖又如何?」 明崇俨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无论如何,洛阳百姓是一定要救的。」 过了一会儿,郑月慢慢开口道:「那师姐拜託你一件事。」 明崇俨连忙道:「师姐不必跟我客气,直接说就好。」 郑月拧着眉思索片刻,道:「你去洛阳带上婉儿。」 第5章 室内一片安静,一时之间只听到水壶中水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明崇俨挠了挠头,他有些难以置信道:「我这边危机重重,婉儿跟着我不安全啊。」 郑月伸手搅乱了水壶里的茶叶,看着茶叶浮浮沉沉,轻声道:「掖庭不是婉儿该待的地方,她得出去见见这煌煌宇宙,泱泱万民。」 「可她如今是不是年纪太轻了些?」明崇俨有些犹豫,又有些不忍道,「万一在路上出个好歹,我怎么跟你交代啊?」 郑月嘆了口气,伸手敲了一下桌子,「婉儿身上带着大国丞相的命,若是仅仅靠着我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学识,被困在掖庭闭门造车,她如何能成?」她转念一想,「不过你说的也对,我是不是该教她几招,免得出去真出点什么事,我真是呕血都要呕死了。」 明崇俨笑了笑。 郑月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笑师姐竟也有为她人打算的时候。」明崇俨想到过去,抿嘴又笑了笑。 郑月跟着一笑,然后拿着茶勺敲了敲壶沿,「我什么时候不为他人打算了?」说完又有些发愁,「这孩子从小就嚮往外面的世界,还以为我不知道她最喜欢坐在墙头眺望远方,可真要放出去了,我又忍不住忧心……」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明崇俨看着曾经最跳脱的师姐变为如今沉静温柔的夫人,不禁感嘆了一句。 第9页 郑月沉默片刻,「如今你要去洛阳,虽然路上危险重重,但我终究还是相信你的能力。」她展眉一笑,像每一位为孩子感到自豪的母亲那样忍不住自夸道,「那孩子从小聪明,虽然不大说话,但心里永远跟明镜一样,有些简单事情,你甚至可以放心交给她去做。」 有时候,她几乎觉得上官婉儿简直聪明得过分了,自豪的同时,又忍不住要担心婉儿过早展现了自己如妖如神的智慧。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就像夜空中最为灿烂辉煌的烟火,不过惊艷一霎,转瞬成灰。 明崇俨想了想,还是答应了:「既然师姐想好了,我现在就去安排,届时将她编作我的道童,跟着我一道去洛阳。」 郑月回来的时候,上官婉儿正在井边打水,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没对郑月和她抱着的剑作出任何评价,只淡淡道:「方才有人来检查,我跟他们说你去打扫长廊了,你到时候别说漏嘴了。」 「婉儿。」郑月把水放在一边,拉着她的手进了房间,「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要去哪?」上官婉儿从衣柜里拿出了一套干净衣服交给郑月,示意她赶紧把衣服换上。 「什么?」郑月没反应过来。 上官婉儿又倒了一杯热水,放到郑月面前:「你不是想把我送去哪里吗?」 她看了一眼郑月难以置信的表情,无奈道,「你大清早带着剑跑出去,回来时衣摆沾血,杀完人后连衣服都懒得换就回来了,显然是已经想好了怎么处理之后的事情了,」她顿了顿,接着猜测道,「大概是前几天那个叫贺兰敏之搞出来的动静让你有些担忧,再加上那个叫做明崇俨的是你的熟识,你八成是打算动完手之后把我送到明崇俨那儿吧。」 郑月看了一眼自己沾上几点血渍的衣摆,挑了挑眉:「你的证据就是这几点血?你只有猜测啊,万一我这只是经过厨房呢?」 「猜错了就猜错了啊,我只是说出最有可能的推测罢了,」上官婉儿皱了皱眉头,「不过我倒是希望自己猜错了。」 郑月笑了笑,摸了一把上官婉儿的头发,遗憾道:「可惜,你猜对了,只有一个地方你没想到,」她卖了个关子,然后说道,「你不止是去阿俨那里,你还要跟着他一块儿去洛阳。」 上官婉儿猛地看向郑月,问道:「你呢?」 「我留在掖庭。」郑月长长呼出一口气,笑眯眯望着上官婉儿,「娘已经累了,不想出去跑了,掖庭挺好的,我留在这里也很好。」 上官婉儿定定看着郑月,然后轻轻点头,「好,我知道了。」 郑月的眼角眉梢在这一刻真正露出了一丝疲态,这个先是嫁入烈火烹油,花团锦簇的宰相家,而后一夕之间失去丈夫,失去家庭,失去声名,和女儿被关入不见天日的掖庭的女人,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脆弱的疲惫气息。 上官婉儿几不可闻地嘆息一声,转身要出门时被郑月叫住了,她把手里的剑放在桌上,示意上官婉儿拿着:「此剑名为庄周蝶,仙人借之,可一剑断江,凡人借之,可一剑取百人性命。」 上官婉儿来了兴趣,她刷得抽出剑,好奇道:「那我拿着它呢?」 郑月抬眼看了上官婉儿一眼,缓缓道:「勉强自保。」 上官婉儿甩门而去。 郑月低头笑了笑,忽然又咳嗽了几声,她皱紧眉头,抹去了嘴角沾染上的鲜血。 明崇俨确定将上官婉儿定为道童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郑月越想越担忧,她甚至隐隐开始后悔当时冲动之下作出的决定。 于是,某一天深夜,郑月把熟睡的上官婉儿从房间里挖出来,想起一出是一出道:「我想来想去,还是应该教你几招。」 上官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忍耐道:「我是要去什么龙潭虎穴吗?」 郑月拧着眉想了想,提出了一个极富创造性的想像:「万一你被人追杀呢?」 「我不会跑吗?」 「万一被捆起来了呢?」 「我就用你那把破剑割断绳子,再跑。」 「万一庄周蝶断了呢?」郑月下意识接道,看到上官婉儿一脸无话可说的表情,她讪讪闭上嘴,随后又小声道:「姑娘家行走江湖还是要会几招防身的。」 上官婉儿嘆了一口气,看来是躲不开了,她无可奈何道:「那就来吧,我学还不行吗?」 郑月的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她拿过庄周蝶,负剑仰头道:「那你看好了,这可是我这几日冥思苦想出来最适合你的剑法了。」 她说完,缓缓抽出庄周蝶,起势干净,然后以堪称神来之笔的展开,她捂着胸口咳嗽几声,然后双眼一翻,干脆利落地躺下装死。 上官婉儿早有预料,她从小就觉得郑月就不该在这掖庭里埋没自己的表演天赋,而应该找个戏台子去唱戏,保证场场爆满,她走上去:「好了,别闹了,丢人都丢死了。」 当她走到离郑月还有大概两步的位置时,郑月动了,她一剑横扫,先从上官婉儿大腿前两寸划过,然后顺势弹跳而起,剑尖斜挑,直指上官婉儿的咽喉。 上官婉儿看了一眼自己裙子被剑气划破的位置,又看了一眼一脸得意的郑月,嘲讽道:「你就是这么杀人的?」 郑月一脸无所谓:「管它好不好看,能用不就行了?」 第10页 上官婉儿转身就想走:「我丢不起这人。」 「你是个女孩子,这是你的劣势,也是你天然的优势。」郑月的声音从她身后缓缓传来,「男人会因此看不起你,小瞧你,尤其当你拿剑的手势生疏,看到危险立刻装死的反应更会让你的对手对你毫不设防。」 她拿着剑走到上官婉儿面前,语重心长道:「一时的隐忍蛰伏,是为了最后的一击必杀。」 上官婉儿低头看了一眼裙子,面无表情道:「确实是,一、击、必、杀。」 郑月清了清嗓子,望天道:「成大事者,不应拘泥于小节。」 上官婉儿嘆了口气,她觉得她摊上这个娘之后,比起同龄人,必定多嘆许多气。 她拿过剑,想着反正以后不会有机会用上的,就当陪娘亲玩一玩,让她少担忧一些也是好的,于是上官婉儿四平八稳地点了点头:「好,我学。」 等明崇俨来掖庭接人时,上官婉儿几乎是立刻拿着小包袱站到了他身边。他低头看着看似一脸面无表情,而身姿动作无一不在说「快走快走」的上官婉儿,又抬眼望向靠在门边一脸虚假哀伤的郑月,最终斟酌道:「这是怎么了?」 郑月用袖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吸着鼻子道:「我好心好意教婉儿两招,她居然还不领情。」 上官婉儿抱着剑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明崇俨在其中尝试和稀泥,安抚道:「小孩子练剑本就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师姐不要揠苗助长才好。」 「我怎么会揠苗助长?」郑月睁大眼睛无辜道,「我教她的,全是最简单最入门的东西了。」 上官婉儿听都听不下去了,她背着包袱就往外走。 明崇俨无措地看了一眼郑月,郑月冲着他点了点头,又用下巴指了指走远的上官婉儿,用口型道:「替我照顾好婉儿。」 明崇俨点头,他小跑了几步追上上官婉儿,伸手拿过她小小的包袱挽在手臂上,顺势让她牵着他的袖子。 上官婉儿牵着明崇俨走出掖庭的那一刻,她回头看了一眼郑月的方向。 但一堵墙挡住了她回望的视线。 因此,她错过了郑月目送她离开时的温柔神色和转身低头咳嗽出来的点点血迹。 第6章 晨光熹微,连续几天阴雨连绵,人们总算把太阳给盼出来了,几个孩童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嬉笑声传入房间,上官婉儿却充耳不闻。 她坐在窗户边专心致志看着一卷书,手边的灯烛已经燃到了底,在灯台上融成一滩烛泪,灯芯燃尽,火光噗嗤一声,灭了。 上官婉儿浑然不觉,她翻过一页,拿起笔想在书页上写下几行批文,却发现砚台里的墨已经用干了。 她长出一口气,随手捏了捏酸痛的后颈,抬头一看,原来天已大明。 明崇俨走进来的时候,看见几乎没挪过位置的上官婉儿,隐隐有些诧异。他见过不少才子,天资极高者也有,只是他们在上官婉儿这个年纪,虽然好读书,但也不至于拿起书就不肯放下,宁可不睡觉也一定要把书看完。 这样不会长不高吧?眼看着这孩子不分日夜地读书,即使餐餐不落,也都觉得她身体肯定瘦了。明崇俨虽然还未当爹,却终于体会了一把操心孩子的感受,他走上前好言劝道:「看完了吧?去睡一会儿吧,你眼睛都熬红了。」 上官婉儿揉了揉眼睛,抬头指着一句话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明崇俨探头看了一眼,念道:「以家为家,以乡为乡,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 他想了想,回答道:「大概意思就是要把别人的家当成自己的家来爱护,别人的故乡当成自己故乡去热爱,把国家当成自己的国家去治理,将天下当成自己的天下去敬畏。」 上官婉儿用水在桌上描了一遍,又抬头问道:「这样就能开创太平盛世吗?」 明崇俨失笑:「太平盛世没有这么容易的,它是一件……」他话还没说完,外头突然传来巨大的敲门声,眼见着声音越来越急促,仿佛下一秒就要踹门而入了。 明崇俨刷得打开门,门外扑进来一个身影,转身行云流水般把门合上了,背靠着门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看见桌上那一卷卷书秩,还没等明崇俨发话,随手就想撕几张纸擦一擦烂菜叶落在身上的留下痕迹。 就在这时,一只白皙细嫩的手忽然抓住了那本书,「不许撕。」 那人顺着手看过去,只见是一个不过八九岁的稚□□童,她严肃着一张脸,细微的阳光打过来,映照着她面上细细的绒毛。 他打量着上官婉儿的时候,上官婉儿也在打量着来人。 闯进来的少年带着一身酸臭的腐烂菜叶味儿,衣服穿的并不整齐,头发也乱蓬蓬的,像是被人从什么地方赶出来了。 「来俊臣,」明崇俨皱着眉头走到来人身边,拍了拍他的手让他把书放下,「你又闯什么祸了?」 来俊臣嗤笑了一声放开了书,转身向着明崇俨伸手道:「我没钱了,刚被赌场老闆赶出来,你借我点钱,我回去跟他们算总帐。」 明崇俨望着他没说话,来俊臣催促道:「快呀。」 「我马上要去洛阳了,」明崇俨沉吟片刻说道,「你是跟着我一起去,还是……」 「我留在这儿。」来俊臣斩钉截铁道,「洛阳有长安的美人娇俏吗?」 第11页 明崇俨想了想,拿出一袋铜钱递过去,来俊臣迫不及待伸手要拿,他又收了回去,告诫道:「这钱,你拿去吃喝,玩女人都行,别搞出别的事情来,有什么事情可以找管家商量,我起码得在洛阳待好几年才可能回来。」 来俊臣没听他废话,一把抢过钱袋子,用手一抛,钱袋在空中打了个转,他伸手又接住了,走到门口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冲着上官婉儿道:「那种书,以前我用来擦鞋都嫌弃纸张太糙。」 上官婉儿看着他出了门,转头对明崇俨道:「他是你儿子吗?」 明崇俨望着来俊臣的背影,唏嘘道:「岂敢?他那架势大概得是我祖宗。」 明崇俨说完,又想到方才上官婉儿的问题,他斟酌着说:「治理天下,开创盛世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也不是一件随随便便就能说出来的事,」他打开了窗户,外面的阳光澄澈明朗,他指着遥远的天边,「你得去听、去看、去想、去感受,你也许在心里就会有一个比较令你满意的答案,然后就坚定不移地沿着这个方向去努力。」 上官婉儿随着他的手望向天边,随后被耀眼的阳光刺了一下眼睛。 明崇俨把窗户又合上了,他把上官婉儿带出书房,「先去睡觉吧,不然会生病的。」 上官婉儿听话地回了房间,合上门。 明崇俨舒了一口气,转身就看见来俊臣站在树下,嘴里叼着一根野草,看见他望过来的视线,咧嘴笑了笑:「你女儿啊?」 「你跟一个小姑娘较什么劲?」明崇俨不贊同道,「人家又没招你惹你,不就是就不让你撕书吗,也至于跟人这般计较?」 来俊臣又笑了一下,这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意味:「读那种书有什么用?能救得了谁?」 明崇俨嘆息道:「你还是没放下。」 「你要我如何放下?」来俊臣眯着眼睛看着从枝桠间漏下的缕缕微光,「午夜梦回间,我恨不得与我的父母兄弟死在一处,你当初又何必把我救下来?」 明崇俨平静道:「你的命不该绝在那贫瘠荒凉的岭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去做。」 「在这长安城里坐吃等死吗?」来俊臣下意识反问了一句,随后道歉,「抱歉,我一时冲动,不是冲着你,你别放在心上。」 「方才那女童与你身世差别不大,」明崇俨嘆道,「也是一朝丧父,若不是她母亲,也许活不到这个时候。」 「她不是你女儿啊?」来俊臣笑道,「那她是谁?」 「上官婉儿。」明崇俨一字一字道出女童名字。 「上官?」来俊臣垂下眼睑,思索片刻后又猛然抬头,「上官仪是她什么人?」 「是她祖父。」 原来是那个拿着书一板一眼,遇见他就吹鬍子瞪眼的老头的孙女啊,来俊臣心想,怪不得,那副严肃老成的样子,简直和她祖父一模一样。 「哦对了,最近你看着上官婉儿,我此番去洛阳可谓是明晃晃打了陛下的脸,我担心他可能最近会有动作,」明崇俨担忧地望了一眼上官婉儿的房间,「你这段时间就别住在明月楼里了。」 「好吧。」来俊臣掂了掂钱袋子,「看在钱的面子上。」 明崇俨嘆了口气,虽然他已经把所有的利害关系上疏告诉了陛下,可是陛下对于这玄之又玄,看起来极像为了背叛随便找藉口的说法,到底会不会信,会信几分,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 他敛袖仰天,双手抱太极拳,祈祷这不过是他过于小心,以至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得出的无端猜测。 谁料,他这所谓的无端猜测竟当晚就成了真。 入夜,上官婉儿正打算挑灯看书时,一个人破窗而入,寒气凛冽中他对着上官婉儿举起了手里的砍刀。 上官婉儿下意识将手里的书往刺客脸上砸过去,灵活地跳下椅子,转身往书柜深处跑去,外面暂时不知是什么情况,而书房里书柜摆放紧密,她尚且可躲。 可她低估了专业刺客的速度,还没等她跑多远就感觉到后背一凉,上官婉儿下意识回头一看,只见蒙面刺客已经距离她不过一步距离,手里锋利厚重的砍刀已经冲着她高高举过了头顶。 在那一瞬间,上官婉儿的心脏几乎停跳,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向她面门噼下来的砍刀。就在此时,两枚不知从何而来的铜板猛地打在了刺客手里的砍刀上。 不过两枚铜钱,两声清脆的撞击声,刺客却差点连刀都拿不稳了,这两下撞击让他手里的刀几欲脱手而去,他陡然看向这两枚铜钱的来处。 只见一个少年蹲在窗边的桌案上,可惜地看着他道:「可惜我两枚铜钱。」他话音未落,人已经如离弦之箭般滑向刺客,整个过程安静而迅捷,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少年就已经到了他面前。 刺客正打算迎击,却不想这人虚晃一招,从他身侧绕了过去,一只手顺手一捞上官婉儿的腰,把人一把扛到肩上就往回跑。刺客还没反应过来,少年就已经带着那个女童跑远了。 「来俊臣,崇俨叔怎么办?」上官婉儿冷静道。 来俊臣救了上官婉儿后,一跃而上,一路施展轻功在屋顶之上奔跑,丝毫没有要救其他人的意思。 来俊臣嗤笑一声,他侧头看了一眼上官婉儿,她看似镇定,实际上脸色苍白,显然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我先把你带出去,等会儿再回来看明崇俨的好戏。」 第12页 不过几个起伏,他们就到达了目的地,上官婉儿被放下来,双脚挨地的一瞬间软了一下,被来俊臣扶了一把才站稳。 等不适过去之后,她抬头张望了一下。 其实这么多年和郑月住在一起,几乎可以说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都遇见过了,甚至到最后她已经可以巍然不动地面对并想办法解决郑月搞出的各种匪夷所思的问题。上官婉儿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遇到还会让她吃惊的事情了。 可如今眼前的场景饶是她也不由得诧异了一下,她抬手指着面前高楼的匾额,不确定地问道:「这是花楼没错吧?」 第7章 这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方了,宝马香车,人来人往。 即使是在这寒冷的深冬,这里依然带着柔软的燥热,几个云香雾鬓的女人穿得单薄,就站在大门前的寒风里,脸上笑容粲然,手里的帕子带着幽幽的清香。 大门上的牌匾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大字——明月楼。 这三个字必定出自大家手笔,其笔触风流缱绻,一笔一划都带着长安城纸醉金迷的气息。 从门里传出来靡靡的丝竹声和推杯换盏间的吃吃嬉笑声。 「你的意思是,」上官婉儿停顿了一下,似乎还在消化眼前的情景,「让我呆在这儿?」 「不错。」来俊臣点头道。 「我还不到十岁。」上官婉儿试图勾起对方的一丝道德感。 但很可惜,来俊臣显然没有道德感这种东西,他随手招来站在门口的一位少女,那少女本来一脸温柔笑意,顺势就想往来俊臣身上靠,一低头看到上官婉儿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她显然也不是很明白来俊臣又是打算唱哪一出:「阿来,这是……」 来俊臣从钱袋子里抽出一匹丝绢轻轻绕在少女的手腕上,伏在她耳边轻声道:「明月呢?」 少女看到丝绢的一瞬间,脸上的笑容绽放得更加灿烂了,她装作嗔怒道:「你个没良心的,看见奴家也不知道多关心几句,上来就是问明月,你这样,下次再想找奴家可是不能了。」 来俊臣极有耐心地搂着少女安慰了几句,等哄得她花枝乱颤,她才道:「明月在陪客呢,今儿来了一位贵客。」 来俊臣想了想,便说:「那这样,你把这孩子带进去,好生看顾,等我回来,到时候洗好澡等着。」 少女用帕子轻轻在他肩上扫过,娇羞道:「讨厌。」 她拉着上官婉儿的手往里走,等迈过大门时,少女忍不住倚栏回头,那少年却已经不在原地了。 上官婉儿仰头看见少女脸上划过的那一丝黯然:「你喜欢他?」 少女看着这身量不到她腰的女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懂什么是喜欢吗?」她拉着女孩慢慢往里走。 唐朝风气开放,许多人本来是和姑娘吃着饭,吃着吃着二人就衣衫不整滚到一起去了,丝毫不会顾及他人的眼光。少女感受到女孩抓着她的手越来越紧,她几不可闻地嘆了一口气,蹲下身子,她把熏着清幽香气的帕子抽出来,在手中叠了两叠,然后轻轻盖在上官婉儿的双眼上,绕到脑后又打了一个结。 「不用担心,要是有台阶之类的地方,我会告诉你的。」少女又拉住了上官婉儿的手,她护着手绢遮眼的女孩缓步走过狼藉遍地的大厅。 上官婉儿闻到了手帕上清淡的香气,即使双眼看不见东西,但奇蹟般的,她仅仅依靠着左手腕上那一点温度,心里竟然一丝恐惧都不曾升起。 一个男人坐在窗边,他披散着一头青丝,身上的赤色云纹衣襟敞开着,露出一截雪白的锁骨。 他一只手在窗沿上随着乐曲声敲着节拍,另一只手举着一杯酒,遥遥敬向月亮。 一曲终了,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 男人仰头把酒喝了,一位妙龄女子从帐幔里抱着琴走出来:「贺兰公子,您喝醉了。」 明月看见贺兰敏之茫然望向她的眼神,嘆了口气,在这盈盈月光下,他的面容美丽得不像是世上之人,倒仿佛是即将羽化登仙的仙人。一双眼睛望着她,又不是在望着她。 他也许什么也没看,也许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留在他的眼睛里。 贺兰敏之的双眼慢慢聚焦,然后伸手揉了揉额角:「我大概真的醉了,」他把酒杯随手丢在地上,发出咯噔一声,「今夜我就在这里歇吧。」 明月柔顺地低着头:「是,奴家这就去准备。」 贺兰敏之闻言随便点了点头,他又看向了窗外。明月正要退下去的时候,贺兰敏之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他招手把明月引到窗边,指着庭院中牵着一个女童的少女道:「那是谁?」 明月仔细辨认了一下,不确定道:「大概,是红袖?」 贺兰敏之指着她手里牵着的女孩又问:「那,那个孩子呢?」 明月微微蹙起眉头,摇了摇头:「奴家不知。」 「把红袖和那个女孩都叫过来。」过了一会儿,贺兰敏之沉声道。 明月低眉敛袖道:「是。」 红袖带着上官婉儿来到她的房间,把手帕揭下来:「你就在这儿等着。」 看上官婉儿点了头,红袖转身往外走,刚一开门,就看见门外亭亭立着一个人。 「明月?」红袖有些讶然地看着门外。 第13页 明月一双妙目在红袖身上一转,又看向她身后的上官婉儿,「贺兰公子请你们过去。」 红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安静坐在凳子上的上官婉儿,不确定道:「我们?」 「是,你和那位小姑娘。」 红袖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一白:「这个女孩子是阿来让我先照顾一下的……」 明月在听到「阿来」二字时,蓦地看了一眼上官婉儿,她皱了皱眉头:「可是贺兰公子已经看到你们了,我不能回绝。」 「可是……」红袖不忍地看了一眼上官婉儿。 明月嘆了口气,「要不然我试试吧……」她的话音还未落,就被上官婉儿打断了。 「你说的贺兰公子是贺兰敏之吗?」 明月点了点头。 上官婉儿从凳子上跳下来,走到明月面前仰着头道:「我认识他,你带我过去吧,我心里有数。」 明月和红袖互相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没关系,」上官婉儿率先走出门,「他不会做什么的。」 贺兰敏之脑袋靠着窗框,双眼微阖,轻声哼着小曲儿,手指微蜷捏着一个信封搁放在膝盖上。忽然他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他转头看过去。 「明月,」他把信封递过去,「把这封信送到大明宫门去,让侍卫转交太平公主。」 上官婉儿忽然抬眼,她沉默片刻,拦住了要往外走的明月:「为什么要找太平公主?」 贺兰敏之低声笑了笑,神秘兮兮道:「让她来赎你。」 「她为什么要来赎我?」上官婉儿没动,她直视着贺兰敏之。 「因为你对她大概很重要,」贺兰敏之拍了拍手,站起身走到上官婉儿身边,抓着她的手拉下来,示意明月立刻去公主府,他望着上官婉儿,美丽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恶作剧般的笑意,「我猜的。」 「太平公主不会来的,」上官婉儿从贺兰敏之手里把手腕抽出来,面无表情道,「我跟她不熟。」 贺兰敏之回到窗沿上,笑眯眯道:「我看未必。」 上官婉儿无从猜测一个疯子究竟在想些什么,但她本意也是打算拖时间等到明崇俨和来俊臣来救她的,贺兰敏之的做法正中下怀,所以她也无可无不可地坐在一边,盯着一个点发呆。 「你很像我妹妹。」二人之间沉默许久,贺兰敏之率先打破安静。 上官婉儿不知道贺兰敏之又打算做什么,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当做没听到这句话。 「她小时候不爱和其他人说话,却喜欢黏着我,老是跟在我身后叫我哥哥,要我背她。」贺兰敏之双眼放空,好像陷入了一段遥远的记忆中去,「我背啊背啊,有一天她就突然长成大姑娘了,她的眼神开始频繁地追逐着一个男人。」 「然后呢?她嫁人了?」上官婉儿随意附和了一句。 「她早死了。」贺兰敏之淡漠道,「死在那个男人的正妻手里。」 上官婉儿掀了掀眼皮,「那我可跟她不一样。」 「但愿。」贺兰敏之轻声吐出两个字,随后他突然笑了起来。 上官婉儿皱了皱眉头,她真的不明白这个人到底一天天脑袋里想着些什么。 「来了。」贺兰敏之站起来,重新系上衣襟。 谁来了? 上官婉儿还没来得及问,一个人就已经推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当今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居然真的来了,而且还是亲自前来。 如果按照路程算的话,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到这里,说明她看完了信后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孤身一人来到了这里。 为什么? 因为你大概对她很重要。 贺兰敏之的话一瞬间在脑袋里闪过。 上官婉儿并不相信这个解释,毕竟这也太荒诞了。 她只是被充入掖庭的奴隶,而对方是万千宠爱的公主,二者可谓云泥之别。 除了曾经意外地发现了这位公主有些「神奇之处」外,她们二人实在没什么交集可言,更别说她能在这位公主心里有什么重要的地位了。 难道,太平公主怕我把她双目变成金色的事情说出去? 虽然有些说不通,但这是上官婉儿能够接受的唯一解释了。 李令月走进房间,皱着眉驱散了鼻子前的酒味,她先慢步走到上官婉儿面前:「你先去别的房间等我,我一会儿带你回去。」 上官婉儿看了一眼太平公主和贺兰敏之,随后低头行礼,走出去后替他们关上了门。 「说吧,以上官性命相挟找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单纯叙旧的吧?」太平公主坐在桌子边,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方才那孩子信誓旦旦,说你不会来,现在我倒是想让她看看同样是一个人,为何在一人面前倨,又在另一人面前恭。」贺兰敏之笑道。 太平公主的笑容里掺杂了一丝嘲意,她摇了摇头:「你贺兰敏之又算什么?十个你加在一起也比不过她。」 当年昆明池彩楼,上官婉儿一步一步登上高台,满纸的华彩文章被她从高楼上随意丢下。满城白纸纷飞,楼下泱泱才子竟无一人敢质疑。 谁敢像她一般放言称量天下士? 谁敢像她一样稳坐朝堂数十年? 高台之上,那一抹傲然风姿,见过之人,恐怕终其一生都难以忘怀。 第14页 高傲如李令月也不得不承认,上官婉儿的确称得上一句天下无双。 --------------------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没有评论吗?呜呜呜 第8章 李令月想到前世上官婉儿的结局,不由得嘆了口气,她心情不好,抬眼望向贺兰敏之,打算开门见山:「如果是求我救你的命,那我做不到,你可以找其他人了。」 「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了,」贺兰敏之抬头冲着高悬夜空的月亮笑得苦涩,「死于我而言,是解脱,是我一生渴望追逐的自由。」他看向端坐在桌边的太平公主,「我又怎么会让你救我呢?」 「那你找我来有何事?」 「三件事。」贺兰敏之扣下第一根手指,「第一件,我一向无法无天,其他人倒是没什么,只是苦了我的妻子杨氏和儿子贺兰琬,帮我保住他们的性命——这大概是我这一生唯一为他们做过的事情了。」 李令月点头:「我答应你。」 「第二件,」他又扣下一根手指,「若是可以,替我跟那位无辜的杨姑娘道句歉,当日并非我本意,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李令月皱了皱眉头:「她不会原谅你的。」 贺兰敏之扯了一个笑,「随便她原不原谅,我到时候人都死了,不过求一个心安罢了。」 「第三件事呢?」 「这第三件事得看你父皇母后究竟打算怎么处理我。」贺兰敏之仰头喝了一杯酒,「若是他们下令将我处死,那这第三件事就当我没提过,若是他们下令将我流放……」他的眼神黯然了一瞬,「那就请你这位睚眦必报的太平公主在流放路上一路追杀,直到杀死我为止。」 太平公主闭了闭眼睛,她沉默了一会儿:「我没有追杀别人的爱好。」 贺兰敏之抬眼笑了笑,醉眼朦胧间,他美得简直像是坠入凡尘的仙子,「从现在开始,你可以有,理由都给你找好了,就说那天我□□你的侍女被你看见了,回去吓得浑浑噩噩,差点落水而死,这不是绝佳的出手理由吗?」 「你不怕死吗?不怕死后都摆脱不了艷名缠身的评价吗?」太平公主感嘆般道。 「我贺兰敏之为你们李唐江山做得已经够多了,连我的亲妹妹都被卷进武后与李治的政治博弈中,落得个含恨而死的结局,这么多年太累了,我这枚棋子也到了该落幕的时候了。」贺兰敏之闭上眼睛小憩,「朝堂之上,波云诡谲,我已经不想插手其中了。」 太平公主沉思片刻,站起身道:「我答应你,若无他事,我就告辞了。」 「你真的是太平公主吗?」身后传来轻轻的质问,仿佛问出的只是一个很小的,根本不足以挂齿的问题。 但李令月霎时间停住了脚步,她背对着贺兰敏之,淡淡道:「什么意思?」 「听说那天夜里,公主独自一人不知去了何处,回来时性格大变,浑然像是另一个人。」贺兰敏之把手盖在眼睛上,轻飘飘道,「此事我虽在宫外,却也有所耳闻,不知公主对此事可有对策?」 「这些人也就是私下说说罢了,难道他们还敢把我杀了不成?」太平公主似笑非笑反问道。 贺兰敏之转过头,双眼微睁,眼神中闪过一丝笑意:「万一,连陛下或者武后也怀疑了呢?」他顿了一下,给李令月留下了思考的时间,「他们会怎么做?」 李令月猛然回头,她拧着眉看向浑身没骨头似的瘫在阶梯上的贺兰敏之,这个在父皇母后手下辗转腾挪近十年的所谓棋子,这个以浪荡疯癫闻名于世的纨绔,这个一心求死的大唐臣子,她的表哥。 「你有什么办法吗?」李令月问道。 「荣国夫人病了,」提到荣国夫人时,贺兰敏之面上划过一丝嫌恶,「你可以自请出家入观为之祈福,不与熟悉你的人接触,等你长大了再回去,熟悉你的人发现你有不一样的地方,也很容易可以用入观许久不曾见过外人作理由。」 「你为什么要帮我?」 贺兰敏之显然已经醉了,他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就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李令月出了门,走到隔壁房间,发现上官婉儿就蹲在门边。 「我们走吧。」李令月看着这个前世叱咤官场数十年的合作伙伴,声音不自觉放得轻缓。 上官婉儿没动。 李令月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道:「怎么了?」 上官婉儿一脸生无可恋道:「腿麻了,站不起来。」 李令月哑然失笑,她伸出手:「把手给我,我拉你起来。」 上官婉儿抓住李令月的手腕,借力站了起来:「谢谢。」 「没关系。」李令月温和地笑了笑,「你不用跟我客气。」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你需要帮助,尽管跟我说就好……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 上官婉儿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温和的公主:「您是指那天夜里的事吗?我可以发誓,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 李令月愣了一瞬,然后又笑了出来:「我相信你不会,你不用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只要是你,我就不会怀疑。」 毕竟前世有许多次都是上官婉儿发现了她计划中的漏洞,并迅速作出兜底工作,才让她得以在政坛上留有一席之地。李令月已经非常信任这位同伴的人品以及能力了。 第15页 上官婉儿眼神复杂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平静,她什么也没说,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见她走得艰难,李令月连忙上前扶住了上官婉儿的手臂:「我扶着你吧。」 上官婉儿又是一僵,但很快恢复那副四平八稳的模样,既没有抽出自己的手臂,也没有对李令月的行为作出什么评价。 她不声不响地往前走着。 「你要去哪?」李令月带着她出了明月楼才想起来这位同伴本来不应该在这里,「你不是在掖庭吗?」 「我是明崇俨的道童,现在住在明府。」上官婉儿轻轻说道,她感觉自己的脚已经好多了,便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李令月点了点头,「那我送你回去。」她带着上官婉儿上了马车,转头吩咐道:「去明府。」 车夫点了点头,沉默着驾车而去。车厢里一片安静。 上官婉儿好像遇到了一件极大的难题,她坐在那里,眉头微蹙,冥思苦想。 李令月则在考虑贺兰敏之的提议,她不是没想过自己的行为与之前大相迳庭会不会引起他人怀疑,但是显然贺兰敏之的提议是最稳妥,也是最合适的办法,她得想想如何与父皇母后提起这件事。 二人都在想着自己的事情,一时之间,只听到车轮辘辘而过的声音。 等到了明府,上官婉儿道谢,她掀开帘子,看到站在门口一脸焦急的明崇俨。 「婉儿?」明崇俨看到上官婉儿的一瞬间,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快步走上前来,「你没事吧?」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明崇俨便看向站在在另一边的女孩,双手作揖:「臣明崇俨参见太平公主殿下。」 李令月虚扶了一下,「免礼。」她看了一眼旁边的上官婉儿,道:「你回去吧。」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李令月便又对她笑了笑,坐回车厢后,马车又辘辘而去。 「明月传出消息,说你被贺兰敏之押住了,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真是急死了。」明崇俨握着上官婉儿的肩,上下扫视了一眼,担忧道,「你没事吧?」 「没事,太平公主来救我了。」上官婉儿犹豫着,又问了一句,「为什么太平公主会来救我?」 明崇俨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安慰道:「也许是太平公主心善。」 上官婉儿慢慢点了头,明崇俨便拉着她往里走,路过门房时,转头吩咐了一句:「去跟来俊臣说,人已经回来了,他不用自杀谢罪了。」 门房听到了命令,迅速点头下去。 明崇俨带着上官婉儿跨过门槛时,冷不丁听到上官婉儿道:「一个人说你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而且对你也与对其他人不同,你觉得她是怎么想的?」 明崇俨差点被门槛绊倒,他踉跄了几步站稳身子,脑海中划过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贺兰敏之居然连孩子都不放过! 早就听说贺兰敏之其人放荡不羁,甚至与当今武后的母亲荣国夫人亦有牵扯,上至七八十的老妪,下至十五六的少女,就没有他不敢动的。难道说现在连不到十岁的上官婉儿他都起了色心,还要言语哄骗,说什么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好让人以为他一片深情,正好落入他的陷阱之中? 明崇俨倒吸一口冷气,他的手颤抖了一下,故作冷静道:「他是在骗你,试图用甜言蜜语打动你,实际上不过是心怀非分之想罢了。」 上官婉儿听了这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觉得明崇俨有些过于绝对,但是又觉得他说的话有一定道理,她便沉默着往前走。 明崇俨越想越怕,他深觉洛阳之行事不宜迟,万一在长安多耽误几天,贺兰敏之再多布置几次这种狡猾的陷阱,而他又一个没看住,到时候他怎么跟师姐交代啊? 想到这里,他迅速做下决定,扬声道:「婉儿,我们后天就去洛阳,你准备一下。」 上官婉儿只是点了点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第9章 去洛阳的那一天,寒风凄凄,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上官婉儿披着披风,手里揣着火炉一步步跟着明崇俨往外走。 等二人走到大门时,却发现已经有人在那里等着了。 来俊臣直直站在门边,看见上官婉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上官婉儿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她还没忘前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如果不是来俊臣的一时兴起,她怎么会被贺兰敏之发现,怎么会闹到太平公主那里去,又怎么会搞出一堆她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的少女心思? 来俊臣拽住了她,一只手伸到她面前:「这是我的赔礼。」他张开手,手心里躺着一条碧绿的丝带,这是一条相当漂亮的发带。 「我不要。」上官婉儿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投向别处,「你给别人吧。」 她用力把自己的手□□,快步往马车上走。 明崇俨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看了一眼抱着手没正行站在一边的来俊臣,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为了搞好儿女之间的关系而操碎了心的老父亲,他嘆了一口气,苦口婆心又强调了一遍:「我走了,你千万不要给我闯出什么大祸听见没有?」 「哎呀,听见了听见了,」来俊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快走吧,等会儿赶不上时间了。」 明崇俨又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犹犹豫豫地上了车。 第16页 来俊臣看着慢慢驶远的马车,低头笑了一下。 车厢里,上官婉儿好奇而又克制地掀开了一点点窗帘看着外面,清晨的长安城还很安静,冷冷清清,路边偶尔能听到小贩叫卖的声音,她张望着,看着这新奇的世界。 突然一个熟悉的牌匾闯入了她的视线,上官婉儿猛地把窗帘甩下来。 明崇俨注意到上官婉儿的反应,便往外看了一眼,看到明月楼时,心下瞭然。 「你知道明月楼上的牌匾是谁写的吗?」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明崇俨笑了笑:「孩子气,那可是一副好字啊,当初这人喝得酩酊,大笔一挥写下这明月楼三字,被当时的花魁拓印下来做成了牌匾。他这一手字可是道尽了这锦绣长安的繁华啊!」 「那人是谁?」上官婉儿问道。 「他的名字到如今也算是赫赫有名。」明崇俨卖了个关子,接着平静道,「长孙无忌。」 上官婉儿愣了片刻,她问道:「是那个修订《唐律疏议》的长孙无忌?」 「正是。」明崇俨嘆息道,「长孙无忌其人可谓有太宗遗风,只通过这一手字,便不难窥见这人挥笔之时的风流意气。」 「可是他已经死了。」 「是啊,自缢于黔州,」明崇俨遗憾道,「可惜不能一瞻此人风采,实在是生平一大憾事。」 车厢里沉默了一会儿,明崇俨又道:「长孙一家获罪后流放岭南,我曾路过那里,其后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滴水成冰的天气,他们只身着单衣,冻得青一块紫一块。」 上官婉儿垂下了视线,她不禁想到了自己和母亲郑月,开口道:「可惜。」 「是啊,」明崇俨贊同,「我路过时,有一位夫人冲出来,跪在我面前求我救她的儿子,即使旁边的官兵拿鞭子抽她,她也不曾后退,我不忍心,便随着她看了一眼,那孩子已经快冻死了,气若游丝,我便花了钱把人买了下来,带在身边。」 上官婉儿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人的影子。 「那孩子叫长孙俊臣,」明崇俨慢慢道,「据说是他刚出生时,有道士经过,说此儿将来必要辅佐一代明君,在朝堂上开创自己一番大事业,长孙无忌大喜,便给他取名俊臣,取自《论语》中的君君臣臣之意。」 上官婉儿愣住了一会儿,她没想到那个放浪形骸的少年居然有着与她相似的家世背景,「那来俊臣……」 「正是长孙俊臣。」明崇俨陷入了回忆之中,叙述道,「我把他救走之后,怕别人查出他的身份,便做主给他改了母姓。」 上官婉儿没有说话。 「他第一次见你时,并非有意针对你,他小时候阅书极多,学问极广,」明崇俨一时说了太多话,便倒了一杯水,润了润喉咙,接着道,「只是后来家族一夕巨变,他便觉得读书无用,救不了人,便不再读了。」 他们二人都没再说话,一时之间,马车里竟只能听到二人的呼吸声和窗外的呼啸风声。 半晌,上官婉儿有些后悔道:「我该接过那根发带的。」 明崇俨笑了一声,指了指她的脑袋:「你摸摸你头上。」 上官婉儿摸了摸自己的发髻,顺手结下了缠在头发上的丝带,低头一看,赫然正是来俊臣送给她的那一条。 碧绿的丝绦垂在她的手侧,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微微飘动。 此时,观星台。 观星台的那位大人已经连续好几天咳嗽不止了,宫侍们来来往往,只能看到层层帐幔中那个苍老的人影。 已经咳嗽了好几个晚上了,有人还看到传出来的帕子上有血渍和脏腑碎末。 药一碗又一碗地送进去,可道长的病也没见好。 大家都说,这位道长怕是命不久矣了。 宫侍们低声私语时,一个宫侍抬头看到从远处缓缓走来的人影,待他看清来人大吃一惊,赶忙下跪。 「奴婢参见太平公主。」一群人手忙脚乱地跪下去。 李令月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平身,问:「李淳风在里面吗?」 「在。」一位宫侍答道。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宫侍们低着头,余光中只看到公主逶迤的裙摆拖在青石板上。 不是说太平公主被妖孽附身了吗?怎么还敢见道长啊? 是啊,道长的病不会就是…… 一群人窃窃私语,目光不由自主投向前方那个仪态威严的公主的背影。 直到有嬷嬷严厉的声音响起:「你们不干活,都聚在这里干什么?!冲撞了贵人,你们有多少脑袋都不够砍的!」 众人在嬷嬷的叫骂声中一闹而散。 李淳风自受伤之后,整个人迅速衰弱下去,不过几天,整个人已经接近枯藁,他以前被称作是仙人,如今看来再道骨仙风者临死前也不过是世间一□□凡胎罢了。 他安然地睡着,感受到身边有人来的时候,他迅速睁开了眼睛。 即使在这个时候,他的双眼依旧清明,他看着来人,咳嗽着问道:「不知太平公主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我外婆荣国夫人病了。」李令月平淡道,「我需要入观出家为外婆祈福。」 李淳风的眼睛里划过一丝精光,他斟酌着道:「公主一番孝心天地可鑑,只是此事为何要同臣说?」 第17页 「我不跟你兜圈子,」李令月单刀直入道,「我要你向我父皇母后说明,我必须出宫一段时间,入观祈福,方可让外婆的病有所好转。」 「公主这话臣就不懂了。」李淳风装傻道,「宫里有三清殿,您完全可以去那里祈福,何必捨近求远……」 「我听说你和天一道人章予怀曾经是挚友,」李令月打断了李淳风的废话,深知此人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她给出了自己的条件,「我可以把你葬在他的墓穴旁边。」 李淳风愣住了,他慢慢垂下眼皮。 沉吟许久,李令月也极有耐心地等着。 「好,」最后,李淳风终于作出了承诺,他颤颤巍巍伸出了手,「拿纸笔给我,我这就给陛下写奏疏。」 李令月亲自替他拿来纸笔,站在一边看着他用骨瘦如柴的手握笔写下了奏章。 「好了,」李淳风写完后长出一口气,吹干笔墨,叫来宫侍,「把这份奏章送到陛下那儿去。」 宫侍受令而去。 李淳风又躺了回去,看着李令月道:「公主,望您遵守与臣的承诺。」 李令月点头:「自然。」 李淳风慢慢合上双眼,似乎方才写奏章的事情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早已疲倦至极。 李淳风轻声道:「若无他事,公主请回吧。」 听见李令月的脚步声逐渐走远,李淳风忽然就想起了那时章予怀受伤,踉踉跄跄走远的背影。 他们二人相识于一个道字,最终也分裂于一个道字。 当时一剑刺进章予怀的胸膛,他猝然放开了手,剑哐当一声落地。 章予怀慢慢抬起了头,其神情哀伤至极:「我不懂你啊,李淳风。」 可李淳风又何时懂过他章予怀? 路漫漫其修远兮啊!他们本来都以为在这孤独的大道中寻得了一友可共往之。 可谁料,终究是。 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刺了章予怀一剑,最终因这一剑断了他的命,而章予怀徒弟又用他的剑刺了我,最后因这一剑断了我的命。 可能这就是人人逃不开也躲不掉的宿命吧。 李淳风想了想,寻思着届时他与章予怀同葬一地,到了地下恐怕也是逃不开躲不掉了。 他想到这里,又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李令月走下台阶,她在宽阔的宫道上缓步而去,突然听到一阵鹤唳之声,她抬头望去,一群红顶白鹤从观星台里排云而上,仰天而啸。 风乍起,帐幔纷飞。 一位宫侍匆匆忙忙从观星台的台阶上跑下来,跑到最后一级阶梯时还差点摔了一跤,他像一阵风似的跑过李令月,大声疾呼道:「道长去了!道长去了!」 史书记载,李淳风,咸亨元年,卒。 李淳风在死前上的最后一道疏,可以说是相当有分量,所以即便是武后和高宗心里捨不得这唯一的女儿年纪还小就要出宫清修,也最终还是将其送出宫去,并在宫外给她特意修了一座道观,名为太平观。 第10章 三年后,洛阳龙门。 春雨淅淅沥沥,路边青瓦白墙,墙角伸出的一两缕草叶翠□□滴,走在路上,空气里都是湿润的青草气息。偶尔有鸟鸣声响起,回荡于街道之中,愈发幽静。 深青色的檐下,一个头扎碧色丝带的女童百无聊赖地站着。 上官婉儿把伞撑开搁在肩头,认真看着从屋檐上掉下来的雨滴,身后有时会有一两句对话传入她的耳中。 「我有当今陛下的手令,你们这样做是抗旨!」明崇俨忍无可忍道。 「明大人,」一个笑呵呵的声音响起,「这大佛修建本就是我们佛教僧人的工作,您作为道家门人,实在是没有参与进来的必要啊。」 一声巨大的拍桌声响起,「善导!你这文书到底是签还是不签?!」 「明大人,你消消气,本来这件事就是我们这些僧人的分内之事,您大可以在一边游山玩水,就当度假,等我们做完了,再一起回长安,您好交代,我们也好交代不是?」 明崇俨深深吸了一口气,明白今天让善导在文书上签字之事怕是难之又难,他平静道:「善导,我再强调一遍,此事事关洛阳数万百姓性命,这敕造文书你到底是签还是不签?」 「明大人,你又何必为难我呢?」半晌,善导和善的声音再次响起。 明崇俨自知今日此事已无商量余地,只好转身出门:「婉儿,我们走吧。」 上官婉儿垫脚把伞举过他头顶,明崇俨笑了笑,伸手接过伞柄:「等着急了吧?」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没有,看屋檐上掉下来的雨也很有意思。」她想了一会儿,又问,「那个僧人不愿意给你签字?」 「他也没办法。」明崇俨嘆了口气,「就算他愿意签字,他手底下那几十号人也不答应啊。」 「是因为武后吗?」上官婉儿沉思片刻道,「武后重佛轻道,本来这些僧人是武后重用之人,如今你天降来此,还说要参与佛像修建,他们担心你争宠?」 「不止如此,这其中肯定还有陛下的手笔。」明崇俨皱着眉想了想,「他派出的几次刺杀行动都没把我们弄死,如今估计就打算在佛像修建一事上下绊子,届时修建不力,他就正大光明给我赐罪。」 第18页 「可是这不是关系到龙脉的大事吗?」上官婉儿忽然抬头看向明崇俨,「陛下若是阻挠此事进程,不怕洛阳出事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明崇俨环视了一圈周围,行人来来往往,几个孩子嬉笑打闹着越过他们二人,「天家所居庙堂之高,百姓与他们而言,不过微尘。」 上官婉儿沉默了片刻,然后问道,「那你有什么办法吗?」 明崇俨摇了摇头:「除非我们有人手,否则光凭我们,要做成此事可谓艰难至极。」 「我们银子不够,来的时候也没带多少人手,恐怕此地军队也不愿意掺和此事……」上官婉儿沉吟道,「还有别的办法可想吗?」 明崇俨想了半天,突然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重重山峦,点了一下头:「有。」 上官婉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恍然道:「你的意思是,招安?」 「听说此地山匪猖獗,若是能够作为我们的人手,事情大概就能简单许多。」明崇俨慢慢说道。 「可是这件事的难度不亚于从善导手上拿到文书。」上官婉儿担忧地望了一眼远处的青山,「此地山匪能猖獗这许多年,屡禁不止,恐怕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就凭我们,想要招安他们,恐怕也是在痴人说梦啊。」 明崇俨点点头,贊同道:「的确,若是其他人来做此事,确实难如登天,但于我们而言,却要简单许多。」 上官婉儿收回投向远处的目光,抬头看了一眼一脸从容的明崇俨,心下松了一口气。 细雨濛濛,赵谦站在树下,听着房间里痛苦的惨叫声焦急万分。 眼见着一盆盆清水送进去,一盆盆血水送出来,赵谦恨不得以身代之。 「大当家,」一个僕人小步跑到赵谦身边,低声道,「二当家和三当家带着人去『打猎』了。」 赵谦皱了皱眉头,刚想说什么,突然又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惨痛至极的尖叫声,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什么二当家、三当家全被他抛到了脑后,就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让其他人下去。 僕人面对着赵谦慢慢退下去,走到门口时,隐秘地冲着早就候在那里的一个山匪点了一下头,山匪眸中划过一丝瞭然,他嘴角噙着笑,转身走了。 这个山匪走到了山坡边,附在一位黑髯大汉的耳边说了几句话,这位大汉大喜道:「好!」 「老三,怎么样?」一位虎背熊腰的男子看到大汉的表情,焦急道,「赵谦那小子那里如何?」 「二哥,」这位黑髯大汉正是山寨二当家孙虎,他面带喜色对三当家廖角道,「不出我们所料,赵谦那婆姨果然难产了,如今赵谦什么事情也管不上,只顾着在他婆姨门口转来转去了,心焦他那老婆孩子去了。」 「太好了。」廖角大笑道,「当时下的药果然有效!我早就看不惯赵谦这小子假模假样了,如今正是我们夺权的好时候。」 孙虎也高兴,但他还是留了一丝心眼:「我们还是要小心,赵谦毕竟做了这么久的大当家,万一走漏了消息,我们可就难办了。」 廖角贊同地点了点头,他挥手下令:「叫兄弟们把嘴给我闭紧了,谁要是走漏了半点风声,我就把他全家丢进蛇窝里去,听到了没有?!」 底下的人连忙举手发誓自己绝不背叛,好一番表忠心之后,他们就在原地等待天黑。前几天赵谦就已经准备好了几十坛烈酒,等赵谦老婆药效过了,生了孩子,他肯定要大摆宴席,他们早就在酒里下了药,届时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把赵谦拿下。 可就在这时,一个山匪指着前方低声道:「有人!」 廖角和孙虎连忙顺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有两个人从远处慢慢走过来。 一个是大概二十四五岁的男人,一身青色布衣,行走时衣摆缓缓而动,自有一股风雅味道。另一个是一个女娃,头上扎着碧绿发带,垂下来的发带尾巴在风中轻轻摇晃,手里则抱着一把剑,面无表情地跟着男人往这边走。 这二人正是前来招安山匪的明崇俨和上官婉儿。 「怎么办?」孙虎看向廖角。 廖角看着越来越近的二人,眼里划过一丝狠厉:「杀了。」 「这……」孙虎吃了一惊,他犹豫道,「这不好吧。」 「你跟着赵谦久了,也学着他道貌岸然起来了?」廖角警告似的瞥了他一眼,「万一这两人走漏了风声,我俩都得死。」 孙虎下了决心,盯着那两人,手举在耳边向前一挥。 明崇俨的耳朵动了动,他伸手拦住了上官婉儿:「等等,有人的脚步声。」 上官婉儿猛地顿住脚步,经过高宗的几次刺杀,她已经可以做到面不改色面对刺客了。 她环视四周,忽然在他们周围的草丛里跳出几个人,穿着粗布麻衣,满脸横肉,手里拿着红缨刀,正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们。 上官婉儿一看这些人的装束就明白了,她仰头看了一眼明崇俨。 明崇俨接收到她的视线,立刻清了清嗓子:「各位莫担心,我们是来找赵谦的。」 孙虎从树丛中站起来,冷笑道:「那就更不能让你们活了,」他挥了一下手,「都给我上!」 明崇俨皱了皱眉,他伸手捏住一个山匪的手腕用力一拧。 只听咔嚓一声,山匪猝不及防惨叫一声,抱着自己断掉的手腕冷汗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第19页 几个人被这看似瘦弱书生的这一手动作震住了,山坡上安静了一霎。 趁着安静,明崇俨又开口道:「各位,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求见山寨大当家赵谦。」 谁知道那些山匪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不退反进,孙虎刷得抽出了背在背上的九环大刀,冲着明崇俨狞笑道:「那我杀的就是你!」 明崇俨一下子感觉到了不对劲,看来山寨出了问题。 他想到这里,看了一眼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慢慢抽出了庄周蝶,一泓清光乍现。 她这段时间跟着明崇俨学过几招,但是这还是第一次真正在陌生人面前施展。 山匪一哄而上,孙虎挥着大刀就向着明崇俨沖了过去,刀风烈烈,明崇俨没有武器,只好扭身避过锋芒。 二人纠缠着打在一起,这边上官婉儿也有些吃力,她借着庄周蝶的威力,勉强应付着几个山匪的攻击,娇小的身影在一群大汉中飘忽来去,在其他人看来轻灵得就像一阵清风。 明崇俨空着手和孙虎打得不相上下时,突然旁边有一道宝剑落地的声音响起。 他陡然看向上官婉儿,只见她的脖子被一个男人擒住了,庄周蝶就落在她脚边。 「婉儿!」明崇俨急切地上前一步,面前突然一阵刀风,他顺势下腰躲过孙虎噼来的一刀。 上官婉儿即使落入危险之中,依旧没什么惊慌的表情,她静静看着掐住她脖子的男人,想了想,她说:「你若是杀了我和他,那就是杀害朝廷命官及其亲属,这是死罪。届时你就算当上山寨当家,也当不了多久就会被军队踏平。」 廖角有些惊讶,他看着命脉被他人抓着而面色依旧不变的女童,冷冷说道:「我们以前也杀过朝廷命官,也没见军队踏平我们啊。」 上官婉儿艰难地笑了笑,她闭上眼睛,冷笑道:「若是不信,你可以试试。」 廖角看了一眼上官婉儿,又看了一眼明崇俨,他心下被这女孩的话勾起一丝怀疑。 「如果我没猜错,你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夺权成为山寨老大,这样,你要夺权的事,我们不参与,你可以把我们关起来,等你坐上了山寨老大的位置,大可以以我们为人质向官府讨要一笔钱赎人,」上官婉儿观察着廖角的表情,慢慢道,「这笔钱正好可以让你在山寨里面站稳脚,可你要是杀了我们,可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廖角眼睛里闪过一丝心动,他冲着明崇俨扬声道:「你要是不想这女孩死的话,就乖乖自己拧断双臂。」 --------------------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有人在看吗?有人冒个泡吗?哭 第11章 上官婉儿听到廖角的话时,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杀意,但很快又掩饰好了,她看向明崇俨,双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明崇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愣了一下,他停了下来,孙虎也停了下来。 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上官婉儿的意思,不带半分犹豫,他拧断了自己的双臂,两声轻微的骨头错位声响起,他额头上冷汗一下子涌了出来。 「痛快!」廖角大笑一声,抬头示意孙虎把明崇俨绑起来,「把他们一起绑起来。」 待山匪把上官婉儿和明崇俨绑好时,天色已晚,又有人过来了,还带来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大当家得了个大胖小子,现在放下心来便问起了你们,叫你们回去,一块儿庆贺。」 孙虎和廖角对视了一眼,狐疑道:「你没跟他说,我们在外面不方便回去,让他们先吃吗?」 「小的说了,但是大当家说你们不去就是不给他面子,不见你们,他就不开席。」 二人皱了皱眉头,廖角想了想,对孙虎道:「先别自乱阵脚,赵谦不一定是怀疑我们,我们可以带几个兄弟先去看一眼,剩下的兄弟让他们留在这里等我们的信号。」 孙虎点了点头道:「也好。」说完又回头看了一眼上官婉儿和明崇俨,犹豫道:「那他们?」 「打晕,就说是打到的猎物。」廖角皱了皱眉,「否则我们带了这么多兄弟声势浩大跑出来什么也没带回去,恐怕会引起赵谦的怀疑。」 上官婉儿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和明崇俨对视了一眼。她慢慢在裙摆的掩饰下用脚尖勾住了不远处的庄周蝶。 有山匪过来,一掌横切打在他们二人的后颈处,二人顺从地倒了下去,两个山匪分别扛起他们二人,就在此时,只听到哐当一声。 几人一看,原来是庄周蝶落在地上时发出的声音,剑从剑鞘中滑出一点,显出了清亮的剑光。 孙虎突然想起了什么,上前把剑拿起来,冲着廖角道:「赵谦不是最喜欢剑吗?我们刚好把这把剑带回去,就说抢到送给他做礼物,恭贺他喜得小子。」 廖角点了点头:「不错,如此也可以试探一下赵谦的态度。」 孙虎拿着剑,叫上几个山匪跟着他们一起回去。 山寨中,赵谦抱着熟睡的新生儿坐在床边,他看着妻子疲惫不堪而睡过去的面容,心里满满都是幸福,这时有僕人敲了敲门。 敲门声一响,他下意识先看了一眼妻子,发现她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被吵醒,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他把儿子轻轻放在妻子身边,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第20页 「二当家和三当家回来了,还说有东西要给您。」僕人低声说道。 赵谦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又回头眷恋地看了一眼妻子,这才走出门,然后回身关上了门:「走吧,去看看他们两个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赵谦走出院落,孙虎和廖角便迎了上来:「恭喜啊,大哥!」 「同喜!」赵谦笑了起来,「你们可叫我好等啊!」 孙虎和廖角嘴角的笑容几不可见地僵硬了一瞬,随后又摆出笑容道:「我们兄弟二人跑出去打猎还不是因为您?」 「哦?」赵谦感兴趣地挑了挑眉。 廖角让人把剑送进来,对着赵谦感嘆道:「您瞧,这可是把好剑啊!」 「那我倒是要看看,这把剑能有多好,竟叫你们在这个时候都要跑出去打回来。」赵谦这话仿佛意有所指般。 一个山匪把庄周蝶放在托盘上拿进来,赵谦拿起剑,慢慢把剑抽出剑鞘。 剑芒晶亮,灯火下,剑锋处倒映着微微跳动的火光。 一时之间,哪怕是见惯各色宝剑的赵谦都不由得晃了一下神。 这剑绝对称得上一句当世极品,他刷的一声把剑抽了出来。 「好剑!」赵谦不由自主地赞嘆道,剑身笔直修长,剑锋锐利,见之无不令人心折。 等翻过剑身看到另一边时,他的目光一凝,只见此剑的剑铭刻着三字—— 「庄周蝶」。 他猛然抬头看了一眼孙虎和廖角。 「怎么了?大哥?」孙虎意识到一丝不对劲,试探着问道。 「哦,没什么。」赵谦把剑甩回剑鞘,大笑道,「果然是大哥的好弟弟,这剑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好剑啊!」 「这就是上天赐予大哥的礼物,」廖角略微放下惊疑,讨好道,「连老天都在恭贺大哥喜得麟子啊!」 「好!」赵谦拍了拍两位弟弟的肩,「随我去大厅,我已经摆下宴席,今夜我等须不醉不归!」 此时大厅里早已人满为患,一张张圆桌依次摆开,上面放着各种各样热气腾腾的吃食,桌子中央放着几大坛美酒,山匪们饿着肚子等了许久,见到赵谦等人进门,一下子拥了上来。 「恭喜大哥!」 「大哥,大伙儿饿坏了,快开席吧!」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挤挤攘攘,一片喜气洋洋的热闹景象。 孙虎和廖角一边应付着其他人的寒暄,一边小心翼翼环顾四周,直到看过一圈,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这才放下心来,确定叫他们二人回来不过是赵谦一时兴起的念头。 「大家快坐!」赵谦走到主位上坐了下来,又拍了拍身边的座位,「老二,老三,坐到大哥身边来。」 孙虎和廖角互相看看,随后分坐在赵谦两侧,其他人也渐渐落座。 赵谦笑道:「今日是我赵某大喜的日子,各位兄弟不必拘谨,尽管吃喝!」 他拍开酒封,先给自己倒上一大碗酒,面对着大厅里许多兄弟动情道:「各位兄弟对我赵某之心,赵某一刻不敢忘,如今这第一杯酒,赵某要先敬在座各位兄弟!」 赵谦端起海碗,仰头喝下,豪情万丈不外如是。 叫好声和鼓掌声轰然而起,许多人也跟着站起来回敬。 酒香四溅。 赵谦摆了摆手示意大伙自便,其他人便放松下来,带着酒气熏红的脸跟其他人划拳喝酒,好几个人灌了几杯酒后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有人哈哈大笑:「哎,你不是以前挺能喝的吗?今儿怎么怂了?快起来,不许装……」 话还没说完,自己也倒了下去。 场面一时之间有些骚乱。 此时赵谦看起来有些昏沉,但还算清醒,他站起身来,指着那些醉倒的山匪说:「你们这……」 担心事情出现差错,廖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站起来冲着赵谦道:「大哥,这第一碗酒我得敬你,要不是你当初收留我,我如今坟头草都长了三尺高了。」 眼见老三的酒都已经敬到了眼前,赵谦只好放弃追究山匪醉倒之谜,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道:「你我兄弟二人还说这些做什么?出去一趟回来还生疏了?」 廖角大笑,「是弟弟嘴拙,这就自罚一碗!」他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那我便陪你一碗!」赵谦也跟着举起了手中盛满酒液的大碗凑到了嘴边。 廖角和孙虎二人此时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赵谦的动作。 赵谦仰头饮尽。 他们二人猛然松了一口气。 廖角背过身去,张口把方才的酒液吐了出来。 赵谦瞪大眼睛看着廖角,他现在显然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但他仍旧对这两位弟弟保有一丝期待似的,他迟疑道:「老三,你这是?」 「大哥,这老大的位置也该轮到我们兄弟二人坐了吧!」孙虎把桌上的杯子摔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几个山匪突然拔刀,面容凶恶地围向赵谦。赵谦大吃一惊,手指颤抖着指向廖孙二人:「你们……」他眼前一花,猝然倒下。 这时候其他人终于意识到了廖孙二人的狼子野心,但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纷纷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几声碗盘碎裂的声音响起,孙虎再次看向四周,发现除了他们带来的兄弟之外,就再没有其他尚且站着的人了。 第21页 见此情景,孙虎大笑道:「好啊!不费一兵一卒,这山寨头领的位置就是我们的了!」他重重拍了廖角一下,「老三,干得好啊!还是你的计策妙啊!」 廖角拍手,吩咐手下道:「去,把其他兄弟叫过来把这里围起来,等下一个都别放过。」 「待我先把这赵谦给杀了,永绝后患!」孙虎拔出红缨刀,雪亮的刀光在赵谦俊逸的面庞上一扫而过。 杀机骤起,可赵谦却一无所觉,他沉沉睡着,对眼前的危险毫无反应。 他一步步走到赵谦身边,举起刀的一瞬间突然听到身后廖角发出的疑问:「老六呢?他怎么不在?」 孙虎猛地止住了动作,这一瞬间他的脑子忽然清晰地回忆起了他们回来之后赵谦的一举一动,在某一个瞬间,脑海里的画面停滞住了—— 赵谦观赏了一番宝剑,然后收剑入鞘。 然后呢? 剑呢?他当时把剑交给了谁来着? 那随手接过宝剑的平凡侍从,那侍从仰头与赵谦眼神交汇的瞬间,那赵谦回头望向他们二人时眼底绽出的隐秘杀机…… 电光火石之间,他乍然回头:「老三!有诈!快走!」 廖角还没反应过来,大厅外面喊杀声已起,熊熊火光骤然辉耀天边,只见门前一个人影横刀侧立,火光映出他的面容,正是失踪的老六赵渊。 赵渊神情冷淡,一把纤长的苗刀遥遥指着他们。 孙虎心知大势已去,他咬牙回头,想先劫持赵谦再寻后路,可待他回头一看,赵谦端坐在主位上,双眼清明地看着他们,哪有方才一点昏沉之象? 那些先前倒在地上的山匪瞬间暴起,将他们身边惊慌的叛徒一刀诛杀。 「山寨规矩,叛者,死。」赵谦冷淡吐出几个字。 孙虎双腿一软,差点跪下,身后传来一声惨叫,他骤然回头,只见廖角已经被赵渊一刀划破了喉咙,鲜血喷涌而出,他拼命用手捂着脖子想止住流失的鲜血,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只手伸向孙虎,仿佛在求助。 孙虎见到廖角伸来的手瞪大了眼睛,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手中的刀掉落下去发出一声锐响。 声音尖利,孙虎如梦初醒,随后发疯似的后退,避开了廖角的手。 廖角看到孙虎避如蛇蝎的动作,面上划过一丝怨恨,想要说些什么,可还没等他张嘴就已经断了气。 赵渊拿着刀逼近了孙虎。 「不,不要……」孙虎无意识地回头,朝着赵谦哀求道,「大哥我再也不敢了……」他话还没说完,视线颠倒一剎,他的尸体砰然落地。 「大哥,处理好了。」赵渊甩干净刀上的血,慢慢踏过孙虎的尸骸走到赵谦面前。 赵谦望着满地的残骸点了点头,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那两位贵客怎么样?」 赵渊把刀收了起来,俯首道:「小的没事,大的双手脱臼,养两天就好。」 「好,」赵谦放下心来,「你告诉大夫,一定要好好调理二位的身体,千万不要留下什么后遗症。」 赵渊顿首,他转身想下去,又被赵谦叫住,「算了,我同你一起去,两位贵客远道而来却遭遇这样的事,真是我山寨之耻,我得亲自去跟二位道歉才行。」 第12章 山寨那边火光满天,杀气腾腾的喊杀声和兵刃交击之声隐隐传到了山寨的这一头,偶尔有湿润的春风带着血腥气飘来,上官婉儿闻到味道皱了皱眉头,将窗户关了起来。 「怕吗?」明崇俨注意到她的动作,吃力地想从床上坐起身子。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她帮着明崇俨坐起来,又在他身后放了两个软垫。做完这些后,她才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神情淡漠道:「你所说的那个赵谦真的会帮我们吗?」 明崇俨垂下眼皮,他虽然面上不显,但心里其实也没底。当初赵家老祖将庄周蝶送给师父时曾说将来若是有困难,携此剑而来,他们赵氏必会帮忙。 可是事情毕竟过了这么久,再加上山匪本就与官不合,让他们为他这个朝廷命官做事,那更是痴人说梦。 若是对方不打算履行承诺,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明崇俨沉默下去。 这时,有人敲门,上官婉儿从桌上拿起庄周蝶,走到门边打开了门,她抬眼望见门外站着两个人。 一个身着白色粗布袍子,面容端正俊逸,正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她。另一个黑衣黑袍,双手抱着苗刀,站在白衣男人身后一步,神情冰冷。 对上黑衣男子的视线时,上官婉儿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剑。 赵谦的视线就落在了上官婉儿手里的剑上。 他见过这把剑,在他很小的时候。 因此,谁也不知道赵谦看到剑身上庄周蝶三字时的心情,曾经洛阳龙气泄露,黄河决堤,大水泛滥之时,正巧当时天一道人章予怀在此地云游,见此情景,他抽剑断水,竟一剑断江,江水易道而去,救了洛阳数万百姓。 那蹁跹渡水的仙人身姿几乎深深刻在了幼时赵谦的心里, 仙人剑因断江而折,还是他的祖父重铸的庄周蝶,重铸好的庄周蝶在剑坛之上闪耀着清冽的剑光。 剑坛下,祖父告诫赵谦:「将来若有人执此剑而来请求帮助,我们赵氏一族必助其一臂之力,听到没有?」 第22页 稚嫩的赵谦跪在剑前,认真道:「听到了,若将来有人带剑而来,我赵谦必践此诺。」 所以当他看到庄周蝶时,他几乎瞬间就知道有人找他了,但是现在人却被廖孙等人扣住,至于为什么要扣住来找他赵谦的人不放,答案显而易见。 再加上阿易难产,赵渊寻来的大夫告知是被人下了药,而当时又只有他的两位好弟弟靠近过药房,他便对廖孙二人起了杀机。 廖角等人绞尽脑汁要把赵谦拉下当家之位,殊不知被他们认定为猎物的大哥,早已暗中布下杀机,他们回到山寨自以为权力触手可及,但实际却是一脚踏入了地狱之门。 赵谦的眼神幽微了一瞬,随后看见上官婉儿愈加戒备的神色,不禁笑了笑:「莫怕,我是来找剑的主人的。」 「是赵谦兄弟吗?」明崇俨在房内听到了声音,便开口唤了一句。 「是我。」赵谦回应了一声。 上官婉儿这才让开了身,让二人得以进来。 赵谦看到床上的明崇俨时愣了一下,仿佛没料到对方身份似的,他迟疑道:「阁下……与天一道人是什么关系?」 「我是天一道人之徒明崇俨。」明崇俨作势要抱拳行礼。 「你手臂伤势过重,切莫乱动。」赵谦制止明崇俨的动作,随后又追问道,「那天一道人如今……」 明崇俨双眼眼底难以抑制地划过一丝悲痛,说话时的呼吸都略带颤抖:「师父已经不在了。」 赵谦震惊万分:「怎么会?尊师当初抽剑断水时,其仙姿之敏慧,如何会……」 明崇俨嘆了口气,他不愿再谈起这件事,便换了一个话题:「不说这个,实不相瞒,我此番前来是想求你件事。」 「你请说,」赵谦瞥了一眼上官婉儿怀里抱着的庄周蝶,「有什么我能做的。」 明崇俨便把事情原原本本告知于赵谦,并将如今他们面临的困境也一併道出,而后他不顾双臂伤势,并手作揖道:「如今我来就是想向你借些人手解眼下困境,还望你看在洛阳数万生灵性命的份上,对我等施以援手。」 赵谦的面色慢慢凝重起来,他定定望着庄周蝶,沉默着。 在这难熬的沉默中,赵谦终于开口了:「此事我已知晓,只是借人此事事关重大,我的兄弟都是被那些贪官污吏逼急了才上山落草为寇的,如今要他们帮朝廷做事,恐怕我这个大哥的话也不好使,容我回去再与其他兄弟商量一下。」 赵谦说完后,又嘱咐明崇俨道:「你双臂伤势未好,下山之路艰难,不如在此地静养几日,届时我让人送你下去。」 明崇俨知道此事急不得,便点头答应了。 待赵谦与赵渊走了,上官婉儿把门关上,仔细回忆了一番赵谦的神情话语,对明崇俨道:「他不想插手此事。」 明崇俨嘆息着,眼神微微黯然,他摇头道:「我来之前没想到山匪内部也各怀鬼胎,本以为赵谦既然是山匪老大,至少能号令其他人……但匪毕竟不是兵。」 上官婉儿坐下来,她安慰道:「没关系,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他们打算袖手旁观,届时事情也就是麻烦些,不至于走投无路,再想想别的办法,总能解决的。」 虽然如今似乎又要走进死胡同里,上官婉儿却还是那样一副淡然的样子。 事已至此,怪罪山匪或者其他人都无济于事,她脑海里已经开始考虑有没有其他办法了。 明崇俨点了点头,他躺了下去:「但愿如此吧。」 第二天,大厅里那些山匪们大清早就开始为这件事吵得不可开交,赵谦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他平静地听着手下人的意见。 一个山匪的声音盖过了其他人:「官府中人哪有可信的?当初我老老实实种地,老老实实缴纳赋税,他们做了什么?」他的声音愈发愤恨,口吻却愈加沉痛,「就因为我女儿长得干净,就把人掳走献给那些大贪官……」壮硕高大的男人说到这里的时候也不禁红了眼睛,「老天有眼,活该要发大水,让那些贪官都被皇帝抄斩才好!」 另一个人也骂道:「就是,这些狗官没一个好心肠!要不是他们贪图享乐,我们家乡又如何会饿殍千里?多少人病死于途?」 一个书生样的山匪冷静些,他向着赵谦拱了拱手:「小生暂不说那些贪官曾经做下的种种恶行,就说此次前来的那位明大人,他拿着天一道人的剑,张口就说龙气泄露,灾难将至,空口无凭,万一我等随着他下了山,发现这不过是那些官员为将我等一网打尽的陷阱,我们又该怎么办?」 「就是,天一道人曾经于我们有救命之恩是没错,但他此番并未前来,谁知道到底是不是有人假借道人名号来招摇撞骗?」又一人站起来,猜测道,「或者道人之死恐怕也有猫腻吧?」 书生摆了摆手,让其他人放下无端臆测,再次开口道:「依小生看,龙气泄露之事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为保万全,不如我等暂且做好准备,好在我们所在的山峦地势高耸,就算洪水肆虐,我们也有时间准备,现在储备好干粮和船只,将来若是真的大水泛滥,您要去救百姓,我等绝无二话,定誓死跟随大哥。」 这些山匪虽然各有说辞,可看法如出一辙,那就是此事绝不可掺和,若入官场,谁知道他们这些人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龙气泄露的确危险,可他们这些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人难道就不危险?要他们下山帮那些狗官的人才真是其心可诛。 第23页 赵谦没说话,大厅就这样安静下来,就在这时赵谦突然听到身边有人说话,他转头一看,惊讶地发现居然是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赵渊。 赵渊显然不太适应在许多人面前开口,所以说话时语调低沉缓慢:「万一此事是真的呢?」 「什么?」书生没听懂,反问了一句。 「我的意思是,万一龙气泄露,水灾将至的事情是真的呢?」赵渊字字顿挫,带着些说话时的生涩,但他仍旧在说,「等水灾到了,我们真的会救那些无辜百姓吗?在座的各位扪心自问,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你们有几个人还会保持冷静,不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呢?」 「你!」一个山匪拍案而起,不再顾及赵渊身份,他叱骂道,「我就知道!当初你被大哥捡回来的时候,我就看出你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亏得大哥好吃好喝把你养得这么大,现在转身就指着我等的鼻子说我等伤天害理,没有大哥,你赵渊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老子!」 书生拍了拍山匪的肩,示意他冷静,他冲着赵渊道:「六弟所说亦有道理,只是我们与官府对峙数十年,期间我们互相设计无数次,谁也不知道这次到底是不是对方设下的圈套,到时候被一网打尽就别谈什么救民于水火之中了。」他顿了顿,又道,「如果大水是真的,我等愿意立下字据,保证听从大哥命令,若有违背,我等愿意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四字说出口,掷地有声,大厅里一下陷入了死寂。 赵渊不再说话,他低下头,默默退回赵谦身后。 第13章 赵谦仰头嘆了口气,他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先下去。书生拱手告辞,其他人便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就在这时,有一个少女出现在门口,她身量不高,一席缥碧色春衫,头上繫着绿丝绸,手里抱着一个新出生的婴儿,在众人如针的视线里慢慢走进来。 步伐不紧不慢,仿佛视满室刀兵如无物。 这时,有人认出上官婉儿手里抱着的婴儿,不由得惊慌道:「那是大哥的孩子!快来人,把这个疯子拿下!别伤到孩子!」 上官婉儿看着围过来的山匪,脸上的表情淡定冷静:「我不是疯子,也不会伤害这个孩子,我抱他来,只是希望问列位几个问题,望各位能予以解答。」 赵谦看着在一群凶神恶煞的山匪中站得笔直的小姑娘,突然来了兴趣,他挥退了要去抓上官婉儿的山匪,对着她道:「你问吧。」 上官婉儿也很干脆,她抱着婴儿,朗声道:「诸位可知这洛阳城的孩童大概多少?」 一开始没有人说话,缄默三息之后,那位书生开口道:「若我没有记错,洛阳一共十万户,按每户三或四人计算,洛阳一共大概有三四十万人,其中孩童大约有十万人。」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她抬头直视书生,开口时声音凛冽如刀,她果断道:「那我再问你,洪水倾翻,倒灌农田,沖溺城镇,届时我们洛阳城的孩童还能剩下几成?」 书生没有说话。 「水灾过后,生灵涂炭,若滋生时疫,则人数又少。」上官婉儿声音慢慢低沉下去,带上一丝沉重,「庄稼被淹,粮食减产,届时人数又有多少?」 「洪灾肆虐,尸殍满目,人们易子而食,在这种情况下,」上官婉儿把手里的婴儿举高了一些,痛声道,「还会有多少这般年纪的孩童留存呢?」 有人轻声反驳道:「可那些毕竟不是小少爷啊。」 上官婉儿听到了,「我来之前见过了尊夫人,将此话告知了她,」她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熟睡的孩子,抬头道,「夫人虚弱,身不能至,便让我把孩子带到这里来,并告知诸位一句话——」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上官婉儿慢慢躬身,对着所有人行礼,「吾老吾幼之性命,皆在你们一念之间,婉儿在这里恳请诸位,三思。」 整个大厅里陷入了一片静默。 一阵风吹过,吹起了上官婉儿发上的丝带,丝带在风中飘荡着,仿佛众人矛盾的内心。 半晌,书生嘆了口气,他沉声道:「可如果把自己性命都搭进去了,那我们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又有何意义?至于你所说的水灾,我等愿在此发誓:如若洪水当真爆发,我等必然倾尽全力解救洛阳民众。」 「若是水灾泛滥,各位必定尽己所能解救百姓,我并非不信诸位之决心,」上官婉儿停顿片刻,环顾四周,眼神一一扫过面前站着的各位山匪,「只是这洛阳城人数众多,且不知洪水具体走向,请问诸位,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保尚且艰难,到时候如何解救他人?」 上官婉儿把孩子送到了赵渊手里,转身朗声道:「我知道各位疑虑,无非是担心我们是在设计要将你们一网打尽,我也愿在此发誓——」上官婉儿伸手指天道,「此番崇俨叔与我带诸位下山,如有一人性命因我等之故出现差错,便让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一个山匪大声道:「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我们凭什么信你?」 「就是,你从小生在富贵之家,哪里懂什么人心险恶,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况且就凭你这三言两语,我们就要去替你们做些丢性命的事?」 山匪们各抒己见,声音乱糟糟的。 上官婉儿环顾一圈,微微屈膝行礼,仰头道:「我叫上官婉儿,家父上官庭芝,祖父上官仪,皆是死于当朝陛下和武后之间的政治博弈,我一出生便入了掖庭,成为大唐奴隶。我也并非不曾愤恨于朝堂之上的纷争,悲痛于惨死刑场的家人,可我知道他们的死皆是为了心中道义,倘若心中无道,人即使活在世上也不过行尸走肉而已,若死婉儿一人,可救洛阳城数万性命,婉儿甘愿一死,难道诸位铁骨铮铮的汉子竟然还比不过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儿家吗?」 第24页 她说话时,尾音断得干脆利落,带着些断金切玉的冷意。 众人静默一会儿,一个人忽然鼓起掌来:「说得好。」 众山匪一看,竟是坐在主位上的赵谦,他慢悠悠地鼓着掌,眼神赞赏地看着上官婉儿:「不愧是曾经大唐宰相上官仪的孙女,」他站起身来,环顾了一圈周围的山匪,凉声道:「若是洛阳城遭难,我们在其中难道还能独善其身吗?道义二字,连女儿家能想明白,我等身为七尺男儿,竟还要推三阻四,百般推脱,此事不得不令我汗颜啊。」 其他人面面相觑,赵谦把孩子抱在手里,走到门边,回头道:「何书生,这件事情就交给你来办,分配多少人手,如何应对官府,此事三天之内,给我一个答覆。」 书生看着上官婉儿笑着摇了摇头,随后抬手作揖道:「是,小生这就去办。」 赵谦抱着儿子往卧房走,身旁上官婉儿道:「就这样没关系吗?我看好像还有些人不服气……」 「不要紧的,他们其实已经被你说服了,只是面子上挂不下罢了,」赵谦抬手摸了摸上官婉儿的脑袋,想到方才她在堂上舌战群儒的模样,喟嘆道:「要是将来我的儿子有你一半风采,我也就知足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襁褓里闭着眼睛,看上去皱巴巴的孩子,不由又笑了起来。 「那是我儿子!」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女声,「我儿子的事情你少管!」 赵谦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他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房门,干笑着挪进房门里:「阿易,你醒了?」 上官婉儿跟着进了房间,只见一个女人坐在床上,素衣长发,面色微微苍白略带病容,但两只眼睛灼灼有光,盯着进来的男人冷笑了一声:「好啊,赵谦你长本事了,洛阳龙气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我商量,要不是人家跑来找我,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赵谦干巴巴笑了两声,讨好道:「阿易,这都是小事,怎么能因为这种事打扰你睡觉呢?」 阿易白了他一眼,把儿子抱在手上,向上官婉儿招了招手,语气温柔了些:「怎么样?他们怎么说?」 上官婉儿对着阿易深深俯身作揖,抬头道:「事情已了,多谢夫人。」 阿易连忙伸手扶住她,连声道:「哎呀你这孩子,这件事情本来就是我们应该做的,毕竟他们也需要一个台阶。」 赵谦笑眯眯道:「就知道阿易聪明又善良,一眼就能看透我的意思。」 上官婉儿明白过来,再次对着赵谦作揖:「多谢叔叔。」 「哎,」赵谦阻止了上官婉儿的动作,转头对着阿易道,「我说你看看人家,年纪轻轻就知礼懂礼,你到现在都没什么长进。」 阿易扭着赵谦的耳朵,咬牙道:「我看你在我面前也没什么长进,一日不惹我生气就浑身难受。」 上官婉儿看着二人打闹,半晌蹦出一句:「二位感情真好。」 阿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松开了赵谦的耳朵,指着赵谦道:「我跟他啊,刚成婚时每天都恨不得一刀送对方归西。」 「那现在呢?」赵谦好笑道。 「要不是喜欢你,你还能活这么久?」阿易拍了拍赵谦的肩,惋惜道。 上官婉儿突然就一愣,她无意识重复道:「是因为喜欢,所以不杀对方的吗?」 阿易不明白上官婉儿为什么突然问这么一句,只好一头雾水地说:「对啊,要不是因为喜欢他,就他做的那些事,我早杀他几百次了。」 上官婉儿脑海里骤然闪过一个人的眼睛,她回头望向她的眼神在月光下复杂而缱绻。 那么那个时候太平公主没有杀她,是因为什么呢? 实际上不过心怀非分之想……明崇俨的话突然就在脑海里打了个转。 上官婉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她忽然起身,告辞道:「婉儿还有事,就不打扰二位了,失礼了。」 阿易和赵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一起默默看着上官婉儿一脸恍惚离开的背影。 「难道她有心上人了?」半晌阿易提出自己的猜测。 赵谦上前把房门关上了,回来坐在床边捂住了阿易的眼睛,凑过去在她耳边轻轻吐气:「你天天就知道关心别人,什么时候能关心关心我?你知不知道,相公已经很久没亲近你了,可想死我了,快让我亲亲……」 阿易半推半就地靠近他,就在这时,襁褓里忽然爆发了一阵嚎哭声。 阿易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一下子探身去安抚孩子,赵谦闭着眼睛一低头就亲到了床头的柱子上。 他猛地转头看向阿易怀里的婴儿,低着头自己咬牙切齿半天,抬起头时却又无可奈何地从阿易手里抱过婴儿,低声道:「你先睡会儿,别累着了,我出去哄他。」 第14章 夜间,洛阳奉先寺。 善导一下马车,一个小沙弥就小步跑上来,脸上浮现出一丝急迫,他边跑,边对着善导使劲摆手,动作相当焦急。 善导看到沙弥的动作眼神一变,以和他这把年龄毫不相称的敏捷度爬上了马车,叮嘱马夫道:「快!快走!」 小沙弥虽然没有明指发生了什么,但善导已然明了了小沙弥的意思。 那傢伙又来了! 马夫心领神会,正要驾车逃之夭夭时。 第25页 一个魔鬼般的声音响起:「善导大师!您回来了?」一个人伸手拽住了马夫的鞭子,一抬手掀开车帘,探头就给了善导一个和善无辜的微笑。 明崇俨一骨碌钻进了马车,毫不见外地坐到了善导对面,微笑着说:「我在这里等了大师许久,如今总算见到您了,快下来,我刚好有问题要问您。」 善导看着对面明崇俨的脸,仔仔细细一点一点地看过去。 他一边看,一边细细琢磨着对面这个披着道士皮的傢伙可能不是人。 毕竟这些天明崇俨就没干过一件人干的事。 这人不知道抽什么风,不再问他要修佛像的文书了,反倒是天天逮着他要讨论佛法……阿弥陀佛,他一个道士哪里是来讨论佛法的?他就是来要他善导的命的。说是来讨论佛法,实际上一坐下来就开始对着他面壁,等善导昏昏欲睡时,明崇俨就开口问一些极其简单的问题,硬生生熬着他这把老骨头一宿一宿不能睡觉。 明崇俨倒是好,反正晚上不睡,大不了白天休息,可他善导不行啊,他白天还要去跟其他人讨论大佛修建相关事宜呢,哪里经得住明崇俨这样熬?好几次他委婉地下了逐客令,明崇俨就开始装傻,赖着就是不动。 偏偏此人身份又十分特殊,善导不知道武后对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所以也不好跟这人闹得太僵,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含泪熬夜。 过了一会儿,善导还是想挣扎一下,他貌似遗憾道:「我今日身体不适……」 就听到明崇俨倒吸一口冷气,他关切地摸了一把善导的脉搏,然后摇头道:「大师还是太过操劳了。」 善导的眼神亮了一下,刚想说既然如此今日老衲想早些休息道长你就赶紧回去吧。就看到明崇俨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一颗药丸放在手心,然后伸手将药丸凑到了善导鼻子底下。 善导猝不及防闻到了药丸的味道,脸霎时间就绿了,胃里一下子翻江倒海,差点没当场吐出来。 这是毒药吗? 对面明崇俨温温柔柔道:「这是在下特意为大师炼制的药丸,保证大师吃完之后精神奋发。」 精神奋发?我看是坐地圆寂! 善导差点没收住自己的怒火,他在心里默念了三十遍「阿弥陀佛」,随后憋着气,闷着声音道:「不必了,道长还是赶紧收了神通吧。」 明崇俨一脸可惜地把药丸收了回去。 善导连忙把头伸出窗外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随后闭着呼吸下了这辆堪称天下至毒的马车,此时放眼一看,这辆马车周围五步之内没有一个人,全部捂着鼻子躲得老远看着这边。 善导深深嘆了口气,他真的拿明崇俨毫无办法了,若是明崇俨来硬的,他大可以请兵护卫,若是对方来软的,他也大可以躲着不见。 可人家既不来硬的,又打着讨论佛法的旗子缠着他,他总不能特意上疏告状明崇俨跟他谈佛法不让他睡觉吧?而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人就跟开了天眼看到他的一举一动似的,让他根本别想躲开。 善导想到这里不禁又嘆了口气,他看着明崇俨下了马车,终于开门见山道:「就算老衲签了字,你也没有人手啊。」 明崇俨讶然地看了他一眼,就听见善导又苦口婆心道:「你缠着老衲也没用啊,修建佛像需要人手,守军那边受了陛下的旨意必定不会调人,老衲这边又因着武后的缘故,没有多余的人手愿意来你这边,难道你要一个人去修建佛像吗?」 明崇俨看着善导劝说时推心置腹的神情,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亮,开口时却带着犹豫:「如果我有人手,你就会让我加入修佛像的工作中吗?」 善导毫无所察,他听到明崇俨的话时,天真地以为自己终于能摆脱这被死缠烂打的日子,于是迫不及待地一脚踩进了对方的陷阱里:「自然,若是你找到了人手,老衲立刻签字,让你参与佛像修建工作中来。」 明崇俨作势不信,他再次质疑道:「我不信,你要是骗我呢?」 善导觉得摆脱明崇俨的希望就在眼前,他信誓旦旦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身为出家人,怎么会为这种事情骗你?」 明崇俨便拍了拍手,街角路口的那些看似平民百姓的人慢慢走过来,站到了他的身后,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明崇俨身后就出现了乌泱泱一大批人,各个看上去人高马大,目光不善。 明崇俨微笑着看着善导:「大师,这些就是我找来的人手,你既然答应了我,那现在就给我的文书籤字吧。」 善导瞠目结舌,这时候才知道自己落入了明崇俨的陷阱,他指着那些围过来的人道:「他们是你在哪找来的?」 明崇俨笑了笑,他一脸惊讶道:「不是大师特意从山上招安下来的山匪吗?」 「我什么时候招安山匪了?」善导下意识道,「我都没上过山。」 「可是上次我与大师您讨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时说到此处山匪猖獗,您听后泪水涟涟,跟我说要渡这天下恶人,然后洋洋洒洒写了一道命令,让这些山匪编入佛像修建的工作里来啊。」明崇俨张口就来,时间地点之详细,差点连当时空中飞过几只蚊子都要描述出来。 大意了,善导仰天长嘆,明崇俨说的话他有印象,只是那天他根本不是听了感动到泪水涟涟,他连听都没听清,只记得自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哈欠打了无数个,最后是明崇俨拉着头脑昏沉的他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等他写完,明崇俨又把他大夸特夸了一顿,然后拿着纸扬长而去。 第26页 他当时心里只想着自己终于能睡觉了,谁知道明崇俨这傢伙那时候就给他下套了啊。 善导无奈,他想说些什么,但突然一个念头窜上了心头。 如果我这次没有答应明崇俨,他会不会还继续缠着我不让我睡觉?或者还会搞出些别的什么花样来折腾我这副老骨头?可我若是答应了他,他就不会继续抓着我不放了,届时自有其他官员去阻拦他,到时候明崇俨去折磨其他人了,我不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可怜善导第一次觉得睡眠简直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他想明白这一点之后,连磕绊都没打一个,转身就给明崇俨签了字。 等看着明崇俨拿着文书离开了,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头叫来沙弥:「快,把床铺好,老衲今日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明崇俨带着人拿着文书走过街角,上官婉儿早就提着灯等在那儿了,她瞥了一眼明崇俨身后的山匪,笃定道:「你拿到文书了。」 明崇俨回头向那些山匪道谢,便让他们各自散去,看着山匪走远的背影终于松了一口气:「事情总算办好了。」他陪着上官婉儿往回走。 「为什么非要参与佛像修建工作呢?」上官婉儿此时才提出自己的疑惑,「听闻善导大师也是一位心怀慈悲的高僧,你若是把事情告知于他,难道他不能修吗?」 「不能说啊,」明崇俨听后喟嘆一声,伸手拿过上官婉儿手里的灯,灯火一明一灭之间,他的声音飘渺,「先帝斩龙脉一事当初妇孺皆知,如今若是让百姓知道,先帝为了一己之私斩断龙脉对他们的生活造成了多大的影响,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曾经因为龙气泄露而受灾的百姓,以及那些可能不是因为龙气但是也受过灾的百姓,他们会怎么看待先帝,又会怎么看待如今的陛下?」 上官婉儿皱了皱眉头,她仰头问明崇俨:「可是这件事你告诉赵谦他们了。」 「赵谦本来就知道这件事,也向我保证其他人绝不会把这件事随便传扬出去。」明崇俨嘆了口气,「若是告诉善导,届时说不定修建佛像的所有人都知道了,到时候人多嘴杂,事情就更难以控制了。」他目光一黯,「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先这么做了。」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此事我会注意。」 明崇俨笑了起来,他拍了拍上官婉儿的肩:「倒也不必这么如临大敌,其他人听到龙气这个说法信不信还不一定呢。」 「那你参与了就能镇压龙气吗?」上官婉儿问道。 「我可以算出龙脉走向与龙气泄露的具体时间,确定修建佛像的地址和时日,武后给了我一颗舍利子,到时候镇压于龙脉泄露之处,起码可以保百年安稳。」 「那有没有可以一劳永逸的法子呢?」上官婉儿低着头思索道,「这么几年一次的话,劳民伤财,终究不是办法啊。」 「有。」明崇俨想了想回答道,「有一件曾经师父提起过,但从来没有人见过的东西可以用于镇压龙脉,且能保证其龙气不再紊乱。」 「什么东西?」 明崇俨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不确定道:「那玩意儿好像叫天枢来着吧。」他摇了摇头,「事情过了太久,师父就随口提了一句,我也记不太清了。」 第15章 清晨,洛阳龙门西山,上官婉儿抬头看着那一大片山石。 她知道,自今日起,这面山石就要被慢慢雕刻成当今武后的样子,人们会啧啧称奇于其神妙庄严,而不知其下镇压着一条沉睡着的龙脉。 身边不断有人走来走去,往祭坛上摆上祭祀之物,从这个方向看,依稀可以看见香炉之中的浩渺云烟遥遥升起,在肃穆的山风下被吹得四散而去。 祭坛是前几日就已经搭建好了的,今日午时明崇俨就会站上这座祭坛,在龙气喷薄而出的瞬间,通过道家秘术将舍利子镇压下去,而后此地日升月落,不再受到龙气侵扰。 她闭了闭眼睛,耀眼日光下,她深深舒了一口气,好像要把这些天的疲累一块儿吐出去似的。 这段时间一直和那些油滑官员争来斗去,终于以她和明崇俨的胜利告终。他们按照明崇俨的意思将佛像开建之日定在了今天,且随他的要求开了祭坛告祭天地,这下总算把大部分的事情都做好了,只要今日祭礼顺利办完,她和明崇俨就可以真正睡一个好觉了。 这时一个穿着淡青色道袍的年轻人端着拂尘从她旁边走过,低声跟身旁的和尚说着话,商讨着这祭礼的具体事宜,感受到了她的视线,一抬眼看到上官婉儿站在树下的身影。 「婉儿,你怎么站在这儿?」明崇俨有些惊讶,他向着上官婉儿招了招手,「等会儿到了告祭天地的时候,你站到我身边来。」 善导看了一眼年轻的小姑娘,犹疑道:「这事于理不合吧?其他人恐怕……」 「不必管他们,」明崇俨打断善导的话,往祭坛边走时还不忘回头给了她一个微笑,「婉儿,你回去沐浴更衣,也换身道袍过来。」 上官婉儿还没反应过来,明崇俨就已经走远了。她嘆了口气,只好认命地回去重新换衣服,等她穿好淡青道服回来时,离午时就差半个时辰了。 「崇俨叔,我已经准备好了。」上官婉儿走到明崇俨身边。 明崇俨看了她一眼,愣了愣,只见眼前的少女一席浩然道服,因为年龄不到,所以头上没戴冠,只用绿色发带扎了起来,两端垂下的丝带在烈烈山风中纠缠着。 第27页 远远望去,便是一身清风明月的气质。 明崇俨欣慰地点了点头,他看着上官婉儿道:「到我身边来,等会儿上祭坛,你就跟在我身后……」他揉了揉她的脑袋,「紧张吗?」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明崇俨便又笑了笑,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带锁的盒子,又从脖子上扯下一个钥匙,一起交给了上官婉儿:「这是舍利子,你先拿着,等我念完祭词向你伸手的时候,你就把舍利子交给我,明白吗?」 接过了东西,上官婉儿郑重其事地把东西抱在了怀里:「你放心。」 午时将至,山风愈发凌厉,明崇俨看了一眼遥远的天边,见到那里慢慢卷上来的乌云时,低头深呼吸了一下。 上官婉儿见明崇俨一步步往祭坛去,便紧跟着他的脚步轻轻迈上台阶,台阶边摆着一个又一个的香炉,香炉里烧着松枝,青烟浩渺升起,绕着他们的衣摆,像是在拦着他们的登上祭坛的脚步。 越往上走,山风越大,等站在祭坛中央时,上官婉儿的道袍已经被山风吹得向后鼓起,盒子上的小锁被风吹得哗啦一声响,她心里突然一动。 没来由的,上官婉儿的心跳忽然越跳越快,越跳越急。冥冥之中好像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那是种难以用语言表述的急切,根本由不得上官婉儿拒绝。 仔细重新思量了一遍,确定所有事情都已经完成了,没有遗漏的部分。上官婉儿略微放下心来,侧耳听见明崇俨的祭词已经快说完了,上官婉儿伸手拿出钥匙把盒子打开。 她愣住了。 明崇俨伸手,上官婉儿却没有动静。 他低头看去。 上官婉儿抬头看着明崇俨,眼神莫名,她缓缓把手里的盒子打开,递到明崇俨的面前。 只见那只小小的盒子里,空无一物。 又是一阵山风吹来,祭坛边香炉里插着的三支香,突然全部被拦腰折断。 一道惊雷猛然噼下,照亮了祭坛上两人苍白的脸。 上官婉儿仰头看着长安的方向,那里似乎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轻轻咳嗽着的男人,另一个是低眉站在他身后的女人,他们戴着象徵着至高无上的金色冠冕,遥遥与她对视。 为什么?她问。 龙脉一事绝不能泄露出去,与其放你们在洛阳散布谣言,不如直接赐你们一场天灾。他们说。 一道雷在远处砸下,重若千斤,堤坝边的山地坍塌而下,一声仿佛天崩巨响,水花轰然而起,水位升高,河水冲垮堤坝,汹涌而过,气势汹汹向着下游冲去。 上官婉儿闭了闭眼睛,然后猛然睁开,她低声道:「龙气之事瞒不住就不要瞒了,我去救人。」 说完,上官婉儿从祭坛上往下跑,乌云堆叠的背景下,她淡绿色的背影那么渺小又那么坚韧,像是希望。 明崇俨捏着手指,抬头看着山壁,一滴冰冷的雨水掉落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从祭坛的另一边跳下,往自己的府邸跑去。 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间,其他人都已经作鸟兽散了,只有那群山匪还站在原地。 上官婉儿顶着大雨下了祭坛,山匪们呼啦一下围上来,他们的神情焦急但还算镇定,没有乱糟糟的问题,赵谦从人群里走出来,他端着袖子,眼神锐利。他没问废话,开口就是:「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上官婉儿抬头,无论现在心头堆积了多少怒火,她脸上的神色都相当平静,只是凛冽的声音泄露了她的愤怒:「救人!」 赵谦回头看向何书生,书生收到暗示,慢慢闭上眼睛,一张西山地图在他眼前缓缓展开,其中各个村落、城镇的所在之处在地图上一一闪耀着微弱的光芒……他骤然睁开眼睛,指着一队山匪道:「你们去傅家村,沿途会经过桃花镇,你们大概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快去!」 他又如此般指示了其他几队人,然后对赵谦道:「刘家村离水最近,恐怕来不及了。」 「我看过地图。」倾盆大雨下,上官婉儿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她大声道,「也记得刘家村在哪,我现在就去!」 何书生看了她一眼,皱眉道:「你只有一炷香时间。」 上官婉儿点头,雨水砸在身上生疼,但她连脚步都没停一下,冲着刘家村方向往山下跑,她跑出去不远,就被一个人抓住了,上官婉儿咬牙想骂人时,发现抓住她的是赵渊,他二话没说把她往背上一甩。 身边赵谦慢悠悠道:「靠你一个女儿家去救人,我们都不要脸了?」 「那把我放下吧,」上官婉儿道,「这样会影响到你们吧?」 赵渊垫脚一跃而起,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他已经跑出去至少十米远,上官婉儿根本不敢睁开眼睛,雨水打得密集,她明白如果靠她自己在短时间之内到达刘家村几乎是痴人说梦,既然赵谦愿意帮忙,她就在需要指方向时说话,其他时候尽己所能不在路上添麻烦。 「快到了!」上官婉儿伏在赵渊背上数着时间,看到刘家村的标识时大声叫道,「还有一盏茶时间!」 赵谦和赵渊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把上官婉儿放在旁边,低声嘱咐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们把人带来了,大家就一起往上走!」 上官婉儿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去了也是给别人添麻烦,于是点了点头:「好,你们小心,半盏茶时间内能救就救,救不了也先回来!」 第28页 赵谦笑着,抬手揉了一把上官婉儿的脑袋,转身和赵渊一块儿往村里跑去,她看着他们的背影,右眼皮突然开始轻微抽搐了起来,她慢慢抬手按住了眼皮,心里默默祈祷着这一场浩劫能够平安度过。 时间在这种焦急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上官婉儿全身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她抖着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为其他两位队友估计着时间。 就在这种难熬的等待中,上官婉儿终于看到了赵谦他们的身影,他们抱着几个孩子飞快地往这边跑,身后跟着一群村民。 上官婉儿松了一口气,她大声呼喊着:「往西边!那里有一座比较高的山坡,还有时间!往上跑!」 她转身在前面跑,其他人在后面跟着她,上官婉儿几乎是闭着眼睛往上跑,几次差点被树根绊倒,她都神奇般的稳住了身子。 快跑!快跑!上山!上官婉儿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一切事物在她眼里都好像被揉碎了,她看不清道路,最后只能凭着自己本能的方向感往上跑。 恍惚间,她好像听见了河水冲垮城镇的声音,摧枯拉朽,坚不可摧,它一路高歌猛进,迫不及待要收割生命。 也许已经有人被卷进了这漫漫洪涛之中,也许他们的努力根本算不了什么……上官婉儿咬牙摇了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脑海。 再坚持一下,她跑到一个位置时停住了,她的右手边有一个山洞,缓缓舒了一口气,她回头看向众人:「大家可以暂时在山洞中歇脚。」 上官婉儿回头看过去的时候,瞳孔骤缩——在挤挤攘攘的众人之中,一个女人摔在地上,但他身后的人根本停不下脚步,几只脚从她的背嵴和手臂上踏过去。 上官婉儿下意识往那个女人那里跑,大声让其他人慢一点,想要把她拉起来,但没有人听到她微弱的声音,混乱之中,一个人推了她一把。 她感觉自己一脚踏空,整个人摔下了山嵴,向着滚滚江水而去。 原本耳畔那模糊的水声,眼前被雨幕遮住的残酷画面,在她掉下去的一剎那变得清晰了起来。 她看见咬着众人脚跟的浑浊河水,听见了妇孺嚎啕的哭声,闻到了河水里潮湿的腥味,她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灵敏的感知力。 我要死了吗?上官婉儿茫然地回头,想要看向家的方向。 第16章 要快!快!明崇俨下了山,几乎是疯了一般跑到了拴马的棚子里。 但马棚里连一匹马也没有,他望着空空荡荡的马棚和里面漂在水面上的草料,似哭似笑地哭号了一声,一拳打在了马棚的柱子上。 木屑纷飞,明崇俨指节慢慢渗出血丝,很快又被雨水沖走了。 必须要冷静,婉儿还在努力。他狠狠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雨水,转身又迈着酸涩的双腿往府邸方向跑去。 水已经漫上了他的小腿肚,明崇俨没注意到脚下,一脚踩到了滑腻的青苔,一头栽进了水里,带着泥土腥味的水就那样呛进他的喉咙里,他尝试了好几次才撑着手臂站起来。 此刻的他堪称狼狈,一只鞋不见了,那一身道骨仙风的道袍也已经湿透了,沾着乱七八糟的泥水和草叶,头上的芙蓉冠已经摔歪了,散乱的头发里夹杂着泥沙,他两手空空地站在路中央,看着水从他小腿边哗哗流过,只觉得一阵疲惫从心头升起。 「道长。」 听到呼唤声,明崇俨转头看去,只见一辆小小的马车就停在他身边,车帘微微打开一角,善导光熘熘的脑袋就在那一角里闪着慈悲的光,善导惊讶地看着一身狼狈的明崇俨,待看清他面上的表情时,他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开口快速道:「明崇俨,快上车!」 明崇俨伸出手,善导不顾泥泞拉住了他的手腕,暗黄色的袈裟和淡青色的道袍在此刻的倾盆雨水中重合。 善导把明崇俨拉进车厢里,高声吩咐车夫道:「先去明府。」 马车转了个方向,艰难向前走。善导用袖子擦了擦明崇俨的脸,眼睛里闪烁着曾经从来没出现过的明锐,他冷静地问道:「这水灾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武后和陛下骗了我们。」明崇俨试图冷静下来,但是眼前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让他根本没办法很好地组织语言,雨水从他的头发里不断向下滴着,「没有舍利子……她没给我……」 善导深深吸了一口气,蓄力狠狠往明崇俨脸上扇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明崇俨的脸歪到了一边。 眼前色彩斑斓令人噁心的画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善导深沉如井的双眼。 「冷静一点,」善导冷声道,「我们可以做好的。」 明崇俨深呼吸了一下,他低声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了善导。 「你是说,压制龙脉的舍利子武后没给你?」善导慢慢蹙紧了眉头,他转头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明府大门,双手在袖子里逐渐缩成拳头。 他低垂着眼皮,难以看到其中神色。 等车停下的一瞬间,善导长长地嘆息一声,仿佛做下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决定。 明崇俨想跳下车,善导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袖子,慢慢把一个金色的印章交到了明崇俨手里,声音低沉却坚定:「这是老衲的金印,你到时候拿着这个东西应该可以命令老衲手下那些人。」 第29页 「我要这个干什么?」明崇俨把金印塞回善导手里,「你干嘛突然给我这个?」 善导双手合十,声音飘渺慈悲,仿佛入世的佛陀:「老衲修佛数十年,若此时就地坐化,想必也会有舍利子现世,你就用这个去镇压龙脉吧。」 听到这话,明崇俨愣住了,待他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一下:「善导大师,就您几十年的道行,这镇压龙脉的活儿还轮不到您。」他转身往府里跑,留下一道声音—— 「我师父天一道人才够格。」 善导听到「天一道人」的名号时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后恍然,原来是你的徒弟啊。 他双手合十,抬头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仿佛在跟一个看不见的人打招呼。 若是你的徒弟,我就放心了。 明崇俨很快跑了回来,怀里护着一个小小的罈子,跳上了车,他小心翼翼把罈子放进车厢里,然后让车夫先回去,他驾着车往西山的方向而去。 善导端坐在座位上,没忍住好奇,抱起了那个黑色的瓷坛细细端详,待看到贴在瓷坛上的红纸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突然觉得方才的话说得太早了,这显然不能放心啊! 「这是什么?」善导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骨灰罈。」车厢外的明崇俨回答了一句,「我师父的。」 善导望着红纸上硕大的「梨花酿」三个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天蹦出一句:「令师真是爱好别致。」 明崇俨低低的声音传来,在嘈杂的雨声中几不可闻;「我师父死前喝了一坛梨花酿,要我把他装进酒罈里,日后在凡间游历时帮他留意一下,若是有风景好的地方就把他撒在那里。」 「可是我听说天一道人葬在他修道的山上啊。」善导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他怀疑地看着那个一看就不靠谱的罈子,又看了一眼怎么看怎么不靠谱的明崇俨。 「那是我立的空碑,」明崇俨淡淡道,「免得后世弟子没有地方祭拜。」 善导吐出一口气,向着那只酒罈念了一段往生咒,又觉得自己的举动看上去有些荒谬滑稽。 「就只能到这里了。」明崇俨停下车,他把骨灰罈抱了出去,抬眼看了善导一眼:「你去军营,让人去救灾民,如果龙气没有被封印住,我也没回来,」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后面的事情就只能拜託您了。」 「你会回来的。」善导目光澄澈坚定。 明崇俨淡淡一笑,他抱着骨灰罈上了山。 善导看着他的背影,握着缰绳调转马头往军营而去。 水花翻涌而来,上官婉儿抬手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东西稳住自己,十指在石壁上划出十道悽厉的划痕。 我不想死。上官婉儿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娘亲还在宫里等着我,我还没看过这万千风情的山水,我不能死。 手突然碰到一根树枝,她迅速握紧,任由枝丫上尖利的木刺扎破了她的手心,并不粗壮的小树哗啦啦被她带出一片石沙,晃晃悠悠了几下之后,好歹还是勉强让上官婉儿没有继续掉下去。 上官婉儿如鼓的心跳终于慢慢缓和下来,她看了一眼脚下奔涌而下的河水,顶上传来赵谦的声音:「婉儿!」 上官婉儿抬头回应了一句:「我没事!」 「我让赵渊下来救你,你坚持一下。」赵谦的声音又传来。 「小心点!」上官婉儿叮嘱了一句。 赵谦带着那位被上官婉儿救回来的,踩折了手臂的女人进了山洞,赵渊在山崖边用短剑试了试,慢慢向山崖下爬过去。 上官婉儿手心的血被雨水沖刷着,顺着手臂流进了衣袖里,她感受不到疼,只觉得整个人像是飘在云端,她知道这个情况并不乐观,也许是因为淋太多雨,她已然受了风寒。 但这种时候绝对不能出事,她咬着舌尖,感受到口腔里瀰漫的血腥味,上官婉儿微微清醒了一点。 雨水还在不停地掉落下来,河水奔涌的声音依然嘈杂。 时间不断拉长又缩短,上官婉儿在这等待之中,慢慢合上了眼睛。 等赵渊看到上官婉儿的时候,她的情况已经非常糟糕了,脸色惨白,眼神涣散,手却依然死死抓着树枝不肯动,鲜血濡湿一大片青色袖子。 赵渊一只手拿着短刀,另一只手拍了拍上官婉儿的脸,轻声问道:「你怎么样?」 上官婉儿没有动,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已经不会对外界的事物作出反应了。 赵渊微微皱紧了眉,他一只手挽住了上官婉儿的腰,想要把她从树枝上扯下来,但是他惊讶地发现,上官婉儿依旧死死握着树枝,即使木刺已经把她的手扎穿了。 赵渊第一次对一个小姑娘肃然起敬,他把上官婉儿拴在背后,然后挥手斩断了树枝,背着她往上攀爬。 明崇俨打开了骨灰罈,双手掐诀,罈子慢慢升上半空。 「师父,救救这洛阳的百姓吧。」明崇俨默默想着,双手一翻,星星光点就从罈子里飘起来,它们泛着温柔的银光,从罈子里出来时还有些惊奇似的,绕着明崇俨转了一圈。 「对不起,」明崇俨苦涩地笑了笑,「当初答应了您要带您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如今,徒儿怕是要食言了。」 银色光点蓦然散开又猛地聚集在一起,它们慢慢聚成一团流云般的光晕。 第30页 明崇俨就在这团光晕之中,看到了他的师父。 银色光辉中,天一道人章予怀现出虚影,他看着自己的小徒弟,仿佛安慰般沖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别自责,不是你的错。」 明崇俨瞪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物似的,他快跑几步想要抱住章予怀,但下一秒这团银光骤然散开,明崇俨什么也没抓住。 不要,师父!他急切地想要抓住银光,抬着头拼命寻找捞着四散的光点,没注意脚下,被祭坛边的香炉绊倒了。 明崇俨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痛楚。 忽然一股柔和的力量扶起了他,他睁眼看见一缕银光绕着他的背,将他託了起来。 小时候他学走路时,常常会摔跤,但他从来没害怕过,因为明崇俨知道,天一道人始终站在他身后,他会在他要摔倒时托住他的背,不让他受伤。 就像现在这样。 : 明崇俨耳畔好像又传来了那时孩童们渺渺的读书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银光绕着他转了三圈,以作告别,随后飘然而上,慢慢包裹住了破损的龙脉,龙气几次想摆脱银光的封印,在光晕中左沖右撞,都被银光以强硬的威势压制下去了。 良久的拉锯之后,龙气失去锋芒,回到了龙脉之中,银光也慢慢消散了干净。 明崇俨站在祭坛上,呆呆地看着银光消失,他第一次感觉到章予怀是真的死了。 他守着师父,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没觉得师父死了。 他一把火把师父的尸首烧成一罈子骨灰时,他没觉得师父离开他了。 就刚刚,他看到银光全然消散的时候,他才真的意识到这个从小把他带上山,教他道法人情的师父,是真的不在了。 大道孤独啊! 明崇俨慢慢跪下向着石壁磕了一个头,望着浩然虚空轻声道:「师父,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了。」 如瀑的暴雨终于止住了,乌云渐渐散开,一缕金色的阳光破开云层,执着地把自己的光芒洒向这个一片狼藉的地方。…… -------------------- 作者有话要说: 呼……龙门副本终于要结束了,下一章上官婉儿就可以再见太平公主了!ps:文中引用云山苍苍等诗句出自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因为作者知识储备不足,一时间找不到更好的句子代替,所以只能让这句话暂且穿越一下,祝大家看文愉快 第17章 十日后,上官婉儿慢慢睁开眼睛,入目是熟悉的帐幔纹理,她皱了皱眉,从虚幻的梦境中彻底清醒过来。 「你醒了。」明崇俨的声音响起,他把桌子上的药端到上官婉儿面前,「快把药喝了。」 上官婉儿接过药却没喝,她抬头看向明崇俨,「那些村民呢?」 「都安置好了。」明崇俨目光柔和地看着她,「不用担心。」 上官婉儿松了一口气,她将药汁一口气全部吞下,平静得仿佛感受不到那药汁挑战极限的滋味似的,只是在咽下去的一瞬间蹙了蹙眉,「以后不要亲自给我煎药了。」 明崇俨把碗收回来,抱怨似的说道:「良药苦口啊。」 「我要回长安。」上官婉儿突然说道。 明崇俨沉默片刻,眼神微微游移,他低头闻了一下药碗,「也不至于为了逃避我煎的药,特意跑回长安去吧。」 空气安静两秒,上官婉儿伸手抵着额角:「你想什么呢?」 「那你为什么突然想回长安?」 「我不仅要回长安,」上官婉儿声音愈来愈低沉,也越来越坚定,「我还要走上朝堂,我要做官。」 明崇俨把手里的碗放下了,淡淡道:「你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上官婉儿昂起脑袋,一字一顿道,「我要辅佐一代明君清肃朝纲!」 「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明崇俨站在上官婉儿面前,对着年轻的少女轻声道。 「我知道,」上官婉儿眉目刚烈,她回忆起救人时那惨烈的场景,在悬崖上吊着的绝望,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抬眼看着明崇俨,「孟子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由己飢之也。这个道理连一群山匪都懂,可应为天下百姓掌权者却不明白。」 「如若今后朝堂上竟无一人愿为百姓发声,我愿做这第一人,」上官婉儿顿了顿,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吐出心中的愤懑般,「如若当权者仍旧执迷不悟,我便另扶明君整理朝堂!」 明崇俨手里的碗骤然落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房间里一片安静,两人一时都没继续说话。 上官婉儿知道方才自己说的话可谓大逆不道,明崇俨身为大唐臣子,就算再随和,也肯定不会认同她这一番话的。 「不愧是师姐和上官师兄的女儿啊,这性子与他们二人简直一模一样,」明崇俨慢慢蹲下去一片片捡起碎瓷片,这位大唐臣子低低嘆了口气,「这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想做就去做吧。」 上官婉儿倏忽抬眼,看见明崇俨收好了瓷片,对着她眨了眨眼睛,「曾经上官师兄叛出师门前,广交天下好友,与山匪月下畅饮,与纨绔投壶骑射,山下喝得烂醉如泥时,还在山门前用剑刻下歪歪扭扭的『天地正心』四个大字,惹得师父一巴掌拍碎了山门,让他足足抄了两百遍山规,与他相比,你又算什么呢?」 第31页 上官婉儿想像到那个场景忍不住低声笑了一下。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崇俨看着上官婉儿道,「师兄师姐都是跳脱至极的性子,生出的女儿倒是安静沉稳,只是这腔子里的心都是一脉相承的烫。」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上官婉儿说着,「这世间若没人愿意,那我便做这开天闢地第一人……我父亲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明崇俨摇了摇头,他打开门,要出去的时候顿住了脚步,微微回身,他对着上官婉儿道:「十月二十八日午时之前到长安太平观,千万别迟到,那里会有人带你入宫。」 上官婉儿愣了一下,看着明崇俨走远的背影,她默默在舌尖咬了一个名字:「太平?」 十月二十八日。 上官婉儿紧赶慢赶,还是终于在这个日子前赶到了长安,去太平观的前一天晚上,她在客栈的床上翻来覆去。 她闭着眼睛,脑中纷繁复杂,一会儿是大明宫中的娘亲,一会儿是洛阳大水的景象,一会儿又是明崇俨凝重的表情……最后划过的是一个明艷华丽的身影。 上官婉儿骤然睁开了双眼,她慢慢坐起身来,太平观,她想着,是我想的那个太平观吗?跟太平公主有关系吗? 「真是疯了,」上官婉儿摇着头,自嘲道,「太平公主怎么会离开大明宫跑到那么远的道观里去?那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道观罢了,你这么敏感干什么?」 她又慢慢躺下去,闭上眼睛的时候,耳畔好像又传来一声稚嫩却笃定的声音:「毕竟你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 上官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狠狠踹了一脚床脚,这觉别想睡了! 每当她觉得太平公主的话其实是无心之言,这不过是一个误会的时候,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人用各种各样的方法让她怀疑自己的判断。上官婉儿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无稽的事情,当今圣上唯一的女儿怎么可能跟一个掖庭的官婢有关系呢? 但是种种迹象又由不得她不怀疑,这件事情又不能直接问太平公主…… 上官婉儿翻了一个身,强行让自己闭上眼睛,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上官婉儿第一次失眠了,她耷拉着眼皮,慢慢挎着自己的包袱往太平观走。 太平观离此地不算远,只不过要走一段不算短的山路,所以上官婉儿早早就出发了。 朝阳初上,山路崎岖,路边偶尔有鸟雀啾鸣,看过去的时候却只有一片幽幽的树影,前一天下了雨,路上湿滑,上官婉儿拿着一根树枝撑着,小心地向前走着。 就在这时,头顶上传来异响,她仰头一看,只见一条蛇盘在树枝上,朝着她嘶嘶吐信,见她仰头,闪电般探头咬向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下意识就拿手中的木杖打过去,蛇受惊缠上木杖,顺势游走一口咬在了她手臂上。 上官婉儿咬牙,一手抽出庄周蝶,连着蛇与木杖一同被削成了两段。 蛇身在地面上抖动两下,随后静止不动了,她松了口气,低头吸出蛇毒,转头吐了出去,又伸手掏出明崇俨以前随手炼制送她的解毒丸,在嘴里嚼几下咽了下去。 明崇俨曾说此药可解百毒,希望他不是诓我的。 可眼前的景象慢慢变得昏花起来。 不行,午时之前,我得赶到太平观,不能倒在这里。上官婉儿握紧了手中的木杖,但下一秒,她就毫无预兆地倒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上官婉儿倒在地上的身影微微一动,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本来还稍显茫然的目光在看到树叶间洒下的日光时骤然锐利起来。 现在什么时辰了?上官婉儿撑着木杖想站起来,却失力再次摔倒在地,手掌擦过粗粝尖锐的石头,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血一下子洇出来,滴在了泥土中。 上官婉儿倒吸一口冷气,这伤口的痛楚让她头脑突然清醒了,她咬住袖口随手撕下一片衣袖,又咬着在手掌上绕了几圈绑紧,勉强止血后,撑着庄周蝶往外走。 出了树丛,她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眼神一下子沉了下去——现在肯定已经过了午时了,她紧紧捏着手杖,一丝悔恨浮上心头。 赶不上了,不该求快走这条路的。上官婉儿咬着舌尖,不管太平观里等她的人是谁,现在肯定已经走了。 她迟了太多了。 上官婉儿犹豫了片刻,看了一眼漫长的山路,咬牙还是继续往山上走。 先上山再说,如果人已经走了,就暂时住在那里,等下一次进宫的时间。上官婉儿艰难地向上走着,反正无论结果如何,绝不能现在就放弃。 等上官婉儿走到太平观观门前时,已经是未时六刻了。她慢慢走上前,轻轻扣响了观门,没等多久,一个穿着素净道袍的少女把大门打开了一条缝,她上下打量了一眼上官婉儿,眼神落在了上官婉儿手里的剑鞘上,「你是?」 上官婉儿注意到对方的目光,便把剑收回身后,对少女道:「我是来找观主的,有人说他能带我入宫。」 少女明白了,她双手用力拉开了门:「进来吧。」 上官婉儿进了门,惊讶地发现院子里竟然还停着一辆马车,她猛然看向少女,少女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马车,顺口解释了一句:「观主见你还没到,便在此地多逗留了些许时辰。」 第32页 上官婉儿知道少女所说虽然轻描淡写,但实际上这是足足一个多时辰。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叫镜虚,」少女一边为上官婉儿引路,一边随口介绍道,「观里的人都被观主派出去找你了,所以现在看上去没什么人,我先带你去找观主,等其他人回来之后,你们再回宫。」 上官婉儿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第一次感受到这么明显的好意,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镜虚走到一扇门前,敲了敲门:「观主,她到了。」 等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声飘渺的回应:「让她进来。」 镜虚便示意上官婉儿开门,上官婉儿轻轻推开大门,只见面前是一座高大的太清道德天尊像,人像下站着一位穿着华美宫服的少女。 她背对着上官婉儿,乌黑浓密的头发在头顶上挽成一个发髻,两支沉甸甸的金簪分插在发髻两侧。 烟雾裊裊中,她慢慢回首,白皙端庄的面庞就这样出现在上官婉儿的视线里。 这太平观观主竟然真的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女儿,大唐最尊贵的公主。 当今太平公主。 第18章 大殿空旷,太清道德天尊高高在上,沉默地看着这久别重逢的二人。 烟雾漫捲而上,太平公主的眉目竟若煌煌仙人,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贵气。 上官婉儿慢慢走入大殿,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她不甚熟练地行礼:「参见太平公主。」 李令月走上前扶住上官婉儿,华丽的宫装在青石地板上拖曳,发出一片细微的沙沙声,「快起来,」触碰到上官婉儿的手掌时,李令月感觉到手中一片湿润,她垂眸看见掌间袖上一片血迹,她微微蹙了眉看向上官婉儿,「你没事吧?」 上官婉儿看见李令月华美宫装袖子上那一大片鲜红的血迹,心知自己闯了大祸,急忙缩手,将受了伤的手藏在袖中:「对不起公主殿下,我……」 李令月打断了上官婉儿的话,她抬眼看向镜虚:「把药房的伤药拿来,还有让其他人别找了,」她拉着上官婉儿往自己的房间走,要进门时脚步顿了顿,回头道,「这些废物找个人,找了这么半天都没找到,让人受着这么重的伤自己跑回来了,这山就这么大?他们真的找得这么艰难?」 镜虚垂眉作揖:「公主息怒,镜虚会管束好观里的人。」 李令月拉着上官婉儿往里走,转身合上门前,只留下淡淡一句:「让他们自己去领罚。」 上官婉儿没见过李令月发怒的样子,应该说,李令月几乎不会在她面前发火,如今对方第一次展现出皇家公主的威势,她却觉得很自然,仿佛这样一举一动皆带着压迫感的人才是真正的太平公主。 「你坐在这儿,」李令月指着小榻道,「等会儿我给你上药。」 上官婉儿受宠若惊,她摇着头:「不了,公主,我们还是先入宫吧,我已经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您无需为这些小事劳神。」 「这可不是小事。」李令月用力把上官婉儿摁在榻上,「反正入宫时间已经迟了,迟一个时辰,迟两个时辰没多大区别,你别担心,这件事我心里有数。」 镜虚就在此时敲了敲门,「公主,伤药拿来了。」 李令月开门拿了托盘,镜虚愣了一下,随后明白公主的意思,她放开手慢慢退下去。 「伤口太深,这伤药也不是特别好,等会儿可能有点疼,你忍着点。」李令月把放着药的托盘搁在桌上,从中拿了一只药瓶和一卷白布朝着上官婉儿走来,「我先帮你清理伤口,你如果害怕的话,可以把头转过去别看。」 上官婉儿惊讶于对方滴水不漏的温柔,对于这不按套路出牌的做法,她也已经近乎惶恐,便往回退了退:「公主殿下,我可以自己来……」 「没关系,你自己一个人不好清理伤口,」蹲在上官婉儿面前的李令月嘆了口气,抬头对她说,「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的,一件小事而已。」她说完,想了想又把手中的白布扯下半截系在上官婉儿眼睛上,「你现在看不到我,就假装在你面前替你处理伤口的不是什么公主,而是一个叫李令月的普通女子,感觉会不会好一点?」 上官婉儿双眼被缚,手上的感觉反而愈加明显,她能感受到李令月轻微的呼吸打在手掌上,能感觉到水流慢慢沖洗过伤口,能感觉到对方手心的温度,还有她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太安静了,周围的一切都太安静了,安静到即使镇定如上官婉儿这样的人,也会在这种氛围中平添出些坐立难安的焦躁来。 李令月小心地上过了药,然后用干净的布条一点点把上官婉儿的手掌缠起来,抬手解开了上官婉儿眼上盖着的布条。 布条落下,刺眼的光芒瞬间淹没了上官婉儿的整个视线。 她下意识要闭上眼。 可闭眼后,眼前仍旧残留着方才看到的场景—— 一片灿烂光辉中,李令月抬头看着她,额上微微细汗,但唇边却有着一抹醉人的笑意。 仿佛静谧中耳畔有风铃叮咚一响,上官婉儿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动的频率突然就乱了。 李令月放开了上官婉儿的手,起身收拾药瓶。 上官婉儿却不适应似的蜷了一下手指,仿佛想留下些什么似的,但掌间却空留下些残温的错觉。 第33页 不要慌,上官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许多想,这件事到此为止,出去之后不要向任何人提及,不要回忆,就当做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你必须要冷静,她是公主,她可以任性,但是你不可以。 以后如果可以,还是尽量少和太平公主接触,剩下的等以后再说。 李令月回身拉住上官婉儿的手,轻声道:「你现在好一点了吗?我们回宫吧。」 上官婉儿睁开眼睛,低着头瓮声瓮气道:「是。」 回程路上,太平公主上了皇室规格的马车,上官婉儿随后进入另一辆稍微低调些的车。 发现她们二人不同车时,上官婉儿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才想起自己还被蛇咬过,她坐在马车里慢慢摸上了自己的脉搏,蛇咬过的伤口已经不再红肿,头晕的症状也十分微弱,但脉搏跳动的频率仍旧很快。 也许方才心跳得那么快,不过是因为蛇毒没有被清干净吧? 上官婉儿展开包袱,又拿出一瓶解毒丸,随着温水吞服而下。此时她才开始有些后怕起来,她慢慢握紧了手里的杯子,仿佛是死里逃生过一回。 长安大明宫。 上官婉儿站在太平公主车架外,拱着袖子道别:「此番多谢公主相帮,奴婢心繫母亲,就先回掖庭去了。」 她说完之后,马车里半晌没有动静。 上官婉儿垂下眼睫,她寻思自己说的话对于一位多情的少女来说,也许有些无情了。 但是,无论如何,她和这位尊贵的公主之间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她不能深陷在这其中。 上官婉儿转身要离开。 谁料李令月在这时掀开了车帘,向她低声道:「明崇俨已经写信把你推荐给了母后,只是你年纪太小了些,我听说你念书极好,便向母后把你借到我身边来教我念书。」 上官婉儿听言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她立即弯腰作揖:「公主的好意奴婢心领了,只是这恐怕不合礼数……」 「没什么合不合礼数的,你放心,」李令月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到时候你在我身边,以我的贴身侍女的身份行走,在宫里会自由一些。」她想了想又说道,「也可以把你娘亲从掖庭里接出来,掖庭劳役繁重,你娘一个人恐怕吃不住。」 上官婉儿被她说动,只好再次深深作揖;「多谢公主殿下。」 「去吧。」李令月微微笑了下,转头命令车夫继续走。 车轮辘辘声逐渐远去,上官婉儿在原地愣了许久,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等公主的车架已经过了转角看不见了,她这才恍然回神,抬手揉了揉额角,往掖庭而去。 上官婉儿推开熟悉的房门,随口道:「娘,我回来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一个人也没有。 上官婉儿又叫了一声,依然没有回应。她慢慢皱紧了眉头,缓缓往外走:「不在?她又去哪了?」 床上传来一声咳嗽,上官婉儿骤然回首,只见厚重的被子下伸出一只细细伶仃的手。 上官婉儿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了脑子里,她猛地扑过去,掀开了被子。 待看到被子下的人影时,上官婉儿不由得后退一步,不可置信道:「娘亲?是你吗?」 离别不过短短三年,郑月如今却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她双颊凹陷,躺在床上微微眯着眼睛,双眼迷离恍惚,她看到上官婉儿,眼睛微微一亮,轻声道:「庭芝,是你吗?你来接我了吗?」 「我是婉儿。」上官婉儿眉目骤然冷下去,「娘亲,您不想要我了吗?」 郑月皱了皱眉,嘴里无意识地反驳道:「怎么会?婉儿已经被我送到洛阳去了,怎么可能现在就回来?」 「你把她送到洛阳,交给师弟照顾,然后自己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在掖庭里,就可以彻底抛下婉儿,追随你那死去的丈夫了是吗?」 「哎呀,你把我说的好没责任感,」郑月耍赖道,「你知道我这个人不擅长离别的嘛,再说在洛阳过了那么多年,婉儿到时候还记不记得我都两说呢。」 上官婉儿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噼头盖脸对着郑月骂道:「你休想!我告诉你郑月,你要是敢死,我就把婉儿也杀了!」 郑月骤然睁大了双眼,「要不要这么狠……」她的话在看清眼前之人时戛然而止。 「……婉儿?」郑月动了动嘴唇,望着跪坐在床边,双眼含泪还要摆出一副恶狠狠样子瞪着她的少女,难以置信地说,「你怎么就回来了?」 「回来给你收尸!」上官婉儿恶声恶气道。 郑月嘆了口气,没有在意上官婉儿气急之下说出的混帐话,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婉儿长高了,也变漂亮了。」 「少说废话,」上官婉儿擦了一把眼泪,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对着郑月道,「我去找太医,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出门往太平公主的宫殿跑去,只有公主才能找太医救命。 第19章 上官婉儿没见到李令月,她跑到公主寝殿时被一位宫女拦下了。 这位宫女穿着杏色宫装,头上插着几根精緻的银簪,从穿着打扮能看出来品级不低。 「姐姐,我找公主有急事。」上官婉儿低着头轻声道,「您可以先去通禀一声,公主会见我的。」 谁知那位宫女不过上下扫了衣着寒酸狼狈的她一眼,便讥讽一笑:「公主不见人。」 第34页 上官婉儿捏着袖子,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姐姐,拜託您了,我娘病得快死了,我想请公主替我请太医来救人,人命关天,还请姐姐通融一下。」 「大胆婢女,这样一件小事也来打扰公主。」宫女横眉,双眼含着丝怒气,「现在还敢指使我,我说了公主此时不见人,就是不会见人,别说不过是一个贱婢的死,就算是你们这些奴婢都死绝了,我也还是这句话:公主不见人!」 「姐姐,我不过想请您通禀一声而已,这件事情很难吗?」上官婉儿在这里被宫女一堵,心火一起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今天你说就算我们这些奴婢死绝了,你也还是这句话,那将来若是公主的乳母也病了呢?你也还要拦在这里不许人进吗?」 「你们是些什么东西?也敢与公主的乳母相提并论?」宫女厉声道,「不过都是些轻贱的东西罢了。」 「张口闭口轻贱,满脑子媚上欺下,却连自己的本职工作都不愿意做,」上官婉儿断然道,「我们二人到底谁更轻贱!」 宫女看着面前站得笔直的上官婉儿,冷笑一声,「来人,把这个不识礼数的贱婢拉下去,教她什么叫作尊卑有别,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这般口出狂言!」 几个人上前想要抓住上官婉儿,但上官婉儿一低腰躲过了其他人的手,下意识就大声道:「姐姐莫不是心虚?」 宫女面色一变,连忙命令那几个抓上官婉儿的人道:「还不快点把她的嘴堵起来,惊扰了贵人,你们都别想活了!」 上官婉儿正要说话,一只大手猛地盖住了她的脸,死死压制住了她的动作。 她想挣扎,可那只手越捂越紧,感觉到呼吸困难,上官婉儿张嘴咬住那只手,这一下使出了她吃奶的劲,捂着她的人忍不住一声惊呼放开了她。 上官婉儿在齿间感受到血腥味,正要说话时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温润低沉的声音。 「怎么回事?」 几个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位穿着金黄蟒袍的男子站在墙角正皱着眉看他们。 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宫女看到来人时,眼神一颤,急忙蹲下行礼:「奴婢教训下人,无意惊扰太子殿下,还请太子殿下饶命,奴婢这就把人带下去!」 上官婉儿愣住了,她头脑中霎时划过当初一身金黄袍服的少年,也连忙转身蹲下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李弘走上前来,低声道:「皇妹正在与父皇母后说话,你们声音这般大,莫不是不要命了?」 上官婉儿一惊,原来公主不见人竟是因为圣上和武后在吗? 「都是这个奴婢在此挑事,」宫女指着上官婉儿道,「我已经告诉她公主不见人,她还要往里闯。」 「我没有,」上官婉儿打断宫女的话,「我想请这位姐姐去通禀一声,可她不仅不告诉我不能通报的理由,还在此放言说哪怕是宫里的奴婢都死绝了,她也不会放人进去。」 宫女抬起头不忿道:「太子殿下,我一直是公主的贴身婢女,这些年来从来都是兢兢业业,未有一刻敢放松,这个奴婢上来就说我媚上欺下,这难道不是挑事?」 上官婉儿没说话,此时跟宫女扯皮绝不明智,她低着头道:「奴婢上官婉儿,祖父是前任大唐宰相上官仪,祖父曾经在弘文馆教过太子殿下诗书礼仪,如今人命关天,还请太子殿下看在祖父的面子上帮婉儿一个忙。」 「你是上官婉儿?」李弘的声音里染上一丝兴味,「抬起头孤看看。」 上官婉儿微微一滞,但还是顺从地抬起头来,她直视着面前一身清贵的李弘。 李弘有些惊讶于对方毫不避讳的视线,下意识正视面前这个粗衣不掩清丽的少女,半晌,他嘆了口气,「我听人说,太平在观里为了等一个人好生耽误了许久,孤当时就好奇那个人该是什么样,如今倒是见了本尊。」 上官婉儿听到太平二字时下意识一愣,待听明白李弘说的话之后,不由得低头道:「此事是奴婢的错,连累公主错了时辰……」 「无妨,」李弘轻轻笑了一声,「孤这个妹妹自五岁大病一场之后性子变了许多,去了太平观,与我们就更生疏了,此番她特意向母后请命,让你到她身边来,为了你她向父皇母后好生撒了一通娇,父皇母后一高兴就不打算治你的罪了。」 上官婉儿呆愣一刻,她没想到自己没获罪居然是因为这个。 「只是将来你做了太平的贴身侍女,可就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了,否则将来打的就是太平的脸了。」李弘沉下声音提点了两句。 上官婉儿再次行礼,真诚道:「多谢太子殿下提点,婉儿不胜感激。」 李弘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一眼旁边一言不发的宫女,问道,「你方才是因为什么想见太平?」 「奴婢的娘亲生了重病,奴婢来这里是为了找公主帮忙的。」上官婉儿低声道。 李弘讶然,他急忙追问道:「你母亲可是郑氏?」 「正是。」 「这样,你拿着孤的信物去太医署,让太医去看看。」李弘伸手拿出一块玉佩交给上官婉儿,「太医们看到这玉佩自然会明白孤的意思。」 「多谢太子殿下!」上官婉儿紧紧握着玉佩,作揖道谢。 「去吧。」李弘说完又看了一眼站在一边低着头放低呼吸的宫女,「其他的事等着太平来处理吧。」 第35页 宫女抬起头想说什么,可在看到李弘的眼神时心头一颤,她连忙跪下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奴婢回头就向公主请罪,还请太子殿下饶了奴婢这一回,奴婢下次不敢了……」 李弘只说了一句:「谁的命都是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是,奴婢记住了。」宫女掉着眼泪道。 「孤只是提醒你一句,」李弘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宫女,嘆了口气,「算了,到时候自己去跟太平说。」他说完,没多管那个宫女的反应,自顾自要往宫殿里走。 此时上官婉儿已经下了阶梯,刚踏上青石铺陈的宫道,就听见身后一阵响亮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 上官婉儿一惊,大明宫里严令任何人在此都不得上马,谁胆子这么大,敢在这条路上驭马骑行? 她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笑得肆意的男子骑着一匹骏马正向着她疾驰而来,他回头不知跟后面追着马跑的人说着什么,没看到站在宫道上的上官婉儿。 马蹄飞扬,溅起微尘,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便跑到了上官婉儿面前。 上官婉儿下意识想躲,骏马自具灵性,也跟着躲了一下,可偏偏一人一马都往一个方向躲。 眼见着马就要撞上她了,男子用力拽紧缰绳:「吁——」 骏马前蹄高高扬起,擦着上官婉儿停住了脚步。 男子骑在马上,居高临下道:「你怎么呆愣愣的?不知道躲吗?」 「沛王殿下!不可啊!」 「殿下,大明宫驭马危险!」 「还请殿下放过小的们吧。」 那一大群追着马跑的人这才追上来,七嘴八舌道。 沛王?上官婉儿看着那个肆意飞扬的男子,心想,这个胆大妄为,敢在宫道上骑行的男子居然是当今圣上第六子沛王李贤? 李贤被一群宫侍围着,绕了半天也没绕出他们的包围圈,不由骂道:「放肆!本殿的马你们也敢拦?」他拉着缰绳威胁,「再围着本殿,信不信本殿就从你们身上踏过去?」 宫侍们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还不快让开?」 宫侍们只好渐渐散开,就在这时,李弘的声音响起:「李贤,你在干什么?」 李贤面色一变,他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慢慢走向他的哥哥,脑袋中瞬间闪过许多小时候的屈辱历史,他挠着脑袋,嘿嘿笑着装傻:「皇兄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要去处理公务吗?」 李弘走上前,上下打量了李贤一番,眼神跟刀子似的,半晌,他冷声道:「还不赶紧给我下来!大明宫不准骑行的铁律你背到哪里去了?」 李贤讪讪下了马,他老老实实垂着脑袋:「皇兄,此事你别告诉父皇……」 「现在知道怕了?」李弘冷笑一声,伸出手往李贤脑袋上一拍,「方才不还挺威风的吗?」他顿了顿,开口道,「子曰:德之不修,学……」 「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徒,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李贤顺口接完,低声抱怨道,「皇兄,弟弟知道错了,你就别老跟我说这个了,耳朵都起茧子了。」 「起茧子了那你改了吗?」李弘冷哼一声,拉着李贤往宫殿里走,「跟我进去,好好跟父皇母后说说你最近都闯了些什么祸。」 李贤哭丧着脸,又不敢甩脱李弘的手,只好委委屈屈跟着走,一转头看见站在原地的上官婉儿,他狠狠瞪了她一眼,用口型道:「你给我等着。」 身边的宫侍张罗着把马牵走,上官婉儿看着李贤凄悽惨惨的背影无言片刻,转身往太医署而去。 第20章 郑氏的病并不乐观,几位太医把过脉后互相摇了摇头。 几人走出门,斟酌片刻,这才对上官婉儿说:「我等医术不精,令母沉疴已久,如今我等就算竭尽全力,也不过能勉强维持性命。」 「还请各位先生多加费心,」上官婉儿作揖道,「全力救治家母。」 太医们彼此对视了几眼,其中一个人走出来虚扶了上官婉儿一把:「此事既然太子发了话,我等必然竭尽全力,只是,」他顿了顿,艰难地继续说下去,「即使如此,令母的性命也不过三年而已。」 上官婉儿听言无意识后退了一步,双手在袖中轻轻颤抖着,半晌,她深呼吸了一下,消化完这个残酷的事实,对着太医们一拜到底:「拜託各位先生了。」 太医们开了药方,正要往外走时,却在门口顿住了脚步。 「臣等参见太平公主。」 上官婉儿骤然回头,只见李令月慢慢从门外走了进来,虚扶了一把为首的太医,「诸位平身。」 「病况如何?」李令月看了一眼郑月,被郑月的病容一惊,眉头不经意间蹙了起来。 上官婉儿没说话,一位太医便又把郑月的病因说了一遍。 「本殿要你们全力救治,」李令月居高临下道,「听明白了吗?」 太医们再次面面相觑,忙不迭道:「臣等遵旨。」 李令月挥了挥手,「你们下去找人煎药去吧。」 待太医们离开,李令月拉了一把上官婉儿的手,上官婉儿吓了一跳,猛地转头看向她。 李令月把上官婉儿拉到院子里去,免得吵醒了疲累而眠的郑月。 「别担心,」李令月安慰道,「令母不会出事的。」 上官婉儿慢慢点了下头,又很为难似的看了李令月一眼,犹豫了片刻,她俯身作揖道:「奴婢有一事相求,若是公主此番愿意相助,婉儿肝脑涂地必定报答公主之恩。」 第36页 李令月拉住了她,低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下令把令母接出掖庭,到时候就在我的宫殿边划出一个院落让她养病。」 「奴婢不敢。」上官婉儿低着头道,「此事于理不合……」 「无妨,」李令月微微笑了下,望着这位稚嫩的前世伙伴,真诚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 上官婉儿一时之间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只能再次弯腰道:「奴婢多谢公主,将来公主若有驱使,奴婢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可是你说的,」李令月伸出手指,放到上官婉儿眼下,「拉钩。」 上官婉儿不知所措地抬眼看了下李令月,只见她双眼微弯,像是两道初升的月牙,如葱白般的小指就举在上官婉儿面前,她笑道:「怎么?不敢啊?」 「怎么会?」上官婉儿眼神忽然柔和下来,也跟着伸出手指。 两根细长的手指勾在了一起,细微的光线下,这一刻仿佛就是地久天长。 「我来之前已经吩咐把令母接出去,我们在这儿稍等一会儿,等侍女们把东西收拾好了,我们就走。」李令月道。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块玉佩,对着李令月道:「公主,这是太子殿下的东西。」 李令月垂眸看了眼,伸手拿过来,沉思片刻道:「我到时候交给太子哥哥便是,你不必多跑一趟。」 上官婉儿低头犹豫了一会儿,又抬头道:「沛王殿下与奴婢似乎有些误会……」 李令月低声一笑:「放心吧,我这个六哥不记仇的。」 她看了一眼上官婉儿,发现她的眉眼上仍旧带着一丝担忧,不由自主又多说了两句,「再说,这件事本来就是六哥不对,太子哥哥已经跟父皇母后说了,父皇罚六哥抄书,这些天他估计出不了殿门,等他抄完出来,早就不记得你是谁了。」 「皇子殿下也要抄书吗?」上官婉儿不由好奇道。 「我这个六哥从小抄的书叠起来估计和他人一样高了,」李令月双眼放空,好像沉浸到什么回忆中一般,「以前太子哥哥还不是太子时,和六哥就互相看不过眼,常常为了些小事动手。」 上官婉儿诧异地看了李令月一眼:「太子和沛王也会动手吗?」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李令月想到以前的事情时,眼神亮了亮,「太子哥哥年岁大些,六哥打不过,便说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非要跟太子哥哥辩论。」 「哦?」上官婉儿察觉到李令月心情不错,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没想到六哥辩也辩不过,于是最后他们之间的辩论总会演变成对骂,」李令月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噗嗤一笑道,「有一次,他们二人互相骂爹骂娘,恨不得把对方父母骂个狗血淋头,骂到激动时,二人声音一个赛一个的大,忽然听到击掌声,转头一看,差点把魂给吓丢了——父皇母后在他们身后不知道听了多久,还笑眯眯地望着他们二人,那眼神说不出得瘆人。」 上官婉儿结舌片刻,摇着头赞嘆道:「这可真是……皇家风范。」 「父皇母后听了全程,深觉二人颇有市井之风,于是让人把他们在菜市场的木桿上挂上三天,美其名曰好好接触一下民间风俗,不管我这两位哥哥先前脸皮如何之厚,自打从菜市场回来,就再也不敢吐一句脏话,」李令月想了想,又道,「后来太子哥哥就开始学用各种名家警句教育六哥了。」 上官婉儿想到那时李弘板着脸之乎者也的样子,忍不住也低头笑了下:「真是想不到……」 「这皇室中你想不到的事情多……」李令月说到这里时猝然停下,抬眼见上官婉儿的神色轻松了些,便拍了拍她的肩,「我不便在此久留,你回去后直接找姑姑,让她给你们安排房间,就不必特意来回我了。」 上官婉儿站起来送李令月到门边,俯身作揖:「恭送公主殿下。」 李令月笑了笑,快出门时,她的脚步忽然停滞了一下,偏头看向上官婉儿,仿佛只是一时兴起一般轻声问道:「你觉得太子哥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上官婉儿垂下了眼皮,有些纠结似的。 「无妨,只是随便说说。」李令月看出她的犹豫,开口抚慰了一句。 「听闻太子殿下修订律法,量刑仁厚,是个极宽厚之人,知礼明德,将来必定是一代仁君。」 李令月听完没有说什么,只是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转身缓缓离去。 可这未来的一代明君却活不过明年四月了。 思及此,她深深看了一眼远处的天空,随即踏上步辇离开了。 大明宫,太极宫。 第二天,李令月早早去给父皇母后请安,上官婉儿不便跟进去,便留在太极宫外等候。 她站姿肃丽,腰背挺直,只有头微微低下,额上隐约有些细汗,显示出一派柔婉美好之象。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其他人都出了一身热汗,偷懒去树下躲荫,只有上官婉儿依旧在原地站得笔直,一丝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忽然一颗果核打在了她肩上,上官婉儿低头看了一眼,是一颗啃得不算干净的桃核,桃汁在她的衣摆上滚出不深不浅的一条痕迹。 她没有多加理会,依旧站在原地出神地想着自己的事。 第37页 不过三息,又有一颗桃核打过来,这次对准的是她的脑袋。 砰得一声后,上官婉儿盯着桃核,心里默念事不过三。 当耳畔再度传来一阵微风时,她猛地一侧身,一个圆滚滚的桃子擦着她打在了门边的柱子上,砸上去的一瞬间汁水迸溅,堪称杀伤武器。 上官婉儿闭了闭眼睛,拎着裙子往始作俑者处走。她走到一棵树下,抬头向上看,不经意却见到一个男子侧身卧在树杈上,笑眯眯垂眸看着她,手里上下抛着一颗毛茸茸水灵灵的桃子。 上官婉儿见到人时一愣,俯身道:「奴婢参见沛王殿下。」 李贤直起身来,从树上一跃而下,绕着上官婉儿转了两圈,啧啧道:「你要是再不过来,本殿手里的桃子就要打完了。」 「不知殿下找婉儿有何要事?」上官婉儿暗想这人不是应该在殿里奋笔疾书吗怎么光明正大跑这里来了,但是面上一点也不显,只是一派安然亲切的微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贤冷笑一声,背着手仰着头一副高人的样子,「抄书自有其他人去办,我昨日听说龟兹来了一批骏马,趁父皇母后与太平说话无暇顾及本殿,本殿今日便要纵横马场!」 「可是您何必叫来奴婢呢?」上官婉儿道,「您不怕我说出去吗?」 「你要是敢说,就别怪本殿不客气。」李贤竖着眉毛威胁了一句,随后故作冷静地吩咐道,「昨日父皇下令,让本殿一年之内不许踏入跑马场,那个看马的李老头看了几本话本,把人看得愈发迂腐,恐怕若是本殿要硬闯,他能学古代死谏的名臣一头撞在马场柱子上。」 见上官婉儿不说话,李贤把手里那颗硕大的桃子往上官婉儿手里一塞,「你若是办成了,这颗桃子就算本殿赏你的。」他话音一转,「可你若是不肯办,就算太平要保你,我也有办法让你想方才砸在殿门前的那个桃子一样死无全尸!」 上官婉儿望着那个无辜的大桃子,沉默了片刻,问道:「您想让我做什么?」 「你帮本殿拖住他,」李贤暗戳戳得意一笑,「剩下的,本殿自有办法。」 第21章 大明宫,马场。 上官婉儿和一个干瘦的老头面面相觑了许久,久到连藏在旁边的李贤都忍不住做手势让她想办法快点。 看到李贤忽然从树丛里伸出一只手,上官婉儿本就尴尬的脸上不自觉现出一丝不忍直视。看门的老李头感觉到她的视线,便下意识顺着回头要往后看。 上官婉儿见势不好,赶忙清了清嗓子:「先生……」 老李头又看向了她。 上官婉儿只觉得有十万根细针扎在她身上,恨不得立刻逃离此地,但理智死死地压住了这个念头,一句话在她嘴里转来转去,最后被含糊地吐了出来:「请问圊在哪儿?」 老李头摇着脑袋,示意自己没听明白。 「就是东圊。」 老李头还是摇头,并指了指自己耳朵,对她摆摆手,表示自己听不清。 「我问您,」上官婉儿豁出去了,干脆利落地大声道,「茅厕在哪?」 老李头明白了,蹲在原地指了一个方向。 上官婉儿看了眼愈发焦躁的李弘,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冲动,然后扯出一抹不好意思的微笑:「我还是不知道,您能带我去吗?」 老李头无动于衷,微微合上眼小憩起来。 上官婉儿咬牙,忽然想到什么,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桃子,放到了老李头的鼻子下,微笑着说:「先生,这桃子是殿下赏给我的,我孝敬给您,还求您带我去一趟。」 老李头冷笑,张嘴在桃子上啃了一大口,随后一边惬意地嚼着桃子,一边靠在门框上闭眼休息。 他身后的李贤简直快气死了,他瞪着上官婉儿,恨不得把这个没用的东西给换下来,自己亲自上。 上官婉儿感受到他的视线,眼神带着微微的笑意看向他,让他稍安勿躁。 过了一会儿,老李头忽然睁开眼睛,利刃一般的目光射向蹲在他面前的上官婉儿,然后视线一转,凝在了她手里的桃子上。 他咬牙,捂着肚子往茅厕而去,上官婉儿紧随其后,回头给李贤打了一个眼色。李贤接到信号,猫着腰轻手轻脚跑进了马场大门。 老李头在茅厕里如何暂且不提,他黑着脸从里面走出来,上官婉儿这才笑着迎上去,歉然道:「我也是被沛王殿下所迫,还请先生原谅则个。」 老李头冷哼一声,转头往回走,打算把沛王殿下从马场里抓出来,可等他到了门口,却听见里面传来马蹄重重跺地声和马嘶声。他的脸色一下就白了,刷得往里走。 上官婉儿也听见了声音,意识到不好,紧跟在老李头身后去看李贤到底又在闯些什么祸,可当她真正站在跑马场上看见场上情景时,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李贤不要命的行径给惊呆了。 李贤跨坐在一匹黑色骏马之上,使劲拽着缰绳,腰身紧紧贴着马背,浑身肌肉绷紧,像是一张被拉满的弓。而他□□的那匹烈马,双蹄高高扬起,两只后脚在地面上用力蹬踹跳跃,浑身抽搐似的晃动,灰尘四溅,它在试图把骑在背上的李贤甩下来。 老李头倒吸一口冷气,转身就要往马场边的柱子上撞。 第38页 千钧一发之际,上官婉儿伸手使劲抱住了老李头的腰:「冷静点!您冷静点,别冲动!」 老李头仰头呜呼哀哉:「圣上!老奴有负您的嘱託啊!」 上官婉儿瞪大眼睛看着他,惊异道:「您不是哑巴啊!」 「老李头!」马背上艰难求生的李贤还有心情注意这边的动静,见势断断续续道,「你且看着我如何收服这匹烈马!」 就在李贤说话时,那匹马突然一个疾沖,趴在它背上的李贤始料未及,握着缰绳的手稍稍一松,整个人被掀翻出去。 慌乱间李贤另一只手凭本能抓住了马鞍,使得整个人勉强斜斜挂在马鞍上,他的双脚脱离了马镫,全身的重量仅仅依靠着手臂和小腿支撑在马背上。 这一切都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上官婉儿的心在那一瞬间仿佛停跳了—— 一个穿着训马服,满头小辫的少年在这时如天神般出现,他驾着一匹白马如一阵春风忽然而来,转瞬间便与李贤并驾齐驱。李贤的黑马一见来人便往旁边躲,试图拉开距离,少年冷静注视着那匹黑马,驱使白马掠过状如疯癫的黑马。 在白马与黑马交错的一剎那,少年如闪电般伸出手,双脚夹紧马肚,身体微微倾斜,两只手挽住了李贤的腰,肌肉瞬间绷紧,他居然把李贤硬生生从那匹黑马上拖下来,抱到了他的白马上。 他勒停白马,将李贤安然放回了地面。 等上官婉儿的心脏重新跳动时,这件事情已经平稳落地了。 少了马,快跑几步拉住黑马缰绳,以手为支点,整个人在空中划了一道凌厉的弧线,翻身骑上黑马。 黑马故技重施,试图把他也摔下来,但它所有的招式在少年手中都被轻松地一一化解,直到它用尽最后一份力气,无奈地停住脚步。 少年坐在马背上,确定这匹马确实已经没有力气了,他才踩着马镫下马,没看他身后的李贤一眼,少年拉着不情不愿的黑马往马棚里走,白马乖巧地跟着他。 「等等!」李贤叫住少年,丝毫不在乎对方面对他这个尊贵皇子时高傲的态度,一双眼睛满满都是钦佩,「你叫什么?」 少年低声说了句什么,但李贤一点也没听懂。 老李头这时才打消了撞柱以死谢罪的想法,舒了一口气到李贤面前道:「这人是龟兹照顾马匹的奴隶,能听懂汉话却不会说,因为他的名字第一个发音是『照』,所以大家都叫他阿照。」 李贤慢慢踱步到少年面前,抬手勾着对方的下巴,把他的脸抬了起来。 那一瞬间,饶是见惯各色美人的李贤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少年一身蜜色的肌肤在光下闪动着野性的光辉,细细的辫子垂落在眼睛旁边,转瞬间便夺去人所有的注意力。 那是一双多么漂亮的眼睛啊,灰灰蓝蓝,仿佛山间的月,又仿佛海面的雾,明明不带一丝情绪,却又像要对你倾诉这世间的万物。 李贤被这种矛盾的美震撼住了,他的脑海里忽然就闪过了昨天抄书时抄下的一句话:道生之而德畜之,物行之而器成之,是以万物尊道而贵德。 这个肚子里没几两墨水的皇子,在少年面前突然来了灵感:「既然如此,本殿便赐你赵道生为名。」 少年双眼眨了眨,俯身谢赏。 深宫高台之上,李弘慢慢登上阶梯,通明的灯火中,他看见了一个穿着尊贵礼服的女人背影,她梳着高耸的云髻,金黄的发冠端端正正坐落在发髻中央,在灯光下反射出昏黄的光。 「母后,」李弘登上最后一节阶梯,对着女人拂袖作揖道,「儿臣已经把六弟关进宫殿里,并加派人手守在宫门前,绝不会让他再偷偷出来一次。」 武瞾转身,听明白李弘话里的意思后点了点头。 李弘深深看了她一眼,又低头道:「母后如果没有别的要事,儿臣便先行告退了。」 「等等,」武瞾拦住了准备离开的李弘,拍了拍身边的栏杆,「过来。」 李弘虽然不明白武瞾的意思,但还是听话地走了过去:「母后还有吩咐?」 「没有,」武瞾一只手轻轻搭在石栏上,眼睛眺望着漆黑一片的遥远天边,神色莫名,「这段时间我总会梦见以前的事情,这才发觉我们母子二人似乎许久不曾谈心了。」 李弘顺着武瞾的视线看向远处,他没有说话。 武瞾也没有多加在意李弘的沉默,她继续说下去:「当初为了扳倒王皇后,我们母子二人可谓是吃尽了苦头……」她顿了顿,语气变得轻快了些,「我还记得王皇后为了一点莫须有的事要对我动用鞭刑,你那个时候才五岁,踉踉跄跄跑到我身边,一点也不畏惧沾了盐水的鞭子,死死护在我身上,嘴里还喊着『不要伤害母妃!』。」 武瞾眼中慢慢浮出泪光,她似乎已经陷入了回忆当中:「当时那些侍卫把你从我身边拉开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将来任何人胆敢伤害我们母子,我便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李弘垂下了眼睛,慢慢握住了母亲的手:「事情已经过去了,母后不要再想了。」 武瞾反手紧紧握住了李弘的手,望着他的眸光中隐隐闪现着失望,「我一直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她握着李弘的手愈发用力,到最后近乎狰狞,「可没想到我的亲儿子在握住了权力的刀刃时,第一个斩向的,居然是对他毫无防备的母亲。」 第39页 李弘猛地抽出手来,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有一片平静安宁,他望着武瞾淡淡道:「母后,将权力比作刀刃的,除了您,儿臣只见过一个。」 「是谁?」 「贺兰敏之。」李弘平静道,「当初太平派人追杀他,据回来的人禀报,贺兰敏之坐在马车上,看见他们拿着刀兵竟仰天长笑道,『权力之刃终于到吾颈上邪?』说罢,血溅当场,坦然赴死。」 武瞾定定看着李弘说不出话来。 李弘的视线反倒变得咄咄逼人起来,他直视着武瞾的双眼,认真至极地问道:「当初贺兰敏之□□我的未婚妻一事,您真的没有插手其中吗?」 「你就是为了一个女人要和母后决裂吗?」 「不是,」李弘慢慢走下了台阶,「儿臣只是觉得您已经累了,希望您能好好休息一下。」说完,他的背影消失在了层层石阶之后。 武瞾放在石栏上的手慢慢收紧握拳,她低下头沉思片刻。 看来,这件事必须得做了。她望着虚空,谁也不知道此时的她在想些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中的耽美线出现了,历史上赵道生与太子李贤情意深笃,但我没查到有关赵道生的身世,只说他是李贤的家奴,所以就只能随便发挥了,之前写文章的时候基本单机,就天天期盼着有人来看,但是现在真的有小天使在追更了,我又担心自己写得不好让你们失望,果然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 祝大家看文愉快! 第22章 清晨,大明宫竟然升起一片厚厚的水雾,阳光昏昏,玄武门中,一个侍卫守了一夜,此时正打着瞌睡,忽然发现茫然白雾中出现了一点黑色的影子,这点影子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走到近前,侍卫才发现那是一辆马车。 马车车帘前挂着几个青铜铃铛,正随着马车的移动而发出清脆的铃声。马车一摇一晃,到了侍卫面前,一个穿着青色衣服,头上扎着青色发带的少女从车上跳了下来,将一张手令交到了侍卫手里。 侍卫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随后双膝一弯想要行礼,被少女扶住了:「公主低调出行,你不必行礼,直接打开门放我们过去便是。」 听言,侍卫弓着腰点了点头,转身把门闩抬起,将厚重的玄武大门推开,然后站在门边,恭恭敬敬低着头。 青衣少女又坐回马车上,扬起马鞭,驱使着马匹走出了大门。 等过了一个弯,马车车厢内传出一个声音:「婉儿,你若是累了,可以进来歇歇。」 上官婉儿驾着马车,头也没回,扬声道:「公主,我不累,您和太子殿下不必担心。」 如果方才那个侍卫看到手令后没有放行,而是上前把马车帘子掀开检查其中的话,他就会惊讶地发现,马车里坐着的不仅仅是大唐最尊贵的公主,还有一个他永远也想不到的人——当今储君李弘。 当然,除非不要命了,否则没有哪个侍卫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所以李弘就随着李令月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出了宫,往太平观而去。 就这样,几人一路晃晃悠悠到了太平观。 上官婉儿下了马,把车帘打开,扶着李令月下了马车,却半晌没见着李弘的动静,她便转头往车里看,只见李弘端坐在马车里,双手微微握拳放在双膝上,身体微微向前倾,目光里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他在紧张?上官婉儿心想,为什么? 李令月站着等了一会儿,然后掀开帘子对着李弘道:「太子哥哥若是打算在这车上坐上几个时辰再回去的话,我就先进去了。」 李弘抿着唇,慢慢弯着腰小步走到帘子边,却又停住了脚步,他借着上官婉儿掀开的那个角向外看了一眼。 他的视线小心翼翼地在门口扫了一圈,观门空无一人,李弘垂下眼睫,轻轻嘆了一口气。但上官婉儿听不出这声嘆息中到底是放松多些,还是遗憾多些。 李弘下了马车,随着李令月一道往观里走,上官婉儿跟在他们身后一言不发。 「婉儿,你过来。」李令月突然叫道,「听说你熟读各类道教经文,不如就由你来为太子哥哥介绍一下太平观吧。」 上官婉儿愣了一下,环视了一圈周围雾气蒙蒙的环境,一片模糊的神像,看了一眼视线飘忽,一副灵魂出窍恍恍惚惚样子的李弘,又看了一眼笑眯眯站在前面看着她的李令月,清了清嗓子,快走几步站在李令月和李弘中间,领着李弘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费劲想着这些神像的典故。 就在上官婉儿和李令月走进主殿之后,李令月走到桌边拿了一个供奉的果子交给上官婉儿,淡淡道:「可以了,婉儿吃点东西吧。」 上官婉儿抓着果子皱了皱眉,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一回头。 只见身后没有半个人影——李弘早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昏黄烛火下,大殿中的神像隐隐带着高深莫测的味道,他们的神情被雾气所掩,只有一双半垂的眼看着透过浓浓白雾,看着这世间的牵绊与哀思。 神色冰冷,穿着灰白道袍的镜虚拎着油壶正在往大殿的烛台里换灯油,灯光闪烁间,她流畅端丽的侧脸一明一灭,透露出些风华绝代的意味来。 她专注地看着手里倾倒出去的灯油,隐约听见有人呢喃:「阿秀。」 第40页 那条灯油倒出的弧线一断,镜虚骤然抬头,转身看向大殿门口。 门口浓重的雾气中并没有什么人影出现,镜虚却仿佛对自己的猜测坚信不疑一般,脚步笃定地往门前走去。 大殿门前的确没有人,镜虚将手搭在门框上探头往门外望了两眼,只见一片白雾茫茫。 她嘆了口气,低下头却看见大殿门槛前放着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她蹲下去,发现那样东西原来是一根黄玉长簪。 回忆倏忽而至。 「在所有玉中,我最爱的就是黄玉了。」她听见自己说,「我儿时佩戴的第一块护身符就是黄玉制成的。」 遥远记忆中,那个少年爽朗而笑,承诺道:「将来你嫁给我之后,我一定给你打造几套黄玉首饰,让你天天换着戴。」 她怎么回答来着的? 镜虚恍然回神,这些记忆她故意遗忘了许久,已经没有办法轻易想起来了。 她望着手里那根长长的莹润簪子闭了闭眼睛,随后握紧玉簪的手慢慢举起,往远处一掷。 大雾之中,镜虚只听见一声闷闷的水花声。 主殿中,上官婉儿快把整个果子全部啃完了,才见到李弘失魂落魄地从门外走进来。 「见到了?」李令月并不意外,跪坐在蒲团之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李弘。 李弘点了点头,仿佛筋疲力尽一般坐在了李令月对面的蒲团上,垂着脑袋不知道想着什么。 「太子哥哥,」李令月出声提醒道,「你过来找我是有正事要商量的。」 李弘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双眼时目光清明:「帮我照顾好杨秀。」 李令月冷哼一声:「我从不做亏本生意,太子哥哥,自己的女人自己照顾。」 「母后已经出手,她隐隐透露出的野心即便是我也不免心惊。」李弘看着高大的神像,嘴里却在说着世间最世俗最危险的东西,「父皇如果知道母后的野心,他不会让她活着的。」 「那你怎么办?」李令月眼神犀利,一句话点出了李弘如今的处境,「一边瞒着父皇替母后遮掩,另一边又要应付母后给你下的一个个绊子?」 「我别无选择。」李弘神色哀伤。 「那为何不索性顺着母后呢?」李令月在此时才说出了自己的真正意图。 李弘毕竟太过年轻,被夹在父母之间,他的下意识做法永远都是两方都要保全,两方都不可以伤害,这往往使他精疲力竭,以至于最后硬生生累死在绮玉殿,死时年仅二十三岁。 「太平,你不明白的。」李弘看着李令月的双眼道,「母后这是在走一条悬在峭壁之上的路,稍有不慎,便要粉身碎骨。」 「你不相信母后可以走到终点吗?」李令月沉吟片刻道。 「相信却又不敢相信,我既担心母后失去倚仗后的安危,又担忧她掌控大权之后会被权力沖昏头脑,做出不可饶恕的事情来。」李弘的手慢慢攥紧了身下的蒲团,眉头也轻轻结在了一起,「这条天路绝不好走,我也不希望母后走。」 李令月明白这位哥哥内心无尽的愁绪,但是她想了想,还是问道:「太子哥哥,你的很多举动在母后看来无异于背叛,即便如此,你仍要继续下去吗?」 「母后是一个女人,在这个世道上,女人掌权便是有违天道人伦。」李弘摇了摇头,坚定道,「李氏宗室绝对不会允许她把持朝政,到时候不是东风压倒西风,母后惨败,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无数大唐李氏子弟被母后杀害。」 大殿里李弘的话语掷地有声:「为了两方的平衡,我不可能与母后妥协,我们之中必然有一个人会输,如果是母后输了,我绝不会伤害她;可若是我输了,我也算是尽了全力,虽死无悔。」 「我们就像两个赌红了眼的赌徒,从捲入其中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了。」 李令月沉默了很久,仿佛成了一座雕像。 上官婉儿安静地站在一边,李令月好像已经凝固了,只有呼吸时一起一伏的胸膛昭示着她并不平静的心情。 「没关系,」最终李令月还是开口了,从凝滞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声音轻松了些,「既然哥哥您已经考虑清楚了,那太平就在这里预祝哥哥得胜归来。」 李弘也终于扯出了一个笑,眼睛亮了亮:「我会的。」 不,你不会。李令月微笑看着面有病色的兄长,内心悲哀,与野心勃勃的母后相比,你太过柔软,太重感情,不适合做一个生杀予夺的君王。 但是,你的每一丝犹豫都是温柔的含义,每一分担忧都是仁孝的象徵。 所以令月尊敬你的选择,不会再插手其中了。 李弘见李令月已经想通了,便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人小鬼大,我不便久留,先走了。」 李令月点点头,李弘便往外走。 此时,一个倩影与他擦肩而过,李弘的身影霎时间僵住了,他站在门槛外,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无论如何都迈不出一步。 「参见公主殿下。」镜虚对着李令月行礼,声音清凉,「您回宫期间,大殿之中所有神像均完好无损,日日擦拭。」 听见了杨秀冰凉如水的声音,李弘骤然回神,他忍住了回头看一眼日思夜想的身影的渴望,艰难地迈开了脚步,一点点走远了。 第41页 李令月瞥了一眼李弘逐渐隐于白雾之后的身影,几不可闻地嘆息一声,望着镜虚道:「自贺兰敏之那件事情之后,他一直自责于自己当初没有保护好你,自责到现在,就连看你一眼,都觉得是对你的不敬……」 镜虚,也就是杨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盯着殿中神像的脸。 「杨秀,既然你对他有心,这样固执下去不值得。」 杨秀对着李令月又弯了弯腰,转身离开大殿。 李令月闭上眼睛,淡淡问道:「婉儿,你觉得太子哥哥如何?」 同样的问题到了今天,上官婉儿却有了不同的回答。 「处境堪忧。」她一针见血提出预测,「武后手段老辣,她若是出手,太子殿下断无活路。」 一语成谶。 第23章 柳树依依,春风拂面,一弯石桥架在水面上,几个儿童在桥边拉着风筝玩闹。 桥面上站着一对少年男女,男的剑眉星目,女的温柔端庄,他们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水面上的倒影。 一阵风吹来,河面掀起涟漪,两人的身影被风吹得皱皱巴巴的。 「你怎么不说话?」半晌,少女率先问道。 少年似乎没想到少女会开口,愣了一下,许久,他才慢慢垂下眼睫。 「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你不是喜欢陪我说话吗?」少女不再盯着河面,转了转身子面向少年。 少年好似终于鼓起了勇气,把视线从少女的倒影上移到少女白皙的面庞上。 「我等不及想再见见你,我好想你。」 又是一阵风,少女的发丝被吹乱了,她忙拿手压着。 少年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根黄玉簪子,犹豫地向着少女靠近了些,见她并没有回避的意思,这才伸手替她拢起满头青丝,用发簪将其固定在头上。 玉簪在发髻中泛着莹润的光,与少女的一双湿润的眼遥相呼应。 「好看。」少年微笑看着她,眼神里有温柔的情意在缓缓流淌。 少女歪着头,用手碰了碰发簪,但到底没取下,一双平静的眼望向少年:「你还记得我喜欢黄玉啊?」 「我不敢忘。」少年的声音轻轻柔柔,像是害怕惊醒了谁似的,「我以前承诺过要给你打几套黄玉首饰——我终究还是食言了。」 「你给我的承诺可不止这个。」 「是啊,」少年喟嘆,「我当初发誓绝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如今我仍旧食言了。」 他抬起眼睛来,直视着少女的双眼中竟然蓄满了清泪。 「听说江南气候好,燕子纷飞,人们的性子也温软,我已经安排好了,过几天就让人带你过去,到时候你想嫁人也好,出家也罢,都随你。」少年望着少女的脸,一字一句认真道。 少女讥诮一笑:「你不担心武后多想?不怕丢了你的太子之位?」 「别担心,阿秀,你自由了,今后不会再有人知道曾经的事情,你会在江南度过平静幸福的一生的。」说到最后时,少年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 杨秀皱了皱眉,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狐疑:「李弘,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弘惨然一笑,伸手抚上杨秀的脸颊。 杨秀瞪大眼睛看着他,李弘对上她的目光时终于忍不住心里汹涌的渴望,猛然抱住了她。 他在她耳边细语:「阿秀,好好照顾自己。」 不等杨秀挣脱他,一滴泪水从他眼中掉出,顺着颊侧向下落。 这滴泪在空中悬浮一霎,随后加速下落。 泪水落入河水中,溅起一丝涟漪,涟漪层层荡开,突然就沸腾起来。 桥樑骤然崩塌,柳树折断,河水倒灌,山川下陷,乌云滚滚,日月无光。 方才的那几个孩童也不见了踪影。 杨秀惊慌地挣开李弘的怀抱,环视四周时大吃一惊。 灾难在前,她下意识想要抓紧李弘的手,下意识想带他离开这里,张开手指却抓了个空,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从李弘身体中穿过。 杨秀抬头,却只看见李弘虚影消失前对她露出的最后一个苍白笑容。 失重感当头而来,她陡然下落—— 杨秀睁开眼睛,呼吸急促,汗湿重衣。 原来是一个梦。 原来只是一个梦。 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一阵凉风袭来,绕着她转了一圈,杨秀如有所感,从窗户向外看去。 只见窗外满天星子璀璨,灯火葳蕤,正是耿耿欲曙之天。 就在这天夜里,洛阳合璧宫绮玉殿,太子李弘,薨,时年二十三岁。 也是在这天夜里,李令月在神像前跪坐了一个晚上,上官婉儿在大殿门外守了她一个晚上。 上官婉儿眯着眼睛看见远处刺破云层的朝霞,身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回头望去,只见李令月面带疲惫,拖着步子从里面走出来,她连忙上前扶住跪了一夜的李令月。 「若是接到宫里来消息,就把镜虚叫来,我有事跟她说。」李令月摆了摆手拒绝上官婉儿的好意,脚步虚浮地回了自己的卧房。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宫里传来消息,太子弘没了,上官婉儿便依照李令月的指令,把镜虚叫到李令月那里。 「参见公主殿下,」镜虚依然是那副冷淡的样子,连行礼都敷衍。 第42页 「太子哥哥去世了,」李令月坐在蒲团上,背对着镜虚,只有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盘旋,「他死前曾让我把你隐姓埋名送到江南去,现在船已经联繫好了,你收拾东西,过几日就出发。」 镜虚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对李弘的死发出任何说法,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的安排,推门离开了。 自始至终,李令月不曾回过一次头,镜虚也不曾开过一次口。 镜虚挽着拂尘慢慢往回走,无意中听见有人在唱歌。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暨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这是《诗经》中的《摽有梅·召南》。 镜虚闻声探头望去,只见一对青年男女站在观门外一棵大树下,女孩唱着歌,捏着裙摆绕着男孩转,男孩垫脚把刻着他们二人名字的木牌挂到树枝上去。 太平观前有一棵几百年的老树,曾经那些少年少女互诉衷肠时便会把刻着二人名字的木牌挂在树枝上,以求日后二人感情深笃,不受外在劫难的牵绊。 自从太平公主搬入这座道观后,这里便不许任何人做这些事情,老树上也就很少再出现红色的木牌了。 男孩终于把繫着红绸的木牌挂上了树,一转身却看见站在门内一身道服的镜虚,他吓了一跳,立刻伸手要把木牌摘下来。 女孩本来想阻拦,但回头看见镜虚后,只好撅着嘴任由男孩将木牌摘下。 「不必了。」破天荒的,镜虚开口道,「你们回去吧,这东西就让它挂在这儿,我会跟侍卫说的。」 男孩眼睛一亮,忍不住跳起来向镜虚鞠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躬,拉着女孩蹦蹦跳跳往回走了。 直到他们二人的身影都看不见了,镜虚才继续沿着回去的路走,嘴里轻轻哼着方才女孩唱着的歌。 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了起来。 那日,太子弘承诺要给她打造黄玉首饰时,她其实没有说话,而是也捏着裙摆对着李弘唱了一首《摽有梅》。 后来她戴着黄玉首饰入了宫,闯入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自此之后,她就再也看不得黄玉了。 可扪心自问,她并不真的憎恨黄玉,也知道此事于它来说亦是无妄之灾,错的明明另有其人,但她就是忍不住。 她受了侮辱之后,没有办法去向始作俑者复仇,也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是不是所谓的「干净」的人。心中有怨却无处发泄。 这些怨恨在心头越积越深,以至于成了心头一块顽疾,一场沉疴,所以她只能把这些恶意丢给那些无辜的曾经无比喜欢过的东西,或者,人。 甚至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 她一边深深爱着他,一边又逼迫自己怨恨他。 一边憎恶他,一边又恐惧他。 越是怕被李弘看不起,她的表情就愈加肃穆端庄,行走坐卧绝不出格。 越是怕被李弘嫌弃,她就愈加对人冷淡,在对方说出伤人字眼之前,首先与他划清界限。 所以她逼着李弘发誓将来不再出现在她面前,逼着李弘不敢多看她一眼,哪怕在梦里,她都对他不假辞色。 杨秀自嘲地笑了笑,如今回忆起来才觉得自己的行为近乎赌气。 她经过一口井,突然想起来那日她随手丢掉的簪子。 雾太大了,镜虚不知道簪子被她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既然隐约听见了水声,也许就在这口深井之中吧。 月亮升起来了,镜虚坐在井边,两只手撑着身子仰头看见那一弯细细的月牙。 她突然就想起噩梦发生后,那纸破碎的婚约,父母失望的眼神,姐妹尖利的奚落……还有李弘。 李弘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了她的掌心,他安抚住她,然后在她耳边作出的最后一个承诺——「你会幸福的,我保证。」 这次,他遵守了自己的诺言。 镜虚眨了眨眼,手心一烫,她低头才发现,自己居然落了泪。 自那次□□事件发生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落泪,她愣愣看着手心的水渍,蓦然笑了笑。 镜虚摇着头道:「哪里还有什么江南?我早就错过了江南。」 半晌,一声水花溅起,一切归于安静。 「公主?您还醒着吗?」上官婉儿敲了敲门。 李令月打开门,上官婉儿站在门外望着面带倦色的年轻公主,声音低沉道:「镜虚投井了。」 李令月骤然抬头。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遗憾地说下去:「发现得太晚了,没救回来。」 「不是你的错,」李令月闭了闭眼睛,深深嘆出一口气,「就连我也不认为镜虚会作出这种事。」 「公主,那镜虚的后事……」 「低调操办,别让太多人知道。」李令月沉吟片刻回答道。 上官婉儿欠了欠身子,转身而去,正好撞上信使。 信使将一封信交到李令月手里,李令月抖开信件,一目十行看完,抬眼对着上官婉儿道:「你动作得快点,三天内,我们得赶回去为太子哥哥守灵。」 上官婉儿深深看了她一眼,带着人走远了。 他们收殓了镜虚的尸首,也收殓了这一段隐秘的爱恨悲欢。 第24章 太子弘的死让高宗的病急剧恶化,几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丧事便大多是由武后一手操持的。 第43页 上官婉儿跟在李令月身后,回到了这一座华丽诡谲的深宫之中。 宫中到处挂满了白幡,宫女侍卫们身着丧服,神色哀戚。 高宗的身影掩在重重的帷幕之后,若隐若现中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帝国的一个符号,是无上权柄的具象化。 葬礼的全程,高宗都保持着异常的沉默,只有极个别时候,会有几声压抑着的轻咳声传出。 香炉中燃香的烟渺渺升起,模糊了所有人的眉眼,上官婉儿站在汉白玉阶下仰头望着这盛大的仪式,突然就明白当初李令月所说的皇家事究竟是什么。 皇家无小事,皇家事即是天下事。 太子弘之死,又会给这个天下带来些什么样的变数呢? 当晚,上官婉儿随着守灵结束的李令月一道往寝殿走。 夜色深浓,树影幢幢,一路上只有她们二人,上官婉儿提灯,李令月便下意识挽住了她。 「公主?」上官婉儿有些无奈地低头,示意了一下李令月紧紧抓着她袖子的手。 李令月挑眉一笑,用下巴指了指上官婉儿手里的灯:「我怕黑,你拿着灯,我挽着你不是很好吗?」 「再说,这里又没有别人,你别担心了。」李令月说完,非但没放开,还把手抓得更紧了些。 上官婉儿悄无声息地嘆息一下,就着这个姿势往前走。 等路过一个亭子时,她骤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一个方向。 「怎么了?」李令月被她一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整个人也收起了方才的漫不经心,露出一丝戒备来。 「方才有人在那里。」上官婉儿皱了皱眉,伸手指向空无一人的水榭。 李令月随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又环视了一圈,疑惑道:「你确定?」 这时候,上官婉儿反而不那么笃定了,她仔细回想刚才的情景,只记得是水榭里有一道黑影闪过,至于是不是人,其实她也不那么确定。 「可能是我看错了。」上官婉儿慢慢收回视线,看着脚底,「夜色太黑,也许只是树影一晃。」 李令月听言,却并没有很快放下心来,她皱着眉,视线再次把整个水榭搜寻了一遍,确定无人之后,这才重新挽住上官婉儿的手,宽慰道:「没事儿,我们走吧。」 上官婉儿点头,李令月拉着她转身的一剎那,两人同时顿住了动作—— 在她们身后站着一个人,不知道看了她们多久。 上官婉儿先反应过来,飞快上前拦在人影和李令月之间,压眉大声问道:「你是何人?竟敢惊扰公主圣驾?」 一阵风吹来,一缕久违的月光洒了下来,照亮了站在她们面前的女人的身影。 女人发髻高耸,云鬓上没有装饰物,只有一根白色的麻布系在额头上,身着白色丧服,双眼微红,脸色憔悴却不掩威严丽色。 李令月一见女人便变了脸色,她急忙把上官婉儿拉到身后,俯身道:「参见母后。」 上官婉儿愣了一下,下意识心跳加速,低着头行礼请罪:「小婢无状,惊扰皇后娘娘,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武瞾慢步上前,用手指挑着上官婉儿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你就是上官仪的孙女吧?」 上官婉儿垂下眼睛不去直视武瞾,点头道:「是,奴婢上官婉儿。」 「明崇俨曾经给本宫写了一封密信做交易,要本宫留你在身边,」武瞾悠悠道,「你如今年龄太小,等到十三岁便进宫跟着本宫吧。」 上官婉儿面上宠辱不惊,只微一颔首:「谢皇后娘娘恩典。」 武瞾放开了她,走到了李令月身边:「令月,你是一国公主,怕这怕那,像什么话!」 李令月静静看着武瞾,月光下,她们二人的面容惊人的相似,她们透过彼此平静的双眼望见对方眼里自己的样子。 「母后,」半晌,李令月垂下眼睛,撒娇似的抱住武瞾的手臂,软绵绵道,「就是因为我是公主所以才会怕啊。」顿了顿,她补充了一句,「要是有坏人因为父皇母后怀恨在心,拿我撒气怎么办?」 声音柔软娇憨,与方才判若两人。 武瞾的眼神略微柔和了一些,颳了一下李令月的鼻子,忍俊不禁道:「那些修编字典的文人上次因为『杞人忧天』这个词争辩了许久,不知应当如何解释,依本宫看,把你方才的话放进去,就再贴切不过了。」 李令月害羞似的,拿帕子捂着脸:「母后又取笑我,我不要跟母后说话了。」她捏着帕子大步往前走,上官婉儿低着头小跑跟上。 「公主,慢点,小心脚下。」 武瞾半眯着眼睛看着捂着脸跑远的李令月,等到月光重新被厚厚的云层所掩盖,才转身离开。 一个月后,跑马场。 少年拉着缰绳,翻身飞上了一匹骏马,空荡荡的围场中,他独身一人立马于中央,单薄的春衫衣摆在风中飘动,他面上一片寂静,握着缰绳的手松了又紧,似乎等待着些什么。 门外传来锁舌弹出的啪嗒一声,少年眼中喜色一闪,随着他一声「驾!」 一声马嘶呼啸,一人一马犹如离弦之箭刷得沖了出去。 那小马童才刚起床呢,正揉着眼睛,看见犹如天神一般驾着骏马冲着他飞跃而来的少年,双腿一软,跪坐在地,蓦然出了一身冷汗,心里暗道倒霉。 第44页 自太子弘死后,这沛王殿下就跟疯了似的,以前有太子管着尚且行事嚣张,如今更是肆无忌惮,就像一匹野马没了笼头,就要满街乱窜,谁也制不住他。 今天跟着一群纨绔投壶喝酒逛花楼,明天就纵马打猎玩蹴鞠。 反正就没一天消停的。 守门的老李头起初拦了几次,后来在一个雨夜,沛王带人把老李头从床上捞起来,把人在门口的柱子上绑了一晚上,老李头受了惊,又受了凉,回来差点一命呜呼,后来就再也没人敢管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沛王殿下了。 如今刚好让他遇上沛王,怕是天要亡他啊!他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李贤看见了跪在门口的马童,漫不经心地一拉缰绳,驾着马就从马童头上飞过,在他身后稳稳落地。 又是一声马鞭破空声,马蹄声渐渐远去了。 等到完全听不到马蹄声了,马童才小心翼翼地回头望去,身后早就没有沛王的影子了。 李贤骑马往猎场跑,风呼啸而来,把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他毫不在意,任由狂风打在面颊上。 猎场一般只有冬季才开放,但李贤拿出令牌在守门的侍卫面前晃了晃,还没等人看清,就驾着马一熘烟地跑远了。 春夏之交,猎场中绿树成荫,山路盘旋复杂,李贤纵马顺着山路往深处走,林深树多,他把马拴在树上,一个人往里走。 李贤后来无数次想到这个场景时,都恨不得穿越回去给自己两个巴掌。他就像昏了头,居然离了马,自己独身一人往林子深处走,等他玩够了,一回头,发现自己迷路了。 若是在冬天,树叶都掉光了,这片土地就显得空旷清晰,他自然知道如何原路返回。可现在,碧绿的树叶一片搭着一片,层层叠叠,教他根本看不清来时的路。他一向肆无忌惮惯了,很少会去考虑自己的退路,于是在今天他终于受了平生第一个教训。 但李贤也并不担心,守林的侍卫知道他在里面,到时候没看见他出来,必然会派人前来寻找,他只要待在原地,等着这些人找到他就行了。 李贤席地而坐,闭着眼睛轻轻哼着歌。 忽然李贤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以为是自己的马追来了,惊喜地睁开眼睛,就这么猝不及防和一双泛着绿光的眼睛对上了。 在他面前的不是他一开始想像的马,而是一头熊。 一头刚刚结束冬眠的,飢饿难耐的,熊。 这头熊应该尚未成年,身量不高,如果在猎场上遇见,李贤必然不会放过这头猎物,但是眼下,他手无寸铁,地形不熟,怎么看都处于劣势。 李贤避免盯着黑熊的双眼,只用余光注意它的动作,脚步慢慢后撤,昔日的猎物睁着幽微的眼睛看着他细微的动作,站在原地没动。 李贤微微松了一口气,缓缓远离黑熊时,他突然踩断了一根枯枝。 枯枝断裂的咔嚓声让黑熊瞬间绷紧了身体,李贤心跳一乱,下意识就开始跑起来。 黑熊咆哮一声,跟在李贤身后追。 李贤像只没头的苍蝇似的,在树林中左躲右闪,好几次熊掌险险从他头顶拍过去,带起一阵阴风。 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李贤的思维异常活跃,他猛然记起了自己所处的位置,随后带着那只熊往一个方向跑。 老天保佑!李贤心里默默道,希望我的记忆没有出现错误。 李贤挥开树叶,看见了一段很陡的斜坡,他咬牙往斜坡下沖,那只熊追在他身后,爪子几乎已经勾到李贤的衣服时,李贤突然往左边一闪。 他的奔跑路径呈现一个尖锐的角度,黑熊停止不及,从坡上咕噜噜滚了下去。 李贤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黑熊滚下斜坡后松了一口气,刚想说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脚踝一阵尖锐的疼,他骤然摔倒在地。 第25章 脚踝肿得高高的,李贤倒吸了一口冷气,深知此地不宜久留,只好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往回走。 「真是一群废物,」李贤低声骂道,「平日里拦本殿下嬉戏时来得比谁都快,现在需要他们了,又一个个见不到踪影。」他恶狠狠揪了一把草药,在手里拧碎了,敷在伤口上。 他拖着伤腿勉强找了一个尚算干燥的山洞,在里头蜷缩着等待救援。 夕阳渐渐落下,天色渐暗,守猎场的侍卫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正要派人拿火把去找人时,一个老头带着一群穿着训马服的人骑着马过来了。 「沛王殿下在这里吗?」为首的老头道。 「应该还在猎场之中,」一个侍卫站出来道,「我等并未看到沛王殿下出来。」 「好,」老李头一挥手,「全部进去给我把沛王殿下找出来。」 侍卫伸手拦着这伙来势汹汹的人,迟疑道:「阁下是……」 老李头眼一瞪,胸膛略微挺起了些,「我乃英国公李勣,尔等也敢拦我?」 侍卫大惊失色,跪了一片,「参见英国公!」 「行了,」李勣摆了摆手,「找人要紧,你们都进去帮着找找。」 他身后的人群便骑着马哗啦啦往山上跑去。 李贤隐隐开始有些脱水,头脑也逐渐昏沉,他带着一身淋漓的汗水被夜晚的山间的冷风一吹,头脑愈发沉重起来。先前和黑熊追逐的时候还不觉如何,等到现在,才发觉自己全身软绵绵没有一丝力气,李贤把脑袋埋在双臂之中,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叫他,他想大声回应,可声音出来时,李贤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细若蚊吶。 第45页 好像有人擎着火把从他面前经过,但他竭尽全力也没能使唤自己哪怕一根手指去告诉其他人他在这里。 李贤近乎绝望地看着救他的人走远了。 「我在这儿!」他叫道。 没有人回头,李贤摇摇晃晃支撑起身子,打算弄出点动静,可当他一起身,世界一片旋转,他往后一倒,视线变得缭乱起来。 希望我摔下去的动静足够大,能让他们听到我的声音。他心想。 就在他闭眼时,一只手突然稳稳撑住了他。 李贤费力睁开眼,眼前是一双带着清透灰蓝色的瞳仁,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 此时,这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李贤在这样的目光中,竟然产生了对方眼神含情脉脉的错觉。 「赵……道生?」李贤不确定道。 赵道生点了点头,看着李贤虚弱的样子,咬牙拉着他的手臂将他背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李贤全身乏力,趴在他背上低声问道。 「守门……人说,」赵道生说话时还有些生涩,带着浓重的龟兹腔调,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让,来……」 李贤想了想,道:「那守门的李老头让你们过来找我?」 赵道生点了点头。 李贤啧了一声,「真是闲的没事干了。」 「圣上……找你,没在。」赵道生解释了一句。 一开始在他背上笑嘻嘻的少年听到这句话后,慢慢收起了笑容。 李贤大概能猜到父皇找他是因为什么,无非就是说些接下来将由他担任太子,到时候要承担起太子的责任,要学会审时度势,不能走哥哥的老路罢了。 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为了这所谓的李唐江山罢了。 可惜哥哥已经成了父皇母后残酷斗争之中的牺牲品,如今这个牺牲品要轮到他来做了。 可是凭什么我就必须要做这个牺牲品?他们害了一个孩子还不够,还要再把我也推进火坑里去吗? 李贤觉得如果自己表现出一副难堪大任的样子,会不会父皇母后一怒之下就会放弃让他做太子了? 他望着赵道生结满辫子的后脑勺,骄矜地叫了一声:「赵道生。」 赵道生的脚步顿了一下,「殿下?」 「我会跟老李头说,」李贤不容置疑地下了一个命令,「从明天起,你就到我身边来伺候。」 赵道生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大明宫,玄武门。 骄阳似火,热气从地面上蒸腾上来,把空气都微微扭曲了。 一干黄子龙孙坐在玄武门城门之上,遥遥往远处眺望。 李令月坐在一张矮桌旁,上官婉儿站在她身后替她撑着伞挡住了灼热的阳光。 能让一群皇室中人在这里等这么久而不发怨言的,正是当今圣上和武后的第三子,英王李显。 上官婉儿不曾见过李显,也没听说过什么有关他的轶事,但看着这些娇贵的公主公子们在这酷热的暑天里耐心等着,且一个个把脖子伸得老长的样子,她深觉英王绝非简单之人。 「的确,」李令月抬头看了一眼上官婉儿,「我这个哥哥的确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上官婉儿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无意之中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正想告罪时,就听见旁边有一个细细的声音接了下去:「太平这话说得没错,我这七哥绝对是整个大明宫最有野心的皇子了。」 打断上官婉儿告罪的人是圣上第八子相王李旦,他说完后抿唇笑着看她。与他的几个哥哥不同,李旦与李令月年龄相仿,性格温和,小时候就常常独自一人坐在宫里,很少与其他人交流,醉心诗书,此时也没有为上官婉儿谈论自己的亲哥哥而发怒,反而为她铺了一个台阶。 上官婉儿听到李旦的话后,低眉细细思量为什么李旦会给李显一个「有野心」的评价。 李令月轻声笑了笑,「八哥,你这样倒把婉儿弄糊涂了。」她回头拽了一下上官婉儿的袖子,「七哥的野心不体现在朝堂之上,体现在一些……」她犹豫了一下,接着道,「武学追求上。」 上官婉儿一愣,「武学追求?」 李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这七哥从小就有一个梦想——他要做这大唐第一将军。」 听了他的话,上官婉儿脸上不由划过一丝诧异,「大唐第一将军?」 李旦点了点头,一脸兴致勃勃,显然哪怕是不爱与人交流的李旦,也对这个七哥十分有好感:「七哥五岁蹲马步,七岁舞枪,十岁弄棒,然后在十四岁那年打败了自己的教习师父,再后来,干脆就一卷包袱瞒着父皇母后去了军营,说是纸上谈兵不行,他要亲自上战场看看。」 上官婉儿静静看着李旦,近乎无言以对,半晌,她艰难开口道:「难道圣上和武后就由着英王殿下这么胡闹吗?」 「当然不会,」李令月接了下去,她想起往事,心里十分怀念,声音也变得轻松柔和了些,「父皇母后大怒,派人把七哥从兵营里抓了回来,让他在自己殿里面壁思过,可七哥绝对不是一个轻言放弃之人,他对着宫殿墙壁想了一晚上,认为自己在宫里也一样能精进武学。」 「首先被害的就是六哥,」李令月笑着往李贤宫殿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天晚上是六哥生日,据他说摆完生日宴回房休息时,突然看到一个黑影从房樑上悄无声息地滑下来,借着暗淡的灯光,突然看到一个戴着黑色兜帽鬼气森森的人,仰头咧着一排白花花的牙给了他一个阴森森的笑,一只手在袖子里掏啊掏不知道在掏些什么东西。还没等黑影掏出个所以然来,六哥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46页 「第二天才知道那个黑影是七哥,他在房樑上整整猫了两个时辰,躲过了所有进来检查的宫人,飘到六哥面前是想给他一个生日惊喜,谁知道六哥居然被他吓晕过去了。」李令月摇了摇头,眼中却划过一丝笑意,「这件事情给了六哥极大的心理阴影,几乎半年不敢独自一个人入睡。」 上官婉儿本以为这些年她见识的人或事已经够多了,但此时听到深觉自己所知甚是浅薄,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还有,」李旦也凑上来,笑着说道,「太平你当时去了观里,大概不知道这件事……」他忍不住低头笑出声来,过了会儿平复下心情才继续说下去,「七哥听多了话本,听说武学之道在于吸收日月和草木精华,于是每天晚上悄悄跑到御花园里练功,因为父皇明令禁止他出殿,所以七哥练功时就把自己的脸蒙起来不叫人知道,提着灯笼在宫殿上面飞来飞去,好几次被当成刺客,弄得宫里人心惶惶。」 「还是弘哥哥带兵把他抓了起来,明白七哥半夜不睡的原因后,弘哥哥大笔一挥,写了一份奏章连夜把七哥送到了洛州军营里,宫里这才不闹腾了。」 上官婉儿沉默了一会儿,很是疑惑道:「那你们为什么与英王关系这么好呢?」 李旦笑而不语,李令月轻轻摇了摇头:「虽然七哥看上去是个满脑子奇思妙想的人,但实际上,他只是习惯剑走偏锋,反而在一些大事上十分能拿捏分寸,相当靠谱。」 李令月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欢呼了一声:「七哥回来了!」 上官婉儿余光瞥见李旦站直了身子,不自觉地朝着来人的方向望去。 她心里不由得暗自称奇,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驾着马,在一群仪仗队的簇拥下慢慢往城门而来。 第26章 阳光灼灼,却比不过英王李显那一身沙场带来的兵戈气息。他挺直腰背坐在马上,一点点靠近城门,在玄武门前下了马,带着满身风尘将手令交到了守门的侍卫手里。 玄武门缓缓打开,李显牵着马慢慢走进玄武门,一抬头看见李旦站在他面前,笑了:「别来无恙啊?」 还是熟悉的懒洋洋拖长了的腔调,李旦快步走上前,张开双臂给七哥一个用力的拥抱。 「哎,六哥呢?」李显环视一圈没找见李贤,「他不会还在为上次那件事生气吧?」 「不是,」一个公主高声道,「沛王哥哥脚受伤了。」 李显神色变了变:「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李令月的声音响起,她站在稍远处微笑看着李显,「不如我们在路上说?」 李显眯着眼端详了她几下,惊讶道:「太平?」 「七哥认不出我了?」李令月挑眉。 「长高了。」李显评价道,又上前比了比,「都快认不出了。」 李令月低眉笑了下,没说话。 李显对着其他人道:「我这次从洛州带来不少好玩意儿,你们先去我殿里瞧瞧,有看得上的,跟嬷嬷报备一声,拿走就行。」 其他人「哇」的一声散开,连着几句「七哥快点回来啊!」之类的话,便迈着兴奋的步子跟着嬷嬷走了。 李旦看了一眼李令月的眼色,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向李显点了点头,「那我就先走了,」顿了顿,又道,「七哥,回来之后有时间再来找我杀一盘棋啊!」 李显忍俊不禁:「少不了你!」 等所有人都走了,李显面向李令月道:「说吧,特意支开他们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六哥受伤了,」李令月一边说,一边往宫里走,「妹妹希望七哥一会儿能去看看他。」 「自然,」李显有些莫名,他望了一眼一脸正色的李令月,疑惑道,「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把其他人支走?」 「不是,」李令月此时才进入正题,「六哥此次受伤,明着看不过是一时胡闹,但实际上,依妹妹看,他是在向父皇母后挑衅。」 李显讶然,他这时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皱着眉问道:「你如何会这样认为?」 「这次,是太子哥哥病死绮玉殿,下一个,」李令月意味深长道,「会是六哥吗?」 李显悚然一惊,斥道:「太平!」他的目光骤然变得严厉尖锐起来,默默刮过李令月身后上官婉儿的脸,心底泛起了一丝杀机。 上官婉儿能够感受到李显传来的杀意,她条件反射般戒备起来,手在袖子里握成拳头。 李令月伸手拍了拍李显的肩,「她是上官仪的孙女,叫上官婉儿,你放心,她不会说出去的,我很信任她。」 在听到李令月亲口说她很信任她时,上官婉儿的手颤抖了一下,松开了,她低着眉眼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李显暂且放弃了自己的打算,转头低声道:「下不为例,此事绝不可再在他人面前提及。」 「我知道。」李令月点了点头,随后轻轻道,「但问题是并非只有我这么想,六哥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父皇母后那边呢?」 「现在还没动静,」李令月沉吟片刻道,「但父皇的心思我们一向猜不透。」她想了想,担忧道,「可是六哥继续这么下去绝对是自寻死路,他以为自己的做法可以让父皇母后失望,认为他难堪大任继而保住性命。」 第47页 「实际上,若是真的失去了父皇母后两方的支持,六哥确实逃离了太子之位,但他的命也就要到头了。」李显顺着李令月的话慢慢接了下去,「他把父皇母后想得太简单,以为看不出他的小把戏,其实他们心里明镜似的,」他怅然道,「他们怎么会容忍一个失去控制且防备父母的儿子?」 李显长长嘆出一口气:「六哥那里我会去劝,今天的事情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明白了吗?」 李令月点头,「放心吧,七哥。」 李显听了李令月的建议,从高宗和武曌那里出来后,便直奔李贤的宫室而去。 穿过长长的回廊,李显在李贤的窗前顿住了脚步。 窗棂半开,隐约可见屋内情景。李贤侧卧在榻上,一只脚被缠起来搁在小几上,他仰着头笑看在他榻边坐着的少年。 那少年背对着李显,只隐约透出一个笔直如松的背影来。他一只手端着药,另一只手拿着银勺轻轻搅动碗里的药汁。 「殿下……药喝。」少年结结巴巴道。 李贤依旧懒懒靠在榻上,嘴里吐出些语调奇异的话来。 李显没瞧见少年的反应,他知道方才李贤所说的是龟兹话,虽然还不甚熟练,但大致意思是「不想喝。」 少年好像有些为难似的,手里搅动药汁的动作大了些,张口也说了几句龟兹语。 少年的语调轻且迅速,这次李显没完全明白,显然与少年对话的李贤也不是很明白,他眼里携着些怒气似的,赌气一般端起少年手里的碗仰头一饮而尽,喝完后一只手抹了一把嘴边,另一只手随手把空碗交给少年。少年松了一口气,拿过碗正要站起身来时,腰忽然被李贤搂住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李贤用力带到了榻上。 少年瞪大了眼睛,仰头看着李贤压下来的面容,接着嘴唇就被对方噙住了,苦涩的药汁余味顺着二人的唾液互相交换着,少年手里的碗骤然坠地,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他看着李贤近在咫尺的面庞有些不知所措。 李贤稍稍往后退开些,轻声笑道:「呆子,闭眼。」 少年便听话地把双眼紧紧闭了起来,只有宛如蝴蝶振翅般的睫毛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李贤轻轻抚摸了一下少年的脸颊,又低头吻了下去。少年不自觉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李贤显然被这个动作取悦了,气息渐渐沉重起来。 李显眼见着六哥即使伤了腿也还不安分的样子,在屋内二人即将擦枪走火之前,敲了敲房门:「六哥,我是李显。」 少年在听到敲门声的一瞬间,整个身体犹如一张崩紧的弓弦,猛地从榻上弹起来,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瞥到李贤一脸幽怨的表情时,他汗毛乍起,眼神一飘,望天望地也绝不往李贤那儿看。 李贤听见门外李显锲而不捨的敲门声,深深吸了一口气,深觉兄弟之间最有效的交流方式果然还是打一顿最好。 但当李显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前的时候,李贤比较了一下二人的武力水平,果断换了教育方式,他用相当慈爱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李显,「七弟回来了?」又对着少年道,「道生,你先下去吧。」 赵道生抬眸看了一眼进门的李显,没说话,行礼之后与他擦肩而过。 李显在赵道生将视线扫过来时,就毫不犹豫地回看了过去,猝不及防竟然见到对方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心下一跳,这少年竟并非中原之人。 李贤目送着赵道生远去,眼神中居然罕见地升起些许柔情,但当目光转向李显时,其中的柔情瞬间消散,只剩下些虚伪的温和,咬牙开口道:「七弟,你最好有要事和我说。」 李显无辜地眨了眨眼,半晌,他沉吟道,「六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讲个故事?」李贤谨慎地坐起来,往后退了退,咬牙切齿道,「你要是敢再讲些捕风捉影,怪力乱神的玩意儿,我就先让你先去见那些玩意儿!」 李显此时突然回想起当初给李贤讲灵异故事,从房樑上飘下来等一系列的乌龙事件,嘴边刚隐约浮现一丝笑意,见到李贤几乎要冒火的双眼时,又不得已将其憋了回去,面无表情道:「不是,六哥你要相信我。」 李贤冷笑一声,想了想最后还是勉强打算听一听李显的故事。 「曾经有一位皇子年少从军,年纪轻轻便官拜右领军大都督,后来发动『玄武门之变』,逼迫父亲退位,登基称帝,六哥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皇爷爷。」李贤摇摇头,「就算我不爱念书,但总不可能连皇爷爷的事迹都不知道吧?」 「不错,」李显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李贤神色,又平静地接下去,「那我问你,皇爷爷为什么逼宫?」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贤慢慢回过味来,拧着眉看向李显,「不用跟我绕弯子,直接说就是了。」 「我的意思是,」李显直视李贤双眼,语调冷静自持,「皇爷爷当初会逼宫,是因为有性命之忧,而现在,」他顿了顿,继续道,「六哥,你也有性命之忧。」 李贤陡然抬眼。 「六哥,父皇如今身体渐渐衰弱,而母后的势力又逐渐兴起,此时他们需要一个妥协的理由,而你必须要成为这个理由。」李显果决道,「连我都能看出你的打算,你认为父皇母后他们看不出吗?对于一个想要对着他们耍心机的儿子,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呢?」 第48页 「当初皇爷爷明白自己是牵制太子和齐王的棋子,摆好了自己的位置寻找机会这才保住了自己的性命,现在六哥你也要摆好你的位置,毕竟,」李显喟嘆道,「在这座大唐宫室之中,摆不正自己位置的棋子,哪怕是自己的亲骨肉,也是可以忍痛杀掉的。」 李贤沉默了很久,看着李显道:「依你看,我应该站在哪一边?」 这一次,轮到李显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用手指在凉透的茶水里沾了沾,在桌上写了一个「李」字。 第27章 六月,晨光澄澈,池塘中莲花已然破开平静的水面,渐渐抽出鲜嫩的花骨朵,亭亭玉立。几条锦鲤在水中游曳,几颗鱼食丢下去,荡开层层涟漪,几条鱼曳着尾巴慢慢游过来,张口把鱼食吞下。 水面倒映出李显俊朗的面容,他此时正托着腮,兴致缺缺地往池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扔着鱼食。 李令月坐在亭子的另一边,手里随意地拿着一卷书看着,池面有微风吹来,扬起她一缕垂下的发丝。 「宫里一直这么闷吗?」半晌,李显把手里的鱼食随手一扔,转头问李令月。 「七哥,前段时间六哥入主东宫,太子封礼大典上不是已经热闹过了吗?」李令月嘆了一口气,看向闲得发慌以至于如坐针毡的李显,「更何况,七哥你前两天说无聊,结果夜探东宫,把六哥最喜欢的那副王羲之真迹损毁之事六哥还没找你算帐呢?」 李显把手腕搁在眼皮上,挡住耀眼的阳光,无话许久,喟嘆道:「知音难觅啊!」说完,背靠在亭子的柱子上闭目养神。李令月以为他消停了,便继续靠着柱子看书,结果还没看两页,李显忽然重重一击掌,她的书差点没拿稳。 李显兴奋地看向她,两眼放光道:「不如来一场蹴鞠如何?」 「不如何。」李令月把书拿稳了,无奈道,「我们人数不够。」 「这有何难?」李显站起来,冲着李令月挑了挑眉,「不过叫几个人而已。」 不等李令月回答,他一阵风似的想往外跑,正撞见往亭子里走的上官婉儿,李显猛然剎住脚步,站在她面前道:「会玩蹴鞠吗?」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奴婢小时候看别人玩过。」 「很好,跟我一起到球场上去踢几局。」李显拉着上官婉儿的袖子就要走,没想到这一拽竟然没拽动,回头一看上官婉儿停在原地没动。 「英王殿下,这不合规矩。」上官婉儿皱了皱眉,迟疑道。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李显畅然一笑,傲然道,「我的话就是规矩!」 上官婉儿依旧没动作,直到李令月把书放下,走到她面前:「无妨,我和你一块儿去,你若是没玩过,我可以教你。」 这个时候,上官婉儿才点了点头,转身跟在李令月身后。 李显有些讶然地看了一眼上官婉儿,随后他抬眼看向李令月。 「七哥,我跟婉儿先回去换衣服,你去找其他人,我们可以在蹴鞠场汇合。」 李显放开上官婉儿的袖子,点头道:「好,你们快一点啊!」 他的视线在上官婉儿和李令月的背影之间晃了晃,随后耸了耸肩,转身大摇大摆向着东宫而去。 李旦正在桌边写字,一沓洁白宣纸搁在他面前的书案上,他提笔蘸墨气沉丹田,正是下笔一气呵成时,那扇门轰然推开,与墙来了一个亲密接触后,又啪得弹了回去。李旦被这个动静吓得手一抖,一滴浓墨从笔尖坠下,在宣纸上晕开。 李旦不用低头看,就知道这幅字又废了。他嘆了口气,把笔搁下,向来人迎上去:「七哥又要折腾谁了?」 「你怎么老是用老眼光看人?我什么时候折腾人了?」李显拉着他就往外走,「我是看你天天待在殿里,怕你闷,来找你出去活动活动!」 到底是谁怕谁闷啊?李旦暗想,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就此把笔搁下,到里间去换衣服。 等李旦换好衣服,二人赶到东宫时,被侍女拦住了:「两位殿下,太子殿下正在与韦参军议事,请二位殿下稍候片刻。」 李旦坐在桌边,手托着腮,看李显在空荡的宫室里走来走去,他怀疑差点地板都要被踏穿了的时候,李贤终于议事结束,在门边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韦参军朝着他拂袖作揖,正准备走。 李显风风火火跑过来冲着李贤道:「六哥,走,来两局蹴鞠?」 李贤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韦参军,正想装模作样地拒绝,就见到跟在李显身后的赵道生。 「道生也去吗?」他不由自主问道。 赵道生点了点头,李贤立刻把什么藏狐狸尾巴的想法都抛到脑后去了,满心满眼打算在蹴鞠场上大显身手,好让赵道生看看他的飒爽英姿,好让他改变初遇时自己差点跌落马下的糟糕印象。于是昂首踏步走到赵道生面前。 「去就去,道生,」他信心满满道,「到时候好好看着孤如何在蹴鞠场上大杀四方!」 李显嗤笑一声,「这话说得太早了吧?」 眼看着李贤已经开始捲袖子准备出手了,李旦连忙出来打圆场:「快点走吧,太平该着急了。」 目送着这一群皇子浩浩荡荡而去,韦参军在他们身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果然还是些年轻公子,精力充沛,以前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如此吗?韦参军这么想着,突然想起自己女儿还在旁边的屋子里等,转身便往那个房间走去。 第49页 当他推开门时,脸色骤然一白,脑袋嗡的一声—— 房间里空空荡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了。 韦参军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低声骂了一句,转身出门就往蹴鞠场跑。 等李显一行人到蹴鞠场时,李令月和上官婉儿已经在那里等了一会儿了,一个小侍童捧着一个蹴鞠站在一边。 李显上前拿了蹴鞠,分好组,正打算抛球时,一个清冽的女声响了起来。 「我和你们一起!」 所有人愣了愣,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说话的少女。 只见一个陌生的少女叉腰站在台阶上,眉目冷冽,从其清晰秀美的面部轮廓可以窥见其日后的惊人美貌, 见所有人仅仅望着她却一言不发,少女皱了皱眉,不满地再次开口道:「我要加入你们!」 李显清了清嗓子,端着球走到她面前,面对一个陌生且美丽的少女时,他还是相当有礼貌的:「这位姑娘,你会蹴鞠吗?」 少女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李显便又劝:「你身上的衣服也不方便啊?」 少女为数不多的耐心被他消磨完毕,于是袖子一挽,抬腿一踢,趁李显不备,他手上的蹴鞠竟然被她高高踢上半空——她熟练地用脚带着蹴鞠,一阵轻灵的风似的,从李显身边带着球飘然而过。 与少女擦肩而过时,李显闻到少女发梢上若有似无的竹叶味道,他被这味道晃了一下神,下一秒,少女带着球就往风流眼而去。 其他人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纷纷去拦。 可这位少女如有神助,蹴鞠就仿佛黏在了她的脚上,无论如何也拦不住。 李贤本来还想在赵道生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结果被一个小丫头抢去了风头,这下可坐不住了,他足尖一点,一脚平平踢出,眼见着蹴鞠就要被他勾住了,少女身姿一转,脚尖一勾,蹴鞠就听话地蹦了起来,她轻轻跃起,在空中翻身一带,蹴鞠擦着李贤的脸颊唰得飞过。 李贤眼睁睁看着那个陌生的少女带着球跑远了,他咬牙正想去追,就看到身旁的李令月和上官婉儿从两边夹击,向少女追去。李贤见到皇妹出手,不由得顿住脚步,决定观战时寻找机会把球夺下来。 李令月对上官婉儿使了一个眼色,上官婉儿意会,裙摆一荡,脚尖就要去勾蹴鞠,少女冷笑一声,用巧劲把球弹飞,上官婉儿轻轻一跃,当初在郑月那里学到的些微内力在体内运转不息,她沿着球抛离的轨迹将之转给了李令月。 不等少女动作,李令月带着球往另一边的风流眼跑去。 少女冷哼,拔腿就追,没想到面前的路突然被人拦住了。她抬头一看,是方才那个拿着蹴鞠啰嗦的青年。 好像叫什么李显来着? 眼看着李令月已经把球带远了,少女咬牙,暗暗瞪了一眼李显,脚下动作不停,步法轻灵飘渺,猛然与李显拉开距离。 见此步法李显一怔,如果他没认错,这应该是当代武林绝学散云步,他望着少女微微皱眉,这个女子究竟是谁?居然习得了武林招式? 探究的想法一起,李显也有了动作,他内力运转,几乎是踩着少女的步伐向她逼近,明明拉不开距离,少女却不怒反笑,她笑颜一绽,竟伸出一只手搭住李显的肩。 李显一惊,正要摆脱对方的手时,少女借力一撑,纱织的裙摆在半空中如花般荡开,李显肩头一重,他抬头看去。 少女以他的肩为支点,整个人绕着他翻转一圈,当她荡上最高点时,冰凉带着清淡竹香的几缕发丝垂下遮住了李显的视线,穿过那些染着阳光的发丝,他仰头看见少女低头时眼里那一丝狡黠的笑意。 这一眼堪称惊鸿一瞥,李显站在原地看着少女追逐蹴鞠的背影,不自觉伸手抚了抚心脏的位置。 等到少女一脚把蹴鞠踢进风流眼里,李显才如梦初醒道:「你是谁?」 少女回眸一笑,扬声道:「我乃大唐第一蹴鞠,韦香!」 所有人停滞了片刻,随后齐刷刷看向李显。 半晌,李令月平复了呼吸,微微挑眉,「七哥,」她仿佛意有所指般慢慢重复了一遍李显在池塘边的抱怨,「知音难觅啊……」 第28章 李令月说完这句话之后,偌大的蹴鞠场竟然就安静了下来。 韦香皱了皱眉,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有掌声。 她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鼓掌的是一对穿着黄色宫服的男女,他们站在不远处的看台上看着他们,不知看了多久。还有一个人站在他们身边,手里拿着手绢不断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 韦香的视线凝在了那对夫妇旁的身影上,她眯着眼睛,不确定地轻声喊道:「爹?」 「父皇母后?」一道更大的声音响起,李贤不可置信地看着站在看台上的人,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场景似的,倒吸一口冷气,试探着问道,「方才的事,父皇母后都看到了?」 「你是说你们多对一还输了的事吗?」李治咳嗽着打趣道。 「父皇此言差矣,」李旦瞥了一眼看着韦香发愣而不自知的李显,笑道,「七哥还没正经出过手呢。」 韦香不服,她转头道:「他明明就是输了!」 「胡闹!」听了韦香的话,韦玄贞两眼一黑,忙不迭叱道,随后擦着冷汗跪下向陛下告罪,「小女无状,还请圣上和皇后娘娘恕罪,臣回去必定好好教训一番这个目无尊卑的女儿!」 第50页 李治垂眸冷静看着韦玄贞脑后乌发中夹杂着的白发,又望向站在蹴鞠场里的韦香,思索了一瞬,忽然就笑了一下,伸手把韦玄贞扶起来,笑道:「年轻人玩闹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完摆了摆手道:「你们自己玩吧,朕和武后先回去了。」 李令月站在原地,她眺望着远方。 李治轻轻咳嗽着转身离开,武后抬手扶着他慢慢离去的背影,与面前洋溢着笑容和希望的少年少女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像是落日余晖的最后一抹温情。 等李治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李贤大喊道:「再来一局!」 「不敢不敢,」韦玄贞勾腰道,「太子殿下恕罪,臣这就带小女回去,别扫了您和其他几位皇子的雅兴。」 「爹!」韦香不满,刚想说什么,却在看到父亲严厉的眼神时停住了话头。 韦玄贞以前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太子殿下,臣今后会好好管束她,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韦玄贞俯身作揖,一滴冷汗从他的额头坠落到他的眼睫上,刺得眼睛生疼,但他始终捏着手帕不敢妄动,直到那滴汗水顺着他的睫毛掉落在地上时,李贤才慢慢开了口。 「孤明白,你放心。」李贤冲着韦玄贞稍微笑了笑。 「公主殿下,」上官婉儿走到李令月面前,淡雅的裙摆挡住了李令月盯着韦玄贞的视线,「您怎么了?」 李令月摇了摇头,她抬头看向上官婉儿,低声道:「原来是她。」 上官婉儿没听明白,不由得凑近了些,又问道:「您说什么?」 「没什么。」李令月笑了笑,伸手替上官婉儿把微微散乱的头发理好,「我累了,你还想继续玩吗?」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公主若是累了,奴婢带您回宫吧。」 一场蹴鞠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上官婉儿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叫韦香的少女,眼底闪过一丝忧虑。 李令月前世不曾见过年少的韦香,只隐隐听说过韦香和七哥李显是在蹴鞠场上认识的。等她真正与韦香相交时,对方已然是一个醉心权力,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韦后了。李令月很难想像,这样一个明媚的少女,竟然会在短短的十年之内,由无心权势天真烂漫变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后。 她转念想到自己,忽然又觉得这件事相当正常——毕竟,要在这座恢弘的大明宫中生存下去,天真烂漫绝对是第一个要割捨的。 这是大唐的天道,是人力所不能改变的固有规律,违背者的性命会被无情地收割,尸骨无存。 可是如果天道不可违,那么苍天又何必让她李令月再次回到这里呢?如果一切事情都是定局,那么她的归来又有何意义呢? 不过是徒增悲伤罢了。 李令月双眼之中不由得划过悲哀,她沉浸在无助的情绪中无法自拔。这时,她的手忽然被一个人牵住了,柔和的温度从对方手中慢慢传过来,她微微侧头,看见了一双饱含关切的眼神。 上官婉儿本来和李令月一起走,却见到李令月的步伐越来越慢,最后竟然停在了原地,她感受到了李令月情绪不好,正想说些宽慰的话时,却发现李令月的双眼竟恍然出现一丝水意,她只觉心头一颤,闷闷的痛楚在胸口间瀰漫开来,下意识就握住了李令月的手,等到公主的眼睛扫过来时,她才猛地放开了手。 「奴婢逾矩,请公主责罚!」上官婉儿心跳得极快,却反常地没有一丝悔意。 「我说了,」李令月幽幽嘆了口气,双手托着上官婉儿的手臂把她扶起来,「我们之间没什么高低尊卑,你不必时时刻刻把我当成公主看待。」 上官婉儿的心跳乱了一拍,她抬头愣怔看着李令月。 「公主殿下若是心情不好,现在时间还早,不如我们今日出宫散散心?」 半晌,上官婉儿小声提出了一个建议,随后屏住呼吸看着李令月。 李令月没说话,只看着她微微笑了笑,点头答应了。 上官婉儿和李令月把繁复的宫装换下来,穿上了一身低调的窄袖袍服,二人乘着马车出了宫。 大唐宵禁制度相当严格,上官婉儿和李令月必须在宵禁开始前返回,于是一出宫,上官婉儿便驾着马车直奔明月楼。 「为什么来这里?」李令月下了马车,望了一圈周围,诧异道。 「明月楼旁有一家做酥山的铺子,味道甜而不腻,果味清新,吃起来让人心情舒畅,于是奴婢便想带公主前来尝尝。」 担心被拥挤的人群冲散,上官婉儿伸手护着李令月往前走。 那家酥山铺子不大,一卷灰蓝的布挂在铺边,上书沧浪二字。 李令月念出铺名,随后转头看向上官婉儿,见她点头,便惊讶问道:「为何要取这样一个名字?」 「公主,您听说过沧浪吗?」上官婉儿不答反问。 「战国时期,楚国三闾大夫屈原写的《渔夫》中曾经提到过,」李令月慢慢念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不错,」上官婉儿点了点头,她望着灰蓝旧布上的「沧浪」二字,喟嘆道,「这酥山铺子的主人曾经在明月楼中做了好几年的歌女,受尽欺凌,我曾问她是否怨恨过命运不公,她便是以这沧浪作喻,示意清白高洁不在于外,而隐于内心。」 第51页 「在她看来,天命有所归,若无法改变,那不妨处之泰然。」说到这里,她眼神一亮,向着铺子里招了招手,「红袖姐,这里!」 一身素净布衣的红袖倚着柜檯,端出了一盒酥山点心,笑道:「快尝尝。」 半透明的冰皮中流淌着雪白的酥山汁,些许冰雾升腾而上,晶莹鲜红的樱桃蜜饯细细点缀在冰皮之上,一看就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明月姐和来俊臣呢?」上官婉儿望着神采奕奕的红袖低声问道。 「他们好着呢,」红袖笑了起来,「如今明月楼已经全部被明月掌管,我这才可以放心出来呢。」 上官婉儿含笑点了点头,「那就好,在明月楼煎熬这么久,红袖姐总算是熬出头了。」 红袖随手为她们倒了两杯清茶,茶叶不算好,但却有一股奇异的飘香之感,她听到上官婉儿的话,不由得眺望了一眼远处的天空,道:「普天之下,谁不在熬?不过是既来之则安之罢了。」 李令月忽然抬头看了一眼这位洗尽铅华的歌女,心下竟乍然开阔了许多。 酥山果真是带着浓浓的奶香和清淡的果香,吃起来甜而不腻,清新得恰到好处,令人口齿生香,回味无穷。 上官婉儿看了一眼天色,低声道:「公主,天色已晚,我们该回宫了。」 李令月点了点头,用手帕擦了擦嘴角,跟着她往马车上走,进入车厢的最后一瞬,李令月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沧浪」二字,随后勾腰进了车厢。 上官婉儿担心李令月吃多了凉的东西不好受,于是请红袖另找了一位车夫驾车,自己进入车厢里调制温茶。 马车平稳地驶在宽阔的马路上,在经过一道坊间拐角时,却忽然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 车夫还没来得及调转马头,就看见一个青年扯着缰绳向他们的马车沖了过来。 来人骑马的速度太快,车夫根本避让不开。 马匹受惊,下意识拉着马车乱跑,坐在车厢里的上官婉儿啪得打碎了一盏温茶,她皱眉正想喊话,车厢内却开始天旋地转起来。 她看见火炉上那壶热水和一截未熄灭的炭火在震荡之中飞向李令月的面庞,还有李令月骤然睁大的眼睛。 没有一丝犹豫,上官婉儿挥袖拍开了那截燃烧着的炭火,另一只手伸手护着李令月的后脑将她压在身下,那半壶热水淋淋漓漓洒了她一身。 「婉儿!」李令月难以置信地喊道。 第29章 所幸那壶热水已经放凉了一会儿,上官婉儿虽然觉得后背有些痛,但也不至于无法忍受。 她低头看着被她护在身下的李令月,轻声问道:「公主,你没事吧?」 李令月摇了摇头,上官婉儿刚舒一口气,马车又突然一个剧烈转折,上官婉儿猝不及防,一下滑开,后背砰的一声摔在了车壁上。 上官婉儿倒吸一口冷气,后背又添新伤,痛得失去知觉,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立即就要晕死过去。 李令月看着上官婉儿额头上骤然冒出的冷汗,眼神一利,掀开车帘沖了出去。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冷眼看着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在街道上横冲直撞的马和一路上行人无不尖叫着避让的场景。 她推开车夫,拉着缰绳将这匹马往人迹罕至的小巷中赶。 李令月握着缰绳的手极其强硬,意识到无法完全控制这匹受了惊的马时,她手中匕首出鞘。 眼看着这匹马就要撞上石墙—— 李令月抽刀,迅捷地抹了它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血线飞射得相当高,溅湿了她半身袍服。 这匹马终于停了下来,两只蹄子乍然跪地,接着整匹马轰然倒下,掀起了一层厚重的石灰。 温热腥臭的马血从李令月的发丝上,衣袖上不断滴下,濡湿了一小块地面。她半边脸被血污掩盖,只能看见她两眼灼灼,拿着匕首的手稳得出奇。 「怎么回事?」李令月抓着车夫的衣领,低头问道。 血从李令月的发丝上滑落,坠落到了车夫脸上,又从他脸上滑下,砸在木板上发出哒的一声。 周围似乎突然暗了下去,车夫只觉得李令月的手越抓越紧,紧得让他近乎窒息。 在这危险的安静之中,他望着李令月凌厉的双眼,两条腿竟然不自觉打起了颤。 他毫不怀疑,如果他不说话,下一秒这个少女手里的刀划过的,就是他的脖颈。车夫努力张嘴,试图辩解,但他的喉咙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他也忘记了自己可以反抗,毕竟他的力量应该远比一个年轻的少女大得多。但是身处其中时,他却一点反抗的心思都没有,只能在宛如杀神的少女手下瑟瑟发抖。 「公主?」忽然一道清澈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寂静。 在听到上官婉儿声音的一瞬间,李令月骤然回神,她如梦初醒般看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匕首咯噔一声落地,吓得车夫狠狠一抖。 上官婉儿看着李令月陷入一片茫然的眼神,又看了一眼那匹马的尸体,一下子明白过来,她心疼地走过去,抖开一件轻薄的外衫罩在李令月的肩头上,掩住了她的半身血污狼藉。又从袖子里抽出一条雪白的手帕,一点一点擦拭干净李令月脸上的马血。 「公主别担心,」等李令月看上去干净整洁了,上官婉儿便用双手轻轻拢着李令月的手,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顿慢慢说道,「奴婢没事的。」 第52页 李令月这时才恍惚地点了点头,低声道:「你没事就好。」 上官婉儿拍了拍李令月的手道:「公主,接下来就交给奴婢吧,」她说完,垂眸看着车夫,眼神清清冷冷,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方才发生了什么?」 虽然上官婉儿看起来也不好惹,但毕竟与李令月相比还是温柔了许多,车夫张了张嘴,总算能够出声了。 「有,有人冲撞……」车夫结结巴巴道。 就在这时,又有马蹄声响了起来,上官婉儿猛地看向来人。 一名骑在马上的青年经过这里时,无意识地看了一眼倒在路边的马车,和一片狼藉的街道,没发现自己的目标后正要收回视线,却突然感受到一道具有极强存在感的视线,他凭着感觉望去,在见到视线的主人时,一只手忽然勒紧了缰绳。 他□□的马仰头嘶鸣一声,双蹄扬起,险而又险地停了下来。 来人翻身下马,走到了李令月面前,惊讶道:「太平?你怎么在这儿?」 李令月的视线却越过他,轻飘飘地放在了另一个人身上,那青年也不生气,转头顺着李令月的视线看向身后站着的少年,随后清了清嗓子,介绍道:「太平,你可能不认识他,他也是你表哥,薛瓘之子,薛绍,如今在你六哥李贤手下。」 薛绍对李令月抿唇一笑,拱手行礼。 李令月闭了闭眼睛,前世种种皆被她压制下去,再睁开眼睛时,她神色平静地看向站在她面前的青年,俯身微微行礼道,「堂哥。」又向着薛绍回礼道,「表哥。」 上官婉儿认出这位被李令月称为堂哥的青年,正是太宗之孙,当今琅琊王李沖。她上前曲膝行礼,「奴婢参见琅琊王,参见奉议郎。」 琅琊王李沖扶住上官婉儿,连声道:「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李沖碰到上官婉儿伤处,她不由得一瑟缩,但面上依旧保持着淡定神色,向李沖道谢。 上官婉儿的动作已经非常细微了,就连当时抓着她的李沖都没有察觉,但站在李沖身后的薛绍仿佛注意到了什么,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她被水沾湿的后背,回身从马上取下了一个药瓶,递到上官婉儿面前。 上官婉儿一愣,慢慢抬眼望去,只见薛绍温柔地看着她,说话口吻柔和清浅,像是害怕惊扰到她一般,轻声道:「姑娘背后似乎有伤,我这里刚好有一瓶伤药,止痛效果很好,也不留疤痕。」 上官婉儿彻底愣住了,她望着对方手心里躺着的药瓶,下意识就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李令月,想看李令月的反应。 可当她看清李令月的表情时,上官婉儿的心忽然没来由地惊慌了片刻。 李令月的视线一直定在薛绍身上,也许其他人看不出来,但一直以来总会有意无意观察着李令月的上官婉儿一眼就能发现,李令月望着薛绍的眼底藏着极其复杂的情绪。这种情绪比当初见她时要更加激烈,更加暗流汹涌。 上官婉儿的心跳霎时间漏跳了一拍,第一次感受到何为慌张,她近乎无礼地从薛绍手里把药瓶夺走了。 没有行礼,也没有道谢。 上官婉儿拿走药瓶后,就那样急切惊慌地看着李令月,半丝注意都不曾分给薛绍。 李沖看着粗鲁无礼的上官婉儿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就听到李令月的声音。 「你们方才在追什么人吗?」 李沖被李令月的话一带,一下子忘记自己方才想说的话,上前几步道:「我和薛绍方才在追薛顗。」他顿了顿,又问,「不知太平方才可看到他了?」 李令月摇了摇头,「我与婉儿一直待在车里,只听到有人骑着马飞奔过来,惊扰到我们的马匹。」 李沖的眼神在那血泊中的马身上幽幽打了一个转,又瞧见李令月外衫上隐隐透出的血迹,仿佛明白了些什么,望向李令月的眼神就有些变了,「既然如此,方才惊扰太平的必然就是薛顗了,」他作揖行礼道,「堂哥这就去把那小子抓回来,让他给你道歉!」 薛绍凝思片刻,把自己的马牵到了李令月她们面前,轻声道:「天色已晚,公主还是尽早回去,若不嫌弃,在下的马可送与殿下。」 李令月盯着他递来缰绳的手没有说话,一片凝滞的安静中,上官婉儿伸手接过缰绳,向薛绍欠身道:「多谢奉议郎。」 薛绍依旧是那副温吞如水,芝兰玉树的样子,对着上官婉儿微笑着点了点头后,走到李沖身边道:「我先回薛府,若是兄长回去了,我便立即遣人前来告知您如何?」 李沖点了点头,薛绍便向他拱手告辞。 待李沖向李令月点头示意驾马离开后,他便接着又对着李令月和上官婉儿拱袖告辞,李令月回礼,他笑了笑转身离去。 薛绍做事礼数周全,站立时腰背笔直,行走时仪态不急不缓,一身钟鸣鼎食之家造就出的贵家公子气度。 李令月沉默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这背影隐约与前世薛绍负枷离开的背影重合起来。她不自觉握紧了双手,心头暗暗升起一丝冷意。 这一次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应该还来得及救他。她默默想着。 而李令月没有注意到的是,在她凝望着薛绍离去的背影时,身边的上官婉儿也一直在凝视着她的侧脸。 等李令月低下头时,她才猝然移开视线,狼狈地看向别处。 第53页 就在上官婉儿别过眼的一瞬间,她忽然发现先前倒塌的马车似乎有一丝异样——她出来的时候明明将车帘掀开了,为什么现在却又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了? 而且刚才还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车夫,现在也不见了踪影。 她极快地看了一眼神游天外的李令月,心下一惊,难道是刺客? 心底闪过这个念头的剎那,什么乱七八糟的儿女情长都如潮水般汹涌退去,只剩下嶙峋的担忧留在脑海里。 上官婉儿猛地抓住了李令月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向李令月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她有危险马上跑。 李令月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却站在原地不肯离去,执意要同上官婉儿一起去看看。 上官婉儿根本没办法改变李令月的想法,只好护着她慢步向马车走去,做好了兵刃出鞘的准备,她猛然把车帘掀开。 但眼前的场景还是让她诧异了一瞬间。 第30章 一阵风蓦然吹过,车门前那一串青铜风铃叮叮咚咚响了起来。 上官婉儿皱着眉与侧坐在车厢里一副吊儿郎当纨绔样的少年对视,那少年衣衫略带散乱,云襟微微散开,隐隐有酒香和脂粉香从他身上瀰漫开来。 感受到上官婉儿不善的眼神,少年慢慢沖她露出了一个醉人的笑容,在昏暗的车厢里,他弯起的眼角带着灼灼流丽的光。 他这一笑,上官婉儿忽然没来由地想起小时候见到过的另一个男人,那个叫作贺兰敏之的人似乎与车里的少年属于同一类人。 他们面上笑得越是甜蜜,心里就越是狠厉。 虽然少年手里没有拿任何武器,但她下意识竖起全身的防备,随时准备抽刃,就在这时,她身后的李令月忽然拍了拍她的肩:「我认识他,别怕。」 李令月从上官婉儿身后走出来,直视着车里的少年淡声道:「薛顗,他们都已经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上官婉儿飞快地扫了一眼车厢里的少年,心下暗讶。 她一开始以为既然薛顗和薛绍同出薛家,那必然有着一脉相传的良好修养和世家礼仪,但当她见到薛顗时,才知道在这些世家之中,大抵薛绍那般谦谦君子者仍是少数。 薛顗懒洋洋坐起身来,冲着李令月眼角微弯:「那在下就多谢表妹了。」 「若无它事,你可以走了。」李令月负手冷冰冰道。 薛顗坐在车里淡定如山一动不动,直到李令月再次看向他时,他才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襟,轻声道:「还请表妹借我些钱财。」 少年对李令月的轻慢态度让上官婉儿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杀意,她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里的匕首。 李令月感受到上官婉儿隐忍的愤怒,若无其事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冲着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你要多少?」李令月扬声问道。 薛顗挑了挑眉,他没有错过李令月和上官婉儿之间的小动作,但他也没多放在心上,酒意上头,他吃吃一笑,道:「我先前和李沖他们一块儿喝酒,结果喝到最后我的钱袋子已经掏不出一分钱了,歌姬娇俏可人,我便拿了李沖的琅琊王印去给她添彩头。」 「这件事我明明是当着李沖的面做的,可他酒醒之后偏偏不认帐,对着我喊打喊杀,非要我把他的琅琊王印赎回来……」薛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那个时候都快不省人事了,哪还记得把王印交到哪个姑娘手上了?现在本公子只好拿钱一个一个问。」 李令月听了这惊世骇俗的一番话,竟也没多做评价,抬手就丢出了一袋金叶子,薛顗眼睛一亮挥袖接住钱袋,冲着李令月装模作样一行礼,便拿着钱扬长而去。 上官婉儿面无表情望着薛顗的背影,她不明白为什么李令月会纵容这样的纨绔子弟,明明她能感受到李令月对薛顗并没有什么好感。 难道……是因为方才那位芝兰玉树的薛绍?那位薛公子竟有这么大的魅力?让公主对他无礼至极的兄长也多有忍让? 上官婉儿忽然发觉自己的想法已经走偏太远了,她与太平公主之间是单纯的君臣关系,无论李令月对其他人是什么态度,她都没有资格去评论或者阻拦。 李令月没有注意到上官婉儿的心不在焉,她的思绪慢慢回到了前世她嫁给薛绍之后。 那时候薛顗在这长安城里的确无法无天,作为表里如一的纨绔子弟,他曾经做出过把弟弟抵押给赌场的壮举,最后还是她出面收拾烂摊子,又上疏告状,把薛顗赶到琅琊王李沖的封地上,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而现在,不过是拿些钱罢了,李令月就当破财消灾了,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又是一阵微风拂过,青铜风铃彼此纠缠,垂下来的丝线绕做一团。 李令月握着缰绳,脚踩马镫翻身上马,低眉看见一脸愣怔看着她的上官婉儿,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她将手伸到上官婉儿面前,轻声道:「上来,我们共乘一骑。」 鬼使神差地,上官婉儿这次没说什么「不合规矩」之类的推辞,而是干脆利落地抓住了李令月纤细的手,借力飞身上马。 「婉儿抓紧,」脑后是李令月快乐明亮的声音,「我们要走了!」 一声马鞭锐响,她们□□的马嘶鸣一声,扬起四只蹄子飞快地跑了起来,四周的景物迅速地向身后划去,疾风打在脸上让上官婉儿几乎无法呼吸,她听见身后李令月清脆的笑声和驾马前进时的呼喝声。 第54页 也能感受到李令月激动的心跳和覆盖在她背上的温度。 上官婉儿直直坐在马鞍上,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公主这么开心……是因为薛绍吗? 这一刻,暗自臆测公主的心事,这种行为近乎卑鄙。 是的,她想,她真的很卑鄙。 是夜,夜风清冷,月光融融。 上官婉儿睡不着,她提着灯笼在大明宫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来来往往的侍卫宫女已经认识她了,由于她平日是再守规矩不过的人,所以其他人对于她半夜乱走的行为也没有多做阻拦,只以为是公主另有吩咐。 因此,上官婉儿竟真的就一路顺畅地走到了当初与李令月初见的掖庭那片水池旁。 她蹲下身子,伸手在水池中随意搅弄了几圈,层层涟漪荡开,搅碎了水中倒映的粼粼月光。 一道光影霎时在水中一现,随后速度极快地飘摇而去,利剑划水无痕,空留几点涟漪。 剑气潇潇而来,带着几缕微风,手中的灯笼烛火微微一闪。 上官婉儿却蹲在原地没有动弹,甚至连眼睛也没多眨一下。 这看似飘然的剑意中没有杀气,她已经猜到握剑之人是谁了。 剑尖在上官婉儿的眼睛前两寸停住了,啸起的劲风将她额边的两缕碎发吹起,风停,发稍重新落于额边。 「你为什么不躲?」来人深觉无趣,收剑于身后,问道。 上官婉儿抬起眼睫看着面前负剑的人,摇头道:「英王殿下的剑,奴婢不敢躲。」 李显嗤笑一声,足尖在水面轻点而过,转眼上岸站到了上官婉儿身侧。 「那天我看你踢蹴鞠的身法,猜你大抵有些功法在身。」李显拿剑比划了两下,「拿剑和我比试比试?」 「奴婢剑法微末,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上官婉儿婉拒。 李显没说话,半晌,他嘆道:「还以为这片地方没人来,便打算躲在这里偷偷练剑,没想到居然还是被人发现了。」 上官婉儿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保证道:「您在此处练剑之事,奴婢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李显扬了扬眉,并不买帐:「我不信,除非你跟我一道在这大明宫里动了刀剑。」 上官婉儿正待再表决心,一道凌厉剑光闪过。李显握剑骤然噼向她手里握着的灯笼手柄,本来以他的力道,足以将整个手柄一分为二,可当他向下噼落时,手柄发出一声清越的兵刃交加声。 李显手中的剑被撞得向上一弹,只听几声木头碎裂的声音,木质手柄滑落,露出包裹其中的一泓剑光。 灯笼坠入池塘之中,激起几点水花,其中的烛火晃了晃,灭了。 月光柔柔照在上官婉儿手里的剑上,反射出一道雪亮的清光。 李显眼睛微微一亮,不由自主赞嘆道:「好剑!」 上官婉儿无奈地看着一脸「这下你总要生气了,要跟我打了吧」表情的李显,微微嘆息一声,暗道这次不出手,恐怕能被英王殿下惦记一辈子,她可不想每天夜里一进门,就看到自家房樑上蹲着一个人。 「既然如此,」上官婉儿挥剑抖开庄周蝶剑身上的木渣,合手向李显作揖,「还请英王殿下赐教。」 「我让你一招,你先来。」 上官婉儿没多说什么,拔剑飞身而去,月光在剑刃上流过,带出飞扬飘逸的剑气。 剑尖潇洒,剑气四溅,却在李显面前停住去势,始终不得而入。李显举剑架住她的剑身,凌空翻转开来,剑刃交加,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双剑一触即分,李显脚尖一点,平平横退,他抱剑飞贴上树,回头莞尔,「我看你心情不佳,不如教你三招。」 「第一招,」李显横蹬树干,抬手挥剑而至,犹如闲庭信步般道,「我叫它天数有常。」 李显身法如鬼魅般飘然而至,一剑横切,上官婉儿抬剑抵抗,没想到李显手腕翻转,将她的剑一带而去。 「第二招,」李显一脚横踹,上官婉儿一跃而起,腰腹收紧,内力流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李显这断金切玉的一脚,他见势微微一笑,「我叫它人心难测。」 上官婉儿脑后劲风已至,她瞪大眼睛乍然抬头,只见李显的剑已然垂直噼下,方才出脚不过是吸引她注意的假动作,这脑后一剑才是真正的杀机所在。 就在上官婉儿屏住呼吸看着剑尖越来越近时,李显握剑的手一颤,剑光流转,竟转换方向,向半空而去,剑气一层层呼啸着荡开,发出了一声清越的剑啸声。 在这剑身震颤发出的声音中,上官婉儿听见了李显的声音。 「这第三招,我叫它素履之往,独行愿也。」 -------------------- 作者有话要说: 素履之往,独行愿也。——《易经》 其含义类似于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第31章 剑啸声飞入云霄,远处一座座宫殿错落着点起了灯火,这昏昏灯火竟让上官婉儿错觉自己入了仙境。 李显收剑回鞘,负手看着远处星星火光,坦然微笑道:「依我看,这世间万千烦恼都不过是源自忘了自己的初心罢了。」 上官婉儿侧头看他,心下怔忡片刻,随后拱手作揖道:「多谢英王殿下的点拨,婉儿感激不尽。」 李显看见已经有人带着灯笼气势汹汹往这边过来了,那股淡然的神情一下子收了回去。 第55页 前一刻还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李显转身拎了剑就跑,宛如一阵风忽然就没了影,只留下一句话遥遥转来:「你替本殿拖住来人,本殿先行一步!」 上官婉儿负剑一愣,回头看去,只见神情不善的李贤快步向此处走来,身后跟着一群带刀侍卫,见到拿着剑的上官婉儿,他噼头就问:「方才是你弄出的动静?」 上官婉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握着的剑,正犹豫是否该把罪名担下来之时,又听到李贤愤然道:「你还想替我那七弟遮掩不成?」 「婉儿不敢!」上官婉儿俯身行礼,心里暗道死道友不死贫道,英王殿下对不起了,「方才英王殿下与奴婢比试剑法,一时不察,这才弄出动静,还请太子殿下责罚!」 「孤就知道!」李贤冷哼一声,「大半夜不睡觉,要练剑来扰人清梦的,除了七弟,不做他想!」 李贤咬牙切齿,方才正与道生浓情蜜意,小酌几杯后,眼见着赵道生双颊飞红,双目盈盈,他抱着道生上了床。 当时帐子都放下了! 第一道剑啸响起时他忍了。 第二道剑啸响起时,他想起身,却被道生拉住了。道生眉目含春,第一次主动留他,他要不抓紧机会,那他还算是个男人吗?于是他也忍了。 第三声剑啸响起时,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李贤心情不善,把床边的酒壶一把摔在了门上:「滚!」 门外僕人退了半步,却没走,站在门边颤颤巍巍道:「陛下让您去看看英王殿下。」 李贤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吻了吻赵道生的双眸,轻声道:「孤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他都没敢多看赵道生,刷得起身披上衣服气势汹汹就往剑啸声响起的地方走去。 再下面,就是眼前的场景了。 李显,你完了。李贤心下淡漠想着,随后带人浩浩荡荡往英王宫殿而去。 上官婉儿看着声势浩大而来的太子殿下又带着这群打着哈欠的人快步离去,心里为英王祈祷片刻,随后便舒眉一笑。 正如李显所说,素履之往,独行愿也。她上官婉儿来这大明宫是为了辅佐君王,是为了解救困苦之中的泱泱万民。 在这里待了这么久,竟然反倒丢了自己的初心。上官婉儿自嘲一笑,若是崇俨叔在这儿,估计该失望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充盈着浩然之气后,上官婉儿又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我也许的确喜欢上了太平公主李令月,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若汲汲于此,那便愧对于当初执意入宫的自己。 想通至此,上官婉儿回身沿来路而去,却不期然撞上了一双温柔的眼睛。 她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公主殿下?」 李令月长身立于疏疏枝桠的阴影之下,她伸手拨开几条横伸出来的枝条,走到了上官婉儿面前,眸光在旁边的庄周蝶上一晃而过,转眼微笑地看着她:「我听见剑啸声便醒过来了,发现你不在房间里,便出来找找看,没想到你真的在这儿。」 上官婉儿作揖道:「奴婢照顾不周,还请公主殿下恕罪。」 李令月扶住了她:「那我们回去吧。」 李令月走了几步,却没听见身后上官婉儿跟上的脚步声,她疑惑地回头望去,只见上官婉儿依旧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她。 树影横斜,水波不兴。这大明宫偏僻一角忽然就安静下来。 李令月耐心地望着一言不发的上官婉儿,眼神中仍旧是一片平静。 「公主,我想去武后身边。」半晌,上官婉儿轻声道。 上官婉儿的话出口后,二人都沉默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李令月问道:「在我身边,你受委屈了吗?」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急忙道:「没有,能待在公主身边,婉儿三生有幸。」 「你如今年岁尚小,留在母后身边,恐遭人非议。」 「婉儿不怕人非议,」上官婉儿平静道,「婉儿只怕不能实现胸中抱负。」她垂下眼,把下面的话咽下去:也怕在您身边太久,届时捨不得离开。 二人又沉默许久,李令月嘆息道:「母后多疑,身边凶险异常,我担心你。」 上官婉儿一下子抬起头看向李令月,安静几息之后,上官婉儿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意已决,还望公主成全。」 「你先前心不在焉就是因为一直在思虑此事吗?」李令月没有回答,反而向上官婉儿问道。 上官婉儿眼神闪了闪道:「是。」 李令月慢慢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她的眼中多了一丝赞赏与怀念,仿佛上官婉儿本就应该是这样的人,她浅浅笑着,向上官婉儿招了招手:「没关系,你过来吧,我明日就跟母后说,现在夜色已深,你该休息了。」 上官婉儿和李令月安静地走在回殿的路上,一路无话。 经过太平公主的劝说,上官婉儿最终得以留在武曌身边,武后册封其为才人,时年十三岁。 两年后,大雪满皇都。 武后的宫殿外跪着一个人,此人单薄的衣衫上刺着弯曲的龙纹。在这呵气成冰的大雪天里,他跪在地上的侧影依旧笔直利落,像是一把被雪所盖的利剑。 他低着头不知道跪了多久,大殿的门忽然吱扭一声响。 他抬起头来,目光穿过一蓬蓬乱雪,他看见披着厚重斗篷的上官婉儿缓步走来,少女特有的轻柔声调响起:「太子殿下,您回去吧,武后累了,此时不见人。」 第56页 李贤跪在地上的身影动了动,却没能站起来,上官婉儿伸手搀了一把李贤的手臂,这才将他拉了起来。 上官婉儿感受到手底下那一片寒冷潮湿的衣衫,眉头不自觉皱了皱,她暗暗嘆了口气,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扬手披在了李贤身上,披风略有些短,盖在李贤这个成年男子身上,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身在其中的两人,都没什么心思去注意这些。 「太子殿下,您上次的动作太大,已经让皇后娘娘相当不满了,」上官婉儿推心置腹道,「如今,您不该来这儿的。」 李贤苦笑一声,看了一眼如今风头正盛的少女,苦涩道:「我来或者不来,母后都不会轻易饶过我的,现在不过是一个开始罢了。」 上官婉儿说不出话来,她目送着李贤蹒跚而去的身影,心头慢慢升起一丝凉意。 武后这次是因为朝中左司郎中王立本之事大发雷霆,王立本是武后手下得力之人,谁料这人竟恃宠用事,以至于被狄仁杰抓住由头要撤去职位。武后不舍手下得力之人被废,于是向高宗求情,高宗本来都已经松口,下旨特赦王立本,可偏偏李贤为了将自己的人手安插上来,便与狄仁杰共同商议,最终狄仁杰入殿谏言,将王立本的职位撤了干净。 这次的事情让武后明白自己的儿子已然长大,不再愿意听从她的话了。他们有了自己的野心,现在正虎视眈眈看着她手里那一点点权力,心中盘算着如何动手抢夺。于是才有了今天这一出武后拒见太子,太子殿外罚跪半个时辰的事情发生。 上官婉儿想到这里,又不由得回忆起当初病死洛阳绮玉殿的前太子李弘,她幽幽嘆了口气,转身回了殿。 殿内燃着炭火,温暖如春,上官婉儿身上的冰雪转瞬化成了一滩滩水洇入衣服中。 「皇后娘娘,」上官婉儿抬手行礼道,「太子殿下回去了。」 层层帐幔之后,武后的身影若隐若现。 半晌,帐幔中才传来一声:「知道了,你下去吧。」 上官婉儿低着头退下殿,又抬手将殿门合上,转身离开时却突然听到有人躲在树丛里窃窃私语。 「太子殿下又来了?」一个细微的声音说道。 「可不是,」有一个声音道,「我亲眼看到太子殿下在门外跪了半个时辰才回去。」 「哎,皇后娘娘不心疼吗?这么冷的天,在外面跪这么久,太子殿下回去肯定要大病一场了。」 「心疼?她才不心疼呢!」一个声音顿了顿,然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在看看周围有没有其他人。 若在平时,上官婉儿早就走出去呵斥了,但这次她莫名其妙地躲入了阴影之中,没让其他人发现她的身影。 那个声音的主人看了一圈,似乎放下了心,于是便放出了一个惊天雷霆—— 「我告诉你们,你们可不许告诉别人,」她的声音特意停了一会儿,卖了个关子后,这才施施然道,「太子殿下并非皇后娘娘亲生的!」 第32章 雪花被风哗得吹起,卷过屋檐,一时间上官婉儿耳边竟听不到除了风声之外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结结巴巴道:「你说笑的吧?」 「我没说笑,这件事有鼻子有眼,听我给你说……」 上官婉儿耳边的嗡鸣声减弱,她闭了闭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迈步走出阴影,轻声道:「你们在说什么?」 那群侍女冷不丁听到她的声音,吓得花容失色,忙不迭下跪求饶。 「才人娘娘饶命啊!」那个一开始神神秘秘爆料的侍女心知大事不好,涕泗横流道,「奴婢,奴婢是一时鬼迷心窍……」 上官婉儿面无表情看了她们一眼,随后扬声道:「来人!」 几名身强体壮的婆子上前,「才人娘娘有何吩咐?」 因为上官婉儿素日待人宽厚,性情温和,所以那群侍女哆哆嗦嗦挤在一起,大着胆子祈求地看着上官婉儿,希望对方能宽宏大量饶她们一次。 而她的眼神慢慢扫过所有人后,淡漠道:「这些奴才妄议皇室,拖下去……」她顿了顿,转身离开,只留下两个字掷地有声。 「杖毙。」 身后的哭喊声霎时间变大,那名侍女站起来大声道:「才人娘娘莫不是心虚!这件事……」 上官婉儿眼神一厉,转头喝道:「还不把她们的嘴捂起来带下去?惊扰了皇后娘娘,我看你们谁担得起罪责!」 那几个侍女被捂着嘴拖下去,上官婉儿静静看着她们挣扎的身影,皱着眉转身离开。 这件事万万不可被武后知道,否则,太子殿下本就艰难的处境就更要雪上加霜了。 上官婉儿一边思索着,一边慢步回宫。 自封为才人之后,她拥有了自己的宫殿,于是便从李令月的宫殿中搬出来了,再后来,由于吐蕃求娶太平公主,李令月不得不重新回到太平观,到如今,她们已有近一年时间未曾相见了。 当她快到殿门时,忽然有侍女快步走来,附耳道:「娘娘,郑夫人今日喝不下药。」 上官婉儿顿住了脚步,转身换了方向:「我去看看。」 侍女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上官婉儿敲了敲门:「娘,您在里面吗?」 郑月的声音幽幽响起:「你进来吧,让其他人下去。」 第57页 上官婉儿看了一眼身边的侍女,心下微微一动,开口命令道:「你等先下去,自去干自己的事,我让你们来的时候,你们再来。」 侍女们纷纷点头,等门前的人撤了个干净,上官婉儿推门而入。 穿过一片穿花屏风,上官婉儿却愣住了。 她看着房中之人震惊半晌,还是郑月笑道:「怎么?婉儿不记得你崇俨叔了?」 上官婉儿这才回过神来,俯身行礼时,眼中都带了一丝泪意:「崇俨叔。」 明崇俨连忙搀住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后轻笑道:「几年未见,回来时向侍从们打听了一路,这才知道你如今风头正盛啊。」 上官婉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里,侥幸罢了。」 「婉儿长大了,」明崇俨对着郑月道,「我们也可以稍微放心了。」 郑月含笑点了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拿着帕子捂着嘴咳嗽起来,星星点点的血迹洒在了手帕丝绢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娘!」上官婉儿赶忙上前,轻轻拍了拍郑月的嵴背,为她抚平呼吸。 明崇俨见势,眼中一抹担忧一闪而过,不由分说伸手把住了郑月的手腕脉门,他闭目沉吟片刻,陡然睁眼,惊道:「师姐,当初那李淳风一掌打的是你的心脉?」 郑月默然。 明崇俨痛心道:「师姐糊涂啊!当初若是早与我说,何至于拖至今日,积重难返?」 上官婉儿涩然道:「崇俨叔,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明崇俨看了一眼垂目不语的郑月,又看了一眼强装镇定的上官婉儿,内心长长嘆息一声,想了想道:「我来时听说这长安城里来了一位神医,能活死人肉白骨。」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神情中带着一丝悲色,「自我知道娘亲患病之后,便差人四处寻求名医,可找来的所谓神医,没有一个能救得了娘亲的性命。」她张了张嘴,呼吸颤抖了片刻,「失望太多,我如今不敢再去相信这些所谓名医了。」 郑月听不下去了,强行扬声道:「我还没死呢,你们这一个个哭丧着脸给谁看啊?」 「婉儿,」她打起精神,握住了上官婉儿的手腕,轻声道,「当初是娘对不起你,娘保证,今后一定好好保养身子,不会再做傻事了。」 上官婉儿看郑月有些昏昏欲睡,便引她上了榻,又给她盖上了被子:「好,娘亲小睡片刻,等会儿我再与娘亲说话。」 她冲着明崇俨使了一个眼色,二人便去了外间。上官婉儿把炭火烧旺,热气蒸腾。 「崇俨叔,您说的神医我会派人去查,」上官婉儿为明崇俨倒了一杯茶,收拾好情绪冷静道,「您放心。」 明崇俨点了点头,垂眸呡了一口茶,又看着上官婉儿道:「宫里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上官婉儿一下子抬眼看向他。 明崇俨安抚地笑了笑,道:「我入宫时,见到太子殿下披着红色披风匆匆而去,披风并不合身,如今见你入门时双眉微蹙,鞋袜略湿,披风也没穿,猜测你大约与太子殿下打了照面,这才有此一问。」 「崇俨叔明察秋毫。」上官婉儿感嘆了一句,随后低眉道,「我回来时,听闻一桩奇闻。」 上官婉儿将自己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告知了明崇俨。 茶香氤氲,端坐其中的两人却愁眉不展。 半晌,明崇俨道:「圣上那边是什么态度?」 上官婉儿嘆了口气道:「不太乐观,李贤与其家僕赵道生情谊深笃,许久不曾临幸太子妃,这事高宗反覆敲打了太子好几次,但太子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我明白了,此事我会注意,」明崇俨伸手拍了拍上官婉儿的肩,「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毕竟是当今圣上与皇后娘娘的亲生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上官婉儿勉强笑了笑,点头道:「但愿如此。」 又坐了一会儿,明崇俨辞别上官婉儿,她将他送至宫门外时,忽然有宫侍快步上前,凑在上官婉儿耳边低声快速地说了句什么,上官婉儿骤然抬眸,眼神中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怎么了?」明崇俨见势问道。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目送明崇俨离开后,她转身就走。 耳朵里仿佛还回荡着当时宫侍听到的消息。 「武后有令,带走太子家奴赵道生。」 上官婉儿望向天边,心下无限忧虑。 武后,在明知道赵道生是太子李贤的唯一软肋的情况下,您此番作为,是要逼疯太子吗?当初太子弘的悲剧难道还不够吗? 上官婉儿快步上了步辇,低头吩咐道:「走,去掖庭。」 李贤在大雪之中跪了那么久,一回宫便病倒在床,一时间无数精贵药材如流水般送入东宫,太医们纷纷拿出看家本事,誓要将太子从昏睡中救醒。 李贤猛然睁开眼睛,梦境如潮水般退去,转眼便只剩下依稀印象,他抬手碰了碰脸颊,只摸到两颊一片冰凉水意,他睁大了眼睛,望着手心说不出话来。 他梦见了什么?竟让他流了这样多的眼泪? 侍女拿着药碗走入房间,见李贤睁开了眼睛,惊喜道:「太子殿下您醒了?」 她猛地放下手里的药碗,开心道:「奴婢这就去禀告太子妃娘娘!太子妃娘娘守了您几天几夜,知道您醒了肯定会非常高兴!」 第58页 侍女转身就要走,李贤叫住了她,疑惑道:「道生呢?他怎么不在?」 侍女背影一僵,随后飞快回答道:「道生公子照顾您许久,方才刚歇下。」 李贤不疑有他,用衣袖擦了擦双颊,淡声吩咐道:「若是道生歇下了,你们就不必去打搅他了,让他好好歇息一会儿吧。」 侍女不敢回身,背对着李贤道:「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去告诉太子妃!」 李贤心头慢慢升起一丝隐忧,但又不知从何而来,他微微摇了摇头,重新躺下。 他心中正盘算着此番拉下了王立本,届时安插入己方人手后的种种打算,就听到殿门咯吱一声响,李贤闭着眼,轻笑道:「道生,不是让你多歇息一会儿吗?就这么捨不得本殿?」 但当他听清来人脚步声时,笑意便收敛了,抬手掀开帐幔,望向从门口裊裊而来的女人。 太子妃房氏走到桌边拿起了药碗,走到床边望着李贤温和道:「太子,妾身伺候您喝药。」 李贤点了点头,房氏笑容便又大了些,她坐在床沿上,抬手舀了一勺药凑到唇边吹了吹,随后递到了李贤嘴角边。 李贤坐起身来,张口喝下这勺药,他的眼睛随意扫了一圈四周,突然见到自己的桌案上似乎摆了两本书。 他皱了皱眉,指着书案道:「那是什么?拿来给本殿看看。」 房氏顺着他的指尖看去,当看到那两册书时,表情变了变,随后压下心绪,又摆出笑容道:「太子喝完药,妾身就去给您拿。」 李贤此时才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他用眼神一点一点扫过房氏的整个脸庞,面色慢慢阴沉下去:「孤的话你也敢违抗?」 房氏惊慌抬头,李贤冷淡地看着她道:「去拿!」 房氏没有办法,只好把碗放下,去书案便将那两卷书拿起来,又看了一眼盯着她的李贤,这才闭了闭眼,犹犹豫豫将两卷书交给了李贤。 李贤刷得将那两本书扯出来,垂眸一看,就狠狠皱起了眉。 这两本书竟分别是《少阳正范》和《孝子传》。 第33章 二人一时无话,李贤呆呆看着手中这两本书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母后送来的吗?」半晌,李贤轻轻道。 「殿下,」房氏哀声道,「殿下切莫忧思,保重身体啊!」 李贤骤然合上双眼,忽然一双灰蓝色的眸子出现在他眼前,这双眼睛正含着笑意与他对视。 奇蹟一般,李贤的情绪竟就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平复了许多,他正想说些什么时,却看到眼前这双眼睛一眨,两行血泪缓缓流下,沿着双颊滴落。 李贤乍然睁眼,他一把抓住房氏的手臂,质问道:「道生呢?」 房氏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待听清李贤的问题之后,她眼里慌张一闪而过。 李贤没有漏看房氏的惊惶,他握着房氏的手愈发用力:「本殿在问你话!」 房氏轻轻一抖,强自镇定道:「道生日夜守候殿下,如今才歇下……」她的话还没说完,手里端着的药碗就被李贤一把掀开,瓷碗啪得坠地,滚烫的药汁溅了满地。 「把他叫来。」李贤看见房氏惶惶失措的面庞,将自己的怒火微微收敛,声音略微放轻了些,「让他来这儿歇息。」 房氏却并没有动作。 李贤意识到不对劲,他瞪了她半晌,随后一把掀开被子,摸索着下了床:「既如此,我自己去看!」 房氏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她哭着跪在地上,抱住了李贤的腿:「殿下!」 李贤堪堪才醒过来,正是最为虚弱无力的时候,但当房氏的哀号声响起时,他骤然意识到赵道生必定出了意外,幻象中赵道生的两行血泪又浮现在他心头。 李贤心头一痛,他不顾房氏的哀求,拖着房氏往房门走去—— 几番踉跄中,他差点摔倒在地,就听到身后房氏绝望无助的叫声:「道生被母后抓走了!」 李贤如遭雷噼,他愣愣回头,望着一身狼狈的房氏,恍惚道:「你说什么?」 房氏泪水滂沱而下,抽泣道:「道生,道生他被母后抓走了,如今,生死不知。」 李贤只觉得自己的力气全部被抽走了,只余一具行尸走肉站在原地,灵魂高高飘起俯视着站在原地的自己,耳畔轰鸣声阵阵,头脑中反覆闪现着方才房氏的话—— 「生死不知。」 生死不知?怎么会生死不知?道生他,道生他明明什么也没做,他明明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母后要抓他?为什么会生死不知? 周围的事物仿佛融化的糖浆,不断地被拉长又收缩,他忽然听到了房氏的尖叫声,他怔怔看着颠倒了的世界,这才意识到自己摔在了地上。 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疼,或者说,心脏骤然收紧的疼痛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他根本没办法分心去关注自己摔倒时的痛楚了。 心痛过了劲,便是一阵阵的空洞感,仿佛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薄脆透光,一阵阵风呼啸着要将他撕碎。 我不信!就算道生已死,我也非要看到他的尸体不可! 下定这个决心的一瞬间,耳边的轰鸣声止住了,眼前光怪陆离的场景也消失了,他刷得打开房门,外头刺目的阳光让他有些睁不开眼。 第59页 「准备一下,」他的声音冷静克制,细听之下却带着隐隐的疯狂,「我要入宫,面见母后!」 李贤穿戴整齐,健步如飞,无视宫人的阻拦,用力推开了武后宫殿的大门,阳光倏忽撒入昏暗的宫殿之中,细细的清尘在光线之中飞舞着,仿佛细小的蜉蝣。 跪坐其中的上官婉儿一惊,蓦地看向李贤。 几个宫侍跪在殿外,哭哭啼啼道:「我等无能拦不住太子殿下,还请皇后娘娘恕罪啊……」 武后沉默着看向门前仰头直视她的儿子,半晌,挥手道:「你等先下去。」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退下,上官婉儿正要起身时却被武后拦住了:「婉儿,你留下。」 上官婉儿低眉谦卑道:「是。」 宫殿大门再次合上,光晕一点点消失在大门之外,等一切归于平静时,大殿又是一副昏暗陈旧的样子。 「母后,」李贤跪地,双手并在身前,扬声道,「不知儿臣殿中的家奴如何冒犯了母后,竟惹得母后如此大怒,儿臣请求母后将这奴才交给儿臣,儿臣回去后必定好好责罚于他!」 武曌垂眸看着他,一言不发。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几人细微的呼吸声在殿中回响。 「既然不过是一个家奴,我替你做主杖毙便是,何必劳你来这一趟。」武曌盯着李贤久病初愈的苍白面孔,低声道。 李贤在听到「杖毙」二字时心脏猛地一沉,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抬头道:「母后,此乃儿臣家事,儿臣不想劳累母后。」 武曌冷笑,那短促的笑声中藏着说不出来的讥讽与苍凉,她居高临下道:「你那家奴是龟兹人,有人指认他是龟兹细作。」 李贤猛然抬头,笃定地看着武曌:「不可能,母后,道生绝不可能是龟兹细作,这必定是有人栽赃!」 「他到底是不是,我心中的自有数,」武曌用手轻轻揉着额角,闭目忍耐片刻后道,「你今天若只是为了一个家奴过来找我兴师问罪,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上官婉儿一看武曌的模样,便知她头疾又犯了,她垂着眼皮快步走过李贤身边低声道:「殿下还是先回去吧。」随后,她拨开层层纱帘,跪坐在武曌身后,为她轻轻按着太阳穴,舒缓疼痛。 但李贤并没有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突然开口道:「母后,您是想效仿汉代吕雉垂帘听政之路吗?」 武曌一下子抬起了头,双目紧紧盯着李贤。 上官婉儿没控制好力道,她跪伏在地:「奴婢有罪,还望皇后娘娘责罚。」她希望自己的话能够拉回武后的注意力,李贤方才的话太过大逆不道,若是激怒武后,他死路一条。 「你说什么?」武曌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宫殿中,阵阵回音排山倒海般压过来,让人窒息。 「我说,」李贤腰杆笔直,不屈不挠道,「母后作为大国之母,不思遵循古制,反倒与男人一道争权夺势,」他顿了顿,毫不畏惧地看过去,「难道果真是孔孟已死,儒道皆亡了吗?!」 「你放肆!」 「还是真的就如传言所说,我李贤果真不是母后的亲生孩子,所以便可被您肆意玩弄于股掌之中吗?!」 一块厚重的砚台冲着李贤狠狠砸过去,他没有躲,砚台一角打过他的额头,血迅速涌了出来,一滴滴浓稠的鲜血落在他的衣襟上,转瞬又被衣服所吸收,变成了点点红斑。 武曌气得用手捂住了胸口,抽气声不绝于耳,她颤巍巍指着门口,声音带着压抑至极的愤怒:「滚出去。」 李贤垂下眼睛,任由血污沾染了自己半边脸颊,他拱了拱手:「儿臣告退。」 「皇后娘娘,」上官婉儿察言观色,随后跪地道,「奴婢去看看太子殿下伤势。」 武曌闭上眼睛,深深嘆出一口气:「去吧。」 上官婉儿得令退下,殿门开了又关,光线一明一暗后,这寂静的大殿中便只剩下武曌一人坐在那高高在上的阴影处。 「太子殿下!」上官婉儿连披风都来不及穿,身着单衣在结着薄冰的宫道上追上李贤,用干净的手帕替他擦拭干净血迹后,她皱眉道,「太子殿下,赵道生之事你冤枉皇后娘娘了!」 李贤一把抓住了上官婉儿的手腕,急切道:「道生还活着?」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开口道:「赵道生如今在掖庭,您病倒在床时,有人上疏向圣上告发赵道生通敌,圣上大怒,皇后娘娘知道您的心思,便让奴婢将赵道生安排在掖庭之中,暂且保护他的安全。」 「是这样……」李贤仿佛一瞬间脱力,整个身体瘫软下去,上官婉儿一把扶住了他,「他还活着,这就好,这就好……」 上官婉儿嘆了口气,劝道:「皇后娘娘是您的亲生母亲,您方才的话,是在扎她的心啊!」 李贤沉默不语。 用手帕暂时替李贤止住了额头上汹涌不止的鲜血,上官婉儿抬手叫来步辇,「等这一阵风头过去了,赵道生自然就回去了。」 李贤坐上步辇,却还有些不可置信般垂手握住了上官婉儿的肩,他狐疑道:「你不是骗我的吧?」 上官婉儿伸出手指指天发誓道:「婉儿绝不欺瞒殿下,更何况,皇后娘娘心里明白,前太子李弘之事,绝不可再次发生了。」 第60页 望着李贤远去的背影,上官婉儿心里默默道歉:对不起,太子殿下,我的话并未说全,皇后娘娘现在没有杀他,不过是因为当时认为赵道生不过是个玩意儿,没必要为了一个玩意儿与您交恶,但您这一通大闹之后,皇后娘娘会不会还能不杀赵道生,就连她上官婉儿也不敢确定了。 她想到这里,心下一颤,招手叫人过来,命令道:「你去掖庭看着,好好护着赵道生,若是有人要杀他,千万记得拖住来人,将消息告知于我!」 暗卫点头,转身向掖庭而去。 上官婉儿暂且放下心来,等皇后娘娘这边的事情一了,她便亲自坐镇掖庭,实在不行,还可以拖着,等皇后娘娘这股心气过了,她再将事情利弊与她说清楚……无论怎样,暂且不论赵道生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就说他赵道生同她也算是熟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死而无动于衷。 第34章 是夜,上官婉儿没有回殿,反而去了掖庭。她轻车熟路地在掖庭中来去,随后推开了一扇门。 门后,一个青年抬首望向她,明明暗暗的烛火之下,他那双灰蓝色的眸子总是给人一种深情的错觉。 上官婉儿合上房门,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了赵道生面前:「快趁热吃,等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赵道生将食盒打开,然后侧头看着上官婉儿,如今他的汉话说得很流利了,他口齿清晰地问道:「婉儿姑娘,您不走吗?」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微微笑道:「我这段时间都住在掖庭。」 「是因为太子吗?」他想了想,又问,「他做了什么事情吗?」 「没关系,」上官婉儿觉得没必要将朝堂之上的事情告知于他,于是便安抚道,「你不必担心,就在这儿安心住着,时候一到,我便亲自把你送到太子殿下府上。」 赵道生沉思片刻,打消了继续问下去的打算,转而道:「好,但是与太子殿下有关的事,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请您一定和我说。」 上官婉儿含笑点了点头:「我会的。」 掖庭的夜晚总是静悄悄的,上官婉儿挑着灯看了两页书,忽然房门就被敲响了。 上官婉儿走到门边,打开门发现门外站着的竟是素日服侍郑月的侍女,她站在门外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才人娘娘,快回去看看吧……郑夫人她……郑夫人她快不行了!」 上官婉儿如遭雷噼,站在原地竟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赵道生从另一个房间打开门走出来,听清了侍女的话之后,他转头看向上官婉儿道:「婉儿姑娘,您快去吧。」 上官婉儿愣愣看着他,仿佛都不会说话了,半晌她讷讷道:「那你怎么办?」 「我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的,」赵道生抿唇一笑道,「我从小就父母双亡,能明白您现在的感受,快去吧,别耽搁了。」 上官婉儿快步跟在侍女身后走了几步,随后又停住脚步,回头命令暗卫:「今夜你们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赵公子,听见没有?」 暗卫点头,上官婉儿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赵道生,待他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之后,便勉强笑了一下,跟在侍女身后走了。 有暗卫在,肯定不会有事的。上官婉儿心里暗想,自己最多耽搁一个时辰,很快就会回来,赵道生不会有事的,不要自己吓自己。 她伸手抚摸了一把自己跳动不止的右眼皮,向着郑月的房间而去。 郑月躺在床上,脸色青白,唇边鲜血未干,几个太医围在她身边,看到匆匆赶来的上官婉儿,他们都摇了摇头:「娘娘,节哀,准备后事吧。」 上官婉儿几乎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她懵懂地走向床边,伸手握住了郑月微凉的手,手指触到她微弱的脉搏时,上官婉儿忽然歇斯底里道:「不可能!我娘亲还有脉搏,你们再想想办法啊!」 太医彼此看了看,都嘆了口气:「娘娘,郑夫人她的脉搏迟缓,已经撑不过今天晚上了。」 上官婉儿的脑中忽然划过当时明崇俨告诉她的消息,她猛地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命令道:「备车!我要出宫!」 但上官婉儿到了宫门前时,却被侍卫拦下了。 他一板一眼道:「宫妃没有手令不得出宫。」 上官婉儿恨不得把那人拖出去斩了,额头上青筋一根根绽了出来,她怒道:「你若是敢继续拦着本宫,本宫便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侍卫皱了皱眉,依旧没有放行。 上官婉儿的手慢慢握紧成拳头,她盯着侍卫的眼神也慢慢变得冰冷了起来。 就在双方对峙,气氛焦灼之时,一辆马车由远及近缓缓驶来,青铜铃铛叮咚响起,车顶覆盖大雪,车轮在雪地中轧出两道深深的车辙,一看便知已经走了许久的路。 上官婉儿的车辇与那辆马车隔着宫门相望,过了一会儿,一只手掀开了车帘,李令月从车帘里探出头来,皱眉望着这边的剑拔弩张的场景,开口道:「怎么回事?」 太平公主竟然在这个时候回宫了?上官婉儿望着李令月熟悉的面庞,心中一时有千万话语想说,但都凝滞于喉间无法诉说。 李令月听完侍卫的话之后,抬头看了一眼上官婉儿,随后朝她招了招手:「来我车上,我陪你一块儿去找神医。」 上官婉儿上了李令月的车,车门前铃铛叮咚响着,马车调转方向,向西市而去。 第61页 「多谢公主殿下。」上官婉儿双手相併俯身道谢,「婉儿感激不尽。」 「小事,」李令月笑了笑,她往车外看了一眼,又道,「你知道神医叫什么名字吗?」 「听说过,」上官婉儿凝神片刻,随后开口吐出一个名字,「冯小宝。」 卖药郎冯小宝?李令月愣了一下,这个名字她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但仔细搜寻记忆,却又好像总是隔着一层雾,怎么样也看不清楚。 半晌,她放弃回忆,既然这个名字想不起来,那这个人应该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一个卖药的,想来可能是前世在那些夫人举办的游园会中听说过吧。 这一路上,有宵禁的侍卫盘查,李令月便拿出公主手令要求他们告知冯小宝的住所,就这样,她们一路顺利地来到了冯小宝的药房门口。 上官婉儿下了车,抬头看着店铺前挂着的布幡皱起了眉头。 布幡之上,有六个狗爬似的字——天下第一神医。 一望过去,嚣张之气扑面而来,生怕别人看不到他似的。 这冯小宝真的是神医吗?上官婉儿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找错了地方,哪有神医挂着招牌称自己为神医的啊?那些个神医不都是深居简出,一个个足不出户,低调做人的吗?这个怎么这么不走寻常路啊? 李令月下了车,看见头顶上的牌子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来,拉住上官婉儿的手道:「无论如何,先进去开看看。」 上官婉儿咬牙,既然如此,那便让她看看这所谓的天下第一神医到底有何本事吧。 李令月上前敲了敲门,一个药童揉着眼睛移开一块堵门的木板,哆哆嗦嗦打着寒战,哈欠连连道:「我家主人今日不看病,你们明日再来吧。」 他说着,正要把木板重新堵上,一只手猛然穿过缝隙,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药童的瞌睡一下子吓没了,他惊慌看着面前宛如煞神一般的少女,结结巴巴道:「姑娘,我说了,主人今日……」 上官婉儿没等他说完,揪着领子的手一用力将药童推开,一脚踹开了木板往里走。 李令月惊奇看着上官婉儿的背影,拢紧了披风,慢步朝着唯一一间亮着灯的房间走去。 「姑娘!」药童瞧着李令月似乎温和些,便上前试图拦住她,「主人在研究医书,不能进啊!」 「哦?」李令月呵出一片水雾,白雾中她的面庞模糊不清,却可以清楚感觉到隐秘的压迫,「那就看看是他的医书重要,还是他的脑袋重要吧。」 上官婉儿已经走到了门前,正要推门时,却听见里面传来一道声音。 「你中了蛊?快要死了?」 上官婉儿一愣,她看着紧闭的房门,暗道这房间里可能还有另一名求医者正在受诊,而且似乎还是中了极其严重的蛊,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确实应该稍微等等。上官婉儿暂且按下心中的急切,在门外站住了脚步。 李令月来到她身边,用眼神问她为何不开门,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指了指屋内,无奈道:「好像已经有人了。」 李令月挑了挑眉,她看了一眼躲得远远的药童,半信半疑地跟着站在原地。 几息之后,屋内传来一声翻页声,又是方才那个人的声音喃喃道:「你如何证明植入情蛊是他爱上你的原因呢?如何证明他是真的爱你而不是假装的呢?你难道就不能拿出有力证据吗?」 上官婉儿慢慢皱起眉头,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正想推开房门时,又听到屋内传来一声:「你的证据不会是他和你上床了吧?但是难道上床就是相爱的证据吗?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不相爱的人也能上床呢?」 李令月轻轻一笑,一把推开房门,只见屋内一盏油灯下,一个披着一头捲发的少年慢慢抬起头来,静静看着这两位半夜而来的不速之客。 李令月率先走了进去,抬手将一袋子金叶子扔在了少年的书案上,「救人,急事。」 那个满头细碎捲发的少年慢吞吞站起身来,朝着屋外望了一眼,见到药童安然无恙的身影后,这才将钱袋子收起来,缓缓走到一边收拾自己的药箱。 上官婉儿垂眸一看,只见方才少年看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自言自语发表看法的,竟然是一册画风露骨,笔触香艷的春宫话本。 冯小宝背着药箱走回来,瞥了一眼上官婉儿不忍直视的眼神和李令月饶有兴趣的神情,他漫不经心地将话本收起来,淡然道:「我要经常看看这些富有想像力的书,将来才能制作出具有想像力的药。」 第35章 大明宫,掖庭。 赵道生目送着上官婉儿远去的背影,低低嘆了一口气,他转身打开房门,一柄雪亮刀刃自黑暗中袭来,轻飘飘放在了他的脖颈上。 过了一会儿,方才上官婉儿留下的暗卫缓缓散开,一个穿着斗篷,盖着兜帽的人走了进来,来人的面容隐在兜帽之下,看不清长相。 赵道生没有挣扎,只是静静看着那个踏入院门的人,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道:「我要死了吗,陛下?」 来人伸手放下自己戴在头顶的兜帽,隐隐漏出黑色斗篷下的金色朝服,一阵冰冷的北风席捲过院子,李治突然低头咳嗽起来。 他看着被暗卫所擒的赵道生,淡淡道:「你该死。」 赵道生垂下眼睫,然后又问:「那太子殿下和婉儿姑娘呢?」 第62页 「你死了,他们就不用死。」李治冷冷地看着赵道生,仿佛在看一只蝼蚁。 赵道生不再说话,李治一挥手,几名暗卫立即押着赵道生向院外而去,他们在经过李治时,赵道生忽然轻而又轻地问道:「陛下,您真的把太子殿下当成是您亲生儿子过吗?」 李治猛地看向他,眼神中是一层层浓重的杀机,「与你无关。」 赵道生低头一笑,顺从地跟着暗卫们离开院子,走向那个黑暗潮湿的天牢,那仿佛张开嘴巴等着猎物入口的巨大怪兽。 马车飞速在街道上行驶,风铃响得急促,冯小宝几乎是被上官婉儿一路挟着入了宫。 「别担心了,」冯小宝无奈地被上官婉儿拖着走,「就算是刚死过去的人我都能救回来,你放轻松一点啊。」 上官婉儿充耳不闻,冯小宝只好苦着脸看了一眼被她扯得皱巴巴的新棉衣,暗自嘆了口气。 「公主,我还有一件事想求您。」上官婉儿对李令月道。 「你直说便是。」 上官婉儿看了一眼掖庭方向,皱着眉担忧道:「赵道生被我护在掖庭里,我今日总是心神不定,还请您去替我看一下,等我这边的事情一完,我立即去掖庭替您出来。」 即使上官婉儿并没有讲明利害关系,李令月似乎也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她的神色变得肃然起来,点了点头道:「好,我明白了。」 望着李令月马不停蹄赶向掖庭的身影,上官婉儿微微松了一口气,稍微放下了一点心,她进殿看看郑月的状况。 冯小宝看了一眼郑月的脸色,微微挑了一下眉,随后伸手把脉,他闭目沉吟片刻,站起身来走到桌边,在纸上笔走龙蛇,姿势潇洒不羁。可当上官婉儿探头一看,只见纸上又是一堆狗爬似的字。 冯小宝搁笔,将药方交给上官婉儿道:「一刻钟内将药找齐,再煮成药汤,夫人的病得用药浴。」 上官婉儿将药方交给下人,不一会儿,一桶药水就抬了上来,婆子将郑月抱入药水中,待她隐隐发汗,冯小宝施施然从药箱中拿出一套银针来,在郑月的几个穴位上扎下,大概又过了一刻钟,冯小宝伸手把针一根根拔出,最后一根银针离体时,郑月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娘!」上官婉儿短促地叫了一声,上前了几步。 冯小宝看了一眼郑月吐出的血,舒了一口气道:「你娘这下可是从鬼门关被拉回来了。」 上官婉儿微微瞪大眼睛,看着郑月的睫毛动了动,随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娘,」上官婉儿喜极而泣,双手掰着木桶边沿,惊喜道,「您醒了!」 郑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上官婉儿见势望向冯小宝。 「她现在没力气说话,等过几天就好。」冯小宝将银针擦拭干净,一根根如同对待珍宝一般收回布袋之中,顿了顿,他又道,「这几日每天都得药浴……」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冯小宝摆了摆手,「听我说完,这段时间的药浴之后,令母不能再留在长安了。」 「为什么?」上官婉儿下意识道。 「长安的冬天过于寒冷,不适合令母养病,」冯小宝沉思了一会儿,提出建议,「最好能带令母去南疆,那边气候温暖,甚至稍显炎热,正能逼出令母心脉之中的寒气。」 可是她走不开身啊,上官婉儿心里想着,难道让娘亲一个人前往南疆吗? 冯小宝没管上官婉儿的纠结,说完便向外走,正撞见李令月急匆匆往这边赶的身影。他停住了脚步,看着李令月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跑入殿中,急声道:「婉儿,赵道生不在掖庭!」 李令月的话音刚落,屋内便传来一声瓷器掉落在地碎裂的声音。 冯小宝深知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的道理,不等那两位少女的下一步动作,揣着自己的药箱赶忙离开了。 「怎么会?」上官婉儿不顾脚边尖锐的瓷片,大踏步走到李令月面前,「我当时命令暗卫保护他,而且我也没有离开多久啊!」 李令月沉思一会儿,骤然抬眸道:「我给你的暗卫除了你我,还听令于父皇。」 「陛下?」上官婉儿一惊,她脑袋里乱糟糟的,下意识道,「陛下为什么……」 「别管为什么了,」李令月打断上官婉儿,果决道,「这件事我们只有两条路可选,第一条,瞒着六哥一直到瞒不了为止,第二条,现在就去告诉六哥,让他救赵道生。」 上官婉儿犹豫地迈出一步,「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李令月一把拉住上官婉儿的手向殿外奔去,耳畔呼啸的北风中,她的声音飘渺空灵,「母后不一定会出手,我们二人保不了赵道生,那就只有身为太子的六哥可以一试了。」 「至于六哥的反应,」李令月的声音低沉了一霎,「父皇既然抓走了赵道生,那他就肯定已经不在乎六哥的反应了,我们现在去通知六哥,兴许还来得及,若是慢了,就真的来不及了。」 赵道生躺在刑床之上,从进入这阴暗天牢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 陛下将他丢入天牢,要求那些酷吏找出他赵道生秽乱宫闱,卖国通敌的证据,整一场残酷的刑罚走下来,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了。 第63页 酷吏周兴慢条斯理用丝绢擦着手,随后抬起头望着赵道生冷酷地笑了笑:「赵公子还是不愿意说吗?」 周兴慢慢踱步走到赵道生面前,一抬手钳着他的下巴把他的头抬了起来,他眯着眼睛,视线在赵道生的脸上巡睃片刻,咧嘴轻轻笑了笑:「怨不得太子殿下被你赵公子迷得五迷三道,这张脸的确好看。」他顿了顿,视线集中在了赵道生那一双奇特的眼睛上,啧啧称奇,「尤其是这一双眼睛,真叫特别,不知道在床上的时候是不是更好看呢?」 他说的那些污言秽语以及对他与李贤榻上之事的无端臆测,其实赵道生已经听不太清了,他的意识已经变得昏沉,仿佛那缕伤痕累累的魂魄已经慢慢离开了□□,而身体上的一切痛苦也随之变得浅薄,周围的一切都已经不再能让他有所反应了。 周兴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扯着赵道生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扯得向后仰起,待看到赵道生涣散的瞳孔时,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具诱惑性,他堪称温柔地问道:「赵公子,我再问一遍,你是不是龟兹的细作,有没有唆使太子谋反!」 赵道生明明都已经快失去意识了,可当他听到「太子」二字时,就好像有什么强大的力量阻止他的昏沉,镇压着他的痛楚,强制要求他清醒过来,他张了张口,吐出两个字:「没有。」 周兴一巴掌扇在了赵道生脸上,随后瞥了一眼角落里那柱燃了一半的香,对着下属道:「来不及了,直接让他画押。」 下属诺诺,可当他抓住赵道生的手要让他在供状上按手印时,却遭到了这位濒死之人的殊死抵抗,赵道生拼命缩手,一口咬在了那名牢差的手背上,牢差猛地叫出声来,其他人围上去解救他,可无论别人怎样折磨赵道生试图让他张嘴,他始终都不肯松口。 他咬得那样狠,几乎将对方的皮肤撕扯下来。 在牢差的尖叫声中,周兴忍无可忍地抓起一样刑具,戳在了赵道生的眼睛上。 一阵剧痛中,赵道生嘶吼着张开了嘴,浓稠的血液从他两只空洞的眼窝里淌出来,洒在了那名牢差的手心里。 不知是不是因为赵道生的血太烫了,牢差沾血的手闪电般抽搐了一下,缩了回来。 周兴面无表情地把那张已经被血弄得污浊的供状拿起来,强行抓着赵道生的手,让他在那张满是谎言的供状上狠狠摁下了带血的指印。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出喧譁声,牢门被啪的一声打开了,一群身着铠甲的军士闯进牢房,为首者身披金黄蟒袍,在他身后还有两位年轻的姑娘,周兴认得他们,来者正是李贤兄妹与上官婉儿一行人。 第36章 天牢之中似乎总是要比外面冰冷许多,血腥气和这里无处不在的阴冷气息混合在一起,紧紧围绕着闯进来的每一个人,密不透风地缠绕在他们口鼻之上,令人无法呼吸。 为首的男子看到赵道生后,浑身软了一下,被身边的李令月搀了起来:「六哥!」 被挖去眼睛的赵道生似乎感受到了些什么,他竭尽全力抑制住自己悲痛渴望的心情,努力低着头,不想让李贤看到自己狼狈丑陋的面孔。 李贤颤抖着呼吸,慢慢走向那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赵道生,他托着赵道生的头,眼泪一滴滴掉落在衣襟之上。赵道生的面孔恍然间与曾经的幻象重合在一起,令李贤无法分辨现在他托着的到底是幻觉还是现实。 「殿下,」赵道生喃喃道,「不要看……做噩梦。」 李贤浑身一震,随后全身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天啊,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啊! 李贤只觉得自己心脏被猛然间撕扯成了两半,不顾对方满面的血污,他一把抱住了赵道生的脑袋,附在他耳边语无伦次道:「道生,我不怕,我会治好你的,你不会死的,道生……」 赵道生想伸手碰一碰李贤的脸颊,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只好掀开嘴唇,气若游丝道:「殿下,我不是细作……也没有唆使您谋反……」 李贤使劲点头,把赵道生抱得更紧了,他的眼泪沖刷开那一层层的血污,他乱七八糟地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道生,我知道你不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怀里的身躯微微一重,他眼睁睁看着道生的手臂无力地低垂了下去…… 那一瞬间,李贤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样的,也许他哭了,也许没有,但他只知道从那一刻起,他的心脏就好像缺了一块儿,呼啸的北风呼啦啦从这块空洞中吹过,眼前是一片茫然的黑暗,耳旁是尖锐的轰鸣,他好像成了一具冰冷的死物,无边的黑暗就从他内心的空洞中发散出来。 李贤张着嘴,好像想哭,但又好像很茫然,他无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李令月。 第一次看到李贤这样无声却又滂沱的泪水,李令月闭了闭眼睛,随后猛地从身边军士腰间抽出了一柄刀,刷得架在了周兴脖颈上。 「公主殿下,」明明是自己脖颈上架着刀兵,可周兴却不慌不忙,仿佛没看到似的,笑道,「您看看您身后。」 李令月骤然回头,只见她身后站着的竟是戴着兜帽的高宗李治! 「太平,」李治盯着李令月的双眼,目光中饱含怀疑与威胁,「放下刀。」 李令月握着刀的手颤抖起来,双目慢慢染上泪意,心里涌动的感情叫作失望:「父皇……」 第64页 「放下!」李治厉声一叫。 李令月闭目将刀收回,手指紧紧握在刀柄之上,因为过于用力,指甲都泛白。 李治没再管她,穿过满地的血迹,他走到李贤身边,想将李贤与赵道生分开,可没想到当他伸出手去之时,李贤忽然发出了一声悲鸣。 一声悲痛欲绝的哭号之后,他的眼睛里竟也慢慢曳出两行血泪。 李治一巴掌扇在了李贤的脸上,恨铁不成钢道:「没用的东西!」 李贤被他打得脸一侧,但他没说话,只默默抱紧了怀中赵道生的头颅。 「为君者,怎么能耽于情爱?!」李治指着李贤愤怒道,「更何况是跟一个外族的奴隶!」 李贤依旧沉默着,仿佛已经听不懂他人的话了。 李治皱着眉看他,随后将声音压低了些,又把供状递到他面前,耐着性子道:「朝堂中多少大臣盯着你东宫的动静,他们早就不满你偏宠外族之人了,前段时间甚至有人指认你要谋反,现在有了这一纸供状,总算可以堵住那些文人的口了。」 李贤的视线慢慢凝在了那一纸供状上,就是因为这一纸供状,就是因为这满朝文武,就是因为他李贤始终软弱无能,一退再退,所以道生才会死得这样早,这样惨吗? 他垂下视线,抓着赵道生衣服的手指慢慢收紧。 好,既然你们说道生唆使我李贤谋反,那我反了又如何?! 他一把抱起赵道生的尸体,带着他慢慢走出天牢。李治眉头一皱,正要斥责,却被李令月一把抓住了衣袖,她摇着头:「父皇,太平求您了,对六哥宽容一些吧……」 李治只好暂且压下心头怒火,拂袖而去。 等所有人从天牢中退出去之后,李令月瞬间脱力,几乎跪倒在地,上官婉儿用力挽住了她的腰,把她拖了起来:「公主!公主,你没事吧公主?」 李令月摇了摇头,她恍然看着天牢中阴沉沉的屋顶,低声喃喃道:「婉儿,这世界上有逆天改命之事吗?」 上官婉儿愣了一下,半晌,她摇了摇头道:「世间事早已註定,并非人力所能改变。」 李令月听完,低声笑了一下,随后用手盖住了眼睛,悲哀道:「那何苦让我……」 后面的话,上官婉儿没有听清,她只觉得现在的李令月非常难过,甚至承受的悲痛比失去挚爱的李贤还要更大,更绝望。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好更用力地抱紧了她,试图让对方知道,她会始终站在她的身边。 在冯小宝的精心治疗下,郑月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但南疆之行却迟迟没有定下人选,直到某一日,明崇俨来访。 「您知道天枢的下落了?」上官婉儿听到消息时猛地站了起来,差点带倒了桌上的茶水。 明崇俨不慌不忙将茶杯扶正,冲着上官婉儿点了点头道:「此事事关龙脉,更牵连天下苍生,我这些年一直在掐算寻找天枢下落,前些天天机乍现,虽只有短短一瞬,但也足够我掐算出大致方位了。」 「在哪?」上官婉儿追问。 「南疆。」 上官婉儿无意识喃道:「南疆?」 明崇俨喝了一口茶水,「怎么了?南疆发生什么事了吗?」 上官婉儿便把郑月的病告诉了明崇俨,并请求他去南疆寻找天枢时,带上母亲郑月。 明崇俨沉吟片刻:「师姐聪慧机敏,若是她愿意前往,那我自然欢迎,只是……」 「只是什么?」 「我在朝中任职,如今自己一人尚难以脱身,若是再牵连师姐,」他摇了摇头,「我还有何面目面见上官师兄和师父?」 「是因为武后吗?」上官婉儿皱了皱眉道。 明崇俨嘆了口气,无奈道:「若是只她一人倒也罢了,如今陛下也依旧在旁虎视眈眈,我想轻松一身前往南疆,恐怕是难上加难啊。」 上官婉儿凝神思索片刻,然后忽然抬头道:「若是不能明着走,何不选择暗着离开?」 「你的意思是,」明崇俨用手在桌上写了一个「死」字,然后抬眼看她,「这样暗着走吗?」 上官婉儿坦然笑了笑,挑眉道:「还得多谢当初您告诉我这长安城里来了一位神医,否则我们如今哪能走出这样一步?」 一个月之后,侍女匆匆走过,敲了敲门:「娘娘,东西到了。」 上官婉儿将盒子拿在手上,抬眼看向对方:「他还说了别的吗?」 侍女想了想,摇头道:「不曾。」 上官婉儿挥手:「你下去吧。」 小心合上房门后,借着黯淡的烛火,上官婉儿打量着盒中那一枚小小的药丸,这是她特意要求冯小宝制作出来的假死药。 她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只等三日后,明崇俨吃下假死药,她就送崇俨叔和娘亲出城。 上官婉儿望着那枚药愣愣出神。很多年后,当上官婉儿回想起这一幕时,她常常会想,假使当时她没有这颗药丸,若是她此时将目光投向那寂静如墓穴的东宫,那是不是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李贤是不是就不会死?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当她拿到药丸的时候,一切就早已註定。 此时的东宫,正睁着幽暗的眼睛,注视着这大明宫内至高无上的宝座,眼里透露出憎恶怨恨的微光。 李贤枯坐于东宫榻上,他遣散了下人,独自一人守在这曾经充斥着欢声笑语的空房之中,烛火明明灭灭间,一阵刺骨北风忽然从未关紧的窗户中吹来,烛火晃了晃,倏忽灭了。 第65页 整个房间骤然陷入一片黑暗。 如果这是在往日,那他必定会撒着娇推赵道生去点火,自小时候被李显吓过一次之后,他真的非常讨厌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环境,即使已经睡着了,若是灯火熄灭了,他也会很快惊醒。 后来道生知道了他这个毛病,于是哪怕是已经伺候他睡着了,道生也会常常注意着灯火,不让它熄灭。 但如今毕竟不同于往日了,这世界上,除了道生,没有第二个人会这样仔细周全地照料他了,李贤自嘲地笑了笑,他现在已经不怕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了,也不怕黑了,在这黑暗之中,他睁着眼,期待着真的能有一缕幽魂出现在他面前,然后他能告诉那缕受尽苦难的灵魂那未尽的相思之情。 但李贤註定要失望了,即使任由风将窗纸吹得簌簌作响,他期待的人却也永远不会宠溺地摇摇头,起身为他点灯关窗了。 天光微明时,有人敲响了宫门。李贤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扬声道:「进来。」 一名身着布衣的老头走了进来,望着这凄清苦冷的宫殿挑了挑眉:「殿下找我?」 李贤慢慢抬眼看他,声音沙哑:「李勣,孤要你的兵。」 第37章 东宫这几日没人来收拾,所以书简蜡烛之类的东西丢得到处都是,凌乱地堆在了各个角落。 李勣从一堆衣物中挑出一件干净的大氅,想要披在李贤身上,却在靠近他时,被李贤一把抓住了手腕,他垂眸看着一脸因走投无路而日渐憔悴的李贤,任由对方抓着自己的手越收越紧,李勣一言不发为李贤系好了系带。 「李勣!」李贤注视着沉默的李勣,眼中血丝密布,他喝道,「你答不答应!」 李勣以为李贤此时大概是要哭了,他小时候经常哭,为骂不过兄长哭,为罚抄书卷哭,为摔下马哭,这次大概也要为自己的冷酷而哭……但他惊讶地发现,李贤没有哭,虽然眼圈通红,但他咬着牙关看向他时,眼中没有一丝水意。 这个看着李贤长大的看门老头,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当初那个小小的幼稚少年原来一晃眼,竟也长得这么大了。 李勣缓缓嘆了口气,这么多年的相处,他早把李贤看做是自己的亲儿子了,为人父母者,不过为了儿女一生操劳,既然儿女已经执意向着一条不归路而去,那他作为父亲,既然拦不住,那就只能陪着他走上这条註定没有结局的道路了。 他在李贤面前缓缓跪下,双手托着一块儿兵符,低头道:「臣英国公李勣愿为太子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盛宴之上,觥筹交错,侍女们端着精緻的蔬果行走,屋外寒风凄凄,屋内却温暖如春。 明崇俨谢绝了同僚敬来的酒,正要藉口酒醉出门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一刀捅进了他的心窝。 大厅一下子安静下去,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看着刺客缓缓将刀拔出,他甩了甩刀,一熘血线就那样甩在了门庭之上。 明崇俨捂着胸口,茫然地瞪大了眼睛,血汩汩涌出,他站立不住,向后仰倒落地,发出砰的一声。 等明崇俨倒下之后,所有人才如梦初醒一般,短短几息时间,整个大厅由极致的安静变为极致的喧譁。 「杀人啦!」 「救命!来人!」 「明大人!快救明大人!」 「抓刺客!快来人,有刺客!」 而那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的刺客却不慌不忙,足尖一点,飘然而去,竟将那些侍卫远远甩在身后。 主人大着胆子靠近明崇俨,摸了摸脉搏,随后抬起头望着那群紧张的宾客,眼神哀戚:「明大人没气了。」 消息传到李治那里,他不动声色地听完了那场刺杀事故中的宾客描述,随后挥了挥手,让他们通通离开,他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宝座上,神情莫测。 当天晚上,有暗卫夜入明府探查,他们小心翼翼掀开了棺材,看见了棺材之中尸身僵硬的明崇俨,他们彼此看看,点头后朝着大明宫而去。 躲在帘子后头的上官婉儿看完着那些暗卫离开的背影,确定他们不会再返回之后,走到了棺材前。 「你确定这样可以打消皇帝的疑虑?」有一个声音问道。 「不一定,」上官婉儿听到声音却并不惊慌,反而镇定回答道,「但陛下不会过多干涉,毕竟明崇俨一死,于他而言有益无害。」 来俊臣走出白色的招魂幡,看着大厅中央的少女,淡淡问道:「那什么时候送他们走?」 「宜早不宜迟,明日出殡,」上官婉儿回头莞尔一笑,「今夜就走。」 守门军士靠在门前打了一个哈欠,他搓了搓冻僵的手臂,正想咬牙骂这该死的天气时,一个人拖着一辆板车慢慢走来,军士伸手拦住他:「什么人?」 那个矮小的男人点头哈腰,谄笑着看向军士:「军爷,今夜医馆突然死了个得了疫病的,小的正要去将这具尸体火化呢。」 军士一听,便用手捂住了口鼻走到板车前,微微掀开了盖在尸体之上的白布一角,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只见白布之下的尸体满身脓疮,脸色青紫,的确是一副得了疫病而死的样子。 他忍住噁心,挥了挥手不耐道:「快走快走。」 拖着板车的男人嘿嘿笑了笑,又伸手拉住板车缓缓向城门外走去。 第66页 军士望着男人拖着板车慢慢走远的背影,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他吐了口唾沫,「还敢骗我?」说完,他转身小跑上了城门,敲了敲城门之上某间房的房门。 「王大人料事如神,今夜果真有人拉着尸体走了。」 半晌,房中传来一声冷笑:「跟着,看他们打算去哪,然后给本官把他们抓起来。」 军士垂头行礼:「是!」 那个矮小的男人拖着板车一路走到了荒无人烟的荒山脚下,他停住了脚步,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向着尸体鞠了几躬,双手合十喃喃道:「快走吧,快走吧,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群人像雨后春笋一般突然从草丛里冒出来,一排排军士举着火把出现在男人面前,火光漫天中,男人的额角骤然滴下一滴浊汗。 军士分开,从后面走出一个身着官袍的官员,大冷的天气,他手里抱着暖炉施施然走过人群,笑着看向男人。 此时走出来的官员,正是李治的臂膀,雍州刺史王续。 男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哆哆嗦嗦道:「大人!大人饶命啊!」 王续摇着头惋惜地看着他,轻声道:「你们怎么这么耐不住性子呢?若是再等几天,说不定就连本官也抓不住你们。」 「雕虫小技也想欺瞒本官,明大人,你这次的计策可不算妙啊!」他得意一笑,趁男人不注意,一把掀开了白布—— 白布之下,一具孤零零的尸体一动不动,没有了白布的遮掩,尸体腐烂的臭味一瞬间笼罩了所有人,王续差点没吐出来。 他皱着眉,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尸体和板车,最后发现这里真的只有一具半腐的尸体。 「大人!」矮小的男人偷偷看了一眼王续铁青的脸色,试探着道,「大人在说什么?小的怎么听不懂?」 王续快速上前几步,一把揪住了男人的衣领,指着板车道:「明崇俨呢?啊?你把他送到哪儿去了?!」 男人被他吓得一抖,颤抖着道:「什么明崇俨?送什么?小的,小的只是来火化尸体的啊,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他说完,再也忍不了似的,嗷的一声哭了出来,鼻涕眼泪流了一脸,眼看着就要流到王续的手上了,王续猛地放开了他。 男人一屁股摔在地上,哭着道:「小的,小的只是受长安药坊冯小宝的委託,过来火化尸体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你为什么要夜里火化,方才又为什么要说那样一番话!」 男人猛地一哆嗦,结结巴巴道:「是冯小宝告诉小的,这尸体染了疫病,白天会感染其他人,只能夜里拖走……方才的话是,是……」 他看了一眼王续咬牙切齿的神色,头一低,哭道:「小的怕染了疫病的人死不瞑目,火化之后尸骨无存来找小的,这才说那样一番话的……」 王续猛地闭上眼睛他狠狠甩了一下袖子,回身道:「走!回去!」 一名军士捂着鼻子上前道:「我们是不是还要继续查……」 王续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怒吼道:「查你妈的头,滚!」 而另一边,水声潺潺,丝竹声阵阵,一条船带着温暖的脂粉气息慢悠悠驶出长安城。 守城的士兵看了一眼这条花船,又看见船上左拥右抱的来俊臣,彼此对视一笑,便放他们出了城。 船舱里,上官婉儿抬帘看船畅通无阻地出了城,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转身看向郑月:「娘,此一去,山高水远,婉儿不能在您身边尽孝,还请您自己保重身体,千万不要再寻死志。」 郑月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了。」 上官婉儿便又看向明崇俨,低声道:「崇俨叔,一路小心。」 明崇俨点头,郑重道:「我会的。」 眼看着船已经快要靠岸,上官婉儿眼中酸涩,她眨了眨眼,将泪意压下,低声道:「珍重。」 郑月伸手一把抱住了她,一行眼泪坠落在她脖颈上,她在上官婉儿的耳边轻声道:「婉儿,以后娘亲不在你身边,你要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如果今后在朝堂上混不下去了,就来找娘亲,知道了吗?」 上官婉儿已经说不出话了,她闭眼靠在郑月的肩头使劲点了点头,「我答应您。」 过了一会儿,上官婉儿感受到船靠岸的一瞬间的震荡,她轻轻推开郑月,顺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快走吧,等会儿来不及了。」 郑月依依不捨站起身来时,船头却忽然传来了来俊臣的声音,不是他平日里嬉皮笑脸的声音,而是一种严肃沉重的语调。 「上官婉儿,有人拦路。」 上官婉儿与明崇俨他们对视一眼,转身钻出船舱时,抬头看见岸边站着一排暗卫,为首者目光湛然,她与她隔着半条船对视着。 被暗卫簇拥着站在岸上的少女,竟是太平公主李令月! 第38章 丝竹声渐渐停歇下去,坐在船头的来俊臣收了笑容,防备地看向岸边一行人,歌女们纷纷躲入船舱,只有上官婉儿逆着人流站上船头。 「公主?」上官婉儿困惑道,「您怎么会在此处?」 李令月站在岸上,看见上官婉儿的时候皱了皱眉,随后冷然道:「明崇俨何在?」 上官婉儿心中骤觉不安,她刚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明崇俨却已经从船舱内走出来了,他站在上官婉儿身后,望着李令月道:「不知公主殿下找在下何事?」 第67页 「跟我回长安。」李令月不假思索道。 上官婉儿和明崇俨对视一眼,随后她道:「公主殿下还请明示,为何非要崇俨叔回长安去?」 为了救六哥。李令月在心里回答道,前世她身处太平观之中,对于六哥李贤被废一事其实也是一知半解,只听闻似乎是因为刺杀了当时的重臣明崇俨,于是李令月此番特意赶回,就是为了阻止六哥刺杀明崇俨,却没想到这一世中,明崇俨竟然并非被刺身亡,而是自行死遁。 因为上官婉儿的缘故,李令月知道明崇俨、来俊臣与明月楼的关系,所以当探子来报说今夜明月楼乘船出城时,她便率人来截,希望能把明崇俨带回去。 但这件事关系到她的前世,李令月没有办法把这件事告知上官婉儿,所以面对她的疑问,李令月只能沉默以对。 双方实力差距过大,明崇俨等人无计可施,只好任由暗卫上船,调转船头重新回长安城内。 眼见着暗卫押着明崇俨要向大明宫而去,上官婉儿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来:「公主殿下。」 李令月嘆了口气,回头看她,眼神之中划过一丝愧疚,她说:「抱歉,我必须把明崇俨交给父皇。」 「为什么?」上官婉儿快走几步到李令月面前,她似乎非常不能理解,急切道,「明大人与朝堂纠葛不深,也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他此番死遁离开是为了寻找压制龙脉的圣物,为了解救百姓,您何必非要将明大人置于死地呢?」 李令月正想说话,大明宫中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熊熊的火光一下子映亮了半边天。 「大明宫走水了?」上官婉儿皱着眉头看向火光肆虐的方向。 大明宫之前走过水,尤其是冬天大家生火取暖的时候,最是容易走水。但今天所见的大火,却让上官婉儿心头一震,她隐隐觉得这不像一场简单的火灾。 这当然不是一场简单的火灾。不过须臾,一行军士骑马路过他们所在的河道,幸而河道狭窄黑暗,加上船只早已离开,几人不曾被这队骑兵发现。 上官婉儿皱着眉观察了一眼为首之人,惊奇地发现那个身穿铠甲,手拿□□之人竟是曾经在跑马场守门的那位固执古板的老头。 「英国公。」身边李令月喃喃出声。 「什么?」上官婉儿转头看她,「他是英国公李勣?」 李令月忽然倒吸一口冷气,明白了什么似的,她望向熊熊的大火,眼神震惊,自语道:「六哥,你疯了?」 还不等上官婉儿明白她的话,李令月一挥手大声道:「随我入宫!」 上官婉儿瞳孔一缩,抬手拦住李令月:「不行,你们不能把明大人带进宫。」 场面一瞬间就静了下来,两人之间的气氛愈发凝滞,眼看着双方兵刃出鞘。 「如今我入宫或者不入宫,结局都不会有什么改变了。」明崇俨在这极端的静谧中忽然开口道,「太子殿下谋反之事板上钉钉,而太子殿下又是不是刺杀了我明崇俨,这件事情已经不再重要了。」 太子谋反?上官婉儿一愣,她看向那片沖天的火光,内心升起的竟是一片冰凉。 「你走吧。」李令月沉默片刻,让暗卫松开明崇俨他们,随后看了一眼呆呆站在一边的上官婉儿,转身上马往大明宫飞驰而去。 「婉儿,」明崇俨立即道,「太子谋反,你立刻前往驿站把雍州刺史王续喊来,他手上有兵,应该可以拦住太子。」 上官婉儿心里乱得很,她茫然看向明崇俨,摇着头道:「不行,这样的话,太子殿下必死无疑!」 明崇俨握住她的肩膀想让她清醒一些:「若你不去找王续,他才是真的死路一条!」 上官婉儿骑马冲去驿站时,大明宫中的李贤却已经穿戴好了铠甲,他镇定地穿过了尖叫的人群,满室的兵戈和灼热的大火,一路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东宫之外。 火树银花不夜天,他仰头看着被火光笼罩着的大片宫殿,心里忽然就想到了这样一句话。 这昏暗腐朽的大明宫竟然也有这样热闹的一天,李贤笑出声来,他的笑声越来越高昂,但眼前却越来越模糊。 今夜分两队人马,一队宫外由李勣接应,一队宫内由李贤逼宫,以火光为号,他要带着他的兵破开这黑暗腐朽的大明宫! 身后马蹄声响起,李贤回头望去,只见李勣下马跪地道:「太子殿下,玄武门已清。」 李贤扶起白发苍苍的李勣,仰天笑道:「好,随我杀入父皇寝宫!」 管什么君臣纲常?听什么礼崩乐坏?我李贤今日就要学皇爷爷,做一回自己的主,大不了成王败寇,我认了! 他带着李勣沖入一道宫门,却忽然听到背后一声惊呼。 「六哥!」 太平?李贤下意识回头,却听得□□跺地之声,背后的宫门嘎吱一响,慢慢合上。 在逐渐变窄的宫门缝隙后,泪流满面的李令月被人捂住嘴巴,她使劲挣扎,却依旧被强硬地拦在门外,她狠狠咬住了拦她之人的虎口,趁此机会,她沖向宫门。 「六哥!」她高声呼唤道,但终究晚了一步,宫门砰得合上,将无关人员隔离在外。 李贤浑身一震,缓缓仰头看向两侧高高拱起的宫墙。 无数禁卫军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宫墙之上,他们手拿弓箭,箭矢发出冷冷的光,箭尖对准了李贤众人。 第68页 灯火一盏盏亮了起来,李贤环视着上方围住他们的禁卫军。 「逆子。」 高台之上,武曌居高临下望着他们,她站得太高,李贤看不清楚她的神色。 「母后。」他平静地打了声招呼,仿佛二人此时并不是兵戎相见你死我活,而是素日普通的晨昏定省。 「还不放下兵器束手就擒,你父皇看在父子之情上,兴许会饶你一命。」武曌的声音飘飘渺渺,像是隔着一层云雾。 李贤第一次在母后面前站得笔直,他直视着高高在上的母亲,冷笑出声:「父子之情?母后,我与他李治哪有半点父子之情!」 「放肆!」武曌喝道。 「母后,我知道你的打算,」事到如今,李贤的神色反而异常平静,他接下去道,「你在拖时间,因为宫中禁卫军数量有限,你在等王续来援。」 李贤缓缓扯出了一个笑,轻声道:「儿臣知道王续与明崇俨素日有怨,此番已经设计将其拖在城外,想来您派出去的人,大概是回不来了。」 说完,李贤缓缓抬起手指向高台,淡漠道:「杀。」 无数刀兵出鞘,喊杀声顿起,李贤面不改色,握着□□的手异常的稳,他抬腿迈向高台,此时一道剑光倏忽而至,他抬手一挡,剑与枪碰撞出金石交击的铿锵声。 对方并无杀意,于是他一枪挑上来人咽喉。 「六哥。」李显站在他面前,任由对方将锋利的枪头对准自己,他对着李贤轻轻笑了下,「六哥,你还记得当初说你做了皇帝之后,要封我做大将军的事情吗?」 李贤望着他一言不发。 「六哥,收手吧,」李显终于落下泪来,他望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哀伤道,「你会死的。」 李贤将枪收了回来,将李显一把推开,神色冰冷地走过他身边,只留下一句:「与你无关。」 李显转身看着李贤孤身一人握枪而去的背影,厉声叫道:「哥!」 李贤回头,像是瞧着件死物似的看着他:「滚!」 虽然禁卫军有弓箭,但武后下了死命令绝不能杀了太子,只能抓活的,所以他们一直不敢动用弓箭。 只能眼睁睁看着李贤带着军士沖向高宗所在的宫殿而去。 「皇后娘娘,我们办不到啊。」大冷的天,禁卫军首领却擦着满头的汗,「士兵们投鼠忌器,再这样下去,太子就真的要冲到陛下那儿去了!」 武曌拢着手炉,她缓缓将视线投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宫室上,恍然间她仿佛透过宫门和层层帐幔,看到面有病色的李治轻轻咳嗽着,他的手里捏着一枚棋子,一双深沉的眸子似笑非笑望着她。 武曌闭了一下眼睛,开口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再管我先前的……」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宫门外喊杀声骤起,所有人抬首望去。 只见一张张旗帜高高扬起,上面绣着王家军的花纹,为首者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正是上官婉儿找来的雍州刺史王续。 第39章 李贤受擒,其同谋李勣被俘。 李治咳嗽着见到李勣时,他正躺在天牢那一堆受了潮的稻草上,两条腿交叠着,一只脚翘得高高的,两只手交叉放于脑后,他哼着不成曲调的歌,摇头晃脑看着狭小窗外的月亮。 「大胆,见到陛下还不行礼?!」李治身边的内侍尖着声音骂道。 李治一抬手止住了内侍的话语,他用手帕捂着嘴轻轻咳着,让牢差给他把牢门打开。 「可是……」牢差犹豫地看了一眼身强体健,武艺高强的李勣,又看了一眼咳得都快喘不过气来的李治。 若是让陛下进了牢,武艺高强的李勣一掌就能打死他。 「开门。」李治又说了一遍。 牢差只好把门打开了,心里暗道,这可是陛下自己要求的,就算是出了事也怪不到我头上。 李治好像能听到牢差内心的想法似的,他低低笑了声,然后抬手让他们全部离开。 内侍和牢差们都走远了之后,李治慢慢走到了李勣身边,天牢太过阴凉,寒气深重,他忍不住又咳嗽了起来。 「陛下要保重身体啊。」李勣没有继续赏他的月亮了,转头看向李治。他穿着粗麻织就的囚服,稀疏花白的头发乱糟糟蓬在脑袋上,不像声名显赫的英国公,倒像一个纵情山水的渔夫。 「朕听闻英国公读史书,读到满纸忠贞之士为劝谏圣主不惜自戕之时,老泪纵横长呼惜哉,如今朕也要向你英国公道一句惜哉了。」 李勣轻嘆口气,道:「太子叫了我那么多年师父,常言道:师父如父,我这个做师父的,也该为他做些什么,总不能让太子独自一人走上绝路吧。」 「事到如今,你竟仍不知悔改?」 「怎么会悔?我曾听闻母狼见弃婴哭泣于山林,便将之叼回狼窝餵养,将其抚育成人,这等畜生都有不忍之心,陛下身为父母,想必也深有感触吧。」 李治望着他的眼神一点点冷下去。 既然如此,多说无益。 酒壶倾倒,酒香渐渐散开,李治漫不经心将清澈的酒液倒在杯中。 「念在你英国公一世英名,史书中朕会将你的这一段故事抹去,你的家人对此事一无所知,所以朕也不会杀他们。」李治将那杯酒递到了李勣面前,「留你一具全尸,朕也算仁至义尽。」 第69页 「那太子呢?」 「难不成你李勣还要朕原谅他此番谋逆之举吗?」 李勣接过酒杯,低着头看着酒杯中晃荡的酒液,却忽然一笑:「陛下,我带兵入宫前曾吩咐副将,若是太子此番兵败而死,便让他拿着我的布兵图前往突厥边境,突厥虎视眈眈,想来会很乐意接受这样一份礼物。」 李治猛然回头看他:「不,你李勣不会做这样的事,不会拿边境百姓的命威胁朕!」 李勣微微笑了下:「陛下,臣的话您信也好,不信也罢,臣只求您饶了太子性命。」 整间牢房忽然安静下去,只有月光浅浅流动在这片无声的牢狱之中。 李治没再说话,他深深看了一眼垂垂老矣的李勣,拂袖而去。 李勣仰头喝下那杯毒酒,他重新躺下,望着窗外的月亮,稻草上的湿气本来弄得他很不舒服,但这杯酒喝下去,他竟也感觉不到那股湿冷之气了,只觉得整个身体越来越轻,他似乎陷入了幻境,耳边隐隐传来有孩童绕着他嬉笑的声音。 他凝神听了片刻,微微笑着继续哼着那首歌谣。 直到最后,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他渐渐闭上眼睛没了声响,一片雪花从窗外飞入,落在他的眉宇之间,竟也化不成水。 不知为何,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 上官婉儿将明崇俨和郑月送出长安城,一辆马车辘辘而来,一只手掀开车帘,一颗锃光瓦亮的脑袋伸出来:「许久没回长安了,这儿可真冷啊。」 「善导你没有头发,自然是要比常人冷些的。」明崇俨扶着郑月走近马车,嘲讽道。 善导正想说什么反击的时候,旁边斜靠着马车的青年不耐烦地用手里的马鞭敲了敲车厢:「赶紧上去,别斗嘴。」 上官婉儿望着青年微微笑了起来,唤了声:「赵渊兄。」 赵渊回头看见上官婉儿,上下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评价道:「过得不错。」 「不敢,」上官婉儿欠了欠身子,「家母身体不好,还烦劳赵渊兄在路上多照顾一下家母。」 赵渊点头:「自然。」 目送着马车慢慢淡出视野,上官婉儿撑着伞往回走。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上官婉儿小心地走在宫道上,生怕不小心踩到碎冰滑倒,某一时刻犹如心电感应,她无意间一抬头。 只见一个身披大氅,头戴兜帽的少女蹲在宫墙边,她低着头一动不动,纤长的手指在积雪上滑动,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一般。 上官婉儿凝神想了想,撑着伞走向少女。 大雪如羽毛,纷纷扬扬落下来,李令月没有撑伞,她始终蹲在那片宫墙之下,直到一把伞出现在她头上,为她遮去半身冰雪,她抬头看见一柄白底油纸伞,然后她听见上官婉儿清凉的声音响起:「公主,你在找什么?」 李令月又低下头去,说话的声音几不可闻:「不过一夜时间,这满地鲜血竟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大雪一盖,这大明宫又是原来的模样了。」 上官婉儿没说话,半晌,她张了张嘴道:「抱歉,公主。」 「你不必道歉的,」李令月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后悲伤地笑了下,「你如果不找王续,也许这里的鲜血就有我六哥的一份。」 上官婉儿无话可说,只好伸出手去,厚重的披风下,她的袖口绣着繁复的宫廷妃嫔纹样,「公主,起身吧,别着凉了。」 李令月垂眸看着上官婉儿伸出的手,看着她掌心上的纹路相互纠缠分合,随后李令月抓住了上官婉儿的手,被她拉了起来。 「这世上真的没有逆天改命之事吗?」李令月飘渺如云烟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知为何,明明李令月只是问了一句天马行空的话,上官婉儿却觉得对方似乎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她凝眉细思片刻,随后轻轻嘆了口气道:「世间新奇之事那么多,也许真的存在改命之说也说不定。」 李令月苦涩地笑了一下,借着上官婉儿搀扶着她的手缓缓向前走着。 「太平?」忽然有人唤了一声。 两人回头望去,只见李显站在她们身后一脸惊讶地看着她们:「你们也是去看六哥的吗?」 「六哥不在天牢?」李令月顿时道。 李显摇了摇头,他似乎也有些不可置信似的,道:「父皇下旨想免去李贤之罪,但母后与一众臣子竭力反对,最后两番争执之下,判六哥贬为庶人,幽禁长安。」 真的不一样。李令月的手狠狠一颤,前世六哥诛杀明崇俨被判谋逆之罪,当场赐了毒酒,这一世,竟然不一样了? 她的眼神亮了亮,迅速道:「婉儿,我要去看六哥,你……」 还没等李令月说完,上官婉儿便果断道:「我陪您一起去。」 掖庭中杂草丛生,李贤一人坐在废弃的宫墙边,手边倾倒了几个空酒罈,他一人闭着眼睛,任由风雪呼啸捲来,仍自寂然不动。 「六哥怎么在这儿?」李贤半醉半醒时听到这样一句话,随后一件带着体温的大氅盖在了他的身上,他睁开眼。 「是你们啊……」李贤用手遮了一下满目雪光,憔悴的面庞上慢慢现出一丝笑意。 「六哥,不过一夜,你……」看着李贤披散而下的头发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白发,在战场上受了多重的伤也没掉过一滴眼泪的李显一瞬间竟是泣不成声。 第70页 李贤随意地看了眼自己的白发,毫不在意道:「不过几缕白发而已,有什么好哭的?」他抚了一下李显的脸颊,擦去他的泪水,笑了笑道:「你以前找我负荆请罪的时候,能这样掉几滴眼泪,我也不至于跟你怄气那么久。」 「六哥,」李令月上前几步,道,「父皇病情深重,如今要再培养出一位太子时间过于紧张,也许你向父皇服个软……」 「太平,」李贤转头望向她,唇边是一抹瞭然又包容的笑意,仿佛在看着一位不懂事的孩子信口胡说,「你明明知道这不可能。」 「六哥!」李令月还想劝,李贤却一抬手止住了她的话。 他站起身来,抬头望着那面宫墙,「你们听,有人在笑。」 墙那头隐约好像有几个孩子在大雪中嬉戏的声音,但这声音太过细微,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忽然一个蹴鞠从墙外飞了进来,掉在了那层厚厚的积雪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 「都怪你!」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骤然大了起来,「蹴鞠不见了,回去之后娘肯定要骂我了!」 半晌,另一个男孩的声音道:「别怕,我偷偷翻墙过去,给你把蹴鞠拿回来。」 「你别去。」先前那个女孩子反而阻止道,「你娘要是知道你翻了墙,肯定会拿棍子抽你的。」 「我不怕,你别哭。我很快就会回来,不会冲撞贵人的。」说完,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爬墙的声音。 李贤听着墙后的对话,蓦然笑了笑,他伸手拿起蹴鞠,抬手丢回墙后。 「哎呀!蹴鞠回来啦!蹴鞠自己飞回来啦!」女孩子拍着手高兴地笑。 李贤似乎也很高兴,此时才发觉自己全身的力气似乎都用光了,他昏昏沉沉向下一坠,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李显背着李贤回寝殿时,听见他伏在背上哼着歌,他听过这支曲子。 这是一支他们幼时常常唱的儿歌。 第40章 李令月不知这世上是否真的存在逆天改命之事,只知道即使六哥如今就算保下命来,也无法拦他心存死志。 她失魂落魄地在宫道上走着,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流露出想要争权的意味,否则别说父皇,就算是日后登基为皇的母后也绝不会放过她。更何况,前世里,此时的她身处于深宫之中,很多朝堂之上的事情她根本就不清楚,现在贸然出手,只会把自己暴露出去。 她李令月当初能成为镇国太平公主,一时风头无两权倾天下,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能少,如今,她势力范围狭小,又不能引起父皇母后的注意,可谓是举步维艰,步步杀机,所以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六哥痛失所爱,惨澹一生。 那,薛绍呢?这一世,他也会离我而去吗? 李令月忽然想起前世的皎皎君子,她心头骤然一痛,回头对着上官婉儿道:「你不必跟着我了,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还不等上官婉儿回话,她揣着手炉转身就走。上官婉儿盯着她寂寥绝望的背影,慢慢皱起了眉头。 「去向武后告假,就说今日我身体不适,需要完成的奏疏,我明日一定补上。」上官婉儿拉住一名侍女,眼睛一错不错看着李令月离开的方向,嘴里慢慢道。 侍女惊讶地瞧了一眼上官婉儿,在她们眼里,这位才人娘娘一年四季,无论寒暑都绝不会在皇后娘娘身边缺席,这次竟是她第一次告假。 上官婉儿没理会对方的惊异,说完就朝着李令月离开的方向而去。 很久之后,上官婉儿无数次思考,当时她毫不犹豫地跟上去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但眼下,她满心担忧浑浑噩噩的李令月出事,所以她一路不远不近地跟随在她身后,看着她上了长安城最高的凌霄台。 凌霄台是一座沿山而建的平台,站于其上,可俯瞰整座长安城。每年上元节放烟花时,全城百姓就会来这里观看烟火。 上官婉儿看着李令月一路跌跌撞撞上了山,站在又高又险的高台之上时只觉心惊肉跳。她不知道李令月打算做些什么。 但她既做不到转身就走,也没有身份上去将她拉下高台。 眼见着李令月的身影在风雪之中仿佛摇摇欲坠,内心可谓煎熬至极。 就在这时,上官婉儿余光中似乎瞥见了什么,她心中一凛,慢慢靠近。 明明外头下着大雪,马车里却温暖如春,薛顗捏着歌姬的手,一点一点教她如何吹奏玉笛,笛声婉转,带着女子特有的娇媚。 他搂着歌姬的腰,半眯着眼听那些艷曲,一只手拿壶给自己倒了杯酒,却被另一名歌姬拦住。 那名歌姬媚眼如丝,就着薛顗的手将美酒含入口中,随后凑上前去,嘴对嘴将酒哺入薛顗口中。 薛顗爽朗一笑,放开搂着琵琶女的手,一把握住餵酒歌姬的腰,将她推倒压在身下。歌姬半推半就地推了他一把,酒壶倾倒,温热的酒液淋淋漓漓倒了一地。 李沖在一边合着歌姬的曲子,闭眼打着拍子,温香软玉在怀,满车都是醉生梦死的味道。 薛绍却坐在车外,他仰头看着天空中飘飞的大雪,随手拨了一下旁边琵琶的琴弦,琵琶发出了铮然一声,余音竟裊裊不散。 他听见车内已然有了低低的喘息声,便无奈地摇了摇头,想驾马掉头回长安时,一个带着兜帽看不清楚面容的身影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第71页 来人被黑色斗篷遮的严严实实,快步走到他的马车前,还没等薛绍说话,便伸手从那堆凌乱的乐器中抽出了玉笛,玉笛在薛绍面前一晃,来人低着头道:「借用一下。」 对方的声音虽然略微沙哑,但能很清楚地听出是年轻女孩的声音,薛绍才反应过来,这个穿着斗篷神神叨叨的人,竟然是一位姑娘? 上官婉儿看到薛绍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但她不知道薛绍是不是会认出她,毕竟她上官婉儿是高宗名义上的妃子,若是大半夜与薛绍这样的年轻男子纠缠,恐怕会惹来麻烦。所以她盖着兜帽,掩住自己的面容,拿了玉笛后特意压低了声音说话。 薛绍没有追上来,上官婉儿低着头匆匆走到山崖边,回头望了一眼,稍微松了一口气。她静静望着不远处站在瑟瑟风雪之中的李令月。 其实大多时候,对于沉溺于痛苦之中无法诉之于口的人来说,与轻飘飘的安慰相比,他们更需要的,不过是一片安静的角落,能让他们舔舐自己的伤口,抚慰自己的痛楚。 李令月坐在高台的栏杆之上,身后是千尺悬崖,她两只手撑着栏杆,抬头看着没完没了向下飘散的白雪,她不觉得冷,反倒觉得自己满心焦躁,如困兽一般,面对冰冷钢铁铸成的笼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冷静下来。 她知道自己钻入了牛角尖,也知道自己已经尽力了,李贤之事实在不能揽在自己身上,可她就是忍不住,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责怪她,甚至到最后开始引诱她—— 「跳下去吧,跳下去就能解脱了,反正这辈子与上辈子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之处,你救不了任何人的,难道这两次的教训还不够吗?跳下去吧……」 这声音喋喋不休,带着一阵阵飘渺的哭声,她望着深不见底的深渊,脑袋里嗡嗡作响。 李令月的举动都被上官婉儿看在眼里,她闭了闭眼,压住心头涌起的不安与痛楚,垂眼将玉笛凑到唇边。 轻快的笛声不期然传过来,李令月耳畔的轰鸣声骤然止住了,她不曾听过这样轻缓柔软的笛声,就像是小时候母后用手轻轻梳理着自己的长发,就像是明月洒下温柔的月光。 这笛音就如同轻轻浅浅的溪流,慢慢浸润她痛苦不堪的内心,将那些盘旋于耳边如跗骨之蛆一般的窃窃之音全部盖住,只留下温柔似水的感情充盈在她的心里。 李令月不由自主地下了栏杆,她半眯着眼睛沉醉在笛声之中。 而马车之中的薛顗在听到笛声的一剎那停下了动作,他抬手挥开了歌姬拥上来的手臂,半披着披风出了马车,看见了愣愣站在原地的薛绍。 「谁在吹笛?」薛顗挑了挑眉道,「笛声清澈,曲调温软,听惯了花楼之中的靡靡之音,骤然听见这些曲子,反倒还觉得新鲜。」 薛绍望着方才那姑娘离开的方向摇了摇头,「不认识,好像是个姑娘。」 「哦?」薛顗伸手接了一片雪花,满不在乎道,「怎么不让她进来和我们一起玩玩?」 薛绍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笛音如人,你觉得能吹奏出这般纯净动人的笛声之人,会愿意同你薛大公子玩?」 「看不起我是不是?」薛顗伸手推了薛绍一把,半真半假道,「薛大公子是纨绔之流,堕了你薛小公子的颜面是不是?」 「没有。」薛绍语调认真,他一字一顿道,「兄长很好,在薛家,你做出的牺牲比我大,我一直知道的。」 薛顗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半晌,他笑了下,道:「傻孩子。」 一曲结束,上官婉儿看了一眼天色,心知出来太久,武后恐起疑心,自己不能再继续逗留在这里了。 她默默放下笛子,又深深看了一眼似乎已经平静下来的李令月,转身回到马车边。没管自她出现便一直饶有兴趣盯着她的薛顗,上官婉儿将玉笛抛向薛绍,一言不发往山下走去。 薛顗紧紧盯着少女的背影,电光火石之间似乎与记忆之中的某个瞬间重合起来,但当他试图抓住这一缕瞬间时,那吉光片羽一般的记忆却转瞬消失无踪。 笛声止息,李令月抬起头来,她心里忽然有一个冲动,她想去看看吹笛之人究竟是谁,这种渴望驱使她重新站起身来,慢慢朝着先前传来笛音的方向蹒跚而去。 她转过一个弯,远远看见一个前世无比熟悉的侧影。 「薛绍?」李令月喃喃道。 明明自己的声音细微如蚊鸣,在这猛烈的山风之中传不出半米,可那人却像是听见了她的呼唤似的,偏头看了过来。 那从来坦坦荡荡,淡然守礼的眼神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变了变,一丝惊诧划过,他看着她,站起身拱袖行礼:「微臣参见公主殿下。」 李令月的目光在他腰间的玉笛上一掠而过,然后静悄悄地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脸庞,道:「方才是你在吹笛吗?」 薛绍一愣,他看了一眼腰间别着的笛子,皱了皱眉正想说话,却被薛顗抢白了。 「公主好耳力,」薛顗拿着酒杯,懒洋洋瘫在马车车辕边,笑眯眯道,「我这好弟弟献丑了。」 薛绍不贊同地看了薛顗一眼,还想辩解一句,却听到李令月低声笑了起来。 李令月看着薛绍,笑容粲然,她慢慢走近他,开口便丢出了一道惊雷。 「我喜欢你,想要嫁给你,来年我及笄之日,你要记得找父皇提亲。」 第72页 薛绍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一般,他呆愣愣看着李令月。 马车里酒杯坠地的声音响起,李沖从车内探出头来,两只眼睛睁得仿佛牛眼一般,他张口结舌道:「我在做梦吗?」 第41章 章怀太子李贤被废,高宗封英王李显为皇太子,并号令择日为太子选妃。 三月三,长安水边多丽人。 大明宫中一扫往日沉闷的气氛,许多妙龄女子身着当下长安最时兴的衣裳裊裊婷婷进了宫,她们用团扇半遮着脸,与相熟的姐妹们站在一起,聊起什么有趣事情时,她们便吃吃地笑起来,偶尔眼神若有似无地向上座之人扫去,待看到那位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时,又不约而同地羞红了脸,垂下头去。 李显坐在上首处,他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花园中人比花娇的莺莺燕燕。他知道自己未来的太子妃就要从这群人之中选出来,对方长相如何,性格如何,是否能与他亲近等等都不是他该考虑的问题,他只要抬起手随便选一个就成。 这是皇室中人必须要承担的责任,他不可以在这种地方任性。 李显忽然觉得沉闷,几位哥哥的身影仿佛又出现在他脑海之中,他猛地站了起来,向身旁的高宗和武后道歉:「儿臣身体不适,想出去吹吹风。」 武曌以为李显是想近距离看看姑娘,又不好意思明说,所以找了这样一个藉口,于是便含笑道:「也是,年轻人老是拘在这儿难免无聊,你自去走走吧。」 李显双手相併向二人俯身行礼,随后独自一人朝着花园水榭而去。 水榭之中假山堆叠,为了让景致看上去更加清雅,前年特意在这边又挖了一条水渠,其上有竹骨贴着水面建起一道吊桥,两侧用结实的麻绳做栏杆,防止有人摔入水渠之中。 李显以前就喜欢站在吊桥中间,享受风带着清新水汽吹来的感觉。 但当他背着手晃悠悠走到吊桥边时,却发现他素日最爱的位置已经有人占着了。 韦香蹲在吊桥中央,长长的裙子被她不耐烦地抓做一团夹在小腹和大腿中间,她伸手将刚刚挖出来的蚯蚓拴在一缕从衣带上抽出来的丝线上,将虫带线往水下一丢,她低着头聚精会神盯着水面,等着鱼上钩。 太阳暖烘烘地洒在身上,一条肥硕的鲤鱼摇着尾巴慢慢悠悠过来了,韦香的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那条鱼,眼里闪现了别样的精光。 「你这样钓不到鱼的。」 声音响起,韦香猝不及防间被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桥面上,水波一圈圈荡开,那条鲜香肥美的鲤鱼受到了惊吓,一甩尾巴就以极快的速度游远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仰头就道:「你谁啊?把我鱼吓走了你赔我啊!」 李显挑挑眉,看着这个曾经自称大唐第一蹴鞠的少女怒气沖沖地瞪着他,那表情鲜活而富有热忱,与这大明宫格格不入。 「就算孤不出声,你也钓不到鱼,」李显指了指韦香手中光秃秃的丝线,「钓鱼得用鱼钩。」 韦香认出面前这个身披蟒袍,看上去勉强还有点玉树临风之态的男人正是今日赏花宴的主角太子殿下,她心里歇了与人争辩的心思,自认倒霉地站起来,不情不愿道:「太子殿下万安。」 李显看着她皱巴巴的裙子和稍显脏污的绣花鞋,问道:「你不和那些小姐们一块儿赏花,怎么倒跑到这里来钓鱼?」 韦香将手里的丝线捲成一坨收进袖子里,「她们说的东西我都不太懂,一知半解地老惹人笑话,所以索性大家各玩各的,我不打扰她们,」她有意顿了顿,一双眼睛仿佛意有所指一般看了眼李显,「她们也不必来打扰我。」 就差明晃晃下逐客令了。李显听出来了韦香的暗示,但他脸皮奇厚,偏要站着不动。 「孤晒晒太阳,你自做你的事就是,不必管孤。」 这件事要是搁在那些闺阁小姐身上,也许她们会告罪离开,将这个地方留给太子殿下,可他偏偏遇到的是心里压根没什么高低尊贵之分的韦香,她听到这话,无所谓地一挑眉,又蹲下去抽了根丝线钓鱼。 二人静静等了许久,终于又有一条鱼犹豫着往这边游来了,韦香回头警惕地看了李显一眼,发现他没有要出声的意思后,暂时放下了心,一门心思盯着缓缓游来的那条笨头笨脑的鱼。 李显站在一边,抱着手臂看热闹。 眼看着鱼游到了韦香眼皮底下,她眼底得意之色一闪,闪电般伸手探向那条鱼。 她的手犹如水鸟从水面一掠而过,不过瞬息,当韦香再度把手从水里举起时,手中握着一条摇着尾巴使劲挣扎的鱼。 为了抓这条鱼,韦香的袖子都湿透了,但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在乎,挑剔地看了一眼手里的鱼之后,一甩手又把鱼丢了回去。 鱼落入池中,溅起一朵水花。 「为什么把鱼放了?」李显看着她的动作,不由得好奇道。 韦香瞥了他一眼,慢悠悠道:「这条鱼品相不佳,恐怕不入太子殿下的眼,所以我还是放了吧。」 李显听懂了韦香的言外之意,他道:「你不想做太子妃?」 韦香短促地笑了声,她心想,按照如今朝堂形势,这东宫之位可谓峰顶浪尖,群狼环伺,稍不留意就要丢掉小命,这太子妃谁乐意当谁当,反正她韦香有自知之明,绝不去淌这趟浑水。 第73页 但她面上依旧摆出一副自惭形秽的样子,福身道:「妾身蒲柳之姿实在是不敢奢望能成为太子妃。」 竹香渐渐飘散,与记忆之中的味道一模一样。 李显听了韦香的话,深以为然,回去后禀告高宗,表示自己与韦家女情根深种,非卿不娶。 这边选妃之宴热热闹闹,上官婉儿这边却是冷冷清清。 所有人都去后花园凑热闹,上官婉儿难得闲暇,可以翻阅手里还没来得及看的书,她靠着窗户,借着日光读书,安静的大殿之中一时竟只能听到她偶尔翻书的声音。 就在这时,大殿外有敲门声响起,「娘娘,有您的信。」 上官婉儿扬声道:「进来。」 侍女双手拿着信,低头迈着碎步走到上官婉儿面前,「娘娘,信封上没有写明寄信之人,奴婢拿不定主意,便来请娘娘定夺。」 上官婉儿将信接过来,挥了挥手,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侍女出门后细心地将门合上,大殿重新恢复安静。上官婉儿将信封拿在手上,逆着光看到上头有一个隐隐约约的「来」字,便撕开信封,抖开信纸,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 来俊臣这封信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但总结一下,其主旨含义就一条—— 我被抓了,快来捞我! 据信中所说,来俊臣是被雍州刺史王续所擒,理由是怀疑他与长孙一脉有关,现在他被抓进大牢里吃不好睡不好,受了刑之后,身上还有伤,这次是侥幸让明月楼给她传来消息,若是她再不去把他从牢里救出来,他就要死了。 上官婉儿看完信,觉得来俊臣所言大概有些夸张。至少她不认为一个被困在牢中,还要念叨着自己被抓前尚未吃完的那碟莲花酥的人能出什么大事。 于是她把信慢慢收起来,点火将其焚烧干净后,打开殿门吩咐道:「来人,备车,本宫今日身子不爽,想去冯大夫那儿看看。」 上官婉儿是在书屋里找到冯小宝的,彼时他慢吞吞抱着一堆春宫图走到柜檯前准备付帐,他刚把钱从钱袋子里掏出来,一只手从斜里伸出,将几枚铜板拍在了柜檯上。 「他的帐我付了。」上官婉儿看着书屋掌柜道。 掌柜点头,上官婉儿便拉着冯小宝出了门,他忙不迭抱紧了怀里的春宫图,连声道:「干什么?干什么?你母亲又病了?」 「不是,」上官婉儿将冯小宝拉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巷子里,低声道,「我有一件大事需要你去做。」 「不做。」冯小宝呆归呆,但也不傻,一看上官婉儿的样子就知道这件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他上次已经知道这上官婉儿是皇宫之中的人,连她都搞不定的事情,他一个小小的大夫能做什么? 说完,冯小宝捂着耳朵转身就要走,却被上官婉儿拉住了,她微微一笑,低声道:「皇宫之中有一套三十三图,你若是答应帮我,这套图便是你的了。」 冯小宝眼神一变,下意识问道:「东瀛上贡的?」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满意地看着冯小宝一瞬间变得复杂的神色。 她抱着手臂,非常有耐心地站在一边等着,任由冯小宝抓耳挠腮,纠结许久。 「那你先告诉我要做什么。」冯小宝抬头道。 上官婉儿将她的计划跟冯小宝说了,他犹豫了一会儿,道:「好,我答应你,你可不许食言,事成之后,一定得把图给我送来。」 上官婉儿一笑:「一言为定。」 冯小宝告别了上官婉儿,满腹哀愁地抱着满怀的图往回走,他满脑子想着上官婉儿的计划,没注意自己正经过明月楼。 他闷头走着路,忽然就被一个人抱了满怀,手里抱着的春宫图扑簌簌落了一地。冯小宝定睛一看,抱着他的原来是个蒙着眼玩捉迷藏的纨绔子弟。 那纨绔双眼被青色绸带所缚,倒衬得这人面如冠玉,他抱着冯小宝,手还不老实地在他腰上摸了两把。围在他们身边的姑娘望着他们窃窃笑着,却不约而同地没有开口提醒那纨绔。 「腰肢纤细,瘦而不柴。」纨绔果断道,「必定是我明月楼的阿欢姑娘!」 冯小宝冷笑一声,一把扯下了纨绔眼上的绸带,道:「给我把手放开。」 光线略有些刺眼,纨绔眯了眯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抱着的竟然是个满头捲发,双眼无神的少年。 周围轰然笑了出来,那些姑娘们忍了许久,如今才笑出了声,其中那个叫作阿欢的姑娘笑的声音最大。 冯小宝等了一会儿,见那纨绔仍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便又抬眼望他,用眼神示意对方把手放开。 纨绔此时才如梦初醒,放开手蹭蹭蹭后退三步。 冯小宝斜瞥了他一眼,随后蹲下身去捡那些散落满地的春宫图。 「喂,」这时候那纨绔好像回过神来,深觉丢脸的他想要从冯小宝身上找回场子,他冷笑着看了两眼地上的春宫图,「君子善实操,纸上谈兵要不得,要不让哥哥带你玩玩?」 第42章 上官婉儿经过明月楼时,正巧楼前一群人堵住了路,她掀开帘子往外一看,一眼便看见身在其中的冯小宝,她叫停车夫,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 可没想到,刚一下车就听见有人冷笑着说了一句:「……要不哥哥带你玩玩?」 第74页 一听之下,上官婉儿便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她快走几步钻入人群,果不其然,与冯小宝对峙的,正是薛家大公子薛顗。 感受到场面的凝滞,上官婉儿想上前打个圆场,把冯小宝救下来,可她刚一动作,就看见冯小宝几步慢悠悠走到了薛顗面前,依旧是用那种半死不活,毫无起伏的嗓音,他对着薛顗道:「我不是君子,我是你爹。」 方才还十分嘈杂的人群一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薛顗,好像他下一秒就会暴起抽剑斩人一般。 但薛顗没有,他只是静静看着冯小宝说完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后,又慢吞吞蹲下身去收拾好书。 冯小宝本人对于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的处境毫无所觉,一脸神游天外地揣着书走远了。 等冯小宝的背影都看不见了,薛顗才忽然好笑道:「想当我爹?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上官婉儿看着这一场闹剧谢幕,长长松了一口气,方才冯小宝的话出口时,她能很清楚地感受到薛顗那一刻骤然升起的杀意,但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那股杀意又没来由地散了个干干净净,就好像之前她所感受到的杀机只不过是她的幻觉而已。 薛顗竟然没有动手?上官婉儿意外地看了一眼薛顗,不等他看过来,便转身重新上了车。 薛顗目送冯小宝离去时,忽然感觉到一道存在感强烈的目光,他皱了皱眉,转头向着视线传来的方向看去,却只见到一位衣装清丽,头戴青色发带的少女转身离开的背影。这道背影蓦然与那夜吹奏玉笛之人的背影重合起来,他默默望着,想到了什么似的,低头笑了一下。 上官婉儿交给冯小宝的任务其实很简单,只要他借着为来俊臣治伤的契机进入大牢,随后给牢差们喝水的缸里下些迷药即可,剩下的到时候自然有人会前来接应。 可当冯小宝将牢差全部药倒了,也将接应之人带到来俊臣所在牢房的门口时,他却没能把来俊臣带出来。 当时,来俊臣坐在牢房湿冷的角落里,岔开的两条腿软塌塌的,看上去像是废了,身上的伤一道贴着一道,头发乱糟糟结着血污,一言不发的时候像是已经死了,但当冯小宝走近他的时候,来俊臣抬起头来,一双湛然的眼睛就从那脏污的头发下透了出来,目光灼灼间,竟让人觉得方才他奄奄一息的样子不过是个错觉。 「你伤得很重,跟我们一块儿走吧。」冯小宝望着伤痕累累的来俊臣道。 来俊臣一双眼睛在冯小宝和前来接应的人身上转了一圈,忽然就笑了起来,「听说审我的王续和明崇俨是死敌?甚至直到现在都还在寻找着明崇俨的下落,想亲手把明崇俨给杀了?」 冯小宝不知道王续是谁,于是他身后接应者回答道:「正是。」 「我明白了,」来俊臣无视背上道道见骨的伤,躺下去的时候眉毛也没动一下,他挑眼看向冯小宝道,「我不走,你回去告诉上官婉儿,就说我来俊臣要送武后一份投名状,她在外头好好配合我。」 说完,来俊臣抬手让冯小宝附耳过来,将他的计划仔仔细细告知了他。 冯小宝看了他半晌,确定此人已经打定了主意,于是点了点头,将手边所有的伤药都交给了他,道:「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上官婉儿的。」 「这就是他的计划?」上官婉儿站在窗边,远眺着墙外遥远的蓝天,背对着冯小宝淡淡问道。 「是,」冯小宝揣着手,想了想又问了一遍,「你当初答应我的事情,不会反悔吧?」 上官婉儿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不会,但是这段时间你得住在这儿,否则若是计划有失,大家怀疑的第一个就是你,你便是有冤也没地方诉。」 冯小宝摆了摆手,坐在桌边喝了一杯茶水,道:「随便你,能把三十三图给我就行。」 来俊臣的计划虽然尚算全面,但是到底不够了解朝堂之上的纷争,王续是高宗李治的左膀右臂,在高宗面前有着极高的话语权,甚至他犯下的很多罪责在高宗那里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揭过了。 因此仅仅凭藉来俊臣提出的消息显然不足以扳倒他,若是一击不成,待王续回过神喘过气来,那倒霉的就要是她上官婉儿和来俊臣了。此时武后羽翼不丰,不可能会为了她一个小小官婢与高宗交恶,必定会把自己摘个干干净净,再把她推出去担责,那么她和来俊臣二人难免不会落入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下场。 在武后身边浸淫多年,上官婉儿显然深知此事绝不可莽撞,她慢慢搅动水壶之中的茶,「我再想想。」 冯小宝听了这话,想起了些什么,他端着袖子,一头蓬松的捲发支棱着落在肩上,他看着上官婉儿正色道:「那你可要想快点儿,那牢里的人受了刑,牢中又没有医术好的大夫,若是等太久,腿就该废了。」 上官婉儿眼里骤然划过一道冷光。 冯小宝没有错过那一瞬间上官婉儿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机,他低头一笑,将手里的水杯放下,施施然出了房门,整个房间突然就安静了下去。 过了许久,安静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上官婉儿打开窗,将一只雪白的信鸽放了出去。 高宗在位期间,为了保证社会安定,宵禁制度极其严格,若有百姓在宵禁时分仍在大街之上闲逛,一律当场射杀,所以这些年,这长安城就没出过什么大事,所有人都以为这种平静的生活要继续下去,可谁也没想到,这长安城里突然就出了一个夜间游荡,专吃活人的艷鬼。 第75页 事情还要从一位巡逻打更的更夫说起,他一生老老实实没做过什么坏事,一家妻儿老小俱在,生活也算是幸福美满,有一天,他照常拿着锣在街道上打更时,却突然闻到了一阵牡丹花香。 更夫以为是有贼在夜里出门偷窃,便走上前去,想把人扭送去衙门,可谁知道当他转了一个弯,却看见一个飘在半空的女鬼! 据更夫哆哆嗦嗦的口供,那女鬼长发掩面,一身白衣鲜血淋漓,身上飘来阵阵牡丹花香,女鬼发现他后,便声声喊冤,那飘飘忽忽的声音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更夫吓得转身就跑,谁知一转身,女鬼竟然飘到他身后去了,一张惨白的脸几乎就要贴到他脸上,女鬼慢慢抬起头来,发丝下,一双眼睛竟然闪着要吃人的红光! 更夫两眼一翻,眼前一黑,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等他再睁眼,人就躺在了医馆里。 巡逻的士兵们听说了更夫的故事,一个两个都不信,说这么多年在长安城里巡逻就没见过什么艷鬼,这老更夫必然是老眼昏花,想女人想出了幻觉。 明明受到了惊吓,却还要被这样奚落,更夫气得要命,却又不敢多说什么,只好抖着声音说:「我看这长安城要变天了,你们且等着吧。」 士兵们又哈哈大笑起来,没一个人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可后来,不知怎的,这牡丹艷鬼的事竟然越传越广,许多人都自称自己真的看见过牡丹艷鬼,他们将此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开始有人编传是圣上不仁,天道不满,这才降下女鬼前来索人性命。这些言论真真假假,甚嚣尘上,弄得满城风雨。 有将士发觉有些不大对劲,于是上奏刺史王续,将此事告知于他,想请他下个定夺。 可谁料,奏章递上去了,王续那里却半点反应都没有,众人一打听,才知道牢里有个叫作来俊臣的,天天吃饱了没事干举报这个,举报那个,王续正因为来俊臣那些不真不假的举报弄得分身乏术,根本抽不出时间来处理这件小事。 于是大伙一合计,拍板决定把这件事压下去,不要让上面人知道,等王续抽出时间了,他们再把这装神弄鬼之人揪出来。 正因为他们选择知情不报,于是几天之后,这长安城便又出事了。 这次出事的,不是什么平民老百姓,是正正经经的官员,御史台殿中侍御史关林恭。 关林恭此人性格说好听点叫刚正不阿,说难听点就叫古板迂腐,明明年纪不大,却天天摆出一副老成的样子来,同僚们都不大乐意与他打交道,那晚夜宴,他与一位同僚弄得不欢而散,便一个人提前退场,独自一人走在了长安城街道之上。 刚走不远,他忽然就闻到了一阵牡丹花香,关林恭酒意上头,方才一直压抑着的怒气一下被激发了出来,冷笑一声便前去查看是何宵小在这里游荡。 但他一进小巷,脑后骤然一阵阴风吹过,接着后脑勺便是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视线之中的最后一幕,是一个白衣女鬼扑上来的画面。 第43章 阴风凄凄,濛濛的月光下,一道道树影仿佛变成了怪物嶙峋的臂膀,它们不屈地指着天,像是要控诉些什么。 关林恭躺在一片潮湿的泥泞上,过了很久,他的眼皮动了动,随后睁开了眼睛。鼻端是泥土的腥味和草木的青涩气息,他呆愣了许久才坐起身来,摸着隐隐作痛的后脑环顾四周。 这是在哪?他想着,草木扶疏,但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园中草木陈列自成一派,颇为雅趣,像是哪位读书之人的后院。关林恭摸着脑袋,思考自己怎么会醒在这儿。 关林恭此时突然想起他晕过去之前看到的白衣女鬼,喃喃自语道:「难不成,竟是那个女鬼将我带到这里来了?」 他再不敢托大,慢慢走过园中小道,向着前院而去。 可当他走到一半时,园中小径上竟然出现了一道白影!关林恭警惕起来,他摆出起手式等着对方的攻击,但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彻底愣住了。 那个穿着白衣的女子看着他,竟缓缓落下两行血泪,她慢慢举起手指着一个方向。 关林恭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股浓郁的牡丹花香扑面而来,这香气简直浓郁得过了分,仔细品闻,关林恭居然还嗅出这香味之中隐隐带着的血腥气。 他的神色严肃了起来,看了一眼满脸血泪的女鬼,他慢慢朝着香气最为浓郁的地方而去。 顺着女鬼所指方向走到尽头,关林恭发现那香气居然是来源于一朵足有孩童脑袋一般大的牡丹! 牡丹花瓣层层叠叠,花蕊娇艷,香气扑鼻。他却感受到了这牡丹不同寻常之处,关林恭慢慢走近端详。恰在此时,一阵风将云层吹散,凄清的月光下,那朵牡丹的花瓣犹如鲜血所染,红到近乎诡异,简直像是下一秒就会滴下血来。 关林恭骤然回头,却见身后空空荡荡,那白衣女鬼竟然已经失去了踪影。 关林恭一瞬间发觉此事不对劲,他看着那株诡谲的牡丹,转身就往院外跑,他得找铲子来,看看这邪异之花到底是什么人在搞鬼! 当他拿着铲子锄头之类的工具往回跑时,刚好遇到散了宴席的诸位同僚,他们见关林恭拿着铲子在街上狂奔,纷纷拦住他。 「关大人这是要往哪里去?」有人问道。 第76页 「此事与你等无关。」关林恭不愧是御史台第一号不会说话之人,开口便让别人无话可说。 「你不跟他们说,不如跟小王说说?」 关林恭浑身一震,回头看见一群莺莺燕燕环绕着琅琊王李沖向着这边而来,他急忙行礼道:「参见琅琊王殿下。」 李沖看了一眼他脚边的铲子,饶有兴致道:「关大人,大晚上的你拿着铲子和锄头,这是要做什么?」 关林恭无奈,只好把整件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李沖。 李沖还不曾说话,他身边一名清绝美丽的少女开口道:「血色牡丹?此等怪事我倒好像听说过。」 「明月听说过?」李沖挑了挑眉,饶有兴致道,「从哪里听说的?」 「坊间传言,」明月看了李沖一眼,又犹豫道,「此事事关重大,奴家不敢说。」 「你说便是,本王恕你无罪。」 「坊间传言,这血色牡丹乃是因为圣上不仁,天道不满,这才降下异象……」明月还没说完,便被李沖怒声打断。 「放肆!」 明月急忙跪下,楚楚可怜道:「王爷恕罪,这都是那些无知之人编造出来的,王爷万万不要因为此事气坏了身子啊!」 李沖盯着她跪伏下去的伶仃背影,蓦然扯出一抹笑,道:「好,那本王便跟着一起去看看,这所谓的天道异象到底有何指教!」 跟在李沖身后的薛顗发觉到一丝不大对劲,但他喝了太多酒,头脑有些不太清醒,只能踉踉跄跄跟着一行人来到了那个长着巨大牡丹花的别院。 那群人浩浩荡荡来到了牡丹花前,李沖一抬手,几个人一锄头就把牡丹花给挖倒了,众人讶然地看着大量的鲜血从牡丹花的根上汩汩涌出,这场景诡异到了极点,不少人的冷汗唰一下掉了下来,几乎吓出尿来,但顾忌着李沖,一个个只好哆嗦着留在原地。 又是几铲子下去,一个人大着胆子抓住牡丹花的花茎,一使劲便将整株牡丹连根拔起,这个人举着花茎长舒了一口气,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所有人睁大双眼,手指颤颤巍巍指着他手里的东西。他下意识将手里的花茎举起来一看,立刻吓得嚎叫一声,甩手便将手里的东西扔了出去。 月光下,那诡异至极的牡丹根须竟然缠着一只半腐烂的手! 在所有人都往后退时,只有关林恭一把抢过别人手中的铲子,一点一点将泥土铲开,尸体腐烂的臭味扑面而来,所有人齐齐捂住口鼻,后退数步。 关林恭面不改色,将土坑挖深了些,随后长嘆一口气,道:「叫禁军过来吧,这里出了人命。」 在众人身后的薛顗几乎是一瞬间清醒过来,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划过明月、关林恭,再凝于那个不深不浅的土坑下——那里堆叠着好几具尸体。 禁军举着火把来了,几个人合力将土刨松,挖出的尸体一具具依次排开,最近的尸体半腐烂,最远的尸体已经完全变成了白骨,一眼数过去,竟有十六具之多。 这件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关林恭上疏请求皇帝彻查此事,但没想到这张奏摺递上去,竟就犹如石沉大海,没了消息。 关林恭连上几道摺子,全部被打了回来,他不信邪,还想继续上奏时,还是御史丞拉住了他,告诉他那所别院的主人是那雍州刺史王续,让他别再继续上奏了,否则帝王震怒,掉脑袋的反而是他关林恭。 关林恭听完,深深看了御史丞一眼,他抬手将头上的官帽摘下来搁在了桌案边,轻轻道:「这死在王续别院之中的女子,年纪最小的,连十二岁都不到,人们都说官者父母心,下官这几天一直问自己,若是死去的是下官自己的女儿、妹妹,下官会怎么做。」 御史丞欲言又止。 「大人,我知道您是为了下官好,」关林恭一掀袍角,跪在了御史丞面前,他仰头道,「下官刚入御史台,便是您教我为官之道,下官早已将您看做是自己的老师,但如今下官却要让您失望了,官场险恶,下官只想真真切切为百姓讨一个公道!」 御史丞闭眼半晌,长长嘆了一口气,挥手道:「既如此,那你便去吧。」 关林恭弯腰给御史丞磕了几个头,起身头也不回地向着屋外走去。 御史丞年事已高,他眯着眼睛看关林恭的背影融进灿烂的阳光里,最后化成白惨惨一片,一滴浑浊的眼泪骤然掉落。 他抚膺长嘆:「傻孩子,你这一去是不要命了啊……」 大明宫外,关林恭脖颈上悬一块巨大的木板,上面写着王续种种罄竹难书的罪行,在他身边,是一个小小的木制棺材,他跪在宫门外,执意死谏君王彻查王续别院之事。 许多民众好奇地站在旁边,围观关林恭跪在宫外的身影。 李治听闻大怒,将手里的奏摺用力丢了出去,奏摺的封皮由木头制成,摔在地上发出了啪的一声,木屑纷飞,这奏摺竟是被震怒的李治摔得四分五裂。 「打死!把这个不识时务的畜生给朕打死!」李治捂着胸口骂道。 内侍吓了一跳,他缩着脖子连声道是。 侍卫得到命令,拿着长长的棍子走到了关林恭面前,道:「关大人,皇上有令,赐你廷杖四十,你可有异议?」 关林恭悲凉地看了一眼宫门,俯身磕头道:「下官领旨谢恩。」 第77页 侍卫架住关林恭,一个人将棍子高高举起,一棒下去,血肉横飞,关林恭一声不发,但额头上一下见了汗。 第二棒砸下,很快是第三棒…… 旁观的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到最后几乎鸦雀无声,他们凝视着侍卫手中不断砸在关林恭后背双腿上的棍棒,说不出半句话来。 有人别过头去不忍再看,有人垂泪泣不成声,也有人望着关林恭奄奄一息的面庞,眼睛发红。 突然有人高喊一声:「关大人!」随后一跃而起,扑在关林恭背后替他挨了一棍,他发出一声惨叫。 一个女人哭着跪在了宫门前,她脖子上也挂了一块木板,扬声道:「民妇杨氏和丈夫杨充,为惨死于城东别院的女儿鸣冤!」 又有两人过来,他们不敢阻挠侍卫行刑,只能盖在关林恭身上替他受刑,他们高声号呼道:「刘家兄弟为我家妹妹鸣冤!」 人群之中,有人跪下,高声道:「我也鸣冤!」 犹如一个信号,陆陆续续,在场所有人纷纷下跪,声音乱七八糟,却念着同一个字:冤。 对他们无权无势的百姓而言,这世道最是苦涩煎熬,所幸有人愿意为他们发声,愿意为他们鸣冤,甚至愿意为之付出生命。 那他们也愿意为这位父母官献上自己的性命。 天空上轰然一声,雨水纷然落下,溅起一朵朵水花。 所有人抬头望天,原来天不无情,见人间惨事时,天也落泪,天也鸣冤。 宫门前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这是侍卫们不曾想到的,他们默默收回手里的棍子,彼此看了一眼,他们转身回去禀告高宗。 而这一切都落入了身处酒楼之上的少女眼里,她伸手将兜帽摘下,露出一条绿色发带。 「娘娘,如您所料,有人出头之后,群情激奋,在您的引导下,人们都附和着一起鸣冤。」明月站在上官婉儿身边道。 上官婉儿冷静地看着下方乱糟糟的场景,伸手接了几滴雨,嘆息道:「这雨下得真及时,钦天监别的不行,这个算得倒很准。」 她说完,随手将一只鸽子放了出去,望着鸽子飞入雨幕,她淡淡道:「接下来,就看武后的了。」 第44章 大明宫内,武曌慢步走在宫道之上。 突然一道惊雷噼下,天边骤然一亮,武曌的动作顿了顿,身边的侍女立刻上前打开了伞,低声道:「皇后娘娘,快下雨了,您看……」 武曌伸手,雨水噼噼啪啪落在了她的掌心里,洇湿了一片衣袖。她等待着,知道此事一定要有极大的耐心,所以她依旧站在原地,等待着宫外的消息。 此时,一道灰影划过,一只湿淋淋的鸽子飞入武曌掌心,她看了一眼鸽子空空如也的信筒,微微一笑道:「我们去陛下那里。」 与武曌的好心情不同,在听完侍卫的禀报后,李治龙颜大怒,伸手把桌上的笔墨纸砚一把扫下,那些东西乱糟糟堆作一堆,墨水淋淋漓漓洒了一地。 「废物!」李治指着他们的鼻子痛骂道,「一群废物!」 那些侍卫发着抖跪在地上哭作一团:「陛下!陛下饶命啊陛下!」 「传朕的令,若还有敢在宫门前放肆者,通通给朕就地打死,决不轻饶!」李治将椅子一脚踹翻,椅子顺着阶梯一阶一阶滚下去。 咚,咚,咚—— 一下下仿佛敲在人们心头上。 侍卫们愣愣看着椅子滚到脚边。 「还不快滚!」天子阴沉道。 侍卫如梦初醒,急忙起身向外走,在这时,恰有一人推门而入,她站在门外背着光,看不清神色,狂风裹挟着雨丝从门外吹进来,来人的袖子和衣摆已然沾湿。 「陛下,」武曌云鬓高耸,神色冷静,她的视线在满地狼藉上一扫而过,随后跪在台阶之下,她仰头道,「陛下此时动手,臣妾以为弊大于利。」 「哦?朕倒要听听看。」李治暂且冷静下来,他望着阶下跪着的女人,骤然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武曌跪着时,双眼垂下,不敢直视君王,然腰肢孤拔,如一桿青翠绿竹。 「不知陛下是否听到过坊间传闻?」 「什么传闻?」 「天子不仁,天道震怒,故而降下牡丹花鬼,一探天子仁德之心。」 「放肆!」李治手边已经没有可以扔的东西了,所以他一手指着武曌,另一手捂着胸口,胸腔起起伏伏,沉重的呼吸声在空荡的殿中反覆回响,像是一把破风箱鼓风时发出的嘶哑鸣声。 「陛下息怒!」武曌声音微微急促些,「此乃坊间贩夫走卒者的胡编乱造,陛下不必将其放在心上,实在生气,不过是些升斗小民,杀了也就杀了……」 「只是如今宫门外闹得沸沸扬扬,正巧天又在此时下了一场大雨,」武曌有意顿了顿,觑到李治陷入沉思的表情,她才继续说下去,「此事更是做实了坊间传闻,百姓不足为惧,可割据一地的藩王他们会不会拿这件事兴风作浪,臣妾就不敢妄断了。」 李治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整座大殿变得如坟墓一般安静。 武曌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但面上丝毫不显,李治的视线如芒刺背,她知道这是一场豪赌,她不能显露出一丝迟疑退让。 半晌,李治的声音缓缓响起:「既然如此,皇后有何高见?」 第78页 武曌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背上冷汗浸湿重衣,但好在结局在她意料之中。 「弃卒保车,」武曌这时候才抬起头来,直视着李治的双眼,冷然道,「陛下此时应走出宫门,向上天展示陛下的仁慈之心。」 李治定定看了武曌许久,随后蓦地开口道:「皇后最近的长进愈发大了。」 武曌垂下脖颈,优雅地跪伏在地,低声道:「臣妾是陛下的掌中风筝,飞得再高,线还是把握在您的手里。」 李治背手走过跪在地上的武曌,淡淡开口道:「走吧,去宫门外瞧瞧。」 武曌缓缓闭了闭眼睛,站起身来时还趔趄了一下,这才知道自己的双腿都已经有些软了。 「圣上不在乎王续杀了多少平民,对于他来说,王续很好用,他捨不得这样一个好帮手,因此他万万不会因为王续姦杀多名女子,就赐他死罪。」上官婉儿漠然看着远处宫门上站着的高宗,「除非,这件事情已经影响到了他的皇位稳固。」 明月瞭然地点了点头,上官婉儿便伸手将兜帽戴在头上,「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王续之事查实,陛下震怒,赐王续死罪,又敬佩关林恭宁折不弯,敢于为民请命的精神,特封其为新任雍州刺史,不日走马上任。 马车在关府后门停下,侍女扶着一位头戴幂篱的少女下了马车。 关府的管家早就在门口等待了许久,见到少女,忙不迭迎了上去,道:「娘娘,老爷已经在厅内等候多时了。」 少女点了点头,她让侍女拿着礼物一起进了门。 走过一条走廊,又绕过一道影壁,一眼就看到厅上昂首等待的关林恭。 「恭贺关大人荣升。」少女拱手道。 关林恭身上被廷杖打出来的伤还没好全,却仍旧坚持跪下磕头,他道:「臣参见才人娘娘。」 上官婉儿抬手将幂篱取下,扶起关林恭道:「关大人请起,我可当不得您行此大礼。」 「来人,奉茶!」 「不了,」上官婉儿抬手拒绝道,「我此番奉皇后娘娘之命来问候您的伤势的,待一会儿就得走,我还有别的事情呢。」 关林恭谦卑道:「多谢皇后娘娘关心,臣的伤势已经好了很多了。」 上官婉儿点头,「那就好,皇后娘娘赐了些伤药钱财,希望关大人早日康复,走马上任。」 「多谢皇后娘娘。」关林恭说着又要下跪,上官婉儿急忙扶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拉了起来。 「只要关大人将来不要忘记皇后娘娘此番恩情,便是对她最好的报答。」说完,上官婉儿将幂篱重新戴上,扶着侍女的手慢悠悠离开了。 上官婉儿飘然而去,管家上前几步道:「老爷,这些钱财……」 「收着吧。」关林恭嘆息般道。 上官婉儿出了关府,转身便去了冯小宝那儿。 冯小宝的药铺倒与往日一样,清苦的药香瀰漫在空气之中,这段时间没什么人上门求医,整个药房里都是静悄悄的。 上官婉儿来到后院,果不其然看到好几个药童伙计在院子铺晒药草,阳光暖融融地洒下来,映照出一片宁静祥和的景象。 药铺中的草药要时常翻晒,否则容易发霉,药效不佳。 上官婉儿抱着三十三图,叫住了一个药童,道:「冯小宝呢?」 药童指了一个房间,道:「和薛公子一起下棋呢。」 薛公子?上官婉儿的脚步顿了顿,心里忽然划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哪个薛公子? 一扇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人影从中被踹了出来,在地上摔了一圈,这人也不计较,他站起身冲着门内笑眯眯道:「你说别人作弊,又拿不出证据,这不就是诬赖吗?」 冯小宝气沖沖站在门口,一头捲发都要气得冒烟了,眼睛也不再是素日无精打采地半眯着,反而好像蹭蹭向外冒火,他指着被踹出房门的男子道:「无赖!」 说完,他砰的一声将门合上,还上了栓。 薛顗啧了一声,摸了摸鼻子,暗嘆这人脾气真大,一转头就看见目瞪口呆站在原地的上官婉儿。 「上官娘娘?」薛顗倒一点没把方才的事放在心上,向着上官婉儿拱手道,「不知娘娘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薛公子怎么……」上官婉儿艰难道。 「哦,」薛顗恍然,「在下曾与冯大夫在明月楼前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得知他是这天下第一神医,正巧我近日睡眠不佳,特来让冯大夫瞧瞧。」 「这薛公子几乎天天都来,」一个药童在上官婉儿身边低声道,「要不是咱们冯大夫是个男的,我都怀疑薛公子是不是看上我家主人了。」 薛顗似笑非笑看着药童揭他的短,竟也不生气,道:「不知上官娘娘来此有何要事啊?」 上官婉儿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微笑,道:「我有一位朋友正在冯大夫这里养伤,我这次是来看看他的。」 「原来如此。」薛顗也笑了起来,眼眸弯弯。 这种宛如狐狸一般明媚又狡诈的笑让上官婉儿一下子想起了某些不太好的回忆,她不欲与他多说,路过他往冯小宝的房间走去。 「娘娘的朋友是不是叫作来俊臣?」身后蓦然传来薛顗带着笑意的声音。 上官婉儿顿住了脚步,她回头皱着眉道:「那又如何?」 第79页 「不如何,」薛顗走了两步,靠近上官婉儿,道,「王续若不是被来俊臣牵制住了,想必你们的计划没那么容易实现吧?」 「什么计划?」上官婉儿微微笑道,「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娘娘此番设下妙计,甚至将琅琊王李沖也牵扯进去,此事令薛顗不得不佩服,」薛顗缓缓收了笑容,他紧紧盯着上官婉儿的眼睛,笑道,「只是有一点娘娘没有算到……」 「陛下的左膀右臂除了王续,还有我们薛家,你这次除去了王续,陛下为了稳固王权,必然要和薛家结成更为稳固的关系。」薛顗骤然退了一步,与上官婉儿拉开了距离,「还有什么关系,比联姻更稳固呢?」 上官婉儿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薛家的女儿还小,但公子正当年龄,我还得谢谢你,若不是你这次设计杀了王续,即使太平公主当初向我弟弟表白,向高宗表明心迹非他不嫁,高宗说不定仍旧要在王家与我薛家之间反覆抉择。」 上官婉儿手里的三十三图落了一地,她震惊地望着薛顗,「太平公主……非他不嫁?」 「不错,今日公主回宫,估计就是讨论她与薛家的婚事了。」 上官婉儿怔怔望了他许久。 这是真的。 上官婉儿知道薛顗说的没错,高宗若是想稳固王权,联姻的确是最简便也最放心的手段。 可是……为什么?太平公主为什么会答应?她喜欢薛绍吗? 她不是……喜欢我吗? 不行,我得问清楚!我得亲自找公主问清楚! 连幂篱都来不及戴上,任由三十三图丢在脚下,上官婉儿失去了以往处之泰然的仪态,她快步往回走。 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竟然不顾侍女,提着裙角沿着路一路小跑。 「回宫!」她急匆匆道,「备车!回宫!」 在她身后的不远处,薛顗终于牵起嘴角,他望着上官婉儿狼狈的背影,笑着蹲下去一卷卷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图。 第45章 宫室之中,薰香菸灰裊裊升起,半掩着李令月坐在桌边的身影,在她的上首处,李治拿着画像,兴致勃勃地看着,而武曌坐在一边,神色隐约有些不悦。 「太平,你两位兄长的亲事我和你母后都给他们定下了,昨日我思来想去,打算趁着这个机会索性也给你挑一个。」 李令月还没说话,武曌抢先道:「太平年纪还小,不必这么着急就把婚事定下来,她还什么都不懂呢。」 李治摇了摇头,低头翻找时,画像捲轴在他手里噼啪作响,他道:「太平的婚事先定下来,到时候青梅竹马,彼此相识相知,成亲之后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武曌看着小女儿撑着下巴望着窗外的身影,只觉得内心一阵刺痛。她知道李治的打算,但是她却没办法反对,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治把李令月的婚事当做筹码,换取皇室前途。 李治挑出一份画像,对着李令月招了招手,他道,「这是薛家么子,名字叫薛绍,算起来还是你表兄,我看他才情兼备,便想做主给你们定一门亲事。」 「薛绍?」武曌思索了一会儿后道,「薛绍的母亲是不是城阳?」 「城阳当初轻信巫蛊之术是她一时糊涂,你怎么还抓着不放呢?」李治瞥了武曌一眼道,「城阳是朕的妹妹,朕还不了解她的为人吗?」 「陛下,汉朝陈阿娇行巫蛊之术咒杀卫子夫,后有刘据咒杀其父武帝,此事虽然微不足道,但足以撼动朝堂,陛下您说对吗?」 「话虽如此,但前朝是前朝,眼下是眼下,」李治缓缓说着,抬眸望着武曌道,「城阳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自小同我一同长大,她本性温顺,没什么心眼,耳根子又软,容易听信别人的话,所谓巫蛊之术,不过是下人教唆罢了,此事皇后不必再说。」 武曌在李治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可谓炉火纯青,现在虽然已经感受到李治不耐,她仍想再做一把努力,眼眶中努力挤出几滴眼泪,乍看之下竟还有些悲悯,她嘆了口气道:「城阳也是可怜人,当初被先皇赐婚杜荷,也是料想他杜荷才富五车,家世也好,这才把城阳嫁给了他,陛下,我应该没说错吧?」 「没错。」 武曌便仿佛意有所指一般,轻声道:「杜荷此人臣妾当年见过,也算是一表人才,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竟然还敢参与谋反,逼宫之时差点伤了陛下,真是罪不容诛!」 李治有些摸不清武曌到底想说些什么,于是便顺着她的话道:「父皇当年错信杜荷。」 武曌便似乎纠结了一会儿,道:「当年杜荷人面兽心,仗着杜家权倾朝野,竟胆敢与李承干谋反篡位,这惊天一案让城阳公主早早便饱尝这丧夫之痛,如今薛家本就有一家独大之势,您再将太平嫁入薛家,这……」 「臣妾身为人母,实在不忍女儿受这等苦楚,」武曌用手帕擦拭了一下眼泪,恍如一个爱女心切的慈母形象,「宁愿太平低嫁,一生安稳幸福,也不想她日后担惊受怕,甚至步城阳的后尘啊。」 绕了这么一大圈,李治总算明白武曌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把太平许给薛绍了,他浅浅笑了一下。 武曌看到他的笑,觉得此事应该还有转圜余地,便又开口道:「再看看其他人吧,太平年纪还小,这是她的终身大事,不可着急。」 第80页 「皇后,朕想你可能是搞错了朕的意思。」李治望着武曌的眼睛忽然就静下去了。 「朕让你一起帮着看看,就只是让你坐在这里看一看,你若是把朕的话当作是耳旁风,在朕面前信口开河,那你怕是忘了朕的身份,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武曌的脸色都变了,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圣上饶命!臣妾再也不敢了!」 「武氏,」李治脸上挂着淡笑,垂眸看着伏地跪在他脚边的武曌,低声道,「往日由着你,没想到倒教你起了要骑在朕头上的心思。」 「臣妾不敢!」武曌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李治便弯下腰,附在武曌耳边轻轻道;「这朝堂之上的事,你武曌没有退路,难道朕就有退路了?」 「你不想太平步城阳后尘,那你武则天是想步王皇后的后尘吗?」 武曌心里一悸,她忽然想起那在李治手下死不瞑目的王皇后,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出来,她抱着李治的小腿,仰着头楚楚可怜道:「陛下,臣妾错了,臣妾……」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李令月的声音传来。 「这个哥哥儿臣认识的,」李令月指着薛绍的画卷道,「儿臣喜欢他,父皇,儿臣愿意嫁给他。」 李治的神情一松,武曌连忙道:「那就好,太平,那就好……」 「父皇母后不要为太平吵架,」李令月走上前将画卷收起来,低声道,「儿臣本来就想让薛绍表哥向您提亲的。」 殿门外陡然传来一声水花响,似乎有人失足落水了。 李令月将画卷放下,走到殿门前打开了门,却见门外一片空荡,水面平静,只有一阵微风拂过,仿佛她方才听到的声音不过是一个错觉。 上官婉儿一身湿淋淋的,她却无暇顾及,脚步急促匆匆离开,她的心里反覆回响着方才她在殿门外听到的话—— 「儿臣喜欢薛绍表哥,儿臣愿意嫁给他。」 她满眼茫然地快步向外逃离,活像是身后有鬼在追。 上官婉儿曾经一次次提醒过自己,当初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也许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更何况,李令月身为公主,既然享受着百姓供奉,那么她便不可能一生不嫁,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的……若是公主真的喜欢薛绍,那她也会为公主高兴的。 上官婉儿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没留神突然踢到了什么东西,她一下子又一次摔在地上。 「娘娘!」有侍女想要上前搀扶她。 「走开,别管我。」上官婉儿有气无力道。 几位侍女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道:「娘娘,地上凉,您……」 「我让你们走开没听到吗?」上官婉儿趴在地上,将头埋在手臂间,任由身上的水在地上流成一滩,她大声吼着,出口的声音却嘶哑不堪。 几个侍女正站在原地犹豫不决时,一位少女身着华服缓缓而来,她惊诧地看了一眼趴在地上,全身都湿透了的人,又看了一眼面带愁色的侍女们,她大概明白过来,挥了挥手,让她们先行离开。 侍女们如蒙大赦,纷纷离去,少女走到上官婉儿身边,伸手拉住她的手臂,一把想把她拉起来。 「滚!」上官婉儿想要甩开抓着她的手,忍无可忍道。 但没想到一时之间上官婉儿竟然挣不开,对方抓着她的力道和位置都很巧,像是会武之人。 「娘娘,您得换身衣服。」对方道。 上官婉儿定睛一看,这个抓着她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今日进宫见李显册封太子妃的韦香。 韦香看着上官婉儿的脸,皱了皱眉,往周围看了一圈确定没人注意这边,这才抽出手帕替上官婉儿擦了擦脸。 「娘娘为什么哭?」韦香一边轻柔地擦拭着,一边貌似随意地问道。 「我哭了?」上官婉儿碰了碰自己的脸颊,低头看见指尖沾染的水,她自嘲地笑了,「我只是落水了。」 韦香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她将手帕脏兮兮的手帕塞回袖子里,伸手碰了碰上官婉儿的额头,惊讶道:「娘娘,你发烧了。」 上官婉儿明明脸都烧红了,双眼却依旧清明干净,她对着韦香笑了笑,「放心,我自己可以处理,你回去吧。」 韦香目送着上官婉儿踉踉跄跄走过宫道,身后滴落一串点点水花。 上官婉儿扶着宫门,身体晃了几晃,她觉得眼前的景物似乎模糊了许多,再一睁眼,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她头脑一晕,猛地向前栽倒。 其实上官婉儿前段时间就已经有些受风寒了,只是当时计划正在关键时刻,她便时时灌一碗虎狼之药下肚,将病情压制住。但这次落水再加上心情激动,她身体里的病一下子发作了出来。 几个太医在上官婉儿床边替她诊治,韦香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看他们诊完了脉,道:「怎么样?」 「娘娘病情稳定下来了,今夜只要把烧退了,便没事了。」 韦香点点头,道:「来人,送送太医。」 太医们拱手道谢,从房间里鱼贯而出,不过几个呼吸,这房间里便空了下来,只剩下躺在床上烧得不省人事的上官婉儿和倚靠在窗边沉默不语的韦香。 「我到底要怎样才能……」 「什么?」韦香下意识道,走到床边才发现,上官婉儿闭着眼睛,方才听到的声音是她嘴里无意识的呓语。 第81页 韦香嘆了口气,替上官婉儿把被子掖了一下,手背不小心碰了一下上官婉儿的脸颊,她顿住了手,看见上官婉儿通红的脸颊上两行清泪缓缓流下,洇入发鬓。 第46章 临近中午,街道上挑着扁担沿街叫卖的人已经少了许多,一辆马车从远处悠悠而来,铜铃声泠泠作响。 李令月和上官婉儿坐在马车里面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不说话?」半晌,李令月道。 「您想说什么?」 「你的病怎么样了?」 「托公主的福,」上官婉儿低声道,「臣已经好很多了。」 李令月皱了皱眉,她眼里闪过一丝困惑,「我最近做了什么事让你生气了吗?」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我不会生公主的气的。」 「那你是有什么心事吗?」李令月为上官婉儿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妨与我说说。」 上官婉儿沉默着摇了摇头,随后轻声道:「一切都好,公主不必担心。」 马车停了下来,上官婉儿不等李令月说话便起身下了马车,但仍旧像从前一样,站在车边替她掀开了帘子,阳光就从她掀开的那个角落洒进来。 李令月盯着那一角的光不动了,两点漆黑的瞳仁之中泛着点光,像是幽静的乌玉。 上官婉儿在车外等了许久不见李令月出来,于是便探头望进来,「公主?」 李令月动了动,她起身下了车,「明明你的病刚好,母后却非让你陪我出来,我心里十分歉疚。」 「您千万别这样想,陪公主出来是臣的福气,」上官婉儿说到这里时,不自觉顿了一下,「更何况,这次您出来还要面见薛公子,皇后娘娘信任我,这才派我陪您一块儿来的,我明白的。」 上官婉儿说完之后,似乎有些僵硬地笑了笑,恍恍惚惚不顾规矩走到李令月前面去了。 李令月站在她身后,一双眼沉沉浮浮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她招手叫来一名暗卫,低声道:「再查,上官娘娘最近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给我查清楚。」 暗卫低头道是,转身便隐入人群之中。 上官婉儿见到远远站在街边等待的薛绍,胸口中忽然就升起些说不出的憋闷和烦躁,嗓子眼中酸涩不堪,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得让人发慌,像是要张开嘴就能呕出来似的。 「参见娘娘。」薛绍向她行礼,又向她身后拜了拜,「参见公主。」 李令月扬起笑容走到薛绍身边,「免礼。」 李令月幸福的笑容像是刺痛了她的眼睛,上官婉儿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去。 上官婉儿的视线一转移,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薛顗,他微微笑着看她,眼神之中满是瞭然的光。 上官婉儿默默握紧了拳头,指甲死死扣进了掌心之中。 李令月注意到上官婉儿一瞬间乱下去的呼吸,她敛了神色,顺着上官婉儿的视线看向薛顗,自从上官婉儿大病一场之后,李令月就发现她似乎有些不大对劲,时常神游天外,做事也没什么条理。 可是无论怎么问,上官婉儿自己一个字都不愿意说,其他人也查不出来。她抬头看了一眼薛顗,先前的探子告诉她,上官婉儿生病之前,只有薛顗曾经与她说了话。 当时他们之间靠得很近,说话的声音也很小,所以没有人查到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婉儿忽然神色大变,慌慌张张跑回了宫,随后便失足落入水中。 难道,婉儿是在害怕薛顗吗? 不,不会,婉儿心志坚韧,断然不会因为几句口头的威胁就昏昏终日,甚至为此大病一场的。 可是,那会是因为什么? 薛顗这个混帐到底做了什么? 李令月思绪流转,盯着薛顗的视线便越来越冷,越来越料峭。 薛顗被这种视线盯得有些发毛,不得不开口打断李令月,「公主,这次出宫,您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李令月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薛顗,眼神之中藏着隐秘的警告和震慑。 其实李令月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喜怒不形于色,很少会这般明显直白地把自己的情绪体现出来,但是这次的事情终究涉及上官婉儿,她还是不自觉地想要帮帮这个前世的朋友。 薛顗眼神变了变,李令月的视线扫过他的那一眼,竟让他恍惚错觉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位正值豆蔻年华的公主,而是一位翻云覆雨,权倾朝野的上位者。 「以前我出宫,婉儿带我去了一家酥山铺子,我们不如一起去那儿看看?」李令月微笑着看上官婉儿,「婉儿,你可还愿意带我们去?」 上官婉儿的眼神晃动了一下,她呆呆看着李令月说不出话来。 李令月一双眼静静望着上官婉儿,也不催促,她看了旁边的薛顗,然后缓缓道:「婉儿,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你大可以直接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上官婉儿的头摇了一下,「公主,今日铺子不开门。」 就算开门,她也不想带其他人去。 李令月沉默了一会儿,便道:「那我们随便去别的酒楼吧。」 一时间,气氛变得凝滞了起来。 还是薛绍咳嗽了一声,打了一个圆场,道:「若是公主不嫌弃,臣知道一家酒楼,吃食丰富,离这里也不算远,不如我们去那儿?」 第82页 李令月点了点头,他便走在前面带路。 一行人安静地走向酒楼,薛绍他们也看出公主心情不太好,但又不好说什么,便也默然下去。 「公主生气了吗?」走到一半,上官婉儿忽然低低问道。 李令月嘆了口气,她正色看着她,道:「我只希望你能信任我。」 「我从未不信任过公主。」上官婉儿脱口而出,然后又低着头,良久道,「公主很喜欢薛公子吗?也很信任他吗?」 李令月有些惊异于上官婉儿话题转移的速度,她盯着上官婉儿低头时头顶上垂下的碧色发带,斟酌着道:「薛绍是一个很好的人,我的确是喜欢他的,婉儿你也可以信任他。」 那一刻,上官婉儿的呼吸忽然停住了,好像有一阵风从她心间穿了过去,她茫茫然环视一圈,却发觉这里的空气根本就是凝固着的,不然为什么她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张了张嘴,「公主,我……」 上官婉儿的话却被一个人打断了。 「薛公子!上官姐姐!」一个药童跑到了他们面前,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我家,我家主人被抓走了!」 薛顗一瞬间出现在药童面前,他攥住了药童的衣领,「你说清楚,你家主人被谁抓走了?」 药童年纪稚嫩,见到熟悉的人,眼泪一瞬间就掉了下来,他哭着道:「一个公主,她,她说我家主人,治病不力……」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们把主人抓走要打板子了!快救救主人啊!他会被打死的!」 薛顗用力摁住了药童的肩膀,「冷静一点,你知道是哪位公主吗?」 「不,不知道,」药童急得汗都出来了,眼泪流得更快了,「她,她没说……是不是找不到主人了……」 上官婉儿皱了皱眉,问道:「你别哭,我们肯定可以救出你主人,但是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可还记得那位公主的长相?」 药童抽噎着止住了眼泪,泪水就在眼眶里打着转,他努力回忆着,「公主身高不高,额头方阔,发髻很高,哦对了,」药童的眼睛忽然一亮,「公主的发髻上插着一根沉甸甸雕着金凤的簪子!」 上官婉儿和李令月对视一眼,「千金公主。」 薛顗脸色一瞬间沉下去了,他转身就走,脚步迈得极快,薛绍都没来得及叫住他。 李令月看着气势汹汹离开的薛顗,略一皱眉,转头拿出公主金印,对着上官婉儿道:「婉儿,你拿着我的公主令去姑姑府上,就说我身体不适,找冯小宝看病。」 上官婉儿接过金印,又蹲下身去对着药童道:「听着,我和薛公子现在去救你家主人,你跟着这位公主去吃饭,不要乱跑,听见没有?」 药童抬头看了一眼李令月,点了点头,「好,上官姐姐一定要把主人带回来。」 上官婉儿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笑了起来,「一言为定。」 千金公主此人是当今圣上的姑姑,性情机灵且善于逢迎,手段心计都不错,可是其人在私生活方面的名气要更加引人注目。 曾经给上官婉儿留下过极其深刻的印象。 那天,上官婉儿发现武曌赴宫宴所需的首饰衣裳还未送来,几番催促都没用,眼看着时间快到了,她便索性自己跑一趟。 刚到制衣局门外便听见其中有人调笑之声,她以为是哪个宫女不要命了,敢在这里苟且,推开门正想训斥一番时,正撞见几个清秀内侍在门边衣衫不整滚作一团,千金公主嗑着瓜子笑吟吟地看着,身边几个风格各异的青年男子围在她身边给她餵食递水,皆是□□。 其场面之香艷程度,用语言不可一一细数。 听到推门声,千金公主回头看见站在门外的上官婉儿,眼睛一亮,「你也是过来玩游戏的?」 上官婉儿低垂着眼睛,耳畔□□之声不绝,但她连呼吸都没乱一下。 「公主,臣妾是来拿皇后娘娘的新衣的。」 千金公主的视线一寸寸在她身上刮过,上官婉儿恍若未觉,仍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无趣,」半晌,千金公主转过身去,「自己去拿吧。」 如果按照千金公主的性子,冯小宝被她抓走,必定是被看上了抢回去做男宠。 上官婉儿微微皱了皱眉,跟在薛顗身后一块儿往千金公主府而去。 第47章 一条幽深的小迳自院门一路蜿蜒,隐入草木深处。 冯小宝被几个人跟着,沿着这条小径慢慢往前走。小径两侧每隔十步放置着一盏薰香,菸灰缓缓升起,带着甜腻非常的暖香。 明明被好几个人不由分说从药铺带到这里,冯小宝面上却不见慌乱,他慢悠悠走着,还时常左右看看,像是在观赏这草木扶疏的园子。 沿着小径走到尽头,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花厅,大门并没有关紧,嘻嘻哈哈的淫词艷曲就从那狭窄的门缝中传出。 把冯小宝带来的那些侍卫似乎对此事已然司空见惯,为首之人敲了敲半掩着的门,道:「公主,人已经带来了。」 「本宫知道了,你们下去吧。」一道千娇百媚的声音从房里传出。 侍卫便一把将冯小宝推进门中,又将大门合上,慢慢退出了花厅。 花厅之中脂粉香气更甚,隐约带着微微的麝香气息,不过吸了一口气,头脑之中就升起燥热。 第83页 房间里的场景让人想到史书上记载的酒池肉林之说,也许还更甚。 妖童媛女,不着寸缕,他们嬉笑着,打闹着。 千金公主呵呵笑着,价值千金的酒被她随手浇在脚边大汗淋漓的□□上,歌女艺伎们衣衫半解,半抱着琵琶,唱着些靡靡之音。 几个少年跪伏在公主脚边,一双双湿润的眼睛讨好地看着她,求公主怜惜。 但公主不为所动,她偏头看见被侍卫推进来的冯小宝,笑着招了招手,「过来。」 冯小宝面不改色地穿过人群来到公主面前,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礼,「草民参见公主殿下。」 千金公主拉住冯小宝,手指不动声色在他的手臂上绕着圈,她笑着道:「本宫近日头疼难忍,不知大夫可有什么法子?」 冯小宝无视了身边的一切,闭目替千金公主把了把脉,睁开眼时双目清明干净,他道:「公主,草民还是那句话,您应该注意节制,否则身体会更加虚弱的。」 千金公主心情很好,大方地原谅了冯小宝的口出狂言,反手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入怀中,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本宫不懂如何叫作节制,不如冯大夫亲自教教我?」 冯小宝一把推开了她,向后退了好几步,行礼道:「公主,草民只是大夫,不是您的情夫,还请您尊重一些。」 千金公主好像听见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笑得前仰后合,对着旁边的人道:「他说什么?要我尊重他?」 冯小宝沉着脸看他们,随后转身想推门出去,但是他连门都没碰到,身后忽然贴上了一具滚烫的身体。 一个少年环抱着冯小宝,想把他从门口拖上床榻。 冯小宝转身握住少年的手腕,用力一错,只听见一声轻微的咯嘣声,少年惨叫一声,手腕软软耷拉下来,竟是直接被冯小宝一招脱了臼。 「我是一名大夫,你们身上所有弱点在我眼里都清清楚楚,」冯小宝朗声道,「最好还是不要来招惹我的好。」 「冯大夫,」千金公主坐起身来,双眼似笑非笑看着冯小宝,「看来你心意已决啊。」 「我没有和病人上床的爱好。」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千金公主缓步走到冯小宝面前,身上麝香气更浓,「试一次,你自然知道其中妙处。」 在和千金公主的拉扯之中冯小宝已经丢失了全部的耐心,他推开千金公主,不耐烦道:「这件事本就是我通过客观事实得出的结论,根本不需要尝试。没有感情的铺垫,无论技巧多么高超,也不过是发洩慾望而已!」 千金公主的耐心也不多了,但看在冯小宝清秀干净的长相上,她勉强压着火气,道:「谁说没有感情了?本宫爱惜你了。」 「为什么?」 千金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敷衍道:「医术好,相貌俊,头发也很特别。」 冯小宝冷笑道:「可是医术好,相貌好,头发特别这些事情并不可以被定义为喜欢。我并不认为您真的喜欢我。」 千金公主彻底失去了耐心,她转头问道:「催情香为什么还不生效?」 冯小宝淡定道:「我自小百毒不侵,催情香对我没用。」 千金公主放开了手,定定看了他两眼,随后一把推开门,向外喊道:「来人!帮一帮这位冯大夫。」 门外陡然出现了好几位侍卫和侍女,他们二话不说,抓着冯小宝就往另一房间而去。 这所房间是专门用来□□那些不听话之人的,窗户全部被钉住了,光线透不进来,所以屋内相当的昏暗,房樑上绕着红纱,纱尾一条条垂下来。 千金公主把冯小宝和那些侍女推进房门后,猛地合上门,接着就是一阵铁链晃动的声音——房门被她锁起来了。 「冯大夫,我今天话就撂在这儿,今日我有的是时间跟你慢慢耗,你一日不服软,我就一日把你关在这儿。」 说完,千金公主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一个侍女拿出火摺子,点燃了灯烛,火光慢慢亮起,照亮了冯小宝闪烁莫名的眼神。 几个侍卫围住了抱着手臂的冯小宝,慢慢收紧包围圈,冯小宝静静看着他们的动作,并没有什么反抗的意思。 一个侍卫暴起想要摁住冯小宝时,他冷笑着将手里藏着的药粉猛地撒了出去,侍卫被迷了眼睛,冯小宝就趁此机会,冲出了包围圈,身后有追他的脚步声传来,他腰身一拧,又是一把药粉被他撒了出去。 药粉碰到眼睛的一瞬间,所有人捂着眼睛发出了一声惨叫。 太疼了,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腐蚀着自己的眼睛,侍卫们哭号着乱窜。 冯小宝冷静看着,站在一扇被木板封住的窗户前,他观察过,这一扇窗户也许可以被砸开。 当他想找样稍微重些的东西砸窗时,一个侍卫忽然撞倒了一盏曲颈宫灯,蜡烛倒下,火焰骤然一升,火舌就舔上了那条条红纱,红纱极其容易燃烧,整个房间几乎是瞬间就沉入火海之中。 侍女们目瞪口呆看着周围的一切在眨眼间就弄得一团糟,她们连忙跑到门边使劲拉门,可惜门外的锁链死死拴住了两扇大门,几个人动手,依旧是纹丝不动。 「你们谁有钥匙?」冯小宝大声道。 几个侍女吓得要命,菸灰滚滚而上,一个个眼泪汪汪地摇着头道:「没有,只有一把钥匙。」 第84页 冯小宝闭了闭眼睛,一脚踹开乱跑的侍卫,不顾宫灯铜制手柄已经被火灼烧得火热,他一把握住宫灯,皮肤散发出了烤焦的气味,手心连心,空手握住滚烫手柄的痛楚难以想像。 但冯小宝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他不发一言,伸手就把宫灯砸向窗户。 一击之下,木屑纷飞,直接砸开了一个洞,冯小宝眼睛一亮。 「没用的!」身后一个侍女绝望道,「窗户后面是铜制的栏杆,我们出不去的。」 冯小宝一脚踹开木板,只见木板后是一条条小儿手臂一般粗的围栏,根本没有办法钻出去。 到这个时候,冯小宝终于骂了一句粗口,他冷冷看着那些瑟瑟发抖,毫无主见的侍卫侍女们,道:「做了这么多防止人逃跑的手段……你们有此下场也是活该!」 好像是想要附和他的话一般,一根房梁霎时间砸下,其上带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带着灼人的温度。 上官婉儿和薛顗一路几乎是飞奔到了千金公主府。 还没等上官婉儿说话,薛顗一闪身就要直接闯进去,几个暗卫瞬间出现在门外,他们看见一脸杀气腾腾的薛顗,彼此看了一眼,不约而同抽刀迎敌。 一时间千金公主府门前,刀光剑影,刀兵之声不绝于耳。 上官婉儿皱眉看着薛顗在几个人的围攻之下仍旧不露败势的身影,心下慢慢升起一丝感嘆。 看来这位所谓的薛家纨绔,远不止人们所看到的那样简单啊。 空着手对着几名训练有素,进退自如的暗卫,饶是薛顗也有些吃不消,他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上官婉儿,扬声道:「上官婉儿!你就看着吗?」 上官婉儿看着薛顗着急的样子,心里竟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丝痛快,她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薛顗又看了她一眼,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上官婉儿心里的想法,他无奈地大声叫了起来:「上官婉儿!我们之间的恩怨先放一放!现在最重要的是冯小宝!」 上官婉儿如梦初醒,她狠狠唾弃了方才犹豫的自己,快步走上前,伸手举起公主令,大声道:「你等听着,我等是奉了太平公主之命,前来看望千金公主的。」 暗卫并没有停下手,只有一个人瞥了一眼,道:「我们不认识什么太平公主,你们赶紧给我滚!」 「不要跟他们废话了,」薛顗艰难地抵抗着,一边大声道,「先打进去!」 上官婉儿皱了皱眉,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得罪了。」 说完,她自袖中抽出一柄剑,清光乍现,正是庄周蝶。 上官婉儿嘆了口气,今日出门前,她还犹豫许久要不要带剑,听说李令月是要见薛绍,她不再迟疑,将庄周蝶带了出来。 没想到,竟然是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她挥剑加入战局。 就在两方打得难捨难分之时,公主府内忽然有人大声疾呼道:「走水了!快来人啊!公主府走水了!」 薛顗一愣,一个暗卫的剑霎时间擦过他的手臂,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濡湿了一大片衣袖。 薛顗恍若未觉,他望着公主府内西北角熊熊升起的黑烟,不知为何,心里就是笃定这火与冯小宝绝对脱不开关系。 他闭了闭眼,无视往他咽喉袭来的剑,伸手就要掐住某个暗卫的脖子。 上官婉儿吓了一跳,她下意识伸手挑开冲着薛顗命脉而去的剑,「你不要命了?!」 「你在这儿拖着,我去救冯小宝!」 第48章 偏房的火势已经卷上了天,还未靠近,便能感觉到灼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但火势都已经如此凶猛了,却没有人有上前救火的意思,他们拎着桶或者盆站在千金公主身边,只待公主一声令下。 但千金公主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她坐在一把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个酒壶,仰头喝下一杯酒后,她高声道:「冯小宝,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答不答应?!」 时间回到房梁倒下的一瞬间,冯小宝一把扯过一个惊呆了的侍女,推着她摔在一边,房梁从他头上扫过,他那一头捲发一下子被烧得缩了起来。 冯小宝皱着眉,拍灭了头发上的火焰,他沉声道:「事到如今,我们只能一起把门砸开,你们听懂了吗?!」 几个六神无主蜷缩在一起的人连忙点了点头,冯小宝拿着宫灯一把砸在门上,然后听到门外传来千金公主内侍的声音。 「里面的人听着,只要冯小宝答应从此陪在公主身边,公主就救你们出去!」 那几个侍卫和侍女一下子看向站在门边的冯小宝。 冯小宝没说话,他又狠狠砸了一下大门。 「砸不开的!」一个人跪了下来,在地上连连磕头道,「这门灌入过铜水,砸不开的,冯公子,答应公主吧。」 冯小宝冷笑一声,他连看都没看那人一眼,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一般。 「求求您,救救我们吧……」又有人跪了下来。 冯小宝这才回了头,他们以为打动了他,于是一个个磕头磕得更快了。 「冯大夫,我们不是故意的,都是公主的命令啊……」 一声声推脱响起,冯小宝的视线在他们身上一个个看过去,随后凝固在唯一一个没有跪下的侍女身上。 那是方才他冒着生命危险从房梁下救下来的人,那侍女一张脸上全是眼泪,沉默不语望着冯小宝。 第85页 「你也是这样想的吗?」冯小宝望着她,声音沉沉。 侍女看了他许久,擦了一把眼泪,走到他身边,学他拿起了旁边另一盏宫灯,狠狠砸在了大门上。 「我们不无辜,我们助纣为虐,」侍女冷静道,「但是冯先生是无辜的,他得出去,他得干干净净地出去。」 她身后咒骂声顿起,几个人跑上来扯住侍女的头发,想要把她推进火里。 「烧死她!让她乱说话!」 「对!烧死她!」 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道。 冯小宝冷冷看着这荒谬的一幕,随后听见门外又传来千金公主的声音。 「冯小宝,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答不答应。」 冯小宝嘲讽一笑,他把手里灼热的宫灯扔到一边,宫灯坠地,咕噜噜滚入了火中。 「我不答应。」冯小宝轻声道。 身后那些人疯狂的仇恨和侍女哭号的声音缠绕在一起,冯小宝任由火舌卷上他的衣摆,他盯着那些人,缓缓扯出了一个残忍的笑,「我们一起死吧。」 一个侍卫骤然崩溃,他怒吼一声扑倒冯小宝,掐住了他的脖子,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颊上,阴沉着眸子道:「我家里还有孩子,还有老人!我不能死在这儿!你给我答应公主!」 冯小宝吐出一口血,直视着双眼通红的侍卫,冷然道:「那你在折磨那些无辜之人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他们也有父母妻儿吗?!」 侍卫往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你给我答应公主!」 冯小宝不再说话。 那几个侍卫放开了侍女,全部面色不善向着冯小宝围过来。 冯小宝身上已经没有别的药粉了,他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火焰已经慢慢烧上了他的发丝。 紧闭的眼皮之下,一丝淡青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许多乱七八糟的画面忽然出现在冯小宝的脑海之中,正当他想仔细回忆之时,一声巨响在门外响起。 所有人猛地看向门口,只见一个青年,一脚踹开了铜制的大门,两扇门轰然倒下,他的身后是泱泱天光。 薛顗从千金公主旁边飘然而过,一脚踹开大门,一声巨响后,两扇门竟然真叫他一脚踹倒了,他的视线从躺在地上的冯小宝转到坐在他身上扬起手的侍卫,又移到他周围那群愤怒的侍卫身上,最后看向不远处瑟瑟发抖的侍女们。 他慢慢走进去,脸色越来越冷,心里的愤怒越来越深。 「薛顗?」冯小宝咳嗽了两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薛顗冷着脸没说话,一脚踹在了那名坐在冯小宝身上的侍卫心窝,这一脚竟然直接把他踹到了后面的墙上。 侍卫惨叫一声,口中瞬间吐出一口血,晕死过去。 其他侍卫一下子散开,薛顗一手抓住冯小宝的手臂,把他扶到了自己背上。 薛顗闻见冯小宝身上烧焦的气味,低头看见一团焦黑的头发,忽然笑了一下,轻声道:「儿子,爹来接你回家。」 冯小宝愣愣瞪大了眼睛。 他背着冯小宝,缓缓走过靠在椅子里的千金公主。 「薛公子,你不怕我以后跟你算帐吗?」 薛顗冷笑一声,头也没回,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句懒洋洋的话。 「翘首以待。」 上官婉儿看着冯小宝一头被烧焦的头发,面色也冷冽下去,她转身面向千金公主,扬了扬手里的手令,面无表情道:「千金公主,我虽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但在太平公主和武后那里也说得上话,还请您等着我跟您算帐吧。」 上官婉儿说完,跟在薛顗身后向外走着。 千金公主冷冷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蓦地扯出了一个阴沉的笑,转身一巴掌扇在了那些灰头土脸的侍卫脸上。 「一群废物!都是废物!」千金公主看着那些低着脑袋的人,抽出丝绢擦了擦手,淡淡道,「我的公主府不留废物,全都杖毙吧。」 那些人骤然睁大了眼睛,他们望着千金公主美艷的脸,却连一声求饶的说不出来。 这边因为冯小宝的事情,李令月也没心思继续吃饭了,她跟着来了冯小宝的药铺,听上官婉儿说了整件事后,面上也渐渐结了一层寒霜。 「这件事我知道了,你别生气,」李令月伸手握住了上官婉儿的手腕,温热的温度传过来,「我会替你报仇的。」 上官婉儿嘆了口气,伸手覆在李令月的手背上,低声道:「公主,您只要平平安安即可,婉儿不需要您替我报仇。」 李令月低头一笑,正想说什么的时候,门被推开了,冯小宝摸着光熘熘的脑袋走了出来,他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样是不是有点奇怪啊?」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李令月抓住上官婉儿的手腕忽然一紧,她目不转睛看着冯小宝。 上官婉儿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李令月,又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忍着李令月握在她手上的力道,慢慢低头思索着。 薛怀义?李令月看着那个剃掉满头头发的少年,心里一悸,对,薛怀义是后来母后取的名字,没想到薛怀义竟然就是冯小宝! 前世,她见到薛怀义的时候,他就已经剃去了全部头发,被千金公主送给了母后,也因此,在她见到冯小宝的第一面,她竟然没有认出他来。 第86页 李令月长长呼出一口气,她望着冯小宝,眼神莫测。 隔日,千金公主上武曌处告状。 武曌听完全程,默不作声让千金公主下去了,她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然后召令上官婉儿入殿见她。 「听说昨日你闯了千金公主府?」武曌低声问道。 上官婉儿跪下,双手并在胸前,扬声道:「此事婉儿愿一力承担。」 「我没有要追究你的意思,」武曌摆了摆手,过了一会儿,她问道,「那个被千金抓走的冯小宝,医术真的很高超吗?」 「回禀皇后娘娘,」上官婉儿道,「曾经家母郑氏陷入昏迷,所有太医均束手无策,让臣准备后事,但最终却被这位冯大夫救回了一条性命。」 「也正因为此,此次冯大夫有难,臣情急之下闯了千金公主府,」上官婉儿俯下身去,「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好,」武曌盯着上官婉儿,声音飘渺,「你把冯小宝送进宫来,我要见他。」 上官婉儿心头忽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她又磕了一个头,道:「皇后娘娘,请问您召见他可是有什么事?」 武曌居高临下看着她,沉声道:「你是想要打探本宫的想法吗?」 上官婉儿跪在地上,急忙道:「皇后娘娘恕罪!」 武曌道:「好了,你只要听我的命令去做就好了,别问这么多。」 「是。」上官婉儿慢慢退出大殿。 当天下午,上官婉儿亲自将冯小宝带入宫中。 武曌坐在宝座上,垂眼看着不卑不亢站得笔直的冯小宝。 「婉儿,你先下去。」 上官婉儿担忧地看了一眼冯小宝,低着头出了殿门。 等整个大殿空无一人后,武曌慢慢从宝座上下来,她上下端详了一遍冯小宝,然后道:「听说你医术极高?」 冯小宝傲然一笑,道:「天下没有我救不回来的人。」 「好!」武曌赞嘆一声,随后轻声问道,「那,你会杀人吗?」 冯小宝骤然看向武曌。 武曌慢慢走过冯小宝,声音轻得宛如一缕菸灰,却重若泰山,「那种不声不响,让人死得无声无息的死法?」 冯小宝忽然出声道:「您想杀谁?」 武曌无声向他张嘴做了一个口型,冯小宝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大殿安静了下来,过了很久,冯小宝道:「我若是不答应呢?您会杀我吗?」 武曌看着他但笑不语。 冯小宝点了点头,「我问了一个蠢问题。」又过了一会儿,他道:「好,我答应您,只是,我也有一个条件。」 「金银,美人,甚至官职,只要你提出来,我会考虑。」 冯小宝想了想,慢慢道:「我不要这些,我只想做一个人的爹。」 第49章 又是一年冬,猎场中,干燥的北风呼啸而过,捲起地上细细的寒霜。 凛冽寒风中,一个长相俊美的男子跨坐在一匹骏马之上,他身着贵重的黑色大氅,挽弓搭箭时的姿势干脆利落。仅仅只是侧耳听到了猎物细微的脚步声,连看也没看一眼,箭骤然飞出。 铮的一声。 旁边的宫人连忙跑上前去,一低头,就看到猎物身上插着箭在雪地上微微抽动的样子。 一把揪住那只可怜兔子的耳朵,宫人将它高高拎起来,回头看向男子,大声喊道:「太子殿下,中了!」 李显一双眼瞳在光下泛着漂亮清澈的琥珀色,现在这双眼睛里划过一丝得意,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女子,状若无意道:「只可惜没有更大的猎物,不然我给你打只鹿回去,给你做一双鹿皮靴子。」 韦香缓缓将视线从那只兔子身上移到李显脸上,清清楚楚看见李显一脸「求夸奖」的表情时,她伸手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来。 当韦香将羽箭搭上弓弦的一瞬间,她浑身的气质都变了,双眼微眯瞄准,持弓的手稳如泰山,她拉弓,松指。 韦香挽弓的姿势相当标准,仿佛曾经无数次拉过弓弦。 李显的表情认真起来,他盯着韦香手里的箭咻的一声飞出去。 然后有气无力地飞了大概十步,软软掉在了地上,把不远处的一只小鹿吓得跳了起来,蹦跶着就往远处跑。 所有人都被这个变故惊呆了,还是李显及时回神,行云流水一般搭箭,射中那只小鹿的一条后腿,小鹿哀哀叫着倒在地上。 李显不慌不忙又补了一箭,这才笑着回头看向韦香,道:「太子妃的箭术还得多练练啊。」 韦香挑了挑眉,不甘示弱地反驳道:「太子您射箭的时候,手腕虚浮,太过注重炫技,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显笑着掂了掂弓,抬眼道:「不如咱们比一比?」 「奉陪到底。」韦香话音刚落,马鞭一扬,率先跑了出去。 李显看着韦香策马狂奔的背影,低头无奈地笑了笑,又抬头笑着喊道:「韦香你慢一点,别摔着!」 「你们,」他吩咐身边的内侍们,「护着太子妃,别让她受伤。」 几名内侍彼此看了看,都促狭地挤挤眼睛,笑了起来。 李显扬起马鞭,打算给这几个胆子肥了的内侍来几鞭。 内侍们忙不迭夹着尾巴一熘烟似的逃了,李显望着这群作鸟兽散的内侍,笑着摇了摇头,随后一夹马腹,也走远了。 第87页 这片树林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这片土地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薛绍牵着缰绳慢慢走过,身后那匹白马上坐着一位身着胡服的姑娘,这姑娘乌发雪肤,顾盼神飞,一眼看过去,便像是这浩然大唐气象的化身。 「薛绍,你牵着马走了这么久,不累吗?」 薛绍回头对着姑娘温柔地笑了一下,轻声道:「能为公主效力,怎么会累?」 李令月抿唇也笑了一下。 这片树林十分安静,只能听到风摇动树杈时发出的沙沙声。 太安静了,李令月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她在大明宫之中无法感受到的宁静。 仿佛那些朝堂之上的蝇营狗苟,皇室之间的刀光剑影都成了遥远的梦境,只有这片刻的宁静是她赖以生存的现实。 两辈子的记忆互相交叉,却不再带着尖锐的锋芒,记忆长河中,总是有那么多美丽的片段熠熠生辉。 这一幕与前世的某一幕重合起来。 李令月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闭目轻声道:「薛绍,老太太身体还好吗?还在咳嗽吗?」 薛绍愣住了,他有些惊讶地回头道:「公主,老太太身体很好,并不咳嗽。」 李令月猛地睁开眼睛,仿佛一瞬间回到了现实,她懊恼地用手撑住了额角,道:「我有些记混了,不好意思啊。」 薛绍又包容地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道:「没关系,公主可能只是有些累了,臣带您回去吧。」 李令月坐在马上,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她俯下身去,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在薛绍的额头上擦了擦。 「瞧你大冷天也能走出一身汗。」李令月收回手帕,又重新放进了袖子里。 薛绍愣了愣,睁大的眼睛又慢慢柔和下来,他看着李令月,温柔的视线中带着隐约的爱意,「多谢公主。」 李令月摇了摇头,「我们成亲之后,你便是我的夫婿,不能老是『公主公主』的叫了。」 「公主要臣如何唤您?」 「叫我令月。」李令月低声道。 薛绍垂眸,「臣不敢。」 「薛郎,」李令月启齿唤出前世的称呼,然后又命令道,「我想听你叫我令月。」 薛绍的动作僵住了,他愣愣看着李令月,素日才思敏捷的青年,如今像是傻了似的,只知道一瞬不瞬看着李令月。 李令月不厌其烦,又唤了一遍:「薛郎快说。」 薛绍深深吸了一口气,耳根一下子红了,他压低了声音,细若蚊呓般道:「令,令月。」 李令月的笑容蓦地大了,她脆生生接道:「我在。」 薛绍回过神来似的,缰绳在他手腕上绕了好几圈,他支支吾吾道:「公主,我们该走了。」 李令月嘆了口气。 薛绍又改口道:「令月,我们该走了。」 李令月便点了点头,「走吧。」 二人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着。 这安宁的一幕,落入了站在远处的武曌和李治眼里。 「看来太平和薛家子的确互有情意啊。」李治满意地看着远处,感嘆道。 武曌对此没有发表什么看法,只含笑点了点头,恍若一位看着女儿长大的温柔母亲。 上官婉儿站在他们身后,慢慢将眼睛垂下。 她以为自己听到这样的话时,会心痛难当,会肝胆俱裂,但当她真正看到远处李令月和薛绍走在一起的画面时,预想的痛楚却并未到来。 整个头脑乃至心脏都安安静静,平平常常,没有心痛,也没有心酸。 只是嗓子里好像堵住了,不上不下噎得慌。 又过了一会儿,那种堵闷的感觉也没有了,转化成了一种空虚。 上官婉儿觉得好像有一只虫子在她心里日夜啃食,将其中的喜怒哀乐吃得干干净净,只剩外面一层坚硬苦涩的壳,一颗心变得紧缩干瘪,风一吹就呼啦啦地响。 其中空空荡荡。 当夜,上官婉儿坐在桌边,桌案上是一叠叠堆起来的奏章,她需要先看一遍,将这些奏章分类,拍圣上马屁的放在一起,要钱要地的放在一起,弹劾政敌的放在一边,在她手上就能够批红的放在一边。 整个帐篷里都很安静,只能听见火盆里炭火燃烧时噼噼啪啪的爆响。 端起手边的杯子,感觉到里头已经没水了。上官婉儿揉了揉眼睛,她嘆了口气,将手里的笔放下,走到火盆边,从火上的瓦罐里舀出茶水。 门帘没有遮紧,一片雪花飘了进来,正落在了瓦罐里。 下雪了?上官婉儿把茶杯搁在桌上,走到门帘边掀开了一角。 只见深蓝色的天上落下了点点细雪,隐约有些冰子敲在地上,发出些细微的声音。 看来这次的冬季围猎要提前结束了,上官婉儿想着,刚想回身,忽然想起李令月出发时似乎没带够炭火,现在又下了雪,炭火岂不是更不够了? 上官婉儿便又掀开了帘子,向着李令月的帐篷而去。 可当她到了李令月的帐篷边,才从侍女那里得知李令月一直没回来,上官婉儿看了一眼天色,焦急道:「那还不赶紧去找?」 侍女们被上官婉儿催促着散开,四处去寻李令月。 上官婉儿回帐篷里拿了伞,披着斗篷也跟着一起找。 第88页 李令月其实并没有离开营地太远,她坐在一根树桩上,托腮看着薛绍生火烤兔子的侧影。 「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居然还会这个。」李令月看着薛绍熟练地撒上各色香料,挑了挑眉道。 薛绍撕下兔腿,用草叶包着交给了李令月,轻声道:「公主,小心烫。」 李令月接过兔腿,吹了吹,试探着咬了一口。 一向冷静自若的薛绍在看到李令月低头品尝兔腿时,心头竟然也久违地忐忑了一瞬,「怎么样?」 看到薛绍有些紧张的眼神,李令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点头道:「很好吃。」 薛绍长长松了一口气,也跟着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一片雪花忽然落了下来,正巧落在薛绍的睫毛上,他眨了眨眼。 「别动,」李令月靠过去,低声道,「我替你吹掉。」 「公主……」薛绍有些慌张,手脚都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才好,他看着李令月的面孔在眼前越放越大。 闪烁的火光下,她眼中闪动着得逞的笑意,颊边是一抹淡淡的红晕。 薛绍此生见过的最美的晚霞也比不上这一抹红晕。 他一把搂住了李令月的腰,淡淡的馨香扑鼻而来…… 上官婉儿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冷静地看着不远处依偎在一起的两人,全身都慢慢变得冰凉。 一阵风骤然吹来,上官婉儿手里举着的伞一下子被风高高地吹了起来,在空中打了几个滚,又沉重地落了地。 李令月听到声音,回头望去—— 身后空无一人,但见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端端正正放着一把折起来的白底油纸伞。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有心,就喜欢这种修罗场 第50章 天边星子稀疏,这场雪却越下越大了。 帐篷里,上官婉儿借着闪烁的烛光,提笔在纸上慢慢抄着道经。 心中北风呼啸,她落笔却极稳,字字力透纸背,横笔落墨时金钩玉划,隐约带着刀兵之声。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上官婉儿的笔顿住了。 世间有很多事情其实是註定没有办法改变的,如果真的无可奈何,那么不妨将之当成命运,坦然接受,这也算是一种德行吧。 上官婉儿深深嘆了口气,将手中的笔搁下。她把书慢慢合上,转身想要将其放回书箱里。 就在此时,突然帐篷外一声尖啸,一支箭擦着上官婉儿的手臂铮得钉在了她身后的床榻上。 书卷啪得落了地。 刺客!有人趁着此次冬季围猎,刺杀皇室! 电光火石间,上官婉儿很快反应过来,就地一滚,从床下抽出庄周蝶。 她翻身而起,一支箭直直向着她面门而来,上官婉儿敛眉收声,双手举剑直立,箭簇抵上剑锋依旧去势不减,硬生生被庄周蝶在空中噼成了两半。 一分为二的羽箭掉落在上官婉儿身侧,她手腕翻动,剑光闪烁间,将几支箭通通打落身前。 趁着刺客更换羽箭,下一波飞箭还未出现的间隙,上官婉儿横剑而出,冷光湛然,剑锋轻轻抹过射箭之人的咽喉,血线飞溅。 上官婉儿蹲下,一把扯下刺客的蒙面巾,是一个面容陌生的男子,搜遍全身,却也没见到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 她缓缓皱眉,是谁?是谁策划这一场刺杀的?又是针对谁来的? 远处忽然燃起大火,哭喊声一下子大了起来,刺客们发起了第一次围杀。 不,这不像是暗中进行的刺杀,倒像是一场来势汹汹,策划周全的谋反。来者熟悉猎场地形和帐篷分布,恐怕是有备而来。 令月!上官婉儿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李令月有危险! 猎场刺杀谋反,在场的世家没有一个脱得了嫌疑,包括薛家。 若是李令月与薛绍在一处……她不敢再想,握着剑迅速朝着李令月的帐篷而去。 在那群哭喊慌张的人群中,上官婉儿是唯一一个逆着人群往中央走的。 火焰四起,大雪依旧下个没停。 几个刺客配合默契,将李显围在当中,他们显然训练有素,一动一静之间带着隐约的韵律感。 若搁在平时,看到这么精妙的剑法,李显必定是要在一边好好观摩欣赏,绝不会亲身上阵试试锋芒的。可现在,对方杀气腾腾打算要他的命,而且他必须拖住刺客,给武曌和高宗留足时间,李显别无选择,只能拔剑勉强应付上去。 可到底两拳难敌四手,几次交锋过后,李显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虎口震出了伤,鲜血缓缓流下,一个刺客寻到了他的破绽,一剑刺出,李显立即侧身躲避,但还是有些晚了,剑刃狠狠扎进了他的腰侧。 鲜血喷涌而出。 几名刺客见势,加快了攻势,宛如一张残酷的大网,誓要将李显的生命收割而去。 李显咬牙,挥剑一斩,将一个刺客手中之剑硬生生斩断了。 剑刃掉落,李显抬脚接住,足尖轻点,整个人拧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剑刃被他一脚踢出,直直插入一个刺客的咽喉。 李显落地,用剑支撑自己的身体,一缕鲜血从嘴角边缓缓流下。 「他已是强弩之末,」一个刺客突然道,「兄弟们,杀了他!」 第89页 李显冷笑,「就凭你们?」他张口吐出一口血沫,重新握剑站起了身。 就在李显举剑打算拼命时,一道剑光闪过,上官婉儿飞身其中,一剑挑开一名刺客的剑,庄周蝶划破空气,剑啸声层层荡开。 「公主在吗?」上官婉儿站在李显身后,横剑冷静地盯着四方围上来的刺客。 「皇妹不在,」李显低声道,「我只来得及护着父皇母后先离开。」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公主那里我去救。」 「拜託你了。」 李显话音刚落,几名刺客蹂身而上,上官婉儿抖剑飞出,她自知自己武功不如其他人,若想尽快结束战斗,只能凭藉庄周蝶的优势。 于是她改变策略,手里的剑专门与刺客的剑交击。 庄周蝶冷光恻恻,斩断其他人的兵器犹如削泥,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所有刺客手里的武器都被上官婉儿斩了个七七八八。 李显配合默契,在上官婉儿斩落武器的同时,补上一剑。 刺客本就少了一人,不能再使出剑阵,手里的武器又被上官婉儿扫落,战斗力锐减,不过几个呼吸,就被李显收拾得干干净净。 上官婉儿环视一圈周围,道:「太子殿下,刺客已死,您与圣上先行,我这就去救公主。」 李显点头,上官婉儿飞身而去。 他目送着上官婉儿离开的背影,却不知身后有一双狰狞疯狂的眼睛死死盯住了他。 李显一转身,一把匕首直直冲着他的眼睛而来,匕首的刀刃映照雪光,杀机四现。 手里的剑已经不堪重负地断了,李显后退不及,眼睁睁看着刀刃直奔面门。 就在刺客手中匕首离李显还有一寸距离时,一道尖啸声响起,两支羽箭铮然飞出,一支打飞刺客手里的匕首,另一支从刺客一侧太阳穴穿入,又从另一侧穿出。 刺客双目迅速充血,砰得倒在了李显面前,积雪被他溅得纷飞。 李显恍然朝着箭簇射来的方向看去,只见韦香持弓站在远处的石头上,一阵微风拂过,她的衣袖微微浮动,目光淡淡地落在了他身上。 上官婉儿跑到李令月的帐篷前,骤然停住了脚步,她望着面前熊熊燃烧的帐篷,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公主!」上官婉儿大声喊道,「公主!你在里面吗?!」 帐篷里一丝声音也没有,上官婉儿闭了闭眼,在积雪之中翻滚几圈,又猛地撕下一片衣摆捂住口鼻,吸了一口气后冲进了帐篷之中。 热浪一阵阵袭来,上官婉儿知道时间不多,急匆匆叫道:「公主!」 除了木头燃烧时的哔剥声,上官婉儿什么也没听到。 理智告诉她,也许李令月不在帐篷里,就像先前那样……也许和薛绍在一起。 帐篷随时可能倒塌,她现在应该立刻退出帐篷,否则很可能毫无意义地葬身火海。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上官婉儿的脚始终没有办法往外迈开。 万一李令月真的在帐篷里呢?万一她只是没听到我的呼喊呢?万一……我现在逃出去了,与李令月在这个帐篷里擦肩而过,错失救她的机会,以至于让李令月死在了这火海之中呢? 上官婉儿根本不敢想李令月要是死了,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之前,她以为最痛不过是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爱上别人,现在,她才明白,最痛的一定是没能救出自己的爱人,眼睁睁看着她死在面前。 这种痛,连想一想,都让人毛骨悚然。 没关系了,公主喜欢谁都好,嫁给谁都行,我不争了…… 真的,我什么都不要了…… 苍天啊,求您把公主还给我,我只想要她好好活着…… 上官婉儿低头咳嗽好几声,哑着嗓子又喊了几句,最后一句话音刚落,一道微弱的声音忽然钻进了她的耳廓。 「公主?」上官婉儿猛地看过去,只见李令月倒在梳妆檯下,她大概是被浓烟呛晕了,听到她的叫喊声,才勉强开口回应了一句。 上官婉儿欣喜若狂,她将沾湿的外衣罩在了二人身上,低声道:「公主坚持一下,臣这就救你出去。」 李令月勉强睁开眼睛,神志都有些不清醒,她推了推上官婉儿道:「别管我……你先走。」 上官婉儿没说话,握住李令月的手臂,将她背在背上,快步往帐篷外跑去。 就在这时,帐篷轰然倒下,上官婉儿正色,抽出庄周蝶向着头顶狠狠一噼—— 冷光乍现,炽热的火焰竟被庄周蝶一剑分开,上官婉儿一跃而起,背着李令月冲出了火海。 薛绍披着湿透了的大氅,他本来准备冲进去救出李令月。 帐篷塌下的那一瞬间,他愣愣看着高高跃起的上官婉儿,和她身后晕过去的李令月,一瞬间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待他回过神来,上官婉儿已经背着李令月目不斜视地经过他向前而去了。 「等等,」薛绍叫住上官婉儿,沉声道,「现在到处都是刺客,你把公主交给我,我会保护好她……」 薛绍的话还没说完,庄周蝶轻轻贴上了他的脖颈。 上官婉儿吸入过多烟尘的喉咙疼痛难忍,声音也十分嘶哑,她冷冷盯着他,道:「我不信你。」 我不信这么一个周全的行动中,你们薛家没有在其中插过手。 第90页 薛绍怔住了,并不是因为上官婉儿说的话,而是对方的声音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这种带些嘶哑低沉的声音在哪里听到过呢? 一个片段在脑海之中划过,薛绍瞪大了眼睛,那个远去的清瘦背影与记忆之中吹笛之人的背影忽然就严丝合缝地重叠了起来。 第51章 冷风凄凄,大雪飘零。 一个蒙着脸的刺客正骑马往山上跑,忽然眼前一道白影飘过,他心中一凛,勒停马匹正想拔刀,胸口骤然一热又一冷。 他愣愣低头看去,只见一泓剑光不偏不倚刺进了他的胸口。 拿着剑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她双目沉沉地看着他,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剑从他胸口里拔出。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一片雪地。 整个世界骤然颠倒,他从马上摔了下去。 陷入黑暗之前,他看到姑娘用手帕将剑上沾染的鲜血擦拭干净,然后把手帕随手丢在了他的脸上,盖住了他不肯闭上的眼睛。 上官婉儿把剑收回剑鞘之中,转身扶着李令月上了马,随后翻身跃上马背,用力抓紧缰绳。 「公主,臣带你离开。」她用披风将李令月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在她耳边道。 饶是李令月此时已经神志不清,无法理解上官婉儿所说的话,但仅仅只是闻到了上官婉儿身上的味道,便本能认为对方不会伤害自己。 她轻轻点了点头。 上官婉儿扬起马鞭,一声鞭响,这匹马撒开蹄子往山下跑去。 山风猛烈,整条山路都安安静静,只能听到打马跑去发出的哒哒声。 清冷的雪光之下,地上冷光一现,犹如尖锐锋利的刀刃淬毒之后泛出的那一缕不祥蓝光。 上官婉儿骤然拉紧缰绳,那匹马扬起前蹄,向天嘶叫。 险之又险地停在了地上银丝之前,上官婉儿笔直地坐在马背上,拉着缰绳环视四周,「既然已经暴露了,不妨出来一见!」 一支箭从树丛之中乍然飞出,直直朝着上官婉儿而去。 上官婉儿一抖庄周蝶,一剑将箭矢斩断,冷笑道:「原来是一帮胆小鬼,就是面对一个弱女子,也要藏头露尾,不敢出来见人。」 对方依然沉默,又是几支箭朝着她飞了出来。 上官婉儿眉头一皱,挥剑把箭矢通通打落,随后飞身而起,将庄周蝶投掷出去。 只听一声惨叫,一个人胸口中剑,从高高的树杈上狠狠摔在了地上。 上官婉儿把剑拔出,横剑立于马边,随时准备杀了胆敢靠近李令月的人。 「这种箭矢材质特殊,样式也相当奇特,」上官婉儿环视了一圈周围有些骚动的树丛,慢慢开口道,「本宫虽然长于深宫,却也知道这种箭矢……来自英国公李勣座下军。」 上官婉儿微微笑了笑,镇定自若道:「若我所猜没错,就请大人出来一见,」她顿了顿,接下去道,「说不定婉儿能跟您做一个交易。」 又是一阵骚动,但好歹没有箭矢飞出了。 上官婉儿稍稍松了一口气,她一路跑来已然筋疲力尽,强弩之末,更何况她弱敌强,摸不清对方路数的情况下,对方愿意和她沟通,这是一个好现象。 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衫的男人从树丛中走出,他站在枝桠阴影下,目光上下端详了一眼上官婉儿,拱手道:「原来是上官才人,失敬失敬。」 上官婉儿眯着眼辨认片刻,随后扯了一个笑,道:「没想到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长安探花,沈封沈大人。」 沈封为人谨慎小心,即使被上官婉儿一眼认出,也依然缩在阴影之中,防止对方出手,他看着她道:「不知才人娘娘想与臣做一个什么样的交易呢?」 上官婉儿的眼神一瞬间幽深了起来,脑海之中有关沈封的信息一瞬间被全部提取出来。 沈封,朝中清流,七年前考中长安探花,现任中书侍郎,其家中一妻一女,并无旁系亲朋。四年前与太子少傅王瑾结为刎颈之交,后王瑾因参与前太子李贤谋反一事被判流放,死于途中。后来有传言说沈封也参与其中,只是将王瑾推出来替他顶了罪。 不过两息时间,上官婉儿的眼神重新亮了起来。 「沈大人,您既然并未参与前太子谋反一案,又何必担惊受怕呢?」上官婉儿开口道。 沈封冷笑一声,他看着上官婉儿道:「才人娘娘,当初王瑾也不曾参与其中。」 上官婉儿猛地看向他。 「王瑾是被冤枉的,」沈封闭了闭眼睛,将喉间酸涩咽下去,冷静道,「可是就因为他挡了武曌的路,武曌的鹰犬就硬生生给他冠上谋反的罪名,将他折磨而死。」 「不可能,」上官婉儿沉声道,「武后并不是这样的人。」 「我无意跟你讨论武曌为人,」沈封目光冷冷,抬手将□□上箭,对准了上官婉儿,「当初武曌命来俊臣在我面前一刀刀剐了王瑾,今日我便要为死去的亡魂讨一个公道!」 她忽然明白过来,恐怕沈封早就盯住她了,她上官婉儿作为武后身边第一女官,今日怕是要第一个被用来祭旗。 可她自己死也就罢了,她身后还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李令月,若是李令月出了事,她就算是死了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上官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望着沈封忽然道:「你若是不想你的妻子女儿死得悽惨,便把我和公主放了。」 第91页 沈封扣动扳机的手指忽然顿了一下,「你休想找到我的妻子女儿。」 上官婉儿直视着他,眼神笃定而果断,仿佛胜券在握,「前段时间,我收到消息,有人一次赎回了王瑾在姑苏的老宅,两天后有一对母女入主其中。」 沈封眼神之中划过一丝嘲讽。 上官婉儿没有错过他的不屑,但依旧淡定地接下去道:「可那对住进姑苏老宅的母女不过幌子,她们实际上是当地乡绅的外室,那位乡绅看上去与你素不相识,也没什么交集,但仅仅有一点相同,那就是曾经共同参与过当初的科举考试……你真正的目的,是要把自己妻女送到乡绅那里,由他亲手送走,其实就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妻儿会被送到哪里去。」 沈封的手指忽然颤抖了一下,他用力捏紧了□□。 上官婉儿几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身后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服,她听到的信息只有许多片面零散的,情急之下只能在头脑中瞬间组织串联完一切,根本来不及查证,所以哪怕方才她看起来自信满满,实际上最多也不过三成把握。 不过,好在,她猜对了。 上官婉儿终于在这场交锋之中拿回了主动权,她神色轻松了些,看着对面极力掩盖的沈封,她道:「我与来俊臣私交不错,你也知道来俊臣的手段,若是让他找到了你的妻女,可想而知她们会落入什么样的下场。」 「闭嘴!」沈封再度举起□□,但上官婉儿已经不再担忧他是否扣动扳机了。 上官婉儿不动声色又加了一道砝码,「只要你放了我们,你这次若是赢了,我不过是晚死几日罢了,你若是输了,我也有办法保住你的妻女,稳赚不赔的买卖不是吗?」 沈封看着她许久,突然开口笑了起来,他笑得肆意飞扬,像是当初揭榜之时看见自己名字的少年。 只是当初陪他一同策马飞驰,走马观花的少年,一个个忽然就不在了。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他笑了很久很久,眼前终于模糊。 「好,」沈封收回了□□,看着上官婉儿道,「我放你们走。」 他挥了挥手,包围圈出现了一条路。 上官婉儿解下发髻上的青色发带交给了沈封,道:「把这条发带交给来俊臣,他会明白的。」 她说完,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扬鞭策马而去。 沈封目送着上官婉儿护着李令月离去的背影,恍然仿佛见到了当初拼命将他送出牢狱的王瑾。 王瑾当初也是这样,明明自己也很害怕,但是依旧头也不回地把所有的事情一应承担下来,身处地狱却将他完好无损地送回了人间。 「对不起啊兄弟,」沈封低声道,「我食言了。」 接下来的路变得顺畅了许多,上官婉儿一路带着李令月奔回城中。 冯小宝正在府中睡觉,忽然一阵强烈的敲门声响起,他嘆了口气,揉着眼睛走到门边。 「谁啊?」 上官婉儿站在门外,抬手就把门推开了,等将李令月好好放在了床榻上,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对着冯小宝道:「快,她被烟呛晕过去了,快救她!」 冯小宝慢悠悠看了一眼,道:「放心,死不了。」 他拿出银针,照着几处穴位扎了一遍,李令月这才悠悠转醒。 「公主,您醒了?」上官婉儿上前一步惊喜道。 李令月眼神还有些涣散,看着她的视线有些茫然。 「公主的眼睛不会出事吧?」上官婉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问道。 冯小宝俯身看了看李令月的眼睛,摇头道:「应该不会,你放心吧。」 「那就好,」上官婉儿一放松下来,才觉得一身酸痛,「我睡会觉,太累了……」 冯小宝一把抓住她,「先别睡。」 「我好睏,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上官婉儿眼睛都睁不开了。 冯小宝一把扯开她的袖子,冷声道:「你的伤势要是今天不处理,明日就要废了。」 上官婉儿勉强睁开眼睛,只见手臂上被烧伤了一大片,脓血浸透了半边衣袖。 第52章 李令月在今生和前世的梦境之中不断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浓稠的梦境一点点没顶。 在树脂般窒息而黏稠的梦魇里,她像是一只误入其中的小虫,挣扎的手脚渐渐脱力。 她放弃了挣扎,沉入恍惚扭曲的梦魇之中无法自拔。 直到有一个声音出现。 「公主。」 她回头望去,只见一道白光从黑沉的梦境上方打下,隐隐有一个人影出现其中。 李令月慢慢走上前去,温柔暖和的光瞬间将她包裹其中,身周沉重的梦境一瞬间消失了。 「公主。」 那个声音又叫了一遍。 李令月张了张嘴,是在叫我吗? 白光好像发现了她微不足道的回应,愈发耀眼起来。 「公主,快醒过来。」 李令月愣愣看着白光,怎么醒过来? 白光不再说话,那个飘忽的人影伸手牵住了她的手,她带着她慢慢往前移动了一些。 李令月跟着那道白光慢慢往前走着。 温暖的温度顺着对方的手心源源不断地传过来,直到全身都暖洋洋的。 第92页 公主很高兴,于是张开手指,与对方十指相扣,最大限度地汲取白影身上的温度。 白影似乎僵硬了一下,随后泰然自若地带着她继续往前走着。 这条路不断拉长又缩短,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走在上面,恍然像是须臾,又仿佛成为永恒。 李令月随着白光走到了尽头,然后微笑着一转头,却发现身边的白影已经不见了。 李令月蓦地睁大了眼睛,张口想喊她的名字—— 等等,我要叫谁?她是谁?她叫什么? 李令月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公主!」一个人靠了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为她抚平呼吸,「公主没事吧?」 李令月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一片白茫茫的光。 上官婉儿看着李令月睁开眼睛,这才松了一口气,她不动声色地放开了李令月的手,「公主,您还觉得哪里难受吗?」 过了很久,李令月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她缓缓摇了摇头,「还好,就是有点渴。」 上官婉儿给她倒了一杯茶水过来,李令月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 「我这是怎么了?」 「有人趁着围猎刺杀皇室。」 李令月倒吸一口冷气,猛然看向上官婉儿,「那我父皇母后他们……」 上官婉儿将水杯放下,微笑着道:「放心,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平安。」 李令月这才放下心来。 上官婉儿见她神色倦怠,便道:「公主若是累了,不妨再休息一下吧。」 李令月点了点头,她闭着眼睛,头脑却不肯停下。 前世围猎时不曾下雪,也不曾出现过刺杀事件,难道这一次又和前世不同了吗? 李令月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她猛地张开了眼睛,望着上官婉儿问道:「薛家公子如何?」 上官婉儿本来低头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听到李令月问题之时,喉头一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喉间的血腥咽下,低声道:「他没事。」 沉默了一会儿,上官婉儿轻轻问道:「公主,您很在乎薛绍吗?」 李令月觉得上官婉儿的问题有些奇怪,但还是如实回答道:「他是我未来夫婿,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上官婉儿定定看着她,眼底似乎有着隐忍的痛楚,她点了下头,过了一会儿,又点了一下头,「好,我知道了,听到您这样说,我很高兴。」 李令月有些疑惑似的看着她,半信半疑点了点头,然后又想问些什么似的。 上官婉儿站起身来,为李令月掖了掖被子,「公主,您的药快熬好了,我去给您看看。」 「你不想我嫁给薛绍吗?」眼看着上官婉儿即将推门出去,李令月忽然问道。 上官婉儿的脚步顿住了,她站在门边,回头看着她道:「您的愿望,永远是我剑指守望的方向,没有想或者不想之分。」 「可是……」 「公主,您别多想了,」上官婉儿温柔地笑笑,「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吧。」 永隆二年,太平公主出嫁,据史书记载,那一夜,长安城沿街的火燎将两旁的树都烤焦了,从其铺张程度之中足以窥见当时太平公主所承之盛宠。 沐浴、更衣、梳妆。 喜婆将李令月长长的头发挽成高高的髻,又将金丝珍珠和各色宝石制成的凤冠端端正正戴在了她头上。 「等等,」李令月伸手阻止了喜婆要给她插上最后一根金步摇的手,她看着那面清亮铜镜中上官婉儿单薄的身影,慢慢转身看着她,招了招手,「婉儿,你来给我簪最后一支簪。」 听言,喜婆忙道:「公主,这不合规矩啊……」 李令月瞥了她一眼,眼神之中带着浅浅的压迫,然后又看向上官婉儿,「除了你,没有人有资格为我插上最后一支簪。」 上官婉儿面色略显复杂,她低着头从一众神色各异的侍女小姐中挤出来,又从喜婆手里接过那支沉甸甸的金步摇。 她看着镜子,从铜镜里慢慢端详着李令月,似乎在寻找下簪的位置,过了许久,上官婉儿将手里的步摇慢慢插进李令月的发间。 长长的黄金细流苏从她手指间缓缓流淌而下,像是金色的流沙。 镜子里姿仪华美的少女终究要奔向自己的生活了,上官婉儿放开手指,任由细细的步摇金鍊滑出掌心,落在少女的衣襟之上。 最后一丝光线被夜幕吞没的时候,摇曳烛火中,上官婉儿搀着盖着红盖头的李令月一步一步走出房间。 她将她送上了花轿。 「起——轿——!」 上官婉儿骤然摇晃了一下,身边有人一把扶住了她,「娘娘?」 上官婉儿摆了摆手,「我没事。」 一片片雪花慢慢飘下来,落在了上官婉儿的发上,竟像是一夜白头。 上官婉儿沿着明月楼之后的石阶拾级而上,坐在石台旁的栏杆上,她闭目横笛,笛声远扬。 笛声清泠,宛如一阵清风,温柔地破开密密雪幕,飘入了另一位少女的耳中。 李令月抬手掀开一角轿帘。 旁边跟着的喜婆快走几步,「公主殿下,快把帘子放下来,新娘子这么做是要遭晦气的。」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李令月抬头问道。 第93页 喜婆侧耳听了听,又笑了起来,道:「您是指这沿街吹吹打打的热闹声吧?」 李令月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慢慢把帘子放了下来。 玉笛声声,一位红衣少年从明月楼慢慢踱步出来,摇头晃脑走到了石阶之下,寒冬腊月,他身上披着大氅,手里却摇着白纸摺扇。 少年走到石台底下,仰头看着高高的石阶。 他站在原地,侧耳细听那阵阵催人肺腑的笛声,身后忽然传来沉重的喘息声。 一个书童气喘吁吁跑到少年身后,弯腰用手撑着膝盖,抬头喘着气道:「崔少爷,您能别想一出是一出行吗?」 少年将扇子刷得展开,盖在他的嘴上,又将一根手指立在自己唇前,「你听,我说了有人在吹笛。」 书童无奈地点了点头,拽着少年的袖子往回拖,「是是是,小人听到了……崔少爷,赶紧跟我回去,老爷要生气了。」 对牛弹琴。 少年看着书童,扯出自己的袖子,「我得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吹出这样凄清的调子。」 「哎呀,少爷,别去了!」书童跟在少年身后,又不敢拉扯,只好一路碎碎念道,「谁知道上面是什么人啊?什么人没事来这这阴森森的地方?万一是什么精怪妖鬼之类的,见到少爷您细皮嫩肉的,把您抓了吃掉怎么办?」 少年似笑非笑地回头望了他一眼,挑眉道:「那我更要上去看看了,我倒是想知道那些话本里吃人心的妖怪到底是些怎样的美人。」 「少爷……」书童亦步亦趋跟着,却忽然撞上了少年的后背。 笛声愈发清晰,那调子也愈发哀婉。 到了最后一节阶梯,少年停住了脚步,手里的摺扇啪得落在了地上。 书童被少年的动作吓了一跳,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不会真的有女鬼勾魂吧?犹豫半天,书童吞了口唾沫,从少年的肩膀处缓缓探出脑袋往外看…… 只见一个身穿单薄白色衣衫的女子背对着他们半坐在石头栏杆之上,一头青丝上缀满了片片雪絮,双手指尖轻轻压在白玉制成的笛子上,风捲起雪花从她纷飞的衣摆边穿过,整个人便像是迎风欲飞的仙子。 书童忽然就想起曾经少爷读过的一句话: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这人不像吃人的妖精,倒像雪山的神女。 少年回过神来,他低头捡起扇子,捏在手里正正经经行礼道:「小可崔湜,请问姑娘芳名?」 笛音骤然一变,整首曲子忽然就毁了。 崔湜眼神一变,他看着那位白衣姑娘慢慢放下手里的笛子,回过头来,整个身体大半悬在栏杆之外。 上官婉儿垂眸看着手里的玉笛,缓声道:「我吹错了音。」 崔湜以为姑娘是在跟自己道歉,赶忙道:「无妨,是小可惊扰了姑娘。」 上官婉儿的视线慢慢落在崔湜身上,但目光却没有聚焦,她喃喃道:「我错了。」 「姑娘?」崔湜感觉眼前这位姑娘似乎神志有些不清醒,眼看着对方在石台边沿摇摇欲坠,只好慢慢走上前安抚道,「您没错,是小可不该打扰姑娘的,您先下来,我怕您摔着……」 上官婉儿低头一笑,淡淡道:「既然错了,诸位便瞧我断了它。」 话音刚落,上官婉儿一把将庄周蝶抽出,一道剑光闪过,那支玉笛断成两截,断口平滑干脆。 两截玉笛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第53章 书童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他拉着崔湜的袖子,哆哆嗦嗦道:「少爷,这人看上去脑袋有些问题,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崔湜皱眉盯着上官婉儿手里的庄周蝶,挣开书童,缓缓走向上官婉儿,嘴里轻声道:「姑娘,您先下来,我没有恶意……」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身影比他更快,从他身边一阵风似的划过,一把抓住了上官婉儿的肩膀,用力把她从栏杆上拽了下来。 「你不要命了?!」来俊臣看着上官婉儿大声道,「一身酒味……你到底喝了多少?!」 明月急匆匆跟着上了高台,道:「一斤黄酒,婉儿姑娘喝醉了便要跑到这里来,我拉不住她。」 上官婉儿用手腕盖在眼皮上,嘟嘟囔囔道:「别管我……」 「我不管你?」来俊臣冷笑一声,掐着上官婉儿使劲摇了摇,像是要把她脑袋里进的水摇出来似的,「我不管你,你明日就要冻死在这雪地里啦!」 上官婉儿想用实力证明自己还非常清醒,于是她张口背了一段道德经。 来俊臣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绽了出来,伸手想把这个醉鬼从高台上扔下去。 深深吸了一口气,来俊臣把上官婉儿打横抱了起来,对着明月道:「我还有事,你跟红袖说一声,让她差人送碗醒酒茶来,死醉鬼不能这样送进宫,就先在我那儿待一夜,等醒了酒,让她自己跟武后说去。」 明月犹豫了一会儿,道:「阿来,你带着婉儿姑娘去天牢……会不会对她的名声不好啊?」 「你以为她大半夜还逗留在青楼里的名声就好了?」来俊臣冷笑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这里人多眼杂,她一个宫妃大摇大摆在这儿买醉,传到谁耳朵里她都得完蛋!」 「天牢是我的势力范围,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再说,让她来一趟天牢也好,看看那些莫名其妙就丢了性命的人,省得天天忘了自己走在悬崖边上。」 第94页 明月不再说话,来俊臣抱着上官婉儿就想走,没想到却被一个少年拦住。 少年红衣胜火,手里拿着一把白摺扇,他刷得打开摺扇,伸手拦在了来俊臣面前。 「你又是谁?」来俊臣顿住脚步,侧着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少年。 少年将摺扇收起,仰头道:「小可崔湜,家父户部尚书崔挹。」 来俊臣以为这少年是来套近乎的,于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说完,他用眼神示意崔湜把手拿开。 崔湜屹然不动,抬眸道:「我听说过你,来俊臣,武后鹰犬,为人心性扭曲,手段酷烈,没人能从你手底下讨一个全尸出来。」 来俊臣听着这些话,眉毛都没动一下,似笑非笑盯着崔湜没说话。 崔湜用摺扇指了指他怀里的上官婉儿,道:「你不能带走她。」 来俊臣终于笑了出来,他低头看着尚算稚嫩的崔湜,冷然道:「这么小,就学着人英雄救美,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他绕过崔湜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句话。 「你父亲崔挹不过一个小小户部尚书,小鬼也敢拿来压我?」 上官婉儿迷迷糊糊被来俊臣带到天牢之中,正巧红袖熬的解酒茶到了,来俊臣捏着上官婉儿的鼻子,毫无怜香惜玉的自觉,一口气把解酒茶全给她灌了下去。 上官婉儿像条忽然被捞上岸的鱼,挣扎着咳嗽起来,整张脸憋得通红。 「来俊臣,你干什么?!」 来俊臣把碗抛在一边,白瓷的碗底磕在石桌上轻轻一声响。 「抱歉啊,我手下只走过犯人,没伺候过人,手法生疏,还请才人娘娘不要见怪啊。」来俊臣怪声怪气道。 上官婉儿瞥了他一眼,道:「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让你看看,不想要命了的话,可以来找我。」来俊臣冷冷道,「保证让你死得刻骨铭心。」 上官婉儿勉强笑了一下,低声道:「来俊臣,你也不必在我这里阴阳怪气,我不是想死,我只是心里有点疼……从来没这么疼过。」 来俊臣的表情变了变,他回头看着上官婉儿,道:「你喜欢上谁了?」 上官婉儿摇摇头,闭着眼睛昏昏欲睡,「我头有点疼,还很困,说不清楚。」 来俊臣啧了一声,在放任上官婉儿睡觉和把她扯起来让她看看教训之间犹豫了一下,这次他所剩不多的人性终于占了上风。 他慢慢走出房间,门外低着头站着许多衙役。 「你们今天晚上审犯人的时候,都给我注意着点儿,别让他们发出些鬼哭狼嚎的声音,怪吓人的,吵得人不能安枕。」 衙役们连声道是。 来俊臣把门慢慢合上,从衙役中穿过,行走时衣摆鲜红,像是沾了血。 上官婉儿闭着眼睛,眼球却在眼皮下不安地转动着。 她在做梦。 梦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河,她就蹲在一边洗手。 水柔柔地拂过她的双手,又从指间慢慢流淌而去。 上官婉儿玩得不亦乐乎,但忽然耳边出现了一丝不和谐的声音。 远处叮叮咚咚的泉水声好像变了调,隐隐约约像是有人在哭。 那哭声十分飘渺微弱,但又不绝于耳。 她侧着头倾听片刻,随后想起身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当她低头想站起来时,却发现自己的脚被无数的头发缠住了,它们像是忽然间从土地里生长出来,死死将她缠绕在原地。 上官婉儿一惊,下意识伸手想把那些头发扯开,但当她伸出手时,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一双手正缓缓渗出鲜血来。 她惊诧地看着毫无伤口的手掌上慢慢积聚了一小滩鲜血,沿着掌纹缓缓流过滑下,掉在了土地里。 那些头发吸收了鲜血后,像是忽然发了疯,呼啦啦生长起来,死死缠住了上官婉儿的双腿。 上官婉儿皱眉,想挣脱那些如影随形的头发,一抬眼,却发现方才那条小河竟然变了。 本来清澈干净的河水变得浑浊,许多乱糟糟的人体碎末沿着河水漂了下来。 上官婉儿被这一幕震住了,她呆呆站在原地,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血腥味扑面而来,这里的空气流动起来像是滑腻的,闻上去令人噁心。 忽然一个人从河里爬出来,他全身没一块好肉,胸前破了一个大洞,里头空荡荡的。他看着上官婉儿的眼神带着深深的怨恨。 「你不是说会保住我妻女的命吗?」 上官婉儿愣住了,「你说什么?」 「你承诺会保住我家里人的命!」那人冲上来,掐着上官婉儿的脖子,吼叫道,「我要你偿命!偿命!」 上官婉儿猛地睁开眼睛。 熹微的阳光从窗户缝隙里洒下来,四周安安静静,耳边的哭喊、叱骂还有诅咒,一下子都远去了。 空气里带着淡淡的茉莉薰香味道,闻上去令人心旷神怡。 上官婉儿闭了闭眼睛,长长出了一口气,翻身坐起。 房门忽然一响,上官婉儿还沉浸在梦魇的余韵里,宛如惊弓之鸟般看过去。 只见门外站着来俊臣,他面无表情看着她,手里拿着一个食盒,见她醒了,没好气往桌上一放,「醒了?醒来就起来吃东西。」 上官婉儿的心又落回了原地,她掀开被子下了床,打开食盒一看,只见其中放着一碗清粥和几碟小菜,清香扑鼻。 第95页 上官婉儿一笑,「红袖嫂子做的?」 来俊臣冷哼了一声,「我平日都没这样好的口福,这次是便宜你了。」 上官婉儿也没客气,拿起勺子尝了一口,点头道:「嫂子的手艺愈发精进了,只可惜这是做给我的,没你的份。」 来俊臣咬了咬牙,率先出了门,房门被他甩得震天响。 「吃完赶紧给我出来!趁着时间还早,我送你回宫!」 上官婉儿仰头道:「不用我参观你杀人了?」 提起这个来俊臣就来气,今早红袖特意亲自拿来食盒,又好说歹说,劝他别跟上官婉儿斗气。 来俊臣英雄难过美人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答应红袖了。 现在反悔又有失他的形象,只好愤愤然拿门撒气。 来俊臣又把门甩得一声巨响,回头恶狠狠看着她道:「闭嘴吃你的。」 上官婉儿低头打趣似的一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叫住来俊臣,「哦对了,沈封是你审的吗?」 来俊臣没走成,只好站在门槛上回答:「是我审的,怎么了?」 「他的妻女……」上官婉儿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忽然又觉得自己问这个有些冒犯来俊臣,「算了,我做了一个梦,想到了就随便问问。」 来俊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走出房门,把门轻轻合上了。 上官婉儿喝完了清粥,开门走了出去,门外的茉莉花香更加浓烈了,几乎隐隐让人觉得不适。 她伸手挥了挥空气,问道:「你们这儿怎么回事?这是把香料一次性全烧了吗?」 来俊臣伸手递给她一件黑色斗篷,没好气道:「牢里血腥味重,红袖怕你闻了难受,让我燃点香。」 上官婉儿皱紧了眉道:「香气过浓闻了让人更难受。」 「你还走不走?」来俊臣抱着手臂斜斜靠在门边,不耐烦道,「还在这儿挑三拣四……知道这儿不好,以后就小心一点,别落到这个地方来了。」 上官婉儿把斗篷披上,听了这话,便微笑道:「我知道你担忧我,我以后不会了。」 「行了,」来俊臣把兜帽给她带上,「走吧,我支走了那些差役们,现在出去不会被人看见的。」他想了想又道,「昨夜我带你来的时候,其他人你倒不必担心,只是其中有一个叫做崔湜的小傢伙可能有点麻烦……虽然他应该不知道你是宫里的宫妃,不过你还是得小心点。」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我会注意的。」 「行了,赶紧回宫吧,」来俊臣把上官婉儿送到了天牢门口,「车夫在外头等着了,宫里我也打点好了,会把你悄无声息送回去的。」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正想出去的时候,余光中忽然出现了一条碧绿色发带。 她顿住了脚步,猛地看向来俊臣—— 那条熟悉的发带已经变得脏污不堪,上面还沾着点点鲜血。 第54章 来俊臣顺着上官婉儿的视线也看向了那条发带,脸色微微一变。 「改天我再送你一条,现在先回去吧。」 上官婉儿没动,她缓缓伸手握住了那条发带,低声道:「你杀了他妻女是吗?」 「是。」来俊臣承认得痛快,「沈封不认罪,还想扯武后下水,我只能这么做。」 「可是她们是无辜的啊!」上官婉儿怒道,「你怎么能拿无辜之人的性命开刀?」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来俊臣沉声道,「我不能留下一点儿后患。」 上官婉儿诧异地看着来俊臣,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般,「可是沈封只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她们算什么后患?」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来俊臣看着她道,「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清楚。」 「那我算什么?」上官婉儿指着自己道,「武后留下我,也是留下后患吗?」 来俊臣不无讥讽道:「你以为武后留下你真的是因为你的才华吗?」 上官婉儿看着他没说话。 「明崇俨一直不让我跟你说,可在我看来,要是不和你说,你还真就以为自己是什么被伯乐相中的千里马了。」来俊臣冷笑道,「我告诉你,天底下千里马多的是,你能在武后跟前,你以为是自己有才吗?呸!是因为他明崇俨与武后做了交易,逆天行事,以凡人之躯寻找天枢!」 上官婉儿手里的发带飘落下去,「你说什么?」 「天枢下落就连当初的天一道人都不知道,他如何掐算寻到的?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来俊臣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上官婉儿,我昨天便想说了,你不顾宫里规矩,随便跑上青楼,甚至还因为一些儿女私情心存轻生之念……可是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你现在的生活是怎么来的啊!你知不知道别人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让你活下来啊!」 「崇俨叔会怎么样……」上官婉儿呆呆道。 「最多不过十年阳寿了。」 上官婉儿脑袋里轰的一声,心里一下子变得乱糟糟的。 「时间不多了,没时间让你继续在这里耗着了。」来俊臣看了一眼日光,拉着上官婉儿出门。 她坐上了马车,但就在马车即将走动时,上官婉儿闭了闭眼睛,掀开车帘看着车外的来俊臣道:「你不怕吗?你这是在把自己往绝路上逼,造尽杀孽之后,你就会被武后毫不犹豫地丢弃……史书上有哪个酷吏有好下场了?」 第96页 来俊臣笑了笑,道:「我观这大唐气象,武后将来必然要在这泱泱大唐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我长孙俊臣只有这样的君王,才不算辱没了自己的姓名,将来就算是凌迟分尸而死,我也死而无憾。」 马车慢慢走远了,将来俊臣的身影远远甩在了身后。 上官婉儿慢慢握紧了衣袖,闭上了眼睛。 我的命原不只是我自己一个人的命,上官婉儿自嘲一笑,眼神却慢慢坚定沉淀下来。 开春时节,围猎谋反之案查清,乃是由于前太子李贤余党所为,高宗震怒,下令将李贤发配巴州。 李令月走到了宫门前,捂紧了自己的披风。 明明已经开春了,可这风依旧料峭,吹得人心头直冷。 武后勒令,李贤谋逆,任何人不得相送,但李令月没理会这些命令,她在几天前就着人连夜织就了许多棉衣,等到今日李贤出发,便拿着棉衣在宫门前等着。 李贤终于出了宫,他一头长发几乎全白了,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以往的精气神已经没有了,仿佛留在世界上的只是一块儿行尸走肉而已。 他被侍卫推搡着走出宫门,天光一下子亮了起来,他伸手遮了遮刺目的光,然后看见了一直等候在门外的李令月。 「太平?」他像是有些不敢相信。 李令月嘆了口气,她慢慢走向李贤,却被侍卫拦住了。 「公主殿下,武后下了死令,不许人送啊!」侍卫有些为难道,「您就饶了小的吧。」 李令月看了他一眼,从袖子里抖出一个荷包交给他,道:「一路艰险,还请你多多看顾哥哥。」 侍卫拉开荷包瞥了一眼,随后整张脸笑开了花,他眉开眼笑道:「公主殿下,这是微臣分内之事,还请公主放心。」 李令月用下巴指了指他拦住她的手臂。 侍卫猛地把手臂收回去,别过脸看着别处,道:「公主殿下,别耽搁太久。」 李令月没理他,几步走到了李贤身边。 她走近了,才发现李贤身上的衣服单薄破烂,眼角也爬上了沧桑的纹路,李令月心头胀满了心疼和酸涩,张了张口,难以自制地带上了一丝哭腔,「皇兄……」 李贤反倒笑了,看着李令月道:「你都嫁人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哭鼻子了。」 李令月吸了一口气,把泪意憋了回去,伸手将手里的棉衣裹在了李贤身上,道:「我年纪再大,也是皇兄的妹妹,在你面前哭鼻子,不算丢人。」 李贤贊同地点了点头,「这倒是。」 李令月指了指身后的箱子,道:「皇兄,我给你们送了一些棉衣,还有银两留着你们路上用。」 「我知道了。」 「公主,时间不早了,」侍卫轻声提醒道,「我们该走了。」 李令月垂下眼睛,然后吐出一口气,神色轻松了些,她看着李贤道:「皇兄,妹妹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此后的路,妹妹祝你山高水远,一路平安。」 「说这么多怪矫情的。」李贤拍了拍她的肩,「走了。」 李贤蹒跚离去的背影渐渐看不见了。 他走过了曾经挥洒过汗水的跑马场,路过了曾经熟悉的娇滴滴的美人,经过了书写着大唐意气的明月楼。 他走过长安,却好像回顾完了他的一生。 「六哥!」 有人在远远的山坡上挥手喊道。 李贤张目望去,只见李显和韦香站在马边,随后李旦骑马赶到,他们遥遥向着李贤举杯。 一杯浊酒遥祝一路顺风,从此平安喜乐。 李贤低低一笑,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进了船舱。 而在雄壮的大明宫之中,观星台上。 武曌望着高远的天边,身后站着宛然清丽的上官婉儿。 「皇后娘娘,几位公主皇子都不在宫里。」 武曌慢慢闭上了眼睛,她远远看着巴州的方向,轻声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无情之人,连自己的孩子都下得去手。」 上官婉儿垂下眼睛,她知道武曌并不真的需要她的回答。 过了一会儿,武曌感嘆道:「小时候,李贤常常要我和他父皇抱,在花园里看到了开得漂亮的花就要我们戴在头上,还不许摘……好几次,圣上不得不带着一头五颜六色的花跟大臣们议事。」 一阵风吹来,带着凛冽的寒意。 「怎么一路往前走,我没顾得上回头看看孩子,就已经弄不明白他们心里想着什么了……现在的孩子到底想要什么呢?」 「皇后娘娘,」上官婉儿将武曌的手炉重新换了炭火,又用白绒绒的垫子裹了交给她,轻声道,「您今日还要与圣上议事,我们还是下去吧。」 武曌擦了擦眼睛,将手炉抱紧后率先下了楼梯。 李治的病已经到了几近油尽灯枯的地步,他躺在床上,每日睁眼的时间很少,头脑也常常昏昏沉沉,难以集中精神。 「臣妾参见陛下,」武曌半跪着行礼。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响起,一只枯瘦的手从帐幔之中伸出来,「平身。」 武曌站起身,随后回头看着上官婉儿道:「你先出去吧。」 上官婉儿低着头慢慢退出了大殿,随着殿门缓慢合上,整个大殿都沉入了寂静的深渊。 「到朕身边来。」李治说完,又是一阵闷闷的咳嗽声。 第97页 武曌伸手拂开帐幔,慢慢走近李治。 这么些天来,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有机会端详李治。 短短几天,他像是忽然被病魔蛀空了身子,两颊深深凹陷进去,脸色青黑,身上带着浓重的草药气息,完全是一副病入沉疴的样子。 武曌不动声色,她坐在床沿上,用手探了探李治的额头,微微松了一口气,道:「陛下好像比前几日精神了些,想必这病很快就能好了,臣妾也好把手里的事情还给陛下,好好休息一下了。」 李治听了这话,勉强笑了一下,「你还是这样会哄朕。」 「陛下是臣妾的夫,是臣妾的天,臣妾说的句句都是真心话,怎么能说是哄呢?」武曌真心实意道。 「朕这些天总是梦见以前的事情,」李治嗓子里像是堵着一口浓痰,声音总是有些低沉嘶哑,「当初王家手握权柄,王皇后跋扈,后宫不宁,萧淑妃性子懦弱,做事犹豫不决,最后甚至打算背叛朕投靠王家,还是你坚定地站在朕身边,替朕扫除了一大心病。」 武曌暗暗看了一眼李治,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就开始回忆往昔了,但她在李治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早已学会了从善如流地答话,「当初王氏暴虐,还是陛下心慈,护着臣妾不受伤害,臣妾自然应当投桃报李,报答陛下的。」 李治嘆息道:「你是个有心的,只是这大唐江山里,你这样的人太少太少了。」 武曌看着莫名其妙不停给她戴高帽子的李治,一颗心慢慢提了起来,但为了配合天子的话,一双眼睛里慢慢盈满了泪水,她小心斟酌道:「陛下若是真的有心怜惜臣妾,便快快好起来,大唐江山还需要陛下啊。」 乍看过去,倒真是一位忧心丈夫,忧心国家的大唐国母的样子。 李治沉声缓缓道:「朕自己的身体朕自己心里清楚,如今已近大限将至之日了。」 武曌握住了李治嶙峋的手腕,垂泪道:「陛下千万不能这样想,心伤者自苦,不利于陛下的病啊。」 李治望着泪流满面的武曌,拍了拍她的手,道:「只是在这个关头,朕还有一事放心不下,若是没有解决,朕就是死了也难以安心啊。」 「陛下慎言!」武曌急急喊道,随后擦了擦眼泪问道,「陛下还有何事放心不下?」 李治猛地咳嗽了起来,武曌连忙给他拍着背,让他倒过这口气来。 「当初太子弘仁厚敏德,有着治国之君的能力,却偏偏早夭于洛阳,」李治喘着气道,「后来李贤又是个没脑子的,为了个奴隶居然胆敢造反……这东宫之位几度变迁,如今李显在这个位置上虽然也没什么大错,但到底稚嫩了些。」 武曌幽幽望了一眼李治,从他的表情中猜测着他说这番话的目的。 想了想,武曌道:「李显年纪还小,也没怎么管理过东宫之事,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然是很不错的了。」 「可这远远不够啊,」李治喟嘆道,「这大唐江山交给他我实在不放心。」 「陛下,儿孙之事,我们操心得了一时,操心不了一世啊,」武曌道,「您还是放宽心吧。」 「媚娘。」李治忽然叫了一句。 武曌有些惊讶地望着他,这个称呼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了。 「我看这大唐江山还是交到你手里我才放心啊……」李治动情道。 武曌头脑一轰,她表情空白了一瞬间,然后迅速跪在了床边,低头道:「陛下!陛下不可啊!这大唐江山始终是李姓江山,臣妾身为女人,万不可做这执掌江山之人啊!」 李治的目光沉沉地定在了武曌的后脑勺上,谁也不知道他那个时候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过了很久,武曌的手都开始颤抖的时候,李治忽然道:「既如此,你便退下吧,叫内侍宣琅琊王李冲来见朕。」 武曌猛一低头,「臣妾遵旨。」 第55章 琅琊王李沖匆匆走过宽阔的宫道,满脸严肃不安。与他身后轻松闲适,甚至有些吊儿郎当的薛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等到了皇上寝殿的门前,李沖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道:「陛下,李沖求见。」 「进来。」里面传来这样一声。 李沖回头看了一眼薛顗,薛顗挑了挑眉让他放轻松。 他推开了门,殿门发出了一声扭捏的哀鸣,此时殿中又传来李治的声音。 「薛家二郎也来了?那一起进来吧。」 薛顗与李沖对视一眼,随后略微收了收自己满不在乎的神色,肃穆庄严地走了进去。 李治依旧藏身在层层帐幔之后,他伸手指了指塌边小几上的金黄捲轴,道:「把这道圣旨收好。」 李沖勾着腰,上前将圣旨取下,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陛下,这是……」 「琅琊王,同为李氏一组,朕信你。」李治的声音沉沉传出来,带着千钧的分量,「因此,倘若将来武氏有独大之势,尔等便拿着这道圣旨斩杀之。」 李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陛下,我等怕辜负陛下所託啊!」 李治嘆息了一声,道:「朕自幼多病,自知难以继续承担大唐政务,几个皇子没一个有出息,只能妥协让武氏辅佐李显管理朝堂,然武曌此人,野心颇大,手段老练,李显根本难以与之对抗,只能倚仗尔等之力了。」 第98页 李沖还想说些什么,但薛顗已然开口道:「我等必不会辜负陛下所託,若将来武氏胆敢犯上,吾等必诛杀其于陛下墓前。」 李治这才重新躺在了榻上,点了点头。连续和几个人对话,已经让他感觉有些疲累了,他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 「是。」二人抱拳,转身开门想要离开时,一位宫人端着药走了进来。 「陛下,到了您该喝药的时间了。」 李治招了招手,宫人便端着药经过了李薛二人身边,一股奇异的药香扑面而来。 薛顗猛地回头。 宫人却已经端着药进了帘子,看不见身影了。 「怎么了?」李沖注意到了薛顗的动作,不由自主也回头望了一眼,「出什么事了?」 薛顗回过神来,笑着对他摇了摇头,不动声色道:「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琐事。」 李沖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又忍不住埋怨道:「你怎么把这事担下来了?这件事稍有不慎,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若是我们不答应,那我们也是要掉脑袋的。」薛顗看着他嘆息道,「陛下多疑,方才也是在试探我们的态度。」 「那这道圣旨……」李沖话还没说完就被薛顗打断了。 「我还有事,王爷拿着圣旨先回去,到时候咱们再详谈……」 话音刚落,还没等李沖伸手阻止,薛顗早就一熘烟地跑了。 明堂。 冯小宝自当初被上官婉儿引见给武曌后,便像是忽然祖坟上冒了青烟,让他走了狗屎运,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卖药郎,摇身一变,成了梁国公。后又改姓薛,取名怀义,武后令薛绍等人认其为季父。虽然薛怀义此人削去了头发,出入宫廷却也不怎么以僧人自居。 这么快的晋升速度,又是寡居多年的武后亲自册封,这令所有人不得不多想。于是大家默认这薛怀义与武后之间有着那么一丝不可告人的关系。 而身处流言中心的冯小宝对其嗤之以鼻,毫不在意,每日谢绝见客,缩在药房里生火炼丹,偶尔也炸一炸药房。 据冯小宝自己所说,追寻真理之路是艰难的,不过是几个锅炉、几个药房罢了,烧就烧了,反正武曌还是会拨款给他重新修葺好的。 这天薛顗进门的时候,冯小宝正在孜孜不倦研究如何炸药房,几个老头在他身后擦着冷汗想劝又不敢劝,看上去相当的憋屈。 待那几人看到薛顗时,眼前骤然一亮,忙不迭上去将冯小宝近几日闯的祸一五一十跟他说了。 薛顗平日里还会饶有兴趣地听几句,但今天他有要事要找冯小宝说清楚,所以冷着脸穿过那些老头,一把揪住了冯小宝的后领,把他拉了出去。 冯小宝猝不及防,混乱之中把自己一只鞋给踩掉了。觑了一眼薛顗的脸色,他放弃了找鞋的念头,转而对着那些老头喊道:「这炉丹药一炷香之后必须开炉!记住没有?!一炷香啊!」 冯小宝被薛顗一把甩上马,差点把隔夜饭给吐出来,刚想抬头问问,就看到薛顗一挥马鞭。 一声脆响之后,马吃痛,甩开四只蹄子就往前跑。 这一下,冯小宝胃里一阵紧缩,张开嘴吐了出来。 「薛顗!有你这么孝敬爹的吗?」冯小宝有气无力道。 薛顗冷笑一声,「冯小宝,少拿武后压我,你算哪门子的爹?」 冯小宝刚想反唇相讥,一阵噁心升上来,转头又吐了出来。 等薛顗带着冯小宝出了长安城,上了一处荒郊野岭的时候,冯小宝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他决定用沉默表示自己的愤怒。 「武后是不是弒君了?」薛顗一下马,单刀直入问道。 冯小宝冷哼一声道:「我不回答不孝子的问题。」 薛顗咬了咬牙,「这种事情你也敢沾手?!要不是我闻出药里有你曾经制出的蛊虫香气,连我也要被你蒙在鼓里!」 「我不是特意要瞒你的,你没问,我自然也没必要特意跟你说。」 薛顗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以为是那个千金公主……算了,」他抓住了冯小宝的衣领警告道,「总之,不许再给圣上下药了,离开武后,隐姓埋名跑远一点,听到没有?!」 「来不及了。」 「什么叫来不及了?」薛顗看着冯小宝满不在乎的神情,捏着衣领的手紧了紧,「你说清楚。」 「就算我现在撤开手,李治也活不了多久了。」 薛顗放开手,后退了几步,摇头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武后在朝堂上疯狂掠夺权力,杀了多少无辜之人?你帮她弒君,你疯了?」 冯小宝看了他半晌,忽然淡声道:「我不入朝堂,也不知道你们朝廷派系波云诡谲的争斗,但我知道一点,那就是古往今来的皇帝,没有不杀人的……」 冯小宝指着山下的场景道:「你看着浩荡江山,哪一寸不是无辜之人的鲜血铸成的?当初洛阳水灾,与李治多疑脱不了干系,那么多无辜百姓的血,又要找谁来报?」 薛顗嘆了口气,「这与你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冯小宝骤然道,「如果不是因为那次水灾,我又怎么会在这里?!」 薛顗愣了一下,皱眉道:「但我记得你的户籍并非洛州人士……」 冯小宝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找补道:「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你们要是觉得武后不行,那你们另外推出一个能行的人出来啊!推又推不出,还总是阻止能者上位,我看你们才是在拖累大唐江山,你们才是大唐罪人。」 第99页 薛顗冷冷地看着他,然后翻身上马居高临下道:「趁我现在还没有改变主意,赶紧给我滚,否则我亲手杀了你。」 说完,薛顗一挥马鞭,飞驰而去,只留下一蓬灰尘在原地飞扬。 冯小宝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随手抓了一把自己空空荡荡的钱袋子,暗嘆倒霉。 他明明好端端在药房里炼药,这些个达官显贵捏着他的小命要他替他们做事就算了,出了事也要拿他这个软柿子捏,一个个欺软怕硬没人性。 冯小宝一屁股坐在了一个大树根上,一边拿衣摆扇着风,一边仰着头往来路看。他被薛顗挟持着带出来的时候,包括守门的侍卫在内有许多人都看到了,等太阳下了山,那些人发现我还没回去肯定会派人来找,他只要在这里等着,宵禁之前就能被找回去。 想到这里,他又不禁感嘆薛顗平日看着聪明,怎么现在倒糊涂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已经掌握了君主秘密之人,除非死了,否则怎么可能逃得出去?他就算没在官场上翻腾几圈,也知道这个道理,薛顗反倒不明白了。 冯小宝认命地待在原地,等待着救援,暗自祈祷手底下的人能机灵些,别让他在这里等太久。 他一本正经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却不知道背后有一双幽幽的眼睛已经盯住了他。 夜色中,一头野猪慢慢绕到了冯小宝身后,尖锐粗糙的猪鬃下,一双竖立的眼睛看着前方之人的背影,闪着幽幽的绿光。 冯小宝毫无所察,依旧稳稳噹噹坐在原地,姿势都没动一下。 一阵热气裹挟着猪身上从骚臭从身后袭来,冯小宝本能察觉到危险,就地一滚,躲过了野猪的第一扑。 他与流淌着腥臭口水的野猪面面相觑,甚至看见那丝丝缕缕的唾液是如何沿着这头猪嘴边斜插出来的獠牙拉丝掉在地上的。 冯小宝一瞬间反应过来,这几乎是他这辈子头脑最清醒的时候,他盯着野猪的眼睛,缓缓倒退,然后抓着树杈一熘烟似的往上爬。 野猪发起狂来,前脚不住地刨着地,巨大的身躯冲过来撞向这棵树。 树干和藏在树干上的冯小宝猛地震了一下,他使劲抱住树干,没让自己掉下去,没想到这只野猪竟然开始啃咬树干了。 第56章 正所谓「一猪二熊三虎」,人在山里最不想遇见的正是发了狂的野猪,它们皮毛坚硬如同盔甲,速度极快,攻击力又强,是山里一等一的霸王。 冯小宝死死抱着树干,听着下方野猪啃噬着树皮的咔嚓声,慢慢皱起了眉头。 看来,还没等救援的人到来,他竟然就要死在野猪的獠牙下了。 还没等他感嘆完,树干咔嚓一声断了,整棵树歪斜着倒了下来。 冯小宝衣衫骤然被风吹得鼓起,失重感一下席捲了他的全身。 野猪撒开蹄子,直直冲着冯小宝而去,一双细小的眼睛已经慢慢染上了疯狂的红色。 它要用獠牙杀了这个胆敢入侵它的领地的敌人。 冯小宝避无可避,他从树上摔下来,腿大概是受了伤,一动就钻心刺骨得痛,他将双手撑在地上,看着野猪以风一般的速度向他冲过来。 野猪跳起,向着他扑了过来,这一扑足以将冯小宝的小身板压得粉碎,但他表情尚算镇定,就连呼吸仍旧保持着相当平均的规律,他死死盯着野猪的眼睛,眼底闪现了一丝红光——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从冯小宝头顶飘过,刀刃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斜斜插入了野猪的颅骨之中,握刀的手轻轻一拧,腥臭的猪血和脑浆迸裂出来。那人一击得手,立即后退避开了这些血水。 冯小宝面无表情看着拿刀的薛顗,觉得这人真是不可捉摸。 薛顗把刀锋抹了一抹,转头看着冯小宝道:「走。」 「去哪?」 「回去。」 冯小宝勉强站起来,转身往一个方向去,却被薛顗拉住了领子,狠狠扯了回来。 冯小宝深深吸了一口气,忍无可忍道:「你要是想杀我,你就痛快点,要是想放我,你就少来这套!」 薛顗低着头看他一眼,冷笑道:「沿着那个方向,你一辈子别想回长安。」 「你不是要我逃吗?」 「逃个屁!」薛顗以往自诩贵公子,很少骂脏话,这次倒是脱口而出了。 他半蹲下身,将双脚受伤的冯小宝背在背后,慢慢朝着长安的方向走去。 薛顗把野猪引到冯小宝身边时,是真的想杀了这个帮着武后弒君,还日日耀武扬威以薛家季父自称的混帐东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冯小宝真的要被野猪弄死了,他又忍不住出手救人。 到底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冯小宝趴在他身后,垂下眼皮有些漫不经心似的,伸手掸掉了薛顗洒在他身上的能够使动物发狂的药粉,眼底红光流转不休。 薛顗应该要庆幸自己最后莫名其妙出手救了冯小宝,否则,被野猪害死的不会是他冯小宝,只会是他薛顗。 冯小宝冷冷地想着,伸手捏住了一条树枝上冲着他嘶嘶吐信的毒蛇七寸,用力一挫,细微一声响,那条蛇竟然瞬间软了下去,掉落在了地上。 这边冯小宝被接回明堂好好养着,那边却忽然传来了太平公主病了的消息。 武后担心异常,亲自去了公主府看望自己的小女儿。 第100页 上官婉儿作为武曌身边第一女官,不得不跟着一同前往。 这些天来,她不再关心任何与太平公主有关的消息,麻醉自己似的醉心于批阅奏章,雪花一般的奏摺纷纷而来,她在这些冰冷的白纸中得到了安慰。 这一次,听到了太平公主病了的消息时,她坐在书案后面,提笔呆愣了许久,直到笔尖的墨汁都干了,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上官婉儿没有进入李令月的寝殿,转而自请去厨房看着僕人煎药。 武曌想了想,也觉得煎药之事需要一个可靠之人在一边守着,于是便点了点头:「去吧。」 上官婉儿福了福身子,转身往厨房而去。 等她熬好了药,端着药碗走到了李令月寝殿外时,却忽然听到里面传来李令月的声音。 「母后,薛郎的笛声真的可以缓解人的头疼之症,您要是不信,下次我请他进宫给您吹一支曲子。」 「哪有这么玄乎?」武曌有些宠溺道,「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才觉得他样样都好,连头疾都能被他医好。」 上官婉儿定了定神,压住自己骤然升起的想念,慢慢敲了敲门,「皇后娘娘,公主殿下,臣送药来了。」 「进来吧。」武曌道。 李令月看见走进来的上官婉儿有些怔愣,她觉得现在的上官婉儿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大一样,以前她看着上官婉儿的时候,虽然也觉得她有些清冷,但那种冷仿佛是梅花上些许的冰晶,是带着生机的。 但现在的上官婉儿身上带着的冷,却像是万尺深渊之下的冰冷,不带一丝人气。 眼前的上官婉儿似乎与前世的上官婉儿越来越像了,没什么表情,也不怎么说话,像是一座冰冷的雕像,寂静如死。 李令月一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上官婉儿竟然忽然有了这么大的改变。 她无意识地用手压住了胸口。 「婉儿。」 上官婉儿端着碗进来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微笑着看她,「公主殿下。」 李令月看着她的笑容,忽然莫名其妙道:「你为什么这么难过?」 「臣没有难过,」上官婉儿伸手把药递过去,转而向武曌道,「皇后娘娘先前在说什么治头疾的法子?」 武曌伸手来接,随口回答道:「方才太平跟我说,当年正是凌霄台听见薛家二郎一曲笛音,解了她的头疼,这才一见钟情,非卿不嫁的。」 上官婉儿的手一颤,药碗打翻在地,滚烫的药汁倒了她一手,她猛地哆嗦了一下,下意识跪在了武曌面前。 「皇后娘娘饶命!」 武曌望着她缓缓皱起了眉头,李令月见势不好,伸手拉住了武曌的袖子,道:「母后,婉儿也是不小心,看在女儿的面子上,您暂且饶了婉儿这一次吧。」 武曌嘆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着李令月道:「知道你们小时候感情好,但太平你记住,将来是你管家,别管是姐妹还是夫妻,君臣之间还是得恩威并施才行,否则人家借着你的感情,就要爬到你的头上,知道吗?」 武曌的语调若有若无地在「夫妻」一词之上做了强调。 明白母后是在敲山震虎,李令月只好点头,武曌满意地笑了笑,看着上官婉儿道:「今日出了差错,本宫确实得罚你,但看在你平日里忠心耿耿的份上,本宫便罚你去监督北门学子修书。」 上官婉儿低头谢恩。 监督修书并不是一个好差事,繁琐复杂,又没什么油水,那群眼高于顶且不服管教的北门学子,更是刺儿头中的刺儿头,以往的好几个女官全被气走了,后来也没人愿意接替上去。 但上官婉儿深知,这件事若是做好了,那群北门学子必然会为武曌所用,成为武后一大助力。 这次的事件恐怕既是武曌对李令月的提点,又是给她上官婉儿一个接触权力中心的机会。 「臣再给您煎一碗药。」上官婉儿说完,又慢慢退了下去,一开门,正见到薛绍站在门外。 薛绍看见上官婉儿时愣了一下,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上官婉儿一转身,绕过他向着厨房去了。 上官婉儿在炉子边守着药,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望去,不期然撞入一双深深的眼眸。 「公主殿下?」上官婉儿手里的勺子哐当一下脱手砸在瓦罐边,她手忙脚乱地行礼,「公主怎么来这儿了?」 李令月走到上官婉儿身边,替她把勺子挑了出来,「这么长的时间,你一直没来看过我。」 「微臣不敢,」上官婉儿顿了顿,道,「公主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没必要跟微臣交往过密,更何况微臣名声不好,于您声誉有损。」 李令月定定看着上官婉儿,随后蹲了下来,平视着上官婉儿的眼睛,冷静道:「我再问一次,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上官婉儿没说话,整个厨房骤然安静下来。 时隔这么久,上官婉儿想过很多再次见到李令月的场景,却唯独没想到二人竟是这般相对无言,无话可说。她默默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那罐药倒进碗里,小心沥去苦涩的药渣,她把药推到李令月面前。 「公主殿下,若没有别的事,臣就先出去了。」 她的话音刚落,转身就已经打开了门,身后忽然传来李令月的声音,「我很想念你煮的茶,有空给我煮一壶吗?」 第101页 上官婉儿的手一顿。 湖边小亭之中,凉风习习。 上官婉儿把煮好的茶舀出来倒在李令月面前的杯子里,氤氲的茶香逸散出来。 「你方才的话,我觉得不对。」李令月慢慢饮了一口茶,「我不是一个在乎自己名声的人,也不在乎你身上背了多少流言蜚语,我自认为尚且还算了解你的为人,便不会为了其他人的口舌放弃一段可贵的情谊。我想,你和我一起生活了那么久,这一点你心里大概是清楚的。」 上官婉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愣怔地看着一脸认真的李令月,素日引以为傲的口才,如今像是被她轻而易举地就遗忘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是怕我与你走得太近会惹母后怀疑,怀疑我有插手朝堂的心思。」李令月语气温和,却像是字字打在了上官婉儿心头,「可是婉儿,我不认为你会这样害怕母后,就像是惊弓之鸟……告诉我,婉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要这样与我疏远?」 ?,,,………… -------------------- 作者有话要说: 要不大家先攒一下再看吧,等我写到婉平甜的地方,我就在标题处提醒大家,到时候你们再看,一口气看完可能会感觉不那么虐? 可能是因为这本书的情节已经在我脑袋里翻滚了很多次,我在写的时候并不觉得虐,甚至觉得自己下笔温柔了很多……也就预估错误了你们的反应,由于现在大纲已经固定下来了,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写……我尽量写快一点,早点写到婉平甜起来的地方 第57章 上官婉儿说不出话来,低头拿勺子在茶壶中搅拌着,看起来镇定自若,但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李令月略带压迫的目光下,她的心境已然乱了。 看见上官婉儿始终沉默,李令月嘆了口气道:「我并非想要逼迫你,婉儿,我只是有些担心……母后身边凶险异常,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我以前并不知道你的身世,也的确存了些利用的意思,但现在我是真的很珍视我们之间的情谊,也真心希望能够帮着你一些,若是你遇到了什么难处,我兴许有办法帮你解决。」 上官婉儿心头一震,李令月这一番话堪称推心置腹,一瞬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呼吸也是颤抖着的。 「如果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李令月看着上官婉儿的脸,声音变得柔和了些,「只要告诉我应该怎样帮你就好了。」 「你说,当初在凌霄台听见薛绍一支笛曲,是在去看望前太子贤的那天晚上吗?」上官婉儿忽然开口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李令月不明白为什么上官婉儿忽然要问这样一句话,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上官婉儿将手缩进袖子里,攥得紧紧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就开始后悔了,就算知道了答案又怎么样?就算李令月知道那日吹笛之人是她又怎么样?就算她把自己的心意一点一点掰开了揉碎了让李令月知道了又怎么样? 木已成舟,无论李令月对于她的感情是感动还是噁心,都只是徒增对方的烦恼罢了,她自己一人承受着煎熬已经痛不欲生,又何必把另一个人拖下水去呢? 上官婉儿吞下涌上喉间的酸涩,平静地看着李令月,低声问道:「您方才说我只要告诉您如何帮我就行了是吗?」 李令月看着上官婉儿点了点头,心头却没来由忽然升起一阵不安。 上官婉儿定了定神,涩声道:「公主殿下,有些事情多说无益,只能说现在与您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让我的内心充满着羞愧与不安,我日日饱尝着灵魂的斥责与痛楚,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所以婉儿只有一个要求,只求您能放过我,不要再出现在我身边了。」 李令月与上官婉儿对视着,这一次先认输,先移开视线的成了李令月。 「既然这是你的要求,那我答应你。」良久,李令月低声道。 很奇怪,上官婉儿在这一刻竟觉得轻松了起来,虽然胸口闷闷作痛,但灵魂却像是得到了救赎,她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李令月像是被她的笑容烫了一下似的,低头无声地看着火炉上沸腾翻滚的茶水。 终于上官婉儿站了起来,拱袖行礼,「若无要事,臣就先走了。」 李令月没有说话,上官婉儿便转身离开了。 这位唐朝最尊贵的公主目送着曾经密友的背影在转角处消失,却始终一言不发。 北门学子是武曌以修书之名请进来的谋士,他们出入常经北门,因此被称为北门学士。这一天他们拢着袖子,慢慢往大明宫走,这些谋士喜穿白衣,今日又哭丧着脸,所以远远看上去倒像是来奔丧的。 「我说,你们慌什么?」一个白衣秀才道,「不就是个女官?跟前几个一样,气走了就是。」 「刘讳之,你就别捣乱了,」另一个人道,「听说这一次来的,是武后身边的第一女官,万一在武后面前告状,我们就都别想活了。」 刘讳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们,道:「你们就是胆小,依我看,女官哪里比得上我们这些谋士?等着瞧吧,我倒要看看这次来的女官,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一日后,上官婉儿取到了武后手令,正式参与监督修书事务。 第102页 上官婉儿进门的第一天,因为毕竟是武后手底下的人,大家暂且没有怠慢的举动,但又由于轻视她是一个女人,也没人对她多热络。上官婉儿乐得自在,一个人每日在大殿里转来转去,随便看看这些学子们的修书进程。 在经过一个叫作刘讳之的人时,上官婉儿听到了一声冷哼。 「你看得懂吗?」 上官婉儿有些讶异地看着刘讳之,道:「什么意思?」 刘讳之指着书页上凌乱的残页和字符,戏嚯地看着她道:「这些东西你看得懂吗?」 上官婉儿犹豫着多看了两眼,慢慢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刘讳之轻轻敲着小案,眼睛里闪过嘲讽的暗光,「还请女官大人不要再走来走去了,臣等的思路被您打断了,耽误了修书的期限,您担待得起吗?」 上官婉儿抬眼看了一圈四周,大多数学子对于这边发生的闹剧视而不见,有几位悄悄给刘讳之一个赞嘆的眼神,也有几个担忧地看了一眼她。 上官婉儿心里默默记下了每个人的表现,然后看着刘讳之不动声色道:「抱歉。」 接下来的好几天,那些北门学子又几番试探了上官婉儿,发现这位传闻中雷厉风行的女官似乎并没有众人想像之中的那样可怕。她不过十五六岁,不怎么说话,举止谦逊,性子绵软,看上去就是个好欺负的。 等这些学子摸透了上官婉儿的性格,也知道她没有武后那般酷烈的手段,心思就慢慢活泛起来,对上官婉儿起了轻视之心。 本来嘛,不过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能坐上这个位置恐怕全凭着祖上的光罢了。 北门学子们这样想着,便日复一日懒怠起来,即使上官婉儿就坐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毫不在乎地聊天、玩闹、敷衍工作。好几次上官婉儿似乎有些不满,出言批评了他们,却反被学子们用些圣人的言论反驳了回去。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你一个无知妇人,少来掺和我们爷儿们的事! 后来上官婉儿便愈发沉默下去,纵容着这些学子们大逆不道的言行,甚至常常因为不小心冒犯到了学子们,而不得不赔礼道歉。 就这样,修书的工程过了一个月,到了交上去检查的时候了。 这些学子们将书卷乱糟糟丢在上官婉儿的桌案上,正彼此招呼着去哪里喝酒玩乐,却忽然听见上官婉儿开口。 「今日谁也不能走,」她托腮看向这些学子们,露出了一个温婉的笑,「我要检查你们的工作成果,你们得在旁边守着。」 刘讳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认识字吗?读过几本书啊?检查我们的工作?我看你还是把这个时间省下来多读几遍女德女训吧!」 众人哈哈大笑,一时间这里面的气氛好不快活。 上官婉儿托腮看着手里的书卷,也微微笑了起来。 众人看着一言不发的她,颇觉无趣,招呼着又要出去时,却听到上官婉儿在他们身后缓缓出声道:「关门。」 大家眼睁睁看着殿门竟然缓缓合上了,所有人被关在宫殿之中。 这时候已经有人开始有些愤怒了,刘讳之大步走回上官婉儿书桌前,一掌拍在案上,「你到底要干什么?!」 上官婉儿不紧不慢地翻了一页书,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我说了,我要检查你们的工作。」 刘讳之一气之下,伸手想要抓住上官婉儿把她拖出来,却没想到他连她的影子都没抓着,不过一个眨眼,上官婉儿拿着书平平后退了三尺距离。 她冷冷看了一眼刘讳之,伸手把一块印章墩在桌案上。这枚印章通身由玉石打造,其上雕刻着飞舞的描金凤凰。 这是皇后的印鑑。 刘讳之一愣,上官婉儿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各位坐下,稍安勿躁,我很快就好。」 大家面面相觑,本能觉得上官婉儿与往日判若两人,他们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坐吧。」上官婉儿又重复了一遍。 所有人这才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 上官婉儿将手里的书缓缓合上,看了一眼封皮,抬眸叫道:「梁峰?」 一个男人缓缓走了出来。 上官婉儿看了他一眼,扬手把那本书卷丢在了他脚下。 「拿着你的书,去领这个月的饷银,明天不必再来了。」上官婉儿缓缓道。 梁峰骤然抬头,「您这是什么意思?」 上官婉儿看着下一本书,淡淡道:「你交上来的东西错漏百出,秦朝变法的垦草令那一章更是胡说八道……一看就是敷衍本宫之作。」 梁峰还想说话,上官婉儿使了一个眼色,旁边立即有几名侍卫上前捂住了梁峰的嘴巴,把他拖走了。 上官婉儿一目十行看完,又冷笑一声,把手里的书丢在了大殿上。 一开始大殿之中还有些骚动,后来就沉入一片安静之中。 所有人屏气凝神听着上官婉儿翻阅时发出的书页声响,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部分人庆幸自己个性谨慎,并没有因为轻视上官婉儿就敷衍修书,另一部分人则满心绝望,他们盯着上官婉儿手边的书卷,冷汗一滴滴掉落在大殿之上。 「刘讳之。」 这个名字一出来,所有人精神一震,齐刷刷看向刘讳之,等待着他的反应。 第103页 刘讳之慢慢走出来,拱手一礼,道:「下官在。」 上官婉儿看了他一眼,微笑着道:「干得不错,你可以回去了。」 刘讳之跪下,仰头道:「下官多谢上官娘娘指点。」说罢,扬长而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灵感来源:班主任当着全班人的面检查作业 第58章 众人被这一幕惊呆了,全部呆滞地看着刘讳之离开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有一个人惊异地看了一眼坐在上首处安安静静的上官婉儿,猛然明白了对方葫芦里卖的药。 武后并不信任手底下这群北门学子,她深知自己身为女人,这些学子之中必然有人会因此对她感到不满,但此时她尚且握着权柄,所以这些人只好把自己的心思藏得严严实实……可是万一将来她失势了呢?这些人会不会仗着自己的才华欺骗她,甚至反过来陷害她? 武曌派出上官婉儿和手下的另一位谋士刘讳之,合力演了这么一出双簧,果不其然真就把那些轻视女子,不敬武后的人给引了出来。 所有人恍然大悟,抬头看着安静查书的上官婉儿,心里不由得划过几分冷意。 不过还好,上官婉儿看起来只是撤了他们的职,并没打算要他们的命。 所有人内心都松了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神都带上了些许感激。 上官婉儿恍如未觉,仍旧安静地检查着手里的文书。 殿门外,一位手持摺扇的少年经过此地,正撞见几个侍卫押着一名垂头丧气的书生从殿里走出来,大门开了又关,少年无意间往殿内一看,就从越来越窄的门缝之中,看见了他日思夜想的面容。 「崔湜!」一个穿着官袍的中年男人急匆匆走过来,一把抓住少年的手,「你又乱跑!这宫里也是你能乱跑的地方?!」 崔湜抬头看了一眼大殿牌匾,对父亲道:「爹,我要来这里做官!」 崔挹也抬头看了一眼,随后犹豫道:「你最近缺钱了?」 「没有。」 「没人陪你玩了?」 「没有啊,」崔湜掰着手指想了想,「昨日我还和王家几位公子上赌场玩了几把,小赚一笔。」 崔挹眯了眯眼睛,「你昨日去赌了?」 崔湜也不惧,抬头道:「反正你屋里那么多钱,一辈子也用不完,不如拿来给我玩玩。」 崔挹慢慢握紧了拳头,心里默念这是他的亲儿子,不能……至少不能在宫里打。 「爹,你想个办法,把我送到这里来。」崔湜看见父亲闭上了眼睛,反而伸手推了推他,「我明日就要来。」 崔挹忍无可忍,照着崔湜的脑袋就扣了一个暴栗,「来你个头!给我在家老实待着!」 「在家里兴风作浪还不够,还要跑到宫里来……我看你是活腻了!」 崔湜摸着脑袋,心里暗道:你不帮我,自然有的是人愿意帮我。想着便暗暗盘算那群狐朋狗友里,有哪些人可以帮他想想办法。 就在崔湜想好了办法,准备召集朋友们实施时,一个突然的变故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 李治死了。 高宗皇帝在病榻之上缠绵多日,终于在一个清晨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他死前曾单独召见李显和武曌进殿见他,过了一会儿,李显独自出来,又过了一会儿,武曌也慢慢推开殿门走了出来,带出来一个噩耗。 皇上驾崩了。 谁也不知道在高宗死之前的短短一炷香时间里,他与武曌究竟说了些什么,反正最终的结果已经定下来了。 李显择日登基,武曌在旁辅政。 过了几日,巴州传来消息——李贤薨了。 武曌听见这个噩耗时,眼前一黑,直接当场昏了过去。 武曌痛心疾首,无法兼顾朝堂中事,故而不得不又把上官婉儿调了回来。 等到一切事情走上了正轨,李显好不容易登基了,上官婉儿回去处理修书事务,崔湜也混进了修书行列。这长安城偏偏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这一日,御史台前,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趴在地上嚎啕大哭,等到御史大夫的车架从旁经过时,他翻身拦在车架之前。 「大人!」老人颤巍巍磕了一个头,嘶声道,「草民冤啊!」 御史大夫便让老人将他的冤屈告知于他,待老头说完,御史大夫一把掀开车帘,看着老头道:「大胆!你可知诬陷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老头将一张血书放在地上,又指天发誓,「草民愿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说完,没等御史大夫拦住他,他便一头撞在了御史台前的石狮子上,鲜血流了一地。 御史大夫当即摔坐在地,看着老头大睁的双眼和地上凌乱的血书,缓缓闭上眼睛,道:「将此人厚葬罢。」说完,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上了御史台。 不过半天时间,这名当众撞死在御史台前的老头身份就传得人尽皆知,他叫林涂,洛州人士,曾经是洛州底下一个县令的管家,今日来此是为了状告周兴,目无法纪,冤杀县令林远忠。 这件事追根溯源还得从周兴开始说起,他当初担任河阳县令,被高宗召至京师长安,想要提拔他,然而当初林远忠上疏直言当初周兴科举未过,高宗便把提拔周兴这件事耽搁下来了。 第104页 周兴几经周折,最终却落得个一场空的结局,心中愤懑不堪,后得知是林远忠告密緻使他官途不顺,便对林远忠怀恨在心。 趁前太子李贤谋反之际,周兴谋取职务便利,诬告林远忠参与谋反,将林家一门五十三口人全部折磨至死,包括其中不满五岁的孩子。林涂是林家的管家,在全门抄斩的前夕,林远忠以血写下自己的冤屈,请求林涂将这份血书交给御史大夫,洗刷冤屈。 于是便有了今日这一幕。 御史台火速把周兴抓起来下了大狱,可然后呢? 其实这件事按照唐朝律法处理,周兴活不了,可周兴背后站着来俊臣,这件事就变得不那么好办了。 周兴是来俊臣手下最得意的门生,此次出事,来俊臣早早就已经放出话来要保他周兴的命,御史台根本不可能为了一个已经死了且毫无后台的林远忠得罪来俊臣。 周兴自己也知道这一次进御史台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过不了几天就可以出来了。 太阳底下无新事,活人总是要比死人金贵的。 于是周兴好吃好喝在天牢里呆着,等待着来俊臣把他捞出去的某一个晚上,他的府里出现了一个变数,使得整个局势忽然就乱了。 「四郎,」一道娇媚的女声在扶疏草木间响起,「轻一点,啊!」 又有一道男声低低响起,伴随着略显沉重的喘息,「云娘,我好想你……」 云娘轻笑着正想说什么,旁边忽然传来脚步声,她的身体骤然一僵。 「什么人在那?!」 是周管家的声音!云娘全身一下子冰凉下去,死定了!如果被他知道我和外人私通的话,我就死定了! 云娘一把推开四郎,方才的浓情蜜意一瞬间收了回去,二话不说就往外熘。 赵四郎也反应过来,知道自己一个人在并不熟悉的周府里乱跑无异于自投罗网,不如跟着云娘,可能还能挣条出路。 「你个没良心的跟着我干什么?!」云娘忍无可忍回头叱骂道。 一开始还云娘长云娘短的赵四郎此时冷笑一声,知道云娘是想把他推出去,给自己争取逃脱的时间,便道:「你如果不带着我一起走,我要是被抓了,你也别想逃!」 云娘气结,但又无可奈何,只好任由赵四郎跟在她身后。 二人逃跑的动静不小,周管家一瞬间察觉到事情不对,叫上人一起追这对胆敢给周兴戴绿帽子的野鸳鸯。 对面人多势众,成包围状慢慢往里缩紧,这对野鸳鸯眼看着就要被抓住了,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句话。 「听说周兴的书房里有秘密……」 云娘猛地看向距离后院最近的书房,拉着赵四郎一股脑就沖了进去。 将书架和书案推倒,抵在门前,云娘这才稍微送了一口气。 周兴的书房里面放着重要的东西,一般不让人进,外面人即使知道他们在里面,投鼠忌器的情况下也不能放火把他们烧出来,只能想办法推开门或者窗闯进来。如此一来,便给了他们喘息的余地。 云娘坐在地面上,听见周管家在外头高声咒骂,她无所谓地笑了笑,弯腰在周兴的书房里翻找起来。 赵四郎一头雾水地看着云娘的动作,问道:「你找什么呢?这儿有密道吗?」 云娘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就算有密道,我们也逃不了多远就会被周兴抓住,以周兴的手段,到时候我们俩没一个能全乎着死。」 「那你在找……」 「找周兴的罪证!」云娘的眼睛里划过一丝冷酷的光,「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周兴人在天牢,直接把他摁死在牢里……我来周府是为了他周兴的钱,可如今若是要搭上我云娘的命,那就不能怪我心狠手辣了。」 赵四郎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云娘,似乎不能理解为什么眼前的云娘与之前判若两人。 外头已经开始砸门了,云娘微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儿,随后横看了他一眼,命令道:「愣着干什么?跟着找啊!」 赵四郎这才回过神来,跟着一起在书房里翻找着。 「要找什么东西啊!」赵四郎崩溃道,「我不识字啊!」 云娘咬牙切齿看了一眼赵四郎,随后狠声道:「帐本,密信……什么东西藏得深,你就拿来给我看看。」 赵四郎手忙脚乱中,不小心把一卷书推在了地上,他下意识弯腰想捡起来时,忽然发现墙与地中间,似乎有一段稍微宽一些的缝。他慢慢凑过去,手指顺着缝摸索着,发现这条缝似乎是道暗门。 赵四郎心头一跳,急忙道:「云娘,你过来看看!」 第59章 云娘上前,摸了两把,然后抬眼往暗门的四周看了看,在看到一座不怎么贵重的花瓶时,眼睛里闪过一丝暗光,眼见着身后的门已经被推出一个能进人的洞了,她来不及犹豫,伸手握住花瓶瓶颈用力拧了一圈。 暗门应声而开,她一把将里面的东西全部扫出来,在看到那一堆密信时,云娘的嘴角才终于微微翘了一翘。 「看来老天都不收我啊……」 云娘拆开一封一目十行地看完,外头已经有人沖了进来。 周管家慢悠悠走到这对野鸳鸯面前,用阴惨惨的声音道:「你们跑不了了。」 云娘将书信藏在胸口,从容地站起来看着周管家道:「谁说我们要跑了?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 第105页 周管家狐疑地看着云娘,眼睛转了转,道:「你在搞什么鬼?」 云娘冷然道:「不搞什么鬼,我要喊冤!」 周管家都气笑了,道:「你偷人,喊什么冤?」 云娘望了一眼瑟缩在一边的赵四郎,道:「我就要状告赵四郎□□有夫之妇!」 赵四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颤颤巍巍指着云娘骂道:「你个贱人!明明是你先勾引我!」 云娘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对着周管家道:「不如我们去官府争个明白。」 周管家看着眼前狗咬狗的闹剧,心底发笑,但深知这件事绝不能传到官府那儿去,否则就是在周兴的脸上狠狠摔了几耳光。所以他直接命人抓住云娘和赵四郎,捂住他们的嘴,要把这两人一块儿沉塘。 云娘没想到周管家不上当,如果揣着那些密信却不能上官府,那她不是白白出了力? 但还没来得及想其他办法,她就被套上了麻袋抗在了一个人肩上。 要冷静,云娘想着,肯定会有生机的。 她被扛出门,甩上马车,一路慢慢往城外走,在经过城门时停了下来。 「什么人?!」守城的将士问道。 她听见周管家用略有些趾高气扬的语气回答道:「周府处理些家事。」 然后是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在查看文牒,随后守城将士道:「可以了,出去吧。」 云娘知道若是错过了现在的机会,出了城门就再也没机会了,于是拼着一条命从马车上滚了出来。 「救命!冤枉啊大人!」 周管家的表情一瞬间阴沉下来,他暗示那些侍卫把人收拾好,随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钱袋放在了军士手里。 「您辛苦,几块碎银,不成敬意,还请您将今日之事藏在肚子里,千万别告诉别人。」说到这里,周管家的笑意收敛了,语带威胁道,「否则,我们周府也不是吃素的!」 军士一个激灵,只觉手中的钱袋犹如火盆,连忙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开门!」 云娘深深嘆了一口气,看来老天还是打算要她的命啊。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为什么要开门?」 所有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位身着盛装的少女站在高高的城门边望着他们,少女手支着腮,又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问道:「薛绍,你下去看看。」 薛绍弯腰一礼,「是,公主。」 公主?难道是当今太平公主? 云娘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薛绍解开套住云娘的袋子,就听见里面的女人大声喊道:「前太子贤死在周兴手里!」 他的手一抖,指尖缠着的麻袋抽绳坠地,薛绍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城楼之上的太平公主。 李令月依然用手托着腮望着这边,可那双黑沉沉的眼底,却不见一丝光芒。 薛绍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向云娘道:「你有什么证据吗?」 云娘将胸前带着体温的信纸全部拿了出来,扬声道:「这就是证据!」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上官婉儿拿着一把小剪刀,慢慢把烛心烧焦的地方剪断,整个房间一暗而后一亮。 夜色已经深了,门外安安静静,只余风声。 此时忽然有人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上官婉儿,我是来俊臣。」 上官婉儿放下手里的剪刀,拉开了门,「你怎么来了?」 来俊臣进了门,将兜帽解下,低声道:「周兴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我知道,」上官婉儿点了点头,顺手给来俊臣倒了一杯茶,「你还想保他?」 来俊臣意味深长地看了上官婉儿一眼,慢慢道:「我亲自审了带来的云娘和赵四郎,云娘是周兴府上的妾室,赵四郎本是市集之上的裁缝。」 上官婉儿想了想,道:「他们二人是在做衣服的时候见面的?」 「不是,」来俊臣的眼神更微妙了,「在一家布店老闆那儿……据云娘交代,她当时会跑入周兴书房,也是布店老闆曾经说过『周兴的书房里有秘密。』」 「这布店老闆恐怕在这件事里脱不了干系……」上官婉儿皱了皱眉,「你老看着我干什么?这件事不是我做的。」 来俊臣点了点头,「我当然知道,那布店老闆被我抓住了,你猜他交代的背后之人是谁?」 「爱说说,不说就赶紧走。」上官婉儿对于来俊臣此番半夜到来还打哑谜的行为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你要是真的想保住周兴,把布店老闆一交,给他们编上一个诬陷官员的罪名,这件事情不就抹掉了吗?找我说这么多干什么?」 来俊臣望着上官婉儿又拿起了剪刀,凑到灯烛边修剪烛心,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开口道:「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可是牵扯到太平公主,恐怕这件事就没那么容易了。」 上官婉儿的手一抖,竟直接将整段灯芯剪断了,火苗一下子灭了,整个房间陷入了黑暗。 半晌,上官婉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慢慢道:「怎么会是她?」 「我也没想到,」黑暗中,来俊臣的声音依旧沉稳,「我得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便过来找你了……太平公主设下这么精巧的一个局,势必要杀了周兴,我来问问你的意见。」 上官婉儿忽然想起当初赵道生被周兴折磨致死的模样,以及当时李令月抽刃对向周兴的模样,她闭了闭眼睛,道:「周兴必须死,这件事情别让除了我们之外的任何人知道。」 第106页 来俊臣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了闪,接着道:「我明白了。」 上官婉儿亲自送来俊臣出门,目送着他离开。 就在此时,旁边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上官婉儿下意识看过去,却只见到一片稀疏的竹林,几杆修竹迎风摆动。 上官婉儿回身进了房间。 一双眼睛慢慢从一座假山后面探出来,他的目光锁在上官婉儿的门上,在清冷的月色里,眼神中慢慢透出一丝得意与忿恨。 第二天,来俊臣将周兴之事上报天子,天子大怒,着人立即彻查此案。三日后,真相大白,周兴曾虐杀前太子李贤户奴赵道生,遂与李贤结仇,后李贤流放巴州,周兴恐李贤势力反扑,于是与丘神勣合谋逼杀李贤。 那些密信即是他与丘神勣合谋的证据。 天子闻言哀恸不绝,下令赐死周兴,并命来俊臣动手。 上官婉儿推开殿门,一道金光迎面而来,她下意识想躲,但忽然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的本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那根金簪刺在了她的额头上。 金簪咯噔落地,簪尾鲜红,几滴鲜血顺着上官婉儿的面颊流淌下来。 她立即跪在大殿冰冷的石板上,冷静道:「太后娘娘恕罪。」 大殿之中骤然安静了下来,上官婉儿能很清晰地感受到武曌极具威慑的目光一直盯在她的背后。 出了什么事? 今日周兴下狱,来俊臣告密了? 上官婉儿背后的冷汗一下子渗了出来,若是这样……恐怕李令月的事情武曌也知道了,那她可怎么办? 若是武后得知自己女儿竟设下这样的计谋杀死周兴,李令月必然遭到忌惮,也许她的下场与她的几个哥哥好不了多少…… 怎么办?她要怎么救她? 鲜血一滴滴落在石板上,又好像一滴滴砸在人的心头,就在上官婉儿面色苍白,苦苦思索帮助李令月脱身之法时,坐在大殿上首处的武曌说话了。 「婉儿,你告诉哀家,昨日夜里,你在干什么?」 上官婉儿的脑袋忽然打了一个激灵。 为什么武后要这样问?若是来俊臣告密,那么她的第一句质问应当是为何要帮着李令月欺瞒她,而并非一个略显含糊不清的问题。 这件事大概与李令月无关。 这个念头一经升起,上官婉儿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她的脑袋开始飞速运转,将从昨夜到方才进门的所有记忆一帧帧重新播放一遍。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到,方才进门前,一位北门学子正好从殿中出来,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回头冲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种胜券在握的笑容。 昨夜竹林之中有人走动的声音,是那位北门学子吗?他听到了她与来俊臣的商议? 不,不可能,以来俊臣的武功,不可能感觉不到隔墙有耳。 更何况,联繫方才武曌所问的问题,恐怕那名学子只是看到有人从她的房间里出来,于是来武后这里告状,说她这位宫妃半夜与人私通。 她猜测对方应当没有看清来俊臣的长相,否则以来俊臣的威名,他大抵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告密的。 这一切都几乎是在瞬息间推断清楚,于是上官婉儿磕头再拜,此时她已经完全恢复了镇定。 「太后娘娘,昨日夜里有人来找臣商议修书事宜。」 上官婉儿注意着武曌的表情,慢慢道:「他进门后待了不到半刻钟就离开了,请太后娘娘明察。」 武曌的声音飘渺,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道:「他是谁?」 上官婉儿正在筛选哪一位冤大头可以帮她把这一次的罪名顶下来,忽然大殿殿门被一个人打开了。 明亮的光线与来人的声音同时出现。 「是我!」 第60章 崔湜摇着白纸摺扇,悠然踏入殿中,随后掀开袍角跪在殿中。 他拱手朝着武曌道:「太后娘娘容禀,微臣是前两日才被调来处理修书事宜,可由于初来乍到,有些书页不全,第二天又必须将工作做完,因此,这才不得不去找上官大人,请她将修书馆的钥匙交给微臣,好让微臣补齐缺页的内容。」 武曌轻声道:「是吗?」 崔湜不慌不忙从袖子里拿出一把钥匙,高高举过头顶,道:「这是微臣昨夜借来的钥匙,还请太后娘娘核查。」 现在还怀揣着真正修书馆钥匙的上官婉儿闻言微微瞪大了眼睛,她忽然觉得崔湜这个人屈尊在这修书馆里做一个小小的北门学士,着实是委屈他了。 「行了,」武曌终于松口,「既然如此,崔湜你先下去,婉儿你留下,哀家有话跟你说。」 崔湜担忧地望了一眼上官婉儿,随后走出了殿门。 大殿又安静了下来,武曌的声音缓缓传来,「这次的事情哀家罚你二十板子,领完罚后回掖庭去好好反省。」 上官婉儿俯身磕头,低声道:「臣领旨谢恩。」 身着宫装的少女提着灯站在太平公主府前,夜已经深了,她伸手敲了敲大门,门内无人回应。过了一会儿,她又扣着门环轻轻敲了几下,门内依然没有任何声音。灯烛的火光明明灭灭,她没再尝试,转而站在了门边。 期间,有几队禁军注意到少女,正抬起□□要将之就地处决时,少女伸手亮出一块儿令牌。 第107页 为首的军官看了两眼,大惊失色,道:「上官大人?」 他说着就要跪,上官婉儿扶住他,摆了摆手道:「我没别的事,你们自去做你们自己的,不必管我。」 几位禁军彼此看了眼,劝道:「入了夜,天凉,您衣衫穿得少,怕是会着风寒啊。」 上官婉儿便微微笑了笑,道:「不要紧,各位不必担心。」 那几位禁军这才慢慢走远了,上官婉儿手里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目送着他们离开,眼底带着淡淡的落寞。 她孤身一人站在公主府前,一阵晚风吹来,她手里的灯倏忽灭了。 等到天色微明,朝阳破晓之时,门内才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声音。 上官婉儿回神,伸手又敲了敲大门,门童打着哈欠,不耐道:「谁啊?潲水都在后门,你敲前门没用。」 敲门声顿了顿,又响了起来,伴随着一道略微沙哑的声音,「我是来找公主的。」 门童皱着眉,一把打开了大门,噼头盖脸欲骂,待看清门外站着的人的脸时,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结结巴巴道:「上,上官大人?」 李令月的房门被人敲响了,她微微拧眉道:「干什么?」 「公主!上官大人来了,好像在外面站了一夜。」 李令月在听见「上官大人」时就彻底清醒过来了,她坐起身来,急匆匆换了身衣服,忽然又顿住了手里的动作,隔着门问道:「站了一夜?」 「是啊公主!上官大人全身都被露水打湿了。」 李令月伸手从衣柜里掏出一身稍微厚实些的衣服,扬声道:「我知道了,你们去烧些姜汤水来,给婉儿驱寒。」 门外的侍女答应着下去了。 李令月此时才略微拧紧了眉,她忽然想起上次上官婉儿说的那一番绝情的话。 「发生什么事了?」薛绍被吵醒了,也坐起身来,掀开帐幔问道。 李令月摇了摇头,道:「婉儿可能遇到麻烦事了,我去看看,你继续睡你的。」 她说完,便匆匆离开了,连房门也忘了合上。 李令月抱着衣服走出了门,一抬眼就看到上官婉儿坐在客厅里,脸色苍白,衣衫半湿,发梢还凝着细小的水珠,她快走几步上前,将手里的衣服披在了她身上。 「发生什么事了?」 上官婉儿看着一脸关切的李令月摇了摇头,「没事。」 李令月一眼就看到了上官婉儿额头上那一点血渍,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戾气,「母后做的?」 上官婉儿愕然,「什么?」 李令月不敢碰到上官婉儿的伤口,只在她额头上方拂过,轻声道:「疼吗?」 上官婉儿微微笑了笑,摇头,「已经结痂了,不疼的。」 「来人!」李令月高声道,「拿伤药来!」 「不必了公主,」上官婉儿伸手摁住了李令月的手腕,声音沉沉,「我今日时间不多,还有件事要问您。」 李令月心头一跳,她慢慢坐在了上官婉儿面前,「你问吧。」 「公主,周兴的事情是您做的吗?」 李令月点了点头,承认得十分痛快,「是我做的。」 上官婉儿垂下了眼皮,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公主,您知道赌场之中,什么样的人最容易输得倾家荡产吗?」 李令月看了一眼上官婉儿的脸色,猜测道:「这件事被母后知道了?」 上官婉儿嘆了口气,抬眼直视着李令月道:「赌场之中,总是与我们的想像不符,一夜暴富而后输光家产的人,往往是那些身无长物之人。」顿了顿,她又道:「朝堂之上亦是如此,执着于追求权柄之人往往没什么好下场。」 李令月的表情慢慢冷肃了下去,低声道:「那你呢?」 「我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上官婉儿眼神清明,似乎已经窥透了自己的一生,她嘆息般道,「公主,您和我不一样,我没有退路,只能听命太后,可您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您完全没有必要插手朝堂之中的任何事情。」 上官婉儿说到这里时,眼圈微微泛红,但声音平静如初,「您安安稳稳坐在公主府里就好,剩下的事,就由着他们去吧,谁生谁死,早就註定了的。」 李令月站起身来,双手摁在上官婉儿两侧的扶手上,她靠近了她,低声道:「婉儿,我不信命,我非要逆天改命。」 上官婉儿猛地闭上了眼睛,她呼吸颤抖了一下,再睁眼,她恢复了平静,低声道:「既然公主心意已决,婉儿便只好告辞了。」 她与李令月擦肩而过时,忽然听到李令月开口。 「你当初与我拉勾,发誓即使是赴汤蹈火也会永远帮我,现在我只不过是欺骗了母后,你就要反悔了吗?」 上官婉儿微微顿住了脚步,而后继续向前走,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对不起,公主,我食言了。」 上官婉儿面色苍白地走出了公主府,背后被廷杖打出来的伤洇出的鲜血一滴滴从衣摆下掉落了下来,砸在街道上的尘土之中。 时间过得飞快,仿佛一眨眼便到了七月盛夏。 蝉鸣声不止不休,阳光毒辣,台阶被晒得异常滚烫,而韦香已经在这热烫的石板上跪了半个时辰了。原因简单到近乎荒谬: 先前给武曌敬茶时,茶水温度不合适。 第108页 上官婉儿站在檐下,一脸病容。 当初她从公主府回去后就生了一场大病,病得人事不省,日日昏沉,那些太医都摇头说她已经没救了,最后还是冯小宝提着药箱赶来,摇着头一边唏嘘,一边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但到底身体亏空了许多,曾经忙于处理政务时不曾在意的小毛病也趁着这个机会一起席捲过来,这场病就缠缠绵绵一直没好全,拖到今天还是时常咳嗽不止。 这段漫长的病榻时间里,李令月曾经数次敲门想见一见她,但无一例外都被拒之门外。久而久之,李令月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慢慢也就不再登门来访了。 今日武曌大怒,她不得不从病榻上爬起来,到这里吹风。 望着远处韦香摇晃难支的身影嘆了口气,她招手叫来一名侍女,「太后娘娘那头我来劝,你把皇后带回去让她好好歇歇。」 侍女皱着眉为难了片刻,上官婉儿看出了她的顾虑,又道:「这件事牵扯不到你,你尽管去就是了。」 侍女这才低着头福身下去了,上官婉儿正松了口气,想回身去劝劝武曌时,不远处韦香的身影忽然就倒了下去。 上官婉儿一惊,快步往韦香那儿走,一边低声吩咐道:「怕是中暑了,你去把车辇叫来,把皇后带回去……」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个金黄色的身影闯了进来,三步并两步走到了韦香身边,弯腰将其横抱了起来。 「陛下,你怎么来了?」上官婉儿咳嗽了两声,抬头道,「现在太后正在气头上,您的举动会让她更加生气的。」 李显看了一眼上官婉儿的脸,又抬头眯眼眺望了一下武曌紧闭着的寝殿大门,突然开口大声道:「母后,以后敬茶这样的小事自有下人去做……阿香自小没接触过这些雅致的玩意儿,肯定也做不好,以后就别让她做这些事儿了,免得您看着生气!」 他说完,抱着韦香拂袖而去。 周围一圈宫人都被李显胆大妄为的行为给吓得目瞪口呆,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上官婉儿无奈地用指尖揉了揉疼痛的额角,对着侍女们道:「没事儿了,你们下去做自己的事儿吧。」 她站在安静的殿门外等了等,才听到里头传来的武曌的声音。 「婉儿?你进来吧,陪哀家说说话。」 第61章 上官婉儿推开殿门,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从一堆瓷器废墟上走过去,在台阶下盈盈拜下,「参见太后娘娘。」 「坐吧。」 上官婉儿低头谦卑地坐在了椅子上,轻轻咳嗽了两声。 武曌看着台阶下大病初癒的少女,轻轻嘆息一声,「天可怜见,婉儿你瘦了许多,面色也不好……」她顿了顿,有些后悔般用帕子拭了一下眼下,「当初是哀家处罚太过了……」 上官婉儿闻言伏地不起,低声道:「太后切莫自伤,一切都是婉儿自己的错,婉儿夙夜回忆起往事,深觉五内俱焚,愧对太后厚望,病间若有清醒之时,便提笔为您抄经祈福,以解婉儿愧疚之心。」 武曌点了点头,眼圈微微泛红,道:「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快起来,地上凉。」 「谢太后娘娘!」上官婉儿又慢慢坐回椅子上。 「婉儿,你也看到了,显儿有才却也有傲,很多事情固执己见,不肯松一点儿口,哀家苦口婆心与他说,反倒弄得他与我生分了许多。」武曌嘆了口气,「这些孩子一个两个,总是把哀家当成仇人看……明明哀家字字都是为了他好。」 「臣理解您的爱子之心,相信陛下不日亦会明白娘娘的苦心。」上官婉儿不动声色道。 武曌看了她一眼,压着声音道:「只怕他的身边人不愿我们娘儿俩一条心啊。」 上官婉儿心头一震,斟酌道:「韦后似乎还算安分守己……」 「可她的父亲却是个有野心的。」武曌打断她道,「显儿非要让他做那豫州刺史,哀家是劝了又劝,他却像是死了心要帮着韦家人了。」 上官婉儿沉默着,她知道,武曌找她必然不只是为了向她诉苦。 果然,武曌嘆息一声,轻描淡写下了最后通牒,「你去替我劝劝显儿,告诉他我只给他两条路:要么他休掉韦香,安安心心做他的皇帝;要么哀家就让他做不成皇帝,一起全部滚出大明宫。」 上官婉儿闭了闭眼,轻声道:「臣遵旨。」 一位太医拔出银针,韦香悠悠转醒,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哑声道:「水。」 李显立马起身,亲自倒了一杯清水过来,凑到她干渴的嘴边,「慢点喝,别呛着了。」 韦香一口气喝了半杯水,长长呼出一口气,摆了摆手道:「不要了,拿走吧。」 李显把杯子交给了一位宫人,关切地看着韦香道:「头疼吗?噁心难受吗?」 韦香摇摇头,「就是有些疲乏。」 「那你歇着,我去看看你的药煎好了没有。」李显说着,从床边站起来想往外走,却忽然被韦香抓住了。 「你是不是和母后吵架了?」韦香皱着眉头道。 李显顿住了动作,回头拍了拍韦香的手,道:「不用怕,母后以后不会再让你去敬茶了。」 韦香反手抓紧了李显的手臂,低声道:「你疯了?现在正是应该韬光养晦的时候,你跟母后对着干做什么?!」 第109页 「难道就看着你受苦吗?」李显微微皱起眉头看她,「我越是容忍,母后就越要得寸进尺,退让很简单也很轻松,把自己当成一个行尸走肉的傀儡就好,但是韦香我不想退也不会再退了。」 韦香定定地看着他,开口道:「你不想做皇帝了吗?」 「什么狗屁皇帝,我从来就不想做!」李显口不择言,吐出了句当初在军营里学到的脏话。 「那我爹呢?你手下那些指望着你吃饭的门客呢?那些兢兢业业为你出谋划策的忠臣呢?你不想退了,你任性了……他们怎么办?!」韦香冷静地看着他,「你毕竟是武后的亲生儿子,你不会死,他们就要替你去死吗?!」 李显望着韦香的面孔,咬牙切齿道:「你觉得我任性,我没你有能力,没你识大体懂忍耐是吧?」 「我没有这么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看不上我,」李显生生扯开了韦香的手,居高临下看着她道,「当初父皇选你做太子妃,你就在家绝食明志,作出了一副宁折不屈的模样,让我在长安城里丢尽了脸……好,既然如此,我们也别继续纠缠下去了,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说完,李显大步出了门,砰得把门关上了。 韦香坐在床上,看着那扇饱受委屈的大门,嘆了口气嘟囔道:「这又是唱得哪一出啊?」 李显气势汹汹地出了门,失魂落魄地在大明宫里无所事事地闲逛了一圈。让每一位宫人都充分看到他与韦香之间决裂的决心,和他仰望天空时的忧伤。 直到身后传来上官婉儿的声音。 「陛下,这棵树快被您薅秃了。」 李显回过神来,看见自己手里可怜巴巴的一条光秃秃的枝干和满地悽惨的绿叶,呵呵干笑一声,把手随便在衣袖上擦了擦,若无其事地回身看着上官婉儿道:「我心里难受。」 上官婉儿怔了怔,奇怪道:「难道是我搞错了?不是您先跟韦后无理取闹的吗?」 「胡说!」李显大声道,走上前一把勾住上官婉儿,低声道,「有酒吗?」 上官婉儿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慢慢点了点头。李显仰头一笑,高声道:「请我喝酒,我就把我这些年在韦香那里受的苦都跟你说说。」 可能是以前没见过这般厚颜无耻的要求,上官婉儿愣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显,低声道:「我要给你酒,还要听你的牢骚?」 李显拉着她往前走,闻言回头爽朗一笑,露出了两排小白牙。 「没事儿,别客气,我不介意你听。」 掖庭。 几坛美酒已经空了,乱七八糟地堆在桌角边,整个房间里瀰漫着醉人的美酒香气。 几位宫婢在一边上菜斟酒,李显居然也就跟着一杯一杯喝了下去,连个磕绊都没打。 上官婉儿看着面前喝多了开始捻着袖子碎碎念的李显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与韦后的交情并不算特别深,只听说过李显新婚后每日都在痛改前非。上官婉儿深深觉得韦香是个人才,当初一个连高宗和武后都头疼的儿子愣是在她手上被她制得服服帖帖。 哪怕是现在快已经醉到不省人事了,李显每一次痛斥韦香如何剥削折磨他的时候,他仍要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周围,确定韦香不在身边才胆敢开口,就这样,他埋怨的声音都细若蚊呓,如果上官婉儿坐得稍微再远一些,恐怕就只能干看着李显张嘴了。 韦香积威之深可见一斑。 「我当初是看走了眼啊!被这个女人无辜无害的外表欺骗了啊!」李显哭诉道,「以前选她做太子妃的时候,她不依,在家闹绝食……我当时□□薰心,我还亲自上门,又是保证,又是发誓,这才把她娶回来了,可是结果呢?啊?她还嫌弃我!」说到这儿,他激动了起来,泪眼朦胧地拽住上官婉儿的袖子,哇的一声吐在了她的袖口里。 上官婉儿骤然瞪大了眼睛,她仿佛不能反应过来眼前发生的事情,直到李显眨了眨眼睛,嫌弃地把她的袖子推回来。 「你给我滚出去!」上官婉儿一把扯掉了外套,指着趴在桌案上呜呜痛哭的李显道,「趁我现在还不想杀人。」 李显的哭声止住了,变成了轻轻的呼噜声。 上官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不可以杀皇帝之后,她伸手使劲推了李显一把,「别装睡!给我滚!」 李显屹然不动,仿佛睡死过去了。 上官婉儿咬牙片刻,抓住李显后领把他拖到了门边,正想开门把他扔出去时,一个人推开了门。 韦香站在门外看着脱去了外衫的上官婉儿和她手里不省人事的李显,表情有些莫名。 上官婉儿骤然反应过来,她指了指身后那身可怜的外衫,道:「被陛下吐了一身,我只能……」 韦香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道:「这是李显喝酒之后的惯例了,我下回赔你一件。」 上官婉儿松了口气,韦香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你如今气色仍旧不算好,多注意自己的身子,这朝堂之上的事情,我们无论如何也操心不完的。」她说完,伸手拉住了李显的手臂,一把把他搀了起来。 「韦后娘娘,」上官婉儿看着韦香搀着李显离开的背影,终究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太后娘娘已经下了最后通牒……」 第110页 韦香回头冲着她温和地笑了笑,「我知道,只是……」她垂眸看了一眼不住从她手中往下出熘的李显,无奈地摇头,「李显今日跟我说,退让很容易,但他不想退。」 上官婉儿看着韦香慢慢抬头看向天边,「我想了许久,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从未信任过他,其实同样的,在我这里,不信很容易,但我这次决定信任他一次。」 韦香搀着李显走过了一道小桥,背影渐渐淡了下去。上官婉儿站在原地,耳朵里仍旧回响着当时韦香的话,蓦然,她眼前闪过了一双深沉且淡漠的眼睛。半晌,她低低嘆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口里呢喃道:「信任吗?」 月光静静地撒在上官婉儿的身上,她痴痴望着当初初见的水塘,怅然若失一般。 第62章 夏日炎炎,大明宫里没有一丝风,所有人心头都笼罩着一层模糊的焦躁不安,似乎有些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似的。 李显和几位臣子在殿中议事,他力排众议要把岳父韦玄贞送上豫州刺史的位置。 大臣之中,有一个叫作裴炎的,他跪倒在地,连声阻止道:「陛下不可啊!韦大人并没有做刺史的经验,贸然让他去守豫州,恐怕不妥啊!」 李显居高临下看着他道:「朕当初也并没有做皇帝的经验,父皇依旧让我登上了帝位……若是依照裴大人的意思,那父皇曾经的懿旨岂不是更加不妥?!」 裴炎猛地磕头哭诉道:「微臣不敢!陛下英明神武,哪怕没有什么经验,也可以在这个位置上慢慢学习,可韦大人年事已高,若让他再重新学习刺史管理事务,恐怕是强人所难啊。」 「你不是他,如何就知道这是在强人所难?」 裴炎摇头晃脑想了许久,决定祸水东引,他看着雍州刺史关林恭,道:「当初关大人初上任时,是否亦觉刺史工作十分吃力?」 关林恭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这火居然就烧到他身上了,他不声不响瞥了一眼裴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拱手道:「这件事裴大人说得也有道理,这一州之事,若是一个不够熟悉的人贸然上手,肯定会手忙脚乱,豫州又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地方,绝不能乱来。」 裴炎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看了起来,而李显的脸色却慢慢阴沉了下去,他盯着关林恭看了许久,随后道:「关大人也觉得韦玄贞不可为豫州刺史?」 关林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臣并没有这样说。」 他看了一眼裴炎僵硬了一瞬的脸色,心头暗嘲,裴炎想拿他当枪使,可他一点儿不想掺和到武太后与李显之间的争端之中。 「韦大人这么多年在朝廷上兢兢业业,大家有目共睹,相信他若是担任豫州刺史,必然也能做出一番事业,只是为了保险起见,臣建议还是让韦大人先前往豫州,了解一段时间。」 李显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关林恭,他以为这位常常沉默寡言的臣子也是一位迂腐不堪之人,没想到竟然也会这样滴水不漏地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裴炎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关林恭,却见对方现在已经老神在在地闭上了眼睛,对于他的眼神毫无反应。 「陛下……」裴炎咬了咬牙,想着这些人没一个靠得上,正想自己再劝一劝,就听见李显忽然道:「你们不必多说,朕心意已决。」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豫州刺史,就算他问朕要这天下,朕给了又何妨?」 众人譁然。 关林恭骤然睁开了眼睛,微微皱眉看向李显。 李显说出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后,也没有什么补救的表示,而是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户部记得草拟调令。」 裴炎揣着袖子走在关林恭身边,他低声道:「关大人,今日圣上口出狂言,扬言要将这天下送与他人,您为什么不说话?」 关林恭看了他一眼,慢慢扯了一个笑,语重心长道:「裴大人,我等还是当做没听到的好。」 裴炎不贊同道:「关大人这话可就不对了,圣上年少,难免有失足之时,我等身为大唐老臣,理应积极劝谏。」 关林恭知道他根本劝不动这位裴大人,于是嘆了一口气道:「陛下心意已决,我等并无劝解之法啊。」 裴炎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道:「关大人,所以我才找你商量……圣上任人唯亲,绝不能继续担任天子之位……我等应另扶新君。」 关林恭微微睁大了眼睛,看了一眼裴炎,低声道:「裴大人高看我了,我没这个胆量,您找我算是找错人了。」 裴炎啧了一声,「关大人……」 关林恭抬手打断了他,「裴大人,我还有其他要事,今日的话我可以当做没有听到,您做您自己的事就是了。」 说完,关林恭脚步加快,一会儿就把裴炎落在了身后。 裴炎忧虑地看着关林恭的背影,跺了跺脚,最终转身往武曌的寝殿而去。 关林恭回头看见裴炎走远了,摇了摇头。 他以前曾经在洛州与李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李显尚且年轻,在打仗的时候却像是一个在战场之上经历过无数次战争的老将,各种计谋层出不穷,防不胜防。 那可是最让关林恭刻骨铭心的一仗。 那时李显手中无兵,对方兵强马壮,二者实力悬殊。 连当时的大将也已经战死在沙场之上了,年轻的英王殿下却并没有慌乱,他坐在帐营里,一双眼睛冷静至极,他静静看着地图,最后挟持了副将,下了一道命令。 第111页 所有人传出流言,告诉敌人这座空城之中只有一个毛都没长齐的皇子坐镇,皇子把副将关了起来,自己却只会乱发号令。同时所有人不许与敌人正面交锋,只有极小部分的军士与之交战,作出节节败退的假象。 敌军果然上了当,等打上了城门时,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旗帜乱糟糟丢在一起。 他们见此情景哈哈大笑,嘲笑着那位无能软弱的英王殿下弃城逃跑的举动。 他们卸下了防备,大摇大摆进了城,没想到就在所有人进城的一瞬间,城门忽然关紧了。 □□抵地,军士们如同鬼魅一般从城墙上冒出头来,他们拉开弓,带着火星的箭矢就那样对准了下方毫无准备的敌军。 李显站在城门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骚乱的人群,抬手,轻声道:「放箭。」 火油被点燃,敌军哭号绝望地往大门撞去,却发现大门早已锁死,没有人能出去了。 □□被烧焦的味道一瞬间沖天而出,关林恭只觉得胃里一阵噁心,转眼看见李显时,他的动作却忽然没来由地顿了一下。 李显垂眼安静看着敌军被烧,神情淡漠,一双眼睛如黑琉璃一般,只有些微的火光在其中晃动。 关林恭忽然想到,这个有着放火烧城的少年,如今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五岁年纪。 那时候的李显就已经将示敌以弱,诱敌深入的计策玩得那样精妙,现在的陛下难道会是一个头脑简单之人? 他嘆了口气,这一次来议事的臣子包括裴炎在内,均由底层靠自己升上官位,素来有刚正之名,最讨厌任人唯亲者。李显把这样的一群人叫来,真的只是他头脑愚钝,口不择言吗? 恐怕这一回,裴炎自己被年轻的帝王当成枪使了还不自知啊。 对此事一无所知的裴炎来到寝殿,将今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武曌,尤其强调了一番李显当时大逆不道的话。 武曌半晌没有说话,裴炎惴惴不安地抬眼看了一眼她,只见这位保养得宜的女人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嘆息般道:「哀家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裴炎还想说些什么时,上官婉儿微笑着打开了殿门,对他道:「裴大人,此事太后娘娘自有打算,您先回去吧。」 等大殿安静下来,上官婉儿忽然听到武曌的声音。 「把李显给哀家叫来。」 上官婉儿福了福身子,出门往未央宫而去,却在半路遇到了李显,他穿着朝服慢慢往这边走着,看见上官婉儿便笑了笑,道:「是母后叫你来找我的吧?」 上官婉儿点头。 李显瞭然,「那干脆一块儿走吧,反正我也要去见母后的。」 上官婉儿安静了一会儿,随后道:「陛下的所作所为让婉儿倒有些看不懂了。」 「哦?怎么就看不懂了?」李显挑了挑眉,「你也觉得我口无遮拦,说错了话?」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不,微臣觉得您不像是口无遮拦,无意间说出这样的话……倒像是故意的,您似乎正在激怒太后。」 李显慢慢笑了起来,他看着上官婉儿的眼神带上了一丝隐秘的赞赏,「你倒是把我想得很高深。」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不知你可有兴趣做我的手下?」 上官婉儿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嘆了口气,沉重道:「还是算了。」 「为什么?」李显诧异道,「难道你也看不起我?」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扯了一下衣袖,仿佛意有所指一般轻声道:「微臣没有那么多的衣服可以由得您吐。」 李显忽然不知道这话应不应该继续往下接。 快到武曌寝殿时,李显才再次开口道:「母后身边杀机四伏,我走之后,想必党派之争便要处于风口浪尖,太平昨日亲自入宫开口请我把你带在身边,至少可以保你生命无忧。」 上官婉儿忽然一滞,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陛下,您该进去了。」 李显看她心意已决,无奈地摇了摇头,推门而入。 他跪在略显冰凉的石板上,仰头看着武曌,开口时声音果断干净,「母后,儿臣累了,自请前往均州。」 武曌垂眼看着他慢慢把自己头上的冠冕取下来搁在了地上,然后站起身来,缓缓出了门。 李显临出门之时,武曌终于开口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们李家专出情种?」 李显回头看着永远威严的武曌,扬了扬眉,道:「母后,您只是被困在这大明宫中太久了。」 第63章 李显将一张信纸捲起来塞进信鸽脚上的信筒之中,走到了窗边,抬手把信鸽放飞出去。鸽子抖了一下翅膀,一眨眼就飞走了。 他轻轻嘆了一口气,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殿门忽然被敲响了,李显从沉思中惊醒,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韦香?」李显看着门外站着的人有些惊讶,「我不是让人送你回去了吗?」 韦香手里抱着熟睡的儿子,慢慢走进了房间,「人人都说我是祸水,给你下了迷魂药,要把天下拱手让人。」她颇有些疑惑似的看着他,「这事儿好像除了我,全世界都知道了。」 李显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解释道:「这不是裴炎在旁边,我话赶话就说出来了。」 韦香冷笑一声,「你有什么计划我懒得多问,不过你要是想让我回家,这事儿没商量,我不干。」 第112页 「为什么?」李显苦口婆心地劝,「我特意力排众议为你爹谋到了豫州刺史的职务,为的就是到时候你们娘儿俩可以安安稳稳待在那儿,不必跟着我奔波劳苦,你想想,均州那么远,你哪里吃得了这种苦啊?」 韦香微微横了他一眼,道:「李显你听着,我从来没怕过吃苦,却怕有愧于心,我这次若是回去了,便是临阵脱逃,是懦夫的作为,一辈子都会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我想着我这辈子还很长,不能在这种愧疚之中度过余生,所以我带着李重俊从半路上跳车回来了。」 李显惊讶地看着韦香,他又闻到了那种干净青涩的竹香,这种味道带着一点坚韧的风骨,在一位女子身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在韦香身上,却又让人觉得恰到好处。 「东西收拾好了?」韦香看了一圈四周,见李显点头,她伸手落在把桌上的昨日没看完的话本塞进怀里,抬头道,「那,走吧?」 「你真的想好了吗?这一去就和长安你熟悉的一切告别了。」 韦香忽然笑了起来,将怀里抱着的孩子交到李显手上,让他单手抱着,然后伸手牵住了他,笑道:「当初在父皇那里求娶我的时候,你可没现在这么婆婆妈妈。」 李显低头看了一眼闭着眼睛打着呼噜的儿子,慢慢握紧了韦香的手,嘆息道:「好,我们走。」 等李令月驾车到驿站的时候,驿站中早已经没有了李显等人的身影。薛绍从她身后走了出来,低声道:「先太子李贤传来密信,称已与李敬业联繫,不日将抵达扬州,随时可以开始计划。」 李令月抬手,一只雪白的信鸽乖巧地落在她手背上,瞪着两颗黑豆似的眼睛歪头看着她。 李令月知道这只鸽子的毛病,微微笑着从腰间香囊中取出了几颗瓜子仁放在手心上,那只信鸽便低头啄食起来。 看着这只信鸽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翅膀,李令月忽然就想到了曾经餵养这些鸽子的少女,少女手掌中托着零星的果仁,白鸽纷纷围绕在她身边,扑腾着雪色的翅羽。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少女站在满园的阳光下回头看向她,流丽干净的面庞在光下熠熠生辉。 发髻上碧色的发带被她的动作带起了风,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婉约弧线。少女望着她,慢慢笑了起来,眼睫弯弯,邀请她道: 「公主,要一起来试试看餵鸽子吗?」 李令月掌心的瓜子仁被吃完了,鸽子飞扬而起,只有一根白色的翎羽飘落下来。 白鸽越飞越远,带着少女的气息。 婉儿,你为什么不愿意走?留在长安必然危险重重,我不知道能不能护住你啊!婉儿你究竟知不知道? 李令月闭目嘆息一声,睁眼时一道冷光在眼底稍纵即逝,「好,告诉薛顗,干脆利落一点,须知兵贵神速。」 载着李显与韦香的车马并未到达均州,他们在半路下车,根据安排,坐上了另一辆马车,一路南下,直奔江南而去。 扬州。 江南好,春水碧,画船眠,人似月,花赛雪。 游子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李显推开了一扇院门,门后有一位寡言的老人将他们引到了一扇房门前,老人敲了敲门,「王爷,他们到了。」 李敬业从房门之中走了出来,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茶水早已备下,庐陵王远道而来,先喝杯茶歇歇脚如何?」 李显睁着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看着他,忽然道:「你怎么知道我和太平的计划?」 李敬业好脾气地笑了笑,道:「猜的。」 「猜的?」李显拧起眉头看着他,心头渐渐升起防备,「你怎么猜的?」 李敬业微微笑了起来,开口道:「庐陵王既有疑惑,不如随我一起去看看?」 李显随着他的手臂看向远处被花草半掩着的回廊,白墙青瓦,檐下是一卷卷湘妃竹制成的捲帘,一阵风吹来,捲帘微微晃动,鸟笼中的画眉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想到现在还在他们手里的韦香,李显迈上走廊,打算看看这李敬业究竟在搞什么鬼。 穿过一片树影,视野陡然亮了起来。 沿着回廊走到尽头,是一间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中间坐着一个人,背对着李显。 李显的视线忽然凝住了,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人的背影,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幻觉。 他慢慢从台阶上步下,仿佛害怕惊醒谁似的。 「六哥?」 李贤回过头,氤氲从茶雾蓬勃而起,给稍显憔悴的面庞带上了些许暖意,「七弟,好久不见。」 「你没死?」 李贤将一杯茶推到李显身前,微笑着道:「李敬业奉其祖父李勣之命救了我,又带我来了江南养病。」 「太平知道你没死?」 「她当然知道,」李贤有些费解似的摇了摇头,「连我都不知道丘神勣要杀我,她远在长安,居然就像算到了一般,在丘神勣杀我的前一夜,派李敬业将我救了出去……后来我听说,因为我的死讯,太平设计杀死了周兴?」 李显点了点头。 李贤嘆息一声,「太平比我这个当哥哥的有用。」 「那这一次你把我叫来是……」 李贤抬眼透过薄薄的水雾望向李显,声音细弱而语气果决,「太平曾经寄来书信让我好好养病,不用掺和到你们的事情中去……但我并不想在扬州躲一辈子。」 第113页 「七弟,当初的父皇和母后都错了,他们认为为君者须铁石心肠,不能为外物所迷,我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也这么想,但当我来到这里,看到这么多平民百姓的生活,我才知道他们是错的。」 「我前半生在大明宫中度过,对百姓仅有的认知也不过是《论语》、《孟子》上的寥寥数语,后颠沛流离,一路蹉跎,亲眼见无数贫民无力负担赋税,不得不卖儿卖女,聊充飢肠,战乱之地则血躯遍地,荒野千里,亦有本朝蛀虫,私自扣押军饷军粮,致使民不聊生……」 「我有的时候常常会想,不知道道生如今是不是已经投胎了,他出生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可我每到一个地方,所见惨像不可用语言描述……只是稍微想一想道生要出生在这种地方,也要受这样的苦,我便觉得心痛难当,他当年跟着我没享福,如今我想让他生活得好一些……」 李贤慢慢握住了李显的双手,指尖冰冷如铁,却带着隐约的颤抖,「我病入膏肓,自知时日无多,还想在死之前,能为你们和这些百姓做些什么。」他伸手拨开了李显额头前的一缕头发,柔声道:「七弟,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好皇帝的。」 「六哥……」 「我心意已决,七弟,这可能是六哥最后能为你们做的了。」 唐中宗李显被流放均州,武曌扶李旦上位,称唐睿宗,在光宅元年期间,迁都洛阳。 李旦性情软弱,几乎日日待在寝殿,醉心诗书,已经好几日不曾上朝了,等那些老臣好不容易将他从寝殿之中拖出来,摁在龙椅上,他却又神思不属,常常顾左右而言其他。 要不是不声不响,低头把玩着自己的龙袍袖子,就是不紧不慢,左一句听母后的,右一句此事等母后决断。 仿佛是个没骨气的武氏傀儡。 武曌利用李旦的软弱,硬生生在李氏朝堂之上,扶持出一棵刻着武字的连天大树,所有臣子无一不笼罩在武氏阴影之下。 无数老臣老泪纵横,仰天长嘆,其中之一便是当初力图推走李显的裴炎。 他悔不当初,日日以泪洗面,然后在某一天,他听说武太后要游玩龙门,决定用武力挟持武曌,逼她还政于李旦。 但就在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的那个晚上,他的府上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她带着黑色的兜帽敲了敲他的房门,张口喝道: 「裴大人,劫持皇室中人,你好大的胆子。」 裴炎一惊,他怔怔看着眼前人伸手扯下兜帽,露出一张与当今武太后极其相似的脸庞。 李令月抬头直视着裴炎,胸有成竹地微微笑了起来。 第64章 一直到多年之后,人们都难以忘记那一场战争。 当初英国公李勣之孙李敬业从江南揭竿而起,以故去太子李贤的名义,从扬州开始,一路北上打向洛州。 与他遥相呼应的是另一路军士,他们来自琅琊王李沖麾下,带着先帝高宗的遗旨,自博州而起,兵分两路,一头接应李敬业,另一头直奔洛阳。 李显端坐帐中,身边坐着稍有病色的李贤,时隔多年,他们二人终于像小时候约定的那样—— 以后你做了皇帝,要封我做大将军的。 一位乐此不疲地看着沙盘,另一位则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前者的命令。 后来有人曾经说起过这一段往事,双眼闪闪。天才一般的将领与一位百分百信任他的君主,二者焕发出来的光彩能让整座洛阳城为之震动。 但若当时有人展开地图,纵观军队行进路线的话,也许会隐隐发觉在这两队声势浩大的军队之下,还有一把利刃隐藏其中,它运筹帷幄,如有神助一般预料到了所有可能发生的对抗,并藉此得出最为简便高效的应对之法。 也许也没人想得到,这把隐藏其中的利刃正是当时最为显赫的太平公主李令月。 两队军队保持了高度的自觉性,一路对所有财宝视而不见,一路以闪电般的速度前进,像一支发射出去的箭矢,直直插向洛阳腹地。 洛阳城已经乱了,所有人都慌慌张张地看向远方,仿佛那里随时有可能出现一队铁骑,带着先帝遗旨踏平洛阳。 上官婉儿穿过紧张莫名的宫人慢慢敲了敲殿门,殿内武曌的声音尚算平静。 「进来。」 她低着头慢慢走了进去,拱手而立,「参见太后。」 「听说已经有军队打到了洛阳城十里之外?」 「回禀太后,李敬业率军攻打润城,配合崤山叛军一起将曲阿令尹元贞杀死,往这边来了。」 「依你看,如今我应当如何做?」 「依婉儿看,太后应当退出洛阳城,再议后事。」 「哦?」武曌想了想,「既然如此,婉儿,哀家要前往润城。」 上官婉儿猛然仰头,「太后娘娘,此事不妥。」 武曌居高临下望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些让人说不出来的东西。 「婉儿,哀家的命令你也不听了?」 上官婉儿低下头道:「婉儿谨遵太后懿旨。」 她走出殿门的一瞬间,抬头见到关林恭的身影。上官婉儿并没有多做注意,微微点了一下头之后,便急匆匆而去。 上官婉儿不知道武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当她看到武曌那一抹阴森森的笑意时,心里猛然升上一股寒气, 第114页 她没有时间多耽搁,立刻回殿放出了一只白鸽,白鸽振翅而去,正好从武曌寝殿的上方停下,它收起翅膀,小脑袋左右转了转,似乎在寻找准确的方向似的,下方隐约有人声穿过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传出来。 「太后,您是……怀疑上官大人?」这是关林恭的声音。 「哀家并不想怀疑婉儿,她是我手底下最好用的女官,」武曌的声音也低低传来,「可是这次对方每次都能快一步预测到哀家的布置,这让哀家不得不怀疑身边出现了细作。」 「上官大人方才的情状似乎并不像是细作……」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武曌感嘆一声后,低声道,「方才哀家已经向身边的好几个女官抛去了烟雾弹,关大人,你也都听到了,到时候哪边出现了问题,不必请示直接杀了对应的女官。哀家不需要吃里扒外的东西。」 关林恭平稳的声音响起。 「是,臣领旨。」 白鸽似乎终于休息够了,它找准了方向,拍着翅膀一路飞向远方。 路过繁华热闹的洛阳城,经过战场上的赤山黑水,它俯冲下去,停在了某个大帐之前的十字木桿上。 李贤伸手拂开大帐门帘,低声提醒门外的军士,「阿显方才刚刚睡下,你们别去吵醒他。」 几位军士总算舒了一口气,点头道:「放心吧殿下,我们知道的。」 李贤便笑了笑,本想离开的时候,莫名其妙就随意抬头看了一眼帐子前的十字木架。 待他看见那只白鸽时,忽然怔了怔,自言自语道:「太平怎么这个时候传消息?」他慢慢走向白鸽,取下了信筒之中的密信,密信的内容很简单,但却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要去润城。 李贤微微皱起了眉,信笺上的字迹刚劲又不失秀美,并非来自太平,那么这封信会来自于哪里?他又是否可以相信这封信笺之上的内容? 他慢慢转过头,将视线轻轻投向了远处隐约的灰白色城门轮廓。 那是润城城门。 上官婉儿跟着武曌的车辇一路朝着润城而去,后面遥遥出现了另一辆马车,青铜铃声阵阵。 上官婉儿收回视线,武曌带她来润城之前,突发奇想,又派人将李令月接来跟着一块儿去润城,这很不对劲。 她敏感地感觉到,这一次润城之旅恐怕不会像她想的那样容易。 但她别无选择。 润城。 众人慢慢登上润城城门,城门很高,极目远望时甚至可以看到远处隐约支起的帐篷和篝火。 武曌端着袖子,腰背笔直地站在城门之上,身后是煌煌灯火,宛如万千星辰。 不断有信鸽从远方而来,带来了或好或差的消息,她面无表情地读完,随后将之随手扔在了地上,仿佛那不是什么重要的军机密闻,而是她平日随意练字时的废弃稿纸。 四周一片安静,不知道为什么,上官婉儿心头忽然爆发出一股深重的不安感。 李令月一到润城,立刻被关进了城门之中的一个小房间里,武曌派了好几个人守在门口,随后抬眼看了一眼她,忽然道:「婉儿,你跟在哀家身边。」 现在,她站在武曌侧后方的阴影之中,心脏越跳越急,冷汗一下子就从背后洇出来了。 忽然,旁边发出了一声极为尖利的金属摩擦声。上官婉儿猛地抬眼看去,只见武曌之前设置在身边的计时水漏已经走到头了。 铜制的平衡槓滑下,指针端端正正指在了戌时的位置上,一滴水掉落在铜钢之中,溅起了一朵小小的水花。 上官婉儿额头上的一滴冷汗顺着脸颊一路滑到了尖尖的下巴上,几乎与这滴水同时掉落下去,在石板上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她已经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戌时已到,可远处仍旧安安静静,没有任何骑兵挥动着旗帜来此。 武曌看了一眼铜制水槽,随后转头与上官婉儿对视了一眼。 上官婉儿忽然明白过来,她闭了闭眼睛,扑倒跪在武曌脚边,她没有说话。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她撑在地上的手微微发着抖,连带着呼吸也颤抖了起来,但她依旧一言不发。 武曌终于开口了,她并没有疾言厉色地质问上官婉儿为何要背叛她,声音甚至称得上轻柔,「我自问一直待你不薄,之前我下达的指令总是慢了一步,我怀疑了许多其他的人,总是不肯怀疑到你头上,你祖父上官仪当初背叛我,劝先帝废掉我的后位……我以为你在我身边长大,不会步你祖父的后尘,没想到,原是我错付了。」 上官婉儿无话可说。 她知道武曌派下的指令其实是李令月提前预料到的,但现在她不可能把李令月拉进来,她只能把全部罪责担下来。 武曌低头看着上官婉儿的后脑勺,眼睛里说不出来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结束了,上官婉儿,这件事情结束了。」她退了一步,抬手。 几个军士立刻上前,将上官婉儿的两只手绑缚起来,他们把绳子高高抛过木架,几个人拉住绳子,将她慢慢吊在木架上。 上官婉儿双腿悬空在城门之上,全靠双手上的麻绳吊着身子。 「哀家要让所有人看清楚,背叛哀家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后果!」武曌扭头看向拿着斧头的一名军士,「斩断麻绳。」 第115页 一阵微凉的夜风拂来,吹起上官婉儿发髻上落下的几缕发丝,她深深呼吸了一下这夜晚清凉的空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母后不要!」 李令月的声音忽然传来,她从窗子的缝隙之中震惊地看着那一席淡绿色身影,那身影那么脆弱,仿佛只是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走。 武曌微微皱了皱眉,看向趴在窗棂之上的女儿,她第一次从李令月的脸上清楚地读出了惊慌的意味。顿了顿,武曌道:「太平,回去。」 李令月不肯,她执着地不顾形象趴在窗棂上,大声道:「母后不要杀婉儿!她不会背叛您的!」 武曌冷着脸,再次重复了一遍,「回去。」 李令月道:「不是,不是婉儿传递的信息……」 「公主!」上官婉儿忽然开口,她的声音清晰地从高处的狂风之中传递而来,「回去。」 李令月看向上官婉儿,只见她端丽的面庞上缓缓现出了一副温柔缱绻的笑容,她几乎是在劝哄着说:「公主,别看,回去吧。」 李令月的胸腔急速起伏着,她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士兵拿着斧头走到了麻绳边。 士兵高高举起了斧头,锋利的边沿在烛火下闪现了一丝残忍的微光。 几个力气大的婆子环着李令月的腰,把她往后拖。 上官婉儿的身影在她的视线中消失了。 李令月忽然尖叫了一声,扬手打在了一个婆子的脸上,扑到了窗前。 「不!母后!是我……」李令月大声尖叫道。 斧头在她的喊叫声中砸下。 那一瞬间,时间似乎寸寸放慢了,李令月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斧头下坠的每一秒。 「不要——!」 第65章 一支箭从远处飞射而出,直直从那举着斧头的士兵咽喉处贯入。 那个士兵被箭矢的力道带着向前走了半步,斧头从他手中无力滑下,擦着麻绳的边哐当掉在了地上。 第一箭仿佛是一个信号,在其后,无数箭矢宛如飞虫一般压境而来。 武曌猛地看向不远处。 喊杀声由远及近,明亮的火把擎在每一个骑兵手里,他们背对着落日的余晖飞速而来。 为首者在城门之下,扯下了自己的兜帽。 李贤骑在马上,不闪不避地仰头看着城头之上端庄威严的母亲。 仿佛多年之前,他带着士兵闯入大明宫之中那样。 「母后,」他轻声打了一个招呼,「好久不见。」 城门之上的众人,在看到李贤的面容时,不由得悚然一惊,一时间,所有目光若有似无地放在了武曌身上。 武曌皱着眉看着李贤,似乎想在昏暗的光线中认出自己的亲生儿子。 李贤从袖中拿出一卷金色的圣旨,扬声道:「上面的人听着!这是先帝旨意,还不打开城门,迎接先帝遗旨?」 黑压压的黑甲骑兵横刀立马围簇在他身后,带着极强的威压感。 李贤再次开口道:「母后!不要执迷不悟!」 武曌闭了闭眼睛,缓缓脱力坐在地上。 关林恭静静看着这一幕,深深看了武曌一眼,随后抬手道:「开城门,迎接圣旨!」 那些士兵惊讶地彼此对视了一眼,终于有人急匆匆跑下城门,抽出门闩,慢慢推开了厚重的城门。 城门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吱扭声。 李贤手里握着□□,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城门上颓丧的武曌。 黑沉沉的城门洞开,李贤长长吐出一口气,回头爽朗一笑,对着那些精锐骑兵道:「走!进城!」 他一只手举着金黄色的圣旨,另一只手提着□□,一夹马腹,缓缓进城。 一滴水忽然掉落在他的鼻尖。 李贤勒住了缰绳,伸手抹了一把鼻尖的水。 下雨了? 他慢慢抬头看去,只见被吊在城门之上的上官婉儿垂眸看着他。 双眼蓄满了清澈的泪水。 李贤忽然恍然大悟,他微笑着看她,用口型道:「原来是你啊。」 上官婉儿闭上了眼睛。 李贤笑了起来,一扬马鞭,如同一支一往无前的箭矢,冲进了城门。 身后所有的精锐跟着一起入了城门。 就在最后一名士兵走进了城门的一瞬间,城门之后忽然传来的马蹄声。 一群鬼魅一般的士兵忽然出现在城门口,他们冷冷注视着进入城门的李贤一行人。 动作快得那样猝不及防。 一支燃烧着的火摺子忽然从城门之上掉落下去,火苗触到了浇在地上的火油,轰的一下燃烧起来。 李贤身后的所有骑兵一下子乱了手脚,他们纷纷离开李贤,跑向城门,却被早已等在门外的士兵击杀。 李贤没有跟上去,他只是很悲哀地看着高高站在城门之上的武曌。 武曌面无表情看着城门下的儿子,缓缓拉开了手里的弓。 「母后!」他叫道。 「你不是我儿子,」武曌扬声道,「我儿子早就死在了巴州。」 箭矢脱弓而出,狠狠扎进了李贤的胸口之中。 武曌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你不过是李敬业找来的一个冒牌货而已,也想冒充真正的凤子龙孙?」 李贤仿佛听到了武曌的话,他无奈地笑了笑,血沫不断从他的嘴里涌出来。 第116页 他费劲地从衣领里掏出一支信号筒,扯开了引线,一枚信号弹咻得一声飞上云霄。 李令月被关在房间里,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正当她咬牙想沖开包围圈,打开房门时,忽然听到了一声尖锐的鸣笛声。 她大惊失色,转头跑到窗边几乎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去。 只见一条长长的烟火拖着尾巴飞入云霄,然后炸开金色的光芒。 李令月忽然失去了站立的力气,她知道这个信号代表着什么。 ——快跑,不要回头。 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烟火而去,包括远处站在帐篷边的薛顗和李沖。 他们乌黑深邃的双眼中闪过金色的流光,随后对视一眼彼此。 「撤。」 所有士兵早已整装待发,李沖背起被下了药,睡得黑沉对外界毫无所觉的李显,跑出了帐篷,看着薛顗道:「立刻撤出润城!」 薛顗点头翻身上马,脑海之中忽然闪过上午李贤闯入他们帐篷时的表情。 李贤镇定地看着薛顗他们,轻声道:「我们的后路被切了。」 薛顗大吃一惊,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李贤拿出一张血书,展开搁在了桌子上,「母后把守在边疆的黑齿常之叫了回来,围剿了崤山,这是最后一名崤山兄弟送来的血书。」 「黑齿常之?他会答应武太后?他疯了?不怕突厥忽然进攻吗?」李冲倒吸一口冷气。 「恐怕武太后与突厥私下有所约定……而我们并不知道,这才没料到黑齿常之的出现。」 「崤山兄弟人呢?我得问问他是不是真的看见黑齿常之了。」 「死了,失血过多,提着一口气骑马赶来的。刚把血书交给我,人就闭眼了。」 薛顗慢慢闭上了眼睛,「崤山出事了,我们必须杀入润城,否则补给不足,我们不战而败。」 「但我刚刚接到洛阳传来的消息,」李贤轻轻嘆息一声,「润城出事了。」 李沖皱紧了眉,「谁说的?太平?」 「不是,」李贤摇了摇头,「字迹不像是太平的。」 「说不定是诈我们的。」薛顗慢慢道,「说不定是空城计,我们吓破了胆子往回跑,刚好逃入黑齿常之那里。」 「但若真的有埋伏呢?」李贤缓缓抬起眉毛,看着他们,「我们只能祈求侥幸了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们怎么办?」 「我带兵去润城,若是润城空虚,那最好……」李贤斟酌着道,「若是润城出事了,你们立即分散队伍,声东击西穿过崤山。」 「殿下,这太危险了。」薛顗道,「微臣愿意替您前去。」 李贤摇了摇头,「为了让人信服我等出兵正当,一直是我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若是我没有在润城出面,母后必定会更加小心搜查,若是届时搜到李显,那我们所有的谋划都要功亏一篑。」他顿了顿,又道:「如果我死在了润城,你们四散而逃,在母后看来便是群龙无首之徒,搜查起来便不会那样严格,你们就还有逃出去的机会。」 「记住,无论如何,必须先把阿显送出去,绝不能被母后抓住。」 薛顗立马回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天际已经完全黑沉下去,那金色的惊艷花火已经消失无踪了。 七日后,远处传来消息,琅琊王李沖在武水县死。 不久,李敬业被黑齿常之擒获,斩首而死。 噩耗一个接着一个传来,薛顗到最后几乎已经麻木了,他带着李显沿小路躲过黑齿常之设置的关卡。 一路还算有惊无险。 但连日的奔波让李显骤然染上了风寒,到最后,人已经没有力气往前走了。 李显双唇干燥,脸颊通红,眼前天旋地转,总也看不清楚前路,脚下被一根树枝绊了一下,差点一头栽进了河水之中,幸好在最后一秒,薛顗抓住了他的手把他使劲拉了回来。 李显摔在了地上,眼神微微有些涣散。 薛顗伸手碰了一下李显的额头,被他额头上的温度烫了一下。 「殿下,您烧得太厉害了,必须得吃药。」 李显摇头,即使是病得极其难受,他也依然知道现在绝对不是看病的好时候,「不行,现在外面风声紧,药房肯定是抓得最严,太危险了。」 薛顗沉思片刻,抬头道:「殿下,您在这儿等着,臣有办法。」 李显抓住了起身欲走的薛顗,艰难开口道:「不行,你是自寻死路。」 薛顗垂眸笑了一下,走到河边,摘下身上的水壶,在河里装满清水后,搁在了李显手边,轻声道:「殿下,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您与臣不同,您得留着命拨乱反正,夺回李氏政权,救下大唐李氏宗室。」 「六哥走了,你也要走,留我一个人与母后争斗,还要在这里跟我讲大道理。」李显喘着气,恨恨道,「我算什么国君?」 薛顗微微抬高了声音,「殿下,先帝临终前曾亲手将这大唐江山交在了您的手里,您是正统大唐天子,是这天下三百六十州郡的真正主人,您是我们的君主,当之无愧。」 李显直视着薛顗,薛顗毫不回避,直到李显慢慢放开了抓住他的手。 「薛顗,你一定要回来。」李显忽然道。 薛顗点头,「殿下,臣遵旨。」 第117页 薛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李显躺在原地等着,等到日过中天。等到晚霞满目,等到华灯初上,等到月牙升起。 一个身影慢慢走了过来,脚步轻轻。 李显骤然睁开眼,试探道:「薛顗?」 来人没有说话。 李显挣扎着坐起身来,紧紧盯着慢慢走近的人。 月光缓缓洒下,照亮了越来越近的面容—— 李显缓缓瞪大了眼睛,「韦香?你怎么在这儿?」 「殿下,薛大人被抓了。」韦香走到李显面前,递给他装满浓黑药汁的葫芦,冷酷地说下去,「他已经给我们安排好了离开的路线,时间很紧迫,你得快一点恢复力气。」 李显深深看了韦香一眼,随后仰头将苦涩的药汁全部吞下。 来时风光无限,去时丧家之犬。 第66章 太平公主李令月忽然不见了。 最先发现公主不在房间里的是一位送饭的嬷嬷,她用钥匙打开锁推开房门后,却只见门后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窗户大开。 她冲到窗户前往下望去,只见一段段白色丝绸打结系成了一条长绳一路垂到了地面,李令月必定是趁昨日大家熟睡之际,从窗户前逃走了。 嬷嬷知道这件事情非同寻常,立刻禀报了武曌,彼时上官婉儿因为已经在细作事件之中洗脱了嫌疑,武曌好一番补偿之后,她的地位不降反升,成为武曌身边唯一一位可以代替她撰写圣旨之人。 嬷嬷进来时,上官婉儿正在拟写查抄薛家的圣旨,闻言她的笔微微顿住了。 武曌挥退嬷嬷,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 上官婉儿收回分散的注意力,重新提笔沾了沾墨汁,下笔如行云流水,笔锋横钩竖划皆带着一丝锐气。 「婉儿,你说太平会去哪儿?」 武曌忽然出声问道,她紧紧盯着上官婉儿的表情,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些什么。 上官婉儿不为所动,手中的笔连一丝停顿都没有。 「太后娘娘,仅凭公主一人,一个晚上她绝走不了多远,您现在应当迅速派人在附近寻找。」 武曌摇了摇头,嘆息道:「女儿大了不由娘啊!」 上官婉儿吹了吹墨迹,待字迹干了,便伸手将圣旨捲起来,搁在桌案一边,又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略略思索了一下,再次静静书写起来。 她当然知道李令月去了哪里,因为昨夜就是她为李令月打开的城门,递的缰绳。 上官婉儿下笔如风,思绪却已经飘到了昨日下午。 她在经过李令月的房门时,忽然被她叫住了。 「婉儿,你当初给我的承诺还有用吗?」李令月低低的声音传出来。 上官婉儿停住了脚步,沉吟片刻后,问道:「跟薛绍有关吗?」 过了好一会儿,李令月才回答道:「是,我得去救他,如果我被困在这里,母后一定会杀了他的。」 上官婉儿几不可闻地嘆息了一声,「我明白了,公主,我答应你。」 「你能帮我拿到钥匙吗?」 「不能,」上官婉儿仔细思量了一会儿,「钥匙一直被嬷嬷贴身放着,我没有近身的机会。」 「好,我的窗户正对城门之外,今夜我会从那里逃出去,今夜丑时请你替我打开城门放我进来,另外,再借我一匹马。」 上官婉儿定定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似乎能够透过密封的门扉看到站在门后的李令月。 「值得吗?此举无异于公然与太后叫板,您就算救出了薛绍,自己恐怕也要搭进去了。」 门内,李令月望着门上印出的上官婉儿的身影,微微笑了笑,道:「婉儿,我已经想好了,你只要帮我这一次……也许将来我也没有求你的机会了。」 上官婉儿闭上眼睛,拼命压住心中翻涌的情绪,「好,我答应你。」 思绪翻涌间,又是一篇极其漂亮的檄文出现,上官婉儿搁下笔,忽然耳畔好似听见了飞鸟扑动翅膀的声音。 她下意识向着窗户望去,却只见到一片大白的天光。 李令月伸手,一只信鸽乖巧地落在了她的手指上。 信筒里塞了一卷书信,来自宰相裴炎。 信中的内容很简短,只说今夜子时,薛绍会被一辆青顶小轿送出洛阳城,请公主注意。 李令月松了一口气,心里不由庆幸自己当时做好了退路,与裴炎搭上线,在此时能够将薛绍救出来。 等她救出薛绍,立刻动用当初埋下的暗线,一同前往南疆。 这条路她已经全部铺好了,只要薛绍一出现,他们就可以立刻离开这里,也许以后还能再与兄长谋划将来之事。 无论如何,只要他们还活着。 裴炎在收到了太平公主的密信之后,第一时间下令把薛绍从天牢里捞出来。 他穿梭在天牢的密道里,拿着钥匙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但脚步却越来越快,越来越迅捷,到最后几乎是小跑了起来。 裴炎跑到薛绍的牢门前,看着牢内颀长清瘦的身影,长长舒了一口气,扬声喊道:「薛公子,你快点跟我出去。」 那个年轻人闻言回过头来。 子时将近,李令月抓着缰绳的手越来越紧,她望着城门,心情有些激动,恨不得立刻见到薛绍。洛阳城门早已经打点好了,只有寥寥几名士兵在门口打着哈欠,视线穿过高高的城门,还能看到高耸的观星台,远处深蓝天空的点点星子和一弯月亮。 第118页 这是一个极好的天气,也是一个极好的兆头。李令月心想。 更夫敲着小锣走过。 子时已到。 一顶青呢小轿按时来到了城门前,那几名士兵只是掀开了眼皮略微看看,又很快闭上了眼睛。 轿子一路畅通无阻地通过城门,按照李令月之前的指示,一路朝西边而去。 李令月不远不近地跟着,可是没来由地,心里忽然一跳。 远处清幽冷清的月光轻轻地洒下来,这条小路像是被铺上了一片石灰粉,把一切弄得惨白又诡谲。 气氛变得阴沉沉的,李令月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似乎脑袋里有什么莫名的东西在催促着她。 「薛绍!」李令月忽然大声叫了一句。 她叫出声来后忽然一惊,懊恼了一下,这里离城门不远,公然叫朝廷钦犯的姓名,她真是昏了头。 前方那顶小轿忽然停住了,一个清瘦的人影下了轿,侧身看向她,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蔓延到了李令月的脚下。 李令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下了马朝他走去,脚步由慢变快,最后几乎是逆着风朝着他奔去。 忽然间,仿佛天地骤然暗了下来,唯一的光点出现在一名轿夫的手中,他手里的冷光闪彻天地,朝着毫无防备的薛绍而去。 李令月蓦然睁大了眼睛。 白光一闪而过,没入薛绍后心处,接着就是刺目的红光四溅开来。 「不!——」李令月大声喊道。 轿夫拔出匕首,被这一变故惊呆了的其他轿夫尖叫着四散而去,薛绍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 拿着匕首的轿夫冷然一笑,挥着刀刃从薛绍的咽喉处抹过。 温热的鲜血喷射得很高,李令月的瞳孔放大了。 她扑到薛绍身边,手忙脚乱地用手捂住他的脖颈,「薛绍,薛绍你会没事的……」 黏腻浓稠的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滑落出去,滴落在洁白的地面上。 薛绍的视线开始涣散,只能费力地朝李令月笑了笑,声带已经被割破了,发不出声音,于是他张了张口,用口型说:「别哭。」 他缓缓伸出沾满鲜血的手。 他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了李令月布满泪水的脸颊,就已经无力地滑落下去。 李令月抓住了薛绍的手腕,将他的手凑到了自己的脸颊上,「薛绍,不要,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她一瞬间泪如泉涌。 薛绍睁着眼睛,身体却已经慢慢冰凉了下去。 他直视着天空,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似乎只是想无奈地笑一下。 怀里的身体再也没有温度,也没有了声响,他将永远安静,永远沉默。 李令月擦了一把眼睛,缓缓伸手合上了薛绍的眼睛,抬头看向那名轿夫。 「是谁?」 轿夫微微嘆息了一声,轻声道:「千金公主。」 「千金公主?」李令月苦涩地笑了笑,「我又哪里惹到了她?」 「不是您,公主,当初薛家薛顗坏了千金公主的好事,之后还大言不惭,私底下给千金公主使了不少绊子,薛顗死期已近,千金公主便命我亲自杀了薛绍,以解心头之恨。」 李令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出来的时候都带着颤抖的意味。 「自裁吧。」李令月轻声道,「否则,我会亲手活剐了你。」 轿夫将匕首捅进了自己的咽喉里,热血溅了李令月一身。 她低下头,抱着薛绍的尸体,无声地哭了起来。 武曌拆下信筒,读完了信纸后,将信凑到蜡烛的火光之上,那张薄薄的信纸瞬间被点燃,明明灭灭的火光暗下去了,她拍了拍手,将手中的轻灰弹进铜盆。 她脸色好看了些,甚至还微微带了笑,忽然对着上官婉儿道:「太平找到了。」 上官婉儿一惊,手里的笔一瞬间划出了界限,墨汁慢慢晕开,这篇文章被这一笔毁掉了。 武曌没有多加理会上官婉儿的失态,而是点着头有些满意似的道:「人在洛阳城外,很安全。」 上官婉儿盯着武曌唇边的笑意,背上莫名出现了细微的冷汗。 「既然这边的事务也基本上已经结束了,」武曌拔下发髻上的金簪,一头乌黑的头发散落下来披在了她的肩背上,「我们也不日就启程回洛阳吧。」 第67章 天牢之中,一位年轻的公子垂首坐在角落里。 牢外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他抬起头来,只见一位头戴黑色兜帽的人慢慢踱步而入,行走间,偶尔在披风下,有丝绸中隐隐的流光闪动。 来人走到牢门前,伸手摘下兜帽。 「儿子,爹来送你最后一程。」 薛顗看着冯小宝,竟忽然无言以对,他淡淡移开了视线,「少说风凉话。」 「千金公主今日本来也想来,被我在天牢门口拦下了。」冯小宝将怀里的酒壶拿出来,朝他使了一个眼色,「喝酒吗?」 「什么酒?」薛顗微微坐正了身子,伸着脖子看了一眼。 「明月亲手所酿的梨花春,千金难换。」冯小宝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扬眉道,「要试试吗?」 薛顗站起身来,囚服稍微有些脏,但人好歹看上去还算精神。 他盘腿坐下,与冯小宝隔着牢门对饮。 第119页 一杯清酒下肚,薛顗受用地眯了眯眼睛,笑道:「好酒啊!」 冯小宝撑着下巴看他,冷不丁忽然道:「薛顗,你明天就要死了。」 薛顗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呛得他连连咳嗽,憋得脸都红了。 半晌,薛顗平复了呼吸,这才抬起头来道:「你以后在别人面前这样说话,几个脑袋都不够人家砍的。」 冯小宝无辜地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可能吧,反正我也不怎么跟别人说话。」 薛顗忽然觉得自己手中的梨花春都不香了,面对着倒尽了自己胃口还对此一无所知的罪魁祸首,他保持了一个贵公子最后坚持的气度。 「明天死就死吧,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冯小宝垂下眼睛略微思量了一下,抬眼认真地看着他道:「你为什么觉得你十八年后依然是好汉,而不是好女或者动物呢?你有证据证明这一点吗?还是说有什么方法可以确定呢?」 薛顗深深看了冯小宝一眼,随后抬起手指着牢门外,冷静道:「出去。」 冯小宝挠了挠头,「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没有错,是我错了,我错得离谱,居然还以为你这傢伙在我死之前能说两句好话。」薛顗嘆了口气,「你再不走,我怕我活不到明日上刑场,就先被你气死了。」 冯小宝无奈地起身,快出门时,身后忽然又传来了薛顗的声音。 「明日不必来刑场送我……我不想见你。」 冯小宝回过身,点头道:「放心吧,我不会去的。」 薛顗看着冯小宝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咬了咬牙,恨恨道:「说话真是没一句能听的。」 但转念一想,自己明日受凌迟之刑,据说得流满地的血才能死透…… 疼不疼的另说,血次呼啦的那也太难看了。 不知道会不会吓到明月楼的香香姑娘、阿欢姑娘、浅浅姑娘……如果她们会来送他的话。 真是不明白,薛顗感嘆地仰头喝下最后一杯酒,为什么人们总是在折磨同类的事情上有着那么多创意,那么多奇思妙想。 冯小宝弯腰踏出了天牢大门,千金公主的车驾已经回去了,他微微松了口气。 袖子里叮噹一声响,冯小宝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琉璃瓶,顺手提在了眼前,月光下,瓶中闪着青色的微光,如同呼吸一般起起伏伏。 他嘆了口气,又把瓶子塞进袖子里,拖着脚步慢慢往前走着,就在此时,一阵笛声忽然从远处飘扬而来。 玉笛声阵阵,如同清泉流淌,静谧清幽。 冯小宝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天牢之中,薛顗手中的酒杯落在了地面上,咕噜噜滚远了。他抬头从小窗往外看去,窗外月光融融,如同轻雾薄纱,将一切事物蒙上了一层飘渺的温柔意味。 他嘆息一声,随后还是微微笑了起来。 「……终究是要还给人家的。」 大明宫中,尊贵的公主豁然立起,她一把推开殿门。 上官婉儿横坐在观星台的栏杆上,背对着远处璀璨的繁星与浩渺的灯火,垂着眼睛神情温柔地吹奏着这支曲子。 等她听见脚步声,便慢慢把手中的笛子放下,望着不远处的李令月道:「公主。」 李令月走近她,「方才的曲子是你吹奏的?」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将笛子交到了李令月手中,轻声道:「如果您想学,我可以教您。」 「那年,我在城外凌霄台上听到的那只曲子……」李令月抚摸着那支冰凉的玉笛,心里忽的一跳,「也是你吹的吗?」 上官婉儿跳下栏杆,直视着李令月。 「公主,你还记得那段时间我跟您说,以后不想再见您之类的事情吗?」 李令月呼出一口气,「记得,当时你还不肯告诉我原因。」 「现在我可以告诉您了,」上官婉儿垂眼看着李令月手中的玉笛,「公主,我喜欢您。」 「什么?」 「我喜欢您,或者说,我爱您。」 「婉儿,」李令月的神情有些错愕,不可置信一般看着她,「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上官婉儿慢慢与李令月擦肩而过,眉眼间带着些悲伤,「公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我的梦,甚至我的笔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描摹你。」 「公主,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说到这里,上官婉儿几乎有些绝望,面对李令月,她就变得笨嘴拙舌起来,根本说不出那些漂亮话,除了反覆强调自己的喜欢之外,真的毫无办法。 「可是你怎么能喜欢我呢?」李令月皱紧了眉头,回身看着上官婉儿道,「我们皆为女子,我们之间怎么能有爱呢?」 上官婉儿嘆息一声,她忽然转过身来,双手捧住了李令月的脸。 李令月的瞳孔瞬间放大了。 唇上的触感如此清晰,眼前的画面又是如此荒谬。 手中的玉笛骤然坠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二人均是一愣。 李令月一把推开了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踉跄着后退,低着头时,眼底划过一丝苦涩。 「你疯了?」李令月觉得今天晚上,她与上官婉儿必定有一个人已经疯了。 不,就算再疯狂的梦都没有眼前这一幕来得荒唐! 第120页 「我没疯,」上官婉儿目光灼灼看向李令月,「我只是想告诉您,我对您的喜欢一直是这样的,我曾经无数次嫉妒薛绍,嫉妒他能光明正大地拥抱着您,能和您做尽这天下有情之事,也仇恨自己,恨自己身为女儿身,所以连竞争的资格都要被抹消。」 「听闻薛绍死了的消息时,我竟然觉得庆幸,」上官婉儿的眼眶微微泛红,急忙别过头去,「明明……明明就算他死了,我也不能拥有您,在您难过至极的时候,我居然会觉得快乐……我为这种卑鄙且下流的心情感到惭愧。」 「我已经忍不住了,公主,所以我在这里等您,想把一切告诉您。」上官婉儿轻轻屏住了呼吸,正视着李令月的双眼,「我也在等您的答覆,一个让我彻底死心的答覆。」 「婉儿,」李令月摇着头,避开了上官婉儿的眼神,「不,你不可以喜欢我。」 上官婉儿轻轻呼出了那一口气,灵魂高高升起,俯视着她的罪恶。 「好,我明白了。」 「婉儿,」李令月声音有些颤抖,「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吧。」 「好,我明白了。」 「婉儿,我,我不能……」 「我明白的,公主,您不用解释。」上官婉儿微微笑着安抚道,「您把今夜的事情都忘了吧,这些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了。」 上官婉儿用余光瞥了一眼碎了一地的玉笛,转身离开了。 李令月在原地站了许久,她看着上官婉儿的身影越来越远,恍惚间觉得这一刻似曾相识。 她慢慢捂住脸,蹲下身去,「怎么会这样?这一切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一阵风吹来,李令月放下手,视线凝在了脚边的的玉笛碎片上。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将碎片一块块拾起来用手帕包好。 等所有的的碎片都被她捡起来之后,李令月如梦初醒,近乎惊慌地看着手里的碎片,举起手想要扔出去。 但在放手的最后一刻,她犹豫了,指尖微微颤抖了起来,仿佛握在她手里的不是玉笛,而是一块儿尖利的刀刃,一块儿狠狠刺穿了她的手,但她又捨不得扔的刀刃。 第68章 三年后的一个清晨,一位女子提着灯盏,站在明堂门口。 这名女子身上穿着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直裾深衣,腰挂白玉,衣摆袖口均用银线绣着各色香草花鸟。她手里提着的灯盏上画着九天星图,对应天上二十八星宿,但这盏古怪的灯里闪着的不是平常的烛火红光,而是泛着幽幽的青光,这光闪烁间已经快要灭了,只有一缕微光在风中摇晃。 明明身着异服,举动也很古怪,站在明堂前的女子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所有人从她身边走过,仿佛根本没见到她似的与她擦肩而过,没有分给她一丝目光。 冯小宝打着哈欠走出来,看见女子的一瞬间愣了一下。 「到时间了。」女子说。 冯小宝微微皱了皱眉头,又从袖子里拎出琉璃瓶,琉璃瓶里的幽光和女子手中的灯盏一般,已经黯淡下去,几乎不再闪光。 「行,我今晚就走。」冯小宝回身打算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站住了脚步,回头道,「哦对了,我好像,遇见了一个可能可以拿走天枢的人。」 闻言,女子的眼神里忽然闪过一丝暗光。 当天夜里,上官婉儿孤身入殿,抬头见武曌坐在案后,手边放着一张已经拆开的信件,身后是两盏缠枝宫灯,灯火明灭间,她的表情有些不可捉摸。 「参见太后娘娘。」上官婉儿俯身而拜。 「免礼平身。」武曌冲着她招了招手,「这是明崇俨寄来的信,你拿去看看。」 上官婉儿上前,轻轻抖开信纸,一目十行地读完。 明崇俨的书信很简单,总结起来不过一句话:天枢的具体位置已经找到了。但上官婉儿在看到最后一页时,眉头稍稍皱紧了。 「此行太平公主必须前往?」上官婉儿自语。 武曌点了点头,「哀家叫你来,就是让你准备一下,这两日陪同公主出宫,前往南疆寻找天枢。」 顿了片刻,上官婉儿道:「公主怎么说?」 「若是太平能够解决龙脉溃散之事,那么前往南疆就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武曌缓缓道。 上官婉儿深深看了一眼武曌,俯身道:「臣遵旨。」 「去吧,」武曌挥了挥手,「出门动静别太大。」 上官婉儿推开殿门,迈出去的脚堪堪点地之时,西北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火光沖天而起,将暗沉的黑夜照射得犹如白昼般通明。 所有人停步眺望,一人喃喃道:「那边,好像是明堂。」 上官婉儿猛地停住了脚步,朝着火光之处望去。 待看到陷入大火的明堂房顶时,她倒吸一口冷气,拔腿就往殿外跑去,目光不时往远处的明堂看去。 无意间,余光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她停住了脚步。 「公主?」 李令月从阴影处缓步走出,「婉儿。」 上官婉儿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这三年间,她与李令月几乎不曾相见,每次在路上遇见,二人都是能躲则躲,若是不能躲,便随意点点头打个招呼,连对话都屈指可数。 第121页 于是导致二人见面时,总是有一些说不出来的尴尬。 又是一声爆炸声,上官婉儿回过神来,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公主,我得去看看明堂,暂且失陪了……」 「等等,」李令月叫住了她,犹豫片刻后道,「不如等我一下,我的车辇就快到了,总比你两条腿跑过去快些。」 上官婉儿停住脚步,回头看向李令月,后者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温和平静的意味。 青铜铃声渐渐近了,上官婉儿抬头看见车帘前那一串略微生锈的风铃,内心微有感慨。 「走吧。」李令月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南疆之行,我们总不能还是老这样不尴不尬的。」 上官婉儿注视了她一会儿,率先上了马车,习惯性地回身伸手,想要拉李令月一把。 马车上下的二人都怔了一下。 上官婉儿伸出去的手微微一僵,她慢慢蜷起手指,想要把手臂缩回去时,李令月忽然搭在了她手上,借力迈上了马车。 「去明堂。」李令月低声命令车夫,转头进车厢时,回头看向上官婉儿,「进来吧。」 等她们到了明堂之后才发现这场火灾比她们所想像的要更加凶险。 热浪翻涌,众人提着水桶,一桶一桶往里泼,但相对于火势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上官婉儿一把拉住一个士兵,问道:「冯大人呢?」 士兵指着明堂,声音颤抖着道:「在里面……明堂里就只有冯大人一人。」 上官婉儿松开手,士兵一熘烟跑远了。 她咬了咬牙,决定找几个人一起冲进去救冯小宝时,明堂骤然倾塌,整片屋顶犹如融化的糖浆,在大火中变形,破碎。 整座明堂瞬间变成一堆废墟。 上官婉儿无意识地向着明堂走去,肩膀却忽然被一个人扳住。 「婉儿,没救了,别看了。」 上官婉儿急促地倒了几口气,空气中的菸灰呛得她连连咳嗽。 李令月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了。」 上官婉儿长长嘆息一声,「为什么会这样?」 「命该如此。」李令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救不了的。」 上官婉儿皱皱眉,正想说些什么时,忽然一阵清越的歌声传来。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上官婉儿和李令月同时望向歌声来处。 只见一位姑娘从远处缓步走来,她身着宽袖直裾,腰间悬着深红色宫绦白玉挂件,手中提着青色灯盏,发髻上戴着银制花冠,两条银制花穗在两侧垂下,神色从容安定,在一众灰头土脸且着急忙慌的人中显得尤为突出。 「来人!」上官婉儿皱紧眉头,如临大敌,在看到女子的第一时间便开口呼唤侍卫。 但身后却没有一丝动静。 或者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周围的一切都定格在了她们看到女子的那一刻。 以一滴悬浮在火焰之上的水滴为中心,周围的一切几乎是瞬间凝固。 就连浩瀚的夜风都乖顺下来,止息于她的裙边。 上官婉儿伸手将李令月拉到自己身后,紧紧盯着面前的女子。 「你是谁?」 女子的动作看上去慢条斯理,但几乎是一眨眼就到了上官婉儿她们面前。 「你怎么进来的?」女子似乎有些惊讶地望着上官婉儿,她说话时语调有些奇异的韵律感。 「回答我的问题。」上官婉儿死死盯着女子淡色的双眼,冷静道。 「我叫摇光,」女子凑近上官婉儿,鼻翼动了动,随后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身上有庄周蝶的味道。」 李令月一把拉住上官婉儿的手臂,拉开她与女子之间的距离,「你要干什么?」 摇光的目光放到了李令月身上,神色渐渐变了,嘀咕道:「的确是一身担两命之人,冯小宝说得没错。」 「冯小宝?冯小宝说了什么?」上官婉儿回头看了一眼火海之中的明堂,「明堂是你烧的吗?」 摇光摇了摇头,「我没烧明堂,我过来只是因为有人要我要给你们算上一卦。」 上官婉儿和李令月互相对视一眼。 摇光没有再说什么,随手摘下腰间的玉佩,解下几枚算筹,将其丢在地上。 算筹落地时声音清脆,摇光弯腰看了看,捡起算筹后又抬头望了一眼星空。 她首先看向李令月,摇头轻嘆道:「可惜可惜,执念太深,小心落得个前世伶仃下场。」 上官婉儿皱了皱眉,却见摇光转身看向她,又嘆息道:「痴儿痴儿,情深不寿,竟两世同谋,若继续执迷不悟,恐届时仍是含冤而死。」 李令月心下一惊,她下意识看了一眼上官婉儿,随后望着摇光道:「有什么办法解决吗?」 上官婉儿惊异地望向李令月,硬生生咽下了几乎脱口而出的「骗子」二字。 摇光长长呼出一口气,望向李令月的眼神有些空茫。 「没有……你的命格奇异非常,明明只有一人,却带着两条模糊不清的命运,我能力不足,无法算出所有的命途。」 摇光将玉佩重新系回腰上,最后又提醒道:「若是真的想知道如何解决,不如去找天枢,所有人的气运缭绕其上,顺藤摸瓜说不定能找到你想要的办法。」 第122页 李令月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摇光推了一把,整个人骤然失重坠落。 头上传来摇光飘渺的声音,「你该回去了。」 李令月和上官婉儿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 「公主?大人?你们总算醒过来了!」一位侍女跪坐在她们身边,看见她们睁开眼睛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上官婉儿捂着额头坐起身来,「那个女人呢?」 「什么女人?」侍女疑惑地看了一圈周围,「上官大人,方才您和公主看见明堂倒塌,忽然就一起晕了过去,怎么叫也叫不醒……把我们吓坏了。」 她与李令月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我们晕过去了?」 「是啊,」侍女见二人神情严肃,不由得提心弔胆,「没有一点儿徵兆,几乎是瞬间就倒下去了。」 「这里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人出现吗?」 侍女仔细回想了一下,「没有啊。」 上官婉儿心里有数了,又看了一眼已经完全倒塌的明堂,问道:「薛怀义呢?」 侍女摇了摇头,道:「火势太大,薛大人……没有逃出来。」 李令月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道:「那个自称摇光的女人言语中透露过她与冯小宝相识,恐怕这次的火灾与她脱不了干系。」 上官婉儿望着明堂废墟,袖子中的双手慢慢握紧,「她既然让我们去找天枢,我们将计就计,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69章 次日中午,上官婉儿和李令月坐在马车里一路出了洛阳城。 二人许久未见,自上车开始便安静地分坐两边,车里一片静默。 上官婉儿前一夜都在安排具体事务,交接工作,几乎一整夜没合眼,如今总算是出发了,她坐在马车里便开始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她用手半撑着额头,手肘抵在小几上,刚想勉强闭目养神一会儿,车轮忽然轧过一颗石子儿,整个车厢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上官婉儿没留神,额头重重磕在了案几之上。 上官婉儿迷迷糊糊还没觉得疼,但磕出来的那一声着实是把她吓清醒了, 车内的两个人都震惊了一下,上官婉儿迎着李令月的目光,讪讪道:「有些困,没留神。」 李令月嘆息了一声,伸手将案几移开,给上官婉儿空出位置,让她能够勉强躺下。 「公主,我不睡。」上官婉儿摇摇头,又把案几挪了回来,「马车位置太小,我要是睡下了,您就活动不了了。」 李令月垂眸,看着被挪回原位的案几没有说话。 上官婉儿勉强打起精神,低头揉了揉额角,拿出一卷没看完的游记,就着马车外的天光慢慢看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上官婉儿手中的书掉在腿边,整个人昏昏沉沉靠在窗户边沿,眼皮半睁不睁,眼见着有了些睡意。 但马车时常颠簸,且窗沿实在有些硌得手臂难受,导致上官婉儿的睡姿总有些扭曲,手臂上也被她压出一条长长的红痕。 她皱着眉,有些不满地动了动。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有人轻轻的嘆息声,随后她腿边的游记被拿走了,一只手缓缓扶起她靠在窗沿的手臂,将她揽进了怀里。 上官婉儿略微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能战胜睡意的侵袭,沉入了黑沉的梦乡。 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下来了。 上官婉儿睁着眼看着李令月,神色还有些怔忪,恍惚间,她缓缓伸出手想触碰李令月的脸颊。 李令月伸手握住上官婉儿抬起的手,低头问道:「你还好吗?」 上官婉儿的神志才慢慢回笼,她深深吸了口气,彻底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抱歉公主。」她急忙坐起来,「是我逾矩了。」 「无妨。」李令月摆了摆手,看了一眼窗外抬头道,「我们已经到了码头,船只已经安排好了,你……」她想了想,还是有些担忧地问了一句,「你看起来有些难受,现在登船会不会晕船?」 上官婉儿微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我只是昨日一夜都在处理奏章,今日有些睏倦,上船休息片刻便好。」 李令月掀开车帘,闻言回头道:「时间还算充裕,我们先去吃些东西吧,找一家客栈略微休息一下也好。」 上官婉儿觉得这也是个办法,于是下了马车,同李令月一同去往酒楼。 她们已经出了洛阳,如今是在一座小镇上,小镇之中没有洛阳那样宽阔的大街,只有些弯弯曲曲的小路,二人进了小巷,无头苍蝇似的走了半天,愣是没找到出去的路。 上官婉儿跟着李令月第三次迈过同一个街角时,终于伸手拉住了李令月的袖子,有些无奈道:「公主,您一直在绕圈子。」 李令月有些迟疑地停下了脚步,回头怀疑地看着上官婉儿道:「是吗?」 上官婉儿嘆了口气,拉着李令月的袖子往回走。 过了一会儿,上官婉儿听到身后传来李令月嗫喏的声音:「这里和洛阳或者长安一点儿也不一样,这么多岔路,我会弄错也很正常。」 上官婉儿没有回头,闻言只笑了笑道:「公主,这不是什么大事。」 她们往酒楼而去,却在一个转角处撞上了一个孩子。 「哎呦!」那男童一屁股摔倒在地,掉着眼泪看着地上沾了灰的糖人,抬头哭叫道,「我糖人!你赔我糖人!」 第123页 上官婉儿回头和李令月对视一眼,想了想还是蹲下身来,从袖子里拿出钱袋子,从里头掏出两个铜板放在了男童的面前,「这钱算我赔你的,别哭了。」 那孩子抬头眼泪汪汪地看了一眼上官婉儿,破涕为笑,伸手一捞铜板,「谢谢姐姐!」 说话间,拔腿就跑远了。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在上官婉儿和李令月的心里停留很久,她们进了酒楼,李令月挑了几样简单的小菜,二人随便吃了几口菜,便将筷子搁下了。 无他,李令月是因为从小就不太懂民生疾苦,而上官婉儿是在宫里这么多年,胃口养得刁了,在加上今日神思疲倦,导致有些食不下咽。 上官婉儿看着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脑袋里忽然闪过一句话: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她以前在掖庭的时候吃得与眼前这些差不多,可现在这些粗糙的食物无论如何都下不了口了。 上官婉儿暗暗唾弃了一把自己,招手叫来小二,让他们把这些食物装起来带走。 李令月有些惊奇地看着上官婉儿的动作,但也没有阻止她的忆苦思甜行为。 等上官婉儿把东西都装好了,伸手去摸袖子里的钱袋时,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钱袋不见了。 上官婉儿注意到酒楼老闆的视线,于是放缓了动作,凑到李令月身边低声道:「公主,您有钱吗?」 李令月的面色微微一顿,也跟着瞥了一眼老闆,问道:「你的钱呢?」 「恐怕是方才那个流鼻涕的小孩子偷走了。」上官婉儿懊恼地捶了一下桌子,「洛阳已经很久没发生过这种事了……我就放松了警惕。」 李令月莫名也有些紧张了起来,「可是我出门不带钱啊。」 上官婉儿闻言倒吸一口冷气,慢慢拉住李令月的手,望着小二不善的视线,低声嘱咐道:「我说一二三,我们就往码头跑。」 李令月不太知道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做,下意识遵从上官婉儿的说法。 就在小二走上来的时候,上官婉儿忽然喊道:「跑!」 那一瞬间,李令月觉得周围似乎诡异地安静了一瞬,但当上官婉儿迈出第一步时,整个酒楼里忽然就跟沸腾了似的。 人群乱糟糟的,几个跑堂的手里拿着小儿手臂粗的棍子想要拦住她们。 尖叫声顿起,上官婉儿拉着李令月左躲右避,灵活地闪避其他人,又随手把桌椅板凳扫落在地,阻拦后来人的追击。 掌柜在柜檯后头,大声指挥着几个跑堂的,只可惜他们的动作不够熟练,总是被上官婉儿抓到破绽,像一尾滑熘熘的游鱼一样滑了出去。 她们一路朝着码头跑去。 身后桌椅瓢盆哐啷哐啷响了起来,应和着各种咒骂声。 「小兔崽子吃霸王餐!」 「有爹生没娘养的混帐东西!」 「……」 李令月稍微听了几句,震惊于掌柜语言的精妙程度以及一口气骂完不停歇的绵长气息。 她喘着气道:「要是我父皇母后知道居然有人这么诅咒他们……估计杀他们几遍的心都有了。」 上官婉儿闻言,忽然笑了起来。 「我也好久没听到过这么能骂的人了!」 李令月不知道为什么也笑出声来,她很久没这样奔跑,也没有这样做过这样放肆的举动,今日不知为何,经过这样一遭倒霉透顶的事儿,她反倒觉得整个人轻松起来。整条小巷就只能听到她们二人的脚步声和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耳畔既安静又嘈杂。 她微微侧过头,看见上官婉儿的侧脸,她似乎也很快乐,两只眼睛明亮地望着前方,隐隐有热汗在额头上积聚,她随手用袖子擦了一把,这动作实在粗鲁,但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在乎。 上官婉儿注意到李令月的视线,也看了过来。 二人的目光便在空中对上了,上官婉儿停下了脚步,李令月也停下了。 她们清澈的眼睛倒映着彼此狼狈的模样,半晌,上官婉儿伸手轻轻抽出李令月头发上的一根烂菜叶。 李令月忍笑示意了一下上官婉儿逃跑都没忘了的,在奔跑逃亡中弄得稀烂的饭菜。 不知道是谁先笑了一下,随后这笑意就像传染了似的,二人越笑越大声,最后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的眼泪都出来了。 整片天空都被她们的笑声填满了。 像是一瞬间回到了小时候。 过了好一会儿,李令月才有些反应过来,回想方才发生的事情,她有些不可置信道:「婉儿,我忽然想起来,我头发上还有金簪,手上还有玉镯……不至于付不起饭钱的。」 上官婉儿愣了一下,转身看向李令月。 彼时李令月一身狼狈,但不改一身的风华,一眼望去就知道是出身优渥的贵族少女。 上官婉儿沉思片刻,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什么?」 「我小时候不该跟着来俊臣到处吃霸王餐的……」上官婉儿扶额,无奈道,「已经吃出惯性了。」 李令月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 笑完了,李令月拔下头发上的金钗,「掌柜挣钱不易,我们得把钱还给人家。」 上官婉儿望着那支金钗,忽然道:「可是你还敢回去吗?」 第124页 李令月回忆了一下方才那家掌柜咒骂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她想了想,提出了一个绝妙的建议。 「要不等上了船,让船家通知知县,再让知县派人把钱还回去。」 二人深觉此举甚妙,便一同拎着那袋子稀烂的饭菜上了船。 第70章 万幸接下来的路程之中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糟心事,李令月和上官婉儿一路直奔明崇俨所在的南疆藏月村而去。 但没想到等到了南疆,她们忽然发现自己还是天真了。 上官婉儿和李令月拿着地图左看右看,这一次就算是上官婉儿也没搞清楚那七绕八绕的路到底通往哪里,几番探索后,二人成功把自己绕进了死胡同里。 当时她们两个人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硬生生待了两天,一开始二人还嫌弃酸涩的野果难以下咽,等到后来,在飢饿的驱使下,上官婉儿用庄周蝶斩断了两条蛇,找到了一窝白生生的蛋。 二人头抵着头,一起看着这一小窝蛋,低声商量:「也许蛇蛋是可以吃的。」 上官婉儿回头又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那两条扭曲斑斓的蛇,吞了吞唾沫,有些犹豫道:「不会有毒吧?」 李令月本来之前就没吃多少,饿得头晕眼花,现在看着这窝蛋,感觉自己无所畏惧。 「不会的,实在不行,第一颗我们可以用来餵鸟。」 上官婉儿还在犹豫时,一条小蛇忽然钻了出来。 二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双双移开了视线,绝口不提要吃蛋的事了。 直到遇见一名进山捕蛇的农夫,她们这才避免了朝廷重臣与大唐公主饿死山林的悲惨事件的发生。 她们问到了藏月村的具体位置,重新出发。 等她们敲开明崇俨的门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有吃的吗?三天没吃饭了。」 两人饿得眼冒金星,等郑月端着一盆馒头走进来时,恍惚间看见房间里坐着的不是两个小姑娘,而是两头饿得绿了眼睛的狼。 那盆白花花的馒头就像是磁铁一样牢牢吸引着她们的目光。 郑月一放下馒头,二人一拥而上,一手一个,左右开弓,吃得不亦乐乎。 上官婉儿用馒头蘸着菜汤,风捲残云一般。 李令月不像上官婉儿,两辈子的仪态礼仪已经刻在了她的灵魂里,所以即使是在此时,她依然恪守着宫廷礼仪,优雅地小口进食……但速度一点没减缓。 明崇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们慢慢把那盆馒头都吃完了,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边。 郑月难以置信道:「你们饿死鬼投胎来的?」 上官婉儿嘆息着摇摇头,「差一点。」 「差一点饿死?」 「……差一点投胎。」 郑月无话可说。 明崇俨看着二人似乎终于放松下来,这才开口道:「我大概算清楚了天枢的具体位置。」 上官婉儿忽然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后,问道:「在哪儿?」 「北塔山上。」明崇俨慢慢看了一眼李令月,「公主,到时候恐怕要劳烦您亲自和我们一起走一趟了。」 「还是我先去吧。」上官婉儿沉吟,「北塔山太大了,等我找到天枢再领公主一起去也不迟。」 李令月已经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在这种地方她就是一只无头苍蝇,搞不好最后婉儿他们除了寻找天枢,还要来寻找她。于是,她听从了上官婉儿的建议。 当天夜里,上官婉儿敲了敲明崇俨的房门。 「崇俨叔?」 明崇俨打开了门,笑眯眯地看着她道:「怎么了?」 「我有些事儿想问您。」 明崇俨闻言微微让开位置,「进来说吧。」 上官婉儿进了屋子,明崇俨给她递了一杯水,「发生什么了?」 「来俊臣跟我说,您受了天道反噬……」上官婉儿的声音低沉下去,「我想问问您,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 明崇俨放松了眉宇,伸手揉了揉上官婉儿的头发,低声道:「傻孩子,你知道天枢是什么吗?」 「不是镇压龙脉之物吗?」 「天枢是战国时期的东西,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楚国境内,传说天枢聚集天下气运,是当之无愧的国之重器。楚国国君将天枢交给了当时楚国的大巫,楚国大巫一般从小被关在宫殿之中,由前任大巫推选出一男一女作为新任大巫,两位大巫分别掌管天枢的钥匙,稳住了楚国的国运。」 「后来有传闻说得天枢者得天下,于是许多国家都开始暗中争夺天枢,在某一日夜里,楚国里竟再也找不到两位大巫以及天枢的踪迹了,后来有许多人试图寻找,却终究没能找到。」 明崇俨看着上官婉儿道:「天枢不仅可以镇压龙脉,它更是一方稳定国运的神器,龙脉失控会带来天灾,国运不稳会导致人祸,若是二者能够安定下来,我也算不愧师父的名声了即使这件事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可是……」上官婉儿攥紧了手。 明崇俨温柔地看着她,笑着说:「来俊臣的话你听一听就罢了,其实无论有没有你,我都是要来找天枢的,所以你不必感到自责。」 上官婉儿心里五味杂陈,她涩然道:「我明白的,只是有些不甘心。」 「人固有一死,你我在这漫长的历史当中,都不过一介蜉蝣,与其片面追求生命长短,倒不如用心过好当下的每一天。」 第125页 上官婉儿缓缓点头,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起身欲走时,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崇俨叔,你说掌管天枢的大巫……」她皱着眉回头望向明崇俨,被什么猜想惊了一下似的,白着脸道,「现在可能还活着吗?」 明崇俨乍然抬头看向她,「什么意思?」 上官婉儿的脑海里忽然划过一个身穿曲裾深衣,唱着楚国歌曲的女人身影,她的手慢慢抓紧了门框。 第二日上午,上官婉儿和明崇俨分头进入北塔山。 第二日夜里,明崇俨回来了,上官婉儿没有踪影。 李令月披着衣服在檐下等着,她等了一夜,直到朝阳初上,天边一片灿烂云霞。 身后房门吱扭一声响,李令月回头望去,只见明崇俨有些讶异地看着眼前一夜未睡的年轻公主。 李令月拍了拍袖子,甩干净衣袖上的点点露水,直视着明崇俨道:「我也要去。」 「公主,山中形势未明,您是金枝玉叶,不可冒险。」明崇俨婉拒。 李令月看了他一眼,回房间换了一身简单利落的衣服,又把满头的青丝全部盘起来,用发带繫紧,转身出了门。 「你若是不愿意带我去,那我自己一个人去。」 明崇俨静静地打量了李令月许久,最终还是松了口。 二人直奔北塔山而去。 北塔山终年云雾飘渺,山林云立,李令月一开始还紧紧跟在明崇俨身后。 可当他们越往山林深处走,云雾之中明崇俨的身影就越发稀薄,几乎一错眼就看不到了。 李令月心头有些不安,开口唤了一声。 「明大人。」 可明崇俨似乎全然未曾听到她的呼唤,仍旧头也不回地快速往前走。 李令月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紧追几步,却没注意到脚底,一脚踢到了一丛老树根上差点摔倒,她急忙扶住旁边的大树。 指尖在湿滑的青苔上一划而过,李令月皱着眉将指尖的青苔汁液擦干净,再一抬头,明崇俨的身影已经彻底看不到了。 李令月并没有惊慌,反而仔细地打量起周围来。 雾气瀰漫,几乎要将人的视线遮蔽干净,她慢慢摸索着往前走,心里也渐渐有了数。 婉儿必然也是因为这些古怪的雾气才与明崇俨分开了,以她的性格,在遇到现在的情况时,一定不可能到处乱跑,给其他人增加麻烦,如果发现了什么线索,必须要走动,那么她一定会在自己所经过的地方留下记号。 李令月一点点搜寻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一棵树的树干上找到了一个记号。 是上官婉儿的家族图纹。 李令月长长松了一口气,提着裙子跟随着记号慢慢往前走。 北塔山深处有一座茅草屋,屋前有一位老阿婆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编织竹筐。 竹篾削得又细又长,带着些青涩饱满的气息,在她略显粗粝的双手间翻转盘折,短短几息时间,一只小小的竹筐就在她手上成型。 忽然她听见身后有沉重的呼吸声,老阿婆回头望去,见到李令月的第一句话便是:「怎么又来一个姑娘?」 李令月的呼吸一瞬间停住了,她道:「在我之前还有一个姑娘来过吗?」 阿婆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恍然道:「你是来找她的吧?」 昨日下午,一个身着青衣的女子闯入,见到她之后询问是否知道天枢下落。 阿婆想了想,回答道:「我们这里有一座天枢冢,也许是你想要找的东西。」 那名女子转身就要去寻找天枢冢,阿婆叫住了她,苦口婆心地劝道:「这天枢冢之上高悬阴阳镜,能过阴阳镜者,非是一人担双命,双命中一死一生,一阴一阳方可过。」 女子慢慢皱紧了眉头,问道:「如果不是这样的人进去会如何?」 阿婆踌躇了一会儿,答道:「会在阴阳镜中迷失,再也回不了现世了。」 青衣女子沉思片刻,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先回去与其他人商议一番。」但等她回身望去时,只见身后是一片白雾茫茫,根本看不到来路。 阿婆缓缓嘆了口气,道:「除非能够经过阴阳镜,否则此地可进不可出。」 女子蓦然回头。 阿婆看着面前站着的李令月,思考了一下,放下了手里的竹篾,道:「昨日夜里,那个叫作上官婉儿的女子独自一人入了阴阳镜,这时候恐怕还被困在其中不得而出。」 李令月的眼神沉静冷定,她静静看着阿婆,道:「她有跟你说什么吗?」 阿婆眼睛一亮,道:「对了,她昨日离开时将一样东西交给了我,嘱咐我要是看见一个叫李令月的姑娘,就把东西给她。」 李令月伸手拿出公主印鑑,开口道:「我就是李令月,你把东西给我吧。」 阿婆将印鑑拿在手上,凑在眼睛前仔细地看了两遍,将印鑑还给李令月,转身拄着拐杖,蹒跚地走进茅草屋,在里头翻找片刻后,端出了一个匣子放在了李令月面前。 李令月打开匣子看了一眼,只见匣子中端端正正放着上官婉儿的佩剑—— 庄周蝶。 第71章 李令月从匣子里取出庄周蝶,随手一拔,剑刃出鞘的一瞬间,银光湛然,剑身上清楚地倒映出她的双眼。 第126页 阿婆看着那把剑,忽然拍了拍脑袋,道:「这是天一道人的本命剑庄周蝶啊!」 李令月闻言看向她,「怎么了?」 阿婆有些诧异地看着剑道:「庄周蝶是天一道人的本命佩剑,当初可以一剑断江,如今不过是一些迷雾,若是那个小姑娘愿意,她完全可以拿着这把剑走出迷雾啊,为什么非要去找阴阳镜呢?」 李令月下意识看向她,「你确定这把剑能斩开迷雾?」 阿婆听她这样问,也有些不确定了,开口道:「我只是这样猜测的,既然之前的上官姑娘没有拿着这把剑出去,也许说明这把剑并不像传闻之中那么厉害吧。」 李令月唰得把剑插回剑鞘,剑柄扣紧,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金石之声。 她的耳畔随着这声脆响,忽然划过另一道声音。 「公主,你的愿望,永远是我剑指守望的方向。」 李令月沉默地看着手中的庄周蝶。 她想,这把剑根本就是上官婉儿害怕她被困在此地,特意留给她的。 阿婆显然并不知道李令月是大唐公主,自顾自地坐下继续编织着自己的竹筐。 「昨夜,那个姑娘跟我说了些关于你的事,要是这次拿着剑能出去,就好好给她立块碑吧。」 半晌,李令月干涩的声音响起,「为什么要立碑?」 阿婆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道:「被困在阴阳镜里的人,没有一个能再次走出来,在俗世之中便与死无异。」 李令月没有说话。 阿婆继续絮絮叨叨:「别怪老婆子话多,这些年来这里寻找天枢的,没有一万也有一千了,我见过不少在这里发生的背叛阋墙之事,但是心甘情愿愿意为另一个人寻找天枢,还将自己的退路交给其他人的,也就这么一个。」 那上官姑娘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在说起李令月这个名字时,眼神里的温柔意味藏都藏不住。 「姑娘,我劝你赶紧回去吧,别再找天枢了……别辜负了那位姑娘的一片情意。」 李令月终于把视线从手中的庄周蝶上移开,她静静望着阿婆,低声道:「天枢冢在哪里?」 阿婆长嘆,「我说你这个小姑娘为什么这么犟呢?天枢就有那么重要吗?」 李令月慢慢握紧了手中的剑,剑鞘上雕刻的花纹硌在她掌心之中时,手掌稍微有些痛,但她没有在意,摇头道:「我不是要去找天枢……我只是要接她回家。」 阿婆望着她的眼神里忽然划过了一丝诧异。 天枢冢上遍开白色桔梗花,两枚碧色镜面碎片悬在冢碑之上,碧绿幽光如呼吸一般一闪一灭,将桔梗花都照得妖异了起来。 李令月站在冢前,抬头看着那片所谓的阴阳镜,慢慢握紧了手里的庄周蝶,一脚踏入了阴阳镜反射的碧色光线中。 她眼前骤然一黑,脚下踩空,直直往下落去,耳畔风声肆虐,她却能清楚地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忽然几道疾风从几个方向吹来,捲住了李令月的手脚,她在那一瞬间只觉得自己的头脑一昏,接下来就什么事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令月被一阵读书声吵醒。 她倒吸一口气,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慢慢坐起身来看向周围。 周围的景色她很熟悉,正是长安大明宫中的掖庭。 但隐约又有些微妙的不同,李令月盯着周围回忆了许久,才忽然记起来,这里似乎是她前世所见过的掖庭。 耳畔孩童的读书声清晰了些,她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只见昏黄的灯光下,年幼的上官婉儿正趴在桌子边读书。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 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 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 春秋不变,水旱不知。 上官婉儿读到这里时,忽然抬头看向坐在一边的郑月。 「娘,在这个小小的院子之外是掖庭,掖庭之外是皇宫,皇宫之外呢?」 「是长安。」郑月慢慢放下手里的绣活,抬头从小小的窗棂向外看去,只见一轮圆月高悬天边。 「长安之外呢?」上官婉儿也望向月亮。 「连绵的青山,汹涌的大江,浩瀚的山河。」 「那这本书上所提到的止而不盈,已而不虚的海是真的存在吗?」 郑月悲伤地看了一眼一脸憧憬的上官婉儿,道:「是真的。」 李令月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向天边的月亮,周围忽然暗下去,一滴冰凉的水滴答落下,被一片绿叶承托而起。 那轮月亮就在水滴溅落时变了。 凄清冷淡的月光宛如溪水般蜿蜒而下,剥脱了雪白外衣的月亮长出了稜角,与一颗竹篾制成的蹴鞠重合了。 李令月一眨眼,周围的景象瞬间变化。 月亮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小巧精緻的蹴鞠。 上官婉儿抱着那只蹴鞠无助地站在一个侍女面前,她眼中掉落了一滴眼泪,顺着她的鼻樑,坠在鼻尖上,很快这滴泪离开了她的鼻尖,滴落在一片绿叶上,发出了轻微的啪嗒声。 「这是我的。」上官婉儿抱着蹴鞠不肯撒手,眼角通红,委屈地看着侍女,「是我的。」 侍女扬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这是公主的东西,你一个卑贱的奴婢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第127页 上官婉儿白皙的脸颊被侍女涂着蔻丹的指甲刮破了,一道长长的血痕横过她的右颊,她死死抱着蹴鞠,倔强地抬头道:「这是公主不要了送给我的,为什么不可以给我?」 侍女气得脸都红了,扬起手还想给她一巴掌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喝令。 「住手!」 李令月惊诧地看着小一号的自己站在磐石上,扬起一巴掌扇在了侍女的脸颊上。 小小的李令月高傲地站在石头上,颐指气使道:「这是本殿送出去的东西,你们这帮奴才是要教本殿做事吗?」 侍女惊呆了,急忙跪下求饶。 李令月没有理会侍女,她提着繁重的宫服从磐石上跳下来,走到了上官婉儿面前,皱着眉看她脸上那一道血痕。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办法,凑近了上官婉儿,对着她的伤痕吹了吹。 还低声道:「公主吹一吹,痛痛飞飞。」 李令月一手扶额,有些无奈地看着小时候犯傻的自己。 上官婉儿怔忪地看向李令月,压在眼底的是全然的好奇和感激。 周围的一切慢慢扭曲起来,所有的色彩像是被一只大手毫无条理地揉作一团,在这一团乱糟糟的颜色之中。 只有上官婉儿的眼睛明亮如初。 她的双眼中清晰倒映出小令月的背影。 小令月慢慢回身看向上官婉儿时,她的背影逐渐抽条似的长大,等她完全回头,冲着上官婉儿莞尔一笑时,已经与如今的李令月相差不大了。 而此时的上官婉儿却忽然移开了视线,视线中闯入了一丛白桂花。 周围一下子黯淡下来,白桂花散发着幽幽的清香,李令月走上前去,想嗅闻其芬芳,可当她走上前时,桂花蓦然晕开,变成了漫天纷飞的白雪。 李令月听见一阵熟悉的笛声,她看见上官婉儿斜坐在栏杆边,一边吹奏着玉笛,一边眺望远方的花轿。 李令月眼睁睁看着她冷笑着摔碎了玉笛,仰头喝下一坛黄酒,转身摇摇晃晃下了楼梯,然后一头栽进了孩童堆起的雪人之中。 李令月急忙上前几步想要抱住上官婉儿,可她忘了自己在这个地方根本没有实体,所以她只能看着上官婉儿的身体穿过她的手臂,坠落下去。 坠落—— 扑通一声。 一个小太监被上官婉儿死死摁在水里,他拼命挣扎,水花四溅。 上官婉儿面无表情,摁住他脑袋的手异常地稳,一双眼睛冷静到有些疯狂,直到小太监的手无力地掉落在水中,她才慢慢松了力,站起身来。 「来人。」她说。 几名暗卫半跪在她面前。 上官婉儿用手帕擦了擦手,淡声道:「把这个小太监处理了,千万不能让武皇知道这件事。」 暗卫拖着那位死不瞑目的太监走远了。 站在一边的李令月望着那一双大睁着的眼睛,忽然想起来前世自己与七哥发动神龙政变时,似乎七哥身边便有这个小太监,在某个晚上忽然失足落水而死。 李令月惊诧地看向上官婉儿。 难道这个太监是母皇的人?是婉儿为了守住政变秘密,亲手杀了他? 李令月一惊之下,想再度查看那名太监身份,耳畔忽然听见一声轻响。她回头望去,只见上官婉儿将太监身上掉下的女帝密令玉牌随意地往水里扔去。 她看着那块玉牌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往池塘中央摔去。 四周画面一变,空中的玉牌仿佛穿过了一扇无形的大门,扭曲了一下,化成了一只金樽,狠狠摔在了青石地板上。 上官婉儿孤身一人跪在大殿上,发上的珠翠被她一一摘下,在身边丢了一地。她仰头喝下鸩酒,将手里的金樽砸下。 金樽砰得一声落下,震得周围的灰尘涌起。 她仰头看着坐在龙椅上的李显,高声道:「微臣自请鸩酒,只求陛下不要忘了祖宗礼法,将安乐公主立为皇太女!」 说完,上官婉儿身体软软落下,李令月看见李显豁然站起,跑下阶梯抱起她,一脚踹开殿门,高声道:「太医!快传太医!」 李令月下意识跟着一同跑出了殿门。 刺目的阳光一瞬间席捲而来,她提起袖子遮了遮光线,再放下手时,就看见眼前的景象又变了。 第72章 上官婉儿坐在偌大的宫殿里,周围是两架金枝宫灯,宫灯上有着密密的锈痕,烛火在风中摇摇晃晃,几度欲灭。 她坐在一张案几之后,对于门外的喊杀声充耳不闻,低头一笔一划地写着面前的文章。 李令月站在上官婉儿身后,只能看见她消瘦的背影和那一头蜿蜒拖曳至地面的头发,月光下,她的发丝沾染着丝丝缕缕的霜白。 上官婉儿放下笔,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文章,旋即低头吹了吹,吹干墨迹后,她拿起了玉玺,将它重重盖在了那一卷金黄丝绸之上。 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上官婉儿这才好像轻松了些,她把玉玺放回,又慢慢捲起圣旨。 就在这时,上官婉儿忽然抽出手帕捂在嘴上,弯腰剧烈咳嗽起来,李令月知道,这是当初自饮鸩酒留下的后遗症……耳畔忽然听到一个年轻少年的声音。 「上官娘娘。」 二人同时抬头望去,只见年少的李隆基推开殿门缓缓而入。 第128页 惨白的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蔓延到了上官婉儿的脚下。 上官婉儿回过神来,将咯血的手帕藏在了袖子之中,仰头坦荡地看着李隆基。 「原来是临淄王殿下。」上官婉儿双手相併,勾腰一礼。 「上官娘娘怎么独自一人坐在这里?」李隆基定定看着上官婉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我在写诏书。」上官婉儿低头咳嗽了一下,咽下涌上喉咙的腥甜,面不改色地看着李隆基。 「哦?」 「诏书中将李重茂奉为皇太子,相王辅政。」上官婉儿微笑着看向他,「不知这样东西临淄王是否满意呢?」 李隆基的眼神动了动,手指无意识地在剑柄上摩挲,「上官娘娘的好意恐怕不是那么好拿的吧?」 上官婉儿慢慢走到金枝宫灯前,随手用剪刀剪去部分烛心,烛光在她面前打出一片黯淡的阴影,将她的侧面勾勒出隽永而清雅的弧线。她把剪刀放下,烛火乍然变得亮了些,上官婉儿满意地笑了笑,伸手将宫灯取下。 「其实挺好拿的。」上官婉儿回头看向李隆基,「只要你保证不杀太平公主,你的姑姑,这样东西就是你的了。」 李隆基看着上官婉儿时,眼睛里头总是暗沉沉的,他心知肚明上官婉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此番若不是曾经在李显面前喝下的那杯毒酒以及日夜的殚精竭虑熬坏了身子,他这次能不能成功都还未可知。 他知道这朝堂翻覆间的残酷,因而更加厌恶上官婉儿,她的心智权术简直与当年的武皇一模一样。 明明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好在这天道轮回,她终究还是败了。 不过败者就要有败者的觉悟,小命都已经在我手里抓着了,还要跟我讲条件,这不是笑话吗? 想到这里,李隆基的心情好了些,抬头问上官婉儿:「若是本王不答应呢?」 上官婉儿轻轻咳嗽了一下,闻言不急不恼地看着李隆基,灯火闪烁间,她的眼神还有些异样的温和意味。 「李隆基,你以为你已经赢了吗?」 这道声音从上官婉儿嘴里说出来,便带着些飘渺神秘的气息。 被直呼其名的李隆基猛然抬头看向上官婉儿,「什么意思?」 上官婉儿端着蜡烛慢慢走下阶梯,一边走,一边说:「你进宫之前,我曾经飞鸽传书命雍州刺史关林恭派遣军队前往突厥边境,今年突厥大旱,一直在境外蠢蠢欲动,于是只好增派军队前往边境,相信这件事您应该是知道的。」 李隆基望着她没有说话。 上官婉儿没有听到回应,便又自顾自继续说下去:「军队的将领是长孙旭,也算我的哥哥。我曾经与闲谈时谈到若是我活不了了,他会怎么办。」 「他不愧是长孙家的人,性情极烈,张口就说要联合突厥,带兵沖回来,砸了这大明宫的匾和玉玺给我报仇,」上官婉儿嘆息一声,有些无奈似的笑了笑,「我只好告诉他,我的身体亏空极大,恐怕活不了多久,这种殊荣承担不起,还是请他费心照看太平公主好了。」 李隆基慢慢握紧了拳头。 上官婉儿停在了一扇暗门前,微微呼出一口气,「我知道这么做不厚道,对于边境的数万民众也不公平……可是我已是将死之人了,死后即便是挖坟掘尸,我也不在乎了。」 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李隆基拇指微微一挑,剑身出鞘半分。 「上官婉儿,你以为这就能让本王投鼠忌器了?」李隆基慢慢抽出剑,剑尖对准了喘息不已的上官婉儿,「不错,你的计划确实让我有些惊奇,但你有没有想过,长孙旭要前往突厥边境必须经过本王的封地?」 「本王只要不在通行文书上签字,长孙旭就不能离开临淄,」李隆基傲然站着,开口时掷地有声,「不过是区区十万兵马,难道本王还怕他不成?」 「所以,我需要您在通行文书上签字,让他们速速出城。」上官婉儿轻声道。 李隆基好像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讥讽道:「上官婉儿,你不觉得你的话很荒谬吗?你信不信我一道命令下去,你的计划就要功亏一篑?」 上官婉儿举起手,手腕上的镯子叮噹作响,她冷静地看着李隆基,笑道:「那你信不信,我只要一抬手,你近在咫尺的帝王梦就要变成虚妄?」 李隆基定定看着她,「你想干什么?」 上官婉儿微微眯起眼睛,眼底流露出冷静到极致的疯狂意味。 「你没有闻到火药味吗?」她举着蜡烛,冷冷道,「暗室里已经埋好了火药,你若是不肯答应,我非常愿意带你一起下地狱。」 方才被他忽略的火药气息此时变得沉重而庞然,他转身朝着殿门而去。 「殿门已经锁死了,临淄王,你当时进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想想一个将死之人有多疯呢?」上官婉儿站在阴影里,冷眼看着李隆基的动作,「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李隆基不死心地拉了拉殿门,殿门哐哐响了几下,可始终纹丝不动。 「临淄王只要现在签好字,长孙旭拿着它离开临淄,我也就放心了,其他人也可以前来带您出去。」 「你疯了,真是疯了!」 第129页 「不错,现在就看您听不听一个疯子的话了。」 李隆基的指尖死死陷入掌心,他狠狠盯着上官婉儿,手里的剑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安静了许久之后,他最终妥协地走了过去,提笔蘸墨,签好名字。 上官婉儿让暗卫把文书带出去,回身看着李隆基时,忽然笑了一下。 「听说君无戏言,我还有一个请求。」 「说。」 「我要您发誓,将来绝不伤害太平公主,你的亲姑姑。」 「我告诉你,不要挑战我的底线。」李隆基冷冷地看着上官婉儿道。 上官婉儿拿着蜡烛走到了暗门前,身上的珠玉环佩叮噹作响,她轻声威胁道:「我要你发誓,就用这李唐江山向我发誓,今后若伤害太平公主分毫,这李唐江山就要在你手上衰败下去!」 「你敢发誓吗?」 「你敢吗!」 李隆基望着上官婉儿手里晃动的火光,有一瞬间觉得毛骨悚然,寒意一丝丝从心底升了起来。 「我李隆基以李唐江山发誓,此生绝不伤害姑姑,若有违背,这大唐王朝便会败在我李隆基手上!」最终,他有气无力地发誓道。 闻言,上官婉儿猛地张口吐出一口血,跪坐在暗门边。 李令月此时才终于知道,前世李隆基所说的「答应了一个人」到底是答应了谁。她站在原地,望着上官婉儿脱力倒在青石板上。 上官婉儿嘴角血迹未干,双眼微阖,手里的灯烛落地,烛泪溅起,火光噗嗤一声灭了,只余一缕青烟裊裊升起。 恍惚间上官婉儿好像看见高台上站着一个浅淡的人影,她努力地抬头望去,撞入了一双饱含着莫名情绪的眼睛里。 李令月惊呆了,她愣愣看着眼前这一幕——本不应该能见到她的上官婉儿朝她努力地微笑了一下,张了张嘴,隐约能看出那是「公主」的口型。 她全身一震,提着裙摆奔向上官婉儿,「婉儿?婉儿!你能看到我吗?你醒醒……」 但李令月的手还没有碰到她,上官婉儿的脉搏就停止了,她微笑着看向虚空,好像是要投入一个美好的怀抱。 李令月的手穿过了上官婉儿的身体,像是穿过一阵清风。 李隆基灭掉了所有近处的火星,一把打开了暗门。 李令月跪坐在上官婉儿身边,闻声抬头望去。 只见无数张画像飞舞而出,其上描绘的人像是李令月再熟悉不过的样子。 ——是她自己。 或端坐沉思,或站立远眺,或自斟自乐,或手握书卷……一举一动皆是她日常所做。 这些画像上满是火药,遇风自燃,还没落地便成了灰。 就像少女的心事,永远不能诉之于口,永远不能为人所知,一旦见了天日,便要登时化作灰烬,不留一丝痕迹。 李令月眼中倒映着那些画卷,它们燃烧着纷飞的样子像极了无数流萤飞涌而出,又如流风中回荡的樱雪。 上官婉儿在死前都嘲讽了一把李隆基,他站在原地,咬牙切齿地看着所谓的「火药」纷飞开来。 他慢慢握紧了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上官婉儿冰冷的尸体,冷声道:「咱们走着瞧。」 李令月猛地站了起来,就在此时,整个世界像褪了色似的,所有的色彩全部被洗的干干净净。 周围的景物像融化了的冰似的瘫软下去。 ,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永远会被这种隐忍的,永远被理智镇压着的,不敢说也说不得的所打动哎 第73章 一切扭曲翻转的事物中,一个身影逐渐清晰。 李令月快步上前,却被一面无形的门关在外面,她看见上官婉儿躺在门内,胸口血流如注。 李令月用力砸门,可门却纹丝不动。 「没有用的,」一道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她已经陷入自己的幻梦中出不来了。」 李令月回头望去,只见那个古怪的,名为摇光的女子站在她身后。 摇光朝着李令月伸手,道:「我现在送你离开。」 李令月没动,「那婉儿呢?」 摇光皱了皱眉,道:「人固有一死,她出去了也会死。」 「天枢能救她对吗?」李令月抬头问道,「把天枢给我。」 摇光摇了摇头,道:「天枢没有起死回生的功能,请不要太高看它。」 「那你告诉我,谁能救她?」 摇光静静看着李令月,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开口道:「阴阳镜,只要你在阴阳镜上滴下一滴心头血,她就能得救。」 李令月点了点头,慢慢跟着摇光往外走。 快出幻境时,李令月忽然道:「我看这一滴心头血救下的不是婉儿,而是你和冯小宝吧。」 摇光怔了一下,随后毫无被揭穿秘密的尴尬,她大大方方承认道:「是,我与冯小宝的真实身份是守护天枢的两位大巫,后来楚国被灭,我和冯小宝的继任大巫均已战死,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化身阴阳双镜,分守天枢。可是现在我们的法力几近枯竭,若是再找不到一个可以拿走天枢的人,恐怕天枢就会失去控制。」 「我要你的心头血,也只是希望我们能够多活一段时间罢了。」 李令月想了想,道:「好,只要你能把婉儿带出来,我愿意把心头血交给你们。」 第130页 摇光朝着李令月一笑,异香扑面而来。 李令月皱了皱眉头,刚想说些什么,却见眼前一黑,忽然软倒在地。 摇光蹲下身子,纤长的指尖抵上李令月的心口,慢慢深入,汲取到最珍贵的那一点鲜血。 李令月意识再度回归时,隐隐约约听到了低低的呼唤声。 「公主?公主你没事吧?」 她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上官婉儿推着她的肩,焦急地看着她。 李令月的双眼还带着些茫然,但双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想法似的,一把圈住了上官婉儿的脖子。 少女的馨香扑鼻而来,上官婉儿看着怀中的李令月愣住了,试探似的将手慢慢搁在她的肩背上。 李令月没有拒绝,反而将上官婉儿抱得更紧了。 「不要死……」她啜喏道。 上官婉儿微微一怔,低下头在李令月耳边轻声道:「我不会死的,公主,我活得好好的。」 李令月一双漆黑的眼睛带着湿润的光,像是两颗精心打磨之后的乌玉,她抬眸,伸手抚上上官婉儿的面颊,这个姿势暧昧极了,可身处其中的二人却毫不在意。 上官婉儿环在李令月身后的手颤抖起来,她觉得这恐怕是自己的一个梦,理智告诉自己要快点醒过来,但又不自觉地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李令月的手慢慢从脸颊滑下,勾住了上官婉儿的下巴,「本殿要你保证。」 见上官婉儿仍旧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李令月猛地凑近了她,上官婉儿的呼吸一下子乱了,她下意识后仰避开,却没想到李令月顺势压了上来。 「你保证!」 上官婉儿望着身上的李令月,眼底的暗色一下子翻捲起来,她一把按住年轻公主的肩,一只手护住李令月的后脑翻身而上。 李令月还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上官婉儿,不知道为什么攻守之势忽然就逆转过来了。 上官婉儿轻轻一笑,按住李令月后脑的手微微用力,低头就吻了下去。 李令月惊呆了,她从幻梦之中猛地清醒过来,伸手一推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顺势退开,随即按住了自己不断颤抖着的手。 「公主恕罪。」 李令月望着上官婉儿唇上属于自己的胭脂,一瞬间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爆炸了,她慌张起身,拼命让自己镇静下来。 「我已经拿到天枢了。」 上官婉儿顺从地跟着李令月转移了话题,「我知道,公主很厉害。」 李令月低头看了一眼,只见自己脚边搁着一块类似玉玺一样的印章,上书天枢二字。她慢慢将天枢塞进自己的袖子里,又把庄周蝶还给了上官婉儿,抬头道:「既然我们已经找到了,那就先回去吧。」 上官婉儿长长嘆息一声,低声道:「是,公主。」 当夜,李令月在床上翻身许久难以入睡,她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前世漫天的画像和上官婉儿吻她时那双温柔的眼睛。 她猛地坐起身来,伸手懊恼地撑在额头上。 「怎么办啊?」 她想打开房门,可一想到一出门左转就是上官婉儿的房间,她忽然又停住了脚步。 李令月用手拢住蜡烛,在狭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的身影在门上拉出长长短短的阴影,看上去跟中了邪似的。 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李令月停下了自己的脚步,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郑月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盏灯,幽幽望着李令月道:「公主,您已经两夜没睡了。」 李令月望着她有些说不出话,半晌,她低下头道:「抱歉。」 房间里,郑月与李令月相对静坐,她无言地望着李令月自顾自沉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斟酌了一会儿道:「公主,水已经烧开了。」 李令月猛然回神,听懂了郑月的话时,下意识用手去提滚烫的壶柄。 郑月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李令月在恍惚中提起壶柄,然后被壶柄烫得一激灵,差点没拿住。郑月伸手一截,隔着抹布把水壶重新挂在了火炉上。 李令月终于有了些反应,开口道:「郑姨,我有一件事想不通。」 郑月来了精神,正打算摩拳擦掌好好大显身手解决这些小孩子的青春烦恼,却见李令月又低着头望着那一盏空杯陷入了沉思。 李令月话说了一半就没了动静,郑月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扯了一把李令月的袖子,拿出自己最慈祥,最温柔的神情看着她道:「什么事想不通啊?」 李令月看了郑月一眼,抬手拿起杯子想喝水,却发现杯子里一点儿水也没有,她又只好讪讪地放下了杯子。 郑月望着李令月垂眸思考的样子,心道完了,这孩子魔怔了。但手上动作未停,顺手给李令月添上热水,重新开启话题,「公主,您要是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不妨与我商量商量,我还算读过几本书,自认还是能够帮着解决些的。」 李令月托着腮扭捏了半天,吐出了两个字:「算了。」 郑月差点背过气去,她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用上了力气,只听见茶杯喀喇一声,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隙。 李令月仍旧老僧入定似的坐在那儿,半点没注意到郑月的愤怒。 郑月努力压下心头悲愤,心里默念这是公主,这是公主,不能打,不能打……随后又耐着性子道:「公主,这件事情很难以启齿吗?」 第131页 「不是,这件事就非常的……荒谬,」李令月拧着眉想了半天,又点了点头开口道,「对,荒谬。」 郑月再接再厉,努力探索,「怎么荒谬呢?」 李令月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摇头道:「就很奇怪……你不明白的郑姨,就人的情感它就很奇怪。」 郑月努力顺着李令月的方向深挖下去,「怎么奇怪了呢?」 「这件事情太复杂了,我一句两句说不清。」李令月又伸手端起杯子想喝水,结果本就受了伤的指尖再次被杯壁烫了一下,她急忙冲着手指吹气。 郑月那一瞬间简直想掐住李令月的肩膀使劲摇几下,好把她脑袋里的水摇出来——你可是公主啊!大唐!正统!公主!你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啊!有人惹了你,你就直接砍他的头不行吗?!为什么要来折磨我们啊! 郑月想了半天,觉得能让一位公主纠结成这样的,必然是感情问题。 她大胆猜想,小心求证,「公主,您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李令月的眼睛动了动,郑月心头猛地松了一口气,再次鼓励道:「是身份不合适吗?」 李令月看了她一眼,犹豫道:「她身份挺高的。」 郑月道:「那是性格不合适?」 李令月沉默片刻道:「性格也很好。」 郑月绞尽脑汁再次提出猜想,「那是他不喜欢你?」 李令月这次沉默了许久,郑月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正确答案,正在脑袋里构思追求计划时,听见李令月回答道:「她很喜欢我。」 郑月没辙了,她决定以后再看到李令月半夜不睡,在房间里乱走的话,她一定狠狠把好奇心掐灭在萌芽里,绝对不会再插半点手了。 郑月看了看满腹愁肠的李令月,沉思片刻后开口道:「您喜欢他吗?」 李令月抬眼看她,皱眉道:「我不知道。」 「公主,」郑月语重心长道,「很多时候我们把太多的时间花在了纠结和犹豫上,瞻前顾后想太多的后果,常常是错过很多很珍贵的东西。」 「以前很多人问过我,我当初跟着上官庭芝下山时心里想着些什么,」郑月微笑着说,「其实我当时什么也没想……没有想过未来,也没有想着过去,我只是很纯粹地跟随着我当时的直觉作出了一个看似荒谬的决定……公主,荒谬的感情也许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说,也算是一种纯粹的感情。」 李令月抬眼看她,没有说话。 「至于到底喜欢与否,您的心其实一直在告诉您这个问题的答案。」郑月重新提起灯,转身推开门走出去,然后又停下脚步,回头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李令月,「公主,你现在还是把炉子灭了吧……您的精神状态让我不太能放心让您和炉子共处一个屋檐下。」 李令月无言以对,转头把一瓢冷水浇在了火星上。 郑月长舒了一口气,语气轻松道:「公主,早些休息吧。」 -------------------- 作者有话要说: , 第74章 南疆多雨,藏月村天气更是多变。 上官婉儿站在窗边望着远处朦胧的青山,雨太大了,几乎是从天上倾盆落下,竹楼被雨水沖得哒哒作响,一时间天地间似乎都莫名安静下来,她只能听见自己一人的呼吸声在雨声中回荡。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了什么似的,提着裙子跑下了楼,顺手撑开立在门边的油纸伞。 谁料她手里的油纸伞根本经不起这么大的雨,不过从房门走到院门这么短短几步路,她手里的伞竟然有些瘫软了。 上官婉儿打开了院门,门外站着李令月等人。他们一身狼狈,浑身都湿透了,鞋子上满是泥泞。 上官婉儿想给他们打伞,却被郑月拒绝了。 「雨太大了!」郑月大声道,「别撑伞了,撑不住的!」 上官婉儿愣了一下,随后也跟着他们一起跑进了房间。 李令月的房间一向干净整洁,她把湿衣服换下,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她快速换好衣服,打开了门,上官婉儿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条干燥的毛巾,见李令月开了门,她低声道:「公主,我来给你擦擦头发吧。」 「郑姨那边……」李令月迟疑道。 「娘亲还得泡一会儿药浴,崇俨叔正张罗着烧水煮姜汤,他们让我来看看你。」上官婉儿垂着眼睛道。 李令月移开了身子,让上官婉儿进去。 上官婉儿站在李令月身后,伸手抽出她发上的银簪,李令月的头发全部散开披落在肩背之上,犹如一匹上好的绸缎。 上官婉儿用毛巾慢慢擦着李令月的头发,「今日可有什么收穫?」 李令月摇了摇头,无奈道:「今日才走到半道上就下了雨,连野菇都没看到就赶回来了。」 「这倒没什么,」上官婉儿用毛巾包住她的发梢,轻轻拧了两圈,「大不了今日晚上就不吃那些了。」 「婉儿,你再把当初在龙门救水的故事跟我讲讲吧,」李令月仰起头看她,「我想听。」 上官婉儿把手里的毛巾放下,低声道:「这有什么好听的?都是过去的事了。」 李令月抓住了她的手,嘆息道:「我没怎么出过门,很少能接触皇宫之外的事情,你讲的故事我很爱听。」 上官婉儿垂眸看着李令月,似乎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慢慢把手抽了出来,拧着眉道:「公主,请您自重。」 第132页 李令月看着上官婉儿离去的背影,怔怔不知如何是好,一转眼便看见被搁置在桌上的那条湿淋淋的毛巾。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她伸手慢慢抓紧了毛巾,手心湿漉漉一片。 婉儿方才看她的眼神有一种陌生的淡漠,举止也有礼克制到了极点,她本来应该感到庆幸或者轻松,但心头却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郁闷。 过了一会儿,李令月豁然站了起来,她推开房门往上官婉儿的房间走去。就在此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她站在竹楼檐下,看见明崇俨匆匆打着伞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一个老和尚,他双手合十弯腰行了一礼,「别来无恙?」 「要蹭饭的时候,你善导就来得比谁都早。」明崇俨看见门外的人,张口打趣了一句,嘴上虽然不饶人,动作倒很快,让开身子让善导进来。 「这话就不对了,」善导笑眯眯道,「我可是和赵谦他们一块儿来的。」 一个小脑袋从他身后冒了出来,看见明崇俨张口脆生生喊道:「师父!」 明崇俨抬手招了招,「赵鲤过来,让师父看看长高了没。」 赵鲤一蹦一跳地跳进院子里,昂首挺胸道:「师父,您教给我的那一招流云飞花,我已经练会了!」 「胡说,」阿易挽着赵谦的手慢慢走进来,笑道,「师父教给你的是流云飞花,你练的那是□□上树,还好意思说。」 赵鲤回头冲着阿易皱了皱鼻子,做了一个鬼脸道:「娘亲上次比试输给了我,不会现在还耿耿于怀这件事吧?」 阿易扬手,却被赵谦劝住了,「阿易,阿易,别跟个孩子一般计较……」 阿易一巴掌打在了赵谦脑袋上,冷哼道:「不跟他计较,我就跟你计较。」 「那你还是跟他计较吧。」赵谦捂着脑袋,委屈巴巴道。 郑月走过廊下,伸头道:「别光顾着拌嘴,阿易赵谦过来帮忙,看看这只鸡怎么炖啊?」 阿易慢慢睁大了眼睛,急忙道:「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别动那只鸡了……上次你那只半生不熟,在锅里摆出一副仰天长啸,死不瞑目的鸡真的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回去做了三天噩梦!」 赵谦赶忙跟着,嘴里嘀咕道:「可别……郑姐最多就是做出半生不熟的东西,你要是进了厨房,厨房当天就能炸了。」 阿易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 明崇俨笑着,把善导和赵鲤迎进待客厅。 「婉儿。」李令月余光一闪,她急忙叫住了正要下楼的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闻言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她。 李令月却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半晌,她讷讷道:「他们是谁?」 上官婉儿微笑着说:「是一群很好的人,他们当初在龙门救灾之中都帮了我很多。」 李令月上前几步,盯着上官婉儿的眼睛,慢慢道:「那在你眼里,我又算……」 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一阵喧譁声打断了。 上官婉儿抬手,「公主,我先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李令月默默望着上官婉儿往院门跑的身影,最终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上官婉儿一打开门,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院门前,赵渊沉默着站在一个南疆打扮的女子面前,雨水哗啦啦打在他身上,他抬起的手臂却丝毫不动。 女子双手摁在赵渊的手臂上,一双冷冽的眼睛直直看着他,冷笑道:「我们母子两个不需要你假惺惺。」 「赵渊,你现在拦着我又是为什么?」 「你不是不要我吗?」 「我告诉你赵渊,当初你既然不要我,那现在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你别来管我,我也不去管你!」 上官婉儿低着头思索了一下,觉得赵渊的热闹不看白不看。 赵渊慢慢嘆了一口气,低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会补偿你。」 女子悲怆地笑了笑,凑近赵渊道:「我不需要你的补偿,赵渊,我们将来也不要再见面了。」 她一把推开赵渊,决绝地离开了他为她撑起的伞,一脚踏入雨中。 赵渊拉住了她的手臂,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娶你。」 女子顿住了脚步,不可置信似的回头看他,「你说什么?」 赵渊的眼色沉沉,抓着女子的手紧了紧,随后口齿清晰道:「我说,我赵渊要娶你穆倩倩。」 穆倩倩的身子顿住了,她抬眼盯着赵渊的眼睛,二人的呼吸彼此交缠,天地间似乎就剩下他们两人。 「我发誓,你嫁给我之后,将来只要我赵渊在一天,我就绝不会让你们母子吃一点儿苦。」赵渊一字一顿道。 穆倩倩听到这番剖白,面色却没什么变化,一双凛冽的眼睛看着他,低声道:「你不嫌弃我了?」 赵渊伸手抚上穆倩倩的脸,道:「我爱你。」 穆倩倩闭了闭眼睛,伸手抱住了赵渊的脖子,忍了许久的泪水忽然汹涌而出。 上官婉儿低眉笑了笑,开口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就赶紧进来吧,在外面淋这么久的雨,到时候把身体冻坏了。」 穆倩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赵渊一把将她抱起来,进了院门。 上官婉儿无言片刻,正想关门时,却见门外还有一人。 她扶着门的手紧了紧,望着雨中摇着摺扇的少年缓缓走近。 第133页 「自洛阳一别,上官姑娘近来可好?」 上官婉儿慢慢笑了起来,「崔湜?」 崔湜刷得收起摺扇,弯腰一礼,道:「正是。」 「快请进来吧,」上官婉儿把门打开,转身让开路,「今日我们请客,你有口福了。」 李令月站在阴影处,听见崔湜跟在上官婉儿身后不停地说着近日朝堂之上的趣事,他说话风趣幽默,又没有那些普通世家公子的纨绔做派,一旦打定主意要讨某人开心,往往没有不成的。 上官婉儿被他逗得频频发笑,忍不住与他多说了几句,便带着他往客房而去。 崔湜摇着摺扇微笑着跟在上官婉儿身后,忽然觉得自己身后有一道难以忽视的视线刺得他难受,不经意间回头一看,手里的摺扇落地,被漫进来的雨水浸湿了。 「参见公主殿下!」他并手俯身行礼。 上官婉儿听见了身后的动静,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却只见李令月转身离去的身影。 「崔大人,公主殿下不在乎这些虚礼的。」 崔湜慢慢蹲下身去捡起自己湿透了的摺扇,微微点了点头。 他跟在上官婉儿身后慢慢往房间走,脑海中却总是闪过方才看到的那一双眼睛。 虽然只是一瞥,但在感受到那双眼睛之中的情绪时,饶是崔湜也不自觉有些悚然之感。 那是□□裸的杀意。 第75章 崔湜是来接上官婉儿她们回洛阳去的,因此他们只在明崇俨的竹屋里暂住两天,便迈上了回程的道路。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那一场暴雨的缘故,李令月自登船开始,便日日头晕眼花,噁心得吃不下东西,后来竟然隐隐发起低烧来。 上官婉儿坐在床边端着药碗亲自给她餵药。 李令月半靠在床头软枕上,有气无力地低头啜着药汁,一双眼睛湿漉漉的。 上官婉儿餵完了药,正想起身,手腕却忽然被李令月抓住了,她低头有些疑惑地看去。 李令月苍白着一张小脸,看了两眼上官婉儿的神色,小心道:「你别走,我一个人整天吃了睡好没意思,你陪我说说话吧。」 上官婉儿垂眼审视了她片刻,最后还是无奈地坐在了床边,低声道:「你想说些什么?」 「我前两天让人给我买了两套话本,我最近难受,看书时总觉得头疼,你给我念一念吧。」 上官婉儿起身走到桌边,随手翻开,开口读了起来。 她的声音一向清朗,口齿清晰,语调不急不缓,听起来极其舒适。 但上官婉儿没读两页,她骤然把书合上了。 啪的一声轻响。 李令月乍然睁开眼睛望向她。 「怎么了?」 上官婉儿面色冰冷地把那本话本丢在了地上,翻开的一页正画着两位磨镜之好的姑娘。 「公主,」上官婉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你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来羞辱我。」 李令月有些吃惊地坐起身来,一把揪住了上官婉儿的衣袖,「我没有这个意思。」 上官婉儿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慢慢把自己的袖子抽了出来,「公主还是好好休息吧。」她说完,转身就往房门外走。 李令月一急之下,几乎立即从床上弹了起来,天旋地转间,她用力抓住了上官婉儿的手臂,狠狠压着她倒在了床上。 上官婉儿平静地看着压在她身上的李令月,眼神有些清醒的怜悯。 明明占据着主动权,李令月却好像无助至极似的,她趴在上官婉儿身上,眼睛有些红。 「怎么办?婉儿,我要拿你怎么办才好?」李令月死死抓着上官婉儿的衣领,眼泪慢慢沿着脸颊淌下来,「我既搞不清自己的感情,也弄不清你的感情……我快要被逼疯了。」 上官婉儿闭了闭眼睛。 无话可说,她是真的无话可说。 现在到底是谁在逼迫谁?是谁非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 二人安静了下来,一时间房间里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都是一样的急促和不安。 半晌,上官婉儿轻轻推开了李令月,低声安抚道:「算了,公主,早些歇息吧。」 「婉儿,你要讨厌我了吗?」 上官婉儿长长呼出一口气,「没有。」她慢慢回头看着李令月,「公主,如果你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依然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竭尽全力地帮助您的……至于感情,」她顿了顿,眼底划过一丝苦涩,「公主您也不必试探我,也不必逼迫你自己,我已经不喜欢您了,您也可以放心了。」 李令月的心像忽然空了一块儿似的。 「那你喜欢上谁了?」李令月用力攥紧了身下的床单,努力平静下来,语气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哀求,「崔湜?」 上官婉儿拧着眉看向她,深深拱手道:「公主,我不是您豢养的小玩意儿,可以任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同样,我的心也并不结实,可以任由您戏弄之后,还可以完好如初地交到您手上。」 「那我怎么办?」李令月茫然地看向上官婉儿,「是你当初说喜欢我,轻而易举地把我扯进了你的感情里,这下你抽身而出,干干净净了,我怎么办?」 上官婉儿静静地看着她,道:「公主,这是您的事了。」 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第134页 「公主,上官姑娘,」崔湜轻快的声音响起,「收拾一下,我们快靠岸了。」 不过在外短短几天,等他们再度回到洛阳城中时,却见着洛阳城内似乎改换了一番天地。 穆穆圣君,受天之佑,圣皇为谁?神皇圣母。 武曌大刀阔斧将所有反对她称帝的家族势力通通连根拔起,一时间天牢里血色漫天,就连来俊臣都已经好几天未曾合眼了。 他每天坐在案前望着层层叠叠等着他签字的文书档案,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某位朝廷重臣,而是埋头签字的机器。 一开始,他还会认真看一看每位罪臣的记录,可这种方式对于一批批进来太快的囚犯来说显然没有效率。等到天牢里几乎没了位置,来俊臣便闭着眼睛随便抽几张出来,让狱卒们直接杀了。 无数曾经辉煌的朝廷重臣,皇子龙孙被毫无尊严地拖出天牢,丢进乱葬岗之中。 据民间传说,那些天的乱葬岗里血肉都是新鲜的,野狗一堆堆地聚集在那儿,天上的秃鹫嗷嗷叫着,简直是人间地狱景象。 习惯新鲜血肉的结果就是,到后来,那些野狗和秃鹫甚至已经开始攻击进入乱葬岗的活人了。 于是活人再不敢随意进入乱葬岗,那片地方便荒废下来,只有阴森森的腐烂臭气淤积在那里,久久不散。 但是现在没有人会在意这件事,因为一个人已经占据了他们全部的心神。 这个人就是武曌。 作为一个有胆识有魄力的女人,她作出了一个千古以来从未有人胆敢作出的决定。 她要自己登上皇位,她要做这千古第一位女皇帝。 上官婉儿近日忙得要命,无数奏摺犹如雪花一般铺天盖地而来,她每日宵衣旰食,日夜工作,才帮着武曌拔除了所有政敌。 她也成了武曌身边最为信任的女官。 武曌下旨,允许上官婉儿在宫外建府,另赐她财帛千万,供她日常起居的开销。 上官婉儿站在自己的新府邸前,抬头望了一眼那高高的门庭,眉宇间透出一丝满意。 「进去看看?」崔湜用摺扇指了指门,笑道,「去看看我设计的山石,可花了我好大的心思呢。」 上官婉儿微微点头,道:「多谢崔公子了,不知公子可想要什么谢礼?」 崔湜为她推开了大门,闻言回头笑道:「只要你喜欢,就是对我最大的谢礼了。」 上官婉儿低头一笑,跟着崔湜慢慢走入大门。 等他们二人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门后,一辆马车缓缓停在门前。 青铜铃铛微微响起,一个带着兜帽的女子跳下马车,仰头看了一眼,随后果断抬脚走了进去。 崔湜胸中果然有沟壑,他设计的布局看上去精巧而富有乐趣,草木与长廊相映成趣,池水微漾,锦鲤在水中游曳着。 捨弃了洛阳本地雕樑画栋的风格,他独闢蹊径,选择了青瓦白墙的风格。 「我记得令母曾经是姑苏人士,喜欢这些雅致些的东西。」崔湜低眉看着上官婉儿道,「后见上官姑娘似乎也不喜奢华,故而选择了这样的风格,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上官婉儿微笑道:「怎么会?我很喜欢,崔公子有心了。」 上官婉儿和他一路说说笑笑地逛着,眼看着夕阳即将落下,崔湜依依不捨地告辞。 「天色已晚,崔某告辞了。」崔湜嘆息着道,「希望明日还能与姑娘把臂同游。」 上官婉儿拱手行礼,回避了他的第二句话,低声道:「崔公子慢走。」 对于上官婉儿的避而不答,崔湜稍稍失落片刻,但很快打起了精神,回身一礼后弯腰进了马车。 马车辘辘远去,上官婉儿的眼神慢慢凝在了停在门前的另一辆马车上。 她缓缓拧眉,转身又重新进入了府邸大门。 李令月坐在一节阶梯上,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枝刚折下来的柳条,兜帽盖住了她大半张脸,低头时便只能看见一截白皙的下颌。 她很耐心地坐着。 她在等一个人。 「公主?」上官婉儿的声音轻轻响起。 李令月抬起头看着上官婉儿,开口时竟然有些委屈,「我好几次派人给你下拜帖,你一直不肯来。」 上官婉儿哑然片刻,随后镇定自若道:「武皇登朝临制,我实在没有闲暇赴宴。」 李令月道:「那你今日可有闲暇?」 李令月从未如此步步紧逼过,上官婉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看着上官婉儿的反应,李令月慢慢点了点头道:「那应该是有时间了。」 「公主,」上官婉儿微微蹙着眉,「可是现在天色已晚,不如下次再说?」 「你为什么要躲我?」李令月淡淡地看向上官婉儿,语气有些温和的疑惑,「我就这么可怕吗?」 「微臣不敢,公主,」上官婉儿抬眼看她,「微臣只是觉得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 李令月道:「你还在为那日船上的事情生我的气吗?」 上官婉儿忽然感觉到一阵无力,「公主,您这次过来只是为了跟我说这件事吗?」 李令月若有所思地看着上官婉儿,忽然问道:「你喜欢崔湜吗?」 上官婉儿只觉得心里一团乱麻,李令月的话简直在给她添乱,她咬住了牙,没有说话。 第135页 「我回去之后思来想去,日夜难眠,」李令月嘆息一声,「但我实在看不透你的心事,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上官婉儿把颤抖的手收进宽大的衣袖里,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公主有话不妨直说。」 「我想,我大概是喜欢你的。」李令月一字一顿道。 上官婉儿心头一时百感交集,眼底却划过一丝悲凉,她哆嗦着攥紧了自己的手腕,慢慢道:「武皇最近听信了武承嗣等人的谗言,决定赐死前太子贤的两位公子,我会与来俊臣商议,将两位公子带出天牢……」 李令月打断了她,「你以为我这次来是为了给六哥的孩子求情?」 上官婉儿闭了闭眼睛,抬头道:「公主,我们二人除却君臣关系,难道还有别的关系吗?您来找我,难道还有别的目的吗?」 李令月闻言,慢慢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阶梯下的上官婉儿,「你和我只剩下君臣关系了是吗?」 上官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直视李令月道:「是。」 第76章 夕阳半下,火烧似的流光蜿蜒于远处的青山高塔之上,二人一高一低隔着阶梯对望,相顾无言。佛寺之中的暮鼓忽然响起,惊起一群昏鸦,它们盘旋着远去。 李令月的视线始终放在上官婉儿身上,秾艷的阳光之下,上官婉儿已经不复少女时期的热忱浪漫,手中握着炙手可热的权力,在官场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她的双眼沉定而冷静,像是一潭深深的池水,即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李令月也再看不到上官婉儿的眼底。 李令月拾阶而上,裙摆在灰白色的石阶上拂过,她走到了后院深处的一闪小门前,从袖子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铜锁,随后伸手握住了门环。 「公主。」上官婉儿的声音忽然响起。 李令月停住手里的动作,回头望去,只见上官婉儿也已经站上了阶梯,立在不远处静静望着她,一半面容隐匿在阴影之中,她有些看不清上官婉儿的神色。 「公主,什么事情我都可以答应你,」上官婉儿的声音下是隐约的颤抖,「你先过来。」 李令月回头朝着她微微一笑,「我们真的只是君臣关系吗?」 上官婉儿说不出话来。 李令月望着上官婉儿强自镇定的目光,猛地打开了门。 上官婉儿的双眼蓦地睁大了,她冲上前去,想要把门合上,但已经来不及了。 门内无数画像簌簌而响,像是在窃窃私语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又像是暗自嘆息于一个痴愚之人的真心。 上官婉儿的脸色忽然就变了。 她避开李令月的目光,慢慢低下身子捡起那些画像,「公主请回吧,微臣明日自会去领罚。」 李令月的兜帽被风吹下,乌黑的发丝梳得一丝不苟,腰背挺直孤拔,透露出一股极其摄人的压迫意味。 「你还是喜欢我的。」她淡淡下了结论。 上官婉儿收拾画像的手指忽然痉挛起来,眼前的画像变得扭曲失真,整个脑袋轰然作响,过去与李令月生活的种种,全部井喷式涌上脑海,根本控制不住。 那些快乐的,苦涩的,那些春风沉醉的,那些万物萧条的记忆,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随着手中的画像刻印在了脑海之中。 上官婉儿慢慢握紧了拳头,手里的画像被她揉捏得皱皱巴巴,人不成人,画不成画。她抬眼望向李令月,一双眼睛里冷光恻恻,犹如刀兵。 李令月毫不退缩地直视着她。 上官婉儿冷笑一声,扬手把画像丢了出去,几步上前死死捏住了李令月的衣襟。 李令月猝不及防被她一扑,整个人骤然向后仰倒,发簪落地,三千青丝纷纷扬扬垂下,倒下去的时候在风中扬起一道惊艷的弧线。 她们二人倒在了房间里一片柔软的毛毯上。 上官婉儿低眉望着李令月,眉宇间是压都压不住的冷漠锋利,和忍无可忍的疯狂。她在这一刻终于在李令月面前显露出了一名权臣应有的狠戾与阴冷。 「李令月,别试图挑战我的底线,」上官婉儿一字一顿地说,「否则,凭你是一个公主,你信不信我也有办法把你就此关在这里,你哪儿都去不了?」 上官婉儿受够了,她没有办法继续忍受李令月无理取闹的行为,和她无穷无尽的戏弄了。一直在李令月面前压制得极好的暴虐的种子就这样呼啦啦地生长出来,缠绕在她们四周。 也许她现在疯了,也许很早的时候她就已经疯了。 为什么要逼我呢?上官婉儿默默地想着,我明明可以这样一辈子得忍下去,带着这种罪恶的爱欲在地狱里沉沦……你又为什么要来招惹我呢? 面对上官婉儿犹如疯癫的冷戾,李令月却并没有慌张,她慢慢握紧了上官婉儿的手臂,一把搂住了她的脖颈,反客为主将她压在身下。 「我说了,我想清楚了,我确实是喜欢你的。」 李令月说完,低头用力地吻住了上官婉儿。 一阵穿堂风骤然吹来,房间内的纸张画像抖动着,发出细微的薄脆声响,她们身下的毛毯堆叠起来,像是起伏的山峦。 二人沉重的呼吸在房间中回荡,李令月慢慢摸索到上官婉儿的衣带扣,玉带扣坠地,噹啷一声,处于强烈刺激之中的两个人一瞬间滞住了动作。 第136页 上官婉儿的眼睛里恢复一丝清明,她慢慢回味着先前李令月说的话,告白来得如此猝不及防,饶是素日冷静自持的上官婉儿也被这一次的变故给弄懵了。她微微支起半边身子,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李令月,「方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李令月眼圈还带着红晕,闻言微笑地看着她道:「我喜欢你。」 「从南疆回来之后,我一直在思索你究竟还喜不喜欢我,毕竟我以前做过很多可能伤了你的心的事情,整天茶不思饭不想,你也对我很冷淡,仿佛真的把我抛在脑后了。」李令月抱着上官婉儿的脖子,在她耳边轻声道,「某一天,我听到窗外有乌鸦叫,脑袋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命,乌鸦叫了,怎么办?婉儿肯定不喜欢我了。』等我回过神来,望着笔下满纸都是你的名字时,我就知道,完蛋了,我爱上你了。」 「但是那个时候,我心里更加忐忑了,我不敢质问你,只敢暗戳戳递拜帖,希望能旁敲侧击出些什么来,可是你总也不来,还老跟崔湜混在一起。」 「我想,你肯定是真的不喜欢我了。」李令月嘆了口气,「直到前几天,我派去的工匠告诉我,你修建了一间神神秘秘的屋子,我有些猜测,便过来验证一番。」 上官婉儿抬眼看着李令月,一点点用视线描摹着眼前人的样貌,从她不点而翠的双眉,到白皙如玉的下颌,仿佛要把眼前之人深深印刻在脑海之中。 上官婉儿的手指慢慢插进李令月的发根,微一用力,仰头吻住了她。这一刻,她不再隐忍自己的慾念,不再小心翼翼保持着必要的距离,她无比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拥有着全世界。 房间外,猩红的夕阳终于坠下,深青色的远山沉沉映射出绛紫的色泽,当最后一丝微光消失在高山之后,一弯钩月破云而出,带着清冷耀眼的光辉。池水荡漾,倒映着岸边的柳树枝条,柳条柔韧如绷紧的弓弦,但柔软的风拂过时,柳条却又酥软下来,点点绿叶随风而去,飘落在清澈的池水之中。 当一切动静都安静下来时,上官婉儿慢慢站起来,从乱糟糟的衣服里找出自己的外衣,披上衣服走了出去,她散着头发,侧身坐在了阶梯下,仰头看着天空中的月亮。 她的手臂轻轻环抱着双腿,心绪纷飞,今日的事情实在太过跌宕,她到现在才有时间慢慢整理自己的思绪。上官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张目望月以冷静下来。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上官婉儿愣了一下,回头望去。 李令月穿着白色的深衣从房里走了出来,黑缎般的头发在月光下辉映出莹莹的光辉,她的眼睛有些湿漉漉的,带着还未散去的□□。 简直像山间惑人心智的山鬼妖精。 「你在想什么?」李令月走到上官婉儿身边,也跟着坐在了阶梯上。 「没有,胡乱想些东西。」上官婉儿没敢多看她,含糊着说道。 李令月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伸出了双手慢慢捧住了上官婉儿的双颊,把她的脸扳过来。 「我最怕你自己一个人胡乱想,很多事情经你一想,到时候便又要思考出一些神来之笔的变故,」李令月倒吸一口冷气,「我可经不起这样的猜疑变故了……你要是有什么问题不如直接来问我,」她的双眼真诚热烈,带着坦坦荡荡的味道,「我保证对你所说的一切话,我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上官婉儿怔怔地看着她,忽然低下头道:「我只是越发地想吻你。」 李令月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凑过脸去轻轻吻住了这一道清冷的月光。 「你没有事情要和我说,但我倒是有一件事情要和你说。」一吻结束,李令月伏在上官婉儿的颈窝处轻轻喘息着道。 「什么事?」上官婉儿的手慢慢轻抚着李令月后脑的发丝,发丝间清幽的香气隐隐约约,她低声问道。 「我是李令月,却又不完全是这个世界的李令月。」李令月组织了一下语言,随后道,「应该说,我回到了自己的小时候,就像是所谓的夺舍,只不过夺的是自己的舍。」 上官婉儿的手顿住了,她微微蹙眉道:「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吗?」 李令月点了点头,「那个时候我回到了这里,心里深知若是暴露出自己的异样,父皇母后必然会把我当成妖孽处死,所以为了自保,当时就想先灭口……没想到当时在掖庭的居然是你。」 上官婉儿许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语气中有些沉重,「痛吗?当时。」 李令月微微笑了笑,抵着上官婉儿的肩窝摇了摇头,「我已经忘了。」 上官婉儿有些懊悔道:「若早知如此,当初应当和崇俨叔学些卜算之术,也许能帮上你什么。」 李令月道:「你不害怕吗?」 上官婉儿慢慢搂紧了她,低声道:「无论你是人是妖,我都认定你了。」 第77章 晚风沉醉中,李令月长长松了一口气。 「那我们前世的结局如何?」上官婉儿问道。 「不如何。」李令月嘆息道,「我们都没有活下来。」 上官婉儿清晰地感觉到李令月心里隐约的悲痛,她慢慢抚摸着李令月的头发,轻声道:「你放心,我这就修书一封,问一问娘亲和崇俨叔,也许他们会有办法。」她缓缓将李令月拢入怀中,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公主,我不会让你死的。」 第137页 李令月从她怀里钻出来正色道:「我们谁都不许死。」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今年冬天发生了一件怪事。 凛冬寒风之中,洛阳一片银装素裹,正是百年一见的雪景。 上官婉儿打开窗,寒风裹挟着柳絮一般的雪花从窗口一下子倒灌了进来,帐幔飘飞。 一只手从帐子里慢慢伸了出来,带着些微的慵懒,慢慢撩开了一角帘子,抬眼往外望去。 上官婉儿听到动静,回头望着睡眼朦胧的李令月道:「下雪了。」 李令月揉了揉眼睛,探出脑袋往外看去,忽然一拍脑袋,「完了,母皇今日开了赏梅宴,我忘了!」 上官婉儿把窗户合上,从衣架上拿了件披风走到床边,无奈道:「我已经请人跟陛下禀报了,反正这一次的宴会你去还是不去,结果又不会变。」 李令月把披风往身上一裹,闻言抬头看向上官婉儿笑道:「吃醋了啊?」 「陛下早就看中武攸暨了,我哪里敢吃醋?」上官婉儿冷哼一声,转身就想走。 李令月闷笑一声,一把抓住上官婉儿的手腕将她扯上床,用手挥了挥鼻端。「你没吃醋,我怎么闻到一股酸味儿呢?」 上官婉儿气急,伸手搔李令月的痒痒,咬牙道:「你烦不烦?就知道打趣我!」 房间里地龙烧得很旺,瑞脑焚香沁人心脾,帐子里暖融融的,二人打闹着,却忽然听到外头有人惊呼。 上官婉儿和李令月停下手,转头看向门外。 「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上官婉儿扬声道。 一位侍女高声道:「公主,上官娘娘快出来看看啊!庭院里的花一夜之间全开了!」 李令月和上官婉儿对视一眼,随后两人一起推开房门。 若此时能攀升至高空,俯视整个洛阳,也许能看见一副天下奇观—— 自武曌所住的紫微城为中心,一阵风犹如海潮一般扩散而去,拂过层层山峦,越过江河大湖,向着无限遥远的地方延伸而去。 这阵风经过之处,百花盛开。 这时候,似乎所有的时令都已经失灵了。无论是迎春,夏荷,秋菊,冬梅,它们挤挤攘攘开在一处,争先在雪地里迸发出生机。 上官婉儿惊呆了,她慢慢摸索着摘下了一朵墨菊,回头看向李令月,「我不是在做梦吧?」 李令月仰头看向紫微宫方向,摇头道:「母皇之命,天地莫不从。」 古人一剑,十四州冰封成霜,帝王一令,竟叫百花四时同开。 郑月没拿稳手里的篮子,她怔怔看着满山的雪和花,忽然回头喊道:「阿俨!阿俨快来!」 明崇俨哆嗦着开门,还来不及震撼于眼前景象,怀里就被郑月塞了一个篮子。 「快去!趁着这个时候,我们赶紧摘点野菇!」郑月揣着袖子往房间跑。 明崇俨皱着眉扬声问道:「师姐想吃野菇吗?」 「不是!」郑月在房间里伸出一个脑袋,恨铁不成钢道,「赵谦他们天天来蹭饭,咱们家粮食不够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伸出脑袋来,高声命令道:「你现在就去告诉赵谦他们,就说咱们现在已经不是什么丞相媳妇和大唐重臣了,养不起那么多人了,让他们要是还想继续蹭饭,必须给我一起去采野菜!」 明崇俨闻言,手指慢慢抓紧了篮子边沿,深深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透过师姐。 北塔山上,摇光伸出手,一片桃花瓣随北风飘落,缓缓掉落在她手心。身后忽然传来稚子迷茫的声音。 「桃花怎么这个时候开了?」 摇光还没说话,冯小宝却扶着老阿婆从房间里走出来,高声道:「儿子!快拿上爹的药箱,咱们得出门仔细观察一下这次的异象,也许其中有能够入药的东西!」 方才的稚子气哼哼回头,「谁是你儿子?!」 「好好好,冯归,冯归行了吧?」冯小宝举手投降,「快去拿我的药箱!」 冯归冷哼一声,把手里的剑放下,转身往屋子里走。 冯小宝仰头望着漫天的白雪,最终忍不住嘆服道:「不愧是千古女帝啊。」 李显和韦香一同看向窗外,院中,他们的小女儿正堆起了一个古怪的雪人。 「裹儿堆得好丑!」李重润吐着舌头笑道。 对于哥哥的嘲讽,李裹儿理都没理,她想要踮脚折下一支雪白的梨花,插在雪人的身上。 可无论如何踮脚,身量未足的她都没办法够到哪怕最低的树枝。 韦香看着正想站起来,手臂却被李显压住了,她低头望去,只见李显沖她摇了摇头,又指了指窗外。 院中,李裹儿吸了吸鼻子,眼泪都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一支梨花忽然掉落在她裙摆边,她仰头一看,只见李重润坐在梨树枝桠间,一边折花抛下,一边用食指擦着自己的脸颊,笑道:「哭鼻子,羞羞羞!」 武曌撩开半边帐帘,望着这千里绵延的江山,忽然觉得胸中一点浩然风。 多美的江山啊!多丽的风景啊! 多少英雄豪杰为了这一片壮丽山河,甘愿为之前仆后继献出自己的性命? 这片美丽山河现在终究还是握在她手里了。 所有人都站在这片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下,屏住呼吸,仰头看着这一片近乎神迹的景象。 第138页 李令月折下一朵芍药,回头插在了上官婉儿的发髻上,后退了两步端详片刻后,点着头评价道:「人比花娇。」 上官婉儿心知李令月是在揶揄她,面上却不动声色。 李令月本来都已经准备好了回击,却不想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便忍不住又想凑上去说两句,却没想到一团白花花的东西照着脸打了过来。 上官婉儿望着李令月糊了一脸雪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指着她道:「活该!谁叫你天天不干正事?」 李令月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雪,也不恼,蹲下去也团了一团雪。 上官婉儿见势不好,转身就往远处跑。 忽然身后有人一扯她的披风,上官婉儿猝不及防摔倒在地,接着便是噼头盖脸的白雪。 她抹了一把脸,抬头见李令月捧着一蓬松软的雪,低头看她,「服不服?」 上官婉儿嘴角勾起一点笑意,指尖一弹,几枚铜钱飞出去狠狠敲在了她们身边的一棵海棠树上,受铜钱震动,树上的白雪混合着深红的花瓣和暗绿的叶片扑簌簌落了下来。 李令月正处在树下,情急之下,她一头往上官婉儿那边钻。 披风扬起,发丝散落,上官婉儿的瞳孔中倒映着李令月的身影。她伸出手护着李令月的脑袋,在雪地里翻转了几圈,缓冲掉李令月摔下来的力度。 二人的衣衫披风已经被雪弄得有些脏了,根本不像是大唐的公主和娘娘,但现在没有人会注意这种事情。 她们呼吸交缠,清亮的眼睛里倒映着彼此的身影,宛如世界上就剩下她们二人。 万千风雪就此温柔。 「我喜欢你。」李令月呢喃道。 上官婉儿忽然有一种哭的冲动,她微红着眼睛转开了视线,慢慢抱紧了李令月,「我也是。」 过了一会儿,李令月低声道:「谢谢你。」 上官婉儿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道谢。 「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一直相信我……」一直爱我。 上官婉儿抚着李令月的头发,轻轻嘆息道:「傻孩子。」 「婉儿,」李令月忽然坐起身来,正视着上官婉儿道,「我决定了,我要像母皇一样,将来登基成为一代女帝,到时候你就是我朝第一宰辅如何?」 上官婉儿颳了一下她的鼻子,好笑道:「现在天还没黑,就做起了白日梦了。」 「公主!娘娘!」一位侍女小跑赶来,对于二人的举动早已见怪不怪的侍女站在一边,一点磕绊都没打,「武攸暨武公子来了,正在小花厅等着见公主殿下呢。」 李令月慢慢直起身子,看了一眼上官婉儿,果断道:「婉儿,你陪我一起去。」 「武公子单独找你,想必有大事相商,我不好在旁边掺和,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李令月凑过去,笑道:「你不吃醋?」 上官婉儿把李令月推远了一些,无奈道:「我对你这点信任还是应该要有的。」 李令月却一把挽住上官婉儿的手臂,笑眯眯道:「但我却不想你心里有一丝怀疑。」 「那就让秋简和你一起去吧,」上官婉儿指了指旁边的侍女,笑道,「她替我看着你。」 李令月这才作罢,转身换了衣服来到花厅。 甫一进门,武攸暨便迎了上来,一下子跪在了李令月面前哀求道:「公主殿下,求求您救救我妻子!」 武曌属意将太平公主许配给武家人,可算来算去,武家配得上李令月的,也不过就是寥寥几人而已,其中还不乏有人已经娶妻。武曌将画像交到李令月手里,让她好好挑选,李令月便伸手指了武攸暨的画像。 武曌心里也满意这门婚事,只是这武攸暨已经有了发妻,武曌明白,总不能为了迎娶公主,便让他休掉并无错处的妻子。 于是她决定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武攸暨的妻子方氏。 李令月当然早就猜到了武曌的用心,于是在武曌出手的前一天,她就已经将方氏转移了,同时在武曌那边以嫉妒方氏,忍不住派人杀了她为理由过了明路,但这件事她并未告诉武攸暨,为的就是今日。 「武公子,」李令月扶起武攸暨,转头看了一圈周围,让除秋简之外其他无关人氏都下去,「令夫人没死,我此刻已将她安顿在洛阳城外的百巧镇上,你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将这个秘密永远保守下去。」 武攸暨俯首,「您请说。」 「朝廷之中狄仁杰、张柬之等人正在思索如何恢复大唐李氏宗室,我要你不许插手这件事,如何?」 武攸暨长舒一口气,拱手道:「只要能将方氏还给我,公主即便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惜。」 李令月望了一眼秋简,开口道:「我捨得,方姐姐可捨不得,这种话以后还是别说了,瓜田李下,我怕有人多想。」 第78章 一月后,公主府中。 李令月披着猩红的嫁衣,端坐在金床之上,织金的花纹层层缠绕在她的衣领和袖口之上,层层叠叠的裙摆柔顺垂下,逶迤拖地。她侧耳听着门外吹吹打打的热闹声响,脑海里却总是回闪着方才上官婉儿的表情。 喜婆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吉祥话,李令月垂下眼睛,挥了挥手道:「你们先下去。」 所有人愣了一下,还是秋简迅速回过神来,「快下去吧,公主有些累了。」 第139页 其他人面面相觑,但惧于李令月的威慑,还是慢慢离开了喜房。 等所有人离开了,李令月一把掀开喜帕,一双妙目看向秋简,「你在这儿守着,除了武攸暨,其他人要进来,都告诉他们我已经歇下了。」 秋简伸出手半拦住李令月拔腿往外走的动作,「公主,这样怕会落人口实啊。」 李令月回首轻轻一笑,道:「我与母皇都清楚这桩婚姻的实质是什么,对于她来说,哪怕我今日光明正大地进了南风馆,她也不会多管的,她不说话,武家敢有什么动静?」 「更何况,我怎么可能会怕落人口实这种东西?」 李令月说完,一把推开房门走出去了。 裙摆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安静的流光,就像此时上官婉儿面前砚台里的淡墨水光。 上官婉儿面前铺着雪白的宣纸,她托腮看着远方,慢慢提笔蘸墨。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上官婉儿的手一抖,一滴浓墨落在纸上,她猛地回头看去,只见李令月就站在她身后,正垂眸看着她面前的诗句。 上官婉儿倒吸一口冷气,如梦初醒,忽然伸手把桌上的几张白纸全部拢到一起,转身将这些诗词全部凑到火上点燃了。 火舌飞快地吞噬着这些薄薄的纸张,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变成了一捧菸灰。 李令月看着上官婉儿的动作,有些好笑道:「你藏什么?我都已经看到了。」 上官婉儿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有些恼羞成怒道:「你不许说话!」 李令月挣脱了上官婉儿的手,后退一步,笑嘻嘻道:「我偏要说……」 她清了清嗓子,与上官婉儿拉开了距离,用抑扬顿挫的语气缓缓背道:「露浓被香冷,月落锦屏虚。」 上官婉儿伸手抄起一叠白纸往李令月身上丢,「有本事你别跑!」 李令月绕到院子里的一棵古树后面,挑衅似的吐了吐舌头,「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上官婉儿咬牙切齿,一跃而起,宛如一道飞絮乘风而起,飘至李令月面前,「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李令月一眼看穿上官婉儿的虚张声势,躲也不躲,就俏生生站在她面前,笑眯眯地看着她问道:「最后一句我有些记不清了……婉儿告诉我吧?」 上官婉儿冷哼一声,「想都别想。」 李令月像只小狐狸似的笑着,眼中闪着促狭的光,忽然凑上去亲了一下上官婉儿的脸颊。 上官婉儿愣住了,她捂着脸,仿佛一个忽然被人轻薄的良家女,瞪大了眼睛看着忽然偷袭的李令月。 李令月笑得像是偷到了蜜,轻声笑道:「你不说,我就亲你。」 隔壁,太平公主府里那些热闹的声音慢慢止息下来,火红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时,一阵风忽然一路吹来,李令月和上官婉儿头顶的古树枝桠晃动着发出细碎的声音,像是情人之间的私语。 月光下李令月的双手搂在上官婉儿的脖颈上,一双眼睛亮亮的,像是漫天的星辰就那样落在了她的眼睛里。 上官婉儿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焚香气息,这种香料在皇室之中算得上普通,比这好闻的香料多的是,但不知道为什么,上官婉儿却觉得这种味道胜过人间无数脂粉香,在心尖上温温柔柔地缠绕着,像是一个甜蜜的邀请。 她欣然前往。 风愈加急促了,古树摇曳着枝叶。 上官婉儿恍惚间仿佛听见古树低吟浅唱的声音。 这世界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只要动了情,就连天地万物都要向你献上贺礼。 思念、爱意、疯狂都纠结在一起,像是被丢进碾钵里的绿叶,它们有着不一样的丰美汁水和含情叶脉,杵臼沉默地碾磨着,直到它们被捣成一团,难捨难分。 青涩的汁水轻而易举地蔓延开来,带着清苦的酸涩腥气。 上官婉儿睁眼看着沉沉睡去的李令月,倾听着她浅淡的呼吸声,忽然没来由地笑了一下,凑到她面前低声道:「书中别无意,惟怅久离居。」 整个房间安静下来,她们头抵着头裹在被子里,像两只洁白的蚕蛹。 她们睡得无比安心。 第二日,上官婉儿掀开被子,忽然看到窗台上歇着一只鸽子,她清醒过来,下床走到窗边,取下了鸽子脚上的信筒。 李令月打了一个哈欠,也跟着下了床,见上官婉儿看得入神,便走到她身后,将下巴搁在上官婉儿的肩上,迷糊着声音道:「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上官婉儿回头看了她一眼,将信纸交给了她,「崇俨叔回信了,你看看吧。」 李令月的表情变了变,顺势问道:「有办法了?」 见上官婉儿没说话,她便低头读了起来。 明崇俨这段时间查询了许多道门禁书,最终终于在一本破旧古籍上找到了关于重生的只言片语。 待他一字一句看完后,心中万分惊骇,立即提笔写下了这封书信,告诫她们绝不可轻举妄动。 「李隆基不能杀?」李令月慢慢皱起眉头,「那我们怎么办?」 上官婉儿慢慢坐在桌边,指尖沿着一个杯盏轻轻滑动,闻言低声道:「崇俨叔信中的话不无道理,若是我们暂且留着李隆基,到时候还能对未来有个大致的预料,可若是我们直接动手杀了他,那将来反而可能会导致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在此之前,我们所做的改变大多没有动摇天道根基,所以还算成功,可若是现在我们杀了一个未来帝王,那天道会怎么做,我们谁也不知道。」 第140页 「天道?」李令月皱紧了眉头,「天道又能怎么样?」 上官婉儿回身抬头看她,开口时声音有些干涩,「天道一怒,所有人都得死。」 李令月慢慢吸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思索片刻后道:「那我们怎么做?」 上官婉儿想了想,开口道:「公主,请您务必把前世所知道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告知于我。」 四年后,突厥可汗病逝,其儿子默啜继位,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他征战其他部落,硬生生统一了草原部落,默啜是一只有野心的雄鹰,他高高地飞在天上,不甘于屈居于这小小的一亩三分地。 这只杀红了眼的年轻雄鹰,便将自己尖锐的视线投向了富饶的中原地区,铁蹄踏遍大唐北面边地,烧杀抢掠,无所不作。 大唐兵弱,不得不忍辱答应了默啜的许多不合理条件,希望能阻止他的掠夺。 但满朝文武忘记了草原上的恶狼是餵不饱的,它们成群结队地走在一起,拖着腥臭的涎水,贪婪地试探着大唐皇室的底线。 上官婉儿望着桌上一沓沓塘报,远方的战火无时无刻不在她心中煎熬,梦里常有惨死于铁蹄之下的亡魂前来喊冤,她几次被梦魇惊醒。 李令月在迷迷糊糊中听见上官婉儿急促的呼吸声。 只见上官婉儿双眼沁泪,嘴里依稀叫着李令月的名字,眉头紧皱,似乎痛苦至极。 李令月忙揉了揉眼睛,推了推她道:「快醒醒!婉儿,你是在做梦!」 上官婉儿猛地睁开眼睛,冷汗从她额头边滚落下去。 李令月慢慢皱紧了眉头,用手帕擦了擦她面上的汗水,柔声道:「婉儿,别害怕,那些都是做梦的,别信。」 上官婉儿的视线逐渐聚焦在李令月关切的脸上,她一把抱住了李令月,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梦见那些亡魂要杀了你,我却只能在一边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李令月伸手摩挲着上官婉儿的后颈,压着声音安抚道:「别怕,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上官婉儿抓紧了李令月身后的衣料,闷着声音道:「我本来可以救他们的。」 「别想了,」李令月用手慢慢抚着上官婉儿的后脑,轻声道,「我们已经做了我们能做的一切,婉儿,你不是神仙,不可能什么人都能救下来。」 「如果,我一开始就派人杀了默啜……」上官婉儿咬着牙道。 「婉儿,」李令月的声音大了些,「战争是残酷的,朝堂之上更是不见硝烟的战场,你绝不可在此时放弃,否则我们的全盘计划就要功亏一篑!」 上官婉儿喘息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那你还睡吗?」李令月道。 上官婉儿摇头,起身披了件衣服,掀开帐幔走了出去,回头看着李令月道:「我睡不着出去走走,你先睡吧。」 李令月缓缓躺了下去。 上官婉儿吹灭灯烛,推门走了出去。 李令月睁着眼睛望着帐幔之上的花纹,也跟着一夜没合眼。 第79章 圣历元年八月初一,一封急报从边地传来。 武延秀被突厥可汗默啜拘留,同时发兵十万袭击静南等地。 静南军投降,使得突厥的攻势更是势如破竹,一路直捣黄龙奔洛阳而来。 默啜抓了一个文人捉笔,洋洋洒洒列举了数十条武曌的罪状,藉口光复大唐李氏,一路杀到了河北。 武皇大怒,很快派遣军队前去讨伐突厥,但此时已经来不及了。 默啜不愧是在多位皇子之中杀出来的可汗,他在军事上的直觉相当惊人,深知这次进攻属于深入他地,绝不可拖延,默啜领兵便只遵循一个字——快。 从飞狐城中按刀而出,再到用这把刀砍下定州刺史孙彦高的脑袋,焚烧数千黎民百姓的庐舍房屋,其间不过短短两日时间。 他像一颗带着危险火光的流星,在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便直直砸进大唐的中枢之地。 塘报一封封从远处传入洛阳,无一例外都是向朝廷要援兵的消息。 武曌猛地把手里的塘报合上,用力地摔在大殿之中,怒道:「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所有朝臣一瞬间齐刷刷跪下,高声喊道:「陛下息怒!」 武曌抚着胸口,慢慢坐下,一双精明的眼睛在微微晃动着的冕旒后静静看着满殿朝臣,半晌,她开口,声音在大殿之中回响,带着些空灵,「那依各位爱卿看,谁能够胜任此次出兵讨伐蛮夷的重任呢?」 一时间所有人安静了下来。 上官婉儿慢慢看向了狄仁杰,对上他看来的目光,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廷下站着的狄仁杰拿着玉笏慢慢走出了队伍,抬手道:「陛下,依臣看,庐陵王可担任此次重任。」 此言一出,满殿譁然。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狄仁杰,仿佛他是一只误入大殿的猴子。 谁不知道庐陵王被陛下贬入均州,几乎成了半个废人,现在巴巴地把人叫回来,这不是让陛下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狄仁杰莫不是疯了?他不要命了? 许多人看好戏似的揣着手站在一边,等着武曌大发雷霆,革去狄仁杰的职位,唯有在站在最前面的张柬之,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在一团乱糟糟的意见中,武曌视线一直牢牢地放在面前的玉玺之上。 第141页 气氛一时之间几乎凝滞,只有上官婉儿面容放松地垂手站着,她心里慢慢数着数。 等她数到十四时,忽然听到武曌的声音。 「婉儿,拟旨。」武曌头也不回地吩咐着,「封庐陵王李显为皇太子,加封河北道行军大元帅,狄仁杰为副元帅,率军讨伐东突厥。」 大殿里完全安静了下来,直到狄仁杰叩拜谢恩,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道:「皇上圣明!」 武曌用手指揉了揉额头,起身道:「若无它事,退朝吧。」 上官婉儿拿起玉玺,重重压在了那一张金黄绸缎之上。 武曌头疼欲裂,揉按又总是不得要领,隔靴搔痒。正想皱眉暗自忍耐时,身边慢慢响起细微的脚步声,一个人跪坐在她身边,伸手轻轻按揉着武曌的太阳穴。 武曌的眉头松开了些,笑道:「还是你的手法最让朕舒服。」 上官婉儿微微笑了笑,手上动作不停,「陛下还是应该少操劳些才是,您的头疾愈发严重,思虑过多恐怕于己无益啊。」 武曌嘆了口气,道:「天天要朕不思虑,可如今边疆战火累累,朝堂之上竟然连一个拿得出手的将军都找不到,还要让朕的儿子亲自领兵前往,让朕怎么放心得下?」 上官婉儿没有说话,她安静地替她揉着穴位,淡淡的沉香气味浮上来,气氛平静安宁。 过了一会儿,就在上官婉儿以为武曌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她忽然睁开眼睛看着上官婉儿,开口道:「婉儿,你随着李显一同前往东突厥,替朕看着。」 上官婉儿微微一惊,很快镇定下来,坦坦荡荡地跪下,「谨遵圣上旨意。」 上官婉儿回府的时候,正赶上李令月坐在她的房间门口,手中捏着一枚墨色玉佩低头把玩着。 「公主?」上官婉儿走过去,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夜深了,你怎么还不休息?」 「我闲着没事,想来找你,听秋简说你进宫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我心里放心不下,索性过来守着。」李令月仰头看着上官婉儿,言语中带着些忧烦。 上官婉儿在她身边坐下,道:「公主,宫里的消息您已经知道了?」 李令月点了点头,毛茸茸的脑袋顺势贴在了上官婉儿的胳膊上,闷闷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上官婉儿低头思量了一下,温声道:「公主放心,陛下命我前去东突厥,可能也只是让我督军罢了,不上战场,就在后方守着,不会出什么事的。」 李令月没说话,似乎陷入了沉思。 「公主,这次我去东突厥,您在洛阳一定记得好好照顾自己,朝堂之上的事情尽量别管,什么计划都等我回来之后再说,若是有不长眼的,等我回来你告诉我,我一个一个收拾。」上官婉儿慢慢说着。 李令月猛然抬起头来,月光下,她的眼睛明亮得吓人,「我要跟你一起去。」 上官婉儿睁大了眼睛,随后带着些无奈轻声斥道:「胡闹。」 「我要去。」李令月直起了身子,歪头看她,「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上官婉儿几乎想嘆气,「您堂堂一位大国公主,不在宫室里待着,反倒跑到战场上去抛头露面,恐怕会为人耻笑。」 李令月打定了主意,她站起身来,低声道:「我意已决,明日午时,我与你一同前去。」 当天夜里,李令月入宫请旨。 第二日,上官婉儿一眼就看到站在门口的李令月了。 彼时日光熹微,天色刚刚破晓,李令月一身简练的胡服站在马边,闻声慢慢回头,乌黑的长发闪着微光。 「公主?」上官婉儿一怔。 李令月回头一笑,接着快步跑上前来,最后几步路直接朝着上官婉儿跃了过来。 上官婉儿下意识伸出双臂抱住了李令月。 「母皇准了。」李令月在上官婉儿耳边低声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半个月后,东突厥。 等上官婉儿他们一行人赶到目的地时,李显已经和突厥人彼此试探了两番。 上官婉儿和李令月掀开主帐门帘,将哭号的大风隔绝在外。 「七哥,」李令月微微皱着眉头抬眼看着地图,低声道,「战况如何?」 这么多年未见,李显似乎有些精力不济,闻言摇了摇头道:「不太乐观。」 上官婉儿幽幽从窗外看去,这里与繁盛太平的洛阳截然不同,是一片寂静的死地。 这一路的景象,忽然就回荡在她脑海之中。 一路走来,他们已经看过了许多空无一人的村庄,有的是听闻战争举家逃难的,也有的是被突厥人烧杀抢掠,全村覆灭的。 她还记得当时推开门,一具半腐烂的尸体直直倒下来,砸在地上的样子。她把视线从尸体身上移开,慢慢环视一圈屋内,看到了那一片暗红的色调。 刀刃穿透人的躯体,鲜红的鲜血已经黯淡成一片黑色的痕迹,风扬起沙土,覆盖在□□着身体,死不瞑目的身体上,几个孩子吊悬于光秃秃的枝丫上,在永久的黑暗中,望着遥远的月亮。 上官婉儿手里的水袋骤然落地。 一双柔软的手盖在了她的双眼上,李令月在她耳边低声道:「婉儿,别看了,走吧。」 上官婉儿沉默着,摇了摇头。 李令月把手放下,看着她将身上的披风脱下,盖在了那几位死不瞑目的女人身上,又伸手将她们的眼睛合上。 第142页 做完这一切,上官婉儿闭上了眼睛跪倒在地。 上官婉儿没有说话,俯身磕了两个头,又忽然立起身来,转身而去。 李令月静静看着她的背影,慢慢皱着眉回头看着满院的尸体,呢喃道:「是我不让婉儿把前世的灾祸说出去的,你们要是有怨,尽管冲着我来,婉儿心里已经很苦了……别再缠着她了。」 上官婉儿还在出神,这边李显望着地图慢慢思索着道:「我与突厥相互试探过两次,你若是见过那一片犹如遮天而来的军队,你也许就会明白我方才的话了。」 「狄仁杰怎么说?」李令月抿了一口茶,说话间视线却不由自主地瞥向上官婉儿。 李显摇了摇头,「狄阁老在东边顶着突厥援兵,恐怕兵力也是捉襟见肘。」 李令月低声道:「可是我们绝对不能退。」 李令月葱白的手指在地图上一路滑下,神色肃然,「若是定州保不住,这条防线破了,敌军便可一路南下,直击洛阳。」 李显当然知道此事轻重,但如今十万兵马还未集合,仅凭城中兵力,根本不足以抵抗突厥的下一次攻势。突厥也不是傻子,知道洛阳派兵来援的情况下,他们绝对会速战速决,一鼓作气攻破定州。 「若是他们的将军在今夜死于帐中呢?」 上官婉儿冷不丁说道。 其余二人闻言,骤然望向上官婉儿。 「婉儿,」李令月直视着她道,「此事非同小可,你不能冲动。」 上官婉儿站起身来,走到桌边,隐隐有火光在她的双眼中燃烧。 「我没有冲动。」上官婉儿压低声音,「在路上,我已经把这个计划反覆想了好几次,只要足够谨慎,我们绝对可以成功。」 第80章 冷月无声。 上官婉儿穿着一身掩人耳目的夜行衣在各个营帐间飞速掠过,手中的庄周蝶在火光中隐隐流过冷意。 她轻巧地躲过一队检查的卫兵,悄然闪身,进了一顶营帐。 帐中正沉醉于温柔乡中的突厥人听见声音,回头一望,只见人影一闪,耳边一声咔嚓的脆响,脖颈被一双柔软的手握住,然后毫不留情地弯折过去,男人的瞳孔一瞬间弥散开来。 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杀他的人是谁。最后保留在视线中的景象只是身后女人惊恐的眼神。 床上的女人坐起身来,手指还有些战慄,「你……」 上官婉儿微微皱了皱眉,低声道:「白春姑娘?」 女子的双眼亮了一下,迫不及待道:「我是!他们说要我接应的人是你吗?」 上官婉儿放下了心,点头道,「你放心,我会带你出去的。」 女子憔悴的脸上忽然闪现了笑意,她低声问道:「姑娘来的时候是否经过白家村?那里如何了?」 上官婉儿愣了一下,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画面——那些乱糟糟的尸体和天上盘旋的秃鹫,还有路边沾满干涸血液的石碑,若是仔细辨认,勉强可以看出「白家村」三个字。 上官婉儿沉默片刻,柔声道:「白家村的村民都被安置在了定州城中,别怕,等你回去就能看见他们了。」 女子长长呼出一口气,感激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上官婉儿避开女子的视线,把一柄轻巧的匕首递过去,轻声道:「你别出声,等会儿要是乱起来了,你就趁乱往东跑。」 女子拿着匕首,神情慢慢冷定下来,望着上官婉儿坚定道:「我明白了,姑娘小心。」 上官婉儿点头,随后吹灭一盏灯,走到窗边,顺着缝隙往外看去。 手心被庄周蝶剑柄上的花纹硌得生疼,但她一无所觉,上官婉儿此时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放在不远处的白色营帐上。 那间帐子的主人叫作阿史那罗云,是一个残忍好杀且行事冷酷的突厥贵族。 「这个人继承了祖辈好战的传统,一向秉持着『死人比活人听话时,那就把活人变成死人』的理念。」李显指着他的画像道,「我在战场上远远见过他一面,对他的长相记忆犹新,他身材十分高大,远远看去简直像一座移动的小山。」 李令月皱紧了眉头,对着若有所思的上官婉儿说:「婉儿,这件事太冒险了。」 上官婉儿抿了抿嘴唇,抬头看向李显:「你既然让我把目标放在他身上,至少已经知道他的弱点了吧?」 李显微微一笑,「果然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他指了指阿史那罗云的右胸,「他的这个位置上受过伤——我一箭射穿了他,这些天想必还在疗伤,也因此稍微耽搁了攻城的步调。」 「可是,这也意味着他周围的防线固若金汤,」李令月反驳,慢慢握紧了上官婉儿的手,「婉儿就算是神仙,要穿越重重士兵,进入他的营帐恐怕也是痴人说梦吧?」 李显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抬头道:「敌营之中有一位叫作白春的姑娘可做接应。」 「七哥!」李令月一拳捶在桌案上,高声道,「你这是让婉儿去送死!」 上官婉儿伸手拢住了李令月的手背,想尽力安抚李令月的情绪,「公主,冷静一点。」 李令月回身一把握住了上官婉儿的肩膀,使劲摇了摇她,恨道:「上官婉儿!我已经很冷静了!知道你不忍心那些百姓的死,觉得自责,觉得愧疚,恨不得一命相抵……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你要是这一去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一了百了,我怎么办?!」 第143页 李显手中的杯子溅出一两滴水来,他看着面前的两名少女,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 上官婉儿嘆息一声,慢慢将濒临崩溃的李令月拢入怀中。 怀中的李令月颤抖着,隐约有些压低的呜咽声传出来,她压着哭腔,发狠道:「上官婉儿,你要是敢去,我现在就打断你的腿,把你锁在床上哪也不能去!」 上官婉儿闭了闭眼睛,手指慢慢拂过李令月的头发,轻声道:「公主,这件事情我……」 「婉儿,求你了。」李令月的手指无意识地掐入了上官婉儿的手臂里,这个一贯高傲的少女第一次这般绝望地恳求一个人,「别去,好吗?」 上官婉儿听着李令月的话,心里一瞬间酸楚得无以复加,她忽然明白过来当初为什么李令月执意要跟着一起来东突厥。 她以为自己将情绪隐瞒得干净,谁知最想瞒住的那个人竟对之洞若观火,不声不响地陪在她身边,自愿跟着一起受折磨,直到现在,终于忍无可忍。 上官婉儿一时间怔住了。 李令月死死抱着上官婉儿,她觉得自己真的要疯了,痛苦像是扼住她脖颈的一只手,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在这无边无际的悲伤之中,她像是抓着唯一的浮木那样,用力地抓紧了上官婉儿的手臂。 她绝不可能让婉儿独自一人去杀阿史那罗云,即使最后守不住定州,即使会有千万百姓身亡于此,即使婉儿会恨她一辈子……无论如何,婉儿绝不能出事。 李令月轻声道:「婉儿,别去,我不许你去……定州要是真的破了,那就让它破吧,我不要什么权力,也不想什么朝堂,我们到时候躲到远远的地方去,南疆也好,北地也好,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在哪里都可以……」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上官婉儿的手慢慢从李令月的后脑勺上滑下,她慢慢闭上眼睛,再睁眼时双眼冷静清澈,她望着李令月轻声道:「令月,我爱你。」 李显手里的水杯正式落地,水花四溅,沾湿了李显的衣摆,但他只是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李令月猛地抬起头来,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上官婉儿,「你答应了?」 上官婉儿望着她微微笑了笑,放在李令月后颈上的手指骤然发力。 李令月脸色一白,她睁着眼睛不肯陷入黑暗,手指紧紧勾住上官婉儿的衣袖,颤抖着呼吸绝望地看着她。 「对不起。」上官婉儿的泪水掉下来,划过李令月的脸颊,落在了地上。 李令月终于不甘心地落入了黑暗之中。 上官婉儿搂住李令月的腰,将她扶到一张矮榻上,顺手将自己的披风盖在了她身上。 看完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戏的李显此时才回过神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向上官婉儿竖起了大拇指,「勇士!」 上官婉儿把他的揶揄当做耳旁风,错开话题道:「令月方才说的没错,仅仅有一个人的接应根本不足以让我杀了阿史那罗云。」 「明明我也要出力啊,这丫头怎么从来不会这样心疼我呢?」李显望着昏睡过去的李令月,神色有些忿忿不平,「今夜三更,我会忽然发动夜袭,旨在让他们自己乱起来,你最多有半柱香的时间混进阿史那罗云的营帐里。」 「我明白了,」上官婉儿沉吟片刻,抬头断然道,「今夜,我必取其性命。」 「等一下,」李显忽然抬手,抬头认真看着上官婉儿,「你一定要回来。」 上官婉儿面色冷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显沉默了一会儿,扶额道:「不然太平的怒火我一个人真的承受不起。」 ……就知道。 上官婉儿冷哼一声,掀开帐帘离开了。 她望着白色帐子,心里默默数着时间,等数到最后一刻时,她忽然抬眼向东边看去。 一道鲜艷的火花忽然在东边的天空炸开,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许多飞箭犹如过境蝗虫一般飞拥而去,带着耀眼的火焰尾巴,迫不及待地燃烧起来。 人群忽然沸腾起来,他们吹响了号角。 「大唐人夜袭!迎战!迎战!」 上官婉儿忽略掉外头乱七八糟的突厥话,只是死死盯着白色帐子不动。 白帐终于有了点动静,一个人从里头走出来,大声喝道:「乱什么?!将军有令,现在你们听我号令,和我一起把那些自寻死路的大唐人一网打尽!」 他呼喝着带领一群士兵而去,现在帐子边便只剩下大概五个人守着了。 上官婉儿回头望着白春,道:「趁现在,快走。」 外头乱起来的时候,阿史那罗云根本没把它当一回事,他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将令牌丢给副将,「你去把那些大唐人活捉来。」他舔了舔嘴唇,扯出一个残忍的笑,「我饿了,听说活着下锅的人,滋味更佳。」 副将连头都不敢抬,双手捧着拿着令牌走了,阿史那罗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冷笑一声,转身在榻上坐下。 他的手在右胸上摸索了一下,感受到轻微的疼痛后,阿史那罗云的脸色阴沉下来,望着虚空咬牙切齿道:「李显,我迟早要吃了你。」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骤然在帐中响起:「恐怕你要失望了。」 阿史那罗云骤然回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的时候,他脖子上挂着的骨头饰品叮噹作响。 第144页 上官婉儿负剑从阴影中走出,鲜血一滴滴沿着剑身落下,她把鲜血甩下,一双眼睛直视着阿史那罗云,冷淡道:「你活不到那一天的。」 第81章 整个瞬间安静下来,阿史那罗云注视着眼前的姑娘。 她像是一束暗色的影子,带着锐利干净的线条,烛火摇晃之中,她的皮肤显得光洁莹润,透出些白玉的质地,握着剑的手稳定而沉静,无声地盘踞于暗色之中。 阿史那罗云忽然有些想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视线从她脆弱的脖颈一路看到细弱的胳膊,一股燥热慢慢从心头升起。 「你是想拿着这把剑来杀我吗?」他慢吞吞站起来,目光大胆地舔舐着上官婉儿露在外面的皮肤,「还是来送上来让我发洩慾望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用了大唐官话,看上官婉儿的时候带着讥诮和嘲讽。 「恕我直言,你的手可不适合拿剑……」他顶了顶胯,颇具暗示性地用视线指向自己□□,「握着这个还差不多……」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上官婉儿犹如一道暗色的风影,一脚踹上了阿史那罗云的胃部,带起的空气流转让烛火微微一晃。 「要想杀了阿史那罗云,千万记得一点,」李显望着画像,语气平淡,「他是一个力大无穷的人,同时也是一个空有四肢的莽夫,你还记得我当初在你面前使出的那一套剑法吗?用那套剑法杀他再合适不过。」 阿史那罗云后退两步,腹部的疼痛让他微微佝偻,他望着眼前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胸前的伤口有些裂开,鲜血洇湿了洁白的布带,血腥味反倒激起了他的凶性。 他舔了舔嘴唇,手慢慢握紧成拳,瞬间沖了上来。 上官婉儿冷眼看着阿史那罗云靠近,血腥味和汗臭腥臊气息扑面而来的一瞬间,剑身倒转,剑尖上流过一道冷色利光。 阿史那罗云蒲扇一般的巴掌迅速往上官婉儿的脑袋上扇过去,这一巴掌要是打实了,上官婉儿会瞬间失去意识。 「你这次的刺杀行动,主要有两件事情需要注意。」李显沉吟片刻后道,「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时间,我们能够在敌营中弄出的动静不可能为你拖太长的时间,所以你必须在半柱香时间内解决阿史那罗云。」 上官婉儿用白色的手绢在庄周蝶上擦拭了一遍,直到它看上去光洁如镜,「另一件事呢?」 和李令月的关心则乱不同,李显深知面前的女人并不是她看上去那样文弱——应该说,在整座城中,可能只有上官婉儿能够承担这次的刺杀任务,他没有啰嗦,很快接下去道:「阿史那罗云脖颈上挂着的装饰物中有一只铜哨,你一定要及时把那只铜哨销毁。」 「那只铜哨带着邪性,其声音尖锐如刃,闻者无不七窍流血,曾经的好几座城池就是在这只铜哨的作用下被破掉的。」李显皱着眉头道,「而且它还会自行寻主,若不毁掉它,下一个拿到它的人就是下一个阿史那罗云。」 「恐怕不止吧?」上官婉儿看向李显,「你应该仔细研究过那只铜哨,它很神奇,几乎具有自己的灵性,轻易不肯出现在人前,但它与庄周蝶来自同一人之手,能毁掉它的只有我手里的——」 阿史那罗云脖颈上的装饰物散开,其中有一道隐隐的金色光芒一闪,上官婉儿的腰肢瞬间后压,躲过那足以让天崩地裂的一巴掌,手中的庄周蝶嗡鸣作响。 阿史那罗云冷笑一声,另一只手握拳砸上上官婉儿的腹部,上官婉儿皱眉,脚尖微点,整个身体就在空中翻转起来,一脚侧踢向突厥勇士的脸颊。 这个举动让阿史那罗云笑了起来,他眼睛都没动,抬手便抓住了上官婉儿的脚踝,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力一扯,直接将她扯落在地。 上官婉儿的脸瞬间白了,被扯住的那条腿疼痛不已,恐怕脱臼了。而更加危险的事情还在后面,她还没来得及举剑砍下他的手,阿史那罗云的双手已经迅速扼住了上官婉儿的脖子。 阿史那罗云的双手犹如铁箍,胸中的空气慢慢减少,上官婉儿毫不怀疑面前的男人会直接扭断她的脖子。 眼前零碎的死人骨头之中,终于有那神迹一般的一点亮光闪现,那是一只用银线穿上的铜哨,在上官婉儿的眼前急促地晃荡着。 那只铜哨终于在庄周蝶的反覆嗡鸣催促之中,缓缓将自己显露人前。 她嘴角微微一翘,手中冷光一闪,瞬间划过阿史那罗云的脖颈前。那是—— 「庄周蝶。」 铜哨被瞬间噼成两半,掉落在上官婉儿脑袋两侧,清脆的两声。 阿史那罗云望着那只被一噼两半的铜哨有些愣怔,他有些难以置信,下意识想要摸一把自己的脖颈,确认铜哨的存在。 上官婉儿完好的那条腿曲起,重重抵在阿史那罗云的肚子上,然后一脚把这座小山踹了出去。 阿史那罗云失去了铜哨,一时间有些慌乱,猛然被踹出去的时候来不及反应过来,便沉重地摔在了地上,尘土飞扬起来。 与此同时,上官婉儿贴着他飞跃而去,阿史那罗云伸手抓住上官婉儿的手臂,想要再次将她扯下来,愤怒叫嚣着让他将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千刀万剐—— 上官婉儿冷然看了他一眼,电光火石之间,那一眼让阿史那罗云微微颤抖起来。 第145页 她反手握住阿史那罗云的手腕,用力一拧,二人就在这一瞬间听到了轻微的「咔嚓」声。 手腕骤然被折断的阿史那罗云冷汗涔涔,他望着面无表情的上官婉儿忽然明白过来,这个女人独自一人过来真的是来杀他的。 他心头涌起无穷的恐惧与惊慌,死亡的气息仿佛已经凝成实质,牢牢地笼在了他的脑袋上。 阿史那罗云张开了嘴巴—— 只要把那些士兵叫回来,他也许还能从这个女人手下逃出去。 庄周蝶的冷光瞬间贯入他的声带。 上官婉儿居高临下看着他,眉目凛冽,「这一刀是为了那些被你吞吃入腹的冤魂。」 庄周蝶抽出,阿史那罗云痛苦地扭动着壮硕的身体,涎水混合着黏腻的血液从他的嘴角滑下,他咳嗽着。 但上官婉儿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她手中的庄周蝶一闪而过,从他的□□一掠而过,一团血肉掉落。 阿史那罗云的眼睛都快被他瞪出来了,他下意识想蜷曲身体,却被脖颈前的庄周蝶挑起了下巴,不得不自行扳直身体。 「这一刀是为了那些被你□□掳掠的女人。」 阿史那罗云的神色不自觉出现了那些曾经惨死于他刀下之人同样的求饶与绝望的意味。 上官婉儿侧耳听到外面已经渐渐传来的脚步声——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一剑从阿史那罗云的喉前划过,鲜血如注。 阿史那罗云大睁着双眼,双手颤动了一下,但很快视线弥散开来,他断气了。 但上官婉儿并没有在意这一点,她闪身躲进了阿史那罗云的柜子里。 当众人发现阿史那罗云的死,并再次乱起来的时候,就是她离开的机会。 「你离开的时候务必小心,」李显皱着眉头看着桌案上的敌军守备图,「若是被士兵发现了,你再想离开便是难如登天。」 「对方的守卫严谨细緻,尤其是发现自己的主帅死了之后,他们的守备必然会如铁桶一块,」上官婉儿皱着眉头扫视着那张图,有些烦躁地摩挲了一下庄周蝶的剑柄,「到时候他们找到我,不过是时间问题。」 李显微微一笑,安抚似的轻声道:「到时候你躲进阿史那罗云的衣柜里,那里将会有我准备好的一身士兵服装,你换上之后,等机会离开就好。」 「机会?」上官婉儿慢慢重复道,「什么机会?」 李显低头喝了一口茶,却没有接她的话。 上官婉儿迅速换好衣服,屏息藏在柜子里。 副将咬牙看着阿史那罗云的死相,吼道:「搜!给我搜!一定要把凶手给我找出来!」 所有的人轰然散开,上官婉儿从缝隙之中看到副将闭了闭眼睛,解开身上的披风盖在阿史那罗云的身上,随后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上官婉儿微微皱起了眉头,看着副将将视线慢慢投注在这个柜子上。 他慢慢走近柜子。 上官婉儿的手慢慢握紧了庄周蝶的剑柄。 就在副将的手快要搭上柜门时,帐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 「找到了!快抓住她!」 副将骤然回身,往外掠过。 上官婉儿趁此机会立刻打开柜门,一闪身混入一队巡逻的士兵后。 「你一定要记得混入那队穿紫衣的队伍里,我会派人去接应你。」李显最后提点道,「如果有危险情况,可以躲进他们的木桶里。」 「紫衣队伍是做什么的?贸然跟上他们不会起疑?」上官婉儿怀疑道。 李显低头一笑,「倒恭桶的,本来就用布包着鼻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天色昏暗下,他们看不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在危险的时候躲进恭桶里?」 李显挑了挑眉,「放心,最后一个会是空的。」 上官婉儿屏住呼吸,跟在一队臭烘烘的人后。 他们会往后头的小河处走,只要跟着他们就可以走出营帐。 上官婉儿松了一口气,不经意间抬眼看了一眼,这一眼却让她一瞬间脏腑俱裂—— 那名叫作白春的姑娘并没有走,她被副将一剑洞穿了咽喉,一双空洞的眼睛直愣愣望着天。 第82章 副将皱着眉踢了白春尸体一脚,有些狐疑道:「这么一个弱女子能杀了阿史那罗云?」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颤颤巍巍答道:「方才我们看到她鬼鬼祟祟的,想要叫住她,谁知道她忽然就跑了起来,手上还拿着一把匕首,我们就觉得她必然是凶手。」 上官婉儿突然明白了当时李显没说的所谓「机会」究竟是什么。 上官婉儿吞咽了一口唾沫,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低下眼睛跟着队伍继续往前走。 队伍走到大门守卫处,为首之人拿出了一块令牌。 守卫彼此看了看,忽然道:「把你们的遮脸的手巾扯下来,今日出了事,我得看看。」 上官婉儿慢慢呼出一口气,趁着黑暗躲进了最后一个木桶里。 过了一会儿,车慢慢往前移动。 上官婉儿透过一道细小的缝隙向外看,只见这支队伍继续往前慢慢移动着,她缓缓松了一口气。 一阵马蹄声骤然响起,上官婉儿没来由地心底一紧。 「你们是什么人?」一串快速的突厥话说出。 第146页 上官婉儿往外看去,只见一个满头带着金饰的男子骑在马上,拧眉看着这一队往外的队伍。 为首之人也用流利的突厥话回复道:「我们是去倒恭桶的,可汗。」 上官婉儿一惊,这位不速之客竟然就是突厥的新任可汗,默啜。 默啜的视线犹如鹰隼一般静静扫过这一支队伍,上官婉儿立刻低下头,防止自己的视线引起默啜的注意。 过了一会儿,默啜的声音响起:「快去,臭死了。」 为首之人连连道歉,上官婉儿感觉到自己所在的车继续往前走,她慢慢松开握紧庄周蝶的手指。 「其实你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机会对吧?」上官婉儿看着李显问道。 李显弯了弯嘴角,「上官婉儿,除了你,我想不出别人可以完成这一切。」 「万一出现意外情况呢?」她想了想问道。 上官婉儿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已经到河边了。 她慢慢推开桶盖,环视一圈发现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边,双手攀住桶沿,一拧身翻了出去。 就在此时,一支箭矢忽然擦着她的脸狠狠扎在了她身后的木桶上,箭矢之上的翎羽微微颤动着。 上官婉儿兀自一惊,死死定在原地,转头看向箭射来的地方。 默啜慢慢从黑暗之中走出来,身后跟着一支军队,他们手中拿着重若千钧的弓,望着上官婉儿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嗜血的光。 「就是你杀了阿史那罗云?」 ——听到上官婉儿的问题后,李显看了她一眼,开口道:「所以去完成这件事的人必须抱着视死如归的心。」 「你能抱着这样的觉悟完成任务吗?能将阿史那罗云的首级带给孤吗?」 上官婉儿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明白了,今夜我必取其性命。」 「是。」上官婉儿望着不远处骑在马上年轻的突厥可汗,慢慢抽出庄周蝶,「他作恶多端,杀人如草芥,若是不死,天理难容。」 默啜冷冰冰地笑了一下,对着上官婉儿拉开弓,搭在上面的箭带着危险的蓝光,「既然如此,那我就把你的性命拿去祭奠阿史那的在天之灵!」 铮的一声,箭矢骤然飞出。 上官婉儿忍着脚踝脱臼的疼痛咬牙挥剑,想要斩断那支箭矢。 「婉儿!趴下!」 上官婉儿几乎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第一时间就做出了相应反应,她就地一滚,几乎瞬息移开原地。 一支箭矢擦着上官婉儿的头顶,直直顶上默啜射来的那支箭,两支箭擦过时发出了尖锐的摩擦声,随后同时落地。 默啜皱眉看向对面,「对面何人?报上名来!」 火光乍起,□□抵上地面,为首的女子披着披风,风姿皎然。 「大唐太平公主李令月!」 上官婉儿回头愣怔地看着李令月,胸腔之中的那颗心忽然就开始重新跳动了起来,她的视线微微有些模糊,手中的庄周蝶啪得落地。 默啜见势不好,暗中打了一个「撤退」的手势。 李令月注意到了默啜的动作,冷笑一声,「你差点杀了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还想全身而退吗?」 她抬手一挥,「给我追!」 马蹄声骤起,上官婉儿鼻头一酸,心头那一点恐惧在这一瞬间终于如拨云见月一般显露出了它的真容,她怔怔看着李令月翻身下马,大步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喊杀声渐渐远去,兵刃交加的声音也渐渐淡去,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模糊了下去,只有眼前这个大步朝着她走来的人是清晰的。 她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像是熟透后坠落成串的葡萄。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上官婉儿的话还没说完,李令月忽然就抱住了她,一双柔软的嘴唇覆盖了上来。 那一瞬间,悔恨、庆幸、愤怒等等情绪都沿着这一吻清晰地传递了过来,它们在李令月的心头翻搅成苦涩的汤汁,现在才终于得到了一个宣洩的口子。 如同一个遍体鳞伤的孩子在看到自己最亲近的人时,卸去了自己伪装坚强的面具,暴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上官婉儿在这一刻终于放下心来,她义无反顾地朝着李令月而去。 刀兵斧钺之下,她们纵情拥吻彼此。 当李令月放开上官婉儿时,东方第一缕阳光忽然破晓而出。 曙光初升,远处的跌宕起伏的深蓝色山脉如水洗一般渐渐清晰,七色的光晕从远处排列而来,仿佛是谁挥手变了一个戏法,绛紫色的云层翻捲成银红色,霞光灿烂下,她们静静注视彼此。 一整晚的风忽然止息了,她们沐浴在清澈的阳光下,死亡的阴影已经远去,这一刻属于她们。 「对不起……」上官婉儿抚着李令月的脸颊低声道着歉,「对不起……令月,我不该……对不起……」 「我知道你担心我,也知道这一次刺杀行动风险很大……但是我没有办法忘记那些死去的人……我必须要亲手杀了那个畜生,才能逃出这个梦魇……」上官婉儿语无伦次地说着。 直到听到李令月轻轻的嘆息声,上官婉儿才停住了自己的声音,她慢慢抬起手盖住了自己的双眼,呢喃道:「对不起。」 「你永远不用向我道歉。」李令月轻轻握住上官婉儿的手腕,将她的手从眼皮上移下来,轻柔地吻去她眼下沁出的泪水,「以前是你站在我的身后支持着我,现在轮到我站在你身后了。」 第147页 她微笑着看她,「与其拼命将你与梦魇隔离开,不如陪你一起直面梦魇……我们一起战胜它。」 上官婉儿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后却又打消了主意,她伸手用力抱紧了李令月。 默啜最终还是勉强逃离了包围圈,他负伤闯进营寨,咬牙看着远处的定州城门,阴沉着声音道:「定州城内兵力不多,阿史那罗云不中用,你们听我指挥,我们今日必须攻破定州城!」 副将半跪在默啜脚边,俯身坚定道:「遵命!」 「我们杀了阿史那罗云没错,但是现在默啜逃回去了,他们大可以捲土重来。」上官婉儿坐在一边,受了伤的脚微微翘着,「定州城内兵力不够,恐怕来不及撑到狄仁杰来援。」 李显闻言,回头微微一笑,「所以必须得有人撑住敌军。」 「谁?」 默啜真的不愧是杀出来的可汗之位,他领着身后的几万兵马直接从远处向着定州城冲过来,密密麻麻的人马慢慢散开,仿佛一只展开翅膀的鲲鹏。 对方攻城的路子朴实无华——左右两翼包围切断援兵,前锋骑兵破城。 这一条计策要想破了也很简单,只要缠住默啜的前锋,拖到狄仁杰援兵一到,那么默啜的全盘计划将全部被打乱。 可是仅仅凭藉城中的残兵败将,无论如何也撑不住敌军的第一场进攻。 一个女子头戴着兜帽,掀开帘帐迈了进来,淡淡的青竹香霎时盈满整个营帐,她手里抱着剑,靠在门边冷然看着坐在帐子里的人,开口时有如冰玉交加。 「狄仁杰什么时候到?」 李显看着逆着光站在门边的韦香,仰头道:「一个时辰。」 上官婉儿睁大眼睛,回头看向李显,「你疯了?一个人在城门前拖住敌军一个时辰?太子妃是神仙吗?」 韦香歪头看了一眼上官婉儿,然后又看向李显,淡声道:「照顾好裹儿等我回来。」 她说完,转身而去。 兜帽坠落,阳光轻轻洒在她身上,像是给她笼上了一层迷雾一般的光晕,她眉宇间带着冷傲的锐气,剑锋在鞘中嗡鸣,亟待出鞘见血。 「李显!」上官婉儿皱紧了眉,「太子妃这不是去送死吗?」 李显望着韦香的背影,气势渐渐冷定如铁,看了一眼上官婉儿,他慢慢道:「她很厉害,若不是她必须回去找人帮忙,也许昨日去刺杀阿史那罗云的人就是她了。」 上官婉儿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个词,「帮忙?谁会来帮忙?」 李显望着她笑而不语。 第83章 定州城上,一个身着黄色宫服的女子缓步拾阶而上,她发髻如云,肩上扛着一桿旗帜,绣着大唐纹样的旗帜在风中烈烈作响。 她望着远处不断逼近的突厥人和溃败如山倒的定州军,面色平静。 默啜的身影逐渐清晰,脑袋上的金饰在阳光下闪耀着灼眼的光芒,他仰头望见站在城楼之上的女子,面色微微一变,随后想到了什么似的冷笑起来。 「看来这定州城的确是气数尽了,」默啜紧紧盯着女子的身影,「女人都能站上墙头了。」 李令月将旗帜用力抵在了地面上,看着默啜的眼神淡漠如雪,「大唐的女人别的可能不行,但杀你默啜恐怕绰绰有余!」 默啜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便已经散去,他拿起弯弓,搭上箭矢,远远瞄准了李令月,手指一松,箭矢离开弓弦,直直朝着李令月而去。 「就凭你?!」 李令月的瞳孔清晰地反映出那支箭的模样,她缓缓闭上眼睛。 剑啸声忽然自李令月身后而起,一泓剑光从她头顶一闪而过,锋利的剑气乍然而起,箭矢顿时被截作几段,坠落在地。 所有人的目光忽然就集中在那一人身上。 「不止是她,」韦香负剑而出,伸手挽剑花,剑刃遥遥指向默啜,「还有我,大唐太子妃韦香。」 城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从其中慢慢踱步走出几个人来。 一人身着青色道袍,手臂间挽着拂尘,看上去一副书生气的样子,他拱手道:「天一道人徒,明崇俨。」 一名女子粗布麻衣,手中庄周蝶出鞘,不紧不慢道:「上官氏之媳,郑月。」 「龙门赵谦兼门下。」 各色武器一字排开,恍然还是当初坐镇龙门的一众山匪。 最后一人提着青色灯笼慢慢走出来,穿着不合时宜的直裾,腰间宫绦在风中轻轻浮动,太久不曾开口说话的嘴张了张,吐出两个干巴巴的字:「摇光。」 「这就是你让韦香找的人?!」上官婉儿像被雷噼过一般,看着李显半晌,难以置信道,「你怎么把这些人搜罗到一起的?」 「我劝你还是认真一点,」李显骑马带着一队精兵往东边而去,「一个时辰之内,我们得为狄阁老撕出一道口子,不然太平可就危险了。」 上官婉儿忽然就想起今日清晨太平起床时在她额头上烙下的那一吻。 「我在定州城城门上等你。」 上官婉儿伸手握住了李令月的手腕,皱眉道:「太危险了。」 「哪里不危险?」李令月反驳,想了想把另一只手覆盖在上官婉儿的手上,「你要赢。」 那一瞬间,二人都陷入了一片沉静之中。 彼此都知道,这个「赢」不单单指这一次的定州之战。 第148页 「像话本里写的那样,」李令月温柔地注视着上官婉儿,「你要赢下一场死战,然后来娶我。」 上官婉儿双手环抱着李令月的脖颈,深深地接了一个吻。 马蹄声唤回上官婉儿的思绪,她摇了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与李显分头而去。 战场之上,韦香一剑出鞘,带起的剑气呼啸而去,天地间轰然震响,犹如晴天霹雳。这惊天一剑,足以收割数十人性命。 摇光轻轻巧巧盘腿坐在城门前,身边的灯闪烁如萤火。她开口吟哦: 「操吴戈兮披西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突厥兵马一瞬间被她的歌声带入幻境,眼前出现许多黑影鬼魅一般的身影,他们操刀去砍,却砍向了自己的同袍,于是恍恍惚惚不知所措,郑月和明崇俨趁此机会,足尖一点,沖入敌军之中,血沫横飞。 默啜一惊,大声喊道:「堵住耳朵!别听!」 但此时他的兵马已经陷入了骚乱,对于默啜的警告充耳不闻。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战场之上的形势瞬息万变,默啜一箭破空,直指摇光,虽然箭矢在半空中就已经被韦香打落,可摇光的状态还是不可避免地衰弱下去。 即使对于她来说,制造这么大的幻境也是一件相当艰难的事情,摇光额头上慢慢布满了冷汗,她又伸手拿出那个白瓷瓶。 可当摇光想把药丸从中倒出来时,却发现这只瓶子里已经空无一物了。 「这个瓶子里装的药可以及时恢复你的力量……但是,一旦这里面的药都已经吃完了,无论战场上的形势如何,你都必须退回去知道吗?」 冯小宝的话再次回荡在耳边。 摇光慢慢攥紧了手中的瓷瓶,昂头唱起了最后一支曲子。 郑月和明崇俨在听到第一个音符时便陡然回头望去,只见摇光嘴角咯血,嗓音嘶哑,清开城门前的敌军,为他们铺出了最后一条路。 李令月站在城楼之上,手边的线香早已燃尽,但远处仍不见援军踪影。 出事了。 这个念头一下子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 一个时辰早已经过了,婉儿他们被突厥绊住了。 李令月一剑刺死爬上城墙的突厥人,鲜血溅开,她满不在乎地抹了一把脸,手慢慢握紧了剑柄,咬牙看着宛如蝗虫一般杀之不绝的敌军。 摇光唱完了最后一个字,嗓音骤然高昂宛如凤凰泣血,整个战场就是一静,仿佛一切定格在这一刻。 她猛地吐出一口血,软倒在城门边,手边的青灯黯淡下去。 韦香抱住摇光,硬生生把她从突厥人的围攻中护着带了出来,跳上城门,她看向李令月,「公主,你带着她先走。」 李令月沉默下去。 「公主,此事不可儿戏,你贵为公主,理应保存实力退居后方,等待时机。」韦香依旧是冷如冰雪的嗓音。 李令月慢慢攥紧了衣袖,缓缓呼出一口气,她望着那些浴血奋战的士兵,伸手要接过摇光。 就在此时,韦香的双眼忽然大睁,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令人恐惧的事情—— 「公主!你身后!」 李令月骤然回头,却见头顶冷光闪烁。一个突厥士兵正举刀向她砍来。 雪亮的刀刃带着淋漓的热血,这个突厥士兵嘴边扯出了一抹嘲讽的笑意。 时间仿佛骤然拉长,李令月眼前的刀寸寸逼近,她避无可避。 但未等刀刃噼在李令月身上,一支□□骤然飞出,直接从士兵的腹腔穿出,□□之上的红缨被鲜血浸透,一滴滴坠落在地。 士兵轰然倒下。 韦香猛地转头看向远方,远处的地平线上忽然传来擂鼓般的声响,为首之人骑在高头大马之上,铠甲之上鲜血淋漓,他双眼刚毅,指着突厥的兵马,声音沉定,「活捉默啜者赏千金,封侯。」 他身后的士兵举起□□高呼,策马向着城门奔去。 韦香心底压制着的担忧和委屈终于爆发出来了,以至于她一向冷冽的神情都裂开了一丝缝隙,她望着李显,眼底慢慢有泪水漫上来。 「皇嫂,」李令月握住了她的手臂,「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 韦香闭目,再睁开时眼神清明,「你说的对。」 她举剑飞跃而去。 默啜大势已去,他带着剩下的骑兵往西北角逃窜而去。 定州城外,尸骨遍地。 郑月和明崇俨一身血污,毫不介意地倒在尸堆之上,望天喘息道:「这辈子没干过这么累的活,李显那小子先前把我哄过来的时候,只说让我见婉儿的啊?这年头,骗子也能做太子了,真是……」 赵谦喘了口气,道:「郑姐,你少说两句,我困死了。」 没听见回应,他转头一看,郑月闭着眼睛不知道啥时候已经睡过去了。 他嘆了口气,跟着闭上了眼睛,在血腥味中宛如婴儿般酣然睡去。 上官婉儿跟在狄仁杰身后,她满心焦急,内心犹如有一团烈火在灼烧。 令月在哪? 她举目望去,却不见今日清晨的幽幽倩影。 难道是我来晚了? 上官婉儿心头一空,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就在此时,她身后忽然传来李令月的声音。 「你是在找我吗?」 第149页 上官婉儿回头看去,只见李令月穿着血迹斑斑的宫服,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她双脚悬空,在空中慢悠悠地晃荡着,肩上扛着的旗帜迎风摆动。 上官婉儿怔然,看着李令月冲着她粲然一笑。 那一笑宛如阳春三月,新盛桃花。 「你赢了,」李令月看着她,慢吞吞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该来娶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啊,昨天太晚了,今天补上 第84章 三年后,洛阳。 太平公主府。 一辆马车从府内偏门慢慢驶出,马车门前一串青铜铃铛晃晃悠悠,发出了清脆的敲击声。 马车车厢内一片安静,李令月和上官婉儿相对而坐。 上官婉儿抬手端起一杯茶,凑到嘴边喝了一口,一双眼睛还盯在另一只手拿着的奏摺上。 「我昨天在紫微宫前等你的时候被你的男宠嘲讽了。」李令月幽幽看着上官婉儿说道。 上官婉儿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被她一句话呛得连连咳嗽,手中的奏摺随手搁在了一边,「我什么时候有男宠了?」 李令月有些委屈地看着她,毫不犹豫地告起状来,「崔湜。」 上官婉儿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一眼,「你连他的醋也要吃?」过了一会儿,她望着一脸恃宠生娇的李令月,拧眉问她,「他怎么嘲讽你了?」 李令月冷哼一声,告黑状的事情做得得心应手,「他说我秽乱后宫,权色交易,罪该万死。」 上官婉儿看着她一副委屈媳妇的样子,不由得抬手撑住了额角,嘆息道:「我会处置的。」 李令月眼睛一亮,还想再说些什么似的,被上官婉儿抬手阻止了,「你少说两句,我没那么多男宠,每天晚上我睡在哪里你又不是不知道,也不必每天一副要欲加之罪,血洗朝堂的架势专门来吓唬人。」 李令月悻悻把嘴闭上了,还有些不服气似的。 上官婉儿又把奏摺拿起来,重新往下看,貌似随意地说道:「我还没说高戬他们……你倒是先来找我告状了。」 李令月轻轻干咳了一声,说道:「这件事到此为止。」 上官婉儿瞥了她一眼,瞭然地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啊?」李令月转身看了一眼外头的街道。 「我们去见两位……」上官婉儿沉吟片刻,随后在浩瀚的词彙之中选择了最贴切的那个,「妙人。」 「妙人?」李令月挑了挑眉,把头凑到上官婉儿面前,嘴角含着一丝微妙的笑意,她看着上官婉儿眨了眨眼,无辜道,「有多妙?」 上官婉儿嘆了口气,把那本看了好几遍都没看进去的奏摺放下,抬手摁住李令月的后脑勺,深深吻了上去。 李令月有些得意地笑了笑,相处这么多年,她已经很清楚上官婉儿的各种反应了。 一束清澈的光线从窗缝之中挤入这暗色的空间里,上官婉儿能够感受到自己手指之下的皮肤在轻微地颤动着,一层层红晕就这样从皮肤下透出来,像是大片大片的晚霞。李令月带着些微汗的额角在那一缕光线下白得近乎透明,她们身下的衣服带着些微微的湿意,指尖上沾满了沉坠的汁水。 等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她们才终于从方才的余韵之中走出来。 「到了。」李令月嘴上这么说着,但身体却没动。 上官婉儿慢慢抚摸着她的头发,嘆息般道:「我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李令月抬起手捧着上官婉儿的脸颊,微笑着道:「那你喜欢吗?」 上官婉儿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你说呢?」 「不行了,」李令月深深嘆了口气,「我们还得干活呢,」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抱怨了一下,「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事情彻底结束掉呢?」 上官婉儿拉住李令月的手,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会结束的。」 上官婉儿拉着李令月的手跳下马车,转过一个角,眼前一片开阔。 车马如川,来往行人如织。 忽然有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了。 李令月抬头看去,只见一名白衣少年从远处轻跃而来,其身姿之凌然犹如九天仙子,但这人开口时却是一副清脆爆豆似的嗓音。 「让让!快让一下!」 在他身后,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举着两柄斧头在后头奋力追着,他一边追,一边大声喊道:「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白衣少年一阵风似的从上官婉儿她们身边越过,随后伸手抓住旁边店铺垂下的布幡,提气一跃,竟就着那条布幡翻身上了屋顶。 他一边在屋顶上奔跑,一边毫不介意地开口喊道:「明明是你妹妹死缠烂打!我们当初都说好了睡完就当作不认识,现在又反悔,你们要不要脸?!」 斧头男气得脸通红,举手一扔,斧头破空而去。 少年险之又险地避开那把锋利的斧头,啧了一声,又无奈似的高声喊道:「老六!再不救我,你哥哥就要惨死于青天白日之下了!」 仿佛听到某一个人悠悠一声嘆息,一把剑冷然出鞘,贴着斧头男的足尖狠狠扎进了地面。 一个面容冷俊的男子抱着剑鞘从一座酒楼里慢慢走出来,一双斜斜挑起的丹凤眼眼锋一扫,手中的荷包遥遥一抛,扔进了斧头男的怀里,他开口道:「两条路,要么你拿钱重新给你妹妹寻一个夫婿,要么今日把命留下。」 第150页 斧头男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又看了一眼面目冷然的男子,悻悻然道:「既然如此,以后别让爷爷再在这里看到你们,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说完,斧头男把钱袋往口袋里一塞,转身就走。 冷面男子转头拧眉看向屋顶,阴恻恻道:「张易之,给我滚下来。」 那个叫作张易之的白衣少年扬眉一笑,「六弟,别生气啊,我这不就下来了?」他顺着布幡磨磨蹭蹭爬下来,慢吞吞地试探着挪到了他哥面前。 两名少年站在一起时,周围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这两人实在是太好看了。 两名少年眉目相似,但偏偏二人神情大相迳庭,一个像酒,让人忍不住迷醉上瘾;一个像刀,一个眼神就让你不敢靠近。 一丝锐利的光瞬间划过李令月的眼底。 「这就是你说的妙人?」李令月转头看向上官婉儿,眼神里有些许微妙的情绪。 「我挑选了无数容貌上乘的男子,他们是最适合待在女帝身边的。」上官婉儿神色微微透出些无奈,「所以,立刻停止你乱吃飞醋,向外散发杀气的行为。」 李令月忽然笑了起来,抱住上官婉儿的手臂道:「我才没吃醋呢,我是那种人吗……」她看了一眼上官婉儿瞭然的眼神,慢慢止住话头,低下头自暴自弃道:「好吧,那就算我吃了一点点醋吧。」 上官婉儿的眼神深处渐渐变得宠溺又温柔,垂下的袖子里她们的手慢慢牵在一起。 张易之眼神一转,一眼就注意到了站在路边的上官婉儿和李令月,在满街被他们的美丽所震颤的女人中,她们二人互相对视,情意绵绵。 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女人之于我们兄弟二人,生我者不可,我生者不可,余者无不可。」张易之坐在酒楼之上,仰头喝下一杯酒,双颊处微微透出一缕薄红,他眼中带着些挑衅似的神情看向对面的两个女人。 但他不可告人的胜负欲显然再次落空,上官婉儿和李令月听了他这一番可称荒淫无度的话,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李令月抿了一口茶水,睫毛微抬,看着对面的少年平静道:「如果你再用那种眼神看婉儿,我就让你下半辈子谁都不可。」 张昌宗抬手压住张易之的动作,望着对面的华服女人,他谨慎地试探道:「不知二位夫人找我们兄弟二人所为何事?」 上官婉儿用手帕擦了擦嘴,望着貌若天仙且野心勃勃的张易之和张昌宗,单刀直入问道:「你们不可能滚遍天下女人的床榻,但我们可以把你们送上天下第一女人的床榻之上。」 张易之猛地看向上官婉儿,手里的酒杯落地。 李令月托着腮,望着他们道:「我们也并不需要你们做什么,只要稍微顾念一下我们的栽培,在母皇身边说说好话就行。」 「我可不会说好话。」李裹儿望着奶娘气哼哼道,她第一次踏上洛阳城的土地,周围的一切都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圣上要找人逗趣儿,就不应该找我。」 李显坐在一边,望着一身利落男装也不掩国色的女儿向他伸出手来,「钱。」 「上次不是给了你钱吗?就花完了?」李显挑起眉毛看她。 李裹儿冷哼一声,「等我赢了那家赌坊就把钱还你。」 李显和李裹儿四目相对,长嘆一声,从兜里掏出钱来搁在李裹儿手心里,低声吩咐道:「这可是爹爹私藏的钱,千万别叫你母妃知道,听见没有?」 「什么东西不能叫我知道啊?」韦香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皱着眉看着这一对鬼鬼祟祟的父女,视线慢慢定在了李裹儿手中的钱袋之上。 李裹儿的视线一瞬飘移,忽然缩手将钱袋往袖子里一塞,站直了看向韦香,指着李显开口告状:「母妃!父王偷藏私房钱!」 李显没想到这个没良心的一下子就把他给卖了,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深深觉得自己在孩子的面前的形象十分危险,于是决定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立一立自己的尊严。 李显的口气相当狂妄,「什么叫私房钱?这个家里的钱都是我的!」 韦香沉默地看了他许久,忽然道:「我又不打你,你也不必跪着说话。」 梗着脖子跪在地上的李显干咳了两声,硬着头皮道:「我想跪就跪!你管不着!」 韦香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李裹儿趁着韦香还没来得及注意她,脚底抹油,一熘烟儿似的往外跑,边跑边叫:「母妃!儿臣出去逛逛!今晚再回来!」 第85章 李裹儿站在一间金碧辉煌的大门前,一块金碧辉煌的牌匾挂在高楼之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 散千金。 李裹儿默默翻了一个白眼,再一次被这明晃晃的嘲讽膈应了一下。 赌坊之中人声鼎沸,无数精于赌术的赌徒在这散千金的赌坊之中鎩羽而归。 就是因为坐镇其中的一个人—— 李裹儿站在门口,一眼就瞧见了坐在二楼带着幂篱的少年。 少年盘腿坐在二楼的栏杆上,宽大的袖子一路垂下,身周燃香菸灰氤氲,颇有出离尘世之外的意味。 他注意到了李裹儿的目光,转头看向她。 虽然李裹儿看不见少年的表情,但心底却莫名笃定那副薄薄的幂篱之下,少年必然对着她笑了一下。 第151页 李裹儿拾阶而上,昂首走到他面前,将手里沉重的钱袋往桌上一扔,「周不输,昨日是我大意,今日我定要一雪前耻!」 这个名字奇特的少年却没有起身,他不紧不慢吐出两个字:「不赌。」 「为什么?」 「今日起卦,不宜赌玩。」 「就为了这么一个破赌场,你还起卦?」 「天机不得有失。」 「你来不来?不来我把你这赌场给你砸了信不信?」 「赌场乃身外物。」 「你什么意思?」 「你要砸便砸,但是要记得赔钱。」 「周不输,」李裹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看着他,「你他妈的。」 对方依然坐得四平八稳,慢悠悠看着远方,「我今日起卦,得知红鸾星动……餵你干什么?!」几枚铜板擦着他的身体,深深扎进了栏杆之中,周不输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旋身落地,转头看向李裹儿。 李裹儿手指间夹着铜板,冷笑着道:「砸赌场,顺便打架!」 「哎哎哎,我怕了你了!」周不输手忙脚乱避开了几枚裹挟着杀气而来的铜板,一开始那种故弄玄虚的气质荡然无存,他一边躲一边开口求饶,「别动手啊!现在就玩!你要玩什么?!」 「晚了!」 又是几枚铜板飞了出去。 周不输简直无话可说了,他顺势从二楼跳了下去,脚尖从一张赌桌上掠过,手臂伸开,灵活地捞起三颗骰子,回头躲开两枚铜钱,开口道:「押大押小?」 铜钱砸在那几颗骰子上,将其打落在地,待周不输低头去看时,李裹儿的声音远远传来。 「大!」 周不输扬眉一乐,宽袖横扫,朝着骰子坠落的地方追去。 「那我押小。」 骨质骰子在地上滚了几圈,三个之中已有两颗定住不动,一个是五点,另一个是三点,二人一个蹲在地上,另一个站在桌上,低头看着这最后一颗骰子。 骰子越转越慢,最后将将停在三点时,一枚铜钱被李裹儿甩出来,打得那颗骰子又往外滚了出去。 「你想赢就直说啊,做这种事你不亏心吗?」周不输回头不服道,结果又是两枚铜钱擦着他的幂篱而过。 「我手里的铜钱自己想往外跑,我有什么办法?」 周不输还想说什么,却见李裹儿从他头顶一掠而过,朝着骰子一路追去。 他深知若是任由李裹儿先拿到骰子,以她的性子,无论最后事实如何,他都绝对会输,周不输被李裹儿这么一激,先前想要糊弄一下李裹儿的想法全没了,就剩下一个「宁死不输」的念头,所以撒丫子追在李裹儿身后跑。 骰子撞上桌角,晃晃悠悠停下来,周不输气喘吁吁地盯着它。 它越转越慢,堪堪停在六点的时候,周不输长袖一扫,愣是将骰子扫出门外。 那颗骰子在空中划开一条优雅的弧线,凌空而去。 李裹儿颤抖的指尖指着周不输,怒斥道:「你耍赖!」 周不输都没来得及回击,李裹儿早已追出门去。 二人就这样追着那颗骰子一路飞驰而去。 上官婉儿低头看着张易之传出来的消息,另一只手慢慢摸索着去拿笔。 「怎么了?」李令月将笔递到上官婉儿手上,漫不经心地问道。 「陛下命张氏二人在宫中撰写文章,被张柬之等人明里暗里地打压了好几遍,现在写信过来让我想办法让张大人对他网开一面。」 李令月低低一笑,「张易之还有求人的一天?」 上官婉儿提笔想要去蘸墨,「无非是要一个保命的承诺罢了。」 「婉儿。」李令月忽然把砚台移开了些。 上官婉儿的笔停在半空中,回头看向李令月,她的眼睛在马车的阴影之中带着一点幽幽的光晕,车帘飘动,洒进车厢的光线便仿佛具有生命一般飞扬起舞,那点光晕也随着一同变幻起来。一时清澈干净;一时意乱情迷。 上官婉儿本来只是想用眼神示意她把砚台推回来,不知怎么就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吐出一口气,手不自觉地抚摸上李令月的脸颊,「把砚台拿回来。」 李令月微笑着,她抬手握住了上官婉儿的手腕,一点点加大了手里的力道,她望着上官婉儿道:「让我亲一下,我就把砚台还给你。」 上官婉儿忽然笑了起来,她一向表情淡漠,这一笑便恍若初雪消融,带着些说不出来的干净透彻。 李令月脑子里轰的一声,握住上官婉儿手腕的手力度猛然加大,反身就把她压在了车壁上,另一只手掰住下巴吻了上去。 上官婉儿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道:「你动静能不能小点?」 李令月低头看着她,眼底带着些微的暗色,「你前几天的动静可比这大多了。」 上官婉儿轻轻笑了一下,抬起手搭在李令月的肩上,仰起头将唇舌贴了上去。 李令月呼吸一下子就乱了,伸手就扯住了上官婉儿的衣襟。 玉带扣轻轻落地,上官婉儿忽然听到一道细微的破风声,她的眼神骤然清明,伸手就抓住了那枚破风而入的「暗器」。 李裹儿没控制好力道,骰子在空中打出一个刁钻的角度,嗖的一声飞进了一辆马车里。 李裹儿看着那辆马车,慢慢皱起了眉头。 第152页 这辆马车意外地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但是仔细在记忆之中搜索,却又模模糊糊想不起来。 她想了想,走上前去敲了敲车壁。 周不输看见李裹儿敲了几次,里头都没人应答,便走上前道:「马车里说不定没人,咱们直接掀开车帘到里头看一眼,这下你我都没有动过骰子,结果大概……」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想把帘子掀开,结果马车之中忽然伸出一只手,将帘子掀开了一个角。 李裹儿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从马车里走出来的人。 她连忙俯身行礼,「太平姑姑。」 李令月半倚着马车,神色有些奇异地点了点头。 李裹儿直觉李令月心情不好,于是把声音放得更轻了,「方才我在车外敲了敲门,姑姑怎么不告诉我们您在里面?」 「我没听见。」李令月冷冰冰地扫了一眼缩着脖子偷偷往外熘的周不输,忽然开口,「高阳郡王要往哪里去?」 周不输猛地站住了脚步。 「高阳郡王?」李裹儿扬起眉尖,转身指着周不输,「他就是武崇训?」 李令月不想知道李裹儿为什么没认出她的未婚夫婿,也没心思搭理这两人心里在想些什么,便只冷淡地点了点头。 周不输丧头耷脑地把头顶上的幂篱摘下来,拱手行礼,「微臣参见太平公主。」,顿了顿,到底还是没能耐得住心头的那一点好奇,忍不住问道:「公主殿下,请问您有没有看到一颗骰子?」 李令月扫了他一眼,伸手把被上官婉儿捏碎成几瓣的骰子掏了出来,「是这个吗?」 李裹儿看着那死无全尸的骰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杀气,半晌她干巴巴说道:「既然骰子已经摔碎了,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李令月扬手把骰子扔了出去,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退下吧。」 李裹儿和武崇训面面相觑一瞬,随后不约而同地转身迈着小碎步夹着尾巴往回跑。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之后,马车中才又有了动静。 上官婉儿从马车里探出一个脑袋,好笑地看着李令月道:「你杀气腾腾的样子把人家都吓坏了。」 「他们活该。」李令月冷哼一声,顿了顿,她又若无其事地接下去道,「你的衣带还能系上吗?」 上官婉儿犹豫了一会儿,将手里断得干脆利落的玉带扣在李令月面前晃了一下,「你说呢?」 李令月啧了一声,她坐在车沿上,半扭着身子,回头捧着上官婉儿的脸颊吻了上去,「明天我把今年新上供的蜀锦都赔给你如何?」 上官婉儿手里的玉带扣掉在地上,她的手摸到了李令月脑后,用力加深了这一吻。 忽然,东西呼啦啦的落地声响起。 上官婉儿的手指颤了颤,李令月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二人往声音来处看去。 李裹儿手里的赔礼掉落一地,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李令月立刻抬起袖子掩住了上官婉儿的脸,沉默地看着李裹儿。 宛如窒息一般的死寂中,李裹儿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面色沉着冷静,脚步却慢慢往后挪着。 「姑姑对不起!姑姑再见!」 她高声叫了一句,转身跑得飞快。 第86章 这一片区域彻底安静了下来,上官婉儿和李令月相对无言,她们看着李裹儿跑远的背影,同时缓缓嘆了口气。 「太子最近过得恐怕太滋润了。」半晌,上官婉儿沉吟着说道。 李令月贊同地点了点头,慢慢道:「无力约束自己小女儿,让她在外头乱晃,七哥确实是太过大意了。」 「我们得给他找点事做。」 李令月弯腰进了车厢,低低说道:「那我们来深入讨论一下……」 耳畔是呼啸的风声,李裹儿这辈子从来没有跑过这么快。 她其实除了震惊之外,心里倒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但是李令月的眼神就很吓人了! 左眼写着「杀人」;右眼写着「灭口」! 她下意识就转身逃跑了。 李裹儿打了个寒战,慢慢停住了脚步。 是不是还是应该解释一下,再做个保证,发誓自己绝对不会说出去之类的…… 天啊!一个是大唐最受宠爱的公主,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前朝太妃,随便哪个伸出个手指头,她就得被玩死不可。 怎么她李裹儿就这么倒霉摊上这事儿了呢? 「餵。」追上来的武崇训喘着气,拍了一下李裹儿的肩膀道,「你跑什么?」 李裹儿被他一巴掌吓得跳了一下,回头见到武崇训,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道:「我要是哪一天死了,就是你害的!」 武崇训还没说话就被噼头盖脸骂了一顿,正一头雾水想问又不敢问的时候,李裹儿一转身就走远了。 李裹儿悄悄推开门,刚准备偷偷熘进去,就听见旁边有人叫住了她。 「裹儿。」 完蛋了。 李裹儿吞了口唾沫,摆出了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转过头去,冲着韦香福了福身子。 「母妃。」 韦香皱着眉头走到她面前,伸手摘下她脑袋上的一片枯叶,声音清冷,「说吧,你这次都闯了些什么祸?」 第153页 李裹儿心说,我这次出去的经历要是都跟您说,那就死定了!面上却作出一副疑惑的样子,挠着脑袋无辜道:「没做什么啊。」 韦香冷笑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沓帐单,捲成筒状点着李裹儿的额头道:「我就一会儿没看住,你就给我闯祸都闯出圈了,你砸赌场也就算了……一路上踩踏铺子,拦截马车,打坏人家屋顶,弄得一群人跑上门来告状!」 所有人堵在府门口,拍着门要告状。那场面,连李显这种常年闯祸,没一刻消停的人都不由得嘆服。 李裹儿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可偏偏到了韦香这里,她倒是规矩了起来,耷拉着脑袋,隐去太平公主不提,一五一十把其他的事情经过说清楚了,「儿臣知错了,您要罚儿臣,儿臣绝无二话,只要别叫赔钱。」 韦香沉默了一会儿,对着李裹儿道:「你父王也是这么说的。」 李裹儿咂摸了一下,道:「重润哥哥的钱还有很多,先让他替我垫一垫。」 李重润刚打旁边走过,听见这话,面无表情地撸起了袖子,对着韦香道:「管教妹妹这种事母妃还是交给我吧,别累着您。」 李裹儿忍不住一跳三尺远,被李重润追得上蹿下跳还不忘闭嘴:「哥!你那么抠门是找不到媳妇的你知道吗?」 「胡说八道。」 李重润直接飞起一脚,却被李裹儿灵活地躲了过去。 「你这人也忒小气,借点钱也不行?」李裹儿顺势贴身上树,「我可是你亲妹妹!」 「我没你这样的亲妹妹。」 李重润大义灭亲,欺身而上。 还没等他们打作一团,韦香忍无可忍地拔剑一寸,剑风以她为中心,旋转着扫荡开来。 方才还不共戴天的李裹儿和李重润一下子安静下来,四只眼睛眨巴着望向韦香。 「我真是拿你们没办法了。」韦香无可奈何地指着他们兄妹二人,「都给我去跪祠堂,今天晚上不许吃饭!」 太子妃说话一向说一不二,说罚就罚,说跪就跪,不让吃饭,祠堂上摆着的蔬果祭品都全部被撤走了。 月上梢头,夜已经深了。 李裹儿伸了一个懒腰,望了一眼天,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慢慢站起身来。 她摸了摸肚子,伸手在袖子里掏了半天,拿出了之前从厨房里摸出来的苹果,「咔嚓」咬了一口。 月光清亮,李裹儿漫不经心地沿着回廊往自己的房间走,经过姐姐李仙蕙的房间时,轻快的脚步停下了。 她望着从窗户之中透出的暖黄光晕,有些疑惑地敲了敲窗沿。 「姐?」李裹儿把吃剩的苹果核随手扔出去,「你怎么还没睡?」 李仙蕙撑着下巴怔怔望着眼前的白纸,忽然就想到了当初第一次进宫面见女皇时见到的那个少年。 在进入这样富丽庄严的宫殿之前,她就不止一次被告诫绝不可行差踏错半步,于是只能小心地掩饰住自己的惊惶,挺着背走在那些价值不菲的青玉砖上,她做得很不错——直到女帝传见,她跟着其他人一起在殿外等待拜见时,抬头望了女帝一眼。 她后来无数次地回想起那一刻,无数次思考自己当时究竟为什么要抬头望那一眼。 也许是因为想要看一看这个素未谋面的亲人;也许是好奇于她这一生的传奇;也许是想知道传说中为了谋权,能够亲手杀死自己孩子的女人究竟长什么样;也许……她什么也没想,仅仅只是单纯想要抬头看一眼…… 就是这一眼,她与女帝的视线在空中对上了。 李仙蕙忽然脑袋一片空白,冷汗一下子涌了出来,仿佛被猛虎瞄准着的小鹿那样被震慑在原地,等回过神来时,所有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在她身上。 李仙蕙整个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犹如弓弦一般绷紧了嵴背,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没想到这一脚在青玉台阶上直接踩空,她瞪着眼睛不可置信似的向后倒去。 她绝望地闭紧了眼睛,自暴自弃地等着自己摔下阶梯撞翻长信宫灯,被所有往来婢女宫侍看见自己咕噜噜滚下阶梯的丑态。 今后所有人都会在私底下暗暗嘲笑,津津乐道于这位有着皇族血统的郡主第一次在紫微宫露出的可笑样子,她一辈子都在洛阳抬不起头来了。 当初李显和韦香想要把她留在均州,不是她不服气不甘心非要跟着一起来洛阳的吗?现在发生这样的事,不也是自己自找的吗? 李仙蕙的眼睛闭得更紧了。 随后,一只手隔着她的衣袖拉住了她的手腕。 仅仅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非常迅速地把她拉回原地站稳后便收了回去。 她愣怔着望去,只见一片洁白飘然的衣摆从她面前经过。 那漂浮在身周的衣料仿佛天底下最纯净无暇的初雪,将那位少年衬托得愈加出尘。 李仙蕙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人,神情醉人如酒,嵴背却挺直如剑。 少年经过她,直直走向女帝,有些吊儿郎当似的开口道:「陛下,易之来迟,还请陛下责罚。」 她望着跳动的火光不断思索着,那一点幽幽的心火就在她的心头燃烧着。 「姐?你在干什么呢?」李裹儿缓缓推开窗,从外头探进了脑袋来看。 李仙蕙抬起头,看见李裹儿望着她面前的信纸时,那一点一点逐渐皱起的眉头。 第154页 仿佛从梦中被惊醒似的,她忽然回过神来,脑海中旖旎缱绻的情绪如蝴蝶般散去,只余留一张冷肃端凝的面目。 她们姐妹二人沉默地对视着。 李仙蕙先移开了视线,迅速将手边压着的写满那惊鸿一瞥的少年名字的纸张凑到了灯烛旁边。 火舌舔舐过这些写满少女心事的宣纸,毫无怜悯地将它们烧成了纷飞的灰烬。 李裹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望着李仙蕙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心悦张易之。」 李仙蕙一顿,良久才缓缓看向李裹儿道:「是。」 「你……」李裹儿望着李仙蕙忽然生出一股无力来,半晌才轻轻道,「你糊涂啊!」 李仙蕙明白李裹儿的意思。她已经被女帝赐下婚约,不日就要与武延基晚婚,在这种关头,喜欢上女帝的男宠简直是一件荒谬绝伦的事情。 可偏偏这个世界每天就是有这么多荒谬无稽的事情发生着。 女帝仅仅只是张了张口,她便成为被剪去翅膀的鸟雀,没有办法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也没办法拒绝他人强加给她的姻缘,只能待在名为皇权的笼子里挨过这一生。 这难道就不荒谬吗? 李仙蕙垂眸半晌,缓缓抬眼看向李裹儿,低声说道:「我明白的,自我踏入这洛阳紫微宫时,我就明白了。」明白要想在这里活下去,必须捨弃儿女情长,用来交换翻云覆雨的权力和只手遮天的富贵。 所以这一场武家与李家的嫁娶势在必行,绝对由不得她做主。 李裹儿忽然有些不忍心,看着李仙蕙许久,随后,她低声劝道:「下次找个机会我让父王把武延基请回家来,你们二人郎才女貌,说不定是天生一对。」 李仙蕙望着满脸担忧的妹妹忽然没来由地有些想笑,于是她低头笑了下,点头道:「好。」 顿了顿,她又温柔地看向李裹儿轻声道:「天色已经很晚了,你跪了那么久的祠堂,早些去睡吧。」 李裹儿点了点头,转身往回走,走到半道上,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李仙蕙。 李仙蕙微笑着朝她摆了摆手,「快去吧。」 望着李裹儿走远的背影,李仙蕙慢慢合上了窗户。 她吹灭了灯烛。 第87章 时间转眼入冬,天色暗得愈发早了起来,不过酉时天色便已经如墨一般了。 整个天地黑漆漆的,只有零星几点火光不远不近的摇晃着。 上官婉儿提着宫灯匆匆走过紫微宫后园的狭窄小道,却在半道上忽然听到男子的咒骂声和女子压抑着的抽泣声。 她停下了脚步,望着不远处的阴暗角落慢慢皱起了眉,「是谁在那里?」 那些动静戛然而止,犹如被掐灭的火星。 上官婉儿慢慢走向那个角落,一个人忽然走了出来,对着上官婉儿拱手道:「上官大人。」 上官婉儿将手里的灯笼抬高,在来人的脸上略微照了一下,心底微微有些诧异。 「魏王?」 武延基温和地笑了笑,轻声道:「不知上官大人来此,是有什么事情吗?」 「哦,没什么。」上官婉儿摆了摆手,觉得自己还是少管闲事为妙,转身欲走。 但顿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头道:「是这样的,太平公主殿下与永泰郡主李仙蕙有些眼缘,今日想请郡主到府上相谈,还不知道魏王愿不愿意暂且割爱。」 武延基闻言一愣,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埋头哭泣的李仙蕙,待看到李仙蕙满脸泪水和伤痕的样子,眼中隐约划过一丝嫌恶,但当他转头看向上官婉儿时,这一丝嫌恶却又被他恰到好处地掩饰下来。 他面上带着些犹豫,望着上官婉儿道:「郡主仪容有损,还是改日再去公主府上叨扰吧。」 上官婉儿微笑着道:「天黑路滑,郡主孤身游园难免磕磕碰碰,公主那里还有上好的伤药,刚好能替她掩饰一番,否则过些天便是皇家祭祀之时,到时候郡主的样子怕是会惹人非议。」 武延基呆愣了一会儿,只好点头道:「还是上官大人心细。」 上官婉儿言笑晏晏:「魏王谬赞。」 武延基拱手道:「那本王就先走了。」 上官婉儿伸开手,笑道:「恭送魏王。」 等武延基的身影消失在假山之后,上官婉儿嘴角边的笑意收敛了些,走到李仙蕙面前,将手伸到她面前,轻声道:「郡主,还能起来吗?」 李仙蕙抓住上官婉儿的手借力站了起来,声音带着些哭腔,「多谢上官大人替仙蕙解围。」 上官婉儿撑着李仙蕙的身子,慢慢往前走着,闻言笑了笑回答道:「小事一桩。」 过了一会儿,上官婉儿忍不住问道:「魏王他……经常会像这样打你吗?」 李仙蕙沉默了一会儿,又听见上官婉儿说:「我以前与你母妃交情不错,她的女儿有难,我总不能坐视不管,你只管告诉我就是了。」 李仙蕙喃喃唤了一句:「母妃。」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忽然感觉到身体一沉,转头一看,李仙蕙双眼紧闭,已然晕了过去。 「郡主的伤遍布全身,右腿似是曾经被重物击打,而后又没得到及时的救治,以致小腿骨错位,动辄疼痛不已。」 「皮肉伤一共五十三处,其中严重挫伤三十四处,主要集中在大腿内侧。」 第155页 「脖颈处有淤青,似乎是用手扼住产生的。」 「另外……」 「别说了,」李令月抬手阻止了秋简的禀报,五指张开慢慢支住了额头,不忍心地低下了头,「赶紧医治吧。」 秋简却没依着李令月的吩咐转身离开,她看了一眼坐在李令月身边的上官婉儿,忽然开口道:「公主,还有一件事我们恐怕得找太医过来。」 上官婉儿仿佛猜到了什么似的,她缓缓闭上了眼睛,轻声道:「说吧。」 「从永泰郡主的脉象上看,」秋简的神情上有些悲哀,颤抖着声音说道,「她大概要小产了……」 「什么?」李令月猛然站了起来。 「郡主日夜忧心,再加上这些天的折磨,这一胎怕是保不住了。」 李令月转头看向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抬头与李令月对视一霎,很快看向秋简道:「立刻去请太医,动静别太大。」 秋简依言退下。 李令月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怒斥道:「混帐东西!」 上官婉儿抬手摁住了李令月的肩膀,开口安抚道:「还是等太医过来替郡主看看吧。」 李令月咬牙道:「我现在就去给七哥写信,要是由得武延基这样磋磨人,这孩子迟早被他弄死。」 「令月。」上官婉儿叫了一声,皱着眉说道,「这件事情不在于武延基。」剩下半句她没有说出口,但李令月的神情显然表示她明白上官婉儿的未尽之言。 这件事情不在于武延基,而在于那端坐于高台之上的女帝。 武氏与李氏的矛盾已经愈发严重,二者争斗至今,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爆发点就可以掀翻整个朝堂,风口浪尖之时,武曌不会让李仙蕙成为这个爆发点的。 李仙蕙好像做了一个很遥远的梦,梦中是团团的云雾和层层的山峦,她乘风而去,遨游天地之间。 天高地远,不知其边界之遥遥;命数盈虚,却识其方寸之隘隘。 她缓缓睁开眼睛。 对于自己小产且今后可能都不能生育的噩耗,李仙蕙很平静地接受了,她谢过上官婉儿和李令月的好意。 转身上了回府的马车。 此生已经是无力回天,不得翻身,前方亦是阴惨惨的,无望的将来,这沉重的无可奈何像一张钉床死死地压在她身上。而她别无选择,只能被钉在这残忍的命运之下,慢慢成为一株风干的植物。 「真的没关系吗?」李令月皱眉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有些担忧地说道。 「其他人帮不了什么,」上官婉儿心头逐渐升起些许悲哀,「这孩子自己也知道。」 武延基不知从哪里得知李仙蕙不能生育的消息,他砰得甩开门,一双眼睛怒气沖沖地瞪着坐在梳妆檯前的李仙蕙。 镜子中的李仙蕙猛然回头望去,迎着外头冬日惨白的日光,她的面色愈发苍白了起来,呼出的白雾濛濛地捂在她消瘦的脸颊两侧,模糊了轮廓。 武延基的身影在她的双眸之中变得越来越高大,他走到她面前了。 扬起的巴掌接踵而至。 混乱中,李仙蕙柔软的腹部被踹了一脚,她喉头忽然一腥,血沫从嘴角滴落,但骑在她身上的武延基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他在她身上驰骋着,以女人痛苦扭曲的面庞为代价,升上了极乐之地。 来往的侍女对此情景已是司空见惯了,她们垂着眼睛快速地离开这里,害怕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就会变成下一个备受折磨的倒霉货。 李仙蕙毕竟是郡主,武延基再怎么放肆也不敢真的弄死她,可她们这些如草一般轻贱的性命可就不一样了。 惨呼声渐渐低落下去,李仙蕙双眼紧闭,冷汗涔涔,直到身上的男人发觉不对劲,扯着她的头发提起来一看,才惊得一跳,喊人去把大夫找来。 半夜,李仙蕙从梦魇之中惊醒过来,冬日三更方过,整个房间里地暖烧得火热,她一身滚烫,两床沉重的棉絮压得她喘不过半口气来。 胸口一股冷气源源不断散发出来,像是含着千年不化的坚冰,可身周却又热腾腾如火烧一般,两相煎迫,便入酷刑一般让人难以忍受。李仙蕙望着蜡烛上的一豆灯火明明灭灭,眼中忽然落下泪来。 她费劲地钻出被子,不顾四肢无力,硬生生走到了书桌边。 远处是武延基寻欢作乐的声音,她充耳不闻,提笔蘸墨在信纸上稳稳落笔。 张易之刚喝完酒,谢绝了武延基敬来的酒,转身独自一人出了房门醉醺醺在路上走着,他仰头坐在长廊栏杆边,冰冷的夜风呼啸而来,他却半点不在意,闭着眼睛小憩片刻。 恍惚间夜风好像停了一瞬,张易之头脑有些不清醒,醉眼朦胧间,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位少女,她背着光,脸藏在阴影里,平静地望着他。 张易之与少女对视着,仿佛被她眼中浓稠的悲伤所打动,他向着少女伸出手,似乎想说些什么。 「易之兄!」 张易之猛然清醒过来,周围静悄悄的,哪里有什么少女? 一只手搭在了张易之肩膀上,他回头一看,是武延基。 「易之兄,天色不早了,你得回宫了,女帝召见呢。」武延基在他耳边轻声说着,神色在微光下显得暧昧又猥琐。 张易之被武延基说话间呼出的酒气熏得皱了皱眉头,但好歹保持住了面上的平静,有礼地拱了拱手,跟着婢女踏上了回宫的马车。 第156页 武曌端坐在桌案之后,见张易之入殿俯身行礼,她的神色放松了些,对着他招手道:「过来,来朕这儿。」 张易之听话地上前,顺便将身上披着的外袍解下。 就在此时,一封书信忽然掉落在外袍之上,张易之有些惊奇地蹲下去把书信捡起来。 「这是什么?」武曌从张易之手里把书信抽出,不经意似的问道。 张易之摇了摇头,「微臣不知,」想了想又说道,「可能是在魏王府上喝酒时,有人暗送情书,不小心送到我这里来了吧?」 「哦?」武曌来了点兴趣,随手将信件拆开道,「那朕倒是要看看。」 张易之没来由地心下一慌,鬼使神差地阻拦道:「都是些酸诗罢了,有什么好看的?陛下不如早些歇息,小心坏了眼睛。」他说完,看到了武曌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发觉自己的话属实是越矩之举,立刻跪下道:「陛下饶命!」 武曌冷冷看了他一眼,抖开信纸读了起来。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这种寂静简直让身处其中的人感到窒息。 武曌将手里的信反覆读了好几遍,忽然冷笑一声,站起身走到门口,吩咐道:「把武延基和李仙蕙叫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叫住了宫侍,「再把李重润也叫来。」 张易之微微皱眉,趁着武曌没注意,他凑过身去,往那些信纸上看了两眼。 就这两眼,他方才上头的酒意一下子清醒过来,仿佛一桶冰水从天灵穴猛地灌了进来,他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这封信的确是一位痴情女子写下的,字字泣血,句句含情,她渴望逃离深渊,希望她的情郎能够带着她一起离开。 这本来不是一件什么大事,他张易之只是一个男宠,武曌不会为了他这般愤怒。 但问题是,也许是心情激愤难忍,也许是病痛磨损了这名女子的神志,在这封信中,出现了武曌内帷之事的描写。 风乍起,最后一张信纸被风吹落。 落款骤然出现在张易之的眼前,其上「李仙蕙」三字犹如刀尖,狠狠戳在了每一个人的视线上。 第88章 入了夜,风忽然大了起来。 魏王府高台。 云髻花颜的女子坐在高台边,身上穿着金红色的嫁衣,两只脚从层层叠叠的裙角中露出来,在半空之中慢悠悠地晃荡着。 风把她的衣袖吹得鼓鼓囊囊,堆积在她身后,像是一朵盛放的牡丹。 她的双手撑在身体两侧,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明明灭灭的灯火,心里却平静地宛如一潭死水。 武延基听说圣上召见,急忙派人前去把李仙蕙找来,可前去李仙蕙房间寻人的侍女却没把人带回来。 侍女有些焦急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王妃她……她要跳楼!」 武延基的手微微一松,茶杯掉落在地,破碎一地。他猛地站起来,怒吼道:「那还不赶紧把那个贱人给我扯下来?!」 侍女被吓得泪水涟涟,结巴着道:「王妃她……她说:『谁敢靠近她,她就从楼上跳下去!』」 滚烫的热水猛地淋在侍女的脸上,她尖叫一声,哭着捂住了自己烫红的脸。 「废物!」武延基指着他们怒气沖沖道,「都是一群废物!」 李仙蕙坐在高楼之上,神色有些倦怠和憔悴,北风呼啸中,她微微咳嗽了两声。 楼下的人越来越多,挤挤攘攘跪在地上祈求李仙蕙不要想不开,几名从小陪着李仙蕙长大的宫婢哭得嗓子都哑了,也没得到她的一丝目光。 上官婉儿急匆匆跑来这里,往高台上看了一眼,心头震动不已,转身抓住一个侍卫吼道:「快去请太子殿下!」 侍卫大声回应道:「我早就想派人去了……可是圣上有令:魏王夫妇和邵王殿下妄议宫闱,将太子殿下等人圈禁起来,未得命令不许出来。」 一丝丝凉意从上官婉儿的背上渗出,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侍卫,「妄议宫闱?」 侍卫自觉失言,正想找机会告退时,后领忽然一紧,整个人涨得脸色通红。 「陛下……的内帷之事……」 上官婉儿猛地松开手,有些震撼地望着高台之上的李仙蕙,恍惚片刻后急忙道:「去找安乐公主!」 几名宫人依言退下。 李仙蕙无知无觉地坐在高台边沿上,她望着东方破晓之色初升,金灿灿的阳光从云层的束缚之中逃脱出来,笔直地照在她的面前。她呆愣愣地望着那一缕破云之光,红裙纷飞如火。 其实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很明显了,那封满载着心酸泪水和炙热爱意的信被张易之交给了武曌。 他不喜欢她,她想,不然他怎么能做得这样绝情? 似乎有人骑马赶来,李仙蕙连忙看过去,却只看见李裹儿跳下马,冲着她大声叫喊的样子。 狂风之中,其实李仙蕙什么也听不清,她在这座高台上坐了一夜,心头的那一片燎原之火终于还是一寸寸冰凉下去。 她望着底下哭喊的人群,慢慢合上了眼睛。 「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李仙蕙喃喃地说着,忽然明白过来当初曹植对洛神那一片滚烫的思慕,还有那饱尝过爱怨憎和求不得的痛。 第157页 她向着那一束阳光缓缓伸出了手,仿佛想要抓住些什么似的。 那一袭红衣骤然坠落。 李仙蕙徒劳地抓着风,过去的一幕幕像是微风一般从脑海中划过……最后一幕是当初不经意之间的回首。 屋檐斜翘,那白衣的少年站在廊下,专注地望着金笼之中那只毫无生机的鸟雀,随后伸手打开金笼,将展翅的鸟雀抛向天空。 他仰头望去,那碎金一般的阳光就倒映在他的双眼之中,感受到她的视线,他缓缓看过来。 这一次李仙蕙没有躲闪,她迎着对方的目光缓缓微笑起来。 沉重的撞击声砰然响起,所有人愣愣看着猩红的鲜血从李仙蕙的身下慢慢蔓延开来。 李令月收到信后立刻进宫求情,她跪在宫门外,嘶声恳求母皇留下李重润一命。 殿门慢慢打开,李令月如有所感,仰头看去,只见鲜红的血液像小蛇一般蜿蜒而下,曲曲折折地流到她的脚下。 两具尸体被宫侍抬了出来,一样东西从中滚落出来,咕噜噜滚到了李令月的脚下。 她缓缓低头,脚边是皇太孙李重润的金冠,上面沾了血和灰,已经变得脏污不堪了。 李令月叫住宫侍,迎着武曌的目光慢慢蹲下去,捡起那枚金冠,用袖子用力擦干净,来到宫侍面前。 她擦干净李重润的脸,将金冠端端正正戴在了他的头上。 武曌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没有说话。 李令月做完这一切,缓缓抬头看向武曌,她望着两鬓微白的女帝,竟渐渐觉得有些陌生。 「母皇,」她说,「他们是你的亲人。」 武曌静静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但他们同时也是臣子,而朕,是君。君威不可犯。」 李令月点了一下头,过了一会儿,又点了一下头,淡淡问道:「如果儿臣做了让您不高兴的事,您也会杀儿臣吗?」 武曌这次没有再继续说话了。 李令月从这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她蹒跚着转过身,背对着武曌往回走。 「母皇,」在层层台阶之下,李令月回头看向武曌,「您现在越来越像曾经的父皇了,杀伐果决,君威浩荡……我觉得这样的您,真的很陌生。」 说完,李令月牵动着久跪发麻的双腿,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再也没有回头。 夜幕逐渐降临,天上渐渐飘起了细小的雪花。宫灯一盏盏亮起,照得紫微宫恍如白昼。 漫长宽阔的宫道上,上官婉儿一路焦急地寻找着李令月的身影,她手臂中挽着一条厚实的披风,眉头皱得紧紧的。 「公主进了宫,一直到现在都不曾回来,公主不许我跟着她,天气越来越冷,公主出门又只着小袄,我很担心公主,所以来求您进宫找一找公主,带她回来。」 上官婉儿耳边一直回荡着秋简的话,心里简直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直到一抹白影出现在她的余光之中,上官婉儿一惊,仰头望去。 李令月站在掖庭水池之前,一片片雪絮落在池水中,荡起层层涟漪。 她出神地望着涟漪,若有所思似的,竟然渐渐伸手想捞起池水之中的雪絮,眼看着整个人就要掉进冰冷的池水中了。 ——下一秒,一只温暖的手骤然握住了她的手腕,然后身上一暖,李令月回头看去,只见上官婉儿双手伸开,隔着一件红色鹤纹大氅安稳地抱住了她。 李令月长长吐出一口气,轻轻问道:「你还记得这片池塘吗?」 「记得,」上官婉儿的声音隔着大氅闷闷传来,「这是我第一次见您的地方。」 李令月几不可闻地嘆息一声,道:「当初我一片孤魂,硬生生挤掉了先前这个李令月的存在,再一次重新成为太平公主,我当时以为这是上天给我的一次机会,让我能够弥补之前犯下的错误,所以彼时我站在这里的时候称得上一句野心勃勃。」 「但我现在开始怀疑这是上天对我的一场彻头彻尾的愚弄,他给我一点甜头,然后又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给我一巴掌,告诉我这一切都不过是痴心妄想。」李令月的声音越来越低,「前世的李重润在七哥的照拂下,虽然没有登上帝位,但好歹一生平安;李仙蕙甚至都没来过洛阳,听说生活也算幸福……」 「可是我来了,我转动了命运的方向,让它离开了原来的轨道,变得越来越弔诡,越来越不可捉摸。」李令月的声音逐渐带上了些哭腔,「我很怕……婉儿,真的,我好怕在某一天,忽然连你也离我而去了……」她的手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看见了末日一般的景象,猛地回身紧紧抱住上官婉儿。 李令月的手臂滚烫如火,一滴泪水坠在下巴上,掉落在上官婉儿的衣襟上。 那件红色鹤纹大氅从她肩头滑落,悄无声息往池水中坠落下去。 上官婉儿伸手截住掉落的大氅,她安静地倾听着李令月的焦躁和不安,慢慢替她拭去脸上冰冷的泪水,轻声问道:「公主,我会一直陪在您身边的。」 李令月缓缓从她的怀中抬起头来,眼尾被高热烧得通红,她轻轻笑了一下,伸手抱住上官婉儿的脖颈。 上官婉儿安静地看着她,直到李令月就着这个姿势,抬起头亲了亲她的嘴唇,这个亲吻短暂而灼热,带着难以忽视的珍惜意味。 第158页 「婉儿,」年轻而又绝望的公主在她耳边轻轻命令道,「亲吻我,拥抱我,在我耳边喘息着发誓一辈子不离开我。」 上官婉儿望着她,低低嘆了口气,低下头用力吻住了李令月。 她的双唇颤抖着,却不容置疑地仰头回应着她的亲吻,近乎疯狂地掠夺着上官婉儿口中的津液。 上官婉儿眼神慢慢暗下来,其中压抑着□□的暗火,她慢慢拉开距离,在李令月的耳边轻而慢道:「我一辈子不会离开你。」 李令月望着她的眼神闪了闪,然后死死用力抱住了上官婉儿,颤抖着手想解开她的衣带。 上官婉儿温柔地环着李令月的脖颈,慢慢抚摸着她柔顺如绸缎的长发,然后一掌敲在了李令月的后颈之上。 李令月浑身一震,慢慢软倒在上官婉儿的怀里。 上官婉儿垂眸看着李令月安详的睡颜,轻轻嘆了口气,「自己病了都不知道。」 说完,上官婉儿将自己被扯开的衣带重新繫紧,又用那条厚实的大氅将李令月包裹得严严实实,一手抄膝,一手环腰将李令月稳稳抱了起来。 细碎的雪花被风捲起,模糊了她们二人的背影。 雪越下越大了。 第89章 幽幽的山谷之中,有潮湿的山雾瀰漫开来,两侧的青山在这无边无际的白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仙境一般干净且凉彻。 溪水荡漾,水草丰茂,河流蜿蜒着淌下来时,恍若佳人弯弯的眉眼,溪水在山谷之中徘徊一下,便出现了一片清澈的湖,湖水微漾,细细碎碎的月光在水面上浮动着,圣洁又破碎。 李令月坐在湖边,百无聊赖地将手中的石子扔向湖中,石头落水的噗通声一声接着一声。 忽然,她看见上官婉儿从湖中站了起来,清冽的湖水沿着她的发丝慢慢滴下,一双眼睛中笼罩着湿漉漉的雾气,呈现出破晓时天边第一丝日光照耀下的浅淡墨色,清亮的月光下,她的皮肤白得惊人,仿佛冷水浸泡过的雪白瓷器。 「婉儿?」李令月惊喜地站了起来,手里的石头从她指缝里滑下,激起一片水花。 也许是因为离得太远,上官婉儿并没听到李令月的叫喊,她慢慢往湖中央走去,脚步轻缓,长长的洁白衣摆在水中摇曳着。 她站在水色和月色之间,恍若九天仙子。 多美的人啊。李令月看着上官婉儿的柔美婉约的侧影,心里竟升上些莫名的感动与欢愉。 一尾白鱼自李令月脚边游过,她笑着低头去看,见那鱼浑身散发着如玉的温润光泽,不由得下意识唤了一声,「婉儿。」她想让自己的爱人也看一看这奇特的鱼,所以开口时尾音都带着些隐约的上扬。 湖面上一片安静,李令月察觉一丝不对,抬头一看,湖面上哪里还有上官婉儿的身影? 水面平静如新拭的水银镜,不起半点波澜。 「婉儿?」李令月心下一惊,不由自主往湖中央走了几步,「婉儿?」 她的呼唤并没有得到回应。 李令月如坠冰窖,她望着四周,心中渐渐浮起些茫然和慌乱,不由自主将双手伸入清凉的水中摸索。 她越走越深,直到水面漫过腰。 「婉儿?」李令月的手指颤抖着划过冰冷的水,「你在哪里?快出来!你别吓我……」 水越来越凉。 李令月又往深处走去,她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了,然后一下一下使劲捏着。 她有些呼吸不过来。 「婉儿……」李令月仓皇环顾。 月光下,一道白影慢慢从水中浮出来。 李令月急急忙忙扑过去,指尖颤抖着触上上官婉儿冰凉的脸颊。 下一秒,李令月骤然瞪大了眼睛—— 那一道身影在她的触摸下竟然犹如破碎的瓷片一般砰然炸开,每一片都带着洁白的幻光,如蝴蝶般四散飞去。 李令月伸出的手停滞在空中,仰头望着漫天散开的碎片,一时之间大脑一片空白,胸腔之中的空气像是已经被挤干净了,昏天黑地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你明明答应过的……李令月茫茫然想着,你明明答应过我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她伸手试图抓住流散开来的白色幻影,但无论她如何握紧手掌,那片片光辉终究都散尽了。 心脏剧痛,像是有人硬生生将其从中间撕开,李令月的眼底渐渐泛起一丝浅金色,整个人的意识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任由湖水漫过她的胸口和脖颈。 就在此时,耳畔忽然传来一缕风声。 李令月骤然睁开眼睛,仔细分辨着风中隐约夹杂着的笛声。 那一缕笛声断断续续,却始终不曾停止,犹如藕丝一般细弱绵延。 是婉儿!李令月从湖水中猛地站起来,这是婉儿的笛声! 她向着笛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李令月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睫微微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入眼处是熟悉的帐幔花纹和雕花木床。 梦境如潮水般汹涌退去,只余下一点点嶙峋的余韵。 李令月摸了摸额头,将微凉的毛巾取下,转身想叫人进来,却不期然看见上官婉儿的身影,她趴在床边,似乎是睏倦极了,双眼下泛着微微的青色,一只手还紧紧抓着笛子压在李令月的被褥之上。 第159页 李令月忽然想起自己梦中那一缕浩渺的笛声,心里微微泛酸,慢慢坐起身来,想将上官婉儿身上披着的毯子往上提一提。 谁料她刚伸出手,上官婉儿的睫毛就动了动,闭着眼睛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手指用力挫上腕骨骨节,指尖力气极大,本能地要把对方的手掰折。 这一行为如行云流水,几乎是瞬息间完成。 李令月倒吸一口冷气,知道来不及挣脱,索性做好了手腕脱臼的准备。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上官婉儿的指尖在李令月的骨节处顿住了,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硬生生压制住了上官婉儿的本能,使她停下一切攻击,慢慢睁开眼睛。 上官婉儿抬眼,正巧落入李令月居高临下望过来的幽沉目光之中。 上官婉儿清醒过来,有些惊喜地握了握李令月的手腕,笑道:「公主终于醒了。」 李令月有些好奇地凑过去,示意了一下自己的手腕,问道:「你怎么知道你抓着的人是我?」 上官婉儿望着自己手中李令月的手腕,面上微微一怔,随后解释道:「我小时候跟着崇俨叔时,有一段时间要应付许多刺杀事件,后来这枕戈待旦的习惯也一直没改,」她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接下去,「后来与你同床共枕之后,怕自己梦中下意识会伤害到你,便把这个习惯改掉了……方才梦见了以前的事情,一个不小心这才……没吓到你吧?」 李令月摇了摇头,忽然伸手紧紧抱住了上官婉儿,脸压在她的颈窝处,嗅闻着那一抹幽幽的暗香,闷闷地说道:「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与你有关,但是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却记不清了。」 上官婉儿轻轻将手搭在李令月腰间,温柔地抱紧了她,哄孩子似的道:「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梦都是反的。」 李令月点了点头,但却撒娇般不肯离开上官婉儿,她黏黏糊糊拽着上官婉儿的衣襟,「可我心里还是放不下,婉儿,我想要你陪着我一起睡。」 上官婉儿有些无奈似的点点头,褪去了外衫掀开被子躺在李令月身边。 「婉儿,」李令月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帐子,声音压得低低的,「七哥知道了吗?」 虽然李令月并没有明说,但上官婉儿已经明白过来她的话。 「您病了三天三夜,期间太子殿下来过一次,他让我告诉您,」上官婉儿转过身,剪的温柔地直视着李令月的双眼。 在李令月的眼中,上官婉儿的面容忽然就与李显的面容重合在一起,他们望着她,开口道: 「这并不是你的过错,」李显伸手抚了一下昏迷中小妹冷汗淋漓的额角,低声嘆了口气,「这都是命啊。」 「武皇下令撤去了李重润兄妹和武延基的爵位,听到这个消息后,韦太子妃闭门不出,据说是在家礼佛超度亡魂……」上官婉儿慢慢道。 「韦香可不是这样的人,」李令月垂下眼皮,「如果连她都开始礼佛了,那这个天下大概是要完了。」 「公主的意思是?」上官婉儿微微一笑看向她。 李令月嘆息一声,缓缓闭上眼睛道:「婉儿,你会帮我的对吗?」 「公主,我会永远站在您身后。」 李令月动了动,伸手抱住了上官婉儿的腰,闭眼安心睡去。 夜色过半。 韦香跪在佛堂之中,虽说是佛堂,上首处却并无佛像,四面是惨白的纸,灯烛忽明忽暗,韦香的影子就在这若隐若现的光焰之中闪烁着。 她闭目跪在一块蒲团上,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身后的大门悄然打开,一道修长的身影踏着月光而来。 来人高高的发髻上簪着白花,目不斜视地经过韦香,走到香案前,伸手抽了几根香凑到灯烛上点燃了,香菸裊裊升起,模糊了李令月的表情,她刚想弯腰进香,手臂却被人稳稳托住了。 「我的孩子不配受您的香。」韦香没看李令月,开口就是逐客令,「太平公主还是请回吧。」 李令月没有勉强,她拿着那三柱点燃的香,就着这个姿势看向韦香,「七哥不许你向母皇出手对吗?」 「与你何干?」 李令月并没有在意韦香冲撞的口吻,眉目间带着丝倦怠与淡漠,「七哥是对的,你一个人确实不能向母皇出手。」 韦香冷哼一声,道:「我说了,这件事不劳您操心。」 李令月仰头看向大门正对着的那几块无名牌位,「我知道你不满,当初是我把张易之兄弟带入宫中,现在你把气撒在我身上,我也认了,」她忽然看向韦香,反手抓住了韦香的手腕,幽暗的双眼倒映着那一星微弱的烛火光点,仿佛有些什么东西在她眼中用力燃烧了起来,「但是现在我与你的目标相同。」 韦香望着她,眼神中微微震动。 「我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李令月将手中的香插在香炉之中,回头看向韦香,口中说出的话堪称大逆不道,「逼母皇退位,扶七哥称帝的准备。」 房间里的灯烛忽然爆了一下,火星四溅中,韦香望着李令月的眼睛做下了一个决定。 她要来一场豪赌。 赢则生,输则死的豪赌。 第90章 月亮高悬,宫道上的宫侍寥寥,道路被月光照映得苍白,两侧的宫灯忽明忽暗,应和着天上的月辉,便显得那雄壮富丽的宫墙隐隐泛着森然的肃杀之气。 第160页 上官婉儿的脚步不紧不慢,她目不斜视地穿过一盏盏宫灯,厚重的衣摆在石板上擦过,走动间隐隐有血色翻出。 庄周蝶出鞘,剑下难留活口。 上官婉儿拿着剑的手稳稳噹噹,鲜血飞溅时躲闪得很快,只有衣摆上稍微有些血迹,大氅一盖便干干净净,让人看不分明。 今夜李令月逼宫,她必须帮她将宫中守卫清理干净,确保此次行动顺利完成。 上官婉儿神色镇定自若,但大脑之中所有信息飞快闪过,一条条分明细虑,不肯放过一丝可能出现的纰漏。确保所有的事情全部思虑周全后,上官婉儿缓缓松了一口气,将心底隐约的不安压下,转身往寝殿走去,却在经过廊桥时,撞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关林恭早已等候多时,望着这位如日中天的上官娘娘,脸上依旧是曾经的不卑不亢,他对着上官婉儿拱手道:「圣上有令,请上官娘娘一见。」 上官婉儿心里骤然一动,仔仔细细看过关林恭的表情,想从中搜寻些蛛丝马迹。 关林恭不躲不闪,任由她打量,半晌,上官婉儿慢慢开口:「烦请关大人回禀,就说婉儿还有要事未曾做完,等手头事了,婉儿自去寻圣上议事。」 说完,上官婉儿从关林恭旁擦肩而过。 一道剑光倏忽而至,上官婉儿手中庄周蝶出鞘半寸,一手握剑柄,一手持剑鞘,出剑部分直立眼前,格挡住关林恭刺来的剑刃。 一阵北风呼啸而过,上官婉儿的发丝瞬间乱了。 关林恭没有继续进攻,他就着这个姿势,望着上官婉儿淡淡重复了一遍女帝的命令,「上官娘娘,圣上有请。」 上官婉儿盯着关林恭的眼睛,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以她的武功,固然能够打败手无缚鸡之力的关林恭,但这样难免会惊动武皇,很有可能会影响到公主的计划。倒不如跟着去见一见武曌,大不了届时见招拆招。 算一算时间,再有半个时辰李令月应该就要攻进来了,既然如此,那她就暂且拖住武皇一个时辰,也为公主争取些时间。 上官婉儿想通这一层,便刷得将庄周蝶归鞘,望着关林恭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走吧。」 他们二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安静的宫道上,表情是如出一辙的冷静淡漠,任旁人如何仔细摸索,也难以窥见二人内心的半分思绪。 集仙殿。 上官婉儿在殿门外停下脚步,门缝中隐约透出些许昏黄的光线,殿中安安静静,仿佛其中空无一人。但上官婉儿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其中的一抹气息,一抹史书之中再难寻觅的无上气息。 关林恭默默退了下去,上官婉儿身后的灯光随着他的离开也渐渐黯淡。 很快,殿前就只剩下上官婉儿一人站在昏暗的大门之前了。 上官婉儿抬手轻轻敲了敲门,「陛下,婉儿给陛下请安。」 殿中依然一片安静,只有闪烁的灯光回应着上官婉儿的话。 上官婉儿站在门外,手搭在门环之上,心里却逐渐升起一丝紧张。她松开手,右脚后撤,转身欲走。 里面忽然传来了武曌的声音,「进来。」 武曌的声音带着些疲倦和沧桑,但声线算得上平静,听不出什么异样的滋味。 但不知为何,上官婉儿在听到武曌的话时,脑中登时便是轰的一声,仿佛有人在她脑袋里放了一炮。 ——武曌已经知道了。 上官婉儿几乎是瞬间察觉到这一点的,没有证据,没有缘由,仅仅只是武曌的语气,就已经足以让她明白过来现在的处境。 现在离开兴许还来得及,上官婉儿背对着殿门,伸出的左脚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地,明明周围空无一人,她却有一种周围已经有成千上万支锋利的箭矢瞄准了她的错觉,仿佛只要她敢再往回走一步,下一秒就会有无数箭矢洞穿她的身体。 她慢慢收回左脚,转身推开了殿门,望着殿中层层叠叠的帐幔和端坐其中影影绰绰看不清身影的武曌。 上官婉儿抬脚进入殿中,反手合上了殿门。 集仙殿内富丽异常,几根柱子上雕刻着展翅飞舞的凤凰,长长的尾羽拖曳着落到地面,其中各色翎羽皆是一刀刀细细雕出,栩栩如生。 上官婉儿站在那只仰天而啸的凤凰旁,抬手捞起染血的衣摆,慢慢跪在大殿之上,「婉儿参见陛下。」 帐中的武曌依旧沉默着,她的双眼沉沉放在上官婉儿身上,细细地、一点一点地打量着她。 上官婉儿低着头跪在冰冷的大殿之上,双膝渐渐失去知觉,腰间的庄周蝶感受到了杀气,隐隐在鞘中发出了嗡鸣声。 大殿之中安静到落针可闻,上官婉儿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直到失去节奏,变得慌乱。 这种寂静足以将人折磨到发疯。 武曌依然没有说话,但上官婉儿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之中,额头上已经浮上一层薄汗。 上官婉儿咬紧牙关,深知这个时候绝不能后退,否则极有可能反过来威胁到公主,她浑身冷汗涔涔,撑在地上的手已经微微颤抖,来自上位者的威压让她喉咙发紧,背上仿佛被压上沉重的力量,让她说不出话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片安静中,武曌终于说话了。 第161页 「婉儿,你知道世界上什么情感是最为真挚,最为动人的吗?」、 上官婉儿缓缓抬起头,对上武曌黑如点墨的双眼,声音竭力维持着镇定,「血浓于水,应当是舐犊之情。」 武曌垂眸望着她,开口时声音平静温和,不像是对待背叛者,倒像是安抚劝诱一般低声道:「错了,在这皇宫之中,子不肖子,父不肖父,子杀父,父杀子之类的事情大概已经是司空见惯,所谓舐犊之情,反哺之爱不过是众人粉饰出来的太平样子,实际上不定多么骯脏噁心。」 上官婉儿胸腔剧烈一震,望着武瞾说不出话来。 武瞾望着她,慢慢走出了层层帐幔,随手将酒壶倾倒,清冽的酒香逸散开来。 武瞾端着酒走到了上官婉儿面前,将手中的酒递到上官婉儿面前,开口道:「依朕看,在这宫里,最真挚,最动人者不过师徒之情。」 外头隐隐有喊杀声响起,一两道带着耀眼火光的箭矢在窗外划过,点点明光落在上官婉儿的侧脸之上,她半垂着脑袋接过武曌的酒,看不清脸上表情。 武瞾经过她,蜿蜒的衣摆自她身边曳地而过。 上官婉儿听着那衣摆划过石板的沙沙声,脑子里莫名想起两个时辰前李令月凑到她耳边说话的样子。 彼时,李令月身着戎装跨坐于马上,上官婉儿身着繁复宫装直立于马下,她仰头看着李令月,低声嘱咐道:「一路小心。」 夕阳快要落下,秾艷的橙色光辉勾勒出李令月秀丽隽美侧影,她欺下身来,仔仔细细端详着上官婉儿。 即使是在这样浓烈炽热的色彩中,上官婉儿白皙的面容依旧带着一种冷浸浸的质感,像是落在水面上的一朵山茶花。 靠近时能嗅到那一缕微弱却不可忽略的浅淡花香。 实在是天下最令人陶醉的味道了。 最后一缕阳光终于坠下,李令月低下头轻轻地吻住了上官婉儿,神情专注而圣洁。 大概是大战前夕最容易让人慾望与疯狂生长,上官婉儿仰头回应李令月时,深觉今日的感受异常深刻。 那柔软温热的吻,那捧在我脸颊两侧的手心之火,那顺着脸颊一路燃烧到心口的渴望,那日日夜夜赤诚相对的炽热爱恋。 李令月凑到她耳边轻轻道:「我们都要活下去。」 「陛下。」上官婉儿忽然开口叫住了她,「婉儿自知辜负了陛下对婉儿的信任,但婉儿未曾后悔做下的决定。」 武瞾的脚步停住了。 上官婉儿直视着前方,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之中回响,「太子殿下爱民如子,民间早已将其视为天子,其地位在朝堂之上亦是举足轻重,一干以张柬之、狄仁杰为首的老臣拥护其正统李氏皇室之位,兼之又有大破突厥,拯救洛阳于水火之中的战功,如今上位,乃是顺应天道之举。」 武曌的嘴角微微翘了翘,道:「朕不顺又如何?」 「陛下,我心有所属,」上官婉儿手中的酒杯坠地,清澈的酒液四溅开来,她回头直视武瞾,慢慢道,「我要和她一起活下去。」 「因此,请恕婉儿不能从命。」 这番话堪称掷地有声,庄周蝶出鞘一寸,上官婉儿站起身来,微微仰头看向火光漫天的窗外。 第91章 大殿之中的二人一时无话。 武瞾低眉看着那杯落地四溅的清酒,面上的表情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意味。 火光越来越近,武瞾却也没有别的动作,她嘆了口气,慢悠悠地打开殿门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喟嘆。 「可惜啊……」武瞾背着手踏出殿门,与提着剑冲进来的李令月擦肩而过。 李令月一把抓住了上官婉儿的手,紧张地看着她道:「怎么样?没事吧?」 上官婉儿将庄周蝶收剑回鞘,抬头看着李令月眯眼笑道:「我没事,公主,我当初向你发过誓的。」 李令月终于松下一口气,她牵着上官婉儿的手缓缓走出大殿。 月光下,她们两人的身影如藤蔓般相互缠绕,难以分离。 她们走过漫长的宫道,刀兵之声不绝于耳,上官婉儿偶尔拔剑护住李令月,但更多时候都只是静静牵着她,平静地等待着李显入宫的消息。 马蹄声由远及近,向着她们的方向奔来,上官婉儿仰头看去,只见李显手握长弓,垂眸看着她们。 「怎么样?」李令月从上官婉儿身后走出,抬头问道。 李显踩着脚踏跃下马来,开口道:「母皇下旨,答应退位。」 上官婉儿长长舒了一口气,心头的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她转身用力抱住李令月,声音竭力维持镇定,却依旧难掩激动,「公主,我们成功了。」 李令月回抱住上官婉儿,使劲点了点头,在她耳边轻声道:「这一关过了,接下来就剩李隆基了。」 上官婉儿刚想说些什么,脑袋却忽然一阵眩晕,有黏稠的液体从眼中滑落,她以为自己是因为太过激动,以至于控制不住自己落下泪来,但当她看见李令月大睁的双眼之中倒映出来的自己时,心头忽然震了一下。 上官婉儿缓缓抬手碰了碰脸颊,只见手心之中不是透明澄澈的泪水,而是黏腻猩红的鲜血。 她低头望着不断从口鼻之中涌出来的鲜血,脑子里空白了一瞬,随后迅速背过身去,她用被鲜血呛得有些嘶哑的嗓子想要安抚住李令月,「公主,别怕。」 第162页 上官婉儿刚说完,整个身体骤然间失去力气,天地霎时间颠倒。 大脑一片混乱之中,上官婉儿本能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稳住身体,但她身周一片空荡,伸手只能握住一片虚空。 上官婉儿动了动手指,闭目等待着坠地的疼痛。 就在那一瞬间,一只手抓住了她伸出的手,另一只手顺势搂住了她的腰,一股熟悉的芬芳扑面而来。 上官婉儿勉强睁开一丝眼睛,望见李令月满含热泪的双眼,她大声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神情焦急绝望。 上官婉儿抬手想拭去李令月脸上的泪水,可残酷的黑暗已经到来,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指尖在李令月脸颊上画下一道骇人的血痕。 「婉儿——!」 李令月猛地抱紧了上官婉儿,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何为撕心裂肺,何为呼吸之痛。 「太医!」她仰着头,声音悲怆犹如失去伴侣的飞雁,跪坐在冰冷刺骨的青石板上紧紧抱着上官婉儿,抬头冲着所有人疯狂地喊道,「快找太医!」 李令月坐在床边,指尖慢慢沿着上官婉儿的面容描摹着,太医们都离开了,整个房间里就剩下她们两人,她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上官婉儿,心中忽然有一种不一样的感受。 兴许是之前总觉得她们未来的日子有很多,所以很少有这样仔仔细细地认真看过她,李令月心想,她真是世界上最不合格的情人。 婉儿跟着她的这么多年,简直受尽了罪,吃尽了苦,而她李令月又为婉儿做过什么呢? 时间好像一下子过得很慢很慢,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只剩下灯烛燃烧时隐约发出的哔啵声。 上官婉儿躺在厚重的被子下,双眼紧闭,面色沉默苍白,在闪烁的灯火中犹如一尊用琉璃细细雕出的人像,眉目间带着薄冰冷脆般的易碎感。 李令月的手隔着虚空落下,触碰到那熟悉的、柔软如山茶花瓣的肌肤,那一团乌黑的、顺滑如丝缎的发丝。 她知道,不出三天,这样鲜活的身躯就要枯萎下去。 「很久之前婉儿就已经中了毒,推论时间大概是六哥和琅琊王他们造反,母皇怀疑身边有人是奸细的那段时间。」李显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进门,望着失魂落魄的妹妹缓缓道,「母皇大概每个月都给她定量的解药,这一次不知为何并没有给,因此婉儿身体里的毒才会爆发开来。」 「太平,」李显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一只手搭在了妹妹肩膀上,「我下令搜遍了整座宫殿,始终没有找到解药。」 李令月眼尾微红,她静静看着上官婉儿的睡颜,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贴在脸颊上,李令月没有看李显,只是很平静地叙述道:「皇兄,我想跟婉儿过一辈子的。」 李显望着李令月的后脑勺,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李令月低着头,絮絮说道:「皇兄,我要和婉儿一辈子在一起,一回家就能看到她,伸出手就能抱住她,闭上眼就能吻住她……这种日子我就算重复一百年、一千年也绝不会腻烦……但是皇兄,如果失去婉儿,那我一天也活不下去,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哪怕只是在脑袋里想一想,就已经让人痛不欲生了。」 「太平……」李显轻轻嘆息一声,「如果母皇非要她死怎么办?」 李令月忽然仰头,一双眸子在光下泛着淡淡的浅茶色,透明宛如琉璃,如果眼睛也会失去生命的话,那大概就是这幅光景。 「那我就求到她改变主意,」李令月平静地说,声音里听不出悲伤或是绝望,甚至还有些轻松的意味,「如果在这之前,婉儿已经死了,那我就跟着她一起死,就用她的庄周蝶。」 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三人浅浅的呼吸声,半晌,李显垂下眼皮,有些无奈似的道:「母皇还在集仙殿,时间紧迫,你现在就得去。」 李令月松开上官婉儿的手站了起来,慢慢走到门边,犹豫片刻后回头看着李显道:「皇兄,谢谢。」 李显望着她忽然笑了笑,「傻孩子。」 夜已经很深了,寒风瑟瑟之中,墙角隐隐有灰白的霜花爬上墙壁,武曌靠在窗边支着下巴向窗外远眺,窗外檐下的宫灯被风吹得忽闪,以至于她倾斜的影子也模糊了轮廓。 她手边的那杯茶已经冷透了,就连最后一丝热气也散尽了,武曌一向注重养生,很少喝这样冰凉的茶水,但今日她倒是打破了这个规矩,端起那杯冷茶凑到嘴边默默饮了一口。 沿着武曌的目光向下看,可以很清晰地望见跪在集仙殿殿门前的少女,少女镶着毛绒边沿的大氅被风吹开,底下是一身染血戎装,时间过得太久,血迹已经开始发黑了,青纸灯笼晃了晃,微明的灯光从她坚定的脸上如水洗一般流淌过。 噹啷一声响,武曌回过神来,面前的水壶盖已经被蒸腾而上的水汽向上冲起又落下,她连忙拿起干净的绸布包住壶提,将它从炉上移开。 外头李令月的姿势依然没有变,带来的庄周蝶归于鞘中随意放在膝边,手指无意识在上头摸索着,有些说不出来的意味。 李令月跪在集仙殿前,也许是已经打算好了未来,心中倒是出奇的平静。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丝绸所制的衣料在石板上拖过,来人急匆匆经过李令月,头上沉甸甸的金步摇呼啦啦响作一团,大概走过六七步,那人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停下了脚步,回身看向跪在门外的李令月。 第163页 千金公主上下打量了一眼端正跪在殿前的李令月,有些稀罕地挑了挑眉,「太平公主殿下怎么跪在这儿?」 李令月抬眼看了她一眼,嘴里吐出两个字,「皇姐。」 李令月说这话的本意在于讥讽千金公主自愿屈尊为武皇之女的举动,但没想到千金公主听到这话反倒受用地笑了起来。 「皇妹求见母皇?」她看似惊讶地掩了掩嘴道,「那怎么不进去?外头多冷啊……」 李令月忽然笑了一下,抬眼望着千金公主道:「我叫你一句皇姐,你还真把自己当我姐姐了?希望你能认清自己的身份,我毕竟是母皇的亲生女儿,而你……又是我们李家的哪门子亲戚?」话音至此,已经有些凛冽起来。 这话说得诛心,千金公主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您既然是李家最为尊贵的公主,那您现在就不该在这儿,您该去找李显才是,他可是不日就要登上皇位了。」 李令月明白多说无益,于是干脆缄口不言。 千金公主见李令月不说话,扯出了一个冷冷的笑来,「李令月,今日我也算开了眼了,这天下竟还真有这样无耻的做派,前一步配合李显夺了母亲的位,后一步就来集仙殿跪着求人,像极了我昨日新学的那个词……」 千金公主缓缓吐出四个字,「丧家之犬。」 李令月忽然看向千金公主,双眼压着沉沉的风暴,带着无尽的暗色。 第92章 自千金公主话音落下,集仙殿前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只余风声呼啸而过,宫灯摇晃得愈发剧烈起来。 李令月低低笑了一声,摩挲着庄周蝶的那只手忽然就动了,黑暗之中一道利光闪过,千金公主心头巨震,眼睁睁看着李令月持剑噼向她。 她忍不住小声惊叫了一下,下意识后退一步,却不小心踩上自己蜿蜒拖地的衣摆,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坠落在地,而此时庄周蝶已经逼近了她的喉咙。 「救……」千金公主还没说完,庄周蝶已经抵上了她细嫩的脖颈。 李令月居高临下望着她,眼神冷淡至极,「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不如我亲自送你一程。」说完,李令月手中的庄周蝶就要往前递过去。 「太平。」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李令月手中的剑停住了,猩红的血沿着剑身滑下,一滴滴成串落下。 殿门被打开了,金黄色的光从里面铺陈出来,一路金灿灿如火般燃烧到了李令月的瞳孔之中。 李令月的眼睛在强光之下眯了眯,落在殿门前背对着光芒的武曌身上。 武曌缓缓走过来,眼神无声地从千金公主身上经过庄周蝶落到李令月身上,如往日一般无二的视线让李令月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李令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压在了心头的种种思绪,向着武曌行礼道:「参见母皇。」 武曌望着她,眼神有些莫名。 「是为了婉儿来的吧?」 「是。」李令月毫不犹豫地承认下来,「还请母皇赐药救婉儿一命。」 不等武曌说话,李令月又道:「婉儿所做之事皆是因为女儿,是女儿逼她做的,若是母皇要怪罪,女儿自请领罚……只要母皇愿意将解药交给女儿。」 武曌怔怔地望了一眼李令月,随后慢慢移开视线道:「当初李敬业他们反叛欺君,也有你的手笔吗?」 李令月又跪下了,仰头道:「是。」 「当初我怀疑上官婉儿背叛,于是给她下了蛊毒,之后每个月派人找机会将缓解之药下在她的饮食之中,直至如今。」武曌嘆息一声,望着远方道,「昨夜我赐给她的酒是最后一点解药,可她误以为那是鸩酒,说自己心有所属不敢轻易去死,于是抗旨将酒倒掉了。我来不及制止,于是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朕身为皇帝,绝不能轻易认错,所以把酒交给她的时候,也没有作出什么解释,造成如今这个情况,也并非朕本意。」 李令月在听到「心有所属」一词时,内心轰然一动,控制不住地望向上官婉儿所在的方向。她脑海里忽然闪过上官婉儿在她耳边承诺过的一句话—— 「我绝不会离开你,公主。」 李令月没有想到,当初逼着上官婉儿许下的诺言,居然阴差阳错反而将她带上绝路。 一阵寒风骤然吹过,檐下的那一盏青纸宫灯倏忽灭了,武曌不错眼地看着李令月,并没有错过黑暗奔袭过脸颊时,她眼中滚落的两滴清泪。 武曌忽然嘆了口气,「这种蛊毒出自薛怀义的手笔,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能解开这种蛊毒,只可惜……」他死了。后半句话武曌终究没有说出来,太伤人了。 「所以女帝把我叫来了,」千金公主插入了对话,望着李令月时还有些不服气,但终究还是缓缓道,「当初跟着薛怀义一起炼药的药童被我救下来了,他手上还有这种蛊毒解药的半成品,也许不能治本,但应该能拖延一二。」 千金公主的面容隐藏在呼出的水雾后,隐隐约约有些看不真切,只能见到她发髻上的金簪在火光下闪闪发亮,她把一个药瓶从袖子里取出来交给了李令月。 李令月接过瓶子时脑袋还有些发懵,她望着武瞾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只能讷讷地说:「多谢母皇。」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低声道:「母皇,七哥他……」 第164页 武瞾伸出手摸了摸李令月的脑袋,就如同小时候那样,「傻孩子,快去吧……」 李令月磕了一个头,转身欲走,却又被武瞾叫住了。 「太平,婉儿所说的心属之人……是你吗?」 那一瞬间,李令月的脑海里忽然闪过许多事,当初寒冷冬夜掖庭再遇荡开了一场令人心折沉醉的情缘,长安长街上飞驰而过的骏马,太平观中蒙昧初生的对视,云霄台上寂寞萧条的笛声,最后转至生活之中不言而喻的默契和战火中心有灵犀的回首……直至如今,一人躺在床上,生死不明。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翰林先生念过的一首诗。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彼时那先生背着手望着东方,衣襟之上几点湿痕,喟嘆一般慢悠悠道:「上穷碧落,下尽黄泉,无处可寻,永不可寻。」她当时懵懂不解,如今却觉生死无常,难怪生死一事自古以来均是摧折人心。 李令月回过神来,她回头望向武曌,缓慢却坚决地点了点头。 「是。」 「如果我没把解药交给你,你真的会用你手中的庄周蝶刎颈吗?」 李令月盯着脚下的石板许久,终于开口道:「士为知己者死,我要她永远陪在我身边,如果不能同生,那共死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说完,李令月迎着武曌黑沉沉的目光又行一礼,转身往上官婉儿的宫殿走去,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最后几乎小跑起来,冰冷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竟有些窒息一般的错觉,少女握紧手中的剑,忽然笑了一下,眼中却陡然热了起来,有些落泪的冲动。 在她身后,武曌没有再说话,只是朝着千金公主挥了挥手,让她回去。 武曌手里捏着一串金锁,上头缀着的金鍊在半空中晃荡着,当初女孩睁着一双黑熘熘的大眼睛望着她,趴在她身上乖巧叫着母后时,这串金锁就在孩童的脖颈上也如现在一般轻轻晃悠着,时间就在这前前后后的摇晃之中熘走了。 一转眼,那个软乎乎的小女孩已经这么大了,竟像是忽然就变了一个人。 时间易逝,岁月如梭啊。 集仙殿安静极了,武曌进了殿,转身合上门。 朝廷之上一干以张柬之为首的大唐老臣随太子李显逼宫请旨,随后武曌退位,李显登基即位。 这一场惊天变故,史称神龙政变。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在这一次逼宫之战中占据着无可比拟的重要地位,登基为皇的李显下旨,封太平公主为镇国太平公主,食挹五千户;封上官婉儿为上官昭容,专掌起草诏书。 二人一时风头无两,无数人试图上门拜访,却不想均是扑了一个空——这两人竟如同约定好了一般,同时称病不朝,闭门谢客。 许多人认为这是因为她们自恃圣上敬重,便自骄生事,于是一些人便暗戳戳上疏浅浅批判两句,探一探圣上的口风,却没想到这些人隔天就被中宗叫进宫来敲打了一番,出来后几人忙不迭拖家带口告老还乡,那架势不像是荣归故里,倒像是集体逃难,御史台的人派人追了三天愣是没追上,只能在河边望着那艘逐渐远去的大船和上头那群噤若寒蝉的臣子长吁短嘆。 朝廷之上顿时没人敢再嚼这两位女子的舌根了。 李令月坐在马车上忍不住笑出声来,指着那封密信道:「我怎么不知道七哥这么厉害?」 上官婉儿面色还有些苍白,但有了千金公主给的药,好歹终于从昏迷之中醒了过来,扫了一眼密信,想了想也笑了一下,「这不像是陛下的作风,倒像是韦后的手笔。」 李令月将手边温热的水递过去,「你睡了许久,喝点水润润嗓子吧。」 上官婉儿接过茶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开口道:「张氏兄弟呢?」 「送出去了。」李令月把上官婉儿身上的大氅捂紧了,低声笑道,「我做事你还不放心?」 「那来俊臣呢?」上官婉儿将手里的杯子放下了,看向李令月,「他如何了?」 「也退了,这次让他跟着那群弹劾我们的臣子一起混出去了。」李令月拧了拧眉,有些不服气似的道,「你怎么一醒过来就尽问些旁人的事情啊?怎么不问问我?」 「你不是就在我面前吗?我看一看不就清楚了?」上官婉儿摇了摇头,笑着说道。 李令月磨了磨牙,哼哼说道:「我就知道,你这人诗词歌赋样样都好,偏对着我了,就说不出什么好听的来。」 上官婉儿但笑不语,面上微微显露出了一丝疲惫之色。 李令月本就只是想逗着上官婉儿开心些,免得忧虑伤身不利于养好身体,于是便站了起来,将毯子披在了上官婉儿身上,低头望着她道:「你多睡一会儿,一觉醒来大概就要上水路了,还是现在养好精神好些。」 上官婉儿顺从地躺下,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李令月给她盖被子,收拾东西的样子,这位大唐公主大概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照顾人的精细活,所以看起来难免有些笨拙迟缓,上官婉儿看在眼里,却只是愈发想吻她。 收拾得差不多了,李令月坐在上官婉儿对面,环视了一圈,满意地笑了笑道:「你睡吧,我在这儿守着你。」 上官婉儿把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朝着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第165页 第93章 李令月眯了眯眼睛,嘴上嘟囔着道:「你逗小狗呢?招招手就把我叫过去?」 上官婉儿只是看着她,那只手也一直没放回去,就那么直直伸在半空中,好像李令月不去,上官婉儿就能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变。 「我真是怕了你了……」李令月一边往上官婉儿那边挪,一边细声细气地抱怨着,「一定是我平日太宠你了,除了你,谁还敢这样指使本公主?你这是恃宠生……」 上官婉儿没等李令月说完,一只手扯住她的衣领,仰着头便吻了上去。 苦涩的中药味道瞬间充斥在二人的唇齿之间,李令月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只手微微用力摁在上官婉儿的脑后,另一只手紧紧揽住她的腰,仿佛要将自己嵌入另一个人的骨肉之中似的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李令月眼中忽然酸涩起来,这么长时间强自压制下去的担忧和恐惧在这一吻之中忽然不受控制地集体暴动起来。她想起上官婉儿躺在被子里惨白脆弱,生死不知的面容;想起每一夜数十次因噩梦惊醒,随后便急匆匆趴在婉儿胸前听她心跳的煎熬;想起生死两隔,茫茫然不知要往何处去的梦魇…… 现在她终于有了一丝实感,眼前抱着自己,吻着自己的人是活生生的,是有温度的,是能够回应她的爱的。李令月的动作不自觉变得有些急躁粗暴,尖尖的犬牙割破了上官婉儿的舌头,殷红的血珠一下子涌了出来,这个吻莫名添上了一丝血腥的味道。 李令月尝到了上官婉儿的血,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般手足无措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她慢慢松开了上官婉儿,往后仰起头,想要结束这个铁锈味的吻,她仰头时脖颈与下巴之间牵出一道流畅弧线,带着些欲语还休的缠绵意味。 闭上眼睛,想要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微笑表情,可眼中的泪水终究止不住地滑落下去,打湿了上官婉儿的头发。 这一串泪水分明替她说尽了相思与别离,那日日夜夜的故作坚强,终究在这一刻暴露无遗,尽然落于上官婉儿的眼里。李令月用手腕压在眼皮上,如同稚童一般呜咽不停。 上官婉儿嘴角沾着些血,倒显得她唇色鲜艷了些,她嘆了口气,轻柔地把李令月抱进怀里,温柔地替她擦拭泪水,「谢谢你,令月,」顿了顿,上官婉儿轻轻在李令月唇角烙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我爱你。」 车厢里似乎突然暗了下来,马车跟随着门上的清脆的风铃声起伏颠簸着,她们缄默不语地望着彼此,周而复始的声响让这种时刻变得有些虚幻不清,给人一种世界定格于此时的错觉。 二人的呼吸彼此缠绕,李令月忽然用力抱紧了上官婉儿,如同一个迷途的孩子在蜿蜒曲折的迷雾中穿梭许久,终于在这一刻邂逅了豁然的归途,乳燕投林一般义无反顾地沖向了那一轮清冷的月亮。 人活一世,大抵朝生暮死。 或幸于生,或惧于死。 其间之幸、之惧。 不过来源你的到来,抑或我的失去。 马车停了下来,秋简卷开了门帘,透澈的阳光一下子挥洒了进来,外头那一片奔流不息的河水安静地匍匐下来,金色的光柱在水面上打出粼粼波光,将每一片阴影妥帖安放,这景象如诗如歌,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李令月扶着上官婉儿登上前往南疆的船,帆被风吹得鼓起,在水面飞驰而去。 当她们来到藏月村中的小楼前时,前来开门的是郑月。 她望着上官婉儿苍白如雪的面容,缓缓嘆了一口气,「进来吧。」 李令月扶着上官婉儿慢慢进了门,小楼之中似乎被隔离在时光之外,依然是曾经模样。 院子里草木扶疏,几只鸡鸭在角落里扑腾着翅膀,绕着旁边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低头啄着米,偶尔有几点鸡屎掉落其中。 「崇俨叔呢?」上官婉儿慢慢停下脚步,望着园中新植的海棠树,心中如有所感。 与常见的海棠不同,园中这一树花淡雅如雪,好似天下之白都落在了这一树上。 「去了。」郑月轻描淡写,指了指那株雪白海棠,「骨灰就埋在那里。」 上官婉儿怔住了。 「他死前算到你这段时间有一死劫,故让我把一样东西交给你。」郑月说着就要进门。 「娘,」上官婉儿抓住郑月的手臂,「您为什么不告诉我?我……」 郑月眉目浅浅,轻嘆一声将手覆盖在上官婉儿的手上,「婉儿,世人皆有一死。」 上官婉儿松开了手。 郑月往房间走去,身后却忽然传来上官婉儿的声音。 「娘亲,当初女儿把您从生死边缘带回人世,」上官婉儿的声音有些颤抖,「您恨女儿吗?」 郑月顿住了脚步,回头时目光凝在上官婉儿和李令月十指相扣的手掌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微微笑了起来,「婉儿,你长大了。」说完,她踏入房中,背影隐于门后。 上官婉儿牵着李令月走到海棠树下,她松开李令月,慢慢跪在松软的土地上,惊得那群鸡鸭四散而去。 「崇俨叔,」上官婉儿俯身磕了一个头,「我来迟了。」 李令月深深吸了一口气,跟着跪在她身边,仰头看着海棠时忽然唤了一声:「婉儿。」 第166页 上官婉儿怔了一下,转头看她。 「怎么……」上官婉儿的话还没说完,却双眼大睁,止住了话音—— 身边的少女俯身向前,轻轻吻在她的唇边。 一触即分。 这个吻不含□□,轻柔如风,像云雾,像蛾翅,像一阵带着甜蜜香气的春风,像一片雪花落在山涧之上。 遭到偷袭的上官婉儿茫然看向李令月,「你干什么……」 李令月微微弯着眼睛笑了笑,「我以前觉得生命漫长,遇见你之后却又忍不住想让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好让我多看看你。」 「我时常愤怒,天道让我重生一番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的力量太过渺小,救不下那些死去的人,也改不了既定的命,那又何必让我多走这一遭。」李令月自嘲地笑着,虚握着上官婉儿的手凑到唇边,「现在我却有些感激天道了,它让我再一次遇见你,让我明白何为爱情,所以哪怕让我现在就死,我也心甘情愿。」 上官婉儿怔然看着李令月,看着她吻了吻自己的指尖。 一瞬间,万籁归于寂静,只有指尖的触感如此清晰。 命运像风一样穿过她们,将彼此的长发纠缠在一起。 这种奇妙的感觉就像是眼前之人来自于极其遥远的地方,她踽踽独行,穿过漫长的时间和艰难的旅途,最终只是为了在此时此刻给她献上一吻。 郑月从屋子里出来,将手中的药瓶交给了上官婉儿。 「这里头的药可以暂时保住你的性命,」郑月说道,「当初摇光在战场上透支过度,冯小宝便带她离开了北塔山,自此下落不明,阿俨算过很多遍,但他们与天道相关,饶是他也算不清楚。」 李令月和上官婉儿互相看看,然后道:「既如此,那我们便在这里暂且住下,派人出去找,找到了再去如何?」 「不如何。」韦香望着几名臣子道,「婉儿生死攸关之际你让我把她叫回来,就为了一个什么破诗会?」 几名臣子互相看了看,最终由张柬之开口道:「上官大人与公主殿下许久不曾出现人前,底下许多势力已然蠢蠢欲动,您不仅得把她们叫回来,还得把这次的诗会办得天下皆知,堵住世人悠悠众口。」 韦香慢慢拧紧了眉头,半晌才犹豫着道:「此事我会与陛下商量,你等先回去吧。」 第94章 藏月村,小楼里。 李令月正在帮上官婉儿梳头发。 那把密密的木梳子在上官婉儿发上几乎停不下来,可以直接顺着梳到底,李令月双眼带笑地从镜子里看着上官婉儿,轻轻提着一缕头发晃了晃,随后抽出了庄周蝶,压在这缕冰凉的发丝上。 李令月握着剑的手微微用力,发丝便丝丝断裂,在她手心间垂落下去。 上官婉儿有些不解地回过头去,却看见李令月又用庄周蝶斩下了自己的一段头发。 李令月低着头,将两段头发认真地编织成一条细细的辫子,又转身拉开抽屉,找出一条红绳在辫子的末端打结。 「我们要像这条辫子一样,从头到尾,绝不分离。」李令月没有看上官婉儿,说出来的话却字字都像誓言。 上官婉儿默然看着那一条纠缠着两人发丝的辫子,忽然抬头道:「令月,你主动亲我一下。」 李令月也笑了一下,将手里的辫子轻轻放在桌上,扭头吻上了身边之人。 如何定义什么是爱呢? 是现在颤抖的手吗?是她湿漉漉的眼睛吗?是她望过来时令人心折的眼神吗? 是轻抚着脸颊的触感吗?是捏着鼻尖的宠溺吗? 心头鼓胀着的酸涩与甜蜜吗? 爱,爱她的身上的每一个角落,爱她咽喉中挤出的细碎声音,甚至她此时低低的喘息。 渴望,渴望成为她身边的空气,渴望成为安心降落在她指尖之上的蝴蝶,渴望进入她,成为她,变作她身体的一部分,永远和她在一起。 李令月不敢想今后,也不敢想未来。 在外这么长时间,她们始终没有得到一丝关于冯小宝和摇光的消息,他们两人就像是忽然间在人间蒸发了,偌大的天地之间他们的踪迹无处可寻。 而上官婉儿手中千金公主给的解药已经快要见底了,不是没有找人分析过其中的成分,但无数名医流水一般进来,却都摇着脑袋出去。 拖到现在,上官婉儿的身体已经愈发虚弱,李令月已经好几次看见她咳出来的血了。 但她只能装作不知,白日里为上官婉儿打趣逗闷,到了夜里却整夜整夜睡不着,抓着对方的手腕,在心中数着对方的脉搏。 一通折磨下来,李令月竟然比上官婉儿看上去更憔悴些。 昨夜,李令月又一次伸手想要试探上官婉儿的脉搏时,她的手忽然被抓住了。 李令月一时心惊,猛一抬眼,却见上官婉儿一双眼睛沉沉看着她。 想到这里,李令月心情愈发悲凉起来,正要对着上官婉儿说些什么时,窗外却传来一阵扑簌声。 一只灰色的信鸽站在窗台上,李令月取下密信,抬手将它放走了。 密信不长,李令月看完后却慢慢皱起了眉。 「怎么了?」上官婉儿将手中的药汁一饮而尽,随手放下药碗走向李令月。 「七哥要在昆明办一场诗会。」李令月注视着上官婉儿道,「由你来做考官。」 第167页 上官婉儿闻声愣了一下,诗会?当今圣上举办的诗会,其中佳作何止三千?比她有资历,有才华的诗人何其多,哪一个不削尖脑袋想在圣上面前露面?怎么会选择由她来评判优劣?更何况,她上官婉儿充其量在外人眼里也不过是后宫妃嫔,让妃嫔来品评那群眼高于顶的诗人,这种惊世之举给人带来的冲击,绝不亚于当初武曌登基。 李显这次举办的诗会,可以称上一句前无古人。 上官婉儿已经能猜到那些诗人们听到这个消息时如遭雷噼的神情了。 「陛下此举也太过张扬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令月抬手将密信烧了,微笑着道:「看来朝廷上又有人不安分了,七哥想藉机敲打敲打。」 上官婉儿没说话。 李令月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道:「前世你也在池彩楼上做过相同的事。」 「哦?」上官婉儿转头看向她,问道,「那最后胜出的人是谁?」 李令月眯着眼睛想了很久,如实道:「不记得了,当年只记得你在池彩楼上的风华了。」 「那可惜了,」上官婉儿摇了摇头道,「这一世我还不知道有没有登上池彩楼的力气,更别说前世的风华了。」 李令月一把握住了上官婉儿的手,「交给我吧。」她的双眼闪闪发亮,「那一天,我的婉儿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她说完,往后退了两步,上下仔细打量了上官婉儿一眼,「前段时间上贡的莲青色云纱我那里还剩两匹,拿来给你做身新衣服。」 李令月的视线定在上官婉儿磨得起了毛边的衣袖,心里蓦然升上一阵心疼,面前的女人本应该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一生衣食无忧,却因为一次无妄之灾,骤然跌入命运的漩涡之中。 「我要是小时候能和你一起长大就好了。」李令月忽然道。 她要把自己小时候所有的漂亮衣服和首饰都分她一半,和她一起读书下棋,和她一起玩蹴鞠放风筝,和她一起学习写字弹琴,一起讨论先生布置的作业有多刁难……如果有人欺负她,她会替她出头教训那些不长眼的东西,如果她想念亲人,她就做她的亲人,耐心倾听她所有的烦恼和忧愁,如果世界上的腥风血雨非要跟在她身后,那她愿意手持利剑替她斩去所有拦路的荆棘。小时候的她们会有漫长的时间去享受生活与快乐,还有那样多的可能性在等待着她们……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李令月从想像之中脱离出来,回身看向上官婉儿。 一剎惊艷后,她笑了起来,「和我想得一样美,婉儿,这种颜色很衬你。」 上官婉儿抬着衣袖,有些不适应地微皱着眉头,抬头看向李令月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都咽下去了,只有些无奈似的笑了笑。 为了照顾上官婉儿,李显特意将诗会地点选在就近的昆明池彩楼。 那天正是一个难得的晴光春日,池彩楼边一条宽阔的大河流淌而过,迎着日光折射出犹如凤凰尾羽一般壮丽的色彩。 唐中宗李显亲自出席这次诗会,下令赐了数百匹丝绸作为彩头,这样大的手笔惊动了整个朝廷,别说是那些饱读诗书想要搏一个美名的书生,就连不认识字的百姓也一窝蜂地跑去看热闹了。 李显本就要抬出上官婉儿,对于这样热闹的情形自然乐见其成,后来干脆大手一挥,将场地又向外铺陈一里。宫中乐师在河上的画舫之中鼓瑟吹笙,飘渺空灵的拨弦声叠过水声,层层铺来,便犹如仙籁一般。 有些眼高于顶的名士听闻考官只是一名后宫妃嫔,纷纷直言荒唐。明面上义正严词,痛骂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但私下听见传闻,又耐不住好奇心偷偷跑去池彩楼想看看热闹,结果一下马车便面面相觑地看着彼此,一时面上都浮现出淡淡的尴尬之色。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声势浩大的诗会的的确确轰动了整个大唐。 等众人都到齐了,就连李显都在高台帷幕后坐定了接近一炷香的时间,这次诗会的主角上官婉儿却迟迟未到。 众人等得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一辆马车终于摇摇晃晃进入了他们的视野,车门前的青铜铃铛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如同摩西分海一般从人群之中驶向池彩楼。 秋简跳下马车,回身掀开帘子,抬手搀扶着一位女子下车。 人们窃窃私语,猜测这就是即将登上池彩楼成为考官的上官昭容。许多人都好奇于这一场诗会的主角,于是不动声色地探出脑袋,有些胆子大的甚至踮着脚想一探女子真容。可谁知这名女子转身又扶着一名女子下了车,离得近的人们听到她轻柔如羽毛的声音。 「婉儿,小心。」 上官婉儿扶着李令月的手慢慢走下马车,低头又用丝帕捂着嘴咳嗽起来,星星点点的血沫缀在帕子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李令月连忙拍着她的嵴背,皱着眉劝道:「要不然今日先算了,改日再说吧。」 「这像什么样?」上官婉儿将嗓子里的腥甜咽下去,对李令月笑道,「陛下这次为了我们作出这么大的阵仗,因为我的身体在路上耽搁这么久已经过意不去了,若是到了这里转身离开,那不就是明晃晃地打陛下的脸吗?」 李令月别无他法,只能嘆息一声,搀扶着上官婉儿慢慢朝着李显走去。 第168页 丝丝缕缕的疼痛缠绕在骨髓之中,上官婉儿面上却平静如山,除了脸色微微发白,两颊稍显清减,看上去竟丝毫不像一个病入膏肓之人。 一身莲青色刺绣纱制春衫笼在上官婉儿身周,像一团如梦似幻的轻雾,在阳光下行走时,有水波一般粼粼的光路在裙角上流淌,她仰着头,嵴背如剑一般笔直挺拔,脚步不紧不慢,端的是一派悠然的文臣风骨。她掖着袖子走到层层帷幕前,抬手一抖裙角,跪在地上扬声道:「下官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清冷如断玉的声音剎那间刺透了河上的萧肃之音,刻印在每个人脑海的最深处。 周围瞬间安静下去。 帷幕被李显挑开,他含笑望着上官婉儿那一双沉静的眸子,开口道:「朕可不敢怪罪你,否则太平可饶不了我。」说完,他的目光看向了上官婉儿身后,那里李令月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李令月在上官婉儿身后半步处停下脚步,俯身行礼道:「参见陛下。」 第95章 高台之上,春光穿过枝桠,斑驳的光线游离在并肩而立的两名女子裙角边。 人们这才发现,原来两位女子身上的衣服颜色竟都是同出一系的蓝紫色,只是一人穿纱,一人着缎。 仰头望着两名不世出的女子,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如果说一人穿着莲青色丝缎,像远处云雾缭绕不可靠近的禁山,将威严肃穆和皇室威仪刻在了骨子里;另一位便像是山中自如的山神,泠泠的松风盈在两袖之中,苍白清瘦的面庞上是一双太过平静的眼睛,是那种站在山巅看过世事沉浮的眼神,不可模仿的飘然风华,仿佛她生来就是要站在这样高的地方。 乐师手中调子一转,兰陵破阵曲锵然而来,李令月盘腿坐下,低头拨动琴弦,密集的鼓点之中,她手下弦声高昂如凤凰亢鸣。 春风拂过林梢,大江不住东流,壮阔风流的音乐之中,上官婉儿俯身接过李显赐给她的玉牌,缓缓走下了高台。 鼓点随着琴声阵阵敲打在人们的心头上。上官婉儿就踏着这乐声,抽下了第一张写满诗文的宣纸。 众人默然抬头,只见白纸纷纷扬扬犹如白雪般落下,应和着苍扬的曲调随风飞卷,上官婉儿的衣衫被风吹得肆意飞扬,一双白皙如玉的手轻轻松开诗文,书墨写意一般。 过了许久,她的手里就只剩两张诗文了,上官婉儿低头斟酌许久,最终将其中一张从楼上抛下…… 李旦沉静地坐在画舫之上,远远眺望着池彩楼盛景,过了好一会儿,身边忽然响起一阵欢呼。 「钓上来了!好大的鱼!」 李旦闻声转头看去,叫出声的是他最小的儿子李隆业,今年刚满十四岁,他把那条肥鱼从吊钩上解下来,登登跑到李旦面前献宝。 「父王!我钓上来的!」 李旦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把这条鱼拿去给厨房,我们今晚喝鱼汤。」 李隆业擦了一把额头上亮晶晶的汗,兴奋地点点头,提着鱼转身就往厨房跑。正碰上往这头走来的韦香,眼看着就要撞上了,韦香旋身与稚子错开。 「皇婶抱歉!」李隆业道歉的话音刚落,人就一熘烟风风火火地跑远了。 李旦摇了摇头,望着韦香道:「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我家李裹儿也没好到哪里去。」韦香也跟着摇了摇头。 李旦想到自小就是洛阳一霸的李裹儿,竟有些无言以对。 两人站在船头,像是被问题孩童伤透了脑筋。 过了会儿,韦香转了一个话题:「差点忘了正事,陛下在池彩楼上设下晚宴,让我过来请你一块儿去用膳。」 李旦与韦香一块儿下船,站在河边,看微风吹起丝丝涟漪,春季落下的枯叶漂在水面上。 「原来春天也有这般枯败之色。」李旦蹲下身去,轻轻捞起那些干枯的树叶,有些怜惜似的看了看,转身在树下挖了一个坑,将那些枯叶埋进了坑中。 做完这一切的李旦双手沾满了湿润的泥巴,他毫不在意地在袖子上擦了擦,不像是锦衣玉食的皇室中人,倒像是个不伦不类的农夫。 李旦的一切动作都是那样顺理成章,就仿佛过去他曾经无数次这样埋葬过那些纤细脆弱的生命。 韦香忽然就察觉到了李旦的怅然若失。 李显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李旦从暗无天日的禁宫之中带了出来,韦香至今都记得他站在大门前的场景。 太久没见过阳光的男子挪动着脚步走到门边,外头金色的光斑将他死气沉沉的瞳孔照得猛地紧缩,两行清泪沿着他近乎惨白,枯瘦深凹的面颊默然而下。 他静静站在门边,明明双眼已经隐隐作痛,但他仍旧一瞬不瞬地盯着日光,手指在光尘之中舒张收紧,有些笨拙犹豫地追逐着那些空气之中浮动的尘埃。 李旦始终没有踏出殿门门槛。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他仿佛被烫伤一般缩回了手,别开脸重新缩回阴暗的宫殿角落。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七天,直到李显亲自前来才把他从殿中扯了出来。 李旦望着远处在水面飘荡着的枯叶,不自觉嘆息道:「若是我能御风而行就好了,乘风而去,便可揽万物于怀,收万灵之遗,岂非大善之举?」 第169页 「这件事,说不定我可以做到。」 韦香听到声音,回身静静望向来人方向。 李旦反倒愣了一下,青翠欲滴的柳枝被一双手拂开,两个身影从斑驳的光影之中显现出来,一个高挑骄傲,仿佛凝结着盛唐气韵的富丽牡丹;另一个纤细安静,仿佛冷水洗过的青瓷古玩。她们把臂从光影之中走出,却像从一首诗、一阙词中具现出来。 「太平?」李旦有些惊喜地挑了挑眉,上前几步打量着她,「太久没见,我都要认不出你了。」 李令月微笑着避开了这个话题,以免勾起李旦伤心往事,便只拉着上官婉儿道:「婉儿以前教过我如何踏水而行,今儿我就露一手,让你们开一开眼。」她说完,便手掌向上伸到上官婉儿面前,「庄周蝶借我一下。」 上官婉儿想说「我教给你的剑法不是让你这么用的。」可当她看到李令月那一双期待的眼睛时,到嘴边的话忽然又说不出口了。 上官婉儿几不可闻地嘆息一声,面对李令月,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庄周蝶被放在另一位女子手里。 剑刃出鞘半寸,一直拂面而来的春风在这一刻忽然止住了。 剑气激荡,一片枯叶在空中忽然打了一个旋,触碰到剑气的一剎那被碾碎成湮粉。 原本在河边嬉笑打闹的孩子们停住了笑,他们感受到一丝凉意,不约而同朝着一个方向看过去。李显站了起来,正打算伸手撩开帷幕,伸出的手忽然就顿住了,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仰头看向河边。 所有人耳边有空灵悠远的声音响起,遥远的仙人在雪山上飘摇而过,那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逍遥和洒脱。 庄周蝶捲起河中央的水流,水花激荡之中,李令月持剑破开浪花,脚尖轻点,如一只水鸟,又如一支离弦之箭,轻灵地往河中飞去,衣袖被风吹得鼓起,仿佛张开一双翅膀一般,河水四周壁立沖天。 孩子们都看呆了,目瞪口呆愣愣看着悬在河上的李令月。 「是姑姑!」 「姑姑怎么飞起来了?」 「姑姑好厉害!会飞!」 「我知道!姑姑要飞升成仙了,话本里都是这样说的!」 几个孩子吸着气,哇哇叫着往李令月的方向跑去,李隆业跑在最前面,两只手在头顶上不住摇晃着。 正在此时,一声轻微的哨声响起,天空中一直盘旋不止的鹰隼忽然俯冲向下,尖锐的喙朝着李隆业的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而去。 李隆业猛地顿住脚步,可能是被吓得呆住了,只下意识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喊,然后便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只鹰向他冲来。 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只有上官婉儿和李令月在同一时间动了。 河水忽然翻卷怒吼起来,剑气裹挟着河水一圈圈荡开,李令月直视着那只鹰隼,手中的庄周蝶一噼而下,剑气呼啸着滚向那只凶猛的鹰。 李隆业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忽然一阵力道把他带到一边,他摔坐在地上,仰头看向身边的紫衣女子。 上官婉儿只淡淡看了一眼李令月那头的状况,便将视线望向另一个方向,眼底冰冷如铁,「何方宵小,竟敢刺杀皇室!」 又是一道轻微的哨声,那只鹰隼竟在李令月的剑气之中滑开,张开翅膀滑翔而下,最终落在了一个少年的手臂上,它低头梳理了一下凌乱的羽毛,冷幽的眼睛里闪着微微的光。 李令月忽然狠狠皱紧了眉头。 剑气一瞬间散开,河水没了依凭,便如倾盆大雨一般簌簌落下,在这些豌豆大的水珠之中,那名少年轻轻笑了笑,抬手安抚了一下手臂上的鹰隼,开口道:「畜生不懂事,还请父王和姑姑不要见怪。」 上官婉儿看见李令月面庞上一瞬间闪现的凝重与不安,心下忽然有了一个猜想。 这个猜想很快得到了证实。 她身边的李隆业认出了来人,开口道:「三哥?」 少年慢慢走近了,清瘦的面庞在水滴之中愈发清晰,他的嘴角带着一抹笑,但笑意却不抵眼底,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上去便显得有些阴鸷和冷酷。 他手臂上的鹰忽然抖了一下翅膀,李隆业被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就扯住了身边上官婉儿的衣角。 上官婉儿不动声色地护住了李隆业,眼神直视着缓步走来的少年,张口吐出三个字:「李隆基。」 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的人,他们天生就带着常人看不到的气机与道运,历代史书上要镌刻他们的身影。他们的姓名贯穿着半个国家的未来,未曾亲眼见识的人永远没有办法想像那一刻上官婉儿内心的震撼。 她跟着明崇俨涉猎了一些玄门秘术,在看天命这一章时,她曾问过何为天命。 明崇俨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回答道:「当你真正见到气机缠身之人时,自然能感知到。」 她曾以为那是明崇俨的敷衍之词,如今才知,并非明崇俨不想说,而是它太过玄妙,语言根本不能描述。 风一阵阵呼啸而过,日升月落之间,宫殿寰宇换了主人,皇室族谱换了姓名,祠堂之中换了牌位,边疆的防线换了面孔,握刀的手换了口音,一代代英雄豪杰长眠地底,英灵飘散天地之时,化作气机缠绕在一个人身边。 就像他们曾经活着的时候那样: 御外敌,治内安。 第170页 抚万民之心,书百世流芳。 第96章 四周好像忽然安静了下来,李隆基慢慢走过上官婉儿,眼神淡淡扫了一下抓着衣角不肯松手的李隆业,张嘴说了一句:「可惜。」 这句话没头没尾,所指意味却明明白白。 李隆基的视线收回来,又轻轻放在了上官婉儿身上,他似乎有些新奇地歪头看了她一眼,随后忽然朝着她伸出手去…… 上官婉儿的眼神锋利了一瞬,就在这时,空气忽然凝滞住了,如有实质一般沉甸甸压在人们心头,上官婉儿如有所感,回头看去。 变故陡生,当着所有人的面,李令月高高抬起了持剑的手,剑气以她为中心一层层荡开,她双眼通红,发丝飞扬,原本一片淡漠的面庞也有如鬼面一般狰狞起来。 李令月盯着李隆基的面庞,眼神凛冽如刀,轻声一字一顿道:「别动婉儿。」 听了这话,李隆基轻轻笑了一下,手迅速在上官婉儿的头发上一扫。 上官婉儿愣了一瞬。 这时候庄周蝶已经到了,剑刃轻轻贴在了李隆基的脖颈上,李令月面无表情地看着剑刃紧逼之处缓缓流下的殷红鲜血。 李隆基仿佛没感觉到自己面临的危险似的,依旧似笑非笑地望着李令月,眼神有些莫名的奇异。 一开始落在李隆基手臂上的老鹰扑腾着飞上半空,尖利的喙对准了李令月的眼睛。 冥冥之中,李令月似乎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她的瞳孔瞬间收紧,手中握着的剑抬起来,朝着李隆基的脖颈寸寸落下,这一刻,鹰隼俯冲而下,翎羽根根炸起,势必要取李令月的性命。 从斜处伸出的三根手指忽然捏住了庄周蝶的剑身,阻住了剑的去势。另一只手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如闪电般伸出,擒住了鹰隼的脖子,将它往旁边一摔。 老鹰在空中稳住身体,李隆基咧着嘴笑了一下,「你打不过她的。」说完,便朝着它打了一个手势。 收到主人命令的鹰便又张开翅膀,迎着风冲上了高空。 李令月霍然抬眼,只见上官婉儿站在她与李隆基之间,指尖搭在庄周蝶之上,面上一派风轻云淡。 但李令月知道,上官婉儿绝没有她表现得那样轻松,自当初中毒之后,太医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可妄动内力,方才为了震慑住李隆基,她绝对废了不少力。 握着庄周蝶的手紧了又松,李令月终究还是轻嘆了一声,松了力气。 李隆基漫不经心地摸了一把脖子上流淌下去的鲜血,感受到黏稠腻滑的触感后,蓦然笑了一下,将那只从上官婉儿头顶一掠而过的手举到李令月面前,随后慢慢张开手指,将手里紧握着的东西展示给所有人看。 那是一片干枯发黄的落叶。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李隆基蓦然开口道:「恭喜姑姑和上官昭容,情定三生,得偿所愿。」 上官婉儿和李令月心头同时咯噔一声响,仿佛一颗石子丢进空井之中时,发出的阵阵回响。 庄周蝶忽然落地,其上沾染的鲜血在二人蓝紫色的衣摆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印记。 剑落地时的声音仿佛是一个开关一般,将所有人从呆滞之中拖回了现实。 年纪最小的李隆业哆嗦了一下,忽然哭了起来。 在孩童低低的哭泣声之中,韦香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抽出了自己的手帕帮着捂住李隆基脖颈之上的伤口,一边连声道:「快来人!」 雪白的帕子一碰上李隆基的脖颈就被血染得鲜红,他用帕子压住伤口,忽然莫名看了韦香两眼,嘴角动了动,吐出两个几不可闻的字来。 上官婉儿认出了那两个字的嘴型—— 「有趣。」 李隆基摆了摆手,谢绝了韦香的好意,甩了甩袖子扬长而去,只在走前,往父亲李旦方向望了一眼,那一眼之中暗含的轻蔑让站在一边的韦香都有些心惊。 那只鹰在他身边盘桓了一会儿,然后站在了他的肩上。 李隆业擦了擦眼泪,忽然低声骂了一句:「疯子。」 那只鹰忽然拧头直直看向李隆业,无机质的眼神将他惊得一跳,立刻抓着上官婉儿的衣摆不肯放手。 李隆基倒是不曾计较弟弟的出言不逊,反而仰头唱起歌来: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不可留。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 李隆基越走越远,众人的眼神不约而同地定在他的背影上,直到他转了一个弯,身影隐在转角之后。 李旦暗自嘆息了一声,没有跟上去查看李隆基的伤势,反而转头看向众人,解释了一句:「这孩子在冷宫之中可能待得时间有些长,做事有些偏激违佞,还望各位海涵。」 上官婉儿蹲下身安抚住哭泣的李隆业,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李隆基离开的方向,内心受到的震撼还未完全平复。 喉咙里忽然反上来一阵甜腥,上官婉儿不动声色皱了皱眉,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枚棕色的药丸,药香微微抚平了她脏腑的焦灼感。 「婉儿,先把药吃了。」李令月托着药,认真地看着她。 上官婉儿就着她的手,贝齿轻轻咬住药丸,仰头咽下,白皙细长的脖颈折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药丸渐渐起了效,她的脏腑总算消停下来,看了一眼李令月,上官婉儿忽然张口道:「看来天道变数,不止你一个。」 第171页 李令月方才有些混乱震惊的脑海渐渐冷定下来,她伸手把上官婉儿拉起来,轻声道:「让他尽管放马过来,这次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 韦香拉着李隆业的手,招呼着大家往正厅走去,心中也有些嘀咕,这个叫作李隆基的少年,她也曾经听说过,只不过没什么好名声。 李隆基是李旦的第三个孩子,母亲不过是一个出身微贱的妾室,长到这么大几乎不曾走出过冷宫大门,整日抱膝坐在池塘边,眼神木木愣愣的,像一个灵智未开的傻子。直到某一天,他落入水中,发了一场高热,整个人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本来太医都说他已经没救了,可偏偏在第四天早上,这位做事放浪的临淄王睁开了眼睛。 经此一劫,李隆基像是忽然开了窍,能写字也能说话了,可偏偏写得都是一些奇怪的诗句,说得都是一些奇怪的话,结交得也都是一些奇怪的人。 李旦一开始还会试着管束一下,后来发现根本没办法管。 与父亲的柔软不同,李隆基性子里傲得没边,这满朝泱泱才俊,没一个他看得上眼的,反倒成天神神秘秘不知道做些什么。 看李隆基也折腾不出什么大水花,李旦索性由着他去。 李隆基也知道父亲的意思,所以很少去触李旦的霉头,直到今天…… 想到这里,韦香忍不住看了一眼走在所有人后头的上官婉儿和李令月。 她们两个人和李隆基之间似乎有一种很奇异的氛围,看向彼此的眼神都带着一丝不言而喻的意味。 李隆基绕过角落,忽然低头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笑了一下。 他摸了摸肩上的鹰,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没想到啊,在这里居然也能见到故人啊。」 那只鹰通人性似的,也跟着仰头展开了翅膀,顺着疾风滑翔而去,它轻扇翅膀,转眼便冲上九重云霄,直着脖子猝然叫了一声。 空空荡荡的天地间,竟回荡着它这一声痛快长唳。 无论这一群手握重权的朝中肱骨内心如何思量,那一边的李裹儿和武崇训半点没受影响,他们坐在李显下手处,嗑着瓜子笑眯眯看着戏台。 等韦香带着上官婉儿一行人到了,李显拍了拍手,对着身边的侍女道:「开始吧。」 穿着飘逸宫装的侍女端着各种珍馐美味井然有序地走了进来,大殿之中升起了裊裊的烟火气息。一开始坐在画舫之上的乐师纷纷下了船,坐在大殿的屏风之后,悠悠的乐声传了出来。 夕阳落下,一轮冰盘在稀薄的云层之中徘徊,清幽的月光如潮水一般冷淡无声地流淌下来,与这万千的民间灯火相互映照,相映成趣。 朝堂中人见到上官婉儿,都忙不迭跑上来敬酒,她能推的都推拒了,剩下的几位老臣敬来的酒,她于情于理无法推脱,正打算捏着鼻子稍微喝了两口,一只手却忽然将她手中的酒盅夺走了。 李令月仰头将酒液喝得一滴不剩,调转杯口给其他人展示了一圈,开口道:「婉儿不胜酒力,我替她喝了便是。」 上官婉儿怔愣了一下,低着头的时候,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等到所有敬酒的人都散去了,李令月用手在脸侧扇了扇风。 月下的李令月目含春波,面颊带着些酒后的酡红。 上官婉儿知道她喝醉了,便扶着她往不远处的凉亭走去,那里春风拂面,是个休息醒酒的好地方。 「父皇,」李裹儿托着腮望着不远处的戏台,忽然开口道,「我想做皇帝,你封我做皇太女吧。」 第97章 李显面色不变,把手背贴在小女儿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另一只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一边自言自语道:「没发烧啊,怎么说起胡话了?」 李裹儿摇着头把父亲的手晃下来,「我没说胡话,我认真的。」 韦香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开口道:「别管她,她自从外出建府了就跟野马脱了缰似的,买官卖官的事干得光明正大,你知道朝堂之上参你的奏摺堆起来都有一座小山一样高了吗?」 李裹儿啃了一口苹果,满不在乎道:「我缺钱,那些人缺权,互取所需怎么了?」 李显嘆了口气,「你还要多少,父皇替你看看。」 武崇训插话道:「父皇,裹儿能把您的国库搬空。」 「这又关你什么事?」李裹儿朝着武崇训冷哼一声,「我现在做皇太女,将来我登基为帝,整个国库就都归我了。」 她这话刚说出口,别人还没什么反应,武崇训首先白了她一眼。 李显听了李裹儿的话,下意识笑了一下,然后指着不远处与李令月并肩坐着的上官婉儿道:「宫里风水不好,有妖怪专门吃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看到那个病恹恹的娘娘没有?她就是在这宫里待了太久,被妖怪折磨成了现在的样子。」 李裹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脸色垮了下来,「父皇,我不是三岁孩子了,上官昭容明明是中了毒,才不是被什么妖怪折磨成这个样子的呢。」 武崇训呵呵一笑,「你能听出来父皇的话是在诓你,说明你做公主够格了;可只听出来父皇是在诓你,那你做皇帝可远远不够格。」 「武崇训,你能不能不要胳膊肘往外拐?」李裹儿转头看向他,「到时候我像皇奶奶一样做女皇,你来统领后宫还不好?」 第172页 「你做女皇?」武崇训瞪大眼睛,仿佛第一次认识李裹儿似的,「你把你抄写的那些文章拿出来看看……要是你这种净写白字的人都能做女皇了,那天下人笑都要笑死了,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李裹儿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咬牙切齿道:「天下人会不会笑死我不知道,你反正是要死了。」 看着这一对小夫妻拌嘴,李显笑眯眯抿了一口茶。 这口茶还没咽下去,李显胸口忽然一阵剧痛,猝不及防下茶水呛入气管,他猛地咳嗽起来,茶水溅了一地。 韦香连忙凑过去拍着他的肩,「怎么了?」 李显摸了摸胸口,方才那股钻心之痛忽然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他摆了摆手,望着一脸担忧的妻子,安抚着说道:「方才可能喝得有些急了,不妨事的。」 韦香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又不放心道:「你要是累了,咱们就回去歇着就是了。」 「放心吧。」李显微笑着道。 李裹儿豁然站起来,指着武崇训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说完,便追着往外跑的武崇训往大殿外跑了。 韦香皱着眉,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孩子真是惯坏了。」 李显无声地笑了一下,手轻轻放在韦香手上,「李家的儿女生来就该是自由自在的,不过是一点卖官鬻爵的小事,她跟着我这个做父亲的早年吃了那么多苦,现在任性一点也没什么的,你总是不放心这个孩子,其实李裹儿心里有数的,不会做得太过分。」 韦香还想说些什么,李显阻住了她的话头,「再说,我泱泱大唐,还能被她一个公主修几座宫殿,买几身衣服就败得山穷水尽不成?」 韦香无话可说了,她嘆了口气,轻声埋怨道:「你就宠着吧,看你能宠到什么时候去。」 月华如水,一整个寒冬都蔫头巴脑的树抖着枝叶,舒展开身体,向上节节拔高,远处喧闹的人声模糊成一片,反倒衬出这一片地方的静谧来。 上官婉儿和李令月坐在树下,听见风拂过枝叶的声音,恍惚间竟然觉得那是树拔节生长发出的细微声音。 不远处,大殿前的空地已经聚满了人,觥筹交错,孩童追逐着绕圈。 春日总是带着生机,无论是生是死,是动是静,她都一视同仁地给予美丽。 她们十指相扣,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去,高远黑沉的夜空之中,繁星点点,月亮清圆。 李令月转头望去,上官婉儿的面庞在这霜白的月光下带着一层朦胧的月色。 感受到李令月的视线,上官婉儿慢慢看过来,月光给她纤细的侧颜镀上一层皎洁的釉光。 「怎么了?」她用眼神无声地问道。 李令月缓缓摇了摇头,抬头望了一眼月亮,又浅笑着看向她。 平日里可以脱口而出的无数甜言蜜语在这一刻忽然就被李令月忘得精光,她张了张嘴,忽然吐出一句至情至性的话来。 「婉儿,你真美。」 上官婉儿的眼睛瞪大了些,很快又温柔下来。 李令月盯着她的双眼,恍惚间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样一双温柔的眼睛里面了。 她仰头吻上这双眼睛。 这个吻带着春日特有的青涩微酸的气息,像是漫远森林里吹来的第一缕风。 这个夜晚之吻结束时,一件喜讯合着盛夏轰然而至。 郑月寄来书信,信中提到了摇光和冯小宝的踪迹。 李令月拿到这封信的时候,眼中几乎落下泪来,她转身抱住上官婉儿,在她耳边轻轻道:「婉儿,我亲自去把冯小宝请来,你如今的身体实在不适合舟车劳顿,就在公主府好好休息。」 上官婉儿躺在床上,伶仃的手腕举起来,握住了李令月的手。 她嘴角带着隐约红到发黑的血渍,费力睁开眼睛,借着李令月的手仰起头来,冷汗浸湿的发丝黏在脸颊两侧,她喘着气道:「这一趟,务必小心李隆基,我担心他会在路上出手。」 李令月安抚性地笑了笑,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 「你安心在公主府养伤,我保证平平安安把冯小宝带过来。」 李令月离开洛阳,全速前往南疆,离开的那一天还特意起了一个大早,在上官婉儿的床边站了一会儿,等到晨光熹微,不得不上路的时候,才转身离开房间。 她合上身后房门的一瞬间,一直昏迷沉睡的上官婉儿缓缓睁开了眼睛,怔怔盯着李令月走出去的房门。 李令月离开前将绝大多数的暗卫都留给了上官婉儿,并且下了死命令,命他们保护好上官婉儿的安危,不能让她有一点闪失。这段时间她殚精竭虑,将上官婉儿身边的防线做得有如铁桶一般,保证万无一失。 可千算万算,无心人终究算不过有心人。 就在李令月离开的第三天,洛阳城里忽然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从极地之处来了一群乐师,他们流浪至洛阳城后,便以卖艺卖唱为生,因为他们长相奇异,技艺非凡,很快就在洛阳城里出了名。 一日,李显从几名大臣谈话之中得知这稍显奇特的蛮夷之人,心头好奇一起,便下令让这群外族人进宫面圣,在天子面前献技。 也不知道这群外族人在李显面前奏了一支怎样的乐曲,反正等他们从殿中出来,李显龙颜大悦,下令封赏,让他们从此住在紫微宫中。 第173页 当天晚上,李裹儿发现自己的丈夫武崇训有些魂不守舍,好奇之下便追问了几句,武崇训却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神色见着愈发有些慌张。 李裹儿心下暗猜武崇训一定是被哪个小姑娘迷了心智,便赌气不肯多问,气沖沖把武崇训从寝殿里赶出去,命他什么时候说清楚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睡。 要是平日里,李裹儿下了这样的命令,武崇训早就该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哄着她不叫她生气了,可今日他竟像是魔怔了,听到李裹儿的命令,连辩解的话也没说一句,转身就出去了。 李裹儿辗转反侧,咬牙恨了半天,最后在破晓的时候坐了起来,心下暗暗发誓,要是武崇训真的喜欢上别人了,她就跟他一刀两断,要是有别的什么误会,那她在这里生闷气也没用。 于是她索性起了床,披着衣服去敲武崇训的门。 谁知道当她打开门时,里面却是一副令人肝胆俱裂的景象。 武崇训倒在地上,鲜血淋淋漓漓地淌了一地,双目大睁,仿佛在死前还死死盯着杀他的人。 李裹儿扶着门的手忽然狠狠哆嗦了一下,她望着眼前毫无生机的武崇训,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响起巨大的轰鸣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耳边的轰鸣声终于停了下来,李裹儿却听见阵阵轻微的哒哒声,她猛然警醒过来,环顾四周想通过着诡异的哒哒声找到杀害武崇训的凶手。 可周围空无一人。 李裹儿迟钝地想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那奇特的哒哒声原来来自于她嘴中牙齿的敲击。 她心头忽然生出无力,抱着武崇训低头无声地哭了起来。 忽然,从武崇训身上掉下一枚扳指,叮咚一声坠在地上。 李裹儿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将那枚扳指放在眼前细看,她皱着眉仔细辨认,脑海里拼命搜寻这枚扳指的主人。 一个画面闪过脑海,她想起这枚扳指属于谁了。 李裹儿迈出房门,从寝殿的柜子里取出一只狭长的匣子。 匣子被打开,韦香曾经在战场之上使用过的佩剑静静躺在其中。 李裹儿拿起剑,猛地将剑拔出鞘,锃亮的剑身倒映出她冷冽的双眸。 杀气四溅。 第98章 华灯初上,上官婉儿忽然被一阵吵闹声惊醒。 她刚醒来便低着头使劲咳嗽起来,喉头一腥,一口血就吐了一地。 秋简听见动静,连忙掀了帘子走进来,还从药瓶之中倒出两颗龙眼大的药丸来,「大人,赶紧把药吃了。」 上官婉儿直着脖子,顺着茶水把药丸咽了下去,又用手指抵着唇轻咳两下,问道:「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秋简麻利地从衣柜里扯了一件披风出来,开口道:「节愍太子造反逼宫,大人,陛下传来圣旨,让我带您前往后殿暂避风头。」 「李重俊怎么会忽然造反?」上官婉儿猛地抬头。 秋简摇了摇头,「具体的情况还不清楚,只听说好像是因为杀了安乐公主驸马,安乐公主大怒,发誓要取其性命,谁知道节愍太子反倒先下手带人逼宫来了。」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不过扶着秋简的手勉强站了起来,身上就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胸口沉甸甸地疼,骨缝里却又被丝丝缕缕的寒气包裹着,疼得要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大半个身体压在秋简身上,慢吞吞往外走。 等她出门,才发现宫里的情况比她想像的还要糟糕些。 平日来往不休的侍女已经散尽了,只有身着戎装的士兵拿着刀枪井然而出。 秋简用披风裹住上官婉儿,撑着她上了车辇,接着便迅速往西北角而去。 上官婉儿站在西北高楼门下,忽而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飘渺的琴声,拨弦奏出的曲调不似大唐正统乐声,颇有些冰雪夹杂风中席捲过来的北地逼人气势。 暑气蒸腾的盛夏,上官婉儿体内寒气不散,披着朱红色披风,面色雪白,在这阵阵乐声之中忽然回身望去。 身后站着似笑非笑的李隆基,他穿着黑铁铠甲,手中拎着一桿□□,那只与他形影不离的巨鹰就站在他肩上。 一人一鹰均将冷幽的目光投在她身上。 上官婉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近,慢慢走到她身前不远处。 月光从李隆基的肩头流泻而下,那一身笨重的铠甲竟也在这飘逸的月华下泛起一层清冷坚硬的微光,他的视线淡淡掠过上官婉儿身后,忽然开口问道:「姑姑呢?你们不是一向形影不离的吗?怎么这样危机的情况,她倒把你抛下了?」 漆黑如鸦羽的长发拢着一圈淡淡的月色白辉,上官婉儿并没有理会李隆基略带挑衅的话语,扶着秋简的手转身走进了高楼之中。 那只巨鹰忽然展翅扑来,冷硬如铁钩的爪子在月光下泛着危险的青光。 上官婉儿耳畔听得风声,几乎眨眼之间抽出庄周蝶,红色披风滑开,一道清绝的剑光飞斩而出。 庄周蝶在她手中嗡鸣一声,剑气啸开,排山倒海一般朝着那只巨鹰而去。 李隆基嘴角的那一抹微妙的笑意塌了下去,闪电般出手,□□唰得挡住庄周蝶的剑锋,上官婉儿等得就是这一刻,冰冷的剑锋浸着凛冽的杀意,虚晃一招,她抬手将剑投掷而出,转瞬间便到了鹰隼眼前。 第174页 与李令月拿着庄周蝶时使出不甚熟练却异常好看有气势的花架子不同,上官婉儿出剑一向都是干脆利落的杀招。 李隆基眉头猛地皱起,立刻放弃上官婉儿,提身飞起,将鹰隼带开。 庄周蝶从李隆基的手臂上划过,瞬间穿透层层铠甲,剑气划破了他的皮肤,殷红的血珠洇出来。 铮的一声。 庄周蝶狠狠切入青石地面,直至没到剑柄之处,切口平滑如玉。 上官婉儿默然咽下涌上喉咙的血气,冷淡看着李隆基,没有说话。 李隆基深深看了一眼上官婉儿,信步走向庄周蝶,伸手握住剑柄,虎口紧绷想把剑□□,却只能听见青石板裂缝扩大的声音。 上官婉儿掷剑时用的是巧劲,气劲分段切入,剑锋角度又微妙倾斜,因此当剑身埋入石板之中时,便好似被石板层层锁死,用蛮力根本拔不出来。 李隆基猛然笑了一下,他从容不迫将手中的□□高高举起,对准石板缝隙用力砸下去,有如天边一声巨雷,周围的石板迅速龟裂,成了一滩石灰碎片。 石板已碎,纵然庄周蝶锁死的角度有多精密,上官婉儿的力度有多巧妙,在李隆基这一手破坏之下,都失去了作用,伴随着变成湮粉的石板化成了灰。 上官婉儿沉默着看着这一幕。 「一力降十会。」李隆基再度伸手握住庄周蝶的剑柄,用力往外一拔,「上官昭容应该要明白这个……」 李隆基的话还没说完,庄周蝶被他从石缝中抽出的一瞬间,清光湛然如新拭镜面,闪电一般骤然散开,他面上一凉又一热,黏稠的液体顺着面颊淌进衣襟之中。 李隆基伸手抹了一把,只见手掌上一道刺目血痕。 「临淄王殿下,」上官婉儿在这时才缓缓开口,「庄周蝶轻易不出鞘,然如若杀气驱动,出鞘必见血,殿下还是不要自寻死路比较好。」 李隆基无声地笑了一下,抬手将庄周蝶抛了回去。 剑光雪亮,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接着被上官婉儿稳稳抓住剑柄,合入剑鞘。 「昭容娘娘,」李隆基双手相合做了一个揖,「今日与您一见如故,叨扰多时,时间不早,这便告辞。」 上官婉儿目送着他转身离开,直到李隆基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才张口吐出一口血来,脸色一瞬间衰败下去。 秋简惊叫一声,「娘娘……」 上官婉儿抬手阻止了她的惊呼,全身压在秋简身上,有气无力道:「快上去,别耽误时间。」 这座高楼被称之为揽月楼,与长安摘星楼相对应,一共有七层,李显和韦后等人就在最高层等待着。 上官婉儿提着庄周蝶,在其他人的帮助下,一步一晃勉强登上七层,眼前的景象让她眼前瞬间开阔起来。 揽月楼七层可谓奢靡,四壁由澄澈的琉璃制成,屋顶由机篁操控,随时可以打开屋顶,观赏天色美景。 上官婉儿徐徐步入房间,夜风迎面拂来,带着夏日夜晚特有的清香,吹散了她胸口的滞闷之气。 李显坐在一边的躺椅上听着前方的消息,看见上官婉儿的身影时目光亮了亮,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目光忽然扫过了她衣襟前的大片血迹,脸色一下子肃穆了起来。 「婉儿,你怎么样?」他从躺椅上站起来,开口朝着周围的奴僕喝道,「还不给昭容娘娘看座?」 上官婉儿摆了摆手,「不妨事,死不了。」 远处喊杀声已经渐渐逼近,上官婉儿的眼神环视一圈,扫过房中每一个人的脸,又低头抿了一口茶,这才开口道:「怎么回事?」 坐在角落里的李裹儿忽然握紧了手中的剑。 李显低低嘆了口气,「武崇训被刺杀,裹儿从房间里搜出一枚重俊的扳指,于是上门质问,重俊抵死不认,裹儿一闹之下搜出重俊通敌的书信,重俊见事迹败露,便一不做二不休,带兵逼宫而来。」 李裹儿忍无可忍,霍然站起,双肩微颤,手中的剑闪着泠泠的光。 「李重俊杀我夫婿。」她提着剑就想往外跑,「我要报仇。」 韦香阻拦不及,竟叫她挣脱了往外掠去。 就在李裹儿提剑与上官婉儿擦肩而过时,肩头骤然一麻,整条手臂一瞬间失去知觉,手中的长剑铿锵落地,她低头一看,只见脚边一颗圆润的珍珠正滴熘熘打转。 上官婉儿将手腕上的珍珠手串褪下来丢在一边,珍珠哗啦啦落了一地,她望着李裹儿,声音清冷镇定,「外面形势不明,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李裹儿面上慢慢泛起一层凄色,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也不动。 上官婉儿见她冷静下来,便又开口道:「太平离开之前,在我身边还留下许多暗卫,应该可以抵挡一阵,别担心,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趟过来了,没理由这次会输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李显微微笑了起来,「有道理。」 远处飘渺的琴声穿过兵戈铁马,从空旷的屋顶上传了进来。 上官婉儿垂眸看着面前杯中的茶水,思绪却慢慢飘向了遥远的地方。 也不知道太平现在到了哪里了,她知不知道洛阳发生的事情?她找到冯小宝了吗?这一路舟车劳顿,也不知道她累不累,等她回来,要不要亲自下厨做些糕点? 第175页 一路上心神集中在叛军之上,现在闲下来,思念便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像是轻飘细微的藕丝,带着些缠绵缱绻的感觉。 就在此时,弦声骤然一转,由唐朝正乐变调成一种没听过的曲子。 听到变调的一瞬间,上官婉儿心神忽然一凛。 虽然不曾听过这支曲子,但曲子之中的杀机可以说得上是昭然若揭。 几个年纪极小的孩子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仿佛忍受着极其巨大的痛苦,年纪大些的侍女也没好多少,强自咬牙忍耐。殿中暂且平静的只有韦后和上官婉儿这样身带内力之人。 上官婉儿的视线在李显身上凝住了,他面色铁青,额角之上的青筋一根根绽了出来,面容有些扭曲。 怎么回事? 上官婉儿心下一惊,李显身负浑厚内力,这曲调也许杀伤力很强,但李显也不应该这么快就露出颓相啊。 韦香注意到了她的疑惑,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边来,想要说些什么。 就在此时,方才还飘渺如云雾的琴声忽然变得澎湃起来,调子奇异,闻者犹如置身于极北之地,四周风雪漫捲,望不见来路与归途,寒风凛冽之中,又有无数尖锐箭矢裹挟着杀气扑面而来,让人避无可避,只能由着箭矢刺穿身体,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 一个女孩子的眼角忽然落下血泪来,她直着脖子高喊一声:「娘!」喊罢,全身无力,抽搐着倒下,嘴角血沫涌现,她哆嗦两下,大睁着眼便断了生机。 另一个女孩子伸手抓住女孩的衣袖,哭喊道:「妹妹!」心头一阵激愤,胸口一痛,也跟着倒了下去。 李显骤然震了一下,嘴角也渐渐洇出血丝来,全身力道一松,他昏倒在躺椅上,躺椅大幅度晃了晃。 韦香的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 「皇后娘娘,」上官婉儿细瘦的手握住了韦香的手腕,将她扶稳,双眼中的冷静镇定无声地传递给了她,「陛下身体出事了,对吗?」 第99章 夜风带着一波又一波的乐曲传递而来,犹如此起彼伏的哭腔与呜咽,勾起人们内心深处最痛苦,最伤心的往事,令人恨不得立即自裁以休止这样无穷无尽的痛苦。 「陛下身体出事了,对吗?」 韦香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纷繁的思绪稳定下来,轻轻点了点头。 上官婉儿闭上了眼睛,然后猛然睁开,「这件事情日后再来解释,当下之急是把这个奏乐之人解决掉。」 「我现在就去。」韦香将身上繁复的钗环解下,零零散散丢了一地,转身就想走,却被上官婉儿一把抓住手臂。 「来不及。」上官婉儿笃定道,「外头箭矢乱飞暂且不说,这曲子来源方向便难以辨清,等你找到他们,恐怕这里的人也要撑不下去了。」 「那怎么办?」韦香咬了咬牙。 上官婉儿闭上眼睛,努力寻找这支曲子之中的破绽,她尽力收回内力,乐曲带来的剧烈痛楚便猛然撞击上她的头脑,仿佛有人拿着匕首使劲搅弄着她的大脑一般。 上官婉儿的脸色骤然间变得惨白一片。 秋简急忙上前,想给她输送一些内力,却被上官婉儿摆手拒绝了,她努力找寻着,在无数风雪与箭矢带来的痛楚让她的神志开始变得有些恍惚,直到发现那奇蹟般的一个音调。 一口血被她满不在乎地吐了出来。 上官婉儿抬头看向韦香,「天魔十三调。」 「你确定?」韦香显然明白了上官婉儿的意思,她望着她问道。 「应该没错,我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上官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如何破解,皇后娘娘,我可以在这里暂拖时间,奏乐之人便交给您了。」 韦香看了她一眼,随后从李裹儿手上拔出佩剑,一眨眼便掠出房门直奔乐师所在之处而去。 「这次的谋逆十分古怪,记得留活口。」 韦香的声音随着夜风传来。 「明白。」 天魔十三调,北地传说中,这支曲子来自地狱,是天神降下惩罚时身边随从弹奏的乐曲,后来在漫长岁月之中失去踪迹,没想到今日竟然在这里得以一见。 上官婉儿环视一圈,视线定在了方才咽气的那一对姐妹身边,她们身上穿着的宫服是宫里乐师的制式,一支竹笛落在她们身边那片漆黑的地面上,其上装饰的暗红流苏如水般散开。 秋简搀着她走了过去,捡起了那支笛子。 上官婉儿蹲在地上,望着那两位身受无妄之灾的女孩,轻轻嘆息一声,随后伸手将二人的眼睛合上。 「走好。」 秋简把笛子递给上官婉儿,「昭容,笛子。」 上官婉儿接过笛子,席地盘腿而坐,秋简拿着庄周蝶站在她身后,替她隔绝周围一切可能存在的危险。 她低眉略微沉吟片刻,将竹笛凑到唇边,悠扬的笛声暗飞,如一阵山间拂过的清风,一下子涤荡过人们的心间,令人神思陡然一清。 外头传来的琴声忽然一顿,仿佛有些意想不到似的。上官婉儿没有错过这一瞬间的机会,内力几乎是瞬间压倒过去,大有要趁着这个机会把对方打得翻不了身的架势。 但对方似乎也不是省油的灯,方才那一瞬间的失误并没有影响到他的状态,很快重振旗鼓,与上官婉儿的笛声打得不相上下。 第176页 琴声与笛声在半空之中角逐着,时而互相厮杀,时而相互牵制,实在是难分高下。 秋简低头望着上官婉儿的发顶,慢慢握紧了手里的剑。 这样高强度地使用内力,上官婉儿现下不过强撑,等体内的毒性反扑而来,痛楚加剧之下,她如何还能抵挡对方的攻势? 上官婉儿并不知道身后秋简的担忧,她尽力忽略胸口的阵阵闷痛,专注地寻找着对方曲调之中的漏洞,喉头甜腥渐起,一缕血丝从她嘴角处缓缓流淌而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对方的曲调出现了第一次重复,上官婉儿心头忽然升起些淡淡的兴奋——对方的曲调似乎看起来天衣无缝,但每二十小节之间便会出现一次变调,如果趁着变调进攻,打乱对方最开始的节奏,她就能立刻拿回主动权。 上官婉儿静静等待着,眼底有冷冽的光闪现,就像最老练的猎人盯住自己的猎物。 而是小节结束,变调即将出现。 就是现在! 上官婉儿内力迅速运转,眼前却忽然出现浅淡的红色,她眨了眨眼,鲜红的血顺着她的面颊滑下,滴落在了地面上。 一声急促犹如凤凰啼鸣的笛声骤然飞出高楼窗户,其中蕴含的内力反覆激荡,仿佛最为锋利的剑刃直直指向对方。 乐师手中的琴弦一瞬间全部崩断,瓷白的脖颈陡然刺痛,他用指腹抹了一把。 方才从上官婉儿那里传来的那一声笛音竟然直接将他的脖颈切开一条半寸长的口子,要不是他见势不妙及时躲了一下,恐怕现在就是陈尸当场。 看到膝上寸断的琴弦,乐师忍不住仰头笑了起来。 「不愧是你啊。」他忽然喟嘆一声。 旁边聚在一起瑟瑟发抖的乐师大着胆子问道:「临淄王殿下,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那个神秘的乐师慢慢侧过脸来,利落半边的侧脸被月光照亮,正是一身戎装的李隆基。 李隆基望着那群滥竽充数的北地人,嘴角忽然扯出了一个毫无温度的笑来。 「现在?」李隆基站起来,将膝上的琴随意地丢在一边,「你们该离开了。」 那些乐师惊喜地望了望彼此,纷纷朝着李隆基弓腰,「多谢临淄王大恩大德!」 他们说完,转身就想往外跑。 天上忽然传来一声清唳,那只与李隆基形影不离的鹰隼瞬间无声地俯冲下来,犹如闪电一般从每一个乐师的脸前飞掠而过。 漆黑、沉默。 死神一般收割性命。 惨叫声此起彼伏。 那几个乐师捂着眼睛哇哇叫着,无头的苍蝇似的四散跑开。 老鹰重新飞回李隆基的肩上,直着脖子把那些眼珠吞了下去。 远处韦香的身影一闪而过,似乎正急速向这边移动。 李隆基暗道麻烦,手上的动作却不紧不慢,方才断裂开来的琴弦被他扣在手中,内力激荡,这些柔软的琴弦骤然变得犹如钢针一般笔直坚硬。 他随手一挥,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琴弦从每个北地人空洞的眼眶之中贯入,直接切入大脑,其气劲与当初上官婉儿抛庄周蝶时几乎一模一样。 当李隆基的身影已经完全看不见的时候,那几个北地人才轰然落地倒下。 韦香拽住了最后一个尚且留有一丝活气的人,在他耳边大声吼叫,试图问出背后主使,对方张了张嘴,却忽然七窍流血,全身猛烈一抖,软软倒了下去。 没留下一个活口。 韦香嘆息一声,缓缓放手,重新站了起来往远处火光沖天的地方望去。 一个男子背手站在居高临下的宫殿屋顶上,凝视着下方交战的士兵,双眸之中闪过一丝冷意。 他将腰间的一块玉佩解下来,在手中略微摩挲了两下,便毫不犹豫地扔给了身后站着的暗卫,淡淡道:「宫中生变,请公主立即回宫。」 「长孙大人……」暗卫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两眼,「上官昭容那边怎么办?公主不一定会为了这场宫变回来啊。」 男子慢慢回过身来,面容被火光照亮。 正是传说已经被处斩的来俊臣。 来俊臣当初和李令月共同定下计策,假死脱身,由明转暗,改名长孙旭,成为李令月麾下的暗卫首领。 「长孙大人!」一个身影在空中掠来,半跪在来俊臣面前并手禀告道,「我等无能,昭容被人劫走了!」 来俊臣霍然转身,「何人所为?」 暗卫低头,「不知。」 来俊臣慢慢闭了一下眼,手在袖子里握紧了,半晌,他挥了挥手,「把这个消息一併告知公主殿下,也许她知道是何人带走了上官昭容。」 暗卫领命而去,来俊臣看着不远处胶着的战局嘆了口气,随即道:「剩下的人跟我走,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上官昭容找回来!」 几道暗影半跪在他身前,低头领命,来俊臣摆了摆手,带着他们转身便走,又忽然驻足,回首朝灯火阑珊处望去。 从来俊臣的角度,隐约可以望见那边悄悄移动的人影,他们身着黑衣,在这如墨一般的夜色中,仿佛寻血腥而至的蝙蝠那样无声地潜匿着。 来俊臣慢慢眯起眼睛,他直觉这一队人十分古怪,这个念头刚浮上心头,再回过神时,来俊臣发现自己已经拦在了那一群黑衣怪人身前了。 第177页 「尔等何人?」来俊臣剑指对方,冷光湛然。 黑衣人彼此看了看,望向来俊臣的视线之中慢慢浮出一点杀气来,他们的手逐渐握紧了腰间的弯刀。 「原来是长孙大人!」其中一个人忽然开口。 来俊臣的眉梢微微挑了起来,他能很明确地感受到,当这个人开口的时候,周围的压力骤然轻了一下,其他黑衣人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松开了手中的弯刀。 那个人走了出来,伸手拉下自己的面罩,开口道:「小奴高力士,奉临淄王之命前来保护圣上,诛杀叛臣!」 天边忽然传来一声苍鹰的清啸。 第100章 深沉的黑夜之中,一辆马车疾驰在宽阔的街道上,马鞭的脆响不断响起,车身颠簸不断。 上官婉儿紧闭着双眼,躺在马车之中,额边冷汗涔涔,眼球在眼皮下不断转动着,眉宇紧皱,仿佛深深陷在某个不可言说的噩梦之中。 李隆基抱着手臂坐在一边,居高临下望着上官婉儿,面上没什么表情。 他的手边燃着某种奇异的香料,味道之中有些淡淡的腥气,正是让上官婉儿陷入噩梦无法自拔的元凶。 正是依靠这种东西,李隆基才能顺利将上官婉儿从揽月楼上带下来。 上官婉儿当时盘腿坐在窗边,听见远处的琴声已然止息,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心头的劲一松,张口便喷出一口血来,手中的竹笛一瞬间溅得血迹斑斑。 「昭容——」秋简大惊失色,连忙用手帕擦拭上官婉儿的嘴角,又拿出一支药瓶倒出药丸给她服下,「您快休息一下,千万不可再妄动内力了。」 上官婉儿艰难地扯出一个安抚的笑,「下次不会了。」 「还有下次?」听了这话,秋简的眉毛都竖了起来,叉着腰对上官婉儿道,「您知不知道上次大夫怎么说的?」她说到这里,气急了似的拍着庄周蝶,「他说您要是再妄动内力,就算是神仙也难救了!您还想再有下一次?等公主回来,奴婢一定要把今天的事告诉她去!」 听到李令月,上官婉儿的眼睛飘忽了一下,立刻转移了话题,「看来皇后娘娘已经找到了弹琴的人,也不知道是谁指使的。」 「是谁指使的?不是节愍太子吗?难道还有其他人造反?」秋简果然被上官婉儿成功带偏话题。 这个时候,上官婉儿反而犹豫了起来,轻轻摇了一下头,轻声道:「我总觉得这次的事情很怪,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操控着这一切……」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脑海之中忽然闪过一张阴郁的少年面容。 上官婉儿猛地抬起头来,脑海之中的线索瞬间连接在一起,所有线索的尽头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同一个人。 「陛下!」上官婉儿忽然看向李显方向,「臣有要事禀告……」 她的话还没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异香,接着一个人影挡住了窗外散入的月光。 上官婉儿陡然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全身裹着黑衣的人蹲在窗框上,一手扶住琉璃台,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弯刀。 「昭容娘娘,得罪了!」话音还未落,整个人便如兔起鹘落一般飞射而来,手中的弯刀瞬时抹向上官婉儿的咽喉。 上官婉儿上身后撤,避开弯刀锋芒,顺势将手中的竹笛用力捅向黑衣人心窝处。 黑衣人倒吸一口冷气,旋身躲开,却没料到一把剑自身后传来,剑锋雪亮锋利,带着行云流水一般的浅淡杀机。 庄周蝶从黑衣人脑袋边划过,剑气削下他几缕黑发。 黑衣人望着庄周蝶,眼中忽然爆发出一种强烈的好奇和渴望,「你配不上这把剑。」黑衣人望着秋简笃定道。 上官婉儿在黑衣人开口的一瞬间皱了皱眉头,这个刺客似乎很久不曾说过话了,声线有些干涩和嘶哑,说话时的语调和停顿也有些奇特。 秋简冷笑一声,将上官婉儿护在身后,对着黑衣人回敬道:「那也不代表你能配得上!」 上官婉儿喘息片刻,忽然想起李显,回头望去,却见他被好几个黑衣人拿刀抵在座椅上,而旁边的李裹儿见势不好,伸手将袖中的匕首抽出,站在角落里冷冷看着这一群不速之客。。 身边忽然一空,秋简拿着庄周蝶如箭矢一般飞射而出,与黑衣人在空中相撞,兵器摩擦交加时发出了尖利刺耳的哀鸣。 等二人重新落回地面,黑衣人手中的弯刀忽然毫无徵兆地断裂开来,刀刃哐当落地。黑衣人低头看了一眼光秃秃的刀柄,又看了一眼对面依旧雪亮的庄周蝶,眨了眨眼,毫不犹豫地将刀柄一扔,脱下自己一直带着的手套。 黑衣人的双手就这样暴露在人前,黑色的指甲在灯光下闪烁着诡异的铁青色冷光,手上的皮肤也泛着冷硬的色泽,仿佛那不是皮肤,而是一层生铁铸成的铠甲。黑衣人满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双手成爪朝着秋简攻去。 秋简连忙举剑抵挡,黑衣人空手抓住庄周蝶的剑刃,手指与剑身接触的一瞬间,剑刃之上竟然摩擦出了细微的火花。 如果普通人这样截住庄周蝶的剑刃,手掌会被剑气瞬间噼开,但黑衣人的手掌不仅毫无所伤,反倒变得愈发坚硬起来,他双掌相合,死死压住了庄周蝶的剑身。 上官婉儿开口道:「秋简,弃剑。」 第178页 秋简惊讶地望了她一眼。 上官婉儿拧起眉,声音放大了些,「秋简,快弃剑!」 秋简下意识遵从上官婉儿的命令,瞬间放开庄周蝶的剑柄,心里本来还有些不服气,可下一秒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自黑衣人手掌的位置开始,庄周蝶的剑身泛起了滚烫的金红色,丝丝缕缕的蒸汽从剑身上逸散开。 上官婉儿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是高力士。」 黑衣人歪了歪头,开口道:「我不是。」 上官婉儿冷冷笑了一下,夜风忽然将她的披风吹得鼓起,仿佛一对朱红的翅膀,她脚尖轻点,朝着黑衣人掠去。 「不管你是谁,反正和李隆基脱不了干系。」 黑衣人双手轻弹,庄周蝶在空中瞬间换了一个方向,他手臂一挥,庄周蝶便朝着上官婉儿的面门飞射而来。 上官婉儿腰肢后压,躲过被烧红的庄周蝶。 就在此时,一股浓烈的异香忽然扑面而来,上官婉儿猛地抬头看过去,只见黑衣人已经将手边香炉的盖子揭开,味道正是从这香炉里面传出来的。 距离香炉最近的秋简忽然毫无预兆地软倒下去。 上官婉儿下意识想提身飞去,却发现内府空空荡荡,竟是一丝内力都不见了。上官婉儿猛然想起方才那股奇异的香气,眉头深深蹙起,没有内力护身,体内积聚的毒素在骨缝之中缠绕着,丝丝缕缕的痛楚让本就有些恍惚的大脑愈发昏沉下去。 李显已然支撑不住昏倒过去,李裹儿自顾不暇,而自己因为方才的斗琴,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燃烧的香料似乎又有克制内力的作用。 所有人的弱点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对方有备而来。 此事有诈! 上官婉儿不得不咬紧了牙,费力抵抗香气给人带来的影响,转身朝着揽月楼之外跑去,不管怎么样,对方的目标一定是她,现在最重要的是逃脱此地。 可当她砰得打开房门,一道黑影忽然从天上一掠而下,俯冲时的风穿过了它翅膀上的黑色羽毛。 它仰头发出一声清唳。 负手站在门外阶梯下的少年忽然回过头来,仰头看着她,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要抓您真的很不容易,」李隆基微笑着说道,「不过好在结果终究是如我所料。」 上官婉儿眼前忽然一黑,整个人瞬间从阶梯上栽了下去。 那个神秘的黑衣人飞身而下,抓住了上官婉儿的手臂,在李隆基面前扯下了自己的面巾,露出了一张与高力士十分相似的面容。 「主子,幸不辱命。」 李隆基从他手里接过上官婉儿,转身向宫外走去。 「做得很好,高奉书。」他淡淡评价道,「如今与你兄长越来越像了。」 李隆基的衣摆经过时,高奉书谦卑地低头,「主子谬赞。」 当李隆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时,高奉书转头打了一个手势,一瞬间,几道黑影同时出现在天边,飞速四散分开离去。 高奉书见远处星星点点的火把已经往这边来了,转身也跟着离开了。 上官婉儿是在两日后醒过来的,她醒来的时候正是一个沉沉的夜晚,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如沉海底的黑暗中,一根火柴忽然划亮了,一只手捏着这根火柴,将它凑到蜡烛的烛心上。 透过这丝摇曳的灯火,上官婉儿看清了自己所处的地方,她大概是在一个类似于水牢的地方,以她为中心周围五步是一个石头雕出来的圆台,此外则是一片浑浊的水,隐隐有危险的黑影在水中划过。一道木桥被吊在顶上,暂时没找到把桥放下来的机关被设置在什么地方。 上官婉儿观察完周围的环境,这才把目光正式放在与她隔水相望的李隆基身上。 「临淄王,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恐怕不只是用我牵制太平吧?」上官婉儿注视着他,冷冷说道。 「当然是为了请您看一齣好戏,」李隆基笑了笑,「您不能留在宫里,否则,这齣戏就唱不下去了。」 上官婉儿脑海里忽然划过一个身影。 「你敢?!」上官婉儿一拍而起,「圣上是你的亲叔叔,你若是害他,那便是残害亲人,欺君罔上,你竟半点愧怍也无?」说话间,上官婉儿不经意靠近了圆台边缘,裙摆下沿微微浸入水中。 就在这一刻,这一片宁静的水池忽然掀起漩涡,一片黑影无声地朝着上官婉儿游曳而来,当触碰到圆台的一瞬间,黑影咧开尖利细密的牙齿,猛然跃出了水面,如箭矢一般朝着上官婉儿的面门而去。 她看清跳出水面的事物长相时,心头骤然一惊,几乎瞬间后撤半步。 这些东西长得太奇怪了,外形有些像蛇,身形细长,一层黑紫色的鳞片覆盖在身体上,从水中跃出来的时候,鳞片层层张开,看上去极其瘆人,嘴里细细密密的牙在灯光下带着嗜血的味道,上官婉儿毫不怀疑,要是被这种东西咬上一口,恐怕不死也要脱层皮。 那些东西啪得落在圆台边缘上,吱吱叫着往上官婉儿脚边爬。 上官婉儿下意识运行内力,想要弄死这些奇怪生物,却发现自己的内力滞涩异常,仅仅只是催动一下,身周几处大穴便疼痛难忍,喉头涌起一股腥甜。 「还是别费力气了,昭容娘娘,」李隆基静静看着上官婉儿的动作,忽然开口道,「我知道这一世你的武功不错,所以特意叫人用金针封住了你几处穴道,以免让你逃出去坏了我的大事。」 第179页 她哇得吐出一口血来。 那些水蛇闻到血腥味之后疯狂扭动起来,纠缠着往上官婉儿吐出的血那边爬,挤成一团的滑腻躯体反射着火光,看上去有一种让人反胃的诡异感。 上官婉儿慢慢咬住了后槽牙,手中动作不停,将身上的披风扯了下来,一把包住那些蛇样动物,然后一脚将其全部踹了下去。 第101章 李显的病越来越重了,几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韦后衣不解带在他身边照顾整整三天三夜,终于体力不支晕了过去,而这时,宫外传来消息,太平公主李令月终于赶回了洛阳。 李令月回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兵将李隆基的府邸围了起来。 她手中握着庄周蝶,指着李隆基的殿门喝道:「李隆基,还我婉儿!」 庄周蝶是随着上官婉儿被掳的消息一起被放在李令月的桌案上的,她甫一进门,看到桌案上摆着的庄周蝶,心下便凉了一半,待一目三行看完密信,整个人便如坠冰窖,大热的天竟轻轻哆嗦了起来。 郑月跟在她身后进来,一眼看到桌案上的剑,心头巨震下,竟也吐出一口血来。 「我的儿?」郑月颤抖着手指拿起庄周蝶,「她怎么样?」 李令月微微敛起眉头,又缓缓松开,握住郑月颤抖着的手,坚定道:「娘,我会救她。」 庄周蝶上冷光莹莹,将李令月的眸子衬得阴沉而疯狂。 「李隆基!」李令月冷眼看着紧闭的大门,扬声喝道,「给我开门!」 门内却依旧毫无动静。 李令月冷笑一声,朝着背后的士兵挥了挥手,开口道:「既然如此,你等随本殿杀进去,把龟缩在内的李隆基给本殿拖出来!」 身后□□抵地的声音震天响。 李令月剑指前方,开口时轻巧却又重若千钧。 「杀!」 喊杀声顿起,士兵们提着武器沖入李隆基的府邸。 来俊臣负手站在李令月身后,不无担心道:「公主殿下,若是李隆基不肯承认自己掳走了婉儿怎么办?」 李令月的眼底渐渐浮现出尖锐的杀意,她咬着牙慢慢道:「那他一辈子也别想迈出王府一步。」 这话说得狠,可是话题的主角却并不在王府之中,李隆基正站在紫微宫的后山之上,站在这里其实并不能看清紫微宫之中具体发生了什么变故,但他依旧盯着脚下的紫微宫,被兜帽半遮住的脸缓缓扯出一抹笑来。 「回禀临淄王殿下,太平公主已经包围了您的府邸,很快就会发现您并不在府中了。」一名暗卫半跪在地,对着李隆基开口禀告道。 李隆基点了点头,将自己的视线转移到了紫微宫最为富丽堂皇的宫室屋顶上。 「我叔叔呢?他如何了?」 「回禀殿下,买通的宫侍已经将那一味药下在了中宗的药罐之中,此时韦后也如您所料昏死过去,一切阻碍皆已扫清,只待中宗喝下药,便可取他性命。」 李隆基仰天一笑,盘旋着的苍鹰应和着鸣叫。 「好!」李隆基抬起手臂,接住那只巨大的鹰,回头看着暗卫道,「派人将姑姑请到后山浮云崖边,就说侄儿有事想和她叙一叙,让她独自一人前来,否则,她会后悔终身的。」 暗卫领命而去,化作一道黑影。 黑影从天牢顶上飞过时,注意到一抹身着白色丧衣的倩影从天牢之中缓步走出,他略微放慢了速度,碰巧那抹倩影回了头,暗卫一下子认出了这名从天牢之中走出的女子,她正是最近丧夫的安乐公主李裹儿。 暗卫忽然想起李裹儿身负武功,说不定会注意到自己的视线,进而发现自己,他垂下眼皮,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身上还有临淄王布置的任务,还是尽早将消息传递给太平公主,将任务完成才是,切莫横生枝节。思及此,暗卫悄悄躲到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潜行离开此处。 其实属实是她多虑了,被他抛在身后的安乐公主正沉浸在方才从兄长李重俊那里得来的消息中。 在天牢中被关多日的李重俊双颊深深凹陷下去,眉宇间也爬上了一条条纹路,神情憔悴不堪,李裹儿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直到李重俊看见了她,颤抖着嘴唇,用嘶哑的声音唤了一句她的名字。 「裹儿……」 「别这样叫我!」李裹儿勃然大怒,「你不配这么叫我!」 看着妹妹身上雪白的丧服,李重俊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便深深地沉默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延秀?」半晌,天牢之中才响起李裹儿的声音,她不解且悲痛地望着李重俊,「他明明没有招惹过你!」 话刚一出口,李裹儿便发现李重俊望向她的视线起了一丝波澜。 「裹儿……」李重俊手足无措地摸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想要抽出往日随身带着的丝绢,却在碰到身上的粗麻衣物的那一刻,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成为了阶下囚,身上再也带不了丝绢这种贵重的东西了,于是他只好讷讷道,「别哭,别哭了……」 李裹儿想说自己没哭,但眼前视线模糊不清,几滴水珠划过面庞,坠在下巴上。 她草草抹了一把脸,恨声道:「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才来这里见你!」她说完,转身就想离开,却忽然被身后的李重俊叫住了。 第180页 「裹儿!」李重俊从天牢的栅栏缝隙中伸出手拦住李裹儿的去路,「不是我!」 李裹儿停住了脚步,转头望向这个不日便要押上刑场的兄长,沉默了一会儿道:「李家的儿女竟也有你这样敢做不敢当的。」 「不!」李重俊毫不犹豫地打断了李裹儿的讥讽,深深看着她道,「你是我妹妹,与我一起长大的亲妹妹,我怎么会捨得让你难过?」 李裹儿后撤一步,冷笑着道:「亲妹妹?你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敢算计,何况我?」 「这不一样!」李重俊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握拳打在了栅栏上,木屑纷飞,他红着眼睛望着她,「父皇要杀了我们,扶持李隆基做皇帝!」 「你在说什么疯话?!」李裹儿只觉得李重俊越说越离谱,深觉自己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转身就想离开,却被李重俊的下一句话拦住了脚步。 「李隆基身边有妖人擅长控制人的神志,当初就是武延秀撞破了他们的奸计。」李重俊一口气说完,停顿了一下又道,「我那天碰见了武延秀,他将这件事告诉了我,我便请他不要说出去……」 「你打算自己先下手把皇位抢过来,」李裹儿回头看着他道,「是吗?」 李重俊无言以对。 李裹儿失望地摇了摇头,「在你心里,果然还是皇位重要。」 「难道你不是吗?」李重俊忽然大声反驳道,「你不也想做皇太女吗?」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其他人?为什么不救父皇?你想让我们都死在李隆基手下是吗?」 李重俊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李裹儿冷哼一声,「我要做皇太女,也是要做堂堂正正的皇太女……你们这些下作手段,我看一眼都觉得噁心!」她说完,不再浪费时间,快步走出了天牢。 李裹儿开口吩咐道:「走,将太医都给我叫来,其他人去找姑姑,告诉她父皇的病另有蹊跷,也许和临淄王有关,让她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 等李裹儿的车驾来到李显的宫殿前时,只听见里头的咳嗽一下叠一下,仿佛要把心肺一口气全部咳出来似的,她砰得推开殿门,快步跑到李显床前,扶着用力拍了拍他的背,替他将这口气顺下来。 「父皇,」李裹儿见李显的咳嗽稍微停下来,便伸手把软枕垫在了他身后道,「您的病大概另有隐情,儿臣已经将这件事派人告知姑姑,想必很快就能查出幕后黑手,到时候您的病一定能好起来的。」 李显靠在软枕上,听到这话微微笑了一下。 李裹儿的视线凝在李显斑白的发髻和沟壑纵横的脸颊上,鼻头忽然一酸,忍不住道:「父皇,您一定要好起来啊……您还要看着儿臣将来用功读书,成为历史上第一位皇太女呢。」 李显的注意力已经很难集中起来了,眼皮禁不住地往下耷拉,但女儿的声音总是与旁人不同的,他沉默着反应了一下李裹儿的话,才慢慢开口道:「裹儿,父皇只求你一世快乐无忧就好……」 李裹儿道:「那父皇有其他合适的人选吗?」 李显愣了愣,嘆息了一声,正想说些什么时,殿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陛下,药已经熬好了。」 李裹儿与李显对视一眼,便站起身来,打开殿门接过了托盘,吩咐道:「你下去吧,这里有我来伺候。」 门外半勾着腰的宫侍连声道是,将托盘交给李裹儿后,便急急忙忙退下了。 李裹儿端着托盘,空出一只手合上殿门。 她将托盘放在桌上,抬手将药碗端起来,却不知为何心头一跳,便又有些犹豫地看了李显一眼。 李显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便望向她道:「怎么了?」 李裹儿在心里思忖着要不要把从李重俊那里听到的消息告知李显。 李显从这片沉默之中咂摸出一丝不对劲,「出什么事了?」 李裹儿心想,李重俊这人死到临头,狗急跳墙胡乱攀扯也是有可能的,说出来的话也未必是真,这件事既然已经告诉了太平姑姑,凭她的能力,肯定能把这件事情查得水落石出,所以也没有必要把事情说给父皇听了,父皇平日便最恨亲人相伤之事,将这些说给他听,不过徒增伤感,届时影响病情反倒不好。 想到这里,李裹儿便又拿起了药碗,走到李显身边。 「没什么,父皇,」她用勺子在碗中搅了一下,舀了一勺吹了吹,「我来的时候让侍女去把太医署的太医都叫过来了,让他们再给您好好诊治一番,说不定这次会有些别的发现。」 李显摇了摇头,无奈道:「你这孩子……」 「反正你必须赶紧好起来,儿臣已经失去丈夫了,」李裹儿说到这里的时候,不自觉地哽了一下,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不能再失去您了……」 李显的眼神中也闪过一丝隐痛,他伸手抚摸了一下李裹儿的发顶,安慰道:「父皇会好好活下去,还要为你再指一门好亲事,看着你儿孙满堂呢。」 李裹儿眼中渐渐漫出一丝泪光,她吸了吸鼻子道:「你是不是怕苦?我手都举酸了。」说完,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手中的药汁。 李显的视线飘忽了一下,开口道:「我怎么会怕苦呢?你知不知道当初父皇在边境打仗的时候……」 李裹儿没等李显回忆完过去那些峥嵘岁月,瞧着空便把手中的勺子塞进他的嘴里,「您在边境的时候没饭吃,每天只能吃些酸苦的果子勉强果腹……这些事情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第181页 李显只好委屈地把那些话放回肚子里,张开嘴咽下最宠爱的小女儿一勺勺餵过来的药汁。 即使这药苦涩异常,他却莫名其妙觉得有些幸福。 「我们多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说话了?」 李裹儿将最后一勺药餵给李显,开口道:「父皇以后要是觉得闷,我便常进宫来陪你。」 「孩子话,」一碗药下肚,李显觉得自己的身体居然变得轻松了许多,头脑也不那么昏沉了,身上也不那么疼痛难忍了,他没有多想,只望着李裹儿道,「哪有出嫁的姑娘老往家里跑的?」 李裹儿眉毛一横,道:「我可是大唐的公主,我要做的事情做就做了,我看谁敢说三道四。」 李显忽然笑了一下,「这才是我李家的女儿……」他的话还没说完,鼻子忽然一热,一条鲜红从鼻孔中拖曳着滑下来。 李裹儿瞪大了眼睛,急急忙忙站了起来,将手帕捂在李显的鼻子下,开口时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惊慌,「怎么回事?父皇!你感觉怎么样?」 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第102章 「陛下,」站在门外的是李裹儿叫来的太医们,「臣等特来请脉!」 这一刻,李裹儿全身骤然一松,她转头就要将门外的太医叫进来替李显看一看……一只手忽然摁住了她。 李裹儿回头看去。 是她的父皇,李显。 身体很轻,所有的病痛好像忽然不约而同地全部离他而去了,李显的思绪从来没有哪一刻这样清晰过,他一把抓住了李裹儿的手,声音镇定冷静,一字一顿,恍若仍是当初征战沙场,统领千军的少年将军。 「裹儿,我没事。」他抹了一把脸,开口朝着门外吼了一句,「都给朕滚开!」 门外安静了一瞬间,便有沙沙的脚步声退开了。 「父皇……」李裹儿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显。 李显微笑着摸了摸李裹儿的头发,这位曾经叱咤沙场与朝堂的帝王对着自己的小女儿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地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这件事曾经不止一次被其他人抗议过,但他始终没改过。 「裹儿别怕,」他轻轻咳了一下,不动声色将涌上喉咙的血腥咽下,「你先不要着急,听父皇说,殿门后的池塘假山下有一条密道,带着你母后一同从密道里出去,去找你太平姑姑……」 李裹儿脑袋中轰地一声,她猛地攥紧了李显的手,无所适从地喃喃道:「父皇……不能……我不能……外面有太医,我得去……」她低声说着,一边往外走。 「裹儿!」李显喝道,「冷静点!」 李裹儿的眼神呆呆地看着李显,使劲摇着头道:「父皇,父皇……」似乎除了这两个字之外她已经说不出别的了,说到后来,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哭腔。 李显嘆息一声,声音又温柔下来。 「裹儿,」他坚定地看着她,「相信父皇吗?」 李裹儿回头看着李显,似乎被李显的坚定所感染,她犹豫着点了点头。 李显微笑起来,说道:「你完成这个任务之后,父皇便下旨封你做皇太女。」 「骗人。」 「父皇不会骗你。」李显感觉到意识渐渐开始模糊起来,但仍旧保持着不急不缓的语气,安抚着女儿惊恐的灵魂,「父皇在这里等你。」 「你会在这里等我回来?」 「是。」 李裹儿的眼神慢慢冷静下来,她眨了眨眼,张口吐出一个字。 「好。」 她打开后窗,翻窗而去。 李显的眼前已经完全黑暗下去,他淡定地在这一片黑暗中轻轻叫了两句「裹儿。」没有得到回应后,他放松了身体,哇得吐出一口黑血来,这些血染红了半边被褥。 他闭着眼睛,将门外的人叫进来。 宫侍们扑通跪了一地的时候,他坐在床上,发出了生前最后一道指令。 「下旨,朕死后传位太平公主李令月。」 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所有人猛地抬头看向李显,但李显说完这句话之后,却始终一言不发。 一个人大着胆子问道:「陛下,您还请三思啊。」 李显仍旧沉默着。 一名太医察觉不对劲,慢慢走上前去试探了一下李显的鼻息,放在李显鼻子下的手指忽然剧烈颤抖了一下。 这位白发苍苍的太医跪在床边,深深磕了一个头。 「圣上殡天了!」 哭喊声一瞬间响了起来。 「方才……方才在这间屋子里的,除了陛下,还有谁!」一名侍卫怒吼道。 「这……」当时送药的宫侍脱力跪坐在地上,惊恐道,「安乐……是安乐公主!」 黑,一片漆黑,仿佛被吞入鱼腹一般,毫无声息的静谧之中,偶尔有鱼鳍划开水面的声音。 上官婉儿仰身躺在圆台上,她徒然地睁着眼睛,却感受不到任何自己存在的证明。 黑暗之中会有什么? 有怪物吗?它会下一秒冲出来割开我的喉咙吗?水里的那些东西为什么不往圆台上跳了?它们不饿吗? 上官婉儿的胃仿佛火灼一般疼痛难忍,这么长时间,她仿佛被李隆基遗忘在这里,水米未进且病痛缠身的情况下,她还不得不长时间保持清醒,以免那些水里的怪物趁她睡着时一拥而上。 第182页 思绪无限制地向外发散,已经开始变得混沌浑浊起来,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说明她的身体已经无限逼近于死亡的阴影之下了。 神思恍惚之中,上官婉儿耳畔好像忽然听到了李令月的声音。 她闭着眼睛,无力的指尖感受到了肌肤的温存,嘴唇感受皮肤,舌头品尝液体,牙齿互相交接,合着远处迎面而来的带着水腥味的风,她们□□相对,拥抱着彼此,仿佛一个甜蜜的春日之梦。 与李令月在一起的朝朝暮暮,永无休止地一幕幕在上官婉儿的脑海中重现—— 少女轻灵的笑声,水上蒸腾的雾气,发丝交缠的气息,暗流涌动的情愫,以及如今沉迷其中难以挣脱的幻境…… 远山古钟声响起,高贵的女帝下令退朝,她一眼望见候在远处的熟悉马车,没管手下堆叠如山的奏摺,她匆忙起身,差点摔了玉玺,朝廷重臣的私语声和波云诡谲的局势被她全然抛在了脑后,毅然决然地奔向了等在马车边的少女。 风铃声叮咚响起,少女如有所感回过头来,长长的发丝被风吹起,丝丝缕缕的光顺着发丝飞扬的轨迹,在她脸上打磨出斑驳的光影。 上官婉儿屏住了呼吸,她静静望着站在光与影中,宛如远山一般飘渺的李令月。 她的呼吸弱了下去。 水面安静了片刻,随后水花激烈荡开,无数黑影疯了一般挤攘着沖向圆台。 大门就在这一刻忽然打开了。 李裹儿的消息并未如她所想那般传达到李令月那里,等她的贴身侍婢跑到李隆基府邸前时,府门前早已人去楼空。 李令月接到李隆基邀请时,连一下犹豫都不曾,直接下令所有人在此地待命,只叫秋简陪着她一同前往后山赴约。 此时已是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之时,山壁间,李隆基席地而坐,天上鹰隼盘旋不休。 李令月抬手,示意秋简停在原地待命,她慢慢走向李隆基。 「姑姑倒是准时。」李隆基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抬头望了一眼天色,「看来是一刻也没耽误便急匆匆赶过来了。」 李令月跪坐在李隆基对面,开门见山道:「婉儿呢?」 李隆基忽略了她的问题,答非所问道:「姑姑,天枢在哪里?」 李令月望着他,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婉儿呢?」 「上官昭容现在很好,」李隆基目光冷然,盯着李令月道,「只要您把天枢交给我,我立刻将昭容带到您面前来。」 「你怎么就知道天枢一定在我手上?」李令月摇着头,「当今圣上怎么会把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我?」 李隆基垂下眼皮,皮笑肉不笑道:「看来姑姑也不知道天枢的下落。」 李令月盯着他没说话。 「既然如此,」李隆基抚掌笑了一下,「看来昭容娘娘在姑姑心里的分量也不怎么样啊。」 李令月略微皱了皱眉,视线中忽然闯入一道不合时宜的身影,她猛地站了起来。 天边乌云散尽,月光柔和地洒落下来,星光璀璨之中,一个全身被黑纱斗篷遮住的倩影抱着琴慢慢踏着这雪白的月光而来。 「婉儿?」李令月下意识就想向那抹倩影跑去,可下一幕却教她骤然停住了脚步。 黑影在李隆基的身边停住了,随后在他面前缓缓单膝跪地,低沉嘶哑的声音从黑纱中传出来,「殿下。」 李令月脑海轰然,视线转移到李隆基身上,她咬着牙问:「你对婉儿做了什么?」 李隆基笑而不答,态度轻佻地摸了摸黑影的发顶以示奖励,又从她手上接过了那把七弦古琴,盘腿坐下,将古琴放在双膝之上。 李令月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李隆基,其他事情我们都可以商量,把婉儿还给我。」 「把天枢给我。」李隆基将双手搭在琴弦上,微微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李令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冷静道:「天枢真的不在我这里……」 李隆基冷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指尖一划,丝弦震颤。 弦声出现的那一瞬间,黑影像一只忽然被丢入滚水之中的虾米,猛地弓起了腰背,露出的手背上绽出根根青筋,仿佛忍受着无比的痛苦。 李令月双眼之中瞬间染上痛楚,她崩溃般叫道:「不要!婉儿身体不好,你这样折磨她,她会死的!」 李隆基没有理会她的话,垂着眼睛继续拨动指下的琴弦。 黑影的嵴背愈发弯曲,安静的风声之中,能听见她齿关咬紧后发出的咔嚓声,冷淡的月光下,一层深红的血色从黑衣之中洇了出来,一滴滴落在深绿的草丛之中,宛如熟透了的秋果。 李令月闭了一瞬眼睛,随后全速沖向李隆基,手中庄周蝶冷光乍现。 「我杀了你!」 李隆基忽然笑了起来,指尖曲调一转,那跪伏在他身边的黑影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挡在了李隆基面前。 李令月手中庄周蝶剑气已至,划破了黑影的面纱,露出了那一双熟悉的眼睛。 黑影从斜里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庄周蝶的剑刃,血珠成串落下,但那双手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坚如磐石地握着。 她大惊,猛然放开手中的剑,剑势回撤得太过着急,脏腑移位,李令月张口吐出一口血来。 李隆基仰天一笑,道:「上官昭容被我灌下了迷魂草熬成的药,已经受我的琴声操控,姑姑,你要杀我,便得踏着你心爱之人的尸体……」 第183页 李令月双手空空,眼神戚绝,紧紧盯着面前的黑衣人,望着她拿起庄周蝶,剑刃朝向了自己的方向。 「这副药我也曾经下在李显的吃食之中,」李隆基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但当初不熟悉药性,没把握好用量,反倒弄得圣上身体衰弱得那么快……不过也好,李显死了,拿着玉玺的上官昭容能听话也好。」 「反正不过一道传位诏书,」李隆基抬头看向李令月,意有所指一般道,「昭容在前世的时候也不是没写过。」 他迎着李令月杀人般的目光,笑着看向黑衣人的背影。 「不过这件事与姑姑已经没关系了,」李隆基指尖一拨,琴声一层层荡开,他开口下了一道命令。 「上官婉儿,杀了李令月。」 第103章 晚风一瞬间扑面而来,吹乱了所有人的头发,黑衣人的面纱被风吹落,她凝视着前方,望着无边的黑山和白水。 安静的时间太漫长了,漫长到李隆基都察觉出了不对劲,他双手摁住琴弦,抬头看向黑衣人。 黑衣人望着李令月开口道:「我不会写诏书,也不会杀公主。」她回过头来,面庞在月光下一览无余。 那是一张与上官婉儿极其相似的面容。 但,不是上官婉儿,很明显。 李令月眼泪滚出眼眶,低低唤了一声:「郑姨。」 郑月咽下涌到咽喉处的血,扬声道:「婉儿已经被我送出洛阳,你赶紧离开这里!」 地牢的门被打开了,刺目的白光瞬间涌了进来,方才还很嚣张的黑影在阳光洒进来的一剎那便如同被烈火灼烧,几股青烟从它们的背嵴上飘起,翻出了惨白的肚皮。 上官婉儿似乎也被阳光烫了一下,勉强转身避开了灼目的光亮。 阳光很快又被隔绝在厚重的石壁之后了,上官婉儿闭了闭眼睛,回过头去看,只见一抹黑色的身影慢慢走了进来,她放下悬桥,走到了上官婉儿面前。 「娘?」这一瞬间,上官婉儿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仰着头望着来人,难以置信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郑月将兜帽放下,蹲下身子抚摸了一下女儿的头发,却见青丝之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银白,郑月垂下了眼睛。 「别担心,所有的事情娘都已经清楚了。」郑月把上官婉儿扶起来,给她餵了一些糖水,又把自己身上披着的斗篷脱下来,盖在了上官婉儿身上,用兜帽盖住眼睛,防止出去时被阳光灼瞎。 她一边利落地做好这一切,一边在上官婉儿耳边轻声安慰道,「娘已经安排好了,你出去之后跟着赵谦他们离开洛阳……安安稳稳地度过接下来的一生。」 上官婉儿从这番话之中敏感地察觉出了不对劲,她用力抓紧了郑月的袖子,低声道:「娘,你要干什么?」 郑月没有回答她,反手将她背在背后,稳稳踏过悬桥。 这种避而不答令上官婉儿的心底更加不安了起来,她努力挣扎了起来,「娘,你放我下来!你告诉我,你要做什么?娘你不要做傻事!」 郑月背着上官婉儿走到了山门前,抬手拉下机关,随后立即将上官婉儿脑袋上的兜帽扯开,并用手捂紧她的眼睛。 上官婉儿内心焦灼,可手脚却毫无力气,她微弱的挣扎被郑月一一化解。 「赵谦,我的女儿就交给你了。」郑月的声音隔着漆黑一片的布料传进了上官婉儿的耳朵。 她拼命摇着头,手指死死扣住郑月的衣袖,那一瞬间头脑之中竟然什么说辞也想不出来了,下意识开口用嘶哑至极的声音喊了一句。 「娘!」 郑月愣了一下,她的手指缓缓划过上官婉儿的脸颊,随后低头在她额头上留下一个温柔的吻。 「婉儿,好好活着,你会平安的。」 说完这句话,郑月一把将上官婉儿推到了马车里,回头对赵谦道:「快走!」 马车飞速远去,上官婉儿额头上的温度渐渐消散,她闭着眼睛伸手摸索着,然后在黑暗之中摸到了一个冰凉的瓷杯,她举起瓷杯,想要将它摔碎。 「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的手顿住了,一只手握在了她的手腕上,以绝对强硬的姿态阻止了上官婉儿的动作,捲曲的头发垂落下来,扫过上官婉儿的手心。 「放手,冯小宝。」上官婉儿冷静道。 「凭着你现在这副虚弱的样子,拿着这些碎瓷片去跟天命之子拼命吗?」冯小宝淡漠地看着躺在车厢里,几乎毫无生机的上官婉儿。 「否则呢?」上官婉儿心头忽然升起一股怒气,「看着娘亲死在他手里吗?!」 「上官婉儿,你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命有多珍贵是吗?」冯小宝放开了手,「当初的明崇俨,后来的李令月,再到你母亲郑月……她做好了天谴之下永不超生的觉悟,要替你将所有障碍全部扫清,让你的后半辈子能安稳顺遂,所有人都在拼命让你活下去,只有你自己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 他冷笑一声,将手边的香炉打开,裊裊的烟气逸散出来,他抱着手臂道:「既然我已经答应了郑月会把你救走,我就不会食言。」 烟气飞散,上官婉儿疲惫至极的身躯在接触到烟尘的一瞬间忽然软了下去,她闭着眼睛骤然沉入了梦乡。 李裹儿推开殿门,「母后!」 第184页 韦香回过头来,手中的丝绢轻飘飘地落下,她看着李裹儿的脸缓缓闭了一下眼睛。 「会有这一天的,」她点了点头,「无论是谁坐在这个位置上,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母后?您在说什么?」李裹儿听到嘈杂声,急急回头看了一眼,又道,「母后,父皇说……」 韦香唰得拉开手中的剑,脚尖轻点,一把拉住李裹儿的衣领,宛如乘风的仙人一般在空中掠过,二人在夜色的掩护下,闪进了李显所说的暗道。 在郑月说出「上官婉儿已被送出洛阳」时,李隆基忽然动了,他缓缓将古琴之上的七根琴弦拆下缠绕在手指之间,月光下琴弦泛着冷冽的利光。 「这里交给我。」郑月回头看向李令月,「公主,和婉儿一起结束这一切。」 「结束?」李隆基冷笑一声,「你们未免太小看我了,难道这洛阳的城门是那么好出去的吗?」 李令月想到了什么似的,骤然瞪大了眼睛,「皇兄?!」她脑中念头一闪而过,转身就想往紫微宫而去,头顶却传来一声清啸,那只巨鹰俯冲而下,以决绝的姿态阻拦李令月的脚步。 李令月不得不暂避锋芒,腰身一拧,凌空旋转,跳上了一棵松柏,顺手摺下一枝带着尖利松针的树枝,抬手朝着巨鹰投掷而去。 破空声响起,巨鹰去势未减,生生受了这一下,灰黑色的羽毛落了一地,被击中的翅膀也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弯折下去。 它的一只翅膀竟然被李令月的一根树枝生生砸断了。 李令月又折下一只松枝,正要冲着巨鹰脖子投去的时候,一抹清光呼啸而来,挑开了她手中的松枝。 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负剑站在树下,仰头看着她,淡淡开口道:「奴婢高奉书,还请太平公主殿下赐教。」 李令月望着他,慢慢沉下了脸色。 她手中没有一把像样的武器,除了和婉儿学的那几招花拳绣腿外,也没有足够匹敌的内力和招式,与高奉书相比,她必输无疑。 李令月思绪急转,面上却不显,依旧冷冷盯着高奉书。 高奉书持剑掠向李令月,剑风如罡,打得人脸颊生疼,李令月自知接不住这一招,但又无处可躲,只好用手臂护住要害,腰身后压,力图避开剑锋。 剑锋一瞬而至,李令月闭眼向树下跳去。 就在此时,另一个人忽然出现在李令月面前,弯月短刀旋出,高奉书立即收剑回撤,咽喉堪堪避开短刀,一缕鲜血流下。 短刀在空中转了一圈,回到了来人手心,她回头看向李令月道:「公主,奴婢拖住他们,你快走!」 时间紧急,李令月只来得及留下一句,「秋简,拜託你了。」便转身掠下后山,朝着紫微宫跑去。 秋简拿着短刀,与高奉书对峙的时候忽然笑了一下。 「上次你说我不配庄周蝶,那这一次尝尝我的弯月刀吧。」秋简将刀举在耳边,刀刃冷光恻恻,倒映出她漠然的双眼。 夜风一瞬而起,郑月提着庄周蝶朝着李隆基一跃而去,脚边那些纤细的草茎被她带起的风吹得半倒。 月光之下,郑月身后拉出一串残影,不过瞬息,她已到达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微微仰头望着郑月举剑砍来的身影,面色不变,身形平平向后移出半步,十指琴弦齐齐探出,从郑月身边的各个方向一拥而去,完全堵住了她的全部退路。 郑月眼角一挑,庄周蝶平平递出,雪亮的剑锋直接迎上琴弦。 琴弦和庄周蝶对上的一瞬间,火花随着尖锐的剑鸣声爆发出来,郑月松开剑柄,庄周蝶绕着琴弦转了半圈,郑月顺势沉下身去,仿佛一尾灵活的游鱼游走于琴弦之间,随后右手捞住剑柄,斜身沖向李隆基。 在郑月捞住剑柄的一瞬间,李隆基就已经预料到了她的下一步进攻方式,但彼时他手中的琴弦全部来不及收回,所以只能随着郑月的剑势腰身下压,险之又险地避开庄周蝶的剑锋。 剑气飞溅,李隆基只觉颊边一凉,回头望去,只见鬓边一缕黑发被庄周蝶的剑气削下。 「天一剑法。」李隆基面无表情道,「不愧是章予怀的弟子,」他抬起眼来凝视着对方,「在你身上有天枢的气息,把它给我。」 郑月握紧了庄周蝶,冷冷道:「你身上有天道庇护,作为修道之人,我本不应该逆天而行,但是你不该招惹我的女儿。」 剑尖朝上,天边皎洁干净的月光忽然暗了下去。 乌云一层层翻上来,将月光遮得严严实实,隐隐有雷电隐匿其中引而不发。 「你前世将婉儿折磨致死,」郑月暴露在外的皮肤上出现了一层鲜红如硃砂篆刻的符文,庄周蝶震颤不已,低低的嗡鸣声持续不断,她握着剑朝着李隆基飞掠而去,紧咬的牙关吐出了所有人在有意识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这一世,我不会让你再折磨婉儿半分了。」 雷鸣轰响,郑月手中的庄周蝶爆发出强烈的白色光芒,所有人都不得不转身避开这样灼目的光线。 一个呼吸的时间,这个世界安宁宛如初生。 但下一秒,万道雷霆朝着庄周蝶发出的那一点白光轰然噼下,整个世界以郑月为中心,亮如白昼。 山下的李令月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望去,只见滚滚雷霆朝着山峰轰然噼落,一派山崩地裂的惊世景象,山石噼里啪啦地滚下山来,天边漆黑一片,仿佛末日。 第185页 第104章 身后追兵的脚步声渐渐逼近,韦香和李裹儿躲在假山堆砌起的缝隙之间,隐藏好自己的身形,等到人们的身影看不见了,这才从假山之中缓缓走出。 「母后,」李裹儿用力抱紧了韦香的手臂,轻声道,「父皇他……」 韦香没有说话,只是扯着她的衣袖快步朝着李显所指出的位置跑去,李裹儿脚步一顿,手指忽然颤抖了一下,「母后……求您了,告诉我吧!」 韦香依然沉默着,带着她躲开把守的追兵。 李裹儿停下脚步,她望着韦香的侧脸,「父皇说会和我们一起走,我要在这里等他!」 韦香心头骤然漫起无边的无奈和愤怒,她噼手给了李裹儿一巴掌。 晚风吹拂,李裹儿低着头,发丝乱糟糟地堆在额前,挡住了她的眼睛,她执拗地站在原地,不肯再走半步。 「如果不是你肆意妄为,惹得朝臣不满,兄弟阋墙,你父皇怎么会那般操劳?如果不是你做事轻率,怎么会被人抓住空子,设下毒计致我们于死地?现在你还在这里耍小性子,你以为还有谁能惯着你吗?惯着你的人已经死了!」韦香咬牙道。 李裹儿忽然抬眼。 就在此时,远处丧钟长鸣,一群白鹤扑簌簌展翅冲上云霄。 丧钟已鸣,圣上驾崩。 李裹儿全身颤抖了起来,她一把甩开韦香的手,想要往李显的寝殿而去。 一只手猛然搂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捂住了她满是泪水的脸颊,韦香毫不犹豫地朝着李裹儿的后颈上敲下去。 李裹儿只觉得后颈一痛,随后眼前一黑,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韦香将李裹儿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肩背用力将她背在了身上。 她背着李裹儿进了密道,密道之中的路并不平整,好几次从斜处插出来的石头划破了她的衣角,但她神情专注,扶着李裹儿的手纹丝不动,愣是平平稳稳走过了半程。 「父皇……我要父皇……」韦香背后传来李裹儿低低的呢喃声。 韦香长出了一口气,张开嘴无声道:「我也想要。」 带着上官婉儿的马车一路风驰电掣,却忽然被截停了。 临淄王早早下了命令,所有人一律不得出城,宵禁时期仍在街上游荡的,直接就地处决。 而刚刚,一道圣旨从宫中传出来,由圣上身边的宫侍拿来的,其上只有短短几句话,却让所有人大惊失色。 皇后韦氏,安乐公主李裹儿,以及大唐昭容上官婉儿弒君弒父,罪不容诛,见之立斩,斩者赏千金。 军士们面面相觑,都犹豫着不敢做声。 宫侍尖着嗓子怒道:「大胆!尔等还不接旨谢恩?!」 这时候,人们才反应过来,纷纷跪地领旨,他们仔细地将圣旨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定无误后马上列成小队,前往洛阳城各个角落巡查。 城门前很快空旷起来,只有一名男子站在原地,低着头似乎在沉思些什么。 一只手搭在了男子肩上,他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去,只见身后是一位熟人,平日与他父亲是至交好友,可以说得上是看着他长大的,如今在临淄王座下当值,叫作李怀忠。 「崔小子,」李怀忠关切地望着他,「怎么了?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他顿了顿,又道,「时间到了,快散值回府吧,今日宫中不太平,还是早些回去。」 崔湜愣了一下,看着李怀忠的眼睛,莫名其妙问道:「方才那位宫侍说的是真的吗?真的是韦后她们杀了陛下吗?」 听到崔湜的话,李怀忠眼底瞬间闪过一丝冷光,他的面容肃然起来,低声告诫道:「崔湜,这话在我这里说一说也就罢了,可千万别说到别人那里去……你与上官昭容之间的那些风流韵事我也听说过,可这宫中的事情翻来覆去,总没一个准,盛衰之间,转瞬颠倒,上一刻还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下一刻说不准便是家破人亡,满族抄斩,咱们顾好自己尚且小心翼翼,哪还有那么多闲心去寻求真相?」 崔湜垂下眼睛,拱手道:「不才受教,多谢将军指点。」 「称不上指点,」朝堂之上翻滚半生的将军连忙扶住崔湜的手臂,低声劝道,「这些事我们不能管,也管不了,还是早些回去,跟你父亲说说话,然后蒙头睡上一觉,明日便又是一天了。」 过了许久,崔湜才点了点头,直起身来,告别李怀忠,转身慢慢朝着自己的马车而去。 冯小宝掀开门帘望向外头,皱着眉头道:「怎么回事?」 马车前,一名身着红色薄衫的女子拦住了马车,她抬头望着对宫中局势一无所知的冯小宝和赵谦,开口便是掷地有声的几个字:「宫中有令,立斩上官婉儿。」 赵谦眼神一变,手慢慢摸上了腰间的短刃,一边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子,「你是谁?」 「我叫红袖,你们可能没听说过我,但你们一定听说过我夫君,」她抬起眼眸,直直看向冯小宝,「……来俊臣。」 冯小宝抬了抬眉,仔细从女人脸上找到了几缕故人痕迹。 他转头看向赵谦,「是我们的人。」 红袖松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关卡,急声道:「把婉儿带下来跟我走,你们之前的路线已经被封住了,夫君替你们又另外开闢了一条出城的路,你们带着婉儿跟我走。」 第186页 赵谦将上官婉儿背在背上,朝着红袖躬身道:「多谢。」 「言重了,我与婉儿亦是故交,当初她在宫中替我解决了诸多麻烦,又替我夫君隐瞒身世,金蝉脱壳,解决了杀身之祸,如今我与夫君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她将身上的红色披帛脱下来系在上官婉儿的手腕上,嘱咐道,「你们朝着西边走,经过万年巷时,那里会有一台轿子,你们将这红色披帛给他看,他自然明白。」 赵谦与冯小宝彼此看了看,朝着红袖点了点头,「我们明白了。」 红袖目送着他们隐入黑暗的巷子里,不知为何心里却总是隐隐有些不安,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袖,从角落中缓缓走了出去,她身着红衣,一下子便吸引了所有围在关卡边的士兵的注意。 「是谁?!」风声之中,有人怒喝。 红袖充耳不闻,开口怒骂道:「我夫君呢?你们这群混帐东西是不是又带着我夫君去逛青楼了?!」 士兵们提着灯,望见红袖的脸,心下咯噔一下,纷纷道:「嫂子,我们哪敢啊!」 红袖冷笑一声,提着裙摆作势要往城楼上沖,一边大声道:「我看你们就是骗我,否则为什么长孙旭到现在还不回来?!」 她这一动作,巡逻的士兵们便放下手上的灯笼跑上来劝,门前一阵骚乱。 直到城门之上,一位将军忍无可忍推开门,「长孙旭在宫中当值!」 红袖还有些不服气,「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将军咬牙道:「我乃临淄王座下将军李怀忠,方才看在你是我同僚的夫人份上,不过对你客气一些,若是你还敢在此胡搅蛮缠,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红袖这才讪讪地息了气焰,慢吞吞地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信你们一回。」她说完,便转身想走,身后却忽然传来了李怀忠的声音。 「慢着。」 红袖的右脚悬在空中,她闭了闭眼睛,镇定回头道:「何事?」 李怀忠招手叫来一个小兵,扬声道:「今日不太平,我派他跟着夫人,护送您回府。」 红袖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道:「算你识相。」 城门前终于又安静了下来,士兵们有序地重新开始巡逻,这一次他们在角落里找到了一辆马车,可当他们掀开车帘时,却发现早已人去车空。 赵谦和冯小宝趁着红袖引起骚乱的时候,背着上官婉儿从暗巷一路朝着西边跑去。 洛阳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他们急速掠过小巷,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震若雷鸣的心跳声。 就在他们即将到达万年巷时,天色骤然阴暗下来,隐隐有雷电积聚其中。 冯小宝猛地顿住了脚步,他仰头望着天,忽然嘆息了一声。 赵谦也只能跟着停了下来,转头问道:「怎么回事?」 「没什么。」冯小宝摇了摇头,打算继续往前走时,却见上官婉儿忽然皱紧了眉头,闭着眼睛吐出一口血来,乌黑的血濡湿了赵谦一大片衣领。 「怎么回事?」赵谦吓了一跳,连忙看向冯小宝。 冯小宝快步走到上官婉儿身边,探了探她的脉象,凝重道:「她体内的寒毒在这个时候爆发出来了。」 「那怎么办?」 冯小宝从怀中取出一只药瓶,从中倒出两颗药丸,餵到上官婉儿口中。 他直起身子道:「来不及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否则仅仅依靠这两颗药丸,抵不住她身体里的毒素逆行。」 赵谦点头刚想说好,脚下的土地便忽然大幅度地震动了一下。 他悚然道:「地动?」 冯小宝看了一眼后山方向,咬牙道:「快跑!」 雷霆震怒,后山崩塌,洛阳城中的土地一层层裂开,缝隙越来越大,尖叫声和哭喊声一下子响了起来。 韦香忽然停住了,她望着不远处澄明月光下站着的男子,慢慢把身后背着的李裹儿放下。 「皇后娘娘,」男子抱剑,神情谦卑安静,「奴婢高力士,已经在这里等您许久了。」 「你怎么知道这条密道的?」韦香紧紧盯着他问道。 「小奴并不知道这条密道,只是王爷告知奴婢,让奴婢在此等候您的到来。」高力士微笑着说道,随手拔出了他怀中的剑,「皇后娘娘还请恕罪,您与安乐公主是此次弒君的嫌犯,小奴得把您和公主带回去。」 韦香冷笑一声,也跟着拔出了剑,「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就在此时,天空忽然阴沉下来,月亮被厚重的乌云层层遮盖,隐隐有雷电积聚其中。 高力士抬头看了一眼天,慢慢皱紧了眉头,试图在天空之中寻找那一只巨物的身影,可不知是否因为天色太过黑暗,天上空荡荡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还在思索,身前便袭来一阵凛冽的剑气,韦香剑尖轻挑,直指他的要害之处。高力士不得不暂时放下心中的疑虑,打起精神应付起韦香的进攻。 韦香剑法精妙,身形轻灵如风,攻击时如春风化雨,无孔不入;防御时又如金汤固着,天衣无缝。 高力士剑术虽好,但在韦香面前仍旧差了半截,不过短短几招,便露了败相。但他面上不显,眼神之中仍旧一片清明。 抓住一个空档,韦香提剑朝着他的脖颈用力划去。 第187页 眼见着剑锋即将砍断自己的脖子,高力士猛地握住剑锋,鲜血从他手心的豁口之中汨汨流出,沿着他的手臂滑落进深色的衣袖里。 韦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中用力,剑锋深深陷入高力士的手心之中。 继续这样下去,韦香的剑会砍断他的手掌,然后砍向他的脖子。高力士心想,但是太晚了,她来不及了。 一道红色的暗光从高力士的手掌之中沿着剑身一路蔓延,天色太暗,等韦香察觉到,并且瞬间放开手中滚烫的剑时,她的指尖已然沾上了一丝红光。 她垂眸看着那一丝从她指尖不断向外扩散的红色印记,喃喃道:「烈火毒。」 第105章 韦香小时候听说过烈火毒,传说中这种毒以人为引,触者沾之必死。她一直以为这只是传说中的东西,没想到今日居然在现实之中亲眼见到。 红色的毒素扩散得很快,整只手仿佛被烈火烧灼,瞬间从指尖一路麻痹到手腕处,星星点点的红色火泡从皮肤中钻出,看上去触目惊心。 「皇后娘娘见多识广,」高力士微笑着仿佛真心实意地夸赞了一句,「只可惜,在这种时候,您的见多识广反而是一种残忍。」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一瞬间,整座后山忽然震了一下。 万道雷霆在山峰之上轰然噼落,山石纷纷滚落,整座山头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骤然噼成两半。 在这亮如白昼的一瞬间,一道黑影自山上飘然而下,望见山脚下对峙着的韦香和高力士,忽然顿住了脚步。 「……皇嫂?」李令月有些震惊地望着韦香,「皇兄呢?」 高力士在看见李令月的面孔时,心里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双手染血,十指成爪,朝着李令月面门攻去,细小的火光在他掌心之中跳跃着,那是毒素积聚到极致时外化出来的样子。 「王爷在哪?!」 李令月身后裂开一条巨大的石缝,但她并没有发觉自己身处危险之中,见到高力士的攻击,下意识想要后退。 韦香忽然拔剑暴起,她眼神冷定,握着剑的手稳如泰山,仿佛身体之中那一丛焦灼难熬的疼痛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她一剑噼向高力士。 剑气已经划开了他背后的衣服,高力士不得不回身,空手抓住了韦香的剑。 没想到在他抓住剑身的那一刻,韦香果断放开了剑柄,掠过高力士,跃到石缝前,一把捞住了李令月的披风。 「太平,」韦香将她从石缝中提了出来,依旧是那副冷淡且寡言的样子,「别去皇宫,走密道,拜託照顾好裹儿。」 不等李令月说话,她一把将她丢向密道出口方向,随后揪住了高力士的衣襟。 高力士仿佛从她的眼神之中读出了什么,骤然挣扎起来,他死死摁着韦香的肩膀,火毒灼烧着皮肤,他知道没有人能够承受这样的痛苦,只要韦香松了一点力,他就能把她从自己身上撕开。 可是他低估了韦香的忍耐力,也低估了这位大唐国母的刚烈决绝。 韦香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手臂死死环住了他的身躯,她带着他从裂开的石缝中一跃而下。 失重感传来,高力士睁大了眼睛,却看见韦香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个放松解脱的笑容,下一秒这一抹笑容就被无数火泡覆盖下去,变得丑陋且恐怖。 「疯子!」高力士摔下裂缝,头顶是越来越细的缝隙和越来越远的天空,他双手胡乱地在虚空之中抓握,试图抓住些什么阻止自己下落。 身边有一束微光闪烁,他抬眼望去,只见与他一同掉下来的韦香已经在烈火毒的侵蚀下化作了一蓬火光,一缕青烟。 高力士恐惧至极,头脑昏沉,竟然以为那是救自己的光亮,伸手想要抓住那一朵火花,但下一刻,坚硬的地面轰然而至。 手臂骤然一疼,李令月能很清晰地听见骨头折断的声音,小腿也在粗粝的砂石上摩擦而过,血丝从伤口中一下子洇了出来,她顾不上查看伤势,用完好的那一只手半撑住自己的身体,朝着韦香掉下去的方向挪了两步。 「姑姑,」细细的咳嗽声从山洞后传来,被雷鸣声惊醒的李裹儿有些惊讶地望着她,「这是怎么回事?!您怎么在这儿?我母后呢?」 李令月回头看向李裹儿,深深吸了一口气,顺势擦去了眼角的泪水,低声道:「走,进山洞避一避。」 「怎么办?」前方的房屋倒塌下来,正好压在了去万年巷的必经之路上,赵谦背着上官婉儿回头焦急道,「我们去不了万年巷了!」 「小心!」冯小宝眼睛一瞥,迅速扯过赵谦的衣袖,将他一把扑在地上。 一棵树轰然倒下,正正砸在方才赵谦所站的地方。 冯小宝惊魂未定地看着那棵两人合抱的大树树干,没好气道:「怎么办?在这儿等死吧。」 「为什么要等死?」 「地动了,在万年巷等我们的人估计早走了,而我们一开始的马车也被那些守城卫队缴了。」 「前路被封,后路已死,不是只能等死了?」冯小宝回头看向赵谦,却在转头的过程中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看向低头拼命咳嗽的上官婉儿,微微惊讶道,「你醒了?」 「这么大的动静,死人也吓活了。」上官婉儿抬头看向周围倾倒的一切,用衣袖勉强捂住口鼻,却见到了被系在手腕上的那一条红色披帛。 第188页 「红袖姐给的?」 虽然是一个问句,可上官婉儿说话的语气平静笃定,仿佛只是随口说出一个事实。 她闭了闭眼睛,「我知道了。」 上官婉儿将披帛慢慢绕在手臂上,伸手撑着树干慢慢站了起来,朝着一个方向看过去,只见一辆马车艰难地往这边靠近。 「来了。」上官婉儿说道。 马车在不远处停下,坐在车中的人猛地掀开车帘,从车厢之中跳了下来,踉跄着跑到了上官婉儿一行人面前,将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一边支撑着她往前走,一边快速道:「快上车,现在城内戒严,先去我府上避一避。」 上官婉儿张了张口,随后轻声道:「崔湜,多谢。」 崔湜摇了摇头,「举手之劳,」他顿了顿,又道,「只是皇后娘娘和安乐公主似乎……」 上官婉儿皱了皱眉,低声问:「她们怎么了?」 「……陛下殡天了,」崔湜将上官婉儿扶上马车,垂眸道,「宫中传来圣旨,说陛下的死是韦后和安乐公主,还有您在背后密谋的。」、 上官婉儿长长出了一口气,将心中激荡的心绪压下,半晌才问:「那公主呢?」 崔湜望着上官婉儿一向镇定自若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发现的紧张和担忧,心中一时苦涩,他垂下眼睛道:「太平公主殿下独自一人去了后山。」 上官婉儿猛地抬眸,一把捏住了面前的茶杯,一瞬不瞬地望着崔湜道:「去后山。」 一直没说话的冯小宝这时候忽然质问道:「你不要命了?!」 一声脆响,上官婉儿手中的茶杯裂开了一条条缝隙,最后承受不住她的力气,直接碎成了粉末,滚烫的茶水淋淋漓漓洒了她一手,但她仿佛不曾察觉到一般,只是又开口道:「去后山。」 冯小宝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自暴自弃道:「算了,去吧,反正她本来也应该去看看后山的。」 等一切平静下来,李令月和李裹儿才从山洞里钻了出来,后山崩塌,树木倾覆,放眼望去一片废墟。 乌云渐渐散开,李令月望着这一地碎裂的石块,心里猛然升起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来。 「她死了,是吗?」李裹儿慢慢走到了裂缝边,将卡在石缝之中的剑用力拔了出来,回头看向李令月时,视线却有些模糊。 她手里捧着的,分明是韦香的佩剑。 李令月说不出话来。 「姑姑,」李裹儿泪流满面,声音破碎,「我的父皇……还有母后,他们都……」 李令月用单手搂住了她,眼泪无声地滴落下来,她在李裹儿耳边发誓一般道:「你母后拜託我照顾你,以后跟着姑姑,我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李裹儿抱着李令月的腰,泪水打湿了李令月的衣领。 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力喝。 「太平小心!」 月光再次轻柔地挥洒在地面上,李裹儿余光之中忽然亮了一下,一根琴弦从废墟之中猛然钻出,冲着李令月的太阳穴狠狠刺去。 那一刻,如果时间定格。 不远处的上官婉儿目眦俱裂,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跌跌撞撞往这边跑来。 马车上的崔湜朝着上官婉儿的身影伸出手,似乎想要挽留。 冯小宝蹙眉看着那根琴弦,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赵谦摸上自己的腰间,想要抽出兵器。 而李令月手臂受伤,根本没办法阻挡琴弦的攻势,她大睁的瞳孔之中反射上官婉儿的身影,她眼角落下了一滴眼泪。 「别看,」她说,「快走。」 第106章 万籁俱寂之中,李裹儿的大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她闭上了眼睛,转身抱住了李令月的腰,替她挡在了那一根致命的琴弦之前。 李令月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琴弦往李裹儿的后脑刺去。 「不要!」 李裹儿颤抖着,大脑一片空白,她等待着永远的黑暗降临。 但是并没有,在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重物坠落的声音,带起的风裹挟着尘土四散开来,弄脏了所有人的衣摆。 李裹儿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只见那根金色的琴弦端端正正扎在了那只一直与李隆基不离不弃的巨鹰胸前。 废墟之中,一只手忽然伸了出来,用力撑住了旁边的石块,衣袖已经破破烂烂,手背和手臂也满是细小的划伤,手臂肌肉绷紧,石块纷纷滑落,噼里啪啦的响声之中,一个人从废墟之中抬起头来。 正是李隆基。 李令月默默将李裹儿带到身后,平静地与他对视。 「你还真是命大。」 「他不是命大,」一道声音从李令月身边传来,上官婉儿慢慢蹒跚着走上前,淡淡道,「他身上的气运都不见了,天道替他受了一劫。」 李令月转头看向上官婉儿,欲言又止。 「这世上除了庄周蝶之外,我想不到还有其他的灵物可以做到这一点,是我娘亲,对吗?」周围一片荒芜,没有人能在那样壮大的雷霆之下存活下来,上官婉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所以提到郑月时,眼眶湿润,眼尾微红,面色却还算镇定。 李隆基没有理会上官婉儿的话,只是冷笑着踢了踢那只奄奄一息的巨鹰。 「怎么?捨不得了?」 那根金色琴弦贯穿了巨鹰胸膛,鲜红的血液从伤口处涌出来,深深浸入旁边的大片泥土之中。 第189页 巨鹰抬了抬眼睛,忽然口吐人言。 「你设计甚毒,引得兄弟相残,同室操戈。」巨鹰无力地抖了一下翅膀,「这太过分了。」 巨鹰开口说话令所有人忽然一惊,唯有站在众人之前的上官婉儿看得清楚,那巨鹰身上分明有着和李隆基一模一样的气息。 「所以连你也要阻拦我吗?」李隆基站在一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它,面无表情。 「当初你来这里告诉我,你会替我侍奉父母,善待亲人,替我做到所有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情,替我弥补遗憾,」巨鹰冷冷地笑了起来,「你说我们本质上是同一个人,是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关系,你不会害我,我当时相信了你,自愿把我的身体交给了你,但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空气忽然静默下来,月光愈发凄清寒骨,听者无不悚然。 「你欺骗天道,夺我气运,将我困在巨鹰体内,又以熬鹰之名,给我灌下迷魂药,让我听从你的命令,若不是方才那一剑噼开了我身上的束缚,我恐怕到现在都还不得清醒,李隆基,你害得我好苦。」 「你自己蠢,怨不得旁人。」李隆基讽刺地笑了一下,「事已至此,我先杀了你,再杀了在场所有人,皇位还是我的。」 说完,李隆基抬起脚,用力地朝着巨鹰踩下去。 巨鹰眼底憎恨横生,口中忽然喝道:「天道,你听到了吗?!」 一道雷轰然噼下,李隆基的动作顿住了,他抬着脚,有些不可置信地端详了一下自己的手掌,然后慢慢放下了脚,抬头环视了一圈其他人。 他张了张嘴,还未出声,眼眶已经湿润了,他快走了几步到上官婉儿面前,还未适应人身的李隆基双腿一软差点跪下去,幸好上官婉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上官大人对不起,」他嘆息着道,「我没能拦住他,也没能护住您母亲。」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别想了,都过去了。」 李隆基站直了,回头看着李令月,「姑姑,对不起……」 「不用跟我道歉,道歉也没什么用,」李令月擦掉了李隆基的眼泪,平视着他道,「好好做皇帝,爱民如子,重用忠臣,创造出大唐盛世,别走那个傢伙的老路,就算是对得起我们了。」 李隆基愣了一下,用力地点了点头。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上官婉儿将诏书写好交给了李隆基,放手的一瞬间,她压低声音道:「你别忘了当初的承诺,若是敢伤害太平,我就让你再死一遍。」 李隆基深深凝视着她,半晌开口道:「那个蠢材总是看不起女人,却在大难临头的时候,将所有的罪名让女人承担,我看不起这种毫无担当,也没有心胸的小人,也不会走他的蠢路,您尽管放心。」 上官婉儿笑了笑,将兜帽重新戴上,趁着夜色走出了宫门。 李隆基目送着她的背影,慢慢握紧了手上的诏书。 「殿下,」一个宫侍提着灯走到他身后,低声道,「您该就寝了。」 李隆基点了点头,转身欲走时,却又停住了脚步,「你叫什么来着?」 宫侍低着头,「奴才高全。」 李隆基沉吟片刻,道:「从今儿起,你就叫高力士,跟在本殿身边伺候吧。」 宫侍惊喜非常,连忙跪下谢恩。 上官婉儿病势凶险,结束这边的一切事务后,便假借死讯,带着郑月的骨灰回南疆医治,但李令月事情还未了结,还得在洛阳待一段时间。 在回南疆的前一天,上官婉儿突发奇想,觉得自己身为大唐重臣,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就跟着大唐公主走了,三媒六聘还是不能少的,于是她写了一封书信请求李令月下聘书,第二天夜里,上官婉儿上车打算回南疆的时候,一个扎着沖天辫的孩子登登跑到了她面前,将一封书信交给了她。 「太平公主府来的。」 上官婉儿惊奇地挑了挑眉,深觉李令月此举有诈,她坐在车上,将那封书信拿在手上端详许久,最后犹豫着拆开了。 等她看清里头的内容,上官婉儿沉默了。 过了半晌,上官婉儿掀开车帘,命令道:「回去。」 「怎么了?」 上官婉儿想了想,道:「有点私事得处理一下,明日再走。」 在冯小宝冷酷的视线射过来时,上官婉儿跳下了马车,边跑边喊:「明日一定!」 冯小宝心头一万句话汹涌滚过,最终却只蹦出一句话。 「给我把兜帽带上,等会儿别人认出你了!」 上官婉儿回头笑了一下,抬手把兜帽盖在了脑袋上。 李令月在桌边伸了一个懒腰,转身往床走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她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上官婉儿,惊奇道:「你怎么回来了?」 上官婉儿将手里的那一叠书信举到李令月鼻子前,心平气和问道:「这是什么?」 李令月看了一眼上官婉儿的脸色,又瞥了一眼那一叠书信,犹豫着道:「不是你让我写的聘书吗?」 上官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念念上头的字。」 「《大唐故婕妤上官氏铭》,」李令月一脸无辜道,「我写得不对吗?」 上官婉儿默默扶额,问道:「谁教你这样写的?」 「太傅啊,」李令月狡黠地眨了眨眼,笑道,「我问太傅要怎么写聘书,他问我要给谁写,我说给上官婉儿写。」 第190页 上官婉儿想起那一位在学宫里兢兢业业一辈子,拄着拐杖颤巍巍的太傅先生,眼睛慢慢闭了一下,「然后呢?」 「太傅可激动了,望着我的视线特别的炙热和欣慰,」李令月挑着眉毛似笑非笑道,「他都七十了,还是倚马可待,下笔飞速,不过一炷香时间他便写好了,嘱咐让我把这封信烧给你。」 上官婉儿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她道:「答应我,以后分清楚墓志铭和婚聘书好吗?」 李令月伸手抓住了那叠信纸的另一端,抬眼笑道:「要不你别走了,今夜外头下雨,路不好走。」 上官婉儿看了一眼窗外月光明亮的夜色,暗自感嘆了一下李令月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随后开口接道:「是啊,外头雨太大了,还请公主收留我一个晚上。」 李令月满意地笑了笑,让开身子,在上官婉儿进来的一剎那抬手拥住了她。 「我爱你。」 上官婉儿在她耳边轻笑一声,回抱住了她,清澈的声音随着空气的震动钻入了她的耳中。 「我也爱你。」 她们倒在了床榻上,那一叠书信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太傅写完之后,我又添了几句,你知道是哪几句吗?」 上官婉儿没说话,转身吻住了李令月。 李令月也不执着上官婉儿的答案,闭着眼抬起头用力回应着她的吻。 最后一张信纸缓缓落在了她们的脚边,上面写着两行簪花小字。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 「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前世,李令月写下这篇墓志铭时,仅仅只是在怀念自己的挚友知己。 但这一世,物是人非之间,她落笔时却又有了新的体会。 也许几十年后,她们都将归于尘土,身前身后的事情被后人写于史书之上,成为某个人吟诵读书声之中,几抹浅淡如水的背影。 但她还是衷心地希望,在千年万年之后,依然还能有人记得她的母亲,她的兄弟,她的朋友,她的婉儿。 还有她们这一段不可为人知的爱恋。 -------------------- 作者有话要说: 天啊,这个故事写到这里总算告一段落了。 可能会有番外(也可能没有),所以不必特意等。 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读者,谢谢你们。 还要谢谢给我灌营养液的小可爱,天啊,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营养液,谢谢! 仅以本书表达我对唐朝亡故之人的怀念之情。 本作全作抛砖引玉,我等待着更多婉平佳作的出现(你们有没有推荐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