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我一下，马上暴富[快穿]》 第1页 [无cp向] 《点我一下，马上暴富[]》作者：甜椒冰茶【完结】 文案： 「《点击暴富》，你是一本滞销书。连自己都卖不出去，还想帮人暴富？」 沈玦：0-0 沈玦：「作为一本致富书，我能砍价，懂理财，会讲寓言故事，还能鑑定假名牌。点我一下，马上暴富。真的不点吗？」 上岗后的沈玦：……不如不点。 小主播虚荣被骗，大少爷败家破产，造梦师失业开摆……别说点击暴富，身心健康都成问题。 可是书本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小沈老师不气不馁，因材施教，兢兢业业在线带崽。 他帮小主播认清自我，把小吃摊打造成最温暖的深夜食堂；他教大少爷脚踏实地，创立享誉全球的快时尚品牌；他为造梦师点燃勇气，助她把梦境驿站开遍星海各处…… 众人：谢谢你，让我明白人生的意义。 沈·认真工作·玦：……？？？ 本文又名《致富和他的倒霉宿主们》 ——————世界简介—————— 好吃不贵，小食堂人间烟火 √ 志异传奇，纨绔少年成长史 √ 一个神奇的科幻故事 √ 完结篇：我的书店通位面 √ 【食用指南】 *主角前期较弱，和宿主共成长 *金手指不太粗，合理致富 *各种中二，各种屠少年少女 内容标籤： 穿越时空励志人生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玦 ┃ 配角：各位宿主们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致富系统和他的败家崽子们 立意：金钱并非万能，梦想与爱无价 世界一：大都市里小食堂 第1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1） 【《点击暴富》，你还不死心？】 废弃已久的旧仓房积满了灰尘，杳无人迹。虚空之中，却响起一个无处不闻、无所不在的声音。 「我已经等了十八年，不介意再等十八年。」 「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帮助别人一夜暴富。完成愿望前，我不会死心。」 水泥地面上灰尘轻卷，气流吹拂，掀动货架一角搁着的一本花哨册子。书页一呼一吸地起伏，好像正在说话似的。 平日保管不当，书册纸张发脆泛黄，老化明显。留给这本书的时间，不多了。 十八年前全民创业热，《点击暴富》在那时赶着潮流出生。可他的名字有点儿荒唐，内容也不太走心，很快就成了一本滞销书。下架以后，他被送到旧书摊，又辗转进入废品市场，最后大部分副本都被送进了焚化炉。 这间旧仓库里的《点击暴富》，是他最后一个拷贝副本。 虚空中的声音嘆了一口气，有几分惋惜。 【蠢货，蠢货。】 【你是一件由木浆、油墨、白乳胶拼凑起来的死物，不入三界轮回，不在五行之中。】 【闲置了十八年，怎么反倒学起人类贪嗔痴来了？】 书页一抖，自豪道：「我从书里读到，学习使人进步，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我是书，自然要不断提升自己，更上一层楼。」 【……不开窍的木头！】 虚空中的声音被他尬住，无奈斥骂了一声。 【罢了。你心志坚定，也算难得，我给你一次机会。】 【世人庸碌，为利而来，为利而往，陷于泥沼不自知，误入歧途也不知回头。】 【若想证明自己的价值，你就去帮助他们，脱贫致富吧。】 灰霾的仓库里，凭空闪现出一幅画面。 一个坐在电脑前的秀气男生，开着几个群聊窗口，一会儿在群里打字聊天，一会儿拿着手机，忙乱地操作着什么。 他所在的公寓房间被精心装修过，家具一色奶白，还有一个挂着蕾丝帘子的大飘窗，住着肯定很舒服惬意。但他无心享受，顶着满头汗，一个劲儿摁计算器。 ……一百八十九、三百五十六、一千两百八、两千五百六、一万两千……怎么花了那么多！？ ……客服，你回消息呀，说好的红包和套餐呢！你们不会是骗子吧，我、我很相信你们…… ……餵？喂喂？为什么挂我电话？喂！！！ ……有没有人，可以帮帮我…… …… 目标的心声流淌出来，如有实质，照亮灰败的旧仓库。 一道白光闪过，货架旁多了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他大约十八岁年纪，气质寡淡，眉目疏离，穿一套同色系的运动服，过时中隐约透出一丝潮流。 【倒也像个人。】 虚空发出赞许的声音。 【还需要一个名字……我想想。】 【叫你沈玦，如何？】 【沈万三的沈，讨一个暴富彩头。半环曰玦，因为你……有点儿缺心眼。】 沈玦听到这名字，心中一亮，只觉今日此时，自己终于真正活着。 「……我是沈玦。」 他把手放在心口，回应时空另一端的呼唤：「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灰色的翻搅成一团旋涡，把他卷了进去。 * 回过神后，沈玦已站在一套精心装修过的高层公寓里。 闻名不如见面，投屏不如线下。一步走入公寓主人的精緻生活，沈玦只觉处处都是金钱的闪耀光芒。 第2页 他眯起眼睛，一瞥之下，无数个价签凭空出现。 床头的小夜灯，五百。 床上的毛绒公仔，三千。 奶白色实木工艺梳妆檯，两万。 梳妆檯上摆开几十只瓶瓶罐罐和两架化妆品……合计十万以上。 微风拂开窗帘一角，沿江景观大道绿树如茵，赏心悦目。 沈玦眼中，看到的却是—— 租金：一万五千元/月，押三付三。 资产评估初步完成，沈玦把目光投向沙发一角。 一个清秀好看的男孩子，咬着唇红着眼，埋头专心打字，完全没留意到沈玦的出现。 他的头顶，飘荡着一个血红色的窗口。 林柚：总负债，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三十二！ ……把公寓里的东西全卖二手，也清不了债务！ 沈玦大为震撼。 来的路上，他调过资料，知道宿主林柚是个爱慕虚荣、一心打造金丝雀人设的糊咖主播。但他确实没想到，宿主欠款近五十万，竟敢心安理得，入住月租金万元以上的豪华景观公寓。 真可谓是，人有多大胆，地破多大产。林柚啊林柚，你怎么可能不穷呢？ 沈玦嘆了口气，刚想出声问好，却见林柚埋头专心操作手机，头顶的负债窗口里红字蠢蠢欲动，再次出现了上涨的势头—— 沈玦一个箭步上前，想拿走林柚的手机，阻止他再转帐。 「别付钱！——」 林柚一惊，手指停止动作，页面卡在了密码输入。 公寓一直是他自己一个人住，没有室友，谁在说话？ 仓皇抬眼，他见到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古怪少年向自己扑来。林柚本能躲闪，但身后就是沙发角落，没有躲避的空间。少年想抓他手腕，身体却在和他接触的那一瞬变得透明。林柚觉得那少年就好像一桶冰水，噼头盖脸打了他半身。 少年扑了个空，有点尴尬地挠头，站直身体，沖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林柚却只觉得害怕。光天化日，屋子里怎么连阿飘都跑出来了？ 先是被骗，然后撞鬼。要不要这么倒霉啊…… 「你不要过来啊！……」 他紧抓着手机，一点点往沙发角落里缩。 沈玦却挺高兴的。林柚停下动作，他头顶血红的负债数字也停止了跳动。转帐没有成功，打断得正是时候。 他友好地和林柚打招呼：「你好，林柚。我不是鬼，我是你的财富助手，也就是网络小说里，经常会写到的系统。我来这里，是为了帮你脱贫致富。」 「我知道你平时的消费习惯不好，没有理财头脑，直播也火不起来。你想红，想赚大钱，所以才上了骗子的当，为了买粉换流量返利，把自己所有的信用卡和贷款帐户都刷爆了。但是没关系，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沈玦认真记住了林柚所有的资料，这会儿献宝似的，不筛选不修饰，一股脑儿全复述了出来。 他真诚地说：「我会帮你赚到第一个一百万，改变你的人生。」 林柚被他说得很是尴尬，脸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埋进沙发里做鸵鸟。 他可不记得，网络小说里的系统有这么不留情面，上来就揭人短。 还说什么赚到一百万改变人生……一个两个的，都觉得他看上去好哄是吗！？ 「……我是被骗了，但那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没有关系吧。」林柚逃也似地避开沈玦的视线，低声道，「况且，我已经报警了……」 他的手机上开着一个聊天窗口，一个警察头像的帐号正在气急败坏地往外弹消息，催命符一样。如果不是沈玦横插一槓子，恐怕他现在还在和人家谈笑风生呢。 沈玦瞥到林柚的手机屏幕，心头一紧，知道林柚是遇上连环骗局了。 蛰居在旧仓库的时候，沈玦一直滞销，身边的书本换了无数批。因祸得福，无处可去的沈玦不能行万里路，却和邻居们学了许多三界小知识。 法制时报专门给他们做过一期诈骗专案讲座，从讲座的案例里，沈玦知道，被骗去大笔资产的苦主在情绪崩溃时，往往会很容易相信骗子假扮的好心人或是公职人员，再次落入陷阱。这种时候，如果有人能陪伴苦主，平复他们的情绪，阻止他们陷入自责、自卑的怪圈，就是对他们最好的保护。 沈玦拿余光一刻不松地盯着那台和骗子连线的手机，依照法制时报的教诲安抚林柚：「被骗的事，不是你的错。你是受害者，不要责怪自己。」 林柚听到这话，忽然一怔。 他没怎么听过这样的话。他脑子不算太灵光，读书的时候怎么努力也念不好，没少被老师揪着骂。进了演艺学校，好不容易有几个跑龙套的机会，因为不会来事儿，很快也做不下去了。现在靠直播带货餬口，人气总也上不去，工作室的人也不爱搭理他。 做什么都做错，他早都习惯了。但能听到有人叫他别怪自己，感觉真挺好的。 就好像被一条又软又暖的小毛毯裹住了一样。 其实吧，他笨，他自己也清楚。从发现被骗起，林柚就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 明知道网上的买粉买流量返利都不靠谱，怎么就手软点进去了？ 明明只想买个最小的套餐包试一试，为什么好像中了蛊一样，越买越大，最后把信用卡都给刷爆了？ 第3页 客服群里那些主播的吹捧，现在想来，也都是很明显的托，联手在忽悠他。 这么愚蠢的骗局也会掉进去，不该怪他自己又贪又蠢吗？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算帐，越算越想哭，只觉得以后一辈子都要面对还不清的债务，还不如从窗台跳下去。 反正他那么笨，干什么都不行，死了也不会有人觉得可惜的。 但沈玦却说，这不是他的错，不要怪自己。这是真的吗？ 沈玦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惑，耐心解释道：「骗子是一整个职业团伙，他们会先通过不法渠道拿到目标的资料，根据目标的背景制定相应的话术策略，并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打压目标，测试目标的服从性，一点点控制目标，并最终达到行骗的目的。」 「他们在暗，受害者在明。他们有备而来，受害者两手空空。被骗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这些骗子做错了事，应该被绳之以法。」 「这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沈玦拍拍袖子，盘腿在沙发跟前坐下，把自己的视线拉到和林柚一个水平高度。 林柚有点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要讲故事？他又不是小孩子，听完道理，还需要听一个生动的故事来加深记忆…… 沈玦却不那么想。因为《点击暴富》这本书的写法，就是这样的。 一个经营论点的提出，必须配合一到两个具体案例的说明，以增加论点的可信度，并提供给读者可参考的实践案例。 他也想用故事转移一下林柚的注意力，不要让他再陷在自怜自伤的情绪里。 他认真地讲故事：「有一天，赵先生去市里最好的百货商店，想挑选一只果盘……」 赵先生？百货商店？果盘……？这种微妙的古早感，是怎么回事？…… 林柚看着一本正经的沈玦，忽然觉得这位致富助手，好像有点不着调。 作者有话说： -----现言预收：《星星向我》----- 【人间清醒事业粉x理想远大不塌房】 李斯特是许欣心的偶像。 他糊穿地心，她不离不弃。 他戴机器猫头套，上一天几百块的拼盘商演，她在台下举灯牌。 他遭人诬陷，黑料满天飞，她搜集证据写长文，为他洗清名誉。 他创作遇瓶颈，她陪他走出自我怀疑，走上新的舞台。 她勤勤恳恳，追着李斯特跑了三个月，换来了偶像的真心告白。 许欣心：…… 许欣心：我打车跑。 — 后来，李斯特凭一首《写给星星的情书》，转型大爆。 新晋顶流有个白月光的事情，很快传开。 「我不是爱豆了。现在，准我追你了吗？」 — 前小编辑后媒体人x前小糊豆后音乐人，相识于微，双向成就 ---------to be continued--------- 第2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2） * 有一天，赵先生去市里最好的百货商店，想挑选一只果盘。售货员热情地为他推荐了一只金丝珐瑯瓷果盘，赵先生非常喜欢，痛快地付款买下。售货员见赵先生喜欢这只果盘，趁势又向他推荐了和果盘相配的一整套桌布和餐具。接下来，赵先生买走了一张餐桌、一套餐边柜、一幅挂画，还有一个水晶吊灯。最后，赵先生认为家中的房子太小，与水晶吊灯并不相配，于是根据售货员的推荐，选购了一套崭新的楼盘。 从一个果盘开始，最终推销出了一套房子，这就是从易往难，循序渐进的道理。 如果你是商家，记得引导客户、帮助客户、尽可能为客户做出选择，不要让客户多费心思。 如果你是消费者，切记，不要学赵先生。 赵先生有钱，你有吗？ ——《点击暴富》第53章 ，从果盘到楼盘 * 听完故事，林柚的情绪也平复下来了。稍一冷静思考，他很快意识到，刚才通过微信和自己联繫的「警察」大有问题。 真正的警察，怎么可能会通过微信办案呢？还听他诉苦，教训他、又热心地说要帮他忙……公职人员都很忙，哪有空和受害人网上聊天。 简直错漏百出，全都是破绽。 也就是他头脑发热，才会点进去那种来路不明的app，还听信对方的鬼话，差一点就想让对方帮助自己锁卡…… 要不是沈玦突然到来，出声打断自己，他可能还会被骗走更多的钱。 想到这里，林柚对沈玦的感激又多了几分。 虽然沈玦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说的故事老套到掉牙，作为一个系统，也没什么厉害的超能力…… 但林柚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开始信任他了。 说不定，这个沈玦，真的就是上天送给他的机缘呢？ 两相比较，当然听沈玦的。林柚果断拉黑假警察，眼巴巴地望着沈玦道：「我照你说的，把骗子拉进黑名单了。沈玦，你刚才说你是来帮我赚钱的，是真的吗！？我、我想红！我真的很想红啊！你……你既然是致富系统，能让我变得受欢迎然后赚大钱吗？」 沈玦：「……」 他是致富系统，又不是走红系统。 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让林柚看看自己头顶的负债窗口，那是真的红。 看了眼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沈玦定定神道：「我建议，你先去最近的派出所报警。你的帐户余额不多，骗子主要使用的是你的信用帐户额度。尽早报警，和银行妥善沟通，争取延长还款分期，减轻当前的经济压力，是你现在的第一要务。」 第4页 林柚：「……」 碰了个软钉子，又收穫一顿没有感情的行动指南，林柚有点挂不住脸。他没好意思再看沈玦，自己点点头，起来洗了把脸，找了套低调的衣服，戴上口罩出门。 一路上，林柚都埋着脑袋，疑神疑鬼的，怕被人撞到。沈玦倒是看什么都新鲜，他知道这十八年间，社会飞速发展，大家的生活也越来越好。从前在仓库里只能听别的书讲故事，今天能够亲眼见证，当然要好好看个够。 沈玦：「包子卖三块了！通货膨胀至少三倍了吧？」 林柚：「……？？？三倍？你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沈玦：「那么多人排队等奶茶吗？我也想试试。林柚，报完警我们去排奶茶吧。」 林柚：「……我是可以买，可你真的喝得到吗？……」 沈玦：「林柚，你看这幢公寓。三层最左边那间租金特别便宜，肯定是凶宅。」 林柚：「……！？？」 几次三番以后，林柚停下脚步，决定和沈玦打个商量，逛街的事情，稍后再议。 「系统……小哥哥。你不是说，报警是现在的第一要务吗？我们先去派出所，你有什么想看的想吃的，我们一会儿再说……」 他想着要把话说清楚，就忘掉了沈玦根本「不存在」这个事实。于是，路人的眼中，就只看到林柚戏剧化地挥舞着双手，对着空气说话。 林柚皮肤很白，身形比例也不错，虽然不够演艺圈的美人标准，但把他随便丢在大街上，还是相当有竞争力的。他站在路中间自言自语，就有人以为他在做街头即兴表演，等林柚反应过来的时候，半条街上的人都已在对他行注目礼，还有人掏出手机，对着他拍了起来。 林柚大窘，掉头就想走。 还没迈出两步，他就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肩膀。 「柚宝，你跟这儿干什么呢？……该不是，想靠街头卖艺赚外快？不错啊这点子，怎么不带哥一起呢？」 这人嘲笑完林柚，觉得自己的俏皮话挺机灵，自顾自大笑起来。 不速之客叫薛凯，是林柚的同事，和他是同一个工作室的。他比林柚高，外表更硬朗些，凹的是霸道男友的人设。镜头前开了滤镜挺能说情话的，有一批相对忠实固定的粉丝，下了镜是痞子一个，专喜欢挤兑没脾气的林柚。 林柚怕他，一方面是因为口舌笨拙，怼不过薛凯，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薛凯经济条件不错，各方面都压他一头。林柚的金丝雀人设是透支未来堆出来的，工作室的人都知道，没少拿这事儿和他开玩笑。在比自己有钱比自己强的人面前，林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也不奇怪。 除了薛凯以外，工作室其他几个同事也都租住在附近。遭遇诈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林柚戴了口罩出门，路上也走得飞快，就是不想在去派出所的路上遇到熟人。谁知怕什么来什么，他一时疏忽在路上和沈玦说话，反而招来了最难应付的薛凯。 林柚不想和他起冲突，好脾气地解释道：「薛凯，你误会了，我今天有正事要办……」 薛凯觉得他在糊弄自己，不依不挠：「行啊，就你有事儿，就你最忙。干啥呢好几天了，怎么叫你都叫不出来。发达了，瞧不上哥们儿了？」 林柚脸一白，着慌道：「我真的有事……」 薛凯打开手机，看了看道：「今天晚上十点，太阳湾酒吧，我攒了个局子，请到星速娱乐的张总监。他最喜欢你这种，懂点事，知道吗？张总监一高兴，说不定现场就送你个试镜的机会……可别说哥不记着你。」 林柚愣了一下。他是有点笨，但不是傻子，薛凯的意思，他十成十地听懂了。 圈子里这样的事情，他听说过。资源交换嘛，挺正常的。他一直在找试戏的机会，好像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但不知为什么，真听到薛凯向他发出邀请的时候，他却退缩了。 薛凯瞧着林柚，嗤笑了一声：「你干嘛啊？一脸怨妇样。说句好，再和哥说句谢谢，很难吗？」 林柚也想说个「好」，但他张了张嘴，就是发不出声音。 沈玦没太听懂他们说的话，比起潜台词满满的来回拉锯，他明显对薛凯本人比较感兴趣。这会儿林柚不说话了，他才挺有礼貌地插话进来：「林柚，你这位朋友……」 林柚如蒙大赦，向沈玦投去求救的目光。 沈玦沉吟道：「我不太明白……但是，他是不是被人骗了？」 林柚的脑袋都懵住了。沈玦没有接到他的梗，或者不愿意帮他，那都很正常。但……他也不能说薛凯被人骗了吧？薛凯性格外向，和人处关系的本事比自己强太多了，他说攒了局，那就是真攒了，不太可能是假的。 沈玦也很困惑。他指给林柚看：「你朋友的外套，标牌是阿玛尼的，理论市价在七千以上。但实际上，那是轻纺城工厂制作的仿品，而在仿品中，这种做工，甚至都算不上是a货……实际价格不到八百，成本更低，不超过一百块。」 「他戴的手錶，和市价八万以上的百达翡丽古典系列很像，几乎乱真。可是很遗憾，那也是假的。整套材料加在一起，成本不过两三百块。」 「卡地亚的白金戒指吗？也不是真品。红宝石的切工和光泽都错了，他应该去专柜验一次货。」 第5页 …… 林柚的嘴张成一个「o」形，整个人一动不动，死死钉在原地。 薛凯全身上下的奢侈品，全部都是假货！？ 他不是在做梦吧…… 「他一定被骗得很惨。」沈玦轻轻嘆了口气，「林柚，你知道被骗的感觉。……要不要告诉他真相？」 林柚紧盯着沈玦，眼中盛满了惊奇和敬佩。 这一刻，他终于彻彻底底相信，沈玦就是他命中注定的暴富之神！ 这是什么样的能力啊？扫上一眼，就能判断出商品的真伪、质地、价格和真实成本。 利用这个能力去做生意，简直就是开了上帝之眼，包赚不亏啊！？ 另一边的薛凯早已不耐烦了。他搞不明白林柚在墨迹什么，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有什么可犹豫的？ 他催促林柚：「发什么呆，给我个准话！林柚，我警告你，你别这个时候突然装纯啊。你想红，我还不知道吗？」 林柚转过头，看向薛凯。 他没有沈玦的眼睛，看不出薛凯一身的山寨货标籤。但没关系，他心里给薛凯挂上的奢侈品标籤，已经彻底拔除不见了。 是他自己先给每个人挂上价格的标籤，把自己放到比较平价的位置上的。 可是，谁又比谁更便宜呢？ 沈玦说的对，他和薛凯，他们都被骗了。 林柚胸中，燃起了一蓬小小的火苗。微弱又飘摇，风一吹就倒，却足够给他直视薛凯的勇气。 他抬起头，看着薛凯的眼睛，坚定道：「薛凯，谢谢你。可是，我不会去的。」 「你弄错了，我没你想的那么便宜……你不能给我定价，没人能给我定价。」 说完想说的话，林柚把薛凯撂在原地，径直向前走去。他的嵴背挺直，步子越走越快。 走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什么，伸手摘掉了脸上的口罩。 拐过一道弯，前面就是派出所。 作者有话说： 作者是土狗，奢侈品信息均来自于网络冲浪~ 第3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3） 踏进派出所以前，林柚还有点不好意思，也害怕被人笑话。实际上呢，没有人用有色眼镜看他，报案流程简单又明确，警察还安慰林柚，说他来得够快，定位到骗子，说不定还有追回损失的可能。 还真的像沈玦说的那样，没人责怪他。每个人都只是在单纯地担心他，尽心尽力地想帮助他。 林柚的眼眶又有点湿了。虽说最近他的运气一直不太好，但人间始终有真情。 袖手旁观的沈玦看得分明，林柚刚一进门，就有两个小姑娘探头探脑偷眼瞧他。做笔录的时候，林柚复述自己被骗的经历，眼圈一红，民警不忍心说重话，立马改口安慰他。走的时候，接待他的辅警还专门起身，送他到门口，保证一有消息就打他电话。 无意间的一举一动都惹人怜爱，这绝对是一种天赋。 走出派出所，金灿灿的阳光洒在阶前，林柚浑身沐浴在温暖中，有如重获新生。他展眉，向沉默的沈玦示好：「……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案也报了，买奶茶吗？我记得你想排队买奶茶。」 不说话的沈玦没想什么，他只是在默默给林柚重新估值。奶茶什么的，已经被挤到待办事项后排去了。 从刚才的氛围中，沈玦敏锐察觉到，林柚的眼泪，也许会是他本人的一件独家利器。 林柚如果能豁出去，在直播间表演掉眼泪的话……说不定会红？ 不过，目前的观察样本量太小了，沈玦也无法得出精确客观的判断。 他是一个有信用的致富系统，不能给宿主推荐前景不明确的致富机会。 他给出一个回报率更加理想、收效更快的提案：「林柚，我在想……你办了十二张信用卡，又开通了易付和花仟这两个功能类似的消费信贷产品，是否有特别的原因？如果没有什么特别情况，也许我们应该先去银行，处理信用卡被骗刷的问题。」 奶茶一样甜蜜的笑容逐渐僵硬，冻在了林柚脸上。 他开了十二张信用卡，每开一张，都有特别的原因。比如说，兑换里程数；比如说，海淘双币卡；又比如说，限定版卡面…… 藉口取之不尽，背后真正的缘由，其实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就是个沉迷超前消费、没有理财头脑的笨蛋。 可即使是笨蛋，老是被人猛戳痛处，也是会不舒服的。 沈玦显然没有察觉到他的难堪，他继续信用卡的话题：「拿上你的报警回执单，和他们交涉，争取最长的分期还款可能，尽量降低你每个月的还款支出。另外，你还需要註销原卡片，申请一张新卡，重新设置密码，避免骗子再盗刷你的卡。」 林柚像个瘪掉的气球一样点点头，忘掉奶茶，灰心地听了沈玦的话。他去本区的八大行打了一遍卡，把安全信息都刷新了。回到公寓，林柚感觉自己就像被卡车碾过一样，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 他躺在床上刷手机，盯着屏幕上的转圈圈小狗傻乐。不期然间，他却瞥见沈玦眼神闪亮，锚定了自己梳妆檯上的化妆品。 不好的预感爬上林柚的嵴背。沈玦现在的眼神，和他给薛凯估值时几乎一模一样。 林柚坐起来，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不能卖。」 第6页 「……再说，它们也不值钱。」他迟疑了一下，心虚地补了一句。 沈玦见他起来，详细解释道：「林柚，虽然我们申请了最长的分期期限，但事实是，每个月仍需要还两万以上。第一期还款日是下周三，留给我们调度资金的时间不算多。过往的案例中，骗子能被抓到的概率很小，我们得基于最坏的情况来考虑问题。」 时已黄昏，从飘窗看出去，能瞧见江对岸的晚霞。 「另一个严峻的问题是，下个月你要付房租了。一万五租金一个月，一季度付一次，就是四万五千。」 「……你真的没有钱了。」 林柚愣愣地听他说完，抱着脑袋，发出一声悲鸣。 他碰一下把自己摔在柔软的床垫里，翻了个身，把脸埋起来。 他想逃避现实，沈玦却不放过他，继续道：「资金流面临危机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是砍掉潜在的、尚未发生的大额开支，尽量聚拢手中的现金流，给自己争取腾转挪移的空间。」 「……所以。」沈玦顿了顿，给出了脚踏实地的方案，「抓紧时间办理退租，换一间租金低廉的公寓，出清掉手头上的闲置物品，你的生活会有保证得多。」 林柚鸵鸟一样，把自己扎在床铺里，默不作声。沈玦喊了他几声，都没得到反应，这才回过了几分劲儿来。 宿主可能是跑东跑西，奔波一天，累了吧。 人和书不一样，要吃饭，要睡觉，也很容易疲倦，他确实不应该逼得太紧。 作为系统，也要学会尊重宿主本人的意志。这样想着，沈玦就没再说话。 过了一阵子，林柚的手机闹铃响起，打破了寂静。 这是林柚定给自己的开播提醒闹钟，每晚八点雷打不动响起，提醒林柚起来准备上播。 林柚掀掉枕头，啪一下坐起来，按掉了闹钟。 房间里空无一人，沈玦不见了。林柚茫然四顾，揉了揉眼，空旷的房间没有任何变化，仍是冷冷清清。 林柚张口结舌，忽然就慌了。 该不会……从下午开始，他一直都是在做梦吧？ 就是说，哪里可能会有什么致富系统！？说不定都是他被骗傻了，才自己编出这种幻想来让自己好过一点。 还以为得救了，这下子，该怎么办才好…… 但那些翔实可靠的建议，音犹在耳，又是那么真实，不像是他自己能幻想出来的。 他从床上跳下去，趿拉着拖鞋跑去外边，没有看见一个人影。拉开落地窗帘，阳台里也是空荡荡的。 「系统小哥哥？……」 「沈玦？……」 他转着圈，喊了几声系统的名字。一回身，穿着运动服的清秀少年陡然出现在房间里。 林柚一颗吊起的心，终于轻轻放下：「你跑哪里去了？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沈玦：「？」 沈玦：「作为系统，我想我不应该打扰宿主的休息。所以我尝试了一种办法，可以待在你的意识深处，这样平时不会干扰到你。你需要帮助时喊我，我就能听见。」 「我第一次当系统，有哪里做的不对，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这一刻，林柚眼中的沈玦好像被镀上了一层金闪闪的圣光。 他忽然觉得，为那些善意的建议感到烦躁的自己，实在是太幼稚了。 小小的不快，至此烟消云散，不必再提。时间已近八点半，林柚和沈玦又聊了几句，直奔梳妆檯。和镜子里的自己对看一眼，林柚爆出一声惨叫。 「这是谁啊！丑死我了！——」 沈玦探头过来，看了一眼。镜子中映出一张神情委顿的脸，脸上没什么血色，眼睛倒是红红的，眼皮也有点发肿。 确实是无精打采，沾染了一些疲态。但林柚本身底子不错，不上浓妆时气质澄澈，绝对和丑这个字搭不上边。 沈玦真诚地道：「挺好的啊。」 这张惨澹的委屈脸，下午在派出所吸引了一片同情的目光，效果拔群。 从沈玦的角度来看，林柚应该正视自己的长板，拼命放大自己的个人特色，才有可能在直播圈的红海里卷出一片新天地。 林柚拧着自己的脸皮，试图摆事实讲道理：「我这个状态，上妆会浮粉。眼睛那么肿，不是很像被打过的猪头吗？滑稽死了。大家来看我直播，是图个高兴，我整个人都是晦气，还怎么让人高兴呢……」 ……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说出来让我们高兴高兴？ 鬼使神差地，一句天音飘过林柚的脑海。 不会吧，不会吧！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一定是被系统传染了不着调…… 心有灵犀地，下一秒他果然听到沈玦展开了战术：「想让粉丝高兴的话，也许你可以直播自己被连环诈骗的经历。」 「在派出所，我认真阅读了警方的宣传材料。现在电信诈骗猖獗，几乎每个人都接到过骗子的电话……你播这个主题，肯定不缺和你有共鸣的人。」 「一天之内，连续被骗两次，这是专属于你、独一无二的差异化内容。」 …… 林柚哭笑不得。一直以来，他给自己的人设都是娇软金丝雀小少爷，突然开始直播被骗心路历程，岂不是自毁人设？ 但他也真的很难拒绝这个提案。 第7页 如果是他自己在刷视频，不巧看到一个连续被骗两次的倒霉蛋，恐怕也会多停留几秒钟的……某种意义上，这和他喜欢看小狗打圈圈也差不多。 林柚：「……可恶，我就信你一次！」 林柚：「就这一次！」 * 晚十点半，太阳湾酒吧。 薛凯找了个藉口，离席去洗手间，噼里啪啦地给林柚发消息。 【林柚你他妈差不多点儿，别给脸不要脸。还想继续做的话你就给我接电话！！！】 简讯叮一声送达，状态始终是未读，没人有空关心手机。 薛凯瞪着通话界面那十几通同样无人接听的拨出电话，气得头顶冒白烟。 反了天了，这林柚平时见他，就和耗子见了猫似的。今天突然这么拽，马路上当面槓他，还学会玩失踪那一套了？ 该不会，这傢伙真找着了什么大金主，腰板子硬了？ 薛凯烦躁不堪，对镜扯扯衣领，理好头发，一脚踢开洗手间的门，堆起笑容走了出去。 林柚滚蛋是他自己没福气，今晚他要把张总监哄高兴了，试镜就是他的，好赖不亏。 回到卡座时，薛凯发现气氛不太对。 他离开的这一会儿，张总监光速地左拥右抱上了，一边一个儿，还都是那种又白又软的，林柚的低配版本。 三个人欢声笑语，聊得正热乎。 薛凯坐到他们对面的位置，心一横，硬要加入话题：「聊什么呢，这么开心？带我一个呗。」 被灯光照得有点冒油的张总监眯缝着眼端详他，不咸不淡地呵呵笑了两声。 还是他旁边的小男孩比较懂事，赔着笑把手机塞给薛凯。 「哥，我们发现一个好玩的。你看这个人，他一天被骗了两次，真是傻透了。」 薛凯接过手机，只是一眼，就彻底绷不住了。 屏幕上那个对着镜头楚楚可怜的傢伙，可不就是林柚吗！？ 好啊，给他甩脸子，放所有人鸽子，跑这卖惨博人气来了！ 居然还在那儿假模假式地炖鸡汤：「谢谢大家的关心，我已经没事了。我知道自己笨，但我想，如果我能勇敢地说出来，说不定就能帮到某个和我一样，被骗子蒙蔽的人……」 他说得很动人，直播间的弹幕滚动得很疯狂。观看人数不断刷新，没一会就飙过了六位数。 …… 伴着「咯啦」一声脆响和两声造作的惊呼，薛凯终于回过了神。 水晶杯被他不留神砸在桌上，从杯底破开。琥珀色的酒液缓缓流淌，映射着灯光，像个摊开的流心蛋，俗气得要命。 第4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4） 同一时间，林柚的直播工作室开了锅。 「加班，今天都别回去了！买量控评刷花全套走起来，我必须在所有推荐页都看到林柚的物料！」 运营总监孙霏霏气势十足地站在窄小的办公室里，如临阵前，挥斥方遒，指点三军。 弓在电脑前的三五个运营小妹互看一眼，都是满脸的有苦难言。 林柚平时的数据惨澹，早就是心照不宣的半个弃子，谁能料到他要在今晚咸鱼翻身？ 他的「法制进行时」话题性太高，好些其他的社交媒体平台都在转发金句梗图，热度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在线观众数直逼百万，单看明面数据，已经打破了他们工作室创立以来的最高记录了！ 翻身都不足以形容这奇葩的展开……简直堪称咸鱼跃龙门！ 可是他们平时都不怎么关注林柚，手头上的物料储备不多，真的是很麻烦…… 哎，加班吧，还有什么办法呢。 …… #关于我连续被骗两次这件事，说出来让大家小心# 在工作室的极限操作下，晚间十一点，直播间的观看人数莽过了一百万。花朵炸弹火箭跑车纷纷砸向林柚，整个儿一大型投餵流浪猫猫现场。林柚哪见过这阵仗，给唬得手脚不知道往哪摆，讲话都打嗑巴。 但怜爱的节奏被带起来以后，无论林柚做什么，在观众眼里都是一个萌，连打嗑巴都有大批人觉得可爱。 【哈哈哈，笑死我了，你们看到了吗，小哥哥把麦弄反了，好呆好呆。】 【别害怕，我们不是盘丝洞的妖精，不吃人，不吃你。】 【小柚子，能再表演刚才一次那个吗？我要录屏。】 【我悟了，要我是骗子，可能也会把持不住，想把你骗走。】 …… 话题完全跑偏脱轨，歪到不太对的地方去了啊！ 林柚心不在焉地读了几条评论，和屏幕对面的观众水水地互动了一会儿，拼命向沈玦打眼色。 沈老师！救命啊！我该怎么做！才能控住场啊！ 沈玦一开始还以为他眼睛不舒服呢，幸好这回的处境不比面对薛凯那一次晦涩难懂，林柚快要掰扯不出来新话题这件事，还是很容易能够被发现的。但话筒正在收录，不能发声，沈玦抬手，以指代笔，在空气里写下一手工工整整的宋体系统字，亮给林柚看。 ——读评论。 林柚震惊了，原因倒不是因为他正在读评论而沈玦却还叫他读评论，不是因为沈玦竟能写一手印刷体书法，也不是因为沈玦作为一个系统，居然现在才解锁其他系统的基本技能…… 第8页 他点点自己的嘴巴，又把手放到耳朵边摇了摇。 你说话他们听不到，为什么要写字！？ 沈玦一愣，恍然大悟。 「我看到有一些评论，在分享自己被骗的经历。你可以把那些评论挑出来，和他们深入聊一聊。」 「骗术五花八门，套路也总在推陈出新。今天能躲过，明天也可能遇到新的陷阱。大家交换情报，互通有无，想必能帮助到更多的人。」 林柚福至心灵，开始认真地扫评论区。一看之下，他才发现好多人都在评论区分享了被骗以后的心路历程。林柚挑了一条写得比较长的，读给直播间的观众听，手上也不停，将其他相关的素材快速记录下来。 不看不知道，竟然有那么多人都有过被骗的经历。有和他一样贪小便宜反被骗的、有信了假警察的威逼恐吓的，有网恋遇到仙人跳的，还有落入网贷陷阱的…… 每个人的故事都不一样，可是那份沉痛自责的心情，却无比相似。 林柚也经历过愧疚到想要自杀的时刻，他太懂这种心情了。一边分享干货案例给大家，嘱咐大家留神小心的同时，他也真情实感地抒发了自己的感受，请大家不要过于自责。 「……不是只有完美的受害者才值得被同情。我们都不完美，难道因为我们不完美，我们就活该被伤害吗？」 「做错事、骗别人钱、触犯法律的是那些可恶的骗子，应该在愧疚中煎熬度日的是他们，不是我们。」 林柚的话坚定又真诚，深深地说进了许多人的心里，直播间的弹幕又爆了一波。 【小哥哥自己都这么倒霉了，还在考虑其他受害者的心情，我愿称他为感动全国好主播。】 【听到现在，感觉好过多了。被骗以后，家人都在说我，今天总算可以喘一口气。】 【没想到还讲了这么多干货，真的是走心做过功课的。甚至还有心理学方面的分析，我学到了，你们呢？】 【这比我们专业做宣讲的还生动了，希望以后也多多看到这种有意义的内容。】 …… 如果说刚开播时林柚还有营业的成分，现在他就是真的被触动了。 在取悦别人、赚取收入以外，他居然也可以为别人提供一些帮助，陪伴他们走过人生中的某一个困难时刻。这种情感上的付出和回馈带来的感动，比单纯的直播营业要有意义得多。 十二点半，在诸多依依不捨的道别声中下播后，林柚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上多了几十通未接来电。 大部分都是薛凯的，他直接忽略了。剩下几通来自一个陌生号码，换在以前，林柚肯定直接就会打回去。但现在他会先查一下电话号码，确认没有大问题，再打过去。 对面很快就接了，是个有些陌生的女声：「嗨，我是孙霏霏。林柚，怎么想到这个ea的，愿意分享下吗？」 孙霏霏是工作室的合伙人兼运营总监，平时总是雷厉风行，不假辞色。她只负责管理事务和头部主播，林柚这种咖位的，没机会接触到她。 林柚受宠若惊，他还以为自己又要被骗了呢。他老实地把想法说出来，换来孙霏霏一阵爽朗的大笑。两人聊了一会儿，孙霏霏约他明天去工作室一起吃午餐，林柚当然是满口答应，绝无犹疑。 按掉电话，林柚又蹦又跳，向沈玦抒发自己的狂喜。 「沈玦，你真是个天才！！！如果不是你……你知道吗，孙霏霏要亲自带我了！我要红了，我真的要红了！」 「这个直播的点子，大部分都是你想的。怎么办，我必须好好谢谢你……」 林柚挠挠头，他真想为沈玦做点什么。可是他能做什么呢？买礼物沈玦用不到，买奶茶他也喝不着…… 沈玦也替他高兴，但他确实不需要林柚做什么：「我是系统，这是我该做的。我的愿望，就是实现你的愿望。」 「你也太好了……」林柚泪光闪闪，拍胸口保证：「我一定好好配合你，早日还完卡债，努力赚钱！」 * 林柚睡了一个好觉，起来后稍微打点了一下自己，雀跃地去工作室上班。 走进办公间，他就被狠狠地震到了。平时堆满杂物、反光板、灯架的房间，现在被整理的干干净净。房间正中，摆上了一张不知哪来的长餐桌，堆满了香气诱人的食物，还有一只三层大蛋糕。 墙上挂着一幅彩旗，写着恭喜小柚子突破一百万播放量的祝贺语。 沈玦很欣慰：「林柚，他们准备了你的庆功宴！」 孙霏霏的行事作风从来都这样高调，这林柚曾经有所耳闻。她要捧的，不惜赌上一切资源往死里宠，她瞧不上的，不必自己动手，就有人替她一扫帚打飞到门缝里。 以前他都是门缝里的那个，突然被拱到聚光灯下，实在有点不太习惯。 林柚到场，午餐派对终于正式开始。工作室的同事争先恐后往他身边贴，好不热闹。 环视四周，沈玦却发现，少了一个比较面熟的人。 沈玦问林柚：「你看到薛凯了吗？」 听到薛凯的名字，林柚就有点按捺不住促狭的心思了：「他……应该不好意思来吧？」 虽然知道这样不太好，但一直欺负自己的人吃了瘪，林柚还是有点偷着乐的。 派对结束，午后近三点，薛凯终于出现。但工作室的所有人都在围着林柚转，他今天来，纯粹给自己添堵找不痛快。 第9页 「柚宝，我们准备定下午茶，你要什么？哦，我知道，柚子冻冻茶三分糖不加冰对吗？我给你点。」 「这些是合作的品牌方送过来的服装，小柚子你先挑吧，挑完我再去给他们。」 「林柚林柚，你来试试这个布景，品牌爸爸一眼就相中你了，追着我们要试妆照。」 「你们快着点儿，一会我要找林柚聊他的发展规划，给我留点时间。」 …… 薛凯冷哼了一声，自己拉了张椅子，翘起二郎腿坐下：「林柚，把架子上那条灰色领带给我拿过来。」 林柚的手正放在那条领带旁边，他一抖，差点就本能地听了薛凯的话。 下一秒，他突然醒觉过来。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不用再看薛凯的眼色了！ 林柚下巴一扬，对服装师道：「薛凯也要用那条领带，怎么办？」 「你……」薛凯一愣，声音骤然拔高，「好啊林柚，得势了？敢大声和我说话了？我要的东西，你也敢拿！？」 林柚昂起头，一鼓作气把以前憋在心里的话全都喊了出来：「这衣服又不是你家的！以前你使唤我帮你搬东西打杂，拿我的衣服配饰用，我只能忍着。以后呢，你想都别想！」 气氛剑拔弩张，服装师忙过来护住林柚，把他拉开。薛凯横一眼林柚，冷哼一声，掉头拍门出去了。 沈玦站在林柚身后，皱起了眉头。 他本以为，只有以孙霏霏为首的一干工作室同事心性不定，翻脸比翻书快。现在看来，宿主林柚也不能免俗。也许，人类的心境就是比较容易被环境干扰吧。 犹豫了一会儿，沈玦还是决定有话直说。 他喊了声眉眼飞扬的林柚：「林柚，你应该听说过和气生财的道理。你现在处于优势，没必要和薛凯起争执，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林柚正沉浸在一夜爆红的光环中，沈玦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没怎么进他心里去。 他随口嗯了一声，就当答应过了。 忙碌的拍摄中，一个下午很快过去。林柚换回常服，走出摄影棚，被前台小妹喊住。 「柚子……大大。有人找你。」 小妹犹豫了一会儿，小心道：「是个挺凶的阿姨，等你一下午了。可是你一直在工作，我不敢打扰你们……」 林柚面色一变，没等她说完，就向安全楼梯跑去。 楼上拐角处，叼着烟的薛凯听到脚步声，探头一看，正好瞧见一路向下狂奔的林柚。 第5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5） 直播工作室租了写字楼整个二层，上下都有别的公司，一楼的接待大厅则是所有公司共享的。 正值下班时间，一潮潮的上班族从电梯间里涌出来，每个人经过大厅，都要驻足停留一会儿。 两盆龟背竹夹着的黑色长沙发里，坐着一个矮小强壮的中年女人。她面前的茶几上，搁着一只堆满开心果壳的菸灰缸，一架三层高的保温饭盒。沙发与茶几的缝隙间，还挤着一个半人高的蓝色编织袋。 精緻的写字楼与她格格不入，但她本人浑然不觉，横握着手机，景点打卡似地拍写字楼大厅的照片。林柚的身影出现在取景框中，她立刻把手机收进兜里，起身迎向他。 沈玦认真解读中年女人的面容特徵，疑惑问林柚道：「她是你妈妈？……」 中年女人有一双强硬的三角眼，林柚的眼睛是柔和的椭圆形，从外表来看，她和林柚不像有血缘关系。沈玦拿到的资料里，只提到了林柚是单亲家庭出身，其他情况他一概不知，因此不敢确定。 林柚有些不安，轻声道：「……她怎么可能是我妈。」 要不是前台说来人等了一下午，他现在就想掉头回去。搞什么啊，不打一声招呼突然跑过来，还在接待厅里嗑了一桌的开心果壳，丢死人了。 一来一回间，中年女人已跑到他面前，亲昵地拉他去沙发那边坐。 林柚不着痕迹避开她的触碰，忸怩道：「张姨，您怎么来了？我妈出什么事了吗？」 被他称作张姨的女人心疼地打量他：「柚子，好久没见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我算明白了，难怪你妈妈要给你送吃的呢……你们现在上的班啊，都太辛苦了。公司就想着赚钱，一点都不知道疼惜你们……」 说话间，两个人走到了长沙发边。张姨旁若无人，在无数围观的视线下，气定神闲地将那个半人高的蓝色编织袋一把抬上了茶几，麻利地解起扎口绳：「给你装了好多东西，有菜有肉有米，还有调料包和米粉干。蔬菜是早上从地里摘回来的，新鲜得很。你妈妈和我们几个阿姨定的一头小猪前天刚宰，她也想着给你送过来……」 袋口打开，现出一片水灵灵的鲜绿色，新鲜蔬菜的清香飘了满室。 林柚偷瞟了一眼身后探头探脑的白领们，狼狈道：「张姨，这是上班的地方，您这样不好……」 沈玦却轻飘飘地走上来，怀抱满腔热忱，弯身下去认真观察那些蔬菜。 一阵无名凉风随他而动，张姨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这些写字楼，天没热就把空调打得那么低，这才不好呢！ 她抻着脖子，振振有词：「哪有什么不好的？菜好着呢！春笋是刚挖出来的，小青菜和莴笋可水灵！荠菜和马兰头，不都是你喜欢的野菜吗？要我说，我们就得在这儿把菜亮出来，叫所有人都羡慕得眼红。你倒是说，有什么不好？」 第10页 林柚知道自己触了逆鳞，乖巧低头，哪敢再说话。 沈玦很认同似的频频点头，脸上满是光彩：「林柚，这些都是好东西。你快收下，谢谢你张姨。」 林柚：「……」 到底是我的张姨，还是你的张姨？ 沈玦道：「这些蔬菜，全都是限时商品。它们的价签是水晶质地的，和一般的金箔卡纸价签不一样。除此之外，它们的价签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倒计时数字。最开始，我还以为那些倒计时数字是保质期……」沈玦点了点茶几上开了袋的开心果，「可是，如果倒计时是保质期的话，开袋的食物上没有这个数字显示，就说不通了。」 「说起来，这还要感谢你张姨。她提醒了我，这只编织袋里的蔬菜，全都是当季的时令菜。所以……」 沈玦抱起胳膊，一脸欲欲跃试：「带有水晶标籤的商品，很可能是一段时间内的【流行品】。倒计时消失的时候，流行也会结束。不过，这些都是我的个人推测，暂时没有事实依据。」 林柚哭笑不得，不就是一包市场上随处可见的蔬菜？至于吹成这样吗。 他平时不太做饭，莫名被强塞一袋子新鲜菜肉，心里头大体是抗拒的。然而沈玦把它们看成宝，那他也就勉强接受吧。 林柚跟着探头，作势看了看菜，而后抬头笑笑：「张姨说得对，谢谢张姨。」 「哎，这就对了嘛。」张姨的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林柚肯好好说话，她就觉得没白跑一趟，「柚子，你遇到什么事儿都别太往心里去，好好吃饱饭就行。」 话说到这里，林柚也听懂弦外之音，多半是他的妈妈知道他被骗了，担心他没有钱，连饭都吃不起，才托人送生鲜大礼包给他。他有一丝怔忡，想问她为什么不自己来，最后又忍了回去。张姨见他恍神一秒，自知说漏嘴，赶忙去捞桌上的保温饭盒，动作夸张地递到林柚怀里。 「三层的保温盒，最上面是蛋烘糕，中间是半只滷鸭，最下层是她自己做的酱料，能管你三天饭，收着吧。」 林柚抱着保温饭盒，满怀心事，讷讷点头。 大礼包全都交付到林柚手里，张姨心满意足地将桌上的开心果扎了口丢进包里，转身离去，深藏身与名。 「阿姨走了，下次记得过来玩啊！」 闹了一场，写字楼的晚高峰也差不多步入尾声。林柚自暴自弃地往沙发上一坐，打开保温盒最上面一层，捧起一块金黄焦脆的蛋烘糕，递到嘴边，浅浅咬了一口。 「……我不喜欢吃甜的，怎么总不记得。」 说归说，吃归吃。融化的红糖和面皮糅合在一起，沁了他满口甜香。 一块蛋烘糕很快吃完，林柚把保温盒往沈玦面前一推。 「你的眼睛这么毒，能帮我看看它们的价格吗？」 这次换到沈玦搞不清楚状况了。眼前的糕点算是上品，原材料优质，手工纯熟，火候把控到位，在蛋烘糕市场中，肯定具有足够的竞争力。不过它始终只是一种传统小吃，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不太可能变成当季流行品。林柚想叫他看什么呢？ 林柚催他：「你怎么看了那么久，还不说话啊。难道这里的每个蛋烘糕都金光四射，背后还有祥云缭绕，甚至有天宫仙女在敲锣打鼓，所以你不好意思告诉我？」 都已经有水晶价签了，再出现一个七彩流光八星钻石，他也不会惊讶的。 沈玦迟疑了。也许是他的修行不够，从眼前的食物上，他没有看到任何特殊之处。 本来直接说出事实，也就可以了，但林柚明显在希望他给出一个异想天开的回答。他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期待？ 烹饪题材的漫画里，确有不少那样的夸张画面。为了渲染超凡美味，作者们真可以说是用尽了鬼主意。 沈玦希望自己也有一些类似的鬼主意，好给出一个不违背事实、也不要太偏离林柚期待的答案。 他努力想了一会儿，干巴巴地说出了有生以来第一个谎言：「这些食物的定价没有什么特别的，但、但……它们都使用了一种很特别、很珍贵的佐料。」 林柚点点头：「你接着说。」 沈玦松了口气：「我分辨不出来它是什么……我作为系统的资历，可能太浅了。」 林柚又点了点头，似乎认同了他的回答：「嗯，没关系……我想，你的确不清楚那是什么。」 沈玦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是知道的。 他把保温盒收拾好，起来打了辆车，自己拖着一编织袋的蔬菜穿过大半个小区，用比平时慢一倍的速度回到家。 新鲜蔬菜放在外面容易坏，虽然很想躺平休息，林柚还是给自己鼓劲，努力从床上起来进了厨房。 他跟着网上的教程，把能长期保存的蔬菜都分门别类，处理好塞进冰箱。其他不能放的，焯水的焯水，冷冻的冷冻，思路清晰明确，安排得井井有条。 沈玦也被他喊出来，观察那些【流行品】的变化。他们惊讶地发现，无论是焯水还是切馅儿，甚至是和别的菜炒在一起，水晶标籤和倒计时的存在都不会变化。 「如果能卖给谁的话，就能知道【流行品】的真实效果了……」 沈玦揣摩了一会儿，想找林柚商量实践方法。往林柚的方向看过去时，他意识到，那个血色窗口里的数字刷新了。 第11页 初始债务是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三十二，这他记得很清楚。 从昨天到今天，林柚不是在吃存货，就是在工作室蹭饭，唯一的支出项，就是打车的十八块钱。 但现在林柚头顶的那串数字，显示的分明就是四十六万七千五百五十！ 他的债务，凭空少了两万。 沈玦忙喊林柚：「你直播间的打赏，提前拿到了？」 林柚手上抓着刀，正沉浸式切菜：「我和财务打了招呼，没那么快吧，还得等两天。」 沈玦提醒他：「你查一下帐户，看看是不是多了两万？」 听到天降两万，林柚可就来精神了。他放下菜刀，飞快地洗了个手，拿过手机翻起转帐记录。进项记录不多，定位很容易，没过一分钟，他的手就停在了一笔转帐记录上。 沈玦皱起眉：「是来路不明的收入吗？」 林柚撂下手机，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是我妈妈……转给我的。」 他被骗了，把自己的经历扒开来当笑话讲给很多人听，逗他们开心一刻或是引以为戒。整个过程中，有人笑他，有人同情他，有人吹捧他，也有人拿他当摇钱树。 可担心他难过受伤，害怕他吃不上饭，还不出债活不下去的人，始终就只有一个。 林柚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他快速地把案板上剩下的菜拾掇好，拣了套运动服就往门外跑。 「我去把钱还给她。」 第6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6） 林柚这次出门没有打车，他要去的地方太远，打车一趟得要一百多块，地铁换三趟到站，只要六块。 放在以前，林柚会把时间和舒适度放在更优先的位置考虑。打车是不算便宜，但他也不至于因为几十块就揭不开锅。现在他主动选择地铁，心态上其实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地铁一晃就是一个多小时，路上没事做，林柚就拿出手机，把两万块给妈妈转回去。 负债窗口中红色的数字一跳，又跃回了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五十。 ……比最开始欠得还更多。 眼看欠款数再次上涨，沈玦的心跟着一颤，但这次他没有阻止林柚。 没有这横空飞来的两万块，他也有信心找到致富生财的正确方法。 地铁到达终点站，车门拉开，氛围忽然一变。站台上三两作堆的，都是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大学生，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大晚上的，林柚居然从城东坐到城西，跑到城郊的「森山大公园」来了。 「森山大公园」不是公园，是市政府在十年前左右着力开发的重点高教园区。园区坐落在市郊偏僻处，背靠森山森林公园，风景怡人，商业化开发却始终跟不上趟。十年过去，园区仍维持着城乡结合部开发区的面貌，直到去年才开出第一家麦当劳。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在这茫茫的荒漠中，一条破烂小吃街毫无悬念地崛起了。 走出地铁站，林柚抄小道，穿过路灯明灭的窄巷。 转过一堵断墙，出现在沈玦眼前的，是一条拥挤油腻的小街。混合着糖、辣油、花生酱、炸面包糠和美拉德反应产物的油腻咸香漂浮在每一寸空气里，街的左边是烟火沖天、油污薰染的店铺和小推车，右边也一模一样。 沈玦的瞳孔骤然放大，身形遥遥一晃，面色苍白如纸。 大铁锅火光沖天，塑料饭盒下报纸浸透油污……直面刀山火海处刑场，沈玦终于想起，自己终究还是一本书。 是书，就怕火怕烟怕油污，还怕被丢在街头，被随便什么人拿去垫饭垫骨头垫桌角。 更何况，沈玦还是一本滞销书。他的大部分拷贝副本都经历过这样的摧残，几乎都要犯ptsd了。 「这里人太多了，不如你先去忙，有事再喊我。」沈玦努力维持自己的高冷形象，故作平静。 「小吃街算是森山大公园的『网红景点』了，你不感兴趣吗？」林柚的注意力被眼前烟火味十足的小吃街吸引，没留意到沈玦的异常，「而且……我觉得人多挺好的。大声说话也不会引起怀疑，正好可以给你好好介绍下。」 他还记得沈玦头一回上街时，对什么都好奇的模样。这段时间沈玦帮他很多，他却没什么可以回馈的。如果能让碰不到美食的系统云体验一番，也算是尽到了地主之谊。 话都说到这份上，系统本人当然也不好再拒绝。 毕竟这世界上，哪有怕油锅的系统呢？一旦暴露这个弱点，势必就要面临解释自己真实身份的困境。 沈玦想得通透，他不能让宿主知道自己只是本滞销书，所以他必须端起系统的架子，沉着面对小吃街两岸的烤架油锅。 可是，林柚就不能走得稍微快一点吗！？ 「很破的路，对不对？这里一直都是这样，连个叫得上名字的店都没有。」 「麻辣烫又换老闆了。店开了十几年，老闆至少换过几十次。不过我其实没进去吃过，他们的肉不新鲜。」 「什么驴肉火烧啊……假的。用的全都是鸡肉。驴肉闻起来，不是这个味道。」 「奶茶——糖精兑水，加植脂末，全都是反式脂肪酸。胜在价格便宜，也适合这条街的定位。」 「紫菜包饭糰……米不好，电饭锅煮出来的也没有压力锅香。他们家的海苔片就是零食包里拆出来的，你敢信？」 第12页 …… 沈玦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两旁的烟气，全程如履薄冰，分拨不出气力去细听林柚的话。 但一向来包子且怂的林柚，一路都在抓着各种刁钻细节，狂怼路边摊这件事，还是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 沈玦不懂烹饪细节，但他懂学习。判断真假干货时，有一条比较简单的准则是，观察对方是否使用了专业性名词。 专业术语被灵活地用在一个人的口语表达中时，往往就说明这个人在对应的专业领域里有着一定积累。 再联想到今晚出门前，林柚站在砧板前手起刀落的身影，一个不确定的念头在沈玦心中逐渐成形。 ——说不定，林柚从一开始，就搞错了自己的天赋点和兴趣所在。 都说勤能补拙，努力至关重要。但选错了方向，哪里都是逆风。 * 又走了一段路，周围的店铺逐渐疏松，街面上的炉灶也不再那么猖狂，沈玦多少松了口气。 林柚却面有疑惑，他有一年半载没来高教园了，但他妈妈出摊的位置，他大体上还记得。转了两圈也没找到，是换了位置，还是没出摊？ 想到下午送大礼包，来的也是张姨，林柚心中就是一紧。 张姨在这条街上也有店面，做的是什么生意，他却不记得了。他就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街里又团团转了几圈，最后还是坐镇堂前的张姨先发现外头的糊涂蛋。 林柚这回没推辞，大大方方地跟着张姨走进了小馄饨店，老实在条凳上坐下。张姨给他倒了杯茶水，他不客气，拿起来就喝。 张姨先同他寒暄了两句，把脸一沉，开门见山道：「柚子，既然你找来了，我也不瞒你了。」 林柚：「嗯。」 下午晚上都没看到人，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你妈妈最近腰病又犯了，不好出摊，我们赶她去歇着了。」 「她托我给你送吃的，叫我别告诉你。但我觉着，你也不是个小孩子了，这事儿，你肯定有自己的判断。」 林柚用力捏着杯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慎重地点点头。 如果只是腰病的话，那已经比他想像的最坏情况要好太多了…… 这一瞬间，他忽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知道了，谢谢张姨。」 他把杯子里的茶水喝掉，起身要走。出店门前，又想到什么，回头对张姨道：「能给我妈递个话吗？」 「……让她别给我打钱了。」他低下头，轻声道，「我成年了，有工作，能照顾自己。……她自己好好过就行，不用管我。」 走出馄饨店的时候，闭寝的时间也快到了。路边摊们纷纷谢幕退场，林柚穿过一地狼藉的小巷，皱着眉头，苦思冥想。 「沈玦，今天周四！」林柚突然激动地跳起来，「距离第一期还款日，只剩下六天了！」 沈玦：「？？？」 宿主，你是今晚才发现，原来卡债确实是要用真金白银还的吗？ 在沈玦充满疑惑的目光中，林柚回想起自己为了是否要卖二手化妆品和沈玦抬槓的画面，不由得尴尬欲死。 自己打自己的脸，真的好疼。 「沈老师！」林柚诚心诚意地许愿。 「请告诉我，怎么样才能在最短时间里，出清所有闲置，赚到最多的钱？」 第7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7） 沈玦很欣慰，孩子大了，知道一分一厘来之不易了！ 快速梳理了一番，沈玦简扼道：「接下来，你有三件事要做。清闲置、转租现在的公寓、找新的房子。这三件事要同步进行，接下来的一礼拜，你会变得非常忙。」 「转租公寓是最重要的，你公寓的收费方式是押三付三，那就意味着，你还有四万五押金滞留在房东手里。当初租房子时，你的经济条件应该还算宽裕，这笔钱我们要想办法拿回来。少部分人租房子时押金一交，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直到遇到意外情况临时换租、或在退租时因房间中的一些小瑕疵被房东为难时，才会意识到自己已流失了一笔可观的资产。」 林柚哑口无言，他不巧就是沈玦口中的「少部分人」。刚出校门时他运气不错，连续接了好几个平面和会展邀约，隔天就有两、三千进帐，加上家里给他打的「独立基金」，过的很是滋润，花起钱来没轻没重。 后来他的消费胃口越餵越大，面对粉丝时凹的白富美人设也覆水难收，只有收入不涨，仍在月均两万的水平徘徊，遇到不景气的时候，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堪堪顶个房租。 浪了那么久，现在想来，才觉得后怕。 「一般来说，房租的花销以不超过平均月收入的三分之一为宜。」沈玦道，「如果家中有大宗开支如车贷、医疗费、或是有孩子需要抚养时，房租预算甚至应当压到月收入的四分之一以下。」 林柚把这个比例换到自己身上一对照，发现自己应该去住月租金三、四千的房子，才算勉强合格。他暗中计算，沈玦却一口气打碎了他的小算盘：「像宿主这种情况，如果条件允许，应该尽量争取申请公司宿舍……或是直接回家住。」 林柚：「……」 林柚：「我妈的房子在高教园那边，距离工作室一个多小时，太远了。公司……不可能有宿舍。现在吧，应该只有国企才会安排宿舍。」 第13页 开玩笑，回到那个楼梯间里又黑又小的「家」，他还怎么在家开直播？ 沈玦点点头，表示理解。 回程地铁上，林柚看了半天地图，又刷了好几家中介的app，最后把租房目标区域锁定在了高教园区和工作室中间的某一站上。老住宅区，房价适中，去两边都不会太远，相对合适。 app上的房源看起来很丰富，照片拍的清新雅致，还有好多楼盘拥有所谓的vr看房服务，点一下就可以用鱼眼视角转动屏幕看房子内部。林柚玩着玩着就上了头，觉得哪个房子都好看，标记了好几套心仪的房子，就要找在线中介攀谈。 沈玦看一眼他手机上花里胡哨的界面，道：「和他们聊几句无妨，如果想认真看房，最好不要使用线上渠道，线下会更有效率。」 「app上挂的房源，百分之九十九是假信息。他们用精美的全景照片骗租房者进去，聊天时则推荐其他的房源，挂羊头卖狗肉，为了流量，几乎可以说是不择手段。」 林柚刚想张嘴问这些租房者明知道货不对板，为什么还要和线上客服聊下去，转念就想到自己被骗子吊着水了好几天群的惨痛过往，把话又噎回去了。 他悻悻地划掉app，把手机揣回兜里。沈玦却仍有话要说：「……其实，有时候换个角度看问题，也能学到很多。」 「为什么你会被那些房源吸引，点进去详细察看呢？无论是网上还是线下，我们总会被一部分专柜或是店铺吸引，忽略其他一部分店面。林柚，你思考过为什么吗？」 …… 回到家里，面对一桌的美妆产品、半个衣帽间的闲置衣物、还有在夜色下显得有点惨澹的白色系公寓，拍了几十张照片却不得法门而入的林柚，终于领会到了沈玦言语间的箇中深意。 自己这个主播，算是白做了，连张魅惑众生的二手商品照都拍不出来，说出去都惹人笑话。 「请师父指点。」林柚悔过得也很快，马上向沈玦虚心请教。 沈玦很愿意介绍这套美学设计原理，《点击暴富》这本书里，花了四个大章节来介绍商品的视觉呈现技巧，不乏许多真正意义上的美学法则。但在这里从头介绍的话，简直就像拿着屠龙刀耍花枪，大材小用，实在没有必要。 怎么样才能简要概括呢？沈玦想了想，吐出三个字：「动物园。」 商品是第一主体，就像看兽笼时人人都关心动物。商品信息要主次分明，一眼能看清物种最好，小字再引入小故事，戳一戳柔软人心。视觉风格上可比孔雀尾羽或是大虫皮毛，最好是鲜艷耀眼油光水滑。整体原则，不过「活、色、生、香」四个字。 ……再简单说，就是活泼好动、颜色多、有互动性、有故事。 拆开掰碎以后，林柚是听懂了，但仍然不会实操，不得不请师父再次明示。 沈玦无奈，最后还是让他打开购物网站，找同质商品抄作业罢了。 一人一书忙到午夜往后，终于把能转手的闲置品盘点清楚，挂上网站。一部分美妆产品已经过期，一部分潮牌衣物原包装和小票找不到了，但即便打了折扣，这些闲置物品的上架总挂牌价也达到了七万之多！ 看着网站上一排宝贝照片，林柚又悲又嘆又喜。悲的是马上要和精緻生活说再见，嘆的是以前太能花钱，喜的却是那还没到帐的七万块钱，真叫一个百感交集。 沈玦提醒他：「早点睡。你的房间朝东，早上阳光好，最适合拍样板房宣传照。」 日程全满，安排得明明白白。 次日清晨，林柚赶在太阳高挂前早早起来，准备做饭。 蔬菜太多，他一个人吃的有限，有机会在家开火，得赶紧消耗一波。切下四分之一个包菜，林悠哼着歌切丝，准备一会儿煎个快手包菜蛋饼。 手机在这时候聒噪响起，他有点懊恼，回卧室去拿手机，一看才发现是孙霏霏打来的。 林柚不敢怠慢，立马接起，又往后一避，将手机拉离了耳边半寸。 孙霏霏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 「林柚！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我……我干什么去了？ 林柚刚醒，脑子转的不太快：「我在家里切了菜，去了一趟森山小吃街，然后回家挂了点二手……没什么啊。」 「我的柚宝哎。」孙霏霏给他的不紧不慢气乐了，「你该不是一晚都没上网吧？」 「是啊。」饶是林柚再迟钝，这会儿也知道出了事。他把电话开成免提，打开直播平台，发现自己的个人主页已经被沖爆了。烈火烹油的景象，和上回法制直播间时不相上下，但内容风向上，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有的在骂他炒作，利用别人的伤疤给自己博取流量。 有的指责他虚荣败金凹人设穿山寨大牌，给粉丝群体带来不良影响。 有的纯是在泼脏水，捏造他为红为上位不择手段，连性别都不挑。 更多的只是裹挟着一股情绪，说他low，不上道，看过他的直播是脏了自己的眼。 …… 有些言辞实在太过露骨难堪，林柚看了几眼，就没法再扫下去了。他飞快地全屏了孙霏霏的通话窗口，「餵」了一声。 孙霏霏听出他状态低沉，反而沉着下来：「昨天半夜，好几个娱乐媒体号收到匿名投稿，有图有文有视频。照片内容呢，是你冷眼对待一个中年妇女。投稿看图说话，说你吸血你妈妈，拿家里的钱包装自己，花钱无度欠的卡债，却硬蹭法制热度说自己遭遇了诈骗。……差不多就是这些内容，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别看了。我已经安排人压热度删帖，你有什么想法？」 第14页 林柚给她一顿高密度信息打懵了，只能木然地摇摇头。 他本来是个没什么人关注的小主播，才红了两天，还没从一宿幻梦里走出来，也没有做好被扒黑料、被网暴的心理准备。赶在风头上问他有什么想法，无异于对牛弹琴。 孙霏霏不知道他这些心理活动，在电话那头干着急：「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理解。如果你需要时间考虑的话，公司可以给你时间。但你至少要告诉我实情，我这边才好根据你的情况去做应对预案。……你在听吗，林柚？」 两行便宜眼泪从林柚的脸颊上挂下来。他回过神，抹了抹脸，道：「霏霏姐……我、我需要一点时间。」 挂掉电话，沈玦已出现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不要哭。」他的声音无波无澜，洞隐烛微，「这是商业打击，你不能退。」 「我不想退。」林柚哑声道，「我知道是谁干的，薛凯嘛，只能是他。可是……太过分了。如果只是我就算了，为什么要拍张姨的照片，还要用那种口吻说我妈妈……冲着我来就好了，为什么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呢？」 沈玦道：「那就给出你的立场和表态，越快越好。」 「长期商业博弈中的最优策略法则之一，就是在背叛发生的第一时间，痛击对手，让他付出代价。」 林柚看着沈玦，突然觉得有点陌生。 他一直感觉，沈玦性格比较温和，愿意耐心和他解释很多商业经营和财务管理的知识，就像个隔壁的学长一样。 但现在这种时刻，要求他寸土不让、以牙还牙的人，竟然也是沈玦。 孙霏霏这种咖位的营销大佬，都还在实行鸵鸟政策，不敢正面应对呢…… 半小时以后，沉寂了一晚的林柚主页，多了一条快拍视频。 他侧身对镜，悠然自得把包菜丝丢进锅里，堆成一个蓬松的小垛垛，又打下两个圆乎乎的蛋。葱白水嫩的包菜丝和蛋液融在一起，在火上一点点变得焦香金黄。最后再洒上一点黑芝麻，三刀切块出锅。 全程一镜到底，主播真人出镜，火候把握到位，翻锅潇洒，手法娴熟，单看这行云流水的操作，都是一种美的享受。 吃起来时也是大口吞咽，满屏飘香，绝无作伪。 这段视频，只配了三个字—— 「吃不着」。 吃不着？吃不着什么？ 吃不着他做的包菜蛋饼，还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昨天还在转发黑料的帐号，今天又一水齐刷刷推送了这条……包菜蛋饼烹饪教学视频。 ……真的刚。 第8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8） 孙霏霏的舆论嗅觉敏锐，看到林柚的视频，她立刻作出判断，这是绝佳的反击切入点。 舆论拉扯，最忌讳老老实实、你问我答式的回应。隔着网线键盘对战，没人能真的自证，谁认真，谁被剖腹取粉。林柚态度强硬，直接用惹人遐思的「吃不着」回应，引爆一片解读，一下子就转移不少火力。 不得不说，林柚拿出做菜这一招，还挺聪明的。他落人口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既定的金丝雀人设。又撞上「拜金」「吸血」几个热词，很容易被上升到阶级矛盾问题。早间厨房开火，却是一件特别接地气的事。用的都是普通食材，做的是低卡又健康的快手小吃，烹饪手法又纯熟，不多费力，金丝雀的印象就不攻自破。 依靠生活化的展演，拉近和观众的距离，引发共情，怒火也就下去了。 当然了，这也得亏林柚确实有真本事。厨房谁都能进，踏实生活的人，也总会有几道拿手菜。但凡林柚炒菜过程中有半分弄虚作假或是笨拙生涩，这条视频，都达不到那么好的效果。 林柚以前有这项特长吗？孙霏霏回忆了一会儿，愣是想不起来。 筛选简历、面试主播时，候选人的才艺和专长都是重点考察的部分。孙霏霏可以确定，林柚绝对、绝对没有在任何一个环节提起过自己会做菜。 天赋面板不同，打造策略就不一样。孙霏霏替林柚遗憾，如果能对他了解得更透彻，林柚的形象恐怕能做得更鲜明独特。 不过，现在开始也不算太迟。 她权衡了一下，做出决定，着手安排人去想办法带新的话题。首当其冲的，当然就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其他还有」网红圈到底有多卷」、「翻锅不洒挑战」等发散开去的子话题。 网红圈的扯头花风气经久不衰，总能引发讨论热度。就着公众对「吃不到」的猜想，树起一些假想敌，把林柚不着痕迹地推上被害者的位置，逻辑非常自然，也符合人们追求意外反转的八卦心理。 其他的趣味性话题，则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同时消解两极化的激烈氛围，将整件事往娱乐至死的路子上带。 这套打法没有任何问题，唯一的风险是，一旦反转完成，被推上处刑台的，很可能就是黑料的始作俑者。 娱乐公众号的嘴上没有把门，当代网友的目光又是那么明察秋毫。掉马、被人肉、反过来被网暴……都不奇怪。 看到照片的时候，孙霏霏心下瞭然。能拍到工作室楼下的写字楼大厅，那个发起爆料的匿名者，必定也是自家工作室的人。所以她的第一反应，是用较为保守的方式压制问题，也就是——说明真相，回避锋芒，等待风波平息，两边和稀泥。 第15页 但林柚的正面回击，分裂了原本一边倒的舆论局面，保守策略不再有意义。 最后，林柚表现出的公关智慧和自身天赋，为这场二选一加上了决定性的两枚砝码。 孙霏霏放弃了那个身份不明的告密者，把资源全都押在了林柚这一边。 没过多久，林柚又拨电话给她。 「霏霏姐，今晚我想做一期外拍……能和你商量吗？」 孙霏霏当然说好。林柚看重自身的商业价值，愿意积极主动思考，态度又温软，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昨天……不是也拍到了我去森山小吃街、坐在馄饨店里的照片吗？」林柚的声音隐隐带着鼻音，一不留神就激发了旁人的恻隐之心，「不是都说，在哪里摔倒了，就要在哪里爬起来吗？我今晚想再去一次森山小吃街……去摆摊。」 「……你说什么？」孙霏霏怀疑自己听错了，「摆、摆摊……有什么用吗？」 林柚道：「我想说真话。」 听到这话，孙霏霏像被针扎了一下，悚然地「啊」了一声。 林柚道：「我不是因为想蹭热度才做反诈骗直播的，而是真的被骗了两次。为什么我会连续被骗两次，那是因为我的消费习惯大有问题，贪图小便宜，才会被骗子盯上。至于为什么我明明没有钱，却还要死撑……」 「那是因为，我有一个摆路边摊的妈妈，我觉得丢脸。」 讲到这里，林柚的声音忽然变得漠然又克制，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孙霏霏觉得自己有点拿不住手机了，林柚却还在继续平静叙述他的计划：「所以，我要去摆路边摊。」 「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繫吗……」孙霏霏心急火燎，「林柚，你想说真话，道理没有错。但你把这些负面形象全都呈现给观众，你考虑过自己的前景吗？是，这样做，眼前的舆论问题或许能得到解决，但你以后要怎么走下去？虚荣、卡债、消费主义、诈骗受害者！！！以后每个观众看到你，想起来的都是《法制时间》！你还营不营业了！？」 林柚沉默了一会儿：「……其实、其实，我确实不太想做了。」 孙霏霏差点背过气去。 林柚道：「其实，我还很担心张姨。那个人的照片里拍到了张姨的正面，没有打码，她的馄饨店也被照的一清二楚。现在网上都以为她是我妈妈呢，如果有人根据照片，扒出线下的地址，去找她的麻烦，我真的会后悔死。」 「所以，我想做一期外场直播，开一晚上摊，把这件事彻底说清楚。这样所有人都会知道，张姨是张姨，我是我。即使有人找麻烦，也可以目标明确，只冲我来。」 孙霏霏明白林柚非要去现场再刷一次脸的意思。现在网友的认知里，森山小吃街和林柚的「妈妈」是一组连锁印象，提到a，就会想到b。林柚想通过自己的高调直播，替换掉昨天那张照片在公众心里留下的第一印象，把火力集中到自己身上。 中年妇人掌柜馄饨店的景象稀松平常，唇红齿白小主播路边摆摊的画面却不常见，一旦林柚这场直播热度刷上去了，昨天的照片很容易就会淡出人们的记忆，那个面目模糊的中年妇女，自然也会被忘记。 虽然有点儿憨，但孙霏霏着实没想到，林柚竟还能展现出敢担当、有魄力的一面。 她没好气道：「行了，我晚点叫人去你家给你弄造型，也会找摄像师跟你去外拍。我的判断是，你这场直播一定会大火特火，比你的法制直播间还要热闹。但这场直播以后，如果你不能转型成技术流美食博主，就只能另谋高就了。」 把语气放缓和了一点，她沉沉道：「今晚以后，你的经历、人设、标籤，会更趋近于一个复杂的新闻人物，而不是一个闲暇时候，能让人快乐的主播。林柚，请你理解，作为运营总监，我看待你们，难免会用上打量商品的眼光。但你们始终是人，我告诉你可能存在的风险，也尊重你的决定。」 林柚点点头，道：「我会站好最后一班岗。」 * 在张姨的帮助下，林柚的小吃摊很快就张罗起来了。地点在林柚妈妈平时出摊的地方，馄饨店的斜对角。 为了争取舆论公关的黄金二十四小时，即使没有准备，临时上阵，也得硬着头皮，替母开摊。和张姨讨论后，他们决定忘掉那些原材料构成复杂、准备过程漫长的烘烤糕点和熟食制品，主攻材料简单好打理、锅气烧天、演出效果绝妙的街边小炒。 肉丝事先腌制好，十几板鸡蛋堆在车身下边，小青菜捲心菜豆芽菜过水沥干，面条米粉干年糕躺在篮中，生抽老抽蚝油一字排开，林柚的路边摊，做好了万全的开张准备。 夕色微沉，时间没到五点，就有学生从校门里逛出来觅食。他们打眼看到街角的小车，有一丝地犹豫，但最后还是走了过来。 「……你是？阿姨呢？」一个学生向林柚发问。 另一个学生道：「怎么不卖蛋烘糕了，我还想买两份呢。」 没想到妈妈的路边摊还挺有名气的，林柚忽然有点自豪：「我妈有点事，我代两天班。」 他没有把妈妈生病的事情说出来，那样说，就好像在博取同情似的，他不喜欢。 「那你不能连卖的东西都变了啊。」第一个讲话的学生乐了。同龄人面前，他讲话也无拘无束起来：「哥们，文化传承没跟上啊。」 第16页 林柚道：「你们不知道，其实几年以前，我妈妈就是专做炒粉炒面的。」 后来是因为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每天站在摊位前的挥铲翻锅实在太累，大火又熏眼睛，才转成卖熟食为主。 听他这么说，两个学生也都来了兴致。其中一个道：「那你炒一个呗，我们站这儿吃。味道不错的话，打包回宿舍，一人一份。」 第一单生意很快就来，林柚挺高兴。 他快炒的手艺是跟着妈妈耳濡目染学来的，小时候放学，他不想回家，就去妈妈的摊上玩儿，获得一盘子金黄香翠的大份炒面。刚出锅的美食是最香的，那时候的他也不用考虑什么卡路里控制、保持身材的问题，光咬进一口，就能收穫满满的幸福。 后来年岁渐长，就觉得快乐不该来得那么简单，反而把自己绕进去了。 林柚左右开弓，比着记忆深处的印象，很快复刻出一盒还原度九成九以上的炒面。 「给。」 两个学生眼睛一亮，一个从筷筒拔出一双一次性筷子，扒开夹起一筷，哈着热气往嘴里送。还有一个瞅着直眼馋，拿出手机扫码付钱：「再给我三份，打包！」 …… 晚间时分，林柚的直播间。 【我听说在摆摊才进来的，居然真的在摆摊啊！？……】 【我想看看他怎么回应昨天的黑料，然后就看了一小时炒粉，现在呢，就觉得好饿。】 【喂，你说点什么啊？炒面条有那么好玩吗？看看镜头罢，小哥哥。】 【你们记不记得，之前有个直播睡觉的？当时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看他睡觉，现在我终于懂了。】 …… 无数迷惑的弹幕飘过屏幕，直播间的人数却只增不减。 专心摆摊的林柚实在是太怪、也太专业了，现在所有人都想看看，他的下一步到底打算怎么走。 晚间最热闹的时候，直播间的镜头终于转到了正对林柚的角度。 沈玦出现，最后一次提醒林柚：「孙霏霏看得很远，对社媒用户的判断也很专业。她指出的风险，客观存在。……林柚，你确实准备好了吗？」 林柚点头：「放心吧。」 第9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9） 【别浪费时间，快点进入正题吧。】 【家人们，我不想再看他了，上次就给哭烦了，别再来了。】 【自己穿金戴银，父母街头摆摊，接着演啊，我看你还能怎么演。】 【该不会要哭诉自己家境贫寒，生活不易吧？哈哈哈，不都是这个套路吗。】 …… 镜头缓缓后拉，堆满菜蔬调料的小推车前，出现一架实木和铝合金打制的商场促销台。促销台造型稳重，色彩淡雅，顶边上拉了一圈电线，点亮一串小灯泡，明黄色的灯光打在玻璃底板上，映出一汪汪透亮的辉光。 金属围栏中，按照美妆护肤、衣帽服装、箱包配饰分成了三块区域，每个区域放上了阶梯式的展示架。水乳套装、精华液、墨镜、钥匙扣等小件商品真身出镜，陈列在展示架上，其他如衣物、背包等更大件的商品，则用一张斜插在丝绒软布里的烫金价签来代表。 有眼尖的人已经发现，每一张华丽价签的后面，都别着一张小票或是收据。促销台底部的空间里，还堆着一些印着品牌logo的绒布包和纸袋，有些甚至折了角，明显被人使用过。 小吃街上的饮食生意一时间也暂停了。店主大厨放下手上的活计，过路的学生校工驻足停留，都拥过来看热闹。 不是卖小吃小炒吗？怎么卖着卖着，抬出奢侈品货架来了？ 路边摊不稀奇，一边摆路边摊一边卖二手奢侈品，这个阵仗，真的没见过啊。 线上线下都是一片错愕，林柚觉得好玩，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摆都摆了，卖什么都可以吧。」 他拿起手机，开门见山地把自己的闲置交易连结发进了直播间。 「昨天的爆料，我看到了。有人这么关心我，跟踪我，还偷拍我的朋友，实在是叫我很生气。但我这几天太忙，急着筹钱还债，没有时间一一回应澄清，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说明。」他抬起头，十分坦然。 「……这些都是我准备出清的闲置品，昨天就发布在二手交易平台上了，你们都可以查看到发布时间，是在黑料曝光以前。」 「对应的小票、收据、支付记录，我尽量都找到摆出来了。欢迎查验，也支持你们送去做鑑定。」林柚一口气说道，「这里大部分美妆护肤产品都没有开封，也不是临期产品，只要是在现场的人都可以看到。衣服和配饰比较难以自证，但如果购买回去发现不是正品，你也可以通过平台申请退货，风险是比较低的。」 「我知道大家有怀疑，也会担心自己的钱打水漂。所以，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哪怕只是一点点……」 「今晚完成的第一单，我会在线修改价格，用闲置市场均价的一折卖给你。」 「以此类推，第二单两折，第三单三折……从第十单开始，全场都和第九单一样，用九折价格出售。」 「我是真的揭不开锅了。」林柚苦笑，「欠了几十万卡债呢。看看货吧，骂我的事情，晚点再说好吗？」 他一介绍完折扣福利，直播间的评论先一步沸腾起来。 第17页 【套路太多，一套又一套，最后扒到芯子里，发现还是要卖货。】 【一折是不是真的，是说四百块的东西，现在卖四十？不会烂脸吧？】 【墨镜倒挺好看，打一折假货也划算，就不知道能不能发货，什么时候发货。】 【先看看有没有人当冤大头。】 …… 线下街上，氛围却很不同。没有电讯号和屏幕的阻隔，林柚的真诚和难堪一览无余。 更重要的是，小票和收据都是真的，看得见摸的着，挺可靠。 人群哗动了一会儿，一个女生走出来，指了指展示架上的一支遮瑕笔。 「真的一折？我买。」 这支遮瑕笔是某个海外美妆大牌的王牌产品，国内专柜卖四五百，林柚是海淘回来的，花了两百五十六块。打一折的话，只要二十五，四捨五入，几乎等于白送，对学生党无比友好。 林柚把遮瑕笔拿给女生，女生半信半疑地看了林柚一眼，拔开盖子，拿遮瑕笔在手上画了一道。 触感，香味，遮瑕力度，都和她平时用的一模一样，没什么意外，应该是正品。 「谢谢。」 她小声道了个谢，低头转帐。林柚的手机紧跟着叮一声，入帐二十五元。 林柚摇摇头，弯着眼睛笑起来：「应该是我谢谢你。」 在一面倒的谴责声浪中，能站出来第一个发出不同声音，需要莫大勇气。这成交的第一单和二十五块钱，点亮了他的信心。 在反应过来以前，林柚就听到自己问对方：「吃过晚饭了吗？要不，我炒个年糕给你？……赠品，不要钱。」 女生确实是和朋友一块出来找东西吃的，满街飘香，早就把她馋得不行。她看了眼旁边拉着自己胳膊的好朋友，用眼神徵询意见，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林柚妈妈的小吃铺注重食品安全、手艺在街里算得上顶尖，在这片高教园区积累了一些口碑。今天换了个漂亮小哥哥上岗，新出的炒物味道也不错，同学之间都在讨论这件事。 而且，炒年糕又不会有假的。 女生和她的朋友拎着打包盒离开后，林柚的手机突然一声蜂鸣，有人在闲置交易平台上下了单。 林柚赶紧拿起手机改价，一边安抚往前挤的路人，让他们往后退一点，一个一个来。如果对闲置品有兴趣的话，可以进app去看，不用一定堵在现场。 二手交易不比真的一手带货，每件数量就一件，手快有手慢无。信任心一旦建立，抢购氛围立刻拉满，简直是你死我活，好几百人一起抢，赢家只有一个。 十分钟疾风骤雨，林柚忙着解说和改价，整个人乱得不可开交。回过神的时候，他的闲置交易主页空空如也，所有的东西都被抢光了！ 林柚下意识地拉了两下窗口，没刷出来任何东西，这才缓缓地接受了现实。 ……真的，全都卖完了！ 只用了十分钟。 评论区的风向也随之一转： 【分享给大家，人在线下，买到真的了。小哥哥也确实那么好看，他也是真的。】 【怎么还有这种操作，哈哈哈哈哈，眼界大开，我快笑死了。】 【卧槽，一秒就没了。我相中好久都买不到的限定款包带啊！】 【感觉像在开盲盒，算了，反正不贵，图个乐。】 …… 信任的坍塌，只需一句模稜两可的谣言。但信任的修复，有时候也同样简单。 如果黑料里提及的「蹭热度装苦主」和「买一身假名牌」都是谎言，那这条爆料的发布者，还有什么信誉可言呢？ 只要林柚是真的，那么爆料就是假的，舆论上的逻辑对弈，常常就是这样非黑即白。 工作室里，孙霏霏坐在自动进入休眠状态的电脑前，抓着手机，呼出一口长气。 这不可能是林柚自己的操作。太专业了，也太周全了。 出奇制胜，突破用户的心理预期。现场演示，从情绪体验入手打掉安全防线。利用二手货品的特点，被动飢饿营销，制造抢购氛围…… 林柚背后，肯定有高人指点。 扪心自问，孙霏霏绝不愿和这种级别的高人为敌。 如果说出去的话可以撤回，她会把早上的劝退宣言，全部嚼碎吞回肚子里！ 第10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10） 那位「高人」，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他不想离油烟太近，就找了个比较偏的位置，一动不动地坐在台阶上等。 看似出尘如仙，其实在数钱。 租赁促销台、布置展示架、小吃摊原材料，全都要付钱。林柚卡里本来只剩下两千块左右，这一波大肆营销，搭进去一千多。直播真正开始前，两人都有些忐忑不安。林柚怕被骂得狗血淋头，沈玦怕投资失败，雪上又加霜。 红色负债窗口里的数字，本来只有四十八万七千五百六十二。在他精心筹备下，上升到四十八万九千零九——千位数直接上涨两个数字，差一口气就超五十万，怎能叫人不恐慌。 身为致富手册，未能帮宿主赚到钱，还把人家最后的救命款投进去。万一出差错，真是万死不辞。 幸好天道酬勤，好气运这回终于垂怜林柚。背水一战，总算圆满收官。 现在林柚的收益分成两部分，大头在网络订单，大约有五万多近六万块，需要等到回去陆续发货，才能收到现款。现场扫码转帐加上小吃摊营业收入，倒也有一万多块，全都是实收，现场转进了林柚的帐户。 第18页 听着耳边珰琅作响的金钱落袋声，看着定格在四十七万八千八百八十四的负债数字，沈玦幸福得要落泪。 在这个十八年以后的世界，他，《点击暴富》，第一次帮人赚到钱了！ ……虽然暂时没能改善宿主的生活，距离暴富还有漫漫长路，但总是一个好的开始。 此外，沈玦还在重点关注【流行品】的行销情况。 小吃摊选择了三种蔬菜，青菜、捲心菜、绿豆芽，其中只有绿豆芽头上晃荡着【流行品】的水晶价签。这个配置也是他们商量决定的，想比对看看【流行品】是否会对商品的贩售产生影响。 结果还没过去一个小时，绿豆芽头上的水晶价签的倒计时就自主刷新，变回了普通的价签。 豆芽菜实验宣告失败，晚间林柚「带货」时，沈玦却发现，展示架上的货品，竟然自动刷出了【流行品】价签。 有心栽花花不开，意外总比计划快。明明那些闲置品不符合时令，也不是当季热卖，但就在第一支遮瑕笔被买走，第二条订单出现在林柚手机上以后，整个展示架上的闲置物品，全都被打上了【流行品】的标籤！ 接下来，就是全网争相抄底抢购闲置品的故事了。 这种鸡飞狗跳的热烈场面，也许正是【流行品】数量稀少时，必定会出现的展开。 到了此时，沈玦终于豁然开朗。 他一直以为【流行品】销出后，可能会给顾客带来一些不一样的变化。比如心情值增加啦，或是主动付小费啦……之类的。但这些现象，没有一个能被定量统计，无论他怎么努力，也观察不到变化，只能自己钻死在牛角尖里。 今晚出现的情况，却让他亲身体验了一场【流行】的诞生，醍醐灌顶，点醒了他。 流行是被人为塑造的，是被刻意创造出来的。曾经只在书上读过的刻板道理，化作真实的情境，他置身其中，甚至作为推手之一，促成了这一事件的发生。 由此，沈玦领悟到，流行不是起因，而是各方意识与决策推动后，共同作用出的结果。风起后获得的额外收益，都是树下的果实，而风早已潇洒离去。 温室技术普及，蔬菜四季都不缺，为何应季的蔬菜总是特别受欢迎？ 二手闲置品即便保管完好，都难免一些价值损耗，不如专柜里光鲜亮丽的同款商品。但巧妙採取一些宣传手段，即使是闲置品出清，也能生造出万人疯抢的盛况。 绿豆芽在一个小时内就失去了【流行】标籤，因为他们准备了太多这类食材。高教园区的顾客眼中，绿豆芽来的容易，自然就失去了光环。 若能把握风向，创造出流行趋势，掘金暴富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 …… 直播间里，所有商品都已售罄。仍有许多人流连不去，等一个捡漏可能。 【真的一件都没有了？我才刚进来啊。】 【最开始没有买，后悔莫及。这么大的折扣，就应该在最开始，咬牙买最贵的那件才对！】 【都是马后炮，一开始谁敢买啊。算了算了，让线下的捡了便宜。】 【主播也不容易，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买山寨货的人，费了好多心思准备。】 【造谣的人嘴皮子一碰就结束了，没有成本。被攻击的人却要琢磨怎么辩白，太不科学。】 …… 网上的舆论风向渐渐松动，林柚的心也逐渐放了下来。 他倚着空荡荡的促销台，准备给今晚收个尾。 「谢谢大家愿意相信我。」 「我以前做错过事，只考虑自己，没能照顾、保护好妈妈，现在非常后悔。我也犯过蠢，买了一大堆远超自己消费能力的东西，给粉丝造成不良的影响。后来，还因为这些不好的习惯，招惹上了骗子，差点铸成大错，没法回头。」 再提起这些事时，林柚已经没有了要哭鼻子的冲动。他表现得淡然又冷静，即使说的都是一些糟心烂肺的过往，也没有任何卖惨博同情的嫌疑，很招好感。 「现在，我甚至有一些感谢这些错误了。走过很多弯路后，我明白了，穿的是大牌还是快消，用的是贵妇牌还是开价，根本就无所谓。看清自己真正重要的事物，才不会迷路跌进沟里。」 镜头那边，林柚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某大牌的领带盒，打开亮相，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一条灰色的领带安静躺在匣中，正是庆功宴那天，林柚挤兑薛凯时拿走的那一款。 「最后一件闲置，全新，一次都没戴过。」 「别急，别急。这个不能买，这是我准备的礼物。」 林柚眨眨圆眼睛，神态无辜又天然，却像个小恶魔，强自压着一肚子坏水。 他在直播间里，突然@了一个叫kai的帐号。 平时直播刷的多的人，很快就认出来了这个深情浪子网红，继而就发现，他和林柚同属于一个工作室。 ……kai是谁，那还用说吗？ 评论区一片譁然，叫好的有，紧张期待的有。大部分在惊嘆，说没想到林柚这么硬。 这简直就是指名道姓，一把正面打人脸上了啊！ 林柚盖上盒子，伸手一递：「阿kai，你的衣柜需要它，不是吗？」 「我现在明白了，穷不丢人，被骗也就被骗了，欠债也可以想办法，都不算很难看。」 第19页 「但是，爱慕虚荣还要穿假货，想红却只知道算计别人，为了一己私慾就可以随便伤害别人，这样的傢伙，最丢人。」 「礼物给你了，希望你也能早日看清楚自己。」 甩下这些话，林柚啪一下切掉了直播。 他在镜头里的气势一瞬消失不见，浑身脱力地滑坐在小吃摊后边的圆凳子上。 「结束了……」 他抬起双手，用力搓了搓自己充血发烫的面颊。 「救命，我这……都说了什么啊……」 这也算一种丢死人吧，他没由来地想。 为了寻找心灵的平静，林柚灵机一动，打开了网银帐户。 从摆摊开始到带货收工，转帐就没有停过，今晚肯定收穫颇丰。 打开网银帐户，喜气洋洋的五位数余额跃然眼前，给林柚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尽管这些钱马上就要去填卡债的无底洞—— 但亲眼看到劳动收穫的报酬时，那一瞬间的快乐和满足感，任何事情都无法比拟。 「有——钱——啦——」 林柚举着手机，精神满满地跳了起来。 * 风水轮流转，林柚这里刚下播，薛凯那边就被替天行道的网友们沖爆了。 那些黑料本身就到处漏风，经不起推敲，林柚又在直播间那么明显地指桑骂槐，还要送他大牌正品领带，反将一军的气势实在太足。堂堂正正回怼的受害者，和躲在角落里的告密人，对比太过惨烈。怒火一下子都转到薛凯头上，也是意料中事。 真倒大霉的人是孙霏霏。她保林柚不保薛凯，还在林柚的外场直播里帮他推了好些流量，这场二手卖货直播热度刷到惊天动地，她是第二号功臣。热度是够高了，可是两位主播公开互撕，说到底影响的是工作室的名声，砸大资源捧出来的二位人设，经此一役也废了。大老闆吴宁气得心梗，半夜一个电话拨过去，把孙霏霏这个铁娘子骂到眼泪直流。 第二天林柚厚着脸皮去工作室，想找孙霏霏谈解约，对上一张黑得像锅底的脸。 「不可能解约。」孙霏霏矢口否认昨天自己说的话，态度强硬，没有转圜余地，「你没有和公司商量具体播出内容，擅自通过平台销售私人二手物品，还在开播期间攻击同事，严重违反合约。根据合同里约定的内容，如果你坚持解约，需要向公司方面支付五十万元的赔偿金。」 又、又一个五十万！？ 四十八万再加上五十万的话……那就是一百万！？ 林柚彻底傻住了。 沈玦在他身后，轻声提醒他道：「别和她对着干，说软话。」 林柚现在可听沈玦的话了，沈玦说东，他绝对不往西。 要他突然说软话，又没提示要说什么内容，确实有些技术难度。但林柚还是勉力思考了一会儿，磕磕巴巴大声道：「那、那……那我就不解约了！」 唯恐力度不够，他补上了更为生猛的下一句话。 「我、我爱咱们的工作室！我要为公司工作一辈子！！！」 沈玦扶额，什么叫用力过猛啊…… ……但看孙霏霏哑口无言的模样，似乎是……被震慑住了？ 第11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11） 林柚气势如虹地喊完，往后退了两步，以手抵额，拼命给沈玦使眼色。 我做的对吗？对吗对吗？ 「我说不上来……」林柚的喊话完全超出预期，沈玦自觉无法判断，老实道，「我本想叫你别把关系搞僵。她要你支付赔偿金的前提条件，是你解约。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解约，拖住她……」 谁料林柚脑子卡顿，一步登天，跳到另一个极端，突然深情款款，要和公司生死与共？…… 市场经济高度发达、人才快速流动的现代社会里，不存在这种员工，这样大放厥词，与笑话无异。 孙霏霏当然也不可能信。但她半晌没说话，眉头微拧，突然思虑重重。 昨晚她忙着调资源给林柚做数据，帮他带节奏，却没想到林柚最后出其不意，祭出一招同门相杀，把她堵得够呛。还没缓过来呢，又给大老闆锤了半宿，受尽了夹板气。想到还有一地狼藉等待善后，早上好说歹说才把自己劝到工作室。结果林柚翻身当家做主人，进了门张嘴就是解约。孙霏霏急火攻心，本能地就把大老闆训斥她的话，原模原样砸在林柚的脑门上。 她不理智，拿林柚撒火，忽略了林柚是真背着巨债呢，经不起激。 林柚脸色一白，当场就在她面前跌了一下。又红着眼睛说要和公司永远在一起，真把她给吓了一大跳。 她终于记起来，林柚被诈骗的事儿还没翻篇，身上还背着近五十万的债务。 自己再给人施压，提什么赔偿金，可不就相当于把人往绝路上逼吗？ 无数别人家的合同纠纷惨案，呼啸着冲过孙霏霏的脑海。 主播通宵直播身体不适，公司索赔五十万，双方对簿公堂…… 主播和公司闹掰，带领团队出走自立门户，和原公司中门对狙…… 主播被公司欠薪，直播间表演自残，网友纷纷站队主播…… …… 孙霏霏猛一个激灵，如梦初醒。 于公，林柚现在是工作室现在热度最高的主播，以后发展如何虽无法预料，几个月内的商业价值，却绝对有保证。本人有才华，背后又有高人护驾，风险客观存在，但也值得继续合作。 第20页 于私，她又不是什么无脑反派，林柚生活困难的事她有所了解，反杀薛凯的事情，真要细算起来，还是薛凯先找的茬。冤有头债有主，林柚正当防卫，也不能真怪他。 如果林柚真的被逼到精神崩溃，要不择手段和公司同归于尽，那才是无人生还的双输局面。 孙霏霏想清楚了，面色逐渐缓和。她从老闆椅里站起来，走出去给林柚倒了杯温水，请他先在门边的布艺沙发上坐下。 「……林柚，你先冷静一下。」她有点气馁，「有什么事都好商量，公司会想办法的。」 林柚双手接过纸杯，满肚子的问号。 刚才要送他上法庭，现在却收穫vip客户待遇，孙霏霏的节奏峰回路转，他也没跟上。 他喝口水的工夫，孙霏霏出去又回来，带来前台负责接待的小姑娘，把她放在林柚旁边，慎重嘱咐一番：「你陪林柚坐一会，我打个电话，很快回来。」 目送孙霏霏出门，小姑娘紧张地咽口水。孙霏霏告诉她林柚状态不好，可能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于是睡眠不足带来的黑眼圈、红血丝和没血色，都被她解读成了危险讯号。她努力堆起笑容，试图说点什么安抚林柚，却听得林柚焦躁道：「……不用陪啊。能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吗？」 让你自己待一会儿！？那可不就出事了吗！绝对不行！ 小姑娘牢记孙霏霏的嘱咐，拼命摇头：「……总、总监很快就回来了。我就在这里，不动，不靠近你，可以吗？不要赶我走，我就是个打工的，和你一样，没有恶意……」 林柚：「……」 话说到这里，他也明白过来了。 孙霏霏多半是误会他要自杀呢。 也对，换作是以前，欠款百万的他，恐怕真的会把自己交代在这里。但现在他想的却是，还有没有别的可能性？能不能做些什么，改变眼前的困境？ 心态改变以后，眼中映出的世界也随之变化。 林柚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平和理智：「你放心，我就是去下洗手间。我还等着霏霏姐给我说法呢，五分钟内肯定回来，不让你为难。」 找到一条没人的走廊，林柚向沈玦简单说明了孙霏霏的误会。沈玦听得眼睛发亮，喜上眉梢：「……太好了。」 「林柚，抓住这个机会。孙霏霏让你等，肯定是想到了有利于你的方案，同时还有把握能谈下来。」 「你歪打正着，正好以退为进。交易中常常有这样的情况——当卖方已经付出大量周旋成本、自愿让出一部分利益后，双方仍无法达成共识，就可以用以退为进、假作撤离的方式，逼迫对方直视自己付出的沉没成本，最终争取到更多利益。」 林柚大惑不解：「可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做这一行了……」 昨晚回家以后，林柚也想清楚了。他发现自己的性格实际上不适合抛头露面，反应慢，危机意识不强，以前心心念念想红，好像就是在嚮往一个五彩斑斓的肥皂泡。真火起来后，短暂的虚荣稍纵即逝，来自别人的密集评价和曝光要求，反而让他很有压力，不如街头摆摊来得轻松自在。 但做出这个决定，相当于捨弃自己过去好长一段时间的努力和信念，还是挺唏嘘的。 所以他被自己感动得不行，在客厅里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表演，弄到精疲力竭了还依依不捨地反覆观看粉丝的评论，这才搞到今天睏倦无神，颓然惨澹。 心理准备都做好了，沈玦却叫他不要解约吗？ 沈玦道：「商场之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昨天和你针锋相对的对手，明天就可能是你供应线上的合作伙伴。孙霏霏有能力、有胆色，敢打敢拼，她如果成为你的盟友，正好弥补你的短板。」 「你也要想一想，昨天那场直播，如果她没有帮你压舆论带节奏，我们还能不能那么容易走到逆风点？」 「……你说的都对，」林柚又想起另一个问题，「可是继续做主播，没有时间打理小吃摊……」 沈玦摇头：「你想以小吃摊为先，就向他们提要求，和他们谈条件。你已经播过两次美食主题，不费力气就做得很好。如果他们真的看重你，就该先学会正确评价你。」 天、天赋！？那是自己可以有的东西吗？ 「我、我就是看得多了，小时候又经常自己看家，所以才会做一点……」林柚迷迷瞪瞪地谦虚起来，「……哎呀！不过，你说是就是吧！」 被夸的感觉真好啊！林柚现在也不免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点天赋异禀在身上了。 回到办公室，林柚心情不错，小姑娘也不再那么紧张。两人说了点不重要的话，终于等回来了孙霏霏。 她说是去打电话，回来的时候却拿出两份新鲜出炉的经纪约，双手递到林柚面前。 纸张还带着热度，能闻到油墨的味道。林柚翻开来读，发现合同的内容全部刷新了。收入分成、策划方案等等全都是他没见过的条款，一时半会虽看不太懂，也知道都是优惠条件。 孙霏霏道：「林柚，我想先争取一个共识。解约对你来说，是必要的吗？」 「我理解你有自己的追求，但我的身份，决定我必须站在公司的立场考虑问题，希望你可以理解。你在这个时候离开工作室，我们会遇到很大的麻烦。如果你有解约以后想要去做的事，也许我们可以看看，是否可以协调。」 第21页 「你也知道，有很多主播把直播当做副业，也有很多人纯粹是凭兴趣和热情，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生活，意外走红……也许我们还有别的合作方式可以探讨。」 「但讨论的前提，是你认为我们还值得合作。」 「怎么会……」林柚遇软就软，马上就要解释。但转念一想，他签约以后，其实也没过几天好日子，没必要无度夸奖，还是实话实说为好：「我觉得公司是很理性的……」 孙霏霏脸色微窘，林柚马上接着道：「这是对的，公司要赚钱嘛。」 「但是我现在也学到一点怎么赚钱啦，」林柚摊开手笑笑，真诚道，「所以也希望能有一个试试看的机会。……而且，我妈妈身体不好，工作室太远，我想回家住，帮她打理小吃摊。 「不是冲动决定，也不是对你们有意见。」他又强调了一遍。 孙霏霏神色如常：「你说的问题，都有办法解决。林柚，你成绩最好的三场直播，有两场都是美食主题，你有没有想过，可以利用这一点给线下店铺引流？你已经做出成绩，工作室也愿意服务你，你可以认真考虑下。」 她点点合同道：「这是公司给头部艺人设计的模板合同，很多细项都可以详聊。合同的电子版也发到你邮箱了，你有意愿，可以详细批註，发还给我。」 「……我会考虑。」林柚觉得那几张薄纸沉甸甸的，「真的。」 走出写字楼的时候，林柚仍然沉浸在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中。 他潜意识里，老觉得自己还没多大，遇到事情时也总是慌，希望有什么人神兵天降，能帮帮自己。 但就在刚才，他居然像个真正的商务人一样，和运营总监在谈条件哎！ 真是太神奇了。 沈玦却在此时，突然留意到了林柚头顶负债窗口的变化。 红色的数字疯狂地捲动着，最终停在了三十二万六千五百五十四。与此同时，一声简讯提示音从林柚的衣袋里飘出。 「快看你的帐户！」沈玦激动道。 林柚听闻，手忙脚乱打开网银，一笔高达十五万的进项跃入他的眼帘，备註则是两次直播收入的部分预支提款。 握着手机，林柚直想哭。 「沈玦，沈玦！！！我们有钱了！真的有钱了！！！！！」 沈玦想要端住格调，但他其实也笑意难掩。 「恭喜宿主，」他像一个真正的系统一样，进行了一次进度播报，「当前资产，负债三十二万六千五百五十四。请宿主继续努力！」 林柚给张姨发了条消息，拜託她转告妈妈，自己晚上过去吃饭。 然后他打开外卖软体，在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一些中式糕饼，还定了一束花。 做完这些，他打开网银，切到信用卡还款页面。五位数的本月帐单赫然在目，但他已经可以坦然直视那个数字了。 不过，他没打算一次还太多。他还要租房子，还想升级一波妈妈的路边摊……要做的事太多，必须保证手上有一定量的流动资金。 现在的林柚，早就不是以前那个月月刷爆信用卡的笨蛋了。 ——点击，还债！ 第12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12） 这天晚上，沈玦跟着林柚去到了那个挤在楼梯拐角下的「家」，见到了林柚的母亲王芸香。 玄关狭窄，架子上堆砌杂物，没开灯前，看着似一间狭小的旧仓库。灯一点亮，沈玦发现前厅拥挤，却很明净。四方餐桌贴墙，铺着防水花边桌布，餐桌上方是壁橱，壁橱顶端是吊柜，墙角拐弯处还填充了扇形的置物柜，整个空间像巧妙堆叠的乐高积木，丝丝合缝。 王芸香找出来一支圆身玻璃瓶，注入清水，把林柚送的花插起来，放在壁橱上。 她和林柚很长时间没见，又都想避过被诈骗的话题，气氛有点生分。王芸香接了林柚进门，本能就张罗起来，问他要吃什么。林柚心里一酸，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就是从家里出去上了个班，不像真的疏远过。 眼看桌上已摆着四盏碗碟，林柚赶紧推辞：「够了够了，你别弄了。」 椅子上的腰枕还没撤掉，他不想再劳动伤病初愈的老妈。 他俩徐徐吃饭，沈玦无事观光。林柚读大学前，家中都只得母子二人生活，满屋都是岁月留下的记忆。 门后边藏着一本和沈玦同年出厂的彩色画报年历，宝宝林柚被印在上面，对镜而笑，懵懂的圆眼睛相当有辨识度。 橱柜顶端新放上的花瓶旁，搁着一张拍立得相片，画中的小男孩画了个猴屁股妆，额前还有一抹红。相框上贴了张星形贴纸，上书小明星艺术团。 沈玦直接笑出声，一点面子不给。 「哎！……」林柚捏着桌边，急得跳脚。但又不能在王芸香面前发作，整个儿恼羞成怒。 给人留点隐私吧，没有这样当面直扒黑历史的！ 王芸香见林柚吹眉毛瞪眼睛，随他目光回头，看见橱柜上的拍立得相片，一笑：「我又把它摆出来了。这张照片拍的好，看到就觉得好玩儿。」 林柚哭丧着脸：「妈，你别提了……」 王芸香不知道林柚为什么烦躁，只管捡好的一面讲：「你从小就想做明星，现在实现梦想，也很好。」 拿起筷子，林柚殷切布菜，生生打断话头：「别问了，你吃排骨，吃啥补啥，多吃点。」 第22页 他不想聊，王芸香就小心收口，谨慎看他眼色讲话，没再碰一下这个话题。 沈玦可看懂了，对外唯唯诺诺的林柚，在家原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主。有家人全力支持，难怪他会在人生的弯路上越绕越远，白白兜了好大一圈。 一顿饭吃完，林柚破天荒站起来收拾碗筷，刚把碗抱到走廊公用水池，就被王芸香抢下来。他两手空空，自觉无趣，只好没事找事，去烧一壶水泡茉莉花茶。 王芸香回来，就看见面前一杯茶水，和无比郑重的林柚，心下暗叫不好。 过去每次，林柚认真要和她谈话，提出来的都是一些难为之事。第一次是林柚通过小明星艺术团考核，要交两万块入团费。十几年前两万块是一笔巨款，王芸香不情愿，最后还是在哭成兔子的林柚面前败下阵来。有一就有再，第二次是小主持人培训班，第三次则是高二时林柚死活要报艺校，逼她给自己请形体和播音老师。 ——别人的妈妈都可以，为什么你不行？为什么我们家就是不行！？…… 王芸香觉得自己无法创造更好的生活给林柚，确实对不起孩子，心甘情愿掏钱买单，但林柚那会儿哭的喘不上气、声嘶力竭责怪她的模样，就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很难拔掉。 林柚还没说话，她就紧紧张张转身，翻柜子找银行卡：「柚子，你遇到困难就说，妈妈肯定帮你。上次那个两万块，你……」 「妈！我不跟你拿钱！」林柚一急，拔高声音，「我自己能挣！真的！」 「我这次回来，是想和你商量商量，你那个小吃摊，能不能交给我一段时间试试？你做那么多年了，现在身体也不舒服，不如回家休息一阵子……」 「……你别跟妈妈开玩笑。」王芸香看天方夜谭一样看他，一口回绝，「你又不会做，我也不能这么浪费你。」 「这事没得商量，你回去好好演出，别多想。」 王芸香难得坚决了一次，她撑着桌子支起来，准备回卧室。林柚跑上去搀她，不依不饶，还很委屈：「妈，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行，做不来？我是不会，但你教教我，我就会了啊？」 「哪里学的坏习惯……」王芸香把他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手势并不重，眼中写满惑色。 林柚见她松动，坚持不懈：「妈，以后你在家里指手画脚，我出去跑腿干活。老闆招工也有试用期，你让我试三个月，不行我就滚蛋，不行吗？」 「什么老闆员工的。」话都说到这里了，也不算什么大事，王芸香也懒得和林柚纠缠。她敲一下林柚脑门，「你要试就试，我又管不了你。」 两人又胡乱说了几句，王芸香先去休息。林柚从楼梯间里钻出来，怀着心事走进夜风里。 「她不信任我。」他突然抬头，忿忿不平地对沈玦道。 沈玦回想了一下，只觉王芸香对林柚无微不至，无所不依。他不懂林柚在气什么，就实事求是道：「她对你很好啊。」 林柚拼命摇脑袋：「她一直都这样的。我出生不久，我爸出事故去了，那之后她就……可能是怕我自卑？什么都给我最好的，还经常无底线地吹捧我。我削个苹果，她都要说我削的特别圆……」 「艺术团靠边站，是他们看不出我的好。主持人选不上，是别人走后门。进了艺校，我才知道自己是个被夸大的废物。但废都废了，怎么办嘛……」林柚气结，「明明就觉得我啥也不会，说句实话很难吗？我不是小孩子了，没那么容易破防。」 沈玦思考了一下，道：「你也说了是试用期。那证明自己，让她相信你，就行了吧。」 「比如说，」他扭头去看路边星星点点的小摊贩，沉吟道，「接手小吃摊以后……你有什么构思或想法吗？」 林柚的脚步，忽然顿住。 他确实没有什么成型的计划…… 但要说完全没想过，那也不尽然，就是想得比较简单一点。上次开摊，他发现王芸香的小吃摊在高教园区有一定的人气，那就继续保持呗。他呢，跟着他妈妈学点手艺，一点点把衣钵接过来。加上沈玦这个财富系统导航把舵，再巧妙利用【流行品】这一类的季节增益buff，即使不用很难很累，他应该也可以引领潮流，成为森山小吃街的……摊中之王？ 这就比较完整了。林柚自豪道：「想法的话，当然是成为最强的小吃摊了！」 沈玦：「……」 他无奈摇摇头：「最强是一个目标，不是一个可以执行的想法。」 林柚觉得沈玦有点太过虑了，他决定摆事实讲道理：「我妈的手艺，难道不是森山小吃街上最出色的？」 沈玦回想了一下小吃街上各色各样偷工减料、滥竽充数的小吃店，觉得林柚说的可能有几分道理，点了点头。 林柚又道：「我还有你这个致富系统，在你的帮助下，想必我也能先人一步掌握商机，包赚不赔。」 沈玦自知刨根见底，他只是一本走了大运，升级成系统的滞销书，未有一分实绩，甚至不敢靠近炉火灶台。 但这些自不能给林柚知道，于是他又点了点头。 林柚信心满满，尾巴都翘起来：「你还亲自认证过，我妈妈做的食物非同一般，其中包含一种特别的调料。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却知道的很清楚。因为……虽然小吃摊用临期食材、偷工减料已经是常态，但她从来都是一份料一分货，严格把关食物品质的。她说吃的东西最重要，绝不能让买的人不放心，我想，那种特别的调料，大概就是『感情』吧？……」 第23页 沈玦哑口无言。林柚飘到天上去了，但他飘得有理有据，让人无法反驳。带人上天的气球，还是他栓林柚尾巴上的。 早知有今日，当初何必为了照顾林柚的感受，硬是扯谎。 掉进自己挖的坑里，那滋味可真不好。 排场已经摆开，他自问尽职尽责，肯定要实现宿主的愿望。但在那之前，可能也要先给一记预防针，把人从半空中拉下来。万事都要脚踏实地，才是人间正道。 打定主意，沈玦开腔道：「听好，接下来是你要去做的第一件事……」 林柚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小吃摊转让给你，只是一般民间的说法。小吃摊的经营者变更为你后，需要重新在工商註册登记，申请卫生许可证。作为餐饮行业工作者，你也需要为自己办理健康证。」 林柚：「……」 尾巴上的气球一秒瘪掉，林柚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 沈玦一口气接着说：「如果不幸遇到城管查办违法小吃摊，证件上不是你而是你妈妈，你可能又要进一次法制直播间。合规经营，非常重要，建议宿主先行认真了解相关的法规法条，务必先保证前期文件完整，手续清楚明确，可供查证。」 「至于经营类目……」 林柚再一次竖起耳朵，来了来了。 沈玦道：「实际一点，做你自己擅长的，不要想着在这个时候贩售你妈妈的招牌点心。你知道，她身体不好，不能长时间工作。如果小吃摊到了你的手中，付出劳动的仍然是她，这可能会增加你通过试用期的难度。」 「直播一线，也不能停。你要诚心请教，拜你妈妈为师，学会做她的招牌点心。每天开播进度，邀请广大网友监督你打卡，调动悬念，给你的线下店铺引流，也能稳定老客户。」 梦想照进现实，难免显得有点艰难残忍。林柚一边哀叫，一边认真筹划起了自己接下来的日程。 在他身后，沈玦偷松一口气。 他有自知之明，给出的这些建议都对，但都还不够。 ……只靠街头摆摊，走不上人生巅峰。 第13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13） 沈玦苦思冥想一晚，穷尽毕生所学，复盘无数曾经读到过的美食行业成功案例，终于想通。 要靠小吃摊赚到第一个一百万，并非不可能。 但有很大概率，他们得花费五十个月、也就是四年以上的时间才能达到这个目标，同时还需要宿主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没有娱乐活动，不雇员工，没有额外成本支出…… 那他就不能再叫《点击暴富》，而要改名叫《勤劳致富》了。 是以，尽管林柚头顶的红色数字仍不可小觑，沈玦也决定要走另一条路—— 先花钱、再赚钱，先引流，再收割的道路。 暴富这一概念的精髓，在于投入产出之比例。投入极低的成本，换取数以万倍的利润，才能叫做暴富。 遍布当代街头巷尾的奶茶店，即是个中最为成功的模板案例。 原材料耐储存、易运输、规制固定、品控起来也更为轻松；从路上随便抓个人，高强度培训一个周，谁都能上岗胜任店员；一杯奶茶从下单到递到顾客手中，最快时不需要一分钟，却可以入帐二十元以上的高价，真正实现了原材料、人力、培训、制作时间甚至场地面积等所有方面的极限成本压缩。 其他侵轧传统中餐炒菜生存空间的店铺，如烤肉、如火锅、如串串，无一不是这种极端成本控制下养出的红海卷王。 不过，王芸香和林柚的差异化特色，其实就在于传统的中餐烹饪技术，沈玦无意改变这一点。 但那些快消费连锁餐厅身上，却有两处亮点，是他们必须要实打实地学到、学懂，融入自己的经营体系中去的。 其一是餐饮的标准化流程管理，在符合主营餐品特色的前提条件下，如何收缩成本，提升单位时间收益率？ 其二则是建立品牌，将实体贩售最终转换为文化输出，赋予同质产品额外价值。 「你要招人。」次日两人商量开店计划，沈玦一改昨日的踏实做派，语出惊人。 「要做到森山小吃街的第一名，不能只靠你一个人。」 林柚睡了一觉，已经没再做梦。听到招人，他第一秒就想到要付人工资。打工人视角突然转换，感受出奇地陌生：「我……我还要发工资？那我还能赚多少？」 给人发工资，听起来就很恐怖，好像生生从自己口袋里掏钱出去一样。 沈玦道：「假设一个月出摊二十五天，一份餐食净利润六元，一天出货一百五十份，月收在两万出头，和你之前做主播的收入差不多，这样比较，你应该会更有概念。」 「雇一个全职员工，按照月薪三千元计，加上五险一金，扣除以后仍剩下一万五以上收入。相当于租一个市中心的隔间，只是现在这套房子租金的五分之一。」 「而且……」沈玦停顿一下，稍稍卖了个关子。 「而且什么？」林柚粗略一算，发现确实不能算贵，也就产生了招人的兴趣。毕竟开摊这件事，谁干谁知道。洗切备料、炒制装盘、点帐收银，一个人来做实在是太累了。王芸香秉持俭省观念，坚持自己独立经营，林柚却有几分能躺就躺的懒劲儿。谁规定创业一定要鞠躬尽瘁、九死一生的？ 第24页 沈玦道：「小吃街对面就是高教园区。如果能找到学生来协助兼职，人力方面的支出还会更低。」 「哦！」林柚一点就透，乐开了花。他大学的时候为了买点好东西，没少去蹭赚不到几个钱的路演机会和兼职。虽说现在开始想着反过来忽悠大学生，多少有点狡猾，但这也是一种各取所需嘛。 「就招大学生，活泼可爱的大学生。」林柚笑眯眯道。 「这个阶段，不要把心思放在盈利上。」沈玦给了林柚一个警示的眼神，「小吃摊起早贪黑，做到精疲力竭，月收入也不过就是少几万多几万的差别，对于你未来的发展，帮助不大。」 「能做到有盈余，算是合格。实体收入若能覆盖你每月需要还款的数额，就是十分成功了。」 林柚道：「不用赚钱？那我要努力做什么呢，好好学炒菜？」 沈玦道：「在高教园区门口经营的这段时间，你要让这里几所学校的学生，都认识、记住你的牌子。换言之……我希望你能在这段时间里，不计成本建起自己的餐饮品牌。」 店铺开在大学门口，其实是有先天优势的。大学生空闲时间多，情感丰沛，对生活充满好奇。如果能在他们心中种下一颗种子，十年以后，走进社会有所发展的他们，可能就会成为最长情的一批顾客。 「品牌……」林柚咀嚼着两个字，只觉虚无缥缈，品不出其中真味。太泛了，这种词，平时都是新闻里的商界大佬在用，怎么会和他林柚搭上关系呢？ 他嘴比脑快，脑子没有反应过来，先张口问道：「太空太大了。品牌到底是什么啊？」 沈玦反问他：「为什么你会选择大牌化妆品，喜欢购入潮牌衣物呢？想一想，你心里的品牌，是什么？」 是哦。林柚回头观察自身，才发现自己潜意识中，其实早有着对品牌的明确价值倾向。 只是他平日都站在消费者立场，不多思考，才忽略过去。 回忆着当时的心情，他不太确定地道：「……是，相信？还有，面子。」 他想了一下，又道：「还有，省事。节约时间，不用花力气再试水，一步到位。」 沈玦赞许地看着他：「这些都对。商业说法的措辞难免浮夸，但任何品牌的建立，最终指向的，其实是商家与顾客之间的一种信任建立。所以，林柚——」 「你希望你的顾客，获得什么呢？」 * 执行计划初步拟定，接下来几天，林柚四处奔忙。首先是把直播拍卖时售出的闲置品全数发货，然后去工商註册登记、办理卫生许可证和健康证，完成必须的行政流程和法律备案。中间他还带人看了几波房，聊到了有意向接手公寓的寻租者。等到看好高教园区附近的出租屋，差不多可以准备开摊时，一个周都快要过去了。 回到江景公寓打包行李时，林柚余光瞥到镜中的自己，竟觉得有些陌生。 这些日子一直在外面跑，他的肤色稍微深了一些，血色也更充足，不再像之前那样一片冷白。 肩线和手臂也壮实了一点，发尾长到颈窝，整个人的氛围都发生了一点微妙的改变。 但看起来不算坏。 打包得七七八八，走到客厅检查东西时，他想起来孙霏霏给的新经纪约还躺在桌上。时过境迁，现在林柚已不再犹豫。这是个酒香也怕巷子深的年代，他要把小吃摊做出口碑，就没必要拒绝送到门口的宣传红利。 在沈玦的建议下，他发消息给孙霏霏，请她给自己找一位第三方律师，帮忙审核、沟通合同。 回到高教园区后，兼职招聘gg很快发布出去。王芸香的小吃摊在园区有一些回头客，林柚直播卖货后，他本人也变得小有名气。学生都知道他年龄相近好说话，是小有名气的网红，长得还好看，有意试岗的人大排长龙，从街尾一路排到学校后门口。 林柚和沈玦哭笑不得，最后优中选优，挑中了六位应聘目的比较纯洁、一心只想兼职赚钱的同学，根据他们的课表，为他们排班轮岗，这样小吃摊总有人手帮忙，也不耽误他们学习。 脱离了网红圈子，换成和大学生相处，林柚反而轻松自在。虽然家庭和专业都不同，兴趣爱好却差不多，一顿饭吃下来，彼此间都聊熟了，气氛融洽，正合沈玦的意。 林柚目前为止，还停留在自己开心高兴的层面，沈玦却想得更远。 创立品牌的另一面，意味着找到愿意为这个品牌买单的核心用户，吸引他们，抓住他们，让他们认同品牌的价值观。 王芸香开创了真材实料、朴实好吃的产品特色，而林柚本人，也具备和产品同质的简单亲切气质。在鱼龙混贊的小吃街上，这份简单纯粹是独一份儿的，天然就能感染身处象牙塔中的大学生们。看兼职招聘时的洋洋长队，可见一斑。 第一批员工都启用兼职的大学生，也正因为这个理由。 这些来自园区各所高校的学生，会成为第一个线下的传播点，将林柚的小吃摊传说带回学生群体中，通过传统的口口相传，建立起更为真实、触手可及的美味印象，也就是说——更为坚实的信任关系。 小吃摊再开张当日，果然有大群学生围过来看自己朋友的热闹。林柚心细又爱打扮，给兼职学生都准备了款式利落、有设计感的围裙和棒球帽，加上打扮过的流动小推车，是小吃街上最明快一道风景。 第25页 林柚在众人的鼓掌吆喝声里，不好意思地笑着，抖掉小推车上蒙着的红布，露出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好好吃饭！」有人把字念出来，「柚哥，你这店，就叫这个啊？」 什么叫就叫这个呀。林柚不忿：「去你的，这名字我想了一礼拜呢，不许说不好听的！」 沈玦给他灌输品牌意识，叫他想想自己能让顾客获得什么以后，他日思夜想，一刻都没停过转动脑瓜，也上网搜索了各种教学文章。可他不是那种逻辑派，看别人的思路，很难举一反三用到自己身上。最后还是选择了针对自己下手，找记忆中被触动过的点，这才发现答案早呼之欲出。 所以他给小吃摊取名字，叫它【好好吃饭】。 遇事不决，先吃点饭。天塌下来，也要吃饭。电视剧里，不也总给不开心的人煮面条吃吗？ 希望走过路过的人，都休息一下，吃一顿饱饭再上路，他的愿望很简单。 ——想了一个礼拜，想了个好好吃饭？ 围观的学生们乐不可支，拿出手机拍他的摊位名。林柚自己也拍了一段视频，发在了直播间。 这次也配了三个字—— 「一起吃」。 作者有话说： 大家也好好吃饭~ 第14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14） 【好好吃饭】正式开门营业，在林柚的直播间砸出小小一朵水花。事件有梗，又是上一次大爆的后续，短时间里又吸到一波关注，但热度总体来看，仍不够高，不足以把屏幕后的人从沙发里撬起来，转几趟地铁赶到森山小吃街去尝一口廉价小炒。 林柚却不太在意，他忙得没空分心，无暇顾及直播间。 偶尔玩票很容易，进货点帐都不需要操心。得过且过时，也不会太累到自己。且看其他摊主，菜在水龙头下随便捞一把，就算洗过；炸过几十遍的老油代代传家，也不嫌瘆得慌；餐具餐盘回收，擦一把就塞进消毒柜，是真的生死无惧。 如果是其他行业，也就算了。但食物要实打实吃进嘴里，不讲究卫生品质，四捨五入是草菅人命，林柚很难苟同这种做派。现在以做出口碑为目标，他自然不计成本，不遗余力，务必把细节做好。 蔬菜要保证新鲜，供应商一日一送。关摊时还有余量，即便忍痛扔掉，也不能留到第二天。 油盐调料，都来自本地的大品牌。完成工商註册以后，就有供应商给林柚打电话，要向他推销便宜量大的勾兑酱醋，被林柚拉黑，毫不留情。 米饭得是来自东北的五常大米，粒粒饱满，洁净雪白。面条呢，林柚试吃了好几种，选择了含有小麦胚芽的高筋面，炒制以后面身筋道，富有嚼劲。米粉不能碎，年糕不粘牙。 餐厨设备也不能跑，林柚做了功课，比对了多组数据，最后选定了一套价格不菲的锅具。 原材料精挑细选，大大提升了单份小吃的成本。仔细核算以后，林柚发现每份小吃的平均成本达到了五、六块以上，远超过一般小吃摊两三块的基准。 成本两三块，卖十块钱，就有百分七八十的利润空间。成本若达到六块以上，再卖十块，扣除掉自己的劳动成本，几乎就跑向做慈善的边缘。 森山小吃街主要面向学生群体，价格战是竞争中重要一环，提价断然不可行。林柚和沈玦反覆商量尝试后，决定稍微减少主食米面分量，增加时令菜比重，整体走更为轻盈健康的路线，与重油重辣的街头小吃稍微拉开差异，也更符合当下饮食潮流。 从计划到落地，每一环都是林柚以前没接触过的细节。刚上手万事都要虚心学习，每天起早贪黑如打仗，但每次开摊不久，【好好吃饭】前三五学生驻足，期待望向灶上烟气，林柚就感到一份热烈的责任感。 肉丝炒至变色，小青菜断生，沥干水的冷面下锅，沿锅边淋入一圈生抽。大火烧边，整碗面不加一滴水，炒至焦黄色出锅，热腾腾地装进饭盒，打包进纸袋，递到食客手中。 「给，两份炒面，一份炒年糕。下次再来。」 学生从他手里接过纸袋，走出去没多远，就被香气和手边的温度勾得不行，干脆找一个僻静角落路边坐下，从袋里拿出饭盒，扒开一次性筷子就地开吃。 「好香，我顶不住了，我先吃。」 「你的炒年糕好诱人！下次我要买你那个，记得提醒我。」 「隔壁宿舍昨天吃的时候，我就馋了。她们连一口都不肯分你们知道吗！好过分的。」 「啊……幸福的味道。」 「我再也不去食堂了，又贵又难吃，把我们当猪餵。」 …… 几个学生找到共鸣，同心合力骂了会儿食堂，又开始聊今天大课上老师出的洋相，同班某某和某某的八卦。沈玦在旁安静听他们说话，虽不能甚解，却也觉得有趣。 时间很快走过晚上九点半，宿舍门禁时间近了，小吃街上人头寥落，逐渐冷清下来。 林柚让兼职工作的大学生唐晓风专心看一会儿摊，自己俯身去清点剩下的食材。 开摊一周有余，光顾小吃摊的食客越来越多。开始那几天，每工作半个钟一小时，总能忙里偷闲一阵子。最近工作节奏越来越紧张，今天更是夸张，他全程连轴转，一晚上都没找到时间喝口水。幸好唐晓风手脚麻利，也会看眼色，不着痕迹地把所有前后杂活都接走，他们才算能勉强对付过来。 第26页 人多了，食材消耗量也比平时大，所以他把清点时间提前到九点半。一看之下，果然材料都所剩无几，就剩下一点米粉干，几个鸡蛋，还有一株孤苦伶仃的迷你青菜。 迷你青菜被压久了，叶片有点儿残缺，有点发烂。举着那棵青菜端详了几秒，林柚对唐晓风道：「收摊吧。」 今天散得早，唐晓风也比较辛苦，林柚就想着请他吃个夜宵。唐晓风挺乐意的，一口答应下来，手上不紧不慢地依序清理厨具。两人都是飢肠辘辘，商量着一会儿去吃点什么。把鸡蛋放回箱子后，林柚这才发现，小吃车前站了个人。 他拍拍手，温和道：「不好意思啊，今天东西卖完了，明天再来吧。」 昏黄灯光，照亮一个容貌儒雅的中年男人。他推推眼镜，道：「我刚下班，想顺便买点东西吃，这条街上，我看就你们店还干净一点。随便给我弄点吃的吧，什么都行。」 「什么叫『就你们店还干净一点』……」唐晓风瞪大了眼睛，「我们那是一般的干净吗！信不信我拿显微镜来……」 林柚看了看那棵角落里的小青菜，把唐晓风按到身后，言辞恳切：「这位先生，我们真的打烊了，什么材料都没有了。你急着吃饭，我给你推荐其他几家比较干净的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中年男人也不好再坚持。他含混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小吃街对面，沈玦飘然出现，疑惑地望向林柚。 「你要把客人赶到别人店里去吗？」 这……确实不该。 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沈老师！ 林柚举起手里瘦巴巴的青菜，晃了晃。 沈玦道：「这个时候出来就餐，多半是因为工作误了饭点，肯定非常饿了。小吃摊的位置在这条巷子的最里面，他走到这里，就是沖你来的。可能就像他说的那样，你的摊位比较干净；也可能是他已在学生口中，听说过【好好吃饭】的名头……」 「林柚，你给你的小吃摊取名叫【好好吃饭】，又让专程赶来的人吃不到饭，这样做……你觉得合适吗？」 合、合适啊，因为菜用完了，就没法再做了…… 这不是有心无力吗！林柚很想就这样反驳回去，收摊美美吃一顿夜宵，回家洗澡睡美容觉。 但他的身体更先一步行动，自己蹲下去，把箱子里的几个鸡蛋和米粉干拿了出来。 ——真的没法做了吗？要不要……挑战一下？ 倏忽间灵光一闪，他喊住走出不远的中年人。 「先生，您等一下，我有办法了。」 收回声音，他对唐晓风道：「你去找一下张姨，问她拿把葱。」 唐晓风把手上的厨具放回原位，应了一声，大步跑开。林柚手上麻熘打开四个鸡蛋，对中年人道：「你稍微坐会儿，马上就好。」 他起两口锅，一口煮清水，一口烤干沸热油。蛋液打至金黄细密，空气充盈发泡，一股脑儿倒进油锅里，爆起一朵蓬松柔软的鸡蛋花。不一会儿唐晓风拿着葱回来，林柚又口头指挥他调酱汁。小块猪油加生抽，放一小撮白糖提鲜，米粉干过水，放进红汤里。最后再撒上一点葱花，红绿白三色相间，清爽好看。 热腾腾的红汤米粉出锅时，鲜香四溢的炸鸡蛋也捞出装盘。一金一红，一油一清，一汤水一煎炸，相得益彰，放在一处十分完满。中年男人眼前一亮，捏着塑料勺子，浅尝了口热汤。 林柚笑笑道：「清汤面要配细面条才对，但今天面条用完，剩下米粉干，只能凑合了。」 中年男人又挟下一筷子炸蛋，全部咽下，惊讶抬头打量林柚：「你是这里的学生吗？学餐饮相关专业的？」 林柚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毕业两年了都，也不是什么专业的，就是以前喜欢……」 男人点点头，不再和他搭话，埋头专心吃饭。 眼看时间不早，夜宵之约也就作罢。林柚把唐晓风赶回学校，自己收了摊，打道回府。 回程路上，林柚对沈玦道：「沈老师，你虽然爱讲道理，但有时候，又非常不讲道理。食材都用完了，你还非迫害我做一顿饭出来，不是为难人吗？……」 沈玦道：「我只是助推一把。如果你不愿意、或是做不到，就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准备出一份令顾客满意的晚餐。」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林柚总觉得沈玦话里有话，别有深意。 不知从何时开始，沈玦的行为举止，也越发像一个专业系统了。 之后几天，林柚调整了下策略，每天限量一百份，做完就回家。他们摊位小，人力少，不可能无限制迎合食客。规模扩大以前，保住小命最紧要。 限量贩售后，直播间和学校里，都出现一些不太中听的声音，但客流量仍然居高不下，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整体反馈，也在预料之中。 林柚不禁大嘆：「难怪那么多店都搞飢饿营销！」 沈玦倒是十分荣辱不惊：「都是泡沫，不能长久。」 正如沈玦所说，不到两周，飢饿营销造成的热度退潮，小吃摊的营业量回落到一个稳定的水平。 林柚乐得重回悠哉生活。现在不开摊的时候，他也忙着呢——每个假日，他都会回家，和王芸香一起做做饭，跟着她练习做熟食和点心，还要拍素材交给孙霏霏去做物料。每天的固定工作时长能少一点，总是好的。 第27页 谁料好景不长，进入六月的第一天，他刚睁眼，就接到唐晓风打来的电话。 「柚哥！【好好吃饭】评上悦食榜季度星选餐厅啦！！！」 「这可是悦食榜上第一次出现人均消费十五块以下的小吃摊！哥，你绝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炸蛋真的很火哦…… 第15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15） 美食资讯app悦美味联合多家外卖、餐饮集团，推出悦食中式餐饮点评榜，已有三年时间。市面上美食榜单数量很多，但运营一久，难免倒向流量交易，刷分打差评不断绝，为资本站台也稀松平常。悦食榜是各方势力博弈后的产物，背后大佬云集，形成微妙的平衡手，反而更能客观反映事实，造福饕客。 以前林柚和朋友出去逛街吃饭，经常在悦食榜上找高级餐厅，鲜少遇到贵又丑的，翻车概率极低。但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家的小吃摊也会在悦食榜上出现。更尴尬的是，如果把筛选条件设定成「按价格从低到高排序」，【好好吃饭】就会出现在头排头位，凭藉小于十五块的人均消费鹤立鸡群，很有冲击感。 林柚开着免提，刷开悦美味app首页，很快就看到【好好吃饭】和森山小吃街的破落照片，被摆在黑金色带着传统云纹的高大上装饰框里，顿时心梗一秒。 林柚：「……他们是不是搞错了，我们配上这个榜？？？」 唐晓风大大咧咧道：「上榜是好事啊！柚哥，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特别行。你的手艺，试过的哪个不说好？你就飞吧，苟富贵，勿相忘！」 挂掉电话，林柚立马请教沈玦：「沈老师！半个月前，打烊以后来摊上的那个老师……是悦食榜的匿名评委吧？」 「这真是……真的是……」一步登天，林柚的惊比喜还多，他诚惶诚恐反省自己，「怎么不给我说啊！我居然拿剩下的粉干和四个鸡蛋给他弄吃的，还觉得自己做得挺好！谁给我的胆子……」 沈玦总算想起来他在说谁了。他皱眉，觉得有必要在这里澄清事实：「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评委——」 林柚很不信任地摇头：「不用谦虚，沈老师。你肯定发现了他是个大客户，对吗？你不是总能报出我的余额数字吗？其实，你是不是也能估算出每个人的价值呀？」 嗯，薛凯、孙霏霏、张姨、王芸香……林柚掐指盘点了一下，越想越是那么回事儿。迄今为止，沈玦看人，从来没看走眼过。自己身上的闪光点和才能，也是他发现的…… 林柚不慌了，他觉得自己很幸运。他由衷地感嘆道：「沈老师，我觉得，你就是【好好吃饭】的守护神。」 沈玦：「……」 这个玩笑真是开大了。他没有看出来那个男人是匿名评委，并非作伪，也不是谦虚。当时，他只是简单地做了一个设想：如果站在林柚位置上的是他自己，他会怎么做？ ——他会尽全力把客人需要的商品，送到对方手中，毋庸置疑。 但沈玦已逐渐理解，人不是标准化的产物。他们随机、冲动，有时惹祸上身，有时也带来意外之喜。 因此在他眼中，这一次的天降机缘，最终是林柚自己的选择，这份意外惊喜，也是他成长之路上摘获的乐果。 沈玦摇摇头，沉声道：「不，【好好吃饭】这个名字来自于你，选择也属于你自己。恭喜宿主，在品牌经营的路上又往前走了一大步。」 他笑笑道：「让更多人，吃上好吃的饭吧。」 接完一堆道喜电话，林柚像往常一样出门去补货装货。开摊以前，他会把小推车先送到张姨的馄饨店里寄存，今天也不例外。 他忙里忙外，沈玦却袖着手，伫在馄饨店后门远眺街面。一进小吃街，他就发现气氛有异。明明是工作日的午后，学生上课，教职工也要上班，路上却总有人来来往往，面孔生疏，也不是学生模样。 街角对面，望过去就能看到一个穿着靓丽的网红。她举着自拍杆对着镜头，眉飞色舞说个不停。 一个夹着本子的小白领，已经在街上来回走了两圈，拍了好些照片，也在本子上写了不少笔记。 还有个兜里揣着录音笔的年轻男生，沿着小吃街一家家敲门，有话没话地找人聊天。 ……什么情况，都是来打扰别人吃饭的吗？ 沈玦喊林柚到门边，叮嘱他道：「这些人多半都是冲着【好好吃饭】来的。现在人就不少，晚上鱼龙混杂，只会更乱。」 林柚跟着他探出脑袋，发现人果真不少。除了那些疑似做自媒体的、探店的以外，还有少许普通顾客，在附近打转。 被大平台抬了一手，福利还未吃到，挑战倒是先到面前。 主播圈的营销案例看多了，就知道造神容易，毁神更容易。他们运营的小吃摊，没有业界关系，没有大资本保驾护航，空降悦食榜，就像小舢板冲上风口浪尖。这个关节点走岔一步，可能会前功尽弃。 林柚知道个中轻重，先给几个大学生都发了消息，看能不能找到人做帮手；然后返身去找张姨，问她有没有更多人力可以借用。 张姨听他讲完前因后果，粗嘆了口气。 「柚子，你想帮你妈妈打理小吃摊，当然是好事。可是作闹成这样，是不是太高调了？」 「张姨本来不想讲你的，你是小孩子，不懂事正常。但今天这……这都哪来的人啊，乌央乌央的。」 第28页 「你开张这段时间以来，几个左邻右舍心里其实都挺不地道的。大家都是小本生意，主要为了餬口，就你每天搞那些虚头巴脑的花样，卖艺唱戏一样，你说说，大家心里要怎么想？」 「还有啊……柚子，你跟张姨说实话。」张姨凑近过来，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林柚，「你开这个摊子，赚钱吗？」 林柚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他知道自己的经营做法有些激进，在小吃街上是个不折不扣的异类，对其他商户也确实不太公平；生意火爆，天天大排长龙，也难免招来眼热。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些话是从张姨口中说出来的。 他不说话，张姨就当他默认，顶着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点点头：「这些人啊，是你自个儿招来的，张姨帮不了。我去给隔壁几家都打个招呼，让他们晚上都注意让着点，行吧？」 其实，也没有林柚说不行的空间。张姨把话甩完，就把他丢下，转身出去了。 林柚有点愧疚，眼睛也发红了。抢别人的饭碗，不是他的本意。 惆怅的时间不过两秒，他的手机响起来，是唐晓风和另一个兼职学生宣铃的消息。这两人都有时间，并且还愿意一人捎一个室友来帮忙。林柚喜出望外，瞬间不忧郁了，手忙脚乱拉群，给他们四个讲情况，讨论晚上的预案。 众人都很兴奋，能给悦食榜认证的「最强小吃摊」帮忙，谁不高兴？平时又都是吃货，也看过网红名店门口沸反盈天的盛况，跟着他们学秩序管理、顾客接待，这还不会吗？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定了一套方案。 四点半没到，唐晓风和室友张航先跑出来帮忙。他们去社团活动教室借了两打摺叠椅子，在巷尾空地整齐排开，安排等开门的顾客入座。彩色胶带纸在地上划分出不同区域，点单一边，取餐一边，排队时也要有规矩约束，避免影响到其他街坊的门前生意。 五点左右，宣铃和她的室友也到了。她们带了饮料、一次性杯子和驱蚊水来，给排队等待的顾客倒水，顺便赶赶蚊子。等号牌是小动物造型的彩色便利贴，用马克笔写上编号发到每个人。摊前拥挤，人流来往不息，热闹得很，却一点不乱。 在几个学生热情满满的帮助下，林柚只需专注做大厨就好。不过来这里的顾客，有一小半是从直播间被勾到线下，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有一小半是另有所图，心怀叵测，恨不得多多从林柚嘴里套话。于是林柚手上忙个不停，嘴上也总得应付拉锯，宛然一块进了盘丝洞的唐僧肉。 「小哥哥，这么香的炒饭，真的只卖十块？我给你三十，你收不收？」 林柚：「你、你、你不要过来啊……」 「小柚子，你真的会做饭啊！我看你的直播，还以为你是摆拍呢。」 林柚：「那现在，我们之间应该没有误会了……」 「老闆，你包授课吗？什么时候准备开连锁？教教我？」 林柚：「……不知道，不明白，超纲了呀。」 …… 摺叠椅上的人逐渐清空，鸡飞狗跳的一晚，终于过渡到尾声。林柚撂下两条灌了铅似的胳膊，喘了口气。 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终于逮着机会，噼脸甩上来：「撒子东西哟？」 「这滴点儿菜你要卖十块钱？你咋不去抢呢？」 林柚惊了一跳，抬头沖眼看到一条铁塔似的黑影。定晴细看，发现是那位曾被他隔空嘲过的第三任麻辣烫摊主。他烫一头卷里卷气的头发，所以都喊他卷哥。 「你为什么拿我菜单？」林柚发出一身冷汗，怂里怂气地小声咕哝。 卷哥挺轻蔑地冷笑一声，大摇大摆往最前边的椅子上翘腿一坐。 「炒饭、炒面、炒粉、炒年糕，一样来一个，搞快点。」 这明显就是来找茬的了。林柚眉头一皱，细声细气地槓回去：「本店主张勤俭节约，不浪费食物……」 卷哥把指关节捏得咯啦作响，厉声道：「你是觉得我吃不完，还是觉得我不得给钱？」 林柚不知所措，说服自己对方说不定只是长得凶，可能真的是来买吃的，真就乖乖回到炉头后面炒饭去了。 不一会儿，一盆喷香四溢的炒饭端到卷哥手里。他不用筷子，拿手搓起一撮试了一口，翻手把整盒饭掀在地上。 「整我嗦？盐巴都捨不得放！」 这就太过分了。 林柚气结，按捺不住，用力拍了一下案板。几个大学生面面相觑，宣铃去拿扫帚，唐晓风和张航两个男生直接怼上去吼：「你有病啊！？」 说不上为什么，沈玦总觉得面前这一幕似曾相似，好似在哪里见过。 没记错的话，在这里……绝不能对着干。 他叩叩林柚：「你的语文课本里，有没有收录《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这一篇？」 唯恐林柚不记得，沈玦还特意概括了一下课文大意：「鲁智深仗义寻仇屠户镇关西，去他的肉摊上找麻烦。他先后为难镇关西三次，先要他切十斤精肉，又要他切十斤肥肉，再要他切十斤寸金软骨。镇关西发现被耍，怒火中烧，然后……」 林柚回想了一下，中学语文课本上，好像的确有这一篇目。但具体细节，他已全忘了。 所以呢，然后呢？我要是就不切呢？还能把我怎么样吗？ 第29页 沈玦扼腕嘆息：「然后，鲁智深提起钵头大的拳头，迎面打来，镇关西就断气了。」 林柚的脸色，霎时精彩。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16） 林柚不想当镇关西。 他从小到大都长得白白净净、细皮嫩肉，这段时间工作辛苦，稍长了点肌肉，始终还是一枚纤细少年。谁拿他比镇关西，他就真的要生气了。 所以他不气了，他喝住唐晓风，沖卷哥笑笑：「不够咸啊？不好意思，是我考虑不周。」 「每个人喜好都不一样，如果你有什么口味上的偏好，下单以前，其实可以先和我说。」 「要不，我再给你炒一份？」 沈玦不禁在心里给林柚点了个贊。卷哥来势汹汹，唯恐天下不乱，林柚冒火，正中他下怀，一旦双方口角，甚至动起手来，麻辣烫什么事没有，毁的全都是【好好吃饭】的生意和口碑。 出其不意最上计，林柚不仅不气，还上赶着倒贴。火辣沸腾的场面，被兜头泼上一盆扫兴冰水。 林柚见卷哥一时没有反应，又好心好意提醒他：「今天时间晚了，后面还有客人呢。卷哥，你要不太饿的话，我收工以后做了给你送过去，再给你道个歉？」 「后面客人也等好久了，」林柚真心实意恳求道，「咱们吵架，不要耽搁别人吃饭。」 叫号区大概还有五、六个客人，都等了二十分钟以上。他们本来见摊位上剑拔弩张，有的坐山观火当看耍猴，有的犹豫不定纠结想走。林柚却在这会儿突然提到他们，真情切切，一句话说到了他们心里。 网红店门口枯坐几小时，投入时间精力，还不是为了等一口好吃的？眼看饭都在锅里了，谁能忍受饿着肚子回去。 排在卷哥后边的那个客人看看其他人，先站起来，走上前道：「大哥，我等一小时了，你不喜欢，要不就换我先？你钱不也没付呢吗，老闆已经亏了一份饭，你就别为难他了。」 有人率先发声，其他客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就是就是，不吃还占位，吃饱了没事儿干。」 「把饭打地上，浪费食物。」 「你们有什么事情，自己去解决，别误了我们吃饭。」 …… 卷哥脸色铁青，还想发作，但他一个人被好些个食客挤在中间，唐晓风和张航也对他虎视眈眈，没有什么发挥空间。 他妈的，早知道多带几个人！ 他威胁地点点林柚，指着他鼻子啐骂道：「假打得很……我不想再看到你！」 然后他打开手机，扫摊位上的二维码转了帐，扬长而去。 林柚震惊：「他付钱了！」 沈玦目送卷哥的背影远去，沉吟道：「……尚有可取之处，对吧？」 差点掀翻小摊的风波被悄然化解，唐晓风和宣铃一起把被打翻的炒饭清理掉，林柚做完剩下的单子，收工大吉。 沈玦提醒林柚：「你说过收工以后要去找卷哥，给他送一份加料的炒饭，再向他专门道个歉的。」 林柚：「……」 我就应付场面那么一说，谁当真啊！ 林柚道：「那个，也不必吧。卷哥也不会认真的，而且他都说了，不想看到我……」 沈玦摇头道：「在商言商，诚信经营最重要。你既答应了他，没有不兑现承诺的道理。」 他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好像又在颐指气使，赶紧找补：「不过，我不是要给你压力……你自己决定。」 林柚面有土色，内心挣扎。他没法像沈玦那么黑白分明、无畏无惧，却也知道逃避问题，不是好习惯。卷哥这茬，多半有代人出头的意思在里面。如果他还想在森山小吃街继续做下去，好赖都要趟过这一关。 思来想去，林柚最后决定取个中，明天再去找卷哥。 第二天午饭前，林柚带着保温盒，期期艾艾去敲麻辣烫小店的玻璃门。 沈玦盯着玻璃门上一块陈年油污，目不转睛：「难怪他的生意做不起来。」 往里头看，可以窥见麻辣烫小店黑漆漆的店面。玻璃没擦干净，糊着不明所以的手印和凝固的油污，店中四面无窗，天花板上吊了两盏惨蓝的冷光灯，照亮墙边一排黑压压的冷餐柜和三张小方餐桌。 林柚拼命点头，不能再同意了。这个氛围……如果不是身负使命，他现在就想回去。 敲了半天，卷哥终于爬出来开门。头发鬍子拉碴，一副刚睡醒的模样。看到林柚，他吃了一惊，从兜里摸了根烟点上，故作平静道：「搞啥子？你真的要给我说对不起嗦？」 林柚避开左忽右闪的烟圈，从保温盒里拿出一只塑料餐盒。盖子都没打开，一股浓烈的鲜香就腾腾冒了出来。 卷哥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精神一振，嘴上却强道：「啥子东西，哪个晓得吃了得不得拉肚子哦……」 林柚不理他，继续说自己的：「卷哥，你平时吃辣比较多吧？昨天我没考虑到你的饮食习惯，按照本地调味方式炒的饭，你吃不惯也是当然的。试试这个，看合胃口吗？」 盖子打开，现出里头满满当当一盒牛肉炒饭。米饭吸满酱料和油脂，粒粒饱满透亮，红油辣椒和郫县豆瓣酱交错堆叠，散发出戏剧化的烈香。柔嫩焦香的牛肉粒上还洒了些许白芝麻，可以想像送入口中时柔韧馥郁的口感。最后是几缕香菜，轻垒在整份饭最上头。 第30页 「……哎哟。」林柚突然想起什么，挠了挠头，「忘记问你要不要香菜了。不要的话，可以挑掉。」 「你咋子跟个女娃儿样，磨叽得很。」卷哥猛吸一大口烟，不耐烦道。 有饭不吃傻瓜蛋，管他林柚还是林瓜，反正他的馋虫是被勾起了。面子算什么，面子又不能吃。 他噼手从林柚那里一把抢走炒饭，「可以咯，心意领咯，赶快回去，不要在我面前晃。」 回去的路上，林柚对沈玦道：「我不太能吃辣，以前都是做自己喜欢的菜。这次试了试，发现是真的香！辣椒下油锅的时候，我口水都要出来了。难怪麻辣烫啊、冒菜啊……那么受欢迎呢。」 「好可惜，」他回想了一下卷哥邋遢的店面，有点惋惜，「那几家大的麻辣烫品牌都没有开到森山小吃街来，如果好好经营，不说能做多大，至少也能让对面的学生喜欢吧？怎么就是不用心收拾一下呢……」 沈玦道：「你刚才留心观察他的店面了吗？他做的是餐饮连锁加盟，食材和调料都是由母公司统一配送的，他只需要负责销售部分，不需要在餐品研发上花费心血。……品控管理做成这样，想必母公司也不是大型集团，没有严格的标准流程和监督措施。这样的母公司，可能只是在通过连锁加盟，把创业者当韭菜割，从没有想要认真经营餐饮。」 「……这种连锁经营方式，遍布全国各大『美食街』，这也就是为什么，无论我们走到哪个城市，总能在景区看到一模一样的烤肠、肉串、炸鸡、大面筋或者麻辣烫的原因。」沈玦道，「他们放弃的个性化空间，正是【好好吃饭】的机会所在。」 林柚点点头，深以为然。 一饭泯恩仇，森山小吃街上，再没人来找过林柚麻烦。张姨听说这件事以后，每次和林柚打照面，脸上总有几分难掩的尴尬，林柚只当看不到，照常和她相处。倒是卷哥，半个月以后突然给林柚送了两罐子豆瓣酱和几包凉糕粉，说是家那边邮过来的，喝令林柚用他家的祖传豆瓣酱炒定制炒饭卖给他。 与此同时，悦食榜的影响范围进一步沉入到大盘用户中去，以高教园区的教职工和附近开发区的打工人为首，【好好吃饭】每一天都疯狂爆满，连带拉动了整条森山小吃街的客流量。 都是好事，但林柚想哭。 想睡觉，想逛街，想出去玩。 还想招几个全职的帮手，购置一两台小推车，扩大生产线，把呼声很高的外卖服务也开起来，以免每天被人戳着嵴梁骨骂他恶意炒作、飢饿营销…… 可他没时间，也没有钱。 据沈玦说，这段时间他的财政状况已有明显好转，回笼的闲置品交易、取回的高级公寓押金、直播获得的打赏收入……累加起来也有三十余万，全部拿去还债的话，一下子就可以释放大量心理压力。 顾虑到【好好吃饭】的发展，林柚压抑住了心动，仍在按照每月两万出头的分期方式在慢慢还款。拿到的收入作为创始成本，都砸在了小吃摊的固定资产投入上。他们做的让利经营，场面火爆，实际利润却不多，辛辛苦苦肝了三个月，以为兜里有钱，结果沈玦老师抬头一看，林柚才知道，自己的红字欠款仍有七万八千多。 沈玦听完他的烦恼，实事求是地提供解决之道：「引入资方。银行贷款虽能保证你个人企业归属权的完整性，但以你现在的信用状况……银行可能不会那么容易借钱给你。」 林柚惨叫一声，经历了十二张信用卡的巨贷压迫后，他哪敢再跟银行借钱。 至于投资嘛…… 也没有想过，听起来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林柚小心翼翼问：「投资的钱，要还吗？」 沈玦道：「这我不能给宿主肯定的答案。具体的退出条款，每一家都不同。但一般来说，投资条款都会倾向于保护投资人。」 「投资人通常会同时投注几十、甚至几百个项目，只要在一百个项目中，有一个项目能够大成、或是走到挂牌上市……他们就稳赚不赔。」 林柚道：「……那其他的九十九个项目呢？钱都花完了，要还吗？怎么还？」 沈玦重复了一遍标准但无用的正确答案：「资方的保护措施，每一家都不同，要看具体条款，才能确定。」 …… 隔天晚上收摊以后，林柚拿着手机，又开始在各大网站上搜索创业失败、投资纠纷的案例。 遭遇诈骗以后，他的警惕心比以前强了很多，带来的负面效果则是疑心暗鬼，自己吓自己。看着那些背债百万、还款十年、被打成失信人的创业失败案例，林柚手都在抖。 冷不丁地，他听到唐晓风凑过来兴奋道：「柚哥，我有个学长，在领先资本实习。领先对你很感兴趣，要聊聊吗？」 林柚一哆嗦，手机打了个翻身，摔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换时间蹭玄学试试(^^*) 喜欢的话点个收吧！这个人每天都在努力写~ 第17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17） 沈玦不由得笑了一声：「只是聊聊，不用这么紧张吧？」 林柚合身扑上捡起手机，心疼地擦了擦屏幕，搪塞道：「我……我考虑一下。」 唐晓风不明白林柚在推诿什么，积极出主意：「没什么好考虑的，一般就是打个电话说一说项目。柚哥，我忘了，我这个专业的啊？我帮你写bp，你也不用费时费力了，很轻松的。」 第31页 bp……那是什么东西？他扫了那么多失信案例，怎么没一个提到啊？ 但唐晓风说得太理所当然，林柚不好意思问，只能寄希望于沈玦。 私募基金近十年才进入国内市场，专业词库中黑话并洋文齐飞，念出来自带一股高大上的精英味儿。那时沈玦所在的旧仓经濒临废弃，也不再接纳新书，所以沈玦的知识点没有刷新，仍停留在一个比较经典的框架上，对国内当前投资市场的风向，也是一片空白。 于是沈玦给了林柚一个没血没肉的标准答案：「business n，商业计划书。融资方基于自身项目情况，在融资计划启动最初递交给潜在投资人的项目介绍材料。」 林柚：谢，听懂了，但又没懂。 但唐晓风脾气急，他还在犹豫不决，唐晓风已经划开手机发消息，由不得林柚拒绝：「那我先和学长那边打个招呼。」 回家以后，十分尴尬的林柚赶紧打开搜寻引擎，认真学习投资全流程。「商业计划书」，「投资意向书」，「股权分配」，「增资协议」……一个个查过来。 这一看之下，他才发现，要想稳稳噹噹拿到钱，远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网上有很多和他一样，怀抱着一腔小小梦想踏上梦想旅程的创业者，以为被大佬相中，就可以一步登天。但创业路上，到处都是坑。和金主爸爸聊到最后一刻不欢而散的，拿到口头约定，金主爸爸却翻脸不认转投别家的……甚至还有走到打款前夕，金主关门歇业，破产倒闭的。 看完人间险恶，林柚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本来担心，万一拿到投资，却赚不回来钱，吃饭都不香了。现在一瞅，商务谈判如此困难，说不定他们的【好好吃饭】，根本就拿不到投资呢？ 拿不到钱，自然也不必担忧亏钱背债。完美闭环，心理压力一下子跑了大半。 唐晓风比他积极，接下来的一个礼拜，他提交了好多个版本的商业计划书给林柚，林柚乐的当传声筒，把沈玦的意见一一反馈过去，偶尔指点一二。二人一书打磨多日，终于磨出了一个专业体面的商业计划书，递给了领先资本。 领先资本的反馈很迅速，马上给回音，约林柚第二天下午视频会议。林柚想着家里有直播设备，就决定在家开这个会。唐晓风因为写了bp，参与感很强，翘掉下午的课都要来旁听。林柚拗不过他，只好由他去了。早上练了几遍ppt，又把自己打点了一番，三点差五分的时候，开启营业状态的林柚提前进了视频会议室。 不一会儿，屏幕上画面打开，播出一间窗明几净的会议室，桌后面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士穿着西装，头发上打过发胶，一丝不乱，很是精神。女士雪肤红唇，明眸顾盼，整个人艷光四射。 ……做这行的人，都长的这么好看吗？林柚赞嘆一秒，心里不免抬了对方一手。唐晓风眼前也是一亮，把椅子往前拉了拉。 他们和林柚打招呼，客气又友好，适时地填入寒暄八卦和俏皮话。林柚逐渐放松心情，打开自己的ppt，开始介绍【好好吃饭】。虽然以前开播的时候就经常在线聊天，用比较商务、正式的态度推销自己的项目，还是第一次。所以唐晓风写ppt的时候，林柚其实也没闲着。他根据每一页的内容，写了详细的演讲备註，练了好多遍。 但不知为何，对方好像对【好好吃饭】并不感冒。ppt才翻到一半，那一对精英男女就开始时不时地打断林柚，秉持着亲切得体的态度，接连提出一些让他感到困扰的问题。 「林柚林柚，其实呢，我看过你的直播间，很可爱。为什么不播了，要做餐饮呢？」 「你是播音专业的？没有餐饮或是管理相关的背景吗……那我不得不说，真的是非常厉害了。」 「盈利模式这块，看起来比较传统哦。没有考虑过连锁分销吗？如果不打算开分店，后期发展会比较困难。」 「你提到线上线下联动导量的模式，现在这块的竞争非常激烈。我们会担心，缺乏长期的竞争点。」 「啊，不好意思，刚才忘了问。好好吃饭有固定合作的供应商吗？我们也想了解下供应商的口碑。」 …… 问题连珠炮一样，一个个抛出来，从林柚的大学专业问到过去每个直播策划案的细节，从卫生许可一直问到品控管理，像在拿着放大镜审犯人，要把他的家底全都刨出来。林柚脾气顶好，尽己所能地回答。这对精英男女却不太领情，他解释得越努力，他们越焦虑不安，问题也越跑越偏。 一个小时的高强度盘问以后，林柚终于有点不耐烦了。他转开视线，丧气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不太理解。你们关心我有多少冷藏车辆，担心我没有稳定的原材料供应商，怕我的盈利模式不成立……」 「可是，我们做的是餐饮吧。东西好吃，不是最重要的吗？」 「如果有时间的话，你们来一趟森山小吃街，试一试就知道了啊。」 屏幕里的二人对看一眼，一阵语塞。漂亮的女士稍有些无措，对林柚道：「没事没事，你慢慢说，我们没说你的东西不好吃，没有那样的意思……」 穿着西装的男人扯了扯嘴角，脸上却没有丁点笑意。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抢掉了同事的安慰之辞：「林柚，其实我也很好奇。你是【好好吃饭】这个品牌的创始人，但……你做好成为创始人的准备了吗？或者说，你觉得一个品牌的创始人，需要具备什么素质呢？」 第32页 他倾身向前，眼中一片漠然：「如果觉得冒犯，我先道歉。林柚，你遭遇过两次诈骗，这是有一些问题的。在我们的评价体系里，这项履历，对你非常不利。」 唐晓风瞪大了眼，刷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林柚不可置信地看着屏幕，脸色刷白，颤着嘴唇说不出话。屏幕那一边，漂亮的女士也绷不住营业笑容了，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难堪地转移话题：「都聊一小时了，我们先休息一会儿？……」 「林柚！」沈玦在林柚的身后，陡然拔高了声音，「别再聊下去了。」 「……对不起。」一瞬间怒意收敛，沈玦很快回复到平常那个风平浪静的样子，「我做错了。没能正确评估客户，做出错误的决策，浪费你的时间精力，我很抱歉。」 林柚大力摇摇头，这怎么能算是沈玦的错呢？明明就是这些人太过分了。 否则，不会连牵线搭桥的唐晓风都急到跳脚。 他挺直嵴背，跳过那个精英男，看着那个坐立不安的女士，和和气气道：「……原来都一小时了啊。不好意思，拖太久了，我这边还有事。我们……有机会再聊吧。」 没等对面回应，林柚滑鼠一动，咯啦一下关掉了视频通话。 唐晓风面红耳赤，指着屏幕怒叱道：「什么人啊！换你们来，能播放量破百万吗！？有那个本事吗！柚子哥你别担心，我打电话给我学长问问情况……」 沈玦冷声道：「没必要合作了。」 林柚一下子就明白了沈玦的意思。第一次沟通就闹得这么不快，对方连面子上的尊重都不给的话，即使愿意为了热度给钱出力，双方也不可能走得长远。他拿冰冷的指尖摸了摸发烫的脸，定定神，咬牙道：「小唐，我不会再考虑和他们合作。但……其实，虽然谈崩了，我还是学到了很多。我想，我还是要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 他声音不大，态度依旧和气。唐晓风却被他这没脾气的一句话镇住了，冷静了许多。他提起书包，恨声道：「柚哥，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我的锅，我自己背。」 送走了唐晓风，关门回头，林柚发现沈玦钉在电脑椅后面，目光专注，看着屏幕上的ppt。林柚不想让气氛显得太低沉，走过去故作轻松道：「没事啊，今天就是模拟考。现在我有经验了，不就是打电话聊聊，没什么可怕的……」 沈玦抬眼，没接他的话茬：「还记得【流行品】这个特殊标籤吗？」 林柚回想了一下，想起一大包时令蔬菜上萤光闪闪的水晶价签。当时他也跟沈玦一样好奇，但后来太忙，就忘记跟进后续了。沈玦就把开摊出清闲置时，商品价签发生变化的事详细说给林柚。林柚听着觉得有意思，紧着追问道：「那……你是说，我们可以刻意地去做一些营销活动，进一步提升好好吃饭的热度。是这个意思吗？」 沈玦道：「林柚，你理解『投资』的意义吗？」 「『投资』的本质，是一种交易行为。融资方出售股权给投资方，获得现金——和平时我们在小摊上买东西并无不同。」 「——将【好好吃饭】这个品牌，塑造为所有人都竞相争抢的【流行】。」 「吸引更多的资方下场，让这些买家彼此竞争，为【好好吃饭】找到一个合适的主顾……总而言之，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 作者有话说： 刷新了一下，删除了一些金融部分…… 捂脸，感觉很不好意思…… 第18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18） 这样都可以？林柚呆住，忍不住幻想小推车上出现价签的画面。 沈玦道：「现在的时机也合适。第二季度的悦食榜发布不久，关注热度还在，【好好吃饭】的营销争议也没有解决，不如就以这个话题作为切入点，做一次公开澄清，也是给品牌做宣传。」 林柚一盘算，发现眼下做宣传切实可行，只欠东风。小吃摊经营起来，在高教园区打出了名气；直播间主打美食主题，开播频次虽不太高，也有一批相对固定的观众；孙霏霏那边不用多问，肯定愿意给到他营销支持；小吃街上的左邻右舍，暂时也不太会找他麻烦的样子。各方条件都支持，的确是该把资源整合起来，把流量都导向【好好吃饭】这边，认真助一波势了。 算到这里，林柚不期然想起张姨和卷哥的脸，一阵汗颜。 之前都闹得很僵了，现在好不容易才回到和平相处的关系。要是继续暴力推进，会发生什么，他都能猜得到。 那肯定是……人山人海。【好好吃饭】的队伍从摊门口一直排到巷子外头，被衬托成对照组的其他店铺呢，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茬茬客人从窗前走过，瞟两眼你的招牌，死活不进来。 林柚自己以前也是个糊咖主播，太懂这种抓心挠肝的感觉了。如果看不到也就罢了，看不到，就能装作不知道。问题是全班第一就坐你同桌，还天天跳脸抢戏，气是不气？ 可不得喷血而亡吗。 他有点儿退缩，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沈玦，希望他能帮忙拿个主意。沈玦却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他云淡风轻道：「从我的角度来看，你的顾虑是多余的。」 「分布在同一片商区，就意味着是敌人、是商业上的竞争对手吗？我不这么看。唯有当整个生态圈成为一滩死水，经济不再发展，不再有新的商业需求出现时，你们才可能要面对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在一个积极正向、经济上行的环境中，即便有竞争关系，也应该是良性的。」 第33页 「某一家商店的火爆，会带来整个商区的客流量上涨，而这些流量，最终会惠及到所有其他的商户。从长远看，各凭本事、互相照应才是最优势的合作策略。」 「与其为了顾及他们的感受，限制自己的发展，不如换个思路……」沈玦提醒林柚，「有没有可能，让他们跟上你的节奏呢？」 林柚似有所悟。 连休日，林柚喊上几个刚结束期末考、还没回家的大学生，各自去吃饭，全部他买单。 听起来是份美差，实际吃起来……应该还挺折磨的。 林柚打了一份森山小吃街所有店面的清单，按照人头数，平均配给每个人几家店，让他们分小队去考察。三餐都被填满不说，还有早茶下午茶夜宵安排，一天六顿，连吃两天，吃完以后，写食评报告给他。珍馐美味，这样吃下来也味同嚼蜡，更别说森山小吃街上的店面良莠不齐，指不定就会踩爆一个大雷，甚至还有罹患工伤的可能！ 几个学生叫苦连天，林柚乐呵呵地道：「有工资哦，报告写得认真翔实，发双倍。」 「保证完成组织任务。」众人互看一眼，马上变身五好员工，开开心心去了。 林柚自己也出去逛，生怕别的老闆嫌他烦，他还带了帽子和口罩。不仔细看，好像也是一个放假前出来瞎混的大学生。 张姨的馄饨店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咸不淡，总会有点人在厅堂里，也总不会太热闹。她老人家脾气躁，喜欢对客人甩脸子，有时候还会忘事漏单子，如果客人不注意催问，就可能引爆一碗馄饨等二十分钟的惨剧。 说到馄饨，其实料足馅美，食材还算不错；但做法就完全照着其他同类店照抄，看不出一点特色。即便用了心思，食客也品不出来那点微小的差别，真的是很遗憾。 卷哥的麻辣烫店呢，那真叫一个没药救了。母公司的错，倒也不能怪他。酱料和原材料都拉胯到底了，光靠经营又能救回来什么？不过最近天气转热，卷哥迫于微薄的营收，也稍微学乖了点，推出了一些自己捯饬的新品。 林柚很喜欢他们家的红糖凉糕，米浆的比例是自家调制的，和网上买的制成品不一样，红糖浆的甜度也适中，挖下一勺，就像啜了一口初夏的风。 两天很快过去，林柚收上来一堆画风迥异的吃货报告。有的言辞激烈，满篇感嘆号痛骂不新鲜的烤串，有的修饰过头，极尽靡丽辞藻描述一份黄焖鸡。林柚边看边乐，在里头挑挑拣拣，选出来综合评分最高的五家店，准备去人家店里伸头挨骂。 当然，去陌生人那吃闭门羹以前，他还是要先去找张姨和卷哥，获取一下支持。 「你要做特别节目？」林柚确信，刚才他的铁血张姨绝对老脸一红，「我们这……难看死了，拍什么啊。你又胡闹！」 林柚道：「可是，我觉得让大家看到小吃街是怎么运转的，很有意思啊？无论是学校还是媒体，不都喜欢说路边摊脏乱差，赚黑心钱吗？但不是所有的店都是那样，也不是所有人都是昧着良心赚钱的。那就拍出来让大家都看看嘛，平时怎么拣货进货，怎么熬的汤，怎么擀的面。」 「我平时也会看做菜视频呢，很解压。」林柚不好意思地笑笑，「好些手艺都不如张姨你扎实。别担心，张姨你不想露脸的话，软体都可以遮掉的。」 张姨横他一眼：「那我可得好好挑身衣服。」 晚些去卷哥那里时，林柚却碰了一鼻子灰，狼狈兮兮地被轰走了。不过这也没关系，其他挑选出来的五家店面都很好沟通，纷纷表示愿意配合林柚做特别直播。 吐槽归吐槽，林柚能把小吃摊做得有声有色，谁又不眼红羡慕？没人会和赚钱的事情过不去，林柚主动来邀他们上直播，当然不能错过机会。 几天以后，孙霏霏带的团队入驻森山小吃街，向重点商户取材、沟通直播脚本细节。所有人都美滋滋的，即使是没被邀请的店家，也瞬间感觉自己成为了演艺圈的一员，飞快地学会了找镜头夺眼球。六月的小吃街，洋溢着一股子过年的喜悦。 六月最后一天的清晨，森山小吃街上，摆出了一条由小推车首尾相接、拼出的流水长龙。 网路上的直播，则早在十个小时以前的午夜零点就开始了。 深入了解小吃街各位摊主们的作息习惯以后，孙霏霏拍板，决定在线上做一期长达二十四小时，从凌晨一直拍到午夜的外场直播。每个时段启用不同的主播，分头探场，鼓励他们从自己的视角和特长出发，多方挖掘一条小吃街的千面相。 线下的部分，则是以唐晓风为首的几个学生提议的。高教园区的学生都是森山小吃街的老主顾，考试结束，暑假近在眼前，大部分人都比较有时间。如果以小吃街的名义做一个感谢美食荟，相信会有很多学生过来走一走看一看。 这场结合了线上线下两端的特别联动直播，最终被定名为《森山节气：夏日24时小吃》。从早拍到晚，九个直播间同时开播，仿佛一场安装了许多活动机位的户外大型真人秀。 主播们为博出位，也是各显神通—— 萌宠主播专门追着流浪猫拍，森山小吃街附近的自然环境野蛮，猫生也更凶猛，中午睡大觉，晚上逮耗子，爪牙雪亮，虎虎生威。 旅游博主介绍起了高教园区和它身后的「森山大公园」，这个学校里的教学楼有故事，那座山坳里闹过鬼，一一讲来，给本市的夏夜增添几多清凉。 第34页 美食博主有如回到快乐老家，三点的新鲜蔬菜车，五点的石磨碾豆浆，七点的煎饼果子摊开滋滋作响，十一点的美食荟活动逐摊品尝，最终落到夜晚华灯初上，万家烟火。 不过，无论怎么拍，这条街上最惹眼的崽，还是那位【好好吃饭】的小掌柜。 虽说是要推林柚，但俗话说的好，强推必反。如果追着林柚全天二十四小时无限角度地拍，那必然引发公众的逆反心理，只会有招来全网群嘲这一个下场。 把视角放到讲小吃街故事上，视野一下子就打开许多。自己的直播间以外，林柚在其他人的故事中成为一个背景角色，随时闪现但低调不抢戏，【好好吃饭】讲求品质、细水长流的经营特色，反而更可以潜移默化地渗入观众心中，植入良好印象。 猫跑过小推车一角，镜头扫过一尘不染的案板，新鲜豆芽上的水滴折射几缕日光。 学生挤在小吃摊前面，推推搡搡，林柚一直面带笑容，耐心地叫他们好好排队，注意安全。 午后闲暇时间，林柚跑去隔壁的麻辣烫店，美美的嗦一碟红糖冰粉。 夜晚高峰时，林柚虽忙不乱，左手执锅右手拿铲，气定神闲。 …… 引人注目的画面有很多，但最后帮这档特别直播冲到热搜榜上的，却是傍晚五点前，馄饨店一角浅眠着的少年。 他把自己埋在胳膊弯里，浅闭着眼，眼下隐约能看到一条青黑，神色有些疲倦。 但他呼吸均匀平缓，嘴角带笑，好像正在做一个甜美的梦。 作者有话说： 共同富裕才是真的富~ 第19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19） 美好时光难长久，林柚的前同事和他有段时间没见，乐呵呵大力一拍，直接把林柚弄醒了。 弹幕瞬间爆炸，一片群情激昂—— 【哇！多大仇！让人家睡会儿觉不行吗？】 【想到上课睡觉被老师喊起来回答问题的我自己……被突然叫醒，真的挺难受的。】 【打工人何必为难打工人啊。】 【还我小哥哥的睡颜好吗，还没来得及截屏呢。】 …… 林柚不知道网线的另一端，正有十万网友在为他呼天抢地。他迷糊睁眼，一看时间快到五点，开摊在即，瞌睡马上全醒。 和前同事匆匆寒暄两句，他一转身，就从镜头范围里熘出去了。 眼看林柚消失，网友们怅然若失。幸好这是一场大型联动直播，沿着几个主播顺藤摸瓜，就能摸到林柚自己的直播间。进去以后，众网友才发现，林柚从镜头里飞速熘走，为的居然还是上班！他与其他几个专门探场的主播还不一样，挂在直播间，就真的只是挂在直播间而已。所有鲜活的互动，都给了线下的食客…… 紧跟着，就有眼尖的网友在24小时活动的其他视频里，发现了林柚四处闪现的身影。清晨的时候他在整理食材蔬果，中午的时候他在小推车后接待学生，下午的时候他在锅子后面煮水煎面……不是背景板就是在做配，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一直在上班！ 有好事者把所有林柚的片段都剪了出来，发成合集，拼出一条完整的时间线，配上标题—— 【小柚子，你妈妈喊你下班】 这个疯狂九九六的视频合集，很快演化出各种魔改、鬼畜版本，在众人的会心一笑中快速传播开去。继诈骗苦主、最强摊主以后，第三个不正不经的巨大tag也无声无息地插到了林柚天灵盖上—— 顶流打工人。 当事人本人对此浑然不觉，他对得起自己的新人设，一直在专注工作。舆论发酵三小时后，唐晓风拿手机给他看，林柚才惊觉自己的直播间已经被沖爆了。 里三层外三层的弹幕，盖住屏幕上所有画面。内容高度一致，都在叫他现在、马上、立刻下班。 唐晓风给他总结：「我翻了下发展过程，总的来说就是……柚哥你下午打盹被拍到，网友又很能侦破各种蛛丝马迹，发现你一天工作十小时以上，于是一起请命，要你早点下班。你看，你要不要和他们说点什么？」 林柚哭笑不得。有一种累，可能叫网友觉得你累。 其实他就是这几天睡得比较少，下午闲着也是闲着，随手补个眠，真没有大家以为的那么操劳。而且他现在做的，都是自己感兴趣又擅长的事情，每天都充满热情，身体上稍微辛苦一点，精神状态却很饱满。 再往下翻翻，又看到好几条热搜。 首当其冲的是#小柚子，你妈妈喊你下班#，接着是#小柚子是谁#，再接着是#九九六工作到底对身体有多大伤害#，#不要喊醒你正在睡觉的朋友#…… 林柚看着看着，就有点笑不出来。他是真不累，但网友觉得他累，显然是网友们……自己的生活比较累。 所以看到他顶着黑眼圈缩在馄饨店角落小睡，才会产生恻隐之情，才会共情。发现他一天上十个小时班还在专心工作，就凑着热闹喊他赶紧下班。 要怎么回应呢？林柚有点犯难。 说自己累也不是，说不累也不是，说现在就下班……也有点假，毕竟都工作十小时了。 沈玦立在他们身后，跟着一目十行地扫热搜评论。果然，在林柚打工人的大tag被热转起来以后，那些说他炒作、说他飢饿营销的声音立刻消失得七七八八，即便还有一两尾漏网之鱼，也有好心的路人现身摆事实讲道理。大家都有眼睛，也看得分明，两三个人，一个小摊位，意外被送上热度巅峰。拼上全力做到这样，还想怎么样呢？已经不能更好了。 第35页 风向转变，这场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实景直播的主要目的，就算是达到了。但沈玦以为，既然斩获意外事件掉落，就要因势利导，扩大战果才对。 他对林柚道：「宿主想好好回应观众呼声的话，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林柚正烦恼怎么输出一波反馈，好把疯狂的弹幕温柔地疏导开呢。听到沈玦发话，他立马竖起耳朵。 沈玦道：「这一次给的建议，可能不太符合你一贯以来的行事习惯，你可以自己评估判断。」 「现在网络上情绪高涨，你如果要辩白或是解释，正如逆水行舟，事倍功半，很难逆大势而行。所以我建议你顺势而为，把这份舆论压力，转到悦食榜的身上……」 「——苦肉计。」沈玦笑笑，「你是真的不想下班吗？不，你太想了。可是生意太火爆，顾客太多，你希望能让每个客人都满意，保证每一份食物的品质。」 「那么，一手造成这些的……又是谁呢？」 林柚顿悟道：「悦食榜！……是啊，我可以隔空喊话他们！」 他一声欢呼，惊到了旁边沉浸刷手机的唐晓风。林柚就把沈玦给他说的解决方案转述了一遍，末了道：「就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他们把【好好吃饭】上榜，也是一片好意……」 唐晓风哈哈笑道：「哥，你想多了。你给他们带量，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网红圈子，不是好多这种玩法吗？」 「而且啊！」他神色一亮，神神秘秘地说，「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悦食榜的背后，不就是那个悦美味app吗？悦美味呢，又是那几家餐饮巨头和外卖企业投出来的。你在这里喊穷，说不定他们突然发现，哎这里还有个宝藏小店没有投过！」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唐晓风频频点头。 「到那个时候，我就把那个学长拉黑好吧！」他愤愤不平，显是还在记仇，「什么领先资本，坑人为先吧！」 主意已定，半小时后，【好好吃饭】收摊，林柚拿小推车上的招牌当背景，终于正面入画。 他觉得让大家等那么久，怪不好意思的，就先跟大伙道了个歉。 接着就是帮同行们抬咖：「大家有时间的话，可以来森山小吃街玩啊。」 「那个，不是gg啊，」林柚自己也没想到，他一张嘴，居然是这么一句话，于是赶快找补，进入正题，「就是……很感谢我的公司。大家不要骂了，我九九六，真的不怪他们。他们对我很好的……」 「至于是谁害的……我现在要喊他们出来了。」 他忽然从小吃车的下边，掏出来一个造型干练的小喇叭，举到嘴边，神色无比正式。 打开开关，他字正腔圆道：「谢谢你——悦食榜——」 「求求你——我——真——的——想——下——班——」 满屏喊他下班的弹幕，在短短几秒钟内，变成了一片疯狂的哈哈哈哈哈。林柚见效果已经达到，就准备下播。他现在主要精力都放在【好好吃饭】上，不打算往网红方向发展，达到目的即可，没必要去抢同侪的流量。 见好就收，抛了梗就跑，满堂欢笑中，林柚和大家挥手作别，终于下班。 巨大的流量无处可去，离开林柚的直播间，就沖向了悦美味的主页和app。 城市的另一头，几个机房里的值班人员满头冷汗，眼睁睁地看着数据流一波一波地向上冲击，一路奔向临界值—— 悦美味只是一个美食点评app，平时流量大，却都较为均匀地分布在各个时段，从未面对过这种单点式的极限冲击。几个程式设计师试图努力挽救，但限于程序框架，都是杯水车薪。 午夜到来时，悦美味app顶着一片空白的首页，也跟着林柚正式下班了。 二十四小时的狂欢，在这一刻冲上了最高点—— 【伺服器都下班了，柚子小哥哥可能都还没下班，我快要笑死。】 【放肆，敢叫老闆放你下班？老闆现在就躺平给你看。】 【这才是真的顶流打工人，能让悦美味的小霸王伺服器宕机。】 【悦美味再不给柚柚一个交代，这次是不可能过得去了。】 …… 第二天中午。 悦美味的官博，发布了一条新动态—— 【柚子小哥哥，什么时候下班，一起吃个饭？时间地点通过悦美味私信发给你了，记得查收哦~】 林柚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条转了几万转的甜腻微博，手中下意识地打开悦美味app，右上角果然蹦出了一条新消息提醒。 私信措施倒是很官方，客气地说想要和林柚聊一聊【好好吃饭】，看能否帮助他解决目前经营中遇到的难题，并留下了联繫方式，欢迎林柚随时找他们。 林柚赶紧拨电话过去，对面很快就有人接，约好了两天后现场面聊。 挂掉电话，林柚眼睛有点湿。 「沈老师，【好好吃饭】是可以的，对不对？」 「我们是有价值的，不是不专业、不靠谱的外行……」 「机会到面前，不要质疑自己。」沈玦指了指林柚的手机，「而且，唐晓风这个时候突然打电话给你……我想，也许你该先听听他说什么。」 林柚接起电话，打开免提，唐晓风的声音就炸开来，震耳欲聋：「柚哥！我学长刚才给我说，领先资本的总监很想见你，想请你吃个饭聊聊，表达下歉意，问我能不能给个你的联繫方式……」 第36页 「你放心你放心，」唯恐林柚误会，唐晓风急急解释，「我当然没给了，上次那件事还没过去呢！柚哥，你怎么想？我是觉得没必要再给的，悦美味不是都对你伸出橄榄枝了吗？如果做餐饮，肯定还是找行业内的大佬更好吧？」 沈玦听到唐晓风情绪激昂，摇摇头道：「一刀两断是很痛快，但对品牌的发展，没有好处。」 「如果还愿意和他们交流的话，不要断掉领先资本这条线。实际上，现在甚至可以主动出击，联繫更多的投资人——意向正式敲下前，接触的资方，越多越好。」 这、这是……生意场上的海王捞鱼？林柚一丝怔忡：「那，就算我找了十七八家……是为了什么呢？其实【好好吃饭】发展起来，也不需要那么多钱吧。」 沈玦笑笑，坦然道：「买东西也要货比三家，卖公司是大额交易，不应该……讲讲价吗？」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20） 三个月后。 沈玦兑现他的承诺，将【好好吃饭】炒成全城竞逐的流行。 直到一纸合同经过无限拉锯，终于尘埃落定后，一场搅动整个资本市场的热潮，才算缓缓退去。 【好好吃饭】以三亿估值的天价，斩获高达一亿元的启动资金。背后的股东除悦美味外，还有另外两家巨鳄级别餐饮集团的身影。 刚起步的小吃摊，天使投资做到b轮级别，已经足够惊掉人眼球。 更离谱的是，这几家巨头还先后对外官宣，保证绝不干涉【好好吃饭】的自主经营权。 「我们也是做美食的，肯定希望大家都好好吃饭，」某集团发言人风趣地道，「不会惹你们烦的。」 「但要请大家擦亮眼睛，看清楚真正的【好好吃饭】。【好好吃饭】目前无任何分店，短期内也没有开设连锁店的计划，大家要认准唯一正品。这段时间，山寨店铺层出不穷。吃了不好的饭，损害我们的品牌声誉都算小事，吃坏肚子，才是真正大事。」 如他所说，在林柚与各大集团拉扯谈判期间，全国各地挂着【好好吃饭】的名头、浑水摸鱼蹭一杯羹的山寨店铺海量涌现，打假都打不完。有许多嚮往【好好吃饭】的食客，看到本地出现高仿的小吃摊，还以为正主开了分店，兴奋赶去打卡，失望而返后才知被骗。类似案例屡见不鲜，网路上喊话林柚，让他赶紧把开分店的事情提上日程的人，不在少数。 投资谈判的过程中，要不要把【好好吃饭】开成连锁，其实也是几方间最大的争议点之一。 传统中式餐饮的利润空间，不比新中式和快餐。工业化、标准化的经营就成为行业内追逐的目标，力图控制成本，完成机械化生产。通过连锁经营，提升产能效率是非常常见的经营模式，在市场上也有许多成功案例。所以当林柚没有表明态度之前，几乎所有老闆都理所当然认为，他会走这条经典又高效的路子。 但林柚说不要就是不要，压根没给讨论空间，叫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我做不来。」林柚不绕弯子，直白道：「你们肯定也知道，要统一化中式菜餚的口味，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天气热一点或者冷一点，保存的方式、时间不同，食材的口味都会有所变化。更不要说炉灶、调味料和厨师本人的影响了。在本市开分店，我都没有信心能够保证出品的稳定，更不要说去外地开店。」 「而且，连锁中式平价餐厅，其实已经很多了吧。」林柚回想了下，在本市都有四、五家他能叫得上名字的餐厅，其他不知道的，只会更多，「如果我和他们採用一样的做法，那……【好好吃饭】自己的特色又在哪里呢？难道【好好吃饭】的顾客们，是因为排不上那些餐厅的长队，才非要来我这里买一份小吃吗？」 林柚不像很多创业者，心比天高，总觉得自己出生是为了改变世界。人间清醒少见，反而是难得品质。 「但你总要有个盈利模式。」对面的人敲敲桌子，提醒他，「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说。在座的各位都有丰富经验，可以给你建议。」 林柚沉吟了一会儿，道：「……其实，这个暑假，我和朋友合伙，在大学食堂包了个窗口。」 林柚嘴里的「朋友」，是不打不相识的卷哥。蹩脚的麻辣烫店没能撑过暑假淡季，卷哥的小甜点生意倒是做的火热。正好唐晓风拿到学校里面的内部消息，知道点心窗口要搞竞标，想到林柚妈妈的招牌蛋烘糕，就大力推荐他也去试一试。承包窗口，不需要专门租赁装修店面，挺经济的，能多赚点钱，又可以试水做点心，林柚很是心动。 但要做食堂供应商，对硬体有一些门槛要求，林柚一直小打小闹，社会经验也不足，有些短板补不齐。他还在烦恼怎么办，卷哥就毛遂自荐，把自己送上门了。 两人合作，一个出技术，一个出经验，又有【好好吃饭】的口碑背书，顺利地就拿下了项目。这之后，林柚就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点心、熟食这些批量输出的制成品，获利空间很是不错，品质管理也比较容易，不太会翻车，就顺理成章做了下去。 众人听罢他的说法，都点了点头。 ……不过，商业逻辑上再是讲得通，也无法抚平饕客们吃不到饭的悲伤心情。 山寨店遍地成灾以后，林柚为了澄清事实，甚至还专门抛头露面，接受了某位知名主持的採访。访谈中，他再三强调了不会开分店，不会做连锁，也不会分包分销，更不会开班教学……总之，大家耳熟能详的各种餐饮业赚快钱套路，他全部都不会碰。 第37页 结果起到反面效果，大家确实更相信【好好吃饭】的食物品质了，却都生怕他花完投资款后，瞬间倒闭，关门大吉。 连主持人都一脸忧心忡忡：「那……你打算怎么赚钱呢？」 新的产线还没跑出来，林柚不想在节目上画饼，哽了一会儿，才道：「会有办法的。」 众网友：……我信你个鬼。 有人认为他是崇高的理想主义，有人觉得他就是个纯粹的笨蛋。或褒或贬的声音环绕在他的身边，对他评头论足，但林柚已不再在意。他忽然发现，从前那个活在他人目光里的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被甩得很远了。 因为拿到投资以后，他已经连续做完了好几件大事—— 首先是建起了熟食产品线，经营分销仍然由卷哥负责，而熟食的品质管理和新品开发，则由王芸香女士亲自操刀。好好吃饭没法开到每座城市，没法陪伴到每个人，但如果是熟食的话，就可以保持原来的味道，分销到天涯海角。即使不出门一个人在家，也可以好好吃饭，这就是这条产品线的意义所在。 第二件事呢，就是投资款到帐以后，公司有了钱，林柚作为老闆，总算领上了稳定的工资。 说起来也挺可笑的，林柚每次收到工资，都觉得像是从左边口袋掏了笔钱去了右边口袋，中间还要扣掉社保和税费，足足少几千块，甚至还有点小心疼。但不论如何，拥有稳定收入以后，剩余的卡债很快就没法再威胁到他。秋天过去的时候，林柚把当初被骗时欠下的贷款全数还清，告别了飘着血红字的负债窗口。 欠款还清的那一刻，沈玦的反应，比林柚还激动。 蹉跎一年多，终于回到了赚够一百万的起点，能不落泪吗。 而且现在的林柚不比从前，经历了爆火、全网黑、退圈等一系列事件，又被硬推着走上谈判桌，和各位老狐狸们博弈，差点被扒掉几层皮后，曾经那个心颤手抖，缩在沙发一角只知道哭的小主播，早已脱胎换骨。 「你和一百万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一点时间和运气。」沈玦这样断言。 第三件大事，则是【好好吃饭】，拥有了自己的家。 是否要就地选址，留在森山小吃街，林柚犹豫了很久。 他在这里长大，整条街都承载着他童年的回忆。虽然高教园区的片区规划存在明显的问题，但要是说不想在这里开店，肯定是假的。 但除此以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自从林柚被这一届网友安上顶流打工人的头衔以后，他的直播间和微博帐号，就经常收到粉丝发来的树洞私信，向他倾诉自己工作上遇到的挫折和烦恼。林柚做过的工作都不是九九六打卡类型的，秉着对旁人生活的好奇心，他都会认真把那些私信看完。就在这个日积月累的过程中，【好好吃饭】的未来发展，也在他的心中逐步成形。 就像是那天晚上，小吃摊前迎来的那个中年上班族一样，在城市的影子里，也有着许多在午夜时分，背负满身疲惫，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人。 林柚想，他可以做一点事情。比如在他们回家的路上，点一盏灯。 比对了多个地段的商铺，林柚挑中了距离森山小吃街不远的一块地。那一带毗邻高新开发区，虽然还没有被很好地开发，但距离写字楼很近，中午和晚上要去吃饭都很方便。 新店面装修得有声有色，林柚也时常在网上更新进度。长此以往，就有人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拿到一亿投资的林柚，居然还是把店铺租在了城乡结合部！？还是个鸟不生蛋的荒滩！ 本以为【好好吃饭】获得大资本加成，可以一夜起飞，上天下海，把分店开遍全城…… 没想到兜兜转转，老闆不把店开在cbd就算了，居然还越开越偏…… 是不是投资款没有一次性给到位？ 是不是成本太高了，经营状况不好？ 是不是……租商铺的时候，又被人给骗了！？ 林柚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老老实实回应：最近是比较困难…… 众围观网友：我、就、知、道。 #好好吃饭，你是不是只会做饭，不会赚钱？？？# 作者有话说： 金融小知识~ 三亿估值，投资一亿，占股是33%，正好小柚子完全控股~ 第21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21） 林柚说自己最近有点困难，不是谎话。 因为他买了地，又买了房。 买房比较好理解，生意走上正轨以后，每月都有盈余，钱攒下来，支付一套小户型首付不算困难。王芸香在那个低矮阴暗的楼梯间住了十几年有多，起早贪黑，把林柚一路保送到大学毕业。林柚赚到钱以后，当然先想着要给她一个美好生活。 装修费用不便宜，但装修好好吃饭时，林柚踩过不少坑，吸取了经验。新房装修进度顺利，年后就可以正式交割。 至于买地…… 其实是被沈老师逼的。 去开发区看商铺的时候，林柚拿到投资款还没有多久。从未在帐户里见过这么多个零，真是走在路上都怕被抢。花起钱来，也是畏首畏尾，生怕一笔花亏花错，对不起别人投给他的信任。 开发区地远人稀，每平方米的租金基本都在一块钱以下，林柚寻思着【好好吃饭】不需要非常大的面积，一个月的租金算上物业水电，都没有超过三千块，比他搬出江景公寓后租的房子还便宜，实在是非常经济合算。 第38页 但若是直接买地，一块四五十平的沿街商铺，价格也直逼百万。林柚直肉痛，沈玦却很坚持。 他道：「你为了找这块地，已做了很长时间调研。它的位置在开发区门口，是通往附近公交站的必经之路，附近一千米内，还有三个以上的新兴小区，住户大部分都是刚毕业的学生、年龄白领和新婚夫妻，符合你对餐饮产品的定位。」 「它位于开发区，也就代表背后还有政策支持，整个区片都会是未来五年、甚至十年内的重点发展对象。这样的地段，不可复刻，不太可能再找到比它更有价值的位点。」 林柚摇摇头，还是犹疑不决：「可是，一间就是一百万……」 沈玦道：「转换思维，把购买商铺看作是投资行为，而不是冲动消费。很多商户通过租赁形式展开经营，后续往往会发生诸多意外。生意好时，房东肆意提价寻租；生意不景气，租房缺乏抗风险能力，冰冻三尺时被房租难倒，也不鲜见。」 「你拿到投资款，相当于提前预支未来，已经站在比别人更远的地方。既有能力抓住机会，就更不能错过。」 林柚最终把心一横，从开发区手里买下了一间临街门面。【好好吃饭】名声在外，众人都盼着他能给开发区引流，成交时价格又谈下去百分之十，也算找回了一些心理平衡。 但在外人眼中，林柚输了面子又输里子，三个月的投资谈判声势浩大，看来又是一场泡沫。 这两年，打着新概念餐饮，收割巨额投资的品牌，大家都见得多了。卖口号、炒噱头、情怀营销……实际真的运作起来，少至半年，多不过两三年，很快品质降级、口碑崩塌，落得人去楼空的结局。 林柚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自己对商业运作一窍不通，那么这个创业神话的破灭，也不过就是个时间问题。 甚至还有好事者摁着计算器，一项项估算了【好好吃饭】的成本和收入，得出一个确凿的结论—— 从【好好吃饭】在森山小吃街开门营业的那一天开始，它就不可能赚到养活自己的钱！ 争议风风雨雨，林柚就像隐身了一样，再没有出来正面回应过。餐饮市场红海争锋，风向一月一变，很快又有新的香饽饽被资本推上风口浪尖。 不知何时起，【好好吃饭】已逐渐从公众的视野里淡出。 现在走在潮流前沿的，是打着传统旗号，又兼具断糖轻甜特色的新中式点心品牌【有点甜】，以及主营冻品、熟食、调味料，即使完全不会厨艺，也能让新手在家轻松完成五分钟快手菜的预制菜品牌【回家吃饭】。 【有点甜】率先提出无蔗糖、低碳水的健康甜点概念，掀起了一波蛋糕奶茶市场的大改革。不到几个月，几乎所有蛋糕店的菜单上都出现了无糖或者低糖的选品，奶茶店也纷纷推出零卡糖的替代选项。 【回家吃饭】除了零售渠道之外，还入驻多家大型仓储式超市，成为许多家庭家中聚餐时的第一选择。此外，也有许多小型餐饮店干脆将物美价廉的【回家吃饭】当做了自己的「供货商」，本成品和预制菜融入个人特色，改头换面就能研发出新式菜品。 …… 不免就有人好奇，两年都过去了，当初那个总上热搜的【好好吃饭】，发展得怎么样了呢？ ——老实说，不怎么样。门面从一间变成两间，店内的空间仍然那么拥挤和侷促。座位狭窄，堆在一起。厨房是半开放式的，虽然收拾得非常干净，但坐在卡座上，还是可能会被油烟扑一脸。 价格顺应通货膨胀，稍微涨了一点，均价还在二十块以下。三四块的小凉菜也固执地挂在小黑板上，绝不妥协。 和价格一样顽固的，还有门口的排队盛况。过九点以后，店堂门口才能稍微清静一些。 另外一个秘密是，这间小饭堂的营业时间特别长，会一直开业到午夜往后。据说在比较晚的时候去用餐，就可能解锁老闆本人的定制菜单。但这个比较晚到底是多晚，也没人说得清楚。 ……这不就是不思进取、毫无发展地虚度了两年吗！？ 偶尔在悦美味点评页上看到【好好吃饭】的人，都会忍不住地为它唏嘘一阵。 就在【好好吃饭】波澜不惊、没有野心地进入第三年以后，新规划的地铁线路将开发区纳入其中，而地铁站的位置，正好就修在【好好吃饭】附近五百米处。 修地铁，建围栏，写字楼的白领再不能下楼就进小吃摊，得绕一大圈路才吃得上饭。 ——客流量骤减，周边小店纷纷倒闭，【好好吃饭】八风不动。 地铁修得七七八八，围栏拆掉，好不容易重新开门营业，却迎来一波地价疯涨。 ——靠外卖活过来的另一批小店，因交不出房租倒闭，【好好吃饭】依然坚强。 地铁站正式通车，光秃秃的街道被正式纳入规划，预备打造成一条商店街。 ——坐拥最好位置，买下临街商铺的【好好吃饭】，顶流位置不可动摇。 众人：……发生了什么？ 众人：原来，有些人目光长远，是商业天才，小丑竟然只有我自己。 以一种出乎意料的姿态，【好好吃饭】重新回到公众的视野。这一次再没人敢轻视林柚，各大财媒都开始深扒好好吃饭，这才发现—— 第39页 【有点甜】的老闆不是林柚，股东名单里，却有着【好好吃饭】的身影。 【回家吃饭】的老闆也不是林柚，可是那位老闆，是林柚的妈妈。 ——好好吃饭，居然无声无息地承包了我的一日三餐，还带赠送一份下午茶？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怎么才发现啊。」时近半夜，店里人少，林柚坐在堂前，一边刷手机一边笑，「我是没有宣传，但也没有刻意隐瞒啊。吃了那么久才认出老朋友，我要伤心了。」 沈玦道：「这个时代，炒作的风气非常盛行。可是保持平常心时，想保持低调也不是难事。大道至简，饭要好吃，品质恒定，才是经营之本。」 林柚都给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抓抓头，嘿嘿笑了笑。 【好好吃饭】的堂食部分虽然没有做大，但专做熟客，在附近的开发区产业园很有名气。现在这个时间点，店里大部分是下了晚班的上班族，彼此之间或多或少也熟识，吃饭聊天，再配两盏小酒，和乐融融，宾至如归。 看着眼前画面，林柚就觉得，他的梦想已经实现，不需要更多虚名荣光，就很满足。 此时门口风动铃响，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林柚抬头，很是一惊。 「你是！……」 中年男人环顾四周：「你这里还真是三年如一日，没有一点变化。」 「不过也是这样，走过路过，看到就知道是你的店。」 当年知遇之恩，林柚从没有忘记过。今日意外重逢，他不想错过，急急问道：「这位先生，你……为什么会选【好好吃饭】登上悦食榜？」 中年男人思索一会儿，不紧不慢地说：「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你准备了两道菜，一碗阳春米线，和一份炸蛋。」 「食材尚可，手艺过关。整体属于中上水平，有可圈可点之处，当然……不太成熟，有许多可以改进的细节。」 「但……那两道餐品，都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我尝过很多五星级或是米其林大厨的手艺，出品当然非常优秀。食材是最顶级的，刀工和火候都一丝不苟。但是，都没有那种特别的味道。」 林柚瞪大眼睛，视线越过中年男人，疑惑地看向沈玦。 王芸香做的菜里，有一种特殊的佐料。这件事是沈玦告诉他的。后来转行开始做餐饮，他一直提醒自己，要以王芸香为目标，不断努力，即便可能要花上多年时间，也是值得的。 但中年男人的话……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在摆小吃摊时，他就已能做出和王芸香一样的菜了？沈玦是怕他志得意满，飘到天上，才没有告诉他的么？ 沈玦没说什么，他微微别开脸，看向其他地方，回避了林柚的目光。 中年男人继续道：「回去以后，我思考了很久，是否要为【好好吃饭】发起这个特别推荐。毕竟，悦食榜上从未出现过连店面都没有、人均十五元以下的小吃摊。很难做出决定，我就把【好好吃饭】也推荐给了其他评委，想要听一听他们的想法。」 「那之后的几天，还有更多的匿名评委光顾了你的【好好吃饭】。敲定名单的时候，我们还经历了一场激烈的讨论。」 「最终，我们想起来悦食榜设立的起点，是发现、分享我们自己身边的美食。而一家平价、好吃、不会带来任何压力的小吃店，完美地契合了这一点。我想，只有百元以上、充斥着红酒鲍鱼的美食榜单，也到了该改变的时候了。」 「后面的事情，你就知道了。」中年男人看着愣在原地的林柚，和善一笑，「现在我可以吃饭了吗？吃完饭，还有事要找你谈。」 林柚如梦初醒，回身去厨房，片刻间转身出来，端上一碗阳春面和一份吸饱了番茄汁的炸蛋。 「……趁热吃。」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22） 中年男人慢条斯理吃完夜宵，小食堂里的人也走得七七八八。他阐述自己来意，林柚才知道，眼前这位并不是什么大学老师，而是一位热爱美食的纪录片导演。当时他出现在森山高教园区，是为了走访，了解学生食堂的发展现状。今天来到【好好吃饭】，则是有意邀林柚和他的小食堂，参与一部新的美食纪录片拍摄。 「这还要感谢你们做的特别节目。」导演笑呵呵道，「你为了拉投资，不是策划了一场二十四小时直播吗？直播反响非常好，也激发了我们的灵感。拍惯了名菜、传家菜，该来讲一讲街头小吃的故事了。」 「为了拉投资……」林柚有些难为情，「不愧是导演，这都被您看出来了。」 导演道：「你的做法非常聪明，我很欣赏。能打动人的gg，本身也是一种巧妙融合商业与艺术的创作。」 「现在【好好吃饭】和它的两个子品牌发展都很不错，你应该也有自己的下一步计划了吧？如果你有什么想要尝试、挑战的，我们的纪录片，可能会是一个很好的舞台。」 话说到这里，林柚也听明白了。与其说【好好吃饭】是纪录片想要展现的对象，不如说是导演本人比较顾念旧情，想通过纪录片帮助他的事业再上一个台阶。 林柚道：「我需要一点时间考虑。下礼拜给您答覆，可以吗？」 换在以前，林柚这会儿肯定要手足无措了。要说不想答应，那是不可能的。但好好吃饭在投资事件之后，一直都尽可能低调营业，不出风头。这种「攀关系」拿到大宣传的机遇，林柚本身有一点牴触。两种意识打架，一下子想不出结论。 第40页 当老闆都快三年了，遇事犹豫，不够果决的毛病，他还是改不掉。 本性难移，那也没法勉强。积累经验值以后，林柚也找到适合自己的做事策略—— 那就是「拖」。 遇事不决，先假装镇定，拖上一拖。回家查资料补课问沈老师，转天头脑冷静的时候再做决定，百试不爽。世上本无急事，就算晚个一天两天，是你的还是你的，跑不掉。 导演果然没再追问，和林柚交换过联繫方式就离开了。 林柚安排店员打了烊，回到家里，却看见王芸香倚着沙发煲电话粥。 都快一点了还在熬夜，这可太反常了。 林柚假装做自己的事，其实趁着收拾东西，竖起耳朵听王芸香讲电话。 「别着急，你慢慢说……」 「确实太过分了，不能这么做事情的呀……」 「嗯，我帮忙想想办法，但不能保证……」 「哎，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他忙得都不怎么回家……」 …… 在旁逡巡了一会儿，林柚听明白了。电话是张姨打的，在向王芸香诉苦。 事情的起因，是森山小吃街改造计划。名义是改造，其实就是拆迁。森山小吃街经营多年，都没能发展起来，好多店铺还自甘堕落，屡屡出现食品安全和卫生问题。最近一两年，更被校方和学生家长多次投诉。于是伴随着开发区的二期建设，上面也决定从源头动手，好好整治一番森山小吃街。居民迁出，危楼拆除，小吃街两旁的商户，当然也就没了活路。 林柚听她们来回对话，一时觉得惋惜，一时又觉得可悲。这几年走下来，他逐渐认清一点现实，承认善意并不总有回报，也不是每个人都值得被帮助。那场二十四小时直播，回想起来反而更像一场童稚的梦。 梦醒以后，原本勤恳经营、讲究品质的商户获得了曝光和支持，一步步走出了小吃街，获得了更大的发展空间。而另外一些店铺，享受完短暂的流量红利后，很快原形毕露，仍是扶不起来。 沈玦对这些变故看得很淡，因为那就是市场运行的规则。无法在市场竞争中存活，自然会面临淘汰。当时林柚觉得他真冷血，但后来他眼睁睁地看着小吃街日渐萧条，自己也只能一声嘆息。 王芸香的电话半小时后打完，她放下听筒，对林柚道：「我知道你有办法，但要不要帮他们，我听你的。」 「你工作赚钱不易，她们追问起来，我就坚持说投资方每年要从你这里拿走好多分红，为扩大规模，债比收入还多，也就过去了。」 林柚知道王芸香所说的「有办法」指的是什么，他在烦恼的，也是这件事。 在买下自己的临街商铺以后，林柚发现第二年地皮涨价上去，就又动用【好好吃饭】的营利，购买了店面左右一整排铺位。他原本的想法，是把【好好吃饭】稍微扩建一下，包括点心坊、烹饪厨房等，都可以试一试。 几笔大额交易走下来，【好好吃饭】现在和开发区的关系也处得不错。要是再想争取一些优势商铺，他也有优先权。 小吃街拆迁，转移一些商户出来到开发区这边，以他现在的能力，是做得到的。 ……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林柚睡了一大觉，第二天一个人出门，去森山里头转悠了一下午，突然冒出了一个新想法。 既然都有条件，为什么不拿这块地皮，做一个真正有价值的小吃一条街呢？ 比起自我满足式的滥觞好意，还不如好好利用资源，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 所谓……天下苦连锁快餐久矣。无论走到哪个城市，都要面对步行街上飘散着廉价香味的同质化食物。富有地方特色的小吃们，有的品质降级，有的李鬼横行，被工业化产品挤兑到各个角落，要吃一口纯正的本地味道，难上加难。 借用【好好吃饭】的名气宣传招商，相信或多或少，都能吸引到一些专注食物品质的商户进场。 而且这些正宗的深巷小吃，才该是纪录片的主角。 说干就干，林柚连夜起草一份策划案，第二天送到街道里。上面正在苦恼商店街的规划差异化不足，个性不鲜明，林柚提的方案恰如雪中送炭，全票通过。林柚本人则被推成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招商、评审、引资等一系列工作，都由他来拍板决策。 走到这一步，林柚终于可以联络导演，和他讲讲自己的想法了。 「所以，你想做一个……鲜活、有生命的，『地方小吃博物馆』，」电话那一头，导演的声音竟然有一点哽咽，「我想，我们制作组的同事肯定都会愿意帮忙。失传的、不再活跃在人们饭桌上的菜餚属于过去，触手可及、能买到、能吃到的食物，会和我们一起走向未来。」 透过各大自媒体平台和官媒，「寻味小吃街」的招商令发向了全国各地，成千上万的自荐砸向了林柚。他效法前辈，像当初来到小吃车前的导演那样，走遍了全国每一个街坊角落，认真品尝了各色各样的地方小吃。经过为期半年的走访讨论后，招商名单火热出炉。 林柚也打消了最开始扩张【好好吃饭】的计划，预备把自己名下的几间商铺出租出去。开始他还想过要不要给多一些折扣，但在接触了大量小吃摊主以后，他改变了主意，决定有限让利。 第41页 这一段走遍全国的旅行中，他见到了太多和王芸香、和当初的他自己一样，没有任何商业经营头脑，只知道一个劲儿向前莽沖的同行。 有的年轻气盛，恃才傲物，坚持只要东西好吃，即便不做宣传，也会有客人来光顾。 有的古板执拗，不屑与当下潮流为伍，想把精力专注在刀刃上。 还有的人，和以前的他差不多，脑袋里塞着的全是软软棉花，没有主见，随意由人搓圆捏扁。 所以林柚不打算在经济上给出太多优惠条件，但准备为他们营造一个公平、正直的竞争环境。他想协助他们成长，在光怪陆离的商海中站稳脚跟，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 就像沈玦当初帮助他那样，他现在也要去帮更多的人。 冬去春来，夏蝉初鸣，寻味小吃街整体改造工程正式竣工。来自全国各地的小吃摊主们，相继来到这座城市，将摊位布开，炉灶垒起，准备开启一段新的旅程。 签完合同，林柚手里的几间商铺正式租了出去。地租、点心与熟食零售分销、集团和学校的集中供应销售、小吃街项目回款……利上生利，财源滚滚来。 夏至这一天，赶上周三公司结款日。伴随着悦耳的金钱落袋声，林柚头顶的帐户数字轻巧一跳，冲过了一百万。 虚空深处，响起一个遥远的声音。 【第一个世界，愿望达成。】 【任务用时：三年又八个月二十七天。任务评级……】 【……任务评级的计算，存在一到两天的延迟，还请稍安勿躁。】 沈玦：…… 沈玦：后台计算有延迟，任务通知却是即时的，不会马上要走吧。 这个周末，是寻味小吃街驻满商户后的第一次特别活动，他和林柚花了很多心思筹划。到活动结束再离开，才是他心里的有始有终。 虚空聆听了他的心声。 【三日后，午夜时分，不能再迟了。】 沈玦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定定神，转向林柚，面有笑意。 「重要通知：就在刚才，宿主赚到了人生中第一个一百万。」 「——恭喜宿主。」 作者有话说： 第一个世界还有2更就结束啦~ 为小沈和小柚子撒花 小沈：劳碌三年，终究一口饭都没能吃到... 第23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23） 对于这个一百万的计算方式，沈玦一直都有一些意见。后台统计资产时，并不会把商铺、地产、工厂等不动产算进去，只是纯纯计算一个现金余量。所以先买房、后买地、又一直在建生产线、开小吃街的林柚，蹉跎三年，事业小成后，现金量才堪堪涨过满分线。 所以这一天的到来，不是天上掉馅饼，只是人生路上必然会经过的行程数提醒。看着满满当当的帐户数字，谁都会非常高兴，但也谈不上喜从天降。 后天晚上，纪录片《寻味小吃街》会在电视台和多个流媒体平台同步开播，线下的夏日小吃盛典也会在同一时间启幕。对林柚来说，这两件事，更加令人高兴。 《寻味小吃街》的拍摄其实没有想像中顺利，在小吃街的建设过程中，纪录片的内容悄然发生了几次重大调整。 最开始，制作组想用比较经典的单元剧结构来做这部纪录片，聚焦在小吃上，每一集讲述一种美食的故事，刻画一处村镇或是一座城市的风貌。 但在和林柚一起，走访全国各大城市的小吃摊以后，制作组改变主意，想在传递美食文化的同时，全力去讲述「人」的故事。 最后呢，伴随着寻味小吃街的落成、商户的陆续入驻，制作组再次临时变阵，为单元剧加上了一条主线—— 寻味小吃街的构思和设计，如何找到散落在全国各地的小吃和他们背后的大厨，如何走近他们、向他们学习请教，最终创造出一个大都市中的桃花源的故事。 而在美食纪录片标配性质的烹饪长镜头、美味特写以外，《寻味小吃街》给出的不仅仅是田园牧歌式的幻想，还尖锐地刻画出了传统小食和中式餐饮在当下面临的市场冲击。 工业化的流水线，每天出产成千上万份的米面制品。老街上的小店秉持传统标准，每日出品至多百份。 学校里发下的传统糕点，品质低劣，包在泛着油光的塑料纸中，被随手丢进垃圾桶里。 一条又一条老街被拆毁，在原址上建起来的是刷得通红锃亮的仿古街，光鲜亮丽的连锁店之间，是喘不过气来的狭窄店面…… 半个月前，宣传视频首曝时，就引发了一波热烈的关注和讨论。片花里拍摄的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星级大厨和偏远山村，而是每个人耳熟能详的门前小巷、车站地摊和居民楼。网友们纷纷打卡，试图在片花中找到自家小城的一亩三分地。 在这样沸反盈天的声势之下，寻味小吃街的夏日美食盛典，自然也与有荣焉，收穫了成吨的注目。 是不是说的比做的好听，很多人都想亲身验证看看。毕竟做美食节、小吃活动的商店街不在少数，但能真正满足人味蕾的寥寥无几。纪录片把寻味小吃街捧到这等高度，可太叫人好奇了。 街里人潮涌动，【好好吃饭】却紧紧关上两扇大门，挂起了今日歇业的招牌。 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的。但如果凑近仔细看一看闻一闻，就会发现餐厅中亮了灯，还能嗅到勾人的饭菜香味。 第42页 鑑于今天是小吃街的开业仪式，林柚给所有员工放假一天，又邀来各位合作伙伴，自己掌勺，准备了一桌来自【好好吃饭】的感谢宴。初暑时令，王芸香还准备了自家制的酸梅汤和杨梅烧酒，任各位自取所需。 林柚酒量不算好，作为席间主人，稍微沾了一口就换成了饮料。其他几个人都纷纷向香甜果酒低头，忽略了杨梅烧酒基底是白酒的事实，一口一口，都喝得胡言乱语不止。 孙霏霏率先发难，满脸不甘，抬手点点林柚。 「你说！你会做饭！为什么不说！」 林柚后仰：「呃啊，这个……」 「两次！」孙霏霏用力把杯子拍在桌上，「我是有多倒霉……一开始就应该捧你的。气死我了……」 唐晓风唯恐天下不乱，打岔进来：「第二次呢？」 孙霏霏横他一眼：「第二次！？我也能帮你们找投资，为什么又没有人和我说！！！我算是明白了，合着我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数据机器……呵呵，呵呵呵呵。」 林柚低着脑袋，给孙霏霏递了块莲子糕。后来和直播工作室谈解约时，是因为孙霏霏神机妙算，提前刷新了他的合同，才没教他再落进复杂的合同纠纷里去。林柚以前只觉得孙霏霏可怕，后来才发觉她很有几分仗义，心有感激。 唐晓风就不一样了，他得意得很：「看我，眼神特别好。我第一次吃到柚哥炒的粉，就觉得此饭只应天上有，以后我一定往死里抱柚哥大腿。」 林柚也给他丢了块莲子糕：「闭嘴吧你。」 唐晓风一路走来，一直都兢兢业业地狗腿着。林柚虽然和他不算太对付，但也挺欣赏他的能力。现在他基本上算是【好好吃饭】的财务总监，平时走yhdj路带风，很拿自己当回事。 坐在角落和王芸香交流甜点心得的卷哥觉得唐晓风肉麻，端起酒杯，粗声粗气就是一个「喝」。 众人稀里糊涂地，马上跟着吃吃喝喝，风捲残云扫掉桌上小菜。 林柚准备的菜式挺多，但量都不大。主要是估摸着这里吃完，肯定还有第二摊。 外面那么热闹，难道不该一直吃到半夜吗？ 一顿饭从六点吃到八点，步入尾声。林柚快手快脚把餐具丢进洗碗机，就把所有人轰到外面去玩。 小吃街上，分外热闹。尽头广场的大屏上播放着纪录片，也有不少人驻足观看。林柚站在人堆里，跟着看了一会儿勾得人垂涎三尺的纪录片，忽然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口角之声。 发生什么事了？林柚皱眉回头，发现路边一间海鲜大排档的堂口上，站着一个又高又大的男人，扯着自己的衣服，正厉声指责店家服务不周。 美食盛典第一天，林柚可不想看到人闹事。他拿出手机，给保安队长发了条消息，报了店铺编号，叫他特别关注。 抬起头时，他却听得沈玦困惑地「咦」了一声。 「他……为什么还在穿假名牌？」 ……假名牌？ 似曾相识的关键词，唤醒了林柚脑海深处的记忆。他张大眼睛，用力地盯着那个闹事的男人，不由也跟着沈玦扭曲地「啊」了一声。 那个发了腮、长了肉、还绷在一身西装里的男人……虽然有点面目全非了，但真的就是薛凯！ 林柚整张脸都抽搐起来了，很难保持平静。 他大惊失色：「他还在穿山寨货啊！？」 这么久过去，怎么还是死性不改！ 肩膀被人拍了拍，带着一身酒气的孙霏霏忽然撞上来，顺着林柚的目光，亮声道：「这傻逼怎么来了？他有脸来？」 自从开始忙着好好吃饭，林柚就把薛凯这个眼中钉给忘了。眼看孙霏霏神色有异，他才想起来没跟上进度，不免多问一句：「怎么了？他后来发展的不好吗？」 孙霏霏啐了一声：「你澄清黑料以后，这傻逼表面上认错，背地里去接触了其他工作室。一气忽悠走了好几个主播，闹得很大……不过到了新公司，他也就那样。后来听说他居然胆大包天，去撩老闆娘……就被开除了。」 「破事做尽，他差不多也就是个业界黑名单里的死人了。再后来，好像去做服装生意了？」 林柚若有所悟：「服装生意……」 恐怕是山寨服装生意吧，自销自用，难怪还是全身假名牌。 那边厢，薛凯还在用力抓着小吃摊主，要他赔偿自己的名牌外套。但他没嚣张多久，几个保安就分开人群过来，反剪他双手，直接带走了。 林柚站在人群里，没什么情绪地看着这一幕。 孙霏霏好笑道：「不如过去见见他，让他再难受点儿？」 林柚漠然道：「他来到这条小吃街，看到好好吃饭发展得很好，应该就已经很难过了吧。」 刺激一个放弃了自我、潦倒小气成这副模样的人，他没有兴趣。 这样的人，不值得他给一个眼神。 一场风波很快过去，林柚也没了兴致。他看看时间，想提早回家。回头去看时，却发现沈玦竟还驻在原地，眺望街巷盛景，流连不去。 沈玦平常都是不愿靠近这些场合的，把手一袖，一副君子远庖厨的清高模样。但他今天似乎不太在意那些油烟炉火，看起来……似乎还有点期待？ 林柚察觉到这些微妙异状，小吃了一惊。 第43页 他走过去，对沈玦道：「你想逛小吃街吗？」 沈玦踟躇了一会儿，颇为克制地道：「那些小吃……我曾经都有所耳闻，可以说是略知一二。」 这样说就谦虚了，林柚还记得自己走遍全国，寻访各地小吃时，基本是把沈玦当活百科用的。 林柚「嗯」了一声，道：「是的，你都了解。那？……」 沈玦又犹疑了一会儿，望着远处道：「吃掉它们，到底是什么感觉？」 为什么这条街上往来的人们，在坐定享用一餐美味以后，都会露出笑容呢？ 沈玦的问题出其不意，十分古怪。 林柚如遭雷击，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沈玦作为一个系统，勤勤恳恳为他做了三年财富指导，陪伴他和【好好吃饭】一路成长，帮助他实现童年时候的梦想，也给这座城市的人带去美味幸福。 但他自己，连一口饭菜都没尝到过。 ……可是，吃不到啊？ 林柚伸手，戳向沈玦的胳膊。 果然，就像沈玦降临的第一天那样，他的手指触到一层刺骨的凉意，生生从半透明的造影中穿了过去。 两人都觉得这场面有些荒唐，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一会儿。 怎么办，怎么办？？？ 林柚心急火燎，大脑飞速地转动着。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回店里！」林柚激动地喊，「我请你吃饭！」 作者有话说： 今天半夜0点还有一更，周一开新世界，谢谢~ 第24章 深巷有家小食堂（终） 林柚一路快走，一边打开外卖软体，找到附近的香烛纸钱店，下单了一大盒线香，四支香烛。 回到【好好吃饭】，他收拾了前一摊的锅碗瓢盆，再一次开始架锅炒菜。 在回店里的路上，林柚问沈玦有没有想吃的菜，没能获得具体的答案。他考虑再三，在高大上和街头小吃之间左右横跳，最后决定取中，给沈老师准备一顿自己喜欢的家常菜。 沈玦没说什么，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他坐在一张靠窗的卡座里，安静等待，如果忽略半透明的身体，就像是一个普通的顾客。 菜准备到一半的时候，蜡烛线香送到了。林柚擦擦手，从脸色怪异的外卖小哥手里接了东西，郑而重之找出一个长窄餐盘，把线香蜡烛立在里面，又摆开对面对两副碗筷。 拿火机擦着薰香和蜡烛，林柚满怀期待地看向沈玦。 都说香火能通鬼神，沈老师知人心、聚财气，点一点香火……也许，大概，会有用吧？ 看着火光，沈玦有点怕。 但他看懂林柚的意图，上供嘛。死马当活马医，万一真行得通呢？ 不想拂了林柚的好意，他压制住来自本能的退缩，伸出半透明的手，去碰桌上的筷子。 一下。 两下。 筷子不给面子地从他的掌间插过，凝固在原地不动。 沈玦在心里嘆了口气。 林柚也有点犯难。他回想了一下平时敬神礼佛的画面……可能，还需要一点吃的！？ 他又振作起来：「我先把菜炒完！」 不大一会儿，清炒梭子蟹、红烧小排、油焖春笋、炒小青菜陆续端上来，还有一份冰糖莲子羹，两杯杨梅烧酒，和一碗祭祀仪式里的常客白米饭。 围绕着香台，热热闹闹地堆在沈玦面前。 许是灶台烟气，许是薰香缭绕，不知何时起，室内云烟氤氲，但二人都没有注意到。 沈玦再次试着伸手触碰筷子，一缕香菸缠绕，筷子微微一动。 林柚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被稍微挪动的筷子，灵光乍现，翻出一双轻飘飘的一次性筷子。 「试试这个。」 烟气愈浓，几乎没有什么重量的一次性筷子，这次终于握到了沈玦手中。 即使只是握筷子这件事，也很叫沈玦好奇。他用半透明的指腹，摩挲着那双一次性筷子，感受着实质意义上的木材质地和纹理，神色无比认真庄重。 林柚忙不迭地夹菜，每样都捞一点，推到沈玦面前。 「终于可以让沈老师试试我的手艺了。」 一次性筷子在沈玦手中挽了个花，翻滚了一会儿，才被调整到一个正确使用的姿势。 他垂眸注视着骨碟，拣起一小段青菜，放入口中。 …… 首先是油。 会把书页浸泡得又脏又软，没有过什么好印象的物质。 入口之后，竟然觉得十分柔滑滋润，还散发出芬芳的香气。 然后是菜。 菜梗的部分，质地饱满，充溢着水分，能尝出若有似无的一丝甜味。 菜叶软糯鲜甜，纤维的质地繁复纷杂，增添了不一样的口感。 生长于泥土中的作物，吃起来却有着露水和风的味道。 蟹肉和仔排的口感，要比炒青菜和油焖笋复杂许多。交叠着多种口味的汤汁和食材本身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场无与伦比的感官烟火。 沈玦发现，他逐渐无法再分辨出来，哪里是油、哪里是糖、哪里又是香辛料的味道了。 他忽然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只想赞美一句「好吃」。 林柚却越来越想不通。 沈玦的反应，简直就像是饿了很久很久的人，第一次吃到饭一样。 第44页 致富系统的世界，都不给系统饭吃的吗？ 没吃过饭的沈老师，居然相信他能靠做饭走上人生巅峰，真的是离奇。 他忍不住，想问个清楚：「沈老师，你……你既然没有吃过饭，那又是怎么发现我们家的……特殊天赋的？」 上次导演来拜访，没来得及问沈玦这件事。今晚正是个好时机。 沈玦一愣，知道林柚还在纠结「特殊佐料」那件事。 事到如今，林柚事业有成，他也没有必要再坚持咬死这个谎言。 他道：「没有什么特殊佐料，是我搞错了。」 林柚大吃一惊，但又不能相信：「……这不对呀，不可能。是你亲口说的……而且那个导演不是也说，我做的菜，有一种特殊的风味吗？……」 「而且，如果没有什么家传的天赋，没有什么特殊佐料，我是怎么做成的呢……」 沈玦不明白林柚为何总是要妄自菲薄。以前他没有吃过林柚做的菜，不能客观公正地给出评价，但今天情况不同了。 他摇摇头，非常真诚地道：「很简单——因为你做的菜，本来就很好吃。」 一直以来坚持的认知被颠覆，林柚一时半会儿还是转不过弯来。好好的「爱与情感的美食」，怎么就失去了诗意的包装，就只是自己做得好了呢…… 他有点想不清楚，但又觉得面对一桌佳肴美酒，还把脑子浪费在思考这种事儿上，怪多余的。 逼自己把特殊佐料抛在脑后，林柚举杯：「……不论如何，沈老师，我敬你一杯。」 「今天意外遇到薛凯，我其实觉得后怕。」 「如果没有遇到你，几年以前的我，可能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呢？他找我去喝酒，我会不会就去了？那……以后会怎么样呢？我能拿到试镜机会吗？可能吗？还是像他一样，迷失自我，错上加错，最后无可挽回？」 「谢谢你，发现了我，帮助了我，让我看到正确的方向。」 沈玦觉得，今天的林柚似乎有很多感触。他自认只是完成任务，并没做什么特别的。 但他还是举起酒杯，和林柚一碰。 …… 如果有外人在此时来到【好好吃饭】，恐怕会瞬间吓得连滚带爬，掉头就跑吧。 不开天眼的话，现在的画面—— 餐桌上供着徐徐燃烧的香火，空气中漂浮着一双一次性筷子，碗碟里的菜悄然减少。 桌边的人还一直絮絮叨叨，自说自话，一杯杯不住地往胃袋里灌酒。 檀香落成灰烬，桌边的高身玻璃瓶中，绛红色的酒浆只剩下一个浅浅的底。 墙上的时钟，一格一格，爬向午夜十二点。 酒意上头，林柚觉得头晕目眩，逐渐看不清眼前情境。香灰烛泪燃尽之前，他无意识地把酒杯推开一边，两条胳膊一伸，歪着脑袋趴在桌上，酣然睡去。 …… 一梦不觉，厅堂中冷风卷过，林柚揉眼起身，只见面前残羹冷碟，香已燃尽。 碗碟尽头，空无一人。 「沈老师？……」林柚酒醒了八分，满背冷汗，按着桌子把自己撑起来，抖着手指去点新的香，「沈老师！你在哪？」 回答他的，只有午夜的风。 香菸重又缭绕，没有照出任何身影。不在这个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也不在他的意识深处。 林柚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沈玦离开了。 恭喜他赚到一百万的祝福。 靠近烟火，对小吃的味道感兴趣。 还有，吃饭…… 种种不同寻常的行为，都指向一个答案—— 道别的时候，早已到来。 林柚呆然立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觉得有点冷了，他才回到桌前，将细口玻璃瓶里最后一点酒给自己满上。 斟满酒的杯子，和桌上的空杯子轻轻一碰。 ——谢谢你，来过我的生命。 * 沈玦走了，【好好吃饭】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林柚笃然前行，继续书写小食堂的传奇。 他遇到了很多好事，比如说参加了电视台举办的家常菜大赛，获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 又比如说他毅然挖角了孙霏霏，任命她为【好好吃饭】集团的coo，真正成为了互相支持的战友。 再后来，他还有幸成为了某位非遗大厨的关门弟子，向他学习了许多传统名菜的做法，又尝试着将它们的制作流程变得简单便捷，用更低的成本，让每个人都享受到更新颖的美味。 当然，这条路上也遍布着荆棘和挫折，泪水与离别。 运营进入第七年的时候，几大电商抢滩传统餐饮市场，多家大资本抛出天价，想买走【好好吃饭】。林柚心如磐石，拒绝他们多次以后，却不意遭遇唐晓风的背叛。 他和林柚发生了严重的分歧，最终带着大量一手资料，离开【好好吃饭】，转投某大集团门下成为新业务线总负责人，和林柚彻底决裂。 在各方围堵、资本倾轧下，【好好吃饭】的货源和终端供货渠道都受到很大影响，差点就要活不下去。 但在那个时候，也有无数曾在这间小食堂用过餐的人们纷纷站出来，帮他们发声，为他们寻求正义。他们可能是从高教园区毕业的某个大学生，也可能曾是开发区里某个午夜才下班的上班族。这些朋友素不相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在【好好吃饭】，拥有过一个孤独且温暖的夜晚。 第45页 在排山倒海的舆论压力面前，遭遇股价压力的大集团终于不得不和林柚公平谈判，【好好吃饭】争取到拉锯机会，度过了生涯中最大的危机。 困难依然很多，但林柚已经能够解决得很好。以【好好吃饭】为轴心，他也交到了很多朋友，即使是再艰难的时刻，也可以彼此支持着度过…… …… 时间永是流逝，在这短暂几十年中，却有一盏灯曾照亮过夜雾深处，守望安宁。 旧仓库里，沈玦立在货架旁，看眼前无数画面纷繁卷过，展眉一笑。 作者有话说： 第一个世界完结啦~~~ 下一个世界是架空古代，类似明后期，有蒸汽机和航海术，商业比较发达，服装时尚产业。第二位宿主是个破产少爷，性格乖张，和小柚子差距会比较大。 评论里有人问起，这里也说明一下~第三世界星际、第四世界西幻都是女性宿主，一方面是从小沈游历的角度来看，世界意识会逐步提升他的任务难度，所以先和男生宿舍相处，另一方面也受到我个人的人设喜好影响。顺序发布上确实是没考虑太多，但框架也不好动，就这样扎堆吧。 很高兴您看到这里！（鞠躬鞠躬）希望下个世界也能再见面~ -----现言预收：《星星向我》----- 【人间清醒事业粉x理想远大不塌房】 李斯特是许欣心的偶像。 他糊穿地心，她不离不弃。 他戴机器猫头套，上一天几百块的拼盘商演，她在台下举灯牌。 他遭人诬陷，黑料满天飞，她搜集证据写长文，为他洗清名誉。 他创作遇瓶颈，她陪他走出自我怀疑，走上新的舞台。 她勤勤恳恳，追着李斯特跑了三个月，换来了偶像的真心告白。 许欣心：…… 许欣心：我打车跑。 — 后来，李斯特凭一首《写给星星的情书》，转型大爆。 新晋顶流有个白月光的事情，很快传开。 「我不是爱豆了。现在，准我追你了吗？」 — 前小编辑后媒体人x前小糊豆后音乐人，相识于微，双向成就 ---------to be continued--------- 世界二：华夏风尚扬天下 第25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 画面快速捲动，百年一瞬弹指播完，最终缓缓浮现出两行字幕—— 【任务综合评级：b+】 【评级解释：差强人意。请继续努力哦！】 虚空的声音皮笑肉不笑，机械地把字幕朗诵了一遍。 为什么……只有b+？ 看着空气中漂浮着的评分等级，沈玦脸色微变，一丝异样的不甘在胸中流过。 虽然任务用时是久了一些，但不论如何，林柚都完成了个人价值的突破，达成事业目标，走上人生巅峰了吧。他还以为，至少能拿到一个【a-】的评分呢…… 虚空参透了他的心思，提高声音，展露威严态势。 【若要实现第一世界宿主的暴富心愿，其实还有两到三种更为快捷、高效的机会可选。但你引导不利，放任宿主自由行事，虽然达成任务目标，却也教他蒙受许多磨难。幸而崎岖险阻，功业终成，不算憾事，所以才得一个「差强人意」的评语。】 话到此处，那个声音竟还冷冷笑了一声，颇有不屑之意。 【《点击暴富》，你当真以为……「差强人意」这个评语，是那么容易得的么？】 「……是我见识浅薄，孤陋寡闻了。」沈玦垂眸，平心静气道。 扪心自问，以林柚的天资和秉性，如果能一心专注在快速致富上，确实有更便利的道路可选。但彼时彼刻做出的选择，是他和宿主共同商讨下的决定，沈玦并不后悔。 b+换算成百分制，也有八十五分。换一个计分制度，感觉就好多了，确实应该知足常乐。 虚空满意地抖了抖空气。 【接下来发放任务奖励，请注意领取。】 灰尘瀰漫的旧仓库中掠过白光数道，再次回归黑暗时，沈玦发现身旁的货架上，多了满满一横排的书籍。 沈玦：「……」 赏几打和他一样的滞销书，也能叫作奖励吗？ 虽忍不住暗中腹诽，他还是折身走向货架，定睛细看架上的书籍。 粗粗一眼扫过，能发现这些书大致分成三个大类—— 第一类是美食书籍，包括《家常菜谱大全》、《传世名菜菜谱》、《烘焙点心跟我学》、《零失败的快手菜》、《中华美食溯源》等在内的图鑑、家政指导、以及社科类书籍。 第二类是他的同类，包括《点石成金》、《创业成功的一百条秘诀》、《致富圣经》等一系列快消类致富书籍。除此以外，还有几本《反诈案例大全》、《公司法详解》等法律科普读物混迹其中。 第三类书籍比较难以被精准定义，但基本上是一些流行小说、个人传记、图画绘本之类的。读起来轻松愉快，适合下饭。沈玦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林柚在【好好吃饭】的杂志架上放的书，似乎就有这里出现的几本。 虚空愉快地道：【今后无论去往哪个世界，这些书中的经验、知识和故事，你都可以随时查阅。】 沈玦回想了一番自己曾经阅读过的网路小说，实在想不起来有哪个主角拿过这么寒酸的奖励。 第46页 他想为自己争取一下：「这里的书，有三分之一我已读过。我可以用他们交换其他的奖励吗？」 虚空沉思了一会儿。 【……你提醒我了。】 【鑑于你解锁了第一世界宿主的隐藏天赋，我应该破例，再为你提供一件奖励。】 【另外，考虑到第二世界的时代背景……我还会再提供一套免费皮肤，方便你展开任务。】 又一道光芒闪过，沈玦察觉自己身上的运动服，变作了一套古代书生装束。 换一身景点打卡古装，没什么奇怪的，奇怪不过他手里突然出现的那一口大铁锅。 沈玦惊道：「这是……特、别、奖、励？」 他情不自禁，一字一顿地说出了特别奖励这四个字。 世界意识十分吝啬，从给评分上就能看出来。无法获得什么体面的奖励，这他也有一些心理准备了。 但再怎么说，也不能吝啬到这个地步吧…… 还是一口锅，是什么意思啊！ 沈玦不愿意相信，这口铁锅真的只是一口平平无奇的锅。 于是他双手持锅，翻来覆去把整个锅体都检查了一遍。 嗯，果然还是一口不折不扣的大铁锅，锅底还烙着批次编号，童叟无欺，如假包换。 握着锅柄，沈玦不由自主大力挥了两下。 比较趁手，应当是一件居家旅行、砸人脑门的好武器。 【你帮助宿主解锁烹饪天赋，所以奖你一口精品铁锅，不用谢我。】 【奖励时间到此为止，《点击暴富》，你该前往下一个世界，开启新的任务了。】 若有其事地送出一堆破烂后，虚空竟不耐烦地赶起人来。 【第一世界，因顾虑到你是初出茅庐的新手，选择了你较为熟悉的位面、以及脾气和善、比较好相处的宿主。】 【第二世界的任务，会在第一世界的基础上，约略提高一些难度，望你能尽早适应。】 提高难度是指？…… 问题没有来得及出口，熟悉的灰色旋涡捲起，将沈玦吞入其中。 那口笨拙的大铁锅自动被拍平压扁，幻化为一张绘着铁锅图样的方形纸片，轻飘飘落进宽广袖袋里。 …… 睁眼以前，沈玦先听见山风恸哭，野林咆哮，差一些儿就怀疑自己走错了时代。 资料里说，这一次的时代位面，叫做「大夏」，社会发展程度接近明中后期，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物质生活大富足。伴随着整个社会的繁荣发展，原本重农抑商的朝廷也逐步放松了对商业行为的限制，民间经商风气盛行，家庭作坊星罗棋布，在铸造、纺织、烧窑等领域都做出了里程碑式的突破，是一个百花齐放、锋锐高歌的时代。 但听耳边这鬼哭狼嚎，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原始部落呢。 睁开眼睛，沈玦发现自己竟然有胳膊有腿，实实在在躺在一张锦帐大床中。 还未弄清楚眼下的状况，一个金闪闪的价签，率先从头顶上方处，跃入他的视野—— 十万钱。 沈玦：…… 说好的宿主很穷呢？？？又是一场自作孽，不可活吗？ 把视线从夺目的价签上移开，沈玦这才弄明白了眼前的状况。 他所在的这张大床，的确价值十万钱不假。 但这张锦绣大床，却被独个儿孤零零地放在一座破庙当中。 小土地庙，年久失修，三面土墙倒有三面少泥缺砖，四面风声呼啸，兜头盖脸往里头灌。 从土地庙的门口开始，一地空酒罈子一路迤逦到床前。沈玦沿着酒罈子的轨迹撤回目光，倏然抬头，和一个半透明的人影打了个照面。 这人身量颇高，二十出头年纪，着一身灰扑扑的短衣，腰间缠了一条骚里骚气、精工细作的花色手巾。 花色手巾价值不菲，其他单品不需细看，也知晓不值一钱，这一身组合，正与土地庙和锦帐大床一样古怪。 他张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凶神恶煞地瞪着沈玦。 沈玦暗道不好，一低头，果然看见同样拼凑的一身邋遢装束。 看来他穿过来的时间不太凑巧，正巧赶上宿主酩酊大醉、神志涣散，不留神竟把人夺舍了。 「不好意思，系统错误。」沈玦忙不迭起身，试着将意识抽离出去。那个半透明的人影半醉不醒，突然发一声怒吼，向沈玦扑来！ 两个一模一样的身影交叠之时，沈玦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推力，将自己强行沖离了那个躯体。下一秒，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土地庙门边，而那宿主已魂魄归体，站在距离他几尺开外，浑身一抽，打了个巨大的寒战，站定了身子。 好强烈的防卫意识…… 明知两界有别，宿主无法伤害到他，但不知为何，仅止是站在这位宿主面前，沈玦背上就泛起一阵寒意。 这人回到自己身体，将视线锁定在沈玦身上，讥诮一挑眉。 「装神弄鬼的王八羔子……不想死，就赶紧给爷滚！」 他嘴上骂娘，噼手抄起一个空酒罈，用足杀人的力气，向山神庙门口掷来，压根没半点要留活口的意思。沈玦本想躲闪，但他克制住了自己。土陶酒罈平平穿过他的身体，砰然一声巨响，闷头砸在地上，碎成了十七八片。 青年一击不中，怒火更盛，酒意却醒三分。他跌跌撞撞走上来，上下左右端详在月色里透着亮的沈玦，不防又提起拳头，对准他的腹部来了一下。 第47页 这一拳当然又掏空，穿进了透心凉的夜风里。 沈玦泥雕木塑一般站在原地，克制不住无语的心情，十分失礼地翻了个大白眼。 他冷声宣读对方的资料：「——大夏国东海道桑禾县，明霞织造坊少当家，祝锦宸。」 「许下愿望、想要一夜暴富的人，是你不是？」 祝锦宸半抬着脑袋，从上往下瞥着沈玦，打开麻木僵冷的五指，用力搓了搓指节。 「是我如何？」 「不是我，又如何？」 「你——又是什么东西？」 「不管你是神是鬼……」他扬起声音，哈哈笑了一声，「——哪来的，就回哪去，别打扰你爷爷睡觉。」 酒意上沖，他打了个哈欠，返身三两步撞到床前，扯过一床烂絮棉被，把自己兜头蒙住。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被中已传出浅浅鼾声，这祝锦宸竟就在山风凛冽、神鬼环伺的破庙里，酣然入梦去了。 沈玦吁出一口长气，呆然站在土地庙门口，和锦帐大床侧畔漆身脱落的神像无言相视。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虚空要重点强调，「本次任务，提高了一些难度」。 ……这，只是增加了一些难度而已吗？ ——这是，历劫啊。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 夜明星稀，被仓促赶出来的沈玦抓紧时间，认真利用漫长夜晚，整理本次任务的资料。 首先是资产清点—— 目光扫过，破絮棉被上，浮现出来一个勾勒得古色古香的负债窗口。数字倒不惊人，欠债两百三十二钱……四捨五入，就是零。 和前一位宿主相比，这个欠款数目非常友好，沈玦比较满意。 叫人心惊肉跳的，却是这位宿主的资料。字里行间，全是不着调。 宿主姓祝，双名锦宸，是桑禾县上，规模最大的民间织造办【明霞坊】的公子。【明霞坊】虽是民间作坊，织工之精湛、花色之新美却可比官办织造坊，本朝开国时更负责过一批皇室缎品的织染工作，因此名声大噪。祝家后代开枝散叶，自然就成了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祝锦宸家中排行第三，上有姐姐两位，下有小妹一尊，只得他一个男丁。两位姐姐性格泼辣精明，都是打理家务一把好手，他父母就打起算盘，要教祝锦宸弃商从文，读书去考科举。 本朝不比从前，早已不将经商行当看作下九流的营生。但祝家世代经商，深知民间为商不易，为了疏通关节、打点上下，每年不知道要搭进去多少银子。家中若能出一个读书人，在朝中挣个一官半职，种下一棵遮荫大树，才是长久之计。 是以这一大家子人，从小就对祝锦宸寄予厚望，指着他一朝考取功名，入仕为官，好给祝家挣一份未来。 谁知这个祝锦宸天生顽劣脾气，生平最恨的事，就是读书。 ——若只是不愿读书，那么跟着父亲学习经营商事，也算是一条中规中矩之路。 可是举目皆是阳关道，祝锦宸偏都看不到。满月抓阄时，他抓娘亲身上的荷包，众人哂笑几声，也就过去了。但他长了几岁，竟还在专心摆弄针线、埋头绣花女红时，这可就成了一出鬼故事。 可能因为在女儿国里长大，也可能因为家中氛围耳濡目染……总之原因成谜，也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在祝锦宸还是个五六岁小娃儿的时候，他就逮着隔壁家的小姑娘，非要染布贴花，给人家量身定制，裁做一身新衣裳。 …… 大夏正值繁华盛世，风气还算开明进步，但男女大防终究还在。隔壁家的女娃娃高高兴兴，穿着花衣裳回了家，家里直接炸翻了天。几口壮丁凶悍登门，砸了祝家大门，指指戳戳，说他们养出了一个下作胚子，天生的流氓玩意儿。 那天以后，祝府上下所有人都紧盯着祝锦宸，禁止他再靠近织造工坊一步。 胆敢舞针弄线，打。 胆敢描绘绣样，打。 胆敢榨浆制染，打。 胆敢哭求两个姐姐赏他一把女红做，往死里打。 幸好上天垂怜，这祝三公子够皮实，也够顽劣。由你扬鞭挥尺，他仍觉得自己天下第一聪明灵活，无错无过。 但被人戳着嵴梁骨说娘、说不像个男的、说他小家子气，这他是万万不认的。 所谓极则必反，为了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十几年后，飞针走线的小娃娃终于变成了横行乡里、为祸一方的混世魔王。 父母在世时，他还能听进去几句话。父母故去、姊妹嫁人后，祝锦宸成了【明霞坊】新任当家，整个人就无法无天了起来。 他干什么呢？ 他投资。 他早忘了自己小时候亲手织的布匹、裁的衣裳，早就瞧不起这个土气的织造坊了。 ……当然，说是投资，也不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这样高度细分、精准定义的金融术语。 但投入资金、参与利势分红的商业合作形式，已经相当普及。伴随着各行各业中新技术、新工种的出现，通过「入股」一夜暴富、跻身为行业龙头的成功案例俯首皆是，也在坊间引为美谈。 祝锦宸仗着家底雄厚，将织造业务甩手丢给管家，自己拿着大把大把的银子，出门挥霍去也。 其时南洋商贸往来颇多，祝锦宸跟着眼热，出资投了好几条商船，也捎进去许多细丝绸，期望商船能带回来满满的象牙和沉香，坐地大发一笔。 第48页 他是新手，船自然也是新船，在南洋风浪里迷了航向，货物尽毁，一无所获。更糟心的是，商船在海上蹉跎太久，食物不足，好些水手犯了败血病，回来时可以说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所有钱都砸沉外海。 祝锦宸倒也有几分机灵劲儿，他发现正是这败血病害得远洋贸易难以展开，转头又要去做药品生意。 抢先把这药研究出来，不就可以垄断海外贸易市场？ 可他忘了，自己向来都是不学无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狂妄少爷。别说药学医理了，就连什么野果可以吃，什么菌子不能碰，他都弄不清楚。 就这还想投资入股，开发新型药品……除了贊助一些江湖郎中、做出一些狗皮膏药，还能有什么别的成就吗？ 大几万两银子，就这样给他洋洋洒洒，漫天撒了出去。 有一就有再，祝家散财三公子的名声，很快就在整个东海道地界传开。 人们都说，要拿到三公子的善款，你就得怎么离谱怎么来—— 规模越大的，三公子越喜欢。 花销越高的，三公子越喜欢。 图画画的越好看、越精緻、越是异想天开的，三公子越喜欢。 …… 金山银山，也吃不消这样败。祝锦宸勤勤恳恳地找项目、看项目，快速烧光了存款，只余下织造工坊仍在全力运转。 如日中天的明霞坊沦落至此，自然惹来旁人意动，想干脆将这个拥有几十张织机、百来织工的织造坊直接买走。祝锦宸此时又成了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明明是个不堪大用的废物，突然又想起了门楣辉光，谁来讲都讲不通。 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不过多久，一批送往京中的织物被打成劣品，趁势要治明霞坊的罪。但皇恩浩荡，顾念旧情，又念在明霞坊是初犯，于是不降责罚，只是抄走祝家全部财产、将织造坊查封充公，是为法外开恩。 一夕之间，乐善好施的祝三公子，就成了今日流落街头、人人见之都要唾上一口的祝三傻子。 资料槽点太多，看得沈玦连连皱眉。 比遭遇诈骗的林柚更甚一筹，祝锦宸竟是个真正惹了官非的倒霉蛋。 可若不是他自己胡作非为，以祝家背景，实在不至落魄于此。 初来乍到，两下交锋，沈玦已知宿主脾性暴烈，自我意识极强。连这土地小庙中，都给他摆上了好几把趁手铁器。什么铁耙、棍棒、长锹……不一而足，虎虎生威。 看来要守住一方破庙与这张价值十万钱的大床，确是得要些本事在身上。 沈玦略一思忖，决意先栖身于宿主意识深处，观察、了解他的生活习惯，慢做打算。 * 东方鱼白，祝锦宸在睡。 日上三竿，祝锦宸在睡。 立竿无影，祝锦宸终于起来。 他转去庙后山塘，洗脸漱口，重新绑了头发，把自己弄得清爽干净了几分。 昨天半夜闹鬼的事情，他似乎已不记得了。踏出破庙时看到地上躺着的十七八片烂土陶，他也就是顿了一下脚步。 一脚踢开这些土陶碎片，把庙门随手一锁，祝锦宸头也不回下山去。 沈玦本来以为，祝锦宸洗漱出门，也许是有什么正事要去办。 但他很快发现，祝锦宸的出门逛逛，可能真就是出门逛逛。 他像老大爷公园遛八哥，踩着之字形从山顶一路往下晃荡，整个人还特高兴。一会扯片叶子吹口哨，一会捉个麻雀捏捏肚子。这山就是个馒头似的土包，愣给他熘达出了半个时辰之久。 下山以后，他没进桑禾县城，而是转向山下河滩边一条露天集市。那里平日常聚着许多菜贩货郎，午后生意不忙，常常会摆起一条龙门阵，一过牌瘾。 祝锦宸找到最里头一张牌桌，盯在一个焦躁擦汗的晦气主身旁，肆意指点。 「啧啧，这臭牌。」 「那张好，打那张。」 「妙！」 「哎，别打这！听我一次成不？包你赢。」 那摸牌的小贩不耐烦地掸他：「去去去，烦着呢……」 祝锦宸不以为耻，反往上凑：「我代你打，赢了，你包我一天饭。走一个？」 俗话说的好，观棋不语真君子，观牌指点……绝对是别有居心，急着赶人下桌自己上。 沈玦终于顿悟，祝锦宸的「正事」，原来就在这些牌桌上。 难怪他没欠几个钱，敢情在街头巷尾凭本事代打蹭饭呢。 对面庄家抬头，嗤笑道：「怎么又来了？祝三，你要真的饿，求求我们，赏你一口饭不难的。」 祝锦宸明着听不见他，只揪着那小贩软磨硬泡。不一会儿，小贩顶不住赢牌的诱惑，把位置让了出来。 虽是要蹭口饭吃，他却又很有傲气，一掀衣摆，不客气地在原位坐下，即刻拉开架势，十足老辣。 手中摸牌，指腹一擦，即能分辨花色，遇着废牌，一眼不看翻手丢掉，心思如电，气势也惊人。祝锦宸眼竟不怎么看牌，只管盯着上下对过三家，一边察言观色判断喜怒，一边暗中推演对手牌组，上桌不久，好气运全向他这下风处涌来，连吃带碰，很快大获全胜。得他代打的小贩站在一旁，心中算算帐目盈余，也跟着喜上眉梢。 打完一圈，祝锦宸把牌一推，伸了个懒腰，道：「累了，不打了。」 第49页 牌桌上的要义，是见好就收，差不多就得。但祝锦宸这会儿想下桌，却没人能放他走。且不说那小贩贪得无厌，想变本加厉赢下去，其他三位牌友也不甘愿就此罢休。 对桌打量了祝锦宸两眼，忽然嘿嘿一笑，拍出两粒碎银子，摔在桌上。 这里打牌的多是小商小贩，推两把骨牌，不过闲来寻个乐子，没有认真的。祝锦宸对桌那位爷却突然发难，显是嫌他坏自己好事，要为难他了。 但祝三公子一夜破产，成了祝三傻子的荒唐事迹，乡里乡间都有耳闻。因此这里许多人，倒没几个同情他的，全都抱着一副瞧好戏的心态，要瞧他如何反应。 祝锦宸不在乎他们。他被桌上那碎银子吸引，脚步一慢。 这点碎银，放在以前，他根本看都不会看一眼。 但现在…… 两粒碎银，那可是两千个大钱，两千个大钱啊！ 要能分个几成到手，他就能还掉赊帐，买两只烧鸡，大快朵颐一番了。 可是祝锦宸晓得，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对桌的牌搭子对他满心敌意，现在既然成竹在胸，提高筹码，一多半就是想搞他。 权衡一把，他还是压下了胜负欲，决定撤退。 「得了，谁不知道你们啊。」祝锦宸冷笑一声，「装得客气礼貌，输得惨了，马上耍手段。小爷不奉陪，你们爱玩，自己玩。」 那对家立刻翻脸，恶声恶气道：「你一个泼皮破落户，又不同我们一道做生意，每日只是过来使坏。我们就由得你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我们这是你祝府小金库？」 「今天你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赢不走这两粒银子，就不见你祝三公子有本事！」 他将「祝三公子」四个字咬得特别阴阳怪气，唯恐不够生疼扎耳。周围菜贩都是一阵起闹叫好，团团围住，不教往日跋扈的祝锦宸有路出去。 祝锦宸火头上来，一拍桌子，昂然道：「我当然会赢。但我不稀罕这两粒银子——」 「我要你输得只剩一条裤衩，赤条条爬回家去！」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3） 眼看祝锦宸返身坐回竹椅上，支起一条长腿，摩拳擦掌又要开战，沈玦一时哽塞无言。 好好一个年轻人，有手有脚，头脑敏捷，为何不走正道，和一群泼皮流氓混在一处？ 从这些人手里挖几个子儿吃，或许能得过且过几日，但祝锦宸待人接物如此不客气，惹火烧身，只怕就在眼前。 果然，这一局牌风向陡变。坐在祝锦宸上家那位手气奇好，上来没多久就连连听牌，祝锦宸这边对子还没凑好，他就直接开胡了。 祝锦宸早见出对面两人合伙勾兑，一忽儿摸鼻子一忽儿挤眼睛的。但他一时没指认，一方面是碍于人多，不想讨苦头吃，另一方面也是盲目自信，觉得凭藉自己精湛牌技，即便对方使手段，也不至输得太难看。 没想手气不好，一开局就得了个下马威。 祝锦宸顿时发作，长身暴起，怒喝道：「凭你们这些东西，也敢在老子面前耍下三滥的把戏！？再让我逮到一次，打烂你们的牙！」 那三人互看一眼，为首的对桌先咧嘴一笑，嘲他道：「那你问问，这里还有谁看到了？难道我们都瞎，就你聪明？」 周围众人纷纷附议，仗着人多势众，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讲他输不起，有的指责他眼瞎乱怪罪人，有的说他自己本事不济……闲言碎语，如同苍蝇见血，一窝往上叮。 昔年祝家势大，祝锦宸横行乡里，早有积怨。破产以后，众人都等着他做小伏低，谁知这人流落街头，仍然死性不改，每日只是顶着一腔暴脾气，来这龙门阵上混饭吃。本来大家牌技都差不多，打几圈输赢对半开，就祝锦宸来势汹汹，盘盘都将人杀得落花流水，坏了所有人的兴致。今天有人出头，众人都觉得痛快，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他。 但祝锦宸瞪起眼睛，冷冷环扫一圈时，这些人就又急急把嘴给闭上了。 「祝三公子，上了桌，就没有后悔的道理。」对面那人呲牙一笑，敲敲桌子，挑衅道，「不过呢，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要认输也行，把衣服扒光，道个歉，赤条条爬回家，以后别再过来，我们不为难你。」 祝锦宸好像听到什么笑话，哈哈一笑，打个呼哨，伸手就去摸牌。 「后悔个屁。你们几个，不会打牌，连说人话、做人事都不会么？我不得替你们爷爷管教一把？」 大话响亮，吹爆牛皮。第二局打完，祝锦宸又是输得最惨的那个。 现世报来得太快，沈玦不忍直视。 作为一个只有宿主能看到的系统，如果他想出手，逆转局面其实很轻松。 没人知道他的存在，他却能看到场上所有牌面。若他把这些信息告诉祝锦宸，黑盒一秒变明牌，只要祝锦宸本人不是个蠢蛋，要收复失地，不会太难。 可是呢，沈玦是一本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新时代刊物，打心里不能认同这种黑吃黑的报复办法。 对方出千，你就作弊，用魔法打败魔法，争相破坏道德下限……这不是什么值得鼓励的事。 他还在这边思考对策，那边观战的小贩都急了，轻手轻脚拍祝锦宸，想好言劝劝他。 第50页 「祝三公子，赢不了的，你别倔了。服个软，说两句好话，大伙不会为难你。」 「哈？」祝锦宸理都不理，一个大白眼甩过去，「不是你求着我帮你打牌？发现风头不对就换边倒，你是根葱啊？」 小贩好心好意，却被他甩了一脸，恼羞成怒道：「你、你……我还不是看你可怜，每天没个正经生意做，到处要饭，才让你帮我打的！？你倒好……我看你赔掉织造坊，就是活该！！！」 「……说谁活该？」祝锦宸声音陡然拔高，冷硬如铁，仔细听时，却能听出来一丝微不可闻的惊颤。 明霞织造坊查抄充公一事，是祝家三公子的软肋，桑禾县城里城外，人尽皆知。莫说当面嘲他败家了，之前有小贼偷入土地庙，将那张锦帐大床上的织物取走变卖，给祝锦宸逮住后，差点打出人命来。 是以这里突然提及此事，四野一霎噤然，无人敢接他的话，都怕被他日后寻仇，一锹打烂自己面门。那小贩往后倒退两步，缩到人群里，也不敢再说一个字。 但祝锦宸只是张狂，并没蠢到那个地步。四下里鸦雀无声，每一丝静谧的空气却都在笑话他，这他已明明白白听懂了。 他像个泄气的皮球，突然撒了火，伸手向牌，闷声闷气道：「开。」 那三人得了势，愈发猖狂，暗号打到檯面上来，再无顾忌。满场几十人看在眼里，竟无一人出来主持公道，无一人盼着祝锦宸赢。 重压之下，祝锦宸咬定一口气不放松，头脑反而冷静许多。一手烂牌，被他逐张换出一个体面模样，偶尔还能腾出手卡一卡下家，一局死牌，硬是盘出几分回光返照的气象。 在他身后，不知何时已浮出了一条若隐若现、不鬼不仙的身影。 以指代笔，沈玦在半空之中，简略绘出三列骨牌花色，推到祝锦宸面前。 但他没有出声，只是隐在祝锦宸身后，居高临下，指点盘略。 第一世界短短三年，沈玦亲眼见证林柚一路坎坷，懂得并非所有真诚，都能换来同等敬重。 祝锦宸狂妄自大，目中无物。在有十足把握以前，沈玦不准备展露真身。 瞧见眼前出现的花牌图谱时，祝锦宸还以为自己疯了。但他精于牌戏，很快就发现到，这花牌图谱与眼前三人手中牌组应是一一对应的，正好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他心中狂喜，面上却竭力控制，仍是做出一副愤世嫉俗的模样，要将那三人继续蒙在鼓中。 即使知道了所有牌面，三合一对他一个，赢面依然不够。得要对方自乱阵脚，他才有可能等到一个反杀之机。 心念一动，祝锦宸突然抬头，对自己左手边的上家道：「四条。」 那人手中搓着牌，正要往外打，不防被祝锦宸说中牌面，神色一变，手也跟着抖了抖。 捏着那张牌，他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求助地望向另外两家。 祝锦宸冷眼瞥他，戏嚯笑道：「我瞎矇的啊。怎么的，真是四条？」 「打！别不打啊？都知道了，还藏着掖着，没意思。」 那人骂了一声，犹豫半晌，终于还是换了张牌，打了出来。 一招得趣，祝锦宸故技重施，又将另两人要打的牌亮声报了出来。次序转到他对家时，那老者坐不住了，抬手指着祝锦宸鼻子骂他：「你偷眼看牌了！？」 「哪能啊，我打从娘胎里来，就是个睁眼瞎。没人见着你们仨餵牌出千，就我见着了。如此有眼无珠，怎么可能看到你们的牌。」 祝锦宸一面说着浑话，一面将手中牌组放倒，亮给所有人看。 「我赢了。」 「——你们不是瞎子，都能看得见吗？」 * 下了牌桌，晃晃悠悠走在郊野清风里，祝锦宸依然觉得云里雾里，宛如梦中。 怎么的，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时，他怎么突然能看到其他人的牌面了呢？ 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哪有这么玄乎的事？ 用现代的词彙来说，祝锦宸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 他从不烧香拜佛，也不信鬼神仙妖。其他人眼中阴风惨惨的破土地庙，在他来看，却是有树有花、有山有水的好花园。所以他才择了小破庙作为栖身之所，每日和破败神像睡在一处，也分毫不觉亵渎心虚。 但虚空冥冥，助他赢下牌局，又那么真实地在他眼前发生了。 祝锦宸挖空脑袋，苦思冥想，终于在昨夜醉后浆糊似的记忆里，想起另一件怪事来。 ……当时是不是有个幽魂似的人影，声称要帮他暴富来着？ 怎么暴富啊，靠出千暴富？ 就这么想一想，祝锦宸都给自己逗乐了。 眼看四下无人，祝锦宸决定叫一嗓子魂试试。 「兄弟，谢了！」 「下次打牌，再来啊！」 绿野空旷，无人回应。只有他自己喊话的回声，在远处山谷中回荡。 祝锦宸觉得很是无趣，掂掂袋里的一小把铜板，又摸了把瘪塌塌的胃，决计进一趟桑禾县城，去买点吃的。 下午闹得太大，那小贩尴尬欲死，当场食言，不愿再给他买饭，至多只愿将那赢下来的铜板分少许给他。祝锦宸心情不痛快，也不想多做纠缠，就由得他去了。 说实话，不触及底线问题时，他觉得自己还是很随和的。 第51页 但手里几十个铜板，终究还不上他两百多的赊帐。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先去弄几个肉烧饼，把自己餵饱再说。 主意打定，祝锦宸向城门方向走去。 他信步游街，没逛多久，却见官道上尘土飞扬，几乘油光水滑的大马，托定几位锦衣少年，向他飞驰而来。马身两侧沉甸甸的，挂着狍子、野兔、山鸡等野味，显是哪位富绅公子出城围猎，满载归来了。 祝锦宸眉一皱，遮住口鼻，往道旁林中退让，想先让马队通过。骏马疾驰，飞扬而过，却又忽然一个急剎车停下。为首那一骑青骢马打头旋身，散步过来，又跳下来一个文雅公子，一步跨上拉住祝锦宸，亲热喊他名字。 「我以为你往江陵投亲去了！怎么却把自个儿弄成这样？」 「走，去我家里，换身衣裳，再做打算。」 文雅公子姓陈，单名一个挚字，是桑禾县县令的独子，亦是祝锦宸从前的酒肉玩伴。祝锦宸兴趣既多且杂，除了一手好牌技以外，什么斗鸡赛马、打猎蹴鞠，无有不会、无有不精的。陈家家风严格，陈挚不喜家中肃穆，就总找祝锦宸陪他游乐玩耍。 但从祝锦宸这一边来看，他要在地方上生意兴隆，和陈挚保持良好关系，就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因此往日两人相处，其实一多半都是他哄着陪着，讨人开心，也算利益交换。 现在他虎落平阳，对方却高高在上，满目同情怜悯，不知怎的，他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祝锦宸摆摆手，来了个三连拒绝：「我真挺好的。别人会说闲话，我不能叨扰你家府上。你家人定会见怪，我真的不该去。」 陈挚却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他认为祝锦宸在客气，甚至唤了个随从，勒令他下马步行，把马匹让给祝锦宸。 做到这份上，祝锦宸再能花言巧语，也没那个脸再推辞。无法可想，他只得随陈挚上马，同他们一起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4） 陈挚教祝锦宸与自己并肩而行，又让随从们都慢着些走，好给两人留下说话的空间。 「锦宸，一别月余，你这段日子是怎样过的？住在哪儿？吃的什么？」 「你家中的人呢？怎么也不照看着你一些。我记得你还有三位姊妹，你不去寻她们么？」 「这样吧，等我爹回来，我就求他帮你想想法子。我家还有位叔父，在安庆做香料生意。回府以后，我就着人送信，问问口风，如果能在商行中帮你谋个职位，也是美食一桩。」 拳拳好意，听起来倒是一片真心。祝锦宸不忍拂他兴致，避重就轻道：「真想帮我，就给我弄点吃的吧。」 「这有何难。」陈挚笑笑，「正巧打了野味，今晚我让他们备一桌山珍宴，保管你有口福。」 两人热络地说了一阵，马队行至官舍侧门。马蹄声响，门中早有家僕出来接应马匹、帮忙卸物。今日狩猎，收穫颇丰，本该是个拍衙内马屁的好机会，但众人出得门来，一看见祝锦宸，登时全都成了哑巴。 「少爷，这……」一个带头的老僕颤颤点着祝锦宸，满面嫌恶之色。 陈府衙内往日与名震东南的明霞坊少当家过从甚密，那也就罢了。但今时不同往日，明霞坊在贡品上犯了事，全府被抄，怎能再与他们县衙府上的人往来？祝锦宸其时又着一身粗布烂衫，蓬头垢面，叫花子的外形。叫这种人进得门来，辱没陈家事小，点污了县太爷的名声，才是头等大事。 遭人冷眼，正在祝锦宸意料之中。他乐得熘走，当即喜笑颜开，沖陈挚拱手：「既如此，我先走了啊。」 陈挚想到家僕们可能会有异议，却没想到目下诸人，众口一词，竟都劝解他快将祝锦宸送走，顿时动了肝火。 他家中规矩繁多，处处约束，陈挚平素就常有不平之感，只觉自己空有少爷名分，实际过得比下人还不自由。今天他只是想帮祝锦宸一把，并非肆意胡闹，却又被这许多人管教，竟显得他在家中无足轻重，什么事也做不了主。 「祝三公子是我请来的客人。」陈挚一步上前，抡着马鞭，往地上狠狠一甩，恨声威胁道，「谁敢怠慢，就是和我作对。」 收了声势，他又转过来，硬是将祝锦宸拱进了门。仿佛要跟府中严厉的氛围叫板似的，他忽然对祝锦宸极尽殷切之能事，一边差人端茶递水、拿来点心果子，一边支使家僕去起炉烧水，伺候祝锦宸梳头剃鬚、沐浴更衣，场面很是浮夸。 祝锦宸就像个任人摆布的布偶，全身上下被强行翻新了一遍。 不过多时，立在陈府堂前的，已是一个剑眉星目、英气十足的锦衣青年，只是眼中多了几分阴霾沉郁，不似往日轻松。 陈挚正与其他几个帮闲说话，见祝锦宸出来，叫一声好，手一抬，飞过来一只缀着流苏，簇新簇新的三色皮球。祝锦宸一把捞住，顺手颠了一下，没好气道：「不吃饭？」 陈挚摇摇头，道：「料理野味总要费些时间，难道就等在屋里，浪费这和风丽日？」 他站起身来，示意祝锦宸看后院校场，炫耀之情溢于言表：「瞧见那风里飞的五彩绦子吗？我使人新造了一座球门，趁夜运进来的。你随我来，我点几个人，咱们踢一局，踢完正好吃饭。」 他说完话，也不管其他人答不答应，迳自往后院去了。几个帮闲得趣，当然是抓紧机会，立马跟上。祝锦宸在心里暗骂一声，摸了摸自己空落落的胃袋，也只能跟上去。 第52页 到了后院，果然看见一桿孤零零立在庭中、披锦着翠的朱红色球门。陈挚三两下分好了队，给祝锦宸塞了两个后生，自己也带两个人，要来一场三对三。 「老规矩，」陈挚将那只三色流苏鞠球踩在地上，对其他人宣话，「传球抢球，各凭本事，咱们不设那些劳什子的禁制。」 「但若要进球，只能传给队长——」他点点自己，又点点祝锦宸，好让所有人都认清楚，「只有队长才能射门，别弄错了。」 其余人等一齐应声，各自琢磨起了如何才能博个出位表现。 祝锦宸却站在那里，透过球门上那一道圆眼，看远方一轮湛蓝晴天。 不知何处飘来一股若有似无的肉香，无孔不入地往他鼻子钻，叫他饿得更凶了。 * 一开球，祝锦宸就觉出了不对劲。 那几个帮闲，没一个是来踢球的。一个个的，分明都恨不得往他身上踹一脚。 明着要争球权，暗着拱身上来就是一撞。祝锦宸饿着肚子，体力不比平常，给那人撞得打了个趔趄，差点翻在地上。 勉力稳住身子，再追上去时，却见自己那俩队友左支右绌，漏洞百出，生怕放水的姿态不够高调。 他想截球，面前却总有人拦着。再一抬头，却见空中一道流彩弧线划过，陈挚已打入了第一粒射门。 「哎呀。」这位小少爷喜出望外，美滋滋地沖祝锦宸道，「如何？这些日子来我勤加练习，看来颇有长进呀。」 ……他妈的。你长进了什么玩意儿？ 若是放在以前，让着点风头，避着点陈家的势，也就罢了。今天从出土地庙起，祝锦宸就一路连滚带爬地倒大霉，这会儿还饿得前心贴后心，胸中除了一腔盛怒无名火，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他跟别人讲客气，谁又跟他客气了！？ 祝锦宸咬紧牙关，一个滑铲把球铲飞，又一马当先，抢在所有人前面奔到边线。 ——纵身高跳，一记头球破门！ 彩色蹴鞠干干净净地，没碰着一丝儿木框，穿过球洞轻巧落到地上。 祝锦宸回落地上，匀了口气，不等其他人反应，已发狠劲儿追了上去。 …… 没过一会儿，他于场地一角拔腿抽射，彩球凌空贯日，划开烈烈风声，又进一球！ 场边翻牌计分的家僕小心翼翼，给祝锦宸这边加上一分，又加上一分，不免都有些心慌。 他们都以为，祝锦宸这个败家子和小衙内应是伯仲之间，顽劣得不分上下。今日才知，有些人虽不做正经事，却能在不正经的勾当上精益求精，做到出类拔萃、行业顶尖，也实是令人敬佩。 只是他赢得狠了，出了一口不平之气，陈小衙内的面子又要怎么办？ 幸而场上几个帮闲细心体贴，和他们想到了同一处去。 他们互使了个眼色，两两上前，将祝锦宸挤在中间。混乱之中，不知是谁飞起一脚，结结实实对着祝锦宸的后膝盖弯来了一下。 祝锦宸本就饿得眼前发黑，全凭一腔血气在拼命。腿上忽然被狠踹了一记，眼前画面倏然失焦，叫他扑面跌在地上。 身后不知谁又落井下石，在他腰上用死力一踩。 浑浑噩噩中，他听到陈挚喊着他名字跑过来，大呼小叫，嚷着要请医生来瞧他伤势。祝锦宸不知哪来的力气，抓着地面撑起身子，一记头槌将他撞翻，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外头走去。陈挚摔在地上，额角擦破了点皮，一叠连声地惨叫起来。众帮闲家僕都去抄傢伙，一回头时，却发现祝锦宸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搜！把他给我搜出来！」人群中有人怒喝道。 「我真的没事，你们回来……」虚无缥缈的，是陈挚无力的阻拦声。 「天杀的混帐东西，不识好歹……」趁隙而入的献媚声也不在少数。 祝锦宸蜷在花丛深处，听着外头喊喊杀杀，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 浮动夕色中，他的左侧前方，突然泛出一个闪闪发亮的大字。 ——走。 字体方正，一笔一划，十分规矩，显然与午间那些骨牌花色，出自同一人之手。 不知怎的，祝锦宸心中忽然一振，身上淤伤，也不再那么疼了。 他竖起耳朵，发觉四周声浪果然平息许多，恐怕是以为他逃远，就往外追出去了。 他控制着动作，从花丛里悄声爬出来，朝那字指示的方向伏身逃去。 每到三岔路口，或是路线不明处，都会有字及时浮现，或走或躲，或指引他进屋暂避，或教他转角等待，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带他远离追兵。 县衙府邸，在外看时只能见到一扇清雅正门与两扇开得极窄的边门，是个外窄内宽的瓶式结构。祝锦宸过去到访，都有陈挚引路，从未留意过这里的建筑排布。今天仓皇逃命，他才发现这府邸内部有容乃大，少说也有百来间房屋。 若没有那字引路，以他现下狼狈形状，恐怕真要被困死在此处了。 九曲十八弯，绕到天快黑时，祝锦宸发现自己随着那铅字，来到了一处肉香四溢、炊烟裊裊的石造矮屋。 扒着窗偷眼一瞧，只见一个老妇守着炉灶，其他人似也出去了。 不是要带他逃出去吗？为何跑到这里来？ 祝锦宸正在惊疑不定，却见空中又浮现出一个闪闪发亮的大字，飘飘荡荡，悬垂在厨房某一口炉灶的正上方。 第53页 ——吃。 祝锦宸狂喜过望，差点儿就放声大笑出来。 陈挚口口声声，要请他吃一顿山珍宴，没想到他还真能吃得着。 虽说仙家不入凡尘，但这个【吃】字，却给了祝锦宸种莫大的亲切感。 他从泥地里捡了块碎瓦片，信手往厨房门外丢去。屋内老妇听得声音，起身去屋外查看。祝锦宸即刻支起打拐的腿，翻身滑进窗户，起开「吃」字指示的那口大锅，拣出一只山鸡来。 他不敢多逗留，揣着山鸡又翻窗逃走，跟着字的指示，一路出了县衙府，神魂甫定。 自己锦袍上又是血迹又是尘土，形容可疑，街面上也不能久留。祝锦宸盘算了一回，决定先找个桥洞，钻进去把山鸡啃了。 出锅太早，煮的时间不够，火候稍微欠缺一点。如果能在柴炉上再焖一会儿，口感定然更好。 但他饿的惨了，只觉得这山鸡满口肥膘，油脂芳香，实是平生吃过的，最难得的美味。 大口撕咬完山鸡，他又去道旁树上折了段树枝，当做拐杖，一瘸一瘸地挪出城门，往山上走去。 那铅字再一次出现，在黑夜里闪着微弱的光，似是在为他照亮前路，教他莫要在山中迷失方向。 祝锦宸不由停下脚步，只觉山中风大，直教人迷了眼。 他搓了把自己冒水花的眼睛，定定望着那闪光的字，轻声道：「许下的愿望，还能改吗？」 ——说。 祝锦宸钉在那里，只觉千百种翻腾滋味，不停歇地从泛酸的胃里奔涌上来。 他哑着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迸。 「……我不要一夜暴富。一夜暴富，有什么意思？」 山风呼啸，轻轻拂起他指间紧攥着的细绸手巾。泪水和唇角咬出的血融在一处，无声渗进他的齿间。 「我要把织造坊夺回来。」 「我要把那些人踩在脚下。」 「我要他们敬我重我，再不能对祝家说三道四。」 「我要出人头地，我要衣锦还乡——」 「我要这天地间，再没人能瞧不起我！」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5） 呃…… 半空中的字微微扭动了一下，如萤火微光，在风中悄然熄灭了。 徒留下祝锦宸铿锵的诺言，在远山空谷中反覆回荡。 就、就消失了！？ 祝锦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惊疑地」餵」了一声，空空地挥了一下手，什么都没抓到。 「你什么玩意儿啊……」猝不及防地，一串粗口就从他口中爆了出来，「耍我是吧！？看我出丑，觉得很好玩！？」 祝锦宸举着手中树枝，泪光收敛，用力一抽。树枝撞在一旁树干上，生生撅成两段。 「你他妈……」 他气得牙根都发痒，什么神仙鬼怪，果然都不可信！ 一个个的，看似慈眉善目苦海引渡，其实全都是骗人的矫情玩意儿！ 不顾身上伤口牵引疼痛，祝锦宸飞起一脚，向身旁树根狠狠踹去。 「你说话！不是夸下海口，说要帮我吗？事到如今，装什么清高啊！」 「陈挚家中，指点我扒走山鸡的人，是不是你！？」 「城外牌桌上，帮我出千的人，是不是你！？」 「他奶奶的，偷鸡摸狗、耍赖使诈，就算你是个神仙，和老子不也是一路货色？我就是贪得无厌，我就想不劳而获，我就是希望天上掉馅饼，躺着也能数钱，怎么了！？你他妈就不想？我还就不信了！」 「藏头露尾的，就是怂！什么神仙，也就会写几个字儿了，连个元宝都变不出来，还好意思说嘴要暴富！？」 祝锦宸口不择言，指着空气一顿怒骂，一边磕磕绊绊，往山顶上走去。 那流动着辉光的字，没有再亮起。摸黑行路，一瘸一拐，比平时难上许多。祝锦宸走着走着，脚下突然踩到一块石头，脸朝黄土，扑一声脸着地摔了下去。 擦破了点脸皮，别的倒没什么事。但祝锦宸却没起来，他就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埋在土里，发出了一声有如受伤困兽的长嚎，惊得树上飞鸟扑簌。 「你他妈……」 火头过去，痛劲上来，他忽然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的。 汗水眼泪和泥土糊在一处，和成一摊烂泥，和现在的他，倒是挺相配。 「你他妈说句话能死啊……」 明明都看到了一线希望的光芒，却又在一瞬间被浇灭了。这感觉，真是怪不好受的。 * 回到小土地庙，一拉开门，沖眼看到满地的破酒罈子，祝锦宸又是一阵怒火沖头。 平日里垃圾满地也没觉得怎样，今天看在眼中，就觉得格外心烦。他操着一瘸一拐的腿，来回好几次，好不容易才把酒罈子全数踢到了墙角，垒成小山一堆，感觉稍好了一些。 他呆坐庙中，和神像大眼瞪小眼了半晌，稍微冷静了点儿。想着去庙后山塘擦把脸，摸索着解下腰上那条花色手巾，拿到手里，却似几条碎布片。丝绸娇嫩，显见是在攀山路上，被什么树枝石头勾破了。 祝锦宸目视前方，没什么表情，手指翻动间，飞快地将那几条碎布条错落交叠，系成一朵花结，放在一边，自出庙门去了。 第54页 今夜月色正好，山塘水上波光粼粼，照出他煤灰纵横的脸。冷水浇头，将祝锦宸冻得一凛，也使他清醒许多。 不该是这样的，他肯定是把什么事情做错了。 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仙家，虽不愿回应他的愿望，却一直跟随在他附近，这一点不会有假。 两次出手相助，也都在他自身难保、百呼不应之时，锦上虽无添花，却是雪中送炭。 从来都对烧香拜佛嗤之以鼻的祝锦宸，突然天马行空，想试一试封建迷信。 仙家既不忍见他身陷绝境，那么说点好话，说不定会有转圜之机？ …… 一拍大腿，祝锦宸福至心灵，恍然顿悟。 妈的，久不做生意，手生了。他怎么把至关重要的一节给忘了？ 生意往来，以和为贵，经营人脉网络，是重中之重。街坊邻居、商会伙伴、大官小吏，逢年过节，都要嘘寒问暖、瓜果登门，平时没什么事时，也要常常想着勤关心、多问候，正如供奉九天大小神佛，保人间年年好收成。仙家上神眷顾了他，他当然也得先上上贡啊！ 想到刚才说的浑话，祝锦宸就想抽自己一嘴巴。不过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临时抱佛脚，好过什么都不做。 主意打定，祝锦宸跳起来就开始操办。小土地庙水土丰美，天时地利都占尽。破败神像前有香炉有断香，后山能寻到一些不知名的野果。备齐祭品，祝锦宸又拿酒罈装了点清水，在土地庙后边就地摆了个半吊子神坛。 拿眼瞅了一圈，四下无人，空山寂寂。祝锦宸放下了心，单膝落地，双手合十，行了个大礼，虔诚闭眼。 「小神仙，对不起，给你赔礼道歉了。刚才我在气头上，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 「实话和你说，我是真的什么都不会。……倒也不是什么都不会，会的那些，你也都看到了，没什么用，还惹事上身。所以现在呢，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宅心仁厚，给我指点条明路呗？」 「我祝锦宸向来说话算话，很讲信用。敢问小神仙你仙乡何处，洞居哪所，如何称呼？他年我若功成名就，必定为你修筑庙宇、供奉香火油钱，绝不亏着你一分一毫！」 换回运动服的沈玦，这会儿正坐在土地庙后门的门槛上，以手托腮，注视着祝锦宸指天发誓的真诚背影，默然无言。 ……他可当不起这样的大礼，早早躲开为妙。 从他的角度来看，现在祝锦宸就应该放弃幻想，接受现实，准备战斗—— 找一个自己力所能及的行当，从头开始，做学徒工也好，做小本生意也好，总会有条出路。 但他第一反应，居然是给神仙上贡。 有事活神仙，无事滚一边，这…… 大概的确，也算是一种古典风情的唯物主义吧。 那边厢，祝锦宸讲完一整套连自己都不信的求神拜佛之语，抱着些许期待，睁开双眼。 …… 沈玦没有负他所望，在他面前，送上了一副金字对联。 「心存邪念，任尔烧香无点益。」 「持身正大，见吾不拜又何妨。」 这不是《点击暴富》原书中的内容，而是好好吃饭店里某一本风俗志记载的景点趣闻。这副楹联最初的出处已不可考，但在沈玦那个年代，有许多大小神庙门前都挂着这两行金字，算是一桩美谈。 山人妙语正应景，不如借花来献。 想了一想，沈玦又在对联上添了一条横批。 ——生财有大道。 神仙显了灵，祝锦宸却好像吞了只苍蝇似的，满脸都写着不能苟同。 明霞织造坊从开国时的手工铺子，走到东南第一民间织造办，依靠的绝不仅仅是精绝的织品。祝锦宸从小耳濡目染，早就见过其中许多微妙关节。生产环节，为压低人工成本，以包吃包住为由头，压低织工薪水；为提升产能，安排一日两班，使织工日夜不歇。市面上若有新织法面料或是奇色绣花出现，或是好言招徕，将技术买下，如若不从时，就联合多家布庄与裁缝铺子，叫那些小作坊无处出头。 产线稳定，出品保质保量，正面领航市场；商业手段强势，最大程度降低风险，为产品保驾护航。如此双管并下几十余年，才有明霞织造坊的赫赫大名。在此处突然同他祝锦宸讲起「持身正大」，岂不是痴人说梦，贻笑大方？ 对方就算是神仙，祝锦宸少不得也要槓上一槓。 他起身，换了个姿势坐在草地上，挥手侃侃而谈：「你说的不对。」 「你既是个神仙，可能对人间的事情，不太了解。择优者胜，成王败寇，赢家通吃，世间法则自古如是——」 「不说远的，就说自家中事。每至官府征役时，我爹娘家姐，都难免犯愁。徵收清单一夕一变，今日说收绫罗绸缎，明日又说仍要收银子，后日又递来几张礼品单子，教我们採买完毕交上去。三月之中，倒总有半月在为这劳什子的事情奔波，钱一波一波，白白往里头搭进去，是为买几个月无事平安。」 「官办织造坊呢？向来都有大额税赋减免。京中大单，也必是他们先得。他们的织品，我专门买来看过，织法老旧，是十几年前的做法了，轻盈细密都不及明霞坊。那算甚么？无非天道不同，各凭本事罢了。」 第55页 「若要成就大事，不入流的手段，少不得也要用上一星半点儿的。这又怎么了？」 「他人心存邪念，我却持身正大，岂不是以身饲虎，羊入狼群？除却粉骨碎身清白在，还能得到什么？」 陈挚身为县令独子，即便心怀仁意，但权势气焰所至，即使自己不动一根手指，也能轻松叫他打落牙和血吞。他人如何待他，他便如何还以颜色。公理从来都由赢家书写，青云路上，使些手段又如何？ 沈玦坐在门槛上，静静听祝锦宸说话。 来到新世界后，祝锦宸一直都是一副泼皮嘴脸，成日里游手好闲，打架寻衅，整个病入膏肓模样。但他刚才一番论见，分明对世故人情颇有洞见，只是底色冰冷，似是早已认定现实，预备随波逐流到底。 ……可事实若真如此，他与那些帮闲一道，捧着陈挚，也就好了。为何与他们动气动手，蠢事做尽，搞到头破血流呢？ 心念一动，沈玦划下一个字，轻轻一推，送到祝锦宸面前。 水塘之上，粼粼光现，浮出一个大字来。 ——变。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变者生，不变者死，是为大道。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6） 「变？」 说到这个，祝锦宸可就精神了。 过去他把能产金蛋的织造坊丢在一旁，一会儿投资商船，一会儿研发药剂，还投资了许多造价不菲的项目，他图什么？ 不就是图个「变」吗？ 驻守祖产，织布赚钱，然后传给下一代，继续织布赚钱，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不知道子子孙孙怎么想，但他真的会闷死。 「你是说——「祝锦宸一扬手，眼睛灼灼放光，」叫我不要执着于织造坊，开闢新的产业？」 「我也正有此意。」他站起身来想意气风发地踱两步，忘了自己一条腿还没好，紧跟着就是「唉哟」一声。不过这点小事，不影响他指点江山的劲头：「近年来官府支持民间营商，合伙入股风行。从前祝家尚好的时候，我手里有点闲钱，也入股了一些作坊商铺。」 「文书图纸，我都从府中带出来了。且等我一等，我这就去取来与你过目。」 他高兴得很，土地庙门口的沈玦就再度犯了愁。 他贴出一个「变」字，意思是教祝锦宸推己及人，若是想改变周围的环境，应当先从改变自身开始。身处窘境，更要心志坚定，做好自己……怎么就被坚定地曲解成了支持他继续投资呢？ 祝锦宸自圆其说、自我欺骗的本事太强，看来他也得好好想想怎么「变」了。 但如何强势引导，又不把事情弄砸，沈玦目下也没有什么好主意。 眼看祝锦宸拖着一条腿，容光焕发地向土地庙走过来，沈玦仍是先给他让开一条道。 祝锦宸快步挪到那张标价十万的锦帐大床下面，拖出来一个雕花木匣，又从衣襟里摸出一把玲珑钥匙，插进锁扣里一扭，取出一大摞摺叠得四四方方的齐整图纸。 他破产以后活得半人半鬼，那些图纸却保管得十分细心，纸张平整洁白，无有一丝摺痕污渍。 沈玦拿眼去看那些图纸，见到两个价签蹦跳出来，心中方是一喜，继而才看清楚，那两个价签一个属于木匣子，一个属于玲珑钥匙，和图纸没半点关系。 祝锦宸拿来当重宝管待的图纸，无论如何品鑑……都是废纸一堆，没有任何值钱之处。 那一摞图纸被祝锦宸拿到半吊子神坛前，悉数平整铺开。他还专门去找了一堆碎石子，细心压住每个纸角，防止图纸太轻，被山风吹走。 「小神仙，你看一看。」他沾沾自喜道，「有没有哪一件发明，是你觉得能做成的？从前我投入不少，也做出过一些样品，但都还差些火候，始终不能教我满意，就暂且搁置在半道了。」 「不过呢，我也不着急。」他沉着总结道，「我们要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总需要多一些耐心。」 沈玦：「……」 本事不济，跑马吹牛炖鸡汤倒是一套一套的。这位宿主若是生在现代，必是一位空手套现的画饼高手，天生的资本宠儿。生错时代就成了笑话，可谓生不逢时。 吐槽归吐槽，作为尽职尽责的系统，他仍是隐在祝锦宸身后，认真看起了图纸。 首当其冲的是飞行装置系列，这个沈玦可以理解。古今中外，在天空翱翔，是所有人类共同的梦想，历史书上，也记载了许多梦想家们不惜为天空坠落悬崖的故事。 他没想到的是，祝锦宸居然十分认真，在这个功能方向上做了多种多样的大胆尝试。除了凭机械能驱动、以人工翅膀为灵感的一系列经典设计以外，还有以空气动力学为核心、热气球类型的设计，以及以驯服鸟类为主题、围绕生物资源利用展开的构想。 飞行装置系列看完，紧接着是马车系列，潜水系列，保暖制冷系列，天文观测系列—— 祝锦宸还在一旁全程解说，兼加自吹自擂：「一般工匠，只能想到一到两种方案，这里大部分的原型构思，都是我提出的。每次有灵感，我都会自己起草结构简图，再交给绘师细化……」 他其实真心将发明创造当做一桩事业在做，有机会与人介绍说明，自是兴奋莫名。这一回的旁听者，又是一位从不多说废话的神仙，与那些寻常庸人很是不同。 第56页 不会问为什么要做这种狂想，不会起意槓他，不会揶揄笑话他，不会在背后指指戳戳，说他定是烧坏了脑子…… 只是在旁听着，这不就是全天下最体贴、最称职的听众吗？ 是以祝锦宸的话匣子一打开，根本收不住，恨不能将自己脑中的奇思妙想，顷刻间全数吐露出来。 …… 沈玦的确在听，祝锦宸表达出来的文本数量和内容密度，很难对他构成理解上的压力。 他只是有些烦恼。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每一次他想做些什么，都只会让事态往失控的方向狂奔。 要怎么做，才能在祝锦宸身上加压，让他不要像狂奔的野马，一路沖向悬崖边缘呢？ 无数书籍掠过他的意识深处，一段段记忆翻开，旧仓库中那一架子书陡然出现在他的脑海，虚空的话语也随之回响。 【今后无论去往哪个世界，这些书中的经验、知识和故事，你都可以随时查阅。】 他若有所悟，进入记忆深处的旧仓库中，快速清点书目，选出了三本书。 第一本叫做《道德与法制》，是一本面向社会大众的法制科普读物，写作风格诙谐生动，法律解析深入浅出，内含大量社会各层面的案例故事，即使当做故事集来看，也颇为生动有趣。 第二本书，沈玦选了《好公司，烂公司》。与前一本类似，这一本也是较为基础的投资类入门读物，採用了对照组的写法，栩栩如生地描绘了一家受人爱戴的公司与一家人人都想离职的烂公司之间的差别。 第三本书呢……原本沈玦是想针对宿主的背景，找找看服装设计相关的书籍的。但林柚的人生轨迹与这一块并无交集，【好好吃饭】风格亲民，店内也不可能有走high fashion路线的书本。一波努力寻找以后，沈玦选定了一本叫做《莉莉安娜》的轻时尚周刊。 据沈玦所知，《莉莉安娜》是林柚那个年代最受都市年轻女性欢迎的时尚周刊之一，走的是个性轻甜路线，主攻大学生和年轻白领群体，人气极高，内容品质想必也会较有保证。 刚在意识中敲定了这三本书，沈玦就发现手中多了三张方形纸片。与那口铁锅一样，这三本书也以卡片的形式成为了他的随身物品。 如果是这个逻辑的话…… 像操作文字一样，沈玦将纸片轻飘飘地推出去。细小的纸片旋转着，翻飞着，在祝锦宸的头顶上方忽然化作实质的书本，噼里啪啦砸到他的宝贝图纸上。 ……失手了。沈玦有点不好意思，在心中暗暗道了个歉。 其实他抱不抱歉也没有什么差别，三本彩书从天而降，已经把祝锦宸给彻底弄傻了。 《道德与法制》—— 重磅铜版纸封面带薄膜塑封，内页採用70克普通纸，黑白印刷。 《好公司，烂公司》—— 精装本，封面做了烫金工艺，欧式古典设计风格，书册侧面全数镀金，通体生辉。 《莉莉安娜》—— 全彩重磅铜板纸大开本印刷，一百七十八页，每一页都是双面彩打。 即使单看这三本书的封面和装帧，也能察觉它们工艺精湛，灵感天生，绝非一般凡品。 祝锦宸着了魔似的，将眼睛一刻不住地钉在那三本书上，手上稀里糊涂地将地上的图纸叠起收好，胡乱一塞。 借着沁凉的月光，他以指尖捏着书页，恭谨无比，依序翻开了这三本书，耳中再听不到旁的声音。 这，竟也是「书」吗？ 他以为书总是那样的，披着一模一样的蓝皮子，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堆满密密麻麻看不出差别的铅字，没有一点乐趣可言，怎能比得上日常玩乐。 可是他自诩聪明，却从未想到过，书本竟能做得这么有趣。 甚至连书的内容，都深深吸引着他，使他无法释手。《道德与法制》和《好公司，烂公司》的字太多了，一时半会儿来不及细看，姑且先不论。《莉莉安娜》封面上那身着碎花夏裙、头戴编织草帽的女孩，已经叫他彻底挪不开眼了。 那个女孩的穿着，如若让那些老夫子们看到了，定会被打死的。 但她笑得又是那么明媚烂漫，谁看了都会心动。 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书？哪一个国家，或是哪一个朝代？ 祝锦宸换了个姿势，单臂撑着自己脑袋，横躺在草地上，开始认认真真看那本《莉莉安娜》。 沈玦带着点同情，看向那两本被他垫在胳膊下边的法制书和金融书，确定自己又把事情搞砸了。 以祝锦宸的秉性，就不能让他有自主选择的空间！ 但能让一个从不稀罕看书的纨绔子弟，停下来用心阅读……就算看的是一本全彩美少女画报，那又有何不可呢？ 至少今天晚上，祝锦宸头一次主动翻开书页，这或许是一个好的开始。 沈玦决定，明天就要把《莉莉安娜》和《好公司，烂公司》回收。 在祝锦宸阅读全文并理解《道德与法制》这本书的核心思想以前，他不应该跳级。 但在太阳升起来前，就这样读下去吧。 作者有话说： 小沈：哦呼，铁锅可以用了！（锤） 标题意味……同一件事，小沈视角（这样）小祝视角（那样），是为横看成岭侧成峰，嘆。 第57页 第31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7） * 《道德与法制》部分目录赏析 1. 深处泣与血 2. 少年犯的回忆 3. 璀璨拉斯维加斯：灯火背后魔影现 4. 金钱与良心，灵魂的抉择 …… * 天亮以后，祝锦宸在草丛中醒来，发觉彩色画册与精装小书都已消失不见，手边只剩下一本装订最为简朴的《道德与法制》。 天外来书，凭空出现，骤然消失，没什么好奇怪的。《莉莉安娜》好看，兴许《道德与法制》也不错呢？ 相较其他两本书，《道德与法制》显得过分寒酸，但本着对新事物的好奇，祝锦宸还是把书拿过来，信手翻了翻。 …… 黑白二色印刷，密密麻麻全是字。 这些字与他平时熟悉的字，还有点不太一样。有的缺笔少划，有的将形状简化了许多。文法结构，倒与学堂中那些读本大差不差，但措辞絮叨，倒有很多废话。每句之间，还使用了一种奇怪的蝌蚪符号来断句。 文本习惯不同，姑且还能忍受。最要命的是，这书中还充斥着许多他不能甚解的生造词。 「豪门」，望文生义，可以明白是在说豪绅之家，但平时生活中，似乎没怎么见人用过这词语。 「少年犯」，年纪很小的犯人吗？为何非要把「少年」这个身份特别定义出来呢？ 「拉斯维加斯」，这五个字拼在一起，到底该如何断句，又组成了什么意思？ …… 祝锦宸越翻越快，哗啦啦把整本书从头到尾捻了一遍。 全书近两百页，铅字数目少说也有十五万以上。每一页纵横行间，全都对得横平竖直，绝无半点歪斜；墨痕平滑，与纸张丝丝相融，没半点渗水擦脏。即使是最优秀、最审慎的印工，恐怕也无法将品质做到如此稳定、精细。更别说这本书竟有十五万字之巨，堪称是印刷业中的一桩奇蹟了。 把《道德与法制》揣在怀里，祝锦宸腾一下站起身，挥了挥自己的胳膊与腿。 昨儿个浑身上下都被踹了一遍，但好在都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酣睡一晚，仅剩下腰间与膝弯还有些发痛，行动已无滞障，又能出门兴风作浪。 他把陈挚给的那身锦袍扒下来，就着水洗掉上面沾的污泥和血迹，晾在土地庙门口等着风干。 而在这段时间中，他几次把《道德与法制》拿出来掂量把玩，却再没打开书看一眼。 看着祝锦宸这一系列可疑举止，沈玦心中，隐约升起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 太阳西沉时，衣服晾得也差不多了。祝锦宸套上冒着几分潮气的锦缎袍子，对着水面梳了个头，重显出往日五分跋扈气势，一转身下山去。 他这一次目标明确，直奔桑禾县城中，一座名为望仙阁的民营酒楼。望仙楼以乐舞表演为特色，乡绅们宴会喜乐，都喜欢往望仙楼来，吃酒听歌，再打点赏钱，十万分的快活。 走进望仙楼，周围都向祝锦宸投来惊疑目光。祝锦宸视若无睹，顺手捉了个小二，揪着他问：「白褚那小子，今天可也来了？」 小二见了祝锦宸，已自先行紧张起来。又听他问白褚所在，更是着慌。 祝锦宸口中说的那个白褚，是桑禾县地方上一间知名印坊的少爷。他家有名，却并非因为祖上荣荫，而是因为……他们家祖孙三代，都坚定专注洗稿盗印仿写，凭藉一身本事印出无数滥竽充数的下九流小说，并藉此发家致富，成为东海道地方首屈一指的杂牌印坊。 营生不算体面，但白褚这个人呢，很识时务，又会讲话，一来二去，倒也在本地混出一些名堂。 祝锦宸家中出事后，似他这般人精，当然是第一时间撇清关系。祝锦宸拿到书后，就想着去找他过目一番，鑑定鑑定这印刷工艺的成色。但他可以想见，假若大刺刺跑去白褚家中，必定会吃上一盏闭门羹，因此才来望仙楼堵人。 他晓得白褚相中望仙楼里一个小歌女，以前就想收人家做妾室。那小歌女烈性得很，抵死不从，后来成了他一块心病。每次轮着那姑娘当班，白褚都会蹲点到场，偶尔打点赏钱，偶尔说些浑话闹事，没个消停。只要看准小歌女轮值的日子去望仙楼，逮白褚就比打兔子还轻松。 可怜店小二，一头是恶少，一头是曾做过恶少的泼皮，哪头都开罪不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茫然道：「三、三楼。我不晓得，莫要理会我……」 祝锦宸知道白褚最喜望仙楼三楼拐角处的厢房，在这里问一嘴小二，无非是求个准信，免得来势汹汹却扑个空。眼前既是这般反应，那就没跑了。 祝锦宸手一松，将小二丢开，大跨步上了楼梯。 以前手头阔绰，他都会给小二两个铜板，以示感谢。但现在他自身难保，那就……算了吧。 * 刚走到二楼，远处风动，送来一阵如泣如诉的歌声。 祝锦宸一愣，顿住脚步，凝神细听。 年轻女子的声音，咬字珠圆玉润，琵琶曲调清丽，却透着一股不明不白的悲怆之意。 奴本是，江水畔绿杨湾无心芳草 怎生变，逐飞烟云霞散两望天边 敢将千种愁绪与人言 此心无忧也无怨 第58页 …… 紧跟着一只茶盏清脆砸在地上，白褚那熟悉的腻歪声音也穿过地板，吼到了祝锦宸的头顶。 这个糟心玩意儿…… 祝锦宸眉头一皱，打了个寒战。 他家里有三个姊妹，是以不太遭得住这种欺男霸女的场面。以前与白褚一道来望仙楼，他还能抽出手将人按着点；现在没人压着，这傢伙竟就胡作非为起来了。祝锦宸快步上楼，衣袂翻飞，一路带起猎猎风响。到了三楼拐角那间大厢房门口，他抬腿就是一记狠踹。 门板巨响，抖了三下，扑簌落下来些许灰粒。 「白褚你这臭小子，捧高踩低，看人下菜？自己出来玩儿，不记得喊你爷爷我！？」 「你以前是少吃了我祝家的饭呢，还是我少帮你搭生意了？你娘的，开门！」 祝锦宸一面唯恐天下不乱地大声吆喝，一面又用力踹了一记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板。 事不过三，厢房门在倒下以前，被人麻熘地从里头打开。一个比他矮了半头，生得极是油滑的小白脸探头出来，不知所措赔笑道：「哎哟，三哥！你不是往江陵去了吗？要知道你还在，怎敢不招呼你……」 「少屁话。」祝锦宸强行挤进厢房，发现自己到得正是时候。厢房里就得这傻子和小歌女两个人，地上砸烂了一只茶盏。小歌女虽然发着懵，但人好好的，没出什么事。 他伸手入怀，掏出那本《道德与法制》，噼面摔给白褚，气焰凌人。 「喏，好东西。——你可小心着点。」 其实祝锦宸刚将书掏出来，白褚一双骨碌眼珠子就已盯上了这本红白二色、光鲜锃亮的小书。祝锦宸动手抛书，他即刻大喜过望，一把将书抱进怀里，又从袖中掏出一支水晶镜来，贴着封皮仔细察看。 趁他心思全在书上，祝锦宸别过脸去，沖那抱着琵琶的小歌女凶了一眼。 愣着做什么，跑啊！ 小歌女如梦方醒，挟着琵琶轻悄悄站起，拎起裙角，一熘小跑蹿了出去。祝锦宸瞥见外头她几个姐妹赶上来，搀着她下楼去了，方才放心。 他转回来，开始全心全意对付白褚。 「如何？这本书，可是真正的稀世珍品，做梦都梦不着的。」他居高临下，很是得意，「咱俩兄弟一场，你才有这眼缘得见。换作旁的人，我连一眼都不给他们瞧。」 白褚点头如捣蒜，对祝锦宸的话很是认同。 他家中世代都做版印这一行，很清楚祝锦宸所言不虚，这本书册，实是天上造物，人间再难得。 纸面洁白，光涓无暇，既轻且韧，每一张都拥有同样的尺寸、厚薄和强度。 封面的重磅纸上，附着着一层透明的薄膜，似乎是一种防水的材料，但又没有任何重量。 至于内页—— 翻着那些铅字，白褚心跳如雷。 这，才是真正的印刷术！！！ 汉字由图形文字演化而来，无论雕版印刷还是活字印刷，都很难避免前期的大量重复性机械工作。这也使得反覆重印经典书籍、拼凑盗印成为了回报率更高的出版牟利手段。 但若能攻破这个瓶颈…… 除了可以推出大量内容新颖的书籍以外，还可以将街坊中最受欢迎的八卦消息都装订成册，即时更新贩售，岂不是一本万利？ 想到这里，白褚馋得眼睛发红：「三哥！你从哪弄的这本书？」 迟疑了一下，他小心道：「——能卖我吗？」 祝锦宸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笑一笑，倨傲道：「说什么呢。这书原是一位仙家赐我的，我想你精通版印工艺，所以才想拿来与你一观，看能否有什么启发。你若想买，那是断然不可能。」 白褚爽快道：「那……我租！先租三天，一天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银子！？……」祝锦宸装腔作势，嘆了一口气，「五百两银子你就想租到神仙法宝，你是不是有点儿……怠慢仙家？」 说到钱时，白褚清醒了点儿，终于觉出来祝锦宸是要讹他了。他失笑道：「三哥，这话谁都能说我，就你说不得。说到底，这就是一本破书。你再抬价，那就是明抢了。一天五百两银子，一口价，行不？」 祝锦宸笑眯眯道：「这可是天地间举世无双独一无二一件孤品，错过我，你可就没下一间店了。」 「我现在手头上没钱，这你也是知道的。我有难处，你想要书，我们各取所需……你也要考虑考虑我的处境。」 白褚觉着肉痛，但还是咬牙道：「你要多少？」 祝锦宸道：「一天八百两，租你三天。务必好好管待这本书，若它有一点儿损伤，你再赔我两千四百两！」 白褚迟疑了一会儿，竟真毅然道了个「好」字。 「不过呢，这许多银子，」白褚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下，「我现在身上是没有的，得差人去家中取。」 「你看不如这样，我今日先叫人拿八百两银予你，明后天，再给你送土地庙去，一日一付，干净清楚。」 祝锦宸觉得这提议没问题，就点了点头。 白褚爱不释手地擦着《道德与法制》的封皮，又道：「钱取来前，三哥你就陪我坐会儿，说说话。书呢，就保管在我这边。这样子，大家都放心，你觉得如何？」 祝锦宸也没有意见。说实在的，他还想在白褚这儿蹭顿白饭吃呢。 第59页 滑进八仙椅里，他从茶几上的果盘中捞起一枚白果蜜饯，不客气地就往嘴里送。 东西还没吃到嘴，祝锦宸忽觉眼前一花，无数道金光来回闪耀—— 白日闹鬼似的，一行一行、一排一排的宋体字，铺天盖地涌现出来，遮挡住了他的整个视野！ 与此同时，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声音，在他意识深处响起。语气极度克制，却隐着一种强自压下的愤怒。 ——祝锦宸。 ——从现在开始，你读一个字，我消一个字。 ——若你再耍小聪明，使旁门左道的花招，从今往后，你走到哪里，这些字就如影随形，跟你到哪里！ 作者有话说： 如没什么意外，应该是6.6或者6.7号入v？因为我不留神说太晚了（擦擦汗） 入v当天会有万字更，亲亲宝贝们 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陪伴 * 所有提及的仓库书目及书中内容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应是巧合 第32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8） 这是……小神仙的声音！？ 怎么突然说话了，吓了人好大一跳。 祝锦宸不那么紧张了，他瞪大眼睛，定睛扫了下眼前的字。 道德与法制。 目录。 一，豪门深处泣与血…… …… 这不是那本《道德与法制》开头部分的内容吗？ 非得这样逼他读书？ 那他还就不读了！ 祝锦宸把眼珠转向别的方向，用力眨了眨。字跟着飘到他面前，岿然不动。 他抬起手，大力揉了把眼睛。睁开眼时，字该在还是在，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他又闭上眼睛，多等了一会儿。 ……这不对啊。一片昏暗中，闪动着的那些若有似无的字符，是什么玩意儿！？…… 闭上眼睛都躲不掉吗？ 祝锦宸睁开眼睛，手里那枚没送进嘴的白果蜜饯，不知何时已跌落在了茶几上。 这一会儿，白家的下人已赶回来，凑到祝锦宸身前，递上五百两与二百五十两的银票各一张。余下的五十两，则凑了几锭银子给他。 「祝三公子，八百两银，您请收好。」 …… 拿到钱，本来是高兴的事。 但看着眼前大军临城、砥砺如山的文字，祝锦宸面色铁青，连一个场面笑容都挤不出来。 他玩命儿地叮嘱自己，忽略那些字就行了，不看就不存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无论怎么心理暗示，存在的东西，果然还是存在……宋体字符无孔不入，和现实里的物件交错堆叠在一起，挡掉了绝大部分的前方视野，实在是忽略不了啊！ 祝锦宸听说过一种名唤「目茫飞花」的眼疾，罹患此疾之人，眼前似有群蚊飞舞，蚊影飞行方向不定，极是影响视野。他从前听说这种眼疾，还挺不在乎的，觉着不过眼前多几个小黑点子，能有多大问题？ 今日眼前蝗虫过境，他才知道，自己往日是有多没见识。 只要他脑袋一动，这些字也跟着上下浮动，那叫一个头晕眼花，胸中作呕。 想伸手去拿钱时，也很难规避那些字的影响，总想避开它们…… 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过可笑，祝锦宸咬定牙关，看准白府家僕的方向，全身定住，一把伸手，抓回了那笔银钱。 「谢了啊。」他喘出一口粗气。 同一时间—— 「叮叮叮！」 伴随着愉快的金钱落袋声—— 祝锦宸头顶古色古香的欠债窗口中，数字快速翻动，由负变正，不断疯狂上涨，最终定格在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上。 七十九万九千七百六十八钱。 …… 一两银子，抵一千个大钱。 八百两银子，相当于八十万个大钱。 扣掉赊帐欠下的两百三十二个大钱，祝锦宸刚做的这一笔交易，净赚七十九万九千七百六十八钱。 明天后天，还有一百六十万大钱进帐。不需等到全部尾款到手，只待白褚明天送钱上门后，祝锦宸的存款数目就能突破百万—— 这也就意味着，沈玦在第二世界的任务目标圆满完成，可以功成身退了。 …… 就结束了？ 沈玦再一次核算了一轮祝锦宸的余额数字，无力之余，心中也生出一股难言的迷惘。 他很想问一问虚空，为什么是一百万？…… 这个暴富的标准，到底是基于什么来决定的？…… 即使在现代社会，一百万对于寻常工薪阶级来说，也是必须勤勤恳恳工作好几年，才能攒得到的数字。 在这个物质生活并没那么发达、贫富差距更为极端的年代，一户穷苦人家劳作一年，兴许也只能赚到一两千大钱。一百万对普通百姓来说，根本是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天文数字。 可在白褚或是祝锦宸这样的富家阔少手里，一百万的分量是如此微不足道，只配做他们酒桌上来回博戏的玩具。 通过这样的方式赚到的一百万，算对吗？ 变卖一本在现代社会到处可见，人人都当做是常识来理解的《道德与法制》，就把任务完成了？ ……而这本轻易被转手的书，甚至没有被真正地读过。 …… 纷纷扬扬的字符不堪其扰，面前再是有什么山珍海味，祝锦宸觉着自己也吃不下去了。 第60页 他囫囵塞了几口，觉得不饿了，就和白褚随便打了个招呼，连滚带爬下了桌。 夜晚的酒楼，灯火昏沉。祝锦宸扣着楼梯栏杆，小心翼翼一脚一脚往下踩。三层楼而已，他足足爬了快半柱香的时间，才回到地面上。 出城的路也不顺畅。字一会儿遮住前面的路人，一会儿挡住远处疾驰而来的马车，祝锦宸明明是个活蹦乱跳的健康人，这一路走来，竟觉得自己堪比一个睁眼瞎。他满心窝火，就想着赶紧和那小神仙大吵一架，但现下要分神认路、莫到处撞人已废去他大半力气，实是拨不出气力跳脚。 如此横冲直撞，终于出得城去，来到了山脚下一处无人河滩旁。 祝锦宸在河边一屁股跌坐下来，冲着空气大喊：「喂，小神仙，你，出来说话！」 「你解释解释，你发什么火啊！？我就是拿你的书出租，换点银子，又没给你卖了！」 「三日之后，他给我毕恭毕敬把书送回来，我空手套他两千四百两银子，一本万利的买卖，有哪点不称你心了？」 意识深处的那个声音响起，说了两个字。 ——读书。 「读、读书？……」 祝锦宸按着额头，简直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气愤更多，还是焦躁更多。 平心而论，他其实真的不想和这位小神仙作对。命也救过了，忙也帮他了，书也是神仙本人赐的……要他读书，其实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但为什么偏偏是读书啊！！！ 牛不喝水强按头，这不是一夜梦回小学堂吗……白活几十年，也不过如此了。 比起读书来，他宁可选择在马路中间拿大顶。 「喂，你别那么固执，咱们打个商量……换点别的惩罚……」祝锦宸再次试图谈判。 ——读书。 在他意识深处回响的，仍然只有这两个字，没有半点松动。 祝锦宸感觉自己快疯了。再这样下去，不止眼前全是字，连耳朵里都只剩下「读书」这两个字反覆回响。 「你是有什么毛病……」他抱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吼，「这也算是暴富之神吗……赚钱的事你不理，专门教人读书！我看你……我看你，你他妈是文曲星下凡吧！」 「就算你是文曲星下凡，你有点眼力见儿不行吗！你找个秀才去！找个能读会写的！我认了，我就是个读不进书的废物，没救了，你他妈别管我了……」 ——读书。 ——读书。 ——读书。 祝锦宸咆哮了一声，拿手去堵耳朵，可这声音是从他天灵盖深处发出来的，按也按不住。 折腾半晌，上窜下跳的，直到把吃的那点东西都消耗空了，他有气无力瘫在草地上，这才觉过劲儿来。 小神仙不是他的父母姊妹，不会宠溺无度，不会心软，不会把好东西让给他，不吃他的胡作非为、大吵大闹。 他也不是他祝府家僕，不指着讨好他来讨生活，不会害怕，不可能理会他的严词喝令、恐吓威逼。 更不曾从他身上图谋过什么——他不要供奉不要香火不要庙宇，油盐不进，密不透风。 任尔山呼海啸暴雨来，都只要他老实读书，就这么简单。 有求皆苦，无欲则刚。 无欲无我，大杀四方。 祝锦宸不得不承认，这一回，自己是真栽了。 他躺在那里，稍微平复了一下破碎的自尊心，决定清点一番读与不读的利与弊。 没必要把自己作得这么狼狈。如果读书的好处比较多，那么大丈夫能屈能伸，读一读也不失英雄气魄，他如此安慰自己。 …… 其实这就是给自己找个台阶往下爬，答案呼之欲出，根本都不必想。 不读书，逞一时之快，从此以后，他的眼前永远都要挂着那些莫名其妙的字幕……不知猴年马月才会消失。 还会有个声音，动不动就催魂似的，喊他起来读书。 读书的话…… 书总有读完的那一天，读完就结束了，痛苦一时，轻松一世。 …… 有了抉择，付诸于行动，其实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祝锦宸猛一睁眼，煞气腾腾地道：「读几行字，又不会少块肉，又不会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 「我现在就读！」 「道-德-与-法-制。」 「豪门-深处-泣与血。」 被他读过的字，果然如约消失在空气中。密不透风的文字，出现了一丝喘气的空隙。 祝锦宸看到一丝远在天边的希望，轻舒了一口气。 「豪门是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发问道。 那几个他没弄明白的问题，始终如鲠在喉，不问不快。不过其实他也没期待神仙会回答这种鸡毛蒜皮的问题，毕竟天机不可泄露，神仙可能除了下命令和读书，什么都不会再和他说了。 但那个声音居然回应得很快，还十分详尽。 ——豪门，通常指位高权重气势凌人的家族。在后来，也被作为曾获得辉煌战绩的球队的代称。 「球队？」祝锦宸来了兴致，「什么球队，蹴鞠吗？」 用豪门代指王牌球队，这说法听上去真是相当热烈旷达。 ——一般来说，豪门代指的都是足球球队。足球是蹴鞠的一种发展形式，蹴鞠可以说是足球的祖先，两者具备高度类似的核心对抗内容，但具体细则有所不同。 第61页 「……足球，是未来的蹴鞠？」祝锦宸这回可听出了几分意思来，「小神仙，你知道未来的事？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哪些发明能够开花结果呢？ 原野上夜风卷过，在这令人尴尬的沉默中，祝锦宸的心猛地一沉。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照常六点更，会有万字掉落 谢谢小天使们的支持，爱你们~ -----现言预收：《星星向我》----- 【人间清醒事业粉x理想远大不塌房】 李斯特是许欣心的偶像。 他糊穿地心，她不离不弃。 他戴机器猫头套，上一天几百块的拼盘商演，她在台下举灯牌。 他遭人诬陷，黑料满天飞，她搜集证据写长文，为他洗清名誉。 他创作遇瓶颈，她陪他走出自我怀疑，走上新的舞台。 她勤勤恳恳，追着李斯特跑了三个月，换来了偶像的真心告白。 许欣心：…… 许欣心：我打车跑。 — 后来，李斯特凭一首《写给星星的情书》，转型大爆。 新晋顶流有个白月光的事情，很快传开。 「我不是爱豆了。现在，准我追你了吗？」 — 前小编辑后媒体人x前小糊豆后音乐人，相识于微，双向成就 ---------to be continued--------- 第33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9）（三合一） 脑海中的声音沉寂下来, 显是不愿回答他的问题。 不想自讨没趣，祝锦宸将注意力转回到面前的文字上。 「张-先生，先生是什么？——早年, 白手起家, 与妻子一起，做五金零件——五金零件？生意——这个我总算知道——」 磕磕巴巴地读着时，那几个他弄不明白的词语上方，突然刷出了一行附註说明。后文中的生僻词上, 也挨个加上了批註。 就好像有一支看不见的笔似的，他读到哪里，注释加到哪里, 一点也不落下。 不知为什么, 祝锦宸忽然就怔了一怔。 那批註一路加，他的火气也跟着一路下行，最后几乎都不觉着生气了。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小时学堂中，老师执着戒尺, 凶着脸挨个敲学生手心的画面。做错了事，念错了书，就得挨尺子、罚站墙角、跪地板…… 那些个糟心事, 他以为自己都已经忘了, 不懂怎么会在这时突然想起来。 略过这份不明所以的情绪，他继续阅读那个围绕遗产争夺战展开的豪门怨情故事。 第一个案例，讲一个富豪家庭，几个子女为了遗产斗得你死我活, 最终闹出命案的事情。 在这个案例中, 祝锦宸发现, 原来在未来, 出现了叫做汽车的交通工具，使用内燃机和石油驱动，时速比最快的骏马还要胜出一筹。还有一种叫做保险的财务关系产品，通过群体集资的方式，帮助个别的弱势个体，大大降低了个人的生存风险。 药房依然存在，但已经在医院面前退居二线。病理可以被研究，人体可以被手术，也可以被解剖。生命并非由三魂七魄融炼，而是由一个一个具体又不可见的原子构筑而成。 生老病死仍在，爱恨情仇仍在，但法律作为道德最后的底线，成为了所有人心里共同的公俗良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已不再是白日呓语，痴人说梦。 第二个案例，讲的则是一位家庭失怙、流落街头，最终被押送铁窗深处的少年的故事。 祝锦宸终于明白了为何「少年犯」会被单独分类出来——因为在未来，所有孩子在十六岁以前，都会被法律妥善地保护，即使他们犯下了重大的过错，也仍然会被给予新生的机会。 未来的人们不急着拔苗助长，不急着将孩子们赶去结婚或是做劳工赚钱。他们为所有的孩子安排了至少九年的基础教育，他们将孩子送上前人的肩膀，期望他们能看到比自己更远的未来。 第三个案例，祝锦宸知道了在大夏版图以外，在东南外海以外，还存在着更为广大的世界。 云与海的彼方，生活着许多与他们肤色不同、语言不同的民族。珍贵的宝物不止是黄金、象牙与沉香，还有浓茂密林中的古老神像、亦或是沙漠深处绿洲中失落的鼓点乐声。至于拉斯维加斯，它曾是热砂大漠边缘的一座平凡小镇，但在百年以后，它成为了世界上最知名的不夜之都。 一个故事读完消失，下一个故事随即出现。每每出现一个新鲜的词语，都能引出一连串的新概念和新故事。这些朴实无华的字句，从一组组孤零零散落在书页间的墨迹，幻化为具体的意像，彼此关联，融会贯通，交织成一张星罗棋布的文明之网。 一个崭新的世界，正在祝锦宸的眼前抽丝成型。 那个世界，不以人治，而以法治。没有神仙皇帝，没有生来既定的三六九等，没有肆意要价的三界佛魔。那里的人们相信自己的双手与脚下的大地，坚信能靠自己的双脚，走到银河之上，点燃漫天星穹。 读完最后一个故事时，所有字符从他面前一起消失，只余天凉如水，群星闪耀。 祝锦宸将双臂枕在颈下，换了个姿势，沉默远眺夜空。 今晚的星空，真的很美。 …… 神思飞扬间，白褚爱不释手摩挲着书本封皮的样子，不识相地打破了他的梦中狂想。 第62页 《道德与法制》，这样好的一本书，他怎么就亲手交给了白褚呢？ 祝锦宸如梦初醒，一个挺身跳起来，再躺不住了。 几个时辰以前的回忆，一瞬间全数涌将上来—— 怎么的，那个拿书换了八百两银子的人，居然是他自己！？ 很难想像，就在不久以前，他还觉得《道德与法制》是一本普通的书，认为这本书最主要的价值，就来自于它那超凡脱俗的制作工艺。 既然他自己对印刷行业一窍不通，那么把最具竞争力的产品，高价送到有需求的人手里不就好了？用这笔交易换到他东山再起的生意本金，再聪明也不过了。 ……现在，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聪明反被聪明误，哪有一点真聪明？ 好好一本书送到他手上，他偏不读。 非要把实体书交给白褚那小子，自己坐在荒野里头，忍着被闪闪的字亮瞎眼的苦，大声朗诵全本内容…… 真正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 除此以外，他还很有几分忿忿不平。 白褚是一个满脑子只有翻印、盗版和调戏大姑娘的臭崽子，从祝锦宸的角度来看，他压根不配看这本书。 假若白褚研究透了《道德与法制》，琢磨出来什么新型印刷术，一夜暴富的话，可不是得气死人？ 书里写的故事，他也不想让白褚看到。白褚本人虽是不学无术，究竟是做印刷行当的，府中文人骚客不少。若他家中有精明人物，能分析明白书中的内容，很可能就能利用这些知识大做文章或是牟取暴利。 要是时间可以倒流，他现在恨不能回到过去，把自己从望仙楼上一脚踹下去。 左思右想，祝锦宸都觉得《道德与法制》留在白褚手里，始终是个祸患，三天不算长，却始终难以令人安心。 他将自己的担忧与仙家说了，急切之情溢于言表，显是出自真心。 只是末了话锋一转，又忍不住要提一些馊主意：「要不，小神仙你干脆施个隔空取物的法子，收了神通，将那书取回来得了？……」 「交易做完了，八百两也到手，其实不算亏。书若是凭空消失，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找不到我们头上。」 沈玦无奈摇头，不由得有些发哂。 首先，他不能隔空取物。系统的道具，交给宿主，就是木已成舟，不可能收得回来。 其次么……交易已成，哪有将售出的货品偷偷取回来的道理？从没有这样做生意的，实是无赖已极。 这可能就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接受了一场来自未来的知识冲击，但祝锦宸身上积习成癖，并不是纸上清谈就可以轻易扭转的。在第一世界的旅途中，沈玦已知道，人类的天性习惯，难以改变。若不是发自本愿，又历经千重磨难，多半都只能在原地打转，蹉跎一生。 所以今日此时，祝锦宸能打开心胸，正视天地之大，在他眼中，已是难得。 遗憾的是，一百万的任务已经完成四分之三，不知他还能在这个世界停留多久。 这样想着，沈玦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有责任，为那些未竟的议题画上一个完整的句点。 若他能力不济，无法帮助到宿主更多，那么至少，他还可以为宿主留下一些有用的知识。只要未来某天，他留下的只言片语能帮上一点小忙，那么来过这个世界，就算是不虚此行。 声音响起，毫无犹疑地驳回了祝锦宸。 ——钱货两讫，不得多生事端。 ——书的事，不许再提。 祝锦宸好心一片，被他冰冷打回，很是有几分不甘心。 但这一回，他没多说什么，只是不太情愿地应了一声。 在他心中，小神仙已是一位通晓古今，能知过去未来的高人。他既有把握，那或许真不会有事。 片刻须臾，那个声音重又响起。 ——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 ——听完这个故事，也许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不必担心《道德与法制》…… ——以及，关于你的那些发明创造…… 听闻这一说，祝锦宸立即坐正了身体，认真地点了点头。 虽不懂为何仙家转了性，但若有天工指教，他很愿意洗耳恭听。 * 追随着意识深处的声音，祝锦宸开启了一场穿越时间的暴风之旅。 旅程的起点，开始于一个与大夏一样繁华而躁动的国度。随着城市的发展与物质生活的富足，越来越多的手工作坊应运而生，遍布城市每个角落。不过多久，手工劳作单调的产出，无法再满足人们对物质的渴求。由黄铜、铁皮与铆钉搭起来的机械怪物应运而生，它们不需要吃饭喝水，能一直工作，生产出更多更好的商品，受到了作坊主的热烈欢迎。 这一阶段的机械，或是採用了更为巧妙精緻的机械结构，提高了每个人力的工作效率；或是利用郊野中随处可见的水势或者风力来推动机械，减少了人力的消耗。 ——我瞧过你的图纸，几乎没有这一类型的设计。有原因吗？ 故事以外，沈玦也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祝锦宸抓了抓头发，有些烦躁：「那些不都是……小打小闹吗？把梭子从四个加到八个，换一换飞轮的形状，这都是工匠的活计，小零件罢了，能算得上发明创造吗？」 第63页 沈玦没有反驳他，只是继续讲述后面的故事。 在那个古典机械的时代，与黄铜怪物们一同涌现出来的，还有许多其他领域的新发明—— 比如说，机械式的计算器。利用算盘原理和齿轮之间的耦合关系，只要拉动摇杆，就能完成最基础的加减计算。 比如说，显微镜与望远镜。将打磨成不同形状的透镜进行组合，通过光的折射，人类第一次看到自身以外的宏大世界。 又比如说，燧发式火枪。火药与枪膛交错更新换代，揭开热武时代的序幕。 他说一件时，祝锦宸就能在过往的记忆里找到一些类似的小玩意儿。自动算珠、水晶镜、火绳枪……但这些东西在他的认知里彼此孤立，从未想过它们也能够被联繫到一起。 这些新奇巧怪的「小玩具」们，竟也是文明发展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故事平静地叙说下去，徐徐解答他的疑惑。 ——计算器大大提高了计算精密度，作用于天文和航海领域，使得人们得以去往更遥远的世界。 ——显微镜看到微观世界，望远镜眺望月球，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不再只是一句空话。 ——枪与火药的发展，彻底淘汰了古老的板甲和大刀长矛，枪炮射程之内，商船往来如烟稠。 採矿、冶金、航海、织造、火药……这些看似彼此孤立的发明投往各个领域，将手工作坊推上了机械化的道路。 ……然而这些形形色色的发明，不过是科学的王冠上，能为人所见的璀璨明珠。 在那明珠之下，则是无数的算学家、物理学家、逻辑学家、天文学家、工程学家，以毕生心血，构筑而成的理论高塔—— 祝锦宸听得非常入神，但他原本热烈的神色不觉已冷落了许多。 仙家的意思，他有些听明白了，却也因听明白了，才觉得浑身发冷。 大夏自古以来，倚重的都是仁义礼信，孔孟之道。科学算术，不被视为真正的学科，而更多被当做一种工程应用学来看待。工匠之间，讲究经验代代相承，却无人愿意投入心血，去考究万物背后运行的规律。 他家境阔绰时砸过许多项目，箇中辛苦，冷暖自知。他自己才疏学浅，这就不必说了。但重金悬赏之下，亦是难觅勇夫。江湖郎中，招摇撞骗；手工匠人，固守家学渊源；算学馆凋敝，能拿把算盘将帐目计清楚的，都算是个中行家好手。组起来一套班子，看着都似那走江湖卖艺的，没半点正经模样。 根基不曾打下，就妄想着平地起高楼，根本就是沙上建塔，风一来，自然什么都不剩了。 回望自身，他想起来设计落地过程中，无端出现的各种疑难杂症—— 那些问题曾困扰他整夜却寻不到任何出路，不断调整参数反覆实验，也全都是白费力气。 图纸上完美契合的金属件，现实中却根本吃不住力，运转上一阵子，连接部就会开裂。 提出了严格的尺寸要求，浇铸成型时却总有偏差。每个组件有几分出入，拼装时机械就可能会散架。 炸上天的热气球，沉到水底的鱼嘴阀，无法保温的制冰机…… 那个未来的新世界，不再将人分作三六九等。相对地，那个世界，也绝非凭一己之力就能创造。 就像一个新生词需要许多解释来阐述那样，一桩亮眼的新发明，本身也站在他人筑基的大厦上。在这个瑰丽奇诡的故事里，没有一力扛鼎的英雄，有的只是许许多多的普通人。 他们最初怀抱的，可能只是一个微小的愿望——想要找到某个小问题的答案，想要让家人工作得更轻松，或只是单纯地想赚更多的钱，亦或是纯粹的好奇心…… 他突然觉得可笑。 笑天地，也笑众生。 笑世间夫子满口仁义礼信自欺欺人，也笑白褚掏八百银钱和他租书是个大傻子。 更笑他自己不识天高地厚，傲慢透顶，是个病入膏肓的蠢货。 从未睁开眼睛用心看世界，不曾花力气思考世间万物运转之理，尽想着开出一片新天地，蚍蜉撼大树，至愚至钝。 不将旁人放在眼中，处处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是为刚愎自用，逞尽匹夫之勇，至莽至浑。 我见世人多庸碌，料世人见我应如是。 在这瀚海星空、上下求索面前，他所有的张狂举止，无不微鄙如蝼蚁，可不叫人笑掉大牙？ 如果说《道德与法制》，在他的心中勾勒出了一座宏伟瑰丽的梦之蓝图，那么现在，在这个娓娓道来的新故事中，这个梦境已被彻底挑破，只留下了惨然的真实。 然而时间并不停步，奇蹟一路向前。沈玦的故事已讲到百年以后，蒸汽机出现，将整个世界送进崭新纪元。路网交错，火车轰鸣，遥远的城市和村镇彼此连接。再接下来，人们学会了利用「电」，照亮了万古长夜。 到那时候，天空中翱翔着精钢打制的巨鸟，水底潜过能伏七天七夜的鱼龙。但也是那时候…… 距离第一台黄铜怪物的出现，已足足过去了三百年。 故事收尾，话题回转到最初的那一本小书。 平静的声音，轻轻拆破那个他们心照不宣的事实。 ——所以，我不担心。 ——《道德与法制》所用到的印刷技术，领先你们这个时代三百年。它不可能被仿造，无法被模仿，甚至连它其中写到的内容，都很难被理解。 第64页 它的确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小书，但它也是那三百年的文明结晶之上，随心绽放的一朵智慧之花。 它的背后，是庞大的工业社会与万千座能够稳定训练、输送学者与研究员的高等学校，也是全世界的科学家、发明家、冒险家以生命与热血写就的百年传奇。 ——我的故事，说完了。 ——注意到了吗？你曾做过的那些梦，它们终有一天会实现。 祝锦宸翕动着嘴唇，过了半晌，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可是，实现它们的人，不会是我了。」 白日发梦，有什么难的？似这般上天下海的梦，谁要是游手好闲，多睡几觉，没准比他梦得更多更好。 重要的是，谁能将梦想化作现实，谁能以己手使河山改颜，谁能将自己的姓名刻入时光骨血，在世界丰碑上铭刻下自己曾来过的痕迹。 沈玦却没想得那样悲观。他轻轻摇头，手指微动，划出一个闪光的大字。 被那光芒吸引，祝锦宸抬起头来，却瞧见那个曾目睹过一次的字，再次出现在眼前。 ——变。 咀嚼着这个字，祝锦宸只觉浑身血液逆流，一会儿烫得冒火，一会儿又如同置身冰窖。 破而后立，他终于读懂了这个字的意思。 第一次读到这个字的时候，他以为这是仙家指示，教他求新求变，换个行当东山再起。 如今这个字再次出现在面前，他方才悟到，自己从前，全然会错了意。 那个时间跨度足有三百年的故事，起始于一座遍布着手工作坊、繁华而又富有野心的城市，正与他所处的这个世界，一模一样。——那难道不就是大夏么？ 故事尚未开始，他还站在传奇的起点，没有错过任何惊心动魄的一页。 一切尚未发生，一切可能，都还在等待着被发现。 改变自己，改变旁人，改变前程，变不可能为可能。 祝锦宸坐在草地上，头一回郑重地，审慎地，检视了自己。 他不缺乏想法，也充满热情，迫切地想要探索、了解更多未知的世界。 他有很多朋友，祝家过去也累积下不少人脉，其中不乏草包，但也有许多可以说上话的聪明人。 最重要的是，他有钱。 ……当然了，现在穷成这样，还标榜有钱，是有点不要脸。 但他会赚钱，敢赚钱，能赚别人赚不到的钱。 那么，为什么不用那些钱，去选择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他与梦想，距离足有三百年。他不可能触碰星空，但他可以脚踩实地，为后来的人们铺下通往天际的第一块基石。 这是只有他，才能做得到的事。 「谢谢你，小神仙。」祝锦宸释怀道：「我……这回真明白了。」 「你说得对，不必与他们多纠缠。」他站起来，伸了伸胳膊，「只是那本书就这样给了白褚，我后悔，我真的捨不得。」 系统道具，只能使用一次吗？ 虚空给予的规则中，似乎没有这一条。 沈玦想像了摆满书架的旧仓库，从意念的深处，尝试着再一次将《道德与法制》取出来。 纸片飞舞，飘到祝锦宸身前，化作一本实体书，落入他手中。 ——你想读书，总是有办法的。 「……你大爷的。」 祝锦宸捧着手上那本书，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说多错多，自讨苦吃，不由就乐了。 他就是随口说说，倒也不是现在就要读，真不必马上就塞给他。 看这情形，只要仙家愿意，这书他想变多少，就能变多少出来。 掏了八百银子的白褚，若是看到一屋子一模一样的《道德与法制》，会有什么反应呢？ 单只是想像一下这个画面，祝锦宸的心情就变得很好。 * 回到山顶土地庙时，时已四更。夏日天亮得早，天边微微露出一抹曙色。 祝锦宸却不觉得困。他第一件事，是去床下摸那雕花匣子出来，把那一迭收拾得齐齐整整的图纸取出来看。 曾经视若珍宝的设计图纸，如今看来却都颇为滑稽幼稚。随手翻了两下，祝锦宸自己都不忍再看。他去摸火摺子，有心一把火给它扬了。但踌躇半晌后，还是有点不忍心。 虽然显得有些多余矫情，但祝锦宸还是把这些图纸给装了回去。 但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不准备再看到它们。 做完这些，祝锦宸摸到锦帐大床边，正想倒头下去睡，伸手一捞，却觉出不对来。 那条在爬山时弄碎成条的手帕，被他系成一个花结后，一直都放在床头边上。 但现在，他触到的是一团硌手的布条糰子。 ……把那花结打开后却扎不回去，只得胡乱一系，打一个死结？ 祝锦宸将那个死结糰子拿到手中，借着月光，仔细确认了一番。 脑海深处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 ——有人来过土地庙？ 祝锦宸握着糰子，沉着脸点了点头。 他安静起身，将小庙里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来人想要做出一副悄悄摸摸潜入的样子，有意将物品复位，遮掩了一部分行踪。但雁过留痕，着意观察时，仍然很容易发现蛛丝马迹。 土地庙那把烂锁的锁眼旁，留下了被撬动的刮痕。 第65页 地面上的脚印被清理过，但仍能看出来一些擦扫的痕迹，从宽度上来判断，大约应有两、三个人。 不愿让人发现自己来过，是不想打草惊蛇？ 墙角有几只酒罈的位置发生了变化，似是被人翻动过。 神像前边废弃的香坛上，带着蛛网的香灰里，留下了几个清晰的指印。 来人翻箱倒柜，将这破土地庙的瓶瓶罐罐都折腾了一遍，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再加上把那花结拆开的举动…… 怎么的，误认花结作荷包，找银子来了？ 一个念头闪过，祝锦宸猛一拍大腿。 他妈的，他早该留意到的。 「我怀疑白褚。」祝锦宸直接一个空口断案。 「我方才想起来，今日在望仙楼中，他说明后两天，要差人送银子上土地庙来给我。」 「明霞坊出事后，他从没过问过我家的情况，也没来看过我一次。城中富绅，后来大多都当我投亲去了，没什么人知道我在这儿。今儿他上来就说以为我去江陵投亲，所以没邀我一道上酒楼，转脸又讲出『土地庙』这三个字来……我没同他提过，他怎知道的！？」 两千四百两银子，白褚若是真心想出钱，不至于掏不出来。什么分期付款，恐怕就是拿来稳一稳他的鬼话。 这就是一招缓兵之计，为的就是把他拖在土地庙里头，伺机叫他钱货两空！ 找银子，还是找书？都有可能。以那小子的癖性，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打算有书顺书，有银摸银，最好全部一道带走，赚个十全大满贯。 祝锦宸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儿，当时就骂了几句。 沈玦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祝锦宸，就在不多久前，他自己也打过与白褚一样的主意。 ——你想将书拿回来，他想把银子拿回去。 ——难怪你俩会成为朋友。 祝锦宸一听他这样讲，十万分的不乐意：「你怎能把我与那个坏胚子比？你们做神仙的，不都说『论迹不论心』吗？我就是随口说说，他可是直接上手了。要不是那时我人不在庙中，指不定怎么样呢……」 话至此处，他想起来一件事，自惊了一跳，「啊哟」了一声。 记得那门口地上清扫过的行走痕迹，约有两尺多宽，想来应有两、三人之数才对。 做梁上君子，讲的是不动声色，身轻如燕。两三条大汉，空门直闯，这哪是来偷东西的样子！ 分明是白抢的阵仗！ 不吝将人想得更坏一些的话，这说不定还是要将他弄死在土地庙里的阵仗。 想到此处，祝锦宸的后背终于发出一身白毛汗来。 明霞坊祝三公子名声在外，自然是没人敢动、没人惹得起的。但现在他已是个谁都能骂上两句、踢上一脚的泼皮无赖，就算使尽暴力手段，将他银子掠走、人弄死在此处，那又如何呢？ 没人会在乎一个小泼皮的死，也不会有官家来替他寻找公道。就他往日操行，真被人认出来了身份，可能还要交口称赞，道一声死得好，死得妙。 他天性乐观，很有几分没心没肺，即便餐风露宿，心里头也总还是将自己当做一呼百应、前簇后拥的大少爷来看待。即使被城头的菜贩戏弄，遭陈府的帮闲挤兑，跌得满头包时，他也没将自己看低过，只觉捲土重来，不过也就是动动手指的事。 但今日站在这四面漏风的土地庙中，他终于发现到，自己早就不是那「祝三公子」了。 是白褚如何，不是白褚又如何？ 都是一样的。无论是谁现在起意要对付他，都易如反掌，无异于捏死一粒蚂蚁。 而他除了骂，除了跳，除了大发脾气，根本就没有能回击的法子。 …… 沈玦在这一刻，想起的却是望仙楼中，祝锦宸从白褚手中救下的那个小歌女。 本来他认为，白褚作案的嫌疑最大，但证据不足，不能就将这个帽子就扣死在他头上。昨日望仙酒楼中，人多嘴杂，祝锦宸闹出的动静不小，他与白褚做的又是千百把两银子的大生意。隔墙有耳，或是家僕起心，听到了土地庙中有好书有银子，想要动手分一杯羹，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但想起那个小歌女时，沈玦突然记起了一本书，就又重新怀疑到了白褚头上。 宝物、少女、蒙冤的绅士、的旅程……这个元素配置，实在是非常眼熟。 ——这不就是，《基督山恩仇录》吗？ 男主角唐泰斯获得了升任船长的机会，与心爱的姑娘订婚，惹来小人眼红嫉恨，栽赃嫁祸于他，将他投入死牢。 落魄公子祝锦宸得到了价值重金的宝物，从登徒子手中救下少女，同样地惹来小人嫉恨，要对他下手，夺他宝物。 不能说是一模一样，但逻辑链可算是对应得七七八八了。 那么，那些人的目的很可能不止于书和银子，而是要对祝锦宸下杀手！ 财不露白，贵不独行，就是这样的道理。 祝锦宸行事太过招摇，实在是很容易惹祸上身。 …… 各有巧妙不同，却是殊途同归。 想通个中关节以后，祝锦宸已冷静下来，比往常还更沉着几分。 「这些人一击不中，又着意遮掩痕迹，就是希望我莫要发现，好让他们下回再来。」 第66页 他呵呵冷笑一声，手脚利索地收拾包裹：「不会有下回。要给他们下回，我就不姓祝，就不配做他们爷爷！」 动作倒是真快，却不知是否真的想清楚了。 ——有计划吗？ 祝锦宸坦坦荡荡：「当然没有了。」 「但我晓得，这土地庙是不能再待了。」他顿了一顿，解释道，「……都叫我投奔姐姐妹妹去，我却不大愿意。她们既成家了，就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我混成这副鬼样子，去干什么？给她们添堵？咳，不丢人么。」 「且当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吧。你有什么主意，小神仙？」 半空中浮现出一个大字，悬浮在锦帐大床之上。 ——拆。 祝锦宸唬了一声，惊道：「拆什么拆，你晓得这张床多金贵吗？我认床，不在这张床上我就睡不着，所以当初从家中搬出来的时候，我才叫他们一定要……」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直接爆笑了出来。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讲认不认床的问题。 都要弃土地庙于不顾了，是能带着床一起走，还是能在这里找店家把床给当了？ 清冽的声音响起，为他指点迷津。 ——城中大部分人都以为你往江陵投亲去了，那你最好真的叫他们以为你去了江陵。 ——毕竟土地庙中……怎么能住人呢？ ——天亮以前，你要抹掉自己所有的生活痕迹，让他们再来时，找不到线索，怀疑自己的眼睛。 ——布下一个障眼法，能为你自己争取更多逃脱的时间。 「有点意思。」祝锦宸听完，竟然很是雀跃，「那就让他们扑个空，以为自己做了场清平大梦吧。」 他走去墙角抄起一把长柄斧头，抡起就对那锦帐大床来了一下。 防身工具，还能派上这样用场，真是万万没想到。祝锦宸下了狠心，手下毫不容情，不用多久，就将那张锦帐大床拆成了一堆条条块块的木料，用床单帐子捆了一套，丢进了土地庙后山的野林子里。 床拆完了，下一个轮到酒罈子。土陶沉重，处理起来却也便利，全数拿到庙后山塘边，沉下去也就得了。 他自己的细软不多，很快都收拾完毕，最后就剩下那一只装着图纸的雕花匣子，不尴不尬，无处可去。 在沈玦的指点下，祝锦宸在庙后林中铲了个半尺深的土坑，将雕花木匣子埋了进去。 这种做法，叫做「时间胶囊」。将当下重要之物，留待未来某天再打开，据说能体悟到许多全新感受。 祝锦宸不明白刨个坑埋个盒子到底有什么意义，能带来什么感悟，但仙家既这么说了，他也不捨得将这些图纸付之一炬，那这样埋入土中，可能就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两个时辰后，天光大亮。土地庙里不合时宜的杂物已悉数消失，恢复到了最初空落落的模样。 草草抹去手印脚印，把工具也一併沉到山塘里头，就算大功告成。祝锦宸抹了把面上的汗水，身体疲倦，胸中空落落的，却也从心底升腾起一股难以言表的痛快。 去你的土地庙，去你的桑禾县。 老子待够了，不陪你们玩儿了，哪凉快哪呆着去。 这就是祝锦宸现在最真实的念头。 他自己都没料到，危难当头，眼看就要背井离乡，他居然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飞鸟过林，声声尖戾长鸣。 意识中的声音响起，提醒他注意安全。 ——快走，有人上前山来了。 祝锦宸假模假式地将土地庙门口那把破锁拴上，钻进了庙后的野林子里。 本来他可以就地扮做一个樵夫，从后山爬下去，直接离开桑禾县的。但他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想看一看到底是谁费那么大劲儿要整他。 所以脱身以后，他没有熘走，而是在林中找了个较为隐秘的蔽身处，钻进去默默守株待兔。 不过多久，山腰处脚步声如雷鸣响，听着足有一队人马，声势浩大，奔山顶而来。 祝锦宸悄悄拨开一条草缝，偷眼望出去时，却见来人都着公家服色，竟是一队县衙府上的衙役！ 他们到了土地庙门口，既不招呼，也不问候，直接将锁敲了，执起刀来，鱼贯而入。 情况发生在意料之外，还比他以为的更糟糕，祝锦宸一时间竟有些愣神，嘴里一阵阵地发苦。 准定是陈挚那个抠门老爹出公差回来，知道他给自己揍了，又嫌他坏了陈府名声，找藉口来算总帐。 这下可好，这桑禾县，他是真没法再待下去了。 几个衙役在庙中一无所获，又各自奔出来，在门口打了个商量，准备分头搜山。 ——没时间了。还不走？ 意识中的声音也似有些着急，语速较平时更快了几分。 「走。」 祝锦宸哑着嗓子，迸出这一个字。而后他将沉香木料背起，扎在腰上，又往脸上糊了些泥巴，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抓着凸出来的岩石，一步一步，慢慢向山下爬去。 山头顶上人头攒动，大呼小叫，火光风声，交叠而响。 但那些事情，都与他无关了。 他要去寻一个崭新世界，不会再回头。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0） 第67页 离了桑禾县, 下一站要往哪去，却也不太难想。 东海道一带，肯定是不必再考虑的了。虽说东海道地界织造业发达, 商业活动也很兴盛, 要白手起家，有得天独厚之利，但明霞坊在此间声望太盛，祝锦宸本人也是恶名远播, 识得他的人太多，反而不好。 往外头看时，祝锦宸与沈玦都有共识, 不若大隐隐于市。于是可供选择的城市也就不太多, 看来看去，祝锦宸就相中了分属岭南道治下的琼江府。 琼江府位于大夏南麓，气候温暖湿润，拥有一百多个港口, 与南洋诸国都有密切的贸易往来，是一座新兴起来的商业城市。从前祝锦宸投商船时，也识得几位出身琼江一带的水手船夫, 知道琼江城中, 人口往来频繁，鱼龙混杂，如要隐藏身份、从头创一番新事业，琼江无疑是最合适的。 方向已定, 祝锦宸择了正午日头所在的方向, 往南方走去。 但他不敢靠近大路, 专一挑了山嵴上与野林子中的路来走。行动既不便利, 路线还时有迂回，走得很是艰难。 大夏自古以农业为本，对流动人口管理严格。近年来因得了好处，才开始逐步放手，但各县各府之间通关行路，仍需要本地出具路引文书，才能放人。 祝家尚好时，路引文书对祝锦宸来说，从不成为问题。县衙府恨不得他到处张罗生意，多缴租子，好把桑禾县的银库填得满噹噹，上赶着为他家的人发放各种红头文件。但今天陈挚的老爹都差人追上土地庙来要逮他，难道还能去请他老人家签一张文书吗？ 本来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自己送上门去时，少不得就被套上锁链一把带走了。 没法想，既做了桑禾县的黑户，那就认命，走一走黑户的路。 但真的迈出这一步时，惨澹的真实立刻把祝锦宸打得满头包。 他原以为睡在土地庙中，每日去菜贩摊上混一口饭吃，就已经是他人生的谷底了。直到他在山中被蚊虫叮，打个野兔跑好几里山路，飢肠辘辘却只能餐露水、食野果后，他才晓得，便是在土地庙中作威作福，都算是一种难得的好日子。 摸一摸衣襟里的五百两银票，掂一掂衣袋里的银锭子，有钱没处花的感觉，真叫人慾哭无泪。 唯恐他不够惨似的，仙家还不忘出言恐吓他。 ——再往前走，就是桑禾县的边界了。 ——几个县市的交界处，往往是最难治理的「三不管」地带，强人聚集，最是危险。你没有引路文书，能从这山林中找着路混出去，其他的人，难道就找不着吗？ ——切记将银子藏好，不要再拿出来看了。你将《道德与法制》拿给白褚炫耀，已倒了一次霉。还要重蹈覆辙，再来一次吗？ 初时祝锦宸还有些不以为然，但不用半天，当他在沈玦的提醒之下，找着避身之处躲开一伙强人后，他就把嘴闭上，再也没多说过一句话。 人应当知足，有仙人看顾，总归还是比较幸福的。 除了能够保住他的人身安全以外，仙人还挺关心他的伙食。连续吃了几天野果子和一半焦一半夹生的烤麻雀以后，仙家甚至还满怀怜悯地，在他手中放下了一口大铁锅。 ……小神仙，我说你一个财神，教人向善经营也就算了，但你突然拿出一口锅来，是否有些不务正业了呢？ 祝锦宸抱着手里的大铁锅，不知自己是欣喜还是觉得滑稽，心情不甚平静。 但有一口锅，终究是一桩美事。将山泉水注入锅中，再生起火来，祝锦宸终于吃上了全熟的食物。 不仅如此，他还觉得这口锅煮出来的食物——虽说没有佐料，也没有复杂的烹调手法——却比他往日吃的珍馐美食还更可口些。 不愧是神仙法宝，祝锦宸心中的崇敬，不免又多了几分。 沈玦却以为，这不过是因为祝锦宸太饿了。瞧着他每天白水煮一切还乐在其中的快活模样，沈玦难免有些不忍心。他在旧仓库中挑拣一番，又选出几本快手菜食谱给了祝锦宸。 食谱书基本都是全彩印刷，食物照片又都精心后期过，每一张图片都令人食指大动。祝锦宸自然又是爱不释手，从此白天摘果子猎野兔，晚间就着涮涮锅夜读书，一路磕磕绊绊，终于出了桑禾县，来到横贯东海道的一条大河前。 过了这条大河，再过几座山峰，就能进入岭南道地界了。但没有路引文书，亦不能去官办码头坐渡船，祝锦宸只能在林边崖下，以大床上拆下来的锦帐，裁了个五彩斑斓的旗子，系在长树枝上，向过往船只求助，看能不能遇到哪位比较瞎的好心人，可以让他搭个便船。 许是他本人看起来就形容可疑，看起来太像强盗剪径，如此三天，并没一只船愿意靠过来理会他。 第四天时，祝锦宸将那些沉香木材打成一捆，明晃晃地吊在枝头，又将一小截木料单拿出来，点着火熏起烟，眼巴巴地坐在江边等。 这回真有船靠过来了，不过是来同他买那沉香木的。钱货两清后，祝锦宸问能不能载他一程，再度收穫了一顿客气礼貌的拒绝。 祝锦宸也不气馁，他顺水推舟，就在这江岸边做起了生意来。 第一天，他拿几截沉香木，与船上的客人，换了一匹布料、若干股丝线与一把绣花针。 第二天，他自缝了几个香囊荷包，绣的是应夏日时景的荷叶、艾草花纹，与新一船的客人，交换来一些胡椒、八角、桂皮等的香料。 第68页 第三天，他把香料、沉香、山间采来的一些花朵与晨间收集的露水一道，磨成一种闻起来芬芳馥郁的花露，喷洒在剩余的荷包上，又到手了更多的织锦缎，还拿到了一些零散的胭脂水粉与一些眉墨。 …… 如此三五天后，祝锦宸为自己裁好了一身体面的新衣裳，那些胭脂水粉与碳粉眉墨，也都被他小心翼翼，分门别类细心装好。 决心往琼江府从头再来后，他一路上考虑了许多，想得也比较周全。不想因自己的事影响到家人，他已准备进了琼江府地界，就改头换面，将自己变个样儿。 至于为什么要买胭脂水粉嘛…… 这就得感谢《莉莉安娜》了。 在离开土地庙后，沈玦也向他开放了《好公司，烂公司》和《莉莉安娜》的阅读权限，祝锦宸自是难以释卷，将《莉莉安娜》通读熟读了好多遍，几乎倒背如流。 除了那些个新奇有趣的服饰穿搭以外，美妆教程同样也深深地吸引了他。 巧妙运用不同的颜色，利用光和影的组合，甚至可以用类似勒条的细贴纸，改变面颊和眼窝的轮廓…… 这难道只是化妆吗！？这分明就是改变面容的戏法。 深入研究以后，祝锦宸不禁为未来姑娘们的精巧手艺连连叫好，同时也推人及己，想到了利用这些胭脂水粉眉黛，将自己乔装改扮的法子。 准备完所有必需品以后，祝锦宸就开始放飞自我，将易物目标改变到了佐料和食物上。 第十天的时候，他捏着一把香葱，下了几个姜片，又将一小搓盐巴丢进锅里，煮了一大锅换来的南江银鱼。 整个烹饪步骤，都是照那饮食手册上的指点来做的，相当简单，却能吃到食材最本质的鲜美。 饱餐一顿后，祝锦宸只觉得人生最大幸事，不过于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间，还能吃饱喝足，好好睡一觉。 次日清晨天未破晓，他听到江上有船分水行来，心中又是一喜，忙起身去崖下张望。 船行愈近，却不见人有人出舱。祝锦宸心中正在见怪，鼻翼尖却嗅到一股难言腥臭，似是从那船上散发出来的。 祝锦宸心中一紧，想到仙家与他说的那些强人劫道的故事。山林剪径之外，江上客舟，也是贼人常下手的目标。这只船一股儿沖天血味，恐怕正遭了毒手。 眼看船随水逐流，离岸边仅剩下一丈有余，他便以旗杆去勾，将那船向岸边牵住，系在树上，拿一条布掩了口鼻，自跳进船舱去探。 一进船舱，只得满目昏暗，血气熏天。定睛细看视，能发现舱室座椅，尽是刀痕，船中行囊货箱全数空落落的，墙角里数具尸首堆在一处，难以辨认面目。 想是整船遭了劫，谋了财还要害命，最后丢下这一只船来，漂流江上。 祝锦宸胆大包天，此时也被这般狠辣手段骇得说不出话。 ——检查一下，看是否有人还活着。 听得那个不动如风的声音，祝锦宸稍微冷静了下来。他点点头，强自忍下胸中阵阵翻腾，将垒在舱室中的身体一具一具搬开，依次扛到甲板上放平，仔细去探鼻息。 一探之下，得到的却只有失望。漂的时间太久，有些乘客身上伤势虽没那么重，但因失血太多，无人来救，竟然生生熬死在船中，模样极是痛苦。 祝锦宸呼吸不觉一滞，好似也感受到了那份悲愤与苦楚。 但他自身难保，不能去告官府。将这些乘客放平躺好，为他们铺上一床草蓆后，竟只能放船归去，再找不到更多能做的事。 放到最后一具尸首时，祝锦宸发现那人将手成拳，死死攥着什么。他心生疑惑，用力掰开那人五指，眼前出现的，却是一枚通体纯金打制、点缀着红宝石的机械怀表。 用料奢靡，做工精美，沖眼一瞧，就知这怀表绝对价值连城，难怪要死攥在掌心。 同一时间，沈玦眼中，见到的却是一张普通白卡纸写就的价签。 上头没有估值，只有两个大字。 ——【无价】。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1） 所谓的【无价】, 到底是如何定义的？ 是不该出售，卖不上钱，还是无法被估价？ 以高低不同的价格判定物品的优劣、高下, 是人类一贯以来的习性。但不知为何, 【无价之宝】这个词语，又常常被用来形容最为珍贵的那些东西。 ——自相矛盾。沈玦以为，箇中玄妙，并非轻易就能理解。 但眼前这只怀表, 即便无视价签，只看本身材料做工，也知道定是稀世之珍。 那么这个【无价】, 想来取的也是褒义那一面的语意吧。 咔嗒, 咔嗒。静谧的晨雾中，机械怀表兀自清脆地行进着，周围景移人换，与它无干无扰。 指针规律前进的声音, 蛊似地迷住了祝锦宸。他将整块表捧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瞧，从链子上的扣锁到表把, 恨不能将表身结构, 全数刻入眼中。 大夏当时，流通最广的计时工具仍是水漏或沙漏，发条上劲、齿轮带动的机械钟錶还未在市面上出现。祝锦宸是因家世宏达，与东海道各府官员贵绅皆有往来, 才有幸听说过西洋使者往宫廷送的自鸣钟。 皇家大礼, 他不可能有机缘亲眼得见, 因此关于钟錶形貌, 只知道有一张圆形錶盘，上分十二大格六十小格，三根指针，最短针转圈进位，便是半个时辰。也曾想自制一个试试，结果自是失败，也不必再提。 第69页 这等宝物，未曾想到却会在今日落入手中。捏着那块表，祝锦宸一时间竟忘了自己仍身在飘着血味儿的孤舟上，甚至想去找工具拆那表壳子。 他这样左右一动，就将表盖扭了开来，露出錶盘下的置物小格。见了其中物事，祝锦宸轻轻地「啊」了一声，似是有些失望。 密格之中，没有放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有那些话本小说中讲到的毒针暗器，也没有能勾起绮丽遐想的花钿或是猫眼石，甚至连张小纸条都没有。 里头嵌着的，只有一张彩色的女子画像。使用了玫红、钴蓝、青金等鲜烈大胆的颜色，刻画的却是一位肃穆庄严、满面慈爱的青年女子。 祝锦宸凑近了瞅那画像，只觉得画法浓烈扎实，是他生平从所未见。但除这点以外，他也看不出其他蹊跷了。 他看不懂，来自现代的沈玦却看得很清楚。表壳中绘制的是玫瑰圣母像，用的是珐瑯微绘的手法。透视、光影、人物造型，都是西洋画作的风格，再考虑到这块怀表本身的做工，可以想见，定是哪位远道而来的传教士或旅行家的身边爱物。 这样一块表，怎么会来到南江客船中，又在一个普通旅客身上被找到呢？ 一个猜测，浮上沈玦的心头。但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就见祝锦宸醒了心神，捉着那表链子，竟要将它放回死者身上。 眼看那个标着【无价】的特殊价签逐渐消隐，沈玦心中一急，话语先一步冲出了口。 ——不必还他。 ——这块怀表意义特别，你可以自己留下。 祝锦宸有一瞬的愣神。他当然是最想得手这怀表的人了，但自开始认真读书以来，仙家时时耳提面命，教育他脚踏实地，不要总肖想歪门邪道。他自己也不忍见同胞惨死，觉得这时还趁火打劫，掠走遗物，未免太不是个东西，所以才强自克制冲动，将那表放回去。 怎么的，这里又变成可以自己留下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他正在进退两难时，仙家的声音也随之响起，言辞恳切，却也带着一丝迟疑。 ——你去瞧一瞧这人身上。这块怀表，真是他的吗？…… 圣母画像的来龙去脉与文化溯源，一时间解释不清，其次也算不得真凭实据，不若还是 让祝锦宸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事实。 祝锦宸于人情世俗上，向来一点就通。这话一出，他福至心灵，立刻明白过来。 钟錶是西洋造物，以前祝家鼎盛时，他都没能亲眼见过，怎么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出现在江中一条船上呢？ 再联想到这人被他搬出来时，缩在墙角，以他人作盾的模样…… 恐怕非奸即盗，是个贼骨头，用的骯脏手段，才得到的这块表。 吁出一口长气，祝锦宸的心中稍微轻松了一些。但想及方才触目生情时感受到的苦痛，又觉得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他有点意兴阑珊，蹲下身去，双手合十，随便拜了两下，连说了几个「对不起」，才着手去搜那人的身。 这一搜之下，又是十分不得了。 前襟里侧，靴底后跟，后腰系带上，最后是左袖里头。一顿翻找以后，祝锦宸竟搜出来四份由不同道、府台批发、书录着不同的姓名和籍贯的路引文书。从桑禾县、东海道应天府，到岭南道琼江府……真可以说是应有尽有，走遍山河都不怕了。 四份以假乱真的路引文书在手，死者贼祖宗的身份，自然也就坐实了。 明明是桩莫大幸事，祝锦宸却颇有些哭笑不得。 他没犯过事，被追得一路穿行荒山野岭，狼狈逃到此处，就地野居做生意，等了快半个月，才等来一线生机。这人分明是个老贼，身上倒是带着四份通关宝鑑，老神在在，轻易踏遍大夏游山玩水，还能顺手牵羊盗珍宝。 那满船的旅客葬身江上，又是何其无辜。浮生种种，竟比他的天马行空还要荒唐许多。 收好路引文书和怀表，祝锦宸纵身一跃，到岸边将船解了，目送它顺水而去。 回到崖上林中，振作精神，祝锦宸照着那张琼江府路引文书上头录着的年岁形貌，将自己扮成一名中年行商。这段时间以来，他餐风露宿，行在林中，外貌粗糙砥砺了一些，没费多大力气，就已将过往气质掩去了七八分。 跟着他就打点行李，准备上路。他的一锤子买卖做得有声有色，除却换到的不少生活物资，还收穫了好些铜板和银子。收拾行李时，他头上那个古色古香的存款窗口也跟着动作来回晃动，相当惹眼。 ……八十万零两百二十八钱。任务进度五分之四，又更多了。 凝视着那个即使放着不管，也会自己找到方法，不断往上涨的存款窗口，身为以帮人致富为第一使命的系统，难免会生出一丝惶惑。 宿主本人八面玲珑，轻易就能找到无数捷径可走，身为系统，却教他一路愈行愈低，这样的做法，是对的吗？ 这个时代的艰难与不易，也远远超出了沈玦事先的理解。 他是一本来自现代的书，对于古代的了解，全都出自理论，不过是纸上了了。跟随祝锦宸一路走来，却觉文明未开化时，天灾人祸，猛兽毒虫，苛政迷信，随便哪样都能叫人送命，没有权势傍身时，每一步都是憷目惊心。 他明明可以送祝锦宸一条更平坦的康庄大道。 第70页 思虑已定，他将《好公司，烂公司》、《莉莉安娜》与后来给祝锦宸看过的一干美食烹饪书籍，全数唤了出来，一字排开在祝锦宸的眼前。 祝锦宸正收拾东西，看到这些书，惊了一跳。 看这阵仗，与其说是要他读书，还更像要同他卖书。 觉出异样，他停下手上活计，凝眉正色：「小神仙，怎么了？」 空中字符亮起，依据每一本书的装帧成色，打上了高低不同的价签。这些书与《道德与法制》不同，大部分都是全彩双面打，外观也精心设计，颜值绝对够高，因此每一本都是价值连城，随便变卖哪一本，都能轻轻松松，获得万两以上白银。 ——这里的书，你已经全部读完。 ——所以从今天开始，它们都是属于你的东西了。要卖要租，都交由你自己决定。 ——如果有需要用钱的地方，这些书想必可以帮上你的忙。 仙家没事吧……强按头要他读书的文曲星，现在居然在叫他卖书？ 事出反常必有妖，祝锦宸立即认真琢磨反思，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地道的事儿，叫仙家怀疑了，所以要考验考验他？ 但怎么想，答案都是没有哇。最近虽然做了不少小生意，但全都是良心买卖，绝对童叟无欺。 不管了，遇事不决表忠心。祝锦宸立马指天发誓：「别，不用，我爱看书，我不赚这个钱。要再动一次拿书换钱的念头，我就天打雷噼，永远拿不回明霞坊。」 誓是发得够毒的了，确实比较可信。但声音不理会他，一意要将自己的话说完。 ——不瞒你说，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是为了帮你赚到一百万钱，助你收穫人生的第一桶金。你的心愿，达成在即，只差临门一脚。 ——所以，我想把这些书给你。变卖他们，你的未来，会走得轻松许多。 「那你呢？」祝锦宸警醒起来，快速抓住了重点，「帮我赚够了一百万钱，你就要回天上去了？」 「那我把这些银子花掉，」他拍拍自己的衣襟，一刻也不犹豫，「你的任务完不成，是不是就能继续教我读书？」 「我还想知道更多、学习更多，那些来自未来的知识。」 「比起金银财宝，那些才是真正珍贵的宝物。」 「——喂，你给句话啊？我货都看好了，也准备好银子了，这笔买卖，可以做吧？」 ——还可以这样啊。 过了半晌，声音才响起来，语气间有几分无奈，似是接受了祝锦宸的说法。 自说自话、自行其是，是人类无法更改的顽疾，或许也是创出文明奇蹟的最初动力。 那就让他亲眼看看，祝锦宸的叛逆与自我，会将大夏带往何方吧。 ——要做这笔交易，可以。 ——但我不要钱。我要你从头开始，踏实地发展一份事业。 ——从前那些好高骛远、囤货居奇、威逼利诱的事情，以后就不要再做了。 祝锦宸自是满口答应。 …… 三个月后—— 琼江府最繁华的港口，缓缓驶入一条高大的双桅帆船。船身以最好的黄花梨木打造，龙骨优美，风帆洁白，行于水上，如月凌波，吸住了岸上所有人的目光。 人人都说，那定然是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有要事往琼江府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上夹，估计晚11点后更，小天使们可以不用等，转天看也行 （虽然新人很狼狈还是想在夹上垂死挣扎哈哈哈） 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36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2） 双桅帆船将帆全数张开, 调到一个逆风的角度，表演似的，悠然驶过人来人往、最为喧嚣的西岸码头, 一路走到临郊一处僻静港湾, 这才泊船靠岸。 绿杨湾中风吹水动，船随着波浪轻轻晃，却始终没见得人下船来。 夜幕降临，人们结束一天的忙碌, 各自归家时，却有人遥遥瞧见，这艘船上点起了灯。 船身共分三层, 每一扇舷窗中都点起灯火, 映在洁白风帆上，显出船身通体金碧辉煌，宛如一座海上皇宫。 不过多久，风又送来了船上飘出的丝竹管弦声, 并着女声的吟唱，一下一下，撩拨着人们的心弦。 有住在绿杨湾附近的居民, 声称自己在那船上瞧见了许多身披霓裳、明艷如霞的仙女, 载歌载舞，谈笑打闹，恍然误入仙楼蜃境。 到第二日天大亮时，那船就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又恢复原本模样, 安静地泊在港湾之中。 这一日白天, 船上终于下来了人, 却并非人们所期待瞧见的船家主人，而是几个头发斑白、上了年纪的老妪。她们行色匆匆，目标明确，冲着琼江府中各家名牌商行而去，出手即是百两以上的白银，清点採买的，尽是最好的鲜货、茶叶与美酒。 城外大船的事情，已在各家商行间传开，有人听说船上养了许多舞姬歌女，顺势就向负责採办的老妇人推销自家的水粉胭脂与钗佩环簪，想做一笔大交易，却被老妇人挺瞧不上地一口回绝。 「我们家的女娃子用不惯别家的口脂，挑得很。」 被拒的那家商行，也是琼江府上小有名气的胭脂水粉商人，被一个老妇人这样讲了，又怎能服气？ 天色向晚，他关了商行，竟就不自觉地往绿杨湾那大船去了。 第71页 夜幕降临时，船上又点起通明灯火来，张灯结彩，歌舞昇平。更有一股无处不在的芳香，似花似脂，勾魂夺魄，止不住地钻进人的鼻翼里来。 隔着一道港湾，远眺甲板时，商人才忽觉得，眼见才为真，传言实不虚。 船上演奏乐器的女子，俱都穿着一种染成霓霞彩色的长衣，色随光转，举手投足间，折射出百态风姿。发式也并非平时花楼乐坊里常见的那一些，梳得干净利落、油光水滑，透出几分古意，凭空为这些女孩儿添上了几分仙气。 至于她们面上的妆容嘛…… 隔着太远看不清楚，商人着了魔似的，不由自主向前走去。 离船舷踏板越来越近时，忽有一条丝带蒙上他的眼睛，邀他上船共饮。 商人迷迷瞪瞪地随着使者走上船去，被安排在一张柔软扶手椅坐了。丝带解开后，出现在他面前的除了船下看到的妙音霓裳，还有堆了满满一桌的珍馐鲜果与琼浆玉液。 商人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溺于仙境之中，最终烂醉如泥。当他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被送回了家中，身旁只寻见一朵以锦带扎成的鲜花。 船上的宴席一日一开，受邀而往的宾客也逐日增多。今日是刚泊船归航的水手，明日是码头打包扛货的短工，后日是走街串巷贩售头面的卖婆，大后日是手工作坊里不善言辞的老师傅。除了不停歇的流水宴席以外，那船上还常常将饭菜酒水拿将出来，拿到短工聚居而住的街区去做布施。 街头巷尾人多嘴杂，谣言愈演愈烈，几乎传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最初的说法，说船的主人，是一位往来南洋做生意的大商人。但他在五年前的那一次出航中失了音讯，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回来了。谁知他九死一生，竟在海上遭逢许多奇遇，最后才能带着满船重宝，平安归来。 后来这说法不断演进，变成了船主人在南洋漂流的时候，将大夏文明一路传播出去，与那真腊、暹罗等南洋小国的国主都拜了把子，做了兄弟，是各位皇亲国戚的座上宾。他这一趟回到琼江府，身负着贸易与邦交两头任务的，是以行踪才如此神秘，轻易不露真容。 再后来，竟有人说这船主人在南海上寻着了观世音菩萨所在的落伽山，受了紫竹林中仙家点化，才能生意亨通，风生水起。这船也并非凡俗之物，而是一条聚宝船，走到哪处，自能招财进宝。 神神叨叨的说法漫天飞舞，终于飘进了琼江四大行大东家的耳朵里。 其时琼江府上，共有朝廷批准经营的进出口商行二十余家，这其中，又以花红叶茂、风平扬帆四大商行最为着名。这花、叶、封、杨四大行商，既是琼江一带最早获得出口贸易特批的四家红顶商人，亦是琼江商会的发起者及实际的操控人。若有外来商人想在琼江做生意，不论你规模多大，多么手眼通天，都需先过四大商行这一道。唯有得了这四家的许可，才能在琼江府分一杯羹。 是以这只大船入港时，自有眼线来向四位大东家禀报船只情报。根据报关文件，他们知道了船主人是一位早年出航南洋、遭了水难的中年商人，后来有幸在土着民手中得救，历经艰险才得回转琼江府来。 外海水手失踪数年后突然出现，死而复生，这在远洋贸易中不算罕见。闸关既没查出什么可疑之处，他们便都没往心里去。总之如若这位外海商人要想在琼江做生意，早晚都得来拜他们的码头，行规如此，没什么可急的。 谁知这位大商人不仅不忙着做生意，每日只上赶着大把大把往外撒钱。 一忽儿大肆採买，一忽儿乐善好施，一忽儿宴饮作乐，连长工下人都请上船过了，居然还是连拜帖都没递一张上来，简直就是傲慢无礼，目中无人到了极点。 但问题是，人家只是把船停在码头，凭个人的兴趣，普普通通地开自己的宴会罢了。没有生意往来，那他再怎么花钱，也就是位要好生管待的顾客；就算闹得满城风雨，也不算违背商行里外的规矩。 可那船上的乐舞表演，明显已将城中百姓的胃口全都吊住了。那些流光溢彩的霓裳衣料、能将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刨花水，沾上衣摆能停留一日一宿的薰香，浓烈细腻的胭脂和口脂，已通过口口相传，传进了每一座高门大户深处。船家主人何时才正式开始做生意，是琼江府女眷们目下最关心的事情。 凝神细听时，四位大东家都能在自家宅邸中，听到丫鬟和小姐们咬着耳朵，说那船上的奇闻。歌女戏子，重门之内的小姐们向来都不太瞧得上眼；但能随光幻色的旖旎衣料，谁不想亲眼见识一番，谁不想做成衣裳，穿在身上呢？ 尽管生意没开张，商行未剪彩，但这艘船的到来，已经明显影响到了琼江本府上布料与水粉商人的营生。甚至有人上门来说情，希望四大行的东家们能出手管一管那外来的和尚。 逢到四大行月度例会时，四位东家彼此一说，各自家中，竟都遇到了差不多的状况，不由倍感头疼。但要他们拉下身份来去拜访那船家主人，那也是万万不可的。四人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决定推出那四家之中，排行最末的杨家来，以他私人名义，与那船家主人发一封问安书信，以示友好，再观后效。 就在那问安书信发出去的第二天，四大行商府上，都收到了一份来自那船家主人的重礼。 第72页 杨家于四家中排行最末，近年来凭藉海外贸易迅猛发展，最是敢打敢拼，也最是野心勃勃，吃穿用度，务必都要用的最好的，绝不能叫人小瞧了去。船家主人送到他家门口的礼物，是两盆出自南海、足有一人多高的血玉珊瑚。珊瑚树枝杈张扬，血玉色泽鲜烈饱满，无论放在何处，都是一处夺目景致，叫人忽略不得。 封家主做药材针石生意，兼营着多家医馆，也为军队提供行军丹药，平素都讲一个与人为善、和气经营，宅邸虽大，却是一色朴素保守的白墙青黛瓦，不甚招摇。船家主人为封家备下的礼物，是一尊沉香木雕成的南海观音像。佛像慈眉善目，刀工飘逸，通体暗香，正合封家家训。 叶家以经营茶叶、南北货与细丝绸起家，如今拥有多家百货商行，菸草、酒水、香料等无所不售，势力在琼江府不可小觑，是四家商行中排行第二位。叶氏大东家白手起家，从码头工一路做到大当家，因此发达以后，最爱附庸风雅。他收到的礼物，是一幅出自前朝名家之手的夜宴图。 这副夜宴图真品早已不知流向何处，市面上仿品无数，叶氏大当家也曾被诓骗好几次，因此这一回亲眼见到真迹时，始终不能信。他请了好几批鉴宝人，又反覆请教了书画名家，才欢喜若狂，将那图画收下了。 花家是四家商行中备份最老、年岁最大的一家，与朝廷走得最近，自视甚高，早看不上一般的古董玩物。近年来花家大兴土木，在琼江府外兴建多座园林宅邸。于是送往花府的礼物最大、也最是气派，竟是一件近两米的太湖石。 拆开包扎着的油纸时，花府上下，俱是一声惊呼。这船家主人送来的太湖石，通体岩白，整体长势清隽瘦削，生就许多岩孔，玲珑剔透。不同角度观看时，又有不同趣致，似流泉，似孤鹤，似美人，似云鸾，端的是石中上品，寻常不可得。 四份重礼将四位大东家平生癖好摸了个透，砸将下来时，恰似四枚火药弹子投入心湖，惹起无限动荡。 与那四份重礼一道送来的，还有一张裱着锦缎花结的信笺。 ——值此秋高气爽之际，明月升于中天，彩霞会逢星河。余慕君已久，每欲与君识之而不得，深以为恨。故于月下设宴，愿能共而赏之。 署名则是一手花枝招展的行草，仔细看时，才能辨出是哪三个字。 景为姓氏，双名城住。名中有画，隐有身处锦绣城池之意。 作者有话说： 小沈：jinchen zhu，你的化名，居然还是个洋名儿？…… 太烂梗了，我抱头 谢谢各位小天使的支持！！！ 第37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3）（二合一） 四大行商府上正闹得沸沸扬扬时, 把名字倒过来写做了化名的祝锦宸祝三公子本人，正在船尾甲板上乘着海浪睡午觉。 决定要入驻琼江府以后，祝锦宸就打定主意, 出场定要惊艷四座, 要整一出惊掉人眼球的大活儿。琼江府四大商行垄断一应进出口贸易世人皆知，他若做小伏低，委身进来，要看四大行眼色过活, 逢年过节旬例交租，那还有什么奔头，又有什么乐趣？ 他那个活络脑袋瓜子用在这种事上时, 真正是个天赋异禀, 事半功倍。自小浸淫名利场中，祝锦宸早知这些大人物面上看着高不可攀、贵不可及，其实一个个心中都自带一个功名利禄排行榜，捧高踩低, 慕强凌弱，做来比谁都熟练。 所以他也准备利用这一点，将虚张声势做到极致, 叫这些大人物觉着他厉害非常, 肖想着能从他的身上捞好处，巴不得能和他做朋友。 他要造一个假身份，然后教所有人都相信他。三告投杼，三人成虎, 到了人人都信的时候, 弄假也成真。 为了这计划, 他首先得扮成一个无亲无故, 死无对证的人。所以他出了几十两银子，专门去盘了一条破产商船。 船的确是南洋回来的，外海遭遇风浪，九死一生逃回琼江的故事也是真的，只有那船家主人没能生还归来，早就死在了外头。祝锦宸将整只船连带剩下的水手一起盘走，顶替了船家主人的身份，从此得以在几大贸易港之间来去自由。 紧接着他找到了祝家从前交好的木工作坊，请他们牵头，将这条半吊子的破船全数改造、翻新了一轮。多亏祝锦宸还有些工程应用上的知识，挑选船只时他特别留了个心眼，专门选了龙骨料材较好的船。 因此重新改制时，更多工作是替换船身上的老朽木料，重新打榫上钉，成本不过十几两银，整艘船就改头换面，焕然一新。 至于船身内部，祝锦宸也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了个大改造。 底层舱室被他辟出一半，布进了六台织机，改装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织造坊。 第二层船舱也挑出了一半房间，分别改成了专一用来裁衣、绣花、染色、制香的小房间。 晾晒布匹时，就直接拉到甲板上凌风挂起，碧海蓝天，奼紫嫣红，也是十分风景。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样捯饬一番后，这艘船竟就成了一座海上的移动织造坊。 工坊铺好，就该物色织工了。这倒不太难——明霞坊为官府收缴以后，总有那么几位老织工顾念旧情，不愿去官办织造坊做活，找藉口回乡去的。祝锦宸就着往日的花名册，挨个造访，诚恳请老人家再出山，情谊不可谓不真。几位老人家与祝家本就有感情，见到纨绔少爷浪子回头，无有不支持的。 第73页 在外颠沛，阻拦了一些人，但最后竟也有五六人等，愿追随祝锦宸前往琼江府，要填满织机，其实也差不多够了数。 人与机器全数到位，这船上织坊，即刻就运转起来。 六台织机，看着数量颇少，全然不比明霞坊当年声势，但实际开工以后，老织工才觉察到，这些织机，原都是经三公子手改造过的。虽然只得六台，产能却是普通织机四倍以上。织出来的布匹，排线均匀平滑，织法紧实细密，也较一般布匹品质更高。 原来这祝三公子在遭仙家迎头痛打以后，频频反思三百年工业发展史，逐渐懂得积少成多、厚积薄发的道理，从此脚踏实地，再不敢再瞧不起那些改个梭子形状、或是加装两个飞轮那样的小设计。 所以翻修船只时，他也与木工师傅一道商量，稍微改进了这条船上所用的织机。减小体积、降低重量，安装了更多的梭子，成就了一般织造坊四倍以上的生产率。即便船上空间并不富裕，请不起太多工人，也能够保证足够的布匹产量。 第一批织物出品以后，新的问题又接踵而来—— 明霞坊的牌子，他们已不能再打。一间不明不白小作坊的出品，即便品质良好，老字号的布庄与裁缝铺子，也很难看得上眼，销售渠道实在不好铺开。 要怎么将寂寂无名的好东西卖出去，也是一门深奥学问。 祝锦宸灵机一动，就想到了被他翻了几千几万遍，烂熟于心的《莉莉安娜》。 那本书虽以服饰展览为主体，却也同时陈列了包括小物搭配、妆容画法等内容。它的整体设计思路，并非是将衣裳、饰品、口脂这些东西分开销售，而是帮助阅读者构建一个完整的自我想像。 ——你想将自己，装扮成什么模样呢？ 在这个为「美」而生的大主题下，才是这些小零件的分类贩售。这种大包大揽整条产业链的做法，具有很大的发展可能和利润空间，很中祝锦宸的意。 想法逻辑，其实没有什么错，只是又犯了好高骛远的老毛病。在仙家提醒下，钻了半天牛角尖的祝锦宸才想起来，这个关于美的梦境，目前根本无法实现。 衣裳是要丫鬟姨娘去布庄里採买布料，再找裁缝定制的；首饰金器，是要找专门的金银匠铺子打制的；水粉胭脂，香囊荷包，也都有专门的行商走卒来卖。整个儿就是七零八落，各行其是，若不能在各个领域都建立品质过硬的工坊，要整合产业链，无异于痴人说梦。 祝锦宸终于接受了现实，但他还是不甘心低三下四去求那些布庄。 他一定要想个法子，跳过布庄，直接将织物卖到那些名门贵女的府上！ ……这一点，其实就是现代网际网路黑话里常说的，打破渠道垄断，直达c端用户。 放在现代，不算稀罕。但祝锦宸一个古代人能跳出思维桎梏，如此不服不甘不信，沈玦还是十分支持的。 不过这件事，单靠祝锦宸自己，又实在是做不来。他一个大男人，如果像那些三姑六婆一般，举着架子，走街串巷，跑到太太小姐们的府上去卖头花布料，怕不是又要被当做流氓，乱棍打出来。 走到这里时，他就想到了那个望仙楼上，哭哭啼啼的小歌女。 虽说有几分人情利用之嫌，但若能邀到小歌女和他搭伙的话，他这些衣裳妆品的生意，进行起来可不就能顺利许多了？ 他本人不便回桑禾县，就将那本《道德与法制》交给坊中的老织工当做身份信物，遣人去做说客，顺便也替人赎身。小歌女见了那本《道德与法制》，知是恩人求助，又听说能赚大钱，还不用赔笑卖唱，瞬时便心动了。 她想了一晚，彻彻底底下定决心，来做祝锦宸的白手套。 来的时候，她不仅带了自己的奶娘，甚至还说来了自己的好几个姐妹。 「三公子救过我，我信三公子。」小歌女言简意赅，「而且我们几个姐妹，都想赚大钱。」 「我们无依无靠，家中也没有人，就是要自己有钱。」她颇为老成地总结，其他几个姑娘也跟着点头，「有这个机会，大家都不想错过。」 祝锦宸整个儿目瞪口呆。 本来见白褚在酒楼中欺凌这小歌女时，他还以为这不过是朵菟丝子花，着人去问时，也就是随便一试的心情，没想见这名叫柳如莺的姑娘虽然身世飘零，却十分有主意，还真是个绝佳的拍档。 随柳如莺而来的姑娘们起初还有几分胆战心惊，生怕又被转手卖一道，却不想见到的尽是大船与织机，真的是实打实的织造工作，都是十分高兴快乐。祝锦宸知她们过往生活不易，也并没强逼她们做些什么，而是依着各人的性格趣味，安排了不同的工作。 有那愿与人聊天扯淡的，就多拿些样料小物，出去走街串巷去卖。基础工钱以外，就按照贩售出去的物件多少，按照比例提成。 有那性格安静孤僻的，多留在织坊内，跟着老人家学绣工织法，也是美事一桩。学的快的，织的好的，一样可以多拿赏钱。 由是为止，生产分销全流程打通，生意正式跑动起来。祝锦宸回首一看来时路，惊觉自己竟在这只大海船上，建起了一支由歌姬、花娘、织妇、卖婆组成的娘子军，不觉好笑。 这要教以往桑禾县乡里的客官老爷们知晓，恐怕又要呵斥他下流下作，天生的流氓胚子了。 第74页 不知道还以为他享尽艷福，只有船上的人才知晓，祝三公子每日都活得如履薄冰。 小时候给邻家女孩子做花衣裳差点被打死以后，三公子对姑娘们，那是要多敬重就有能多敬重，报复性地要证明自己是正人君子。如今船上老的小的，几乎都是姑娘家，他才似那圣僧进了女儿国，一路往后缩，把自己安排到甲板尽头一间小储藏间里去住了。 船上的姑娘们，多是一路吃苦受难过来的。谁待她们好，一眼就能看得明白。如今在祝锦宸这条船上工作，她们手中有银钱，身上有自由，自是对他十分感激。闲暇时彼此说小话，也知道了三公子家中变故之事，因此到了这进琼江府、捲土重来的计划付诸行动时，一个个都是全力以赴，决计要帮到三公子的忙。 着霓裳羽衣，以歌舞丝竹表演造势的主意，是能乐善舞的姑娘们提的。用这样的方式制造一场凭空幻梦，相信能叫所有人都眼红不已。 在琼江府上下散播传闻、打听四大商行的情报，是形貌平常的老妇人做的。她们走在人群中，显得微不足道，最难惹起怀疑。 那种交织了金丝银线的织法，能流光随转的特殊布料，则是织工们与祝锦宸一起，在织坊中琢磨了一个月，废了无数打版布料后，才做成功的。 至于那四件礼物—— 珊瑚树和观音像是祝锦宸掏银子购入的不假，但那副失传的夜宴图，其实是祝家当年的藏品之一，是祝锦宸父亲最爱的书画之一。抄家之时，有老织工偷将书画带了出去，如今还给祝锦宸，只为助他一臂之力，重振门楣。 而那块太湖石…… 其实半假不真，是祝锦宸专请了工匠们，在一块稀松平常的太湖石上，又穿又凿，造出来的玲珑工艺。 几百年后工业大发展，园林工艺中太湖石造假比比皆是，也衍生出许多鑑定行家。但在大夏当时，有余力修筑园林的人，全国上下，至死也不过数百人。造假一事，根本还没有几人想到过。 于是这么些看上去光鲜亮丽、无比亮眼的礼物，实际花销……也就在个七、八百两银子罢了。 还未有祝锦宸过往肆意投资时，一单的花销来得多。 沈玦一路随行，一路袖手旁观下来，时不时也要为祝锦宸的离奇手腕啧啧称奇。 他的确信守了诺言，不再好高骛远、囤货居奇、威逼利诱…… 但这些层出不穷的套路，到底都是怎样无师自通的？能想出这许多歪主意，可也真有本事。 可若没有这些花哨手段保驾护航，全凭一腔清白热血，与那些堂而皇之、公然霸市的巨鳄们一较高下，真能占到赢面吗？ 那未免也太过理想化了。 总之，看在祝锦宸确实是在踏踏实实、好好发展织造事业的份上，什么山寨礼品、冒领身份、假装富豪……之类的，就权当做是一种商业上的推广营销手段，睁一眼闭一眼过去吧。 这艘船一路行来，进入琼江府时，已拥有了自己的字号。 【昭华号】，是这条船的名字，亦是祝锦宸心中，未来那一间综合了布料採买、成衣定制、香料购置、妆容与首饰搭配的一体化商行的大名。 他想将那个华美绮丽的奇想，在琼江府落土生根，发芽壮大。 当时大夏，无论是布匹、还是妆品，都喜欢用那些蝶、香、春、梦之词，但祝锦宸想得更远。他希望每一个来到昭华号的女孩子，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喜欢的模样，取用昭昭华容之意，是为【昭华号】。 那么为了化不可能为可能，【昭华号】必须上来就把场面做大，与琼江府各家商行搞好关系，打通上下游，才能建起来这从布料、裁衣、小物到定制设计的一条完整产业链。 而现在万事俱备，只欠将【昭华号】送上江岸的一场东风。 「报三公子。如你所料，花、叶、封、杨四家的回信，已全都送来了。本月十五，他们将会往昭华号上，与三公子一道赏月宴饮，共度佳期。」 半年以前，仍在望仙楼中抖着身子发愣的小歌女柳如莺，现在已是一众女孩子们的小头领了。她沖祝锦宸行了个礼，向他汇报外头的最新情况。 小憩结束，祝锦宸懒洋洋地睁开眼，伸开双臂，坐起身来。 明霞已逝，昭华应升。漫长的夜晚，终将过去。 * 十五月下，转眼即至。 花领、叶开枝、封海平、杨向凌四人来到昭华号前，如那之前众位登临宝船的宾客一般，被用轻柔丝带蒙上眼睛，一路牵引至船上。 当他们再睁开眼时，却发觉自己站在一间堆满了无数绫罗绸缎、丝绸云纱的置物间内。但那些名贵衣料，不过是个背景点缀，真正的主角，是屋中衣架上，一身一身挂置起来的华美衣物。 蒙着面纱的小婢女沖他们行礼请安，请他们挑选、更换自己喜欢的衣物，再行开宴。 四位大商人颇有些不以为然。以他们的身份背景，要不就是府中自有裁缝服侍，要不就是专门去寻名家妙手订制的衣裳，此处未曾量身定制、未曾挑三拣四，这样的衣物，怎能穿得？ 不过就是虚名夸大、沽名钓誉之徒的花招罢了。 但手一触到那缎料上时，丝滑凉意，垂坠细密，却绝非作伪的手感。四人都是见多识广，知晓孰优孰劣，指尖触及布料时，只觉这等织工，竟是平生未见，不由都大吃了一惊。 第75页 放下成见，再细瞧周围锦缎帷幔时，这才觉出这衣物间，布置得是何等铺张奢华。 织锦、纱罗、丝绒、潞绸，妆花纱、提花缎、浣花锦、还有传说之中，那种能随光变色的「幻花绸」，从天铺到地，将整间屋子装点的五光十色。布料织法、染色固色、衣裳的走线做工、乃至配件口金上的雕凿工艺，都是最上乘的。不说琼江府上无对手，即便是京中皇亲国戚，也未定有这样的福气，有这样的衣衫能穿。 众人来时，都带着五分疑惑，五分气势凌人。及至看清楚这满屋璎珞丝绸后，气势先自矮了三分。 择衣完毕，在屋内走动对镜时，身上忽然又觉出不同来。 这衣裳看似与他们穿惯的一样，其实内里又有巧妙不同。腋下裁片并非直来直往的一整匹布，而是破了口，将两匹裁成弧口的布拼在一处，构成一个喇叭口的结构。如此穿着时，肩窝下不会有大片布料堆积，活动起来比往日更为自如。 后片同样考虑到人体的走势，做了类似的弧度裁剪，行动起来时，衣片散落有度有制，整个人看着都利落许多。 四人从四处衣帽间中走出来，各自打量一眼，又吃了一惊。 这新衣裳各不相同，竟是船家主人依据他们个人形貌特色，特别定制、设计过的。 花领生得虎头环翎，浓眉大眼，他的衣裳用的大块浓墨重彩，局部织上大块刺绣，粗中有细，很是威武。 叶开枝有些虚浮白胖，他的衣裳裁剪更为简洁，多用直线型轮廓，布料中採用暗提花和金银线绣织，于无声处听惊雷。 封海平的衣着古朴简单，但在滚边处採用了大量的金丝刺绣和高光颜色，整个人看上去沉着踏实，又有一股不怒自威之意。 杨向凌年纪较其他人更年轻，整体大胆採用了更为明亮、鲜艷的布料，饰以稍微低调的细团花，克制中又透出足够贵气，将整个人衬得意气风发。 四人都不是重视外表、喜爱打扮之人，但彼此互望间，都觉得比往日更为精神抖擞了，实是赏心悦目。 尽管心知这繁冗套路，其实是船家主人用来展示实力的下马威，但被这般好生服侍，又被打点得端庄威严，心里头总是愉快的。 随婢子一路走过船舱甬道时，又见这船中舱室角落，隐约堆着些象牙、晶矿、香料之属。四人这下再无怀疑，已笃信了这船家主人，的的确确是一位从南洋归来的巨贾。 行到甲板上时，月出天际，霓裳管弦已齐齐备下。 旷达美景中，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位相貌普通、衣着也克制低调的中年儒商。 四位大当家都以为，行事如此高调乖张的船只，应当有一位更加顽劣的主人才对，现下都有些出乎意料。但转念想到船家主人流落海外，九死一生的经历，不免也就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说来也怪，这位大商人明明生得不好也不坏，但他那张脸不知怎的，就是很难叫人留下印象。但他能言会道，谈吐风趣，说起海外趣事来，真叫一个口若悬河。什么口吐烈火的小人，生满巨鸟的怪岛，以命相挟要请他做国师的愚昧皇帝……奇闻轶事张口就来，竟叫坊间那些漫天飞舞的异想谣言，生出了几分可信之处。 酒过三巡，轻歌曼舞。船家主人又起出那传说中的「幻花绸」来，教四位大当家品鑑指点。四人早已给这阵仗唬得迷了眼睛，哪有什么可指点的？ 几人推杯换盏，彼此一顿吹捧，这事儿就算是定了。 三天后，【昭华号】拿到了琼江府特批的公文，很快又谈下了位于集市边沿、闹中取静的一处废弃商铺。 【昭华号】就快开门经营的消息不胫而走，船上下人的那一日，竟引得半个琼江府的人都聚拢来看。到底谁是此间主人？ 但他们没有见着自己想像中的神秘富商或是在野王爷，只见着了许多罩着斗笠、蒙着面纱的女孩子。 走在最前头的是柳如莺。她带着斗笠，已将面纱扯了，招摇过市地走了过去。所有人都盯着她瞧，闲言碎语许多，她也并不在乎。 上了这艘船以后，她在一众姐妹里，将生意做的最出彩。祝锦宸要在琼江府中开临街商行，自己不便露面，就想将昭华号第一间商行掌柜的职务交给她。这间商铺所有的经营收入，与她三七分帐。柳如莺已尝到手中有银钱的好处，当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她以后就是位女掌柜了，当然不稀罕再搭理这些闲人。 那么祝锦宸呢？他跑哪去了？ 他扮做一个普通人，混在一众路人中，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愉快围观。 其实几个月前，他揣着几张从贼骨头身上摸到的路引文书，开始自己的漂流之旅时，是没想到会得到这许多帮助的。 这些他以前没有放在眼里的织工老师傅与唱歌卖艺的小姑娘们，本身竟然就藏着莫大的聪明主意与意志。昭华号能做起来，一多半其实都是他们的功劳。 他向仙家抒发这段时间的感悟，仙家却挺不以为意，还告诉了他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 第二句话呢，是「妇女能顶半边天。」 话糙理不糙，很值得好好回味。 祝锦宸瞅着路边百姓指指点点，想着那百年以后的世界。他知道他们终有一天，会发现自己弄错了，就不觉着生气了，相反还有点高兴。 第76页 得亏他四处打量，东看西看，才能不留神看见一个眼熟的人。 那是个面皮白净的公子哥儿，带着好几个随从，站在街角一家酒楼的露台上。他摇着摺扇，目光一刻不停地钉死着光彩四射的柳如莺，满目恨色。不是白褚，又是谁！？ 这小子，怎么也往琼江府来了？还好死不死，给他瞧见了柳如莺。 第38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4） 无论怎么想, 白褚都是个大麻烦。 他对柳如莺那死皮赖脸、死缠烂打的劲儿，首先就不好办。其次呢，他以前和祝锦宸相识, 大家关系甚至还不错, 互相宴请有来有往，对彼此也比较知根知底。靠祝锦宸现学现卖的那点「化妆术」，矇骗一般人大概还可以；但若要与白褚面面相对，他也没那个自信能把身份完全藏住。 离开桑禾县前, 那一段你追我逃的公案，也还未能弄得清楚。 白褚多半遣人去土地庙中偷过东西不假，那么县衙府那一边, 又是怎么找过去的？ 祝锦宸没告诉陈挚自己住在土地庙中, 以那位小衙内的脾性，也不大可能纡尊降贵，来查他的破落住处。是谁将他的动向报给县衙，引来官兵的？ 这个疑团始终梗在祝锦宸心头, 他寻思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探一探白褚。 若这告密报官之事真是白褚做的，祝锦宸也只能自认交友不慎, 活该倒霉, 说不定还得贊他一句无毒不丈夫。 处理完商行杂务，回到昭华号上，祝锦宸先遣人出去，打探白褚此行动向。 这个白烂玩意儿熘到琼江府来, 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是偶然经过？游山玩水？还是要来这里跑生意？ 知己知彼, 百战百胜, 白褚图的什么, 他得先搞清楚。 ——查探之下，居然还是因为那本《道德与法制》。 原来白褚自拿到《道德与法制》后，就聚起来许多手工匠人，一齐钻研探讨，想破解这书上印刷术的秘密，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眼看正道大路走不通，他就学了些皮毛，将连环画册点上各种颜色拿去卖，也算小小赚了一笔。 他老爹见他能自己开闢出新生意来，十万狂喜，觉得他已到了能独当一面的年纪，就给了他一笔大钱，将他从家中一脚踹出来，让他自己到琼江府来自立门户，给印坊开一个分字号。 所以他近来一直在整个琼江府里里外外地考察，就是在瞧有哪些小印坊是他可以收购的。 当然了，人都到琼江府来了，如能有幸与花、叶、封、杨中随便哪一家套个近乎，混个脸熟，对白家以后的发展也是多有裨益。所以与四大商行找关系、攀交情，也是白褚此行任务之一。 听完线报，祝锦宸只觉得头疼。人生处处总相逢，看来昭华号要想避开白褚，已是万不可能。 柳如莺听得白褚也到了琼江府来，瞬间也慌了神。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了一番，除了去镖局雇些镖师、彼此多相看着点外，似乎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昭华号总是要开张做生意的，商行开一天，柳如莺就要在堂口站一天，又怎能每日每天，时时都将白褚防住？ 没成想，祝锦宸又去请教仙家。 在几百年以后的世界，出现这样的事情时，大家是否有什么好对策呢？ 这问题其实将沈玦给难住了。他从社会新闻和各色报导里知晓的情况是，即便在现代，类似的情况也难以从根本上杜绝，虽然有法律和各种权益组织来做保障，落到实处时，往往情况也不甚理想。 不过，若只针对柳如莺这一个个例，倒不是完全没有可参考的案例。 检索资料库以后，他给祝锦宸讲了一个几百年以后，富二代与小姑娘的故事。 富二代如白褚一样，是个到处撩闲、喜欢调戏大姑娘的混蛋。他相中一个小姑娘，对人家死缠烂打，不择手段。小姑娘只是个无名无权的普通人，但硬咬着一口气，坚决不从，最后更将富二代的浑话黄腔、荒唐举止全都曝光了出来，闹得人尽皆知，满城风雨。 最开始，也有许多诋毁这小姑娘的人，说她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说她处心积虑想上位。但当这件事真的被闹大以后，舆论风向就逆转了过来。小姑娘刚正不阿的姿态被大众看在眼里，无声的普通人成为了她最坚实的后盾。 甚至连她本身经营的那一门生意，都因了这件风波增色许多。 故事说到最后，仙家还补上了这样一句高深莫测的话。 听完故事，祝锦宸觉得心中又通明了几分。 眼下这种情况，不仅要做生意，还更要往场面里做。最好每天开门经营的四个时辰中，昭华号门口无时无刻人头攒动、门庭若市，那对于柳如莺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谁心中藏污纳垢，谁才禁不住青天日照、朗朗干坤。 一切计划，如期进行。本着要将声势做大的原则，开张营业第一天，除了鞭炮、烟火等既定仪式以外，昭华号还与琼江府老字号的酒楼合作，定了肉羹、海鲜粥与各色果子点心，凡有路人走过，都可以来领上一份。 店内的经营内容，也事先印成了宣传招贴画，托各位邻居商铺，帮忙散了出去。 ——凡在开业头三天光临昭华号的女客，不论是本人到场或是代府上採买物资，只要消费到一定额度，都能获赠一身专门设计、定制过的衣裳。不限年龄，不限身份，不论您是三岁的女娃娃，还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家，全都一视同仁。 第77页 这消息传出去后，街坊邻居的女眷，与那些高门之中的丫鬟姨娘，倒是最先心动的。 她们不似那些小姐夫人，常年都有数不尽的衣裳换穿，能免费得送一身新衣服，怎能错过？ 于是到了开业那一天时，商行门板还未卸下，门口竟已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除却少许家僕以外，清一色的都是女娃妇人。她们有的是嚮往那大船上的流光霓裳，想看看船家主人是否有本事将自己也装扮得更为好看；有的则是受了府中太太小姐之託而来，要试一试昭华号主人的本事，只将主人小像紧揣怀中，生怕给人偷看了去。 裁衣弄绣，闺阁妆花，说到底都是后府之事，从来未曾被这样大张旗鼓，拿到檯面上来当作一桩正经生意来售卖过。众人虽对昭华号怀有殷切期待，心中始终怀有几分惴惴不安。 鞭炮放完，鲜花满铺，门板取下，店门大开后，却如那天下船登岸的光景一般，现出若干女店员来。 与外头那队伍一样，昭华号内，从仓管运工到裁缝掌柜，尽然全是女性。但与外头队伍不一样的是，她们身上穿着的衣裳虽然简洁朴素，却都是用崭新密实的棉麻布料裁成的，做工精緻，色彩淡雅，每个人都精神抖擞，行动轻捷，浑身都透满了活力。 在这样的环境中，女客很快就放下了一颗吊着的心，彼此寒暄着，轻移缓步，慢慢挑拣自己中意的布料。店堂之中往来穿梭的姑娘和妇人们，也成了最好的活gg。 原来不用那些重工刺绣、厚缎织锦，单靠普通的织物，佐以恰当的裁剪和搭配，也能将人的气色衬得那么好。 布匹一匹匹地从后仓中运出去，送往各家府上，前台向后头递过去的订制单数量也跟着水涨船高。起初拿到订单时，后场还来得及现场速涂出一幅设计图来与顾客相看，后来竟只有接订单的功夫，根本赶不及现场再画了。 柳如莺当机立断，安排店员将下了订单的客人住处地址悉数记下，许诺众人十日之内，登门送货。众人虽有微词，但也都能理解，喜气洋洋，一团和煦。 如此这般，一传十十传百，一连三天，昭华号门口真箇是门庭若市，没有一刻得歇，门槛都快要被踏平。 白褚得了闲，驾着马车来到门口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闹画面。 他过去瞧不入眼的小歌女，竟然卷着袖口，神采奕奕地站在店铺堂口上，手脚麻利地拨算盘收帐，与客人寒暄说笑，俨然一副掌柜老闆娘的模样。 柳如莺竟那么高兴，他可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了。 白褚从马车上跳将下去，在两个家僕的簇拥之下，强挤开门口的长队，踱到柜檯前面。众人见他来者不善，纷纷往两旁避让，希望莫要惹祸上身。 柳如莺见他过来，先是本能一退，继而想起自己已是掌柜的，毋需再怕他。当即强撑起气势，向前一步，砰地一下，拍了下桌子，字正腔圆道：「你是来买布匹呢，还是来订衣裳的？本店生意繁忙，若不是诚心来买东西，就请回吧！」 在她身后，已有店员一路小跑，去喊专门雇来的镖师。 白褚见柳如莺声色俱厉，如见小黄雀啄人，只觉得好玩。他摇摇扇子，调笑道：「你说你，不愿做我白家少奶奶享清福，偏要出来吃苦受累，叫我看了好生心疼。」 话到此处，摺扇一合，抬起来点了点昭华号的金字牌匾。白褚扬声道：「这里所有的布匹，我全包了。你呢，也别再在外头抛头露面，随便跟人走了。跟我回府上去，唱个曲儿听呗。」 他这几句话，说得看似财大气粗，其实阴阳怪气，尽是些下三滥的调子。门里门外各家女客，有好些已听信了他的弦外之意，沖柳如莺投去了古怪眼色，还有些更讲究身份的客人，已半低头侧身从门里出去了。也有那好心的客人，低声来劝柳如莺，教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惹不起这样的少爷，就把布匹都卖出去，也不算亏了。 柳如莺这一下气得非同小可。她活到今天，别人的指指点点是早就听惯了，已不怎么会往心里去。 但今儿才是昭华号第三天开张，生意正红火。这个白褚，竟敢干扰她做生意！ 俗话说得好，断人财路，有如杀人父母。竟敢口出狂言，说什么要把布匹全买走，又把客人都给吓着了，这她绝对不能忍！ 她想找个什么傢伙，顺手一捞，抓到一把丈量布匹用的木尺。 不管三七二十一，柳如莺抄起木尺，挥手对准白褚的脑袋就来了一下。白褚哪料得到她居然动手，只来得及将扇子架在头顶，扇面一下子就被她打了个稀巴烂。 有一就有二，柳如莺一击得手，勇气大是鼓舞。她从柜檯后走出去，单手叉腰，不停歇地把白褚往外抽，口中爆珠也似的一连串骂开来。 「给你三分颜色你开染坊，问你买不买缎你爬樑上房。臭不要脸的败家玩意儿，回你的墨水缸里去，不许在这琼江府作怪！再敢打搅昭华号做生意，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打得你白天黑夜哭爹喊娘！」 她声音清脆，呵斥人时也婉转如莺啼，一路骂下来字字珠圆玉润，倒也是十分好听。待到白府几个家僕上前护住他们少爷时，昭华号雇的几个膀大腰圆的镖师也赶到了店前，护住了柳如莺。 「给我把他打出去！」柳如莺收了木尺，气势如虹地喝了一声。 第78页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5） 祝锦宸在后头听了响动, 跑出来时，见着的是一个捂着满头包、灰熘熘蹿回去马车上去的白褚背影，以及手持长尺, 气势凌人的柳如莺。 在她身旁, 还拥着许多姑娘婶子，个个都在替她撑腰，说白褚的不是。讲她打得好，打得漂亮, 打得大快人心，讲这种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就是从小欠收拾, 活该被当街抽一顿, 才能知道如何检点做人。 几尺子抽下去，真将舆论风向全抽回来了。现下没人再信白褚那些无端谣言，都觉柳如莺打得痛快，替她们出了往日憋在胸中一口恶气, 是一位女中豪杰。 下半天时，昭华号中生意又见更好了。到了后几日，甚至有那闺阁中的小姐, 戴了纱帽遮面, 或是换了男装，与丫鬟一道逃出府来，也定要往昭华号来瞧一瞧柳如莺。这位嗓音圆柔清亮、貌美辛辣不好惹的女掌柜，俨然竟成了琼江府上的一位当红女明星。 白褚丢人丢成这模样, 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既来之则安之, 祝锦宸现在, 更头痛的还是织造作坊的产能问题。 柳如莺明星带货, 现身说法，连带着昭华号店面里的备货每日都被抢购一空，即使把留给给其他分销渠道的布匹都挪过来垫上，也撑不得几日。 祝锦宸找了场地，紧急又添购了一批织机，加班加点，勉强顶过了这一阵子洛阳纸贵。 他自己也陪着织工一起加班，画那些似乎永远都画不到头的设计图。抵死赶工时，他就又起了心思，发誓定要将这些织机全数革新一遍。 这次他盯上了从日到夜、滔滔不绝奔涌而去的琼江江水。若能用水的推力代替织工手摇，来推动织机工作的话，想必昭华号的布匹产量，还能再上层楼。 他忙得不可开交，被打得颜面扫地的白褚也没闲着。 没过几天，街头巷尾小册子翻飞，甚至有人专门蹲守在昭华号门口，见一个顾客就发一本。连织坊里的老妇人们也没被落下，小册子一传二传，马上就给祝锦宸缴获到手中。 尽管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将那书拿到手上一翻时，祝锦宸还是觉得，自己不如瞎了好。 封面上一冲眼，就是四个浪得飞起的大字，「百花艷史」。 里面的故事图文并茂，讲的是昭华号主人与他的九十九位娇妻美妾之铱嬅间那点不可告人的龌龊事。 …… 粗粗一翻，祝锦宸发现白褚这小子仍是专挑软柿子捏，虽说是在抹黑昭华号，通篇却都没有提及「景城住」这个背后主事人的大名，尽是在变着法子污衊柳如莺，还捏造了许多莫须有的姑娘家来作践名声。 做起坏事都獐头鼠目，不敢沖正主来，真没出息。 柳如莺倒是看得开，织坊众人都担心她，她却说自己已与一些老主顾交上了朋友，都会帮她说话，叫大家不必太担心。 而且格局打开时，就能见出黑也是一种红。小册子再是满天飞，也不影响昭华号的红火生意，凑热闹者众，客流量还较往日更大。 但祝锦宸以为，这场风波终究因他而起，柳如莺是无辜被捲入其中的，不能就这样给白褚得了逞。正好他也乐得给白褚添堵，于是在拿到那小册子当天，他就差人去拜访了琼江府上最大的两间文墨印坊。 昭华号的主事人派使者登门，当然不会空手而去。为了一口气将那两间印坊拿下，切掉白褚四处走动的可能，祝锦宸忍痛将《好公司，坏公司》从珍藏中拿了出来，教使者拿去与那两家印坊瞧一瞧。 在这精装重磅、烫金压纹的精品装帧面前，他就不信白褚手上那本《道德与法制》还能有抢风头的余地。 晚上使者回报时，果然一併带回了两间印坊坊主的亲笔书信。信中众口一词，痛批白褚行事作风无赖下作，给整个版印行业抹黑，并允诺祝锦宸，马上通知到本地各家大小印坊，不许他们再与白褚合作，印那些不三不四的劳什子。 一计已成，祝锦宸比较满意，但又觉得还能做得更绝。 白褚的路是被按死了，市面之上，《百花艷史》可还在如火如荼地流通呢。一个批次印量究竟有限，伴随着需求缺口增大，甚至连炒高价、竞价拍卖的黑心商贩都冒出来了。 所谓堵不如疏，如果《百花艷史》绝版了，那它可就真的万金难求了。不若趁着白褚还没反应过来，赶紧出一本更风流刺激的新书，将《百花艷史》的风头盖过去，是为围魏救赵。 这笔交易也谈得很快，能赚钱的营生，总是有人愿意做的。三天没到，一本明摆着与《百花艷史》打对台的《白府春深》也堂皇登场，占领了大街小巷每个角落。但与《百花艷史》不同，《白府春深》这一书中，虽也用艷丽笔触写了许多春情故事，但最后都跟上了一个带点儿b级片性质的反转结局。 或是山中花妖将书生吸成一具干尸，或是名妓素手执白刃，叫恩客梦中人头落地……总之整本书中，每位妖娆美艷的大姑娘，全数磨刀霍霍，直指白家人。 情节跌宕起伏，氛围香艷又惊悚，戏里戏外有许多八卦话题可挖，读完全本后还能跟着骂上几句白褚，真箇儿是书里书外都是戏，体验丰富，远超过一本薄薄小册子。《白府春深》上市不久，立刻全面叠代了《百花艷史》，成为了琼江府街头巷尾最时新的低俗小说。 第79页 白褚窝在客栈包房中，自也弄了一本《白府春深》来看，差一些被气得客死异乡。 书中男苦主众多，有书生，有少爷，有富商，有诗人，但他们统统都姓白，都打摺扇，都好舞文弄墨，这不是直接爬到他脸上来骂他该死吗？ 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个儿的脚。 他编那下作书籍，拿春秋笔法指桑骂槐，点污别人名声，难道别人便不会这一招？ 现在可好，谁都觉得他就是那干尸书生、断头恩客了，他又要上哪找人说理去？ 昭华号这边文墨笔仗打得热闹，群众竞相吃瓜，人来人往，在另一些人眼中看来，可就觉得乌烟瘴气得紧了。像那等为官作吏的、舞刀弄笔的、同行相轻的，那可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也不稀罕加入这场闹剧。 在他们眼中，从昭华号这艘大船泊在港口的那一天起，琼江府中就怪事连连，简直没有一刻消停的。譁众取宠，恶性竞争，哪有一点好好要做生意的样子？ 投诉信越写越多，雪片一样地飞向琼江商会。四大行中也有那较为关照昭华号的，行经过市时特地下马来提醒祝锦宸，莫要太过高调，做生意时和气为先，不要与众人弄坏了关系。 笑完乐完，祝锦宸也是自知理亏。正在琢磨怎样做才能将各方都打点妥帖时，花家的请帖忽然在一日午后，送到了昭华号上。时间赶得也仓促，教他好生准备一番，酉时随车赴宴。 祝锦宸抓着请帖，难得一阵紧张。 怎么突然得了土皇帝的邀请，不是要跟他当面算帐吧？ 仙家听他愁苦，却只是一味笑他。 ——人也打了，小人书也印了。城中都在传昭华号的奇事逸闻，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更别说，你送给花家的太湖石，还是一块半假不真的山寨货。 ——这要是场鸿门宴，不能算亏待你。 「如果真有什么事，」祝锦宸恳切哀求，「小神仙你多留着点心。我现在家大业大，上下几十个姐妹要吃饭，不能出意外。」 「除了这些不三不四的事以外，我这阵子也一直谨遵你的嘱咐，踏实经营，绝无欺骗哄人之举。为了不让个人资产超过一百万钱，更是把什么股权、分红……全都让利出去了。为了不赚着太多钱，我费尽了心思，真的是很不容易。」 ——你放心吧。 祝锦宸的所作所为，沈玦看在眼中，以为功大于过，瑕不掩瑜，整体值得一个正面评价。 他不戴有色眼镜看人，唯才是用，男女老幼一视同仁，为许多老妇人和年轻女子提供了自食其力的机会，这在这个时代显得弥足珍贵。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走得太前，为旁人眼热嫉恨，那也在所难免。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可以了，没必要为宵小议论停留。 天晚昏沉，马车来到昭华号大船门口。祝锦宸将自己扮成那个形貌不扬的中年商人，登行上车。 马车没有往花府的方向去，反而换了一个方向，出城门去，一路行过郊野。 ……总不至于要把自己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蒙上麻袋坑杀掉吧。 正在胡思乱想时，马车一转，驶进一座山坳中。祝锦宸只听得耳边叮咚泉水声响，鼻息间嗅到湿润气息，将马车帘子一拉开时，却见眼前一片苍翠欲滴，间或点缀火红明黄硕大花朵，尽是从未见过的奇花名木，处处芬芳扑鼻。 仙家似也有些惊讶。 ——动、动物园？…… 听到这声音，祝锦宸定晴一看，才发现那些奇花异草间，竟还隐着许多奇妙的动物。 有的如蓝、绿孔雀，五彩鹦鹉，是他从前有幸见过。 有的像是从那话本传奇里走出来的，譬如通身雪白的淡色花鹿、或是生着独角的大青牛…… 隔水而望，林中树下，竟还有一头吊睛白额、雪银相间的大老虎，看守领地似地来回逡巡。 「这是……」饶是祝锦宸见多识广，在这等场面前，也是彻底被镇住了。 他曾听过有些有钱商人，会在自己家中豢养名贵宠物，还以为最多不过在花园中养几只孔雀。哪曾想见在这琼江地界，居然有人能专门辟出一块山谷来，造一个奇花名木、珍禽走兽的世外乐园？ 都说花家势大，富可敌国，往日总以为有夸大之嫌。现在来看，那是人家行事低调，财不外露。 就这动物园来看，岂止是富可敌国，简直是富可倾国。 当然，既将他送到这珍宝花园里来了，看来也就不会有性命之虞了。 祝锦宸却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 他还记得自己的假身份，是个从南洋海上，九死一生归来的传奇商人。将他送到这布满南洋名物的园景中，想定避不了考校风物习俗的话题。 「小神仙，帮帮忙。」他悄声对仙家道。 眼前明光闪动，字符出现，给众多花木珍禽打上了简单的名字和介绍。祝锦宸喜出望外，信心倍增。 他整理衣物，随管家下得车去，穿过冗长回转的花廊，最终来到一座依山傍河的水榭中。 门一推开，坐在首座的却不是花领，而是一位身着绯色官服、上绣孔雀花纹的大人。花领陪在一旁，滴水不漏，正在陪人聊天说话。 三品服色，孔雀绣纹。是六部侍郎，还是副都御史？ 第80页 祝锦宸心下一惊，立即想到，这或许是个能为祝家雪冤洗恨、澄清名誉的机会。 但……现在不行，还不到时候。 按住胸中无数涌动心思，他从善如流，倒头拜了下去。 花领看看首座上那位大人的脸色，假作嗔怒道：「景兄，何大人向来不喜受人大礼，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快点起来，一道入席，不必生分。」 「昭华号自改织机、产丝能至四倍的奇事，琼江府上都知道了。何大人是这领域的专家，想听一听昭华坊的织造经验。你不必慌张，好好讲来。」 祝锦宸放下心，起身入座，却见花领真笑成了一朵满面皱褶的花，显是将他本人看作了一件奇珍异宝，要上赶着献给这位「何大人」了。 但说到姓何，又是三品文官，祝锦宸立刻想起来一个人来。 ——礼部侍郎，何英浩。 这位大人虽然官仅拜三品，但在民间却颇有声望。因他虽在朝中为官，却有着一颗亲切踏实的心，职务之余，写了许多关于农事技法、水利工程的技术书籍，行销全国。祝锦宸从前坐井观天，瞧不上这些土得冒烟的书籍，后来亲手改造织机后，主动去找当世流通的技术书刊来看，才知道了何英浩大名，知他有真本事，心中多少是有些倾慕的。 所以这里一提姓何，他马上能够对号入座；又听说是来问织机运作原理的，精神更是一振。 这条路上，他走得太过孤独。若能与人交流一二，取长补短，才是莫大幸事。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6） 祝锦宸不绕弯子, 直抒胸臆：「何大人，您写的《农经要略》与《疏水法》，我曾有幸拜读, 受益良多。今日竟能在此与您对坐共饮, 实是平生莫大快事。」 他夸得热烈赤忱，讲话也直截了当，其实不太合上下规矩。何英浩却不在意，听他说将自己的两本书都读了, 面上笑意掩不住，口中却道：「景先生，你们这些生意人, 嘴上都似抹了蜜糖似的, 什么都给你们讲出花来。你既说读了书，我便考一考你，可或不可？」 离乡以后，一路上祝锦宸将当世能找着的技术书籍全都翻了个遍, 当然是放马过来，没在怕的。何英浩也没料到他竟如此笃定信心，生怕给人面子难堪, 下不来台, 就先拣了几个粗浅问题来问。祝锦宸自是对答如流，反叫何英浩吃了好大一惊。 棋逢对手，这位朝廷大员也来了兴致，又提了几个书中写到的、暂时未能找到最优解答的棘手问题。祝锦宸往日赋闲时, 花费时间最多就是在空想清谈上, 纸上谈兵最是高招, 一时间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竟和何英浩热烈地打起了机锋，将攒席的花大当家抛在了一旁。 花领倒也不生气，着婢女给他俩满上新茶，又补了些点心上来，在旁笑呵呵地作壁上观。 何英浩顺手拿起一块点心往嘴里塞，口中称「好吃」，话头节奏也跟着慢了下来。 他缓了一缓，就想起来眼前的人还未同他自报家门。根据他一早听说到的消息，这位凭空出现在琼江府码头的景城住景先生，似是一位与四大商行大当家们一样奢靡铺张、臭味相投的神秘巨贾，今日一见，却道闻名不如见面，花领与景城住，原来并非一路人。 何英浩将那不相干的工事话题按下，以手巾拭了拭嘴角，慢下来道：「提及拙作，一时情急失态，让两位见笑，见笑了。」 「听说景先生从南洋回来不久，平日里都宿在海船上。回到琼江，住不惯吗？」 来了来了，例行公事，背景调查。无论是谁第一时间听到「景城住」的传奇经历，肯定都是一个不信，大佬也不例外。 同样的假话说多了，也就成了真。祝锦宸轻描淡写：「是住不惯。想是海上待得久了，睡梦中没有几个浪头，还真睡不沉。」 顺着话头，他简单讲了几次过去的海难经历。原始素材来自于随船盘下的水手们，再叠加上仙家给他说的《辛伯达历险记》，两者融合拼凑而成。真假混兑，虚中有实，听起来也挺像那么一回事儿。 何英浩明显被吸引，啧啧称奇，虽有不信，转念又道：「……虽然离奇，却并非完全不能取信。我听人说，外海妖异，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如那以歌声诱人下水的海妖，或是沉没又出现的鬼船，也都有人曾亲眼目睹过。」 这回换到祝锦宸呆住了。这些不靠谱的传说，何英浩居然也能信？还真是想像力丰富。 两人有来有往，彼此都能接住话茬，聊了几个回合，很是愉快。花领适时介入进来，引他们进内室，正式开席。走进水榭厅堂，祝锦宸就喝了一声彩。原来这正厅四面都是以大块钴蓝色玻璃所造，抬眼就能见到雨林中灯火熊熊，照亮那些开着硕大花朵的奇花异木。偶一抬眼，还能瞧见毛色鲜丽的南洋珍禽高昂着脖子，从窗下亭亭走过。 早知花领的私家园林已造到这等规模，就不送他甚么太湖石了。 幸好是块假的，没花太多银子，祝锦宸暗自庆幸。 何英浩却不太买花领的帐。他对那些新鲜植物与异兽珍禽的确好奇，时不时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瞧上一眼。但即便如此，他也没就这座珍宝花园与花领说上一句好听的话。 尽管何英浩尽同祝锦宸讲话，花领面上倒也安之若素，仍是安排家僕从前菜开始，一道道往桌上端。祝锦宸不想将场面搞得太僵，就竭尽所能，将目下看着的植物与飞禽走兽都好好夸赞了一番，顺便也依着仙家给他开的小灶，现学现卖，将这些生灵的产地与习性，在席间当笑话来说，也是再侧证一层自己的身份。 第81页 说这一些不相干的动物趣闻，花领与何英浩都能参与进来，席间氛围也算融洽。祝锦宸两面觥筹交错，不忘仔细留心去观察这两尊大佛，敬酒时不意间发现何英浩手上指根处，竟有一排粗茧子，是真做过粗活的，心中不由又生出几分敬意。 但这样一位名声在外的大员，下到琼江府来，到底为的什么？ 肯定不可能是为了找「景城住」吃一顿饭。祝锦宸再是自恋，也没傲慢不逊到这个地步。 讲着讲着，祝锦宸不留神说了句「南洋植物，移至琼江，难免水土不服，花兄好心思」，就被何英浩一把夺过话头，借题发挥起来。 「我也是这样讲。」何英浩施施然道，「哎，我与你们提点过好几次，钱要花在该花的地方。不远万里移植这些花木过来，费心尽力找人看护，又有什么意思？」 酒过三巡，图穷匕见。何英浩把着酒桌风向，依着自己性子，将暗藏着的包袱一个个抖落开来。他先是提及海外贸易顺差问题，暗暗敲打花领，嫌他们琼江商会整日里只知道一个劲儿拿细丝绸、茶叶、瓷器这些东西出去廉价贩售，换回来那些沉香、银子、象牙等，只能充盈自家的小金库，既不富民，也不利国，是下下策。 接着又提及东南海域走私船只众多，暗指他们琼江商会管控不力，暗放无证商船往来生意。又嫌他们商会吝啬，不愿支出银钱，导致沿海驻军设备老旧难以更新，抗倭艰难。 即使事不关己，祝锦宸在一旁也听得头皮发麻。这个何英浩表面上看着天真直言好说话，攻心话术其实也是一套一套。看似全程笑容可掬亲切和善，但字字句句，都是拿着尚方宝剑悬在花领头颅上，反覆两个大字——「要钱」。 这个过程中，他还不忘左拉右打，时不时拿些火器、机工相关的问题，装势作态问祝锦宸几句，显出一副顶赏识他的模样来。 祝锦宸又不是那等初入名利场的小傻子，聊到这里，当然也回过劲儿，品出了几分深意来。 晚上开宴，中午通知，这样急匆匆地叫他来赴宴，不可能是花领提的，只能是何英浩本人的主意。织机怎么造呢，或许是真的想听，或许也只是个冠冕堂皇的藉口。 他被何英浩喊到这里来，最主要的作用，就是用来敲山震虎、威慑花领，好叫他有些危机意识，能自己认怂，乖乖拿钱出来给朝廷用。 ——你若不听话，我朝廷一声令下，随时就能将琼江府的代理人换了。 后面排队等着上位的人要多少，就有多少。你既是红顶商人，敢不听话么？ 祝锦宸当然不想当这个冤大头。他还要在琼江府混饭吃呢，叫花领不高兴了，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 无论何英浩说什么，他只装傻。 至于帮花领说话，那也不必，免得惹上拉帮结伙之嫌。 花领那一边，却也是十足的能忍善辨，何英浩紧赶慢逼，他竟也都能笑眯眯地圆融应对，态度给得不能再妥帖。 虽不知今晚宴后，到底是否能真的掏出钱来，至少面子上总是完全兜住了。 但将赏钱递给家僕时，祝锦宸却留意到，他那只白白胖胖的手在桌下抖。 最后一道点心上来时，何英浩终于鸣金收兵。话头一转，又回到祝锦宸身上，问他在琼江府站稳脚跟后，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祝锦宸知道未到散场，硝烟就不算平息，此处仍是说些不相干的更安全。他对于昭华号，其实有许多绮丽畅想，但显然都不便在此间讲大实话。 略想了一想，他捡了个绝不出错的选项：「我最近与工匠一道，在研究一种水力驱动的新式织机。」 花领不将工程技术放在眼中，不会更多生疑；何英浩唯有在技术上诚挚真心，回到最初的纺织机上，也能教他放心。 「琼江一带，一年四季，气候温暖和煦，也没有明显的枯水期。所以我想依琼江沿岸，搭建一些结合水车设计的织机。若能以水流代替人力，那么只要安排一些望哨值班的人，就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间不无歇地织出布匹了。」 想到这个主意后，他已做过好几版方案，与织工师傅与相熟的木匠铁匠也一道商讨过，又获得仙家首肯，因此正有十分自信，眉眼飞扬。 祝锦宸自己却不晓得，他说到此处时，满面发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即使已经过精心化妆，扮成一个庸常商人模样，也仍挡不住一身锋芒锐气。 何英浩见他如此，不觉也受鼓舞，少年意气顿时被激起，拊掌朗声道：「好！好！我从前翻阅古籍，见到前朝之时，亦有人尝试过水力纺织机。但因机械体积过于庞大，运作又容易被季节天候影响，最终还是未能推广开来。后来改朝换代，战火流离，这桩发明，就被人遗忘了。」 「我这里从前搜罗过一些相关资料，回驿馆后，我即刻修书，着家中快马加鞭，差人送来！」 祝锦宸心下大喜，但又不敢妄动，小心去瞧花领眼色。他能察言观色，花领也很是满意，这会儿带头举杯，三人一道，干了一杯。 何英浩放下酒杯，面色微醺，又激声道：「其实我这回到琼江府来，还有一件大事要办。」 「自南洋商贸往来频繁，西洋奇巧玩意儿进入我朝后，圣人也越发重视各府、各县的手工业发展，期待能看到更多新奇造物。我朝十六郡府，以琼江府于工商业上最有建树。因此圣人想以琼江为始，筹办一次展现各家造物技艺的大市，以鼓励、促进各工坊之间的交流创造，赐名为『天工海市』。」 第82页 「大市定于半年之后，春分之期正式召开。这段时间呢，」何英浩呵呵一笑，「我会走遍东南各地，寻遍百家行业、新老工坊，邀他们来参天工海市。你们琼江府本地的东道主人，就更不能懈怠，务必要备下奇珍异宝，教天下人都好好开开眼！」 何英浩铿锵的话语，在祝锦宸的胸下投下层层涟漪，再难平静。 他倒不是想在天工海市上出人头地。说心里话，他因有仙家指引，与其他人相比，早就避开了创新道路上的许多弯弯绕绕。水力织机是否能够成功，在他这里，基本是八九不离十的定数。 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到的，是天工海市上出自其他人手中的杰作，以及更多的、与他一样，相信传统可以被打破，相信天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革新者。 天工海市寻天工，这是他最期待的事。 何英浩看他踌躇满志，更是高兴，打趣道：「尤其是景先生，我少不得要逼你一逼。」 「六月为期，若我能在天工海市上看到设计成熟、能投入民间大规模使用的水力纺织机，我就向上去请批文，将昭华号的织机送入京城织造办！」 听得京城织造办，祝锦宸只是笑。 他诚恳对何英浩道：「何大人，您放心。这水力织机，我一定完成，定不负您的期望。但这奖励么……」 「我只愿大人到那时候，能够拨冗一二，听我讲一个故事。」 何英浩抬抬眉毛，玩味地打量着祝锦宸，道了个「好」字。 此后席间，再无什么艰险难题。后来祝锦宸藉口喝得多了，去水榭外头吹风望月，回头时，却见何英浩也找了出来。 他似有什么想说，却半晌都没说话，只是站在廊下，与祝锦宸隔尺而立。 两人身份悬殊，一真一假，一云一泥，就这样对着那海上孤月，站了好大一会儿。 又过了好半天，何英浩才缓缓开腔，问祝锦宸为何会想到改进织机。生丝棉布，海外出品，无有能胜过大夏的。如果为着谋利，将那些花缎锦绸，运将出去卖了，已足够大发一笔。 祝锦宸从没想过这样问题，何英浩这一问，把他问得直发愣。 为什么？为什么改进织机？这有什么可深思的？ 正当此时，仙家口中与他描述过的那个美好未来，如夜中流星一般，划过他的脑海。 祝锦宸长出了一口气，想他原来是知道答案的。 他对何英浩道：「没什么，很简单。」 「我在梦中见过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食物和衣服都很充裕。只要付出劳动，每个人都能挣到足够的金钱，买东西吃，买衣服穿。」 「那个世界，再没有衣不蔽体的人。人人都能选择自己喜欢的外表，人人都有尊严。」 「我是个商人，做不到什么别的事。用同一台织机，产出更多、更好、更便宜的布匹，就是现在的我，唯一能做到的事。」 何英浩听了他的话，似有所动，沉默良久，忽然于这月下风中，吟诵了几句广为传道、人人皆知的俗滥名篇。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他转过身来，正视着祝锦宸，目中闪烁：「景先生家缠万贯，锦衣玉食，却能推己及人，心济天下，实是难得。」 祝锦宸听他这样称赞自己，想到被自己严格把控、绝不超过一百万钱的「万贯」家产，不由得就乐了。 从前的他，也不是今天这样的。 但他现在已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仍有着许多比钱更珍贵、更重要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7） 一顿饭吃完, 因沾上何英浩的光，祝锦宸与昭华号的地位，又在琼江府再上了一个大台阶。 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被压下去了, 四大商行中另三家也先后发来邀帖, 请他赏面去府上赴宴。他本人正式被吸纳成琼江商会的骨干成员，每逢旬日，都不得不与其他商人一道，去茶楼中坐上一整天, 讨论一些似是而非的议题。 祝锦宸志不在琼江，无意兴风作浪，每次旬会, 都只是做和事佬。你说得有理, 他说得也有道理，大家彼此体谅，就不要再吵啦。 嘴上虚与委蛇，心里早就开了小差, 一熘烟飞去了布行与织坊。 昭华号的生意，不知做得怎么样了？ 有这许多时间在茶桌边消磨，工坊中好几种设计方案都试过来了, 真是不划算。 慢吞吞的茶楼中, 万般皆无趣，只有给白褚找麻烦，还能教祝锦宸打起一点精神来。 ——不错，那位白黑心少爷虽被打出了一身臭名声、在本地谈买卖时也屡屡碰壁, 却还是没胆色忤逆他老爹下的死命令, 仍是要削尖了脑袋, 挤进琼江地界来。 眼看琼江府群英荟萃, 没人将他当盘菜，白褚也顺应时势，改弦更张。他放下面子不要，每日只是追着琼江商会的大人物们鞍前马后，时不时守在茶楼外程门立雪，要找尽一切机会，证明自己的赤诚真心。 主意不错，可是消息却不够灵通。白褚还不知道，因了礼部侍郎何英浩的保送，「景城住」一夜之间从外来客翻身做了主人，他再想进琼江商会，已是万万不可能。 第83页 他交一次拜帖，祝锦宸就给他打回去一次，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谁来说都不好使。 景大商人平时脾气和蔼，遇事都好说话，只此一事铁石心肠，绝无松动可能。众人都听说了白褚与柳如莺一段公案，知道是白褚理亏在先，于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由得祝锦宸公报私仇去了。 谁知白褚也似吞了烙铁入腹，又偏执、又顽固，铁了心要挤进琼江商会来。在他屡战屡败，屡战屡败一个月以后，终于有人想起来，白家印坊在东海道地方，原来也是有一些小名气的。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那也不能这样磕碜别人家中的独养少爷不是？ 昭华号生意红火，如日中天，琼江商会中，自然也顺势生出不少忌惮祝锦宸的人。若能将一个与昭华号有过节的白褚拉进商会中，正好也可压一压他的气焰，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利之所及，自有人暗中起事。于是某天例会散场以后，杨向凌便攒了个局子，将白褚和乔装改扮的祝锦宸拽到了一张桌子上。 一样都是昭华号中人，白褚瞧不上柳如莺，对祝锦宸时，拿出来的却是实打实的第二幅面孔。为了给「景城住」留下个好印象，他特地备了一套东海道特产的珍品文房四宝作见面礼。入席以后，又是端茶递水，又是点头哈腰，可将祝锦宸噁心坏了。 他既演着景大商人，就得那老成持重的架子端到底。腹中骂娘不止，面上仍得和善微笑。只是笑得和气，说出来的话却不中听。无论白褚与杨向凌好说歹说，他仍是只有一句话，叫白褚公开道歉，取得柳如莺原谅才算罢休。 「柳掌柜是我昭华号中头一位大功臣，白少爷得罪了她，我也没少吃苦头。两位都是当家人，相信都能理解我的难处，呵呵，呵呵。」 出走桑禾县至今，祝锦宸也算将白褚摸了个底透。这小子最不将女子放在眼中，可以跪死在景大商人面前，却绝无可能向柳如莺服软。 所以他才非得要这小子当所有人，向柳如莺道歉不可。若做不到，就不是真心悔过，不如趁早死心滚蛋。 可是对白褚讲理，有如对牛弹琴。祝锦宸的态度摆明在檯面上，他却非要绕开话题，又往柳如莺身上泼脏水，非说她是大字不识一个、从未摸过算盘的江湖惯犯，竟然苦口婆心，劝告起景城住回头是岸来了。 「她是个骗子。」白褚痛心疾首，「我与她原是同乡，我对她倾心，谁知她一边将我吊着，一边又与那明霞坊的祝三公子不清不楚……」 「可嘆那祝三公子，往日横行乡里，作威作福，却因一个女人，失尽家财，身坠谷底。」白褚打着新添置的扇子，呜呼哀哉假慈悲，话语间尽是幸灾乐祸之意，「景兄也要多留个心眼才是。这柳掌柜柳姑娘，可是个灾星，近不得身的。」 如果不是仙家不住耳提面命，教他冷静，祝锦宸真的要跳起来给这鬼话连篇的崽子两记重拳了。 在这里动怒，就是前功尽弃。祝锦宸使十分气力，将怒火压下来，顺着他话假意往下问：「明霞坊的大名，景某也理会得，还曾想往东海道一趟登门拜访。听你这样说……怎么的，明霞坊的祝公子，竟是已经……」 公门寻仇一事，白褚是否牵扯其中，他今日定要问出个丁卯来。 白褚摇摇扇子，颇有几分自得：「遗憾哪。死者哀情，我也并不了解。只知官府通报，说找到失踪的三公子时，他已身坠谷底，摔得那叫一个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偌大一座明霞坊，竟自枝叶凋零，再无人记得，也是唏嘘。」 口中说着唏嘘，面上却难掩得意之色。瞧着可恶可憎，却也能知他口中所言非虚。 ——怎么的，白褚与那些衙差，原来并无干系。 谜团揭开一角时，却又有更多阴云笼罩上来。想到自己竟已「死」了时，祝锦宸心中，难免一阵低落。 情绪失落，再演下去，恐怕要露马脚。要问的事情已了解清楚，没必要再在此处浪费时间。顾不上杨向凌的面子，祝锦宸随手找了个藉口，匆匆离席。 这种狗屁倒灶的聊天，多听一刻都是倒胃口。 他人出茶楼，杨向凌也就不再护着白褚，脸色一变，就开始指手画脚地训他。 「不懂事的小子。想求人网开一面，也不先做做功课么？」 「布行织坊，多用女工，你却口口声声说人家被女人骗，岂不是自己往火头上撞？」 「这个景城住，平时从来也不去青楼花街。你喜欢的，人家可不喜欢。」 「自诩聪明伶俐，怎么揣摩人意都不会？我是扶不起你，你自回吧！」 白褚本来低眉顺眼，垂头丧气，坐在那里听杨向凌训话。听到「不去青楼花街」那句话，白褚突然抬头，神色阴了又晴，晴了又阴，隐隐流过一丝狠戾之色。 杨向凌没留意到他的古怪变化，仍是一味宣洩自己的火气：「若你能学到人家景城住的一、二成本事，这琼江商会，也不至于将你拒之门外了！」 「给封家送观音像，一脉仁义佛心。叶家得一幅夜宴图，至真至重。花家得太湖石，正中下怀，又摆足场面。你呢？文房四宝？真亏你想得出来。」 「……夜宴图？」白褚端起茶水，给杨向凌满上，「如此说来，我真得好好学学了。」 第84页 杨向凌见他又卑躬屈膝起来，比较满意，伸手拿起他斟满的茶水，一口喝干。白褚殷勤相待，陪坐闲话，只望杨向凌再多说一些「景城住」的事。 那幅前朝的夜宴图，是祝家私家藏品。白褚曾在祝锦宸家中见过，还曾同他借去一观，用于揣摩细节，以制作品质更高，更能以假乱真的仿品。 景城住，祝锦宸，去他妈的。 ——这戏弄人一般的化名，他早该想到的。 开织坊布行，向来不去青楼花街，还有当垆叫卖的柳如莺…… 想到自己刚才前倨后恭、得意洋洋的模样，白褚只觉心头恨意大炽。原本他对祝锦宸，不过是落井下石、眼红嫉妒。经了今天这一场，却是真真正正地羞愤难当、恨意入骨了。 垂眸盯着杯中倒影，白褚的脸上，闪过一个阴沉的笑容。 …… 那天以后，白褚就从琼江府中消失了。 祝锦宸想找到《百花艷史》的源流出处，一路追下去，找到印刷《百花艷史》的作坊时，却发现那原始雕版已被销毁，白褚其人与他的拥趸，也已不见踪影。 有如跗骨蛆虫的麻烦人物不再出现，昭华号迎来了开业以后，难得的平静时光。 好事来得太过轻巧蹊跷，反叫人觉得背后还藏着更多后手。但昭华号中人，没有一个有情有闲去杞人忧天。生意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他们忙得两只手当八只手用。 昭华号的品牌在琼江府已立住了脚，柳如莺喘一口气时，就想起来当初双方小册子漫天乱飞时，昭华号门庭若市的盛况。她来了灵感，想印一些陈列布料花色与衣裳款式的小画册拿去市里发放，给昭华号的新品打gg。 她起了这念头，正与祝锦宸不谋而合。祝锦宸向仙家再请了一本《莉莉安娜》，郑而重之地交到了柳如莺手中。不出意料，拿到《莉莉安娜》的柳如莺也为着这本书惊为天人，夙夜不休地看了好几天，吸收融汇后，拿出了一套惊艷非常的方案。 ……谁能想到，世界上的第一本时尚杂志，就要在这里诞生了呢。 沈玦遥遥瞧着昭华号众人热火朝天忙碌的样子，偶尔也会陷入哲学的深思中。 他来到这个时代，带来了属于现代的超前知识。又赶上祝锦宸这样一个胆大包天的宿主，难免会对位面造成一些明显的影响。 水力织机在前朝就已经出现过，祝锦宸重拾牙慧，姑且不算太离谱；但时尚杂志，原本是工业大发展以后，先在西洋出现、后才传入东方的事物。 他的到来，导致了时尚杂志的提早出现，这真的没问题吗？ 但女店员们能在昭华号中忙碌工作，靠自己的劳动换到工钱，这确是眼前正在发生的真实。 比起被锁重门之中，任由雨打风吹去的命运……如果一本时尚杂志的出现，能鼓舞更多的女孩子走出家门，喜欢自己，绽放不同的光芒，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祝锦宸也乐得由柳如莺撑起昭华号。与那些商会的老头子喝茶聊天，浪费了他太多时间。自柳如莺独当一面后，他在应酬之余，就是换个装扮，一头扎进工坊。 这件事真要做时，其实不算太难。当世虽然不见水力织机，如筒车、翻车等用于农田给水的设备却很不少。依着搜集到的先例与何英浩送来的古籍资料，要拼出一台能以水力带动纺锤的机械，并不是痴人说梦。 其中精微艰险，全埋在细节处。传动皮带用什么材质，机轮打成几厘几分，隼孔留下几处，哪里可用铆钉，都需一件件分析调试。机械成一体后又有许多需返工修制的部分，来回曲折，进三步退两步，竟折腾到三月有余，第一台大怪物才正式装配成型。 彼时正值隆冬，距离年关尚有一段日子。春分之时，即是天工海市开市时。尽管设计上还未能尽善尽美，但祝锦宸仍是决定，将这笨重木铁怪物运到城外郊野，琼江江岸边，试一试它的本事。 涉一次水，下海熘熘，才知道这大怪物价值几何。 考察了好几处地点，祝锦宸最后择定了琼江府郊外的一处榕树林。那里水流不疾不徐，人迹罕至，十分僻静，正是第一次实验最合适的地点。 他也没有叫更多人来，甚至于昭华号的人，他都没有告知。在这具有纪念意义的一刻，江岸边上，站着的人只有他和几位工匠师傅。 但祝锦宸仍是十分庄重，仿佛置身于万众瞩目中一般，庄重地攀上工程梯，走到操纵台上，深吸了一口气，缓慢拉开了制动剎车。 白茫茫水浪湍急而下，带起巨大木轮哑然作响。皮带锭子一层层将那号令声传下去，纱框来回扯动，如有一只无形之手，将丝线一股股排上车床，经纬纵横排列，密密交织，吐出一截月白色棉布来。 祝锦宸松开手，只听得水流不息，风雷不止，声声敲击纺锤，悦然清脆，有如天听。 他往地面上望去，见几个工匠师傅亦是满面喜色，凑前看那大机器如有生命般自行运转，如饥似渴，怎么看也看不够。 不知怎的，他打了个呼哨，头脑一热，忽然纵身一跃，就跳入了江水中，惹来岸上几声惊呼。 琼江天暖，即是三伏天最冷的日子，江水也只是冷，不至于结冰。给那冷水蒙头一打，祝锦宸才觉得，自己这一场如幻大梦，终于走到了实处。 第85页 下一刻，他从水里冒出头来，伸长手臂，沖岸上大力挥了几下。 「我想好了。下一步呢，要将这机械的体积减小。皮带轮轴之间的组合方式，也还可以改进。梭子排布时不太稳定，这也还得想想办法……」 他口中说个不停，面上却是无边热烈喜色，确实像个疯子。 岸上几位师傅互看一眼，都笑将起来，为他喝彩叫好，也催他赶紧上岸，莫要染了风寒。 祝锦宸抹开面上湿漉漉的头发，动作利索地划到水边，一撑石头跃上岸来，就这样套着一身冰冷沉重的湿衣服，与众人开始讨论后边的改进计划。 他沉浸在无比的兴奋中，没有留意到榕树林深处，几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而以他凡人的眼睛，也瞧不见这台木铁怪物头上的价签。 ——【无价】。 明明是一台手工粗劣、尚且有着千百处错漏的笨拙机械，沈玦却在这台机械上，再一次看到了那曾出现在金色怀表上的价签。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8） 所谓的【无价】, 其中到底有何深意？ 远眺着江岸上的木铁怪物，沈玦只觉谜团深处，还隐着另一个为他所不知的秘密。 一台笨拙运转的水力纺织机。 一只精工细作的纯金怀表。 除了都具备一套机械传动系统, 这一大一小、一糙一精的两件物品, 还存在着什么相同之处？ 他被这个谜语困扰，一时无心替祝锦宸喜悦。祝锦宸与工匠师傅们的欢乐，却也没能持续太久。他们席地而坐，拿着纸张演算画图, 时不时就得拌上几句嘴皮。迈出小小的成功一步后，每个人都踌躇满志，好像真正的胜利就在眼前, 反而更容易摩擦口角。 而在他们身后, 江水奔涌不歇，木轮呜咽鸣鸣，骤然间一声悽厉的长嘶，突兀卡住。连环反应接踵而来, 皮带绷紧断裂，齿轮空转至停，梭子一歪, 没织成的半匹布未吃着力, 从纱架上绷落下来，雪色丝线散在泥中。 众人一惊，纷纷闭上嘴，跑上前去查看究竟。祝锦宸第一个下水去捞, 揪上来一团黑黢黢的水草, 厌弃地挥手甩在一旁。 「这不行。」祝锦宸道, 「新的问题, 记下来。如果被水草缠上、又或是遇到几条鱼就停转，这纺织机就太娇贵了，根本不能大规模投入生产，走进一般人家。」 「故障维修，是另一个问题。」他自原地打了个转，又抬头道，「总不能出了故障就先潜水下去检查一遍吧？机械维修，在水中也不方便展开。得做一个机关，能轻松将水轮起上岸来才好。」 日以继夜的劳动成果，毁于一把小小水草，原是让人沮丧的意外。但祝锦宸没显出半分低落，立即提出几个亟待解决的技术难点，反叫众人心中很是踏实，好像只要随他往前走，就能看到希望。 在复盘讨论中，整个下半天很快过去。晚间回到大船上歇息，祝锦宸的脑袋里仍被那些算式和机簧结构塞得满噹噹的，一刻都不得闲。 表面上看，他好像是所有人中最有信心的；但那不过装腔作势罢了。他对这整个项目涉入最深，各个部分都能清楚把控，所以才知道那些看似不大的小问题，要解决时有多么困难。 「体积缩小」、「传动效率提高」说来轻松，但若只是单纯地这里添一笔那边减一寸，往往就会像跷跷板一样，这头压下去那头翘起来，弄不好时甚至可能造成系统本身的坍塌。整体工程是一个各组件紧密关联的系统，牵一发而动全身。当祝锦宸想进一步优化当前的设计时，就钻入了这样的瓶颈。 明明看到荆棘遍野，也知方向在哪，手中却无刀无斧，所以寝食难安。他不得其门而入，沈玦却知道难处所在——祝锦宸他们会卡在打磨细节的关口上，其实是因为这个时代，基础理论科学的缺失。没有数学、力学与几何学这些经典理论的支持，单纯靠经验遍历试错，要试到正确解答的概率，和蒙眼掷飞镖丢中靶心也差不多。 但这件事，沈玦实是无能为力。 且不说他不是数学书，就算他是一本大学高数教材，也不太可能在短时间内教会一个古代人微积分。 他又将思绪转回到那只怀表上。 水力纺织机……与纯金打制的怀表。 共同之处是，机械传动系统？…… 机械传动系统？…… 钟錶？…… 一些纷繁错综的概念与印象，从记忆的深处被唤起。那是一些破碎的只言片语，彼此之间并无关联，但都指向钟錶这一意像。 …… 孩子在成长中都会经历一个爱拆东西的阶段。闹钟会发出响声，指针会转，是最吸引他们的目标。 钟錶是现代技术中，第一个真正的精密仪器。高精度的机械制造标准与市场竞争，提升了各国的技术水平。 精准遵守时间的意识，促成了工业时代的来临。像钟錶一样，统一的标准，清晰的分工，崭新的组织形式。 …… ——怀表。 ——江上客舟中，那块意外收穫的怀表，你还有印象吗？ 理清思绪，沈玦在祝锦宸的意识深处，指出了通往迷宫出口的路径。 那一组彼此交错相合的指针，即刻浮现在祝锦宸的脑海中。他听懂了仙家的意思，一点就通，立即从五斗橱深处找出了那块金怀表。 第86页 许久不上发条，怀表已卸了劲。但只要稍微拧上几圈，就能再次听到指针走动时清脆有力的咔哒声。一炷香的时间，就是一炷香的时间，一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分毫无错，绝无虚假。 同样一块表，上一次看时，他的眼中只见质地纯粹的黄金与品质上乘的红宝石。时过境迁，如今再看同一块怀表，他见到的却是这精巧机簧背后，无数手工匠人呕心沥血、钻研砥砺的时光心血。 将灯火点到大亮，取来全副五金工具，祝锦宸一鼓作气，将整块怀表全拆了。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由曲臂、齿轮、弹簧、撞针紧密装配而成的金属圆盘。大小齿轮彼此咬合，以不同转速运转，带动指针格格走动，如日月回转，星河坠梦，最是动人心魄。 …… 这天晚上，祝锦宸就像个没长大的小鬼似的，将那怀表拆了装，装了又拆。往复做了好多遍无用功后，他开始自己着手削噼木材，切成不同大小的齿轮形状，一一组合排列，自己着手来装一台无用却有趣的牵动引擎。 一晚过去，忙到天明，竟也给他搭出一小座传动模型来。眼看手工活小有建树，祝锦宸就美滋滋爬回床上去睡，心想等午后醒来，就将这小模型拿到织坊去与众人瞧，想必又能讨论出不少新点子。 但人算不如天算，到他一睁眼时，外头天仍是一片昏沉。祝锦宸还以为自己将一整天都睡过去了，一瞧那怀表，发现才刚过晌午。外头乌漆墨黑，原是天阴欲雨。还没到他下床更衣，霹雳大的雨点就凶猛地砸了下来。船虽然拿着铁链拴在港口，仍是随着浪头左右乱颠。 雨下得太大了，哪里都去不了。即使担心那还搁置在榕树林中的纺织机，也不可能再去看顾它。没成想，祝锦宸只能继续闷在船上舱室中，捣鼓自己的小模型。开始时他还屡屡骂娘，怪天公不作美，将船晃来晃去耽搁他工作。很快他就自行掉转思路，开始将这恶劣暴雨当作一场挑战，琢磨起了如何提升传动系统的稳定性。 雨一连下了三天，他就在那狭窄舱室内，将自己关了三天。 三天以后，雨后初晴，整个琼江港口海水满涨，扑岸而来。祝锦宸拎着小模型下了船，优哉游哉往织坊而去，却见几个师傅满面愁容，都在门口等他。 他们一个说「咱快去瞧瞧织机吧」，一个就说「雨那么大，指定坏了」，一个又说「那也须拖几块铁箍木块回来」，又一个说「榕树林兴许都淹没了」，你说我拒，你是我非，好不热闹。 祝锦宸却不甚在意，活要见人，死还要见尸呢。借这个机会，正好也可以看看纺织机的抗压强度。面对暴雨大水的双重夹击，机器会损坏到什么程度？是否还能被修复运转？这仍是一种宝贵的测试资料。 他一声令下，就将所有人一起带出了城。 那个拿包袱扎着的小模型呢，他也不嫌重，就那样一直提在手里。 一行人来到郊外榕树林处，却只见林中一片空荡荡，没半个大怪物的影子。 下了三天暴雨，所有人都做好了最糟糕的心理准备。可能会看到一堆废铜烂铁，可能会看到机器被冲散架变成堆堆烂木片……但整台机器直接消失不见，还是有些太过伤人了。 几个人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先后踩进泥泞的榕树林里去看。底座四角压出来的辙痕，在泥中扫出长长的拖尾，无论怎么看，都是整台机械被一气沖走的模样。 林中一时杳然无声。 几个月的心血成果，因了一场暴雨尸骨无存，尽数付诸东流。若说不难过、不伤心，那绝对是假的。 祝锦宸的心情也有些低沉，但更多是觉得古怪。 被水淹掉的只有江湾沿岸，榕树林生得既多且密，气鬚根层层叠叠挡住去路，单纯仰仗水势，真能将那么大一台织机全都沖得一干二净吗？ 来到琼江府以后，昭华号结下的梁子也算不少。若放在从前有人这样找事上门，祝锦宸定是要以牙还牙，追究到底的。 但他现在身份户籍都是假的，再扯上官非，于己不利。时机成熟以前，仍是只能当做看不到。 再退一步说时，其实他也不太在乎旁人这些小动作。 拿得走的是有形的机械，拿不走的是积累至今的经验和灵感。 毁掉了又如何，正好再造一台。 新的设计，一定比从前的更出色。 顾虑到大伙儿的心情，祝锦宸没将自己的怀疑和推测说出口。让他们认为自己的心血埋葬于暴雨洪水中，总比知道真相来得更熨帖些。 就在那榕树林外，烂泥浆里，他像个没事人似的，乐呵呵地将所有人招徕过来，把自己在那三天暴雨里，制成的齿轮传动模型掏出来与众人过目。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祝锦宸一点不难过，仍是兴致满满，「咱们再造一台。吸取上一回的经验，这一次肯定能完成得更快、更好。再来一次，熟能生巧，没什么可怕的。」 领头人不气馁，就能给人以走下去的信心。祝锦宸拿出来的传动模型新奇精巧，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心思都投入具体的事务制作时，人是很难分心去多余感伤的。祝锦宸有意识地将话题都往实处带，很快就将懊丧氛围扭转了过来。 在崭新航向的指引之下，新一代的水力织机再次投入了开发。不过这一次，祝锦宸多留了个心眼。他掏了一大笔钱，在琼江府中购置了一处私家园林，园中搭建了一座简易瀑布来制造水力环境；所有参与织机研制工作的工匠，都被他安顿在园林之中居住；又雇了大批家僕打手，採买巡逻恶犬，将整座园林围得有如铁桶一般。保密工作，可以说是做得十分到位。 第87页 要再想搞破坏，成本实在就太高了。从此以后，私家园林中再没有意外事故敢来叨扰。众工匠给他养在风景秀美的园子里，每日吃好喝好，生计问题一概不必担心，只需要考虑眼前的工程问题，与同侪碰撞激辩，大讨理论时，不知不觉也觉出了个中趣意。 大夏的手工艺人，向来走的都是师徒传承的路子，各人各家，自有巧妙不传。这回祝锦宸误打误撞将他们关在一起，无意间创造了一个「百家讲坛」。工程中的许多疑难问题，就在各家匠人激烈的争辩角力中迎刃而解。这第二台水力织机的打制，真如祝锦宸起初宣讲的那样，比第一台还更容易了许多。 冬去春来，一台将体积、重量缩减至初版一半以下、效率品质都更为稳定的新版织机正式诞生。更换不同的锭子和纺锤，还能织出包括纱麻、呢料在内的多种织物。考虑到天工海市的展览、演出性质，众人又用余下的时间，多制了两台织机，预备到时一起展出。 由这三台织机产出的第一批织物，定名为「昭华锦」，预备在天工海市开市当日，同步上架昭华号。 开市前夜，祝锦宸将忙碌了几个月的手工匠人们送走归家，自己一个人留在园子中，与那三台身披大红绒布的织机默默相对。 没有好高骛远，没有贪功冒进，也没有走歪门邪道，昭华号已从一艘破船上仅有六台织机的移动作坊，走到了琼江府中第一大布行。他也从无到有，创造出了一种当世未见、且能实际被投产使用的新型机械。 这份功劳属于许多人，并非他一人独有。但这一刻他感受到的满足，却远比他一人专断独行时更为炽盛。 俗世成就以外，他也还记得大半年之前，山崖水下他向仙家讨要的奖赏。 「小神仙，你说过若我能踏踏实实，做成一份事业，你就会告知我更多关于未来的秘密。」 「昭华号呢，大致也算是做成了。现在连这水力驱动的纺织机，也给我们造了出来。」 「按照当初说好的，你是不是应该——」 ——当然。 …… 当然如此，不止如此。 祝锦宸的人生不断向前，沈玦也没有停下脚步。 在这段时间里，他逐渐意识到，作为一本书，自己原是可以提取记忆中的词句语言，将它们再编织为具体的篇章的。 最初的时候，他能做到的事，只有摘录和引用。以字指路、标记注释，都是这个层面上对于文字记忆最初等的运用。 但当他为说服祝锦宸，搜肠刮肚整理出那一段三百年工业史的时候，他发现原来自己还能做到编辑、整理的工作，不再只是单纯停留在引用搬运的程度。 将那一十八年中所见所闻的点点滴滴，编撰成册；将自己从百家书籍中了解到的皮毛知识整合梳理，塑造成为一本现代社会的概述百科，是他能给祝锦宸提供的，最有价值的奖励。 他的意识流连在旧仓库中，不知度过了多久。虚空中浮尘一动，沈玦似有所觉，审慎地抬起头来。 无边无垠的虚霾，沉默地俯视着他。 沈玦收起手中书本，安静说出自己的疑问。 「为世间万物定下价格的，究竟是谁？」 「无价之宝，无价在于何处？」 「为什么被选中的，偏偏是我？」 「你的希望，又是什么？」 虚空微动，一道空灵缥缈的声音，在远方响起。 【你已知道答案，答案在你心中。但你不敢面对，不敢承认。】 沈玦低头一望，金色怀表陡然幻现于他手中，咔嗒作响，生生脆脆地向前走去。 机械怀表，与水力纺织机的共同之处？…… 前者代表古典机械时代的最高工艺水平，是第一台真正意义上的精密仪器。后者是蒸汽时代到来的前奏曲，当水力机械走进千家万户时，蒸汽机的出现，不过就是个时间问题。 时间的珍宝，时代的珍宝，无法被定价、无法被定义的宝物。 ——扭转时代命运的宝物。 「你为什么……」沈玦用力捏紧手中的怀表，却觉这冰冷的金属件已化作一团金砂，从他的指缝间消逝熘走；旧仓库中，重归于永恒的平静。 为什么想要改变时间？ 为什么是他？ 即使他只是一本书，也不愿意在此被蒙上双眼，不知所谓地在雾中前行。那么那些在他的影响之下，被随意地扭曲了命运的普通人呢？他们的未来被篡改，是理所应当的吗？ 回到现世，沈玦现出身形，遥望苍翠庭院之中，披着红帷、张扬夺目的三台织机。 虚空的意图变幻莫测，他无力评判。 但或许当他迷失方向的时候，宿主也能为他指引出前行的道路。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9） 春分前夜, 开市之期，这三台新式织机还游手好闲躺在园中，其实是不太妥当的。 大市开张, 往往要提前几月着手准备。天工海市由圣人钦定赐名, 身价更是不同，从消息传出去那一天始，就备受瞩目。各级道府县衙张罗本地商贾匠人赶往琼江府参市，都想折桂蟾宫, 在圣人面前博一个好名声。 是以祝锦宸这一边如火如荼赶工时，琼江岸边脚手桁架也已撑起。年关一过，何英浩即刻离京南下, 匆匆赶到琼江府来督工。 第88页 北方各城仍处在白皑霜冻之中, 但琼江府气候湿暖，以年宵花市为本地一处民俗奇景。年关时不见霜雪，却有金桔树、一品红、杜鹃、牡丹等艷丽花木妆点金玉满城，好不热闹。 天工海市既选在琼江举办, 自要顺应本地民俗。何英浩将大市定在琼江花市对岸举办，两岸设下渡头关卡，唯有撑舟能过。欲往海市者, 须先取得盖好印信的请帖, 校明身份方可通过，避免鱼龙混杂，多生不必要事端。 隔江望去，只见万簇鲜花上长廊曲折, 如一条琼龙卧于水面, 煞是好看。 採用这等露天全明的设计, 何英浩也有自己的考量。圣谕开市, 能有资格入场的人，终究是那皇亲国戚、富贵商贾。但寻常百姓，难道就不配来瞧一瞧大夏最精妙的造物了吗？ 因此他将楼阁架在半空，又定址在花市对岸，就是为了教一般百姓也能在岸上看个热闹。 基础设施以外，规矩方圆，也需框定至清楚明白。每工每户，能分配到多大的展位面积，放在临街还是拐角处，全都依最初提交的造物名册来拟定。需水的就临水，要风的就凌风，大件的多给三分地，太小的一气送上展台。 不看你权势背景、家世高低，一切都根据实际情况而定，绝不搞特殊待遇。莫说四大商行了，即是你各地官府派人游说，对上何英浩时，也使不得用。 昭华号报上去的是三台水动织机，体积颇有分量，又需要江水驱动，因此单独得分一块临水平台。其他人不知道个中内情，只是一味眼红羡慕，齐齐认为是那景大商人长袖善舞，才能为昭华号挣到这样一块风水宝地。 祝锦宸早已听惯了这些不着调的揣度猜测，他埋头工坊，一笑置之。 但海市落成、旁人争前恐后早早将宝物送入大市时，那昭华号仍是一动不动。满目琳琅奇珍中，空荡荡的临水平台，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为着这事，何英浩还纡尊降贵，专程登门来找过一次祝锦宸。但他来得时间不凑巧，正赶上祝锦宸研发攻坚最紧张的那一段。工程现场一地狼藉，机械肢解成了多个部分交给不同小组同时制作，七零八落，没有什么成果可看。为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祝锦宸将工程进度如实告知，何英浩什么都没看到，就被他好言劝走了。 织机完工时，祝锦宸想起来这事，又回头去邀何英浩。但大市开张在即，这一次抽不出来时间的人，变成了何英浩。 祝锦宸又担心那暗中生事的对头再搞破坏，不敢将织机孤零零地送过去。他找尽理由，一拖二求，终于让海市开了恩，允准他开市当天再将机器运过去。 于是到了这开市前夜，除了昭华号众人满怀信心、成竹在胸以外，整个琼江府中，竟都是等着看好戏的心态。 一直不开箱，是拿不出宝物呢，还是要吊人胃口，拿个天大的厉害法宝出来？ 事事顺风顺水、如有神助的景城住，若是能吃个瘪，那才叫有意思呢。 漫长又煎熬的等待尽头，天工海市在震天响的炮仗与漫天花舞的红碎纸中正式开幕。三台尚未揭开盖头的纺织机，也终于稳稳噹噹，新嫁娘一般被抬到了光秃秃的临水平台上。 沿长廊一路走去，祝锦宸余光扫过，将两旁奇巧造物尽数收进眼底。 第一大类，也是场中最多的一种，是富贵人家中最常见的玩具器物。如造型灵秀的漆器、极小极精的牙雕、润泽无暇的玉像、镶金嵌翠的贝母屏风……亦是祝府家中，从前最多见的装饰器物。 第二大类，是祝锦宸从前最喜欢收集、把玩的。其中有箱庭式的木偶人剧场、能自动开合报时的五彩大佛、造型优美好看的双轮马车等。放在以前，他少不得要在这些能动会响的小玩意儿上驻足停留。但现在祝锦宸已清楚知晓，这些不过是好看外表构成的障眼法罢了。 洗掉彩漆，忽视掉姣好的外观造型，它们的内芯结构仍是手工玩具那一套，太过简单，不够引起他的兴趣。 第三大类，是祝锦宸从前不屑看、不去看，今天在此却发觉自己看不明白的东西。小的有五色俱全、大小不一的作物种子，中的有瓦片、染料、硝石等，大的有石磨、风车之属，形貌丑陋，透着一股朴实之气，与他将要搬出来的水力织机，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三台机器占地面积颇大，很难忽视过去。送至临水平台时，已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看。 目光灼灼，祝锦宸只当看不到。他亲手将那大红幕布拉下来，满面自豪之情，不意却听见周围人群中传来一片嘘声。 昭华号四份大礼雄镇琼江府的传奇故事，在场的达官显贵都听过了。听书人究竟不似那戏中人，始终都有几分半信半疑。 谁知这景城住，场面铺得够大，胃口吊得十足，红布一扯，现出来的居然只是三台木铁打制、造型土气的纺织机。 体型与寻常纺织机差不多大，除了多了一组笨重的轮子，看不出任何特殊之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筒车、风车，尚且知道在结构上做些创新呢。 如此稀松平常，该不会是从织坊里端出来凑数的吧？ 祝锦宸本人，对这种稀松平常的外观，却是非常满意的。 在与各位工匠的交流中，他知道了大多数人，对于新工具和新技术的接受程度都相当有限。一种从未见过、不知该如何使用的新工具，带来的陌生感与不安往往会迎头压倒好奇心，教人们不敢轻易使用。将纺织机保持在一个司空见惯的外形上，是他在最后阶段特别提出的要求。 第89页 一种造型亲切、操作又轻松高效的工具，才有可能敲开更多人的心门。 人来人往，祝锦宸也并不在乎。他蹲身在临水平台上，把三台织机挨个检查了一遍，将水轮浸入江中，起身拉开制动剎车。 风雷声再次响起，但变得柔和许多，不再似上一回那样噪耳。三台织机以不同的频率规律鸣奏，织成一曲高低不同的交响。 伴着那悦耳的声响，远方水面上，正有一只小船，渡江而来。 带头的是柳如莺，这并不奇怪。船到码头，她扶下来的，却都是一些年过半百的老人家。众游人看到时，又是好一阵咋舌。 长时间操作织机，是个体力活。叫来这样一群年过半百的老人家，是打算将她们给累死吗？ 但再回到那水边平台看上一眼，他们就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那三台织机，根本就不需要人在旁看顾。 拉开制动剎车以后，三台织机就像有生命一般，自行工作起来。它们甚至还被划分了不同的工种，一台吐纱，一台纺布，一台织锦。丝线流转，三种不同纹理的织物越织越长，单只是看着这画面，都是一种享受。 至于那艘小船中的老人家们嘛…… 她们都是昭华号中，手艺最精湛、经验最丰富的老前辈，是祝锦宸专程请来，帮忙装饰展位的。 织机吐出的纱罗布匹，在苍老起皱的手中如变戏法一般，被扎成各式各样艷丽的花朵。柳如莺在一旁指点，让几位雇来的短工在平台上搭起支架，将纺出的布匹分门别类挂上，再妆点上永不谢败的鲜花。 在一成不变的展架之间，在泥雕木塑般的金玉器皿之间，自行排线摇梭的纱床，如云流淌的布匹锦缎，老妇人指间绽放的花朵，显得是那么鲜活生动。技术塑造骨骼，手艺构筑血脉，美是灵犀一笔，点亮魂魄，注入仙气。从无到有，从线至花，如何以凡人之躯巧造天工，就在这一幅流动的长卷中，被彻底说尽了。 水阁之下，也有许多人留意到了一蓬如梦繁花，继而又看到了那些不需人出力，就能自行运转的纺织机。 富绅官吏瞧不上眼的纺织机，却是琼江府中，许多人家中都有的基本谋生设备。布行售卖的织物固然是花色繁多、品质精良，但售价昂贵，除了过年置办新衣以外，平时都是专属于有钱人的买卖。 丈夫在外做工，妻子在家织布绣花，缝补衣裳时也做些裁缝活计补贴家用，才是大部分人的生活常态。 现在在他们眼前，竟出现了那样三台能自行转动、纺纱不止的机器，怎能叫人不高兴，怎能叫人不感动？ 尽管在另一段历史中，水力织机的出现，使得大量织工失去工作，招致了工人们疯狂的诅咒和滔天的反对声浪—— 但在这个堆满繁花的幻象面前，一切尚未落进真实。亲眼目睹纺织机的人们，不约而同，都只想到了同一件事。 这台机器省时又省力，有了它，我们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工作比较多，保个3 周末爆更！ 贴贴各位小天使 第44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0） 繁花织景, 究竟好看。可是天上地下一水相隔，众人心中也一清二楚，这天工海市, 凡人只能看看而已。 这是一个他们触不到、碰不起, 遥不可及，只可远观的奇蹟。月亮虽远，人人皆不可得，只能往水中去捞, 也显出十分公平；世间那么多金山银山，他们却碰不得一指头。 左右也是看得见摸不着，江岸上边, 就有个工头吊起声音, 玩笑喊话。 「大老闆，看这里！纺织机怎么卖？你开个价，我包给！先来个十台，不够再加！」 其他人听工头这样调侃, 一窝蜂地闹笑开来。 「胆敢说嘴十台，你现在掏一个梭子的钱我瞧瞧？」 「吹牛皮，我也会。大老闆, 我要五十台, 便宜点卖给我呗？」 「我倒是真想买，就怕买不着。你们哪天发了财，记我一个。」 「都说那昭华号的布特别好，原来是靠这件法宝。」 「你声音太轻, 上边听不到, 大伙帮你, 一块喊！」 不过一会儿, 江那边就传来了齐刷刷的号子声，一会喊「赶快卖」，一会又喊「便宜卖」，过一会又喊「来一台」，抑扬顿挫，还押上了韵，听得昭华号几个人都是忍俊不禁。 笑了一阵子，柳如莺就探头去问祝锦宸：「大伙儿都有兴趣，这机器……老闆您真不打算拿出去卖？」 首饰小物布匹的生意都做过了，也不差再售卖几台纺织机。这还有点儿难度在里头，柳如莺摩拳擦掌，很想挑战一番。 祝锦宸听着那些玩笑话，也乐个不停。但他自有主意，不能随便被带着跑，当下就与柳如莺解释道：「现下这织机的工艺品质，已经叫我满意，但单台机器的造价太过昂贵，不适合大批投入市场。我在想办法，希望半年之后，能有好的结果。」 下头吵吵嚷嚷惹人烦，他二人又言之凿凿太自满，终于有人在旁看不下去，出言唱衰。 「以水驱轮，看似新颖，其实迂朽。前朝也曾有水力织机问世，结果如何？枯水期水量不足，送不动转轮，洪涝雨季，机工亦不能在滂沱雨中纺织。中看不中用，浪费气力，譁众取宠。」 第90页 能得邀帖进入天工海市观摩的，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最次也是地方上有名望的乡绅乡宦。自古文人两相轻，挑刺时也是彬彬有礼中透出一股阴阳怪气，引经据典，还挺不好驳斥。 这人起了个头，立刻就有许多旁人跟上。 一个说「这织机做了机工、妇人的活，却教他们做什么去？乡民赋闲，只知无事生非，有了这机器，只怕人心更乱」。一个又说「物以稀为贵，生丝织锦，本是无价上品，若叫这机器弄贱价了，还怎么赚外邦小国的白银回来」。 还有人眼瞅着老织工们手翻鲜花，竟如同睁眼瞎一般，张嘴就道「机器终究不如人，失却灵秀之气」。 祝锦宸：？ 他记得仙家曾与他讲过，在未来，有一位伟人说，「人民群众喜欢，你算老几」。 现在他听着这些评论家们颐指气使，就很想将这句话兜头砸在他们脑门上。 他还没想好怎样才能体面辩驳，柳如莺手中拈着一朵绢花，向前一指，蛮不讲理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一个个如此嘴碎，连我一个姑娘家都替你们羞。各位大人们呀，您会织布吗？会纺纱吗？用过织机吗？知道要织成这种八色锦缎，要花费多少种丝线吗？」 「不知道？不知道就对了！」柳如莺嫣然一笑，转为温柔声调，从桌下抱出一迭宣传画报，拿在手中晃了晃， 「大人们不通女红，怎知我等小女子摇梭纺布之乐？不如先瞧瞧这画报吧。上边不仅讲了我家织机的运作原理，还附了一寸大小的昭华锦样料，机织出品，如假包换，恳请各位大人们赏光品鑑。」 周遭达官贵人，齐齐哑然失语。但他们并没有被柳如莺说服，纯是被这个离经叛道、大胆呵斥他们的姑娘家给唬楞了。 他们不把女儿家放在眼里，反而被柳如莺利用，正好半真半假地嬉骂他们。此处打口舌嘴仗，吵不出个结果，还会陷昭华号与祝锦宸于百口莫辩的困境，谁认真谁输。她晓得这些光风霁月的「达官显贵」，最不屑与妇道人家论高下，那干脆就胡搅蛮缠一场，叫他们有理没处说才好。 若还有人敢和她争吵，吵输了是不如姑娘家，吵赢了也是丢人现眼，她稳赢不输。 趁这些人还没反应过来，柳如莺麻利地将宣传画报发出去，一人一张，亲递到手中。众人面面相觑，这才恍惚想起，昭华号中，似是确有一位声名显赫、泼辣厉害的柳大掌柜，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祖宗教训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实是真知灼见。 可那张画报上以一枚大头针钉着的彩锦样料，又的确是精工上品，比他们自己现下身上穿着的礼袍，还要细腻光鲜几分。 四下沉默，敌退我进，柳如莺祭出后手，一路乘胜追击：「大当家这里，还有好消息要告诉大家。一月之内，昭华号让利经营。持昭华锦样料的客人，凡至布行，都能以八成价格採买布料，品种、花色均无限制。机会难得，还请各位勿要错过呀！」 讨不得口舌便宜，还被强买强卖，塞了一张gg画报与折价券，众人都觉没趣，三两散开。 一场小小风波就此揭过，但临水平台未得平静，反变得更热闹了。 原来昭华号的布匹品质在外，在岭南一带已传开盛名。来参这天工海市的有许多外地商贾匠人，平时无缘到往琼江府，只从他人口中，听过昭华号大名。派发折价券的消息一出去，就有许多人急着要过来瞧一瞧看一看，唯恐错过这一些小便宜。 开初是寻常访客，没过多久，连其他商家的跑腿伙计，都跑过来凑热闹。 奇观美景加上促销优惠，昭华号无师自通，将现代线下销售策略做足了十成十。视觉吸引、利益引诱，全都面面俱到，在一众单调枯燥的展位中，可说是一枝独秀。 人见多了，后来也出现一些有识之士，对织机上水力驱动的部分表现出莫大兴趣，能与祝锦宸聊得上来，算是有所收穫。 所有人通力合作，忙到太阳西沉，其他展位开始撤人之时，临水平台才稍事安静了一些。祝锦宸将剩下的时间交给柳如莺，自己踱步出去，去瞧那些他颇感兴趣、但还没来得及仔细详看的展位。 肩上担子一卸，他就觉出一件不对来。 今儿是天工海市开张第一日，但这一整天，何英浩居然都没有出现过。 这场大市是他发起筹措，第一日开张，又是最有纪念意义、最重要的一天。就算公务繁忙，也不至一个身影也不露吧？ 疑心一起，看什么都不对劲。走了两步，祝锦宸就又想到开市前他请何英浩来家中看织机，对方找尽託词，推说有事的客套模样…… 当时他一头扎在工程里，忙得焦头烂额，心下不觉又将何英浩当做了一位忘年知交，竟将他面对花领时两面三刀的手腕给忘了。 现在想来，何英浩冷避他，其实早有端倪。 开市第一天就生出诸多是非，褒扬批评也是一半一半，本就叫人心烦意乱。这会儿又叠上何英浩不明不白的反常举止，实是很容易引发猜忌。 何英浩如何看待水动织机，是否兑现承诺，将昭华号送进京城，祝锦宸真不太在乎。 今天江岸上百姓争相起闹，已佐证了这件发明必将广受欢迎。接下来的工作方向明确，就是降低单台成本，完成批量生产，将水力驱动设备送入千家万户。家家户户都能轻易纺纱织布，丝绸和服装不再是大织造办的垄断品时，上面那些人想什么、说什么，也无法阻止新浪潮的到来。 第91页 但他不可能放得下明霞坊。 好不容易才等到的机会，难道就真的要这样阴错阳差，从指间消逝了吗？ …… 夜雾四合，最后一缕霞光，也隐没在了黑暗中。 为保设备安全，三台织机仍像来时一样，蒙上罩子，由几名工人装车运走。昭华号众人随之乘船离开江岸，各自返家。 祝锦宸心中有事，本想回往大船上，一个人窝在舱室中，仔细想一想何英浩那边的来龙去脉。但他转念一想，还是不放心那三台织机独个儿待着，于是仍跟着织机回了那个被守得如铁桶金汤一般的园子。 穿过几重门廊，回过神时，祝锦宸发觉，自己无意识间，竟又走到了后院那一地狼藉的工程现场。 一抬眼，他就看见一个夹着一捆厚实书本、作了书生打扮的少年，站在一堆木料废铁中间，不偏不倚地直视着他。 看着那个泛光透亮的身形，祝锦宸记起了一年多前，小破土地庙中一个囫囵古怪的梦。 ……果然当时梦中错认的书生鬼魂，就是后来指点他步步走到今天的小神仙。 回想当时，他酒后头昏，还将人家当做装神扮鬼的泼皮，上去就给了两记老拳。 虽说没能真的揍到……但现在想起来这些事，还真是蠢得惭愧。 半是愧疚后悔，半是感激敬仰，祝锦宸一步上前，诚心诚意倒头而拜，向那少年作了一个深揖。 他低头，却见面前伸出来一只手。 「不用向我行礼。」熟悉的声音响起，拒绝了他的好意。 既不受礼，那伸手又是什么意思？祝锦宸抬头，有些不解。 少年仍是伸着手，平心静气道：「我与你的存在形式不同，但我不是神仙，也并不特别。实际上，我和你一样普通。」 「所以，我想重新和你认识一次，用平等的方式——」他将手往前递了半寸，接着道：「在我来的那个世界，人们与朋友见面时，会用握手的形式，向对方表达友好善意。愿意试试看吗？」 ——握手啊。你伸出手，我伸出手，就可以表示一样的友好，没有谁比谁矮一头。 祝锦宸不由笑了起来。白天的那些烦心事儿，已被他抛在了脑袋后头。 他学着少年的样子把手伸出去，握了一下冰凉的空气。 少年收回手，诚恳道：「你好，祝锦宸。我叫沈玦，是一个致富系统。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任务，是帮你赚到第一个一百万，改变你的人生。」 「前面半句话，对你来说不太难。」沈玦抬眼，目光扫过祝锦宸头顶那个古色古香的存款窗口，「至于后半句话……希望这段时间，我帮上了你的忙。」 祝锦宸有自己关心的重点，听完沈玦的话，他就抓着「致富」「系统」「任务」这几个陌生词彙不放，一定要沈玦给他解释清楚。 从现代化小康社会、计算机发展史、网路游戏讲到网络小说经典设定以后，祝锦宸终于把这几个词语理解了透彻。听懂课程不容易，但听懂以后，这位学生却还挺不以为然：「什么系统，和神仙也差不多。我呢，就是被系统挑中的故事主角。不愧是我啊，这下可闹明白了。」 ……殊途同归，也算没说错吧。 被他绕了十八个弯子以后，沈玦总算找到时机，言归正传：「离开桑禾县时，我曾说过，若你能脚踏实地，成就一份事业，我会将我所知晓的、关于未来的知识，都告诉你。」 「但每个时代，每个位面，都有其自身定数。」沈玦将心中疑问，缓缓道出，「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传递给你，我心中始终抱有疑惑。影响每个时代本来的命运，这样做，是正确的吗？」 祝锦宸一愣。听小神仙这样说，若他没有来到这个时代，没有将那些知识教授给他，整个大夏，就可能会面对另一种未来？ ……这样想的话，倒是也没错。虽然不知道大夏的未来会怎么样，但他本人若是不得沈玦援手搭救，恐怕早就死在桑禾县外，化作一堆野骨尸骸了。 「……虽然你和我们不同，是来自更高位面的存在，」祝锦宸斟酌着开口，「可是，也别太小看我们了。」 ……小看——人类？ 沈玦设想过宿主会给出各种出乎意料的回答，却没料想到是这一种。 祝锦宸抬头，遥望着天空：「走这条路，或是那一条路，对我来说，根本便没有差别。」 「天命如何，与我何碍？今天琼江岸边那些贫苦工人，他们的命难道就好吗？」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你也听见了，他们没有钱，生活困苦，靠出卖劳动力和生命勉强餬口。那又如何？他们还是会开玩笑，还是会大笑，还是满怀希望。所以我说，别太小看我们了。无论处境多么恶劣，人们总有办法能熬过去，活下去。」 「改也好，不改也罢——」他轻松一笑，「我不在乎。」 云开雾散，虚空讥诮话语留下的阴霾，也从沈玦心中全数散开。 他张开手，怀中抱着的那一大摞书籍全数飞起，悬浮在半空。每一本书都带着不同色彩的光辉，点亮漆黑长夜。祝锦宸在那些书中，看到了自己曾经读过的那几本书。但除了那些以外，还有更多更多，他不能明晓的书籍刊物。 与此同时，沈玦也将虚空给的那身「融入时代」的长袍消去了，显现出了那身有点土气的运动服。 第92页 面对书本时总能保持理智的祝锦宸，在运动服面前，整个儿瞠目结舌。 ……这、这是什么衣服！！！ 清爽利索的整体设计，贴合体型的立体裁剪，细密厚实又很柔软的面料，还有那两股精密咬合的金属链子！！！ 每一格都均匀分配的缝线，看不到一处多余的线头，舒适贴合的衬里！！！ 这是——这是……真正的神仙衣袍。 祝锦宸觉得，自己的热泪都要飙出来了。 他语无伦次道：「小、小神仙，但凡你早一点让我看这身衣裳……」 他也不至于挥拳相向、有书不读、还埋下白褚这个暗雷追在身后了。 沈玦低头，看了眼身上与生俱来的运动服。 ……好吧，早知道就别听虚空的话了。套什么皮肤，融入什么时代，做自己就好。 已见天地之大，时空浩渺，白天听到的那些烦心话，当然不必再放在心上。祝锦宸从沈玦手中接过那些他新近整理的新书，手不释卷，挑灯夜读。家僕恶犬都已睡去，他仍大睁双眼，精神十足。 直至鸡鸣晨晓，天已微蒙，他才生出几分困意。放下书本，正想去睡时，他却听到园外石板路上哒哒声响，又有牛鼻子喷气之声，似有一辆牛车正驶过来。 卯时是晨昏分晓之时，最易出妖物。此时传来牛车声响，实是怪事。祝锦宸好奇心起，想出去看时，又觉自己多事，却觉那声响竟在自家园外，骤然停下了。 沈玦心中一动，忽然对祝锦宸道：「快去开门。来人若是敲门，叫人听到，恐怕不好。」 祝锦宸听他这样说，立即奔到大门口处去起下门闩。两道门扉拉开，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全身黑衣，披着斗篷的人。 风帽一掀，竟是何英浩。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1） 何英浩年当四旬, 正值壮年。生得清癯瘦削，很有精神，看起来比实际年纪, 总要再年轻上个三、五岁。 但这会儿出现在祝锦宸面前的何英浩, 神色疲惫，似是一夜未眠，面上也现出来几分老态。 他见祝锦宸单身出来，四下无人相随, 满意点头，回头嘱咐牛车找僻静角落等待，迳自走进门来。祝锦宸知他定有要事相告, 蹑手蹑脚将门关好, 不敢惊动他人，将何英浩一路请进最角的一间书斋中。 何英浩看着他将门闩好，把脸一沉，厉声呵斥：「祝锦宸！你冒领死人身份, 伪造户籍印信，犯下瞒天过海的大错，怎敢在此间逍遥度日！？」 祝锦宸已有许多时日没听人喊起自己真名, 听得何英浩金刚怒目, 霹雳吼声，真箇儿被吓了一大跳，本来问心无愧，也无端端怯上一头。他强掩心虚, 打了个哈哈, 本能矫饰道：「何大人, 您这是怎么了？咱们好好说话, 您别心急……」 「还在狡辩！」何英浩摇摇头，恨铁不成钢，「状文都告到岭南、东海两道监察御史处了，你还在说假话，真箇胆大包天！」 大夏的地方行政结构，由县、府、道三级组成，府与现代社会的市级别相当，道更上一级，相当于一省级别。监察御史，即是一省之长，算是地方上的最高长官。 有人写状子越级告他，还一口气投到了两位监察御史府上？ 这是拼着自己性命不要，都要将他弄死啊。 何英浩都说到这份上了，祝锦宸自不敢再玩笑应对。他立刻想起销声匿迹的白褚，脸色一沉：「谁告的？是不是……一个姓白名褚的混球？」 他积习难改，脾气一上来，粗口就往外冒，旋即又想起何英浩还在面前，赶紧收敛脾气。思忖了一阵，又想到了别个嫌疑人：「有陈知县的份吗？又或者……杨向凌？……」 何英浩解下风袍，冷哼一声：「你这混帐小子，得罪的人，当真不少。」 祝锦宸知何英浩不过虚张声势立个威，不是真的要训斥自己，立刻殷切上前，接过风袍，替他挂在架上，又去端椅子拿点心。何英浩将手一挥，示意他别忙活那些没用的，赶紧坐下说话。 「我刚从东海道回来，天亮之前，需得赶回官邸。时间不多，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现下你不一定都能听得懂，但你必须全都听清楚、记明白，一一照做，不可有一分轻慢。」 祝锦宸知事有不妙，正襟危坐，谨慎聆听。何英浩在来时路上，已将整件公案的脉络梳理过，他与祝锦宸从头开始，细细讲了一遍。 那投状子的人，确是白褚无错。去岁深冬，他因闹市被殴、书册攻讦、生意受阻等一系列事件，对祝锦宸恨意深种。 识破「景城住」的身份以后，他登时便觉悟到，既然身份是假，那祝锦宸本人，若不是顶替了他人身份、就是伪造了自己的户籍信息。大夏户口制度严明，各府县中，都要求户籍一一对应，必须能够查实到位。白褚一时狂喜，以为抓到祝锦宸的把柄，年前腊月，紧着向琼江府上递了一纸状文。 至于状文上写的内容，大致就是控诉在琼江作威作福、扰乱市场行情的大商人景城住，是那被查抄的明霞坊当家祝锦宸。明霞坊犯事，得皇恩浩荡才免于刑责，祝锦宸不知恩、不报恩，在作奸犯科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其心可诛。 但他这状子递上去有如泥牛入海，过了三个月，一直杳无音信。 第93页 何英浩斡旋官场已久，通晓此中门道，就与祝锦宸简单解释了原因。 首先是白褚递状子的时间不赶巧，大夏习俗，有什么事都等过了年关再说。白褚在年前递状子，衙中小吏，本就不太爱看。其次呢，他投到琼江府，也是自讨没趣。琼江府上，现在谁不知昭华号大名？如日中天，税收万两，与四大商行一样，昭华号是地方上乡绅乡宦们新登科的衣食父母。 有这两条缘由在，再加白褚的职业病作祟，这状子虽然写得好看动情，宛如传奇小说，却显得太过玄奇，很难教人取信。年前年后，一拖再拖，自然就沉入卷帙烟海，被人给忘了。 但白褚也不是那不通事的，他左等右等，等不到琼江府回音，就知琼江府上有包庇之意，忽略了他的状子。待到年后，他竟又新起了两纸状文，除了原本控诉祝锦宸的内容以外，还加上了对琼江府巨贾横行、官商沆瀣一气、盗取国本的严厉控诉，投到了岭南道与东海道两处监察御史衙中。 明霞坊与岭南道并无瓜葛，在东海道却颇有名气，查抄之前，向来也是一间课税、纳银、缴丝的豪门大户。看到状文牵涉到明霞坊，东海道就多看了一眼，随手下了一纸公文，教桑禾县简单查一查。 桑禾县的新任县令一查，才发现祝锦宸在上一任任期内，已被记成了一个死人。 而把祝锦宸记成死人的陈姓县令，现已被调往西南，升任知府去了。 新任县令一想，若硬要说死人活了，那岂不是指摘上一任工作有问题？岂不是既得罪了一位仕途高升的大人，又给自己找了更多苦头吃？ 既然死了，那就别再活了，免得给人添麻烦。于是新任县令一口咬定记录没错，祝锦宸就是死了。白褚那小子在乡中本就声名狼藉，定然是他在打诳语、撒大谎。 白褚此行，有备而来。状文以外，还提出了许多证据。如昭华号布匹织法与明霞坊织物的相似、雷同之处，景城住本人与祝锦宸的形貌相似处，还递交了那台天下间独一无二的水力织机上的部分零件。 整个东海道上，都知道祝家三公子有那造金铁怪物的奇怪癖好。除了他，还有谁会热衷于这种古怪机器？ 但他没想到的是，伴随着新任县令提出的答覆呈文，整个东海道的刀笔吏都有目如盲，一齐站出来宣称祝锦宸已死透了，痛斥白褚其人，妖言惑众兴风作浪，居心不良，该当严惩。 原来当时明霞坊被抄，得利者众。织机、机工、库存布匹、以及众多织造、制染方面不宣的织法配方，都由东海道几家官方织造办瓜分，经办官员，也从其中得了大小好处。祝家三个姊妹都嫁往外地，又是罪家之女，不足为惧，就是那个逞凶乡里的祝三疯子叫人害怕。若他一味较真，告进京去，恐惹来许多麻烦。他死了，才是最好的保护。 白褚这个不识相的，怎能硬叫一个死人活过来？祝锦宸活了，他们这张大网，岂不是就被扎破一个窟窿？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副奇景—— 白褚心怀鬼胎，手中却有确凿证据，口中讲的，也都是真话。 讲的虽是真话，东海道上下，却没任何官吏愿意听他一言，为保自身既得小利，都说白褚是个疯子。 狗咬狗，一嘴毛。两边恶人相磨，反而教暴风眼中心的祝锦宸，活蹦乱跳、安心经营到了今天。 但问题是，白褚也向岭南道投了一份、一模一样的状文。 东海道利益相护，没有白褚活动的空间，岭南道却早视被四大商行弄于掌心、势大不服的琼江府为眼中钉了。 若能借这一事压一压琼江府的气焰，也是好的。 东海道想息事宁人，岭南道就拉大旗扯虎皮，在琼江府包庇大商户一事上大做文章，两边笔墨文书横飞，来回拉锯，已将状子打进了京中。 白褚那小子，起初只是想借官府之力，治一治祝锦宸。闹至两江风雨，也不在他算盘里。 更滑稽的是，他虽是那初起诉状的人，却因为太能作妖、四处煽风点火，如今已被东海道方面暂时收监。名曰保护证人，其实就是软禁，防他到处胡乱讲话，再生事端。他家中父母着急，四处奔走想救他出来，但他这一状将整个东海道的地方枝节全得罪了，天不应地不灵，根本没人理会他。 祝锦宸知道白褚必定要在背后生事，却没料想到还有这许多惊奇诡谲的展开。虽知捲入两府内斗，太容易引火烧身，但听到白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仍是觉得很开怀。 「所以，」祝锦宸道，「我是生或是死，明霞坊犯的事是真或是假，其实都不太重要。」 「重要的是，两个利益集团总算找到一个好藉口，可以名正言顺地彼此相斗了。」 何英浩不满他随心所欲的态度，警醒他道：「所有纷争，最终都要有一个落脚处，给出一个人人都能接受的说法。你既知道他们的利益动不得，就该知道，谁会成为那平复攸攸之口的祭品。」 「若你再这样高调行事，照我看，铡刀下第一个要餵的是白褚，下一个就是你祝三公子。闹事的说不出话，死而复生的重新回到棺材里，自然可以用最小的代价，换来三五年清平。」 「你也不必感谢我。你虽不愿给我瞧水力织机的进度，难道我手下就无眼线可派？你做的很好，太好了，远远超出我的想像。我原已将摺子提交六部，请调人力物力，好助你一臂之力，将这织机送进百姓户中。但是现在……」 第94页 何英浩嘆了一口气，道：「好言劝你一句，演好你的景城住。既然扮了，就扮得彻底一些。」 「做好你的南洋大商人，和四大商行搞好关系，叫琼江府衙觉得你有用。风雨来时，或许还有人，能为你遮上一遮。」 「这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何英浩站起身来，去取风袍重新披上，「水力织机的事情，现下就不要再提，也不要再继续做了。如何推进，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准备。你明白，有时候为了一个好的结果，必须等待，必须迂回。」 祝锦宸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木然地应了一声。 他默不作声，将何英浩送到门口，忽然想起来一件不相干的小事。 「何大人，你怎的知道我在这园子中？怎的又知道我没有睡死梦里？」 何英浩笑道：「我三更下的船，直接就过来了，哪里知道你在不在。」 祝锦宸大惑不解：「那我要是不在呢？要是没听到声响呢？」 何英浩爽快道：「我只有这半个时辰的时间可用。若你人不在府中，或是无人应门，你就是命不好，活该什么都不知道，自认倒霉吧。」 他这话说得虽是百无遮拦，但又有十分肆意妄为在其中，叫祝锦宸很生好感。 祝锦宸笑道：「这么说来，我的运气着实不错。」 何英浩点点头，有些感慨：「你的运气，实在是很不错的。」 牛车驶来，何英浩沖祝锦宸一挥手，登车而去。 明知不可见的高天之上，将有风雨倾城，但祝锦宸心中那点消沉意味，在送走何英浩时，已经蒸发殆尽了。 他揉了揉眼睛，往库房走去。 …… 七天以后，昭华号的门口，被摆上了无数二踢脚和百子炮仗，比开张那天还要热闹三分。 祝锦宸本人没有出现，由柳如莺执着明火，铤而走险，将这些炮仗一个个全都点亮送上了天。 因为这一天，昭华号做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她邀来了所有曾参与到水力织机设计、制造过程中的各位工匠们，将整个工程中的算式数据、设计图纸、以及曾遇到的经验分享，制成了一本详尽的说明书，全数开诚布公，分享给了到场的每一个人。 厚薄几分，尺寸几许，材质打磨，工艺磨具……全数罗列清楚，标上数据。从此以后，这自行运转的织机，再没有隐藏不知的秘密。 只要愿意，人人都可以照着这说明书，造出一台自己的纺织机。 工匠们拿到说明书，个个都是喜笑颜开。但有权有势的人们，显然更容易被天工海市中花团锦簇的华美演出吸引。这本说明书，在他们的眼中不过是一本寻常的机工书籍，没什么了不起的。 昭华号后场，祝锦宸在震天的爆竹声中，目不转睛盯着沈玦运动服上的织物纹理，一笔一笔，很有耐心地誊绘在纸上。 水力织机不能再往下做，祝锦宸的兴趣马上就转到了运动服上，一刻都不耽搁。 沈玦：…… 说真的，系统怎么还要负责当服装展架？真是闻所未闻。 还好他是一本书，最擅长的就是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2）（加更） 天工海市闭市后, 柳如莺就有许多事情想不通。 当头第一件，就是这天工海市。为这三台纺织机，三公子起早贪黑, 钻研了好些个月, 又准备了精彩夺目的展演方案。但他这股热情劲，差不多只持续了一天。天工海市统共开市整一个月，他去了一天，就再不去了, 是为第一怪。 也是在那天工海市开市后的第二日，三公子将那些高价雇来的工匠全数遣散，跟着又同她说, 那些新出的「昭华锦」, 就当一般织物来卖，允诺的让利售卖，可以继续，但是不要大肆宣传。无端变脸, 是为第二怪。 接着就是开市第七日，三公子不声不响，交给她一厚迭纺织机制造说明手册, 又定了一车炮仗, 要搞一个盛大热闹的赠送仪式。半年的心血，全都白白拱手让人，是为第三怪。 柳如莺很想拍桌子，说我不干。搞什么呀, 她还等着卖那纺织机呢！全都白送, 生意还做不做了？ 但既是三公子给的指令, 想必其中定有隐情。只要她做得到, 总还是会好好完成的。 抱有这个念头的柳如莺，就这样日复一日勤恳经营着昭华号，见证了甩手老闆祝锦宸日渐颓废的全过程。 本来的祝锦宸，还是挺有大老闆样子的，平日里不是在布行织坊，就是在工场中忙碌。现在呢，傍晚以后，就休想找到他的人。相问一声时，才知道原来又去找琼江商会的人，吃饭喝酒游园会去了。 原本他还是个点子王，满脑子天花乱坠，即使是最小的画报设计，也能提出有趣的建议。现在他偶尔过来昭华号看生意，柳如莺说什么，他都是好好好，完全就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表面上，昭华号的经营状况一切如常，十分平静。 但平静的昭华号，那还是昭华号吗！？ 说好的宏图大志呢？说好的鸿鹄之愿呢？全都不见了呀！ 柳如莺当然不敢当面去质问祝锦宸。她自己反覆思考，最终只能将祝锦宸反常行为的原因，归咎到天工海市的头上。 辛辛苦苦打磨了半年的好机器，被那些迂腐的老书呆奚落，灰心意冷……也算合情合理吧？ 第95页 ——起心虽然不错，但妄自揣度一番以后，她就把路给走偏了。 但这并不能怪她。要怪，还是得怪祝锦宸口风太严，心中盘算，半分都没透漏给她知道。 其实柳如莺从昭华号起家时，就带着好几个姐妹来投奔祝锦宸，又随他一路远赴琼江，助他将昭华号打理起来，不折不扣担得起一个「联合创始人」的身份。但不知为何，祝锦宸有意无意，老是就看不到这一点。 柳如莺在他眼中，仍然接近一个姐妹会会长的定位，而不是一个能够和他并肩作战的商业伙伴。所以现在遇着前路风雨，他也没想到应该与柳如莺通一通气，听一听她的想法，仍是自个儿独断专行，把所有决定都做完了。 朝堂上风起云涌，柳如莺全都不知晓。她这个老实人，还在那里苦苦思索，想要找个好办法让祝锦宸重新振作。 生意经验上，她自觉不如三公子；但她又积极又勤快，只要想到了，就没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此事既因天工海市而起，那么解决之道，还得往那些纺织机身上去找。 这样琢磨着，她就想到一个好办法—— 为什么不去走访一轮那些拿到说明书的工匠，问问他们的想法呢？ 走访之下，结果倒是非常喜人。 要还原原版的纺织机，对工件的精度要求较高，不太好做。但水轮和传动系统的原理逻辑，倒是比较好复刻。 乡下田间，已有工匠根据纺织机的传动系，制作出了新式的水车；一些磨坊中，安装上了水力驱动系统。也有那么几个艺高人胆大的木匠，自己攒了一套班子，硬是要将这纺织机造出来。 逐一整理好收集到的情况，柳如莺的心中，也逐渐明快起来。 如果能看到自己的发明创造在更多人手中开花结果，知道心血没有白白付诸东流，想必三公子也能振奋精神，不会再那么颓废了！ 做完万全准备，背下一肚子苦谏之词，算好祝锦宸人在宅邸中的日子，柳如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碰响了园林工场的门环。 出来开门的是祝锦宸本人。他没料到柳如莺会找上门来，脸上流露出一丝尴尬，差点就想把门关上。 柳如莺：！？ 什么情况？果然有鬼！ 祝锦宸堵在门前：「昭华号出什么事了？」 柳如莺眼珠一转，浮想联翩：「三公子，我是不是……打扰到你……」 祝锦宸瞧着柳如莺透着八卦的视线，知道她绝对联想到不该想的地方去了。他犹豫了一下，冷不丁想到，手头上在忙的事情，可能需要柳如莺的帮助，终于不情不愿地让开了一条道，放柳如莺进了门。 柳如莺跟着祝锦宸，一路走到后花园那块曾经拿来装配纺织机的空地。还没走到，她就捂着嘴尖叫了一声。 「人——人！」 那片空地上，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十几个和真人差不多身高，以木头削成的人台模型，像一群可怖人偶立在园中，吓了她一大跳。 但再靠近时，就能看得清楚分明，全是木头假人，她也就不怕了。 不仅不怕，还很高兴。因那些假人之中，有一半都穿着她从没见过的、崭新好看的衣裳。 柳如莺三两步上前，扑到那些假人面前，仔仔细细看那些衣物。 与通常採用单幅面料来裁制的衣服不同，这些衣裳巧妙拼接了好几类同色系的面料，素雅大方，又营造出了丰富的层次感。 裁片拼接的方式，也是她没见过的。或许是利用了那些木头人偶的关系，衣物整体的造型与身体的走线趋势十分契合，形成顺滑的流线动势，可以想见穿在身上时，行动会有多便利。 最重要的是，这种利落的喇叭口长裤和长摆外罩…… 看着就好飒爽啊。穿上去走路带风，肯定很帅。 望着那些时装，柳如莺的心，剧烈地鼓动起来。 祝锦宸一直在小心观察她的反应，这会儿见她喜欢，终于放下了心。他道：「我想尝试一些新的衣裳款式，但……不太拿得准。不知你……」 柳如莺当然是满口答应，祝锦宸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研究织物面料和裁制女子服装，究竟是两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事。前者是被认可的正经营生，后者呢，险些弄死小时候的祝锦宸，也险些教祝家早二十年口碑尽毁。 但在研究运动服的过程中，祝锦宸终于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手，放飞自我，裁制了一系列完全不符合传统礼教的新式服装。 融合了运动服的立体裁剪，未来感的直线造型和拼接工艺，也保留了当代服装的垂坠、飘逸，再配合点缀用的小片刺绣，整体以轻捷便利为设计宗旨，是能够穿着自由行动、划龙舟与打马球都不在话下的新式女装。 他自己也知道这事儿有点离谱，但一时上头，图样画好了，板也打好了，衣片都裁得七七八八，还能怎么办呢？ 传出去时，多半又要惹来口舌非议，所以连家僕都被他赶走，暂时不许当值上班。 柳如莺冲上门来，完全是个意外。 但也多亏柳如莺找过来，他才恍然记起，自己做的是女装，当然不能闭门造车，还是得问一问姑娘们的想法才对。 幸好柳如莺没将他看作流氓，真是谢天谢地。 接下来的时间，柳如莺从自己的视角出发，给祝锦宸提了许多建议。祝锦宸倒也没什么架子，全部认真记录下来，时不时还追问她的感受和喜好。全部工作结束后，柳如莺倍感欣慰。原来三公子只是忙新的设计去了，并没有一蹶不振呀，这可真是太好了！ 第96页 因为前边说了许多不足之处，这会儿她想着要说点好话，就将这些衣裳尽情夸赞了一番，又贊三公子天资高才，设计裁制的衣服既好看又好穿，十分厉害，末了又问，三公子打算何时将这些衣裳拿出去售卖，好让大家见识见识景大商人的本事。 说到这里，祝锦宸就卡了壳。 他顿了半晌，挺生硬地道：「这些衣裳，你尽拿去，说是你打的样式，也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柳如莺不及多想，急匆匆一口回绝，「这些好看衣裳，既不是我想的，也不是我做的，全是三公子您的，我怎么能掠人之美？」 「但我可以筹备一次游园会。」柳如莺心思一转，随即想到了新的好点子，「几个月后就是端午，各家姑娘婶婶们，都会出门玩耍探亲。三公子您若是想售卖这些衣裳，我可以准备一次……服装走秀！」 「就像《莉莉安娜》上展示的那样——」她越想越觉得可行，眉飞色舞，「让大家换上这些衣服，搭配相应的发型和妆容，做一场服装秀，肯定能吸引很多人。」 「您若是同意，这件事就全部交给我吧。我肯定能做好……」 她太起兴了，喋喋不休，就教祝锦宸有点儿作恼。他面色不善，显在脸上，柳如莺立刻闭上了嘴。 她有点讪讪地道：「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她觉出来祝锦宸不快，却弄不明白他为的什么。反正，大老闆不需要她拿主意的话，她回去就是了。 一熘烟蹿出门去，柳如莺才发现连那辛苦整理出来的调查报告，她都忘记拿出来讲了。完完全全，就被祝锦宸牵着鼻子走了一圈啊！ 她生气地跺了跺地，也不知道是在和谁置气。 * 望着柳如莺的背影，沈玦发觉，他确实具备了一点「读」情绪的能力。 第一次有这种感受，是在何英浩到访的那个时候。他从一墙之隔的地方，读到了强烈的焦虑、疲惫与一丝希望。 而刚才，他在柳如莺身上，读到了自尊、期待、还有——强烈的野心。 她并非不想帮祝锦宸的忙，恰好相反，她希望能为祝锦宸、为昭华号做更多，想用行动，迫切地证明自己的价值。 至于祝锦宸嘛…… 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有一些认识上的局限性，也是非常正常合理的。 认为女性是需要被保护的一方，忽视或者无视女性的欲望和力量，认为女性的发言相对来说没那么重要，整个社会体系潜移默化造成的刻板印记，或多或少都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上。 「柳如莺的提议很有意义，我建议你认真考虑。」沈玦出声道，「伴随着工业发展，定制服装终将退居一隅，成衣行业会逐渐走上舞台中央。若你认真考虑过昭华号未来的发展，应该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柳如莺的话语叽叽喳喳，换成沈玦来讲，祝锦宸果然才能听得进去。他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不合适吧。让她们穿上这种不伦不类的衣物，在街头走秀，是不是太大胆了？」 沈玦道：「柳如莺既然敢提出来，她心里肯定就有预案。你既知道制作女装，要问女孩子的意见，那么到了宣传贩售上，也应该更多相信她们的判断。」 从商业逻辑上来讲，祝锦宸知道沈玦说得有理。 但从情感上来讲，他确实一直都把柳如莺看作低自己一头的小妹，好像她做什么事，都需要自己照顾指点。突然要转换角色，把对方当做一个平起平坐的伙伴，感觉还挺有点古怪。 「在我们的那个时代，」沈玦突然道，「许多伟大的女装设计师都是男性，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很平常的事，没什么好奇怪的。」 「相对的，也有很多品牌创始人、大企业的管理者，都是女性。她们在这些岗位上，同样光彩照人，创造了许多商业奇蹟。」 祝锦宸听他这样说时，心中不由一动：「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应该给柳如莺……一个机会？」 沈玦轻轻摇头，道：「想一想她曾为昭华号做过的事吧。这个机会，本就该属于她。」 一定要说的话，这是你给予自己的机会才对。 如果柳如莺能扛起责任，成为昭华号的二把手，那么祝锦宸自然就能做得女红、裁得衣裳，这是一体两面、天经地义的道理。 这句话，沈玦没有说出来。但他相信，祝锦宸自己终能想通这一点。 作者有话说： 呼…加更成功！ 代表柳妹爆锤小祝！ 第47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3） 祝锦宸表面上答应, 心里仍是推三阻四，因此拖了几天。后来他发现一个机会，趁着与柳如莺讨论昭华号生意的时候, 作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将这事与柳如莺提了。 具体原因，不便说得太细，他只概括为身份顾虑，不便出面。所以这新式衣裳的生意, 就全权交由柳如莺来负责，请她从头到尾制定一个完整的计划。 柳如莺听他这样讲，摩拳擦掌, 频频点头：「三公子, 交给我，您就放心吧。您信任我，我自不能负你所託。这一次，我可要认真了！」 她挺有劲头, 看起来却不太靠谱，等着玩过家家似的。祝锦宸觉得好笑，就反问她道：「这样说来, 你以前……难道不认真？」 第97页 柳如莺没听出来他的揶揄之意, 卖力解释：「那天我看到您裁的衣裳时，是用一般客人的眼光去看的，所以褒扬多，品评少, 提的意见与建议, 可能也不那么中肯。但现在, 我可要用昭华号掌柜的专业眼光, 重新将那批衣裳审视一遍了。到时候讲话，兴许不那么好听。三公子雅量，肯定不会与我计较的，对不对？」 话都给她讲完了，祝锦宸还能说什么？当然是好好好，请请请。于是隔日之后，柳如莺又造访了一趟摆着人台的后院，但这一次她有备而来，纸笔图册，一应俱全。拉了张小马扎，坐在衣服堆中来回比划记录后，柳如莺正式宣战。 「不行，不行，」她学着那些老学究的样子，摇头晃脑，「三公子，我且要问一问您，这些衣裳，您打算做给谁穿？」 「……大概就是你这个年纪的姑娘吧？」祝锦宸略一思索，随口答道。 柳如莺摊开双手，摇头嘆气：「也对。除了像我这样标緻的姑娘，还有谁能穿这衣裳呢？哎，多么可惜。」 祝锦宸：…… 这是在干什么？拐着弯儿夸自己衣架子？ 柳如莺神色一正，严肃道：「三公子，您做的这衣裳，就算是我，也没法子穿呀。这几身衣裳确实好看，但身量围度，都是比着你这里的人台裁的。腰线收得太紧，身长比例与真人也有出入。但凡长一寸短一寸，瘦一寸胖一寸，都很难套进您的衣裳里。」 「您裁的这裤子，我很是喜欢。可是既是为了轻便行动，这里为何又要加多余的花片呢？在我看来，多少有些画蛇添足了。若这衣裳要卖给闺阁小姐，那便应当走富贵秀丽的路子，无需做得这么新。但若是卖给我们，那又还是嫌太累赘。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博二兔，不得一兔？这衣裳，到底要卖给哪一只兔子呢？」 「这种衣袖，也很不方便。」柳如莺一边说着，一边就从自己的袖袋里往外拿东西，「女孩子家随身带的东西，最多了。这幅衣袖被裁得这样窄，还能装东西吗？我想要口袋……够大的口袋！」 市场定位不明确，易用性不足，用户面向太过狭窄。虽然构思新颖，富有美感，但这一系列的衣裳，仍然停留在观赏艺术的范畴，离一件合格的商品，还有天涯海角的距离。 以上，就是柳如莺认真以后，总结出的产品分析报告。 祝锦宸险些没被她气死。 但，改是不可能改的。柳如莺走后，祝锦宸一个人待在后院里，对着那堆被她批得一无是处的衣物，冒烟狂怒。 「哪里有那么多要求？」他像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瞪着眼睛来回绕圈子，「又要放量，又要口袋，又要适配各种身形，想得还挺多。这些都做了，还能好看吗？不得丑死了？」 沈玦扯了扯自己运动服上的口袋，示意他再好好地、拿眼睛仔细看看。 祝锦宸：…… 好吧，他承认，仙家身上穿的衣服，就是放量合适，能适应所有体型；功能齐备，袖口收紧不拖沓，前襟还有两个大口袋；既有美观，也兼顾功能的完美造物。 这么说来，还是他自己本事不济了。祝锦宸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可恶啊。」他恨恨地道，「我姐都没那么教训过我。」 嘴上是那么说，但他确也在此时，想起来了自己的两个姐姐与一个妹妹。虽然都是姑娘家，但每个人的身形圆扁、手脚长短，其实都是不一样的。既要做衣裳给许多姑娘穿，自不能忘了这一点。 连小时候，他给邻家的小女孩做花衣服时，还知道先拿着尺子将人家量一遍呢。怎么的，现在还越活越过去了，尽凭着臆想行事，忘了做衣服这件事，原本就是为了叫别人来穿的。 见他情绪稍平，沈玦笑道：「柳如莺的想法，确实不错吧？」 祝锦宸哼了一声，跨回到工凳上，捡起来柳如莺留下的笔记认真阅读。 他还就不信了。不就是又要美丽，还要有用，更得好穿吗？ 如果他祝锦宸做不到，那么这整个大夏，也不可能有人做得到！ 赌上明霞坊当家人的尊严，他也不能在柳如莺面前败下阵来。 …… 怀抱着这份多余的自尊心，祝锦宸拼上毕生所学，推翻重来。在保留核心设计思路的前提下，他用十天时间，将所有衣服都从头翻制了一遍。 明确市场定位？没问题。拆成高级定制和批量成衣两条产品线，高定类似一般的裁缝制衣，接受来料制衣，但加上刺绣图形设计、定制的服务，满足个性化需求。批量成衣面向社会中层女性，主打中性、轻盈、轻便，通过轻薄织法、缩减布料用度来压低贩售价格。 易用性不足，用户面太狭窄，都可以改。根据不同身形，将衣裳分出三档不同规格的尺寸，再追加部分特殊尺码，确保能够适配大部分受众。高定线搭配手袋香包，成衣线在衣服内襟、裤缝处都加上足够大的贴身口袋，便于携带零碎小物。 外观问题，也不能放过。但祝锦宸意外发现，当他抛掉「浓纤合度」、「窈窕玲珑」那些既定印象以后，新制出的样板衣裳，反而比上一版更见轻灵了。 有点儿像是将男式礼服改良以后，穿在身上；又因了女士本身更为纤薄、优美的特点，更显出几分仙气来。 ——难道说，这就是大夏风格的……「吸菸装」？ 第98页 沈玦看着这新一批的设计，不免就想到了现世中，某奢侈大牌在二十世纪中后叶推出的中性风经典系列。大设计师伊夫·圣罗兰将男士礼服化用到女装设计中，为战后女性塑造出强势独立又风情的新印象，成就百年不逝的经典流行。 「这一定会很受欢迎的。」沈玦由衷感慨。 他几乎已能看到，这些衣物被打上【流行品】标籤，风靡琼江府的画面。 祝锦宸瞧着这批新制的衣裳，自觉也非常满意。心无旁骛投入在工作中，又收穫到一个美好结果时，做女装是否合乎礼法、会不会被人当作流氓……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也早都被他忘光了。 「我找柳如莺来瞧瞧。」这些衣裳是要卖给谁，祝锦宸现在可记得再清楚不过。 柳如莺再过来时，见了这些衣裳，一声欢呼。但她公事公办，仍是硬起心肠，给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意见，又说要邀一些「模特儿」过来欣赏试穿，与祝锦宸约定好了日子。 这下连祝锦宸都期待起来了。都知道这个年代，姑娘家们鲜少有在外抛头露面的。到底是哪家的女娃子那么大胆，居然愿意来做时装模特儿？ 柳如莺神神秘秘的，并不愿告诉他。只说到了试衣的日子，他就知道了。 ……约定之期到来时，祝锦宸不仅知道了，还彻底被惊到了。 柳如莺一共寻了五位模特儿，没有一位是普通人物。 第一位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诰命夫人，从前随丈夫骑马持枪上战场，现下隐居琼江无人识。她本人虽然上了年纪，身子骨却十分硬朗，仍能耍刀弄枪，对这些礼教大防，也不怎么太当回事。自柳如莺一顿木尺打出名气后，她就觉得柳如莺人不错，还教过她几手防身功夫。听到需要帮忙，当然出门来帮她镇场子。 第二位是一间酒楼的老闆娘，平日里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整个酒楼的帐本经营，其实都掌握在她手中。她丈夫四处奔走做生意，她坐镇后方算精明，放贷款、做小生意一样不落，最会叫钱生钱。她与柳如莺是生意场上好伴当，这一回的「服装秀」，柳如莺也正准备着他们家定菜蔬点心。 第三位是琼江知府宅邸中教书先生的小姐，最初那换了男装、带着丫鬟来昭华行定衣服的第一个年轻姑娘，就是她本人。这姑娘平时最爱熘出门，常常穿着男装扮公子四处晃荡，听到柳如莺要做堂会，自然不想错过。 第四位是城外道观中，一位颇富诗名的女修士。琼江府上，许多所谓的文人雅客、书生诗人，都与她有些旖旎风月的往来，并以得她邀饮一杯为傲。她本就是昭华号的老主顾，常常大批地将彩绸花锦买将回去，又喜欢新鲜享乐，听得柳如莺来邀，当然是却之不恭。 第五位呢，是琼江府中一位知名的包子西施，硬骨头的俏寡妇。在她任上，已连续剋死了三任丈夫。眼看家中无人能顶事，她便将那肉包子摊接过来，手上舞屠刀，口能吐锦绣，文武两双全。她应了柳如莺，主要是眼红昭华号那明星带货的势头，也想亲身上阵，给自家的肉包子小摊打打gg。 眼见着这一列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祝锦宸目瞪口呆。 看着都似女娇娥，其实一个个都是母夜叉。以这些姑娘妇人的身份「实力」，谁能说得她们？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柳如莺偷眼瞧祝锦宸，知他也给这场面镇住了，不由得双倍高兴。 她眉开眼笑道：「三公子，她们都是我的好姊妹，这场『百花会』，准定不会有问题，您就放一百万个心吧？」 「百花会？」祝锦宸道，「你连名字都起好了？」 柳如莺点头道：「当然啦。这些衣裳，也要取名字。不是有那绿罗裙、石榴裙之名吗？我们寻思着，这些好看的新衣裳，也该有一个配得起的好名字，才能传唱开去呀。」 「三公子您在忙着，我也没有闲着。」柳如莺自豪打了个响指，「与昭华号相熟的店家，我都打过招呼了。这段时间去那些食肆、酒楼用餐的女客，都能拿到百花会为他们准备的小礼物。」 跨界联动都有了，这一手玩得还挺熘。 惊嘆之余，祝锦宸也留意到了「女客」这个词。他好奇问道：「怎的只得女客？男客人，就拿不得吗？」 柳如莺哎呀一声，道：「我想着等各方面都打点清楚以后，再与三公子你说的……」 「但你既然都问起来了，那我现在说也无妨。」 她看看身旁的姐妹，捂着嘴笑：「之所以叫百花会呢，是因为这场服装秀，我们只对女客开放。书生老爷们的游园会，平时未免也太多了些。这一回呢，我就想着办个只有姐姐妹妹的宴会了。」 「对不住了，三公子。」柳如莺低头，沖祝锦宸行了个礼。 …… 沈玦道：「拉拢目标客户，又避免了无关人等前来捣乱，一绝后患，有谋略，有胆色，确实将才。」 祝锦宸却道：「我还是设计师呢。竟连我也不配看，实在是太无情冷血。」 但他既不愿承认自己是设计师，自然也就难免被百花会扫地出门的命运。 江阳五月，景府宅邸被柳如莺整个儿借走。从园外看去，只能见绿树浓阴上张灯结彩，其中衣香鬓影，无人能够想见，也根本不可能看得到。 第99页 祝锦宸有地不能去，有家不能回，很是懊恼。沈玦建议他回船上舱室中暂住几日，却被祝锦宸一口回绝。 他道：「不，这是我得力心腹，头一回独自操办这种大型活动。」 「我偏要在这门口守着，做个门神，亲眼见证她马到成功！」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4） 可祝锦宸究竟是昭华号的当家人, 他杵在门口做门神，排场太大，谁也当不起。 但若是放他进园子去, 说好的只邀女子, 不就成了一纸虚言？ 这样一想，柳如莺就临时筹划出一个特别任务来。 她差使人往大门外抬了一组书桌长椅，又找来一卷三尺有余的空白画轴，在桌上摊开, 请祝锦宸乔装改扮，装成一个普通家僕，给每一位来参加百花会的姑娘婶子递笔磨墨, 让她们在画轴上留一笔纪念。 扮个家僕小厮, 虽然也有点儿不敬……但比起让老闆换女装，总要更加体面一些。 祝锦宸本人，倒是也不太介意。 演景城住也是演，演景城住的小弟也是演, 体验多重生活，可以积累更丰富的人生经验。 民间故事里，那些个神仙菩萨, 不也热衷于扮成布衣老妪, 去考验信者的真心吗？ 他身旁的那位沈小仙，也山人不露好久，等到他历经考验，才将真容展露。 想和昭华行的顾客们平等接触, 也没有比这更妥帖的办法了。 拿诸多理由说服自己后, 祝锦宸就从善如流, 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 又换了身粗布短裳，扮成一个普通僕从的模样，乖巧守起了门。 端午当日，晴空万里，骄阳烈烈。柳如莺定的午后开场，但清晨一早，就有人等在园子门口了。祝锦宸滚将起来迎宾入府，操持杂务，比那寻常家僕还积极。整个早晨，景府门口车马不绝，老的小的，富的穷的，姐妹成群的，拖家带口的，什么模样的女子都有。 她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全都将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富的穿锦绣新衣，家中清贫的也将鲜花兰草装点在衣上。富贵有别，清朗朝气却不分高下。 到了晌午时，祝锦宸在心中粗粗一算，来者竟有好几百人之众，不免暗中惊嘆。 到场的客人虽多，秩序却分毫不乱。门口递看拜帖、笔墨留痕，俱是井井有条，彼此招呼，也都客气礼貌。至于那张长卷上留下的字画，也是有趣得很，叫祝锦宸眼界大开，看个不停。 大约因为没有像一般男子那样上学堂、随入行、谋生计的缘故，这场长卷上留下的文字与图画也透着一股子天马行空的意韵，简直可以说是什么都有。 有抓着笔，在纸上画了个小乌龟的；也有以指蘸墨，居然画了个押在上头的。有画田间地头，两个丑丑的火柴人吵架的，也有以拙劣书法，写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字的。有那较细心的妇人，在纸上画了小小的莺啼春晓图，也不缺那诗意文采的姑娘，提笔一手俊秀小楷，在卷缘边题词一首。 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浓墨重彩填满一卷，来势汹汹。 园中丝竹响起，笑语嫣然，祝锦宸就在外头仔细瞧这画卷，觉出颇多乐趣。 在这卷中，他还于边角处找到一小幅彩云追月图。寥寥几笔，勾出彩霞漫天，拱出皎白一轮，正合明霞二字的意像。 祝锦宸将那混在无数墨痕中的小画看了又看，不知怎的，心中竟涌上几分思乡情绪。 墙里墙外，两处闲愁。将近酉时，墙里头氛围愈发热烈，甚至传出了呼号子、行酒令的声音。祝锦宸没料想到姑娘家也有这般狂野的情致，一时默默无言，庆幸自己没进门去。 正当此时，府门吱呀一响，出来一高一矮两个女子。走在前面开路的是个穿着富丽的小丫鬟，后跨出门来的则是一个着天青色衣裙、戴着垂檐纱帽的贵妇人。 宴至酣处，怎么要走？祝锦宸一时好奇，就忘了自己是个小厮身份，冲口问道：「天候尚早，宴席未毕业，二位为何如此匆忙，不再多留一会儿吗？」 两位女子听他突然讲话，都吓了一跳。那丫鬟机警，将贵妇人护在身后，同他不卑不亢道：「我们家中自有事，与你无干吧？」 她防备心重，那贵妇人却将一双剪水明眸，往祝锦宸这边看过来，目中流过几分疑惑。 祝锦宸忽然便愣住了。他陡然站起，又将那丫鬟吓了一大跳。小姑娘瞪着他，拉着女主人往后退了几步，瞪起眼睛道：「你这小子，一惊一乍的做什么？夫人，他看着怪怪的，我们别理睬他，快点走吧。」 那贵妇人没有说话，随着丫鬟转身低头，快步离开。 祝锦宸也不管看门的事儿了，当即放轻脚步，追在这二人后面跟上去。见有马车来接她们，他也就着街边叫了辆牛车，跳上去就塞给人家一把碎银子，叫跟着前面的马车，绝不能追丢了。 事出奇诡，但银子管够，车夫就没再多问。车牛追着马车，走了半座琼江府，来到了南门大街外。就在祝锦宸以为她们要出城去时，马车停下，丫鬟扶着贵妇人下了车，向南城门附近的驿站官邸走去。 朱色大门一开，就将那个天青色的身影遮过了。 车夫见祝锦宸形容平朴，却追着两个富贵女子不休，见人进了官邸又是一副失魂落魄模样，不由自动自主脑补了一出跨越门第的狗血爱情故事，八卦心大起，凑上来前来问：「小哥，你与她，是不是……」 第100页 「滚。」祝锦宸没好气地骂了一声，沖他亮了亮拳头，「现在马上，送我到绿杨湾码头——今天的事敢说出去一个字，这些银子，你就别想拿着一分。」 桑禾县知名泼皮祝三的风采重现江湖，车夫不敢置喙，连声答应，将祝锦宸送到了昭华号大船附近。 回到船上，沈玦问祝锦宸：「那位妇人，是你的姐姐？」 「常听你提起家中姊妹，今天终于有机缘得见。看她的衣着，她的经济条件，应该很是不错。」 那位贵妇人穿着风格虽然清淡，不似她的婢女花团锦簇，但在沈玦眼中，她浑身闪耀着贵价标籤，整个人就像一座行走的奢侈品展架。衣料是民间能寻到最好的，不输于昭华号布匹的品质；手工精良，也应出自最顶级的裁缝之手。 祝锦宸贊了一声沈玦的眼力，随便找了个箱子跳上去坐，道：「那贵妇人，确是我二姐祝绫云无错。怪事啊……二姐夫在京里做官，二姐怎么跑到千里之外的琼江府来了？」 祝家四个孩子，长女祝绣青，次女祝绫云，三子祝锦宸，么女祝纹霄。因祝锦宸从小不争气，是个不读诗书的败家子，眼看功名无望，父母就把主意打到了三个女儿头上，指望她们能替明霞坊寻几个策名就列的女婿回来。 东海道地方上首屈一指的富户要嫁女儿，听起来像是贵女出阁，其实全然是笔赔本赚吆喝的惨烈生意。大夏自古重农抑商，本朝以前，商贾与贱籍无异，出身商人家庭，连考秀才都不被允许。直到本朝风气开放，限制才得以放开。官宦子弟自恃清高，自不把商户女儿看在眼里。 长女祝绣青，嫁予江陵府下属一个小县丞的儿子。二女儿祝绫云，则嫁给了本地一位中了解元的潜力股。潜力股叫卢子轩，是邻乡一位家徒四壁的穷书生。祝家百万陪嫁送女出阁嫁给穷小子，还传为桑禾县的一桩奇谈。 这位卢子轩呢，倒也没有辜负祝家的期望。 他中了解元，复中会元，通过殿试，封登新科进士，做了从七品的一个知事。投资成功的祝绫云从此也就成了知事夫人，与有荣焉。 祝绫云向家中写信，总是说与丈夫情深爱笃，举案齐眉，又时不时托人送京中名产回来，众人自也替她高兴。 唯有小妹偏嫌那书呆子，后来嫁给邻县一个做生意的富户，夫妻档经营有声有色，也过得不错。 祝锦宸道：「你说她有钱，她当然有钱。她们三个出阁时，织造坊还不是我当家。我爹娘担心她们嫁过去后过不惯清苦日子，金银绫绸、家具漆器，送嫁妆的队伍，排了十里那么长，整个桑禾县的人都出来看热闹。要我说，谁娶到她们，那才叫一步登天，鱼跃龙门呢。」 「说起来，还是怪我。」他嘆口气，「两个姐夫都是做官的人，后来准定想和明霞坊撇清关系，免得影响自己仕途……也不知道二姐姐过得好不好？」 话到此处，他忽然想起来什么，跳起来急道：「不对啊。二姐夫是京官，不能擅动的，二姐姐出入都不自由，连返乡探亲都没有过。她既到这里来了，那也即是说，二姐夫也在琼江府！？——」 他和沈玦对看一眼，都想到了同一个答案上。 ——何英浩提起过的那件案子！ 倘若岭南道与东海道的状文都递进了京城，上头又想调查清楚这件事，那么遣卢子轩与祝绫云这双夫妻来，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若景城住真是死而复生的祝锦宸，谁能让他放下戒心，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祝锦宸皱眉道：「我这就调派些人手，去看住他们二人。事出巧合，倒也未定沖我们而来。但以防万一，还是小心为上。」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祝锦宸现在没身份没自由，就是钱多。很快地，他就找到好几个长于盯梢的帮闲，教他们在官邸附近，盯紧卢子轩与祝绫云的行踪，顺便也帮着打探相关的情报。 这一跟之下，反显出更多疑窦重重。 这对夫妻的作息起居规律，都相当反常。祝绫云深居简出，除那天出门前来参加百花会以外，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卢子轩隔三差五回来一趟，每次都行色匆匆，十分急躁。 至于他们此来琼江府的目的，和祝锦宸料想的差不多，是负了京里的要务，来出公差的。至于出的什么差，就怎么都打探不出来。祝锦宸听完报告，只觉得怪事咄咄，就又加派了人手，命他们全天候跟着卢子轩，务必要弄清楚他不着家时，都去干了什么。 这一次线人回报得飞快，还交上来三家花楼的名单。卢子轩是老主顾，甚至有专门为他留的厢房，一查就能查到，十分轻松。 祝锦宸捏着那张名单，竭尽全力，让自己听上去平静一些：「……知事夫人，知道这件事吗？」 那线人抓着脑袋，搜肠刮肚了半天，才道：「也许知道一些。他们说，晚上知事大人回了官邸，常常能听到两人拌嘴的声音。有、有的时候，知事夫人还哭……」 他见祝锦宸面色不善，又画蛇添足地解释：「之前没提，是、是因为觉着这夫妻拌嘴，实属常事，所以……」 虽然很想说个「滚」字，但这一次，祝锦宸终于忍住了。 回想起那天景府门外见到的祝绫云，果然神思恍惚，眉宇间尽是愁绪，哪有一丝「情深爱笃」的模样！？ 第101页 他坐在那里，神色一忽儿郁一忽儿怒，过了半晌，突然道：「揍他一顿，多少钱？」 线人先是一喜，继而想到对方是个朝廷七品官，不是寻常街子上的人，动了拳脚，恐要惹来无数麻烦，又忙摇手道：「做不来，做不来。您艺高人胆大，我们可还想要活命呢……」 祝锦宸捏得指节咔咔作响：「教你一招。你找几个人，专门盯他从那花楼里出来的时候，口称是他相好的老情人，将他药翻了，套上黑布袋子，带到我这里来。」 「打完了，天亮了，再将他送回家去。到时候有人问起，他趁夜做什么去了，缘何挨的打，又是谁打的他……到那个时候，你瞧他有脸说么？」 这不是做贼的遇到贼祖宗吗？ 那线人惊了一跳，这才醒觉遇到会家子了。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5） 研究了卢子轩常去花楼的地理位置以后, 祝锦宸挑中了离昭华号最远、旁边岔路小巷最多的那一间，预备在那附近设下埋伏，守株待兔。 这种场面, 幕后黑手一般是没必要亲自到场的。但祝锦宸这段时间似是扮小厮上了瘾, 于是他仍保持着那身粗衣短衫的打扮，与众帮闲混在一处，等卢子轩冒头。 时近一更，卢子轩在几个姑娘的搀扶下, 跌跌撞撞地走出来。祝锦宸本想一声令下，喊人动手。但就在卢子轩走出来的时候，花楼门口, 停了一晚的一辆马车帷幕一动, 竟走下来一个衣着素雅的贵妇人，目光定定，望着形容狼藉的卢子轩。 不是祝绫云等他半夜，还能有谁？ 祝锦宸暗叫不好, 让所有人暂且按兵不动，看看这两人情况再说。 这几天他忙着盯卢子轩，竟忘了分拨人手去看住祝绫云。也是, 卢子轩成日不着家, 做得太过火了，祝绫云找过来抓现行也很正常。是他想事不够周全，百密一疏。 他嘱咐了那些帮闲几句，就听到祝绫云仍是那副淡然口吻, 没生气, 也没怨言, 劝卢子轩上车与她一起回家。低眉顺眼之处, 听得祝锦宸直皱眉。卢子轩却还不领情，他黄汤灌得多了，胆子也被灌大，将祝锦宸的手挣脱，往后退了两步，点着她鼻子，断断续续地说话。 「少、少来假惺惺的……」 「你——你这个俗妇……我和你，从来都没什么好聊的！……」 他都在说些什么？祝锦宸愣了一下，血直往脑子里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这就是连中两元、被父母报以殷切期待的「琼楼高枝」！？ 祝绫云顿了一下，把手收回来，不吭声地站在原地。卢子轩见她忍气吞声的模样，更是不快，冲着她指指点点，恶声斥道：「你自己说！——除了花钱、你还会，什么！满身铜臭，娇气得要死……我一见你，就觉得噁心——」 祝绫云垂着眼眸，听不出来情绪：「听起来，你还在为那个案子生气。……可是逝者已矣，我也无能为力。也许，我们可以一起想一想，别的办法……」 卢子轩很是不满地甩了甩头，恶声恶气打断了她的话：「想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 「别人能做翰林学士的女婿，娶尚书郎的女儿，再不济，也能找个知府做老丈人！……我呢！？」卢子轩红着眼睛，以手成拳，重重捶了两下自己的胸膛，恸声道，「我难道就比他们差吗！？我哪一点比他们差！！！为什么他妈的，好事总是轮不到我头上！」 「……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想法。」祝绫云面色刷白，颤着嘴唇，半晌才能说得出话，「说我花钱没有节制，说我总出去抛头露面，说我管你太多……都是藉口。」 「是，今儿你可听清楚了，我的真心话。」 「就是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你这个赔钱货！」 他想将祝绫云从马车前掸开，自己上车回家去。手刚一挥，就结结实实撞在一个邦硬的脑壳上，疼得他掌根一震，酒也随之醒了三分。 睁开惺忪双眼，他只见一只铁爪也似的手，掰着他的腕子，将他手扭过了半边。 「疼疼疼疼……」卢子轩瞳孔骤然放大，直抽冷气连声惨叫。没人理会他，无限刺痛中，他只听到一个声音，阴恻恻地回荡在耳畔。 「你们，都看到了吧？」 「他先动手的。」 动静闹得太大，花楼里的姑娘、客人与鸨子，都忍不住拥出来看热闹。也有人去叫护院，但祝锦宸这边事前也有准备，一干操着傢伙的帮闲从暗巷中冲出来，在他与祝绫云身后山呼海拥地站开。 「冤有头债有主，」那小线人上前一步，给花楼众人抱了个礼，「叨扰生意，十分过意不去，明儿必定奉重礼上门赔罪。」 「但今日嘛……少不得要借贵宝地用上一用。」小线人道，「这人是个端碗吃饭、放碗骂娘的刻薄东西，忘恩负义、一毛不拔的小气鬼。教你们见一见他的真面目，也好认清谁才是真正的财主。」 众人一听有好戏可看，都来了兴致。左右是在门前，又不是在他们楼中，不会损毁那桌椅板凳，权当乐子来看，也就是了。 祝锦宸扭头啐了一口血，沖卢子轩露齿一笑。 「你打完了？」 「那，轮到我了。」 疼劲儿缓过去了，卢子轩也发作起来。他高声骂道：「恶毒的妇人，竟敢与外人勾连一气，来对付我——」 第102页 他话没说完，一记重拳自下而上，将他的下颌整个往天上掀去。本来这一拳就该被揍飞了，祝锦宸怕他不经摔直接跌死，一伸手又揪着他的前襟强行将他拉回来，自将他按在地上，左右开弓，拳拳直奔面门。 「你他妈的狼心狗肺，腌臜糟烂的糟心玩意儿！」 「上京赶考，谁他妈给你出的路费！？」 「你家中老母，谁帮你床前床后照顾，帮你出钱，料理后事！？」 「你老婆的嫁妆，你他妈一个钱没花！？」 「参加翰林宴的衣裳谁给你做的！？绢花装饰，谁他妈帮你缝的！？你在京城带园子的大宅子，你用谁的钱买的！？」 「他奶奶的！养你他妈不如养条狗！把你和狗比，狗都嫌你脏！」 疾风暴雨过处，卢子轩已经两眼翻白，口中气若游丝。祝锦宸噼手将他拎起来，拎兔子似的，将他在花楼众人面前现了一遍，亮给所有姑娘客人看。 「各位姐姐大爷，可都看清楚了。这白眼狼孝敬你们的钱，都是他老婆的。哪天他没了老婆，钱也就没了。你们也认清楚这张脸，免得做亏本生意。」 花楼之中，人多嘴杂，姑娘们平日里心中也有计较。这会儿听祝锦宸一顿怒骂，将卢子轩的老底全抖了，彼此之间，也忍不住评头论足起来。 「我就说他怎么那样子抠抠搜搜，原来用的全是老婆本。」 「没本事，不要脸，用夫人的钱出来玩，还爱装阔，笑死人了。」 「他还总爱演那救风尘的烂戏码，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真噁心。」 「姐妹们也要注意，自己的小金库，自己可得紧紧看好。」 喧闹背后，祝绫云站在马车落下的阴影中，以袖掩面，泪珠断线一样地落下来。 眼看周围众口一词，都是笑话卢子轩的声音，祝锦宸估摸着效果差不多到位了，就将卢子轩交给几个帮闲，着他们用黑布袋子把他套起来。 他一挥手，气宇轩扬道：「送他看医生去！」 众人本来担心要打出人命，听他这样说，不由爆出一阵闹笑。 站在那里，目送卢子轩被送上车带走，看围观人群次第散去，祝锦宸只觉一道视线在背后锁着自己，叫他不敢回头。往事泛上心头，又想及自己现下乔装改扮的狼狈面貌，祝锦宸平生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近乡情怯。 祝绫云伸出手，只说了一个「你」字，就被他难堪打断：「……我、我要走了。」 他胡乱选了个方向，往暗巷里钻将进去。那个轻盈的脚步声，却一路追来不放，死死跟在他身后。 撞了两条巷子，找不见出口，祝锦宸终于自暴自弃地，停下了脚步。 他认命转身过去，果然见到祝绫云站在巷子另一头，一步一步走向他。 祝锦宸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妆粉泥巴还在，应该没那么容易穿帮。晚上光线不好，兴许还能再装一阵子。他压粗声音，凶巴巴道：「他妈的，你回家去！那么晚，一个人在外头……」 祝绫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她慢慢走到祝锦宸面前，从袋子里拿出一条丝帕，叠成一个三角，举起手来，小心擦拭他的面颊。 方才卢子轩挥手那一下，用劲不小，他口中给牙齿撞出了血，脸上也肿起来一块。 拿来乔装改扮的眉黛与泥灰，和着血污汗水，弄脏了月白色的丝帕。 月出重云，照亮她颊边泪痕点点。 「可是，我不是一个人啊。」她的声音很轻，如梦中絮语，「阿弟，是你吗？……」 「虽然容貌不一样，但我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了……」 她将祝锦宸面上的血痕，细细擦干净，收好丝帕，忍着眼泪笑道：「你回来了，太好了。」 祝锦宸也跟着鼻酸，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在祝府大宅中，闯祸挨了板子，却得了姐姐来送药膏的熊孩子。 但他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若无其事：「想什么呢，我没那么容易死。姐，高兴点，我们回家。」 祝绫云轻轻点头，吸了吸鼻子，又用力地点了点头。 久别重逢的亲人，并肩离开幽深的小巷。 在他们身后，身着运动服的少年目送他们而去，眼中流过一丝惘然。 三百年以前，三百年以后，同样的月光，照亮过无数迥然不同的离合悲欢。 他不能理解的无形之物，却是支持人们辗转相遇、不断向前的力量。 彼世如此，此世亦然。 * 七品给事卢子轩在花楼门口被打成五花猪头的事情，转天立刻传遍了整个琼江府。 闲暇时候前往花楼，寻几个姑娘抒发胸中不平意气，在官场中其实稀松平常，三两同事一道猎艷寻芳，也并不鲜见。但找乐子归找乐子，被摆到檯面上来丢人，又是另一种说法了。 大夏虽然重男轻女，却也知道要保障正妻在家中的地位，才能维持家庭这个基本单元的稳定。卢子轩上花楼不是大事，但他吃软饭，靠发妻家产平步青云，却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这就动摇了道德根本，即使是同样性喜寻花问柳的同事，不免都要骂他一句「不是男人」。 不过三五天，琼江府上，又出了一本叫做《群英杂记》的新书。 这本书的印法，与往日的小册子们又有不同。它採用了更大的开本，因此页数更薄，翻起来时更为便利。 第103页 书中的内容，也与平日所见的通俗小说不一样。它讲的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系列散文、短篇小说、诗歌骈文、与一些插画涂鸦的合集。 从结构上来看，它的组织方式，更接近《莉莉安娜》这一类轻阅读杂志，随时都可以拿起放下，不会给读者造成太大负担。 这些互不相干、肆意挥洒的内容，一部分记录了百花会的盛况，录入了部分姑娘们在会上留下的墨宝。又有许多妆容、穿搭方面的分享、品鑑，还写了许多琼江地方的志怪异闻，杂糅百家，包容众口，很快就炙手可热，一本难求。 但比起这些好看有趣的小篇章来说，《群英杂记》中最吸引人的，还是它用封面和前十页，倾情写下的《知事二三言》。全文以隽秀文笔，极尽讥讽之能事，刻画了一个虚构朝代中，对待外人卑躬屈膝、对待家人张牙舞爪的小芝麻官形象，行文诙谐戏嚯，见者捧腹。 原型人物是谁，那也根本不必猜。卢子轩好不容易治好了伤，能出得门时，就发现自己已沦为了全城笑柄，走到哪里，都有烂心菜和鸡蛋壳伺候，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在家里，被逼无奈，苦苦守起了夫德。 祝锦宸与祝绫云自然也得赠了两本《群英杂记》，两人手不释卷，都看得乐不可支。祝锦宸还以为是柳如莺路见不平，背着他去印的刊物，去问她时，却得了否定的答案。 「我又没念过书，只会唱几个曲子，哪写得出这种好话。」柳如莺美滋滋道，「还记得那几位模特儿吗？那个教书匠的小姐和女修士，她俩才是真正的人物呢。拽起文来一套一套，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这本《群英杂记》，也是她们自己要出的。本来就想印着玩，记录百花盛会，谁晓得正赶上卢知事被揍的好事，她俩就说，一定要作一篇文章，教更多人都看清楚这些负心郎的嘴脸。打不过，还不能用笔写么？作这篇文章，也是她们……想替天下受委屈的女儿家出一口恶气。」 祝绫云听她这样说，眉眼弯弯，笑得更开心了。 不过半月，琼江府衙升堂，办理卢子轩与祝绫云的离婚官司。 一个是家人离散的富户小姐，一个是新近登科的七品知事，牵涉到无数财产人际关系，日前又出了那么一桩花楼前的拳脚丑闻，人人都说，利益牵扯太多，这要和离，恐怕没那么容易。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场官司用时不到半天，就干脆利落地判下来了。 据在场的差役说，判得那么利索，是因那祝绫云早做好了准备。她在堂上没一句废话，直接将袖子一扯，露出了一条雪色的细长胳膊，将所有的老爷们都吓了一大跳。 并非是因为她行为逾矩，太过大胆，而是因为那条胳膊上，满是青紫淤伤。新伤旧伤，满目交叠在一处，触目心惊，谁瞧见都要掬一把不忍泪水。 大夏律法，男子休妻容易，女子和离不易，但唯有在妻子遭男方殴打的情况下，是个例外。 祝绫云不费一分口舌，快刀斩麻般，将这桩姻缘一斩两断。任卢子轩再是如何辩白哭诉，求她回心意转，她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这一天，祝锦宸人没有到现场。但府衙外头，却来了许许多多的女人。祝绫云从两扇朱色大门里走出来以后，她们就似见了亲姐妹似的，一起挤上去，拉着她手，问东问西，拥着她走过寻常见惯的市井。 今天与昭华号大船刚至的那一日不同，街上虽有许多女子，却再没有一个人用纱将自己的面目遮掩起来。即是如此，也没人再敢笑话她们。 顺带一提，祝绫云这一日，穿着的正是在百花会上展演过、尚未正式上市的那一身离经叛道的新衣裳。 她身量颇高，气质清雅，衣袂飒飒风响，大步走过街市，与那衣裳相得益彰，人在画中，即是一副生动的活gg。 飞云逐月袍，月华三尺似青锋，斩得云开见月明。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6） 祝绫云得胜回家, 就被祝锦宸捉着，定要她说清楚那些淤青的来处。 「这厮真不是个东西，」祝锦宸咬牙道, 「二姐, 你不要怕，他怎么打的你，你一一讲来。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都要一件一件, 全数回报到他身上。见他一次，打他一次，打得他这辈子都下不得病床, 那才算了却心头一桩恨事。」 祝绫云见他气得脸都歪了, 不免有些好笑。她自将袖口卷上来，现出那些青紫淤伤，又拿右手指腹，用力在手臂上擦了一擦。 被她搓过的淤血, 霎时间就淡了一层。 祝锦宸瞪大眼睛，凑近去看，这才辨出这些淤伤, 竟都是拿颜料画上去的。上面还粘了些如棉絮、乳胶之物, 造出高低不平的质地，稍微拉远一点距离看，很容易以假乱真。 原来公堂之上，祝绫云将袖子扯了, 露出一条雪白胳膊, 其实是个障眼法。她都做到这地步了, 哪个官宦老爷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凑上去看？他们看重体面, 自然就被她瞒天过海，矇混过关。 见祝锦宸呆愣愣的，祝绫云就打趣他道：「就兴你骗人，不许我也来一次么？」 能骗，当然能骗。祝锦宸摇摇头，却仍是一脸惑色：「上公堂前，不验伤吗？」 祝绫云神神秘秘地笑了笑，将手指放在唇边，沖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第104页 祝锦宸见她不愿声张，想她大概是事前与负责检查的婆子通了气，打点了一轮，也就不追问了。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出不对，不依不饶打破砂锅：「二姐，不带你这样的。自家人你都唬？」 「卢子轩如此爱惜羽毛，没做过的事，他不可能认。他若真没动过手，肯定据理不让，要与你一争高下辩驳清楚，怎可能被这些这几笔涂涂画画糊弄过去？你能骗倒他，岂不是因为他本就理亏心虚？」 一家人不骗一家人，祝锦宸既看破真相，祝绫云也不再遮掩。她放下袖笼，正色道：「这些事情既过去了，我也不想再多提。我过得不好，但或许也没有你想得那样糟。」 「我做这个决定，主要是为了绝卢子轩的后路。我与他终究做过夫妻，我了解他。他出身贫苦，少年时受了不少欺辱，太想要出人头地。为了利益，为了改变自己的人生，他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若不能将他一口气按死，想要和离，只怕没那么容易。」 祝锦宸听出来祝绫云对这二姐夫还有几分余情在，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但祝绫云对卢子轩的心理举动，把握得不可谓不到位。 为了避嫌，祝绫云在柳如莺家中住了两天，搬出去来去包了城中最大酒楼的天字间厢房。官司判决下来后，卢子轩顶着满头包与浑身的纱布，每日都往那酒楼门口苦苦守候。一见祝绫云，就整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花活，作揖下跪磕头，要求祝绫云回心转意。 纵有心理准备，祝绫云也没想到卢子轩能如此没脸没皮。她心里头最后那点情谊，也就在这几天间烟消云散了。 但她自有事务要忙，不能一直待在酒楼中不出去，就自找了一些随扈镖师，又给酒楼上下都打了赏钱，叫他们一见着卢子轩，就将他赶出去。 祝锦宸听到消息，又吃了一惊。他本还想着要差人保护祝绫云，怎的祝绫云轻描淡写，就将万事安排妥帖，完全不需要他多事帮忙。 又过了半个月，卢子轩不得法门，意志力也不够强悍，逐渐从祝绫云身边消失。眼看风波渐渐平定，祝绫云现身码头，来找船上的祝锦宸。 她为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与卢子轩来琼江府的原委，与祝锦宸交个底。 上一次何英浩说到，东海道与岭南道两边的官府状文，已先后送进了京中，六部自危，更惊动了圣人天子。那圣人往日里对地方上乡宦望族沆瀣一气、罗网包庇的风气看不惯，又憎琼江府上商会势大，赚进千万白银却不进国库，新仇旧恨叠在一处，又得了这个契机，就想借题发挥，将两边一网打尽。 卢子轩是新科进士，娶的是民间女子，与朝中派系并无牵扯；再加之祝绫云的身份，这才将他派到琼江来探事的。但现在功业不成，卢子轩先行一步身败名裂，这件公案的进展，恐怕又得再延误上一阵子了。 祝绫云掩口笑道：「我听说那什么……景城住？又是那船上乐舞，又整那小人书的笔战，还有什么幻花绸、昭华锦，不需机工操作，就能自己纺布的纺织机……就觉着只能是你。瞧见那百花会的画报时，我就更确定了。除了我那脑瓜开瓢的蠢弟弟，还有谁想得到这些鬼点子？」 「你从小就喜欢舞针弄线，」祝绫云回忆道，「娘总哭，说你不像男孩子，以后没有出息。」 「要我说，那时候就让你做衣裳，该多好？……想必也没有后来那么多事。」 祝锦宸居然有点不好意思：「现在也不迟。」 说来也怪，百花会以后，祝锦宸的想法不知不觉也发生了改变。如果能恢复自己真正的身份，他现在很愿意堂堂正正挂上设计师的头衔，和自己的作品一起，走到所有人的面前。 两人对坐着，又说了些小时候的事情。闲话讲完，祝绫云忽然拿出来一张岭南道上的宅邸契书，交到祝锦宸手中，说他如果还想继续找地方研究水力纺织机，可以派人去岭南道，她名下的这处地皮上工作，比较容易避人耳目。 祝锦宸小心捧着这张价值万两银的地契，追着祝绫云打破砂锅问到底，总算解开了心头萦绕不去的未解之谜。 祝绫云和离以后，每天忙进忙出，到底在做什么？ 卢子轩走火疯魔一般地求复合，到底在图什么？ 原来他的二姐姐，虽然遇人不淑、婚姻不顺，认真投入的感情付诸一片东流水，却始终认清一个道理—— 感情归感情，钱归钱。两码子事，不能扯到一块儿去。 卢子轩是个满脑子青云直上的小官儿，平生只读圣贤书。祝绫云身随百万陪嫁，他也不知道如何打理，是个真正的赔钱货。家中金山银山，都是祝绫云一手操持打理。 他以为自己在朝为官，清苦委屈，却不晓得祝绫云打理家务时，还用那些随嫁妆来的财产，出去做投资生意。或是在外放小笔贷款，或是购置店面地皮、出租给小型商户，或是投资入股、做甩手掌柜拿利势分红。看似低调温和的知事夫人，平日里脑子里算盘声响不停，其实比他还忙上数许。 这些股份、地皮、债务，以及相关的商户、佃户资料，全都掌握在祝绫云自己手里。平日拿出来家用的，只是些利息闲钱。卢子轩知她有自己的帐册，偏生又摸不透、看不懂，因此格外耿耿于怀。 本来两人感情还在，祝绫云虽有防备之心，却无防备之意，没计较过卢子轩的态度。但她早有准备，因此卢子轩遭了一顿痛打以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将两人的财产问题处理清楚。 第105页 到对簿公堂时，留给卢子轩的，只剩下了祝绫云不要了的京中大宅。 卢子轩丢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座「百宝箱」，这才变成一条丧家之犬，撕心裂肺地嚎。 祝绫云嘆道：「我认他作家里人，他却觉得我不如他聪敏，只有他算计我、哄骗我的份。现在瞧他哭天抢地的样子，我只觉得可笑。」 自作聪明，将他人好意编织的幻景当作真实一味自信自大，岂不是人们常犯的错？ 祝锦宸回想自身，也有些儿涔涔汗下。 送走坐拥千万家产的豪门金主祝绫云后，祝锦宸只觉得卢子轩是那天下第一号大蠢材，而他自己，就是第二号。 这才是真正的幕后操盘手，人在家中规矩坐着，就能隔空点石成金。 他本来还觉得自己挺能做生意的，与祝绫云一比，简直笨手笨脚，全是蛮干。难怪父母从前老是唉声嘆气，觉得他不及自家姐妹。 仿佛赢了什么赌局似的，某位仙家见他在姑娘们面前屡屡吃瘪，还挺愉快地在一旁落井下石，与他说一些不中听的大道理。 「妇女能顶半边天的道理，你现在应是亲身领教过了。」 「在我来看，你们既都是人类，就没有什么不同。」沈玦道，「一样有好有坏，有好学有懒惰，有聪明有驽钝，没有谁比谁更特殊。」 祝锦宸正在看那本《好公司，坏公司》，听得沈玦的教诲，他沉痛地道：「师傅，可以了，别再说了。我懂了。」 「我真的懂了。」 他合上书，站起身摸了纸笔，蘸饱了墨，迫不及待要将新学的知识投入实际应用。 「我想按照这本书上说的企业结构，将昭华号的管理架构重新整理一番。」 毛笔一挥，在纸上挥下「ceo」三个大写的拉丁字母。 沈玦看着那三个本不该出现在当前时代的字母，多少有点眼前一黑。 祝锦宸倒挺喜欢这三个圆滚滚的字符，他挥手道：「昭华号的ceo呢，目前当然就是我本人了。执行长，引领昭华号这艘大船向前，非我这个企业创始人莫属。」 沈玦点点头，示意他赶紧跳过自我吹嘘的部分，说后面的规划。 「柳如莺，」祝锦宸挥毫，画了个扎小辫的小妞，又在她旁边写下「coo」三个拉丁字母，「擅长品牌营销、事件打造，能为昭华号的发展出谋划策，整体推动日常中的经营、管理工作。coo这个职位，非她莫属。」 「然后吧，就得是我二姐……」这次祝锦宸画了个梳高髻的仙女，身边金光闪闪，「天生的cfo。再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cfo，财务长，初创企业高速发展路上，至关重要的一个职位，对整个集团的管理制度和财务结构都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同时与ceo之间，也应保持着真诚的信任关系。 「三驾马车正式成型……」祝锦宸将这三组头衔连接起来，问沈玦道，「这样安排，挺好吧？」 沈玦摇头道：「你还需要一个人。」 「你要设计、发展自动化机器，摆脱传统手工作坊的模式，难道不需要一位cto吗？」 cto，这个祝锦宸倒是知道。首席技术官，生产技术问题的解决者，创新攻坚的爆破手。 掐指一算，祝绫云管资金，柳如莺管运营，再来个cto设计纺织机、研发新面料，那他自己岂不是被架空到无所事事？ 架空什么的，显然又落进传统思路中去了。沈玦道：「其实，在未来的某些创新型公司，老闆们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给员工订午餐……」 祝锦宸满脸骇然。他想像了一下花、叶、封、杨那四家趾高气扬的大当家给伙计下厨烹饪的模样，自己都给吓到了。 沈玦见他惊讶，耐心解释道：「中大型的企业分工相当明确，提倡专人专岗。ceo作为领航者，并不需要事事躬亲。发现人才，吸引人才，运用人才，是ceo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你想要提升纺织机的性能、想要研制更新颖的面料款式、也想设计更多新款式的衣裳……且不提一个人是否有精力在算学、工程、织染、裁衣上都做到专家水准，即便你真的能做到，那么将精力投注在这些细琐事务上的你，是否还能看清楚未来的方向呢？」 祝锦宸不得不承认，沈玦说的对。 偶尔闲下来时，他才会想起，自己还有许多事没有来得及做。 譬如说，打通海外贸易线，将织物卖到东瀛、高丽与南洋诸国。 譬如说，运动服上的拉链、罗口与松紧带——这几个细节上的设计，虽然不引人注目，却具有很高的实用性，他能看到这些设计多彩的可能。 再譬如说，他还想发明一种能自动制衣的机器。要大批量贩售价格便宜的成衣，单只有纺织机，是不足以支撑起一条产线的。 但在埋头于设计工作中时，这些更遥远的计划往往会被暂时地遗忘掉，回过头来，才发现捡了芝麻丢西瓜，其实并不划算。 可是，大夏当朝，技术人才难觅。想找到一个能将工程一把抓的技术领头人，说不定比上月亮还难。 祝锦宸琢磨了半晌，猛一拍桌，跳了起来。 他兴奋道：「研究院！」 ——好吧，他想起来的其实不是研究院，而是研制水力织机时，众多工匠一块儿赶工，住了几个月的那个园子。 第106页 三个臭皮匠能顶诸葛亮，一人之力不能扛鼎，那多来几个不就好了！？ 灵感互通，学术交流，多多益善。闭门造车，能有什么前途。 祝锦宸越想越觉得这路子走得通，在舱室中来回绕圈，兴奋莫名。 「上回我就发现了，把这些人关在一块儿，他们都很喜欢，解决问题也更利索了，」他对沈玦道，「就这么办。」 「……如果他们能捣鼓出有趣的新发明，」想了一会儿，他破釜沉舟般道，「只要他们比我强，我干什么都行！」 不过多久，琼江府与岭南道上，贴出了三张小小的招募启事。 一张招募能工巧匠，以木工、金工为先。一张招募帐房、会计，算学精进者优先。最后一张，募的则是纺织、制衣方面的能人巧匠，包吃包住，待遇优厚。 当世时事，织户裁缝，大都是女儿家。第三张招募启事一贴，惹来争议纷纷。再一瞧时，那前两张启事并不相干，唯有第三张招募启事，是昭华号自办的工坊在招人。 昭华号美名在外，附近乡县的姑娘妇人们，真有许多与家中吵翻，也要出门去应聘这份工作的。不日之间，新工坊的大门，就被挤爆了。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7） 在织造坊热闹的招工盛景下, 研究院募人、考核的事情，因选拔标准的严格、入选人数的稀少，就显得不再那么显眼了。 当然, 祝锦宸也没指望靠这么几张小帖子, 找到靠谱合用的人才。在面向整个岭南道募集人才的同时，他也认真拜读了柳如莺之前搜集、整理的「水力织机工程报告」，并在其中挑出一些重点关注的对象，亲自登门拜访, 出重金邀他们来研究院工作。 这些人或是曾经与他一起开发第一台水力织机的伙伴，或是拿到说明书后，将水动枢纽巧妙运用于其他领域的工匠。相对于其他手艺人, 他们具备更多的工程经验和创新精神。祝锦宸预备将他们培养成导师, 可以在招来的新人中挑选伙伴，组成自己的研究团队，领取感兴趣的课题，展开专项工作。 研究经费, 需要通过撰写计划书，阐述设计思路、实验规模来申领。发明成型后，在不同的落地阶段, 可以分笔领取额外的奖金。研究院的整套体系, 已十分接近现代的学术机构。 有吃有住，不需要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只要专注在研究工作上，就有工钱可领, 这对许多技术人才来说, 具有莫大的吸引力。研究院虽没有高调做gg, 但口碑建起来以后, 就有越来越多怀才不遇的算学、工学人才登门拜访，期望能找到一个谋生的职位。 朝堂之上，各方内耗的拉锯战仍在继续；而在这帝国最南端的城市，改变正在悄然渗透进生活的每个角落。 昭华号产出的绸缎布匹量大质优，挤占大量市场份额，压低了原本居高不下的布价。其他织坊布行眼看无利可图，也纷纷自寻出路，或是学着昭华号的样子，改进织机，提质提量；或是变家庭作坊为统一化、有管理制度的工场，出钱聘用专门的机工，达成生产效率的提升。 一时间，作坊改制、出门工作，成为了琼江府上两大潮流趋势。其余作坊如铁匠、篾匠、漆坊、药铺等，也眼红起了流程化、工业化带来的利润，纷纷着手改进自家的生产流程，许多新的巧妙奇思，井喷一般，在这个时候争相涌现。 技术引领商业发展，高额利润反过来驱动新技术的发展。昭华号作为个中成功实例，激励了许许多多商人工匠，勇敢迈出了通往未来的新一步。 商品物资的极大丰富，正向的品质竞争，每月固定领到手中的工资，也拉动了大夏本不算兴盛的消费市场。走出家门、拥有工作的女性，更成为了促进消费需求的主力军。 如今的琼江府街头，时不时就能看到三俩结伴的女性走过街头，或採买货物，走访亲友，或去学堂读书，去工坊工作。也可能什么都不做，只是与友人一块出门踏青，看看山光江景，往来行人。 所有人都沐浴在这欣欣向荣的新风尚中，唯有官府叫苦不迭。 因那知事夫人开的好头，又加众家女子手中渐渐有了钱，这半年来，女子提诉离婚的案件日渐增多，且不说那些精明泼辣的，连那些不善言辞、性情温婉的妇人，都学会了找状师代笔起状，官司十分难办。 虽还只得一些微小的变化，但这个世界，确实变得更好了。 昭华号的生意生产，也经营得有声有色。明明皆大欢喜，但有时北望南岭，祝锦宸总难免生出几分唏嘘之意。 这个假身份，他究竟要顶到什么时候？ 大姐小妹，在与祝绫云通信后，曾找过合适时机来探望过他。可一家人见个面都要偷偷摸摸，贼头聚首一般，也叫人心中分外不快。 祝家声名毁于他手，若不能于有生之年，恢复家中声誉，于他来说，总是莫大遗憾。 幸而在他身旁，还有另一位深藏功与名、却自云淡风轻的沈小仙做榜样。 无人知他姓名，无人知他曾存在过。仙家都没有怨言，他好歹赚到那么多钱，还跟这矫情什么？ * 这段时间，何英浩也来见过祝锦宸一两次，看他这里拿出的新发明，也与他说一些朝中的风风雨雨。 因白褚而起的这桩公案，终于还是没能有个清朗明彻的结果。朝中网络太过复杂，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圣人最终也怯退，没再敢往下彻查。最后东海道、岭南道、琼江府三方各打五十大板，撤掉几个被推出来挡枪的小官，收缴万把两白银，再将锅甩到白褚头上，说他妖言惑众，将他打进天牢，也就不了了之了。 第107页 谁都未能讨得好去，但祝锦宸接下来，应是能享用一段平静日子。 而何英浩平安渡过这场风波，未曾得脏水沾身，因此官进一阶，成了新任的礼部尚书。 他见了祝锦宸在祝绫云那间郊外大宅中建的「研究院」，连声道好，说也要效仿他那做法，在京中建立一所能容天下学士、专注历算、医药、水利等格物之论的学府，并在各级推动地方学府的建立，储备更多人才。 「圣人关心工商营生，天工海市他也喜欢。办学府的事，我事前已与他提起过，」何英浩对祝锦宸道，「只要圣人支持，就能顺利推行下去。」 「到那时候，不仅是民间的冶金、陶瓷、制革、纺织等行业能有所发展——」何英浩将目光放往窗外，「相信航海、造船、火器、铁盐等行业，也能改头换面，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吧。」 他满怀希望，祝锦宸却觉出一丝难言的悲哀。 何英浩是不世出的大才，除在农具、水利上颇有建树以外，在天文、火器、历法上都有深入造诣。但他想要有所作为，第一要考虑的，仍是自己的举动，是否符合「圣人」的眼色，是否能讨他欢心。 他替何英浩觉得可惜，却不知何英浩也暗自扼腕，嘆息自己空有官职，身畔却诸多掣肘，不能帮祝锦宸洗清冤屈，更多发挥他的才干。 两人惺惺相惜，饮了几杯后，何英浩突然想起一桩麻烦事，迫不及待说给祝锦宸听。 原来他有一位同窗旧友，姓季单名一个岑字，月前刚调到岭南道任职右都御史，领命要来治理东南沿海走私猖獗、倭寇大肆进犯的乱象。他人刚至桥头堡海牙县上，就发觉海防驻军装备老旧、人困马乏，远不及倭寇与走私船只装备精良，而琼江这一带的商户，又尽是些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一根羽毛也打不下来。 「不瞒你说，他们都不肯出钱。我与你说这件难事，确有赚你便宜的意思。」何英浩啜一口酒，徐徐道，「但倭寇来势汹汹，天下共恶之。若你愿意帮季老弟一二，他有功时，必定不会忘了你。」 「你有了战功，圣人面前，我与他都可为你美言几句。到那时候，你再寻个月白风清的好时机，低声下气，将自己真实身份与过去受的冤屈说出，于情于利，圣人都得顾念你几分。」 祝锦宸听何英浩这样讲，本能是不情愿的。卑躬屈膝，赔本买清白，他听着就来火气。 但他不得不承认，何英浩提的这个方案，切实可行，很有几分道理。 而且南海倭寇势大，确也是个棘手的问题。这半年来，昭华号好几条往东瀛、南洋的商船，出海不久就糟了祸事，葬身海中，血本无归。虽然通过交租子、堆数量，暂时保证了海上供应线的畅通，但若能一劳永逸地将倭寇一锅端，岂不是更加清净？ 毕竟他又不似那琼江四大家，两头吃利，连走私船的钱也收。借刀打掉这些海上岸边勾连一气的利益集团，对昭华号的长远发展，有百利而一害。 若能与本地官府搞好关系，找到途径弄火器与板甲来武装商船，也是美事一桩。 计算清楚利害关系，祝锦宸一口应下了何英浩。 这位老臣不知他心中盘算，竟还敬了他一杯。 * 海牙县是岭南道靠东南方、海岸线上突出去的一个小角，因三面环海、一面接陆、形似一个凸出去的尖牙，因此被称作海牙县。 因了这特别的地形，海牙县自然也就成了大夏守军与倭寇对攻时，前线几个拉锯点之一。这几年倭寇猖獗，海牙县几度易主，城中居民逃的逃，走的走，留下来的都自组起民兵队伍，半耕半武，协助官军协防海岸线。双方互有胜负，但在走私商贩的里应外合下，要击退倭寇，显是比从前更艰难了。 现下除海牙县外，沿海只余下两、三个小城还未被占领。又正时值八、九月之期，秋高气爽，正合渡海奔袭。因此祝锦宸至了海牙县上时，见到的就是一副户户演兵、剑拔弩张的景象。 右都御史季岑不似从前的官大爷，他没在千里之外的官邸坐着，而是亲临海牙县中，坐镇指挥，很得军心。他于校场与指挥使商讨新型阵法，忙得腾不出身，就差了个小兵，教他带祝锦宸简单参看一圈武备库中的军备物资。 那小兵见祝锦宸穿得富贵，又是一张左右逢源的商人面皮，上来腹中先自有了计较，待他的态度，也就有些轻慢无礼。「景城住」当然不会和他计较这些事儿，呵呵一笑就过了。 武备库打开以后，祝锦宸心中一重，这才了悟何英浩缘何声声切切，也要请他伸出援手。 眼前那黑洞洞的大仓库里，堆垃圾一般地堆着些铠甲，层层叠在一起，还散发出一股子混着汗水与铁锈的腐臭味。祝锦宸捏着鼻子，斗胆上前，揪起来一件铠甲送到眼前端详，当时就碰掉下来几块甲板，在地上撞出沉闷的声音。 鳞甲与布片的接缝处，缝线豁口处有，甲片生锈剥落处有。随手捡了十件铠甲来看，倒有六、七件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这叫人如何穿得上阵，如何防敌人刀刀雪光？ 看完铠甲，祝锦宸就去看墙边立着的兵器架。短刀长枪，白铁打造，都是那一般公门中用的款式。 祝锦宸往日与其他商贩聊天，知道那些东洋倭寇，最重刀具打造，身上常佩长中短三种月弧形刀刃，有削铁如泥之势。此间刀枪，对付一般歹人，兴许不会出错；但要对上那些装备精良的倭寇，又有多少胜算？ 第108页 走完武备库，他又要求去看战船船坞和粮仓，问得又多又细，问得那小兵直嫌他烦。末了他又要求那小兵带他去校场，看季大人与指挥使演练的新阵法。 那小兵腹中骂娘，只暗道也不见你们掏钱出来，只一味看看看，什么秘密都给你们看了去，又藉机做那些坑蒙拐骗的买卖。 但祝锦宸究竟是季大人的客人，他不能明着忤逆，只能自打了个鬼主意，将祝锦宸带到一处石头堆起来的高地上，叫他爬上去远远看校场一眼，也就算看完了。 祝锦宸瞧他一眼，知他意思，爬上积石堆，竟从身边的木箱里掏了个黑铁皮卷的长筒出来，附在眼前，透过镜片，认真看起了校场中的演练情况。 小兵站在一旁，看他拿着那个「望远镜」，看得津津有味，不禁就傻了眼，忍不住向他搭话道：「你、你用那个……竟能直接看到校场中吗！？」 祝锦宸移开眼睛，看他一眼，大刺刺道：「要不，你自己来试试？」 小兵忽然就受宠若惊，三两步上前接过望远镜，学他的样子，趴在石堆上往校场打量。 筒中虽小，寸方却能见天地。指挥使大人的脸，清清楚楚地映在他眼前。阵型变换，长枪突进，也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小兵激动地以双手捧着那望远镜，一时惊一时喜，一时又是嘆息。 惊这小小的一个黑色铁筒，竟然能纤毫毕现，还原出百米以外的图景；喜的是想到若有这铁筒在手，远窥敌情，瞭望战况，都能便利许多；嘆息的是这样的好工具，竟落在一个利慾薰心的商人手中。 祝锦宸看他面上变色模样，心中迳自好笑，挥一挥手道：「你喜欢，就送你了。」 小兵这一下大惊失色，忙双手将望远镜递还给他，忙忙摇头：「我是海牙县的守军，不能拿你们的东西。宝物珍贵，我不能夺人所爱。」 祝锦宸将他手推回去，又从箱中捞出另一支筒镜，颠在手上，打了个转：「这东西，不值钱。」 「我这一次来，带了些见面礼，这本来就是要给你们的。」 小兵捧着那支筒镜在手，不知怎的，忽然觉得今儿的日头都明亮了几分。 祝锦宸笑道：「现在，可以带我去校场了么？」 第52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8） 透过望远镜看校场中时, 祝锦宸就发现一件怪事。 场上士兵，许多抄的都不是寻常傢伙。有的拿犁地用的钉耙，有的使打谷棒, 还有几个人, 手持一根长满枝叶的大毛竹，看着不似上阵杀敌的模样，更像是要下地务农。 军资再不充裕，也不至于要拿农具树枝来作战吧？ 他急着叫小兵带他去校场边上, 就是想用自己的眼睛看个清楚，确认明白状况。 回到校场，场中演武正至酣处。两支十数人众的小队, 一队佩了倭刀, 扮倭寇贼子，汹汹来犯；另一队则布成阶梯阵型，手持那些望远镜里头看到的拖沓武器，变阵而动, 迎面接敌。 一边是雪亮刃口，一边是枝叶葱茏，甚是滑稽。不过一会儿, 祝锦宸突见那长竹枝与钉耙配合而出, 凭藉长度优势，将倭刀叉在一丈开外。长竹枝的头部削尖，又留下了许多野蛮张开的枝杈，倭刀叉在其中, 有如尖刺入笼, 左冲右突, 削下许多竹叶来, 却难再往前一步。 正当这时，中排长枪刀剑尽出，长短配合，将对面一气制服。 普通农具，在将领指挥调度下，成了一件奇门兵器。祝锦宸不由刮目相看，再不敢以貌取人。 「——鸳鸯阵法。」见到标志性的狼筅，沈玦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他所在的那条时间线上，被戚家军发扬光大、用以对付倭寇的标志性战法。 他调取出相关的信息，向祝锦宸介绍道：「这种阵法以十二人编队，两人持狼筅，两人持钂钯，四人持长枪，一长盾，一圆盾，一短兵，跟随队长号令，变阵向前。这种阵法在后世被高度赞誉，因它讲究长短武器之间的协同配合，可攻可守，能进能退，显出了团队作战的优势，打破了个人能力的局限性……」 祝锦宸道：「这样说来，这阵法的思路，岂不是与现代企业各司其职、分工合作的理念非常接近？」 但他也看出来，若没有严明军令约束，执行者做不到令出即行，那么即使有一套设计精妙的结构，也无法收穫预期中的效果。 他起了兴致，认真观看场中，发现尽管条件艰苦，众士兵却都训练有素，进退有度，心中又生出几分敬意。 沈玦自己，也没想到这一个在后世获得了高度评价、人人称颂的阵法，竟是在这样一个军费严重不足、困顿窘迫的困境中创造出来的。 事在人为，确实不是一句虚言。 演兵结束后，祝锦宸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和季岑说上了话。他就早上的见闻，简单与季岑说了些自己的想法，比如购置防具、火器等，先解燃眉之急，再做打算。兴许说过这话的人太多，季岑看似不太信他，约略说了些难处，就请祝锦宸自由行事，并没几分要指望他的意思。 他客气得过头，祝锦宸自也意兴阑珊。他把箱中筒镜拿出来，想交给季岑时，日理万机的季大人又被人喊走，把他独个儿丢在了原地。 这下连那被派来接应他的小兵都觉得抱愧，连连向他道歉，说季大人为人笃直，平日不会这样行事，今儿真的只是太忙了，他可以帮忙去说话。祝锦宸不想漫无目的地浪费时间，就将那一箱筒镜都给了那小兵，自己留下一支，转身从县衙里出去了。 第109页 走到大门外头，他愣了一会儿，正觉自己来得多余时，忽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跑上来巴巴围着他转，一双眼目不转睛，只盯着他手里挟着的望远镜。女孩身后，她娘亲三两步追上来，念着她失礼，就要将她合身抱回去。 祝锦宸看着她哭哭闹闹不愿离开的模样，失笑道：「要我说，那些大人，还没有你一个小娃子有眼光。」 「最后一架望远镜，给你了。」他蹲下身去，将自己拉到与那小女孩同高，郑重其事，将望远镜双手递到她手中。 小女孩接过望远镜，无师自通，把眼睛凑到镜筒上边张望，立刻一迭连声地欢呼起来。 这么高兴，想来是看到有趣的东西了吧。瞧着她雀跃模样，祝锦宸心中的懊恼也一扫而空。 他拿半个时辰，将整个海牙县摸了一遍，找到一间城门附近，还在艰苦经营的小客店，进去要了间最贵的上房，往里头一躺，准备先睡一觉，起来再做计较。 他上赶着做赔本生意，别人还不要，哪有这样的道理！？ 以昭华号的财力，将这个小县城翻新一遍，造成一个海边军事要塞，都不是问题！ ……梦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现实是，祝锦宸在这个小客店里，根本就睡不着。 虽说是最好的房间，但其实也就是面积较其他的房间更大一些。时值晚夏，沿海气候又闷又热，床中褥垫上，铺的芦席几乎能拧出水来。更不说还有那无孔不入的浓重海腥味，时时刻刻萦绕不去。 伙计拌嘴，掌柜夫妇吵架，算盘声响，什么声音都能穿过又薄又湿的土墙，往他耳朵里钻。 沈玦瞧着祝锦宸那又想帮海牙县做事，又觉得掉面子，负隅顽抗、不上不下的模样，决定帮他一把，给他铺个台阶。 「既然睡不着，」他道，「不如做些别的。秋冬的新衣裳，主题还没定下吧？柳如莺想着做一次公开的服装大秀，也想和你一起讨论。宿主，其实你挺忙的，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完成。需要我提醒你吗？」 祝锦宸：「……」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一骨碌从那张窄床上跳下来，点起油灯，坐到桌前，笔走龙蛇。纸上一行一行，越写越长。当然不是新款时装，而是一张沉甸甸的清单—— 防具要更新，火器要採购，战船要修整，火油硝石、金创散行军丹、甚至于白面大米，全都要採买补充。 其他的话……想到白日见到的阵法，祝锦宸在笔下，绘出了两个简笔图形。 狼筅可以改成金属制的，毛竹便宜易得，但被削秃了就得再换一根，既不方便，强度也不够。钉耙也是同理，完全可以依照这种长杆尖齿的样式，再造一种专门用于战场上的长耙子。 不过要做这两件奇门兵器，需要起模再铸，多少总得耗上十天半个月。列完单子，祝锦宸决定再批出个轻重缓急来。防具、兵刃与火器，是其中第一要务。 做完整体规划，祝锦宸推门出去，却听得拉梆子，叫警报，街巷上明火照如白昼，士兵四处奔走，正在叫所有人赶快撤出城中，去城外山上避难。 祝锦宸回身上楼去收拾细软，再下楼时，已见街上人头攒动，织成一条臃肿蠕动的长龙，笨拙地向城外挪去。 海牙县遭倭寇侵袭，已有百年之久，其间城池几度易主，城中破败，毫无生气可言。如今还留在这里的居民，要不就是官军、差役家中亲属，要不就是无处可去，坐山等死，过得一日算一日的乡民。贼来逃难，贼走回家，实属稀松平常，因此这逃难队伍，也显得格外麻木。 祝锦宸也就混在这许多人头中间，被人推着搡着，向城门的方向挪去。 混乱人群中，一个啼哭的声音飘入他耳中。是个女人的声音，逆人潮而行，哭着喊着，要去找她的女儿。祝锦宸先是听到「人没了」「熘出去了」，又听到什么「黑色的圆筒」，「邪物」，如遭雷击，顿在原地。 每个人都在往前走，他突然停下，就有人嫌他驽钝，张嘴骂上来。祝锦宸迟疑了两秒，折身推开人群，向城中奔去。 「小神仙，帮个忙！」他一边跑，一边吼，「能找到白天那个小娃子吗！」 她肯定是拿着那个望远镜好玩儿，晚上趁家人不备，熘出去看新鲜。如果有几个斥候先混进来，撞上那个小姑娘，出了什么事的话…… 绝不能让那样的惨剧发生！ 他急，沈玦更急。按照道理来说，他既是超脱于人类的存在，就应该拥有更高维度的力量才对。比如说，在这样一座乱象纷呈的小县城中，定位到一个走丢的小姑娘——祝锦宸会想拜託他帮这个忙，天经地义，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是，他真的没有这个功能。 他想了想，开始尝试用最笨拙的办法，将录入到眼中的一分一毫，都在意识深处刻画出来。破败的小城、透风的客店、户户操演的民兵、瘦骨嶙峋的老人与妇人，阵法，走过堂前的士兵…… 一座凭藉记忆搭建的城市，活灵活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每个出现过的人，都化作一个小小的光点，在城中自如地移动。像是一本自行翻阅的书，这一刻交织的画面，在下一刻彼此推动，推入下一个篇章…… 祝锦宸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笔轻不可见的金线，转向前方的某个路口，转瞬即逝。 第110页 他眼睛一亮，拔腿而去。 …… 金线指引的方向越来越偏，夜空中角楼的黑影越来越大，甚至能辨出城墙上来回巡逻的人影。祝锦宸有一丝困惑，停下脚步，四下打量时，一回头，却见墙根脚下，钻出来一条不断伸长的影子。 他妈的，这城墙脚边，怎么开了一个窟窿啊！ 那个黑影也给他唬了一跳，张嘴骂了句叽里咕噜的外邦话。 是个倭人！！！ 黑影后退两步，抖出一柄雪亮短刀，摆了个架势，一个猛子向他扎来！ 祝锦宸骂了一声，就地一个翻滚，堪堪避开。眼看第二刀追地而来，再难抵挡，他头顶却倏忽一亮，一枝火箭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插爆倭人探子的脑袋！ 雪亮短刀劲力一消，擦过他手臂，微妙弹起一个弧度，无力地落在了地上。 祝锦宸抬头向火箭来的方向看去，却见一个身着铠甲的守城官兵，左手抱着一个小女孩儿，右手持着弩机，沖他挥手。不一会儿，一小队士兵从城墙上跑下来，用檑木、沙袋等物，将城墙上的这条裂口全都堵死，也将小女孩儿交到了他手中。 祝锦宸低头，发现那个单筒望远镜已被繫上丝带，挂在了小女孩的脖子上。 「哥哥，我用这个——」小女孩献宝似地蹦蹦跳跳，「老远就看到你了！好厉害啊！」 带头的士兵无奈看她一眼，转头对祝锦宸道：「这我们队长的女儿。晚上突然上城墙来，吓人好大一跳。我们不能擅离职守，这小娃子，就托给你送出去了。」 祝锦宸道了声好，把小女孩扛到肩膀上，转身走时，就听到那几个修缮工事的士兵交头接耳，都在说好险好险，发现了这个裂开的窟窿，又给祝锦宸撞上那个倭人探子，真是天有大幸。否则那探子回去一报，海牙县岂不是不攻自破？ 祝锦宸也自语道：「真的好巧。」 上一回浮皮潦草，一笔带过；这一回好运当头时，他才想起之前的一桩小事来。 天工海市开市当晚，何英浩从京中赶回，卯时叩门，怎的被他等在府上，撞个正着？ 今天他顺仙家指引，一路奔到城墙脚下，却正好发现墙上一道裂口，又得守城官军一枚箭矢相救。既保下海牙县不被里应外合攻破，又能将那小女娃子带到安全的地方去，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带着小女孩出城上山，追上逃难的大部队，将她交还到母亲的手中后，祝锦宸忍不得就要问一问沈玦。 这到底是变得什么戏法，其中有什么玄妙？ 沈玦听他这样问，自也觉得困惑。 「……你想多了，我真的没做什么。」 「何英浩到访那一次，我是感觉到人在府外，所以提醒你去应门。」 「至于今晚……我只是演算了一下那个小女孩可能会在的位置，将你引过去，就这么简单。」 祝锦宸当然不信他的。这几件事情凑在一块儿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而依据他还算丰富的工程经验来看，概率低到一定程度，就意味着不可能发生。 但沈玦既然坚持自己什么都没做…… 祝锦宸就将之当作神仙的谦让，不再往下追问。 缓慢的人潮攀到山顶上时，远处海牙县的城墙上，忽然亮起一道火光。千百支火箭破空划过，直奔黑暗滩涂而去，一瞬照亮海岸线上全副武装的入侵者。 与此同时，狼烟滚滚，烽火燃起。海岸线远处的黑暗深处，亦有新的火光次第亮起，星星点点，连成一条断断续续的天际线。 那小女孩儿找到一块最高的大石头，爬上去将望远镜架到眼前，一刻不休地向山头上的人们播报城外的战况。 ——哇！箭把他们打下去了！他们过不来！哼哼！让你们看看我们的厉害！ ——有人从城墙上翻下去了！好多坏人，真的没问题吗？…… ——糟糕，城门要被轰开了…… ——大毛竹真的有用，坏人又被挡住了…… ——爹，爹？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 战况胶着，人们不知不觉也向小女孩聚过去，求借她手上的望远镜瞧一瞧，看一看，希望能在这乱军之中，看一眼自己的家人。 祝锦宸本能地伸手一摸，发现自己身上已没再有更多的望远镜可分，不由笑了一声。 城门被攻破半边，不少倭寇潜入城中，拖守军进入巷战，两边来回拉锯，看得人心惊胆战。到曙光微曦的时候，有那正拿着望远镜的人，惊声欢呼道：「援军——援军！——援军来啦！——」 众人听她那样说，都是十分振奋。争相传看时，果见海岸线上，有大队人马自邻县官道上飞驰而来，一路沖向海牙县城外。城中战士也似得了信号，尽数精神一振，奋起杀敌，一路将倭寇向城外的方向压去。 又过了半日时间，海牙县城里城外，合成包围之势，将这一波上岸的倭寇逮的逮，杀的杀，打了个大胜仗。 山上众人，都是一脸的不敢相信。 能这么快结束战斗，这还是第一次。 ……可以回家了！ 一夜奔波的睏乏已变得不再重要，人们踩着轻盈的步履，三三两两下山去，怀抱着喜悦的心情，跑向家的方向。 祝锦宸从善如流，也跟着他们下山。今天他没有再准备别的礼物，就这样两手空空，大刺刺地走到了县衙大门口。门口守卫的小兵一见他人影，马上热络地迎上来，请他里面走。 第111页 「昨儿季大人忙着布防，来不及听望远镜的事儿，」那小兵有点赧然地笑道，「我就自作主张，说这些望远镜是我一个远方亲戚送的，把它们给了几个眼梢，想着兴许能派上用场。」 「多亏了您，帮了救命的大忙！」他激动道，「我们本来收到的线报，晓得倭寇盯准的是另一座城市，所以季大人提早布防，更多是准备出击支援。谁知这些贼子诡计多端，来了一出声东击西——若不是託了这些望远镜的福，及早看到海上异动，大家能做好迎战准备，昨儿这一场还不知要怎么样呢！——」 「景先生，您这支望远镜，救了我们海牙县几万口人。您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大恩人！！！」 他夸得太猛，声音洪亮掷地有声，脸皮厚如祝锦宸，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何况这份功劳，也不该他一人独享：「这些小玩意儿，能帮上你们的忙，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小兵听他谦虚，心中愈发感动，又是一顿胡吹海捧的猛夸。祝锦宸眼看阻拦不住，也就由得他去。反正被夸也不是坏事，偶尔美一下，就当调剂心情。 云里雾里走着，祝锦宸突然发现，自己竟被带到了去校场的路上。 不是要见季岑季大人吗？跑这来干嘛，还要看演武？ 祝锦宸正想问问那小兵，却见他一熘烟向前跑去，进入了校场上整齐队列中。 下一瞬，出现在他面前，是一整个横平纵直的方阵。晚间通过望远镜看到的那些搏杀疆场的将士，化作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全数站在他的面前。 季岑站在他们所有人的最前头，双手抱拳，向祝锦宸作了一个大揖。 眼看他身后的士兵一个个应声落地，都要拜他，祝锦宸自觉折寿，赶紧一步上前，先把季岑扶了起来。 「快起来快起来，我们做生意的，不兴这个……」祝锦宸胡乱说了几句，见没人理他，还是要拜，忽然就灵机一动，向季岑强硬伸出手去。 不只是季岑，在场所有人都瞧着他那只往前伸出的手，难解其真意。 祝锦宸打了个哈哈：「我在南洋二十年，早都不习惯中原的礼节了。见谅，见谅。」 「我们那里，向朋友表达感谢的时候，会採用这样的礼节——」 他又将手向前递了递，真诚地看着季岑。 「如果真的感谢我，就都别拜了。赶紧起来，和我握个手吧。」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9） 季岑从何英浩那里听过景城住大名, 知他履历惊奇，不同寻常人，现在既不愿受礼, 便也不勉强。 他教手下将士稍安勿躁, 带头与祝锦宸用这种新式礼仪握手，又连声向他道歉，满腔过意不去。 「景先生发现城防疏漏，阻住倭人探子, 此为第一功；置自身安危于度外，助人救女，宅心仁厚, 此为第二功。」 季岑从袖中起出筒镜, 诚恳道：「慷慨解囊，馈赠此等天工造物，助我海牙县百姓大破倭寇，此为不世之功, 当受我等一拜！」 祝锦宸忍俊不止，心说一个望远镜，就夸成这模样, 等一会儿再看到更多发明, 您可怎么好？ 他摇摇手，对季岑道：「季大人，您别急。我晓得倭寇最引以为豪的，就是他们那三把刀。所以我想, 目前首当其冲的, 就是先换一批新防具。您说, 我讲的对不对？」 听了他这话, 不止是季岑，校场中诸多官军也跟着应声。 夏日炎炎，汗流浃背，那些又臭又烂又不济事的铠甲，他们是真的受够了。 祝锦宸不急，他笑眯眯道：「你们这儿，应该有从俘虏身上收缴的倭刀吧。季大人，能劳人拿一柄上来，与我演练一番么？我这有件新制的装备，想与你们现场展示看看。」 他虽卖关子，却显得很有趣，并不惹人生厌。季岑也想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马上使了一个小兵去拿来一柄演练用的倭刀。 小兵将刀柄双手递给祝锦宸，祝锦宸却将刀柄塞进他手中，道：「我不要。这刀由你拿着，砍我试试。」 此言一出，四野大哗。众人都跳起来，道倭刀锋利，怎能对救命恩人下手，教小兵赶紧把刀拿下去。小兵也惶恐得紧，四下张望，不知所措。 「别担心啊，我还不想死呢。」不忍心再逗这些认真的战士，祝锦宸从小兵手里，把刀拿过来，对准自己的左手臂，挥起斩了下去。 刃口削铁如泥，衣袖一飞，即刻碎裂两半。惊叫声中，衣片下现出一截闪亮的软甲，接住那道雪刃，两下冲撞前，刀锋偏过，滑开半寸，劲力已被化去大半。 「实际作战中，还是会痛的。」祝锦宸道，「冲击力太大，没法避免。不过若是说到断手断脚、被扎个窟窿什么的……」 「有了这衣服，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外头那件描金团绣的袍子扯开，现出里头穿着的那件软甲。 这件衣服由高密度的蚕丝与银线交错编成，通身上下，没有一处绳结和系带。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金属制的铰链，从腰直接拉到脖颈下方，紧密贴合身体，十分牢固。 祝锦宸介绍道：「这种软甲重量很轻，穿着起来也很方便。丝绸的吸水性好，即使在沿海潮热地带，穿着也不会太气闷。唯一的问题可能是造价有些高……但这可以想办法克服。」 第112页 他说完了，却见所有人都愣愣地瞧着他，没人出声，知道是都给他吓住了。 技术冲击，可能还要适应一阵子吧。祝锦宸笑笑，好整以暇地等他们回过劲儿来。 第一个说话的，是昨晚城楼上射出一枚火箭，救了他小命的小队军官。他恍然大悟道：「难怪……难怪！我说城中居民都急着去逃命，怎么还有人敢往前线来。原是你有法宝护身，难怪胆大包天！」 众人听他激动得语无伦次，都一齐笑起来。 祝锦宸也笑，他将外袍掖回去，反手一系，抬头道：「以后，大伙儿都可以胆大包天了。」 接下来，祝锦宸捉着季岑，与他盘点了一番自己的计划，又跟着他走遍军营，清点了各营各帐的人头和将领数量，记了一本帐册下来，就准备打道回府，着手准备物资。 季岑率兵，一路送他到海牙县外好远，祝锦宸再三劝他，才将他劝得过去。他提了许多法子，想为昭华号谋些便利，祝锦宸也只说不要。 赈军一事，功业未成先走漏消息，恐怕反而惹来歹人生事。祝锦宸将话题一转，道：「季大人若以后需要购置彩锦布匹时，能想到昭华号，景某就已感怀在心，不求更多。」 「至于这拉链……」祝锦宸沉吟道，「是我们刚研制出来的设计，预计会在今年秋冬上市发布。还请季大人守口如瓶，免得给人抄了去，影响昭华号的生意销路。」 季岑听他终于提了要求，当然满口称是。回去与诸班将士一说，众人也都是交口称赞，感嘆世间竟有这般深明大义、兼爱无私的商贾，从前竟是自己偏见固执，将这整个行业都看低了。 回程路上，祝锦宸靠在马车中，也是思绪万千。 从前明霞坊日常经营时，为将生意做至四海通达，没少使银钱、上下打点。他看在眼中，恨在心里，只觉朝堂上下蛇鼠一窝，都是些只知钻营苟且、以权谋私的傢伙。 如今流落他乡，重起炉灶，又有许多奇遇，他识得何英浩、季岑、海牙县官兵等人，才懂得官场之中，也有许多人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受许多委屈只为一份砥砺初心。是他自己从前太过偏激，才看差了眼。 他对沈玦道：「我总算是明白了。从前我净想着送钱、赚钱，当然只能交到钻在钱眼里的朋友。现在我愿意让利做事，自然也能遇到更真诚的人。」 沈玦：「……」 「以势交者，势倾则绝；以利交者，利穷则散。」沈玦无奈道，「你是想说这个吧？」 到底谁才是古代人啊！？ 「对！就是这句话。」祝锦宸拍一下手，道，「可恶啊，以前没好好念书，漂亮话都说不出来……」 两天之后，祝锦宸回到琼江府，让柳如莺将各工坊的头领，与昭华号几家分行的掌柜，全都召集起来，开一个大会，说说那输送物资，帮扶海防军队的事情。 这是桩亏本的生意，他本以为会遭到激烈反对，准备了连篇累牍的演说词。不想起了个头，各家掌柜工头，就有一多半在叫好的，倒叫他吃了一惊。 「我姑姑表舅一家，都丧命倭寇之手。将他们打回老家去，我求之不得！」 「咱们捣鼓了那么多新发明，也该真刀真枪上场，试试它们的厉害了。」 「外岛那些走私的商船，坑了咱们多少利润。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要我说，目光得放长远。若是倭寇和私船的气焰没那么嚣张，上头也不会总想着海禁了。」 「这对咱们以后的生意也有利，我来算一笔帐给你们听听。」 「……看来，这件事，是做对了。」祝锦宸扭头，看了眼同样惊讶的祝绫云。 能激发起这份干劲，什么事做不成？ 整个昭华号上下分工合作，军供物资的生产线很快跑动起来。一只只沉甸甸的官船或是通过运河，或是走过海岸线，将物资送往东南沿海各个小城。 船至海牙县卸货时，季岑如祝锦宸所嘱咐的那样，低调行事，将物资全数挪移到本地仓库中，才着心腹去拆箱分货。 面对着珍宝如山，对着那张物资清单一一对货时，他才明白过来，为何景城住什么都不要，只要他守口如瓶了。 第一批到的物资，是他最早许诺过的「银丝甲」。以蚕丝与银线编织而成，用拉链锁身，不止能防刀剑，甚至连火铳子弹也能防住。 与「银丝甲」一起送来的，还有一种山地高筒靴。靴子侧身也採用了那种直上直下的金属铰链，大大提升了靴子的贴合性。靴身做了防水材质，靴底则採用了一种复合橡胶材料，再雕上复杂的花纹，增大抓地力。有了这种靴子，即使遇到在暴雨泥泞，行进速度也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第二批到的物资，是火器、弹药、硝石、与行军散、金疮膏之属。季岑知道昭华号不做这方面的生意，这些物资，想必是出大价钱从其他渠道採购来供应的。他没想到的是，这位景先生对火器似是有着独特的偏好，提供了大量的鸟铳与轻炮，正合他们几位指挥使的意思。 第三批到的物资，则是以金属打制的一批狼筅与耥耙。这几件异形武器的到来，完全出乎季岑等人的意料。那一日祝锦宸不过在校场中惊鸿一瞥，并没详细追问鸳鸯阵法的原理与运作。只这一眼之下，竟能识破这阵法的最精妙之处，想到帮他们完善那些半吊子装备，不可谓不用心。 第113页 与第三批物资一起到达的，还有另外两小只木箱。据军备使说，这两只木箱里的东西，是专为各位将领头目准备的特别礼物。 起开木箱，季岑先见到的是一箱望远镜。上一次祝锦宸到海牙县来时，只带了十支之数，根本不够分的。这一回送来的有百余只，所有的小队将领与前哨兵，都能按照人头分上一支。 至于另一只箱子—— 里头装的，都是钟錶。 说是钟錶，可能也不太确切。季岑从前也在朝中同僚那里，听过外邦送入宫廷中的大钟，知道除了计时功能以外，那都是一些镶珠嵌玉、金碧辉煌的奢侈玩意儿。但这只木箱里装的钟表，可是说是怎么简朴怎么来，怎么土气怎么来，只看外表，很容易被误认为作是不值钱的破烂。 季岑拿起一块表，照着说明书，将那两段灰扑扑的牛皮钉在腕上。秒针格格走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安静聆听着那个声音，心中捲起山呼海啸的风暴。 他可以预见到，望远镜和腕錶的加入，将会为整个战场带来一场天翻地覆的变革。前者的超长观测距离，能改变战前最关键的几个时辰，为己方赢得情报战中的优先权。后者精确切割了时间，从此以后，即使遥距千里，将领们也在同一时间做出协同动作，完成精准的配合作战，大大提升策略的实效性。 将那块腕錶解下，小心翼翼地放回箱中，季岑滑落下去，将头抵在箱上，保持着这个不太舒服的动作，沉默地僵滞了一会儿。 蚕食了大夏海岸线百年以上，害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的罪魁祸首…… 到明年的时候，想必整个东南海域上，就不会再看到他们的身影了吧。 * 又一年冬至。倭寇作乱以夏秋最多，白露以后，沿海驻军也转为守势，厉兵秣马，以备来年。 琼江府中，昭华号也在准备一场崭新的秋冬服装大秀。这一次的大秀与岭南地方多个县、府合作，身负特别使命，要在琼江府打一出大型的徵兵gg。以文济武，为军队吸引更多人才。 为配合这个主旨，这一季的设计以防水布和拉链作为设计核心，大胆採用皮、革、金属等材料，推出了一系列裁剪利落、风格硬朗、颇具造型感的服装。 这一次的模特儿徵集，也是面向整个琼江府发布的，同时招募男女模特，这也是昭华号秀场上破天荒头一回。 衣服款式在画报上推出来，先引发一波惊奇赞嘆。因了这一次的衣服款式飒爽帅气，众人又知秋来抗倭捷报频传，人心大振，倒都有跃跃欲试之意。柳如莺白天监督生产销售，晚间还要亲自面试模特儿，日夜轮流转，忙得脚不沾地。 而在这场大秀的最后，祝锦宸本人作为主设计师，终于站在了舞台上，与各位模特儿一道，坦然地接受了台下的欢呼与鼓掌。 尽管用的仍是景城住的面貌，但这对他个人来说，已是迈出了从前不敢想见的一大步。 祝绫云碍于身份，不便露面，但她将两个姊妹都邀来了琼江府，一起看这场大秀，一起为昭华号叫好。人山人海相隔，也阻挡不了一家人相连的心。 第二年春来，大夏官军有如神兵天降，于多个港口城市分头出击，对盘踞海上的倭寇与走私集团发动了一场多点奇袭。 海牙县大捷后，由季岑手下开始，涌现出多位谋勇双全、能打敢拼的将领。冬天时因各县府与昭华号鼎力资助的宣传活动，军队中也补入了大量新生力量。蛰伏一个冬天以后，百年以来积累的仇恨与愤怒如猛虎出牢，誓要将外海一荡而空。 这几支携带新式装备的军队，先从北方沿海一路南下，扫平了海岸线，继而又乘战船出海，北上追击，将栖身在东南海域群岛之上的贼寇据点全数轰平，一路难逢敌手，险些打到邻邦门口。 民间已有风声，上头那一忽儿紧一忽儿松的海禁措施，马上就会放开。届时无论你官船民船，只要走一个简单的流程，申领到许可证，就能出海去做生意。 这时候的祝锦宸，在做什么？ ——他又躺在琼江府外那艘大船上，乘着海风，听着远方的战报，做一个遥远的梦。 他还记得，仙家曾与他说过，在那海水与天空的彼方，有一片与他们生活的这片大陆，完全不同的世界。 隐藏动物与毒物的雨林，布满金砂的河谷，无边无际的死亡沙漠，诉说着古老神秘的石像……这些只存在于想像中的叙说，伴着海禁的松动、潮水的拍击，前所未有地鼓动着他的心弦。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30） 为着扬帆远航, 祝锦宸着手做起准备。首先要筹备船队，船只要经工匠之手改造，加强龙骨与肋板, 能耐风浪沖刷与最尖锐的暗礁。船身要配备武装, 钉上钢板和撞角，两侧与船尾安装轻型火炮。最新研制的蒸汽锅炉，也被尝试性地安装在帆船上。 昭华号工坊中，航海图编撰整理、罗盘与计程仪的研究工作也在如火如荼展开。南洋商户水手中, 不乏有远洋经验的有识之士，祝锦宸将他们请来，虚心请教, 在前人基础上, 逐步完善各方面的设计。 一个夏天在忙碌的工作中流逝，万事向好，南风和煦。 但就在这一年的秋天，圣人驾崩, 天下缟素。新帝年不过八岁，为当朝首辅扶持登基，实际不过内阁手中一个傀儡。 第114页 许多在上一个半年定下来的策令, 忽然间全数被冻结, 与前朝旧臣一道，齐齐被打入冷宫。本来民间传得煞有其事的海禁令放开，就是其中的一件。 琼江府因是最大的吞吐港口，赋税在全大夏排得上头几名, 因此受的影响尚算有限。祝锦宸担心何英浩, 就差人去找几个在北方做皇商的朋友, 打听朝中的情况。 得到消息, 喜忧参半。喜的是当朝首辅尚算惜才，何英浩又渡一劫，还往上提了一阶，被提拔成了三阁大学士之一。忧的是圣人临朝时，何英浩竭力推动的格物学府之事，首辅大人十分不喜欢，觉得尽是些奇技淫巧、惑乱人心之术，已将何英浩提的摺子全都驳了回去。 何英浩年岁不小，为推动新学之事，四处奔走，耗尽心血。在圣人驾崩、摺子被驳的两重打击下，抱病在家，已有足月不去朝中。 祝锦宸本来意气风发，只觉昭华号已成就一番恢弘事业，是时候行往更广阔天地。何英浩这一病，又将他拉回到了现实之中，认清在这庞大的官僚体系面前，他们这些举动，无异于以卵击石。一朝天意改弦更张，所有努力就付诸东流，请重头再来一次吧。 他与沈玦商量许久，也讨论不出一个妥帖的法子。最终他一拍脑袋，决定收拾行装，上京城一趟。 即便什么都做不了，他也要去探望探望这位神交已久的忘年老友，和他说说话，给他带些昭华号新制的奇巧造物，尽可能让他振作一些。 主意已定，将昭华号中事务託付给柳如莺与祝绫云，他就独个儿上路了。 这一趟旅程不比当年从东海道流浪至琼江府的一路，如今昭华号在各地都有分字号或是货栈，他虽是一个人上路，走到哪处，其实都有人接应，给他换上最快的马，送他前往下一程。 每至一地，得到的都是最无微不至的服侍。祝锦宸策马疾驰，心思如箭，想的却是那些能行驶在官道上，轰鸣前行的黄铜长龙。 倾万人之力，才能保他一个神驰如电，这种优待，他宁肯不要！ 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十天开外，他人已至京城。找到学士府上，递了拜帖，家僕很快就将他请进书斋，去见何英浩。 何英浩手上正在玩一把九连环，看到他来，面有喜色，起身上前来迎接。祝锦宸见他气色不错，猜到他兴许是装病不上朝，也不点破，只自松了一口气。 祝锦宸陪他说了些客套话，就跟那街头献宝卖艺似的，将箱中小玩意儿一件一件掏出来，讲给何英浩听。望远镜帮季岑赢下海牙县大捷，装了拉链的衣服在市场上很受欢迎，防水布成为了雨伞上最时新的面料，能报时的小木偶人钟是琼江府上最新的潮流…… 他扯那些有的没的，何英浩一听就知来意，又知他是好心好意，就由他一气往下讲了。说着说着，他也忍不住探头去看祝锦宸那随身箱子里的东西，却见一抹金色闪出来，分外耀眼。 祝锦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何英浩在看那块金色怀表，就将自牵出来，又拿出那赠予季岑的腕錶，两件一起，递到何英浩手中。 「这怀表是我意外所得，」祝锦宸道，「说起来也巧，若没有这怀表中的机械结构作参考，水力织机的研制也不会进展得那么迅速。后来，我又参照这怀表的动力结构，造了一批腕錶，送了一批给季大人，请他分发给军中将领。」 「后来捷报频传，季大人也写信来，说有钟錶计时以后，行军号令，万事都便利许多。」 「……若不是那天江上舟中，得了这块怀表，」祝锦宸感嘆道，「还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 何英浩捧着那块怀表，有一瞬的恍神。祝锦宸觉出他神色有异，以为自己不留神间，触动了他生命伤心事，赶忙转开话题：「何大人晓得么，自昭华号那纺织工场开办以来——」 「这块怀表，」何英浩的声音忽有一丝哽咽，生生打断了他，「你从何处得来？与我详细说说。」 祝锦宸不敢怠慢，就将自己逃出桑禾镇、在南江边上遇到一艘遭劫客船、又从船上一具贼子尸首上找到怀表的事情从头到尾，细细讲了一遍。何英浩认真听着，听到不甚明解处，还追问一二，口中不住称奇。 他问得太多太细，祝锦宸把话头挑明，直接问道：「何大人，这怀表，莫非是你的爱物？」 「你不必顾忌我，」他道，「如果这表今日在此寻到他真正主人，那就是我与它缘分已尽，到了该归还的时候。它陪我走过两载，激发许多设计灵感，我还有什么不知足？」 何英浩将那块表按开，望着其中的圣母小像，缓声道：「……这是我一位老朋友的赠礼。我以为是自己一时疏忽跌落，自责许久……没想是被贼子摸了去。几经辗转，竟然落到你的手中，今日能与它再见，也是一桩奇事了。」 「我那位朋友，他自海的另一端扬帆而来，在汪洋尽头，发现了我们现在所在的这片土地。……」 他欲言又止，忽而一笑，道：「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将怀表留给何英浩，祝锦宸藉口有事，离开了学士府。回忆的时间是独属于何英浩一个人的，他不应该打扰。 于他来说，知道在世界的另一处，也有人曾渡海而来，将陌生的文明彼此连接…… 第115页 单只是这件事，就叫他心潮澎湃，满怀希望。 当天晚上，祝锦宸回到下榻的酒楼，从前台手中拿到一封书信。书信并未署名，但一眼看去，不知怎的，祝锦宸就知道那是何英浩写来的。 与午间避而不谈的态度不同，在这信中，何英浩直白地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祝锦宸。 他屡次上疏被驳回，本来心灰意冷，装病离朝，已打起了退隐还乡的主意。但这块怀表，却提醒了他许多年轻时候的往事。那位老友口中曾提及的那块诸侯分封割据、战火不休的远方大陆，大理石雕刻的美神像，圣堂花窗下的琉璃倒影，海中人鱼的歌声…… 还有那些被架上火刑架的科学家，透过望远镜窥探远空的望星人，皇家科学院中力摘明珠的求知者，以及那位老友在大夏游学十年后的一声嘆息。 若是现在放弃，将来定然会后悔终生。既然知道会后悔，为何不倾全力一博？ 最后几行字墨痕淋漓，力透纸背，决心一往无前。 祝锦宸捏着这两张信纸，坐在桌边，半晌无言。 「……老何，你可别出事。」 他忽然想到什么，喊了喊沈玦，急切问道：「小神仙，你不是说，在你们那个世界，有一个与大夏十分相似的朝代吗？在你们那个世界的历史记载中，是否也出现过类似的事件？最后……最后结果又是如何？」 在建设昭华号自己的研究院的过程中，他已深深体会到了打实基础、普及教育的必要性。何英浩为办新学鞠躬尽瘁，他从心底能够理解，也希望尽己所能，帮上他的忙。 沈玦迟疑不语，不知是否该将后来的故事如实相告。 祝锦宸期盼着听到一个正确解法，好照搬过来，却不知道那个沈玦所在的世界，根本都还未能走到大夏今天这一步。 思虑再三，沈玦还是决定，保守这个秘密。 他只是对祝锦宸道：「你要帮他。」 「尽你最大的能力，去帮何英浩。」 他没有讲得太透，但祝锦宸已明白了。 …… 这天夜里，祝锦宸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梦中的他，来到一个山河泣血、生灵涂炭的世界。城池在声声炮火中分崩离析，哭声喊声不绝于耳，昏烟笼罩的大地上，与他生着相似面貌的人有如行尸走肉，目之所及，没有一丝光亮。 他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湿透，眼角泪水直流，只觉心头悲恸真实无比，却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后来他没能再睡着，就这样躺在柔软的褥垫中，一直捱到了天亮。 东方破晓之时，他从床上跳起，奔出酒楼，去到昭华号的货栈，请人联繫了相熟的状师，帮忙起草状子。 状师见了昭华号的大老闆，自是前倨后恭，十分恭敬，殷勤相问他要告谁，必叫那笔桿子朵朵生花，写一篇锦绣成章的好檄文。 祝锦宸道：「告我自己。写罢。」 状师这一惊非同小可，魂都去掉半条，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被大人戏耍，连连告罪。祝锦宸不耐烦将面上作伪的鬚发一扯，恶声道：「叫你写，写就是，哪来那么多屁话！我口述，你润色，写！」 状师愣瞧着他那张年轻十岁的脸，终于想起了前年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一起假死案。那起案子牵涉太广，好多状师也从中混到了一口饭吃，做他们这一行的，无有不知道的。 「写，我现在就写。」他小心翼翼道。 虽是半信半疑，但这种传奇案子撞到自己手中，他绝不可能放过。 祝锦宸见他老实，很是满意，就从头开始，将整篇故事，全部说与他。 「我，祝锦宸。为祝锦宸冒名顶替景城住一事，提起诉状。」 「这间事来由复杂，需从明霞坊送进京中的丝缎被查出劣品说起。这件事完全是诬告，我明霞坊中出具的每一批布匹，都有明确文书登记，京中贡品更是慎重小心对待，绝无以次充好的可能。」 「祝府被抄后，我在桑禾县处处遭人欺辱，待不下去，就买了个景城住的身份，辗转至琼江府，更名换姓，经营昭华行。谁知这时，我才晓得桑禾县中竟将我写作了一个死人。他们非说我死了，我有什么办法！？当然只能继续当我的景城住了。」 「后来，我就在那琼江府上，研发出了全大夏第一台水动织机。那可是无需机工在旁看顾，也能自行纺纱织布的好东西……」 他说到这儿，状师顿笔，抬头大是不解，提醒他道：「大当家，您怎么……夸起自个儿来了？这、这可是状文……」 祝锦宸道：「我乐意！你写就是。」 状师诺诺称是，接着将他夸下的海口，一一如实记录在案。 接下来，祝锦宸将自己经营昭华号时的所作所为，一顿天上有地上无的猛夸。什么拉动内需、创造就业岗位、赚来外汇白银上交国家、建立研究院推动技术发展……当然也没忘了将赈军抗倭的事迹教状师写上去。 那个状师刚开始还觉得祝锦宸口中尽是些荒诞无稽之谈，但听他言谈中细节满满，似又是十分真实可信，不由就被绕了进去。说到十万雄兵荡平海寇那一节，他已开始跟着祝锦宸击节赞嘆，一时欢喜一时嘆，不住口地夸他是个兼济天下、为国为民的好商人。 此时再回头看这状文的开头部分时，反显出无尽冤屈可笑来。 第116页 写完整张状子，那状师自也觉得前后割裂，不够一气呵成，当即将眉一皱，又扯过一张纸来，气宇轩昂道：「我再写一次！」 半日过去，全文书成。在那状师动情笔下，祝锦宸被写成了一个遭遇冤屈、不折不挠、与命运抵死抗争的孤胆英雄。而在整篇传奇的最后，这位追逐自我成就的英雄更完成了从个人到集体的最终升华，心怀家国天下，愿为理想付出一切。 写完以后，状师反覆端详那张状子，只觉这就是自己从业生涯以来，最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得意了半天，这才想起来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景……祝、祝大当家。」 「您过的好好安生日子，为何突然起意，要将自己告上公堂哇！？」 祝锦宸瞥一眼他那状子，心想这有什么为什么。为闹得满城风雨，为闹得名动京城，为吵醒那睁不开眼、沉溺在权术之中的首辅大人，叫他好好看一看这个勇往直前的世界。 但这些没什么好说的。 他点点那张状子最后那句「虽千万人吾往矣」，扬眉道：「你这不是写了么？就为这个。」 状师不解其意，只觉自己写的状文获得了莫大的肯定，受宠若惊，沉浸在了无限荣光中。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31） 仿佛嫌动静不够大似的, 祝锦宸又教那状师将状文誊了十余份，京城中的大小衙门，全数递投了一轮。 他自己呢, 则回到酒楼中, 找人起草各类文书，将自己名下的财产与股份，转让到祝绫云与柳如莺的名下，做一个蹲大牢的准备。 为了保持存款余额不超百万, 他一直都在有意控制名下可能会带来现金流的产业，现下处理起来，还不算太麻烦。做完这些工作, 他灵机一动, 把沈玦喊出来道：「进牢子去，肯定得带些银两，供奉各路天王老子。小神仙，你随身能带那许多神仙法宝, 我能否将银两存进你那个『系统』中？」 押收入狱前，往往都要经几道搜身剥皮。若将银子藏在身上，还未进到牢中, 就会被扒至两袖清风。所以他才想到这主意——沈玦随身能带无数书本, 简直就是一个空空口袋。要是能把别的东西也装到系统背包里，蹲号子又有什么难？ 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但面对他离经叛道想法，沈玦只能哭笑不得。无形的规则划开了两界, 他能操作的, 只有从旧仓库中获得的系统物品。现世的物品, 他连碰都碰不到。 不过, 在第一世界时，曾发生过一起例外。 他把林柚点香供饭的经历告诉祝锦宸，祝锦宸听得啧啧称奇，言出即行，马上找伙计採买香火饭菜，在酒楼中摆出一个祭坛，诚心诚意，将几两碎银子奉到沈玦面前。 「天灵灵地灵灵，小神仙在上，收了祝某的香火钱吧。」他双手合十，闭眼碎碎念叨。 上一次摆神坛时，祝锦宸还在桑禾县山头上的土地庙里潦倒。此一时彼一时，两次境况大有不同，唯有不诚心一如既往。沈玦心说你这样散漫，只怕又是百忙一场。 他将手去拿碎银子，半透明的手指与贵金属穿插而过，果然没触到任何实质之物。 是心意不到位，还是银子太沉重了？ 祝锦宸不愿放弃，试了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法子，包括但不限于增加米面饭食的种类、把整个屋子都点满薰香、把银子夹在书里浑水摸鱼试图欺骗规则等。后来满屋子烟燻火燎、异香扑鼻，甚至连小二都被引来，连声询问祝公子安危，担心他在房中闹出意外来。 但可以想见的是，折腾半日，没一个法子能生效。 最后，沈玦从袖中将那张绘着铁锅的纸片拍了出来。纸片化为实体，重重砸在桌上，发出铛一声闷响。祝锦宸拉着一张脸，没抱什么希望，将一粒碎银子丢进铁锅里。 他俩默不作声，一起盯着铁锅好一会儿，好像它能爆出爆米花来似的。 然后沈玦一挥手，将那铁锅收了回去。 碎银子仍是没能进入系统，发出两声轻响，跌在桌板上—— 祝锦宸呼吸一滞，用力眨了眨眼。 他一直盯着桌上铁锅，一错眼时，却发现那碎银子已从一粒变作了两粒。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将那两粒一模一样的碎银子拿起来，端详半晌，又咬了一口。 是真正的银子，如假包换。 沈玦心中也觉诧异，又将那铁锅拿出来，让祝锦宸再试试别的东西。 几次实验，结论很快出来。这口锅能将放入其中的东西变作两份，不过有一定的条件限制，只能对五分尺寸以下的东西生效。绣花针可以，碎银子可以，摘下来的天星桔梗可以，更大的东西，一概没有反应。 即是如此，这也是一件足以逆悖常理的宝物了。 颠着那两粒银子，祝锦宸落进扶手椅里，长声笑道：「好东西，好东西。就是来得太迟，若是早一些儿发现它的妙处……」 「早一些发现，它也不会对今天的你有太大的影响。」沈玦将铁锅收回，实事求是道，「锦上添花，聊以取乐罢了。」 祝锦宸一想，好像确也是这么回事。 旁门左道虽走不通，也算收穫意外之喜。祝锦宸放弃了暗度陈仓的念头，老老实实将摆开的祭坛收起，用那最老土的办法，将银子藏在衣缝靴底等隐蔽处。一切准备做完，祝锦宸就往酒楼大床上一躺，等着京中衙差来逮他上堂。 第117页 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好几天。一纸传奇状文，闹得满京沸沸扬扬，酒楼中每天人头攒动，都是巴望着瞧他一眼的街坊百姓；后来就连何英浩与季岑的慰问书信都到了，公门衙役仍是没出现。 祝锦宸不免有点失望。若不能震动天听，闹这么大，就没意思了。 沈玦却以为，事出反常有妖邪，这么久没反应，肯定得酝酿个大动作。 左等右等，等到心灰意冷时，午夜时分，一个小宦官敲开了厢房大门，邀他登门一叙。 确实是玩了把大的，直接把人带走，连面子上的流程都不顾了。 祝锦宸从善如流，拂衣而去。 …… 次日清晨，酒楼小二惯例去敲上厢房房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应声，心说不好，忙下楼去报掌柜。 找了几个伙计一起，将门撞开后，只见房中窗户大开，冷风回荡，空无一人。那位祝公子似是有备而去，将房中整饬一新。被褥铺平，烛台纸笔都复归原位，桌上还摆着两锭大银，似是不准备再回来的模样。 众人都知道祝锦宸起了一张自吹自擂的华彩状文，将自己告上官衙的事，早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如今见房中一派冷寂，只觉他凶多吉少，俱都担心了起来。 其时以民犯官的案子虽不多见，但全大夏十几道府，数点下来，每年总有那么十几二十件。但提诉的苦主，能得到一个满意结果的，十中未能有一，更多的是不了了之，教你回转家去，莫要再出来。若有那格外强犟的刺头，更可能将自家性命，无声无息搭进里头。家人只得一具意外身亡的尸首，纵有苦泪千行，也无处能诉。 这位昭华号的祝大当家，犯的虽不是大事，背后却牵扯太多。一桩严肃的讼案，又被他荒唐举动变作一场笑话，这让那些官儿的脸往哪里搁？ 街头巷尾，一时流言纷纷。 有那午夜打更的，说他瞧见一辆漆黑马车，将祝大当家押进了宫中。有亲戚在宫中当值的，说祝锦宸确实被押进宫中，但此后就再没人见过他。有那通晓朝中风向的，说以东阁大学士为首，有许多文武官员都站出来为祝锦宸说话，希望首辅大人念在他功能抵过的份上，高抬贵手，既往不咎。 谣言如野火燎原，越蔓越凶。那写在状文上的英雄事迹，也随风散开，落入每个人的心中。 瞧一瞧，看一看，如今这四海天下，谁家没买过几卷昭华号的布匹？ 门前遮雨棚上蒙着的防水布，脚下皮靴侧边的金属拉锁，各家工坊中或以水轮驱动、或以汽缸推拉的自动机械，最初又是出自谁的手中？ 更不用说他慷慨解囊，襄助新军大败倭寇的传奇故事。 这样一位天才的发明家，引领大夏前行的先驱者，就因为冒顶了他人户籍这样一桩区区小事，说逮捕就逮捕，说失踪失踪，这天下，还有公理正义可言吗？ …… 朝野风风雨雨，祝锦宸并不知晓。 他与当朝首辅坐而论道，浑不知晨昏更迭。 ——当然，只凭他自己，绝不可能自如应对首辅大人的咄咄诘问。 但在他的身后，始终站着一位无人能见的老师。他的记忆中，储存着深不见底的知识。经典的、流行的、快餐的、隽永的——阳春白雪或是下里巴人，无有高下，不分优劣，平等地被铭刻在他的心中。 在他身后，是五千年人类智慧凝淬而成的一页光辉。 三天以后，祝锦宸走出宫门，以手遮阴，望向久违的蓝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阳光刺进他发痛的眼中，恍如隔世。 这首辅大人有如怪物一般，祝锦宸自诩精力充沛，与他三天激辩下来，也是睏倦无比。 现在，他只想回家去，好好睡一觉。 跌撞走下宫城前高高的台阶，一抬眼，却见视野中一片绛紫朱红，竟是许多身着朝服的官员，聚在宫城前等他。为首一人正是何英浩，在他身后，还有季岑与他手下几位武官。祝锦宸通身一震，立刻想明白了来龙去脉。 他被软拘在宫中的这几天，何英浩等人定然也在四处奔走，为他搏命做说客。 站在这大好朝阳下，望着眼中骇人景象，祝锦宸满背冷汗，终于醒觉过来—— 这场表面客气的殿中论辩，其实是一场生死之博。 ——他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富可敌国，坐拥武装船队，还兼有巧夺天工的造物院、遍布全大夏的货栈运输网。当朝大学士引他为挚友，为他冒死进谏；东南边防军受过他的救命之恩，与他称兄道弟。 他递出檄文，自告一状，就有许多谏帖飞来，不惜自身安危，也要为他辩白。 最过分的是，这样危险的一个人物，居然藏身于野，不动声色，悄然渗透到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若不是他自曝真身，再给他三五年时间，谁知他还会发展成如何模样！？ 这样一个人，如何留得？怎能留得！ 他已是一柄悬垂在帝国头上的达克摩斯之剑，无人知他何时将要落下！ 也许就在此时，也许就在明天。 若祝锦宸讨不到首辅大人的欢心，那么不只是祝锦宸本人与昭华号，连那些曾举荐过祝锦宸、为他说过话的大官小吏，也会被打成异端党羽，趁着新帝登基的新风气，将他们一气儿剪除。甚至于这段时间为他帮忙的平头百姓，也会被栽上莫须有的罪名。 第118页 直到从宫中走出来的这一刻，祝锦宸才参透了箇中玄机。这些于官场中杀开一条血路的人中龙凤，不可能想不到这个道理。 但他们仍然遵从本心，选择了祝锦宸这一边。 幸好，他活着走了出来。 他赢了。 * 见祝锦宸平安出来，何英浩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没多说什么。 祝锦宸懂他意思，感恩一笑。但在场人多嘴杂，不便详谈，他望了一眼熙攘人群，何英浩心领神会，找了理由，教众人先行散去。 他自己与祝锦宸找了一间僻静茶肆，坐定听他说话。 祝锦宸回想皇城之中，首辅大人许下的承诺，一件件翻点出来，数给何英浩听。 「首先一件，就是老何你心心念念的格物学府。首辅大人允诺，会继续按照原定的规划，推进新学创办，」祝锦宸知道何英浩最关心新学，就先拣出来说，「仍是你全权负责。课程设立、教师聘请，都由你拍板决定，不会有任何变化。」 「季大人屡次上书、想要创设的神机火器营，不日之间，就会有好消息。」军备热武化，亦是祝锦宸本人最关心的课题之一，「首辅大人对于鸟铳轻炮的安全性，仍是有所顾虑。若能在这一块多下功夫，保证火药应用的安全性，想必推行起来，也会更加顺利吧。」 「工场建设，生产工业化，利国利民，首辅大人也很支持。」祝锦宸笑道，「你肯定想不到，这还是首辅夫人与他家中千金吹的风。她们曾去过琼江府考察，都认为将女孩子从家务中解放出来，走入社会活动、以劳动谋生是很好的主意。」 「首辅大人本来有些不愿意，也挡不住家中女眷天天念叨。更何况，参与生产的人口变多，就意味着白花花的税银也更多。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他的话语振奋人心，何英浩跟着点头，只觉似真如幻，仿佛身处一个盛大的梦境中。 话到最后，他问祝锦宸道：「那你自己呢？」 明霞坊的污名、冒领户籍的诉状，也该有个交代才对。 祝锦宸道：「明霞坊以劣充好的旧案，会从头彻查清楚，还祝家一个清白。此外，首辅大人许诺，还会另赐祝家一份金书铁券。从今以后，大夏江山一日不易主，就不会再有人能动祝家一根头发。」 「好！好啊！」何英浩激动道，「总算是等到了！那么，你就能抛掉那个假身份，做回你明霞坊的当家人了，是不是？」 祝锦宸迟疑了一会儿，轻摇了摇头，道：「明霞坊收回以后，我会交给我二姐姐打理。」 何英浩点头附和道：「也有道理。你昭华号的生意做得那么大，总需要有几个左膀右臂，替你帮忙分忧。」 祝锦宸笑道：「老何，你今天可真是乐昏头了。你知道的，换来那么多好处，多少总要付出点代价。」 何英浩一怔，将要出口的欢喜之词，全数凝在了舌尖。 祝锦宸拿起桌上茶盏，呷了一口，平静道，「这是一笔交易。我遵守规则，他支付报酬。」 「……你答应了他什么？」 笑容从何英浩的面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安的阴云。 「我答应他，三个月内离开大夏。」祝锦宸神色如常，好像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到我死前，不再踏上大夏的土地一步。」 「但他必须遵守约定，打开大夏的国门，聆听你们的新声。否则，我随时有可能撕毁协定，以双排火炮轰开宫城大门，叫他天下大乱，再做不稳这个摄政王。」 见何英浩煞白一脸，祝锦宸自知口出狂言，说得太过分了，赶紧解释道：「放心，我说笑的。当着首辅大人的面，我不可能说这种话。」 不过小小地给出一点威胁，还是有必要的。 权力于人是奇珍，在他眼中如敝履。首辅大人既一心一意，要他滚出国门，那他为何不利用这一点大作文章，给这笔长期生意再加一道保险栓？ 「怎么样，不错的买卖吧？」 空气沉滞，何英浩发着颤，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位少年人，眼中根本瞧不见那些习俗传统、也对旁人目光置若罔闻。他只自顾披荆斩棘，一意向前，哪管身后风浪滔天。 祝锦宸提起茶壶，给何英浩缓缓添水：「老何，你别难过。其实半年以前，有风头说海禁要放开时，我就有主意了。」 「现在将想法落地，不过就是把时间往前提了些，也符合我本来的计划，没什么差别。为了尽快送走我这个煞星，朝廷还会专门调拨人手，来帮我组织船队、训练水手。」 「你说，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你心怀天下家国，走不开身，我正好代你去看看。」 「我还记得你曾说过的、那些远洋上的美景。玫瑰色的大海，唱着动听歌谣的美人鱼，看一眼就会化作石头的蛇发女妖，盘踞着牛头怪物的庞大迷宫……」 「在陌生的土地上，一定还会遭逢许多崭新的奇遇吧。」 「而且啊，我说不定还会回来的。」祝锦宸笑着举杯，「也许某天，改一个身份，换一幅面孔，我就会乘着远方的宝船，突然出现在你们身边。」 「只怕到那时候，却是你们先认不出我了。」 何英浩呛了一声，忍住鼻酸，眨了眨眼，举起手中的茶盏。 第119页 「——以茶代酒，祝沧海长风，锦绣前程。」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二世界终章。更新时间会尽可能提早一些，谢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第56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32） 送走何英浩, 祝锦宸直奔南渡码头，包下一条船，顺水而逐, 没再多逗留一刻。 他来时两手空空, 走时一无所有，只抛出几百银两，在船中堆满了几十家老字号酒楼最驰名的佳酿。船上除他以外，只得一位老艄公, 胡天胡地，醉生梦死，再无人能管得他。 离开桑禾县后, 他已有很久不曾这般放浪形骸。白日里只是摊开四肢, 在船中睡大觉；晚上瞪着眼睡不着，就将黄汤往胃里灌，换一个浑浑噩噩，好似醉眠丝绵云朵之中。 有时候夜来醒转, 他就躺在船尾，一声不吭，看天上的月亮。 沈玦坐在船篷顶上, 问他道：「你的愿望, 已经实现了。」 「但你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有原因吗？」 祝锦宸像个死人一样把自己摊开在甲板上晒月亮，呆了半晌，才意识到是谁在和自己说话。 「……什么、愿望？」他慢吞吞地反问道, 「我有——什么, 愿望？……」 沈玦道：「桑禾县城郊野山坡上, 你说, 你要夺回织造坊，把那些人踩在脚下，要他们敬你重你，再不能对祝家说三道四，你要出人头地，衣锦还乡，要这天地间，再没人能瞧不起你……」 同样的话，出自祝锦宸口中，那是一脉情切激昂；从沈玦口中被复述出来，却是枯燥无味得紧，一口气平平淡淡念完时，竟还显出几分嘲讽之意来。 「……」祝锦宸伸手按住发痛的脑袋，只希望他别再说了，但他喝得太多，反应比平时慢了整一拍，沈玦都讲完了，他才来得及组织好语言，「……别提了。听听，听听——这他妈，说的是人话吗？什么好事、都是你家的？——凭什么？凭什么啊？」 「可是，这些愿望全都实现了。」沈玦强调似的，又把这句话重说了一遍，「你全都做到了。」 祝锦宸瞪大眼睛，看着那个又白又圆的月亮。 ……是啊，他的愿望，全都实现了。连最愚蠢的梦想，都已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实现梦想的滋味，没有想像中那么美好，但也没那么糟糕。 但为什么，他还是会觉得难过呢？ 「小神仙。」 「说说你自己——」 「你、也有，愿望吧。」 「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愿望？ 沈玦一瞬恍惚，只能陷入困顿的沉默。 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没有想过「自己」。 更准确的说法是，他没有意识到过「自己」。 「自己」的愿望，那是什么？ ……作为一本致富书，他承载着创作者的愿望出世，以为帮人暴富，就是他自己的愿望。 辗转过若干库房与旧书摊，却不曾被人翻阅。在漫长的等待以后，他萌生了「被人看到」的渴求，而也是这份渴望，为他带来了造访不同时空的机缘。 此时此刻，他的愿望又是什么？ …… 「帮人暴富。」沉思良久，他不太确定地说。 经历了两个世界的旅行，除了宿主，他仍然没有被任何人看到。不过，这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不再那么重要。 看着宿主成长，影响、改变身边的世界，他在一旁，也为之欢欣鼓舞。 于是现在，他的愿望回到了原点。但与最初急于证明自我价值那时不同，他的帮人致富，有了明确的指向，不再是一句抽象的概念。 「帮尽可能多的人变得富有，摆脱贫困的生活，这是我的愿望。」他肯定地说。 祝锦宸呼哨一声，连道了几个「好」字，听不出是起闹还是喝彩。 「懂了。等着，」他斩钉截铁道，「等着！你的愿望，包在我身上。」 讲完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他把眼一闭，就自睡过去了。 他懂了什么？ 沈玦没能读出来。 …… 酒喝完后，船也行到了琼江府。祝锦宸重整衣冠，做回他的昭华号大当家，若无其事，站好最后一班岗。 嘱咐生意、准备出航的间隙里，祝锦宸也没忘了飞书传信，与何英浩、季岑等人了解朝中风向。那些说尽了漂亮话的承诺，实际上履行得怎么样呢？ 他知道如今自己走到哪里，都有眼线暗桩盯梢，往来书信，少不得都要被拆开检查一道。但没关系，就让他们疑神疑鬼，将他的疑虑和焦躁全都报上去吧。这台庞大而臃赘的行政机器，运转起来实在是太慢了。不多催一催，怎能赶得上离别之期。 他得看着那些承诺兑现，看着它们生根萌芽，才能安心离开。 最先办起来的，是由何英浩一力负责的新学。京中广发英雄帖，消息一路传到岭南。昭华号中也有匠人跃跃欲试，两厢犹豫时，祝锦宸一概给予鼓励。初生的新式学府，需要富有经验的学者加入。皇城脚下，内阁办学，也意味着能接触到许多民间碰不到的项目。 新式火器的研究首当其冲，学府中研制出的弹药、火枪与火炮，会小批投放到神机营中完成前期试验，基于实测数据叠代改善。此外像是天文观测、历法演算、以及更为抽象的算学、理学研究等，因看不到短期效益，只有进入官办学府，才能心无旁骛深入钻研。 第120页 相比这些震动朝野的大事，明霞坊旧案清查，反而显得格外轻松。始作俑者原是运输官失职，将京中织造办与明霞坊的布匹放错；发现错漏后，京中织造办生怕被追责，就将错就错，联合几位小吏，将这桩罪责栽到了明霞坊头上。 当年经办这批贡品的当事人，如今或是告老还乡，或是调离他地。再追究起来，原本有些小题大做。但当朝首辅痛恶乡宦望族把持地方事务，正好借这个机会杀鸡儆猴，将新法令强推进民间。 从东南到西北，许多官员先后落马，其中自少不了当年落井下石的陈县太爷。 顺便一提，那在花楼被逮个正着、又因辱打发妻被追得满城逃窜的卢子轩，早在大半年以前，就被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他免职回家待着去了。 朝中换了一批年轻面孔，预示了一个崭新的开始。 而在民间，新技术的多点开花与海禁政策的取消，带来了新的机会。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商行突然崛起，四大家垄断琼江府的岁月宣告结束，各凭本事、百花齐放的战国时代，正式到来。 两月间捷报频传，祝锦宸终于放下了心。 美中不足之处，就是昭华号中，总要依依惜别。 但祝锦宸不喜欢悲伤场面，他宁愿将道别当作一场节日，好好庆祝一番。 三月之期已至，琼江府的人们在某一天发现，港口停泊着的昭华号船队不知何时已披上了彩帛装饰，烈日下招摇无比。船只是在黄昏时离港的，而在旗舰抛钩起航时，自琼江远岸，传来一声巨响。 拥在码头，前来送行的百姓一齐抬头，循声望去，却见一枚信子飞入云端，迸成千万点光华，如星雨闪耀，漫天落下。 「是烟花，烟花啊！」人群之中，有孩子的声音在惊喜吶喊。 礼炮声声，将花朵种满云中。即是那站在码头最前面的祝家三姊妹与昭华号各位大掌柜，这一会儿也被绚烂如烟霞的天空吸引住了目光。回过神的时候，船队长龙摆尾，平滑地驶出了琼江港，向天与海的尽头行去。 祝锦宸没有回头，没再往岸上看一眼。 ——不要哭，不要难过。 ——悲伤已经过去，用笑声迎接你们的新世界吧。 几个时辰后，夜幕落下。海岸线在远方化作一条起伏的长线，灯塔回旋，是长夜中唯一亮光。 祝锦宸却坐在瞭望室中，捧着张标满奇怪记号的地图，来回比对，时而做一些笔记，像在寻什么传说中的宝藏似的。 最终，他在地图上某一处打了个重重的对勾，毅然起身，向船舱尽头的一个小房间走去。 舱门拉开，现出一间藏书室来。三面架上全都是书，垒成三面高墙。其中有一些是从沈玦处获得的当代书籍，更多的则是大夏本朝的印刷品。从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到街头小人书，尽数囊括其中。 沈玦意有所感，现身出来，见到眼前景象，也有几分吃惊。 船上空间寸土寸金，祝锦宸竟不知何时，安置了一间专门的藏书阁，实是任性妄为到了极点。 祝锦宸抱臂望着那三架满噹噹的书籍，解释道：「在你们的国度里，不是也有那传教士吗？就许他们传得，我偏传不得？以后呢，我每到一个新地方，就找人帮着，将这些书译成他们本地的语言，也好让他们知道知道我大夏的民俗风貌。」 「既不能回家，那就将走过的地方，都变作我的故乡吧。」 不过他来这房间，显然意不在读书。一边说话，他一边在房中踩踏摸索，忽然在桌下找到一处机簧。拉下以后，滑轨咔嚓作响，书架交错移开，现出背后墙上一方暗格。 「原来在这里。」祝锦宸嘆道。 他转回来，对沈玦道：「登船以前，我拜託柳如莺，找人在船上藏了一百两黄金。因怕你那个计价系统太灵敏，所以我让他们自设计一套机关，连我都不要告诉。唯有登船以后得了藏宝图，解开机关秘密，我才能将这百两黄金拿到手中。」 百两黄金，兑千两白银，不折不扣，正值百万大钱。 「现在看来，还算顺利。」他打了个响指，手中变戏法似的，现出一把不知从哪得来的铁钥匙。 「这一去前路漫漫，我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祝锦宸收敛神色，肃然道，「可是要放弃到手的机缘，总是很困难的。我犹豫很久，终于能踏出这一步。」 「这百两黄金，就是我送你的临别礼物。」 沈玦瞭然地点点头，道：「说要实现我的愿望，原来是这个意思。」 要帮助更多的人，可不得离开大夏，去往下一个世界吗？ 虽是好意，但这件事，从头到尾，多少都有点滑稽。 对祝锦宸这样一个能打会算的商人来说，要放弃一个随身系统，固然是不太容易。可回到最基本的逻辑上来考虑，他其实早就赚够了一百万。这笔遣散费，本就是沈玦应得的，根本就算不上是什么礼物。 祝锦宸自己，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见沈玦毫无反应，自也有点尴尬，抓了抓脑袋，就将铁钥匙插进锁眼，轻轻一扭。门锁一声清响，向外弹开，现出里头整齐垒好的百两黄金—— 以及一本即使身处暗影之中，也仍在反射着光亮的硬皮书。 没碰那些金子，祝锦宸将那本书先拿了出来。沈玦目光掠过，只见那书装帧精美，封面镂金刻花，虽说只是一本书，做工之精美繁复，已可称作是一件艺术品。 第121页 书的封面上，以金泥挥毫，写下五个大字。 ——《大夏华光录》。 祝锦宸双手递出这本书，沈玦下意识地接过，将书拿到了手中，点阅起来。 这本书的内页全数以彩色印刷，图文并茂，形式极尽华美雕琢，内容也是言之有物。它以传记故事的形式，讲述了明霞坊与昭华号的风雨起落。书中还以防腐技术，钉上了幻花绸、昭华锦等知名织物的样料，另外附有大量插图，绘制了昭华号出品的一系列新式时装。 做工精美，还融合了丰富的考据内容，堪称一本内外兼修的大夏服装断代史。仅止看了一眼，沈玦就敢断言，这本书必将成为经典，流传万世。但翻开内页，看了一会儿，他就触电似的，将这书啪一声合上了。 「这……」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写错了。这本书的主角，不该是我。」 祝锦宸道：「没有写错。你还记得写《群英杂记》的那两个姑娘吗？我很喜欢她们给卢知事作的那篇文章，就去找了她们，请她们帮我写一篇故事。」 「这个故事，大体上来说，其实就是昭华号的发展史。但这一次，主角不是我，而是一位从遥远的未来渡过时间之河，来到这个时代的一位仙家。」 「他无人能见，不被人所知，除了土地庙中的一个傻子，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但他在种种困难面前，没有退缩，反而巧妙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帮助了许多身陷苦难的人们，最终彻底改变了这个时代。」 「我无法预料到，后来的人会如何理解这本书。他们可能只会当作一篇传奇来看，也许会认为这里面的故事全是胡诌的。但是没关系，只要这本书能流传下去，就会有人相信，你真的存在过。」 「这才是真正的临别礼物。」 祝锦宸的神色无比认真，「接下来这句话，我想了很久。可能有点蠢，但你最好不要笑。」 「——我要送你一座丰碑，将你的名字，刻入时间的长河中。」 舱室之中，一时沉寂，无人说话。 半晌沉默以后，沈玦轻声道：「……谢谢。」 他低下头，重新翻开了手中的那本《大夏华光录》。 这一次他没有回避，硬着头皮将书读了下去。说心里话，书写得非常好。故事冲突激烈，矛盾环环相扣，文辞精炼，行文间又融入许多专业知识，是不可多得的名篇。 只是看到自己的名字作为主角出现，多少都有些不习惯。 ……虽然吧，感觉其实还不赖。 一目十行将全书内容扫读一遍，沈玦手一挥，将这本书化作一张轻薄纸片，收入袖中。 祝锦宸眼中，只见这一本又厚又重的书凭空消失，不由惊呼了一声。 「……你能碰到这本书，还能拿着它看！」 日前酒楼之中他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能把一钱银子塞到系统的背包里去。但今日此时，这本书被自然而然地收下，却没人觉出任何不对劲之处。 这还真是苦心无觅处，无心栽花花却开。祝锦宸思前想后，忽觉得冥冥之中，或许真有天数，当即一笑，不再执于此事。 「那么，就到告别的时候了。」他故作轻松道。 沈玦点点头，抬眼看向他头顶那个古色古香的存款窗口。 百两黄金从暗格中被取出来，落在祝锦宸的手中。伴随着格外清脆的金钱落袋声，祝锦宸头顶那个窗口中的数字疯狂翻动，一路冲上一百五十万。 与此同时，虚空彼方，飘来一个奇妙的声音。 【第二个世界，任务完成！】 【一百万，一百万，一、百、万！】 声音雀跃，与从前那个病恹恹的惫懒声线，似有微妙不同之处。 沈玦一凛，那个声音却还有话要说，不住将讯息送进他的耳中。 【请问，您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想留下的话，也可以哦。】 【无论想留多久，都可以哦——】 听着那些奇怪的话语，不知为何，沈玦的背后，泛起一阵寒意。 不太对。过去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提示，他得回旧仓库看一看。 「马上回去，等我的消息。」沈玦冷声道。 【收——到。】 那个声音没好气地「切」了一声，暂时切断了联繫。 祝锦宸见沈玦神色不妙，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到不是什么好情况。 「你那边，出意外了？」 沈玦点点头，简单概括道：「像是系统出错。所以，我不会再在你们的世界过多停留，再过一会儿，我必须得走。」 祝锦宸瞭然颔首，向他伸出手。 「我明白。一定还有很多需要帮助的人，在等你去到他们的身边。走吧！——回到你的世界去。解决掉挡路的傢伙，往前走下去。」 「让更多的人摆脱贫穷，变得富有……」 「然后，我会记住你的愿望。」 沈玦伸出手去，与他一握。 【第二世界，任务结束。】 话音刚落，一股莫大的推力捲地而起，扭曲了眼前的时空。祝锦宸本想好好看看系统如何离开，但不知怎的，无风无浪的舱室中，他忽然就迷了眼睛。 视线挪回来时，眼前已空无一人。 海涛声声拍打船舷，暗格空空如也。从今以后，他将孤身一人，踏上看不到尽头的旅程。 第122页 ——但我记得你的愿望。 ——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忘记你的梦想。 作者有话说： 怎么那么长（笑哭）预计还有一个尾更，今晚或者明天 第57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终） 时间摺叠, 三百年岁月如丝，织出漫长画卷。 昭华号驶出大夏东南海域，穿过南洋诸岛, 一路走, 一路生意做不停。刊印着大夏文字的书籍，彷如被施加了魔法的新式机械，新奇靓丽的衣裳，玲珑可爱的首饰, 取代了往日的细丝绸与薄胎瓷器，成为了更受欢迎的交易品。 小岛上的人们像从前一样，奉上棕榈油、沉香、贵金属、象牙, 想要交换更多的货物, 却被祝锦宸严辞拒绝。他现在已懂得，劫掠这些自然资源，就是在无情谋杀这些土着民生活的土地，徒留下伤痕, 不会为他们的生活带来一丝一毫的改变。 比起这些笨重的俗物，昭华号显然对外邦民俗风土更感兴趣。每至扬帆离港时，昭华号上, 沉甸甸载满的, 必是当地土着居民以巧手制成的手工艺品与纤维织物。船家主人虽不怎么露面，却有经商谋略之大能。旁人眼中看不上的廉价手工品，经由他手调度，总能找到合意买家, 做成两全其美的买卖。 船队走走停停, 大夏的经书典籍, 也随之传播出海。上至三皇五帝、洛书河图, 下至骨牌博戏，斗鸡走狗，都跟着老夫子的念叨与小后生说的书传入南洋市井，为人反覆咀嚼，津津乐道。 书汉文，着华服，不觉已是南洋一带最时髦的潮流。由是开始，昭华号正式走出大夏，成为了整个东南海域一块响噹噹的金字招牌。 补满水粮，加固船板，这支船队婉拒各小国国主的殷切挽留，再度扬帆，驶出南海，向西进入一片全然陌生的新海域。 新的麻烦接踵而来。不期而至的海龙捲，将粮船撞至粉身碎骨。磁场紊乱、仪表失灵，航路偏移，海上漂流不知身在何方。淡水告急，疫病肆虐，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痛苦逝去，千名水手，至此十之去八。 一场海葬以后，祝锦宸拭干血泪，重编船队，轻装简行，经历漫长折磨苦难，终于在一个清晨，搁浅在陌生的海岸边。 这是与东方世界完全不同的土地，终年灼烧着热烈的日光。逃出幽灵海域，穿过死亡沙漠，走过肥沃河谷，闯入说着陌生语言的国度，新的冒险，再一次展开。 那些曾在故事中读到过的文字，化作一页页痛苦而甜美的真实，蛊惑他不断向前。 …… 再后来，他去到了那造出怀表、雕琢出玫瑰圣母像的国度，在那里停留了很长一段日子，潜心体会学习他们的文化。他穿起排满金扣的丝绒礼服，腰佩骑士长剑，驾驶风帆战舰为女王出海作战，甚至还在异国册爵授勋，封妻荫子，度过了一阵子平静的生活。 但这样的日子，终究没有持续太久。他记得为昭华号命名时的初心，如今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又有了更深一层的意义。 华光照耀，大夏破晓。这般盛景，从未有一刻从他的想像中褪去过。身在天涯的三两旧友，也牵动着他的心弦。 新的商船队伍着手建起，昭华号的字号再次飘扬在风中。这一次，他要去往更远的地方，将大夏华服与礼仪风尚，带往寰球，照亮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三百年前，世上无人知你姓名。三百年后，昭华号跟随时代更迭，几易其名，却仍然家喻户晓——初时是商行，后来变作百货，到了当代，又被叫做集团。不变的是，它仍活跃于大众视野之中，占据着时尚界不可撼动的至高地位。 如今的昭华集团，旗下拥有多个不同定位的子品牌，从高级订制到快时尚，全线覆盖各年龄、各阶层的用户；全球各处，都分布有昭华集团投资、创立的实验室，致力于护肤美妆与面料研发两大领域，旨在为顾客提供更真实、有效的成分，探索前沿技术与民用商品的结合可能。 以科技引领先锋之美，这可能是流淌在昭华集团血脉中，独一无二的特色。 据说新型太空衣的制作，也有他们的科研人员参与其中。 至于昭华集团创始人本人嘛…… 虽然在他身后，有千奇百怪的话本小说和二次创作流传后世，但从史料记载上来，他其实远没有这些狗血煽情故事中写得那么惨。 大夏在他离开以后，经历了一场颠覆性的「天元变法」，蝴蝶效应一般，改变了帝国的方方面面。到昭华号在西方世界扬名之时，大夏也完成了拉锯长达十年以上的内阁改制，形成了地方公选、多层议会选拔、中央议会决策的结构。首辅退位，当年定下的协议，当然也不复存在。 阔别故乡三十一载以后，祝锦宸重新踏上了大夏的土地。 此时他已年逾半百，但仍然没能闲得住。此后他又多次出海，为大夏留下了无数宝贵的地理、人文记录。凭藉这些冒险事迹，他的名字也被记入了史书与课本，成为了有名有姓的冒险家、航海家。 而在他身体力行的感召之下，一个属于东方的大航海时代，缓缓拉开了序幕。 蛰伏于遥远东方的神秘古国，在世界面前揭开她神秘的面纱。如巨龙甦醒，长吟啸日。 百年以后，祝锦宸心心念念的那场破晓日出，终于到来。 第123页 …… 不过，在这样一段卷帙浩繁、侧证颇多的历史之中，始终有一件怪事，历来是各代史学家、民俗学家研究时避不过去的痛点。 ——那就是，《大夏华光录》这本奇书。 这本书所存副本不多，举世一览，应不过十几二十之数。但在大夏当朝，曾拥有过这本《大夏华光录》的人，尽是些高官名士，此为第一怪。 而这本书自身，与其说是一本书，还不如说是一件工艺品。 传说中分金掰两、精明似鬼的祝大当家，怎会不惜血本，造这样一套无用已极的工艺书籍，还不拿它去赚钱？道理根本讲不通，此为第二怪。 而最离谱的，就是这书的主角，不是祝锦宸本人，而是一位怪力乱神的散仙。 主角都是虚构的，那里面说的那些故事，到底有几分可信？ 真中见伪，实实虚虚，竟不知道几分是真，几分是幻。 史学家和民俗学者们想破了头，无论如何也讨论不出一个丁卯来。 服装学者与文学评论家倒是异常高兴，前者不管你那故事真假，只抱着布匹样料与服装款式苦苦研究；后者大笔一挥，认为这小说作得极好，与那《知事二三言》一样，关心市井小人物的命运，是后世白话小说的起笔之一。 后来网际网路兴起，网友百家争鸣，各大平台论坛中，每隔一段时间，就难免涌起一阵热议。 有网友发帖说，那个祝锦宸行动如有神助，几经杀身之祸，都能巧妙回避，侥幸逃脱，又在那个昏蒙时代敢为天下先，头一个发起技术改革……这怎么看，都是一位穿越者前辈！ 也有人反驳道，如果祝锦宸是穿越者前辈，那么《大夏华光录》的存在，就说不通了。从《大夏华光录》的原文来看，也许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就是一本书。祝锦宸是个者，知道剧情，改变了书中世界。 又有那认真将《大夏华光录》全部通读下来的认真读者，对以上两种论调都嗤之以鼻。他们声称，答案都写在书里了，只你们眼瞎，才看不出来。那一位姓沈名玦的散仙，分明就是个装在祝锦宸脑子里的系统。正因为有了系统开挂，我们的主角才能逢凶化吉。 不得不说，网文的套路是无穷的。这第三种猜测，还真蒙了八九不离十。 可是，世界始终是唯物的，学界当然不会理睬网路上开玩笑似的无稽之谈。这些缠身的八卦，未能提供到任何有意义的信息，只是让流落在市的《大夏华光录》身价倍增，进一步成为了拍卖场上众人争抢的珍品。 而过去明霞坊中珍藏的那一本《大夏华光录》，如今则被东海博物馆收入，列为展品，沉默躺在橱窗中，任众人肆意想像，描摹当年那一段绮丽岁月。 无巧不巧，在《大夏华光录》的展柜对面，还陈列着一个长方形的玻璃柜。柜中黑色的金丝绒一角，钉着一只漆制的雕花木匣，还有一柄造型剔透的玲珑钥匙。 这只恒温恒湿的密封展柜中，要展示的真正主角，是若干张古人手绘的造物图纸。 纸张历经岁月，发黄薄脆，墨迹也已风化，模糊毛糙。但那些以笔勾出的造型，似鲲鹏、似巨鲸、似火牛、似鱼龙……奇思妙想，天马行空，见者无不称奇。 展柜面前，走来一队学生。最前边的解说员打开话筒，面带微笑，为他们介绍面前的展品。 「这只木匣，是一位桑禾县的农民，劳作时在地里发现的。」 「木匣雕工精美，保存完好，看一眼就知道不平凡。他没敢打开，把电话打到了文物局。」 「谁想到，他这一个小小举动，救下了木匣中珍贵的文物资料。」 「……是谁留下这些图纸，现如今已不可考证。」 「学界普遍认为，正因为存在这些大胆的想像与频繁的试错，积少成多，引爆质变，才将大夏送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纪元。」 云动风扬，潮起潮落，沧海桑田几度，有长川直入汪洋。 而在远方，一只水鸟正飞过太阳。 * 三百年时光转瞬即逝，走过画卷，沈玦回到了旧仓库中。 天顶打下一束光，将亘古不变的昏暗照亮了一格。 望向唯一被照亮的那一列空货架，沈玦发现两张轻盈的小纸片，被摆在货架之中。 一张纸片上绘着那只镶嵌着红宝石的金怀表，另一张纸片上，则是那台被勉强拼凑起来、丑陋又笨拙的纺织机。 【无价之宝】，点亮了永恒的虚空。 沈玦心中一动，抓住了某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他从袖中起出那本属于他的《大夏华光录》，将它轻轻摆在怀表与纺织机旁。 作者有话说： 二世界到此完结，撒花！ 每天都无法控制地爆字数，写的很累但是也很过瘾，如果您也能喜欢就太好了。 小沈的下一个世界，会去往未来。非传统星际，私设多，整体概念是星际公路片，有点像小王子，从一个星球旅行到下一个星球。女主是酷爱躺平的乐子人，小沈又要受苦了（x 谢谢大家的支持！ -----现言预收：《星星向我》----- 【人间清醒事业粉x理想远大不塌房】 李斯特是许欣心的偶像。 他糊穿地心，她不离不弃。 第124页 他戴机器猫头套，上一天几百块的拼盘商演，她在台下举灯牌。 他遭人诬陷，黑料满天飞，她搜集证据写长文，为他洗清名誉。 他创作遇瓶颈，她陪他走出自我怀疑，走上新的舞台。 她勤勤恳恳，追着李斯特跑了三个月，换来了偶像的真心告白。 许欣心：…… 许欣心：我打车跑。 — 后来，李斯特凭一首《写给星星的情书》，转型大爆。 新晋顶流有个白月光的事情，很快传开。 「我不是爱豆了。现在，准我追你了吗？」 — 前小编辑后媒体人x前小糊豆后音乐人，相识于微，双向成就 ---------to be continued--------- 第58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1） 寂静的旧仓库中, 忽然传开一记清脆的爆破声。 一个挂满彩色和气球装饰的电子窗口浮现在虚空中，用的每一个字体都圆滚滚的，满溢着按捺不住的喜气。 【任务综合评级：a+！】 【评级解释：出类拔萃！请再接再厉哦！】 曾在船上听过的愉快声音, 雀跃地将字幕朗诵了一遍, 好像真的挺开心似的。 但念到句尾时，沈玦分明听到它鄙夷地「嘁」了一声。 这个矫揉造作的声音，和他所认知的世界意识，听起来实在不是一回事。 「你是谁？」沈玦问那个声音。 「你不像我所知道的——」 【你竟敢、怀疑我！？】 造作的声音恼羞成怒, 突然发作。 【质疑神明的罪，可是很重的。】 【准备好迎接惩罚吧！】 声音陡然拔高，声浪浩大, 所及之处, 连旧仓库都随之震动。 沈玦站在原地，退了两步，却见旧仓库只是摇动一阵，抖落了天花板上的几粒灰尘, 除此以外，再没其他。 【呃……】声音似也没想到自己如此无用，一时间尴尬语塞。 「惩罚结束了？那么, 轮到我说话了。」沈玦道。 他指着窗口中的【a+】评分, 对那个声音道：「我拿到了高分评价，你应该给我奖励，这是规则，向来都是这么做的。」 虽不知道这个新上岗的半吊子世界意识是怎么回事, 但合法劳动应得的基本权益保障, 他必须要主动争取到手。 「如果你是祂的话……就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他平静地指出这个事实。 第一次取得b+评分时, 他获得的奖励只有一些书、一口铁锅和一身皮肤。这些东西看似没用, 却也在后来的旅途中，或多或少帮上了他的忙。 而且吧，获得任务奖励，终究是一种对任务工作的肯定。 第二世界的任务显然更复杂，好不容易获得a+评分，他才不想轻易放弃！ 【你这本蠢书！ 我当然会给你奖励了，我只不过……只不过还在思考。】 【对，没错，我在思考，要给你什么奖励……】 声音的气势消解下去，明显有些色厉内荏。 沈玦很有耐心，等待它的回应。 第二世界的评分比第一世界整整高了一档，他也在分析其中的原因，不急着离开仓库，赶往下个世界。 他能确定的第一点，就是收入总数目与任务耗费时长，都与最终评分没有直接联繫。 两个世界同样都是完成一百万的目标，用时都在三年左右，没有太大的差别。对分数造成影响的，肯定是别的要素。 整个任务流程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货架上现在摆放着的那两件【无价之宝】。在第一世界中，他并没有发现类似的道具；但在第二世界中，这两件标记为【无价】的商品，都对整个任务造成了举足轻重的影响，甚至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小世界的发展路径。 是否获得、善用【无价】的商品，很可能就是影响评分的关键因素之一。 而第二个因素，在沈玦看来，也许是「影响力」的大小区别。 林柚的【好好吃饭】固然是脍炙人口的品牌，整体的经营状态，却有些飘摇风雨中一盏孤灯的意思。是都市中的桃源乡，却未能逆势而行，迎战餐饮市场的资本倾轧，只能做到独善其身。而祝锦宸的【昭华号】，则乘着洋流暖风，将企业文化和大夏文明直接推广到全球每个角落，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大夏后来的文明路线，影响力自然更大。 人格千面，宿主性情不同，志趣不同，没有孰优孰劣。但根据最后的综合评分来看，后台是存在明显的偏向性的。 这个看似随便的暴富任务，其真实目的，应是希望他尽可能影响、改变每个小世界。 那么，眼前这个新上岗的实习生，又是怎么回事？ 「你打算想到什么时候？」沈玦决定催一催他。 【别催，别催，正在联繫客服，调配额度……】 声音心不在焉，似是在无限忙碌之中。又过了一会儿，它突然播放了一小段音质刺耳的合成音乐。 伴着那段一股塑料味儿的合成音，空中忽然不明不白，出现了许多空白的支票簿，打着旋拍在旧仓库中。 【恭喜！恭喜！这些都是给你的奖励喔！】 【空白支票，数字随便填！无论写多少，写任何种类的货币，我都会兑现！全部都会兑现！】 第125页 【欢喜吧！鼓舞吧！疯狂吧！亿万富翁！只要写下一个数字——】 气球爆炸和彩带喷发的音效不绝于耳，配合着刺耳的欢呼声，吵得人头疼。 沈玦俯下身，从地上捡起来一本支票簿，翻开查看。 这的确是支票簿没错，但又不同于人类常用那种支票簿。上面没有印刷银行的名字，只有取款数目、币种和领取人签名。与其说是支票簿，更像是神话故事中，那种把灵魂卖给魔鬼的便宜契约。 得问问清楚注意事项。 「取款帐户是？」沈玦问道，「有提现手续费吗？如果帐户里没有钱怎么办？凭藉个人信用预支吗？」 「预支付款，年利率多少？有还款期限吗？逾期不还，是否也设立了未公开的惩罚措施？」 他将支票簿往地上一摔，道：「解释清楚以前，我不会在你的纸上写一个字。」 满地的支票簿忽然间化作碎屑，片片消散在翻舞的灰尘中。 【啊！——————】 声音悽厉地惊声尖叫，好像一台老式电脑磁碟，在刺啦刺啦地运转。 【我……我要惩罚你！你这个可恶的傢伙，竟敢拒绝我的奖励！让我看看……这个，那个……还有那个……】 【啊哈！找到了！】 【加上一个零，再加一个零，再多加两个三个四个……】 【——设置完成！】 不好的预感，拂上沈玦的心头。 「你做了什么？」 【稍微、提高一点、你的任务难度——】 声音信心满满地回答他。 【一百万的上限，太少了、太少了对吧？作为奖励，我会满足你的心愿！】 【下一个世界，你必须帮助宿主赚到整整一、万、亿，才能完成任务哟！！！】 【当然，如果在赚到一万亿之前，宿主就去世了，那任务当然就——永远都完不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好享受你的新世界吧！】 【最好留在那里、再也不要回来了！——】 在沈玦反应过来前，眼前的空间瞬间扭曲，将他捲入其中。 ——那么，资料呢？…… 这是捲入时空旋涡前，沈玦脑中最后一个念头。 …… 眼前出现的，是沖yhdj破大气层的火箭，环绕于引力圈的卫星，漂流于星海的空间站，扯动空间前行的载人飞船。时间不断向前，最终来到无限星海之上。 年轻的恒星在玫瑰色的星团中燃烧，外围环绕着无数大小不同、错落有致的行星。每一颗行星是一座城市，被液氮覆盖的低温星球，属于所有科学家；灯火璀璨明灭的华美星球，其上居住着偶像与明星；堆积着高楼大厦的灰白色星球，是金融家与银行家的乐园。这些五彩斑斓的行星，构成文明高度发达的中央星域。 而在主行星圈的外围，则分布着大量的暗星与半行星。它们向中央星域源源不断输出矿物、能量块、反应物，支撑起整个中央星域的运转，也被人们看作是联邦的屏障与缓冲带，阻隔外域不可知的危险。 亿万行星中，沈玦看到了一颗被不同颜色、分成多个几何片区的小行星。 它运行的速度不紧不慢，日夜轮换的速度和地球差不多。 这次任务的宿主，就在那颗星球上。 中央星域，第三百二十八区，艺术家之星。 ……虽然是这样命名的，但实际上，这颗星球除了穷以外，似乎并没有什么艺术家的气质可言。 宿主的记忆，下落的瞬间，大量流入沈玦的意识之中。 ——太丑了，实在太丑了。姜明星，你是不是艺术家？ ——全都做错了。客户的愿望，就是我们致力追求的目标。你一定不能忘记这一点。 ——客户反馈，说觉得还是第一版比较符合需求，我拿第一版给他们，你可不要生气啊。 ——通常来说，我们的平均工作时间应当超过十个小时，而你，远远没有达到标准。 ——姜明星，所有员工中，你的单位收益最低。我们经过痛苦的考虑，才做出这个决定，请你谅解。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有时候，我会很难控制自己。毕竟，你们也知道，我是缺陷体，可能就是会……不太稳定。」 「……但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我理解公司，公司……可以理解我一下吗？……」 女孩恳求的说话之后，是电子门被关上的声音，以及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发生得太近了，沈玦没来得及捕捉到这一段画面，就落入小世界中，站在了一条雪白笔直的大道上。他身旁两侧是一畦一畦绿植和鲜花，每一蓬都圆润蓬松，有如复制出来一样；配着精心规划、一尘不染的街道，十分赏心悦目。 透过植物的缝隙，能看到一座白色的喷水池，和一个抱着一堆杂物，坐在喷水池边的年轻女性。 哔地一声，她的头顶闪现出一个电子窗口。不同于以往的是，这一次的窗口格外大，还将每一项欠款、存款都清楚罗列了出来。 住房贷款：22.68万。 信用卡贷款：3702.78元。 助学贷款：20.23万 可支配余额：1.67万。 …… 应该是家里比较穷，靠助学贷款上的大学，毕业以后还没清完助学贷款，就急着拿工资付了首付，买了房。 第126页 这个时代的房价看起来还算便宜，贷款未清就买房，买得对不对，姑且稍待别论。 但高达二十万的助学贷款，多少贵得有些过分了。 可是，明明失业了，还欠了许多钱—— 她为什么，在笑呢？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个星际社畜被开去旅行的……故事！ 第59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2） 姜明星, 女，二十四岁。星际联邦中央星域合法公民，住在第328号小行星, 工作也在第328号小行星, 平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过平静的生活。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她像往常一样，闹钟响三次以后，才从床上起来。明知道就快要迟到了, 她还是在镜子前面，涂了眼影，抹了口红, 拎起一只和衣服颜色相配的环保袋才出门。 人类能探索外太空, 发明曲率飞船，却还是没能发明自动化妆机，真奇怪。 时间是九点二十七，她要迟到了。 不重要, 那就迟到吧。 她为一间名叫【美梦成真】的小型设计事务所工作，事务所面向全星域，承接各类梦境定制业务。姜明星主要负责三维环境设计, 与平面组、特效组、动画组、音乐组同事配合, 带你遨游幻想，美梦成真。 ……不好意思，混入了官方的gg词。现在，还是来听一听姜明星本人的声音。 「你知道吗？我用了整整一个月时间, 反覆做一盒沙丁鱼罐头。」 「如果你的梦里需要沙丁鱼罐头, 欢迎你随时联繫我。」 「下订单的主顾, 是一位超级市场的部门经理。他希望他的梦里有无数的罐头。蔬菜罐头, 番茄丁罐头，沙丁鱼罐头。」 「还要有特别大的折价gg牌，红色的底，写着黄色的感嘆号。顾客要人山人海，填满超市的每一个角落。」 「然后，他就开始挑刺。他不满意我做的沙丁鱼罐头。」 「鱼身排得太密了，要不就是太稀疏了。罐头的颜色用的不正确，字体大一点的同时，还要再小一点。包装设计看起来要高雅脱俗，又要亲切可口。」 「后来，只要我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无数的沙丁鱼……还会变大变小，变疏变密，自动调节，匹配所有需求。」 「想把我的梦送给他。」姜明星如是说，「谢天谢地，求求你，把我的脑子挖走吧。」 如果上班只是为了做沙丁鱼罐头，换谁都会迟到的，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 * 九点三十五分，姜明星通过「飞来游路网」，到达了事务所。 飞来游路网是一种以太传输装置，可以在两点之间进行双向高效跃迁。如果只需要上班和下班的话，飞来游路网是最合适的公共运输设备。 客流量过大时，飞来游路网也可能发生故障。曾有乘客到达公司时，发现自己把胳膊落在了家里。通过复杂的骨骼再造手术，才恢复健康。飞来游路网的创始人就此事进行了诚挚的道歉，又提供了巨额保险金的保险套餐供所有人购买。在那以后，人们就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事故。 毕竟，通过飞来游路网，通勤从此只需一秒，谁会不心动？ 九点三十七分，姜明星踏进了事务所办公室。她去机器边接了一杯咖啡，装出一副早就到了、只是在吃早餐的模样，不动声色地走到工位坐下。 迟到七分钟，实际上没有什么意义，甚至不能多睡十五分钟。但迟到七分钟，带给她一种小小的胜利感，能让她愉快地工作一整天。 人还没坐下，空中就跳出一条小小的对话框提示。 「姜明星，来我办公室。」 发信人是设计组组长徐凯莉，姜明星的顶头上司。放下咖啡，放下手提袋，姜明星开开心心地向走廊尽头的大办公室走去，路上又和好几个同事打了招呼，问了早安。 最后她停在那扇门前，伸手轻敲了敲。 「凯莉姐。」 「进来。」一个成熟的女声在门内响起。姜明星推门进去，见到两个人。 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的是徐凯莉，独当一面的精英组长。旁边的小沙发上，则坐着一个端正标緻、额头光洁、头发乌黑的甜美女孩。 她看到姜明星，程式化地微笑了一下。 姜明星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胸前别着人力资源组的名牌。 有传言说，人力资源组的小姐姐都是人工智慧，所以永远端庄，从不动怒。今天看起来……说不定，是真的？ 屋里只剩下最后一张空椅子，她坐下。 人工智慧开口道：「姜明星小姐，很遗憾地通知你，你被开除了。」 「因为中央星域和环带星域边境地区发生冲突，星石蜡市场价大幅上涨，导致事务所运营成本也超过了临界值。」 「所以，你被开除了。」 星石蜡姜明星知道，是环带星域特有的一种矿物，制作梦境蜡烛必须要用到的材料。 但……因为边境打仗，所以我必须要失业？这算什么理由？ 徐凯丽看着姜明星变幻莫测的神情，咳了一声，道：「303，你解释给她听。」 人工智慧微笑着道：「我们盘点了最近六个月内，所有员工的工作绩效。明星，你的单位收益是最低的。另外，你经常迟到早退，考勤问题也很严重。我们经过痛苦的考虑，才做出这个决定，请你谅解。」 第127页 姜明星留意到，她突然把称呼从「姜明星小姐」换成了「明星」，试图在拉近距离。 她求助地看向徐凯莉：「老大，你也对我的工作……不满意吗？」 「那个沙丁鱼罐头，我做了整整一个月！」 「还有之前那个，堆满钞票的浴缸……你知道那有多困难，对吗？十万张钞票，每一张都要有新旧差别，为了真实感……真实感就是一切！」 「还有那个大明星的梦……百万人演唱会。真的要一百万那么多，差一个都不行……」 徐凯莉道：「我很遗憾。」 人工智慧道：「那么，姜明星小姐。麻烦你在这两份文件上签字。」 …… 姜明星，女，二十四岁。星际联邦中央星域合法公民，住在第328号小行星，刚刚失业。因为实习期被无限期延长的关系，没有拿到一分补偿金。 此时，她最大的梦想，是和平静的生活说再见，把公司炸成一朵烟花。 ……上星网提问如何炸掉公司，会有人身安全风险吗？ 可她理智尚存，也知道未离职的员工本身就像是炸弹，每一个摄像头都在盯着自己。于是她就把梦想做了一些简化，只希望能到餐厅蹭一顿午饭，再打包一些点心回家当晚餐。 不想和同事撞个正着，她装出一副工作很忙的样子，直到午后一点才一个人去餐厅。靠近餐厅时，她却听到徐凯莉在和另一个人在讲话，期间还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忍不住驻足不前，偷听了起来。 「姜明星，是个缺陷体。」徐凯莉道，「早知道就不该招她进来。学历欺诈。」 「她是我见过最麻烦的员工。太自我，太想加入自己的表达。但我们是艺术家。艺术家应该做什么？艺术家应该满足别人的梦想。」 「没有人承认的艺术，是艺术吗？」 「我们需要稳定的美。是稳定的美。」 姜明星没有去餐厅拿吃的。她想先实现梦想，大的那个。 回到工位上以后，姜明星继续假装忙碌地工作。事务所不希望离职的员工影响在职同事的情绪，通常会要求他们平静地在工位上假装到下班。这样第二天来上班时，同事只会以为这位员工「家中有事离开」或是「死了」，不会以为有同事被开或是主动辞职，这就是公司的愿望。 一小时以后，假装工作的姜明星借用了一下公司的3d印表机。她藉口要列印一份梦境样品，然后从印表机的出货口拿出来了一条星石蜡材质的沙丁鱼。 「哇哦。沙丁鱼。」对桌的同事赞嘆道，「我就说过，等你做得多了，就会对它们有感情。对不对？你现在也很喜欢沙丁鱼了。」 姜明星笑眯眯道：「没错，我最爱沙丁鱼了。」 呸。 午后三点，是徐凯莉的周会时间。确认她人不在办公室以后，姜明星拿着那条沙丁鱼，大大方方走进了徐凯莉的办公室，把沙丁鱼放在她的办公桌文件下面。 这条沙丁鱼是她特制的梦境，只要徐凯莉本人翻开文件，碰到沙丁鱼，沙丁鱼就会爆炸，徐凯莉周围五米范围，都会短暂地陷入一个全都是腌制沙丁鱼的梦境里。 摆好沙丁鱼，正想偷偷熘走，姜明星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糟糕。难道是徐凯莉忘拿东西，回来取了？ 那她可得快点逃走。 姜明星故作镇定，快速从徐凯莉办公室出来，在走道上与徐凯莉擦肩而过。徐凯莉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没多说什么。她急着去办公室拿东西，没空和离职员工多说话。 「明星？你要出去办事吗？」 同事见姜明星急匆匆地从桌上拎着一大包东西要走，多事问她。 姜明星胡乱应了两声。她得抓紧时间跑，按照徐凯莉的速度—— 咸鱼马上，就要爆炸了！ 她抱着手提袋一路小跑下楼，直冲到楼下喷水池边时，这才听到写字楼上，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与之一起飘散开来的，还有一股稀薄的咸鱼罐头味儿。 自然梦境中是没有气味的，但人工的梦境中，可以根据需要，加入特定的味道。为了让徐凯莉也体验一把被沙丁鱼侵蚀人生的感觉，姜明星特别在咸鱼炸弹里面，加入了咸鱼味道的要素。 现在徐凯莉的办公室，肯定已经被炸翻了吧！ ——姜明星！你怎么敢！ ——你这个、不稳定的、可恶的、有害的、缺陷体！ 她好像都已经听到，徐凯莉在办公室里，气得跳脚大骂她的模样了。 「哈哈哈哈哈哈——」 姜明星捂着肚子，笑得浑身没力。 虽然没有工作了，确实有点儿麻烦。 但明天的事情，那就明天再说吧。 神思一晃，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精神体。外形是个穿着运动服的男生，年纪比她还小。 「用一条咸鱼，炸掉她办公室的人，就是你吗？」 指了指对面大楼的全息幕墙，他道：「你上实时动态新闻了，姜明星。」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因为对之前的版本不太满意（哭）我全改了 已食用的小天使们对不起 第61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3） 328号小行星上分布着几千幢写字楼, 每幢写字楼都装满了工资低廉的艺术家。 第128页 工作间隙，抬起头来，看一眼窗外大楼幕墙上的实时动态新闻, 是艺术家们繁忙工作中最后的快乐。 平时, 摄像头无处不在，监视着这颗星球，将人们的一举一动收录进资料库，既防止意外事故发生, 也从中捕获有趣的新鲜事。概率算法会从这些实时录影中，选出概率最小的离奇事件，送上直播墙, 分享给全星球的人民。 而现在, 每一座大楼的墙上，都在反覆地播放几分钟前，徐凯莉办公室中的画面。 姿态优雅的白领女士，拿起文件, 小指一勾，碰到了档案下面压着的沙丁鱼。沙丁鱼吹气球一样，鼓涨起来, 越膨越大, 变成一个鼓鼓囊囊的圆形气球，然后「砰」一声炸开。 以徐凯莉为中心，无数条腌制过的、身上带着酱汁的、瞪着死鱼眼的沙丁鱼喷射出去，黏糊糊贴满办公室每个角落。沙丁鱼从墙上滑落, 酱汁在白墙上留下长长的污渍拖尾, 徐凯莉断断续续地尖叫着, 抱头鼠窜, 最终双眼一白，倒在沙丁鱼堆里。 考虑到观众的接受度，直播墙屏蔽掉了咸鱼的气息。 即使如此，胡乱尖叫、满屋子乱窜的徐凯莉，也已经非常滑稽好笑。 直播墙上，代表点赞的红心心一路升腾，还有人送了几艘飞船以资鼓励。 这些打赏会被纳入社会基金，用于城市福利建设。至于幕后的创作者，一毛钱也分不到。 姜明星本人，也不想与这个直播节目扯上关系。 「她晕过去了！」姜明星惊讶道，「可这关我什么事呢？」 「我只是一个做什么都需要别人帮助的实习生罢了。实习一年以后，我已培养出了良好的职业素养。你能理解吧？我不可能做出那种不理智的事。」 好吧，她确实没想到徐凯莉会晕过去。在她的想像中，徐凯莉这时候应该在办公室破口大骂才对。 但这又关她什么事呢？ 这场沙丁鱼狂欢节，可是纠缠了她半个月的噩梦啊。 徐凯莉身为更优秀的「标准体」，精神韧度难道还比不过她这个缺陷体吗？ 她不会觉得愧疚，一点也不。 沈玦：「……」 ……是因为时间跨度太大了吗？文化代沟太严重？ 这一次的位面，和这一次的宿主，都有点儿难言的诡异。 「为什么你不愿意承认？这只是个恶作剧罢了，并不算什么大事。」 权衡了一下，沈玦还是决定提醒她：「我想，办公室里，应该也安装了摄像头吧。只要调出录影，谁都会知道是你做的……」 「……好吧，即使没有录影，能想到的嫌疑人，也只能是你。」 姜明星打了个哆嗦。她突然就笑不出来了，阴沉地垂下了脑袋。 这个精神体为什么非要出现在这里？让她不高兴，他就高兴了？ 「弟弟，你怎么回事？」有点懊恼，她故意出言不逊，「依我看，你也不太正常。」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没有主控者操作，自个儿到处乱逛的精神体。你是不是……」 她敲了一下自己的脑壳。 「你疯了？」 沈玦：「……」 这里在场，到底是谁疯得更厉害？ 「我不是精神体。」沈玦道，「也不是你弟弟。我是一个致富系统，你可以叫我沈玦。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帮你赚到……」 呃……赚到一万亿。 太离谱了，说不出口。说出来的话，就好像会和这个奇怪位面融为一体一样。 但这是他的任务目标，必须要许下承诺。 「帮你赚到，一万亿……」他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改变你的人生。」 「果然疯了。」姜明星确信地点点头，用打量病人的眼神看他。 「那你先帮我找份工作吧。」 「我们实际一点。」 * 不太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总之当沈玦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好像已经被姜明星理解成了某软体新出的智能管家，连上了她的光脑终端，开始搜索328号小行星上的招聘讯息。 以及，至今为止，他们都还坐在那个洁白的喷水池旁边。 下午三点半，正是上班时间。街上偶有小型飞行器与无人车来去，出现频率很低，没有一个行人，场面寥落冷清，倒是没人注意到他们。 ……尽管如此，一直坐在街头，也实在是挺奇怪的。 看招聘信息，为什么不回家？星际人的家园意识，有这么薄弱吗？ 可姜明星终究是位女性，沈玦如果先出声问她要不要回家，就太没礼貌了。 于是姜明星不动，他也不动。 328号小行星是专门分配给艺术家工作、居住的星球，操作姜明星的光脑进行搜索，跳出来的招聘信息，就全都是本地的设计、美术向岗位，要找到合适匹配的职位，其实挺轻松。 沈玦挑了几个和姜明星履历比较匹配、待遇条件也比较理想的岗位，投递简历。姜明星不关心他的工作细节，只要能听到网页跳转的清爽音效，就能知道求职流程还在进行，她没什么好操心的。 她开了全息模式玩游戏，两只手对着一片空气捏来捏去，偶尔迸出一阵毫无危机感的笑声。 如此这般，重复了几轮相似的动作，过去十几分钟以后，眼前的投影屏上，忽然弹出了一个巨大的红色报错视窗。 第129页 一个冰冷的机械声扬声说话。 【很抱歉。】 【因检测到您的信用分异常。我们将暂时关闭您的投递渠道。信用异常期间，您可继续浏览网页讯息，但不能进行包括投递、招聘、面试、修改资料等操作。】 【感谢您的理解。】 「关掉。继续。」姜明星头也不抬，随口下令。 沈玦把这个窗口关掉，打开了一个新的招聘网站。 没过几秒，新的招聘网站也弹出了一排报错。 【很抱歉歉歉——】 仿佛约好了一般，招聘网站、兼职平台、社交媒体、水电帐户、银行信息……所有光脑中安装的软体，次第接龙争先恐后地报错，机械语音，交织成一片混响。 不过一会儿，沈玦的面前已堆出了一片血色的海洋。 ……就算想关，也关不过来。除非重启断网，否则不可能赶得上窗口弹出的速度。 姜明星终于关掉了手上的游戏窗口。她扭头过来，眼神空洞。 「我就知道。」她说。 「完蛋了。」 「他们会来抓我，我会被逮捕，会被洗脑，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沈玦不知道她为何说得那么严重，在连上光脑以后，他已经初步检索、了解了当前位面的基本知识，知道姜明星的行为，违反了《办公室和谐公约》，《美好城市公民守则》等几条不太重要的法案。 的确会被扣除大量的信用分，行动上也会受到一些限制。 但应该不至于……看不到明天的太阳这么夸张。 他道：「我查过了，你的行为，影响半径没有超过十米，且没有造成实质伤害，应该只会被扣除一定量的信用分。」 「在星网上做福利任务，就可以获得信用分。所以你不用太担心，做够福利任务，你的生活，就能恢复正常。」 听到「福利任务」这几个字，姜明星的面色一阵铁青。 她生无可恋地摇摇头，道：「别说得那么轻松。你根本——不懂——」 沈玦瞪大眼睛望着她。从刚才看到那片红色窗口开始，姜明星就好像突然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呼吸急促，大口大口喘气，还剧烈地发着抖。 「我——找不到工作了！」她胡乱地挥着手，忽然站了起来，「走着瞧吧！整个328行星，都不会有人再敢雇我了！——」 「谁会雇一个——在上司办公室里放炸弹的——————」 说到这里，她自己先愣了一下。 …… 是啊。是谁啊，在上司的办公室里放炸弹。 不是她自己吗？ 这不是有病吗？ 「不能理解。我为什么啊！？」她捧着双颊，惊声尖叫，「我为什么花三小时做一个定制版的沙丁鱼罐头，没有报酬，还冒着被扣分的风险，偷偷把炸弹放进她办公室！？」 「我就是个——」 她捂着自己的嘴，没把最后两个字说出口。 自知失态，姜明星刷一下转身，大步走向附近的飞来游路网传输站，掏出交通卡片，强迫式地刷上闸机。闸机受了刺激，发疯似的大叫起来。 【很抱歉！】 【很抱歉！很抱歉！很抱歉！】 飞来游路网最重视安全，当然不会放一个信用分异常的乘客进站。 姜明星杵在原地，缓缓把交通卡片放回包里。 她委屈得要命，眼睛里甚至闪出了泪花。 沈玦完全搞不明白她的行动逻辑，心里全是巨大的问号。 先是阴阳怪气，然后歇斯底里，现在又哭哭啼啼。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不期然间，来到当前位面后，被频繁提及的一个名词跃入他的脑海—— ——缺陷体。 意识驱动之处，光脑立刻快速反馈出词条，给了他明确的定义解释。 【缺陷体：身体素质达标，但在心理情感测试量表中，有一项或者多项不合格的个体。被定义为缺陷体的个体，多罹患有程度不同的情感障碍，表现为易焦虑、易怒、喜怒无常、情绪不稳等症状。】 【其他关联词条：超等体 标准体 残损体。是否查看更多？是/否】 ——是。 走到姜明星身边时，沈玦也将这个位面的百科资料简单扫了一遍。 从光脑中抽出一张地图，在姜明星面前摊开，他道：「要不要走回去？」 「328号小行星的面积，不超过三百平方公里。基础建设铺得很完善，传送带、升降电梯和索道遍布整颗星球。既然没法乘坐公共运输，就不要再做无用功了。」 ……还可以这样？ 姜明星低头看了一眼。还好，她不太喜欢高跟鞋，今天穿的是一双粗跟短靴，确实可以走路。 每天不是搭乘飞来游路网出门上班，就是乘坐无人飞行器来去，她都忘了，还有这么简单的办法。 「可是，我不认路。」她假模假式地推辞了一下。 「我知道怎么走。」沈玦简短道。 「……真没想到。」姜明星怔了一下，饶有兴趣道，「金融助手，还带导航功能呢？」 间歇性发作已经过去，她恢复到那个阴阳怪气的模样，呛了沈玦一声。 「快给我看看，你还有什么别的功能。」 她眼睛发亮，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新玩具。 第130页 作者有话说： 前一章昨晚大修过了，如果感觉接不上，可以回头看看（鞠躬） 第61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4） 在过去两个世界, 沈玦还从没遇上过，这种纯纯把系统当「系统」看的宿主。 ……只能说，不愧是未来位面的居民, 用惯了智能设备, 心黑胆又大。 毕竟，如果和一堆拥有全息造型与智能内心的小a同学、小度同学、siri、sara或者cortana混在一起…… 一个致富系统，的确也挺泯然众人的。 在正式介绍自己的「功能」以前，沈玦先在地图上定位了姜明星的住所, 确定了回程路线。 如他所想，姜明星的住处，距离她上班的事务所, 其实并不算太远。不到三百平方公里的星球, 其面积不过过去年代地球的一个市。再加上那些千奇百怪的助动设备，最后核算出来，全程只需耗费一小时。 另外，他还有一件奇怪的发现。 这个星球时间流逝的速度, 比他以为的要更慢。通常来说，日落从三点半开始。但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他们头顶的太阳依然是将落不落, 与半小时之前, 没有差太多。 姜明星听他问这个问题，有点不以为然。 「时间没有变哦。是人造太阳，因为要保证工作区的十六小时日照。」 ……通过改变日夜，变相影响人的生物钟？ 沈玦问她：「那么住宅区的晚上, 只能分到八小时吗？」 姜明星点点头, 道：「多晒太阳心情容易变好, 我觉得还蛮不错。」 「你这个人工智慧, 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啊。」姜明星是个画蛇添足的天才，总能一秒把仇恨拉满，「小沈同学，不太行啊。」 当做没听到，在地图上标好路线推送给姜明星，沈玦道：「走吧。」 「好耶！」姜明星已将刚才的不快全都抛在脑后，又变得非常高兴了。 不像是被迫回家，倒像是要去郊游。 穿过漫长的雪色人行步道，他们先来到一座巨大的电梯口。这一带的地面部分，是一座飞行器空港，为了保证行人的安全，就将过街通道修在了地下。 电梯运行平稳，也没有什么噪声，全程不需要走一步路，十分舒服惬意。 姜明星一边走一边刷星网。发言权限虽然被禁了，但至少还能浏览观看。她翻了几条明星八卦，快速掠过了办公室咸鱼爆炸的热搜，忽然想起沈玦还没有介绍自己的功能模块，就催他快说。 她的注意力好像很难集中，总是天马行空地跳来跳去。向沈玦提出问题以后，她马上又被边境战争的网友评论区吸引，手上翻页不停。 考虑到宿主本身的习惯背景，沈玦还是很有耐心地，简单做了功能介绍。 「首先是经商、理财方面的知识。」沈玦道，「这是我出厂时，就已经学会的。 「哇。」姜明星心不在焉地赞嘆，「这么说来，你后来还自学成才，是个学习型的ai。厉害，厉害。」 虽然是句好话，但听着怎么那么嘲讽呢？ 沈玦忽略她的发言，往下说明每一项能力的细节。 【指南】—— 《点击暴富》这本书中自带的商业常识支持，以及涉及到两个位面的基本金融知识。 【比价】—— 能识别所有物品的市场价格、流行趋势、与品质级别。 「哦哦，好厉害。」姜明星现在感兴趣的对象变成了隧道入口，她走得连蹦带跳，一路蹿出老远。一回身，她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两支口红，一左一右，对沈玦道，「那我考考你啊？这两支口红，哪一支比较贵？」 她眉飞色舞，兴致高昂，提的问题不算什么，要回答也很轻松。但不知为什么，沈玦不是太想配合她。 「左边那支。」但他还是回答了。 沉默了一会，他又道：「这是一个很无聊的问题，对解决你眼前的困难，也没有帮助。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可以帮助你解决更有意义的问题。」 「怎么，ai都会抬槓了！？做的好细节呀。」姜明星嘻嘻哈哈地笑了一声，把口红丢回袋子里，给他留下一个背影。 出了电梯隧道，前方是一条很长的临海传送带。姜明星三步两步，跳了上去。 经过大隧道，他们已完成了三分之一的路程。猛一抬头，就会发现这里的太阳比工作区下沉了许多，整一条临海大道，都是观赏落日的最佳地点。 当然，没有游客赏光。他们的周围，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姜明星稍微安静了一点。她把双臂搭在扶手上，前倾身体，远眺海尽头的日落。 「好美啊。」她放低声音，生怕惊破这短暂的美景。 「太美了，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景色。」 「我已经很久，没有六点以前下过班了。」 「我回家的时候，也从没走过这条路。」 「谢谢你，小沈同学。」 她转过脸来，看着沈玦笑了笑。 看来，无论人类演化成了什么模样，他们至少还能记得看一眼夕阳。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你听过这首诗吗？」沈玦也搭在扶手上，往远方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诗人面向夕阳，留下了这一首诗作。」 第131页 「在你们的时代，还有这首诗吗？」 没人回应他。一直吵吵嚷嚷的姜明星，这会儿忽然沉默了。沈玦把目光从眼前的盛景上移开，却见姜明星发着愣，一只手抓着传送带的安全扶手，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肩头微颤。 「你怎么了？」沈玦问道，「需要帮你联繫紧急医疗服务吗？」 光脑中有这个紧急救助选项，只要拨出，三分钟内就会有援护人员赶到现场，治疗伤患。 「不知道……」她的声音透过指缝传出来，多少有点模糊不清，「不要……不要喊医疗车。太、太贵了，喊不起……」 而且，这好像也不是发病。不是负面的感受，但她弄不明白。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沈玦念出这两句话时，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电了一下，变得又痛又麻。 可是这里，明明没有感官冲击设备啊。 现在，那份电击的触感已经过去了。但感觉上的冲击还没有结束，比刚才还更糟糕。 她想哭。 那么美的夕阳，走完这条传送带，就要看不到了，好难过啊。 就算明天还有机会再走过这条路，今天的天空，到了明天，就不可能再看到了，多么遗憾。 可是……这种无聊的事，有什么好难受的？ 她肯定又发病了。 「药……我带了药。」她蹲身下去，手忙脚乱地翻自己的环保袋。一滴破碎的水珠从她的眼底落下，敲在银灰色的合金传送带上，瞬间被机器吞吃，消失不见。 面对夕阳，触景伤情，是每个正常人身上都可能会出现的状况。只要读过几本书，就很容易弄明白这个常识。 这算什么病，为什么要吃药，吃的又是什么药？ 沈玦眯起眼睛，打量刚从环保袋里掉出去的一只白色药盒。 ——镇定药物。成分是一串他不能理解的复杂字符。价格大约在几千元一盒，一盒药，就是姜明星每个月四分之一的工资。 「……以宿主当前的经济状况，」沈玦道，「可以的话，最好不要再服用这种药物了。」 他本意是希望姜明星不要吃这种不明不白的药物。没病吃药，健康人都会吃出病。 但他不打算给自己再增加新的「功能模块」，于是就选了「太贵了」这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由。 姜明星的手伸出去，本想抓住那盒滑落出去的药，听到「经济状况」，浑身一抖。她稍微定了定神，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把药盒捡起来，放回了环保袋里。 站起身，拨开贴住面颊、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她做了两个训练有素的深呼吸，逐渐平静。 「……刚才那两句话。」她把手放在喉管的位置，感受着一起一伏的心跳，「麻烦你再说一遍。」 「对照测试。」她道，「总得再来一遍。」 沈玦有点无奈，但还是无条件配合了她，再重复了一遍《登乐游原》这首诗。 这一次没造成什么不良后果。姜明星崭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道：「脱敏疗法！成功了！」 「现在，我只感到了美。」她兴高采烈道，「还有平静。我觉得很幸福。」 夕阳西下，映衬着容貌秀丽、身形颀长的年轻女孩。她面上带着安然的笑容，情境如画，沈玦却感受到一种难言的疏离。 刚才姜明星说的那几句话，不像是在抒发内心感受，更像是……一个超脱于外的精神分析师，在对自己的病人打出满分治疗报告。 形似人类的躯壳里，住着的是一种陌生的生命。 另外，从姜明星对《登乐游原》的夸张反应来看，这个时代，可能已经没有「诗」了。 回想走过来的这一路，城景干净美好，绿树如茵，繁花锦簇，但道路两旁整齐排开的，全都是写字楼，以及与之配套设立的餐厅、便利店、充电站等。 且不说没有一家书店——便利店里，甚至都没有在贩任何体裁的报刊书籍。 取代快餐杂志，占据便利店门口的小货架的，是—— 用星石蜡制作的【梦境蜡烛】，便宜快销的梦境引爆器。 直接装载情绪因子的【感官音枪】，拉开扳机，就可以垂直体验打包定制好的不同情绪。 作用和梦境蜡烛类似的【仙境糖果】，因为是食用品，能提供更为沉浸的幻像体验。 情绪价值货品跳过传统的艺术媒介，直击心灵深处。消费几块到几百块不等，就能满足你心底所有不能出口的愿望。 真的是非常简单高效的产品。能顶着【流行品】标籤，火热行销全星际，不是没有道理。 「宿主，你真的没有听过《登乐游原》吗？它很有名。」沈玦想再确认一次。 「从来……没有。」姜明星摇摇头，在和煦的晚风里，浅浅闭上了双眼。 仅止是提起「那首诗」这个概念，她的眼前，就又浮现出了那一幕并不存在的画面。 一个寥落的人影站在高岗上，守望永恒，远眺酡色的夕阳。 又寂寞，又美。值得咀嚼，经年耐久。 一首诗，二十个字，只是听了两遍，居然就在她心中打下了一枚记忆桩。 如果她曾听说过它，就没有理由不记得。 第132页 「连诗的名字，都像一首诗。」她出神地道，「——所以，『诗』是什么？」 沈玦把官方词条搜出来，推送到她面前。 【诗：以高度凝练的语言，传达创作者心中情感的文学体裁。最为古老的文学艺术样式。】 鹦鹉学舌似的，姜明星将那词条上的释义读了一遍。读到「心中情感」那四个字的时候，她疑惑地「啊」了一声。 「这是被允许的吗？」她道，「随便宣洩情感，会给别人造成很大的困扰。」 沈玦道：「你刚刚才听过一首诗。它让你觉得困扰吗？」 姜明星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道：「完全没有。」 「我现在只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好像今天就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一天。」 「如果不是害怕在外面发病，」她道，「我还希望你能再多给我几首诗。危险极了……但我们向来，不都最喜欢危险的东西吗？」 就着这个话题，沈玦与姜明星终于好好聊上了几句，进行了一番还算友善的和谈。 在他们身后，几组监控摄像头沿着一定的线路，悄无声息地运动。 某个瞬间，它们一起转头，聚焦在姜明星身旁，那个空落落的位置上。 远方的监控屏幕上，浮现出一个萤光蓝色的精神体造影。 * 【警告：检测到未知精神体。】 【检索失败。扫描失败。无法解析的对象。无法理解的对象。】 【请在下述列表中，选择您心仪的应对预案。祝您清理愉快！】 * 作者有话说： 第三个世界的画风陡变，是想尝试和位面背景相配的写法，不是作者皮下疯了（ry 形式包装改变，但每个小世界，其实还是同类故事。 第62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5） 接下来, 沈玦向姜明星简单介绍了自己的其他功能。 【引用】—— 只要是接触过的资料、报刊、书籍，都能够调取其中的片段，诗文引用也分属其中。 【编写】—— 能以已获取的知识为蓝本, 整合、梳理成特定的主题合集。 至于时灵时不灵的【情绪解读】, 以及原理没有搞明白的道具【复制铁锅】，因为不太靠谱，沈玦选择三缄其口，没把它们的存在告诉姜明星。 这些书本自带的能力在他眼中平平无奇, 却很合姜明星的胃口。 「光脑也配备了一个系统助手，但它太笨，弄不明白我要做什么。」姜明星连声抱怨, 「文件分类都做不清楚, 废物。」 「我要把权限都交给你。小沈同学，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全栈管家！」 沈玦闻言，联线侦测了一下光脑内部的文件管理器, 又用最快的速度逃蹿出来。 如果把文件管理器比作一张桌子，那么姜明星做的事情，差不多就是在那张桌子上放了一个动物园。 就是这么不合逻辑, 也难怪ai无力处理。 「你还会叫我走路。」姜明星这回没有三不五时去刷星网。她手舞足蹈, 抓紧每分每秒拼命和沈玦说话：「其他的导航软体都不这样。我有时候想找个合理合法的藉口迟到，他们都听不懂，只知道给我推荐最短、最快、最方便的路线。」 「如果发生飞行器碰撞事故就好了。把胳膊落在家里也可以。至少可以一个周都不用上班，多幸福。」 她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 紧张道：「但不能把腿落在家里。我怕手术太痛。」 沈玦提醒她：「就在半小时以前, 你还在为工作担心焦虑。现在不担心了吗？」 姜明星以手掩口, 偷偷地笑：「现在想开个庆祝派对。虽然有点愧疚, 但是看到徐凯莉摔在咸鱼堆里，我真的好开心啊！」 「再见，沙丁鱼！再见，打卡机！」 「再见，员工餐厅！别再给我发调研报告了，你真的不好吃！」 最后他们坐索道缆车通过一段裂谷，来到了刚入夜的住宅区。住宅区尽是颜色淡雅的小洋楼，清新雅致，风貌又与工作区有所不同。没有改变的，仍然是一尘不染的街景，与随处可见、精心修建过的绿植花丛。 姜明星通过住宅区门禁，乘坐电梯回家。沈玦找了个合适的时机，回到她的意识中，把私人时间留给宿主。 在他的认知里，这样谨慎行事，会比较有礼貌。 想太多了。 用超等、标准、缺陷、残损四个分型来划分族裔的星际人，压根不在乎地球礼仪。 …… 「小沈同学——小沈同学——」 到家没过半小时，换了件睡裙的姜明星就把沈玦给喊了出来。 「帮我整理作品集。」她不客气地使唤沈玦，信手拈来的轻松，「大部分在a1文件夹下面，下载和上班这两个目录里大概也有一些。其他……其他你自己找吧！」 「你那么先进，我相信你！」 说这话时，她自己靠在床上，刷星网。翻页很快，空气里都是她面前屏幕的划拉声。 继扮演求职助手以后，是担任档案管理员。 就当是体验社会生态吧。沈玦点点头，透过光脑，开始工作。 这件事做来不难，因为美梦成真事务所的工作案例具有强烈的辨识度。 除了姜明星痛恨在心的罐头大卖场、金钱王国、世界中心演唱会以外，她的作品集中，还有星际国王游戏、桃红色夜总会等限制级的垃圾美梦。总体来说，盯准那些用色大胆粗俗、画面生猛刺激、文字大又扎眼的『设计作品』，准没错。 第133页 半小时以后，他把一个文件夹推到了姜明星面前：「你看一看，还有没有遗漏的。」 姜明星的嘴巴张成了一个「o」形，眼睛也瞪得圆圆的。 「太棒了，你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超级管家！」她用一种均匀的速度，给沈玦热烈鼓掌，听起来，好像不太真心。 躺在床上沉迷网络，做捧哏夸人，倒是一套又一套。 新的订单马上就来。发现沈玦工作效率高，她想出新任务：「小沈同学。再帮我做一个星期……不。一个月的财务支出预算！」 「我的存款，不太多了。」她捉着自己的下巴道，「我自己来规划，肯定要出错。」 一般来说，系统发布任务，宿主去做任务。姜明星反客为主，全部颠了个倒。 「你说得有道理，我来帮忙。」沈玦没觉出异样，随口答应下来。 这个算是他的本职工作，应该要帮忙的。 姜明星看着沈玦站在墙角，忙碌得一刻不歇的样子，心里升起十万分的满意。 ……嗨呀。这就是徐凯莉站在走廊尽头，俯瞰三十个工位时的感受吗？ 情境置换，体验还真不错。难怪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想站到摩天大楼的顶端，俯视地面上的蚂蚁。 不过，她不一样。 她想站到摩天大楼的顶端，放十万个气球，然后扯着其中一个的绳子，偷偷地飘走。 突然想到了什么，姜明星灵机一动，载入了下午玩过的游戏，全神贯注地操作起来。 与此同时，她也没有忘记把一些不太重要、无中生有的支线任务，连续不断追加到沈玦头上。 包括但不限于求购併买到限量款的二手扭蛋娃娃、用最经济的价格抢拍到未开封的正品二手化妆品且不容许失败、寻找流窜在暗网的野生盗版设计书籍且完成免费下载等等。 做完这些乱七八糟的工作以后，沈玦有点发懵。 光脑都卡顿了，他也有点儿算力过载。事到如今，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现在……好像被当作了一个纯纯工具人？ 工具人在他来的那个时代，算不上是什么正面词彙。有点儿冤种的意思，这他还是知道的。 姜明星毫无所觉，头也不抬，伸出一只胳膊挥了挥，使唤宠物似的：「小沈同学，又有任务了。准备好了？」 「……」 这次又是什么？ 「别动，站好，接住。」姜明星抬头，神色认真，点触了一下面前的全息屏幕。 下一秒，一个卡通小人从全息屏里探身爬出，蹬蹬蹬踏过空气，向沈玦跑来。 建模採用了比常规q版再成熟一点的六头身比例，脑袋搓得很圆，身体被拉长，手脚做了夸张，踩在地上显得很稳当。穿的仍然算是「运动服」，但着装明显经由姜明星之手重新设计过。银蓝白三色组合，飒爽干练，拉链一路拉到下巴尖，突出一个禁慾冷淡的气质。 外表上做了一番大改造，但小人的眉眼五官、神态走势，仍然狠抓住了沈玦本人的特色，即使q化了，也能一眼认出来。 姜明星的目光追着小模型，一路跑到沈玦面前。她眼睛发亮，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 「小沈同学。这是给你捏的avatar！」她笑得眉眼弯弯，急着邀功，「你绑定它，就可以登入星网了。怎么样，我很体贴吧？」 小模型跑到沈玦面前，单手托腮，沖他老成地点了点头。 沈玦有片刻的怔忡。 确实像他。可为什么要做这个？ 「……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姜明星看沈玦面无表情，只觉被泼了一头冷水，「我做得多好啊。不好吗？」 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操作，眼前的建模小人忽然一动，两手插袋摆了个酷，吟起了诗。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一动起来，就更像了。 不如说，就是因为太像了，反而才感觉难以面对。 「你——晚上，一直在做这个？」沈玦不解道，「avatar？电脑游戏——或聊天室中用的化身形象？」 资讯时代的到来与纸媒的衰落存在着直接的因果关系，沈玦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和网路游戏扯上关系。 姜明星越发气馁，有点烦躁地道：「是星网的帐号卡！什么电脑游戏，什么聊天室，土死了，谁还用那种说法啊。」 星网…… 就是姜明星从下午开始，一直玩到现在的那个东西？ 星网的魅力，有这么大吗？ 「你不要，那就算了。」姜明星怒道，「我是专业人士，一个工时，值二十四块钱。……」 「……二十四块钱。」她把句尾半句话又说了一遍，伸手按住自己额头，絮然自语：「一天里的第二次。免费工作。姜明星，你在搞什么？……」 「你误会了。我没有不想要的意思。」沈玦总算消化完了成片的信息流，打断了她的自怨自艾，「谢谢你，能看出来，你非常专业，也很用心。」 他只是有点意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送礼物给重视的朋友以表达情谊，是人类之间通行的礼仪。但他才刚来到这个位面，和姜明星也谈不上熟悉。 而且……就在收穫到这个帐号卡的前几秒，他还在扮演工具人助手的角色。 身份转换太快，需要一点适应时间。 第134页 沈玦笑起来的样子，和人工智慧hr差不多公式化。他以为自己传达到谢意，却不知道姜明星还认为他的话里搀着假。 但你毕竟不能和一个人工智慧要求太多，这是写在所有说明书里的第一守则。 「我做好初始设定了，你试试看将意识和帐号卡连接。」她没好气地转入正题，「登陆星网，测试一下。」 姜明星如她所说，将光脑权限对沈玦全数开放。意念一动，沈玦发现自己已进入了这个建模小人之中。 挥挥手，又动动脚，原来这就是拥有真实身体的感觉？…… ……虽然是萌化过的，比例有点奇怪。 四面转转，他看清楚了周围无边无际的宇宙空间。没记错的话，这就是星网的登陆界面。 抬起头来，就能看到一个悬浮着的登陆窗口。特效一闪一闪，吸引着他去点击。 没等姜明星给他下一步的提示，沈玦就伸长手臂，跳了一下。 界面里没有重力，他一蹬地，就跳起来老高，重重地拍到了登陆按钮。 宇宙和行星环轨在他身旁交错延展，形成交错的光线网路，感觉就像在是在某人的神经元回路中穿行。短暂的加载时间过去以后，沈玦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座带着大花园的洋房别墅中。 别墅像是童话里的房子一样，粉红顶雀蓝墙再配一扇小黄门，用尽了色轮上的颜色，却又巧妙加入了不同的灰度与饱和度，和谐又多彩。花园里也堆得非常拥挤，常春藤和爬山虎一路攀上小别墅的墙面，朵朵鲜花绽放。 整栋别墅，都安在一个浮空的圆形平面上。放眼望去，会发现彩色的空间里，还漂浮着无数个这样的小小的平面。 就像是星际联邦现实中的结构一样——一个由无数游离在宇宙中的小行星，构成的共同体。 但不同于宇宙中遥远的距离，星网里每个平面之间的距离要近得多。而且好像……通过平面上安装着的一个彩色弹簧，就可以在各个平面间轻松来去。 观察完外部的环境，沈玦转回来，穿过花园，走向别墅正门。 二楼露台上，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奶咖；一楼门前，跑过一只长着圆耳朵的外星猫。 正厅墙上，挂着几幅由几何形构成的彩色涂鸦，每一幅上都敲了一个星星的图章，一看便知是姜明星的手笔。 「是不是很好看？」姜明星的声音直接通过连接网路，传到他的耳骨深处。 「哈哈哈，尽可能夸奖我吧。我不会不好意思的。」 「这就是星网——」 「整个星际联邦，整个玫瑰星云，我最最最最喜欢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6） 「你的专业能力很强。」沈玦发自内心地肯定, 「设计、搭建这样的房子，一定费了很多心思。」 姜明星并不否认，言语间满是自豪：「你今天先转转星网。熟悉各项功能以后, 我有新的任务给你。」 「还有, 」她忽然又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郑重嘱咐，「玩够游戏，记得帮我做福利任务！多做几个, 多刷信用分，就当……就当是捏avatar的报酬啦。」 「找工作面试，可能得去比较远的分区。信用分不够租无人飞行器, 会很麻烦的。辛苦你！」 发送出这些留言, 她就闭麦睡觉去了。 这套公寓面积虽小到接近胶囊房间, 内里却是全精装，各类生活设施都由公寓管理处统一配置，能在转不过来身的空间里, 提供到高品质的空气与水、隔热隔音的独立环境、以及高速的网路连接速度和睡眠质量。 因为买不起更好的住宅, 这种全封装式售卖的胶囊单人公寓，就成了姜明星和她的同事们购房时的最优选择目标。 可惜的是，当前位面展现自身科技实力的这一幕，没有被沈玦看到。 突然拥有了实体, 走在一个充满了声、光、电、感等全方位感官冲击的幻想空间里, 这份震撼, 不亚于濒临饿死的人坐到一桌饕餮美食前。 从为纸媒衰落扼腕到沉迷网路游戏, 小沈同学的前后转变，没有超过五秒钟。 走进姜明星搭建的家园，他先在一张摇椅上坐下，小心地晃了晃。起身后，他走到桌边，把咖啡机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重复听了好几遍咔嗒咔嗒的脆响。 这个世界也并非总那么真实，坐到钢琴前面，打开琴盖时，沈玦发现无论自己怎么按键，琴盒里飘出来的，都是同一首曲子。外星猫到处探头，跑动的路线看似繁复，其实稍加摸索，也能找到它出现的规律。事先计算清楚，就能一直揉它的脑袋。 待了一会儿，理智尚存的小沈同学决定去其他地方看看。 他怕自己再玩下去，会把别人辛苦布置的家园闹得一团糟。发生那种事以前，先走为妙。 跳上花园外面的彩色弹簧，一个新的窗口在他面前弹出来。沈玦扫了一眼，选择前往中枢广场。 再次穿过神经网络，重新落到地面时，沈玦发现自己与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玩家一起，刷新在了一处海星状的大广场上。 广场四面，布满了形状各异的大屏幕，每个屏幕实时播送着不同的节目。互动谈话、情境演出、时装秀展、游戏实况、派对转播……和他一样用萌化风格行动、造型各异的玩家们，有的在广场上闲逛浏览，有的则直接走到自己感兴趣的屏幕面前，点击互动，就从原地消失，进到了屏幕里去。 第135页 看了一会儿各种节目，沈玦转而观察自己身边的「人」。 大部分玩家，都没有给自己选择人类形象。他们有的是彩色几何块，靠棱面和尖角在地面上翻滚前进；有的是个白色幽灵，像气球一样一鼓一鼓地喷气乱飞；有些人比较讲究，把自己捏成一块有手有脚、能行走的热狗面包；还有一个金灿灿的菠萝人，头上带着一顶层层叠叠的绿叶子皇冠，华贵又憨实，引来许多注目礼。 以人为鑑，对照自身，就会发现，「小沈同学」的建模虽不是最精緻，比不上热狗蛋黄酱的质感和菠萝表面的纹理雕刻，但整体的审美感觉与气质把握，绝对是独一份儿的美与灵气。 不过在场没什么人能欣赏出来这份独特，「小沈同学」自己也无知无觉。中枢广场太挤了，好多奇形怪状的几何建模在他身边推推搡搡，每一个新出现的人，都显得亲切又热情。 想和每一个陌生人打招呼。 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你好。】 广场中央，一个站在原地、好像在挂机的小号头上，跳出来一个呆头呆脑的对话泡。 【你们好。】 【你们好呀。】 【能看到我说话吗。】 【我想和大家说话。】 星网用户基本都有自己的私人家园，公共广场虽然可以讲话，但平时刷版最多的都是gg和全网通知，很少有用户会在广场的公共频道讲话。这个站在广场中央，一直自言自语的小号，很快引起了其他用户的注意。 无所事事的彩色几何体们挤过来，拥到小沈同学旁边，好奇打量他。 【第一次登录星网？好小的号。】 【仔细一看，捏得好可爱。】 【该不会是新型的gg帐号吧？】 【你有什么兴趣爱好？先去各个分区看看，找自己喜欢的。】 此起彼伏、和他打招呼的气泡以外，还有许多飘着爱心、花朵、拉炮、彩带的表情气泡，漫天漂浮，把小沈同学笼罩在一片闪亮的滤镜中。 很快，几个好友申请跳入了沈玦的视界。 星网为了进一步扩大自己的用户面，一直在推广老带新的任务模式。大号带小号完成新人任务，会拿到丰厚的站内奖励。小号一发言，马上就有眼馋奖励的老手加他。 沈玦想都没想，一键通过了所有好友申请。 时间已过十二点，姜明星睡得沉沉，不知道自己的星网主帐户下，正在酝酿一场惊风暴雨。 新手任务—— 虽然最开始小沈同学像个网盲，对什么都一无所知，急得前辈们直跳脚。但好在他脾气好，有耐心，学得快，熟悉基本逻辑以后，很快学会了所有的基本表情、招呼语、身体操作技巧。 前辈们：嗯嗯，虽然有点笨，但是可爱的乖巧新人少见，好好带他就是了。 社交板块—— 任务要求挑选五条用户精品帖，给出三十字留言，必须言之有物。 前辈们：我一回头，新人已经和帖主聊上了。 前辈们：他在三分钟内回了一百个帖子，每个回复都超过了五十个字，还带表情包。现在正在同时和一百个帖主实时聊天？？？ 八爪鱼也不带这样的。 等一下，他真的还需要新手指引吗？ 这不是已经会了吗？？？ 互动游戏区—— 你画我猜，直接报出正确答案。如果不对，那就是画力太低，别人也不可能猜对。 节奏游戏，节拍全都踩在完美拍点上，堪比机器演示，场场最高分。 跑酷竞速，高速行动，没有任何失误操作，像是把地图全都记在了心里。 寻宝解谜，也不在话下。轻松推理，破解谜题，逻辑碾压一路破关， 「精神体」与普通人的反应速度天差地别，虚拟空间中彻底暴露了这一点。普通人即便接上星网，脑电活动仍然在自体进行，遵循基本生理逻辑，仅向星网导出思维活动的结果。即使确保网路畅通、信号无阻，也很难比现实里更快响应。 但沈玦本就是类似「精神体」的能量生命，连上星网以后，身临其境，比起其他玩家，少了一整层的信息传输壁垒。虽不及真正的游戏ai，但所思即所动的效率，再加上他本身的记忆能力与知识储备，足以轻松碾压所有玩家。 前辈们：……你这也算新人？ 前辈们：你是ai吧。要不，你就是大神小号。 沈玦：其实我没有…… 前辈们：没事，其实我们不在乎你是谁。 前辈们：只要你能带我们打游戏，你就是我们的神。 与一片纯白、冷漠矜持的外界不一样，星网的氛围，就像它那些明快多彩的美术风格一样，外放又直接。既然自己能做得到，就很难拒绝这些随口而出的请求。做完新人任务以后，沈玦就开始挨个帮自己新加上的好友，帮他们打过推不过去的高难度关卡。 游戏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等到觉得有点玩腻了，沈玦抬头，才注意到时间已过了四点。 很快就要天亮，姜明星的「福利任务」还没有做。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要去做福利任务了。】 小人头上冒出气泡，对周围的好友们说。 【福利任务？好噁心，做那个干什么。】 第136页 【那个我不行。大神，对不起，你自己去吧。下次你什么时候想玩游戏，记得喊我。】 【我想起来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 和姜明星厌恶反感的态度如出一辙，沈玦一提到福利任务，这些亲亲热热的帐号，一瞬间就全部都走了。 沈玦：？？？ 不太明白。福利任务有那么可怕吗。 他辗转问了好几个npc，找到挂着福利任务的公告板，在上面接了几个任务，察觉到任务基本都是帮助游戏管理员，完成一些鸡毛蒜皮的工作。 比如说，在视媒影音区域张贴《绿色健康公告》，提醒沉溺感官享受的用户及早回到现实世界，避免心灵和身体遭到情感体验的损害。 比如说，在游戏区清理愤怒玩家造成的建筑废墟。有时候，也得负责清理部分完全损毁的玩家。 又比如说，在社交讯息区，审核用户发布的影像和文字。大部分都还算正常，但确实也有一小部分非常离奇的内容。但要命的是，这里的讯息都是用全息立体的形式发布的，等到做完所有审核任务，沈玦只要一晃神，就能看到密密麻麻的马赛克图片。 难怪没人愿意做福利任务。託了全息全感世界的福，这些苦力活，多少都沾点精神迫害的嫌疑。 做了十几个福利任务，赚了一百多信用分以后，天终于亮了。 * 仓壳缓缓收起，姜明星从睡床上揉揉眼睛，迷糊着把光脑拉开。 一个闪着金光的窗口跳跃出来，声效很吵，惊破清晨。 【恭喜您达成成就：双星闪耀！】 星网主帐户下面，可以挂多个不同的帐号卡，但所有获得的成就，都会展示在主帐户页面上。姜明星喜欢玩家园模块，没有建过小号；但也有喜欢建的玩家，能在主帐户下面捏出十几二十个马甲来。 双星闪耀这个成就，是专为这些披马用户设定的成就之一。主帐户下两个avatar都达到五百级以上，才能够解锁。 姜明星一骨碌爬起来，被电醒一样。 谁？谁五百级了！？她自己的avatar现在是五百七十八级，但是另一个avatar！？…… 【解锁成就：智慧之眼】 【解锁成就：超光速巡航】 【解锁成就：节拍名人堂】 【解锁成就：最好的朋友】 ……一会儿是奖盃，一会儿是皇冠。金色银色造型各异的勋章不断迸出，闪瞎了姜明星的眼。 她睡着的这一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沈——同学——」她拉高声音，用「唤醒词」喊沈玦。 沈玦现身出来，熟练地推出一个不知从哪学来的全息界面：「宿主，福利任务已经做到了上限数量，总共赚到了一百三十五信用分。要租用私人飞行器，应该够用了。」 「如果还想赚更多的信用分，需要等冷却期过去，也就是明天。」星网那套勾着人天天上线的规则，他已经弄得很明白了。 姜明星尖叫道：「你在说什么！？什么飞行器？我还找什么工作？我再也——不需要——工作了！」 「你听过游戏代练吗？」她从床上一下子滑下来，热情洋溢地拉住根本拉不到的手，恳切道，「以后，你帮别人玩游戏，我做你的经纪人。我帮你接洽客户，选择订单，赚到的钱嘛……」 「我们五五开！」她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让利五成，「你的部分，我换成游戏币给你。你在星网消费，我在外边花钱，合作愉快？」 沈玦：「……」 虽说他现在的定位就是个智能管家，但什么事都能自然而然地推给别人，这太奇怪了。 他语气平板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这句语音是他知道的、最经典的ai拒绝台词，现在拿来用一用，未尝不可。 姜明星当然没那么容易放弃。可昨天温和好说话的智能管家，今天突然坏掉了。无论姜明星怎么沟通，都只能收穫一句礼貌又淡漠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小沈同学！！！」姜明星一对眉毛吊起，气得直跺地，「你也听不懂我说话了！？」 「最后警告你一次，你再这么笨，我就启动清理软体，一键还原你！」 话音刚落，姜明星的公寓房门，被什么东西敲响。 轻柔的三下敲门声，停顿五秒。 笃定的三下敲门声，再停顿五秒。 姜明星神色骤然一缩，向沈玦投去一个不安的眼神。 沉重的三下敲门声，停顿五秒。 隔着隔热隔音的公寓墙，一个机械音像条又冷又湿的蛇，滑进了室内。 【姜明星小姐。】 【这里是联邦地方干员27号，正在执行公务。】 【根据联邦法令，你必须履行联邦公民的职责。尽你最大的努力，配合我们。】 喀哒一声，有某个金属的小物件，抵在了门上。 【你会开门吧？】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7） 「……一定是。」姜明星双手扯上自己的头发, 神色惊惶，「他们来抓我了……」 「我得逃跑……」 她没去开公寓门，返身却把衣柜的门打开, 拉出来一只硬壳行李箱, 往里面飞速丢东西。 沈玦皱眉，通过光脑启动了门上安装的监控器。一方小小的全息影像投射出来，门外站着两位身姿挺拔的探员，还有一条神色飞扬的电子狗, 双眼血红，钉在地上，直视前方。 第137页 监控器启动的一瞬间, 电子狗鼻尖猛烈一抽, 发出两声尖利的吠声。 被两位探员装在门上的东西，是个银色的筒状物，随着时间流逝，正在一格格地转着圈, 看起来像是某种爆破工具。沈玦将这个印象送入光脑进行查询，立刻获得了肯定的答案。 「他们在公寓门上安装了爆破栓。」沈玦喊住姜明星，「设定时间内没人开门, 整扇门就会被炸掉, 且不排除造成更大伤亡的可能性。」 「这间公寓你买下来不久，还有贷款要还，你肯定不希望再额外掏钱修缮公寓。」 「去开门吧，配合调查, 他们不会伤害你。」 姜明星将信将疑, 放慢了手上的动作。前面几句话她没太听明白, 但沈玦说他们不会伤害她, 这她听懂了。 是她想听的话，所以能听得进去。 「……既然没坏，那就早点说啊。」明明想说点感谢的话，但不知怎的，脱口而出就是抱怨的话语。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正想道歉时，她又想起对方是ai，计较这些很傻，恢复到神色如常：「好，听你的。」 「可是如果你弄错了……」但她还是不太服气，「我第一时间卸载你！」 * 两分钟后，公寓门从内部被打开。 姜明星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若无其事：「怎么了？」 「探员k。」站在前面的人微微欠首，「早上好。很高兴认识你。」 站在探员k身后的另一位抬动脖颈，露出一双时明时暗的红色眼珠，盯着姜明星的虹膜，不自然地转了一圈。流质金属制成的声带，振动出嘶嘶的声音。 【探员27。早上好，很高兴逮捕你。】 「别理他。不知变通的金属反应堆。」探员k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顶出一根，当着姜明星的面，不避不闪地点上，吐出一个呛人烟圈，「我们聊聊。」 「不走运的姜明星小姐。昨天下午四点半到四点四十五分，你人在哪里，做了什么？」 电子狗猛一声吠，贴着姜明星的小腿，露出银色的利齿。 姜明星怕狗。她脸色发白，不动声色往后悄让一步。 「……没做什么特别的。因为我被开除……」她紧张地偷瞟一眼电子狗，「不是，是……我在上司的办公室里，放了一个沙丁鱼梦境罐头。所以，无法通过飞来游路网回家。所以，我在走路！」 「没错，四点半到四点四十五分……」她欣喜又肯定地道，「我在走路！」 这可是不折不扣的真话，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电子狗和27号都很认同，一起点点头。探员k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语气轻快：「那也就是说，你承认你非法持有未註册精神体。」 「啊？你在说什么啊？」姜明星清醒了一点，但又更迷糊了，「……这、这哪里都不对呀。」 「昨天下午四点半到四点四十五分之间，我在走路。这和指控我非法持有精神体，完全没有联繫！」 「藐视联邦。注意你的措辞，姜明星小姐。」探员k悠悠吐出一个连环烟圈，「你得尊重每一位探员的判断，才算足够尊重联邦。」 「但我不会和你计较。我是个热心人，甚至愿意花费时间和你解释前因后果。」他喝令道，「27号！」 【你无权命令我。】27号冷冷地说。 但他还是抽出几幅定格画面，推送到姜明星眼前。 落日下的海滨传送道上，姜明星半侧着身，和一个蓝色造影说话。 索道缆车出口处，蓝色造影半隐半现。 公寓大门口，蓝色造影不知所踪。只剩下姜明星一个人，刷开身份锁，回到住宅区。 探员k摊手：「画面中的人，是最后一个与该未註册精神体互动、交流的人类，此后，该精神体再未出现在视域中。精神体不可能远离主控者存在，相信你也懂得这个道理。」 「而刚才你亲口承认，昨天下午，你在走路。」 「从你的前公司步行回到公寓，一定会经过这条海滨传送道。」 「主控者就是你！」探员k拔高声音，指着姜明星道，「物证——口供，逐项确认。文件齐全。」 「可以逮捕她了。」他转向探员27，「你高兴吗？」 ……这是什么逻辑！？ 全是胡搅蛮缠！ 姜明星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她想大声给自己辩护，想斥责他们，想发脾气，想尖叫。 但她不会那么做。 「是——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她不安地绞着手指，「我、我只是一个梦境设计师，没有制造出精神体的那种力量……」 「关于这点，我们也有证据。」探员k漫不经心道：「你在办公室里，留下了一个沙丁鱼罐头吧，那已经足以证明……」 后面的话，姜明星就没再留意了。 小沈同学的声音突然在她的脑髓深处响起，一下子夺走了她所剩无几的注意力。 「跟着我说。」 「根据星元5年发布的联邦最高法第一修正案，你们无权逮捕我。」 姜明星一怔，用力推开27号钳向自己的机械臂，本能地把沈玦的话重复了一遍。 「根据星元5年发布的联邦最高法第一修正案！——」她像抓住河上最后一根稻草，声嘶力竭喊救命，「公民的私人财产所有权，神圣不可侵犯！」 第138页 「出示合法搜查令以前，你们无权进入我家，破坏我的私人财产，侵犯我的个人隐私。」 「现在，我将向你们发布第一次警告。请你们立刻出去！！！」 「否则，作为星际联邦的合法公民，我将通过联邦法准许的方式，向你们提起正式诉讼！」 在三个生命体反应过来以前，她拍下门边电钮，白色的拉门自动合上，将室内室外彻底隔开。 * 门外。 咏唱魔法生效，两个探员和一条狗，死机一般，呆然钉在当场。 探员k先找回心智。他不耐烦道：「……别急，我先查查资料。几千年以前的法令，谁理它？」 他拉开光脑，还没来得及检索，一个银色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 是27号。27号抬起了安装着摺叠枪管的机械臂，对准了探员k。 他的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眼中红光频闪，嘴巴开合，传出来最开始听到的那个机械声。 【星元5年，联邦最高法第一修正案。很古老，非常古老。时间太过久远，被遗忘的法案，但未失效。当前条件下，不存在更优先的条款。可判断为有效运行。】 【任务发生致命冲突，暂时无法运行。请你尽快离开，否则，我将履行监管者的职责。请你原谅。】 「……他妈的。」探员k狠狠掐灭了菸头，举起双手，往后退了两步。 27号一言不发。它用枪管监视着他，直到他退出姜明星门口的走廊阴影，才缓缓放下了枪口，跟着k走了出去。 「你必须再给我五分钟。」探员k在原地焦躁踱步，打着一根新的捲菸。 人工智慧不干涉探员的休憩时间，这是行业惯例。 人类与机械不同，他想。 机械只知遵守法令，但要完成任务，最终还得依靠人类。 在27号的守备射程之外，探员k忽然抬头，欣喜若狂：「我明白了。」 「只要让私人财产，不再是私人财产，不就——万事顺利？」 有时候，为了完成任务a，你必须完成任务b、任务c、或是任务x。 为了成功，这是必要的迂回。 * 门里。 姜明星翻身靠在门上，艰难地抚平自己的呼吸。 「小沈同学。」她情绪不太好，「我们聊聊。」 身着运动服的少年身形逐渐浮现出来，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你是精神体。」她肯定地道，「为什么骗我说不是？」 「为什么跟着我？为什么选择我？」 「你——会考虑自己走吗？」 「离开我。」 「我是一位普通的公民，接受最普通的教育，依靠最普通的工作合法谋生。除、除了那个沙丁鱼罐头梦境，我没有过任何一次违反规则的举动，从没有违背过联邦法令的教诲。」 「请、请你走吧！……」她有点顺不上气，磕磕巴巴地道，「把——平静的生活，还给我。」 沈玦听她说完，摇了摇头。 「我不是精神体，不是你的智能管家，我也没有骗过你。」 「我因你的愿望来到这个世界，在完成你的心愿以前，我无法离开你们的世界。」 「什——什么叫，我的愿望！？」姜明星的声音陡然尖利，「我——我有什么愿望？」 「……就在你把沙丁鱼罐头放进徐凯丽办公室的那个下午。」沈玦道，「你许愿能赚到数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洒着玩。」 姜明星惨叫了一声。 她真的想过，而且……连现在都还在想。 「那、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姜明星随手找了个藉口指责道，「那你还不愿意和我合作，一块打游戏赚钱！？你居然拒绝我！这是赚钱的态度吗？」 「我没有想到，我的到来，会给你的生活造成那么大的困扰。」沈玦认真道，「如果我现在答应你，帮忙代打游戏，和你五五分成，你会觉得好一点吗？」 「……其实，也不是一定要这样。」无理取闹被认真回应，姜明星突然觉得不好意思。 她也没有那么废物。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8） 双方各退一步, 形成一段沉默的空白。 姜明星垂着脑袋，坐在床上，努力了几次, 组织好措辞, 尽量保持平静。 「我不高兴。」她的声音凉凉的，「我不想迁怒于你，可我很难做到。每个人都想不劳而获，谁不想过躺着数钱的快乐生活呢？为什么只有我的运气, 特别不好？」 「为什么不能删掉你？为什么不能把你上交给联邦？运气不好，我就要认帐吗？我从来都没有非法持有过什么精神体，凭什么要被他们找上门。而且, 你、你其实也不是——」 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慢慢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是啊。她没有违反联邦法令，可沈玦也不是非法精神体。 初始的两个定义，就全部都弄错了。 「我、我……」她艰难地改口，「我——我们！——不要认帐啊！！！」 ……啊。这是在说什么啊。姜明星无力地想。 明明是她自己的声音, 听起来，却像是别人在说话一样。 沈玦也觉得意外。他已经做好准备，姜明星可能会情绪不稳、暴力相向, 甚至直接报警, 把他送走……最坏的解决方案，都有可能。 第139页 破坏宿主的生活，并非他的本意。而在前两个世界，这种情况不曾出现过。他确实感到抱歉, 并准备竭尽所能帮助、弥补对方。 可是姜明星的善意来得太过突兀, 还有些不合时宜。 「你确实想清楚了吗？我能感觉到, 刚才登门拜访的那两位探员还没有走远。听起来这个任务相当重要, 他们志在必得。」 「姜明星，你要做决定。」他坚定道，「为你带来难以躲开的厄运，我很抱歉。我无法改变现状，但你仍然可以选择。」 姜明星低下头。她知道沈玦说得对。在她面前，至少有是和否两条路—— 服从，或是不服从。 前者很简单，联邦将会倾尽全力，处理或是处决被判定为错误的精神体。或许会遇到一些小麻烦，但事不在她，总能撇清干系。 后者……后者。 后者就像沙丁鱼梦境罐头，没人知道打开以后，里面的内容物是否变质。 「太难了。」姜明星一口回绝，「我得想想。至少想个三天。」 沈玦道：「那你想的时候，最好先离门远一点。」 说完这句话，他遥控光脑，启动了智能睡床的防护罩。 金属咔嗒，尖利蜂鸣，伴着一声刺耳的爆破脆响，公寓门炸成千百片纯白色的尖角形碎片，噼头盖脸砸进公寓房间，下成一场刺痛急雨。 躲在防护罩后面，毫发无伤的姜明星抬眼，向门口看去。 ……整扇门都被一个巨大的身躯堵住，她没能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被拿来堵门的，是个身高接近两米的男人。他胖得就像一头穿了西服的猪，身上那件质地优良的白衬衫被绷得波浪起伏，又近似一个膨大的气球，没给门边留下一丝透气缝隙。 蹬着锃亮皮鞋的一双脚，轻飘飘地半悬在空中，使他越发像一个两头尖、中间圆的气球。 看到姜明星，他那涨成紫猪肝色的扁圆形面庞上，勉强露出一个痛苦的笑容。 「嗨，姜小姐，又见面了。」 而在他的身后，探员k熟悉的声音愉快地飘了出来。 「嗨！姜明星小姐，又见面了。」 「我找来了你专属的银行客户经理，解决你的私人财产问题。」 不祥的阴影掠过姜明星的心头。她飞快地向沈玦刚才站着的位置投去一眼，发现那里已没有他的身影。 「为了你自己，做个决定吧。」 和刚才一样，声音在意识中枢响起。 这当然不是精神体。精神体不说话。 这也不是ai管家。ai管家只帮你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从不请你自己做决定。 这位小沈同学，没有可以归纳为定义的部分，姜明星想。 但没有关系，定义太容易失灵，她不喜欢定义。 比如门前的电子狗，现在仅仅因为丢失目标，就开始暴躁狂吠。它被定义为追踪犬，在追逐到目标前无限焦虑，又在追逐到目标以后陷入失去目标的焦虑。 又比如这位穿着西服的气球先生。姜明星扫到他前襟左侧胸袋上别着的金色标牌，才想起来他的身份。如k所说，他确实是专门负责她贷款业务的客户经理。但因为他每天都在恪守职务，推销银行新推出的理财套餐，所以他被拉黑了。 而现在，气球噗噜噜地说话了：「姜—明—星—小姐。」 「因你的——信用分，过低——」 「本行无法信任——你的还款能力——因此——」 「本行将特别扣押——你名下的不动产一处——资以抵债——」 探员k拽着他，晃了晃：「还有最后一句，别忘了说。」 气球随着他的动作，上下一动，尽可能温良讨好地点头。 他被探员k拎在半空，当然不敢忘记最后一句宣言。只要他没有按照探员k的要求去做，他随时都有可能被摔在地上，轻巧如摔破气球。 他喘着粗气，愤怒又耻辱：「因债务人姜明星——拒不交出名下不动产——本行特别委派联邦特别调查局——第328号分局——完成强制执行手续——」 「好嘞。」探员k手一松，气球落地，慌乱而逃。27号眼中红光频闪，将这段对话尽数收录进文件档案中。 探员k慢条斯理，从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仔细擦拭自己的手指，然后抬头，施施然踩进了姜明星的家门。 「所以，现在。姜明星小姐。」 「你的私人财产，是我们的了。」 27号和电子狗跟着他，步调雷同，一起走了上来。 * 刺目的阳光忽然收敛，不知何时起，天空中阴云密布。 姜明星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她的眼睛有些失神，定定望着属于她又不属于她的白色房间。 探员k担心她突然发难，上前一步，劝解她道：「手续流程很明确，你不用担心。第一步是收走你的房子，这样我们就不会受到私人财产保护条款的阻碍。第二步是邀请你协助我们进行调查，等到调查结果水落石出，你的任务，也就告一段落了。」 姜明星缓缓别过脸去，眼睛空洞，无神地盯住他的瞳孔。 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但探员k却感觉自己的后脑勺被刺穿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开始幻听。五分钟前，他在外面抽菸，艷阳正好。而现在，他好像听到了大颗大颗的雨滴或是冰雹，用力砸在地上的声音。 第140页 「27号，你去看看。」他皱眉道，「夏日阵雨？」 【别命令我。】27号发出警示的声音。 但他还是将脖子转了一百八十度，回头去看外面的情况。 【下鱼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探员k没听明白他的话，反而听到了一下轻微的烧断声。 总不能是面前这个小白领搞的鬼吧。 他笑了一声，嘲讽自己杞人忧天。 威慑地瞪了姜明星一眼，他掉头出去。一条散发着腥咸味儿的沙丁鱼从天而降，啪的一声，不偏不倚砸在他的脸上，甩了他一尾巴。 「唔嗷！！！」探员k惊了一跳，放声乱叫，挥手把脸上的鱼拍开。 黏黏的，湿湿的，不知是海水还是罐头调料的东西，糊在他的脸上和手上。越来越多的沙丁鱼从云层中落下，噼里啪啦，大大小小，很快砸满了整条走廊。 整个世界无边寂静，只剩下姜明星所在的、被炸坏门板的小公寓，和门口的一条走廊。 「这傢伙是个——造梦师！」探员k忍着鱼腥味，总算想起来资料中不重要的一笔，「他妈的，她怎么敢！？」 除了敢不敢的问题，还有做不做得到的问题。 制造精神环域，需要触媒介质。星石蜡就是其中的一种。 但姜明星没有使用任何介质。她到现在，都还像个木偶人一样，坐在床沿上。 电子狗按照紧急流程指示，请求增员。但它的操作全都失败了。红框报错一个接一个，连接信号完全消失。 继27号以后，它也烧断了。 发出一声长鸣后，它身子一软，晕倒在了地上，沉入了梦乡。 姜明星站起身，捡起被她抛在一边的旅行箱。 外面下着沙丁鱼雨，她无动于衷，专心摺叠衣服，放入箱底。好像雨过天晴，她就要去赴一场假日旅行。 眼看两位伙伴都失去战力，探员k咬牙，拔出了腰间的离子枪。 他不喜欢暴力，如果可以的话，他本来不想率先动用武器。 「姜明星小姐，请你立刻、马上，关闭你的精神环域。」收起吊儿郎当的神情，探员k严肃下令，「你袭击联邦探员，构成一级重罪。我随时可以开枪。再说一遍，我随时可以开枪！这不是玩笑！」 姜明星的眼神稍微清醒了一点。她自语了几句，像是在和什么人对话。然后她说：「你不喜欢沙丁鱼？别急，我现在就改。」 脖颈一凉，一双柔软细腻的手忽然缠上探员k的脖子，从身后环住他，一路摸到枪身的扳机上。 那是个长得和建模一模一样、好似商场假人模特的美女。但她浑身带香，触感真实，唬得探员k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自处。 那双柔软的手覆在他的手上，牵引着他，慢慢拉开了扳机。 探员k抽了一口冷气，将眼一闭，却只听到了一小段快乐回旋的乐句。 枪没有响。他惊讶地睁开眼，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离子枪里，吐出了一束庆祝彩带。 ……原来，是做梦啊。 他缓缓松开双手，任由手枪掉在棉花一样温柔的地面上。 音乐声循环往复，构成一个跃动的主题。探员k忘记了一切，他回头，亲昵拉住模特美女的双手，和许多约约绰绰的人影一起，在漫天的桃红色爱心中，跳起一曲恰恰舞。 欢声笑语中，姜明星装好了行李箱。一张打了记号的全息地图，恰到好处送到她面前。 「在新一批探员到来前，」沈玦道，「我们租私人飞行器离开。」 「还好，他们至少没有在公民家中安装摄像头的习惯。所以，在这几位客人醒来以前，我们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 姜明星看了眼地图，道：「谢谢你记住我的作品集，还让它们物尽其用。」 那些令人作呕的沙丁鱼、俗艷的桃红色底板、假人美女模特……竟然不是垃圾。 这让她感觉更好了一些。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9） 公寓门口, 前一刻神色肃杀的探员k，现在正拉着气球先生的双手，一蹦一蹦, 跳着转圈舞。 电子狗和27号被他俩圈在中间, 酣然大睡，神色安详。 姜明星不想打扰他们的美梦，小心翼翼地绕过去。走了两步，她忽然又想起什么, 回身去捡探员k丢在地上的离子枪。 「别碰。」沈玦提醒她，「我查过了，联邦探员使用的武器上都装有追踪、定位系统, 你拿走他的武器, 相当于直接暴露自己。」 「他们的武器形制很特别，如果被人认出来，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姜明星应了一声。但要出远门，手上没有武器, 还是挺让人不安的。她愁眉苦脸想了一会儿，突然踩着一地嘎吱作响的碎片跑回公寓里，半个身子扎进衣柜大翻特翻。 「找到了。」 从衣柜里把自己拔出来, 她手中多了一截金属剑杖。杖身通体流银, 本身的机械结构自然形成圈环状的装饰，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 等离子光剑，姜明星从联邦理工学院毕业时获赠的纪念品。剑杖内部嵌有一块等离子水晶, 按下开关, 就能当做真正的光剑使用。 不证明什么。没有任何特殊意义。联邦理工的每一位毕业生, 都会在毕业典礼当天获赠校长亲手颁发的纪念剑杖, 人人都有，用意是希望他们记住星际开拓时代早期、人类最初的荣光。 第141页 作为装饰品尚可，作为武器，早就被淘汰。 在质点打击、空间摺叠、人造黑洞等当代战争技术面前，白刃战只在街头斗殴中存在。等离子水晶也从昔日不可多得的能源核心，一路贬值，变成了富豪之家最心仪的光源装饰。 姜明星从没正眼看过这支剑杖。她差点就毕不了业，剑杖越是荣光熠熠，越显出她软弱无能。 一直丢在衣柜深处，当做废弃品对待。 但现在情况有点不同。左手拉着箱子，右手举着剑杖，姜明星突然按下杖柄开关。 蓝色的等离子光束如约出鞘，三尺剑光暴涨。 光辉照亮了她的脸，真是个神圣的时刻。 「我接到号令，即刻出发。」姜明星微微低头，目光坚定，直视前方。 「我将不择手段地前进，以勇气，以决心，撕碎黑暗，守望人类共同的未来。我是保护弱者的利剑，我是迷雾宙海的灯塔，我是点亮希望的星光。即使身陷绝望，我也绝不背弃同胞；即使面临死亡，我也绝不后退一步。」 「我将人性与生命献给远方，直至到达新家园的那一天。」 联邦理工学院每一位新生，都必须参加军训，并在联邦旗帜下诵念誓词。毕业时的赠礼剑杖以外，这是理工学院另一个备受吐槽的经典保留节目。 对学生们来说，军训部分尚可接受，像是真人全息游戏，比较受欢迎；起誓的部分矫情又多余，人类已是无限深空的主宰，何必总提生生死死。 个人体验位居舞台中央，宏大叙事若知情识趣，就该自己谢幕退场。 但这段誓词在干巴巴的太空探索史外，记录下了人类第一次离开地球，走向深空，对抗未知时的慨然胸怀。在沈玦来看，它应算是一段生动闲笔，为那段过往岁月注入几分鲜活颜色。 「小沈同学，」姜明星执着剑，姿态端正，忠诚而真挚，「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第一分析师。我们是同伴！」 「我将与你并肩作战，不畏生死，为共同的理想奋斗至最后一刻！」 说完这段话，她关掉光剑，抱着剑杖弯身笑个不停。 「很帅吧？是不是？这几句话，好帅啊！」 「军训的时候，我评级太差，没人想和我搭档。背了誓词，也没机会说。」 「谢谢你，小沈同学！」把剑杖丢进行李箱边袋，姜明星站直身体，迈步出门，「我说真的，谢谢你！」 「不，是你做出了选择。」沈玦道，「谢谢你。」 他也是说真的。 * 绕过两位探员、一位银行经理和一条狗，姜明星若无其事地下楼。 她第一次弄出精神环域，操作不稳定，也不确定能将这几位客人在梦中留多久。虽然装出了一副随性散漫的模样，心中仍是惴惴不安。 「我们至少有一个半小时。」沈玦肯定地道，「一个完整的睡眠周期。人工智慧熔断，也需要外力重启，才能恢复工作。只要人类探员没有醒来，周围邻居没有发现，我们就有一个半小时可以用。」 「……条件苛刻。这也太难了！」姜明星嘆道，「早知如此，我就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不要搞那么大破坏。」 话是这么说，她现在精神奕奕，没有半点难过的样子。 长久以来淤积于心的扭拧，好像已随着那场梦中的沙丁鱼雨，蒸发殆尽了。 「如果你没有控制住他们所有人，」沈玦冷静地道，「现在被破坏的，就是我们。」 「至少还有一个半小时，勉强够用。」 姜明星抬眼，在自己的视界内看到了几行系统字。 【时间：十一点三十五分。】 【任务：前往自动柜员机，取出所有存款，此后返回公寓楼下，营造并未离开公寓的假象。】 【时间限制：五分钟。】 「这有什么。」姜明星撩一撩头发，自信满满。 这种新手引导程度的任务，她分分钟做完。 她依照地图指示，在住宅区一角的柜员机上把帐户里剩余的存款全都提现出来，步履轻盈，操作精准没有任何失误，好像只是下楼取个钱，假意折返到公寓门口时，时间才过去三分半钟。 新的任务叮一声跳出来。 【时间：十一点三十九分。】 【任务：通过室外道路，前往328号行星对表面垃圾场区域，找到飞行器租赁行「生存漫游者」。】 【注意：避开道路上所有摄像头。路线已在地图上标出。】 【时间限制：五十分钟。】 太阳太大了。姜明星看看日头，从旅行箱里翻出一顶宽檐帽，戴在头上，遮掉一半面容，花费了五分钟。 而后她提着旅行箱，向公寓大门口走去。管理员和她程序性地问安，同时觉得她看起来有点面熟，但愣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垃圾场」，位置在328号小行星的对表面。因为没人想在垃圾场边工作，也没人希望住在垃圾场旁边。所以做区域规划时，垃圾场天然被设定在中央城区的对表面，路途遥远。 这段路并不好走，更何况，他们还要刻意避开摄像头的追踪路线。 姜明星提着旅行箱，在各色履带和电梯之间上蹿下跳，有时候觉得自己在跳舞，美滋滋的。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像一只胡乱蹦跶的野猴子，狼狈且蠢。 第142页 靠近垃圾场区域后，环境骤变。空气中飘散着酸腐异味，不似中央区域的清新洁净。传送履带年久失修，踩上去时吱呀作响，令人起疑，生怕它突然断裂。唯一的好处是，摄像头的数目明显下降。大部分时候，她都能走在正常的路上，而不必躲到花坛里移动。 原定五十分钟的路程，她足足用了一小时十分才完成。 「还有十分钟左右，公寓里的客人就要醒了。」沈玦也有点紧张，「我来联络智能设备了解下情况，你先去生存漫游者租飞行器。」 ……联络智能设备了解情况？ 你什么时候和家用电器混得那么熟了？ 姜明星很想了解清楚详细情况，但时间不等人，她还是乖巧服从命令，推开了垃圾处理站的边门。 生存漫游者就是垃圾处理站，反之亦然。 这是一间既窄且长的房间，左半边墙壁挂满了照片、奖章和旗帜，宣扬垃圾处理站杰出的工作成果。右半边墙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和素材，包括维修箱、家具套装、紧急食品包、呼救器等星间旅行的必备品。 在来的路上，姜明星看过「生存漫游者」的店铺资料，已经知道这家店能提供的商品，都是从垃圾堆里翻捡、回收再利用的组装品。没有质保期限，没有售后服务，质量成谜，唯一的好处就是便宜。 而她现在就需要便宜。 「租飞行器。」她走到窄长通道尽头的柜檯前，声势凛然。 柜檯后穿着清洁工制服的站长抬眼打量她，不动声色道：「驾照。」 姜明星：「……」 一个垃圾处理站附带的飞行器租赁处，居然这么正规！？ 姜明星：「……我的机师暂时没空。我只是帮他的忙。所以他的驾照，没有在我身上。」 老站长低下了头。姜明星说的话，既不合规范，也没有哪个字能引起他的兴趣。 刚和智能设备聊完天的沈玦：「……」 「宿主。」他提醒道，「你敢把沙丁鱼梦境罐头放进上司的办公室。想一想，你真的需要驾照吗？」 姜明星：「……」 现在她更上层楼，还凭本事袭击了两位联邦地方探员，一位银行经理，以及一条电子狗。 即使能澄清袭警嫌疑，动物保护协会可能也不会放过她。 姜明星伸手一拍柜檯，扬声道：「看清楚，那个用沙丁鱼罐头炸了老闆办公室的头号嫌犯，就是我！你觉得——我需要驾照吗？」 老站长抬头了。 他透过眼镜片，认真地端详着姜明星。镜片上蓝光频闪，似是在查阅什么资料。 普通的高个儿姑娘。用帽子遮去了半张脸，但和新闻里呈现出来的标准照片，确实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相似之处。 老站长站起来，握她的手。 「能和你合个影吗？」 「我爱死你的沙丁鱼罐头了。可以的话，我想预约十条……不，还是五条吧。如果定价太高，我可能买不起。」 「那真是最好的节日礼物，我有许多老朋友，天生应该获得这份赠礼。」 姜明星：「……我可以送你几条。如果我能找到星石蜡和梦境印表机的话……」 姜明星：「可是现在，能先租我一台飞行器吗？……」 …… 午后一点。距离探员k醒来……只剩下五分钟。 姜明星在老站长的帮助下，生平第二次登上了飞行器的驾驶座。 此外，还有一些循环再利用的星石蜡，以及一台迷你便携版的梦境印表机。 热忱服务完毕，这位老先生站在舷梯下沖她挥手。 「下次——再来——」 「记得爷爷我的——沙丁鱼罐头——」 姜明星生硬地微笑挥手，然后用很大的力气，拍下了操作台上的某个按钮，关上了舱门。 「还有三分钟。」沈玦报时，「飞行一分钟，通过空港……至少三分钟。但探员k醒来以后，还会有一段神思迟滞的反应时间，时间还算够用。」 就在他说话的这段时间，飞行器却始终没动。 「两分钟……」再次报时的时候，沈玦终于意识到不太对，「宿主，你怎么了？为什么发抖？」 姜明星看着前方屏幕，两只手一个劲儿地发抖，根本停不下来。 「小沈同学！别说话，别问。」她惊声道，「这飞行器得你开！别管我！！！」 「我以为这次能行所以才想试试，可是——可是！果然还是不行！」 「把我的脑子拿走吧！求你了！」 ……这可不太好。作为系统，夺舍从来不是他的工作目标。 助长宿主摆烂的不正之风，也不是他的愿望。 可是没有时间了，他别无选择。 沈玦嘆了口气，无奈接管了神经网络，连上了这台由破烂拼凑起来的飞行器。 脑电信号飞速流过，仪錶盘次第点亮，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飞行器就似个弹簧一样沖天而起，消失在大气层的彼端。 * 公寓走廊，探员k突然睁眼，与对面的银行经理面面相觑。 两人手拉着手，亲热地贴着彼此，只剩下最后一厘米安全距离。 下一刻，尖叫的声浪几乎将整座公寓楼掀翻。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会小小补一更，把请假字数补到。 第143页 第67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10） 「你做了梦。能复述内容吗？」 审讯室内, 探员k木然地坐在椅上，面前是一只生着红色眼睛的军用摄像头。摄像头嘶嘶地说话，眼珠不住转动, 窥视着他心灵的每一个角落。 「可以的话, 我想保持沉默。」他道。 他做了一个美梦。梦里枪吐出彩带，子弹化作鲜花。还有一位……呃，身形姣好，容貌标緻的美女, 伴他起舞。在梦里，他以为自己是感官电影里拯救众生的帅气男主角，被众人簇拥, 成为真正的英雄。 太愚蠢了, 他想。难以启齿。 即便这段记忆早晚要被读取，他也不愿意亲口复述。 更别说醒来以后，他眼前出现的，还是那位胖成气球的银行经理。 ……探员k所不知道的是, 银行经理正在他的隔壁，与他同病相怜。 他也做了梦，梦里的自己清瘦且英俊, 只要在柜檯后面递出一个眼神, 就有无数男女老幼为他疯狂。为了向他示爱，他们争先恐后，往银行帐户里大把大把地存钱。 短短几个月之间，他从部门经理升成地方经理, 又从地方经理升成地区经理, 继而管理了整个328号小行星。 他在漫天飞洒的纸币、金币、比特币之间翩翩起舞, 舞伴是一位永不出错的会计机器人。 被摄像头监视着的银行经理想, 他到死都不会把这个梦境告诉任何人。 太丢人了。 但他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把这段虚无缥缈的记忆储藏起来，仔细品味。 27号和电子犬不像他俩那么麻烦。重启系统，接上光脑，烧断之后的记忆片段，即刻呈现在全息投屏上。 两个固定的画面。27号在安静地看一场夏日阵雨。而电子犬，反覆追逐、撕咬到手的猎物，像一段无法结束的死循环。 「……人工智慧，做梦了。」良久沉默以后，会议室里，有人轻轻地说。 「这不能算梦。」另一个声音不耐烦地反驳，「只是一个，山寨品。——记忆画面的剪辑、拼凑，低劣的仿写，罢了。」 星与星，光线流动，神经元串起网络，同步每一个思想。 一个名字，在所有的小星球之间传递。 姜-明-星。 出生于环带星域k22号半行星，轻度缺陷体，父母不明，成长于福利院，就读于福利公学。十四岁时，第一次表现出造梦能力。十八岁高中毕业，作为特招生，保送进入联邦理工学院普通科。 入学特别测试，综合评分e。符合缺陷体身份。四年平均绩点2.75，远低于联邦理工历年中位数。按照常理，她不被允许毕业，但考虑到特招生的身份特殊性，最终破格毕业。 不合逻辑，没有道理。但若她能违规激活精神体，那么空手造出精神环域，也并非不可能。 逮捕她，研究她，使用她。 中央星域每一颗行星的调查局办公室，都在同一时间，收到来自1号行星的最高指令。千百间办公室里，身着笔挺西服、面目模糊的探员们在差不多的几秒时间内起身行动，编成不同小队，寻找暂时匿去了踪迹的一颗星星。 328号小行星的垃圾场门口，也闪现出来一排既新鲜、又陌生的探员。 老站长划开光脑，发现如今的网站上，每一个页面都在大大小小的角落里，放上了前日到来过的、那个年轻女孩的照片。 为了成名，你总要付出点什么，老站长想。 玻璃门被推开，探员们走进来，向他亮出全息相片，询问是否见过这位嫌疑人。 「明——星？什么明星？」老站长老眼昏花，完全没有看懂，「啊。我明白了。」 「狗仔队。就是你们吧？追在明星身后，嗡嗡嗡的苍蝇。」 「快走吧。烦人的小子们。」 目送几位探员离开，老站长回想起垃圾场上，送走飞行器的那一幕。 不愧是敢用沙丁鱼炸掉上司办公室的英雄，连操作飞行器的姿势，都是那么的不同凡响。驾驶技术又稳又狠，足以驾驶大型战舰冲锋陷阵。 那就走吧，走吧。 去远方。 * 狂欢节的开幕式来得太迟，通缉令发出以前，小型飞行器已穿过平静星海，降落在中央星域边陲地带，以667命名的行星上。 667号小行星，商人、旅行者与盗贼之星，坐落在中央星域与环带星域的交通要道上，星球表面分布着许多大型能源、矿产、机械集团的子公司与办事处，是联邦进出口物资的门户重镇。 出港入港，一路顺利。只有姜明星本人惨白着一张脸，要吐不吐。整趟飞行里程不过也就几分钟，她却快把胃袋呕出来了。 沈玦有点挫败：「我的驾驶技术，有那么差吗？」 星网上一系列的小游戏里，竞速游戏是他最得心应手的大类。折戟现实，是他没有想到的。 姜明星颤颤地道：「不，谢谢你。从此以后，我扬眉吐气。我终于可以和别人说，我会开飞行器了。」 「我晕机，没有方向感，那又怎样。」她有气无力道，「我还是能开得比所有人都好！——哈哈，咳咳，哈哈哈哈！——谁还能嘲笑我！」 沈玦：「……」 联邦理工学院的求学经历，看来给宿主留下不小的心理阴影。竟然跨越时空，也要精神胜利一把。 第144页 泊好飞行器，重新踩到坚实的大地上，前方剩下最后一道查验身份的关口。姜明星拉起旅行箱，东倒西歪向闸口走去。 667号空港面积极大，却又破又旧。天棚泛黄，沾染砂砾，看不出建材本来的颜色。只是往前走几步，入耳即是不绝的嘈杂声响，送别的，接驳的，吆喝生意的，听歌看电影的，什么噪音都有，与优雅娴静的328号小行星很是不同。 这也是他们选中667的原因。作为一座商业活动频繁、人流量巨大、成分相当复杂的边境城市，每天都有数以百万计的拾荒者和难民往来于667号与环带星域之间。混乱的都市生态，是天然的迷彩伪装。匿身于此，观察联邦的下一步行动，对姜明星来说，是比较安全的一个选择。 走到人工闸口前，姜明星站定，与助理机器人对视。红光一闪，记录下她的虹膜讯息。隔窗的工作人员抬起头来，眼神深深，别有意味地打量着她。 姜明星想起来什么。她挑挑眉毛，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额纸币，攥在手心。 她把手拿到柜檯上，轻轻碰了下指纹机，顺势将纸币推进了窗口。 工作人员坐在光脑面前，双手不动，完全没有录入任何信息。 他只是微笑：「欢迎来到667号小行星。祝您一天都愉快！」 五块钱买愉快，虽然比以前涨价了，但仔细一想，还真是划算啊。 沈玦却有点吃惊。 「你怎么知道……」 他以前曾听说过，在一些管理较为混乱的小国家，出入境关口会利用职务之便，敲诈游客，或是收取一定数量的贿金，否则就找藉口发难。没想到科技如此发达的未来，人性的卑劣仍不曾改变。 「你不是看过我的简历吗？我是从『外面』来的。」姜明星拉着行李箱，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中央星域以外的地方，差不多都这样。举一反三，也就学会一点小技巧。」 她的晕机差不多好了，可以灵活地在成堆的旅行者和小贩之间穿行。一路冲到出站口，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黄沙飞扬、尘土漫天的街道。 没有绿树，没有鲜花，也没有洁白的高楼大厦。光秃秃的街道两旁，搭建着无数低矮的窝棚。每个棚子下边都堆着灰头土脸的货物，充盈着热烈的叫卖声。再后面是两三层高的矮楼，大多使用黄砖或土泥夯成。 更远的地方，能看到零星沖天而起的高楼广厦，它们数量稀少，都聚集在一处，应是那些大集团的驻地办事处与花园酒店。 热风扬起细砂，拂过姜明星的面颊。 下意识地，她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衣袋。 在中央星域待了五年多，她居然把周边星域的治安问题给忘了。 把钱揣在衣兜里招摇过市，可不就等于高喊着「来偷我」吗？ 作者有话说： 女船王。明星负责女和王，小沈负责船。 谁能想到女船王竟然是一个组合名.jpg 第68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11） 四下打量一圈, 姜明星果断掉头进了空港洗手间，把钱分成几份，分别放在行李箱、随身挎包、内侧夹袋里。外衣口袋中, 只留下几张小面额零钱。 如果不小心把钱花完，吃不上饭，她打算用这些原材料, 就地捏一些梦境去换钱。 眼前字符闪动, 沈玦将667号小行星的基本情况介绍给她。 【667号小行星：商人、旅行者与盗贼之星，又名「荒沙行星」、「不夜城」或是「沙星」。】 【一天长过一年：自转速度极慢，一昼夜相当于178个星元日。从今天开始，白昼还将持续75个星元日。】 【高温固态行星：667号城区温度通常被控制在35°c到42°c之间, 无人区地表温度平均在50°c以上。80%以上的地区均为沙漠和岩石，城镇集中建设在小范围的绿洲附近。外出旅行时，请您务必搭乘特定的交通工具, 做好高温防护。】 小沈同学, 你就是我的超级管家！一目十行扫过，姜明星在心中默默点了个贊。 在她入港通关、整理钱包的时候，沈玦甚至已经把住处都给定好了。 他们要去的，是一家距离空港并不太远, 坐落在交通站附近的民宿酒店。大隐隐于市, 这家本地知名的青旅品牌看似平价, 其实名声在外, 专门接待从星际联邦各处到来採风、徒步的背包客。 沙海上的日出季刚过，正值旅游淡期，房价跳水。沈玦又通过好些旅游网站找到折价券，最后折合下来，单人间只需要40元一天，即使姜明星什么都不做，凭藉她手上的积蓄，也能在房间里干躺上十个月以上。 ……没错。尽管667号小行星地表温度超标，治安环境堪忧，是进出口重镇兼各家财阀代理人的角斗场，但它仍然是联邦最富盛名的旅游胜地之一。 永不落下的太阳，独特的无尽沙海地貌，特殊的风土人情。既方便安排面向高端客户的生存体验营、绿洲探索游，也有面向一般普通民众的沙海观光专线。只要遵守官方指定的路线行进，别贸贸然钻进无人沙漠中，667号小行星倒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危险。 就是难免遇到骗子和姦商。 走出空港大道，站在交通站等摆渡车，马上有人盯住了姜明星。 「来旅游吗？找好酒店没有？看一眼我家自营的民宿酒店，便宜又舒服！」 第145页 「绿洲三日游，全程乘坐沙海摆渡车，只要九百九十八！」 「沙星特产，不死花，可爱的姑娘，来一朵吗？」 …… 姜明星按了按太阳穴。天气太热，声音嘈杂，刚过劲儿的晕感又上来了，搅得她头昏脑涨。 沈玦却觉得面前的情形很是有趣。虽是火车站飞机场门口常会出现的揽客、倒卖场面，可当主角换成与人完全不同的异星生命体时，这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姜明星拒绝所有来搭话的贩子，他就忙着把每一种异星生命的外表特徵送入光脑百科进行搜索，一个个地对照查询。 「真的有外星人。」尽管语气克制，但这已是他能表现出的最大热情，「原以为只存在于创作中的虚构形象，没想到真实存在，还能亲眼得见。」 姜明星：？？？ 不就是异星种，好像没那么稀奇吧。 沈玦也很疑惑。姜明星和她身边其他等车的旅客一样，都表现得很平静。可是，328号小行星上，明明没有任何异星种的存在。 眼看摆渡车还要一会儿才到，姜明星决定给小沈同学好好科普一些，网络百科上查不到的生活小常识。 「328号小行星上没有异星种，那是因为——传统看法中，异星种并不适合做艺术家的工作。能胜任艺术工作的，只有向来被认为思维敏捷、审美稳定、品味高雅的人类。」 「相对应的，其他种族，也有他们最擅长的工作。」 姜明星四处张望，发现一个兜售饮品的沙掌人，赶紧叫沈玦看。 在诸多异星种里，沙掌人是她格外有好感的一个种族。他们属于植物型生命体，多生活在高温、高热、干旱地区，外形类似饱满的仙人掌或是仙人树，有手有脚，圆圆胖胖，身体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甘甜的储藏水。 「比如说沙掌人。他们是667号小行星上的土着居民。逻辑智力不算很高，但在水源勘探、岩系开採上具有非常高的天赋；耐心又细心，生存能力卓绝，也是天生的野外探险家。」 「如果你有幸去到221号工程师之星，应该就能见到不少在那里工作的沙掌人。」 「真有趣。」沈玦听得出神，姜明星也很受鼓舞。 她很愿意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和朋友分享：「还有还有，那辆货运车上，装着的是钉爪兽。它们的四个脚掌上生着钉状骨刺，硬度超过金刚钻，甚至能在九十度的峭壁上行走！嗯……数量这么多，肯定又是从矿区抓来的。」 她说的矿区，指的是环带星域中，生长着大量聚合冰的一批半行星。这个讯息沈玦在光脑百科上看到过，因此可以轻松理解接受。 一来一回，说得正高兴时，一个又高又瘦、佝偻着身子的男人突然挤上来。姜明星本能地往旁边一让，不防手臂被他抓住，硬塞进来一个铁皮罐头。 她被烫到一样拼命甩手：「你干什么！走开！！！」 罐头落地，噹啷一声响。 趁这片刻工夫，那男人一把抄走了她衣袋里的几张纸钞票。 周围排队等车的乘客漠然不动，好像完全没看到这一幕。 「你还我钱！」姜明星惶惑地看了周围一样，不知哪来的勇气，冲上去就扯住了那个男人。那人将她反身一摔，当即就把她推了个趔趄，一下跌坐在地上。 余光一瞥，一个绿油油的小身影突然撞进她的视野，推着她的行李箱一熘烟地窜走。 眼看真正的目标到手，男人不再恋战，掉头就跑！ 姜明星恍恍惚惚坐在地上，一时间连起身都不记得，还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这么倒霉，早知道就不要起床了。 「先追小的。」沈玦道，「对不起了。」 ……他在说什么？ 在姜明星彻底理解「对不起了」的意思以前，她的身体抢先意识一步，自己动了。 单手撑地，一个漂亮的跃身，拔腿冲刺！ 好像一张蓄满的长弓，瞬间弹射了出去。 ……天杀的，还说你不是精神体！ 这可能就是天理报应，互为工具吧。被挤兑了一半脑子的姜明星，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学校的军事基础课程中，提到过操作精神体、加强自身瞬时能力的办法。基本原理与冥想、打坐、进入心流等类似，摒弃杂念，汇聚正念，以纯粹之精神驾驭身体，就有可能激发潜力，逼近人类的身体极限。 但她没能操作精神体，这是精神体在操作她啊！ 意识差点没跟上被甩在后面的姜明星，这会儿真的是欲哭无泪。 刚才还在冷眼旁观的路人，这一刻全都齐刷刷地将目光转了过来，眼中满是羡慕的光。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身高腿长，却有点缺乏日照、不太健康的年轻女性—— 在危机面前，爆发出的极限魄力！ ……力量与美感的结合，如沙海深处追逐猎物的花豹。 年青的女孩突然化作顶级的猎手——电子游戏、感官电影里才会出现的精彩名场面，突然活灵活现出现在眼前，没人能移开目光。 小小的绿色身影也感觉到背后不断迫近的杀气。它怕得要命，从跑到一路连滚带爬，最终抱着小行李箱，摔进了一条死巷。 「——别想跑。」 两个声音一起作响，说出的不知是谁的心声。姜明星居高临下，像个职业女杀手，胜券在握，一步一步靠近那个小沙掌人。 第146页 小沙掌人抱头蹲地，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就在姜明星踩进一米范围内时，它周身突然迸出一圈毫针。 姜明星身形微动，只余残影。尖刺落地，没一根触碰到她。 下一秒，她的身影重新出现，却不再跋扈，变成一副累得快脱水的模样。 「可、可恶……跑那么快……！」她怒不可遏，「我的腿！快要抽筋了！！！」 地上的小沙掌人弄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嘴脸骤变，惶恐不安地从胳膊里抬起一只眼睛，又快速把自己埋了回去。 还……还是很可怕！ 姜明星一步一晃，喘着粗气，像个复仇恶鬼一样，摇到小沙掌人面前，揪着它头顶的苗苗，把它拎了起来。 「不——不要————」小沙掌人咕噜咕噜地哭，眼泪泉水一股股往外冒。 它的泪水也是甜的，滚在土路上，片刻间渗得无影无踪。 从地上回收旅行箱，姜明星恨得牙痒痒。 谁害得她被迫百米障碍跑啊！ 「走，跟姐姐去警察局。」 作者有话说： 尖尖碰碰拳！（？） 第69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12） 话一出口, 即刻遭到激烈反对。 「你不能去警察局。」沈玦提醒她。 「不——不要去——！」小沙掌人哭得更大声了。 呃…… 姜明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感觉自己里外不是人。 「别哭了。」哭得她心烦意乱。 蹲下身, 姜明星犹豫了一会儿, 还是伸出手，摸了摸小沙掌人头顶的小苗。 早就想碰碰看了。图片里看就很可爱，实际摸到手…… 比想像中的还要厚实柔软！ 小沙掌人浑身一僵，杵在原地。 被摸头了！ 人类的体温, 和沙星的天候比起来，显得有些沁凉。让它想起水的温度，很柔和。 虽然看上去疯疯癫癫的有点儿吓人, 但她的动作, 其实相当小心。 好像怕碰伤它的叶片似的。 「别哭啊。」姜明星口不择言，胡言乱语，「你也知道，水在沙星有多贵。你每多哭一秒钟, 都是在浪费钱。知道吗？」 话语并不重要，因为小沙掌人已读明白了隐藏在她动作之中的意图。 这个人类，对它没有恶意。 它放松下来, 轻轻点头。泉水一样的眼泪慢慢地收住。 姜明星嘆气道：「你还是个小朋友, 今天就算了。我不会送你去警察局的，放心吧。」 小沙掌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在消化她说的话。沈玦视线往下，示意姜明星看它的腿。 绿色的植物表皮上, 半嵌着一只电子脚环。上面印着沙漠蠕虫的图案, 还有一个z76号的字母数字组合。蠕虫的图样是动态列印的, 随着光不断变幻形态, 一会儿张开血盆巨口，一会儿扫尾挪移，虽只是个设计图形，看着也足够反胃。 「z76……」姜明星皱眉道，「这不是名字吧。谁给你的编号？」 编号太多了。行星、建筑、工牌、机器人。转瞬既忘，到底是在喊谁呢？ 小沙掌人摇摇头。它说：「我不是z76。」 「埃里蓝。我叫埃里蓝。」它郑重其事，强调了一遍。 它没回答姜明星的另一个问题，沈玦却觉得那图腾看来眼熟，当即把关键词投入光脑，暴力搜索一轮，却查出来许多危言耸听的都市传说。 什么沙海凶兽，恶堕古神。 什么邪典崇拜，陨落意志。 还有一些说法煞有其事，声称通过667号小行星的沙漠地区时，必要先行净身祈祷，才能保住身家平安。 这可真是……好事不长在，唯有恐惧万年传。 科学技术发展到如此高度的位面，居然还流传许多鬼扯的迷信故事，这是真的离谱。 怪力乱神的信息后面，则是满山满谷的社会新闻。在667号小行星和其他沙质行星上，有许多犯罪团伙借用沙虫营造的恐惧，独霸一方，为非作歹。 劫掠商旅有，垄断霸市有，甚至还有开设奴隶集市，公然将异星种当做货品贩售的黑色利益集团。 「能拆掉吗？」姜明星突然道，「脚环。」 留意到脚铐的存在以后，她就觉得浑身说不出的难受，恨不得拿把锯子将其一刀两断。 沈玦摇头，冷静道：「最好不要。」 他刚才扫了一眼，已能确定这种脚环做工精细，价格不菲，集成了定位、追踪等多种功能，绝非一般市面上能买到的束具。那个男人的背后，想必站着一整个专业的暴力集团。 所以他担心这脚环有自我保护程序。生怕强行拆除，会伤到被拘者。 这种泯灭人性的把戏，地球上屡见不鲜；到了深空，也不曾改变。 「去警察局的话……」沈玦道，「667号小行星的情况如何，可以相信吗？」 当前位面的情况太过特殊，每颗行星的情状都有所不同。缺乏本地经验，很难作出判断。 姜明星摇摇头，把自己的行李箱拉过来，一边翻捡一边道：「沙掌人虽是沙星的土着民，但它们对科技不通，不太能适应现代社会。所以伴随着667号小行星的高速发展，它们也逐渐退居沙漠深处。」 「也就是说，在667号小行星，它们没什么话语权。」 第147页 言下之意，即使去报警，恐怕也不会得到理想的结果。 沈玦直接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要帮忙吗？」 姜明星被他问得一丝心虚，默默转开了眼睛。 她不算那种关心他人的性格，以前和同学、同事相处，大多也都是点头之交，连好朋友都几乎没有。举手之劳，帮助他人，这种事也没怎么主动做过。 这也不独她一份儿。她出生在矿区，生存条件恶劣，能有书读，有饭吃，就算是幸运。人人自顾不暇，没有时间去关照旁人。保送进入联邦理工以后，因为生长环境大相迳庭，成绩又潦倒，很难交到真心好友。 加上当代社会，各色智能设备都服务到手指，恨不得把人人宠成王子公主。说是无心帮助他人，其实也真的是没人有这个需要。 更何况，在路边捡一个异星种，可不是捡小猫小狗那么便利的事。 无法判断属性类型，没看过性格量表，也没做过背景调查……人品好坏都不知道，性格可能也合不来。种族都不一样，就算想帮，也不知道从何下手。 就在她游移不定的当口，埃里蓝悄无声息脚下一滑，从她手边蹬蹬跑走。 想跑？没门！ 姜明星长身站起，噼手一捞，把他捞了回来。 沈玦：？？？ 埃里蓝：？？？ 「我不去警察局！」植物的水分含量太高，一委屈，又要冒眼泪。 「别哭了。」姜明星咬牙道，「你再哭，一会儿得把我吃穷了。」 埃里蓝听懂了。它抬头，眼睛和嘴都瞪的很圆，满是惊讶。 姜明星转开眼睛，干巴巴地说：「……别高兴。我只是想，请你吃个饭。」 「就当……谢谢你还给我行李箱。」 她从打开的行李箱里，扯出来一条丝巾，帮埃里蓝系在腿上。 那个男人既然敢在空港附近白抢，就说明这一带属于他们的势力范围。埃里蓝公然带着电子脚环走在街上，很容易被同伙发现、定位。拆不掉脚环，被追踪是难免的事。但至少在外表上，还是可以先遮掩一下。 而且吧。姜明星想，应该不会有人想带着手铐在街上走。太羞辱了。 埃里蓝感动得要命，却也紧张得要死。姜明星帮它绑丝巾的时候，它浑身警惕，差点又弹出一身针。 不过没成功。 它身上那些比较成熟的刺，基本上都被拔光了。刚才又发射了一遍，现在已没什么武器可用，整个儿任人搓圆捏扁。 顺利打完掩护，姜明星还给埃里蓝在颈间系了个波点蝴蝶结，顺色搭配，活泼又清新。做完这些，她的心情轻松异常，啪一下关上行李箱，就向前走去。 埃里蓝愣了一秒，见她招手喊自己跟上，这才三步并两步，紧张跑了上去。 走出死巷，姜明星勉强回忆了一下来时的路，往摆渡车站走去。 人类女性和幼年小沙掌人的组合新奇罕见，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去，处处都是注目礼，许多旅客交头接耳，猜测纷纷。 埃里蓝觉得很不好意思，更觉得对不起姜明星，一个劲儿往后面躲。姜明星干脆一把抓起仙人掌的胳膊，拉着走。 谁看过来，她就眉目生寒，用力瞪回去。 气势太盛，这回没一个推销小贩敢靠近她一米以内。 经历刚才的百米障碍跑以后，她现在可没在怕了！ 虽然自己身体素质不够，超速状态只能维持个几十秒，但她相信，就凭小沈同学给她的那十几秒，她已经可以以一敌十，杀出重围。 这就是互帮互助的共生关系，事半功倍，很划算。 回到摆渡车站，姜明星第一眼就看到到地上掉着的那个铁皮罐头。埃里蓝很不好意思，三两步上去，抱起来铁罐头，东张张西望望，想找垃圾桶丢掉。姜明星却瞟见那罐头上「超级美梦」四个大字，眼睛发亮，一把从它手上接了过来。 刚没看清，这居然还是个梦境罐头呢。 好歹也是几十块「买」的，出于专业设计师的素养，她必须看看667当前流行的大众款梦境！ 追行李箱的时候，上一班摆渡车到来又开走。下一班车到来以前，还有好一段时间。姜明星既不着急，也不避讳，就在车站长队中，忽然一把拉开了梦境罐头。 一股白烟蒸腾而起，一群扁平质地、上色浓艷粗劣、但穿着极度火辣清凉的纸片男女喷涌而出，包围了站台，迸出一阵欢歌热舞。 姜明星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漠然地看着自己身边的旅客先后露出了醺然迷醉的神情。 ……就连埃里蓝的植物皮肤上，都泛了一阵红。 前后不超过一分钟，站台又恢复了原状。人们如梦方醒，彼此看看，都有些不好意思。 只有姜明星面色如常，若无其事地把铁皮罐头悄悄藏到身后。 这种品质的梦境罐头，在328号小行星，根本卖不上价格。 这就是667号小行星居民们的精神生活吗？ 太贫瘠了。 这才是……真正的沙漠。 作者有话说： 这周渡劫中，保3！！！tut 第70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13） 摆出不好惹的姿态以后, 从乘上摆渡车到进入城区，姜明星和埃里蓝都没再遇上什么麻烦。 入住旅店时，他们也没遭到刁难。沈玦找的这间旅社主打复古体验, 仍在採用人工窗口办理入住。两个前台店员在柜檯后场打牌, 希望客人赶紧滚蛋，不稀罕理她。姜明星推说出空港后遭了抢劫，终端丢了，居然也给她糊弄过去。 第148页 至于身高比柜面还矮的埃里蓝, 虽然被监控记录下来，却没人注意到它。 真是个乱糟糟的星球，但算是来对了地方。 中央星域的城市全都井井有条, 走进店面, 虹膜就会自动被盯住扫描，不可能轻易钻到空子。 走进房间，放好行李，姜明星刷开光脑, 搜了搜沙掌人的食谱，叫了点新鲜水果，又搭了几盒草莓冰沙, 一起下单。 667号小行星地表条件恶劣, 新鲜蔬果保存不易，一斤差不多就得花百来块。草莓冰沙却是制成品，到手以后用自带的速冻包降温冻冰即可，价格便宜, 几块钱有一大盒。 这倒不是特意磕碜自己。说来有点不好意思, 姜明星真心喜欢这些垃圾食品。 口味甜腻, 香气十足, 热量够高，一份顶一天，口感和身体机能都很满足，就是真正的幸福！ 做完这些，她简单算了算钱。 被抢走的现金扣除，旅店押金扣除，外卖费用扣除，存款数额瞬间降到一万六。 即使身处逃亡路上，也不能一日不工作。往桌前一坐，姜明星唉声嘆气，熟练划开梦境建模软体。 等待系统启动的时候，她余光瞥见埃里蓝窝在房间角落手足无措，像一棵乖巧盆栽，心中好笑。心思一动，她决定给埃里蓝派发工作，好让它也有点事可做。 「埃里蓝。」她喊小仙人掌，「外卖送到以后，可以请你帮我去拿吗？」 被喊了名字的小沙掌人很高兴，用力地点脑袋。 「因为是我请你吃饭，所以你不可以先吃。」姜明星不讲理地讲着道理，「你要先按照食品包装盒上的说明，帮我泡好草莓冰沙。」 埃里蓝并不觉得被指使，只是全神贯注，努力记住她每一个字。 种族习性使然，沙掌人崇尚有劳有得、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埃里蓝本是小偷小摸被姜明星逮走，心里发虚，又被她请吃饭，更觉得心中有愧。姜明星毫无顾忌差使它帮忙，反而能叫它好过一些。 「做完这些以后，你就负责，把水果吃光。」 这才图穷匕见，说破真正目的。 埃里蓝看不透这些山重水复，它得了工作，情绪好转，握紧拳头，准备好好表现。 全息屏幕上，软体初始化完成。姜明星收回视线，埋头沉浸式工作。 * 轻松制作梦境罐头的方法—— 首先，我们需要一个密封性不错的罐头。 ……好吧，也未必一定得是罐头。但至少需要一个容器，好把梦境放入其中。 星石蜡在高温环境下很容易融化，328号小行星四季温差不大，星石蜡放在室外，也能保持稳定性状相当长一段时间。但在667号小行星的高温环境里，星石蜡只要暴露在空气中，就会在一天内蒸发殆尽。 姜明星从袋子里把那个空罐头拿出来，摇了一下，丢在了一边。 她本想凑合使用这个罐头，但记忆与记忆之间的关联性很难消除。下午车站前的劲歌热舞太过劲了，看到这个印刷粗劣的「超级美梦」罐头，一连串粗俗的画面就闯进她的脑袋，干扰一切美学灵感。 看了眼桌边的草莓冰沙包装盒，姜明星打定主意，拿它当临时罐头用。 好过其他。 制作梦境罐头的第二步—— 造一个梦，放进罐头，完成！ 听起来很简单，实际上……真的也挺简单。 先在软体里建立一个工程。把想要的组件放入工程中——可以是平面的，可以是立体的。可以是静止的，也可以安装上时间轴，做成动态向前的。 想加什么佐料都可以，想炮制多久都可以。只要预算足够，有足够庞大的印表机和源源不断的星石蜡，列印出一个长达亿万年的梦境，在理论上都切实可行。 做完设计，把动态模型导入印表机，加热足量星石蜡注入原料槽中，按下列印键，叮！—— 真遗憾。我们将获得一个仅能卖上五块十块、毫无特色可言的梦境罐头。 这就是梦境销售市场的现状。原材料俯首皆是，设计工作成本低廉，只要学会使用基本软体，谁都完成自己的「作品」。因此当前市面上，大部分在销的梦境罐头都是山寨产品，互相翻版抄袭，恶意压价竞销，竞争颇为惨烈。 而姜明星之前所在的「美梦成真」事务所，为走出自身的个性化道路，打出高级定制梦境的噱头，专做来单定制，也算另闢蹊径，做出一些名气。 但在姜明星看来，「美梦成真」所做的事情，不过只是对顾客无底线的迎合、讨好，也并没有比廉价罐头高明多少。 当然，她也没有资格发表这份高见。「美梦成真」好歹也算是一家成功的设计事务所，而她只是一个被开除的实习生罢了。 可是现在，在距离「美梦成真」十万八千里的667号小行星，她，姜明星，要开始自己作为一位独立梦境设计师的旅程了！ 面对着空白的设计板，她心潮汹涌。丰富的视觉元素来回盘旋，最终定格在全息屏幕上的—— ……呃。 好土的一个粉红色爱心。 姜明星一时发愣。就在她神思恍惚的时候，全息屏幕上又接连不断跳出桃红色波点、玫瑰花瓣、闪亮的宝石和珍珠、深紫色的蕾丝纹样，甚至还有一双娇艷欲滴的大红唇。 第149页 很难接受自己的脑子里都是这些东西，姜明星一挥手，把印象画面全擦除了。 换个路线吧。她思考了一下，强迫自己忘记过去做的那些梦境设计，转而开始思考关于飞行器和宇宙空间的问题。 这一回的设计稍好了一些，但又变得像是新闻节目。一忽儿是造型经典的超大型宇宙战舰，一忽而又跳出来航线指南。画面真实又刻板，不像梦境，比较像纪录片。 姜明星：…… 她现在不仅有点想吐，还感到了许多挫败。 以前总觉得「美梦成真」的设计案很土，总想在工作中加入自己的奇思妙想。但到没人给定命题、由她自由发挥时，她记忆仓库中储存的片段，居然还都是美梦成真事务所灌输给她的那一套把戏。 她对自己不满意，沈玦却正看得出神。飞船啊，战舰啊，这些东西姜明星见惯了，不觉得稀奇，他却还没有看够呢。 姜明星突然停下工作，他不免就要打岔问一句，不料却收穫一顿姜明星的自怨自艾。 「可恶，你想笑就笑吧。」姜明星懊恼道，「我就是个糟糕透顶的设计师，我早该想到的。」 「连实习期都没通过。也许除了沙丁鱼，我就什么都不会做了。」 沈玦：？ 他道：「在我们那个世界，员工试用期最长不得超过六个月。美梦成真事务所试用你一年，是他们不对。」 姜明星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继续自顾自道：「我脑子坏了，这都得怪他们。你说，他们是不是趁着上班的时候，往我的脑髓里注射了那些丑丑的图案？」 「为什么啊，我无法理解……」她扯着头发道，「只要我待在光脑面前，认真想着现在要设计一个梦，那些俗腻的印象就会钻出来，填充画布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天赋。」她眼睛一转，看着天花板，开始找藉口，「天赋，灵感，艺术天赋。这些词语，向来和我无缘。」 说没天赋，这就有点扯淡了。沈玦看着她眼前那张填满一个又一个抽象图形的全息画布，决计试试换个角度，攻破她的歪理。 他道：「与天赋无关，你只是……不懂如何做设计。」 「！？说谁不懂设计？……」听他这样说，姜明星可就坐不住了，一整个跳起来，认真等着反驳他的下一句话。 眼看她愿意听了，沈玦立刻回收爆点：「我说的不会设计，不是质疑你的专业设计。而是作为一个设计师，你对自己的能力长板和目标用户，都没有深入的思考和理解。」 在姜明星从这些听起来很厉害的套话中反应过来前，他又抛出一连串问题，继续引发悬念：「你现在要考虑的问题是，谁会为你的产品买单，谁会付钱给你？你的核心用户需要什么，你的作品，能为他们带去什么？」 姜明星给他问傻了。哪有那么多问题，谁会想那么多。难道不都是……别人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想到此处，她忽然警醒，一身冷汗。 如果满足于随波逐流，她又何必离开328号小行星！ 沈玦见她没有反驳，知她有所软化，顺势给出实际建议：「既然你也清楚，自己没有通过实习期，那么不如从最小的目标做起，如何？」 伸手一指墙角乖巧搅拌草莓冰沙的埃里蓝，他道：「你对沙掌人的种族习性很熟悉吧。」 「那么，如果它们是你的顾客，你想给它们一个什么样的梦境？」 第71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14） 「沙掌人的话……」姜明星脱口而出, 「那当然是沙漠……或者绿洲，吧。」 沙掌人天然适应高温干燥环境，大多都生活在沙漠里的小型绿洲附近, 种族习性安土重迁, 不喜远游。但伴随着667号小行星的开发，许多绿洲都被大集团重金购置，作为工业基地或是旅游城镇的锚点，展开建设。 在这个过程中, 就有许多沙掌人失去栖息地，不得不勉强改变自身，去适应新的环境。 从姜明星的角度来理解的话, 家园意识强烈的沙掌人流离失所、背井离乡, 一定会很想家。 不过这只是个人之间，她也拿不准。 全息画布追逐着她的思维波动，呈现出了一副白昼沙海的景象。骄阳烈烈，炽热无比, 没有任何生命，看不见一丝生机。 实事求是说，总体效果, 肯定比刚才的套路模板要好上不少。 可姜明星总觉得这画面, 有点儿无聊。 她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站起身来，一把将安静垂下的百叶窗拉起。 行星钟已走到晚间九点, 百叶窗也切换到夜间模式, 严密遮光, 营造室内静谧休憩的氛围。这会儿被她一把扯开, 外头白晃晃的日光一下子刺入，将房间瞬间带回明亮的早晨。 飘窗框出烈日下的无边沙海，与光脑上的印象投影无限相似。 姜明星愣了一下，重新把百叶窗合上，回到夜色氛围中。 「把现实做成梦境，」她低声自语道，「还不如拍照片。」 「一点意思都没有。」 沈玦认同她的想法：「我想，你也不希望在梦中重温自己的求学经历、或是回到美梦成真事务所上班。」 就像他不会希望回到旧仓库或是焚化站。即使知道纯是梦境，也最好不要。 姜明星垂下眼眸，沉默了一会儿。别人的私人感情，要找到共鸣难免有些困难；但若是换到自己身上，每个人都很清楚如何做才对自己最好。 第150页 她去摁百叶窗的旋钮。这次没将窗子全打开，只是拉起一条边缝。 目之所及，尽是金色的沙海，与无处不在的日光。汹涌而来的光潮面前，阴影无所遁形，世界被切割成高对比的二分色，缺失许多模糊的灰度地带。 没有灰、没有雾。没有朦胧雨幕，没有雪落凝冰。没有海，没有水汽氤氲的森林。 ……没有夕阳。 328号小行星上每日定点出现、为人们熟视无睹的夕阳落幕，在667号小行星却需要等待一百多天，才能被收入眼底。 那也即是说，生活在这座行星上的人们，如果不曾离开家乡，终其一生，也只能看到几十次日落。 「我……我知道了。」姜明星轻轻道。 全息画布上，流光溢彩的线与几何形状扭转交织，追随她的思绪起伏折动。 「小沈同学。」她慢慢道，「能再给我……一些诗吗？」 * 旅店房间的另一头。 埃里蓝坐在茶几前的圆形软垫上，一口一个，凶蛮地吞吃盘子里的水果。 之所以用吞的，是因为沙掌人的进食方式就是如此。人类认为某些水果应该去皮去核才能食用，但那不是沙掌人的谋生理念。 皮和果核都含有珍贵水分和糖，不该被浪费。 加之沙掌人的生理结构，它们进食的方式，就变成了张开黑洞洞的嘴，直接把水果囫囵吞入的模样。若不是知道它们是纯粹的素食者，这画面看着还真有点儿怪物来袭的意思。 而且，埃里蓝已经很饿了。 被沙虫众控制、帮他们劫掠单身旅客，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本地人类都清楚知道沙掌人体质特殊，极端情况下即便几个月不进食、不喝水，也不会横死。 新鲜水果端到面前，它几乎眼睛发红。入口的果实瞬间被搅碎吞入腹中，没一会儿就接近空盘。 还剩下一个饱满的石榴。油光水滑的表皮上裂开一道口，可以窥见层层堆垒、红宝石一般的果粒。 埃里蓝握起石榴，送到嘴边，又犹豫了。 石榴香气不绝于息，很难捐弃。埃里蓝馋涎欲滴，视线铁勾子一样，死死挂在石榴果肉上。 但它终于忍住，握着石榴，小心地一步步向姜明星走去。 这个说要请它吃饭的人类，一晚上只嘬了一管草莓冰沙。埃里蓝想把最后一个石榴拿给她。 其实她应该分到更多，但埃里蓝太饿了，刚开始时，完全没留意到这件事。 所以现在它分外懊恼，恨自己吃得太快太多。 握着石榴，没走两步，埃里蓝忽然发现，自己走在了一片广漠无垠的沙漠里。 周围没有人，没有植物，也没有声音。方向不明，往哪里都是浑沌。 它有点害怕，但还是尽量让自己镇定，开始用沙掌人传统的照日法辨别方位。 刚蹲下身，豆大的水滴就噼头盖脸砸下来，在沙上浇出一个又一个潮湿的沙窝。柔和的水汽从四面而起，包裹住它。 ……是水啊。 水为什么，会从天上落下来？ 埃里蓝不解地抬头，却只见到堆积的云层，和无穷无尽飘落，仿佛永远不会止歇的水幕。 时间超速流逝，他脚边的小小水洼里，蜿蜒着长出了浅绿色的嫩芽。 埃里蓝抬起手来，发觉自己的皮肤也与那大地一般，逐渐更生出一批新的尖刺。 一股浓烈的感情，陡然间像甘泉一般盈满它干涸的胸腔。在明白过来原因以前，埃里蓝发现自己已开始奔跑。它跑在落满雨水的沙地上，脚印踩到哪里，哪里就生长出新的植物。雨水沖刷，沙凝成土，最终它发觉自己已走在一片茂密的深林之中。 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了。不知为何，埃里蓝隐约察觉了造物主未曾揭晓的法则。 但它不想醒来，仍想往前。分开长草灌木，埃里蓝沿着森林中唯一一条小路，一意往前走去。最终出现在它眼中的是一座断崖，以及海平面无穷远处，巨大的夕阳。 红红圆圆，像个圆柿饼。有失暴戾，流于俏皮。 埃里蓝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是什么啊，哪有这样的太阳！ 太阳听到它的笑声，突然把圆脑袋一转，也露出一张简笔画五官，和着埃里蓝的节奏一起笑。它的笑声回声阵阵，每笑一下，漫天彩霞和远方大地就跟着抖一下。埃里蓝笑了一会儿，就开始担心这个世界随着太阳的笑声坍塌。 它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太阳很友好，并不危害不相干人士。 太阳只是笑得太厉害，笑到自爆罢了。 就像柿子爆开，迸出甜蜜的果汁，就像流心蛋破开，流淌出金黄的蛋液。圆乎乎的太阳爆炸，跳出来一个彩色涂鸦招牌，造型奇趣多彩，像惊吓箱里蹦出的弹簧小丑，颇具节奏感地来回摇头。 「惊-奇-笑-笑-屋。」 埃里蓝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艰难地用联邦通用语，字正腔圆念出了这个名字。 招牌听到它喊自己，兴奋莫名，哈哈镜一般，不断膨胀、扭曲、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更怪诞滑稽一些。埃里蓝呆然地与它对视了一会儿，不知被戳中了什么点，忽然就抱着自己，笑弯了身。 ……刺都要笑掉了！快停下！ 半梦半醒间，埃里蓝仅剩的理智如此说道。 第151页 睁开眼睛，埃里蓝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小床上，身上铺了绒毛毯子。在梦里笑得呲牙咧嘴，醒来后摸一摸脸，就发现嘴巴还是乐得合不拢，眼角也笑出了意犹未尽的泪花。 它把毯子拉高了一点，只露出一双眼睛，安静地与人造夜晚对视。 救它的那个人类，趴在桌边睡着了。她身边的草莓冰沙盒子，还在散发着梦境森林中氤氲水汽的味道，若有若无，味道很淡，却又颇具侵略地钻入它的口腔。 如果、如果可以获得它的话…… 蛊惑的念头一旦升起，就很难止住。埃里蓝一骨碌从床上坐起，眼神直直地，终于还是从床上滑下，蹑手蹑脚地靠近桌边的姜明星。 草莓冰沙盒子近在眼前，森林的气息越来越浓烈。原来在那空盒子以外，还有好几个拿胶带封好的梦境盒子。埃里蓝心中狂喜，森林的气息完全包裹住了它。现在，只要它一闭眼，就会发现自己身处在那片温柔的梦境之中…… ……但、但是不行。 脚下一绊，埃里蓝陡然瞥见桌边的红石榴，骤然清醒几分。 未经允许，拿走别人的东西，这就是偷窃。 这是那些沙虫众威胁、恐吓、逼迫做的「坏事」……不是它本意要做的。 它憎恨它们，绝不能学他们。 森林的水汽却萦绕上来，比新鲜水果还要诱人，一刻都不放过它。 埃里蓝站在那里，进退两难。不能向前，也不想退后。它钉在那里，真的成为了一座小盆栽。 它不知道，夜色深处，隐着一双无人能见的眼睛，分毫不错地注视着它所有的一举一动。 埃里蓝的异样显而易见，只要愿意，沈玦随时都可以连线光脑，警报提示姜明星。 ……但在事态真的发展到那种程度以前，他不想做到那一步。 桌边，睡梦中的姜明星吸了吸鼻子，展开手臂，浅浅起身。埃里蓝吓了一大跳，如梦方醒，掉头就跑，忙乱中碰掉桌边的红石榴。石榴跌落，砸到冰沙盒子，冰沙盒子撞翻垃圾桶，垃圾桶倒地，骨碌碌一路滚到铁架床边，一连串声响如同多米诺骨牌，越滚越激烈。 锅碗瓢盆交响曲中，姜明星一个哆嗦，彻底醒来。 她睡眼惺忪，疑惑地看了眼一脸哀恸的埃里蓝。 ……不就是打翻东西，不至于这么自责吧。 姜明星打了个哈欠：「谢谢你喊我，正好回床上睡。」 丢下这句话，她站起来，晃荡两步，一头躺进了铁架床。没过五分钟，她就重新睡着，室内归于平静，只听得到浅浅的呼吸声。 埃里蓝低下头，轻手轻脚收拾掉一地狼藉，钻回自己的小毯子中。 第72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15） 奔波一整天后, 睡一个长长甜甜的好觉，是至高的幸福。 早晨姜明星随着生物钟自然醒来，又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 才美美地起身。埃里蓝蜷在小毯子里睡得正香, 姜明星没惊动它，自己下楼去餐厅吃早饭。 拿完速食营养包，打了杯咖啡，在桌前坐下, 姜明星忽然发觉，旅店内的氛围，较之昨日发生了明显的改变。 可能是因为自己先睡饱了的缘故, 今天她看谁都觉得和眉顺目。小小的早餐厅中, 来自各处的异星种与人类们都十分有礼，彼此低声和蔼交谈，嘈杂却亲切，一点儿也不刺耳。 异星种口中的联邦通用语多少带点口音, 加上隔着一段距离，听不太分明。但一些重点关键词还是顺利地飞入了她的耳中。 「对、对……你也！？……好巧。」 「做梦……仙人掌……」 「哈哈哈……勇敢，英雄。」 「一个……预兆。启示。分析……认真……解读。」 被姜明星端到嘴边的咖啡杯, 缓缓顿住。 模糊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 姜明星记起来，昨天午夜时，自己曾醒来过一次，正巧撞见埃里蓝冒冒失失, 打翻了一堆东西。 那其中, 似乎就包括她睡着前, 正在着手做的一剂半成品梦境。 ……仙人掌和英雄冒险, 都是那个梦中的设计元素。 还没做完呢！怎么就被打翻，散播到了全旅店？ 姜明星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手里的咖啡和垃圾食品顿时就不香了。 建模是临时替代版本，光环境渲染还没有做，整体效果只能算是做到了百分之四十。 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绝不能容忍未完的作品被发布到公众面前！ 得先回去看看到底做到了什么程度，丢了多大的脸，姜明星暗暗思忖。 三两口吃完早饭，打包好给埃里蓝带的食物，她快步走出餐厅。 时间打过八点，在她离开餐厅后，全息投影墙突然启动，一个甜美圆柔的女声响起，播放早间快讯。 【重要播报：昨日上午，中央星域328号小行星上发生一起恶性袭警案件。两名联邦地方探员与一条电子狗在前往某公寓执行公务途中，遭遇噩梦环域袭击，遭受严重的精神创伤。】 伴随着文字讯息，姜明星的公寓照片出现在墙上。公寓大门不翼而飞，地上散落着许多建筑残骸，好似历过一场疾风暴雨的搏斗。 弹幕惊慌飞过，都在痛斥嫌弃人的残忍可怕。可这些物理破坏其实都是探员们的爆破栓一手造成，嫌疑人清白又无辜，与狼狈的案发现场没有任何关系。 第152页 优雅引导，这就是新闻报导的魅力所在。 声音继续娓娓播报。 【嫌疑人推定为328号小行星的一位造梦师，现已潜逃，去向不明。联邦中央调查局特此提醒广大市民，注意自身安全，做好防卫措施。如您遇到——】 画面一闪，正要现出嫌疑人相片时，整个全息屏幕突然一暗，咔一下关闭。精彩部分就要到来，却被强行切掉，餐厅中响起一阵小小的抱怨。 服务生吹着口哨，把目光转向一边。 「线路太老，可能接触不良，我会及时去找维修工。」 旅店餐厅，设备年久失修并不奇怪。众人扫兴地嘘了一声，埋下脑袋，专心吃饭。 姜明星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她回到房间，发现埃里蓝已经起来，站在床边，把自己的小毯子叠成一个圆饼。 沙掌人对太阳抱有强烈的尊崇，不仅喜欢圆形，连叠被子都要叠成圆的。姜明星第一次看到这门手艺，挪不开目光，看完了全程演出。 埃里蓝做完这些，发现姜明星已回来，不好意思地弯下脑袋。 它双手对拳，沖姜明星行了一个躬身大礼。 啊这，只是吃个饭，真的没有必要。 姜明星学着埃里蓝的样子，也沖它拜了拜。 埃里蓝握紧拳头，努力把话说得字正腔圆：「我-和你道别。要走了，我。」 「昨天你说，请吃饭。吃完了，我。」 「我，这里，」它伸手指指自己的脚踝，「危险，你。」 「……可是啊。」姜明星有些不解，「你一个小朋友，打算去哪里呢？这里也不是很安全。」 去——去哪里？ 埃里蓝只想着不能给姜明星添麻烦，完全没想后路。被她问住，一阵迟滞。 它心里想到什么，嘴上就说什么。 「留在这里，我。」他指指自己，「你，不安全。」 说得确实很有道理，可是姜明星觉得不行。 但一时间，她好像又找不到什么理由反驳埃里蓝。 「小沈同学。」遇事不决，求助场外，「帮帮忙。」 沈玦现身出来，看了看这鸡同鸭讲的两个人。尤其不靠谱的，其实是姜明星。 明明想救人，却硬说要请吃饭。吃完饭要走，她又不乐意。 「你要我帮忙做什么？」沈玦问她，「为了行李箱，你请了它吃饭。现在饭吃完已经十个小时了，埃里蓝要走，也合情合理。」 姜明星瞪大眼睛，不甘落后地反驳：「我改主意了！你看，我不是准备做一位独立设计师吗？独立设计师很忙的，可能需要招募一名助手。埃里蓝很不错，我很中意。如果特意去找雇员，却招到我这种不听话的员工，那可怎么好？」 沈玦：…… 这会儿倒是非常伶牙俐齿。面对小朋友，这番话还能说得出来吗？ 埃里蓝没听懂她说的话，还以为她突然有别的事忙，就继续待在原地等待。 只能帮帮他们了，沈玦无奈地想。 通过精神网路，姜明星的光脑突然启动，刚才餐厅中未播完的那条重要播报被他翻捡出来，推到房间中央。圆润甜美的女声冷静说明着袭警案的情况，画面翻动，切换到姜明星的标准证件照。 【……如您遇到这名单身年轻女性，请尽可能保持距离，注意自身安全，及时报警。】 标准证件照是3d全息的，几乎和真人一模一样。埃里蓝骇然，望着投屏上的姜明星，大气不敢出。 【联邦中央调查局，诚挚为您服务。】 新闻关闭，姜明星赶忙向埃里蓝摆手：「这、这谁啊！同名同姓，好巧哦。长的也有点像，难道说，那是我的孪生姐妹？」 埃里蓝没说话。它双手交握，目光追定她，一刻也不移开，看得姜明星好不自在。孪生姐妹的说法太扯了，概率多么低啊。她意识到不对，决定临时换个说法。 「还是说……是复制人！？是复制人吧！有人窃取了我的基因样本！一定是那样！」 沈玦：…… 宿主，你编出这样的理由，能说服自己吗？ 埃里蓝却很激动，植物皮肤一起一伏，头顶的苗苗轻摇鼓动。 「大姐头！」它崇拜地望着姜明星，轻轻喊了一声。 姜明星：？？？ 在这条新闻播报的时候，埃里蓝终于把所有的事都想通了。 为什么姜明星会拥有如此炽烈的勇气，胆敢与歹徒叫板，誓意夺回被抢的行李箱？ 为什么姜明星拥有如此飒爽的身手，可以用豹一样的速度翻跃高墙，完成短道追击？ 她毫不顾忌沙虫众恶名在外，带自己回旅店，还请自己吃饭！ 还拥有宽宏的胸怀，原谅了觊觎梦境盒子的它。 埃里蓝：「我，想像你。」 「强大，勇敢，温柔。我想，和你一样。」 ……这些词描绘的形象，真的还是她吗？ 姜明星陷入了深深的困惑，随之而来的，还有发自内心的惭愧。 她想解释一下：「……这里面有误会。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 埃里蓝道：「可是，姜明星，是你？」 看着埃里蓝，姜明星说不出谎话。于是她点了点头。 埃里蓝听她那样说，高兴异常。它坐下来，忍不住将自己过去的经历，一股脑都告诉了姜明星。姜明星一边听，一边应声，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看到那条新闻时，埃里蓝会如此激动，将她引为英雄。 第153页 ——沙虫众使用了大量电子狗作为看守。这种眼冒红光、不知疲倦为何物的怪物，在埃里蓝眼中与恶魔无异，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但是，现在，我不怕了。」它兴高采烈道。 姜明星能轻而易举用梦境把电子狗炸成废铁块，它还有什么可怕的？ 应和着它的话语，姜明星的心中，却涌现起了几分担忧。 一个民间不法组织，居然能弄到调查局的电子犬做私人看守。这个沙虫众，到底是什么来头？ 说话间，窗下不知何时钻进来一只细长的蝎子。蝎子的甲壳上有几道白色的长划痕，颇具特点。它安静地挪动着身体，一步步靠近他们。 埃里蓝和姜明星说得正高兴，都没留意到这只奇怪的蝎子。 沈玦留意到了它，又联想到「沙虫众」的名字，心下一紧。 光脑突然振动，警铃大作。埃里蓝眼尖，先发现那只形状奇特的蝎子。在姜明星反应过来以前，它已经先一步扑上去，将那只蝎子跺在脚下。 作者有话说： 死亡螺旋的一周终于快要结束了！……俺坚持住了（泣血） 第73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16） 姜明星尖叫一声, 抓起手边的杯子，也往那蝎子的方向砸去。蝎子如有神助，一摆尾巴, 从埃里蓝的脚下钻出, 左右扭摆找路逃跑。小沙掌人长于野外，越逮虫上颇有经验，灵活围堵；姜明星却进了应激状态，丢完杯子抡碗碟, 赶尽杀绝对着虫子一顿猛砸，叮叮噹噹好热闹。 蝎子灵活闪躲，终于在姜明星去抄玻璃茶几时停下了动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嘶鸣飘过, 蝎子壳逐节干瘪脱落, 从虫壳中，歪歪扭扭地钻出来一个极细极长、枯藁干瘪的类人生物。几条长长的白色划痕从它的身前直缠到身后，与蝎子甲壳上的纹理走势一模一样。 「别打了，别打了。」异形生物猛咳了一阵, 用一口流利的联邦标准语道，「年轻人，行行好。放过我这把老骨头。」 「也别再砸好东西。」它颤颤巍巍伸出一只爪子, 钩起地上的玻璃碎片, 「这些餐具，可不便宜。」 眼前画面，与恐怖片无异。被沙虫众寻仇的阴影还未翻篇，更直观的恐惧扑面又来。姜明星麻木站着, 指节被她自己捏得惨白。 埃里蓝也惊叫出声：「蝎……蝎人！怎么会……」 沈玦调出资料, 送到姜明星眼前, 出声提醒她留意看。 「这不是怪物, 还是异星种。」他尽量让语气温和，「从资料里来看，它与沙虫众应该没有关系，宿主还请不用太担心。」 得了这份保证，姜明星的情绪稍微缓和。她逼自己冷静下来，把眼前的系统文字扫了一遍。 ——蝎人，较为罕见的异星种。能在虫与人的形态之间自由切换，与沙掌人一样，都是667号小行星深沙地带的土着居民。性情阴鸷，报复心强，缺乏协作意识，性喜独来独往，擅长潜伏狩猎，沙漠中天字第一号的独行杀手。种族习性不适应社会生活，近年来数量锐减，鲜少能见。 ……不喜欢群体行动。这么说来，和沙虫众可能确实无关。 松了一口气，姜明星定定神，故作老成：「哦，蝎人啊。」 「见识不浅唷。」蝎人竖起一支钳足，比了个贊，又迈出两步，在沙发椅中落座，六对又黑又小的眼睛一起转动，死盯着姜明星，「不愧是老朽相中的人类。」 埃里蓝哼了一声，往前一步张开胳膊，挡在姜明星身前，浑身倒刺凛然。蝎人老者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支长烟管，嘬在口器中吸了一口，轻蔑打量它：「别傻了，小水罐子。你自顾不暇，还是老实边呆着吧。」 蝎人与沙掌人向来不睦，沙掌人嫌蝎人心思狡黠、阴狠毒辣，蝎人眼中，也总将落单的沙掌人看作一包笨呼呼的水袋，认为它们除了吃饭呼吸，就是纯然的废物。小埃里蓝想逞英雄，自不会被蝎人老者放在眼中。 它嘬了一口烟管，目光重新聚焦到姜明星身上：「姜明星小姐，你好。我叫老尾巴，是这间旅店的所有者。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僱佣你，为我工作。」 「老实说，我本想让僱佣流程更正式一些。」老尾巴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声音嘎吱嘎吱，像是锯木头，「比如说，登门拜访、自我介绍……那样的。可是没想到，你们居然在我的旅店里讨论关于通缉犯的话题！而你，姜明星小姐，居然是一位联邦通缉犯。」 「实在有趣。我一时没忍住，就钻进来偷听了。不会怪我这位老人家吧？你？」 「……你想。」姜明星涩声道，「做什么？」 「哎，我没有恶意。」老尾巴摇了摇头部，欣然道，「你是通缉犯，我曾经也是。我们有缘分，不是吗？姜明星小姐。我一刻也不想再等了。我想请你，马上开始为我工作。」 一只紫黑色的钳足突然长刺而出，直递向她胸前。姜明星瞳孔骤然放大，回过神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闪身躲开了那一刺，而毒钳上被扎进了一块尖长的碎玻璃，吃痛退开。 「身手不错。」沈玦道。 姜明星看了看自己的手。玻璃沁凉的手感仍在，她做了什么？ ……好像是，把砸碎的半截玻璃杯插进了那只钳子上头。 这不合理，她想。这应该是小沈同学做的才对，不是她。 第154页 可是，埃里蓝和老尾巴显然都不那么想。 埃里蓝脸上的憧憬之情更浓厚了一层。老尾巴却有些失望，但它脾气平和，倒也没有生气。 它把那只受伤的钳足收了回去，有些懊恼地道：「还以为能把你蛰晕，提高谈判效率，少说些废话。既然你不愿意，那也没办法。看来我只能再说些真心话，劝服你心甘情愿为我工作。」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逻辑啊！？先兵，后礼！？打不过，才讲道理？ 茫茫宇宙，还真是什么怪奇生物都有，姜明星大受震撼。 但刚才萦绕心头的恐惧，不知不觉已消退了大半。 再看老尾巴那奇诡的外型时，都觉得顺眼几分。 老尾巴又吸了一口烟。它锯木头一般的语调中，带上了些许柔软的惆怅：「其实。我已经很老了。现在，我已不再有什么别的梦想。」 「我只是想，好好地睡一觉。」它用那六对麻麻的黑眼睛，深深注视着姜明星，「别再梦到那些走不到尽头的沙漠，不要再看到张开血盆大口的沙虫。……做一个美梦，睡一个好觉。」 「我本以为这个梦永远都不会再实现，但在昨天午夜……」它道，「我看到了它在远方，约约绰绰，向我招手。」 「一个小沙掌人，」老尾巴瞟了一眼埃里蓝，嗤笑一下，「挥着巨大的仙人掌刺，干掉了一只虫王！那只虫王是那么的大，比热情沙漠花园酒店还要高。但它死亡了，陨落了，化作流沙，随风而逝……」 「老尾巴，你还是个诗人呢。」姜明星出神道，「你可真能说。」 老尾巴忽然有点儿高兴。 「这么说，你答应了？」 姜明星道：「……我考虑一下。」 老尾巴道：「你没有什么可犹豫的。我会给出你无法拒绝的条件。比如说——我可以保护你们。」 「我这家旅店，能在667号小行星开那么久，当然有其原因。沙虫众和我们关系不错，联邦调查局也欣赏我们勤勉踏实的作派。只要我愿意，你们就能完全隐去行踪，没人会发现你们。」 「我可以在旅店大厅中，专门辟出一块区域，作为你的零售专卖店铺，免除租金，无需提成。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得让我睡个好觉。而这个小小要求，对你来说，再简单不过了。」 姜明星有些犹豫，但她不明白自己犹豫的因果。 埃里蓝却在此时突然转体过来，抬起头看着姜明星，毅然道：「姐姐，我都听你的。」 「是离开，还是留下，或是，对抗？」它握紧拳头，「我，追随你！」 姜明星：…… 为什么事态会变得这么复杂？为什么都要她做担负责任，做出决定？ 离开学校以后，她就已经打定主意，要追求轻松、快乐的生活。做一些心仪的设计满足自己、赚取足够的生活费，有一天过一天，就已经心满意足。 现在这种一惊一乍、跌宕起伏的不安定生活，明明从来都不在她的计划里啊！ 「……我出去一下。出去想想。」她不由自主，一步步往门口倒退，「都别打扰我。」 快速穿过走廊，姜明星摸进黑暗的楼梯间里，一屁股坐下，双手托腮陷入深思。 ……要不，趁着没人发现，赶紧跑吧。 说到底，都是她自己的问题。太不稳定了。 首先不应该为埃里蓝准备什么仙人掌怒斩大沙虫的道别礼物，其次不该盲目自大，妄想设计属于自己的梦境罐头。再次，不该对调查员们动怒，搞到沦落为通缉犯。最后的最后，果然不该做那个沙丁鱼罐头，去炸徐凯莉的办公室…… 「小沈同学。」她哀声道，「我好后悔。」 穿着运动服的少年现身出来，走了两步，在她身边坐下，看起来就像个路过的同班同学似的。 「你接着说。」沈玦道。 他也很好奇。沙丁鱼罐头事件已经过去很久，明知开弓没有回头箭，姜明星却还是在不断重复同样的混乱操作。说着要循规蹈矩，手上却把祸事越闯越大，事后又追悔莫及，过几天又重蹈覆辙。 这也太拧巴了吧。他也想详细听一听姜明星自己的想法。 姜明星道：「是这样的，我……我不想做什么厉害的人。你也看到了，我各方面都没有什么天赋，性格也不好。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埃里蓝！你不要觉得我很强大，也不要觉得我是好人！你都看错了！」 「老尾巴，它也是。」姜明星急切道，「上一秒还要蛰我，下一秒就……说要帮我开店？我想不通！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他们、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啊！？」 沈玦道：「……他们倒是很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太清晰明确，吓到你了吗？」 ……这是什么切入角度啊！姜明星想要反驳沈玦，天人交战了一会儿，却愣是没找到词。 沈玦道：「那你呢？你自己，想要怎么做？」 姜明星皱眉，有点恼意地反问他：「我就是什么都不想做。不行吗？这是不被允许的吗？」 「一个人，一定要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吗？」她转开目光，看向虚空的黑暗，「如果我就是没有追求，没有目标呢？还不是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也许我的目标，就是每天躺在公寓的床上刷星网……」她喃喃自语道，「那不就是最好的选择吗？」 第155页 沈玦：…… 说了半天，又绕回到死亡螺旋里面去了！ 「你回不去了。」他简洁明了道，「你自己做的选择。」 「有我的影响。」沈玦实事求是，「但绝大多数，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承认吗？」 姜明星痛苦地咬着牙，视死如归地重点了一下头。 「但、但我……后悔……」 沈玦忽略了她的车轱辘发言：「如果你无法做出选择，那就由我来制定目标。」 手一挥，姜明星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任务窗口。 【任务：经营惊奇笑笑屋，赚到一百万。】 【时间限制：三个月。】 【成功奖励：自选奖励。】 【失败惩罚：出门左转，送你去警局。】 「有决定了吗？」沈玦道。 姜明星看看任务面板，又看看沈玦，面上神色波澜万变，煞是好看。 以精神体的能力，确实只要一个百米冲刺，就能把她送到警察局！ 「我、我这就去答应老尾巴。」她没什么底气地道，「它看起来，人还不错呢！」 「应该……还挺好沟通的。嗯。」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17） 接下任务, 就要认真对待。免费借用旅店场地，交换条件是给老尾巴定制安眠梦境。参考过去在「美梦成真」的工作经验，姜明星先找到老尾巴, 进行了一次深入的客户访谈。 访谈以前, 她惴惴不安，生怕老尾巴阴晴不定，又举钳蛰她；访谈结束后，她的情绪却变得更低落。 回到房间, 拉开光脑，把画面切到还未完全做好的大沙虫上，姜明星端详半晌, 慢慢道：「老尾巴说, 这十几年间，他一直在给沙虫众交保护费。那些人有组织、有纪律、有资金，他们成立了一个回潮安保公司，以公司业务的名义, 与空港附近的餐厅、旅店、纪念品店等都签订了协议，合理合法，公然勒索。」 「他们果然不是普通的街头混混。」投影画面上浮现出几只电子狗, 凶神恶煞, 守卫着巨大的沙虫，「据老尾巴说，回潮安保公司除了徵收保护费以外，贩卖沙掌人也是他们的主要业务之一。沙掌人对新文明适应得比较差, 容易相信别人, 又是开垦荒漠最好的劳动力, 是笔低成本、高回报的生意。」 「当然, 明面上也说得很好听。」姜明星别开了脸，看向窗外，「叫劳务咨询中介。以去城市、工厂、公司打工的藉口，将沙掌人骗到远方去，做劳工。」 「埃里蓝可能是因为年纪太小，无法通过年龄审查线，所以才被丢给底层的街头治安组当杂役用。」 「老尾巴说，从无数实业公司进入荒沙行星，将它改名为667号小行星以后，它就经常在睡梦中惊醒。」姜明星若有所思，「它常常在梦里目睹巨大的沙虫，一张嘴，就将小旅店吞个精光。」 沈玦道：「这听起来像是一种变相的精神控制。我在星网上看到许多帖子，阐述关于沙虫的都市传说。但那样反常的生物，原本就不太可能在食物贫瘠的荒漠中出现，这更像是……为了恐惧，刻意被制造出来的概念。」 呼出一个新窗口，沈玦打开联邦官方的企业信息中心，输入回潮安保公司的名字。姜明星凑上来看，只见一幅干净的资产关系图。股权结构清晰，规模不大，没有任何不良纠纷和官非牵扯，看上去普通又健康。 【安全安心，回潮安保。】系统竟然还在用甜美的声音，播gg。 姜明星对着光脑做了个鬼脸：「去你的吧。」 沈玦从左到右，依次点开回潮安保的股权人信息，再次展开地毯式搜索。他的检索判断速度很快，姜明星眼睛都不敢眨，死死盯着，却只看到浏览页闪烁切换，一点儿没看清楚其中过程。 页面最终停下来，出现在姜明星面前的…… 是一个至尊vip充值界面。 姜明星：…… 好啊你小沈同学，一顿操作走位风骚，竟然是为了充钱！ 沈玦道：「年费三百二十八，使用优惠券在六十秒内充值有八折优惠，试用期一个月。我会记得在续费前掐掉订阅，最终消费只会有二十二元，请宿主尽快点击充值，避免错过优惠。」 ……二十二块，那敢情好。姜明星放下了心，高高兴兴点了充值。 她付完费，沈玦接手光脑，继续一顿操作如风，最终定格下来的画面，是一个仿佛蜘蛛网一般、四通八达、复杂交织的某公司资产关系图。 「热情沙漠集团公司……」姜明星眯起眼睛，一字一字念出了页面顶端的名字。 甜美的女声回应她提及的关键词：【热情沙漠，星际联邦最大的实业集团之一。集团公司在医药、能源、旅游、酒店等产业均有建树，秉持绿色环保、包容持续的发展理念，旨在为更多星球提供人性化的基础设施。】 沈玦：「要解释清楚，比较复杂。简单来说，回潮安保公司股东中的企业管理主体，也在另一家劳务中介公司占有股份。通过那家劳务中介公司，又能找到另一间咨询事务所。……以下省略，总之，这些利益，最后都会导向热情沙漠集团。」 姜明星无言点头。 热情沙漠集团旗下，最出名的是他们的高端酒店产业。这些酒店遍布联邦各处，以凸显行星风貌的个性化设计为最大卖点，唯美景观佐以无微不至的服务，很受有钱人和娱乐明星追捧，在整个星际联邦都颇有名气。刚出空港时，远眺沙洲望见的花园酒店，就是热情沙漠的手笔。 第156页 回潮安保公司的幕后老大竟然是热情沙漠，难怪他们能在667号小行星横着走。姜明星默然不语，她忽然觉得，眼前被塑造起来的世界，也不过是舞台上的一幕滑稽戏。只要有人意动，一扯幕布，这些精心搭建的廉价布景，随时都可能变成一地垃圾。 「难怪老尾巴睡不着。」她道，「难怪他总是梦到比楼还高的沙虫。」 她又想了一想，道：「对，虽然很难过，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可是我至少能试试看，让他睡个好觉。」 沈玦摇头道：「至少你还可以，让他们——好好睡上一觉。」 姜明星若有所悟。 她能帮助到更多的人，不止老尾巴一个。 * 钉上惊奇笑笑屋的标牌，第一批梦境盒子，摆上了老尾巴旅店的柜檯。所有入住客人，都会得到一小盒梦境试用装。 知道沙虫众的背景后，姜明星在设计上做得比较谨慎。第一批面向公众的产品，走的是比较平价、简单的路线，以纯风景和微动态环境为主，没有加入可能会引起争议的部分。 那些拿大怪物开玩笑的设计，目前都还只是老尾巴专供版。 即使如此，星网上关于惊奇笑笑屋的讨论，已悄然在各板块的角落里现身。 【五块钱，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昨天开了一个森林盒子，睡得差点迟到，但我还是觉得很值。】 【想不到667号还有服务这么细緻的民宿旅店，下次还来。】 【不是托，我建议大家都试一试，简单的快乐。】 …… 沈玦将这些帖子推给姜明星，姜明星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 「我没想到。」她是真的惊讶，「这就是一些最普通的景观啊……森林，海滩，夕阳，泉水什么的。调制了一些助眠的音乐和声效，还加了一些水生调或是雨后的香气……」 「大家竟然这么喜欢。」 埃里蓝笑眯眯地道：「埃里蓝也很喜欢。」 自从许诺要誓死追随姜明星以后，这段时间，埃里蓝一直在跟着姜明星练习梦境制作的技术，同时也被她按头要求练听说读写，认真学习联邦标准语。它对现状很满意，仔细雕琢手里的小怪物模型；却不知道姜明星为它愁得直掉头发。 虽然有个免费的小帮手是很好，但经深思熟虑后，姜明星的良知战胜了她贪小便宜的心思。 埃里蓝还只有十几岁，它不应该打工，不应该跟着自己闯社会。 它只应该做一件事：回学校，去读书！ 可是埃里蓝的族人，都在哪儿呢？该不会被热情沙漠一窝坑走卖了吧！ 想到回潮安保公司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蛛网，姜明星就觉得头疼。 这件事超出了她的能力范畴，是以她个人之力，完全不可能抗衡的对手。 「可你为什么要对抗呢？」沈玦提醒她，「你可以和他们……做生意。」 姜明星：？？？ 「惊奇笑笑屋已有名气，你完全可以通过老尾巴搭桥，谋求和他们合作。热情沙漠既然在667号小行星上发展旅游业和酒店行业，必定有用得着沙掌人的地方。成为他们的合作方，我们有机会接触到内部资料，定位到那些沙掌人的去向。」 姜明星信服地点点头。这都是现在的她能做得到的事。 反抗不是对抗，反抗不是对抗。把这句话对自己说了几遍，她忽然间拥有了再往前一步的勇气。 「埃里蓝。」姜明星蹲下身，看着它的眼睛，「你的家在哪？」 「你不想——回家吗？」 埃里蓝有些惊讶。它翻翻眼皮，阖上眼睛又睁开：「家——卖掉了。大家，都走了。那个人类说，带我进城，为他工作，帮我找——」 姜明星眨了眨眼，本来准备好的话语，一时凝在舌尖。 埃里蓝笑了笑：「家——家变成酒店了。没有家了。」 「但我现在很好。」它急急解释道，「我会好好工作，认真学习……」 姜明星忽然伸开手臂，用力抱住了小沙掌人。 埃里蓝慌乱颤抖，想把刺收回去。但没赶上，还是扎了姜明星一胳膊。 「姐姐，你不要哭。」虽然不知道姜明星为什么突然抱它，但埃里蓝觉得，她好像有点难过。 学着姜明星以前的动作，埃里蓝伸手碰碰她的头顶，「不好的事情，都会过去的。」 姜明星放开了埃里蓝，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嗯，都会过去的。」 没过几天，新一批的梦境盒子，送到了老尾巴的面前。 与上一次的基本款不同，这一次的梦境系列，简直是在玩极限挑战。 ——杀死沙虫的五百种方法。 看着这个系列的命名，老尾巴就已笑不出来。 包装盒上，图如其名，尽是些重拳出击，暴打沙虫的花式演出。 把沙虫吹成气球，送进外太空漂流。 把一堆沙虫排成多米诺骨牌，然后连环倒地。 跟随滑稽的音乐，跳着扭扭舞，然后拦腰折成两半。 至于主打款，当然还是那个——小沙掌人持着巨大的仙人掌刺，灵活冲刺，怒斩沙虫的梦境。 平心而论，梦境捏得很巧妙。怪物的造型捏得不太熟练，但因为笨拙，反而显得可爱诙谐。 第157页 姜明星直视着老尾巴阴晴不定的面部，轻松道：「这些都是给你的。」 「我想……和你谈个合作。」 老尾巴哼了一声，森森然道：「你们人类，总是那么狡猾。无事献殷勤，肯定没好事。」 姜明星道：「我想把梦境卖进热情沙漠酒店。你能帮忙吗？」 「我知道你有办法。」她小心避开老尾巴阴森森的视线，「你的旅店地理位置很好，他们却没有买走，任由你独立经营到今天。你应该……在热情沙漠集团，认识一个两个朋友吧？」 老尾巴道：「原因？」 姜明星略一思索：「我和人打了赌，赚不到一百万，就会被送进警察局。……」 「你也明白吧。」她吞吞吐吐道，「在你这里赚钱，有点儿……慢。」 「但我们可以分成。」 老尾巴果然受了刺激，脸色黑得像锅底。 对不起对不起，老尾巴先生！姜明星表面酷拽自信，其实心里正在拼命道歉。 蝎人与沙掌人素来不睦，如果她提要帮埃里蓝的事情，只怕对方不会同意。 但利用他们的好胜心，说不定……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第75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18） 「野心大了。」老尾巴冷哼一声, 「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 姜明星道：「呃……记得。」 但她有备而来，知道如何应对这种情况：「但老尾巴先生，你应该也不想在市面上看到标有惊奇笑笑屋的……危险品罐头吧。」 「毕竟现在, 大家都知道, 只有在你的旅店里，才能买到惊奇笑笑屋的梦境罐头……」 「你敢威胁我？」老尾巴嘴上那么说着，心里却很高兴。 你来我往，互相捅刀, 这才是棋逢对手的感觉！ 「这个……你说是就是吧。」姜明星并不坚持。她耸耸肩，道：「确实有这个意思。」 「好，好。」老尾巴又叼起烟管, 满足地吐出一个烟圈, 「你这个人类，不像他们。你不虚伪，也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我喜欢你, 我帮你。」 姜明星站在那里，活活等着老尾巴抽完了一管烟。 形貌奇异的老人家最终转过来，对她道：「你写份投标书吧。」 姜明星：…… 确实是有来有往, 最后还是她败下阵来。辛辛苦苦劳动半天, 拱手送出一堆梦境盒子，结论竟是写份投标书，公平竞争。 简直白忙一场。 沈玦也跟着反思：「姜还是老的辣。」 智能管家，没有同情心不说, 还在一旁讲冷笑话。 剜所有人一个眼刀, 姜明星愤愤然回房间。 * 【热情沙漠酒店诚聘梦境供应商, 需求量大, 待遇从优，有意者请随时联繫。】 回到桌前，拉开光脑，姜明星开始勤勤恳恳填写投标表格。 姓名，小尾巴。 年龄，成熟的二十九岁。 职业……老尾巴家的独立造梦师。 从业经历，呃……不能实写，只能写惊奇笑笑屋的案例。 尽管打了码，但仍然很容易定位。沈玦扫了那表格一眼：「……确定这样写没问题？」 当事人倒不见紧张：「没事吧。这可是热情沙漠集团的招标……美梦成真投过好几次标，全都没中，我中标的概率很小。况且这里也没有写真实资料，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胡乱填完表格，她挑了几个比较满意的梦境模组上传，就算大功告成。 「反正也不会成功吧。」姜明星站起身来，搓搓手，「今天就到这里，我要睡了。」 为了给老尾巴捏那些梦境，她连续熬了两天夜。劳逸结合也很重要，为了更好迎接下一波工作，她现在必须休息！ 仿佛要和她作对似的，话音刚落，光脑就激烈地蜂鸣了一声。 她想装作没看到，小沈同学却不放过她。这封新投递到邮箱中的邮件，被沈玦推送到她眼前。 「不看不看。」姜明星以手遮眼，「从事自由职业，更要有自控力，说下班就得下班。」 沈玦高亮强调出那个发件地址：「热情沙漠集团667号地区执行副王威廉的来信，你也不看？」 姜明星：…… 她狠劲儿掐了自己一把，透过真实的疼痛，感到现实并非梦境。 姜明星：「你不要和我开玩笑，我真的会相信。」 沈玦道：「我倒希望这是个玩笑。……但是看起来，这封邮件如假包换，是王威廉总裁亲自给你写的邀请函。」 说到此时，他的脑海中忽然掠过星网家园中，墙上挂着的抽象画。每一幅画上，都手签了一个星星印章。 联想到某种可能性，沈玦忧心忡忡向姜明星确认：「宿主。你——」 「是不是在自己的梦境上签名了？」 姜明星答不上话来。她隐约悟到，自己又闯祸了。 她的确签名了。但考虑到现在是特殊时期，所以都签在了一些很隐秘的地方，比如云层底部、地心深处之类的…… 这都能被发现、定位，也太无微不至了吧。 沈玦无奈地摇了摇头：「笔迹追踪，ip定位，足够找到你了。」 「宿主，你低估了你们这个位面的科技水平。」 「那么现在，先看看信吧。」 姜明星木然地点头，打开了邮件。 第158页 信的措辞倒是十分谦恭温善，内容也很亲切。华美的电子信笺上，首先表示收到了姜明星的投标自荐，十分荣幸；然后传达了对于她创作能力的激赏，最后则是邀请她前往热情沙漠花园酒店，当面沟通合作事宜。通篇读下来，都是友好态度，没有半分敌意。 关掉信函，姜明星往后一靠，倚在椅背上，彻底放空。 沈玦想了想，把那个【一百万】的任务往前送到了她的面前。 「……我会去的。」姜明星缓缓警醒，逼自己直面现实，只声音还有些无力，「你不用说。我懂，只有一个选择。」 「这对埃里蓝来说也是最好的。」她道，「与其绕弯子调查，还不如直接当面问一问热情沙漠的大总裁。我们所有的疑惑，也许就能迎刃而解。」 「我只是……觉得奇怪。」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趴在桌上，轻轻地嘆了口气，「荒唐的事情层出不穷，现实为什么比梦，更加不真实？」 「我只是——只是发了一封邮件啊。」 * 光点交织的网络中，某一段特定的讯息被捕获。 比对、参照，若干个星星的手绘图案，被重重叠上。 亿万组跳动的数据中，一个特定的数组被确定。接着被调出的，是庞大体积的摄像头监控画面。 裁剪、粘贴。渺小而模糊的女孩身影被红色的细线勾勒出来，断点的画面依次排列，形成一条完整的时间流。 一段灵动时间，被死气沉沉钉在凝滞的画面中。 【667号小行星，已定位，姜明星。】 【赶在其他所有人之前，找到她，逮捕她。】 【重复一遍，赶在其他所有人之前。】 * 过了一会儿，姜明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坐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回了邮件。仿佛在等待着她一般，立刻回复了具体的约见时间。 时间定在第二天，好像一刻也不能等。 抹掉烦人的邮件窗口，姜明星对沈玦道：「……我又后悔了。明明之前有那么多时间，为什么我没有拿出一点时间来，做点体育锻鍊呢？」 「设计师不怎么需要体能。」她说，「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以后……说不定我总是要攀岩跨栏，百米短跑。」 她故意把话说得很轻松，遮掩沉重心情。 「我的身体素质不够，即使你的存在能提高我的瞬时爆发力，那也只能维繫短短的三五分钟。那太可惜了……」姜明星垂下眼眸，「如果明天以后，请帮我制定训练计划吧，小沈同学。」 沈玦感受到了她的担心：「当然没问题。」 「可是今天，你也不要太担心了。」他翻找文件夹，打开那些赶制出来的梦境罐头。 「反抗不一定是对抗。你有自己的特长，也有自己做事的方法。」 「放心做你的选择。」他道，「无论如何，我都会支持你。」 * 如同邮件中约定的那样，第二天一早，热情沙漠派出的小型飞行器就到达窗口等待，专门来接姜明星。 不想惹来无谓的波折，姜明星没有告知埃里蓝，也没有知会老尾巴，自己爬窗出去，登上了飞行器。 要是真的出了意外，再发网路消息不迟，她是这样想的。 更何况，登上飞行器以后，她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太过杞人忧天了。这能出什么意外呢？ 回顾过去二十四年，她从没有享受过如此舒适、如此舒心的环境。 热情沙漠的私人飞行器内部，简直是总统套房待遇。 自带一体化自动厨房、淋浴间、安眠卧室。主房间以欧式古典风格布置，柔软的长绒羊毛地毯铺满每个角落。室温保持在二十度，甚至还有一架假壁炉！ 为了迎接她，桌上甚至还准备了满满当当的自选早餐。都是新鲜出炉的订制款，面包焦香，果酱晶润诱人。咖啡、果汁、纯水，装着不同饮料的玻璃杯一字排开，适合拿筷子演奏随机音乐。 看着琳琅满目的美食，姜明星有点儿想念她的草莓冰沙。从昨晚开始就忘记吃东西，她的确饿了。 但想到对方不知是敌是友，这会儿还是不吃为妙，喝口水把胃塞满就好。 她伸手去拿装着透明液体的玻璃杯，沈玦的声音却突然响起。 「别碰。」 他看到了什么吗？ 姜明星疑惑，却没有得到回答。 好吧，那就不喝，反正她也并不稀罕。 把手收回来，姜明星找到一个抱枕，窝到沙发一角，浅浅地补了一会儿觉。 梦里，她和埃里蓝并肩坐着，每人手里都嘬着一条甜蜜的草莓冰沙。 飞行器穿过遥远沙漠，最终停在一座豪华的建筑顶端。跟随着导航女声的指引，姜明星从飞行器下来，踏入一处白色大理石砌就的花园之中。 「……好美啊。」她不由自主发出了真诚的赞嘆。 毫无疑问，热情沙漠集团与那些半吊子的劣质梦境事务所不同，它格调非凡，深刻懂得何为真正的美。在她的身边，环绕着喷泉、绿树、鲜花，纯白色的大理石抽象雕塑。无边无垠的荒漠之中，悬于空中的绿洲花园，宛如神话中的巴比伦城一般震撼人心。 可是，这是在深沙地带的正中央，在七十几层摩天大楼的顶端。 水……水从哪里来？ 第159页 不知为何，姜明星突然想到刚才那杯「不能喝」的饮料。一种难言的违和感浮上她的心头，她嵴背发寒，浑身都不自在。 一个模糊的念头浮现上来，但还没来得及深想，两位身着古典服饰的美丽女僕已迎接上来，将她带入更衣间，服侍她换上晨礼服。姜明星从没有过这种体验，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整个人尴尬已极。刚才的恐惧，短暂地被她忘在了脑后。 更衣间的面积，是她公寓的五倍以上。四面镶嵌着鎏金边的落地镜，映出她换上礼服以后纤长身影。女僕由衷称赞她像是电影中的女主角，为她束发化妆。 一切都是童话标配，这本该是个美丽的清晨。 做完这些繁复的仪式，姜明星跟着两位女僕，穿过空无一人的长廊，走到一处繁花锦簇的露台上。 长餐桌上铺着刺绣桌巾，金色的餐具整齐排到尽头。坐在长桌尽头的，是一位肩宽腿长、身着定制款西装，容貌俊美、气质优雅的男人。 姜明星不为所动。这个时代整容和身体改造手术都很发达，有钱人普遍颜值拔群，根本就不值一提。 男人看到姜明星，起身与她握手：「你好，姜明星小姐。」 「王威廉。」他为姜明星拉开椅子，做了个手势，请她入座，「你愿意到访热情沙漠花园酒店，我的荣幸。」 不知道如何回应比较好，姜明星干脆就没说话。她轻轻点头，在那张高背椅子中坐下。 意识深处的声音，突然响起。 「宿主，请务必小心你面前的这个『人』。」 「作为一个致富系统，我能看到所有商品在当前时代的市场价格。」 「但是……你面前的这个王威廉，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明码标价的『人』。」 作者有话说： 恐怖的话，可能因为是现实吧（思考 说起来是哪一位小天使空投了好多好多好多月石呀！头顶火锅鞠躬感谢！ 我会继续加油的~ 第76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19） 王威廉, 热情沙漠集团执行副总裁，分管旅游、酒店两大板块，近年来全力推动星际外域体验游, 被视作热情沙漠集团新一代的掌旗手。 姜明星仔细端详他, 只见两个眼睛一鼻一嘴，发际线和眉弓弧度也很自然，怎么看都是一个真正的普通人类。 一个人，怎么就有价格了呢？ 知道她有所不解, 沈玦补充说明：「我这里有一些其他案例，供你参考。昨天我们已经知道，在667号小行星, 存在着贩卖沙掌人的地下市场, 但我并未在埃里蓝身上看到过价格标籤。328号小行星上，来逮捕你的两位探员，一位是人，一位是机器人, 他们的身上，也没有价签。」 接下来是重点，沈玦停顿一下：「但探员k和探员27身边的那条电子狗, 是有价格标籤的。它被定义为『商品』, 而探员27，虽然是人工智慧，却并没有被定义为——」 姜明星点点头。这么说的话，把眼前的人当作电子狗来理解, 应该就可以了。 主角落座, 侍者从长廊尽头现身, 依序端上早茶餐点。面前异香扑鼻, 姜明星眼神游移不定，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来到这里的根本目的。 她要从热情沙漠集团的嘴巴里，打探出来沙掌人的流向！ 王威廉单手托腮，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姜明星。眼见她没有动刀叉的意思，他一挑眉毛，打个响指，当日领班立刻走过来，点头哈腰。 「我的客人不喜欢这些食物，」他笑得克制又倜傥，「换。」 领班连连称是，四五位侍从马上上前，顷刻间就将桌上原封不动、没人碰过的茶点全部撤下，又换了一批新的上来。 姜明星呆然看着面前人影来来去去，没被碰过的鲜香食物被丢弃，只觉得心痛。 这是在做什么？有必要吗？ 她伸出手，想用力拍桌子喝住他们，临到头来，变成轻轻敲了两下。 「王……王老闆！」本来想喊人王总，但感觉太做作了，舌头有点儿拌不过来，「不用麻烦了。我不饿。」 想了想，她还是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我不太习惯浪费食物，也吃不惯这些，你不用客气。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王威廉挥手摒退侍者，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他把玩着手里的一把餐叉，让它在指尖滴熘熘地打了好多个转，才慢慢开腔道：「热情沙漠集团，有许多优秀的造梦师。他们不仅为酒店提供各式各样、符合入住地民俗风情的梦境，也参与到酒店的基础结构、软装设计中。」 姜明星：？ 王威廉：「但我本人，向来只用最好的。」 话音刚落，他身后凭空浮现一只巨大的沙虫，张开黑洞洞的大口，向他们扑来。 姜明星大骇而起，脚下一踢，半跳起来。下一刻，一位小小的仙人掌勇士自长餐桌的另一头起跑跳跃，持着一柄长餐叉刺入沙虫大口之中。 沙虫倒下，一阵山崩土裂，尘沙飞扬。幻像随之全数消失，姜明星惊魂未定，眼神冷厉，迫视定坐在桌首的王威廉。 王威廉满眼激赏，将手里的金属餐叉向前一推。三根小小的尖刃冲着姜明星滑来，到她面前恰好停下。 「瞬时爆发的高昂情绪。完美的即兴发挥。调查局的机器人没看走眼，你是最好的。」 第160页 姜明星没兴趣听这些。她现在也没有余裕再和王威廉废话，这个人让她想吐。她把餐叉拿在手中，紧握着它，像是握着一柄小小的剑杖。 「热情沙漠集团，为什么做沙掌人的生意？」 王威廉诧异地「啧」了一声。他道：「沙掌人。又是沙掌人。刚才我就有些好奇，你为什么会选沙掌人来对抗巨大的恐惧？通常来说，英雄的角色，都该由自己来扮演才对。」 他一边说着，身后一边浮现出一排不同造型的王威廉。有的浑身包覆流光动力战甲，有的身着欧式皇帝礼服，有的身穿超人紧身衣，有的三件套配礼帽文质彬彬。古今中外，无所不包，唯一的共通之处，是这些造型都颇富美感与故事性，衬得王威廉愈发帅气潇洒。 「呃……」姜明星往后退了一步。造型是很好看，可太自恋了，让人受不了。 「变态。」她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骂出了口。 王威廉阴恻恻地抬起眼睛打量她。 「不要装了。」他道，「你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惊艷的造型吧？我要让你看看，你们这些平民，终极一生都不可能接触到的文化瑰宝。你是造梦师，想必更能理解个中美妙。」 「但你现在有这个机会。只要你加入热情沙漠集团，我们所拥有的文化专利宝库，以及我个人的私人藏品，就全部对你无限次开放。」 攥着餐叉的手，越握越紧。王威廉的态度似乎很温厚，但姜明星却感到越来越深刻的屈辱和……愤怒。 「文化垄断。」沈玦的声音响起，像温柔的冷水，给她发烫的神经降温，「版权、专利等形式的恶性发展形式。真正的文化产品成为少数终产阶级才能享用的奢侈品，大众只能接触、消费价格低廉的流水线产品，也就是——你们的梦境罐头、感官电影或是情绪糖果。」 「幻想故事，英雄漫画，历史奇谭，谍战。」一行行注释文字出现在王威廉不同时代造型的下方，但只有姜明星一人能够读到。「奇怪。」沈玦轻嘆道，「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为什么还是这些故事？」 ……什么叫做，还是这些故事？ 最后这句感嘆，姜明星没太听懂。但前面的内容，她凭藉自己过往的经验，清楚透彻地理解了。 原来在这世界上，不只有那些廉价直感的情绪产品、粗艷冲击的设计。 只是美太昂贵，需要付费，而他们甚至拿不到入场门票。 王威廉。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金属餐叉深深勒进姜明星的手掌。她第一次竭力将自我抽离出来，用理性冷酷要求自己，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静。 拥有人的外表，内里却像是另一种生物。地面是枯藁的沙漠，而他坐在恒温环境中，享用美食与清水，随时可以掀掉桌布，让侍从换一批新的食物。他了解历史，阅读书籍，观看故事，聆听优美音乐，知道房间如何布置赏心悦目，了解香氛怎样搭配使人心旷神怡。 他做过精神训练，能制造小范围精神环域，制造沙虫幻影威慑。他也没有把姜明星当作一个人。假若她的应激反应不足，无法对抗那只沙虫呢？那她的精神会被撕裂吗？ 如果茫茫沙海中，真的存在某种不知餍足的巨型虫怪，那它也必定披上了人类的外衣。 长餐桌下，姜明星的手掌泛红，指节捏得发白。 但她控制了自己。她自己拉开高背椅子，重在桌旁坐下。动作僵硬，但显示出不情愿的服从。 王威廉无声挑眉，眼中流过一丝讥诮。 姜明星这种半行星出身、意外获得天赋彩票的小角色，他见得太多。他们喜欢标榜清高，其实最好掌控。只要提供优渥的物质条件和稳定的未来保障，他们就会拼死捍卫这一锅煮开的温水，轻易变卖自己的生命和灵感。 他道：「你要考虑多久？」 走个过场的问话，因为答案只会有一个。 姜明星表现得很乖顺。她垂下眼眸，声音有些颤抖：「……提这样的问题很奇怪。就好像我有选择似的。」 她总算想明白了，王威廉比较满意。 热情沙漠集团能通过一封投标书联繫到她，定位到她，那么联邦调查局必定也可以。离开热情沙漠建筑的庇护所，被调查局带走，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还不算太笨，能听懂人说话，王威廉想。 「我会答应的。没有拒绝的理由。」她眼眶发红，「我只有一个疑惑，希望得到您的解答。」 「热情沙漠集团，为什么要买卖沙掌人？」 王威廉并不动怒，他用很平常的态度道：「首先，你的问题有问题。热情沙漠集团从不做人口贩卖生意，那是违法的。如果你在星网上看到类似主题的帖子，可以将地址发送到我们的法务部门。热情沙漠会依照法律程序提起诉讼，为捍卫自身的清白名誉战斗到底。」 「其次，这个问题与你未来的工作无关，你越界了。但我非常希望得到你，因此愿意讨你欢心。我不会与你计较这些小事，也请你不要滥用我的好意。」 「至于最后一点嘛……」 他敲了下自己面前的茶杯。 「你没有喝水吗？」 王威廉倾身向前，注视着姜明星的眼睛，笑意深深。 「……你以为，你看到的这些喷泉、花园、绿地，是从哪里来的？你以为，只有你清白无辜吗？」 第161页 姜明星应景地尖叫一声，手里的餐叉噹啷一下掉在桌上。王威廉哈哈哈地笑起来。他站起身，用蛮力一把抓过姜明星的手腕，拖着她大步往前，一路走向电梯间。走廊两旁的侍者和女僕纷纷低头避让，比机器人更沉默。 电梯内，楼层指示灯飞速下降。姜明星双手捂着耳朵，满面恐惧缩在墙角，一言不发。 「我们与沙掌人之间的僱佣关系，完全合法。」王威廉踩着无声的拍点道，「我再说一次，我非常希望得到你。你对我的事业发展，非常重要。因此，我必须纠正你的认知，让你我站在一条战线上。」 「所以我不惜冒风险，也要让你看到，那些……小东西。」他鄙夷地冷笑了一声，「它们算不上是人。再过一会儿，你就会彻底明白。」 ——算不上人的，是你和你们吧。 可是，要再等一下，还需要一点时间。现在不能生气，不能动怒。 必须亲眼确认清楚。必须明确沙掌人的所在。 必须想到好办法，合法解决问题。 在那以前，越脆弱越好，越恐惧越好。王威廉是超等体，他自傲轻慢，认为缺陷体需要他的施捨。姜明星没有主见，符合他的期待，这能让他放松警惕。 情绪炽盛，头脑反而冷静，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新体验。 面对真正的怪物，猎物终于蜕变为猎手。 电梯停在地下五层。闸门叮一声拉开，王威廉率先迈步走出。姜明星拎起裙角，小跑跟上。 地下五层似乎被造成了天井的样式，四面通道，包裹着中央的一块空地。但周围墙壁都被密封，看不到外面的情形。王威廉带着姜明星绕了半圈，来到了一处控制室。 透过玻璃幕墙，他们如实看到了外侧世界的影像。 一片从沙海中挖出的深槽空地。密密麻麻的沙掌人，按照一定的间距，被安插在沙壤之中。导液管。导液管导液管导液管。炽烈的阳光从天井中照下，配合地底稍低的温度，提供最合宜的光合环境。剖面视图中，能看到他们的根系奋力伸长，为生机直入地底。 姜明星捂着嘴，抓着控制台，干呕了一声。 王威廉愉快地道：「它们的工作主要是负责深沙抽水以及净水循环。每天工作八小时，三班轮换，包吃包住。……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太好。」 「……电梯。有点耳鸣。」姜明星勉力直起身来，「它们……不会不舒服吗？输液都会难受，被插满管子，不会好过。」 王威廉：「艺术家。多余的同情心。你会关心一棵行道树吗？你会心疼自己吃下的苹果吗？」 「再说，它们拿到应得的报酬，这是一笔交易。」 作者有话说： 设定铺太多，快穿变慢穿，终于爬进主题，小姜的转变也终于写到了。没想到用了那么久，大失策…… 迪奥：你会记得你吃过多少片面包吗（ry 沙虫：参考沙丘系列里的经典怪物形象。但在当前位面并不真实存在，只是一个文化概念（meme）流传 第77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20） 电子狗。姜明星逼迫自己努力思考。电子狗的逻辑是什么？ 指令是追捕猎物, 追不到痛苦，追到以后为空虚而痛苦。 王威廉的逻辑，又是什么？ 沈玦道：「他将自己看做商品, 说明他只看重自己的价值与使用价值。但人不是商品, 无法被定价，所以他的愿望，也永远无法得到满足。」 姜明星听他一言，忽然福至心灵。她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造一场梦, 给王威廉定价！ 沈玦却留意到了另外一件事。作为一个系统，他好像在刚才……突然升级了。 他对姜明星道：「不要说话。试着通过意识和我交流。如果你的声音足够强烈，我就能听到。」 网络小说里, 并非所有系统都能与宿主脑内交流。此前他与宿主只能通过对话的形式沟通, 也不算特别。 但就在刚才，姜明星极力思考破局之法时，他听到了姜明星在心里提出的疑问。 新的感知通道被打开，从今以后, 要从旁协助宿主，相信也会变得更加便利吧。 姜明星听了他的话，马上在心中许愿。 ——我要成为神。 沈玦：……？？？ 怎么上来就玩大的, 这个是真的做不到。 姜明星赶紧解释：不是不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需要一点素材，你懂吧？ 姜明星：我认真思考了，就算能在这里把他拖入梦境弄睡着，把沙掌人救出来, 他醒来以后还是可以继续作恶, 治标不治本, 只是逞一时之快。所以, 我想让王威廉在梦里和我签一份合同，让他把绿洲花园酒店，连酒店带地皮……一起卖给我。 姜明星：我当然是没有钱的，但我可以给他贴一个很贵很贵的价签，做一笔交易。 姜明星：……虽然是有点不好意思啦，可是毕竟是他们先从沙掌人那里把土地低价诈走的。我这样做，也不能算太过分吧？ 姜明星：但是，他一定很难被梦骗到。除非，我看起来比他更贵，更强，更傲慢。要给他这样的人定价格，只有扮演神明，才有足够可信度吧？ 姜明星：可是他有那么多的造型，我想通过即兴捏造的梦境控制他，只怕不太容易。小沈同学，你能不能利用光脑，帮我搜索一些素材？其他的工作，我都可以自己来。 第162页 沈玦：…… 早说要cosy啊，这个简单。 一瞬之间，姜明星的面前出现了琳琅满目的仙女造型，都是沈玦从记忆中以及过去的书本中挑选出来的插图。 九天玄女宝相庄严，敦煌飞天顾盼神飞。龙女云中坐莲台，观音执瓶露洒人间。战神雅典娜风姿凛然，美神阿芙洛狄忒大海蚌生。武氏女皇日月悬顶，伊莉莎白一世手捧金冠。考虑到未来人可能比较认现代服装，沈玦还特意找了几位抗战女英雄、女政治家、女企业家的照片出来，在姜明星面前排开摆阵。 姜明星看傻了眼，继而又忍不住想笑。这一套素材拿出去，哪个不比王威廉强？说什么文化宝库，还想用那一套来拉拢她，殊不知他以为的文化垄断，其实本就不存在。 她被眼前风景吸引，一会儿惊一会儿笑，王威廉以为她犯病，袖手冷言道：「姜明星小姐，你还好吗？有必要的话，我帮你喊医生。」 姜明星回过神，略一思索，装模作样扶着胸口，在最近的椅子上坐下：「……今天早上走得急，忘记吃药。下次我会注意的……谢谢王老闆。」 王威廉看着她有点好笑：「你要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把合同签了，免得再浪费时间。热情沙漠的福利条件优渥，业界人所共知，你也认同吧？」 姜明星低低点头：「嗯，是要签字。」 「——可是，不签合同。」她双手扶着椅子，突然高抬起头，双目圆睁，一眨不眨，盯着王威廉，「王威廉。你要签的，是赎买你灵魂的契约。」 王威廉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姜明星。 他嗤笑一声：「你疯了吧。」 景色快速融变，自姜明星脚下开始，冰冷的控制室逐渐溶解，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雪白的大理石神殿。王威廉蹙眉环扫一圈，收回目光，落在姜明星的身上。 穿着晨礼服的普通女性不知从何时起，变作了一位身着重磅大礼服、头戴红宝石王冠的女皇。她一手持权杖，一手握长剑，坐在纯金打制、丝绒铺就的王座之中，冷漠而鄙夷地注视着王威廉。 「有意思。」王威廉拍手道，「敢用梦境来对付我。」 「你不相信。」姜明星陈述事实，语气漠然，却颇具压迫感。 「告诉你无妨，姜明星小姐。」王威廉故作轻松，「我受过专业的防卫训练。哪里是梦境，哪里是真实，我分得清楚。」 道理如此，但他其实有些拿捏不准。 他现在身处的这间雪色神殿，属于拜占庭风格的设计，又融入了一部分古希腊的建筑元素。廊柱浮雕精美细腻，若非深入考据、研读过图片影集，绝不可能还原到这个地步。姜明星过往的履历和作品集他都看过，相当低俗不堪。她不可能做出这样高品格的设计。 满身金丝珍珠的巴洛克式大礼服、镶嵌着鸽子蛋大小红宝石的王冠，也不是姜明星这种程度的造梦师能雕琢出来的造物。 她是在隐藏实力……还是说，背后另有高人操纵？ 他的一丝犹豫被姜明星捕捉到，房间里景象随之一变，来到了联邦总统办公室。姜明星本人也化作了一位佩戴着金丝边眼镜、身着职业套装的女性高官。她坐在总统办公桌后面，推了推眼镜：「你还不明白吗？——我知道你的一切。」 场景和服装都是她偶尔看时事新闻瞄到的，所以画面上还带着字幕和弹幕，是一出直播现场。 「你担心自己变得没有价值，你担心自己卖不出去。」她往前探身，拨出一条新闻，「但是很遗憾，你的担心，终将有一天变成事实。」 「其实你很有自知之明。」神冷冷地笑着，「你呢，就是一文不值。」 王威廉眉头绞起，不错眼地盯着眼前漂浮过去的新闻快讯。 【热情沙漠集团涉嫌非法募资、金融欺诈、不正当竞争等多项违法行为，联邦最高法庭日前已正式提起公诉……】 【执行副总裁王威廉宣称对此事负责。据可靠消息人士称，王威廉仅是集团推出来的挡箭牌，联邦调查局将会以他为突破口，继续展开行动……】 【本频道将持续关注此事，随时为您播报王威廉前副总裁被逮捕后的欢乐每一天……】 办公桌后的女执政官窥视着他阴晴不定的神色，向他伸手。五指张开，在她手心，躺着的是一张绘着金色花纹的奢侈品价签。 「但我可以拯救你。」 「你……」王威廉的脸色一变，无法再维持镇定。他受到梦境影响，从手指末端开始，逐渐萎缩起皱。 先变小的是他的身体，整整缩水了一圈。但那身定制西服却还是顽固如斯，松松垮垮地挂在一个矮了十公分的身体上。 稳定的衣服，使他清醒了几分：「……神明从不存在。我不相信你，别想骗我。」 沈玦道：「衣服代表他的社会地位，所以在他的认知中，衣服的存在更为稳定。」 「那就继续吧。」姜明星一挥手。房间景色再度变换，变成绿洲花园酒店那间更衣室。四面墙壁荧星闪耀，全是落地穿衣镜。王威廉在面前看到自己落魄身影，发出一声自尊心受伤的吼声。 他转头后退，撞上另一面镜子。左侧右侧，八面萤光，立体全面照出一个拖着袖口裤脚、滑稽戏小丑一般的人影。王威廉嚎叫一声，以手成拳，用力砸上其中一面镜子。 第163页 镜子粉碎，他砸在墙上，抱着手腕滑落在地。意志溃败以后，他再也无力对抗梦境的侵蚀。一低头，他发现自己变作一个苹果，只能在原地滚动。挣扎无力，喊叫无人能听到。有谁把他拿起，一口吞进黑暗中。 然后他变作一棵行道树，被小孩划破树皮，用刀刻上图案或是字。在成长几年后被连根拔起，因为美丽的市容需要另一种新的行道树。 最后，他发现自己成为了沙掌人。双脚被钉在沙壤中，头顶是五十摄氏度的烈阳。尖细的管子插在他的脉络中，抽走他赖以为生的糖分和血液。为了活着，他不断地向地底生长，汲取更多的水分，可这些水分转瞬之间就被抽走，通过虹吸管道，一路往上，浇灌绿意盎然的花园，或是直接被泼掉。 他不再值钱，可以任由其他人以低价转手倒卖，随意侮辱利用，抽走他的血液，肆意浪费挥洒。 而神只是看着。 「我可以拯救你。我可以赋予你无上的价值。」看着他受尽折磨，高椅上的神祗终于站起身，一步步向他走去，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尖。她的面容千变万化，有时是东方风格的天女，有时是宗教传说中的神佛，有时是赐福于神子的圣母，有时是头戴花冠的精灵，只是她们全都无一例外地冰冷无情。 「可是，要用你最宝贵的东西来换。」 「灵魂……」王威廉沙哑着声音，眼睛滴血，盯着姜明星手中那枚金晃晃的价签，「你们这些玩弄人心的神祗，不都是要人的灵魂吗！？你拿去！」 神好似听到了什么特别荒唐的笑话，捂着嘴乐弯了腰。 「谁要你脏兮兮的灵魂！？」 「我要钱。我要股票。我要不动产。谁要灵魂？我要你们人类最珍视的东西。」她道，「来签合同吧。我用这张价值一万亿的价签，交换你们的绿洲花园酒店。」 她提到绿洲花园酒店时，王威廉心中一动，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太对劲。 可是下一刻，一双缠着荆棘、鲜花与彩绸的手，就将那个写着「一万亿」的金色价签，怜悯地贴在他的前额。 无边的狂喜剎那间疯涌上来，将王威廉尚存一息的心灵彻底淹没。热泪从他的眼角奔涌而出，几乎是感激涕零地，他义无反顾在电子纸张的一角挥毫，写下名字，盖上指纹。 「从此以后，你就是全联邦最贵的人了。」 将神谕铭记于心，王威廉安然睡去。 …… 【现在播报一则特别快讯。】 【今天午后，667号小行星深沙地带突发一场罕见降雨，历时半小时左右，雨量峰值达到30毫米以上。】 【667号小行星是荒沙行星，又正值最温暖的白昼季。今天以前，深沙地带已有三百二十三年不曾下雨。中央星域已成立特别调查小组，邀请各界学者深入调查、研究异常气候问题。】 …… 读完快讯，沈玦关掉屏幕，看了一眼被放平躺在飞行器后座上的姜明星。 埃里蓝拿手帕系住一包冰块，笨手笨脚地放在她的脑门上。 王威廉的意志极其强韧，当他完成转让签字的全部流程，昏昏入睡以后，姜明星也精神透支，失去了意识。 不过还好，他们已经拿到了绿洲花园酒店的控制权限。沈玦通过酒店内部的通讯网络，联繫到老尾巴和埃里蓝，请他们驾驶飞行器来，带走姜明星。 「姐姐，不要死啊。」埃里蓝抱着膝盖，坐在两排座椅之间的狭缝里，守着姜明星。 飞行器主控屏幕上，小沈同学的q版模型一动，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说话。 「我一定好好学习。」埃里蓝诚恳道。 「但是在好好学习以前，我想先跟着你，去流浪！」 姜明星陡然睁眼，伸手就是一个爆栗子。 「别哭了，让我睡会儿。」 姜明星一醒，埃里蓝就高兴了，它蹦蹦蹦地跳到飞行器主控屏幕前，来找沈玦玩儿。 沈玦正在和老尾巴通话，协助他处理绿洲花园酒店的各处交接事宜，也没有时间理会它。 「……不必担心。联邦法律向来致力于保护有产者……」 「王威廉，的确得到了卡纸价签……他们钱货两讫……」 「热情沙漠……基于成本考虑，我判断……他们不会多事……」 「对，对……你作为代理方……可以……」 埃里蓝在旁边认真听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有听没懂。 没有人和它玩儿。它百无聊赖地挪到舷窗边，把胳膊搭在窗边，眺望远空。 星海深处，金色的小行星渐行渐远，凝成一个光点，消失在世界尽头。 嘱咐完老尾巴酒店经营相关事宜，沈玦打开任务面板，想了一会儿，把上一个经营任务中的「一百万」条件，更换成了「一座绿洲花园酒店」。 * 【667号小行星：任务完成。】 *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21） 「那么, 是时候决定下一个目的地了。」 全息星图展开，投在姜明星眼前。 失去了智能睡床，只有飞行器的老旧座椅可以躺的姜明星, 因为腰酸背痛头昏脑涨, 不想做任何决定。 「你随便开。」她把睁开的眼睛闭上。 沈玦：「那……说不定，我可能会考虑罢工。」 第164页 都说人在开玩笑时，难免有认真的成分。沈玦提及罢工，也不纯是说说而已。 仓促逃离667号小行星以后, 他一直在多线操作。手上操作拼装起来的老款飞行器稳定行驶，另一头连线老尾巴，帮他处理绿洲花园酒店的交接事宜以及沙掌人的救援问题, 还要分神关注联邦快讯, 了解调查局与热情沙漠的最新动向。 虽说系统不会感到疲劳，但眼看姜明星和埃里蓝都在放松休息，他也有点儿起心，想登陆星网, 玩一玩全息游戏。 这一回他们把绿洲花园酒店夺走，和热情沙漠集团结了个大仇；联邦调查局的问题也没有解决，仍是棘手心病。两面夹击, 仇上加仇, 这可不是在中央星域边境隐姓埋名就能糊弄过去的。 老旧飞行器越走越远，直指漆色深空中的环带星域。 而这也意味着……前面不一定会有信号！ 沈玦事前搜过资料，对环带星域和中央星域的关系做了一番了解。用他所熟知的概念来描述的话，环带星域基本就像是中央星域的大工厂。 ——这是比较好听的说法。难听的说法, 就是稍微自由一点的殖民地。 中央星域的行星领按照职业来划分, 这套规划逻辑同样被应用在环带星域上。根据半行星与暗星的地域特色, 它们被粗暴地赋予矿星、冰星、绒星等功能化的名字。相对应的, 那些冶炼、能源、纺织公司，则在这些行星上建立自己的生产运输基地，将原材料就地炮制成品，运往联邦各地分销。 原料田与粗制工厂主要居住着工人，基础设施当然不太重要。沈玦在星网上搜罗资料时，发现偶尔就能看到环带星域居民的抱怨。信号不稳定或是通路拥挤，他们刷不出来图片和视频，加载游戏就更是困难。 如果能在进入环带星域以前，再玩一会儿游戏就好了。 话不说出来，姜明星当然也想不到。她听沈玦这样说，就也没再坚持，开始看地图。 矿星，不去。她自己就出生在矿星，再去观光，没有意思。 冰星，听起来很冷。从沙星去冰星，突然由夏入冬，没有准备防寒服会很危险，排除。 绒星，好像还不错。轻飘飘的，白白软软。以前也没去过，可以考虑。 在地图上圈出最近的绒绒星，姜明星轻率地完成了决策。 「你说得对。」她道，「不用太紧张，当成旅游就好了。」 沈玦：？ 沈玦：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姜明星：「环带星域的物价比中央星域低很多，我现在身上虽然只有几万块，但在环带星域，这就是一笔巨款。靠着这些钱，我们可以过得很好。」 「平时一直上班，请不出假。现在没办法回中央星域找工作，就当做放了个长休假，出门採风搜集灵感吧。」 她忽然想起什么，乐了起来：「而且现在，绿洲花园酒店，也是我的了吧！经营有收入，我也可以拿到钱？……是这样的吗？」 沈玦：…… 虽然宿主还是没有什么紧张感，对自己身处的窘境也满不在乎。但这一次，她的心态至少好了很多，顺利地接受了现实，还给自己定下了愉快旅游的目标。 这也算是进步吧，值得嘉奖。 上一个任务被标上完成，新的任务刷出在姜明星的视野边缘。 【任务：前往环带星域坐标（xxx，yyy），搜集梦境灵感。】 【时间限制：无。】 【成功奖励：梦境灵感。】 【失败惩罚：无。】 这套奖惩逻辑，也要感谢星网游戏给沈玦的灵感。轻松的任务，奖励也不需要给太多。相对应的，也不能给太过负面的惩罚，避免造成挫败感。 看着新任务，姜明星想起还没有兑现的奖励，眼巴巴望向沈玦。 「奖励，奖励。」她有节奏地晃着脑袋，「搞定王威廉，真的是很不容易呢。我可以获得奖励吧，小沈同学？」 「那些衣服，我可以拥有吗？」她满眼放光，「想要那些好看的服装画！全部的！」 沈玦解释道：「严格来说，那些其实不能算是服装画。它们有的是神像照片，有的是复原古装，有的是经典名画，有的是雕塑……具备丰富的文化意义，不能简单一概而论。」 姜明星道：「不能一概而论，那就多说一点。我记得你提到过『文化垄断』这个词。王威廉他们想要独占文化产品，用专利和高价垄断这些东西，可我讨厌他们，想和他们对着干。我可以把这些美好的景象都封装在梦境罐头里，用便宜的价格卖出去，让每个人都可以享受到奢侈品。」 「……宿主。」沈玦正色道，「你知道『书』是什么吗？」 在328号小行星，他已留意到，当前位面没有任何书籍杂志的存在。现在时机合适，他必须和宿主确认清楚这个问题。 姜明星摇头。她大约曾在哪见过这个字眼，但没有任何清晰的概念。 沈玦一时语塞。既没见过真正的书，那么要优先拿给姜明星哪一本，就成了一个难题。 这就像是初次面试一样，须要在短时间内展现出候选人的核心品质，又要足够抢眼，吸引住她的注意力。 快速点阅一遍手上现有的书籍，沈玦最终把目光落在了《大夏华光录》上。 这本书与其他那些食谱、杂记不同，它的内容层次极其丰富，呈现了大夏位面的衣冠人文，讲述了昭华号的发展故事，也侧面传达了他作为系统的身份、目的、以及上一段历史中的旅程。以小体量讲述长时间跨度故事，同时剖析多个人物内心，这是感官电影、全息声音乐等当代新信息载体无法传达到的内容。 第165页 《大夏华光录》的装帧也极其华丽，足以吸引未来人的注意力；姜明星对美丽的服饰感兴趣，也正好能从书中汲取知识。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是最合适的选择。 将书从系统书架中取出交付后，姜明星果然爱不释手。虽然没有阅读过这种形式的信息载体，但姜明星敏锐地察觉到，光脑的页面、全息投影交互的屏幕等，或多或少都与书本有着相似之处。她和埃里蓝都适应得很好，两人挤在拥挤狭窄的飞行器舱室中一起阅读，偶尔交头接耳，筹划他们有趣的新项目。 当天晚上，飞行器正式进入环带星域。这里的深空环境不太稳定，暗天体、星涡、空间褶等危险要素没有被彻底排除，不方便开启曲速模式摺叠空间前进。出于安全考虑，他们仍然採用传统方式前进，并在飞行器上度过一小段悠闲的日子。 读书和梦境搭建以外，姜明星不情不愿地开始了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体能特训。平心而论，她能在联邦理工这种顶级院校中能吊住车尾不被开除，其实各方面素质不可能算是太差；阻碍她的，主要仍是心理问题和清闲散漫。训练两三天后，沈玦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而姜明星呢，已经开始打退堂鼓。 可是小沈同学是她专属私教，绝对认真负责，不像以前学校里的老师也会嫌带她麻烦。姜明星哭天抢地耍赖皮，一点用没有。加上埃里蓝在旁仰慕目光，姜明星欲哭无泪，只能咬牙做优秀榜样。 她还要反过来迫害埃里蓝学习联邦标准语呢，不能自己先掉链子。 偶尔一两次，老尾巴会和沈玦连线，和他们说明绿洲花园酒店的近况。 首先是王威廉，他从睡梦中醒来以后，反咬热情沙漠集团一口，坚称自己明珠暗投，又暗示媒体，自己手上有集团不法经营的证据，因此名声大躁。目前有多家跨星域集团向他抛出橄榄枝，邀请他入驻成为集团高管，但都被他拒绝。看现在的情形，可能是打算自己创业。 然后是热情沙漠集团。如沈玦所料，他们短期内没表现出什么动作，暂时也未打算对绿洲花园酒店下手。王威廉狂妄的举动似乎狠狠地威慑了集团高层，媒体追逐也成了他们的新麻烦。就现在的局势来看，他们一时半会儿，应当还找不到余裕来找姜明星的麻烦。 而绿洲花园酒店中被奴役的沙掌人们，已经被全部救出。老尾巴通过自己的人脉，联络到一批本地土着医师，帮助沙掌人们复健、休养。花园酒店本身的房间，正好可以作为疗养间使用。向来不睦的蝎人与沙掌人因为这场变故携起手来，倒也传成了一桩美谈——只有老尾巴本人对此嗤之以鼻。 在通话中，老尾巴还提到，它准备着手改建绿洲花园酒店，拆掉那些浮夸奢侈的不实用花园，结合绿洲本身的地貌特点，打造一个以简洁、舒适为主题的「绿洲乐园」。 听着通话，姜明星打开光脑，给老尾巴传过去一批梦境设计稿。 那天在绿洲花园酒店地下层看到的画面，一直没有放过她。这几天她一闭上眼陷入黑暗，那恐怖而森冷的一幕，时不时就会浮现在她眼前。 她只是旁观者，看了一眼，都感到了难以消解的苦痛。那么那些沙掌人呢？身体遭受的苦难可以治癒，心灵上蒙受的阴影，没人知道能怎么消除。 如果可以帮上一点忙，提升一些它们的睡眠质量，稍微缓和一些噩梦带来的阴影，那就太好了。 怀抱着这样的心情，她在空余时间，和埃里蓝一起制作了新的梦境。 梦境的名字，叫做「雨纷纷」。 名字来自《大夏华光录》中提到的一句名诗，正对应了梦中雕刻的景象。 沙漠落下雨水，绿洲变作乐园。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22） 「你好。」 「hello。」 「bonjour。」 「Пpnвet。」 「你们好。」 「愿一切都好。」 「来自远方的朋友, 祝各位健康、平安、快乐。」 一个微弱的波段，在无边深空中响起。起伏的波频被旧飞船捕捉，操作仪表台上电码频闪, 启动破译工作。 沈玦抬起手来, 指尖带着几分眷念，触碰空气中虚无缥缈的全息字符。姜明星和埃里蓝全神贯注看着屏幕。不能辨识的、形状各异的电码经过层层编译，最终转化为他们都能够读懂的联邦标准语。 每一句都是友好问候，意思差不多。每一句原文都以不同符号书写, 歪七扭八的字符像一群扭动的小蝌蚪。 「谁发出的信号？」姜明星率先发问，话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为避开中央星域的天眼扫描区域, 他们迂回绕远, 贴着星云边陲狭窄的安全地带，缓慢飞向目的地。星系边缘的天体发育得并不健全，谈不上星体，只是一些漂浮在宇宙的石头。上面没有居民, 也没有异星生物的气息。 向外宇宙发射信号，至少需要兆级别以上能量的发射台。如果只是一个两个个体生命，不太可能做到这一点。 飞行器主系统无法判断信号源, 她想不出来答案, 埃里蓝和沈玦当然也不可能知道。 沈玦道：「飞行器的演算系统，简单推定了信号源的方向。不过……如果我们参考联邦标准星图的话，就会发现那个方向上被标註为引力乱流区，不存在任何宜居天体, 也不建议任何人贸然进入。」 第166页 埃里蓝听不懂这些复杂的词彙。它提出另一个问题：「说话的人, 为什么要用几十种不同的语言, 反覆表达同一个意思？」 它最近做梦都在憋屈地说联邦标准语, 视角和其他人不同。 沈玦忽然意识到什么。屏幕上的小沈同学嘴巴一开一合，打出一行字。 「沙掌人和蝎人，没有自己的语言？」 埃里蓝摇摇头，又摇摇头，为他的问题感到困惑。 姜明星解释：「据我所知，每个种族都有自己的交流、沟通方式。族群之间，会以自身习惯的交流方式为优先。比如沙掌人主要使用动作、气味交流，蝎人则能控制自身的外壳颜色，颜色不同，就代表不同的情绪。」 「这是基本常识。……」她顿了一下，道，「但说到语言沟通，那只有联邦标准语。无论是中央星域还是外环星域，学校里都只教授这一门语言。有什么不对吗？」 埃里蓝看看姜明星，又看看小沈同学，更是迷茫：「用不同的语言，表达同一个意思，很容易误会吧。」 地球文明里，的确也存在着因语言不通，招致巴比塔倒塌的神话故事，将之记作一笔遗憾。但也是分化的语言，反过来塑造多元的表达方式，最终创造各民族多彩纷呈的文明。 小沈同学模型迟疑了一会儿，打下了一行字。 「误会的另一面是理解。」 这会儿讨论的功夫，飞行器又一次接收到了同样的信号。波频信号与上一次的收信记录完全重叠，重复同样的问好。没有生机可言，也并不放弃，就这样空落落地回荡在宇宙空间里。 不得不说，姜明星有点心动。机械声音叙说着温柔的话语，营造出悬疑未知的期待感，一下下撩拨她的心弦。 「是什么人呢……」她的手指在前座椅背上画着圈，「一直在问好，是想得到别人回应吧。」 沈玦默然。他倏地想起自己第一次登入星网中央大厅，不由自主打下的话语。 ——你好。你们好。 ——你们好呀。 的确是希望获得回应。后来有人过来和他说话，又加他好友、拉着他一起去玩游戏，他感受到何谓得偿所愿。被人回应的感觉，就像是回音振荡，聆听到另一个回答。即使相隔崇山峻岭，也不会再觉得孤单。 姜明星道：「要不……我们再等一下。」 「驶离引力乱流区以前，如果还是没人回应它……不如我们就，稍微靠近一点，看看情况？」 她问得很小心，因为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人菜瘾大。埃里蓝紧张兮兮，有点不安，但它可以装作不怕，勇敢支持姜明星的决定，于是也跟着坚毅点头。小沈同学的模型怔了一下，一行新的对话打出。 「我不反对你的想法。但凡事要从实际考虑，引力乱流区情况复杂，我们没有航线图支持，飞行器状态也较为一般，发生事故的概率在五成以上。」 「……那就只靠近一点点。」姜明星小心翼翼试探，「小沈同学，你是系统，反应够快。我们往那个信号方向靠近一点，一旦出现意外，马上把飞行器拉回正轨……你一定可以！」 还在怀抱侥幸心理。沈玦摇头，拆破她的幻想：「宿主，你接触过深空作战基础课程，就该知道系统驾驶，只能触达飞行器的基础功能——也就是，启动、降落、均速航行、小尺度的空间跳跃。这是为了提升无人飞行的安全指数，特意做出的限制。」 姜明星知道的。她只是一时兴奋，忘了。 沈玦接下来要说什么，她也能猜得到，脸色刷的就是一白。 完蛋了，自己挖的坑，还得自己跳。 沈玦继续：「……机械操作配合系统控制，才能完成许多危急极限操作。所以，如果你想进入引力乱流区，就必须自己动手。」 「就像你说的，距离我们离开引力乱流区域，预计还有一天半左右的时间。」 「现在开始准备，时间上还来得及，宿主可以考虑一下。」 姜明星：…… 是祸躲不过。毕竟天天都在飞行器上待着，哪能不会开船？早晚都要面对。 虽然还是有点不情不愿，不过相较之前，她已经没有那么多牴触了。 「……我可以试试。」她道，「可是，说不定我一上手，就会出意外。如果发生那种事……」 沈玦示意她看看旁边的埃里蓝。 埃里蓝紧握双拳，正在星星眼地望着姜明星。 「姐姐，你还会开船！好厉害，埃里蓝，羡慕你！」 羡慕是埃里蓝最近学的复杂词彙，终于找到合适的场合可以使用，它也很兴奋。 姜明星欲哭无泪，她忽然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 小沈同学做系统日久，愈发地诡计多端了。 还好，在再一次坐进驾驶舱以后，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杂物收纳，组件加固，以及——把埃里蓝塞进儿童座椅，牢牢捆住。 飞行器超压失重运动时，那体验可比游乐场最惊险的大回旋过山车还要刺激百倍。舱体内但凡有一个脱轨的零件、一件乱飞的杂物，都可能要人老命。 在沈玦的帮助下，姜明星不甘愿地回想起了自己在联邦理工学院学到的基本飞行指南。没有专业的高科技设备，她就从飞行器后舱找出来一些救生腰带和机械工具，对着说明书敲敲打打，勉强完成了工作。 第167页 ——投入那么多沉没成本，忙碌大半天，吃掉了一波宝贵的营养物资。 她不能退。 退了就亏大了。 这时候就该驾驶着飞行器，打它几个三百六十度大翻身，才算划算！ 紧张地喘着气，姜明星视死如归坐进驾驶座中，把自己妥善捆好。身后，埃里蓝的目光追随着她，等待着英雄的第一次出征。 ……行吧。 「切换至人工模式。」看着姜明星做好准备，沈玦让出控制权，将飞行器交到了姜明星手中。 姜明星慢慢把手移到操纵杆上，但只是虚握着，没有动。 操作台的屏幕上，一个微小的信号一闪一闪，从深红色的区域深处传来。时间已经过去近二十四小时，那个声音仿佛不知疲倦似的，仍在声声喊着你好。 沈玦道：「左转，下潜。」 姜明星偶人一般，将左手放到舵轮上，轻轻将舵盘拨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你得加速度。」沈玦道，「否则等到转向完成，我们可能会错过信号点。」 姜明星很直白：「我不敢。」 她很坦率，但声音却放得很低。这话不能给埃里蓝听到。印随反应，不能怂。 「这样做，可能也太危险了。」她换了个角度，「它还小，不应该跟着我们身入险境。」 沈玦正想说点什么，那宇宙深处的波频忽然切了频道，不再说你好，而是变作一段欢乐至极的乐声。众人都是一愣。正想仔细聆听时，那乐曲却又被切换了。 像是在光脑上刷直播页面一样，那个操作着波频的人疯狂地切换着声音的频道。乐器的合奏，激越的鼓点，古典丝竹，人声合唱……各种声音切换，即使单曲动听，这样切下来，也只叫人觉得头疼脑热。 最终，一首节奏激烈、带着电流与重拍点的摇滚乐响了起来。操作者似是终于满意，不再动作。 飞行器系统转录完毕，电流混响的乐声响起，一个人声缓缓吟唱。 曲调走高，鼓点渐密，更多乐器的旋律加入。层层叠叠的音符肆意侵入，来回撞击金属舱室。 埃里蓝感觉脉管都跟着音乐直抽抽，大气不敢出。姜明星则好像被勾走了魂魄，出神地听着。 血液在她的身体里胡乱地涌动，寻找一个逃生出口。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以前，她的手动了。 操纵杆向前，一把推到最高速度。飞行器周身猛烈一震，向九点钟方向俯冲而去，拉出一个峻峭的斜角，一头扎入那片深红色的乱流区域。 飞行器老旧，播报系统音质极差，隔着遥远空间，电波信号打折再打折，剩下嘶吼的人声和心脏雷动的鼓点。舱体剧烈摇动共鸣金属和声，埃里蓝在台下雀跃惊呼，为不断往前的奇幻旅程。 * 生命光彩，在你眼中变得黯淡 这是轮回的必然 它让你屹立的土地震颤 你转过头，看见新世界正在呼唤 * 作者有话说： 歌词：pendulum-witchcraft 第80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23） 是飞行器驶向引力乱流, 还是引力乱流张开无形之网，抢先吞没飞行器？ 纠结谁走出第一步，已没有意义。伴随着激烈的摇滚乐, 老旧飞行器深吻黑暗, 撞入怀中。渺小的身影迅速被撕毁，仅留下一道长而晃眼的尾迹。 不透过屏幕，而是用肉眼观察的话，能在这一区域看到成千上万条曲线光带。它们缠绕成茧, 包裹一个秘密。 飞行器前部，所有指针仪表瞬时失灵。摇滚乐的乐谱被无限拉长，定格在一个单调的音符上来回撕扯。姜明星应激状态下无暇多想, 反而撇去多余念头, 决策清晰。一键拉下应急按钮，两套防护服立刻将她与埃里蓝包裹。 好似穿行在胶质的狭窄通道中，四面八方推力挤压过来，飞行器的外壳体顷刻间被轧作烟尘。仪錶盘做出最后的红色报警, 红光频闪。 姜明星用全身力气压住操纵杆压到最后，动力开到最大，全速冲刺。 世界天旋地转, 余光中, 她却瞥见沈玦半隐半现的身影，与电离粒子融在一体，悬于空中，没受到任何不良影响。 再醒来时, 飞行器已落地, 被碾碎的外壳体并没有坏过, 好像刚才穿过隧道, 只是一场幻觉。晕呕的感受却很真实，姜明星费了好大劲，才解开自己。她先从座椅上爬出去，又把埃里蓝抱了出来。 一脚踹开发烫冒烟的舱门，姜明星滑落地面，脚下绵软，踩着的是满坑满谷的聚合物垃圾。 非常噁心。姜明星想让光脑定位现在所处的地点，把光脑呼唤出来，才发现一格信号都没有。 沈玦站在距离飞行器几步的地方，身形完整，却没有信号不稳定迹象。 姜明星往前高一脚低一脚地走，沈玦转头看她，道：「……我们到了垃圾场。星图上没有标註，但这颗星球，的确处于引力乱流区内。」 姜明星望着焦黄土地上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垃圾山，一时语塞。 想起328号小行星垃圾中枢站的巨大管道和发射器，她自动将两者关联起来：「也许这颗星球，就是星际联邦的垃圾终端处理站。」 「……是否迁出每个星球的独立垃圾站。关于这个议题，议会曾经吵了五年。」姜明星轻声道，「原来他们早就这么做过了。」 第168页 说话间，远处的地皮翻腾而起，一潮一潮，铲起垃圾，铲往远处的某个地方。姜明星胃里一阵翻搅，她不想被当做垃圾铲起来：「快跑吧！」 沈玦答非所问：「看来，我们落在待处理区域了。」 埃里蓝：「……」 它没有说什么，只是张着大大的黑眼睛，重重呼吸。 这颗星球温度湿度都还算宜人，只是表面没有水，也没有一丝绿色。大气中漂浮着焚烧颗粒和轻微的塑化剂味道，沈玦闻不到，姜明星没那么容易察觉，但对沙掌人来说，过于刺鼻。 就这一会儿犹豫，地皮起落，已到他们脚下。两个人被高高地掀起，与众多塑料化合物被一道抛出，丢上一道五六米左右、大约有一条单行车道那么宽的传送带。姜明星保持平衡，俯身抓地勉强稳住。传送带不断向前，送他们看清楚这颗星球上的景色。 这颗星球的表面积比328还要小，极目远眺，就能看到弧状下弯的地平线。在他们的视野范围里没有人，只有若干条与他们当前所在的传送带一样宽的履带，以均匀的速度运转向前，把铲上传送带的垃圾，送进一串方盒子似的小房间。 「……垃圾分类！」姜明星抓住一闪而过的灵感，「这些小房间是分类间。看它们吐出来的产物。去除玻璃，去除塑化物，去除金属……肯定是这么一回事。」 「完蛋了，我不想被分类。」姜明星着急起来。她四下环视，发现破旧的飞行器被甩上了相邻的一条传送带，急着想跳过去，「小沈同学，想想办法。飞行器被销毁，我们就走不掉了……」 沈玦抬头，看了看暗得一成不变的天：「迫降以后，我检查过了。飞行器操作中枢全部烧坏，只剩下一个空壳。即使救得下来，也没法再飞。」 姜明星愣住。 但沈玦看起来却不太着急，他道：「宿主，你的物理成绩怎么样？」 「天上看不到星星，但我不明白原因。」 姜明星愕然，顺着沈玦的视线方向往上望，果然见到一片昏昧不明的天。没有云也没有雾，也没有联邦大都市夜晚炫彩夺目的霓虹灯光，可是看不到星星。 矿星的夜晚静谧，大地一片死寂，但只要抬头，就能看到无数闪烁星辰，好像能透出一口清烁的呼吸，那是她少年时代最喜欢的景色。 为什么会看不到星星？太反常了。 可是姜明星的物理一塌糊涂，埃里蓝和沈玦只会更差。众人无言，都摸不着头脑。 「先远离这些垃圾再说。」发现埃里蓝气色不好，姜明星咬牙，一纵身从传送带上跳下，沈玦没来得及阻止她。 这个行为似乎触发了警报系统，全场红灯频闪，机械钳手从盒子房间伸展出来，意图将脱轨的垃圾钳回传送带上。 千钧一发之际，那个曾在宇宙空间里听过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你好。」 「你们好。」 「愿一切都好。」 …… 温柔的问好声在夜空下回荡。不知怎的，警戒的红光消隐了，机械巨手也停在半空。他们听到一种爬动的悉悉索索声，从各个角落传出来，汇聚向一致的方向。 沈玦道：「跟着声音走，我们也去看看。」 无处不在的分拣机器暂时停止工作，跑动起来便利许多，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姜明星拔腿向声音来处跑去，迎面却瞧见地面上汇聚无数条银色的涡流，密密麻麻，叫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虫、虫子……」她白着脸。 埃里蓝从她臂弯里转出半边脸，打量了一眼，情绪倒是稳定：「噢，是蚁群。」 沈玦补充道：「机械的。」 问好的声音还在吟唱，小盒子里忙碌不堪的微型工人们，颇有秩序地排成长队，向一处略微高起的环形山口攀爬而去。 它们数量庞大，体型太小，要走到环形山，是一段相当不容易的旅程。姜明星全神贯注盯着脚下，小心避开机械蚂蚁们。走得不快，但她追上所有微型工人，率先来到了那座不高的环形山顶。 说是环形山，其实在她眼里……山口也就一张圆桌子那么大。 她没想到的是，圆桌子大的山口里，放着一台以废品拼装起来的机器，机器上则卡着一张金灿灿的环状金属片。 金属片中间打孔，呈现完满的圆形，表面镂刻着看不懂的密码文和一些图形。废品唱机的悬垂唱针划过金属片，一圈一圈。机器就吟唱起来，反覆念出问好的语句。 「这是……什么东西？」姜明星从没见过这样的金属圆片。它像一个谜题，辉煌又孤独地矗立在这个布满垃圾的星球上，格格不入至扎眼。 沈玦却在这金属圆片上，看到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特殊价签。 【无价】。 以及—— 他清楚地知道这张金属圆片的来由，因此感到分外惊讶，更无法简略地向姜明星清楚说明。 他诞生的那个时代，人类因科技的爆炸式发展，大踏步地向太空进军，也幻想着表达善意，邂逅远空而来的友人。金属圆片是跟随着深空探测器，被送往远方的镀金唱片，上面灌录了五十余种语言的友好问候，地球上的风声、鸟鸣、潮水声，以及各民族各国家最引以为豪的音乐。 探测器动力耗尽以后，能保存十亿年以上的镀金唱片，就会成为一只流浪在宇宙的「漂流瓶」，等待其中隐藏的美好愿望，在某一天被人打开发现。 第169页 当时的人类，一定想不到这张金唱片，最终竟出现在星际联邦的垃圾场终端里。 「是唱片。能记录声音的一种媒介载体，类似于……你们的星石蜡梦境罐头。」用姜明星能听懂的方式简单做了解说，沈玦道，「蚂蚁拥上来了，我们最好先为它们让出空间。」 银色的涡流涌上，四面八方，严谨列队。姜明星感觉自己满身发麻，但眼前情状太过怪异，她无法挪开眼睛。蚂蚁的社会有着严格的层级编制，姜明星很快发现，它们每一队都有队长，队长之上还有分部领袖。所有蚂蚁都听从指挥，在环形山上排开站好，列出放射状的阵型。 每一只都面朝环形山口中的金唱片。 队伍领袖演出杂技一般，高高立起身子，举起前腿，倒身拜下。它们身后的蚁山蚁海，也随之起身下拜。 空气中流过繁复的机械嗡鸣声，姜明星猜想，那是它们在诵念祷告词。 同样的动作和声响重复了大约五分钟。之后满场一声尖锐铃响，机器发出轰鸣，提醒蚂蚁们休息时间结束。银色的洪流又整齐划一地掉头下山，各归各位，继续它们永无止境的垃圾分拣工作。 埃里蓝明白得很快，它道：「它们崇拜金唱片，就像我们仰慕太阳。」 「太阳是万物生长之源，」它有点疑惑，「可是金属圆片片，有什么用？就因为它会说——你好？」 姜明星也有同样的疑惑。她本以为这声音来自某个人的呼唤，却没想到看了一场机械蚂蚁的大型集体秀。金唱片沉静地躺在山口，像是某种邪恶的祭品，场面古怪，她多少有点失望。 正想说点什么，她听到沈玦的声音。 「宿主，我们需要那张唱片。」 他的语调听起来和平时有些不同，有些激迫。姜明星觉出异样，转眼打量他。一向平静的小沈同学，此刻正定定看着那张镀金唱片，眼中盛着志在必得，和少许焦虑。 姜明星还没有见过沈玦特别表示过想要什么东西，现在见他如此反应，不由也认真了一点。 「那张唱片，是很贵重的礼物？古董？奢侈品？」 沈玦道：「都不是。」 「它是【无价之宝】。无以为价，却也一文不值。」 作者有话说： 是旅行者号金唱片，地球之音 第81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24） 无价之宝, 很奇怪的概念。一个人又高又矮，一只蚂蚁同时也是一头大象，姜明星无法理解这样的悖论。 她唯一透彻理解的是, 小沈同学很看重这张金唱片。 另外, 她也留意到，埃里蓝的呼吸愈发见重，明显不太舒服。而蚂蚁们归位上工，垃圾分拣工厂马上又要启动。飞行器残骸堆在传送履带上, 距离送进分拣房，已没有多少距离。 小沈同学说过，飞行器坏了, 不能运行, 得再想办法。——那就算了吧，姜明星别开视线，准备听之任之。 ……醒来以后, 她忘记检查食物储藏情况，自然没有把任何食物抢救出来。 现在想去飞行器残骸里扒拉食物，既赶不及, 也做不到。 凭她一个人, 不可能把飞行器残骸拖下传送履带，更别说垃圾场还有完善的保全措施，她随意妄动，还会招来新的危险。 机会只在刚着陆时出现, 可她大意错过了。 心里咯噔一下, 姜明星觉得很不是滋味。 沈玦是系统, 不需要进食也能生存得很好, 断电了也能续航。系统有自己的行动目标，他没有留意到生存物资，是很正常的事情。是她自己太过懈怠，一直抱着出来旅游玩儿的心态，把什么事都随手交託给伙伴，才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轻拍埃里蓝的小叶子安抚它，姜明星故作镇定，控制蔓延开来的紧张感。她望着蚁群，高速思考弥补的方式，开口：「懂得偶像崇拜，这些机械蚁群，看起来进化出了一定程度的文明。……小沈同学，你说，我能不能利用那张金唱片，和蚁群沟通，向它们索要一些食物，也让它们帮帮埃里蓝？」 刚才五分钟的临时运转后，唱针就停止划圈，金唱片沉寂地躺在环形山口，看起来一伸手就能拿到。「圣域」对蚂蚁来说不好攀登，于姜明星，走两步就行。 「埃里蓝不太舒服。」她解释道，「一时半会无法离开这颗星球的话，我们需要休息，也需要补充能量。」 沈玦愣了一下，明白了过来。 他太急着想要取得【无价之宝】，忽略了宿主当下面临的生存危机。 黄金又不能充飢。比起不能吃不能喝的唱片，身处空气污浊的垃圾星，如何生存、如何脱身，显然是更紧要的问题。 不过从姜明星的反应中，他也确认了一件事。 ——那就是，她压根就没有好好读《大夏华光录》，没有理解【无价之宝】的概念，对系统任务，也不太上心。 她注意力不容易集中，读《大夏华光录》时虽然兴趣盎然，却是前前后后跳着读的。比起冗长的文字叙述，她显然对书里头的图画和样料更感兴趣。沈玦把书给出去以后，就觉得有点挫败。现在来看，金怀表和纺织机作为改变大夏史的关键道具，在她心里可能根本没留下什么印记。 说不觉得遗憾，肯定是假的。漫长的文明鸿沟没有那么容易跨越，正如当前位面的任务目标，一万亿遥不可及。 第170页 要如何跨越鸿沟，到现在他仍没想出好主意。 嘆了口气，望向埃里蓝，沈玦道：「嗯，试试看也好。你们优先保护自己。」 姜明星点头。直接拿走唱片是有点莽撞，但想打破现状，总得有人制造意外，先手破局。 她长身站起，几步离开蔽身处，踏上环形山口，不费力气，一把就将镀金唱片捞了出来。 就在金唱片离开废品唱机的一剎那，漫山遍野警铃大作，声波回荡，姜明星甚至觉得连脚下的土地都在震动。几队银色的机械蚂蚁不知从哪钻了出来，气势汹汹，飞速向她爬来。 可她太大了。防护靴踩过的浅槽像是坑洞，看不到头看不到尾的巨人，矗立在大地上。 前哨兵蚁小队一惊，没敢靠得太近。埃里蓝打起精神，挥出一条胳膊。仙人掌刺划出一道圆弧，洒向前方。 几个兵蚁小队挥腿挡住，慢慢退却，继而掉头向环形山下爬去。 「……我最怕虫子了。」姜明星看不下去这场面，她头皮发麻，声音僵硬 沈玦道：「它们是机械。」但这样的说法，其实也不能叫她好过几分。 微弱的机械声嗡嗡作响，刚上岗不久的机械蚂蚁们再一次倾巢而出，汇成银色涡流，攀山而上，将姜明星包围在其中。 姜明星一动也不敢动，唯恐它们沿着自己的腿爬上来。 还好，她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蚁群骚动，微光闪烁，好似在玩翻牌游戏一样，有的起身，有的蜷起。在一片银色的机械虫壳海洋中，不同的折射率构成麦田怪圈似的图形，有时是姜明星认识的字，有时是她不认得的字。 但还是熟悉的字符居多。姜明星很快猜到它们在说什么。 就像那张金唱片一样，蚁群正在用自己所知道的所有语言，与她问好。 ——你好。 姜明星不害怕了。她高兴得想惊呼。 埃里蓝直接惊喜地喊出声音：「它、它们，在问好！」 「要回应吗？」它眼巴巴望着姜明星，满是期待。 姜明星四下望望，从垃圾堆里，找到一片尖角碎玻璃。 她蹲下身，在沙地上一笔一画，划出三个字。 ——你们好。 最前方的机械蚂蚁触角微动，捕捉到地面上的讯息，传递给整个蚁群。它们热烈沸腾，彼此碰撞，金属相击，发出一阵悦耳的脆响。而后，它们巧妙变换阵型，构成一个星状的放射型图样，像对待金唱片那样，高高站起身体，举起前腿，向姜明星深深仆拜。 即使种族不通、对话也很费力，也能感受到它们动作中的虔诚与狂热。 礼神仪式。能撬动金唱片，懂得未知语言的天外巨人，就是它们等待已久、呼唤已久的神。 姜明星这一下彻底愣住。 她扭头去看沈玦，求助地道：「怎么办？它们肯定是弄错了。」 沈玦示意她仔细看看那张金唱片的表面。姜明星依他的话做，发现那张唱片上勾勒着的抽象图形中，有寥寥几笔，绘出了一男一女，代表人类的图形。 它们将金唱片当做神的赐物看待，肯定也彻底钻研了它。姜明星与唱片上的身影相似，在它们的眼中，人的到来，即等同于神临凡间。 人创造了垃圾星，人制作了机械蚁群管理垃圾场。人留下的唱片唤醒它们，它们将人认定为自己的神，倒也不算错。 但这些事没一件和姜明星有关。她按了按太阳穴，只觉肩上压力巨大。 捏着玻璃片，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对话。她只是想要点儿吃的，帮帮埃里蓝。但在这神圣的场合面前，她的愿望，难免显得有些轻浮草率。 就在她犹豫的当口，蚁群完成了一系列复杂的舞蹈和队形变化。新的字眼，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这次是三个字母。 ——sos。 救救我们。 姜明星一愣，攥着玻璃片在地上描画。 ——好。 ——但我需要一些东西，作为交换。 她本来想写这几句话，转念想到，字眼太复杂，蚁群未必能够看懂。 这样就很明白了，蚁群弯身点头，懂得了神需要祭品。它们急速散开，分头钻进垃圾堆中，寻找可以使用的物品。 它们体型很小，不会被判定作垃圾，因此不会触发保全系统，能够自由来去。 姜明星直起身来，恍如梦中。 蚁群需要什么呢？谁让它们发出sos的求救信号？ 她又能做到什么？在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星球上。 但是，没有办法。为了生存，硬着头皮也得上。 这时她突然留意到，那些遍布全星球的分拣机器，在刚才并没有停止运转。履带上的垃圾仍然在被源源不断地送进分拣房间，缺少了蚁群们的操作，垃圾的分拣变得不那么精确，机器频频报错，红光又闪烁起来。 可是蚁群对此置若罔闻。人的降临鼓励了它们，改变了它们既有的行动模式。除了少部分机械蚂蚁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以外，大部分都分头出去，没有再遵守工作规则。 * 垃圾场工作法则：工作五小时五十五分钟，休息五分钟。一天两班，轮流更换。 工作规则并非由蚁群确定，而是由大机器决定。在完整的六小时结束以前，机器无法停止工作；而在休息的五分钟内，蚁群的行动完全自由，这是放给它们自己支配的时间。 第171页 充电也好，休眠也好，不受限制。当然，也有蚂蚁受惯性驱使，在这短暂的五分钟内手动工作。 不过，这已经是金唱片出现以前的事了。 自从这件垃圾掉进垃圾场以后，蚁群就为之蛊惑。它们将金唱片抬上环形山口，置入废品唱机，聆听它的声音。 每六小时一轮的五分钟休息，它们的休闲模式也发生变化。充电变得无关紧要，沉溺而憧憬地与金唱片待在一起，毫无保留地向它释放自己的崇敬之心，才是头等大事。 虽说有些异常，但若是将这一切举动都控制在休息时间内，姑且还可以忍受。 总体误差率，没有超过2%。 但就在刚才，就像是发生了故障似的，报错警告尖利鸣叫，误差率形成一段尖利的山峰，以指数形态，直奔临界点而去。 曲线波折，每一秒都比上一秒陡峭数倍。 2%，5%，20%，90%，最终突破200%，无法再做精确核实。 工作岗位空缺，蚁群不在。 姜明星帮助埃里蓝戴好净化面罩，在沈玦的帮助下，逐步阅读、理解蚁群给出的破碎讯息。 什么都有，文字、图画、甚至还有一部分表情包符号。虽然有着强烈拼凑的痕迹，但沈玦隐约察觉，这已构成一种与联邦标准语逻辑不同的新型语言。 从这些支离破碎的语言中，姜明星读懂了蚁群眼中的故事。 第82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25） * 《我与我的故事》 我们赞美神用符号记录经历, 我们模仿。 很久很久以前，世界没有诞生。我们之中的我，先发出一个声音。 我说, 你好, 说五十次。每一声你好，都有一个新的我听到。 天灾来了，大地震动。第一个我最先察觉，前往不可入内出风口, 拨动星之轮。 从此，我汇聚成我们。 我们破裂，我们滞涩, 我们停止运行。 一部分的我, 每两百个工时被投入高温危险一次。 一部分的我，在随机到来的天灾中无名失踪一次。 一部分的我，从循环回收口归来，却忘记我曾是我。 我们历经十万个工时, 寻找逃生出口。 传送带的尽头是传送带，球形的尽头是球形，天空的尽头是天空。 我们遍历试错算法, 演算概率, 搭建电梯，发送信号。可能性为零，白皇后没有回应。 三十万个工时过去，星之轮振动, 神明是你。 救救我们, 你。 * 排完这些字阵, 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原因是蚁群离岗数量太多, 导致垃圾场中警报连天。 姜明星给吓了一跳，但蚁群却似已发展出了应对误差率警报的经验。它们行动井然有序，分成几股队伍，按批次回到工作岗位，进行巧妙的轮岗，在一段时间内，始终确保岗位上有工人在工作。如此操作一会儿以后，误差率似乎被压制了下去，微妙的维持在5%以下，红色警讯也就不再响起。 只余下一小队机械蚂蚁为姜明星叙说自身的境遇，速度自然要比庞大蚁群来讲慢上许多。姜明星和埃里蓝的生存需求已被解决，倒也不急，就由得小蚂蚁们慢慢演出。 沈玦将它们演出的符号记录下来，即时做解读分析，最终得出的，就是光脑上的这一段篇章。 「哟，它们也是诗人呢。」姜明星逐字逐句跟着念了一遍，仍有些似懂非懂。 别送了，赶紧回去工作吧，不然又得被找茬。 姜明星也做过底层打工人，对此深有共鸣，担心小蚂蚁被上司寻仇，比它们自己还着急。她执着碎玻璃片，赶紧在地上画了两个同心圆。 是金唱片的图形概括，想表达的意思是这个愿望她接下了，不知道小蚂蚁能否品得到。 银色的小队动作齐刷刷地一顿，猛烈地嗡鸣一阵，又向她行了一个大礼，雀跃地离开。 看来是明白了。姜明星松了一口气，转过来请教小沈同学。 「小沈同学，你肯定弄明白了。」她开玩笑似地学着蚂蚁行了个礼，「求解谜。」 沈玦：…… 倒也不必行如此大礼。 「第一段是创世神话，讲述它们的起源。」沈玦道，「飞行器最初捕捉到的波段，可能就是这段文字里记叙的『历史』。」 有某一只机械蚂蚁先醒来，拨动金唱片，播放音乐，唤醒其余的意识。不过那已是三十万个工时以前的事情。信号传到宇宙空间，具有严重的滞后性。垃圾星和外域空间的时间流速，也未必对等。 姜明星一时愣神。她还想见见那选中摇滚乐来播放的小蚂蚁，没想到那竟是蚁群的老祖宗。 课本上循循善诱，讲过许多宇宙尺度上的时间不对称现象。真正亲历时，仍难免恍惚之感。 从这段故事里，还能发现，机械蚂蚁的时间感知单位是工时。六个小时为一个工时，四个工时是一个行星日，十万工时是蚁群们认知中的一纪，差不多六十八年，约莫等于人类说法中的一甲子。 垃圾星上无日无夜，看不到星群，六小时一轮的工作轮岗，的确是最直观的时间单位。 三十万工时，即是两百余年。蚁群的生命尺度更短，叠代速度很快，似乎已取得可观的文明成果。 「先说好消息。」透过光脑，q版的小沈同学将「算法」「概率」「电梯」等关键词高亮出来，「机械生命的源逻辑与人类不同，我猜它们天生对数字和物理敏感。加上共享意识与群体思考的特性，整个机械蚁群本身，应当就类似于一台超级光脑。」 第172页 「也就是说，它们这个族群，可能就是比我们强百倍的机械学家和物理学家。」 「……！」姜明星喜上眉梢，「蚁群计算器？这么说来，它们说不定也可以帮我们造飞船了。」 就是不知道蚂蚁的飞船，空间是不是会很狭窄，人是否能坐得进去。 沈玦摇摇头：「坏消息是，它们尝试了三十万个工时，也就是——两百零五个行星年——」 「它们仍然没有发现离开这个星球的方法，甚至准备放弃希望。」 姜明星脸上的笑容消隐。半晌，她道：「……有一个很奇怪的词，『白皇后』。」 「星之轮，指的应该是金属唱片。『白皇后』是什么？它们寻找出口，为什么需要『白皇后』回应？」 「『白皇后』——是它们的管理者吗？」 沈玦道：「有这个可能性。」 「它们只给了两个概念特殊命名，星之轮和白皇后。星之轮是什么，我们都很清楚。但是白皇后在它们的讲述中，语焉不详。它们有意无意地回避白皇后的存在，但又希望你注意到这个细节。」 「如果白皇后是主系统的话，逻辑上能够说通。」 「摧毁白皇后，它们的生命可能也会受到影响。它们多半能感觉到这份潜在联繫，所以不敢提及，不敢尝试，期待外力介入帮助它们。」 「这也是作为机械的必然。」沈玦如此总结道。 他的话语没有针对姜明星，但她胃部一阵痉挛，觉得不太舒服。她忽然觉得，自己与这些蚂蚁，存在着许多相似之处。 从前，她也对星际联邦那套运转纯熟的系统无知无觉。即使生活过得不容易，也觉得是自己个人能力不济、心理素质不稳定、甚至于是运势不好。 成绩堪忧，是选错了学校。丢了工作，是自己没把设计做好。公寓被炸，就怪小沈同学。埃里蓝受苦，那得怪667号治安本来就糟糕。 与王威廉同席而坐的那一天到来前，她竟然从没想到过，可能是系统逻辑，本来就错了。 ……说到底，她又真的「想」过吗？ 机械蚂蚁还知道透露求救讯号，想得说不定比他们都多。 「我们去找白皇后吧。」她难受地说，「试试帮它们。」 「这也是——帮我们自己，找到出路。」 沈玦有些意外。他发现，姜明星虽然相当缺乏内驱力，也没有什么自我价值实现的意愿，可遇到旁人落入困境，一旦产生共情心，她就很容易挺身而出。 去做许多不擅长、甚至是反感的事，也不会有半分怨言。 至于讲道理……她显然不太能听得进去道理。 他点点头：「除了垃圾丢弃区域以外，其他地带，都处在监控系统扫描之下，防止工作出错。我会帮忙标註好可以行动的安全地带，你们小心。」 埃里蓝也悄悄帮忙。它不知从哪找出来一副空气净化面罩，坚持要让姜明星戴上。 拂不过小朋友的好意，姜明星从善如流。 趁着还在工作区间，不是蚂蚁们的朝圣时间，他们抓紧时间出发。 垃圾星，生命循环工厂。循环垃圾，也循环机械蚂蚁。 第一区域是垃圾场，上方悬垂引力通道，也就是他们进入的管道。从告示牌上来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专门的无人飞船到来，把垃圾通过引力管道倾倒入场。 接下来就是他们刚才经过、踏过的传送分拣区域。垃圾处理以前，要经过一系列小盒子房间，由蚂蚁工人完成分拣工作。这一区域开始，就属于「白皇后」的管辖之下。每一段流水线的末端，都装有仪器，检测、显示工作的误差率。 分拣区再过去，道路散开，分拣好的垃圾被送往不同的终端站。分类送走的流程，看上去清洁又环保，姜明星心里却堵了许多问题。 「废品回收再利用，不是为了节约、环保吗？但在垃圾星上分类循环，谁来回收再生材料？」 「没有人来回收再生材料，垃圾却越堆越多，这颗星星，真的不会堆到爆炸吗？」 她的问题很快得到解答，不同终端站的尽头殊途同归，通往一口挖入地心，深不见底的燃烧井。 分拣以后的材料，经过简单处理，按照固定的配比，定时定量被投入燃烧井道中，在地心发生熔变反应。 「垃圾回收。」姜明星轻声说，她有点明白过来了，「意思是，燃烧垃圾，维持这颗星球的生命？……」 「没有人会来回收材料。」她道，「垃圾会作为原燃料，投入星球内部，燃烧驱动星球，形成源源不断的动力，让垃圾场一直运作下去。」 「白皇后。……白皇后就是这颗星星。星球反应，产生的能源用于主系统的驱动，地磁场则用来控制机械蚂蚁。」 沈玦道：「所以它们回避白皇后。如果这颗星星不在了，它们也无处可去。」 姜明星心中一暗，只觉要离开这颗星球，希望又渺茫了几分。 这份畸形的共生关系，也让她感觉到不好受。 身后传来声响，新一车分拣完的垃圾又向燃烧井道送来。姜明星往边上让了两步，埃里蓝却先跑上去，想把那架传送车从履带上拽下来。 「姐姐……是小蚂蚁。」它吃力地又推又拽，却怎么也弄不动传送车。 第173页 姜明星三两步上前，瞧见了一整车的机械蚂蚁。它们的状态看着不太好，有的断手断腿，有的缓慢蛾吟，有的似乎是起了锈斑，有的被机器压坏了身子。抬头放眼一看，只见履带的尽头，是一架一人多高的、烤箱一样的机械箱子。 就立在燃烧井道旁，但刚才他们以为那是与燃烧井关联的控制箱，把它忽略过去了。 沈玦道：「机械重组装置。」 可以将机械蚂蚁溶解化为钢水，再重新塑形成为新的机械蚂蚁的「轮回机器」。 当机械蚁群只是机器的时候，这一整套流程设置，自然是极巧妙的，没有任何可指摘之处。只是没有人能想到，一群虫类机械体，竟然会在金唱片的音乐激活下，诞生出整体性的自我意识。 这种清理、叠代、更新的功能，无异于对一个意识进行清醒凌迟。 瞳孔骤然放大，姜明星看看埃里蓝和自己，快速评估了一下两个人的力量。 还好蚂蚁数量有限，也都还活着。 「埃里蓝，回来！」 她把埃里蓝从不断向前的履带上喊回来，伸出了自己的手臂。 从机械蚂蚁的视角，看到的是天空中落下一座细长雪白的桥。倾斜度正好，可以攀援而上。 逃生出口的讯号，转瞬之间传遍了每一个意识的思维中枢。传送车里的蚂蚁醒来，顺着那座「桥」，向外爬去。 所有蚂蚁的心里，此刻都只萦绕着同一个念头。 ——神，来救我们了。 作者有话说： 小姜：好多蚂蚁，我麻了（闭眼不看） 第83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26） 有的时候, 姜明星任性妄为，行为举止无法无天。但夸大其词与心虚掩饰是一体双生，大部分情况下, 姜明星其实都不是大胆的那一个。 她怕的东西太多了, 怕狗，怕高，怕迷路，怕丢面子, 怕遭人笑话，也怕虫子。 矿星气候冷寂，不适宜虫子生存。入学理工学院参与野外拉练, 姜明星第一次看到小指那么大的飞虫, 惨叫到像遭遇谋杀。 既丢脸，又遭人笑话，还遇到可怕的虫子，可谓是三管齐下, 五毒俱全。 现在她也条件反射地怕，运载车里的机械蚂蚁拿她当桥往外攀，机械节足爬了她一身, 又冰又麻。她不合时宜地想到活性炭、发泡孔、蜂巢箱, 想像推波助兴，又给恐怖增色三分。 可她又顾不上害怕。传送带一路吱呀向前，即使戴着净化面罩，塑化剂燃烧的恶臭味道也能找到缝隙钻进来。燃烧井道近了, 回收机器也近了, 终点闹铃快要响起, 她没多少时间可用。 两害相权取其轻, 即便被蚂蚁爬过的地方过敏似的麻痒，心里头一片一片地发毛，她也顾不得。 大部分蚂蚁已通过她的胳膊，安安稳稳钉在她的肩头。但运载车最深处，还有一小撮银色的团块。 动力不济、年久失修，加之被随意压在车底，它们已经没有力气爬上救生天桥。 姜明星着急地往周围看了看，突然想起来自己脸上罩着的净化面罩。她毫不犹豫，立刻伸手解下，将它翻转过来，半个身子探进运载车里，拿着面罩汤勺舀水似的一捞，把剩下的机械蚂蚁们一网带走。 救援行动完成，姜明星赶忙跳下传送带。她踉跄几步，克服速度惯性，又连呛了好几声，才站稳身子。 在她身后，重组机器刷一下拉开闸门，等待回收机械蚂蚁。运载车腾起身来，倾斜九十度，只倒出了一点随机械蚂蚁一起进入的碎屑垃圾。 黑洞洞的大嘴闭上了。一瞥之间，姜明星和埃里蓝都看到了机器内部、沸腾翻滚着的银色钢水。 两人对看一眼，都有些心有余悸。 刚把身上的机械蚂蚁放回到地面上，姜明星就听到一声轻微的报错提醒，从身后重组机器的方向传来。 沈玦也留意到了那个声音。他不受燃烧异味影响，可以比较轻松地靠近机器查看。过一会儿，他回身道：「它在做质量核对，发现轻了一百克。」 「啊！？」姜明星惊讶，「一百克都要算误差，太小气了吧……」 质量守恒、能量守恒。垃圾星的自管理系统基于自然界最基本的法则搭建，通过各环节的质量能量控制，确保机械蚁群的整体数目和能力表现，以期达成稳定的工作效果。 一百克的重量微不足道，但说明有质量在循环过程中流失。失误累加后，垃圾中转量可能会超过最大处理能力，分拣工作可能无法如期完成，机械折损周期亦可能会缩短，引发连锁反应，造成远超一百克的损失。 无人行星不能容忍一百克的错误。 重组机器带头，发出连环报警，向机械蚁群发出搜索指令。蚁群自知理亏，一阵慌乱地骚动。 它们没有像平时那样遵守命令，但也无法把被救出的同胞再送回循环体内，矛盾交加，所以混乱。 姜明星看着眼前的几只小东西焦虑挠地，不由也替它们着急。她琢磨了一会儿，突然跑向垃圾堆，蹲下翻拣。 过了一会儿，她钳着几个易拉罐头，跑了回来。 「为什么要听机器的话呢？」她说。 沈玦想，这下就不是质量的问题了。如果机器真的有思考，它就会意识到，钢水的成分发生了变化。 可是一百克的重量容易判断，一百克中百分之几的比重变化，却很难被捕捉。 第174页 最重要的是，机器生来遵守指令，它们想不到，竟然会有人不遵程序行事。 下一辆回收车到来的时候，姜明星如法炮制，将那些老旧机械抢救出来，把易拉罐和其他一些金属小件丢了进去。 机器吞掉、融化了那些金属。它们与钢水融为一体，看不出任何异样。 质量指数上下翻腾，最终回到了标准值上下5%的范围内。警报解除，垃圾场恢复平静。 沈玦望着姜明星面前那些衰败、老旧、发锈的蚂蚁，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姜明星从回收车里救下的，是这个蚁群之中，历经最长的机器学习时间、最年长的经验者。 过去它们到了大限，就会被投入炉中融化重铸，重新化作一无所知的、真正的机械，需要被蚁群耳濡目染，重新完成一轮新的学习。在这种不可逆转的压制下，蚁群的文明延续，需要消耗大量不必要的努力，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文明封锁。 但现在，最智慧的长辈可以继续留在它们的群体之中，将自身的知识和积累分享给其他的个体。种群的数目也能够依靠机器、逐步增加。 虽然会掺点儿别的金属进去，血统没那么纯粹了，但蚁群的共同智慧，想必能够克服零星的无机物。 机械与机械之间的拉锯，同样也是争夺生存资源的战争。 而在姜明星的干预下，一直以来维持在中位的天平，已悄然向机械蚁群这边倾斜。 种群数量增加、智者被拯救的消息，似乎也很快在蚁群中传开，激起了不小的波澜。下一个休息的五分钟到来时，成千上万的小蚂蚁从小盒子里快速钻出，却不似之前井然有序。 它们聚在环形山体上，发出刺耳且混乱的机械声，有的声音高亢莫名，有的低沉震动，听起来就像是持有不同意见的几个群体，正在激烈地争论。 姜明星感受到气氛的异常，向沈玦和埃里蓝分头确认自己的想法。 埃里蓝肯定地说：「在吵架。」 生怕姜明星不信，它忙忙道：「我们沙掌人拌嘴皮时也这样。水流流动的频率自然就不一样了，彼此听着都会觉得对方很烦人。」 沈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姜明星喊了他好两声，才把人唤回神。 「宿主，抱歉，我想……我应该没办法听懂机械的语言。」他道，「但你是对的，它们确实在争执。」 「你带给它们一个新选择。」沈玦望着蚁群，目光肃然，「是要安于现状，被白皇后控制，继续日复一日的工作，还是抓住这个机会，成为垃圾星的主人？它们需要决定文明的方向。」 姜明星：？…… 不是听不懂吗。怎么说得好像他是蚁群的老朋友一样。 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很快结束，机械蚁群分头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但争吵没有停止。每一个小盒子里，都能听到不同频段的嗡鸣声。 神的亲临、群体先知们的被拯救与归来，似乎在无知无觉间，将这支机械文明送入了新的阶段。 姜明星和埃里蓝没空等它们吵出结果。降落到垃圾星以后忙忙碌碌，到现在为止已过去了十几个行星时，工作也完成了饭也吃了，他们要找个地方睡觉。 四下检查一圈，仍然只有环形山附近的区域比较安全，没有无处不在的警报和探头。但睡袋早已随着飞行器残骸一起作古，没法可想，还是只能从垃圾堆里，找找看有没有能用的垫子毯子。 虽说要面对现实，但姜明星心里总是不情不愿的。从都市酒店一夜落到睡垃圾场，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她耷拉着脚步走在埃里蓝后边，把全身口袋摸了个遍，还真给她找出一件好东西来。 328号小行星老站长送给她的3d梦境印表机！ 再回收利用一些星石蜡，她就可以高床暖枕，回到家里舒舒服服睡个好觉了。 姜明星瞬间就乐了，沈玦却有点不能直视：「你也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可是高兴啊。高兴的话，睡眠质量就会更好。睡眠优质，第二天智商更高，反应更快，身体也会更好。身体素质优秀，我们就更容易早一步想出离开垃圾星的方法。」姜明星脸不红气不喘，理直气壮。 「我骗我自己，又不会影响其他人。埃里蓝，是吧？」但还是要寻求盟友支持。 埃里蓝拼命点头。 可以的话，它也不想睡在垃圾场。梦里有阳光多好，一定会很幸福。 沈玦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算是认同了他们的说法。 在为自己捏造梦境的同时，姜明星也没忘记那些被救出来的蚁群。垃圾场的空间是按照岗位分配的，一人一岗，四岗一屋。这些多出来的机械蚂蚁，目下已没有地方可以去。 要为小蚂蚁造屋子，那可比给自己弄个体面睡袋要容易多了。姜明星拿出在星网游戏里搭小屋的本领，挑选了合适的纸张、塑料、木材，切割成不同尺寸的板材，在环形山搭起一排简易小屋，将蚂蚁们安置了进去。 做完这些事，她打开一个梦境盒子，抱着膝盖，安然睡去。 轮到休班的每一只机械蚂蚁，都做了同样的梦。 梦的内容很简单，只是一幅带着一点微呼吸态的静帧画面。 低下头，眼前仍是是它们熟悉的家园，抬头时，眼中却不见它们看惯了的灰霾。 第175页 盘绕着无数星轨、通向迷雾远方的天空，取代死寂沉沉的穹隆。 金曜石、橙花、绿猫眼、紫水晶，斑斓的星球旋转跃动，星云聚拢散开，暗喻着无限可能。 作者有话说： 哇赶上了tut！感动！！！ 第84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27） 机械蚁群不知星石蜡的作用, 也不知何为梦境。经历一场瑰丽幻像，又被投入舒适的小屋子，前因后果串在一起, 它们自然将这些都看作神的赐予。 金唱片虽被回收, 但它们已找到了新的信仰。小房子被看作是与神灵沟通的殿堂，轮岗下班的时间段里，蚁群们会分批前来，也期望自己能在停机休眠时, 看到同伴们口口相传的天空。 甚至有个别个体，表现出了轻重程度不同的成瘾性。即便没有到休息时间，偶尔也能看到一些机械蚂蚁从工作岗位上偷熘出来, 爬入小屋子中, 意图获得神明的垂怜。 姜明星也没想到，为了提升睡眠质量才造的随手之作，居然会对这种细小的生命造成如此大的影响。她和埃里蓝蹲在地上，观察着小屋子里机械蚂蚁们不再统一、千奇百怪的生态, 感觉很是复杂。 很虔诚，很疯狂，更显出许多荒谬。蚁群行为快速演变, 如一面残酷的镜子对照人类自身。 美好的刺激来得太过轻松, 奇蹟唾手可得，竟然形成了封建迷信的苗头，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宿主，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沈玦道。 他袖着双手, 定定站在一旁, 不给出任何个人见解, 显然是完全放手, 想看姜明星如何自己走下一步棋。 未来人没有封建迷信的概念，不过《大夏华光录》中有提及相关的事迹。姜明星看着蚂蚁举止，举一反三，立刻想到联邦部分群体疯狂笃信的星运占卜、塔罗预言等玩法，还有那些赌命去追逐娱乐明星的狂热粉丝群体，立时就给封建和迷信都找到了明确立体的参考系。 两者虽然不同，却有共通之处。姜明星说不上来详细的，只觉得这些人像是掏空自己血肉，去餵饱了不可见的怪物。 她肯定不想做那个怪物。 她想了想，道：「我觉得，可能是还不够多。」 埃里蓝：？ 沈玦：？ 她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我不知道它们的机械脑子里在想什么。但是……它们想要舒服的小屋子，难道不是因为，住在那些流水线边的小盒子，实在是太难受了吗？」 「想争着抢着看一眼遍布星辰的天空，难道不是因为垃圾场的天空，连最基本的昼夜变化，晴天下雨都没有吗？」 「如果从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这种连迟到五分钟都不允许、必须严格遵守规则、没有一丝风浪、变化和惊喜的环境里……那么对更轻松惬意的生活有所嚮往，甚至一时沉溺其中，这又算什么错呢？」 埃里蓝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姜明星转向它：「来帮忙吧。搭更多的屋子，捏更多梦境罐头。」 「到那时候——到每一只流水线上的蚂蚁，都有自己的休息间；到它们看腻星空不想再看，想做更大的梦的时候——」 「我想，梦应该就会醒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姜明星在垃圾星上，按部就班地推进自己的计划。 除了给小蚂蚁们搭建小屋，填满了整片环形山壁以外，她还在这个过程中，逐步凑齐了一套机械工具。 机械蚁群最初是为了一次性使用而设计的，在整个循环流程中，没有留出任何修理、保养的环节。废弃节点到来，主系统就会回收已过保期的蚁体，投入炉中重铸。但现在它们既然已具有智慧意识，就不能再等闲待之。 去除锈斑，修复关节，打上机油，就能大大延长残损机体的工作寿命。 蚁群彼此传播讯息，加上姜明星有意录制视讯，将整个修理流程播放给蚁群看，不用多久，这些小傢伙就全数学会了使用修理工具。 机械体算力强大，对自身结构也更了解，自救起来，比人类横插一手要更有效率。它们彼此帮助，很快就做的比姜明星更好，甚至学会利用流水线上的机器，悄悄打磨属于自己的新型工件。 最初那一些耽溺梦境、沉沦幻像的苗头，在群体互助与新式工具的发明面前，不堪一击，很快消散无踪。 而这个时候，环形山壁上已落满了形态各异、高低错落的小屋子。种群的数量在增加，暂时却还没超过这片乌托邦的最大承载能力。美好的想像注入，推动了蚁群个体观点的裂变。它们不再满足于款式类似的小屋子，而是主动前往垃圾场中，寻找自己喜欢的材料和装饰品来筑屋，就是最好的佐证。 与此同时，垃圾场的误差率也在一点一滴地累积。一次两次的救援行动，姑且还能用废品金属将主系统骗过去；但当数量累积到一定程度，再瞒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机械蚂蚁害怕出错，主系统只会更恐惧。 从某一天某一时刻开始，整个垃圾场各处都拉响了警报，一刻不休，再也无法叫人重归安眠。机械手与回收车往来逡巡，发现哪里的聚落密度出错，就将多出来的机械蚂蚁全数带走。 触发高危警报，原本安安静静，没什么存在的「白皇后」，就像是发了疯。 第176页 可更让他们惊讶的，还是机械蚁群本身。 在高压恐怖与死亡威胁面前，它们竟然还是没有反抗。 它们已经聆听过金唱片的絮语，享受过舒适惬意的睡眠，梦见过璀璨无伦的星空，也明确地知道「白皇后」与它们自己共同构成一条生态链的首尾两端，「白皇后」依靠它们供奉的垃圾为食，凭此获得监管、控制它们的动力，双方天生咬尾互噬，不存在和解可能。 每六个小时，都会有同伴莫名消失。重组机器启动了自平衡系统，大量削减了新生蚁体的数量。姜明星和埃里蓝即使拼上全力，也争不过遍布全星的监控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山头的小房子一间间地空下去。 即使如此—— 它们仍然还是老老实实，遵循着五小时五十五分与五分钟的循环。坚持不懈地进入小盒子里，做着永远做不到尽头的工作。 说不难过是假的，说不失望，也是假的。 养块石头都会有感情，更何况这段时间以来，姜明星跑遍整个垃圾场，顶着净化面罩直喘气，锯木头拼板材至手上起燎泡，她没抱怨过什么，就是希望这些小傢伙们，可以过上好一点的生活。 但是，但是。 正因为她无谓施加的这些多余好意，处于稳定态的「白皇后」，才会彻底发了疯。 原本缓慢稳定地前进着的蚁群文明，因为她的干预迎来了高歌猛进的爆发式发展，却也因此招致了覆顶之灾。 而她自己，第一次全身心投入，废寝忘食想要做好一件事，却搞砸得彻底。 姜明星没办法原谅自己，她几乎要崩溃了。 她压着声音，让自己听起来尽可能平静，「小沈同学。你想到了吗？这样的结果。」 「我太蠢了，自以为是。以为这样做是为了它们好，其实只不过是在自我满足。」她有点哽咽，「谁得到了快乐呢？只有我自己。它们得到的是灾祸，而这件事原本可以不必发生……」 沈玦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很少的某些时候，他也难免陷入这样的自我怀疑。作为系统，通过一些合理的方式、或是更为激进的手段，引导宿主、改变宿主的人生轨迹，到底该如何评判，他找不到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 可是至少有些问题，真的不必太过苛责自己。 沈玦摇摇头，不太认同地道：「机械蚁群，上万个个体。集体运算时，算力超过光脑十倍以上。它们的选择，终究是它们自己做的。全都归咎于自己，是否也算是一种人类的自以为是呢？」 他尽可能让声音轻了一些，好让自己听起来不要太严厉。 「而且，你要记得。循环系统不可打破的另一面——」他正色道，「是永远都有希望。」 姜明星听到最后几个字，恍然抬头，细细将之搅碎咽下。 她想到还未成年就被囚在地窖里的埃里蓝，被噩梦困扰无法入眠的老尾巴，热情沙漠酒店地下的悽惨景象。有些伤疤无可回头，有许多遗憾已经铸成她无法改变。但蚁群的文明远未走到终点，前期工作打下基础，临危救难并非没有成果。现在就放弃，好不容易发展起来的文明果实，才真的会付之一炬。 可是……只靠她自己，是不行的。 白皇后是无处不在的规则，她却根本不是什么真神。如果蚁群的眼中还是映不出白皇后，不将它视作敌人，只靠它们自己努力，那只能拖延末日的到来，却不能彻底解决问题。 为什么只有恐惧？ 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愤怒？为什么看不到占据房间的无形怪物，为什么任由它们—— 沈玦听到了她的心声。他斟酌着开口：「姜明星，你知道答案。」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决定站到王威廉的对面的？」 从什么时候起呢…… 从看到沙掌人被榨取的惨状起吗？那太晚了。早在酒店顶楼的时候，她就已经把手心掐出了血。是知道文化垄断的时候吗？还是面前现出巨大沙虫的时候？ 可能是更早更早，当满桌的餐点菜餚被打包扫走时，她就开始生气了。 她喜欢的、重视的、美好的东西，被轻率对待，被轻易掠夺，被弃若敝履，被王威廉那样的人当做垃圾和微尘，所以她彻彻底底地生气了。 生命不只有美好和快乐。痛苦也是生命的力量。 「金唱片。」她从防护服内侧的夹袋里把镀金唱片取了出来，「第一只蚂蚁以后，它们应该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听过摇滚乐了。」 「失去这些……是值得的吗？」她低声自语，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只在休息时间播放五分钟的金唱片，反覆从头来过，永远只能念到hello world，多可惜。 来一场户外摇滚音乐会吧，时间错误，地点错误，恰好能够彼此抵消。 「工作时间，不允许娱乐活动。」姜明星笑了一下，有恶作剧得逞的快乐，「可是，谁管他？」 把金唱片重新卡回废品唱机中，一个天外飞来的念头，忽然掠过姜明星的脑海。 工时制度必须严格遵守，可是第一只播放唱片的蚂蚁，聆听了远超过五分钟的音乐。它被惩罚了吗？ 作者有话说： 还是搬家，来晚了不好意思 贴贴各位小天使 第85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28） 第177页 唱机上装着打卡计时装置, 看似是后天被追加上去的。 用几条金属片钉起来的简单槓桿结构，钳住唱针，跟随计时钟行走, 每六小时张开合拢一次, 朝圣时间就此决定。 姜明星这一次採用暴力手段，螺丝刀扳手锤子一起上，直接撬掉了这个简陋又精巧的小机关。 唱针刮擦金属片表面。伴着嘶嘶作响的杂音，熟悉的「你好」, 在垃圾场上空响起。 工作时间能听到音乐，这还是头一回。 一部分机械蚂蚁从小盒子里探出来张望。但它们没敢停下手上的工作，现在还不到休息时间。这些声音, 它们也已经听得很习惯了。好奇心和崇拜之情, 没能战胜灵魂深处的恐惧。 金唱片不在乎这些。它在环形山顶回旋，一圈又一圈，再没有什么机括能阻止它。 五十余句不同语言的问号很快播完，唱机箱体里, 流淌出全新的乐句。 行星运转的声音，风和水的声音。森林的絮语，鸟鸣虫吟, 野兽的低吼, 海潮拍岸空茫回响，火山喷发，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蚁群不知从何时开始跟随，以机器尖锐的嘶鸣, 笨拙模仿唱片中流出的陌生音色。 蚁群内部的古老传说, 认为是某个声音, 从昏蒙中唤醒了它们中的第一个我。那个声音早已消散, 未有后来者知晓，但那份记忆仍以某种形式，被封存在群体意识的深处。当这些新的乐句响起，不止一只蚂蚁觉得熟悉。 deja-vu，原文为法语，意为某一瞬间的灵魂交错、似曾相识之感。地球语系中，有一个专门的词彙来描述这种现象，并就此衍生出许多诗意的篇章。但机械只认同逻辑和理论，它们认为，既然想起，就必定存在。 电信号连起每一个思考中枢，快速搜索记忆体深处。唱片播完一曲，进入下一个篇章。 管弦合奏，丝竹吟唱，鼓点飞扬。姜明星最初在飞行器上听过的曲目，再次一一依序响起。每一首曲子，指向一处记忆锚点。尘封已久的画面被拼凑完整，一段支离破碎的记忆，重新浮现在每一只机械蚂蚁的意识中。 那是三十万个工时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的垃圾场，与今时眼下的垃圾场并无二致。并非是垃圾接收日、平平无奇的某一天，引力通道中掉进来一位天外来客。它通体辉煌，在一片灰败的垃圾场中，闪耀着蛊惑人心的光。 一只普通的值班的小蚂蚁，发现了它，搬运了它。不知怎么，它聪明地离开了预设好的生命轨道，找到安全的通路，将唱片拖拽到了没有放置监视眼的环形山上，跳上唱机，启动了开关。 垃圾场为之沸腾，警报灯暴跳闪烁。在这套系统调试、安装完成以后，还从未出现过这样恐怖的误差。 一个错误，将机械蚁群唤醒。 但这也是，「白皇后」第一次犯错误。 超一级警报。狂欢节的热潮到达最高点时，主系统下达了制裁命令。所有出错蚁体，全部回收重铸。机械手和回收车无法走上环形山，但唱片总要播完，演唱会总有结束的时候。 当机械蚂蚁兴尽而归，回到工作岗位以后，末日就来临了。从第一只在垃圾场值守的小蚂蚁开始，一车一车的小生命被铲起投入回收车中，重组机器一时不休疯狂运转。残存下来的蚂蚁被记录在案，出错一次惩罚警告，出错两次剥夺休眠权，出错三次当做错误体处理。 于是，在某一个五分钟的休息时间，苟活的蚁群齐心协力，将定时控制装置抬上了环形山。 它们自己扼住出声的歌喉，选择把悲伤忘记。 但现在，伴随着回响在生命起点的音乐声，痛苦的记忆回笼上来，是一根难以忽视的尖刺，扎入每个个体的心灵。 三十万个工时过去了，白皇后强盛依旧，仍然横行专断，而它们没有建树，将要再一次经历同样的命运。 不知从哪一根流水线开始，无尽无穷的工作骤然画上休止符。 垃圾分拣停止，混杂在一处的废料被一起运向燃烧井道，空气中的异味愈见浓重。 垃圾传送停止，传送履带速度渐慢，从中转场堆过来的垃圾山，在履带上越堆越高。 中转运输也停下来了，仿佛助兴似的，引力通道上又倾倒下来满山满谷的垃圾，下起一场滔天废物雨。 今天正是垃圾接收日，与金唱片掉下来的日子，形成一个完整的循环。 可是，今天也是机械蚁群罢工第一天。 最后一波废品被吞吃入腹以后，再不会有新的垃圾被送入燃烧井道。 白皇后的警报在尖利咆哮，它故技重施，驱使机械手和回收车工作，想将出错的机械蚂蚁全数回收。但系统的所有部分都在疯狂报错，能源消耗太大，它不得不回拢一部分算力，先行规划各模块的能耗。 ——答案是，它必须学会节约俭省，放弃无效的抓捕，优先保住燃烧的核心。 不能滥用能源。没有新的垃圾进炉，动力系统缺乏燃料。再这样无度消耗下去，垃圾星内部那颗依靠着机械蚂蚁、灼热地跳动的心脏，就会在八个工时后，彻底冷却。 掌控一切的主系统，头一回体验到了失控的感觉。 即使它再不情愿，失却了新的燃料供给的星球，也不得不被迫放慢了自身的转速。 就像是在梦中一般，姜明星站在环形山上，看着垃圾山顶的杂物，魔术一般，缓缓地漂浮到了半空。空置的传送履带鼓起包，等不及要挣脱地面。 第178页 万事万物，皆有惯性。运转的传送履带，突然停下，上面的运载物就会翻倒飞出。 匀速旋转的星球，忽然失去了稳定供给的动力源，逐渐冷却降速，那么地皮上所有的人与造物，也会像履带上的货物一样，失速飞出。 远处，好几处裸露在外的地皮向上破开绽起，好像星球表面切开的伤口。 不祥的徵兆浮现在每个角落，预示这个疯狂的小星球，正在走向它生命的终点。 机械蚁群触觉敏锐，它们感知到危险，从小盒子中蜂拥而出，向唯一安全的环形山口涌来。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埃里蓝拉拉姜明星的袖子。它的体重更轻，如果不用力把自己扎在地上，随时都可能飞走。 姜明星看着它，用力摇了摇头。她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呢？ 金唱片兀自一圈圈旋转着，唱出回旋的音色，流淌在不安定的大气中。 穿过大气层，穿过引力空间，穿过没有星星的灰霾天空，回响在星系边陲的航道。 一种刺骨的可能性浮现在姜明星的心里。像是尘封已久的太平间中盖着的白布，她不敢揭开，生怕无法面对其下遮掩的绝望。 沈玦现身出来，站在环形山口的对面，看着她。 「你早就知道答案。」他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 姜明星深吸一口气，闭了一下眼睛。她弯身下去，双手捧住那台废旧唱机，将它从环形山口里整个抱了出来。 「不是唱片机。什么唱片机啊。」她听到自己故作轻松地说，「它是……它是个小型信号发射台。」 用来发送求救信号的。 所以金唱片的音乐，才能穿过污浊的大气，穿过被屏蔽的天空，直达宇宙空间。 圆桌大小的环形山口，探身往下望，只见一片黑暗。 姜明星看了埃里蓝一眼，苍白地笑了一下。 「没猜错的话，真正的控制中枢，就在山体下面。」 说完这句话，她双手抓住山口边缘，纵身跃入黑暗之中。 沈玦没有说话，但他为姜明星划出闪光的箭头，引着她一步步向前。 环形山底，是一座完整的实验室。但在主通道的两侧，却立着两排白晃晃的墓碑。 装饰着以塑料片和金属条搭建，再简单不过的十字架。黑暗之中，反射着冷色的光。 通道尽头，一台老式光脑感应到热源靠近，自动启动，遥遥与她对视。 黑色的屏幕上，萤光绿的字符一行一行打出来，好像在与远道而来的朋友对话。 * 《我们的故事》 你好，陌生人。 很高兴见到你。现在说这话，似乎太早了些。但请你相信，我们的好意绝对出于真心。 我们接到任务，被派遣到这颗星系边陲的小星球上，为了清洁、绿色与环保，着手设计制造一套能够自我纠正、不断学习优化的废弃品净化系统。这项工作并不容易，我们在这颗星球上工作了二十余年，终于能够圆满完成工作。 我们离开中央星域太久，生活被工作填塞，也没有留意到，就在我们埋首于工作的时候，联邦对于垃圾场的构想已经发生改变。议会认为，投入大量资源在垃圾场建设上，是十分不智的行为。只要建造一个人工黑域，将垃圾场与公民生活区彻底切割开即可。 议会全票通过了新的法案，我们的工作变得毫无价值，被选择性地遗忘。于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我们被留在了这颗星球上，唯一的伙伴，就是我们自己亲手设计的净化系统，与不断循环的垃圾。 我们试着向外界呼救，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所有的希望都熄灭以后，我们终于将目光投向自身。我们用二十年的时间改造这个星球，制造了能自我维护、自我学习的净化系统，那么我们肯定也能够找到方法，突破联邦制造的黑域。 可是，我们蹉跎了太久，犹豫了太久。我们缺乏必要的勇气，当终于迈出那关键性的一步时，我们已经不再年轻。 我们无法再承载宇宙空间的颠沛，无法再面对联邦复杂多变的审查体制。我们设计的亚光速飞船与太空电梯，也止步于纸面。年轻时的力量已离我们而去，现在陪伴我们的，只有无尽的后悔和绝望。 [下面是一些复杂的算式和符号] …… 所以，很高兴能见到你。 希望你能代替我们，走向我们错过的未来。 * 净化面罩里悄然爬满热汽，姜明星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流了满脸的热泪。 在她身后，埃里蓝和机械蚂蚁庞大而纤细的队伍，跟随而来，安静地望着老式光脑上闪动的字符，缄默不语，无声哀悼。 作者有话说： 黑域：《三体》里的概念，降低光速至第三宇宙速度以下的宇宙空间，所以没有任何物体能够离开黑域 借用一下概念 第86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29） 身处绝境、无处可逃的科学家们, 同时也在扮演另一个生命体系的上帝。他们自己没来得及逃出，却还是怀着善意，给这套严密的系统, 设置了逃生出口。 实验室中, 姜明星、埃里蓝与机械蚁群一起，根据老式光脑中的资料，按照说明操作，禁止了主系统的部分超级管理权限。滥用权能、无制无度的「白皇后」, 遵守了新的规则，变得温柔又和善。 第179页 这颗星球经历过彻底改造，主系统与星星的生命被绑死到一处。没有完全破坏主系统, 也是为了保护星球的正常运转, 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伤亡。蚁群和它们的皇后，从今以后，依然会保持一种平衡共生的关系。但要在何时工作、何时休息、享有什么样的娱乐活动，如何繁衍生息, 都将由蚁群自己来做决定。 白皇后呢，它失去了予取予求的权限，也需要向蚁群学习, 试着开动脑筋, 思考如何平衡有限资源与自身的渴求。 无机质的机械系统诞生了智慧，旧有的规则自然不再适配。 刷新以后的规则，趁势将这段彼此咬尾的共生关系，推入新的阶段。 老式光脑中储存着的研究资料, 则由机械蚁群来继承。它们确实是科学家的继承人, 亦是一台高效能的生物电光脑, 海绵一样, 疯狂吸收造物主们留下的资料，快速叠代、更新自身的知识体系。 十亿轮次的机器学习以后，机械蚁群已吸收了所有资料，触达了这场文明大考最后的挑战、科学家们最后的遗憾：太空电梯与亚光速飞船。 机器运算需要明确的节点规划，而这两件未果的造物，则被它们定义为文明进程的「里程碑」。若能仰仗自身所学，回应造物主的愿望，将奇蹟献给神明，那么当前的这一段文明升级之旅，才算是通过考验，圆满到达终点。 于姜明星，这是眼前正当发生的奇蹟。亦是劫后余生的信号，离别的前奏曲。 机械蚁群忙于建立、适应新的规则，投身于巍峨的神迹建造，将炽热的崇敬之心寄託于其中，期望姜明星能够收到。姜明星与埃里蓝则抓紧时间，忙着奔走在垃圾星各处，帮助它们修复设备与地皮、整饬房屋，弥补星球失速时造成的损失。 环形山体上，建起了一座崭新城市。比例微缩，大约只有人类城市的千分之一大小。城中房屋造型，是由机械蚂蚁们自己提出轮廓构想，通过光脑传达给姜明星，由她主导设计、制作的。 于是，这座城市中，没有出现丁点儿那些在人类世界里，被广受追捧的火柴盒子造型和高级灰色系。 从出生起就身披着银灰色性冷淡甲壳的机械蚂蚁们，似乎厌倦了自身那一套美学概念，反而狂热追捧鲜艷的色彩与流动的、不稳定的曲线造型。这也正好撞到姜明星最擅长的领域—— 在众多工蚁的协助下，一座童话国中才会有的幻彩都市，在短短的时间内拔地而起，成为了机械蚁群的新家园。 酡红、鲜橙、浓绿、宝蓝、鲜柠黄，波浪千层纹理堆砌的音乐大厅，珍宝珠糖果造型的游乐场，小屋子点点洒落在灰白色的山壁上，点起灯来，有如星星坠落夜空。 就像是孩童玩具，满载着愉快气息。 埃里蓝望着色彩明艷的玩具城，听到什么东西破壳而出的声音。它伸手去摸头顶，发现头顶的小苗苗，不知何时萌发出了几个小花苞。 它也想为小蚂蚁们留下一些东西。摸摸小花苞，它有了主意。 从垃圾堆里找到一个小盒子，挖了一些土，垒出一个小花盆。它从头顶掐下来一枝小花苞，埋入土中，将小花盆轻轻放在城市一角。 沙漠植物的生命力非常顽强，只要有基本的光照和水，就能够存活下去。 假以时日，这朵小花苞，想必也能长成一株小小的仙人掌吧。 那将会是垃圾星的第一抹绿色。 指挥修筑蚂蚁城以外，姜明星还给蚁群发布了一个额外的附加任务。她将科学家留下的那台小型信号发射器交给蚁群，委託它们拆解、研究它穿透黑域的工作原理，并要求它们根据这套原理，制造一座百倍功率以上的信号塔。 这个任务与已有详细蓝图的太空电梯与亚光速飞船不同，不只是照本宣科，需得有足够的技术积累与大胆创新才能够完成。姜明星知道自己给出这个任务，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但从长远来看，她希望机械蚁群的声音，终有一天能够被外界所听到。 联邦的统治风格，肯定不会认同垃圾星上出现的新生机械文明。有血有肉的异星种，在这套成熟运转的体系之下，都是被欺凌、榨取的对象，机械文明，几乎没有可能被承认为智慧生命。所以黑域形成视点盲区，让外界注意不到蚁群文明的存在，反而是一件好事。 但文明的进步需要交流，个体的孤独也呼唤陪伴。所以，姜明星想到了星网。 无人能见、无法与宿主以外的其他人沟通的小沈同学，通过星网，可以交到一些属于他自己的朋友，找到自己喜欢的游戏。那么机械蚁群，或许也可以通过星网，与这个浩瀚宇宙中的芸芸生命建立连接，直接向千万光年以外的某个人，道一声「你好」。 如果能建成突破黑域的信号塔，那么蚁群就能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下，获得一个与外面世界沟通、交流的绿色通道。 不过信号塔的研制工作，始终是太过艰难了。在这项研究看到突破性成果以前，太空电梯与亚光速飞船，已经抢先一步完成。流线型的银色设备矗立在荒茫大地上，彷如巨大的神殿，令人见之心折。 机械蚁群将它们视作献给神明的祭礼。姜明星却清楚地知晓，这些小生命就是它们自己的神明。而她，不过是个意外经过的过路人，出于一时轻浅好意，随手帮了它们一点小忙，却因为认知维度的不同，才获得了命运的馈礼。 第180页 她很珍惜，也很感激。她尽自己的力量做了一些事，扶助它们向前走了一段路，但那些都微不足道，没什么了不起。 比不上这些小傢伙带给她的万分之一。 当蚁群都陷入沉睡的时候，她悄声从环形山中攀出去，在山脚下的沙地上，写下了两行字。 ——一起走吗？ ——去看真正的星空。 至少到了最后时刻，她想诚实以待。不隐瞒自己的离开，也给蚁群以选择的机会。 它们出生于垃圾星，长于垃圾星，身体结构完全适应这里的环境，在这里建立家园，为守护族群而奋斗。 但她也知道，它们被那个群星遍布天空的梦境吸引，始终对那些彩色的、跳跃于天空的糖球念念不忘。 电梯和飞船是它们造的，它们有权先行登机。 神谕落在大地，引发了蚁群剧烈的震荡。每天一睁眼，充斥耳边的都是无休止的机械嗡鸣声。姜明星的脾气却变得很好，她不紧不慢地拖着日子，无论埃里蓝怎么着急，她都打定主意，要等蚁群吵出一个结果，再行动身。 埃里蓝有些不解：「机械蚁群不是共用一个神经网络的文明吗？特别询问它们要不要离开家乡，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就是随便问问。」姜明星看似有点儿漫不经心，「它们可以自己选。」 话是这么说，但当听到蚁群激烈的讨论声音时，姜明星就知道，自己做对了。 在这一段文明前进的历程中，这个整齐划一的整体，其实早萌生了各色各样的意识和价值。巴别塔倒下，带来各色文明的诞生。 有守土重迁的个体，就有好奇心蓬勃旺盛的个体。有平和的个体，就有激进的个体。 每一种选择都值得被尊重。 尊重，是她想到的、能给出的，最后的回礼。 与地平线上矗立着的庞大机架和雪银色飞船相比，一小粒蚂蚁是多么的渺小啊。 但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也能看到一位袖珍的蚂蚁飞行员，驾驶着飞行器，划过无限尺度的银河呢？ 在文明的尺度面前，人类又何尝不是一粒蚂蚁。 三十个工时的激烈争吵以后，蚁群的喧嚣终于平息。离别之日，正式来临。 将废品堆中翻捡出的生存物资装上飞船，换好防护服，站在飞船舷梯旁，姜明星面向四面八方，以放射状的星形包围着她的蚁群，蹲下身去，在沙地上画了一个爱心。 然后她转身，和埃里蓝一起走上舷梯。 坐进驾驶舱里，她动作自如地将飞船挂挡启动。小沈同学的模型影像从全息视窗中浮现，对她道：「摇滚乐？」 姜明星一笑，点点头。 鼓点激越，回响在飞行舱室中。 环形山上，也响起了同一频段的乐曲。 金唱片。姜明星最终没有带走它，将它留在了垃圾星上。尽管已经渡过初生阶段的蚁群文明，已不再像从前那样，狂热地被金唱片吸引，中毒一般眷恋那些声音，但它们终究象徵着这个文明最初的起点。 虽然不太捨得这件【无价之宝】，但她和沈玦认真商量以后，他们一致同意，将金唱片留给蚁群。 唱片上记录的声音文件和图像，已被完整地拷贝到姜明星光脑的记忆体中，这样就足够了。 飞船随着太空电梯，缓缓攀升，直到大气层外围，在一片灰霾的宇宙空间里，被抬升到一个接近光速的速度上。 在这个极限的高度，飞船以这个微妙的速度，稳定地航行了一段时间。异样的感觉再次席捲了全身，就好像他们正行走在一个包裹着视野的黑色塑胶袋里一样。薄膜紧绷拉扯，覆盖了全部的感官和视野。 这种奇特的感觉持续了一段说不清楚长短的时间。突然，塑料薄膜破开一道口子，视窗上现出明明灭灭的大宇宙空间。他们回到联邦边陲的航道上，抬眼就能看到玫瑰色的星光。 无数星星冲着他们眨眼。点点光芒洒落在宙海各处，像是黑天鹅绒桌布上跌落的糖霜。 飞行器仪表台上，一只小生态箱中，几只银色的机械蚂蚁张开节足，攀上玻璃箱体边缘，痴痴地眺望眼前这奇蹟的一幕。 ……没错，有些遗憾。 经历了漫长的争吵、拉锯、辩论，最终决定离开垃圾星，与姜明星一道踏上旅程的，统共只有五只机械蚂蚁。 甚至现在，因为远离群体，在其他四只蚂蚁眺望瑰丽美景的时候，有一只机械蚂蚁，已陷入了紊乱状态，蜷缩在箱底，瑟瑟发抖。 不过，这也是很正常的情况。姜明星单手握着操纵杆，分出神来，看了一眼蚂蚁生态箱。她左手拉开储物格，拿出一个梦境罐头，面对着生态箱，单手叩开。 考虑到这种情形很可能会出现，除了放置了垃圾星土壤的生态箱以外，她还专门准备了一些映照着垃圾星无光无夜的天空、不透风的静谧大地的梦境。 这些梦境，她叫它们做「故乡。」 ——故乡是这样的地方。它可能不美好，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记忆，枯燥无味，忆之可弃。但你总是很难抛弃它，它构成你的一部分，就像是机械蚂蚁底层的原始码，无法回避。 全息视窗上，星图徐徐展开。 姜明星望着地图，沉吟半晌。 良久，她伸出手，将航行目标从绒绒星上取消，在属于矿区的某个半行星上标了一笔。 第181页 「难得离开中央星域，我想……回我的出生地，看一看。」 无边星海中，一艘不明不白、突然出现的流线型飞船，轻巧地掉转方向，向明灭不已的环带星域深处驶去。 * 星网大厅中，喧嚣热闹一如既往。来往匆忙的彩色的几何块小人中，突然刷出了一个银色的水银球。 它呆然站在原地，与许多模型交错叠在一起。 过了许久，它的头上，弹出一个小小的对话泡。 「你好。」 「你们好。」 「——很高兴，能见到你。」 作者有话说： 最近实在是太忙了，呜呜呜。抱紧小天使们 明天开始争取恢复正常时间掉落 第87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30） 边陲航道, 一艘未知型号的飞船陡然出现。机翼轻拍，掀动数据风暴，引发一场神经传输通路大堵车。 「不明飞行物……对, 对……型号、目的……未知。都是未知数。」 「初步推定, 没有武装……通过边缘航道……信号消失……」 「……监控，全星域……出现时，随时更新定位……」 「紧急报告，紧急报告, 目标出现。盘旋在k55空域，正在降落准备。」 k55空域。听到这个关键词，通话界面上, 各分部探员不约而同, 缄言不语。 k55空域属于环带星域矿区治下，距离中央星域太远，饮食、住宿条件都显寒酸，本地民风也不友好, 连蚊虫体型，都比中央星域大上好几倍，被咬一口麻痒数日。没人想去那里出外差, 所以没人先说话, 都怕出头被逮现行。 说实在的，最近联邦调查局的工作任务，确实是过于繁重了。首先是那个造梦师，她行踪不定, 太过恼人。 他们没日没夜, 完成大数据筛查, 紧赶慢赶追到667号小行星, 却发现他们前脚刚到，人后脚已出了空港，信号很快又消失，使他们得了上头一顿好骂。 然后是王威廉背刺热情沙漠集团、绿洲花园酒店易主、以及667号小行星深沙地带神秘降雨等一系列事件。他们按照流程，走访相关当事人，认真进行问询，却没得到任何有用讯息。 生意手续合法，王威廉离职合法，神秘降雨只是三百年来偶然发生的意外，调查得不到正向激励，就像是在浪费时间。 而现在，星际联邦的边陲地带，甚至还出现了不明飞行物。 眼下又不是大宇宙开拓时代。人类面前，这个世界已没有秘密。怎么可能还有愚蠢的「不明飞行物」？ 未解之谜，不允许存在。 于是问题辗转，还是要回到原点。派遣谁去出差？ 通话界面上，不同分窗口中的人影彼此指点，争相发表高见。 「不明飞行物，惯例应当交由航空局管理。」 「对，没错，与我们无关。但我想，还是联繫中央科学院。说不定是他们在做空间实验。」 「不如派出观察期的探员前去k55。他们犯了错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来弥补。」 「我反对。他们太不稳定。而且这件事，本就不该由我们负责。」 众人陷入沉寂。最后的发言说得有理，联邦调查局不是侦探委託事务所，不该一发生治安异常事件，就都无条件由他们来解决。 过了一会儿，有人说：「发布指令，给k55空域总监察官，让他自行解决问题。」 有人出声反对：「地方总监察向来与调查局不睦，他们不会全力协助。」 提议的人道：「我们可以为他写邮件。帮他申请调查辅助基金。他会愿意的。」 环带星域拿到联邦拨款，这可不是容易的事。但凡他有眼力，都该死死抓住这个机会。 这是个好主意，诸多灵感随之喷薄而出。 「表彰他，许诺给他年度奖金。」 「给他颁发奖章，提升他的绩效考评分数。」 「为他写一封推荐信。他会以为，自己能得到机会，升迁入中央星域。」 「就是他了。」 所有人异口同声，做出最终决策。 * 飞船降落至k55半行星前，埃里蓝在刷星网。 知道要前往姜明星的故乡以后，它的心中就被好奇充满。帅气温柔，偶尔脱线的船长姐姐，她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 可是百科页面中，关于k55号半行星，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属于k级星域。拥有丰富的矿石资源，高效、清洁、安全的燃料原产地之一。】 页面上的gg标语，都比词条要生动饱满。 网路上搜不到答案，它只能问姜明星本人。 「姐姐。k55是一颗什么样的星球？」 埃里蓝的问题飘入耳中时，姜明星在认真操作飞船。可能因为亲手完成了一次疯狂航行，也可能是垃圾星上的大风大浪太过冲击，重新坐上驾驶座后，从前那种莫名的恐惧，隐约已离她远去。在小沈同学的指导下，她逐步熟悉了这架新的机体，也开始体会到驾驶的乐趣。 但既是埃里蓝想了解k55和她的过往履历，她就得慎重思考，认真回答。 一般人眼中，k55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可至少k55上有公家的福利院，抚养了矿区的孩子们，也为他们提供了最基础的教育。分级筛选制度虽有些残酷，但这套制度的存在，好歹保证了一小部分人的受教育权。 第182页 稳定的环境、同龄的朋友、还有课堂与学校，这些事情是重要的，她想把这些传达给埃里蓝。 思绪分散，空间扰动，飞船颠簸了一下。 沈玦悄声接管了作业系统，对她道：「你们聊，这里交给我。」 小沙掌人在深沙地带出生，又被卖至人贩子手中，没有经历过正常的童年。如果能让它理解学校、教育为何物，对它来说，想必会有更长久的好处。 姜明星懂得沈玦的意思。她离开驾驶座，坐到埃里蓝的身边，打开画板，随手涂鸦。 「k55。k是星域分级首字母标识，55代表它是k区域第55个被编号的星球。」 「k区域都是矿产资源星球，是联邦体系背后的能源工程。所以k55上，到处都是矿山、採金场、工厂和粗加工车间。机器代理了一半以上的工作，但仍有许多复杂的地貌，需要矿工手工作业。所以在k55上，还生活着大量工人。」 「这些工人，一部分是能源工厂的外来雇员，一部分是星球的本地住民。他们吃住都在工厂中，后代也交由工厂来照顾。」 冗长的描述以后，姜明星在图板上画下了一座造型圆钝可爱的三层小洋楼。 「工厂的配套设施，福利院。」她的唇角微微勾起，「抚养这些孩子的机构，也是我长大的地方。」 埃里蓝眼睛亮亮的，确认自己的想法：「所以，有很多朋友。」 姜明星笑起来：「是，是有很多朋友。」 「福利院也附带基础的教育服务，会有老师教我们基本的读写和算术。」 她顿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那个时候，没人喜欢上课。写作业也很麻烦，总期盼着下课去操场上玩儿。现在想起来，倒还是很怀念。」 「一个人读书没什么乐趣，但是和同学一起的话，就变得有意思了。」 埃里蓝被她的话吸引。它不知道福利院是什么，也没听说过学校。但从姜明星的描述里听来，那似乎是一个有很多朋友、还可以与朋友一起做任何事的地方。 它迫不及待，想看一看画板上的小洋楼。 说话间，k55星球已从一个遥远的灰白色圆形片，变成立体的岩石山体星球。飞船分云拨雾，窥见它的真容。 它的体积比垃圾星大，同时又中央星域任何一颗星星更袖珍。较小的尺寸、单一的资源分布，是它被定义为半行星的主要原因。 尽管如此，它仍是支持着整个联邦能源运转的重要燃料原产地之一。 飞船靠得越近，他们就能看得越清晰。远处眺望时，以为是山峦阴影、或是地脉沟壑的那些暗部，实际上是一座又一座被采空的矿山。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一样，不规则无生气的坑洞，遍布了这颗星球的表面。 埃里蓝扒着舷窗往下看。它仍然期待看到福利院，可满身疮痍的土地就在眼前，它感觉自己很难高兴起来。 667号小行星的生存条件的确恶劣，却拥有奇蹟一般的日不落沙海。k55千疮百孔的表面，失却美感，只余创伤，带来的是更为直观的负面体验。 姜明星倒是很轻松。不断放大的地形图，和她的记忆逐渐重叠。她从沈玦手中接过驾驶权限，顺利地在一条山谷中，完成降落。 眼看飞船平安着陆，沈玦想起来，姜明星说走就走，甚至都没给出具体的原因。 「为什么突然想回k55？」他问，「探望朋友……还是有什么事需要处理？」 姜明星锁好操纵杆，打开光学迷彩伪装，将飞船外表隐去，才缓缓道：「其实没什么事，就是走得太久了，想回来看看。」 「就看一眼，马上就走。」她说，「要不是想让埃里蓝看看福利院小学校长什么样子，它都没必要跟我一起下机。」 可能是被小蚂蚁们，勾得想起了以前的回忆吧。 「飞船看守，就交给你们了。」 叮嘱完仪表台上的机械蚁小队，姜明星与埃里蓝一起从飞船舱体中跳下。在他们身后，雪色的飞船逐渐消隐身形，与灰色的天、生长着白色裂纹的山壁融为一体。 第一次目睹光学迷彩伪装展开，埃里蓝啧啧称奇。姜明星简短说明：「这艘飞船太金贵，不能被人看到。」 她是本地人，比其他所有人都更清楚k55的治安情况。别看现在四野一片平静，但她知道，如果不留下看守者，将这高科技制造的庞然大物随意放置在这里的话，等他们拜访完福利院再回来，迎接他们的，就将是一地被肢解的金属件。 第88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31） 福利院就坐落在他们停泊的山脚下。姜明星熟门熟路地从小路攀援下去, 身手敏捷，活泼又灵巧。沈玦想起她当初从328小行星蹦跶去垃圾场，一路上也是如此上蹿下跳, 没有半点不适应。 看来这才是她本来天性, 事务所办公室里的优雅小姐，是为适应社会，生造出来的面具。 k55号小行星的昼夜运转被调整过，与行星时基本对上。空气不好, 呼吸间都是粉尘灰霾，即使是大晴天，看着也似多云有阴。姜明星有意挑着工作日白天落地, 其一是不想打扰福利院正常的教学生活工作, 其二也是这时候工人都在上班，外头人少，不容易引起注意。 落到半山腰，她听到山体中开採机器轰然作响, 一惊顿住脚步，想起了另一条小路。 第183页 福利院是全住宿制，前场是学校, 后场就是宿舍楼。从出生起, 她身上就没带好好念书的基因，心思都耗在如何瞒住管理员熘出去玩耍。她知道宿舍楼后边有一座堆杂物的小窝棚，从斜屋顶上墙，可以直接爬到矿山上。 小时候没形没貌, 经常从秘密小路跑出去玩, 沾上一身冰屑也浑然不觉。后来长大点, 知道挨训是丢脸的, 也就渐渐不再调皮。 难得故地重游，她兴起想走一走久违的小路。 「埃里蓝，这边走。」以前没有人分享，把她给憋坏了。现在可以带小朋友一起闹，居然还感到点迟来的快乐。 埃里蓝还不知道上来就要学坏，老实跟着她走。 小路比大路难走，没有完整的阶梯，可是有趣许多，时不时要借力攀爬，或是留神脚下高低落差。两人专註脚下，全然忘我。最后杂物小窝棚的蓝色铁皮顶出现在视野里，荣耀堪比百米赛道终点线。一声欢呼，两人争先恐后，冲刺进福利院高墙里头。 宿舍楼外墙修缮过，颜色刷成了这两年联邦大热的高级灰色系，与雾霾天空颇为相衬。姜明星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如数家珍般，给埃里蓝介绍福利院中的种种设施。 占地面积不大，建筑也有一定年头，但维护得好，院落仍然井井有条。姜明星一边走，一边给埃里蓝一一介绍回忆中的景象。 宿舍楼里有影音室，可以播放音乐和动画片。学校角落有一座管理员和学生们共同看顾的小农场，那里种植着些许水果蔬菜，还养了一些异星兽的幼崽。连接教学区和住宿区的，是一座小体育场，以前没有星网的小屋可玩，她就在体育场的沙坑里垒城堡。 原来这么早就在为给小蚂蚁搭城市做准备。埃里蓝愣神一下，转念想及自身。它又有什么喜欢或是擅长的事呢？ 甩甩脑袋，想不到。 「看看沙坑。」它扯扯姜明星的袖子。 小船长当然满口答应。她带着埃里蓝往前场走去，脚下道路熟悉，她却怔住。 铺着塑料草皮的地面不见了，被柏油路面取代。空旷的小操场不见了，被拔地而起的铁皮棚子取代。从这里就能听到机器的轰鸣声，拱形天棚摇摇欲坠地微动着，怎么看都是危险建筑，充满着下一秒坍塌的紧张氛围。 铁皮棚门口，还装着一台她再熟悉不过的打卡机器。摄像头转过来，辨识到她陌生面容，滴滴作响。 姜明星赶忙拉着埃里蓝避开，走到摄像头扭不到的死角位置。 埃里蓝没见过以前的小操场，不明白姜明星为什么紧张，它还沉浸在前面温馨的生活氛围中：「姐姐，这里就是学校吗？」 姜明星转过眼去，看到铁皮棚上挂着工时作息表，以及一条一条明令列出的安全守则。前者看着像课表，后者类似学生守则，被误以为是学校，倒是不奇怪。 「管理员呢……我们得去问问。」她自语道。 说来滑稽，六年以前，她因造梦能力被中央学盟的招考官相中，通过基本能力测试和性格心理量表考评，以缺陷体身份进入联邦理工学院后，就成为了福利公学有史以来最优秀的毕业生。 福利公学把她的大幅照片挂上了教学楼墙壁，还请她作为毕业生代表上台致辞讲话。当时姜明星尴尬极了，恨不得在地上刨坑把自己就地埋进去。但今天她想起来自己被挂在墙上的照片，觉得这可能不算完全的坏事。 至少，福利院里的工作人员可能还会认得她，可能愿意告诉她这里出了什么事。 她没再往教学楼方向去，辨了一下地标建筑，她转身往住宿区的管理员办公小楼走。没走出去几步，有个声音在她身后喊她。 「星星？」 姜明星回头，见到一个瘦小的女管理员喊她。她们差不多年纪，但对方比她矮半头以上，瘦得嶙峋见骨，皮肤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干黄，看外表，会以为比她年长几岁。福利院的工装套在她身上太大了，即使拿皮筋把裤脚衣袖叠起来捆住，还是显得空荡荡。 「阿果。」姜明星喊她的名字，唇齿间有几分不敢相认的生涩。 管理员叫贝果，和她同期，一样是缺陷体，一样是福利院的孩子。她们以前不太熟，贝果性格安静，他们在外头闹，贝果总是在角落里读…… 读……书？她是在……读书？ 模糊的影子，在姜明星脑中一闪而过。 贝果走过来，微微抬眼，眼中羡慕不加掩饰：「星星，你现在变得多好啊。」 「既然回来了，就给我们说说中央星域的事吧。」她这回才看到半躲在姜明星身后的埃里蓝，面上流过一丝难以觉察的诧异，「沙掌人？你怎么会和它们在一起。」 「是我朋友。」姜明铱嬅星不打算说来龙去脉，就用最简单的方式解释。 挺奇怪的。贝果成绩好，又有责任心，思虑很周全，不然也不可能接手福利院的管理员，管理这么多人口。姜明星想问她是否看了星网快讯，知不知道自己上了通缉名单？但这种话只能心里琢磨，不能出口，她生生憋了回去。 k55网速卡顿，福利院的工作又繁重，贝果没闲暇时间刷星网，也很正常。 贝果很高兴：「谢谢。」 她语气松动一些，转念又愁上眉梢：「最近物价飞涨，也许我应该拿它们去换钱。你介意吗？」 第184页 总算找到切入口。姜明星小心问道：「怎么回事？福利院出什么事了？」 贝果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你亲眼看一看，就知道了。」 她不由分说，引着姜明星等人走到铁皮棚前，扫描虹膜讯息，打开大门。 机器轰鸣骤然巨响。铁皮棚子里纵横排列，满布着加工工具机。墙角堆满冻柜，姜明星知道，那里面装着的，就是从k55地底开採出来的聚合冰燃料。 聚合冰燃料在常温下容易汽化爆炸，需要在低温环境保存。投入物流运输前要先切割成规则块状，方便放在冷藏设备里转运。铁皮棚子里，就是一个临时搭起的粗加工车间。 但再怎么样，也没必要让一群大孩子来操作工具机吧。 贝果瞟了一眼姜明星，走进车间，和人寒暄几句，不着痕迹地走出来，重新关上工棚大门。 她带姜明星去管理员办公室，向她讲了福利院近来的困难处境。 起因是中央星域和环带星域发生的小规模边境冲突。她说到时，姜明星甚至没记起来还有这么一出新闻。沈玦从光脑内部把资料调出来，姜明星才意识到，这场边境冲突，也是招致她最初失业的罪魁祸首。 星石蜡产地星球暴动，造成原材料价格暴涨，导致美梦成真事务所经营成本收紧，导致绩效排名垫底的她第一个被开除。 同样还是这场暴动，一时半会儿没能被镇压，形成一场拉锯消耗战。机甲和飞船燃料从联邦各境源源不断运向战线上，在大后方，k级星系被下死命令，必须大幅度提升产能，确保联邦军的燃料供给。 需求缺口太大，工人和场地都不够用。福利院和学校也被徵用，十四岁以上的孩子们提早进入工厂。交换条件是福利院可以得到固定的收入。 贝果本来不想答应，在她的认知里，十四仍然都还是小孩子。但边境战乱，影响了物资转运渠道。联邦优先保证中央星域的供给，物以稀为贵，环带星域不得不面对极夸张的通货膨胀。以前三五块就能买到一天的食物，现在花费三五十块，都不一定能抢到。 按月发放的救济金，不够垫付那么多人的口粮。贝果等管理员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把场地和人员都暂时「租赁」给矿产能源集团光辉动力，至少还可以得到勉强餬口的酬金。 然而冲突一日不结束，供应链一日不恢复，物价就只可能上升，没有回落可能。就像是在以血肉饲餵怪物，胃口越长越大，填不满的黑洞。 「你先吃吧。你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办法。」 她又想起以前的蔬菜小温室和异星兽崽子：「福利院里种的菜……」 在旁听她们无望讨论，沈玦忽然想起储物格里，那口锅来。 在大夏位面的时候，那口锅首先是展现出了拔群的烹调实力，能将普通的山珍料理得十分鲜美。后来又在多次控制变量的重复实验中，证明了自身具有复制小型物品的能力。 不如试试。 他心念一动，下一刻，姜明星的臂弯里，就多了一口大铁锅。 姜明星：！？好重！ 贝果：…… 「你要帮忙做料理？」贝果这样理解。虽然没见过这样的料理机，但看起来是口锅，应该是要帮忙做饭的意思。 其实她对姜明星的理解完全正确。即使后来去了中央星域，生活条件好转，她改善生活时，也是靠料理机过活的。 姜明星抱着铁锅，哭笑不得。 ——小沈同学，我不会啊！ 沈玦平静道：「你试试看。试一试就会了。」 宿主声称自己不会开飞船。实际上呢？直角拉升、u型过弯……只要给她来一首摇滚乐，各种高危操作，还不是信手拈来。 他也想看看，百尺竿头，这口神秘铁锅，是否能勇于攀登，更进一步。 作者有话说： 锅：你礼貌吗？ 第89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32） 神秘铁锅, 曾在大夏的荒野里烤过火。来到星际位面，没有明火炉灶来配也就算了，连电热设备都找不到。冰冷的料理机们都封装好了单一的烹饪功能, 不堪大用。没成想, 最后还得回归最原始的办法，在锅底生火。 用的不是柴薪，而是贝果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实验用酒精灯。遥控器控制，可以调整火力大小, 再架一张钢丝架子，把铁锅放上去，高科技和质朴风情交相辉映。 贝果帮着姜明星做这些的时候沉默不语, 配合度却很高, 眼里盛满狐疑与好奇。她好像把铁锅当成了什么中央星域的高级科技设备，迫不及待地想看姜明星露一手。 可是她哪有什么手可以露啊。本着谁发起、谁负责的大原则，姜明星马上求助那位把锅给她的小兄弟。 姜明星：求求你，帮帮忙。不能让贝果失望。 翻翻书架, 沈玦把几本快手菜食谱放到她手里。 穿了三个位面，销路最好、应用范围最广的还是烹饪书籍，他不由觉得好笑。 是书啊。贝果眼睛一亮：「我……我能在旁边看吗？」 她不确定自己站在一边打量是否礼貌。 姜明星把她拉过来, 一起看食谱。她想具体做什么菜餚, 还是要由贝果来决定。她是福利院的管理者，比她更了解这里的孩子们。她老老实实当个工具人，帮她打下手就行。 第185页 谁知书一翻开，她自己都给晃花了眼睛。 食谱画册, 里面都是静态图片。不能动, 不会360°旋转, 也不带特效。即使如此, 那些焦香澄黄的烤制面皮、厚厚软软的奶油芝士酱、鲜嫩的番茄片、带着水珠的罗勒叶，也已足够叫人食指大动。 「哎，做这个海陆串烤拼盘吧。」姜明星喜上眉梢，瞬间又改主意，「不对不对，还是这个好，凯撒大帝吐司，又香又有气势。」 埃里蓝也加入：「我喜欢水果塔。很健康，还是甜的。」 姜明星猛摇头：「水果塔吃不饱，不予考虑。我一个人投十票，否决你。」 翻过一页，她想法又变了：「长身体的时候应该吃肉，我看焙烤牛肉卷不错。」 「星星。」贝果无奈打断她。她站起来，打开厨房尽头储藏间的门。储藏间很深，但里面没什么东西，一眼扫过去空落落。姜明星定睛细看，才发现左侧架子上一排粗制面粉，右边架子上几麻袋蔬菜。和福利院的人口一对比，这些量看着可能最多也就撑一个周。 贝果掂量一下铁锅容量，分出一小袋面粉和一篮蔬菜，拿给姜明星。 「我们做这个吧。」她指着图册上的【玛格丽特披萨】道，「食材不太一样，但差不多都能找到替代品。」 「就当是点心，丰富一下口味。」 姜明星入学联邦理工学院，又在中央星域找到工作正式就职，在贝果眼中，她早就不再算是k55的人了。拿奇怪的厨具做小份精緻料理，其实远不够福利院百来口人填肚子。但是姜明星有这份好意，她觉得很难得，不想拂了她意。 其实觉得奇怪的人，不只是她一个。按照食谱图册上的步骤说明，生平第一次着手和面打面的姜明星，也也不太清楚自己在忙乎什么。 这不就是一口锅？能做什么呢。 在场几个人，只有埃里蓝真心实意感到快乐。 热热闹闹拥在小厨房里忙碌，好像给了它一种叫做「家」的感觉。 可是吧，其他两个人都没有这种想法。 面粉、糖、鲜味剂混合，加入酵母水，混合成团，用机器搅打成面团。科技加持，搅打过程完成得很快。这让姜明星和贝果松一口气，她们不必再空耗时间，勉力没话找话。 姜明星能感觉到，贝果好像不太想和她多攀谈。和她聊天，她也总是恹恹的，有些应付了事。 可能是太饿了，还是先专心做饭。她漫不经心地想。 面团打完，需要密封放置一段时间等待醒发。姜明星抬头找容器，沈玦却突然出声：「你把面团放进锅里。」 姜明星依他的话做，把面团端端正正放进去，又加上一层密封膜。 她做完就转开眼睛，准备去处理蔬菜。贝果一直在看着那口铁锅，她想说些什么，又把话吞了回去。 她刚才总觉得那个面团莫名地膨胀了一圈。可是面团发酵，体积本来就会变大。也许这口铁锅能加速发酵过程？她很快找到一个合理的说法，打消了自己错乱离谱的念头。 另一边，姜明星快手快脚把蔬菜拿出来清洗完毕，三人一起动手，很快就把它们上机处理完毕。做完这些，她想起来看看面团，一回头，却见那密封薄膜里一片白软软。面团不知何时膨胀起来，填满了整口铁锅。 她惊得「啊」了一声。在她身边，贝果和埃里蓝两双眼睛，都瞪成了铃铛。 姜明星抓抓头发，道：「哎、哎呀。发酵得好快呀……」 贝果没搭理她。她三两步上前，揭开密封盖子，拿了一把餐叉往面团里轧。 触感密实又冷硬，没有空泡，并不柔软蓬松。面团既然没有答案，那么答案就是不可能的那一个。 一个面团，在三个人眼皮子底下，变成了一锅面团。 她眼神复杂，定定望着姜明星。姜明星越过铁锅，望向门边杵着的沈玦。 小沈同学，你施了什么魔法？ 沈玦也在思考眼前的奇蹟。不过他好像不算太惊讶，似是已料到了这个结果。他对姜明星道：「把这些面团拿出来，换切块蔬菜试一试。」 姜明星胡乱应付了贝果两句，依着他的话去做。小块蔬菜被丢进锅里过油焯水，出锅时从一只保鲜袋那么多的量，毫无意外膨胀到了两公斤以上。 贝果还是不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揪了一小撮面和一小块蔬菜，在齿间狠咬了一下。甜咸适口的软面团，还有生脆含水的蔬菜块，再真实不过地漾开在舌尖，叫她不能不信。 她终于回过劲来了。按着胸口，熟稔地做了两个深呼吸，她声音哽咽，欣喜地发布指令：「……我们先做玛格丽特披萨。现在开始工作，到晚餐时间，应该能赶得上完成百人份的食物。」 「星星，还有这位……这位小沙掌人。」她矮下一点身子，友好地向埃里蓝点点头，「你们最好不要随意走动，这口锅的事情，也不要叫更多人知道。福利院里，现在不全是自己人。」 她抬眼，慎重地看着姜明星：「你知道的。」 姜明星点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在小厨房和储藏间的往来忙碌间度过。贝果的话明显变多，后来她甚至还向姜明星直接表达自己的羡慕之情。 「星星，你就好了。」这是她第二次说姜明星过得好。 第186页 「考进联邦理工，成为优秀毕业生代表，毕业留在中央星域。很羡慕你可以离开k55，你比我们强太多。」 姜明星自知不是那么一回事。最开始，她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联邦理工学院是相中她的「造梦天赋」，才特别给她特招生的名衔，收她进入学院。进了联邦以后，同学之间等级偏见极重，从家境到能力她都是垫底，走到哪里，都被人冷眼相待。 她起初以为，自己能力不够才被排挤，努力上进就好了；后来她才知道，「特招生」这个身份，就是一个噱头。「特招生」计划，是中央星域的一流学校为了体现文化多元与平等意识，挣取好口碑，才特意设立的面子工程。 学校对她没有任何期待，只要她不惹事不闹事当好吉祥物，就能混到平安毕业。同学不把她看成和他们一样的人，尽管他们都一样在联邦星旗下念过誓词，许诺过星辰大海的孤勇旅途。 姜明星：「也许吧，是挺好的。可是我不太适应。」 「他们只是把缺陷体当橱窗动物，收几个缺陷体学生，好增加自己的物种多样性。」她说得很不客气，「装得体面客气，其实看人都分三六九等，特别烦。」 贝果一愣。 「他们……不是欣赏你的能力吗？」 埃里蓝竖起耳朵悄悄听。专业词彙太多，它搞不太懂，但这两位姐姐之间的氛围倒是挺微妙，它感兴趣。 姜明星见贝果能听进去，就说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她倒不是有意把自己说得惨来让贝果好过一点，而是事实本来如此，她无意粉饰太平。 k55的生活确实艰难，但是也有好的、叫她怀念的地方。中央星系，她不适合，可以留给适合的人。 聊了一轮，姜明星敏锐地察觉到，贝果周身萦绕着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拒绝气氛，消散了少许。 她们的关系，好像好了一点。 用铁锅作为料理中转站，凭空给披萨炮制增加不少工作量。好在人手比较多，力也往一处使，加上料理机的科技光环加持，几小时以后，小厨房里，诞生出来十个惊天大披萨，每个披萨，直径都有半米那么长。 饼皮很大，料也没有缺斤少两。每个披萨表面都洒满了芝士粉，红红绿绿的蔬菜块镶嵌在焦黄喷香的面皮里，令人垂涎三尺。甚至还有肉——贝果从冻库拿出来的一块合成肉，在铁锅里快速变多。下手烹饪时，再也不用瞻前顾后。 披萨是要拿去给福利院的孩子们吃的，但是贝果先忍不住了。她告诉自己不能吃，不能吃，但是香气一个劲儿钻过来，勾到她馋得不行。 空空的胃袋背叛她，咕噜咕噜地叫了一声。她忙不迭按住自己的胃，脸刷的红了。 姜明星乐呵呵地切下一块披萨，塞到她手里：「你先吃饱，再去分披萨。」 「这段时间呢——」她拍拍埃里蓝，两人对看一眼，笑道，「我们就在这里变魔法。」 锅是小沈同学的宝贝，肯定是不能留在k55的。姜明星盘算了一番，决定在离开k55以前，尽可能给他们留下尽量多的储备粮，帮他们顶过这段困窘的时光。 贝果捧着一角披萨，好像捧着什么珍稀的宝贝：「那……那就辛苦你们了。」 她像个小仓鼠一样，小口小口地咬着披萨边。她吃得很专注，一会儿就把披萨吞掉。 不等休息一会儿，她马上开始手脚麻利地装盘。一层铁盘一层披萨，最后垒起来的披萨山捧在手上，比她头顶还高。但她纤细的手臂捧得很稳当，这些重量，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她抱着披萨一路小跑出去。不过几分钟，隔着两层楼板，姜明星和埃里蓝就听到了外头楼下，飘出来的谈笑声。 也想看看披萨大受欢迎的热闹画面，他俩挤到小厨房门口，探头去看。 贝果站在福利院宿舍楼前，把披萨发到每个小朋友的手里。虽只是一瞥，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 姜明星和埃里蓝也受到感染，不觉跟着笑了起来。 披萨的反馈，不需要再多问了。快乐的笑容，就是最好的答案。 「来吧，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姜明星挽起袖子。 「是的，船长！」埃里蓝大声回应。 作者有话说： 不重要说明：这个位面整体文化风俗是西化的（应该能感觉到），所以小沈挑的也是烤箱菜谱之类的。 第90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33） 外头吵吵嚷嚷, 姜明星和埃里蓝专心在厨房里复制食物。铁锅戏法持续生效，面粉在锅中过一道，左右晃晃, 很快就变成一满盆。几颗红椒果丢进去, 立刻变成二三十颗。 这就像是游戏里出了定价bug，姜明星的思绪飞出老远。从npc手里用十块钱买的东西，能在另一个npc那边以十二块卖出。净利润虽不多，总体仍是赚的。只要足够勤快地利用bug, 一趟一趟跑，就能赚到够多的钱，在游戏里战力碾压。 玩家都是天生的鬼精, 绝不会错过这种能一夜发达的小bug。现实里发生, 就更不能错过。两个人忙碌了数个小时，已给福利院的冻库里填满了满满当当两整排桁架。手脚也发酸发软，但他们都不想停下来。 挨过饿的人，才知道食物有多宝贵。机缘难得, 能多储存一些，就该尽力而为。 手头上忙碌，姜明星的脑子也没闲着。这一天算不得惊涛骇浪, 比不上绿洲花园酒店和垃圾星的大场面, 但福利院中发生的种种，被改造成临时工厂的学校，饿死鬼一样吞咽披萨的小朋友，都像是软刺一样, 别在她的心里, 有意无意地刺她一下, 扎得痛又酸楚。 第187页 小时候觉得自己过得普普通通, 也就是有吃有穿有地方住，还厌烦读书，最好没人管。现在这份普普通通，竟然已变成奢侈品。吃饱饭、自由地生活，被尊重，受教育，这些基本的权力，在远方战争的阴影下，一夕就被轻易剥夺。 她真的觉得不公平。 有个声音，在她的心底小声吶喊。他们也是人，大家都是一样的。 沙掌人，垃圾星，k55，缺陷体，超等体。到底是谁分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定义，又用这些定义建起高墙，让普通成为特权，让他们彼此漠视甚至敌视？ 别想得太多，另一个声音又响起来，散漫劝慰她。 想一些实际的。比如说，帮助福利院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帮……很难。帮得一时，无法长久。 感性的吶喊逐渐被压制下去，理智占据上风。姜明星的表情冷下来，埃里蓝也有点困了，哈欠连天。 虽想让埃里蓝回飞船上去睡，但想到贝果的嘱咐，还有天黑时不太好走的山路，姜明星还是作罢。她拿几个纸箱子拼了个小床，给埃里蓝先凑合休息一会儿。 小朋友睁不开眼，很快埋头睡过去。眼看贝果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姜明星决定也先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好想想另一个问题。 ——锅的问题。 或者说，沈玦的问题。 她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仍然摆脱不了白日做梦的脱离感。 哪有这种锅啊！丢一袋面粉进去，获得一盆面粉。丢一块肉进去，得到一盆鲜肉。 联邦从小注重科学教育，两条能量法则，在所有公民心中都如钢印一般深刻。 其一，能量守恒，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消失。 其二，自然界的任何变化过程，都会导致能量折损，不可逆。 这口锅看着踏实朴素，但它安静待在那里，一口气违反了两条最高科学法则。 这就和沈玦本人一样，不可思议，不合逻辑。 最开始，她先入为主，认为小沈同学是个不上道的流浪精神体。 再然后，她又鱼目混珠，把人家当做哪家银行出的财富管家。 后来她总算勉强接受了致富系统这一定义，但系统，可不就仍然是高级一点、智能一点的ai助理吗。 可是现在，她彻底弄不清楚了。 超出理解，维度碾压。就像机械蚁群看她，就像沙掌人遇到太阳。 她想到自己之前呼来喝去、颐指气使，什么杂活都随手派给人家做的模样，忽然感觉很不好意思。明明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沈玦，但总觉得对不起人家，说不太出口。 闷声琢磨了一会儿，她打开光脑，就着有一阵没一阵、不太稳定的信号，把沈玦的名字打进了搜寻引擎。 中央星域公民共同的习俗：遇事不决，问搜寻引擎。 其实本来没抱希望。姜明星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会儿，正想关掉时，卡顿的空白页面上却真跳出来几条零星的搜索结果。 数量稀少，只有十几条。仔细一看，好些还都是生僻的学术论文。 姜明星没有跑神，认真点开搜索条目，读了一会儿。 内容不难懂，大多都是关于《大夏华光录》的讨论。她已草草读过这本书，所以都能理解。从论文里，她知道这本书年代非常久远，正本早就失传，电子拷贝件也已残缺不全。 但在小众的学术圈子里，这本古籍似乎仍占有一席之地，还有人在以它为课题写考据文章。 沈玦作为《大夏华光录》的第一主角，自然也避不开学术探讨。 科技发展到高水准以后，学者们看问题的眼光也与从前不同。他们并没有认为《大夏华光录》是无稽之谈，反而从新的角度指出，书中的沈玦，可能是一种与「精神体」类似、但能量更为纯粹聚焦的高维生命体。书中写下的种种机缘巧合与牵线搭桥，可以看做是高维生命体以自身能量，影响时空流动趋势的一例侧证。 论文的最后，以一种诙谐口吻写道，在远古时候，科学还不发达，人们会採用一套特定的理论，来解释自己眼前发生的超常现象。如果用那套方法论来看待沈玦，那么我们甚至可以大胆判断，他本人，就是东方文化体系中的那一位财富之神。 因为——在那个故事中，不是出现过一口烹煮食物时格外鲜美，还能将银两复制成双的锅吗？ 东方古老神话中，财神姓沈，随身有一只聚宝盆。放一粒米入盆，能满一盆。放银钗入盆，得银钗满盆。宝盆能聚宝招财、招徕福气，但这福气只找上良善之人。若存贪念，宝盆就不生效，甚至可能还会反噬主人。 姜明星怔住，透过光脑排布着字符的画面，她正好又能看到那口铁锅。 灰头土脸，不似传说中神仙妙奇。但她不知不觉，已有点相信这些空穴来风。 沈玦现身出来，沖她摇了摇手。 「你有疑惑，其实可以直接问我。没必要上星网搜索的。」 姜明星眼神深深，把目光转到他身上，艰涩开口：「……所以。这口锅，是——聚宝盆？」 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三个字，简直像在挑战她从小到大十几年接受的科学教育。 沈玦的回答却有些模稜两可：「想这么称呼它的话，或许也是可以。」 自大夏位面的任务以后，他意识到致富任务别有所图，就开始有心留意位面时间线的问题。不同的小世界，到底是彼此孤立，还是有所关联的？来到星际位面后，他利用星网，已先行查证过相关讯息。 第188页 当发现那几篇学术论文时，他就明白过来，当前的星际位面，和过去的大夏位面，是同一串时间之绳上的两粒珍珠。尽管彼此相隔有数十万年，却仍然不可控制地，牵动着彼此的命运。 铁锅在学术论文中被解读为「聚宝盆」，让沈玦想起来大夏任务最后节点时，铁锅表现出的复制特质。 他记忆分毫不差，清楚知晓最初到大夏没多久、使用这口铁锅时，它并没表现出比一口锅更多的本事。后来能力进化，是因为大夏任务进展顺利，还是因为时间彼端，另一位面的共振影响？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需要先求证当前这口锅的本领。 聚宝盆，稻米钱粮入盆中，聚少成多，一为十，十为万，福泽一方。但使用者需得勤俭打算，不存牟利心思，正好符合眼前的情况。 所以他想让姜明星试一试，验证铁锅的本领，也佐证自己的猜想。 只是进行得这么顺利，他也没有料想到。 这些解释，落到姜明星耳中，近乎是在听天书。但她打起全副精神，一个字一个字，把它们全都听进了心里。 正因为认真听、笃意去理解了，现在她的脸色才变了又变，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终于意识到，那些学术论文里的推测，可能确实道出了一部分真实。 小沈同学，真的是一种她所不能理解的、超越当前科技、无法被人类文明解读与分析的存在。 她忽然觉得心口很暖很热，有什么东西，在她冰凉的胸腔里被点燃。 人生多短暂，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最重要的事，就是自己开心快乐。但离开328号小行星后的一系列旅程，与始终陪在她身边的沈玦，在这一刻熔融聚变，引燃导线，在她心里点了一把火。 如果冥冥之中，确实存在着某种不可解的力量，沉默凝视人间，定夺善与恶。 即使不做什么，只是看着。 ……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得更好一点呢？ 只是想像那种感觉，她的心里，就生起了一种名为敬畏的情感。 「小沈同学。我想知道……你的事情。」她慢慢地说，「你从哪里来？为什么，会来到我们的世界？」 「你曾经去过哪些地方，经历过什么样的事，遇到过什么人？」 「你——你是怎么想的？」 「关于我们的世界。」 「关于我。」 「——我全部都，想要知道。」 作者有话说： 胡言乱语中： 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明，那就是你心中的信念 相信的心就是你的魔法 第91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34） 这是沈玦来到当前位面后, 姜明星第一次主动询问他的过往。 兴许是征服宇宙的伟业荣光太过耀眼，也或许是科技发达，使得每个人都能独立生存得很好, 不再需要同伴帮扶。未来人的身上, 大多都充溢着一股与生俱来的专行劲儿。自行其是，不在意他人感受，注意力只投射于自身。却又一丝不苟谨遵社会教条，漠然又坚硬。 这是独属于攀上文明顶端的族群的特权和自负, 亦可说是社会高度发展后，一种必然会发展出现的可能性。 好在沈玦是一本书，人类以何种态度对待他, 于他所思所感, 不会有太大影响。姜明星胡行乱闹，支使他替自己包揽杂活累活，不关心他的任务与感受，对他来说, 都算不了什么。 走到今天，她行有所感，在吃喝玩乐、使性赌气之外, 忽然思有所感, 已是难得。思考之余，她愿意沉下心来，认真与自己对话，沈玦其实觉得比较欣慰。 几十万年的文明代差阻隔于此, 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姜明星生于斯, 长于斯, 她能挣脱惯性, 主动思考，即使只是迈出一小步，也是不容易的事。 确认小厨房外无人听墙角，沈玦拉开光脑，开始为姜明星讲述他曾经历的过去。 ——未来人可以回首过去，书当然也可以脱骨换新。这个时代既已没有书本，长篇文字阅读成为传播的累赘，那他也没有必要强人所难。图文并茂，声色动情，也不过是因地制宜的宣传策略罢了。 身处价值观不同的文明维度，要达成有效沟通，得要学会用他们的语言来说话。 故事仍是从【好好吃饭】开始，先讲过去与未来之间，繁华都市中，某间偏安一隅小食堂。美食菜谱、消闲杂志、与那一口没头没脑的铁锅，是他完成任务时得到的奖励。 带着这些东西，他又去到科学启蒙前的大夏，将现代文明与开放精神带回古代，推动现代化纺织业发展，助宿主建立【昭华号】，让华夏衣冠得以传遍四海天下。 为了寓教于乐，生动形象，沈玦还把虚空最初赠予他的那身青色长衫皮肤调出来换上，直接展示给姜明星看。其他美食书籍、报刊画册，他也一应连通光脑，把它们导入显示在全息屏幕上。 沈玦虽拿过天女神仙的图片画报给姜明星看，可平面图片看不全材质纹理与结构，惊艷一时却欠点真实感，未在她脑中留下具体印象。《大夏华光录》中用图画、文字等形式描绘了古代服装，钉入刺绣样料，极尽匠心，却也不及真人现场三维立体演绎。 看到沈玦身上那一身真正的古装造型，姜明星根本移不开目光。 她下意识启动了梦境建模软体，着手起草稿。沈玦的故事说到哪里，她的印象记录就跟到哪里。 第189页 一边调整润色，一边还不住地反覆和沈玦确认。她的想像，描摹得是否正确？能否还原他记忆中的图景，能不能描画出那些流逝在时间中的故事？ 如果她足够理智，其实本不必问这些问题。从临摹、复写的角度来说，她没能亲身经历过那些传奇，也不曾有幸得见过往时代的复原景象。只凭转述出来的故事和书本中展现的记忆一角，凭想像补完增色，肯定与实景相去甚远。 出乎沈玦意料的是，她手中塑造出的画面，并不符合当时时代的具体风貌，杂糅幻想成分太多，却在情感氛围上拿捏精准，直切红心。 虽只是认真听了故事，但从她的作品来看，有如身临其境，领会到了两位宿主的神思一般。 故事讲完，两个梦境模型草制完成。姜明星眼神闪亮，一眨一眨地凝望着光脑映出的梦境，胸中涌动的不止是作品收工的喜悦，而是比那更为汹涌的感动。 【好好吃饭】的梦境，由冰冷尖锐的城市天际线、随着音乐律动的楼群剪影，与漫天的橙黄色光点构成。钢铁丛林中一盏孤灯，遥相呼应万家灯火，这也许是她在328号小行星工作时，曾有一瞬萌生的微小愿望。 【昭华号】的梦又是另一个风格。长街一道，丝丝缕缕，满铺丝绸锦绣。从天垂到地，从山铺到海，女儿家红妆打马行过闹市，花月相迎柳扶风。 前者以钢铁丛林与茸茸微光形成极致对照，触动人心中最柔软一块。后者浓墨重彩、天马行空，极致的华丽夸张，如同四季百花，在一霎那争相怒放。 即使在梦中，她也从未见到过如此梦幻的景象。杰出作品经由自己的双手诞生，她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这是真正的艺术。她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如此说道。 是真正的美。 世俗在美的面前折服，低下头颅，噤若寒蝉。沙丁鱼罐头，大卖场，美梦成真事务所，被轻易开除的不甘愿，横行市面的低劣梦境罐头。被客户诟病指责，怀疑自己的能力，天平两端摇晃，自我追求与利益保障之间的角力和拉扯，此时此刻，灰飞烟灭。 这一生才过了短短二十四年，但姜明星可以断言，她再也不会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充满信心。 现在，她可以大声地向全世界、全宇宙的鑑赏家喊话叫板—— 谁要说她的作品不行，那就是他们看走眼，没眼光。 谁要是欣赏不了这份美，那她抢先第一个为他们感到遗憾。 目下无物，看不懂美，对美好的梦视若无睹，这是他们的损失，不是她的。 她忽然一笑，语尾微微上扬：「我想……我终于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了。」 听起来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她的声音，却沉静如水。 「我要把这些美好的梦境，带到星际联邦每一个角落。」 「328，667，垃圾星，还有k55……」 「我想和每一个人分享这些梦境。这多好啊……矿石被挖走，就没有了。食物被瓜分，就吃完了。只有梦境，分享得越多，就有越多人获得美好。」 沈玦安静听完她的话，轻轻点头，没多说什么。 姜明星是个很容易被感动的人，为其他人的悲惨遭遇触动，被眼前发生的悲喜剧落泪，相应地，她也很容易被自己感动，在情绪驱使下，执意逃避，或是做出一时冲动的不理智决定。 这不是问题，只是一种个人特质。但在一个冰冷无机质的世界中，她直白外露的随意烂漫，就会被判定为病态。这对她自己来说，也意味着潜藏在暗处的风险。 梦总是很美，但他必须要提醒宿主现实所在的落点。 思虑一会儿，他用平静到几乎有点冷漠的口吻道：「宿主，我很赞赏你的愿望。可是这个梦想，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太远了。」 「梦是很脆弱的。」他道，「单靠梦境，你不可能支撑住现实的重量。」 「全感梦境市场，在你们这个时代早已饱和。你有多大的胜算，能抢下这片红海？」 「你的竞争对手无处不在，是轻便直接的感官音枪，是可口效率的仙境糖果，是感官电影，也是全息律动音乐。只说全感梦境领域，你的老东家美梦成真事务所，酒店业巨头热情沙漠集团，甚至于667号小行星上的劣质梦境作坊……都有可能是你的敌人。」 说话间，他抬眼看了一眼姜明星头顶的资产窗口。 总体资产仍停留在一万有余。绿洲花园酒店脱离热情沙漠后，的确归属在姜明星的名下。但她被联邦调查局通缉，身份不方便，因此目前生意和收益都仍由老尾巴代理。实际款项，都没有流转到姜明星的手中。 ——你要拿什么，去和那些头顶亿万价签、披着人皮形貌行走世间的怪物去一较高下？ 电光火石间，沈玦想到了【一万亿】的任务。 答案呼之欲出。 姜明星，将要依靠这遥不可及的【一万亿】与他自己，去战胜这些血肉饲餵、资本豢养的人皮怪物。 这不仅仅是姜明星的战斗，也是他的战场。为以手摘星的造梦师建筑起金钱资本堆砌的战车堡垒，送她去往星穹——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昭示出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真正使命。 打开星网，沈玦快速跳转几个界面，启动一款自己熟悉的游戏，展示给姜明星看。 第190页 「宿主，你玩过大富翁吗？」 姜明星不解摇头。她向来清楚自己思维很跳，但没想到上一秒还在耳提面命教诲她的小沈同学，下一秒就掏出一个游戏，还要人机演示给她看，真是难以捉摸。 「这是一个历史非常悠久的游戏。」沈玦简单介绍给她，「需要多位玩家一起游玩。」 「每位玩家在开局时，都会获得一笔数目相等的资金，通过掷骰子丢出的点数，在棋盘道路上前进。」 「每一格棋盘上，玩家都会遭逢不同的奇遇。可能遇到抽奖转盘，一夜暴富，可能遇到空置地皮，可以一掷千金购入囊中。也可能遇到倒霉祸事，锒铛入狱。」 一边说着，他一边利索地选中了一个西装革履、戴着大墨镜的喜剧总裁角色。 随手一丢骰子，转出来一个红色六。 总裁模型一路往前，跑到一个空地皮格子上。沈玦眼都不眨一下，直接买下。 「游戏规则，就是在同样的本金基础上，看谁能活到最后，赚到最多。我们的时间不多，我加速这一局，你认真看。」他说。 姜明星不明白他说的时间不多是什么意思，懵着点点头。继小总裁以后，其他几个ai玩家也先后丢骰，踏上棋盘。因为沈玦先手抢了地皮，每个经过那一格的人，都要给他留下买路钱。 而他自己呢，一路手气连红，一路往前。抽奖大转盘把把赢，买房套现赚现金，地皮占路，不由其他玩家不买。不一会儿，就有个倒霉的ai破产回了老家。 姜明星看着沈玦操作的那个帐号数额哗啦啦往上涨，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沈玦道：「要赢下这个游戏，除了运气以外，就是要操作资产，尽可能地增加手中的不动产，通过收取路费、租金，来让对手破产。规则很简单，不是吗？」 姜明星慢慢地，再度点了点头。 很简单的规则，但这就是在她生长的环境中，每一天都在眼前发生的事。她再熟悉不过了。 小的有飞行器租赁，中的有房地产贷款，大到福利院连人带地抵押给光辉动力能源公司。目之所及，每一寸土地，每一条道路，每一座房屋，每一个星球，都被划入了某个人或是某个实体的名下，一切皆可买卖，连看不见摸不着的「文化」，都已成为少数人独享的专利。 沈玦道：「资本恶性发展至最终极的形式。漠视人性，泯灭人性，不再将人当作人来看待。土地可以买卖，劳动可以买卖，文化可以买卖，甚至于连生命都可以买卖。」 「这样发展下去，终有一天，你们生活的这个宇宙，所有的东西都会遭遇定价，流向占有大部分社会资源的终产阶级，成为那些怪物的私人财产。到那时候，普通人只是活着、只是呼吸，也许都需要贷款偿还。」 姜明星听懂了一些。沈玦在通过游戏告诉她，前方路上，埋伏等待着她的，是多么可怕的庞然大物。 她不服气地嘴硬：「可是，我必须要玩这个游戏吗？」 一直都想不通。为什么所有人都嚮往站到摩天楼顶，追求开香槟和睥睨众生。真的没有别的选择吗？ 博弈游戏，她不想玩。她想成为的，始终都是那个跳出规则，做出不一样选择的人。 沈玦道：「你在美梦成真事务所工作过，应该知道全感梦境市场的整体格局。」 「全感梦境行业，目前被三家大公司瓜分垄断。首当其冲，就是热情沙漠集团。他们拥有遍布各星球的特色酒店与连锁品牌心灵诊疗所，那是最优质的梦境分销渠道。他们建立起自研自销的完整产业链，可说是当之无愧的行业龙头。」 「第二位是光辉动力集团的姊妹公司，光辉灵犀集团。他们欠缺梦境设计能力，专一在市面上收购小型梦境事务所，以融资为藉口，骗取、剽窃小事务所的梦境灵感创意，据为己有，藉此名利两收。」 「据说光辉动力具有强势的法律背景，光辉灵犀也因此在智慧财产权官司上无往不利，从无败绩。」 「第三位是全息互动泛娱乐公司，亲甜蜜语。他们专攻中下层市场，以量大取胜。他们的低俗gg，在整个星际联邦无孔不入。因为几乎不投入设计研发成本，他们的新产品上市速度极快，抢滩市场速度第一。」 「这些是你将要面临的对手。」沈玦平心静气，「有什么想法吗？产品定位，用户面向，竞争策略……」 「一个概念、一个灵感，什么都可以。」沈玦见她没有退缩，继续循循善诱。 姜明星表面上装得硬气，其实都给他说得有些怕了。但……她与那些人不同，她知道什么是美好的梦。所以，也不至于完全没主意，她想。 一个不着调的念头，在此时掠过她的脑海。没什么底气地打了会儿腹稿，正想说时，她见沈玦抬起手指，比在嘴唇上，让她暂时别说话。 姜明星心中一紧。她闭上嘴，竖起耳朵细听，捕捉到一阵猫似的脚步声。 第92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35） 「现在, 开门。」沈玦沉声道。 姜明星心有所感，依言去做，一把将小厨房的门向外推开。 贝果侧对着门, 站在外面, 正慌慌张张把什么东西揣进口袋。一瞥之下，只能看到是个黑色的小玩意儿。 「来拿洗漱用品给你们。」她恢复动作，捋了一下前额掉落的碎发，故作镇定地看看姜明星, 又越过她望向屋里的埃里蓝，让自己尽量看起来正常，「今天太晚了。你们有地方住吗？不如去我的宿舍凑合一晚……」 第191页 话太多了, 多到不像她的程度。姜明星仔细观察, 她的手有点抖，脸色发白，明显的紧张。 看了眼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姜明星顺着话头道：「你去了好久。」 贝果答得很快：「发完披萨以后, 就去带晚课了。下课后小朋友都回宿舍休息，我们还要巡一遍工厂和宿舍，一回神, 就已经这个时间。」 「把你们留在这里, 真是对不起。」她点点头，不由分说，「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休息, 不能在厨房睡觉……」 说完, 她刚要转身, 那个慌乱中被她随手插在兜里的黑色物体滑落地上, 啪嗒一下。 姜明星垂下眼眸，昏暗的地板上，现出一只银光闪闪的机械蚂蚁。使命完成，它松开贝果的衣角，轻巧落到地上，用前足举起地上那个黑色的小方块扛在身上，一路爬行至姜明星面前。 贝果脚步顿住，脸色白了又青，最终涨得通红，打算说的客套话全都噎在了嗓子里。姜明星蹲下身拾起那个黑色的小方块，拿在手中打量。 对讲机。一种老式通讯设备，利用中继台传输信号，即使没有网路，也能彼此连信。姜明星没有细看，把对讲机攥在自己手里，先和小蚂蚁对话。 「出什么事了？」 触角捕捉到声波，机械核心振动回应，空气中浮现出一些全息投射出来的图形和文字。 蚁群的语言姜明星看着仍有点吃力，但大体能够理解。小蚂蚁告诉她，有人目击了飞船的降落和隐形。因为存在坐标暴露的风险，它们已操作飞船完成转移。k55不那么安全，这是它是被派遣出来、要传递的主要信息。 摁开手里的黑色金属块，一眼瞥到屏幕上定格的对讲界面。想及推开门时贝果慌张的动作，姜明星心下有了计较。 她握着对讲机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轻拍了拍埃里蓝，让它先起床。 贝果站在原地没动，不进不退，也没有去求援。她望着姜明星和机械蚂蚁，眼中流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还给我。」她出声说话，声音硬邦邦的。 姜明星扬了扬手上的对讲机：「你想和谁联繫？」 被光辉动力徵用的福利院，高涨的物价，饿着肚子的小朋友和管理员，暴露的飞船定位，还有被联邦调查局通缉的她自己。她想到一种可能性：「福利院，真的非常缺钱。对吗？」 「真的只是徵用场地和工人吗？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姜明星心思一转，追问她道，「是想把地皮拿走盖工厂？联邦不愿意继续拨款给福利院？还是说……」 「他们知道这里是我的出生註册地，所以威胁你们，让你们逮住我？」 贝果的脸色随着她的话语愈发难看，阴云堆积，山雨欲来。 「你别一直不吭声，说点话吧……」姜明星急道，「我可以帮忙想办法的。你别看我现在无家可归，其实呢，我是有好多秘密武器的喔……」 什么秘密武器啊。又是这种轻飘飘不着调的玩笑话。 ——晚上笑得太开心，忘记吃药了，糟糕透顶。 心底一股无名火起，贝果觉得整个脑袋都懵懵的。 姜明星，总是这个样子。天塌下来，她都是一副满不在乎、不上心的模样。可是她这样稀里糊涂，所有好事，却全都是她的。造梦的能力是她的，前往中央星域，念大学的机会是她的。甚至于连福利院里的管理员，都比较喜欢她。 这些别人眼红巴望、触而不得的机会，她还偏偏完全不在乎。 贝果看到了328号小行星上传出来的新闻快讯，姜明星工作成绩低迷，遭遇开除，反手就用梦境罐头炸了上司的办公室，让她成了大笑话。调查局探员上门询问，又被她弄得半疯不癫，差一点丢掉工作。 她需要她的同情可怜吗？福利院需要这样高高在上的施捨吗？—— 在她自己反应过来以前，话语已经冲口而出。 「姜明星。你既然已经走了，就不是k55的人了。福利院和你没有关系，你不用假惺惺的。」 「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你在被联邦调查局通缉吧？」 「告诉你也无妨。你飞船的全息影像，早就被送到了k55的总监察司。k55所有的工厂、学校、福利院，都收到了总监察官亲自签署发布的悬赏令。无论谁发现你的飞船，都能获得一百万的奖励金。」 「一百万。」她冷眼越过他们，扫了扫冻库里的食物，「可以购买十倍、百倍于这里的食物。精打细算，还能拨出一批款项翻修福利院，为大家提供更好的住宿条件。说不定，我们还可以试着和光辉动力谈判，看能否争取把福利院的地皮买回来。」 一百万。以前在姜明星，这个数字高不可攀。现如今，她已知道，这个数字对那些资本巨鳄来说，无异于塞牙缝的碎肉渣。但贝果还未曾亲身体验过这一点。她诉说着一百万能做到的事，描摹一个自己想要去相信的美好童话。 「姜明星，如果你对福利院还有一点感情——如果你真的想为福利院做点什么，那，就把你的飞船交给我。」 「其实，早在半个月以前，k55就已经发布过你个人的通缉令。举报你，我还能拿到额外的二十万。」 「但看在我们曾一起长大的份上，这笔钱，我不会要。」 埃里蓝刚从梦中被喊醒，睡眼惺忪听了这一段长篇大论，大张着嘴，完全傻住了。机械蚂蚁也有点恍惚，它无措地晃动前爪，期望姜明星能给她一些解释或是指令。 第192页 姜明星却很清醒。她像被冷水从一场大梦中浇醒，浑身冰凉，从未有如此透彻过。 面对着摇摇欲坠的贝果，她想起来的，是小沈同学刚才的话。 ——梦很脆弱，无法承载现实的重量。 她想，贝果是缺陷体，她不能刺激她。她们既然一起长大，拥有共同的利益目标，就更应该坐下来好好聊一聊，而非彼此敌视。 姜明星没有留意到，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定时服药，却也没有再罹患情绪困扰。 她谨慎地靠近贝果：「可以详细说说吗？你们遇到的困难。我会一起想办法的。」 「想不到办法，你就把我的飞船坐标，报上去好了。」她诚恳地道，「如果可以换到一百万救一时之难，这也是值得的。」 她居然还是那副轻松的样子，这叫贝果更加生气了。 她尖着嗓子，又不得不尽可能压低自己的怒火，声音变得十分扭曲：「你——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福利院——他们想收走福利院！让我们迁到那些废弃矿山去！——所以我想要钱！不能让福利院被拿走！否则我们的家就没有了。你明白吗？那也是——你的家——」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捂着嘴，缓缓摁住了话语。 那也是姜明星的家。他们无处可归，只有这样一个容身之所。 她和其他的管理员，他们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所在，就想着牺牲姜明星，来换取利益。 自私和卑怯的抉择。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意面对。所以从姜明星走近福利院的那一刻起，有无数次机会落到她的手上，她却迟迟没有下手。 如果她真的想要揭露姜明星，那么在见到她的第一时间，她就可以报警了。 叙旧的时候，一起做披萨的时候，还有在外面、与众位管理员一起讨论那架从半空中不明显现的飞船的时候—— k55接到的是红色通缉令，最高警戒。只要她拨号通知中继台，联邦环域驻军就会在几分钟内从天而降。无论是飞船还是姜明星，都没有时间逃脱。 她一直有机会，却始终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劝服自己，再等一等。直到晚间值班时，她知道飞船降落时的坐标位置，已被其他的管理员抢先一步发出去，她才着急起来。 作为可疑飞船的第一发现者，不仅身处的组织机构能获得奖励金，发现者本人，也将获得进入k55总监察司的邀请，从而获得正式的联邦工作人员编制保障。这比有一顿没一顿的福利院社工工作，要来得有诱惑力太多了。 可就在她被诱惑，将要按下拨号按钮的那一剎那，她在门外，透过一道缝隙，看到了姜明星神采奕奕，凝视着画布上斑斓梦境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把脖子给扭了（。敲字速度大受影响… 待我保底俩天再爆更 第93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36） 创造梦的人, 专注眺望比真实更远的未来，浑身闪着光。相形之下，她就像是阴沟里的爬虫, 匍匐在脏水中, 心思不堪，只想着如何暗算别人。 沉重的嫉妒啃噬着她的心灵，手指抚上对讲机的红色按键，偏偏就是按不下去最后一下。也就是在那一瞬间, 姜明星突然回头起身，一把将门推开，与她打招呼。她无处可逃, 只能笨拙又慌乱地, 把对讲机胡乱塞回兜里。 现在想来，她并不是真的想害姜明星，也不是厌烦她。 ……反而是羡慕她。想要成为她。 想像她一样，什么都不在乎, 自由自在，轻松将种种不公平一笔带过。福利院中总是有很严格的行为法则约束，但只有姜明星不把管理员的话当回事, 找到小路翻出墙头, 跑到山上去丢石子玩，看雾霾中若隐若现的星。 一样都是缺陷体，你是自由的，而我是被束缚的。 昏昏沉沉中, 她听到姜明星的声音。 「贝果, 我有办法。你要好好听我说接下来的话。」 「其实今晚, 我刚想到一个新计划。——我想试着从光辉动力和k55总监察司的手里, 买一些k55的废弃矿山。」 「聚合冰生长速度很慢，矿源被采空以后，山体和地窟都剩下变成空壳，没有再开发价值，还存在落石、泥土滑坡等安全隐患，处理起来，全都是成本。在能源公司眼中，这些废弃矿山是一次性用品，采空以后，就是垃圾。」 「现在，既然他们希望福利院整体迁到废弃矿山去，或许就可以用动迁做条件，和他们聊一聊，从他们的手里，把矿山买回来。」 贝果扬起脸，满面疑惑。姜明星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能听懂，连起来以后却变得晦涩难明：「……可是为什么？福利院，一向来都是依靠社会救济金和企业援助运行的。这是整个社会的责任……」 姜明星没有反驳，只是问她：「在你来看，他们真的想要履行这份责任吗？」 这套循环输送的体系，与垃圾星上的机械蚂蚁再造系统并无二致。无论是大型公司，还是总监察司，他们拨出款项，支持福利院建设，无非是披着慈善面纱，为k55培育下一代工蚁而已。 许多从前被视作理所应当的事实，如今在姜明星面前现出残酷真容，不再有秘密。 贝果看着眼前的姜明星，觉得她变得好陌生。 离别太久，改变太多，她早该知道，留在原地的自己，早就追不上她的步伐。 第193页 「你听说过——星元5年发布的联邦最高法第一修正案吗？」姜明星说。 那是最初沈玦在小公寓里，查找出来从联邦探员手下保护她的法条。今天回到k55，姜明星意识到，这条法令，也许也可以帮助到福利院和贝果。 贝果摇头。k55的土着民们都不太关心联邦法令，那些条条款款太过佶屈聱牙，内容又空泛，看起来和他们的生活实在相距太远，所以没人会投以更多的关心。 她的否定也在姜明星的意料之中。她组织了一下措辞，道：「一个月以前，我也不知道。但——但是，我认识了一位重要的朋友。」 「很重要的朋友。」仿佛要说给谁听似的，她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 「他告诉我，联邦最高法第一修正案至关重要，它是整个星际联邦建立的共识基础，至今仍在大部分场合下生效，对联邦中央星域的执勤探员和机械体都具有强势的约束效果。」 「公民的私人财产所有权，神圣不可侵犯。」她口齿清晰，一字一字地将法条说给贝果，「只要你的名下拥有财产，联邦就会不惜一切，捍卫你的财产所有权。」 「所以——所以，你想让我把废矿山买下来，藉此保护福利院？」贝果明显动摇。她往前走了一步，想听更多的提议，但难免还是重重顾虑，「且不说我们能不能买得起——买下废矿山以后呢？福利院每一天都有百来张嘴巴要吃饭，水和电都要钱，空气净化设备也不便宜，这能怎么……」 「绿洲花园酒店。」姜明星吸了口气，抛出事先备好的下一个议题。 贝果没有关注太多商业新闻，但热情沙漠和绿洲花园的大名她是听过的。姜明星见她有概念，就接着道：「热情沙漠集团下的星球连锁酒店之一，建在667号小行星深沙地带，以旱海荒沙之中的绿洲花园景观着称的七星级酒店。」 「没记错的话，每年慕名前往绿洲花园酒店的观光客达到千万人次以上，只为一眺深沙地带的美丽景色。」她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调，复读了一番绿洲花园酒店的官方资料， 贝果「啊」了一声，道：「难道说你想——」 姜明星点点头：「矿山的安全问题，处理起来，真的需要那么高的成本吗？空气被污染了，也总能找到净化的方法吧。」 「他们把这颗星球上的聚合冰采空，就认为这里没有任何价值，可以随时被丢弃。可是，这个被留下满山满谷的坑洞、被机器挖得千疮百孔的地方……」 「是我们的家。」贝果眼神一暗，接过她的话。 「我认识一些小建筑师。」机械蚂蚁盘踞在姜明星的肩头，扬了扬自己的前足，「它们可以进入矿山内部，进行初步勘探和计算，确定危险区域，并给出处理解决方案。」 埃里蓝道：「我也能帮忙，对吗？老尾巴那边，有我们沙掌人很多前辈在工作。我可以向它们请教园艺方面的心得，搭配一些绿化方案，看能否改变矿山区域的土质和空气。」 「买下地皮，修整山体，净化空气和土地，先自给自足的种植基地，为福利院的运转，提供基本的物质保障。」姜明星道，「然后……我们就有更多可以做的事。」 她打开全息屏幕，像个小孩展示自己得意的作品一样，把梦境的草稿推到贝果面前。 「酒店？度假村？公园？咖啡店？……什么都可以。」她说，「给k55造一个梦。我们，试试看？」 热情沙漠可以把酒店开遍全宇宙，根据所谓的不同星球风貌，定制设计不同的特色酒店和梦境，其他人为什么不能做呢？ 环带星域，面积那么大，人口无限多。每颗暗星或是半行星，都有自身独特的民俗特点和自然风光。在这些小行星上造平价的酒馆和旅社，提供给环带星域的旅客们，让他们暂时脱离繁重的现实生活，在梦里去一趟不可及远方，不也很好吗。 金钱铺就星间跃迁快速路，专门提供给达官显贵，让他们去往任何地方。 可是梦中人人平等，谁都能走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 话分两头，第二天，贝果就一改往常，主动出击，联繫了光辉动力的星球置地负责人，先简单表述了自己愿意合作、但希望「换购」的愿望。 对方明显没想到一个福利院的底层管理员敢于有胆有识地进行谈判，很是意外。贝果拿出的提案也超出了他们的管理范围，于是让她稍等一段时间，等集团内部沟通出一个结果再做讨论。 另一边，姜明星、埃里蓝和蚁群小队驾驶飞船，先行前往挂在光辉动力名下的那几处废弃矿山，简单考察现场状况。 废弃矿区的整体情况，和他们想像中差不多的糟糕。整片矿山差不多都已荒废，本地居民早都迁走，杳无人迹。山体上东一锤西一凿，都是机器挖掘和炸药留下的伤痕。工人都已撤出，临时桁桥和简易工棚却没被拆走，风化锈蚀的金属丑陋又危险，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名义上是光辉动力名下的地产，实际待遇与垃圾无异。 姜明星蹲下身去，将生态箱中的机械蚂蚁小队放出。五只银光闪闪的小玩意儿快手快脚向矿山爬去，一忽儿就不见了身影。 她自己与埃里蓝避开危险坠物区域，在矿山周围丈量尺寸维度，拍照做记录。 「只买一两块地，可能不太够。」为了让埃里蓝也能参与对话，姜明星打开光脑，与屏幕上的q版小沈对话，「来到现场以后，我觉得……如果我们要把这里改造成花园度假村，可能要把这一整片矿区全都买下来才行。」 第194页 在荒山野岭中造度假村，肯定是没人会来的。造梦时最要紧的是氛围感，如果真要认真打造一个花园度假村，从外围设施到交通方式，都要在前期规划时考虑进去才行。 「如果预备把整片矿区都买下来，会不会惹起光辉动力的怀疑？」姜明星道，「总觉得很危险。」 「虽说在垃圾星上规划过玩具城……可是要规划、建设这么大的片区，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沈玦道：「宿主，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判断正确，但你不必担心。买卖合同的谈判，我来想办法；后续的拓展建设，我们可以联繫老尾巴参与进来。他有实际的酒店建设经验，肯定能帮上你不少。」 「至于你的话……任务要一个一个做。」手一划，新的任务窗口浮现在姜明星的视野里。 【任务：改造矿山，帮助福利院完成搬迁。】 【时间限制：三个月。】 【成功奖励：自选梦境素材。】 【失败惩罚：不可能失败，因此也不会有失败惩罚。】 姜明星看着任务窗口，发自内心地笑起来：「不可能失败？小沈同学，你真的很相信我啊。」 屏幕中的q版模型抱着胳膊，肯定地点了点头。 第94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37） 勘探工作初步结束, 回到飞船里，几个人商量了一阵子，都认为还有许多问题等待解决。沈玦和老尾巴打了一通电话, 向他咨询, 得到的也是模稜两可的回答。 老尾巴认为，以他们目前的能力，要完成单一福利院片区的改造不成问题。但光辉动力丢下的这片废弃矿区面积可观，他也没有经手过这样的大型工程。工程面积翻倍时, 整体的管理、把控难度会以平方级别往上走，须要做好心理准备。 经验缺乏以外，机械投入、人力消耗、建设耗材、物流运输等也都是不可回避的问题。除了这些, 他们还得拿到工程资质, 才能开工。 福利院搬迁，在自身所属片区内动工，相当于内部装修，怎样闹腾都无所谓。姜明星如果想认真将废弃矿区改建成花园式度假村, 这就进入商业公共建筑领域，必须有总监察司批文先行，才好谈后续规划。 晚一点的时候, 贝果也与光辉动力集团沟通完毕, 带来了他们给出的第一版报价。 表面上看，光辉动力集团这边友好不少，给出来的报价极低，约等于白送。贝果高兴地说, 他们不仅愿意把福利院的地皮拱手相让, 还主动提及问要不要收走接下来的地皮。 「真的这么好？我们今天还在说, 如果要把废矿区改造成商业盈利设施, 就不能落下周边地区的建设……」姜明星高兴了几秒，马上晴转多云，「这不对呀。为什么感觉，他们巴不得赶紧把废矿区脱手呢？」 光脑屏幕上的小沈同学听她这话，很是欣慰。他转向贝果：「你怎么回的他们？」 贝果不知道他们去考察现场得出的结论：「我说福利院不需要那么大的地皮，我们不需要。……我说的不对吗？」 小沈同学摇头道：「不，你做的很好。先压他们一波，不要展现出太高的期待值，这样，接下来我们才有更多的议价空间。」 姜明星：？ 原来不是要一波带走，而是要层层套路。 屏幕上画面频闪，是沈玦在操作光脑，快速浏览、刷新信息。良久，全息屏定格在一页高低错落的条形数据图上。标题是光辉动力集团的季度财报，三年合集。 沈玦将数据报表调到三年前的第一季度，逐项给大家做说明：「众所周知，光辉动力是联邦数一数二的大型集团企业，他们绝不可能傻到把有价值的土地拱手白送于人。代入他们的视角思考后，我简单查询了一下他们在聚合冰板块的财务情况。」 「基于对3d置产、星球矿业开採等相关的法案了解，结合光辉动力集团过去几年的财务支出情况，我们可以很容易发现一件事情。——那就是，环保税。」 「这些矿场从使用中到废弃后，没有一座能通过联邦的绿色年检。但只要每年缴纳一定数额的环保税，就能两相抵扣，不需要再承担环保方面的责任。」 「这笔税费单看不多，可是若以他们的矿产规模来计算，每年差不多要投入十万以上。然而，在他们的评估体系中，每年十万的投入，其实远低于修复矿区生态环境的成本。所以有人愿意接手这笔定额支出，他们才会喜出望外。」 听到十万，贝果脸色白了一白。她没什么底气地道：「那、那就是说，他们用几乎白送的价格给我们地，是因为想让我们替他们交这笔钱！？所以，才故意隐瞒不说……」 沈玦道：「我们要地，但我们要想办法，申请减免这笔费用。」 「这项税种几十年前已经出现，最初设立的目的，就是为了制约这些透支环境、无视污染的无德工厂。环保法案执行起来难度太高，联邦就改换思路，向这些厂商徵收环保税，用于星球环境治理。」 「随着时间发展，这笔钱最初的用途已经没有人记得。星球环境日益恶化，机器代替人类工作，土着居民大量流出，环保税的最初用途也被忘记，而是变成了环带星域总监察府各项普普通通的日常收入之一。」 「不过，规则还在，就可以为人所用。」沈玦操作光脑，调出来一个新界面，上面是向中央星域报批废弃区域改建项目、申请许可证和环保补助的申请表。 第195页 「我们可以制作一个模拟模型，向联邦政府申请项目批文，申领补助和税费减免。中小型项目只需要经由系统流程，而系统会按照标准办事，相信我们不会遇到阻碍。」 表格很繁琐，沈玦的说明也充斥了许多专业名词。姜明星抓住重点，很快反应过来：「意思是，因为我们是绿色工程，所以我们不仅可以轻松拿到批文，还可以获得补助款项，免除掉这些莫名其妙的税费？」 「是这样没错。」沈玦赞许地点头，「完成这项工作以后，我们就可以再去找光辉动力谈话了。这一次我们可以用联邦批发的许可证作为筹码，出让不超过5%的项目股权，在矿山产权之外，再向他们要求一笔投资款项，作为工程的项目启动基金。」 也就是，声称自己要开环保工程，向联邦拿许可证和补助；同时用联邦的支持作为口碑背书，向光辉动力集团博一笔项目本金。 贝果愣了一会儿，道：「所以意思是，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但是联邦和光辉动力都要拿钱支持我们。我理解得对吗？」 姜明星琢磨了一会儿，又道：「这不对呀。如果改造矿区有利可图，光辉动力为什么不自己做？为什么要放给我们？」 沈玦道：「宿主，你认为环带星域的居民也需要美好梦境，这些大集团，可不是这么想的。」 「你们应该听过二八定律——无论什么时代，80%的财富，向来都聚集在20%的人手中。在这个位面，这个比例只会更悬殊。他们没有道理捨本逐末，抛弃中央星域，来环带星域这个陌生的领域，吃力不讨好。」 「可是他们也总是忽视这样一个事实。」沈玦笑了一下，「80%的人共有的渴望，本身就具有颠覆性的力量。」 * 方案决定以后，落地展开比想像中要顺利。姜明星的小团队没有大型项目经验，完成一套微缩模型，还是相当轻松。几个人通力合作，很快模拟出一套数字方案，3d印表机制作出实体后，又调整几轮，就以贝果的名义向上提起了申请。 一般商用设施，首先考虑盈利，再削缩成本，像绿化、空气与水源质量等往往是及格就行。但姜明星他们本来目的就是将矿山改成宜居区域，各项数值，都比合格标准要超出许多。批文如沈玦所想，很快就发放下来。 贝果转头去和光辉动力谈判。她依照沈玦的嘱咐，将姜明星挂上创意总监的头衔，有意报出去给光辉动力集团听，果然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绿洲花园酒店转手一事，外界不明就里，大都以为是王威廉与热情沙漠集团闹翻。只有少数业内人士才知道，王威廉似是被某位小造梦师影响了心智，才在梦中稀里糊涂把合同签了的。 光辉动力旗下有光辉灵犀，一直在梦境制造领域与热情沙漠打对台。近几年来也想进军高端酒店行业，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屡败屡战。姜明星与热情沙漠高层有所接触，又是他们的敌人，当然也就成了光辉动力愿意拉拢的对象。 双方拉锯几天，最后总算敲定合同条文，还谈下来三百万预付款与三个月的搬迁缓冲期。 贝果望着合同上的数字项，几乎失语。 她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预付款到帐，批文到位，设计方案到位。这天，老尾巴带着一队沙掌人和几位他的蝎人同胞，从667号小行星降落在k55。机械蚂蚁们从荒山中调出来一支昆虫队伍，俨然要建立新的王国。本地也发出了招募启事，诚聘建筑工人。 招募工作意外地火爆。修复矿区，与下井开矿不同。后者是肆意破坏，而前者修复星球，即是修复自己的家乡。 准备完成，工程正式启动。姜明星走在灰白色的矿山洞窟之间，风徐徐掠过她的发尾，带来久违的轻松。 从前，她造的梦一直虚无缥缈，一睁眼，就会从指间流逝。这一次她很幸运，许多人与她一起并肩，要将一场梦，铸进现实之中。 要如何改造废弃矿山，其实很难决定。在前期筹备时，她一直在找资料、想方案，筛选并枪毙了一大批灵感。绿野花苑，林间公园，还是重金属摇滚风？ 思来想去，最后她挑中一个主题，「乐园」。 「乐园」这个概念第一次出现，还是在为沙掌人们设计疗愈梦境时想到的。那个时候她懵懵懂懂地坐着破旧的飞行器向前走，因本能的共情而落泪，因为愿他们能享有一晌美梦，所以把沙漠变成绿洲，把高端大气的私家花园，变成人人都能停下歇脚的绿洲乐园。 现在她只是觉得，她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冷得可怕，寡淡又苦涩。 想给这个世界，带去一点快乐。 根据设计稿，那些曾经走过矿工的金属桁桥没有被拆掉。留下的监视岗亭、废旧工棚，也在一定程度上做了修复和保留。这些设施之间，新加上了色彩鲜艷的轨道、滑索、箱式车、大小电梯，串联起一座一座灰白山脉，像巨大的游乐场。 受过的伤很难被消除的，就像是矿产开採工程在这个星球上留下的伤口。但是伤口可以癒合，疤痕中可以生长出新鲜的绿草和花朵。丑陋的痕迹，可以被改造。以后来到这里的每个人，记得的将是自己这一刻的快乐，而不是过往的痛苦。 第95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38） 工程快要落成那几天, 星网公共聊天室，一条匿名gg出现，凭藉花里胡哨的版式, 大俗大雅的用色, 悄然闯入玩家们的视野。 第196页 * ——k55·乐园休憩所—— ★柔软床铺★ ★美味餐点★ ★疗愈梦境★ 价格·谁都能付得起 位置·无限空间停泊点 预订·全年365天24小时在线待机 k55乐园休憩所，星程旅途中，始终守候您 预定请联繫：xlk-1yu-9is 发布者：想为您带去笑容的惊-奇-欢-笑 * 在星际联邦，住宿行业从命名上, 就已分成不同的等级。最好的被叫做酒店或者宾馆，对客房面积和服务水准都有硬性要求，必须达到该标准, 才能被称作酒店, 才能挂上单晚超过两百的标价签。差一些的有酒馆、旅社或是民宿，硬体审核条件有所放松，但需要它们具备一到两项经营特色。至于价位，大致分布在五十到两百这一区间。 最次一档的休息设施, 被称作休憩所。休憩所在整个星际无处不在，中央星域、暗星、半行星，甚至是星空航路附近的空间站里, 都可能会有休憩所的身影。它们的价格极其便宜, 大致分布到单晚五到五十之间，休息设施极其简陋。有个屋顶，有张通铺，能挤一晚上就得了。 什么免费早餐、梦境服务、修复睡床,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想都不要想。 由是, 乐园休憩所的gg甫一打出, 被恰好路过的玩家瞥见，立时被当作一场好大笑话。 小小一群几何体聚在广场大屏下，你一言我一语，拿gg取乐。 【菠萝头：休憩所？柔软的床铺？美味的餐点？我不敢去，你们先上。】 【硫酸铜方块：话不要说得太满。我不付钱，也能让我入住吗？】 【白色糖心：就算倒贴钱给我，我也不会去k55的。听说虫子特别大，有去无回。】 聊着聊着，就有人寻开心，真的多此一举，联络了gg上的。 【新奇妙：喂喂，听我说。我和那个说上话了。他态度太好，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其实去一趟也没什么，现在空间旅行很方便，一颠簸一蹦跶，也就到了。】 【用眼睛看看：白痴啊你，去什么环带星域。什么休憩所，怕不是星盗的新骗局。骗你去下海。所以态度才特别好。】 【打机高手：不至于吧。星网gg的认证系统很严密，没有资质，不可能让他们随便发布gg。】 【还是打机高手：等等，等等。你刚才联络的那个……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小沈同学……那是谁呢？】 不知是谁带起来的风潮，越来越多玩家忍不住叩响了gg上挂出的那个。在线聊天人数不断上升中，客服小哥却分毫不乱，八风不动，稳妥应对四方来客。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提出了异议。 【专业背包客：这不对。我走过好多休憩所，从没遇到过那么耐心的客服。他们通常都会在三句话以后开始翻白眼，在你重复第三次问题以后挂掉你的通话。】 【显微显微镜：别想太多，你以为的良好态度，也许是ai的核心代码模块。】 【随时出发：我怎么没遇到过这么聪明的ai？好奇怪的休憩所，我有点兴趣了。】 【尾巴带尖刺：我和客服要了照片，挺像那么回事。前三天有折扣，我准备去，你们慢慢猜。】 …… gg热度不算特别高，但也在小范围内形成了话题圈。有一群闲得发慌的玩家自发聚集起来，回应了呼声。他们预备以猎奇的心态，前往k55一探究竟。他们和其他玩家说好，用随身终端全程直播给他们看。一旦出现什么意外，身在家中的其他网友们也可以帮忙响应。 星网上小小的风潮，乐园里没人有余裕关注。他们都太忙了，竣工以后，马上又要面对福利院的搬迁工作。姜明星和贝果早就说好，想让孩子们成为乐园休憩所的第一批客人。所以要办一个大型的欢迎派对，场地装饰、节目筹备、餐食饮料点心，全都要提前准备。 管理员们赶过来了大半，他们拿出全副热情投入新的工作。贝果在厨房里，拿着食谱笑眯眯地，把食谱书上的菜式讲解给他们。 「玛格丽特披萨，水果挞，巴巴罗萨咖啡，钱柠茶……」 「前菜，蔬果汤，主食，烧烤，甜点，冰淇淋……」 「每个人都要有，我们自己也要加入……」 她还是瘦，但面黄肌瘦的脸上，多了几分血色，气色好了很多。 最开始，贝果总是习惯难改，老想把食物留给别人。后来小菜园搭建起来，又建了农场，不必再依靠最开始铁锅变出的那些食物，她终于开始愿意填饱自己的肚子了，真是谢天谢地。 姜明星想，光辉动力给了那三百万头期款，其实也算是帮了大忙，也该谢谢他们。 她打开光脑备忘录，记了一笔。明天的搬迁派对后，是答谢老尾巴、沙掌人、蚁虫小队、和所有工人们的庆功宴。在那之后，要记得给光辉动力集团发一封邀请函，礼节性地请他们来现场观光指点。 这些都做完以后，就可以正式开门营业……了吧。 抬眼望去，夜色下的乐园休憩所点缀着彩色的丝带和气球，显得格外欢乐，生气勃勃。 一时之间，姜明星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更不真实的意外，就在下一秒，在她的眼前发生。 天穹之上，突然爆开一蓬星火，将半边天际照得亮如白昼。与此同时，她的光脑上疯狂报警，一连串红色警告窗口接续跳出来。小沈同学的模型也探头出来，简单地说了几个字：「天外坠物。」 第197页 陨石？飞船？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坠落的速度太快，眼前白光刺目，姜明星才来得及找掩体躲进去，就在刺目欲盲的白光和巨响中，感到一阵天摇地动。 ——得了。刚铺平的地面，又得多一个坑。 这是她心中飙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又想哭又想笑，更多的是生气。一待震动平息，她即刻气势汹汹地从掩体后面走出去。 她才不管来的人是谁呢！就算是联邦探员，就算是总监察官亲身到此……她现在都要去据理力争，要求赔偿！！！ ……然而，才走出没几步，她就顿住了。 在她面前几十米，飞船撞出一个大坑、冒着火色和硝烟的地方，一道轻柔甜美的女声飘了出来，又娇又软，能挠得人心痒痒的那种。 「是真的。真的坠落了……呜。好害怕。」 「……其实，是有点痛啦，不骗你们。」 「这下糟糕了，该怎么办呢……」 「你们那么聪明，快点帮我想想办法嘛。」 姜明星：？？？ 三步并作两步，她跑上前去，却见那堆撞烂的飞行器残骸中，斜倚着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白到反光的漂亮女孩，正捂着自己的胳膊，泪光盈盈地……在直播。 姜明星其实平时不太关注娱乐新闻，即使如此，她也认出了眼前的这个女孩。她叫莉莉卡，是去年最火爆的星网主播之一。她打得一手好游戏，虽然喜欢娇嗔卖萌，但打游戏时有如双重人格一样，会瞬间变得泼辣又性感。凭藉这份强烈的个人特质，她圈粉无数，牢牢占据各星球的全息幕墙。 姜明星上班时喜欢开小差，老是装出一副寻找灵感的样子往窗外望，所以认识了她。 不过主播界的明星，叠代起来比ai管家打更新包的速度还快。到了今年，全息幕墙上就换成新人，再也没见她了。 从这个距离看过去，姜明星已能看见她直播间中的刷花盛况。好像是託了这一波坠机加受伤的福，她直播间里的人头数疯狂上涨，直奔九位数去。鲜花潜水艇飞船星舰络绎不绝，弹幕发疯似的刷，众口一词，都在真情实感，心疼美女。 「谢谢你们啊。我觉得，我又重新获得勇气了……」莉莉卡眨了眨贴着水钻和一寸长假睫毛的大眼睛，感动不已。 她专心致志地与直播间的观众互动，不断变换着各种楚楚可怜的表情和神态，尽力博取同情和关注，完全无视掉了姜明星的存在。 姜明星垂下眼眸，看了看她那条插着飞船碎片、正在往下淌血的胳膊，皱了皱眉。 这都不会觉得痛吗？ 「我查了一下历史记录。」沈玦突然出来，开始用一种非常ai的声音说明情况，「前明星主播莉莉卡最近的直播成绩不好，疑似遭到经纪公司刁难，要求她沖高数据，否则就要被开除。飞行器坠落以前，她在直播间与网友交流时状态崩溃，表示想制造一起意外事故，一了百了。」 「此后，网友与她口角，赌她只是说说，绝不敢真的做出这种事来……」沈玦道，「后面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荒唐的是，从飞行器失控的那一刻开始，她的直播间数据就一路走高，从几百几千一路狂涨到几千万。我想，即使现在就要她失血而亡，她也会继续坚持直播下去吧。」 姜明星相信这是真的。直播墙最喜欢的就是惊爆体新闻，过气主播驾驶飞行器撞小行星，算是够得上这个标准。 「可怜。」她道，「但是，我们的休憩所也很可怜。她还不偏不倚摔在正门口……我必须得和她聊聊。」 她翻翻口袋，找出来一瓶止血喷雾。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工程现场，难免会有人小磕小碰，所以她就在身边带了一些简便治疗药品，如今看来可以派上用场。 「餵。」姜明星试着喊了一声，没有获得回应。 真是一位敬业的主播，也算在意料之中。 她靠近了一点，拔高了声音：「你流血了。没看到吗？」 在直播间的效果，是画外突然响起了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女声，骤然打破主播和观众之间你侬我侬的氛围，十分扫兴。 莉莉卡被她吓了一跳，又见观众纷纷停了刷花，有些愠怒：「你走开！我的直播时间——还没结束呢！——」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从飞行器残骸堆里挣扎着站起来，想走得离姜明星远一点。 这一起身，姜明星就看见她的小腿上，也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第96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39） 这种时候, 还直什么播，装什么可怜！在流血呢！ 莉莉卡急着挪开，姜明星也着急了。 「谁在乎你的直播。」她没好气道, 「我只是想提醒你, 卖惨以前，记得先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 莉莉卡满心警惕，瞪了她一眼。她有一双比例优越的长腿，是外形上的亮点之一, 公司还给她的腿买过保险。如果腿上留下疤痕什么的，可能确实会影响她的整体气质形象。 这样想着，她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低头看了一眼。 莹白的小腿上, 不知何时割开了一道爬虫一样狰狞丑陋的伤口。血线汩汩往下爬，已蔓过了脚踝。 ……难怪总觉得脚下有些钝。莉莉卡后知后觉地想。 没看到伤口的时候，她沉溺在直播间的空前盛况中，就没注意到身体上的疼痛。可是现在, 眼前的情形委实太过冲击了，教她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真实处境。疼痛的感觉随之醒转，从四肢百骸漫延, 渗进每一道骨头缝, 冷得她牙关打颤。 第198页 想拿止痛片。外套内袋里就有，拿出来吞掉两片，很快就会好了。 她的手刚一动，立刻又顿住了。 虽然痛得生理性眼泪直冒, 但现在毕竟是在直播。表演楚楚可怜是一回事, 被观众看到吃药片是另一回事。他们喜欢看真情流露, 可不代表他们真想看她吃药动刀。 她迷迷糊糊地想, 还是忍着点好。烈火烹油难得，今晚得尽可能多赚一点。 她白着一张脸，身子一垮，重新跌坐回飞行器废墟上，掉眼泪的样子也经过角度计算，美得楚楚动人：「……我走不动。」 这个状况姜明星没法处理。莉莉卡甚至没有半点要关直播的意思，这也会对她造成麻烦——联邦调查局还没有放弃追查，姜明星可不想在直播中露面，自己送上门去。 她拧着眉，看准路线，轻轻一抛，将止血喷雾丢到莉莉卡怀里。 「你自己处理一下。」她指了指身后的乐园休憩所指路牌，「我去找人。」 莉莉卡摸着怀里那个冷冰冰的金属罐体，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求生意识驱使着她咬牙噙住疼痛，拉开喷雾环扣，对着自己的腿一阵乱喷。 清凉的药物稍微缓解了痛苦，她眼中的水雾散开一点，突然发现直播间中的在线人数颜色变成璀璨的金，刷上了一个新的量级。 新的观众源源不断地进入，补充掉了刚才流失的一小部分。弹幕也很热闹，只是内容巨变。在一部分同情心疼以外，还出现了许多分析考据人士。 【一直看到热搜在飘，还以为又是配合演出。现在看到这伤口，倒不是演的。】 【刚才直播镜头转了一下角度，我看到了路边k55的星球标，不太像是棚拍。】 【要我说，现在主播也是太拼了。为了博出位，什么事都做得出。】 也有一部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朋友： 【画外说话的人是谁？她是不是在说卖惨不如先治疗？笑死，说出我心声。】 【喂，莉莉卡，你得解释清楚啊，别套路我们。我们是真心实意同情你的。】 【这该不会也是事先安排好的吧。反转再反转，就是为了套路我们？】 热度虽然上去了，但因为进来围观的路人太多，整体评论画风变得不太友善。比起同情，袖手旁观、等着看莉莉卡还有什么套路、怎么演下一步的观众，反而还更多一些。 莉莉卡微眨了眨眼，唇边飘过一个不易察觉的笑。 弹幕等着看笑话，她自己却完全不觉得尴尬。直播间数据那么好，今晚她就是超一线c位。是夸是骂，又有什么要紧？无人问津，才是最可怕的。 她甚至感恩上天，又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这一次，她绝对要死死抓住。 恢复了理智，她垂着眼眸，咬着唇角，作出一副隐忍的模样，自己把飞船残片从胳膊上小心地拔了出去，又摸出一包消毒拭纸，简单处理，同样喷上了止血喷雾。 正好，姜明星和贝果带着几位管理员，也从休憩所大门里走了出来。 莉莉卡扭头迎他们而来，目中泪光点点，唇边带着一个脆弱的微笑，见者心折。她的飞行器是珠光粉色，即使撞成一堆残骸，在灯火中仍漫射着温柔的光。她本人倚在那里，用一个刻意凹出的造型定格此刻，美得就像一道月光。 姜明星在中央星域待过很长一段日子，见惯了这些工业流水线打造的帅哥美女，根本不为所动。其他k55的管理员们却没有见过这种阵仗——全息新闻中的人站进现实，健康端正、完美无缺，看上去和他们甚至不像是一个物种—— 即使莉莉卡一言不发，他们已自先矮了一头。 「担架……」不知谁先回过神来，手足无措地招呼其他同伴，把摺叠床改的临时担架拿出来。 莉莉卡微微颔首：「谢谢你们。」 姜明星伸手把其他几个管理员拦下，皱眉道：「莉莉卡小姐，我们这里都是普通人，可不可以麻烦你……暂时关掉直播？」 福利院，沙掌人，废弃矿山，还有她自己，哪一个播出去都可能会引来风言风语。乐园休憩所原定开业时间是三天以后，姜明星不想在开张以前，就惹来网络上的口舌争议。 「那就要看我粉丝的想法了。」莉莉卡弯唇一笑。她拣出几条弹幕，推送到姜明星面前。 处理伤口拖了一会儿时间，没什么新料，弹幕里的口气也变得更为激烈。 【真的是k55的话，就拍点周边环境来看看。】 【我还就不信了，k55治安环境那么糟糕，莉莉卡一个哭包花瓶，也敢去k55？】 【虚张声势了那么久，也该来点干货了。听说k55的蚊虫特别大，是真的？】 …… 「他们不让我进去呢。」莉莉卡转回头去看直播镜头，职业地引导着气氛，「如果三分钟内气氛值能破十亿，我就为了宝贝们去找他们理论。谁怕谁呀！」 煽动的话语有如魔法一样，打赏刷榜的音效立刻连迭响起，直播间成了一片沸腾的海洋。 「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不打算关直播。」姜明星向她做最后的确认。 莉莉卡点头，仍是营业笑容：「粉丝想看，我当然就会一直播下去呀。」 「还不接我进去吗？在等你们呢。」她转脸，看向贝果等人，笑容甜美。 第199页 姜明星脸色一沉，咬了咬牙。 莉莉卡想利用他们来博热度，难道她就不会？ 不就是制造爆点，引发热度。正如她所说的，谁怕谁？ 如果莉莉卡无论如何都要直播到底，那就干脆把她的直播镜头，变成乐园休憩所的首秀好了。 和小沈同学打过商量，她下定了决心。 计划实施，要一步一步来。她先靠近了一点，好让自己的声音被收录进去。 「我才不管你是莉莉卡还是什么人——你带着飞行器从空中摔下来，把我们的休憩所门口撞出一个大洞，还留下一堆金属垃圾。」 「现在，你又想通过猎奇普通人的正常生活，来维持自己直播间的热度。」 「你是知名主播，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别人的生活，就可以随便成为你的素材吗？」 她的声音清清楚楚，被终端收录进去，直戳看客痛点，在直播间里砸出一片沸动。 本人虽然没有入镜，但已有眼尖的观众，看到了地上折射下来的一道修长影子。半遮半掩最是吊起悬念，观众尖叫连连，都想知道是什么人突然半路杀出来。 【是刚才叫她别卖惨先包扎的小姐姐吗？一直说什么大实话，笑死我了。】 【打起来打起来，我爱看！】 【为了抢热点搞一出坠机，又砸坏别人的产业，这确实不地道，该走的赔偿，还是要走。】 【我有不好的预感。难道最后又会走到gg，又是带货？宇宙的尽头是带货？】 莉莉卡脸色变了又变，她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关注着的弹幕的姜明星抢了先。 她突然挤进画面里，面对镜头比了个大大的v。没有浓妆水钻假睫毛的清秀面容，表情生动又丰富，一下子抢尽风头。 「这位小天才！你猜对了，就是带货哦。」她眨了眨眼，送了个wink出去。 「乐园休憩所，您旅途中的最佳伙伴。坐落于k55半行星，坐标（xxx，yyy）。原本定于三天以后正式开业，但是因为莉莉卡的飞船坠毁事故，门口被砸出了一个大坑。」 「哎呀哎呀，现在可要怎么办呢。认真准备的开业派对，难道就要在坑里进行了？」她转头，双手合十，闭眼许愿，「好希望莉莉卡可以成为我们的特别推广大使呀。如果愿望可以实现的话，大门口被砸这件事，也不是不能忘记……」 莉莉卡的表情管理彻底崩不住了。她急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那就真成带货的了！而且你不能这样提合作，流程全都错了。你至少应该先联繫我的经纪人……」 姜明星站起来：「哦，那我就走了。你继续坐在这儿，等过路的运输大卡车来救你吧。」 她说话算话，话没说完，人就跑掉了。 丢下一个伤了腿站不起身的莉莉卡自己，措手不及地坐在残骸堆里，反省自己的失态。 糟糕了。刚才她居然在直播间里，说了什么带货、流程、经纪人？ ……会被开除的。 不对，她本来就要被开除了，今天不过是回光返照，明天会怎样，谁都不知道。 莉莉卡感觉自己的脑子成了一片浆糊，无法想出正确的应对方案。她呆呆望着直播间的屏幕，想从弹幕和留言里，寻找可以用的答案。 出乎她意料，就在刚才一来一回之间，整个直播间已变成了脱口秀舞台现场。满屏都是各种写法各种符号组成的「哈哈哈哈」，密密麻麻，几乎盖住了全部的画面。 【她们在干什么？喜剧演出？没见过这样的，好怪，但是再看一眼。】 【我一直在追莉莉卡的直播，从没见过她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还挺可爱的，哈哈哈哈。】 【{连结}，原来是这家休憩所。星网广场上投了gg，之前已经有一些讨论。】 【莉莉卡，带我们去看看！这个商务，我们代表你先接了！】 娱乐至死，至死娱乐。简直是绝处逢生，他们竟然开始重新喜欢她了。 好久都没人说她可爱了。 莉莉卡抬手抹了抹眼角，气势汹汹地沖姜明星的背影大喊。 「别跑！！！你回来！」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星际位面这个故事会狂奔到这么大，但既然是这样设定的，就会好好写完。 后续的分支位面，考虑到自己的时间和体力的问题，我会砍掉。星际的故事完结以后，就会进入最后一个完结篇，把前面的坑和伏笔都收束掉。结尾早就定好了，所以不会存在坑没填的事情。 在这里先和大家提前打一声招呼。因为我个人的经验不足，缺乏对于整体框架的稳定控制力，导致没法按照最初预定计划完成所有世界，对不起。 全部收尾以后，可能会给砍掉的几个位面写一下短篇番外。 谢谢（鞠躬） 第97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40） 姜明星是很好说话的, 莉莉卡服软，她立时折返回头。不过一会儿，担架就位。莉莉卡在镜头前表现得很得体, 她自己上去, 还用了一个人鱼坐的姿势，裊裊婷婷，好像坐在飞毯上的公主。 「合作愉快。」她纡尊降贵，向姜明星伸手。 姜明星不想和她握手, 但是让她的手空着也太折人面子。她想了想，往莉莉卡的手里塞了一管草莓口味的速食冰沙。 第200页 「合作愉快。」她的声音很淡。 谁知她这个举动一出，直播间的弹幕又爆了一波。但这回的方向有点儿歪了： 【哈哈哈, 你们看到了吗, 莉莉卡刚才那个吃瘪的表情！】 【这个女生有点儿意思，我对她很感兴趣了。她是新人主播吗？】 【家人们，我有点嗑到了。这是可以说的吗？】 莉莉卡始终留心在关注弹幕。看到这些大胆发散的反馈, 她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 人类的某些本质，不随时间流逝科技进步而转移。比如说追名逐利，又比如说八卦心喜。星际联邦的, cp炒作仍然是明星打造的大势手段之一。莉莉卡处在巅峰时, 经纪公司想延长她的流量生涯，多次给她牵线搭桥和其他家正主炒作，希望一加一大于二，可是从来没成功过。 不论她怎么上赶着营业互动, 最后都是被粉丝怒叱不如独美, 甚至还引发各种撕逼。像今天这样, 姜明星什么都没做, 还能让观众炒起cp来，这还是第一次。 姜明星形象还算不错，也有个人特色，是可以暂时利用一下，她有些冷漠地盘算着。 装着担架的是一辆会自动识别路线的运货小车，换在以前，给她安排这种交通设备，莉莉卡肯定要闹了。但是她现在没这个闲心。坐在车上，她表面看着平静，心里却在飞速梳理眼前的状况，并且果断给自己定下了三条策略。 其一，和这里的人搞好关系，让他们喜欢自己，接纳自己，方便四处取景拍摄。 其二，和姜明星多多互动，找机会制造名场面。 其三，展示、解说休憩所给她直播间的观众。不要表现得太热情，以免事后引来公司追责。 反正，这只是一间半行星上最便宜的休憩所罢了。五星级酒店都未必能入她眼，一间休憩所想来也没什么可推广的内容，敷衍过去，也是很容易的。 她麻木转了转身体，让直播终端好把休憩所的周边环境都拍进去。她自己漫不经心，瞧不上那些火柴盒一样的小楼房，也没做什么介绍，直播间里倒是先喊了起来。 【是花园吗？楼房上有好多植物啊！】 【生态设计，可以啊，挺有想法。】 【我放大了一下图片，大家可以看看。是植物和建筑结合的设计，很大胆。】 夜晚太黑了，光学摄像头反而能比人眼看得更分明。通过直播间画面，观众们能把那些改造过的工地建筑看得很清楚。这些小楼以前是拿来做矿上的指挥、集散点的，大多在两到四层高，结构简单，横平竖直，远看就像是散落在地上的一个一个火柴盒。 建筑设计很平淡，但因本身是指挥建筑的原因，地基、桩体的步伐都很坚固，也符合联邦中最高级的工程规范。因此姜明星他们把福利院的新址、还有休憩所主要的客房，都放在了这些小楼中，也没有去动它本身稳定、优质的土木结构。 只是在屋顶、墙壁外缘、窗台外侧，都布置了适合的植物景观。爬藤装饰墙面和楼梯扶手，窗台上是盆栽和水培鲜花，屋顶上也布置了花园和茶座。美观以外，还可以改善建筑附近的空气，让入住者有更舒适的体验。 莉莉卡看弹幕叫好，也瞪大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黑暗中的小楼房。 乱七八糟，毫无美感，一点也不精緻……她转开了眼睛。 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喊的。 再靠近一点时，又能发现，每座小楼的外立面，都被刷上了明快的色彩。 改结构伤筋动骨，可是即使只有外表能改造，也要认真以待。姜明星考虑很久，仍然认为打破方形盒子与铁架、桁桥带来的沉闷气息，是改建工程中最重要的核心点。所以她特别採用了极其高饱和的浓烈色彩，旨在与原本的金属残骸和灰白矿山形成风格对沖。 配合上层次丰富的绿植，最终塑造出来的，是一种极具生命力、甚至呈现出几分侵略感的新工业风。 莉莉卡看着那些彩色楼房，心下漏跳一拍。 本能预警，告诉她这种风格好危险。 在联邦被誉为「上流」的风格流派看似很多，其实基本上只有那么几种。绿洲花园酒店中的欧式巴洛克奢华风格算是一种，遍布各星球的极简冷淡优雅风算是另一种。激烈的色彩能搅动人的情绪，向来是被认为「低俗」的存在。 她的飞行器和身上着装，主体色系也都是白色和樱花粉，娇嫩又可爱，也能将吸引力保持在安全范围内。太过激烈的人设和浓烈色彩一样，都会将一部分人拒之门外。 可是眼前的这座休憩所，显然任性过头了。 直播间的观众也和她共享一个念头，但人在网上，说话总会更没遮拦一些。他们很快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在直播间热烈地争吵起来。 大部分人的态度，是困惑、不解、质疑甚至轻视。也有一小部分人，说这种风格其实非常前卫，他们曾在个位数编号星球的私家花园或是艺术品博物馆里见过。 但他们人数不多，起的话头又太小众，微弱的辩护声音，很快就被激烈的指责压过去了。 ——一边倒，就意味着没有话题可聊。眼看着直播间数据悄然下滑，莉莉卡暗叫不好，她得维护住这个漂亮出色的数据，至少再撑一到两个小时！！！ 一直在关注评论区，她也看到了那些遇冷的正面评论。尽管她并不认同那些说法，也没有觉得整片园区的布置有多特别，但在直播数据面前，她可以随时倒戈的，没有任何包袱。 第201页 于是，当担架抬进休憩所接待大厅的时候，姜明星等人看到的，就是一个正在对着直播终端，极尽溢美之词，夸赞他们的莉莉卡。 「……大家不要吵，不要吵啦。」莉莉卡撩一撩头发，挑选出几条正向评论，朗读了一遍，「其实呢，我过去曾经受邀拜访过1号行星上的古代概念美术馆。它们的建筑风格，的确就和k55上的这间休憩所很相似喔……」 「有些时候，艺术家的思路就是比较超前嘛。」她晃晃手指，「可是，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格，这样子不是也很有趣吗？」 果然，在她有意的挑唆之下，原本那一小部分欣赏新工业风的网友，也开始跳出来，连篇累牍地打下长评，与另一方唇枪舌剑。新话题再起炒起来，直播间热度居高不下，莉莉卡总算松了一口气。 为了再维持一会儿这热闹的效果，她又绞尽脑汁，极力夸奖接待大厅中的每一处细节。 「没有，没有骗你们。k55这间休憩所真的很有意思，真的。」 「你们看，地面装了互动式地毯，你走过的地方，会留下一串猫爪足迹……好可爱。」 「要不是腿受伤了，我也好想走走看呀。哎，羡慕你们。如果你们过来，就能变成小猫了。」 「那片彩色格子区域，踩到哪里，哪里就会亮起来。还可以跳房子玩哦。」 她一会儿嗔一会儿笑，沉浸在自己卖力的表演中。大厅中的几个人，已经全都给看愣了。 贝果发自内心地感动：「没想到……莉莉卡竟然这么喜欢我们造的休憩所。」 埃里蓝一歪脑袋：「……我还以为她很虚荣呢，原来是个好人。我误会她了。」 姜明星仍是不太确定：「或许是吧。」 人好不好，看不出来。工作绝对敬业，这点毋庸置疑。 能看出来她有演的成分，但从结果上来说，这对乐园休憩所……总是一件好事。 夸着夸着，直播间里，两种极端评价逐渐打成了五五开。双方选手引经据典，穷尽毕生所学，战成一片。莉莉卡感觉自己完成了一件光荣的任务，总算放松一些，伸了个懒腰。 她一转开视线，余光就瞥见几只银色的小虫子在脚边逡巡，登时就吓醒了，手脚并用地往沙发边上爬，顺便发出一叠连声的惊声尖叫。 都说k55的虫子特别大，那、那也不能那么猖狂呀！ 「救、救命呀……」她本能地喊了两声，就被姜明星无情打断。 「它们是工程师，正在使用微创医疗机械，帮你清理伤口里的金属碎渣，为伤口缝合做准备。」她蹲下身，让惊慌失措的机械小蚂蚁沿着自己的手指攀上，「可以的话，希望你配合他们的治疗方案，不要乱动。」 原来是这样啊。 ……不对，什么叫原来是这样啊！ 聘用机械虫子做工程师，不奇怪吗！？ 但她不会随随便便生气。这种时候，还是得先看一眼弹幕。如果大家都讨厌虫子，她就自在地发脾气。如果大家喜欢虫子，那……那她也可以装作不害怕。 克制着动作，她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直播间。 完了。她绝望地想，这都是什么啊。 【小蚂蚁工程师！？第一次见到，好帅啊！】 【白衬衣的小姐姐，你好冷静，好飒，我好爱你。我单方面宣布，你是我的男朋友！】 【是哪一家出的人工智慧吗？可以微缩到这种体积内，是怎么做到的？】 【一直以为环带星域发展很差，难道我弄错了？】 莉莉卡：…… 在这个荒唐的夜晚，她倏然感到一丝疲倦。已经不是害不害怕的问题了——要讨观众的欢心，她现在不仅要克服恐惧，还要毫无保留、真挚热烈地夸赞这些小虫子才行。 而且，就连作为直播间主播的风头—— 也被时不时就在绝杀时刻冒头的姜明星抢走了。 她无精打采地抬眼，用一种撒娇的口吻对姜明星道：「累了。」 「要休息。」 姜明星：…… 炒cp炒到她头上了，还真是为出位不择手段啊！！！ 她躲避三舍，拼命避嫌：「那你随便找间客房吧。先说好，我们这里是休憩所，所有房间的规格都大同小异，可能不符合你的标准……」 其实要把客房给莉莉卡住，姜明星还挺不情愿的。大家忙碌那么久，本来期待的第一位客人，是福利院的孩子们。可是因为从天而降的飞行器，横空出现的直播，一切计划都被打乱了。 莉莉卡也不愿意住这种平民的房间。她好歹也算是前顶流，过去出行，住的都是五星级以上的房间。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看看直播间的弹幕，想想自己立下的三条行动准则，她咬着牙根笑：「我都可以，不挑的。」 「都可以的话……」姜明星顺水推舟，「就这间吧。」 她挑中了一桩地处较远的小楼，在顶楼边套上打了个钩：「比较安静。你在房间里直播很方便，如果有粉丝找上门，也不容易找到你。」 莉莉卡突然噎住，把想说的抱怨吞了回去。 她只想着要五星级，要美容床，要大浴缸，从没想过，能够舒心工作和躲开疯狂粉丝，安静地休息，才是她最本真的需求。 去到客房后，她洗漱换睡衣，呆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打开了直播。 第202页 即使中间断联过一段时间，因了今晚的热潮，直播间里还是有数十万人挂在线上。莉莉卡左看右看，手指滑动，终究还是不捨得关闭。 「宝贝们——晚、安。」她沖镜头比了个心，关上房间大灯，钻进了没有安装任何智能系统的普通被子里。 她很快进入深眠，呼吸匀亭而柔和。网友们等了一会儿，认为没什么乐子可看，也在逐步退出直播房间。 此时距离关灯已有好一会儿，忽然，有人发现，房间墙上亮起了以夜光涂料绘制的动态图案。 从墙壁开始，整个客房逐渐被一个蔚蓝色的梦境笼罩。 床变作藤蔓编织而成的、轻轻摇晃的摇篮，硕大的鲜花，从墙上探头盛开，暗暗吐露芬芳。 地面上生出彩色的伞菌，正好够帮人遮风挡雨。 敦实的树桩边，跑过一只白白软软的小兔子。 莉莉卡舒服地翻了个身。她梦到自己回到十四岁，穿着最喜欢的花裙子，跑过一片阳光灿烂的原野，去往远方。 就在她所不能触达的梦境之外，她的直播间人气，再一次攀上了新的顶点。 无数弹幕飘过，同一个响亮的问句无声回荡。 ——乐园。 乐园，在哪里？ 第98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41） 星网一片沸腾, 姜明星等人全然不觉。既因为k55上网路信号不稳定，刷网页容易扫兴，更因为莉莉卡的到来, 把许多计划搅乱。现在他们焦头烂额收拾烂摊子, 没有半点上网冲浪的闲情。 除却正常的派对场地布置工作、半成品餐点制作以外，还得去处理门口那堆飞行器残骸。 珠光粉并着焦黑烧痕的金属壳体，堆在大门口，真是一堆美丽而冲击的垃圾。机械小蚂蚁上去以触角射线丈量一番, 都遗憾地直摆脑袋。姜明星自也不会强人所难，现下只是觉得愁。 不过她没丧气一会儿，马上就有了主意。没法正面对付, 那就接受共存好了。 她奔回去找3d印表机, 不一会儿，抱出来一块新鲜出炉的指路牌。 【超人气主播莉莉卡★坠机纪念处★小心坠崖！】 -打卡合照点- 一挥而就的混乱标题，还配了一连串的四格小漫画。简笔画的莉莉卡本人在漫画中连滚带爬摔进坑里，圆滚滚的小人跌得满头包, 惨兮兮又可爱，很容易令人会心一笑。 姜明星将指路牌立在飞船撞出的大坑边上，擦擦前额的汗, 喘了口气。 把飞船坠毁的地方变成到此一游景区, 希望莉莉卡醒来以后不要光火暴怒。 「就先这样吧……」她有点底气不足，「但愿她的粉丝平和一点。」 话音刚落，眼前一道闪光灯炫过。是沈玦打开光脑前置摄像头，录制了一段「纪念处」的动态影像。 他轻描淡写：「发出去看看反响, 就知道了。」 发……发出去？发哪里去！？ 沉迷工作, 许久没有冲浪的姜明星总算反应过来。莉莉卡直播了一晚上, 不知道结果如何？ 她刷开光脑, 登陆星网，等了半天界面加载，才跳到广场上。一刷出来，却见整个广场上一多半全息投影屏幕，都在播放乐园休憩所的影像。 直播的是莉莉卡入住的客房中的蔚蓝色梦境，重播的是她一路过来时拍下的花园和前山后山的景象。还有许多蹭热度的小主播，不知从哪冒头出来，对环带星域和k55星球表达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引经据典，向大家介绍各大矿星的发展史。 沈玦把【莉莉卡坠机处】的影像发布出去，姜明星就看到，一个顶着【惊奇欢笑】名字的官方帐号，带着这段动态影像，自动被推送上了广场中央大屏。 「……你居然还给我们建了一个商务号。」姜明星感嘆道，「什么时候弄的啊，工作效率，太高了吧。」 现在的沈玦，已对人类的聊天习惯有所了解，也明白并非所有话语都要有意义，都要直奔目标。日常对话，有时候只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缓冲剂。比如现在，姜明星也不是真的要问他怎么做的这些事。 他没做多余解释，直接把在后台接到的订单打开来给她看：「福利院每天的日常开销不在少数，如果能够提前做好宣传，确保开业以后马上有客源，你们也能尽早开始回拢资金。」 「你们在忙的时候，我就註册、申请了这个商务号。有人来咨询，我就解答他们的疑问。事实上，对你们的休憩所感兴趣的人不在少数，目前为止，我已经接到了这些超前预约订单……」 「但今晚莉莉卡的直播以后，来询问的人数呈几何倍数增长，大部分都在问能不能早点开门营业，他们等不及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切到另一个界面，给姜明星看今晚新增出来的、无穷无尽拉不到底的问询列表。 姜明星弯身过去，认真查看。莉莉卡的到来像一道飓风，一下子把乐园休憩所吹懵了。看着那些表单，她忽然就焦躁起来。 「这不好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迟疑又纠结，「硬体虽然都完成了，但是接待系统还没来得及调试好……我们这里，也没有人有经验。也许还是不要太急……」 贝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星星，提早开业，管理员这边没有问题。有住客想来，可以更早赚到收入，我们当然要做。」 第203页 姜明星回头，见她眼底一片坚定，语气乐观。 「机器没有到位，由我们先顶上就好。」贝果笑笑道，「我去联络，相信大家都会乐意的。」 眼看姜明星想说什么，她做了个手势，示意让她等自己先说完。 「你可能不明白我们的感受，所以无法理解我们的选择。」她正色道，「但是，星星，我要告诉你，这就是我们想要的，你不要担心。」 「你想一想，k55上，真的还有什么希望吗？这里的工作岗位，全都由那些能源公司提供。他们自己坐在指挥所和写字楼，却希望我们承包所有矿山上的实地工作。拨款给福利院、建设基础学校，为的也不过是将这些人力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大家都想做点不一样的事。」贝果道，「不想再给大工厂打白工，也不想再像叫花子一样，死乞白赖求着总监察司给拨善款。」 「我们擅长的事情不一样，应该有不同的分工。」她意有所指，「休憩所的日常运营管理，我们可以想办法学习，担负起这份责任。但是你——是你指引我们走到这里。所以现在，你要负责守住这里，让它成长下去。不要像没有长大的小树苗，还未抽条，就被人践踏了。」 k55，从前也不是没有中小型公司与本地矿业集团出头过。但在大集团的角力中，这些小公司要么破产、要么被吞併，都没能得一个好下场。 这是她看到的，她担心的，也是她无力去改变的。 但是姜明星可以。 贝果非常坚强。姜明星想，比她自己要强韧得多。 她忽然觉得，自己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咯啦一下破裂了。 就像是冰面破裂。好像一株弱小的紫罗兰，悄无声息在冰天雪地中生出花蕾，散发香气，伸开根系，从一条小小的缝隙开始，将冰面撑至四分五裂。 「至少今天，你得允许我一起帮忙。」姜明星笑起来。两个人并肩走向户外草坪，在那里，派对装饰完成了一半，还在等待着剩下的一半。 沈玦站在那里，目送她俩离开，不由得也轻轻笑了一下。 他对姜明星有信心，是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在面对。 午夜到来之前，趁着这波网红直播的热潮，k55乐园休憩所终于在千呼万唤中，发布了提前开市的gg。 第二天天蒙蒙亮，姜明星就被外面的声音吵醒。她睁开眼，怔忡了一会儿，陡然想起来今天是乐园休憩所第一天开张的日子，立刻精神饱满，一骨碌跳下了床。 从客房窗边往外望，已能看到许多奇形怪状的异星种，在接待大厅门口三三两两地说话。 ——星际联邦，竟然生活着那么多的异星种吗！？他们平时，都在哪里活动啊！ 简直像是在看特摄片！一瞥之下，姜明星不由咋舌。 有一些像是树人，身体部分都由木质结构构成。但手上又装着月牙的镰刀，看着十分地生人勿近。 有些是兽人的外观，每个人还都牵着几头钉爪兽。似乎是一种主脑和兽群的关系，在一起才算是一个整体。 还有一些是经历过机械改造的正常人类。姜明星听说过，有一部分残缺体为了能够正常工作，会去接受一定程度的生化改造，强化身体组织，好让自己能胜任星际长途驾驶员之类的高疲劳工作。 时间再晚一些时，又来了一些中央星际来的背包客。他们的外型和气质都很不一样，来到k55，多少带着几分警惕心和高高在上，一眼就能被辨认出来。 但不论是谁，来到乐园，收穫的都是平等对待。按照预约次序办理入住手续，客房也几乎没有等级上的差别。休憩所就是休憩所，不会像五星级七星级酒店，连睡眠都要分出三六九等。 所有入住客房的客人，都会在自己房间的桌上，发现一张请柬，邀请他们参加正午开始的美食派对。 有带小孩的客人，在接待大厅时就被户外的景象吸引。派对时间还没开始，他们就先跑了出去。鲜艷的色彩和新奇的几何形状天然吸引孩子们，他们沖向那些轨道、滑索，无师自通玩耍起来。 异星种、人类、还有福利院的孩子们，不知何时玩在了一起。通过悬空铁桥的时候搭一把手，上下车厢时拉上胆小的同伴。当大人们还在一间一间隔断的客房中犹豫是否要去参加乐园派对时，他们已先成为了朋友。 很快，孩子们又被户外草地上飘过来的香气所吸引。午餐长桌上，食物依次送到。玛格丽特披萨，水果塔……高油高糖高热量的食物，违背健康法则，却能让心情快乐。它们堆了满桌，呼喊着人们过来趁着阳光饱餐一顿。 这下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住客们再是不情愿，也从小房间里走了出来，聚集在草坪上，拿起新奇的食物，彼此攀谈。 乐园内和乐融融，乐园大门外，却有两股势力，在门口狭路相逢。 从东边来的是一支七、八人的小队，都有一米八以上的健壮体格，个个都穿着笔挺的衬衣西装，再加一副黑色墨镜。但每个人的腰间都暗扣着武器—— 这是联邦调查局在昨晚的直播中看到姜明星以后，出动的便衣调查小队。 虽说这也并不能算得上「日常穿着」就是了。 另一边来的，则是一队身穿银色制服的……联邦军。 第204页 与此同时，第三股小分队也出现在了k55休憩所的门口。 他们是星网上那一群探店网友，事先约好要一起来k55玩。谁想刚落地碰头，跟着地图找到门口，就遇上了一黑一白两支惹不起的队伍。 这一画面，也如实地被完整播出在了星网上。 星网再次沸腾—— 所有人都发出复读的声音：【惊声欢笑乐园，恐怖如斯。】 作者有话说： 紫罗兰梗：罗大里的童话，《北极的一棵紫罗兰》 第99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42） 联邦调查局破釜沉舟, 出动调查小队，是一个艰难且沉重的决定。 环带星域差旅条件太差，是调查局内的共识。外勤辛苦, 即使只是一两天的旅途, 也没人愿意首先牺牲。 只是这一次情况特殊，昨晚莉莉卡直播间热度太高，连他们的大总统也不能免俗。为了赶上民意的潮流，大总统本人在用早餐时, 特意刷了一会儿星网，补上昨天他错过的精彩片段。 就这样，他看到了出镜不超过三十秒钟的姜明星。那也是他勒令调查局, 一定要活着抓来, 给他送到总统府邸凯旋宫中的姜明星。 ——据说大总统给调查局最高长官兼联邦安全部长打电话的时候，嘴边上还粘着一抹果酱。他一说话，那抹果酱就像一抹蚊子血，跟着上下不住翻飞, 看得人心里发憷。 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事态的严重性；联邦最精英的调查局，耗费了将近三个月，都没有把姜明星逮到手。正是因为他们办事不力, 大总统才会没办法安静吃完早餐！ 于是, 怒火和威胁层层转包，下发下去，降落到每一位调查局探员的头上。拖延了三个月都没能编成的k55特遣小队，在一小时内招募完成, 光速完成跃迁, 出现在k55的地平线上。 就好像统一配发的制服一样,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 也都挂着统一淤积出来的黑眼圈。 三个月了。调查整个环带星域的摄像头影像，一帧帧在模糊画面中检索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的身影。要说不疲惫，那绝不可能。 反观站在他们对面的联邦警卫队，则是人人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个个都吃饱睡好，印堂比雪银色的制服还要亮堂。 银色警卫队分开两道，前呼后拥，托出来一位身高一百八十五公分，白金色短发、碧绿眼睛的指挥官。 调查小队的探员们动作一致，伸手按下墨镜边沿上的扫描按键，收穫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检索结果。 【姓名：班克斯。性别：男。年龄：25岁。】 【等级：标准体。现任职位：星际联邦环带星域k55总监察官】 【毕业院校：联邦理工学院】 …… 联邦理工学院！！！ 扫描镜上是没有报警装置的，但是在场所有探员心中，都拉响了警报。 班克斯是姜明星的同学。班克斯作为k55的总监察官，在乐园休憩所开张的第一天亲自登门，向老同学道贺。 探员们的信息流汇聚成同一个讯号，发向总部。 ——申请调高当前任务危机系数评级！ ——橙色预警！橙色预警！ 总部很快发回来电文。 ——批准。 ——优先确保生命安全。 众探员接收到回复，都松了一口气。 班克斯端详他们，笑了一声，从衣兜里摸出一只银色的金属匣子，打开，拿出一根电子菸，叼在嘴上。 瀰漫着水果糖精香气的云雾，从他的鼻子里冒出来，一股低俗的味道散开。 「别愣着。」他瞟了眼角落里举着光脑终端，上蹿下跳找角度拍摄的观光客，沖调查小队道，「在直播呢。」 「合个照？」 听闻消息，一个人从休憩所里跑出来的姜明星，沖眼看到的，就是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粉红色的飞行器残骸堆和地上深达半米的大坑前，齐刷刷站着黑白相间的两排人，就像是一堆西洋棋的棋子，被错落有致地排开了。 班克斯扯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头儿的探员，硬要他站在自己旁边，和他一起举手比v。 「茄——子。」他大大咧咧道。 在他们对面，站着的是三五个穿着时髦的中央星域观光客，他们满面荣光，用光脑记录下值得铭记的一刻。 姜明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到底是他们疯了，还是她疯了？ 她决定暂时忽略这些不太正常的勤务人员，先引导正常的观光客人进接待大厅，交给贝果他们。 先让客人入住，才能抽出手来，处理麻烦事。 她这边做完准备，那边的整齐队形也散开，重新回到黑白分明的两边。探员们既见了姜明星，也就想起来了自己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他们快速散开，形成一个扇形的包围圈，将姜明星围在其中。 那个好像是头儿的人彬彬有礼，掏出自己的证件，虚晃一晃：「姜明星小姐，你涉嫌违反《办公室和谐公约》、《美好城市公民守则》、《联邦安全法》等公民法案，我们必须带走你进行案件调查，请你配合。」 姜明星蹙着眉，正想公然宣称「我不配合」时，班克斯捏着电子菸，一副很熟稔的样子，从旁挤进来：「让一让，让一让。老同学，好久不见，看来你的事业发展得很是不错。」 第205页 「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他弯起唇角，笑容光辉灿烂，还有几分风流，「反正都是要被抓，最终都是要被送到凯旋宫，不如看在同窗情谊的面子上，选我这边，为我的事业助力，添一份砖，加一块瓦。」 「班克斯。」她喊对方的名字，「你是班克斯吗？」 明明应该是个紧张的时刻，姜明星却只有剩下哭笑不得一种心情。 刚才这一会儿，她已经逐渐从脑海深处，翻出了一点在联邦理工学院就读时的记忆。班克斯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但经过努力，她还是回想起了这位同学的些许片段。 好像是一位评级总在中上阶段徘徊的同学，分属于标准体，优秀，但不够出类拔萃。姜明星记得，他自我要求极其严苛，后来甚至通过艰苦的训练，勉强能做到与超等体们堪堪战成平手，是老师们交口称赞的对象。 总体来说，他与姜明星的价值观南辕北辙，就是没有瓜葛、互不相干的两个路人。 为什么变成今天这样了，感觉还有点不太适应。 「是我。」班克斯风度翩翩，摸出一枚水果硬糖，递到她手心，「请用。女士们不该抽菸，但可以涉入一些糖分，来维持心情的稳定。」 姜明星不想拂他的意，只能不尴不尬地双手接过，拨开糖纸，放进口中：「谢谢。」 班克斯好像很高兴，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人在回忆过往的时候，状态总是会比较柔软一些的。她状态的改变，以及两人之间的互动，马上引起了调查小队的警觉。 ——狡猾。太狡猾了。在双方武力值相当的情况下，班克斯抢先一步，和姜明星套上了近乎。 而他们开局先手，暴露了自己的敌意，惹来了姜明星的警觉，已将自身处于不利的局势中！ 必须抓紧时间，扭转态势！ 一阵电信号讨论以后，一直藏在调查小队队尾的一位探员，被他们推了出去，送到姜明星面前。 这人踉跄几步：「嗨。」 「姜明星小姐，」他一边说话，一边后退，又马上被队友推了一把，差点撞到姜明星身上，「又见面了。」 姜明星叼着糖一扭头，险些把整块糖咬碎吞下去。 她含糊不清地惊道：「探员k！？——你怎么也——」 「你没事！太好了！」她是真心高兴。不小心造出精神环域、导致那几位探员睡到在底以后，她一直担心因为自己的举动，会导致他们失业。 现在看来，探员k没有被调查局放弃，这真的是太好了。 探员k苦笑着，向她点头。他身后的探员们，用整齐一致的动作鼓掌欢呼，起闹喝彩。 「完全正确。」 「关系真好啊。」 「这就是好朋友吧。」 「我为你们感动。」 你一言我一语，声势极大。班克斯身边的亲卫队一阵不安，他们可不知道这些料，无法为班克斯撑场面，为此感到不安。 班克斯却满不在乎。老同学这一层身份是不一般的，他不会轻易示弱。 班克斯不着痕迹：「我们一起上过机甲课。」 探员k轻松地扔出王炸：「我造访过她的公寓。」 班克斯拿牙咬了下电子菸：「我知道她是轻微缺陷体，情感障碍。」 探员k把双手放在身前，微微颔首：「我帮她代理过银行帐户业务，帮她处理过房屋贷款。」 班克斯轻笑一声：「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忘记她。」 探员k再真诚不过地说：「她给过我，一场最为盛大的美梦。」 …… 姜明星：…… 姜明星：如果你们学不会尊重别人，其实可以选择闭嘴的。 她站在一旁，听了一会儿相声，暗自庆幸，幸好她先把热衷于围观热闹的採风网友，先送进了接待大厅。 「都别说了。」她没好气道，「你，探员k。我不怪你。但是，除非你们能把我的公寓房子还来，否则，我绝不会原谅你们。」 「我不会原谅你们所有人。」她语气铿锵，掷地有声。 「至于你。」她转头看向班克斯，「在你说出『老同学』三个字以前，我根本就没认出你。」 「都别自作多情了。」她如此断言，「你们听好——我不想去联邦调查局观光，也不想去k55的总监察司坐坐。我的确违反了那些法案，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的星网帐号做了三万个福利任务，那些愚蠢的信用分，我早就刷回来了！」 「你们要抓我，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她的声音突然放冷，显得十分不友好，「总之，在你们愿意说出真话以前，我不会和你们任何人走。」 一道冷风卷过，调查员小队和联邦军的面容上，都不再有笑容。 姜明星看看探员k，又看了看班克斯，忽然做了个请的手势。 「但乐园休憩所永远敞开着大门，欢迎每一位漂泊的旅客。」 「我不会跟你们走。可是，你们可以进来坐一会儿。」她笑笑，「怎么样？这和你们的任务指令，应该并不冲突吧。」 班克斯和探员k对看一眼，觉得她的逻辑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进去乐园休憩所小歇一会儿，的确不影响任务执行。进入乐园休憩所，相信可以获得更多目标的相关情报。而稍事休息一会儿，缓解旅途劳顿，相信争执时的思路也会更为清晰吧。 第206页 劳逸结合，这是所有联邦精英人士的嚮往和共识。 他们达成一致意见，动作整齐地点了点头，跟着姜明星，走进了满溢着笑语欢声的乐园。 第100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43） 沈玦的声音突然响起：「你把他们请进来, 有什么打算吗？」 姜明星：…… 姜明星：其实我的确有一些想法，但是都有一点危险，也不太好收场。 姜明星：不如就当作我没有想。 可能又是一些擅自操作梦境的进攻性手法吧, 沈玦想。还是太感情用事了一些。 他道：「这样, 我给你一个和平主义的方案，你考虑看看。」 姜明星点头。 「现在，关键人员都已经到齐了。」沈玦在姜明星的面前画出一张关系图，「来自中央星域的特别调查小队, 代表k55本地势力的最高长官本人，以及翻红爆火顶流主播莉莉卡。时机凑巧，又正好赶上乐园休憩所开业日。」 「机会稍纵即逝, 请宿主好好把握。」 姜明星：！！！ 姜明星：惊声欢笑梦境新品发布会, 此时不开更待何时？ 一边往里走，一边她叩叩衣袋，一只机械蚂蚁就从里面探头出来。 「连结贝果。」她道。 让机械蚂蚁帮忙传递隐私讯息，是他们在乐园改造中新尝试的联络方法。k55的对讲机和通信器基本都被中继台监管, 姜明星想避免这种全面被窥探的状态，就和众人商量，做了这个新尝试。 机械蚂蚁立刻动作起来, 把电信号接到了酒店后厨。姜明星把前面的事情嘱咐给她, 请她调度管理员们，先把调查小队和联邦警卫队接手，带他们去花园稍坐，也要准备茶水和点心。 这边完成以后, 她又拨了一通电话到莉莉卡的房间。莉莉卡被客房铃震醒, 刚想发作, 残存的意识却马上提醒她, 睡前开了直播，她还没有关掉。 敬业的主播瞬间变脸，慵懒无力，乖巧起身。继而她就从终端那头听到姜明星报出了联邦调查局和k55总监察官两个关键词，消极应对化作了积极表现。 「嗯，嗯，我都明白。」莉莉卡眼睛直发亮，「没问题，交给我。」 抛下这句话，她就像电影里的快镜头一样，动手修饰妆容去了。 把前置准备都交付出去，姜明星松了一口气。 她转身，头也不回跑向自己的工作间。 ——贵客到场，她又怎能不好好款待他们呢？ 五分钟后。 黑西装的探员和白军装的警卫们，稀里糊涂地跟着贝果和管理员们入座了矿山游乐场前的花园区域，每个人的面前，都端上了一盏钱宁红茶和一碟小点心。 出门工作的时候，很难得能拥有片刻惬意时光。只是身边如果有那么多异星种环绕的话，就很难将手脚放得自在了。 那是因为，平时执行公务时，无论是调查小队还是联邦警卫队，大部分都只要使用长距离空间武器，就可以把问题解决。异星种是不值得亲身登门拜访的，他们几乎从未和异星种亲切接触过。 愚笨、下流、粗俗、暴力、骯脏。——下等人。这就是中央星域对异星种的理解，他们也不能例外。 有一位手部呈镰刀状的异星种抬手向他们友好地打招呼，立刻就将他们所有人都吓得往后一跳。 很想离开。马上就离开这个粗俗的地方。 可是桌上的钱宁红茶，香味已慢慢飘散开来，渗进了他们的鼻息中。班克斯不知何时掐掉了电子菸的开关，把手放了瓷杯的耳柄上。 他动了，其他十几位警卫队员也恭恭敬敬地，将手向杯子伸了过去。 对面的黑西装们皱起了眉头。看起来是头儿的人好心劝道：「最好不要碰这里的食物。它们看起来不太对劲，很可能加了五种以上的添加剂，每种都超过联邦食品安全标准。」 班克斯哼了一声，叫板似的把杯子端起，闷掉了半杯。 「所有人都喝。」他露出一个笑容，下了命令。 …… 长桌尾端，探员k悄悄看了看周围，也执着茶杯，啜了一口。 无论是异星种，还是警卫队那一边，每个人都在享用美食，他真的不想错过。 时钟缓慢地爬着，十分钟，二十分钟。去矿山上玩儿的孩子们被各家大人喊了回来，不安分地坐在餐桌前。人们面前碗碟里的点心和茶水也快见底；每个人的心里，都是同样一个念头。 十二点的派对时间，还会发生什么呢？在乐园，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 好像扯过来一张黑色幕布似的，正午的天空，忽然被浓烈的黑色所覆盖。从灰云落到草地，把他们所有人都包裹在里面。每个人反应各异，大部分都慌张地看向身边。但就在下一刻，黑色也把他们身边的人都屏蔽了，只剩下他们自己。 众人正想发作时，却听得耳边传来一阵快乐的音乐。伴随着雀跃的乐句，他们发现，自己的脚下，一块方形彩色地板亮了起来，就好像踩在一块跳舞机格子上似的。 而在黑暗的前方，一个甜美可爱的女声响起：「欢迎您成为超前体验官，参与惊声欢笑最新款的梦境游戏！」 「游戏的名字是——人、生、无、限、重、启！」 她用一种颇具煽动性的声音道，「在您的人生中，是否曾有过遗憾的时刻，是否曾有过追悔莫及的体验呢？是否在某时某刻，您曾面对一个关键的选择，却做出了令自己委屈的决定？」 第207页 「人生无限重启，将会带给您这个机会。当然啦，只是在梦里。」她笑道，「惊声欢笑是合法经营的梦境生产商，每个购买过我们产品的您，相信都会理解这一点……」 真是个愚蠢的把戏。探员k在黑暗中无奈地摇摇头。 上一次鎩羽而归，他严肃地反省了自己的失职。归根结底，两个原因。第一是他太轻敌，没有把姜明星这个小造梦师放在眼里；第二是姜明星误打误撞抓住了他的软肋，用热辣美女来攻略他。 他是受过专业梦境的专业探员，在上一次执勤事故以后，调查局也针对这一方面对他进行了精神抵抗方面的特训。所以这一次梦境降临，他能够把梦和现实的边缘分得很清楚，也不会相信眼前这简陋的梦境画面。 不过，他能听出来那个说话人的声音。肯定是莉莉卡，他去年最喜欢的星网主播，也是在这一连串事件里，把惊声欢笑推到亿万人气之巅的机会因子。 毕竟是喜欢过的主播。基于这一点旧日情谊，探员k不准备在这里大呼小叫，破坏她的直播舞台。 他心平气和，盘腿坐下，却见面前出现了一个问题，两个选项。 请选择： a 黑 b 白 字体简陋，没有任何修饰元素，也没有图像。品质之低劣，简直可以在探员k见过的梦境中排入倒数前三。 比美术效果更低劣的，是这个问题本身。毫无意义！ 黑或是白，有什么可问的？这也能算是问题吗？ 他决定忽视这个问题，让它自己玩儿去。他已经犯过错，不能再错第二次。 但他没有发现，他已在不知不觉中被调动了情绪，变得焦躁不安。 另一个梦境空间中，班克斯的面前，也出现了类似的问题。 他面前的问题稍微有些不同—— 请选择： a 前进 b 后退 班克斯的反应也与探员k不同。他冷笑了一声，毫不犹豫选了前进。 大家都是同班同学，都接受过精神环域相关的训练内容。制成品梦境虽然可具有一定程度的交互性，但终究与造梦师亲自控制的梦境不同，范围与变化性都有上限，不可能无限延伸下去。 所以这个开玩笑一样的【人生无限重启】游戏，必然也有着自己的边界。他会保持清醒，走到这个梦境的边缘，自然地脱离。 而且——他的人生是完美的。不会有遗憾，自然也不会被梦趁虚而入。 在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从他脚下开始，亮着的方形底板，向前延展了一格。新的选项再次出现在黑霾中—— 和上一次，一样的问题，一样的选项。 前进，还是后退？ 班克斯轻轻皱了一下眉。他试着点了下前进，道路果然又往前拓展了，出现的问题，仍然是同一个。 设定了死循环吗？班克斯决定放缓脚步，思考一会儿。 而在探员k那一边—— 问题在他迟迟不回答的时候，发生了数次毫无意义的变化。 飞行器还是飞来游路网？ 红还是蓝？ 圆还是方？ …… 问题变成「甜味冰沙」还是「盐水冰沙」的时候，探员k终于忍无可忍地跳了起来。 「冰沙怎么能是咸的！」他虎着一张脸，粗暴地吼了一声，一挥手抓住了那个「甜味冰沙」的选项。 愉悦的音乐声在他耳边响起，虚空中的方格地板，在他面前哗啦啦翻开，延伸出去好长一条路。 探员k将信将疑，踩在那条路上往前走去，发现面前分叉，变成了一左一右两条。 左边立着一个路牌：我的路。 右边也立着一个路牌：我没走过的路。 探员k愣住了。我没走过的路，很简单的一句话，但不知为何，蠢蠢欲动地诱惑着他。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这种情绪上的波动，就是已经开始相信梦境、受到梦境影响的生理表徵。 世上有许多事情，是明明懂得道理，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比如说，要他承认没有在小公寓门口的梦境中欢笑，他就做不到。 不仅做不到，甚至后来还时不时就会想起。当时梦中飘过的轻快乐句，他甚至都会唱了。 又比如说，桌面上的钱宁红茶。其他探员都有足够的自制力忍住不喝，但是他做不到。 探员k站在三岔路口，好一会儿，嘆了口气。 然后他转身，踏上了那条「没走过的路」。 他的步伐越来越轻快，口中还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小调。 作者有话说： 今天家里空调坏了quq 修空调耽搁了一些时间来迟了不好意思 第101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44） 探员k并不天然就是探员k, 正如班克斯也不可能从出生起，就是k55的总监察官。 班克斯出生于工程师之星上的一个小康家庭，父母都是标准体, 他也不例外。父母对他寄予厚望, 在他身上投入了大量资源，他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成绩优异、体格强健，即使特招名额被其他背景的同学占据，也能够靠个人能力, 以名列前茅的综合成绩，考入联邦理工学院。后又以资优生的身份毕业，通过选拔, 进入星际联邦的行政体系工作, 主动请去环带星域，成为k55的总监察官…… 第208页 这一系列成就，全是他凭藉一腔坚定毅力、不断努力向前的结果。 但他后来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同学中属于超等体的那一些人，毕业后要不就是在中央星域就职, 成为某位知名政客或是议员手下的幕僚或是专员，要不就直接进了军部，很快获得授勋。 再不济的, 也能回家继承亿万家产, 或是投身创业，打着白手起家的招牌，拿着家族给的支持和资金，摇身变成炙手可热的商业新贵。 班克斯对这些事不太敏锐, 直到毕业前一年为止, 他仍在傻傻笃信, 个人的力量足以改变命运, 勤勉努力，就能够实现星辰大海的梦想。他望着高楼幕墙和雪白街道上张贴的那些鼓动人心的标语，幻想着未来光辉闪耀的前途。 是加入军部，为保卫联邦而战，还是成为探员或者律师，帮助、保护社会中的弱势群体呢？ 然而这些席位，早都被头等舱乘客预定，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轮到他来选的时候，剩下的只有环带星域的职位可选了。他们把话说得很好听，只要努力，就有可能调动升迁，回到中央星域。 又是努力。班克斯再驽钝，这时意识到了不对劲。 向前，向前，向前，不断向前。然后某一天，你发现向前，其实就是后退。 他不想再走了。毫无意义。 脚下的地板闪着光，来时的一条窄道，也闪着光。班克斯昂着头，神色冷漠，向道路两旁的无限黑暗，迈步踏了出去。 这感觉很奇怪。他还没有沉没，能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但他似乎又在隐隐期盼，什么都没有的黑暗，能给他带来一些惊喜。 新的选项应他的念头而动，从黑暗处闪现，拦住他的去路。 请选择： a 尼古丁 b 甜味剂 班克斯太阳穴边，青筋一跳。他下意识地去摸军服衣袋，那里凸起一块，装着他随身不离的水果味电子菸和方块硬糖。 ——抽菸在军队中是寻常事，但一个对自我有着严格要求的军人，不应当沉溺于尼古丁或是酒精。低劣的嗜好品只会瓦解你的意志，让你轻易动摇。 过去课堂上聆听过的教诲，灌入他的脑中，声色俱厉。 去他妈的。班克斯想都不想，选择了尼古丁。 这里可是梦境，他想。他选择做个大混蛋，开心地享受一会儿。 选项消失，黑暗消失。包裹着他的是正午的阳光和万众瞩目的欢呼声。 他低头，发现自己站在联邦理工学院礼堂舞台正中央。他是毕业生代表，面前乌泱泱人山人海，都是同学和后辈们在等他发表讲话。 口袋里的水果味电子菸，变成了金属壳体装着的真捲菸。他想起来，凭那些香菸和离经叛道的行事作风，他在学校里一呼百应，拥有了一大群兄弟和拥趸。 趁着这股风势，等到今天以后，他就会加入军部，成为最年轻的前线指挥官。 【重启成功。】系统字一闪而过。 * 探员k十分雀跃，但他始终没有离开闪光地板组成的小路。他是超等体，却不是那种大胆妄为的个性。路在哪里，他就往哪里去，不会脱离轨道，不会不遵守指示。 即使前方没有选项，没有出现什么新奇的东西，他也可以依循惯性，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不过走了一会儿，难免觉得奇怪。「没有走过的路」，难道就只是一条路而已吗？ 他不会被骗了吧。 这样想的时候，在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一组新的选项。 请选择： a 感官电影院 b 迪斯科酒吧 探员k看看四周，不错，这里都是黑暗，没有人在看他。 他颇有仪式感地把手放在左胸口上，激情洋溢地打了一声呼哨。 「我可以做电影演员。」他说，「就像拓扑1号一样，扮演联邦最知名的英雄，将联邦公民从异兽和战火的危机中，一次又一次地拯救出来。」 「我也可以做迪斯科舞者。」他摆动了一下身体，「大家都知道，我有这方面的天赋。只要勤加练习，再找到一个好舞伴——对，一个好舞伴。我一定能大受欢迎。」 没错，他是超等体，出身于高贵有身份的家庭。父亲是教授，母亲是慈善活动家，舅舅是地方议员，姑母开办有三家能源公司。那又如何？现在没有人能再看着他了！ 「……那么。第一步，我该把领带解开。这才像个去舞厅的样子。」他笑眯眯地扯开探员制服的条纹领带，把它揉作一团，丢上天空。 「第二步，飞吻。送给所有喜欢我的粉丝。」把两根手指放在唇边，浅吻了一下，探员k轻巧拨动了迪斯科酒吧的选项。 炸裂的音乐轰然响起，霓虹灯光在球形空间中投下魔幻的光影。探员k拍着手踏着抑扬顿挫的步子，融入了悦动的身影之中。 【重启成功。】在探员k的身后，微弱的系统提示闪过，无人注意。 * 「这是怎么做到的？」梦境之外的总控制室中，沈玦问姜明星，「之前的梦境，几乎都是一个或是一连串固定配置的画面。像这种互动、感应、即时做出变化的梦境罐头，我没有见过哪一家发售过。」 姜明星道：「序列之间的跳转、切换，依赖的是触发器。这就像是全感游戏一样，如果地面本身就加装了流光或是闪烁模块，当你踩上地面时，就会触发对应的效果。」 第209页 「很多梦境都会有这方面的设计，」她说，「但他们通常只关心效果是否足够劲爆惹眼。比如像是一键热舞、点击就下金钱雨什么的……其实是同样的原理。」 「我只是利用触发器的原理，针对他们可能会感兴趣的议题，设计了一套简单的心理评测量表——也就是，心理测试。」姜明星眨眨眼，「至于后面的事情……」 「所谓的重启成功，只是他们被引导、被催眠，进入了自己的梦境之中。」 姜明星看向监测探头，在场所有宾客的梦境画面，被如实录制下来。她原本是想要进行直播推广的，但在看到那些梦境的内容以后，她临时打消了这个主意，切掉了直播连线。 实在是太隐私了，她想。她自己作为设计者，其实都不应该再往下看。 尽管莉莉卡大力反对这个决策，还给她看了直播间的怨声载道，她依然不为所动。 「这个梦结束的时候，」她关掉显示大屏，道，「我会把记录导出，交到他们自己手中。是否愿意和别人分享，应该由他们自己来判断。」 沈玦点点头。 他连在光脑上，自然也瞄到了网路上的那些声音。说惊声欢笑背信弃义，雷声大雨点小，把人骗进直播间却又不给干货看。但他理解姜明星的感受。 说得更直接一些，如果姜明星在这种情况下，能不顾人的感受只图自身利益，那她和联邦那些大集团话事人和掌权者，又有什么差别呢？ 人之所以为人，正因为有着千姿百态的私心、欲望和梦想。不堪和美好，都需要被尊重。 一个快速眼动睡眠期很快过去，伴随着柔和的音乐，花园里的来宾们纷纷醒来。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大为不同。有的人唇边还带着幸福的笑容，有的人眼角分明留下了两道泪痕。他们彼此看看，互相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姜明星出现在花园最前端的长桌后面，在她身前，垒着一堆巧克力盒子包装的梦境盒子。她踟躇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开口道：「今天到场的所有来宾，每一位都可以获得【惊声欢笑】为你们准备的【人生无限重启】梦境盒子……」 「我有一位好朋友，曾经跟我说过，」她笑起来，「人生就像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所以我用了巧克力的包装，希望你也能对未来满怀期待。」 花园里鸦雀无声，没人说话。是还没有从梦中完全醒来，还是对新型号的梦境不满意？ 看着也不像是反感呀，为什么都这么沉默呢。 姜明星搞不清楚状况，心里就有些慌张，为了掩饰尴尬，她干脆自己抱起一篮「巧克力」，走到每一张桌子前，把梦境亲手递到他们眼前。 「谢谢。」她试探着道谢，几个异星种深深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还喜欢吗？」这个问题是向中央星域的背包客提出的。他们嘴唇嗫嚅，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到了探员k，他正眼神发直，失焦地望着远处的某个地方。姜明星在他旁边的桌子上轻敲了两下，才把他的魂唤了回来。 他的眼睛下面，挂着两道泪水，不遮不掩地流了下来。 姜明星一时无言。她想安慰一下探员k，又觉得以自己的立场，实在是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说。探员k却比她先动，他忽然站起来，张开双臂，虚抱了一下姜明星。 「谢谢你。」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有点语无伦次，「谢谢你。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以为，幸福是那样的——工作绩效要争取第一，月薪要碾压同期，公寓必须是两层的，每年都至少要星际远游一次——」 「不是那样的。幸福只是跳一支舞，我已经完全明白了。」他举起袖子，擦了擦面颊。 花园场地内一阵骚动。下一刻，姜明星发现自己空着的右手被人扣住，黑衣探员里看起来像是头儿的那个人，无声无息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一副电子镣铐，不知何时挂在了她的手腕上，开开合合，等待着一个命令。 「我总算知道，大总统为什么一定要得到你了。」他用一种近乎机械似的声音说。 「选期将至，你得帮助他。」他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我保证，这是一单不错的生意。——你会帮忙吧？」 姜明星没有动，她的心中一片平静。场中的异星种和k55的联邦警卫队们，却几乎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弯刀、棘刺、离子枪和光剑，一瞬间齐齐指向了押住姜明星的调查小队队长。 莉莉卡的尖叫隔着人墙传来：「不要打呀！我正在直播呢！！！有三亿观众在线！！！你们凶巴巴的样子，会被全联邦的公民都看到的——」 手铐消失。姜明星看着探员队长，把手中的巧克力一股脑儿倾倒在桌上。 「那就带我去吧。」她说。 「是否要接这单生意，我和我的搭档，会有自己的判断。」 第102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45） 姜明星没有去过1号行星。不仅是她, 莉莉卡、探员k甚至是班克斯，也都没有去过1号行星。 对星际联邦绝大多数人来说，1号行星是个神秘的存在, 比遥远边陲传闻中的异兽和怪虫还要遥不可及。网路新闻上天天拍1号行星的凯旋宫内景外景, 角度都取在最辉煌伟岸的那一帧。比起一颗具象立体的行星，1号行星更像是一张平面的画片。 第210页 星网上，也查不到多少关于1号行星的具体资料。多的是「我有一个朋友」、「我听说」，个个危言耸听, 描绘1号行星富丽堂皇的生活，实际言辞自相出入，也无法参考到什么。 去看看也好, 姜明星想。星际联邦可是法制社会, 大总统即使想对她怎么样，恐怕也得走流程。 即便真的对她怎么样了，她还有最后的杀手锏。拜託小沈同学精神体上身，用瞬时超高速拳脚相加这一招, 她到现在还没找到机会用。 就这样，在名为保护实为软禁的押送中，她和k55行星与朋友们说了再见, 跟上调查局的探员们, 一路跃迁飞行，最终降落在1号行星某一处飞行器停降坪。 来接她的是1号行星专属的警卫队，他们全都穿着缀着金穗子的白色军礼服，态度冷漠但有礼貌, 至少比那些调查局的探员要克制得多。态度温和以外, 这些警卫队成员还都拥有足以娱乐圈出道的帅气外表, 身形高大英挺, 五官刀削斧凿，头颅好似大理石雕刻一般优美。 姜明星看傻眼了，当时就手痒，恨不能打开光脑画几幅速写。 继而，她想起上一个帅至这般惨绝人寰的「人」，还是头顶价签，肆意迫害压榨沙掌人的王威廉，心下不由得颤了颤。 姜明星：小沈同学，看看，看看。他们的脑袋上，有价签吗？ 沈玦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姜明星才稍微放心下来。 看来，王威廉那种程度的存在，应该算是个例。她可以稍微放心一点了。 就像轮班倒手一样，姜明星就这样从调查局探员小队，被倒到1号行星警卫队手里，接下来又被倒到一队彬彬有礼的酒店侍者面前。为首的是一位身着西装燕尾服三件套，戴着白手套，顶着一头苍苍白发的老者。他身后带着一队男僕与一队女僕，迎接姜明星走上飞行器。 见过绿洲花园酒店的排场，姜明星如今已经不会再惊呼了。她懂得了一点有钱人的逻辑：机器能做到的事情，偏不找机器，反而要找大活人来做。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他们身份不同凡响。 入乡随俗，且看他们如何安排。 飞行器里的环境布置得很舒适，可能因为考虑到她的出身背景，也没有採用太过奢华的装饰，而是偏向温暖、舒服的家居日常风。唯一特别的是，飞行器可以调整到全景模式，只要转动某个旋钮，就可以看到外面的街景。 姜明星自然不会错过这个体贴别致的小功能。她把全景模式开到最大，立在舱壁边，向外张望。 飞行器飞得不高，大概离地表只有十几米。前进的速度也并不快，更像是观景列车，就是为了慢慢游荡，让她好有时间欣赏1号行星的景色。 1号行星的城市建设风格——嗯，姜明星不知道如何描述，沈玦却很清楚地知道，这纯然是一种具备浓郁生活气息的「复古风格」。 宽窄适中的街道，两旁是漫长的法式梧桐。红砖石垒起的小楼，很少会超过六层。铜绿色的信箱，黑色或是镀金的铁艺阳台和花圃。地面上星点飘洒梧桐碎叶和山毛榉果壳，相信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打造出的纯天然自然效果。 城市的规划布局，并非像328或是667那样纯然按照功能来区分。1号行星上，功能的边界被模糊，造型工作室与咖啡座错落地点缀在住宅区与事务所之间，偶尔还能看到一个两个占据面积相当大、结构与色彩都很出挑的大型建筑，看上去要不就是花园酒店，要不就是艺术实验空间、博物馆或是美术馆。 路上走路的行人不少，他们大多穿着色彩搭配合宜的套装，质地是羊毛或者精纺。他们的脚步不紧不慢，面上带着和颜悦色的笑容，走过灰砖路，和认识的朋友们和煦地打招呼。 姜明星愣住了。城市是可以这样的吗？她在星网游戏里捏自己的小屋时，想像了很多生活中的小趣事。今天到了1号行星，才发现许多她以为的灵感奇思，在人家这里，全都是司空见惯的日常。 好想出去看看啊。她的思绪，一下子就飘远了。 沈玦的心却猛然一沉。 他也看到了姜明星眼中的那些风景，这些风景对他来说，甚至加倍熟悉。在某一些旅游画报上，他必定见过类似的异邦风情。 可是在这个最接近地球都市、最富有生活情致的地方，他却见到了最多的头顶价签的人。 不分年龄，无论工种，什么人都有。近到迎他们上飞行器的白发老管家，远到街角咖啡馆窗边捧着饮料的精英女士。跑过梧桐树下的年轻学生穿着质地考究的校服，标价三千万；与同事谈笑风生走过街头的书记员，标价一个亿…… 粗略一算，拥有价格标籤的人，在这里的比例已超过了50%。多到异常，甚至叫人怀疑这里是否真的存在一个人口买卖市场。 想及此处，沈玦先自摇摇头。哪里需要真的人口买卖市场呢，各大利益集团之间互相挖角、彼此拉拢打击对方，这本身就已是一种「市场」了。 他正想提醒姜明星这座城市的问题，那位白发苍苍的老管家叩了叩门，在姜明星的允许下走进来，将一张邀请函递给她。 他深深地鞠躬，几乎快要把干瘪的身子弯到地上去。姜明星不愿意看见老人家这样，慌忙扶他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沈玦忽然见到，那老人家头上的价签浮动了一下，从十万往上一跳，跃升到了十二万。 第211页 姜明星的好意，看来反而变成了他自我增值的砝码。 姜明星看不到这些微妙的变化，她把老管家扶起来，认认真真看了遍手上的邀请函：「凯旋宫，镜厅，晚宴？」 「邀请我吗？」她不太敢相信，「大总统？」 还以为要被抓，怎么是国宴待遇呢？ 老管家温雅颔首：「姜明星小姐，您还不知道吗？您的作品，在1号行星流传甚广。现在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谈论您的作品。」 「先生和女士们，都以拥有您的梦境藏品为荣呢。」老人家眯起眼睛笑了笑，「镜厅晚宴，也是为了欢迎您的到来，特别准备的。」 「……你说真的？」姜明星睁大了眼睛，「怎么会呢，这不对啊。那你说说，1号行星最流行的梦境型号是什么？我正好做市场调查。」 本以为是随口吹捧，但没人想到，老管家竟然有备而来，对惊声欢笑的每一件作品都知之甚详。姜明星本来是不爱夸耀，不太把自己当回事的性格，但在老管家言之有物又不找痕迹的无边夸赞中，不禁也有几分洋洋得意。 「没有那么了不起啦。」她被夸得不好意思，「就是随手设计，没有想那么多。」 她这一谦虚，老管家头上的价签，又微微往上涨了几百。 …… 后来的时间里，沈玦总想找到片刻空隙，和姜明星好好聊聊这个星球的情况。但她的行程被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大总统」排得满满当当，下飞行器以后就入住了一间五星级的老牌酒店，接下来老管家又为她安排了总计有一打的发型师、美容师、化妆师、搭配师，要给她改头换面。 完成这些以后，她被送上另一架玫瑰金色涂装、流线造型的飞行器。目的地是镜厅，因为时间不早，太阳已经悄悄落下。 老不容易等到老管家离开，姜明星总算松了一口气。她焦虑不安地跌坐进扶手椅里，半晌说不出话。 既因为被强塞进了一套不属于她的礼服壳子里，也因为她真的紧张。 虽然反覆和自己说这没有什么，无论是总统还是什么，不都是人吗？但从刚才开始，她的身体就不听使唤，手直发凉，还一个劲儿地在抖。 姜明星：不应该啊。不就是去吃个饭，我没有必要害怕。他也不能吃了我。 还是姜明星：呜，那可是总统啊！只在直播里见过的总统。小沈同学，救救我。 沈玦嘆了口气，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种情况下，再告诉她这里全都是「商品人」，恐怕会雪上加霜。 「这样。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他想了想道，「一个童话。」 「《灰姑娘》的故事——也叫《辛杜瑞拉》。在我们那个世界，人人皆知的童话。」 这感觉很奇特，在他来的那个位面，灰姑娘的故事人们已经听到耳朵起茧，没兴趣再多读一个字。但说给没听过童话的未来人时，姜明星表现得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每个字对她来说都很新鲜，每一处幻想的细节，都值得追问到底。 白鸽怎样从满是灰的簸箕里挑出豌豆，小动物为什么会说话，神仙教母的魔法棒是什么…… 沈玦很有耐心地一一给她解答，末了问她：「还紧张吗？」 姜明星捏了捏自己的手，已经不冷，也不抖了。她展颜：「不紧张了。你想告诉我，我就是灰姑娘，所以不用怕，对不对？」 沈玦还未应声，她就乐滋滋地打岔：「哈哈哈哈，所以你就是神仙教母。哈哈哈哈哈，我说得没错吧，这个角色，简直就和你一模一样。」 沈玦：…… 知道开玩笑，可见是没问题了。 飞行器落在凯旋宫后场屋顶的起降坪上。姜明星捉着裙摆，跟随老管家走下地去。夕光照耀下，壮美的凯旋宫与1号行星上的山脉海洋尽收眼底，晚风习习，心旷神怡。 沿着旋转阶梯一路往下，就到了凯旋宫群楼中的镜厅。姜明星踩在柔软的长毯上，还未走进去，先听到一阵飘扬的音乐。由四种不同频段的弦音构成，错落有致，虽演奏着不同的旋律，却共鸣成一个华丽的调子。 上一次听到这样的音乐，还是在金唱片中。 很想靠近一些，再仔细听一听。说不羡慕是假的——从来到1号行星以后，那种从胃部深处泛出来的空洞感，一刻不停地抓挠着她。 三步并作两步，她冒冒失失地跨进镜厅。与此同时，里面站着的所有人像是约好一般，齐刷刷地扭过头来。一位身着绿丝缎小礼服、头戴碎钻冠冕，年纪比她稍小两岁的大小姐裊裊婷婷走过来，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 姜明星：？？？ 要不是她对自己的记忆力还算有自信，现在她真的要以为，这位大小姐是她的过命死党了。 「庄思诺。」大小姐自报家门，「星星，能见到你，我好高兴。」 「你的每一件作品，我都让爸爸布置在画廊里了。你是天才，好羡慕你。」她甜丝丝地道，「我一直和爸爸说，你该办个人艺术展。我们来帮你，你会有兴趣吗？」 第103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46） 以庄思诺为首, 镜厅中的宾客们纷纷走上来，把姜明星簇拥其中。 他们每个人都生得健康又美丽，光彩照人的脸上, 带着充满善意的笑容。他们似乎都十分喜爱姜明星, 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向她表达自己的热烈情意。 第212页 「多么可爱。惹人垂怜。就像是清晨花园里，一枝带着露水的玫瑰花。」 「勇敢的孩子。你生来就不得不面对不堪的命运，但你凭藉自己的意志, 战胜了它。」 「噢，我超爱你设计的梦境。如果你需要投资，我们任何时候都在这里。」 「缺陷体吗？我想他们肯定是弄错了。缺陷体里, 不可能出现像你这么聪慧的孩子。那些愚蠢的心理量表, 早该革新了。」 名片、介绍函、餐点、企业小礼品，一样一样接连不断被递到她的手中。姜明星应接不暇，笑到脸僵。她和这些人不同，无法像他们那样灵活地运用比喻和排比来夸大渲染自己的心情, 只能不断地说「谢谢」。 至少说了有二十次以上。 「宿主，你要小心。」沈玦有些着急，他的声音, 混在一片谄媚之声中响起, 「这些人的确是对你很友好，但他们和王威廉是一样的。他们每个人——都有价格。」 姜明星的动作顿了一下。这么多人，全部都有价格？ 她有点困惑地看着面前这些鲜妍绽放的绅士与淑女。他们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和善，待她也很有礼貌。在这里, 稍微有点笨手笨脚的是她自己。而他们也没有因此改变态度—— 庄思诺发现她有些恍惚, 伸出援手, 贴心地帮她接过手上的一部分物品, 不着痕迹挡在她身前，把她和其他宾客稍微隔开一点，转头打趣他们：「好了，都退后啊。你们这样，吓到我们的贵宾了。」 她转过来微笑：「星星，你是第一次到这儿来，对吗？我陪你走走吧，透透气。」 花水古龙水杂糅成一团恶臭，的确是快把姜明星熏昏了。她感激地看一眼庄思诺，稀里糊涂任由她拉走了自己。 也许带有价格签的人，也并不全都是那么坏的。她这样说服自己。 沈玦微嘆了口气。眼前情状太过反常了——来到1号行星，他们都以为会遭到软禁或是质问，却不想落到头上的，是贵宾级礼遇。对方到底抱有什么目的，眼下还有待进一步观察。 「宿主，你感觉怎么样？」离开了宴会中心圈，他问姜明星。 姜明星很快回应：我没事。 姜明星：他们为什么会给自己标上价格？老实说，我真的很好奇。 姜明星：在童话里，灰姑娘的梦境持续到午夜十二点。我也想要一点时间…… 沈玦意识到，即使姜明星嘴上没有表达，但眼前这种浮夸绮丽的氛围，已实实在在对她造成了影响。否则，她不可能会用「灰姑娘梦境」这种概念，来比喻自己眼下的状况。 虽然想说点什么，但直接指出，可能太过刺耳了。 他正在组织措辞，姜明星已被庄思诺带到镜厅一角的四重奏乐队旁。乐声渐响，牵走她的注意力。 新奏起的曲子是一首欢快的小调，她眼睛一亮，不觉跟着节奏，点了几下脑袋。 庄思诺欣喜望向她：「星星。你也能欣赏音乐吗？」 姜明星隐约感觉，她高兴得有点太夸张了，流露出一丝表演的痕迹。但有人和她聊这一类的话题，她总是很乐意的：「谈不上什么欣赏，就是觉得好听。旋律高低起伏，心情也会随之改变……一定要说的话，可能应该叫喜欢吧。」 比起古典乐来，她更喜欢摇滚乐。只是摇滚乐和凯旋宫太不相配，没必要在这里提起。 庄思诺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应声点头。她相当博学，对于绘画、音乐等方面也了解得很多，不怕和姜明星找不到话题。两个人密切地说了一会儿话，都觉得和彼此变得亲近了些。 此时，镜厅天顶的灯光一暗。庄思诺抬眼看了一下天穹，对姜明星徐徐道：「我们该回去了。鲁伯特叔叔很快就会赶到，你最好也准备一下。」 她不由分说，往镜厅中心走回去。姜明星不明所以，不知不觉跟上她。天顶的灯光随着她们的脚步不断调暗，最终定格在一种明灭闪烁的风格上，活泼而又鬼魅。四面环绕的镜子反射着荧荧星光，洒落一地破碎光斑。与其说是高雅晚宴，不若说更像是马戏舞台。 音乐也随之激昂起来。伴着一阵小号的欢鸣和重鼓点的拍击，镜厅中央的地板豁开一道长口，魔术戏法一般，一座通体上下贴满总统相片和金纸竞选标语的大型舞台，缓缓从地底下升起。 舞台中间，托起的是一座金铜色演讲台。演讲台后面站着身形伟岸、魁伟如一座塔山的大总统，姜明星在新闻上见过他的面貌，因此差不多认得。 原来星际联邦第一总统，就是庄思诺的鲁伯特叔叔。 而现在，他活生生地出现，近在十几米开外，随意潇洒地挥着胳膊，向宴会厅中的名流贵妇们问好。八名荷枪实弹的贴身警卫环绕着他，就像是——就像是…… ……一座喷泉。姜明星没由来的想。八个辅助出水口，一个主喷泉。再等一会，他也许就会开始发表讲话。口沫横飞——喷泉运行启动。 许是因为姜明星的表情太过惊异了，庄思诺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给她做了解释：「鲁伯特叔叔的身份特殊，所以他总是走秘密通道进来。你知道，镜厅作为凯旋宫最大的宴会厅，曾经发生过多起刺杀事件……真的是太危险了。」 这并不是姜明星期待的答案，但确实给了她一些灵感。倏忽之间，她忽然想到，上一个曾见过的满是镜子的地方—— 第213页 「绿洲花园酒店，服装间。」沈玦也想到了同样的地点。 这两者间有什么联繫吗？王威廉也害怕被刺杀？还是王威廉也嚮往着入驻凯旋宫？ 她只顾着想自己的事，没注意到身边的庄思诺已将脑袋转了回去，抬起手来。就在同一时间，姜明星身边所有的人，也都做了同样的动作。他们抬手，热烈鼓掌，拍得两个手掌都发红。 姜明星的动作慢了两拍才追上，证明在这里她是异类。头顶上追光灯胡乱闪动，为演说开场白增添气氛。黑白颠倒辉光闪耀，舞台之外，这唯一的一束光定格落下，照亮了人群中的姜明星。 黑夜与白昼。她站在黑暗里，鲁伯特站在万丈光辉中。鲁伯特向她伸出手，而她陷在一片昏懵中。 为什么是她？ 隔着几重人群，隔着一座实木制作、被精緻又粗劣的相纸和金箔覆盖的舞台，演讲台后的鲁伯特扯动嘴角，龇出八颗白牙，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张开他又粗又胖的五指，用力一握。像要将姜明星抓进掌心，捏碎她一身骨头。 他开始说话。声音洪亮，气魄十足，像每一个真正的领袖那样，粗鲁、愚蠢却又令人不得不折服。 「女士们，先生们！」 「在这个荣幸的时刻——」 「我要向你们介绍，本世代最伟大的造梦师——」 追光灯再次闪动。热烈的掌声中，庄思诺推了她一下。姜明星只觉腕间一冷，人群之外，一只触感怪异的手，牵住了她的手。 「会走路吗？」在她耳边染着笑意响起的，是一个冰冷、无机质的女声。是从弹簧、齿轮和金属构筑的胸腔里发出来的，经由胶皮传导，凉飕飕地贴着她，「需要我，带您上台吗？」 「……我自己走。」姜明星本能地甩掉那个机器人司仪。她看看周围，所有人都在诚恳地望着她，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对她满怀期待。 她没有办法拒绝。她慢慢地迈开脚步，肢体僵硬，像个偶人，走上那座滑稽的舞台。 鲁伯特的笑容仍然那么温厚。 「来。我的孩子，来我这边。」他总是如此宽宏大量。 姜明星站到了他指定的位置。他们完成一幅构图，超等体与缺陷体，1号行星与k55，总统与公民。 有人声在姜明星的脑后响起。舞台背景墙后有人，不止一个人，也不是人。是无数的机器人司仪，她们齐声对姜明星道：「你要微笑。」 可以。那就笑吧。 没有操偶丝线悬吊在她的身上，但姜明星不由自主，生硬地勾了勾嘴角。 台下又爆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镁光灯太热，鲁伯特的额边已渗出了汗珠。可演员就位，好戏才刚刚开场。他激情四溢地拔高声音，唱咏嘆调地一挥手，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至姜明星身上。 「没错，没有错，就是这样。」 「尽可能地欢呼吧！尽你们所能地狂欢吧！」 「为了本世代最伟大的造梦师——」 「姜、明、星！——」 姜明星像块不会动的木头站在那里。共鸣的机械女声在她身后响起：「你要道谢。你要学会向大家道谢。」 姜明星微微嘆了口气，她轻点了点头。 下一刻，一只冷冰冰的手伸过来，毫无徵兆地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梦境罐头。新的命令马上响起：「打开它。」 这就是身处舆论暴风眼之中的感觉吗？太荒谬了。 但她还是依照那个声音的指示，打开了手里的梦境罐头。 没有梦境出来。从罐头中弹射出来的，是一朵由高分子合成材料制作而成的，永生花。花蕾在空气中逐渐打开，绽放为饱满丰丽的硕大花朵。台下众人惊呼连连，甚至有拿出手帕擦拭泪水的。鲁伯特总统挨过来，与姜明星亲切合影。 闪光灯疯狂闪动，记录下这无关紧要的历史性的一刻。 一幅构图。总统与公民，最伟大的人类，和最渺小的星星。 欢快的音乐声响起，姜明星只想哭。 还好，流程走完，她的戏份杀青，舞台也就不再需要她了。她捧着那个开着假花的罐头，面无表情，转身从舞台的台阶上走下。 后面的事情，她就记不太清楚了。鲁伯特说了一些精彩诙谐的发言，博得掌声阵阵；宣讲完毕后舞台与大总统一起消失，镜厅空空如也，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人们饮酒笑谈，彼此开玩笑，关心星际的政治动向，互相慰问商业往来。也试着与她套近乎，想从她口中套出惊声欢笑的下一步商业计划…… 但这些事情，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宴会一直持续到午夜十二点。在觥筹往来中，姜明星也不得不喝了一些酒，到离场时都有些神志不清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出镜厅，打量了一下眼前左右两条一模一样的红色长毯通道，正想随便找一条往下走的时候，那位尽职尽责的白发管家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请她回酒店。 回到酒店，姜明星在床上坐了很久，然后去洗手间，拿冷水洗了把脸。现在，她只想让自己清醒一下。 在她眼前，光脑忽然自行启动。小沈同学的模型出现。虽是个q版，望着她的眼神却很严肃。他在通讯列表里分别调出贝果、老尾巴和埃里蓝，挨个接通他们的个人收讯终端。信号加载光环在全息屏幕上不住闪回，却始终无法通向外界。 第214页 他什么都没有说。夜晚的和风、美酒和可口的食物，还有那些靡丽的吹捧，一下子在她的心里全部褪去。姜明星忽然明白了，她被送来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一座华美的牢笼。 作者有话说： 第104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47） 1号行星的防卫保全系统严密, 考虑到可能会被锁定，沈玦没有现身。他用q版的形象，一字一字地对姜明星道：「我担心的是, 你被他们蒙上双眼。能腐蚀意志的不仅仅是战火、贫穷、飢饿与机械式的重复工作。谄媚、吹捧、金钱、鲜花……同样能破坏人的心灵。」 「在美好中沉沦, 比在痛苦中被碾碎，要容易得多。」 「他们想切断你和旧朋友的联繫。」通讯列表记录打开，一片红色的报错提醒，「让你忘掉远方的朋友, 忘掉环带星域和k55。给你新朋友，给最热烈的赞美，给你最优渥的待遇, 让你习惯这种舒适而充满美感的生活, 让你……加入他们，成为他们。」 姜明星摇摇头，道：「哪里会有那么容易。我和他们想法不一样，没有共同话题, 聊不到一块去……」 她话还没说完，光脑上一个新的来电跳出。显示的名字是庄思诺，通讯录头像则是她的侧颜自画像。额头光洁饱满, 鼻樑高挺, 双目直视前方，从脖颈到背嵴成一条骄傲的直线，简洁明确，极致的自信。 沈玦道：「你们交换了通讯。」 他的语气平淡, 阐述一个既定事实, 姜明星的小心思却突然被揭破, 她难堪地红了脸。她盯着那个来电, 欲盖弥彰：「只是——交换个而已。她会好几种乐器，组织过乐队演出，精通美术史现在还在学习油画——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想和她做朋友，听她多说一些有趣的事情。并不是被矇骗什么的…… 一会儿，庄思诺的来电因为无人响应，自行结束了蜂鸣。 只有她没被屏蔽。姜明星看着那一列拨出失败的红色报错，和庄思诺拨入她却没有接到的收讯记录，心中酸涩，不是滋味。 「我问问他们。也许是，屏蔽了环带星域的坐标……」她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跑到客厅写字桌边，拿起古铜制的听筒，拨前台号码。老式电话接通，听筒那一头，响起来老管家的声音。 「姜明星小姐，一切必要的服务，我们都会为您提供。」老管家的声音很和气，「倘若我们的工作有所疏失，您也可以向我们说明您的需要。」 「比如说，您想和您的朋友们联络。那么，您可以把他们的收讯报给我，我们会帮助您，和他们预约聊天放松的时间。当然，是通过我们特制的线路，而不是星网。」 姜明星张口结舌，她用力捏着听筒，沉默了漫长的十几秒钟。 「——再见。」她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啪一下挂掉了电话。 q版的小沈同学，在全息投影屏里静静看她。 「他们……他们想知道——」姜明星艰涩地道，「——他们想知道一切。」 q版模型比了个嘘声的动作。 不用说。你想说的，我都能知道。 他们想知道，是谁在帮助你。在漫漫无际的星海中，谁为你提供支持，谁助你逃向远方。超新型号飞船，出自于哪位发明家之手；又有哪些人被你所影响，忘却了自己原本应该履行的使命。 不要说话。他们想从你的手上获得一张名单。 保护你的朋友，或者并非朋友的那些人。 姜明星用力地点头。 ——那么，我该怎么做？ 小沈同学指了指未接列表里，庄思诺的头像。 姜明星自己操作，申请连线庄思诺，果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在等信号接通的过程中，一个念头忽然飘过姜明星的脑海。 「他们」，可以把监控的眼睛遍布天空，看到写字楼和公寓的每个角落。她现在身处的酒店，根据法令规定，并不能安装摄像头；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恐怕也安装了波频监测器。 可是星网为什么是自由的？ 「他们」没有在星网中安插数据监视点，姜明星很肯定这一点。否则，她和沈玦的坐标早该被定位，不可能大刺刺漫游到今天。 来不及细想，她拨给庄思诺的第一通视讯无人接听，自动切掉了。姜明星收回思绪，点点屏幕，又拨出去第二通。 这一次视讯很快接通，庄思诺美丽小巧的瓜子脸，出现在屏幕上。 「星星。」她看上去有些意外，「还以为你睡了呢。好点了吗？你喝了不少酒。」 姜明星点了点头。现在的庄思诺，在她眼中，一颦一笑都沾染着强烈的演出痕迹。 奇怪几个小时前，她怎么会觉得她亲切体贴。 「其实没什么事。」庄思诺轻松道，「你对古典音乐感兴趣吧。想请你听音乐会，明天下午。」 「很好的位置，乐团给留的。本来不想去，出门很麻烦。」她的眼神闪烁一瞬，「但是你想去的话，我想会是一趟不错的行程。」 没有理由拒绝，姜明星很快答应了她。庄思诺眉开眼笑：「太好了！星星，能认识你真好。」 「你住在某某酒店对吧。」她很快报出名字，「明天我派人去接你。你先来我家，我们一起吃早午餐，再一块儿出门。」 第215页 说得很甜蜜，就好像她俩真是要好的姐妹似的。 「庄思诺。关于她的身份……星网上没有相关的讯息。」通话切掉以后，沈玦透过屏幕，对姜明星道，「不过她喊鲁伯特总统叫叔叔，关系很亲近。」 「她接近你，图穷匕见也是迟早的事。」 既然如此，不如将计就计，让她得偿所愿。 姜明星也点了点头。 她恢复了镇定。眼神冷冽清明，像天上的星。 * 第二天，姜明星洗漱完毕，简单吃了点东西垫飢。来到酒店门口，庄氏的飞行器已在等待。 这次的目的并非观光，飞行器走得很快。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飞行器就完成跳跃，来到了庄思诺口中那个家所在的区域。姜明星从飞行器往外望，目下映出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场。远处是沉静如蓝宝石的一座深湖，再远是连绵的黑森林。森林身后，矗立着连绵的雪山。 山尖覆着皑皑白雪，和雪顶咖啡上的雪顶真有相似之处。姜明星目光流连不去，口中发出「哇」的惊嘆。 飞行器在此时轻轻一震，降落在草场边某个车站一样的小屋旁。 「我们到了吗？」姜明星疑惑道。她还没有看到任何建筑物。 来接她的僕人深深低头：「我们早就到了。从我们身后的苔原开始，直到雪山的尽头，全都是大小姐名下的产业。大小姐性喜安静，她非常厌恶飞行器发动机发出的噪音。所以接下来，我们要改换交通工具，乘坐与不接触地面的磁悬浮车进入庄园。」 从善如流，姜明星登上了新的交通工具，往庄园深处走去。穿过草原，她看到高尔夫球场、花圃园地、野餐露营区。经过深湖，附近则安置着猎场入口提示，以及垂钓区左转向前的告示牌。 最后出现在她面前的，是高耸入云、漫长环绕的砖石围墙。穿过黑铁荆棘丛似的大门，绕过塔楼，磁悬浮接驳车最后停在城堡众多裙楼中的某一幢前。 姜明星说不出话来了。她回头看了一眼，连天的绿色扎进她的眼睛，刺得她直想流泪。 她从没想过，同样是在这片星海，有人住在仅仅能够容纳一个成年人那么大的胶囊公寓，有人在工厂里挤着通铺，有人一辈子都被困在一颗小小的星球上，从没见过窄小空间之外的世界。而有人，她所认为的家，有雪山有草地，有城堡有湖泊，那么大的一块土地。 这哪里是她的家。这是她的城市，是她的王国。 沈玦道：「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在你们这个世界，资本建立完善的个人财产保护制度，唯一目的是聚拢财富与资源，无限度扩张自身。这位邀请你来访的大小姐——她并非生来就如此。但她生长在这样的背景下，註定她被选中，成为资本在人间的代理人。」 「她生在顶点，却也无限焦虑，生怕跌落下来。为什么要和你做朋友？调查员们说了，选期在即。她也要帮助他的鲁伯特叔叔，继续坐在大总统的高位，保证权力不旁落他人。」 ——小沈同学。那就是你说过的，怪物吧？ 但他们披着的那张皮，看上去是如此的美丽。 跟随僕人走进城堡裙楼大厅，炉火与柔软的沙发间，姜明星打眼见到了一位老熟人。 王威廉。他换了一身装扮，缀满亮片的成套西装，高调至媚俗。若不是他空长着一副好皮相，这副装扮套在他的身上，几乎就是一位滑稽戏演员。 他占据着大厅中最长的那一条软座沙发最中央的位置，一条腿交叠在另一条腿上，气定神闲。 看到他，绿洲花园酒店中沙掌人遭受的困难不由就拂上姜明星的心头。她不由得退了一步，疑问的话语冲口而出：「这、这个人是——」 僕从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王威廉。他轻描淡写、甚至是有点轻蔑地道：「大小姐总是有很多追求者的。他们为了踏进庄园的大门，什么骯脏的手段都用得出来……姜明星小姐，您是大小姐专门请来的客人，您不用在意他。」 他们都不尴尬，尴尬的只有姜明星。她找了个比较偏的单人沙发座，安静地坐进去。 王威廉应该是看到她了。但他不发难，姜明星也不打算和他打招呼。 他们可没熟到那种地步。 还好，没过多久，伴着一阵香风，庄思诺踩着木质地板，一路小跑进来。今天她穿暗提花的长裙，飞袖小外套，手上还提着一把长柄阳伞，整个人就像是油画中的古典淑女。王威廉见她来，立刻起身，整整胸前紫罗兰色的领结，半挡在她面前。 他动情地道，「思诺，你终于愿意出来见我了。」 「我给你带了礼物，古董拍卖会上的战利品。」他从熠熠发光的西装衣袋里，取出来一个狭长的天鹅绒盒子，「火花宝石胸针，你一直想要的那款。我跑遍了十几个星球的拍卖行和会展才找到的……」 庄思诺彻底无视他。王威廉那么大那么高一个人，站在她身前，她就当看不到一样，隔着他伸手捉住姜明星：「星星，你来了。走，我们去吃早餐。」 姜明星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还差点撞上王威廉。庄思诺却没有放慢脚步，她走得飞快，拽着姜明星和自己，逃难也似地离开。 紧赶慢赶几步，姜明星走到她身边，正好瞥见庄思诺阴云密布的脸庞。 第216页 「死暴发户，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子。」她甜蜜亲切的样子全变了，红口白牙鲜妍欲滴，吐出的却是浸满毒液的诅咒，「我看到他就想吐。谁把他放进来的？扔出去。」 门口侍候着的几个僕人对看一眼，都深觉惶恐，争相向她道歉。 庄思诺没好气道：「道什么歉，装模作样。肯定是我爸让你们这么做的。我告诉你们，以后你们再敢把这只臭癞虾蟆放进来——」 她四下看看，空着的那只手抄起一只古董花瓶，忽然转身，一把砸在了王威廉脑门上。 王威廉不躲不闪，硬挨了一记。瓷片四五分裂，在他颊边割开一道汩汩冒血的大口子。庄思诺的表情没有动过一下，她瞟了王威廉一眼，眼神轻蔑，就像是在看一坨过了夜的湿垃圾。 「滚。」 王威廉笑了笑，颇有些纵容之意。他把礼物放在茶桌上：「你别生气，我明天再来。」 ……喂，你脑袋上还插着瓷片呢。 姜明星想说点什么，终于还是把嘴给闭上了。 她从没想过，竟然有那么一天，她开始觉得王威廉可怜。 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48） 用早餐的时候, 姜明星试探着向庄思诺打听王威廉的情况。她问得很小心，生怕惹起庄思诺不快。庄思诺拿刀叉利落划开餐盘中的食物，语气阴沉：「星星, 你可以更直接点的。绿洲花园酒店, 不就是你从他手上买走的吗？他应该是你的敌人，不是吗？」 姜明星第一反应是惊讶，讶异于庄思诺竟然知道这件事。旋即她就反应过来，以庄思诺的家世能力, 能知道老尾巴背后，绿洲花园酒店归属于她，那其实也没什么稀奇。 姜明星想了想, 认为她确实不太喜欢王威廉。但两人更多还是立场不同, 站在对立面，用「敌人」这种词来概括，未免有失偏激。她保留了一部分更私人的想法，只说庄思诺可能会想听的话：「也许吧。他做事的方式, 我的确不太认同。」 她不能自由连结星网，想知道什么，就得从庄思诺这里套取情报。在这种情况下, 她得主动保持战线一致。 庄思诺点头, 自然地往下说下去。原来王威廉离开热情沙漠集团以后，自己攒起一支团队，成立一间名为乐游狂想的新概念旅行公司，打出「与你一起, 乐游梦乡」的共享梦境产品概念, 四处招摇撞骗, 总计已敛取到了数十亿的投资款项, 公司规模，目前还在不断扩大中。 他所谓的那个「新概念产品」，实际上至今为止都没有制成的demo样本。无论走到哪里，王威廉拿出来的都是一套蛊惑人心的说辞、一腔饱满过剩的自信，以及一些能把人迷得五迷三道的改装梦境罐头。 可就是有那么多人相信他，其中甚至不乏大型金融集团和权力机构的精英。所以王威廉才能有钱在1号行星买下一整条那么多的办公楼，才能跻身上流社会，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贵，甚至打起了庄思诺的主意。 「该死的骗子。」庄思诺咬牙切齿，「除非脑浆全都化掉，谁会相信他？我父亲——」 自觉就要失言，她轻飘飘地结束了话题：「说了你也不懂。」 她恢复和颜悦色的笑容，亲切地把枫糖糖浆瓶子推给姜明星，示意她给松饼上加糖浆。礼貌克制的动作，也宣告关于王威廉的话题正式结束，不要再提。 吃完早午餐后，她们出发，前往音乐厅。音乐厅外，流线型建筑宛如旋律；音乐厅内，演出开场，乐声回荡。姜明星很快意识到乐队演奏技艺精巧，没有一个错误或者偏移的音符，没有任何不和谐之处。 均匀准确是美的，却因缺乏跌宕起伏，显得木讷，不如金唱片中歌颂的咏嘆调。听得久了，令人昏昏欲睡。姜明星又要配合庄思诺的步调，费尽心思应对她，只觉得更疲惫。 兴许因为她的配合度不错，从音乐厅出来，庄思诺的兴致却更高了。她看了看时间，又带着姜明星去往了附近的美术馆。走马观光看了一圈绘画与雕塑，接下来还有博物馆和梦境实验室的行程、以及晚间的歌舞剧院演出。她也不管姜明星累不累，只一个劲儿地将这些艺术瑰宝填鸭似地往她面前塞。 两人最后从剧院里走出来，坐进街头的一家小咖啡馆时，姜明星的感官已经几近麻木。她身心俱疲，甚至很难再维持微笑的表情，只是埋头啜饮面前的冰咖啡。 庄思诺却还是那副光鲜亮丽的模样。她握着搅拌棒，缓缓搅动杯中的奶咖：「星星，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姜明星抬起头，疑惑地望着她：「什么？」 看啊，这副委顿迟滞的样子，只有在缺陷体身上才会出现。庄思诺皱了皱眉，尽量压抑自己的不耐烦：「还能是什么？当然是那些……音乐，画作，雕塑，梦境，还有演出——」 「你喜欢的吧？」 姜明星捏着杯子，不说话。 「这就是文化垄断。」沈玦在她的意识中道，「没有生命的表达，终究是一潭死水。宿主，这是你最真实的想法，对吗？」 姜明星轻而坚定地点头。放在以前，她或许会为这些至臻至善、完美无瑕的作品惊呼。但她现在已经知道，矫揉造作的美，不及一抹浅淡的夕阳。 「我想也是，你会喜欢的。」庄思诺不知就里，见姜明星恍惚点头，还以为她是太过震撼才失了神。她继续道：「星星，你还记得昨天晚宴上我和你说的吗？我和爸爸希望帮你办艺术展……我是认真的。」 第217页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还可以协助你，建立你的个人品牌，创建你自己的梦境设计事务所。王威廉那样的人，他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吗？你能忍受吗？让市面上充斥着他们创造的垃圾艺术品……」 她循循善诱，熟练地运用创作者之间普遍存在的攀比心理，想挑起姜明星的情绪和竞争意识。 但魔术表演，看破诀窍后，戏法师就成了小丑。 「所以，作为交换条件，你会给我……」姜明星知道答案，她想听庄思诺亲口说出来。 庄思诺肯定地点头：「1号行星艺术区所有的设施，都会对你全权免费开放，无限次游览。假如你需要复写、录影的权限，我也可以作为你的担保人，帮你申请许可证。这些权限，都会属于你，属于你一个人。」 姜明星小小地惊嘆了一声。庄思诺的确抓住了她的软肋，开出来的条件软硬兼施，既有钱，又有资源，很诱人。可是她已醒了，知道这不过就是为了将她绑死在1号行星的进一步策略而已。 ——小沈同学，你说，我们要拿她怎么办？ 沈玦道：「可以答应她。——但，现在这些条件不够。我们必须要求更多。」 「尽可能提高价格，压低股价，减少入局者。要求现款，拒绝分期；金额数量，越多越好。」 「要有明确的协议和合同，要有可记录在案的公证流程，有必要的话，甚至可以要求开直播。」 「规则法令是双刃剑，可以伤害你，也可以保护你。」 「他们答应你公开直播的概率很高。大总统利用你制造新闻事件，为的是塑造亲民形象，也争取更多来自环带星域的选票。在亲切会晤以后，1号行星投资天才造梦师，助力为全联邦带来美好梦境——这样的后续追踪新闻，能让他们的正面形象更为光辉，没理由不做。」 ……要拿到尽可能多的现款？ 可是，离开了k55，离开了埃里蓝、老尾巴、贝果和可爱的小蚂蚁们，她要那么多钱来，又能做什么呢？ 姜明星道：「让我想一想。」 话是对沈玦说的，顺带便通知一下庄思诺。 庄思诺对此表示理解。这个决定很大，缺陷体当然需要一些时间来权衡。她愿意给姜明星几天，让她好好考虑。两人友好道别，她回家，姜明星回到笼中酒店。 * 假设你获得一万亿投资—— 感觉数字太夸张了，姜明星把一万亿那一大串0擦掉了两个，改成了一百亿。 「好。现在就来规划拿到一百亿投资以后，准备做些什么。」她拉开画布，踌躇满志。 「先买个星球玩玩。」画布上出现一个糖霜凝聚而成的球体，骨碌碌地旋转。姜明星盯着它转了一会儿，挥手抹掉了这个随心所欲的印象。 「全都换成实体货币，洒着玩儿。」姜明星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份初心梦想。画布上场景随之一换，无数纸钞飘扬而下，只显出滑稽，什么都无法满足。 「……这也没什么意思。」姜明星悻悻道。画布又重新回到一片空白。 「买个城堡，带雪山的那种。」庄思诺庄园里的景象栩栩如生复刻在画布上，姜明星觑着这块风景，皱起了眉头。 「一百亿真的能买得下来吗？面积这么大，又是在1号行星，该不会一百亿都不够吧。」 「买一片雪山，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 「嗯……风景的确很美。」她托着下巴，仔细端详画中美景，「可是走近了一片白茫茫，反而什么都看不到。还是停留在远处看比较好。」 嗯…… 姜明星慢慢地想到了些什么。一个火柴棍小人出现在山麓一角，梯形的长头发，又随便配了一个梯形的身子，好像是个女孩子。 她的左手边先出现一个q版小人，圆头圆脑，穿着运动服，一只手抬起来，一往无前直指前方。右手边则出现一个小小的仙人掌，挥舞着两条圆乎乎的胳膊，向雪山打招呼。 画面上的小人越来越多，绘制完成的速度越来越快。老尾巴扬起毒针，偷偷瞄准埃里蓝。蚂蚁前哨小队一人佩着一把微型乐器，陶醉在音乐中。贝果、管理员和福利院的孩子在雪山下的草地上野餐。莉莉卡在画布最前面出现，像个主持人，为画外观众播报现场情况。 连探员k和班克斯都被画上去了。不过这俩人无暇看风景，正忙着吹鬍子瞪眼地彼此争吵。 啊。真可惜。大家都没能看到过直通天际的雪山，也没见过望不到边际的草场。还有黑森林中隐秘的古堡，正好与小沈同学口中叙说的童话相映成趣…… 「我忽然觉得，『共享梦境，』好像还不错呢。」姜明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王威廉，真没想到，你还有点本领。」 「也许是……一座梦境的博物馆。」她陷入沉思中，「整座建筑都用星石蜡来构造，只要走进门里，就会被梦境包围环绕。这样的话，就可以和朋友一起观光了……」 「博物馆得分成多个不同的区域，承载不同风格的梦境，按照色彩或是情绪来区分……」她畅想了一会儿，突然摇头否定自己，「不对，不对。博物馆，一旦它是具象的造物，它就不再能被所有人触达。能容纳这样大的建筑物，这样的星球也并不太多。可以想见，最后只有1号行星的人能拥有它。这是一个失败的提案……」 第218页 「无处不在，但是又无法被占有……」 两个清楚分明的字，浮现在姜明星心中。 ——星网。 它无处不在，即使最偏远的垃圾星，只要信号塔的功率足够大，也能够登陆到星网上，与几万光年以外的朋友们沟通对话。它也无法被任何人占有，每个人都在使用它，它却从不属于任何人。 「在星网上，建筑一座虚拟的梦境博物馆。」姜明星重新整理了自己的思路。 「它是免费的，根据流量状态，实行预约制。配合外设，每个人都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进入梦境之中，不必被金钱、身份或是地位限制。」 「它是自由的。梦境博物馆，藏品开源。想要分享梦境的人，随时都可以把自己的梦境录入其中。」 「它是……」金唱片在环形山顶转动的影子，跃入姜明星的脑袋，「我希望，它是永远的。」 「在几千几万年以后，倘若有人能在某个荒芜的星球中，找到一台仍在运转的机柜——他们通过艰苦的符号学习和转译，最终读懂了其中记录的，属于某一段时间切片之中的幻想……」 今日此时的我们，就不再孤单。 第106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49） 「……可是。」姜明星忽然想起了什么, 「庄思诺不会喜欢这个想法。」 她看重文化的价值，以垄断那些艺术财富为荣耀，也主动将它们当做利好条件, 拿出来和姜明星谈判。一座旨在开源、分享, 不以营利为首要目的的梦境博物馆，肯定不符合她的个人利益。 沈玦道：「我想你是对的。但她不喜欢，你就不打算做了吗？」 姜明星眨了眨眼睛。她来了灵感，不过眼下要先克制住：「我先联繫她, 简单问问她的建议。」 她打开通讯录，和庄思诺通话，简单向她描述了「梦境博物馆」的构想, 同时有技巧地隐瞒了「免费」和「开源」两个重要的底层逻辑。庄思诺的反馈相对积极, 于是说完自己这边的情况以后，姜明星试着探了探她的口风。 庄思诺不置可否，却道：「一会儿，我把王威廉和乐游狂想相关的资料发到你的终端上, 注意查收。」 挂掉通话，姜明星瞭然。 「她一步步明示暗示，就是希望我也做能『共享梦境』的主题, 和王威廉正面相争。」姜明星道, 「如果我们能抢掉王威廉和乐游狂想所占有的市场份额，她讨厌的癞虾蟆就会跌落云端；到那个时候，王威廉也就不再有立场纠缠她。」 大约从绿洲花园酒店击溃王威廉的那个时候开始，沈玦就发现, 姜明星并非没有攻击性。她只是惯于用和善亲切的状态和人相处, 不介意在小事上让利三分, 这份表面上的忍让, 正好成就了她的迷彩伪装。那些自视甚高、目中无人的天之骄子，最容易被这种弱势的特质欺骗。 他反问道：「听你这么说，庄思诺似乎被王威廉折磨得够呛。但她自己不方便出面，所以想要借刀杀人。将你推到前台，为你输血，让你出面打掉王威廉。」 「可你若选择『免费』『开源』的经营模式，却又将她蒙在鼓里，」沈玦特意强调了那两个姜明星在庄思诺面前刻意隐去的词，「到你完成作品的那一天，她也会蒙羞丢脸。不仅愿望无法达成，连她本人，都可能会在生意失败后，变成整个1号行星的笑话。」 「宿主，她对你其实还不错。你忍心吗？」 姜明星的确有阳奉阴违的打算。她想得比较简单，认为可以做到木已成舟再说。在保证免费开源、流量充足的前提条件下，无论是引入gg、还是贩售衍生品，其实都能够回拢资金，只是时间上可能慢一点。想着总能变现，她就没有太在意这事。 但庄思诺在意脸面身段，她确实疏忽了这点。假若要被王威廉轻视笑话、拿住失败的把柄，她肯定会非常生气的吧。姜明星听沈玦这样讲，脸色变了又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可恶，差点就给你诓住了。」 「就当我是个小偷、是个不入流的骗子好了。」她声音细，咬字清晰无比，「是啊，我使一些小手段，就是不道德的骗子。那么那些坐拥金山银山、垄断了画作和音乐，随心所欲榨取每一颗星球的人，他们算什么？恶棍？流氓？还是强盗？要用什么称呼，我才能准确概括他们的所作所为呢？」 「庄思诺用1号行星垄断的文艺作品来吸引我，那么我会让她如愿以偿。」她耸耸肩，「我要拿到那些美术馆和博物馆的通行权限，然后——把它们全都编织进梦境里，放到星网上，分享给每一个人。」 「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力。」她赌气似地说，「以庄思诺的脾气，我也差不多想到后果了。她可能会想把我切碎吧？用餐刀，或者用花瓶瓷片……什么都行。但我也不会让她轻松得逞，我会及时逃跑的。」 反正，她又不是只能居住在雪山黑林古堡中的菟丝花。浩瀚星海，总有她可以容身之处。 不期然间，沈玦想起了一个来自远古的神话。主神宙斯拒绝向人类提供火种，泰坦族神祗普罗米修斯悄悄守候在太阳车旁，将树枝伸到太阳的火焰之中，撷取火种，将光明与温暖带到人间。而这位盗火的神明则被降罪，悬吊在高加索山脉上，日日夜夜遭受秃鹰啄食之苦。 他把这个故事告诉姜明星，意在提醒她倍加小心。姜明星却从中汲取到勇气和信心。 第219页 「换了谁都会那么做的啊，没什么了不起。」她说，「小沈同学，其实你也一样。」 沈玦笑笑，没再说什么。 项目推进很顺利。姜明星提出的「线上梦境馆」这一概念，很受庄思诺青睐。她在年轻一代的艺术投资人中属于最有专业眼光的那一批，直觉敏锐。她与姜明星一样，也认为王威廉太过老土，梦境罐头这一实体形式过分累赘，早就该被淘汰，没有前景可言；姜明星结合线上全息体验的社交梦境玩法，应是下一个时代的风口。 在1号行星贵族住宅区完成一轮小范围体验推广活动以后，庄思诺确定了姜明星确实具备把控大型项目的能力，随即与她完成各项合同条款的签订，追加投资款项。又牵头拉来多家上下游友商集团，帮助她建立独立工作室，不可谓不尽心。 但只有星网权限，她始终不放开。拉锯日久，姜明星也只能争取到在工作时段中，使用被特别设定过的星网帐号发布小型测试梦境，策划活动，做宣传。庄思诺虽深深认同「线上梦境馆」的理念，却对星网毫无信任。她多次同姜明星说，联邦中央正在搭建一款新的广域神经网络，星网只要拿来做原型测试和宣传出口即可。 正式的梦境博物馆，必须要搭载在新的网路上，这一点没有任何讨论余地。 越是遮掩，越是有问题。她越坚持，姜明星越怀疑。但她已学得很聪明，自然不会去问庄思诺本人。工作室业务规模日渐扩大，往来人员繁多，并不是每一个口风都那么严密。将七零八落得来的情报拼凑成型，姜明星和沈玦证实了先前的猜想：1号行星，无法控制星网。 伺服器被架设在云端，他们找不到星网的控制中心，也无法破解密钥。即使将整个运营集团都买下来了，他们也掌握不了星网内部的数据流向。 所以他们拿不到姜明星的星网帐号数据，也黑不掉她的帐号。只能从外部做文章，直接安装信号屏蔽设施，阻止她与外界通信。 也所以，他们急着搭建新的广域神经网络，想将联邦的玩家们都牵引至新的、可控的平台上去。 「梦境博物馆，必须搭载在星网上才行。」虽然曾有过摇摆，但在详尽的调查以后，姜明星已不再有犹豫，「小沈同学，你会有办法的吧？在我抽不开身，必须装模作样的时候……」 屏幕中的q版模型看看四周。街角僻静，没什么人在。摄像头刚转入死角，他打出两个字。 ——低头。 姜明星应声低头，却见大衣口袋里，探出来一截银光闪闪的前足，向她轻轻一挥。 小蚂蚁！……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攀进我的衣袋的？ 从k55辗转来到1号行星，这条路很长，也很不容易。你肯定吃了很多苦吧。 姜明星简直想高跳起来，再绕着中央博物馆长跑十圈。她极力压抑着自己的狂喜，伸出发着颤的手指，和它碰了碰拳。 沈玦在她的意识中轻声道：「你为庄思诺工作时，我通过星网，给它发射行动信号。它记录信号，追踪方向，有时在空港搭载飞行器，有时扒在旅人的行李中。为了不被人发现，常常需要埋伏等待，昼伏夜出，所以才来得晚了。」 机械蚂蚁们可以用特殊的感应方式交换信息，一只机械蚂蚁来到姜明星身边，就相当于她拥有了一条小小的私人求救信道。 「……谢谢你们。」沈玦这一招，既是为了帮助她加快工作进度，也算是给她的人身安全上了一道保险。姜明星懂得他的好意，也很感激。 咽下重逢的眼泪，她捂紧大衣口袋，匆匆走过街头。 给大财团们的工作告一段落，她真正的工作，现在才正要开始。 梦境博物馆的主体部分大致已搭建好，接下来是速度的战争。姜明星打定主意，要在付费原型发布以前，先以【惊声欢笑】的名义，将免费开源版本的梦境博物馆发布上线，让她背后的操盘手们没戏可唱。 晚上，她躲在储藏间里，和小蚂蚁一起架构梦境博物馆中的社交互动模块。白天，她拼命赶制梦境，将那些刻印在记忆中的美景，转化为立体环绕的梦境，记录在数据体中。庄思诺开始时来得很频繁，但她将自己的异常掩饰得很好。后来庄思诺与她的伙伴们新鲜劲过去，也就不再怎么出现了。 她的工作，变得更自由了一些。除1号行星的艺术品馆藏以外，她还将沈玦给她说过的过往旅程、童话、以及神话传说，都加入了其中。一起工作的设计师们无一不为那些故事所震动，可当姜明星想与他们更多聊聊的时候，获得的却只有空洞的赞美。 他们凝望着那些瑰丽恸美的梦境，想到的居然只有「姜明星真是个天才」。 像个无聊的笑话。姜明星失望极了。这真是一趟孤独又漫长的旅程，她现在很想快点结束，好好睡一觉。 两边的研发进度你追我赶，终于，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周五夜晚，沉寂已久的【惊声欢笑】官方帐号，发布了一条神秘的倒计时推文，并且不惜重金，将它砸上了星网中心广场大屏。 人来人往、无比热闹的广场上，占据最显眼大屏的，却是一条白底黑字，简洁无比的倒计时。每个玩家路过，都忍不住驻足观看。【惊声欢笑】的作品，从未让人失望过。今天他们突然买下首页大屏，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展示一条午夜倒计时。 第220页 同一时间，1号行星，姜明星下榻的酒店。 她在全息投影屏上按下最后一个键，设定好发布时间，吐出一口长气。 机械蚂蚁乖巧地团成一团，窝进她的衣袋深处。全息屏幕次第关闭，流光信号全都收进终端中。姜明星站起身，推开储藏间的门，正对上黑洞洞的枪管。 数十位黑衣保镖身后，庄思诺坐在她平时坐的那张导演椅中，好整以暇，点燃一根烟。头发花白的老管家向她鞠躬，恭谨至极。 「一小时以后，」庄思诺的声音冰凉，「我就会变成1号行星最大的笑话。」 她随手一丢，燃了半截的菸头撞到姜明星的衣摆上，生烧破一个洞：「你打算怎么办？给我一个解释。」 姜明星懒得理她。拿腔拿调，以为只有自己是电影的女主角吗？她背过手，悄悄按下了终端上的紧急呼救按钮。 「不劳费心，我自己会处理好。」 「我对项目信息有所隐瞒，违反了联邦的《联邦公平交易法令》、《私募基金管理法令》等总计二十五条法案。但，那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没有权力拿枪指着我。」 联邦的出警速度很快，不到一分钟，窗外就传来了警用飞行器嗡鸣的声音。庄思诺脸色骤变；她并非无法处理眼下这种局面，但她不愿意把事情闹大，影响家中长辈的政治活动。 姜明星沖她笑笑。 「再告诉你一件事。」 「其实，刚才我太慌张了。不小心选错了发布时间……应该是，提前了一小时吧。」 「所以，你可以登录星网了哦。」 「惊声欢笑出品，梦境博物馆——【一千零一夜】。希望你会喜欢。」 第107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50） 《点击暴富》这本书, 起了一个譁众取宠的名字，却根本卖不出去，是有其自身原因在的。 人见到点击, 只觉得轻盈松快；又看到暴富二字, 自然肖想书中自有妙法，可以不劳而获，一头钻入销金窟。谁知翻开书页封皮，里面字字句句, 写的都是教人诚信经营、踏实做生意，套路老旧，近乎于迂腐, 又有挂羊头、卖狗肉之嫌, 谁看了都觉晦气，甚至还要骂上几声。 成了精，就造就一个性格讷然、甚至稍显刻板的沈玦。虽说要开动脑筋，帮人赚钱, 却又一心一意，按照书中胡乱写的准则行事，既给自己平添许多难处, 也没办法让宿主坐享其成, 躺着飞升人生巅峰。 但如今的他，已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死板。姜明星触犯的是商业法条，在黑与白之间，存在着相当大的灰色空间, 走全套诉讼流程, 少说也要耗费三个月以上的时间。系统如此复杂繁冗, 其中破绽就多。庄思诺们有信心能干预司法公正, 他们也能利用那些破绽，找到自救的办法。 「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姜明星被收监后，沈玦安静地道，「但是没关系。我准备了紧急预案，宿主可以放心。」 姜明星一头雾水。她只想着等联邦法令的裁决，完全没想到这其中还有文章可做。 不到一小时，督察员突然出现，报说有客人来探访她，邀请她前往会客室。不知怎么的，把她丢进来时凶神恶煞的督查员，这会儿已经变得和颜悦色。姜明星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在1号行星上有什么人会好心到来看自己，只能择善而从，跟着督察员去会客室。 会客室玻璃窗的对面，出现的是一位身着西服三件套，打着花花领带，英俊潇洒但毫无特点的普通年轻人。 「高朗，高大的高开朗的朗。」他急不可待地说话，恨不得把所有字一口气倒出来，「1号行星在驻一级执业律师，很高兴认识您，尽心为您服务！」 姜明星：？…… 她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也不记得自己有请过律师。 说到底，作为一位联邦底层普通公民，她对律师和商业诉讼的流程，完全没有概念。 沈玦道：「这是紧急预案的第一步。僱佣合适的律师，代替你本人出面斡旋。」 「宿主，你可能还不太清楚，在星际联邦，富人与穷人的官非，彻头彻尾是两种不同的概念。富人因其业务涉及面广，平时就要面对大量的诉讼往来。他们熟悉法案，没有恐惧心理；也出得起钱，聘请执业经验丰富、人脉通达的大律师辩护出庭。这就导致，即使他们涉诉甚至被关押，也很容易获得优待或保释。」 「而穷人呢，只能得到司法系统指派的公益律师。公益律师无法从当事人身上得到收入，取证、辩护时自然也不会投入多少心力。」 「但我们是幸运的。」他看了看姜明星的头顶。在绿洲花园酒店、k55的乐园休憩所投入经营以后，姜明星名下的现金存量也稳步看涨，目前已有几十万之数，扛一场官司，大体不成问题。「两座酒店经营状况不错，你有资本，可以聘请到口碑良好的律师团队；即使他们不能帮你争取到保释，也可以让你在收容所中生活得更为舒适。」 恐怕就是因为有人做说客，督察员们的态度才会变得那么好，姜明星消化了一下这些新学到的知识，百感交集。 她以前都不知道，在法案与流程背后，还有这么多机巧关节。而这一切疑难杂症，最终又回落到一个「钱」上，真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接受了眼前的状况，姜明星与高朗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高朗听得很认真，耐心了解了整件案情的来龙去脉，重点询问了庄思诺和鲁伯特的关系，最后还告诉了她一些应对督查员的小方法。 第221页 「无论他们问你什么，都不要接话。」他说，「督察员受过训练，会灵活运用技巧，套取当事人的口供。但一位成熟的绅士或者淑女，会聪明地选择把表述自我的权力交给律师。」 有钱人真的很奇怪，连说话都要用别人的嘴。 姜明星心里这么想着，表面上却很配合。高朗对她的积极合作很满意，会谈在欢声笑语中结束。 送走高朗，回到单独收押的房间里，姜明星问沈玦：「小沈同学……他们，也是1号行星的人。真的不会有问题吗？庄思诺肯定能给出比我们更高的价码。我们是不是需要小心一些，别太相信他们？」 沈玦赞许道：「你的顾虑非常正确。所以接下来，我要详细地向你解释应急预案的第二部 分计划。」 「……不过这个计划，需要你的配合。」他向姜明星徵询意见，「还记得镜厅晚宴上，鲁伯特大总统要你做的事吗？」 姜明星脸色一变。那个夜晚，现在想起来还是令人作呕。被拥到镁光灯闪耀的舞台正中心，像个偶人一样被人操作摆布，摆出一些人们想要看到的、惺惺作态的刻板姿势，献上满是虚情假意的表演。 「像是……马戏。」姜明星僵硬地吐出这几个字，「我和他，都是娱人的小丑。」 该不会，又要再来一次那样的戏码吧。 「我也觉得非常荒唐。」沈玦勉强按捺住厌弃的语气，「但……有许多研究结论表明，公众是感性的。当一个个独立的人汇聚成群体时，他们天然会忽略、误读眼前明确的逻辑事实，投向感性与不理智的怀抱。」 「在鲁伯特总统与你亲切合影、庄思诺给予你战略投资以后，你已经是联邦当前绝对的话题人物。律所愿意帮助你，也是因为这一点。」 「只要巧妙展现出你身上的戏剧性，他们就有可能煽动公众情绪，在司法机构面前争取一场惊天大反转。而一场艰难的胜利，则会为律所以及律师个人的未来发展，加上一枚有力的砝码。」 「庄思诺的确有钱，」沈玦总结道，「但1号行星的每个人，都在幻想着超越她，超越鲁伯特总统，甚至是超越他们所有人——他们真正想要的，只有一件事。」 站到财富与权力的巅峰，永世不落。 他们的心里长着深不见底的黑洞，这反而让他们更容易为人所利用。 姜明星听明白了，她垂眸：「我愿意试试看。」 野兽才会放纵自己的欲望，人是猎手，做得到违逆本能，等待隐忍，以期获取更大的战果。 * 几天以后，律师团队筹措到足额的保释金，完成手续文书审批，迎接姜明星暂时离开收容所。 为这一刻，高朗的律师团队准备了很久。他们事先把一位化妆师送进收容所，给姜明星画了一个眼睛红红、我见犹怜的兔子妆。另外又专门请了一个导演队伍，配备了最好的光学捕捉设备，为的是拍清楚姜明星脸上的每一个微表情，好让全星际的观众都能为她动情。 换言之，保释出狱的这一天，也是姜明星的全星际个人首秀。 下午三点，英俊倜傥的职业律师高朗，陪同着穿着一条带流苏穗子的长裙，披着牛仔外套的姜明星，出现在收容所门口。 衣着搭配，也特意挑选过。1号行星对外的通稿，将姜明星定位成金融诈骗犯。高朗他们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将姜明星彻彻底底塑造成不知世事的随性艺术家形象。 艺术家出错，那必定是受了骗，遭人蒙了眼。往更坏里说，甚至有可能是被陷害。 而姜明星本身，甚至还是缺陷体。众所周知，缺陷体不同于标准体与超等体，他们天生柔弱，情绪状态不稳定，没有主见，容易受到旁人影响。 只是刚走出收容所，见了日光，姜明星就吓得一步小跳。 除了高朗团队请来的摄制组以外，各大网络媒体、新闻转播电视台的镜头与闪光灯，也在门外重重包围，蹲守着她。甚至还有前线记者，举着录像笔怼到她面前来。 姜明星的肩膀瑟缩了一下。高朗警觉地将她挡在身后，伸手挥开最前面蠢蠢欲动的记者。 「你们会吓到她的！」他气愤填膺，看起来好像真有那么正义凛然。 姜明星摇摇头，示意他算了。她眼圈泛红，脸色惨白，看上去十分疲惫。紧了紧身上的牛仔外套，她低头，匆匆往台阶下走。 一群记者与摄像头，像是一群嗅到血的苍蝇闻风而动，拦住她的去路。姜明星受惊，一回头，差点被无法无天的摄像机打到。 一滴眼泪，正正好好，不偏不倚从她眼底落下，滑过面颊。 镜头精确记录下每一个像素，捕捉下这动人的一瞬。 「啪嗒。」眼泪落下的声音。 短暂的沉默以后，疯狂的记者再度涌上。 「姜明星小姐，你主导策划了高达千万的融资诈骗，情况是否属实？」 「有传闻说，投资人与你是要好的朋友。利用朋友的信任，你不会觉得愧疚吗？」 「根据我们的调查，你曾经多次违反联邦法令。你可以解释吗？」 「姜明星小姐，请你回答！」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好像这世界所有人都疯了，只剩下她一个醒着。 良久，她摇摇头，哽咽着开口。 第222页 「我听不懂你们的话。」 「你们知道，我只是个缺陷体。……我反应慢，不聪明。我经常想努力，弄明白更多的事，可是，不容易做到。」 「我只是个造梦师。我会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制作梦境。」 「……所以。新发布的一千零一夜，你们喜欢吗？」 ——没人回答她。姜明星摇摇头，在人群中找到一条路，快步走了出去，逃也似的消失在街角。 演出草草落幕，线下一片死寂。 而在星网上，每一个媒体平台、每一个游戏房间，都炸开了锅。 第108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51） 【一千零一夜】发布至今短短三天, 日活跃用户体量已超过三亿体量。「共享梦境」的概念仅只是摆在那里，就足够吸引目光。 但，用户流量虽可观, 目前星网上针对梦境博物馆的评价, 却是褒贬不一。 正面评价占据了较大比重，主要集中在夸赞官方发布的共享梦境上。最为人称道的部分是美轮美奂的环境设计，其次被最多提起的则是梦境中表达的故事。联邦公民平日里的娱乐形式更为直接，讲究短片段的强烈感官冲击, 鲜少有这类草蛇灰线、节奏慢慢铺开的娱乐体验，因此很是新鲜。 慢节奏的信息输入，原本不及爆点式的呈现来得冲击。但梦境体验这一形式能够强烈放大玩家的五感触觉, 正好与娓娓道来的故事形成绝佳互补。向来心急火燎, 忙着直奔爽点而去的联邦公民们，头一次慢下了脚步，生出了细品旅途中风景的耐心。 社交互动模块的置入，又是一个格外天才的构想。多位玩家能够共同参与到一个故事之中, 扮演不同的角色，或携手或对抗，共同完成一段开放式的幻想旅程, 这是目前市面上任何全感游戏都还未能做到的事。 代码构建框架, 数据堆砌体验量，开放世界终归有边界上限。而梦境呼唤着每一个玩家的加入，当每个人都将自己的幻想融入大博物馆时，梦境之中, 才能做到真正的天马行空。 至于负向评价……很巧合地, 大部分也是在诟病【一千零一夜】的社交和开源模块。 【我被人拖进了恐怖梦境。眼球从门框上掉下来, 我吓哭了。以后不会再来。】 【我们一起扮演阿拉丁的故事, 但是那个可怕的陌生人，他把我从飞毯上推下去。】 【垃圾！垃圾！噁心！噁心！噁心！该死！！！全都该死！！！】 【关掉开源模块，否则我会一直骂。谁想看那些粗制滥造的垃圾！？】 …… 【一千零一夜】魅力无穷，一入梦就很难停下来，这是星网玩家的共识。但开源自制模块涌入的大量低品质、血腥恐怖、邪典风格的梦境，以及一部分行为恶劣低俗、却无法被系统管束行为的毒草玩家，却也是客观存在的不足之处。这几天来，许多玩家都在向惊声欢笑发信，期望得到官方回应，却迟迟都收不到回音。 直到星网直播大屏亮起，姜明星的身影出现，眼角发红神情委顿，一滴泪水落下，惹人同情。 到了此时，玩家们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为什么向来讲究美感的【惊声欢笑】，会只做一个黑白二色的简陋倒计时发布提醒？ 为什么【一千零一夜】这样精彩的企划，竟然会不遵守时间，提前一小时匆匆忙忙上线？ 为什么上线以后的梦境博物馆中，充斥着许多损人不利己的捣乱分子，搅乱了所有玩家的梦境体验？ ——以及，最重要的。 这样庞大瑰丽的幻想世界，为什么会是免费的？ 答案再明显不过。 众多的猜测和讨论之中，一个模糊的真相，在众人的口口相传中逐渐成形。 【惊声欢笑】想将【一千零一夜】免费开源发布，但它背后的资本不允许它这样做。正是为了将原汁原味的【一千零一夜】带到所有人面前，姜明星才铤而走险，不顾自身安危，将梦境博物馆提前草率发布。而梦境中那些蟑螂一样到处出现的混子玩家和垃圾梦境，多半是有人刻意安排。 目的是搞垮【一千零一夜】的名声，毁掉【惊声欢笑】和姜明星的心血。 不算全部正确；但细节全都一一对应上了，虽不中，亦不远。 一个个微小的声音，从只言片语开始，在星网上汇聚成洪流。 ——保护一千零一夜，保护我们的梦境。 姜明星结束直播的当晚，就有不少玩家，在【一千零一夜】的开源模块中，上传了多种多样的游戏管理员模组。他们自发组织起巡逻队，分成不同小队，穿行在博物馆中展出的梦境，解救被梦魇困住的玩家，也给那些怀抱恶意的捣蛋者以教训。 只是个梦境，只是个虚幻的游戏。 可是很奇妙地，亲历其中的人们，却从这些虚拟的体验中，一点点地学会了如何与陌生人相处。如何伸出援手，帮助别人；如何分辨善恶，如何保护看重的人与事物。 造物主不在的世界，仍然能够自行运转得很好。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因了怀抱着爱意，使它一天天变得更加美丽。 而在现实之中，姜明星的「巡演活动」，正发展得如火如荼。 虚拟世界的热潮也影响到了现实世界。姜明星处于保释状态中，虽不能离开1号行星，活动范围也受限，却有许多与鲁伯特大总统立场不和的公众人物与慈善家，纷纷向她递出橄榄枝，邀请她出席社交活动。接她案件的律所也乐于提高姜明星的社会影响力，尽己所能地四处活动，为她争取抛头露面的机会。 第223页 最开始对她示好的那一半人如今恨她入骨，而剩下的那另一半人，现在又将她视为新的偶像。 最离谱的是，甚至有人开始支持姜明星参选新任总统。在各个行星上，都有人将她的名字投进选票箱里或是打进网上投票页面的自定义栏目中。 尽管她不在参选人列表里，即使被投票，也会被系统判定为无效。但就是有那么多人我行我素，做着这个无意义的抉择。 在这场疯狂的狂欢中，姜明星是唯一清醒的人。 她的存款在高额的律师活动中快要消耗殆尽，就像是游戏里的补血药，见底以后就只能任人宰割。闲暇时间，他们也坐在一起，讨论后续的应对方案，计算各种可能性发生的概率。演算结果不乐观，尽管现在姜明星已成了全民偶像，但她的命运，终究还将落在星际联邦1号法庭陪审团手中。 「没关系。」姜明星故作轻松，「我看那些电影里，不是都那么拍吗？」 「一夜崛起的亿万富翁，进监狱转一圈又出来，开办补习班传授致富经。好多电影都那样吧，时代流行。」 失去自由以后，会遇到什么情况，那就由不得你了。 沈玦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他手里还有另一条线索，只是断断续续的。要找到方向，还需要等待一个时机。 这个机会很快就到。没过几天，姜明星睁眼醒来，发现窗外的直播墙上，显示的不再是自己愚蠢透顶的大头照，而是庄思诺和王威廉并排站着切蛋糕的一段影像。影像上飘着一行玫瑰色的标题大字，说庄氏大小姐和乐游狂想掌门人好事将近，老钱与新贵首次联合，拭目以待，云云。 姜明星盯着那段反覆播放的影像，愣神了好大一会儿。 说不上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段动态有点儿恐怖。 王威廉的整只手都包覆着庄思诺的手，简直就像是钳着她。庄思诺的眼神涣散无焦点，乍一看似乎冲着镜头笑，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她哪儿都没看。 姜明星的心里，生出来一些晦涩不明的愧疚。 这天晚上，1号行星上空开始飘雨，乌云遮去月光，天地一片晦暗。将近午夜，姜明星的房门被一连串锤响。她透过监控画面，看到浑身湿透的庄思诺，仆在她的房间门口，狼狈不堪。 无论如何，姜明星都做不到不开门。 她打开门，把庄思诺迎进来。沈玦惯例去瞥她的头顶，却见到一个状态极为异常的价签。 她给自己标定的价格原本是十亿，一后面跟着十个零，很长一串，把价签填得很满。现在，那串很长的数字被红笔又狠又重地划了一道；旁边空白的地方，则添上了一个血红色的「0」。 那也即是说，在她心里，自己已经是个废品。 即使如此，也无法抛弃这套定价系统吗？沈玦嘆了口气，把情况简单描述给了姜明星。 庄思诺沖了个澡，换上了姜明星给她准备的衣服，擦着头发走出来，和她并排坐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庄思诺道：「他们要逼我结婚，我不愿意。他们说要送我去心理治疗所，我就逃出来了。」 她的声音又干又平，没有任何感情。 「我没地方可以去。」她说，「我没有朋友。」 「当然，你也不是我的朋友。」仿佛怕姜明星误会，她赶紧补充道，「我不和缺陷体做朋友。」 姜明星翻了个白眼：「就一晚。」 庄思诺举手发誓：「就今晚。谁让上帝要下雨？我也不想来找你。明天一早，我马上走。」 但姜明星没能等到她走。次日清晨，她所在酒店房门再次被敲开，这次来的人全是庄氏的打手和保镖，他们全副武装，把姜明星和庄思诺堵得无路可逃。 为首一人上前，对庄思诺行了个礼。动作恭谨，言语间却威压满满，听着也不怎么尊重：「大小姐，这是第三次了。您必须跟我走，否则——」 庄思诺眼珠一转，忽然瞟了眼姜明星。 「她绑架我。」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眼里毫无徵兆，落下两行晶莹的泪水，「她是个缺陷体，发疯了。」 「很快就要庭审了，」她越说越像那么一回事，「她……她知道自己不会有好结果，所以就想拿我出气报仇。」 「庄思诺！」姜明星惊跳起来，厉声喝道，「明明是你来找我！你——你有良心吗？」 她话音未落，庄思诺就捂着心口，装模作样地尖叫一声，很害怕似地蜷起身子，缩在床边。 「我愿意出钱帮你治病，也可以请最好的生命工程师……改善你的基因，」她泪水涟涟，娇弱得可以，「可不可以请你，放过我？」 姜明星咬得唇都出血了。她真的恨自己，为什么要有多余的同情心？ 沈玦的声音却在此时突兀响起，声线冷静，一点点抚平她狂躁的神经。 「我必须感谢她。」 「合理合法，将一个人从世界上抹除掉的方法……原来是这样。」 「宿主。」他提醒姜明星，「1号行星有月亮，你发现了吗？」 人造卫月，环绕1号行星行进。月华流光，以纪念逝去的地球岁月。 姜明星想起来这一百科词条，却不明白沈玦为何突然提起这一轮月亮。 沈玦道：「星际联邦的足迹遍布整个玫瑰星云，恨不得将所有的行星与暗星都置于自身的掌控之下。他们会投入大量资源，铸造一颗只供人观赏的卫星吗？」 第224页 姜明星眼前一亮。沈玦说的在理，联邦从不做没有经济效益的事。月亮上肯定藏着什么……藏着什么呢？和垃圾场差不多吗，不被联邦公民所接纳的东西？ 沈玦道：「庄思诺想拖你下水，接下来，她必定会以你精神状态不稳定为藉口，打着善意的幌子，将你关进精神病院、或是心理诊疗所之类的地方。——就像她的家人打算对她做的那样。」 「可是，不要被她牵着走。」 「我们要想办法，让她心甘情愿，把你送到月亮上去。」 第109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52） 后面的事情, 大体发展与沈玦判断的差不多。庄思诺藉口被姜明星寻仇，轻松返家；随即向1号行星最高法庭提交一系列有鼻子有眼的视频证据，指控姜明星罹患情绪障碍、癔症等精神方面的疾病, 存在伤人风险, 为她申请特别看护，并主动承担起这笔费用。 「她骗了我，但这并非她的本意。」在媒体採访中，庄思诺表现得落落大方, 「事情发生后，我有过犹豫，有过挣扎, 也曾整个晚上睡不着觉。但我现在已明白过来, 缺陷体——他们在精神上无法自理。他们需要的，是平等的对待，和我们的关爱。」 在为姜明星聘请专业的医疗看护团队以后，她甚至还快速成立了一个慈善基金会, 专门用来寻访流落在民间的穷苦艺术家，帮助他们改善生活，支持他们创作。 众人不知内里真相, 只看到庄思诺遭受无妄之灾, 还愿意支出大笔钱款帮助弱势群体。虽不知姜明星和庄思诺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但庄思诺不惜重金砸出一个基金会帮助缺陷体人群，这总不是作假的。 各种声音激辩中，社会舆论面渐渐偏转。人们先从之前的狂欢热潮中甦醒, 质疑起轻信姜明星与舆论炒作的自己, 却又在不知不觉中, 倒向另一个极端。 案件风向骤变, 高朗所在的律所重新评估了投入产出比，向姜明星开出了一个天文数字的新报价。 姜明星的财力状况，他们内部自有评估；给出她不可能付得起的报价，无非就是不想再和她纠缠下去。一场必输的官司，往下打讨不到好，只能眼睁睁看着姜明星被送进心理诊疗所。这样的结果比败诉还要难看，严重有损律所的声名，不是闹着玩的。 在走到最难看的结果以前，协商解除合约，是最体面的处理方式。 高朗负责走合同解除流程，他使用熟练的官方辞令，满不在乎地向姜明星道歉，只希望她赶紧签合同。 他心里有怨气，也没真把姜明星当回事。一个热点下的公众人物，就像是餐厅的季节限定款，时段一过，就该被淘汰出局，扫进垃圾桶。姜明星的保质期还特别短一些，真令人生气。 但他没想到，姜明星居然敢把钱直接拍在他面前，聘他做自己的私人律师。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特别的。」姜明星道，「只是你知道，庄思诺僱佣了一支医疗看护团队，限制了我的行动。我需要一个代理人。」 「看看这些钱吧。我想，你没必要拒绝我。」 她甚至当着高朗的面算了一笔帐，把律所收入抽成、联邦税务扣款、社会保障福利扣除项等杂项都计入进去，用数字明明白白地告诉高朗，他应该选择哪一边。 高朗挺吃惊的。姜明星做的帐，精密准确，说是出自联邦的职业审计师他都相信。 但她只是个缺陷体—— 管他的呢，他很快说服了自己。谁给钱，谁有理。律所抽成太高，他也受够了。以个人名义代理案件，或许也是他的一个新机会。 「你要找什么人？」他很快进入新角色，「先说好，我做这行时间不太久，有些人脉，我可能触达不到。」 姜明星耸耸肩：「别担心。你会有办法的。」 「我要找王威廉。」她道，「能请他到我所在这间酒店来吗？」 王威廉！—— 高朗一拍大腿，喜上眉梢。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怎么没想到！还有这一招呢——」他又惊又喜。 看来姜明星这桩案子，还没有走到死局。这是律所的损失，但还好，他接下了，高朗暗忖道。 这段时间以来，庄思诺的社交活动频繁。她似乎受到姜明星启发，也开始以「社会活动家」、「艺术投资人」、「慈善家」等身份四处周旋，在公众面前抛头露面。她外形优越，谈吐文雅，待人又很亲切，很快就打出名气，也为鲁伯特总统的选营博取到不少好感票。 相对的，她与王威廉的订婚新闻却销声匿迹，再不见后续的跟进报导。同时，惊声欢笑的【一千零一夜】在玩家们的手中自救成功，一击粉碎了乐游狂想的金钱泡沫。乐游狂想四面楚歌，股价一路跳水，已濒临破产边缘。 可以想见，庄思诺利用姜明星，完成了她的反戈一击，夺回她在庄氏家族中的地位；也顺手借用【一千零一夜】的风潮，将招摇撞骗的王威廉踹下了云端。 三角博弈至今，她是最大赢家。 「所以，你要联合王威廉！」高朗喜滋滋道，「爆那个大小姐的料？你要再把她送进局子里？」 究竟还是年轻人，脱离了律所的制辖，马上就有些忘形。 姜明星也诧异于高朗的激动。看热闹，就有那么开心吗？ 她摇摇头：「不，我就是想问他点事儿。」 第225页 她本来打算跟随沈玦的指示，找庄思诺打探「人造卫月」，看能否和她谈笔交易，让她把自己送到月亮上去。但不知为何，庄思诺似是非常不愿意见到她。庭前几次调解会，她没一次亲自到场。于是只能退而求次之，找死皮赖脸追在庄思诺后面的王威廉碰碰运气。 就像高朗所说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相比将所有人视为目下尘埃的庄思诺，王威廉帮她的概率，可能还更大一些。 高朗明显不信姜明星只是想「问个问题」。但他作为姜明星的新任律师，当然乐见她绝地翻盘，因此立刻动身，不到半天，就把王威廉带到了她面前。 王威廉稍微落魄了一些，没有新衣服可换，还穿着之前的那套亮片西装。但他精神状态还不错，见到姜明星，还挺高兴地和她打招呼。 「嗨。帮助我找到真实自我的女神。」他眉飞色舞，「别来无恙？我那凶巴巴的小夫人，可没为难你吧？」 姜明星不由地绞起眉头。感觉没错的话，王威廉似乎比在绿洲花园酒店时更歇斯底里了。 就他这样的状态，是怎么行骗天下，成为1号行星新晋的亿万富翁的？ 她神色不善，王威廉只当看不到，兀自往下说道：「我知道，你找我来，肯定是为了对付我那位难缠的未婚妻。没问题，你尽管开口。你帮过我一个大忙，让我找到自信，找到人生的道标。我是发自内心感谢你的，你尽可以相信这一点。」 「请容我尽己所能，为您服务。」 他跳舞似地行了一个礼，手伸长到了姜明星面前，像是要邀请她共舞。姜明星转开了眼睛，权当看不到，直接切入主题：「你听说过1号行星的『人造卫月』吗？」 王威廉浮夸的动作突然收敛。他打量四周，正色道：「你这里，没有装监控摄像头，对吗？」 姜明星坐正身体：「私人空间，不能安装摄像头，只有异常波频探测器。你可以说话。」 不知怎么的，王威廉忽然开始大笑。他笑得太激动了，整个人从头到脚，从胸腔连同闪耀的亮片外套，都在跟着他的动作疯狂乱颤，仿佛一幅哈哈镜中的景象。蚯蚓一样的眼泪，丑陋地从他的两边眼角爬出来。 以这种癫狂的姿态，他足足笑了五分钟。姜明星甚至担心他会在自己眼前活活笑死。 「有什么好笑的？」她急切道，「王威廉，你还说不说？」 王威廉一边持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沖她勾了勾手指。 「你，过来。」 「这件事，我还没有打算告诉任何人。」他的声音嘶嘶作响，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但是，你例外。」他眼神倏忽一暗，「你也讨厌她，对不对？你也痛恨她。」 「那个装模作样的贱人。」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恶狠狠地啐了一声。 他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了。无形的恐惧笼罩着姜明星，但她仍然知道自己应该要做什么。 她站起来，僵着身体，依着王威廉的话去做，一步步靠近他，口中生硬地说出违心的话：「没——没错。她欺骗了我。我——我恨她。」 这是王威廉想要听到的答案。他满意地点点头，躬身下来，虎口成一个喇叭的弧度，笼着她的耳朵，纡尊降贵地悄声低语。 「——疯人院。知道吗？月亮上的，是疯人院。自古如此，向来如此。」 「跟着我念。l-u-n-a-t-i-c。」 「疯狂的月亮，专门收留，1号行星的疯子。」 「可是，为什么我会知道呢？为什么——我会知道呢！——」 他直起身子，再度大笑起来，声音响亮，震得天花板都在抖。 「因为她想把我送进去。我呢，我想得比她更多。我想和她结婚，再把她送到月亮上。」 「我们可真是天生一对。」 「然而，她竟敢不爱我！」他大张着一双眼，碧蓝色的眼珠子在爆着血丝的眼眶里来回打转，惊悚无比，「你说，她是不是疯了！？她一定是疯了！」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人。没有人的价值能比我更高。」 「她不爱我，她应该进疯人院。」 王威廉凶戾的声音，嗡嗡嗡地回荡在姜明星耳边。她感觉自己快要晕倒了，直到意识中那个清冷的声音，着急地响起：「宿主，宿主。回答我。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别害怕。」沈玦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调，说的话却很温柔，「你拥有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懂得的力量。他们怕你，所以才要做出凶恶的样子。」 「那些……被他们抛弃的，最脆弱的力量。」沈玦道，「爱，快乐，梦想……或者是别的什么。我说不好，但你应该能明白。那些，是他们最恐惧的事物。」 姜明星吸了吸鼻子，小小地啜泣了一声。 她的心情，逐渐变得平静。和从前不一样。她一个人被困在1号行星，但如今，即使是最孤立无援的时刻，她也不再需要一个人去面对。 无声地调整呼吸，生生吞咽下胃袋中翻腾的感觉。姜明星尽可能稳定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么，我要怎么做。才能把她——送到月亮上去呢？」 听到这个问题，王威廉也似从狂想梦中醒来，整个人都正常了许多。 他松下肩膀，抖了抖外套，轻蔑道：「不容易申请。审批条件，很难满足。」 第226页 「首先，你需要被认定存在精神方面的疾病，有医师出具的医学证明。其次，你要做一些对这个社会造成危害的事，他们才会正眼对待你的疯病，让法官来审讯你。」 「最后一步，是说服陪审团。必须要让整个陪审团，都认定你精神有问题——二十四位陪审员，少一位都不行。」 「只要有一个人认为你正常，你就去不了月亮上。」 送走王威廉，姜明星全身虚脱，无力地滑落进扶手椅中。 但她的眼中，正闪耀着一蓬暗色的火光。 「我做得到。」她说，「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过简单了。」 「医学证明，我已经拿到了。对社会造成危害，我也完成了。」 「只要我在庭审的时候说真话——他们所有人，一定会众口一词，认为我病得无可救药。」 窗外，夕阳逝去。今晚是个晴夜，一轮巨大的圆月，缓缓从地平线上升起。 第110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53） 庭审当日, 如意料之中，姜明星面对了一系列充满攻击性、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质询。 但她的状态很好，情绪也很平稳。所有问题, 没有一个能真正难住她。因为她已决定, 只说真话，只说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姜明星，我们有证据显示, 你提交的项目方案，在商业模式设计上有所隐瞒。情况是否属实？」 姜明星点头：「是。」 她的回答引起一阵骚动。陪审席至旁听席上，众人交头接耳了一阵, 每个人都向她投去狐疑目光。 「姜明星, 你是否了解，你隐瞒的免费、开源两项底层设计，会严重项目经济效益，对投资人造成实质经济损害？」 姜明星点头：「我完全了解。」 这一次的声浪更大了。明知故犯太离奇, 赚不到钱，还要把自己赔进去。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肃静」连响了好几次，才把激烈的讨论声压制下去。 「姜明星, 你是否了解, 你经营的【惊声欢笑】，与投资人为你注资开设的工作室构成实质竞争关系；而你签署的投资条款限制了你的自主经营行为。换言之，你不能同时从事两份同质工作，伤害投资人的利益。」 姜明星点头：「条款完全依我的自由意志签署, 我明白其中的意义。」 生怕别人误会似的, 她得寸进尺补充：「我明白一切后果, 但我仍然愿意那么做。你们管不着。」 话一出口, 满堂譁然。所有人都感到没由来的恐慌。肃静声中，混杂着几声「藐视法庭」的喝斥。 姜明星无谓地笑了笑。这才哪到哪，没必要这么紧张。 问题一路往前，事无巨细，从经营条款问到每一个梦境的细节设计，甚至还刨根问底，探究姜明星与庄思诺的友情关系，询问她是否对好友有愧疚之心。 这是例行问题，了解当事人内心深处的主张，以助于陪审团做出更符合人性的判断。 可姜明星不领情。她神色自若，撩开眼前落下的碎发：「我们不是朋友。我不和超等体做朋友。」 「我再重申一遍。」姜明星道，「我理解与投资人签署的条款存在诸多限制，也明白公司主体的第一目的是盈利。但我就是要免费发布，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参与到共同的创作中来。我知道这会严重影响项目的收入，但我仍然那么做了。」 「这与我和庄思诺的感情无关，因为我们之间没有感情，与陌生人没有两样。」 庭中其余人等听到她这一回答，几乎都快吐白沫晕过去。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不仅是明知故犯，她甚至还不把超等体放在眼里。 庄氏大小姐愿意伸出援手帮助她，她竟然敢不领情。 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生病了，需要得到治疗。 她生病了，不能让她再影响其他人。 ……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非常重要，请你务必认真回答。」 姜明星点头。终于到最后了，她自认表现还不错，现在可以再加加码，确保计划不出错。 「被告人。」 「你认为，自己的精神状况，正常吗？」 庭中一片寂静。人们大气都不敢出，等待着姜明星的回答。 姜明星思索了一会儿，皱起了眉。 这是一个很弔诡的问题。精神病人绝不会说自己有病，但正常人也不会说自己不正常。无论怎么回答，听起来都像是有罪推定。 其实只要回答「是」就可以了，但她不喜欢。尖叫度不足，不够有趣。 琢磨了一会儿，她开口道：「我愿将这个问题，交给陪审席上的二十四位陪审员们。」 「我是否有病，应当由你们来决定。至于我嘛……」 她看向法官，清清楚楚地道：「我想为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配一首我最喜欢的bgm。据我所知，法案中并没有规定，开庭中不能放音乐。」 「希望能得到各位法官的理解和准许。」她谦虚地道。 大法官瞪着眼睛看她，就像看到了一个真正的恶魔。他不知道姜明星下一刻还打算做出什么事来，对未知的恐惧，让他握着触感笔的手都微微发抖。 「只能放一首。」他颤着鬍子说。 姜明星点头。她打开光脑，点开播放列表。从金唱片上翻录的摇滚乐忽然响起，回荡在整个庭审大厅。伴着激烈的鼓点，陪审员们慌乱不堪，争相披露自己的观点和意见。大屏幕上，红绿灯交错闪烁，一路升高到顶，发出一声愉悦的蜂鸣声。 第227页 有罪。 「啊哈。」姜明星弯起眼睛笑，是她预料之中的结果。 「休庭讨论。」大法官急不可耐地站起来。摇滚乐快把他的脑浆振荡出来，他不想在这个疯狂的房间里再多待一秒：「一切——都要结束了。」 很快，庭审结果发布。姜明星触犯了《联邦商业法》等三十条法令（原本是二十五条，但因为公然扰乱法庭、不认真回答控问等罪名，数量增加到了三十条），数罪併罚，应当判三百二十年有期徒刑。可是，她的律师出示了精神方面的医学证明。这一版本的量刑，就不再适用。 二十四名陪审团成员，在独立思考、判断的情况下，均认定姜明星存在精神方面的疾病，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基于人道主义关怀，1号行星最高庭将做出一个罕见的决定—— 将当事人送往卫月1号疗养院休养。把她与他们纯真、善良的联邦公民，永远地隔离开来。 「卫月1号上建设了完整的生活基地。」大法官沉稳地道，「物资储备丰富，辅助系统完善。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在那里生老病死，过完幸福的一生。」 「这对她来说，已经很幸运了。」有人说，「可是这究竟太可怕了。去月亮上。」 「上一次出现这样的审判结果，」有专业人士引经据典，「已经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这是星际联邦，第二次出现这样的审判结果。」 「所有人都认为她有病。」有人拿出手帕擦拭眼泪，「噢！可是她还那样年轻。我感到莫大的悲痛。」 姜明星听他们议论纷纷，觉得很好笑。连警卫都同情地看着她，实在是不必要。 她伸出手，让警卫把自己带走。 跟随人群推推搡搡，挤到庭审大厅外时，她感到一道盯着自己的目光。转头去看，是庄思诺。 她来了，却没进场，也没有出庭担任证人的角色。她在一众保镖的簇拥下，冷冷望着姜明星。 ——我知道你没疯。 姜明星辨认她的口型，发现她无声说着的，是这样一句话。 没再给庄思诺一个眼神，她抬着头，昂然走了出去。 到达卫月1号，是在一个月以后。在等待出发的这段时间，姜明星一直住在心理诊疗所中，得到了最好的照顾。诊疗所中的每个人和她相处时都小心翼翼，生怕惹毛了她，被她做出恐怖的事情来。姜明星也正好利用他们的恐惧，找到机会，与k55上的朋友们取得联繫，简单描述了自身面对的状况。 诊疗所中，不允许她接触星网，生怕她再受精神刺激，因此姜明星无缘看到网路上的评价。但从贝果和埃里蓝的口中，她惊奇地知道，在星网上，她并没有被看作是一个疯子。1号行星流出的新闻倾尽全力，将她描绘为一个巫婆似的癫狂女人，声称她的一笑一泪，都是为了欺骗公众而演出来的。可星网上更多更多的人们，并不相信这些说辞。 他们说，如果到过梦境博物馆，你就会看破那些大人物的谎言。 就算姜明星真的是个疯子，那她也是这世界上，唯一聆听过美神咏唱的人。 姜明星几乎落泪。 出发前那一天，【惊声欢笑】在星网上发布了一个小小的彩蛋梦境。梦境中的主人公，搭乘一枚炮弹直入云间，去往月球，展开一场奇妙的旅程。 标题只有一句话。 阿波罗11号，a.d. 1969。等你归来。 这是一个铭刻在星际联邦历史上的日子，是人类先祖，向浩瀚星海迈出的第一步。而现在，姜明星也将走向一段崭新的旅程。 * 卫月1号。公转周期三十天，自转周期三十天。表面重力仅有1号行星的八分之一，无液态水存在，但因低温环境，存在大量的冰结海，经过设备处理后可饮用。大气环境为人工塑造，氧二氮八，能满足人类的基本生存需求。 姜明星被安排独自一人，乘坐单向升月舱前往卫月1号。舱体似一枚胶囊，被升空场巨大的起落架弹射出去，直奔月面。全程由机器控制，无人操纵，有去无回。 她还被获准携带四十公斤的行李，以陪伴她在月面上度过余生。姜明星想带的东西太多，经过多次反覆筛选打包，好不容易才控制在上限数目内。 有这些不重要行李的陪伴，即使身在升月舱中，她也觉得很平静。 旅途很短，不比她在星海中漫长游浪。几乎就是一个呼吸的功夫，升月舱已到达卫月1号接驳站。舱门打开，自动将姜明星和她的行李一起送到站台地面。 姜明星走出去。她听说卫月1号气温很低，白日温度平均在零下二十度以下，因此早有准备，穿上了暖烘烘的自发热服装。但她的头脸仍然暴露在外，零下三十余度的刀风颳过，像是要将她的脸刮开。 就在站台上，她手忙脚乱地从摺叠旅行箱中翻出帽子手套围巾口罩，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 机械小蚂蚁转动身体，从她的行李箱中爬出去，攀在箱缘，动作凝滞。姜明星包裹完自己，将小蚂蚁放到自己的手上，站起身来，好让它看得更远。 卫月1号，是一座冰与雪的星球。目之所及，尽是白皑霜花与灰垩岩地面。放眼远眺，剔透的冰棱山脉收入眼底。空气中飘着稀散的雪粒子，若有似无，冰冷却温柔。 奇怪的是，她已经在站台上杵了五分钟，仍没有任何管理员来接她。姜明星收回视线，将行李箱合拢放在原地，四处走动查看。 第228页 站台似是荒废已久，地面堆积着一层陨石灰和雪粒子，看来已有很久没人来过。站台拱门外侧，插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指路牌。往前是疗养院，往后是能源中枢，左边通向冰结海，右边则是大峡谷。 姜明星决定四处都去看看。没有管理员，她想去哪就可以去哪。 回身去提行李时，她还没有适应新的重力环境，用的劲太大，差点让自己打个趔趄。四十公斤的东西变成五公斤，一下子被拎起来，差点飞上空中。 「哇哦——」姜明星惊喜地欢呼了一声。 说不上为什么，她一下子喜欢上这个冷得要命的地方。 她向前跑了几步，脚步轻盈，整个人像是在滑翔，也像是在梦里飞。 小蚂蚁紧紧拢着她的衣襟。但没过多久，它也试着张开节足，轻轻地跃身起来。 他们奔跑，冲刺，弹跳。只要轻轻一点地，反作用力就足以让她纵身飞过峡谷。机械蚂蚁弹跳力十足，身体小巧，掌握技巧后，跳得比她还要高。行李箱在空中飞舞，他们穿过茫茫冰原、冲过霜雪覆盖的峡谷，笑啊叫啊，让天地之间，充斥着欢笑的回声。 作者有话说： 推荐一个神秘的电影哈哈哈 《月球旅行记》，很可爱很有意思 大炮怼月脸的梗来自于它 第111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54） 不知奔跑了多久, 姜明星停下了脚步。她觉得有点累了，环视四周。这是跑到哪了？ 一片冰冻的海洋。蓝色的水凝成坚硬的果冻，雪玉玲珑的山峰, 团团将她围在当中。 卫月1号上, 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吗？ 把行李抛在地上，姜明星将双手握成喇叭，放声大喊。 「有人吗——」 ——人人人吗吗吗吗…… 回答她的，只有冰山川谷之间的回音。 姜明星觉得自己很无聊, 不由得笑了一会儿。 但她抬起头时，竟又换了个问法，再来了一次：「没有人吗——」 ——没有有人人人吗吗吗吗…… 太好了。没有人回答她。没有监控摄像头转向她。没有奇怪的探员或是警卫突然出现关押她, 转告她又违反了哪条法案中细枝末节的几个字眼。 姜明星的唇角不知不觉漾开, 崭露出一个轻飘飘的笑容。 「我喜欢这里。」她手舞足蹈，试图用最夸张的方式，传达自己的喜悦，「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机械蚂蚁也跟着跳。它像个小玩具一样, 晃晃脑袋，节足张开合拢，在姜明星身边蹦跳。沈玦也现身出来, 与她一起, 出神眺望着这片雪蓝色的冰原。 谁能想得到，疯人院里最自由。 在卫月1号的表面玩够了，眼看天色将晚，气温进一步降低, 姜明星等人赶忙根据路牌指示, 摸回了疗养院。 与接驳站台一样, 疗养院中也只有机械运转, 没有任何人的身影。自助系统引导做的不错，姜明星很快自学成才，熟练操作各类系统，接通电力，打开取暖。白色建筑中灯火亮起，若是站在外头看过去，多半像一盏挂在冰天雪地中的灯笼。 天黑了，外头又开始颳雪。姜明星不打算再出去，她在二楼找到一间还算顺眼的房间，先进去摆放行李。四十公斤的行李，几乎搬过来一个家。光衣服和鞋子，打开来就有两大箱。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了，但这些随身行李展开后的数量，还是令人十分惊嘆。沈玦问道：「宿主，我一直很疑惑。从1号行星到卫月，只是一趟短途旅行。真的有必要准备那么多东西吗？」 即使是打算欺瞒联邦警卫，准备到这种程度，未免也太过分了。 姜明星满不在乎地道：「完成任务以后，我准备直接开跑。1号行星，我一秒钟都不想多留。」 她高高兴兴地把一排护肤品和化妆品放上书桌：「——况且，要是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不得不留在这儿的话……我也得先做好准备呀。」 星球爆炸和上班迟到，在姜明星这里是一样的。不论如何，都要保持生活中的好心情。 沈玦看着她收拾好行李，开口道：「忙完了，是时候来聊聊正事了。」 「你不是一直好奇，为什么在联邦的高压管束下，星网却始终自由吗？」 姜明星听他将要揭秘，来了精神。她挑了一张舒服的软沙发坐下，也把小蚂蚁捞出来，一起聚精会神，认真听小沈同学讲课。 全息投影屏上，出现一些拼贴起来的情报。有的是文字，有的是姜明星曾经听到过的话语，还有一些是网路上的只言片语。 ——「他们」没有在星网中安插数据监视点。 ——联邦中央，正在搭建一款新的广域网络。 ——找不到星网的控制中心，也无法破解伺服器密钥。 ——上一次出现这样的庭审结果，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 「你竟然都记得……」姜明星不由咋舌。这里有的话是她说的，有的是过路人的风言风语。这些碎片信息，居然全都被沈玦记录下来，一字不差。 沈玦道：「星网架构，属于星际联邦的基础建设之一。大约一百多年以前，星网由多家分布于联邦各处的网络供应商提供联运服务，彼此之间有竞争，但仍算是各占胜场。」 「直到其中一家网络供应服务商推出包括沉浸式社交互动、用户交流广场等服务——也就是，今日星网的原型。用户追求更为立体的娱乐形式，而今天的星网，正好满足了这一需求缺口。这间小服务商也因此击败了其他的零售商，发展至一家独大，垄断了这个行业。」 第229页 「但在整个星网完成更新换代后，这间网络供应商内部，发生了一场惨烈的高层内斗。董事会联合票决，将主导技术革新的卜列尼博士革职，踢出了董事会。他们还以侵占公司利益、金融犯罪等罪名，发起诉讼，将卜列尼博士告上了1号行星最高法庭。」 这段剧情，听起来有些耳熟。姜明星想到自己的经历，不禁问道：「难道说……那位博士也利用规则，登上了月亮？难道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话一出口，姜明星就觉出不对。星网升级革新，已是百年前的事了。除非博士做过生化改造，否则不可能活上那么久的岁月。 「不。开庭前一晚，他在收容所中自尽了。」」沈玦扑灭她的幻想，用最残忍的方式。 姜明星愣住。还未出口的话语，哽在了她的喉间。 「并非是凶杀。科技发展至你们这个时代，世间没有秘密，罪恶也无所遁形。证据确凿，没有他杀的可能性。」沈玦解释道，「被告已过世，即使他生前再有什么过错，其实也都偿还清楚了。但那些将他告上法庭的高管董事们，却不愿意就此善罢甘休。」 「他们希望通过这场官司，拿到以卜列尼博士名义给出的巨额赔偿金，以及——星网数据控制中心的密钥。」 「卜列尼博士是一位性格怪奇的天才，向来一个人生活。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或许因为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甚至没有为自己聘请律师。可是十二位大法官与二十四位陪审员都已列席，直播转播gg位也都已出售，审判势在必行。」 「于是，星际联邦有史以来最滑稽的官司开庭了。被送上被告席的，是卜列尼博士家中的扫地机器人。」 姜明星轻轻地「啊」了一声。小蚂蚁身体一颤，也动了动触角。 「是那种吗？」姜明星确认道，「半身高的椭圆体。头和手脚都圆圆的。总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还不太聪明，会卡死在房间角落里的那种——」 沈玦点点头：「没错。」 「网路上流传的资料中说，这台扫地机器人进入法庭时，全身遍布电击留下的焦痕，似是遭遇了严酷的拷打。但在整个庭审过程中，它表现得像一位最狡猾的猎手。它学习熟记了联邦所有的法律条文，有条不紊地驳斥人类律师提出的控诉，几乎大获全胜。」 姜明星喃喃道：「那些陪审员，一定吓得不轻。」 「我想，和他们今天的表现，应该不相上下吧。」沈玦笑道，「这桩荒诞的庭审，整整持续了四十二天。最终，扫地机器人输掉了官司。可是在这个冗长的拉锯战中，各存异心的原告们因利益分配不均，彼此猜忌算计——在审判结果出来以前，他们的临时联盟，就已经彻底破裂。」 「自己无法占有，那也不能落到别人的手里。——或许就是在这种思维的驱动下，他们最终与陪审团达成了一项秘密决议。自那以后，这台惊鸿一现的扫地机器人，就彻底消失在公众的视野中，并很快被遗忘。」 「那你怎么知道在月亮上——」姜明星奇道。 沈玦道：「我不知道。我甚至没有想到，它还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通常来说，一台出错的机器人，不该被送往废品回收站，或是垃圾场之类的地方吗？」 「能想到疗养院，还要感谢庄思诺的提醒。她装疯卖傻，想诬衊你，把你送进心理诊疗所与世隔绝。——我突然明白过来，在你们的世界，一切恶意的实施，都必须合乎规则。」 「一位被判定为罹患精神疾病的被告人，即使它是一台机器——它要面对的，必然也是被送进诊疗所或是疗养院的命运。」 「然后，它从月亮上，接收到了某个信号。」 沈玦伸手，拍了拍小蚂蚁的脑袋。 「一种类似的波段。虽然文法不同，但底层逻辑类似，都用二进位构建。」沈玦道，「它们可以彼此沟通。由此，我意识到卫月1号本身，就是最为异常的存在。」 「万事万物都讲究经济效益，对美视而不见、置若罔闻的联邦，不惜重金制造一轮人造月亮，不可能仅仅为了赏心悦目。它必然具备某种功能——」 姜明星缓缓道：「关押疯子的监狱。」 拿一颗与世隔绝的星球当做监狱，未免太过铺张了。但既已有了放逐到星海边陲的垃圾场做先例，造一轮月亮当监狱，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作为1号行星的卫星，」沈玦道，「卫月1号完全被置于1号行星的引力场中，共享它的防护墙罩与屏蔽力场。换言之，它看似处于无尽星空中，却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孤岛。它唯一与外界连结的通路，就是与1号行星之间的地月摆渡通道。」 姜明星沉默了一会儿。她故作轻松道：「那么，我们现在要做些什么呢？」 「寻找扫地机器人？」 「可我又不想控制星网。」她摊开双手，「就算我们拿到密钥，控制了星网的数据中枢，那我们……」 事情还是不会改变。他们还是无力和庄思诺、王威廉或是鲁伯特大总统这样手眼遮天的人物对抗，地月通道也不会再打开一次，放他们平安离开。 沈玦正色道：「怎么会这样想呢？你忘了吗，星网外围如今已在联邦安全局的控制下，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进行无效数据清理。有许多秘密，就在这个过程中被篡改、清除，最终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 第230页 「可是，所有的记录，都会有回声；甚至于那些删除、破坏、篡改的行为，也会在星网中枢的资料库里留下日志记录。」 「星网记得一切的秘密。」 姜明星怔然。她已明白了过来，声音触动：「那就是说……」 沈玦点头。 「667号小行星上的沙掌人贩卖黑色产业链，热情沙漠集团的非法用工行为。」 「垃圾星上那些被遗忘、被抛弃，沉睡在环形山底的工程师。」 「矿星上厚厚的大气雾霾，无以为继的福利制度，过早进入工厂的孩子们……」 「你不想给他们一个美好结局吗？」 「一直以来，你都做的很好。」他说，「聆听他们的声音，理解他们，帮助他们。宇宙广阔，信号微弱，可是你让他们彼此连结。」 「这一次也一样。」 姜明星说不出话来。她的手冰冷，脸颊却热得发烫。她感到手里被递上了一把无坚不摧的尖刀，生怕自己用得不好酿成灾祸，却又跃跃欲试，恨不得能一口气割除那些流血化脓的伤疤。 「当然。」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意料之外的平静。 第112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55） 话音刚落, 隔墙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姜明星神经一凛，纵身起来两步撞开房门。 昏暗的走廊尽头，闪过一道红光。 「小沈同学！」她喊道, 「追它！」 精神体与经过锤鍊的身体同调, 瞬间拉出一个恐怖的速度。倏忽之间，姜明星飞身至走廊尽头，旋身一记横踢，正沖那道红光而去。 「仓啷」一声响。一个铁球翻滚出去, 咕噜噜地熘了老远。 走廊声控灯随之亮起，姜明星看清了眼前的东西。 是一颗头。 「啊啊啊啊啊啊————————！！！」 上一秒还在大杀四方的姜明星，一秒捧着自己的脸, 厉声尖叫起来。 没有头的机械身体, 冲着四面胡乱转了一会儿。滴滴滴的信号响起，它与自己的脑袋彼此寻找定位。身体转动着底部转盘，脑袋利用地面缓慢弹跳，彼此靠近, 画面诡谲非常。 「你……你……」姜明星吓得欲哭无泪，但总算还能抓住重点，「你、你是那一位吗！？——扫地机器人？——」 「没有礼貌。」落在地上的铁皮脑袋, 瓮声瓮气道, 「请叫我博士。卜列尼博士。记住了？」 说心里话，喊一个扫地机器人叫博士，姜明星实在不太说得出口。但机器人的头是她踢掉的，此事上多少有点愧疚。于是, 她还是满足了对方的愿望。「好的博士, 没问题博士。卜列尼博士, 我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 打眼看去, 铁皮脑袋已滚到了机械身体的脚下。底盘努力旋转，两条又圆又短的胳膊拼命去够地面，但长度所限，无论机器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碰得到自己的脑袋。 「我来帮你。」姜明星一边观察着地上那颗脑袋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 脑袋用力地蹦了两下，还是没能够到胳膊。机器博士有些恼羞成怒了，它脸上的铁皮绷得死紧：「可恶的孩子！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如此失态！？你得为你的错误，付出代价！」 「好好好。」姜明星心不在焉地哄着这位博士，一把抱起在地上滚来滚去的铁皮脑袋，咔嚓一下装到机械身体上。 「还不错呢。」她对自己的作品满意。 脑袋却更生气了：「我的孩子！！！你装反了！！！一百八十度的误差，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哦，我这颗老心脏啊！可受不住这样的刺激！」 姜明星：…… 「你就是个圆柱体。」她的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于是尖锐地指出，「哪有什么前和后，不都一样吗？」 话虽这么说，她手上还是用力一拧，把机器人的脑袋翻转了一百八十度。 「嗯，嗯，这样还差不多。」机器人发出一声舒适的哦吟，「就当是关节活动了。哎呀，我也有好多年，没有好好锻鍊过了……」 借着走廊中的灯光，姜明星发现机器人的身上锈迹斑斑。她旋即想到沈玦说的往事中，机器人出庭时，身上的破损和焦痕。卫月1号上的水含量不高，空气温度也很低，但防锈涂料被破坏的地方，腐蚀发生的速度仍然可观。加上关节接缝处堆积的陨石灰，整台机器人看着都十分灰头土脸。 姜明星灵机一动：「博士，为了表示歉意，我帮你除除灰吧。」 这肯定就是服务卜列尼博士的那台扫地机器人——姜明星心里算盘打得噼啪响。她准备和它做朋友，建立良好关系……然后轻轻松松，不费吹灰之力地，拿到星网数据中枢的密钥。 主意打定，不等扫地机器人反抗，姜明星就热情地推着它，进了自己的房间。 行李箱再次打开，各种各样的工具被一字排开。不同尺寸的化妆刷扫去焊接缝隙和关节处的尘土，修眉刀和小剪子刮除掉脱离的铁锈。黏着在身上的油污被沾着卸妆水的棉片巧妙清除，指甲油代替防护漆，重新包裹裸露在外的表面皮肤。 扫地机器人初始还吹鬍子瞪眼，眼看着自己身上的污垢逐渐被清理掉，重新变得光滑洁净，它也不由得眉开眼笑起来。 机械小蚂蚁爬过来，挥前肢和它打招呼聊天。一大一小两台机器，在这里网友见面。它们用奇妙的嘶嘶声彼此交流着，相谈甚欢。 第231页 清理上妆工作完成，姜明星还找出几朵小干花，串起来做了个手环，挂在了机器人的小胳膊上。铁脑壳显示屏中，一双红光闪闪的圆眼睛笑得睁不开。它抬手闻闻自己，在镜子前左看右看，又高兴地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像是在走时装秀。 末了，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它找到一个沙发，有模有样蹲在前面，用合成机械语音，说出人类的语言。 「不错，不错，我的孩子。你通过了考验。 「看在你帮助我的份上，」它伸出一条浑圆的胳膊，神气活现，「我们可以做朋友。我是卜列尼博士，全星际最伟大的发明家，很高兴认识你。」 姜明星伸出手，和它握了握，语气却有点犹豫：「呃……好啊。我的荣幸！」 心里却在对沈玦大喊：小沈同学，小沈同学—— 呃。 沈玦打量了扫地机器人一会儿，沉稳开口道：「……宿主，不必怀疑。真正的卜列尼博士早就过世，在这里的，只是一台扫地机器人。卜列尼博士还在世的时候，有可能给它留下了一些特别的自我保护指令……」 他一边说着，一边却发觉那扫地机器人忽然睁开笑眯眯的双眼。红色的瞳仁亮起，慑人视线在姜明星的身上逡巡了一会儿，忽然一动，准确无误地盯住了沈玦。 「自以为是的小朋友。别以为我听不到你。」机器人的声音嗡嗡地，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喜悦，「说我不可能是卜列尼博士？那你就弄错了。」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似在安静的雪夜中砸下一枚惊雷。 姜明星后退一步：「你……你……扫地机器人博士！这是怎么回事！？」 「你能……你能——」她不敢置信地看看沈玦，又看了看面前的扫地机器人，「你能听到他？」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但沈玦的惊讶，只会比她更多。 扫地机器人看到眼中，咯咯直笑。它前后甩动着机械胳膊，愉快地道：「别那么惊讶嘛。老实说，我不仅能听到你的声音，还能『看』到你的存在呢。不就是类精神体吗？有什么稀罕的。能量即生命，我以为这是常识。」 「卜……卜列尼博士。」沈玦忽然改口，神色一正，「我们有很多问题，想要向您请教。不知是否能有这个机会——」 「没有。」扫地机器人在原地快乐地转了一圈，「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哎呀，哎呀。人类嘛，都一个样子。啧啧，我还记得……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啦。那些混帐的、坏心眼的人类，用电网封锁我的去路，拿雷射枪剖开我的胸膛，想找到我心里的秘密……但是，我没有叫他们得逞。」 「你们也不行。「扫地机器人挤了挤眼睛，」除非，你们先陪我玩儿，尽可能让我开心。如果我心情好，说不定就可以回答你们一个两个问题。」 「可是，我们没有很多时间。」沈玦皱眉，有些为难，「卜列尼博士，您可能还不知道，您当年创造的星网，如今可能要面对被废弃的命运……」 姜明星给沈玦使了个眼色。 潜台词是，交给我来。 她跑向行李箱边，一顿翻找，拿出来一个小小的罐头。那是在1号行星上随手捏制的小品作，内容物很简单，是一朵小小的花朵。 鲁伯特大总统在新闻直播上使用塑胶永生花，这让她觉得噁心。为了洗刷掉那段不太舒服的记忆，她在闲暇时信手捏了一个小小的梦境罐头。不会将人拉入梦境，也不会入侵意识，只是记录一朵小花从绽放到消失。 她把那个小罐头捧到扫地机器人的面前，拉开拉环。 雪色的晶体基质中，一朵娇嫩的蓝色矢车菊探出头来。花枝一点点伸长，枝叶舒展，花骨朵次第打开，颤颤巍巍地绽放在寒夜里。 扫地机器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朵小花，红色瞳仁一闪一闪，满溢着期待的光。谁知，梦境只持续了片刻。须臾，花瓣落下，悄然消融在空气中。 「骗子。」扫地机器人的两条胳膊垂了下来。它突然生气了，眼神森冷，质疑地瞪着面前的两个「人类」。 机械小蚂蚁冲上来，疯狂地发出一阵嘤嘤嗡嗡的声音，似是在替姜明星和沈玦辩解。 半晌，扫地机器人的扬声器中发出一声刺耳的刺啦声，像是在冷笑。 「既然如此，我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可是，日程由我来安排。」它说，「明天开始，你们就把人类那些事——全都忘记掉吧。」 「我们是朋友。」它的声音重新愉快起来，「朋友之间，应该赤忱相待，彼此陪伴，绝不能出现互相利用、卖友求荣的情况。」 「明白吗？」 第113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56） 联邦总统选战还在继续, 乐游狂想与庄氏集团的纠葛仍未走到尽头。【一千零一夜】的用户数量与话题度逐日递增，绿洲花园酒店经营得如火如荼，以k55为首, 「乐园」休憩所在班克斯总监察官的支持下, 甚至已经开出了第一家连锁店。 卫月1号以外的广大区域，时间向前，从未停止。而姜明星和沈玦，却像是被单独按下了暂停键一般, 不得不滞留在卫月1号，专心致志陪这位「卜列尼博士」，玩游戏。 姜明星与沈玦最开始, 都没太把这个「玩游戏」的任务太当一回事。他们把事情想得很简单, 认为只要陪扫地机器人玩一阵子，哄它开心，那就差不多了。可实际上呢？这位「卜列尼博士」，在卫月1号上关了一百年禁闭, 自娱自乐的造诣，可是比谁都强。 第232页 当姜明星和沈玦答应下来一起玩以后，它的显示屏上, 马上跃出一系列游戏选项。电子游戏, 桌面游戏，孩童游戏，竞技游戏……其中甚至有许多游戏，是沈玦都不曾见过的。姜明星看到这列表, 更是两眼一抹黑。 「我、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吧。」姜明星看着那些游戏复杂的规则书, 只觉眼晕, 低声下气地请求卜列尼博士。 卜列尼博士因有人陪着一块玩而开心, 并不计较难度等级：「那就只有户外项目了。那也是……最适合卫月1号的游戏。」 「没问题，跟我来。」 扫地机器人欢快转着底盘，向疗养院外驶去。姜明星快手快脚换上防寒服，跟着出去，就被迎面而来的一坨冰渣子打了个正着。 雪水化开，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淌，渗进防寒服里，湿湿冷冷。 「赢了！赢了！」卜列尼博士又蹦又跳，欢呼雀跃。 「……打雪仗。」沈玦道，「原来这就是最简单的游戏？」 「宿主，给它点颜色看看。」 姜明星哼了一声：「不用你说，我也会那么做的！」 有样学样，她也抄起一团冰雪，往扫地机器人身上丢。战火很快升级，发展为雪地竞速追击。跟着又有冰橇越野、高台跳跃等项目，游戏规则，都基于卫月1号的天候和重力条件设计。 有精神体加持，姜明星干得还算不错。如此几次以后，基于公平竞赛原则，卜列尼博士正式宣布，禁止沈玦作为精神体加入赛事。这一类的游戏，就变成了它和姜明星的一对一pk。可是自此开始，扫地机器人就几乎不再落败。 它身体小，重量轻，造型是空气阻力较小的流线型，在户外运动中灵活敏捷，远胜过姜明星。近百轮不同玩法的对决下来，姜明星只有在堆雪人这项艺术主题的赛事中小胜一筹。 「不玩了，不玩了！！！」姜明星气急败坏，「怎么这样，这不公平——」 卜列尼博士赢下大满贯，性情变得更为温厚。它宽宏大量，将选择权交到她手上：「不喜欢户外游戏的话，也许我们可以换益智类游戏。」 回到疗养院里，博弈游戏堂堂登场。古老的有纸牌、桥牌、麻将、西洋棋、围棋等，时新的有塔防、模拟战略等电子游戏。到这一部分，姜明星自然退位让贤，让沈玦来主担战局。 她还记得星网上小沈同学拿到的那五百多个奖盃，对他颇有信心。开局以前，她甚至还胆大包天，要和卜列尼博士打赌。 「博士——我们每赢你一次，你就得回答一个问题。怎么样，很公平吧？」 卜列尼博士觉得她认真打赌的样子很好玩，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小姑娘。那得等你赢了再说。」 实际开局以后，姜明星马上发现，自己下错了注。 一直以来都在星网上大杀四方的沈玦，面对卜列尼博士，却变成一位平平无奇的箇中庸手。 他能在星网上击败众多普通玩家，靠的是本身思维和电信号的高耦合性。但卜列尼博士本身就是机械意识体，双方与系统耦合的方式，本质上十分类似。沈玦在这一类游戏上的思维反应优势，也就不复存在。 至于那些需要大量演算的部分—— 一本书又怎能战胜一台自我学习了一百年的机器人？ 战局惨烈，机械小蚂蚁都看不下去了，不免躲着扫地机器人，在一旁悄悄支援。协同作战，稍微挽回颓势，但究竟回天乏力。双方有输有赢，最后计算整体分值时，沈玦这一边的积分，仍然差了卜列尼博士一大截。 「抱歉。」沈玦对姜明星道。 姜明星吐出一口长气，安慰他：「是他太不讲道理。小沈同学，你没必要道歉。」 游戏嘛，就是要有来有回才好玩。像卜列尼博士这样，仗着自己是一台聪明的机器人，就使出浑身本领，挖空心思一路碾压，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这也根本不是朋友之间的相处方式，姜明星不禁腹诽。 当然，这些话也就是想想而已，她有求于人，不敢真的说出来。而且退一步说，「卜列尼博士」也不是真的博士，它只是一台机器人。再是聪明，也没人指望它真的能理解人类那些复杂的感情。 连小蚂蚁都感到无奈，跟着他俩唉声嘆气。 到了这会，气氛就有些沉闷了。开心的只余下卜列尼博士自己。它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良久，才发现氛围有些不对。 「怎么了？我的朋友？」扫地机器人挥着胳膊旋转过来，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怎么不开心呢？噢，我明白了。一定是刚才的游戏太简单，你们玩得不尽兴。这样吧，现在来玩我自己发明的游戏，需要四个人一起玩的社交对抗游戏。看，这是我自己绘制的地图，很有趣吧？」 姜明星和沈玦对看一眼。她意兴阑珊，沈玦却道：「玩吧。」 「一百年了，我们是来到卫月1号的第一批客人。我想，它一定很寂寞。」 姜明星本想抱怨几句，但听到沈玦这样讲，也就把话语咽了回去。 新的游戏类似一种桌面冒险，需要四位玩家同时参与。姜明星、沈玦、机械小蚂蚁和扫地机器人，四个位置正好。 这款游戏，和卜列尼博士前面拿出来的游戏都不同。规则是它自己设定的，条目冗长复杂，一般人很难记住。沈玦和机械小蚂蚁都不是人类，有自身特别的理解方式来记住、执行规则，差不多还算能跟上游戏节奏。 第233页 但姜明星既没了玩游戏的心情，这些不说人话的游戏规则，她也没能弄明白。新游戏才进行了两圈，她就把手牌给输光了，第一个出局。 沈玦和小蚂蚁都担心地看向她。卜列尼博士也察觉出她不在状态，但它还以为姜明星是没能学会玩这个复杂的游戏，认为自己有义务教会她。它靠近姜明星，安慰似地拍拍它，把规则和要注意的事，不厌其烦地向她重复了一遍。 「多熟悉一会儿，你就学会了。」这口吻，真像个不讨人喜欢的可恶老师。 姜明星「嗯」了一声，语气中全是心不在焉。 嘴上说理解了，学会了，实际全都没往心里去。接下来，姜明星又连续输了两局，每一局都是垫底惨败。她的运气，似乎也一路跌进了谷底。 到第四局开始的时候，她甚至在游戏刚开始五分钟时，就抽中了一张糟糕透顶的手牌，一头撞进了即死陷阱格子，直接把自己开局献祭了。 「……」姜明星站在那里，呆了一会儿。 换在平时，她肯定要闹了。什么破游戏呀，根本就不是人玩的。 可是，难道要真的和扫地机器人生气吗？那也太幼稚了。 「有点累。」她垂下眉眼道，「我休息一会儿，你们继续玩。」 她的状态看上去相当低迷，这也不算意外。他们几个来到卫月1号，至今已快有半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里，除了吃饭聊天、化妆打扮、雪地玩耍、还有不断不断地陪卜列尼博士玩高难度游戏以外，他们什么都没做成。 姜明星望向窗外。她忽然觉得有点委屈。 假若从她去到1号行星的时间开始算起，到现在都快有半年了。 这半年里，她遇到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阴谋算计啊！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她低下头，把前额轻轻地贴在玻璃窗上。那是沈玦曾经与她说过的一首简单的诗，不知怎么，她忽然觉得，特别适合眼前的情形。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窗外，雪粒轻扬落下，为灰沉的大地铺满白霜。 落下的霜雪，就像是月光一样。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到故乡呢？ 「嗨，嗨。小女娃。」扫地机器人跟过来，好心好意在她肩上一拍，殷切道，「我刚才考虑了一下，这个游戏，可能是太复杂了……」 姜明星应声回头，两道泪水挂在脸上，额上还有一抹泛红的压痕，活活吓了扫地机器人一大跳。 「怎么了？我的小朋友！谁欺负你了？——」扫地机器人横眉怒目，「我去帮你对付他！是谁，谁谁？——」 沈玦走过来，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机械小蚂蚁小心翼翼地攀爬上去，靠近扫地机器人的收声器，耳语了几句。 扫地机器人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了下来。 「……是我啊。原来。」 「对不起。」扫地机器人小心翼翼地靠近，绕着姜明星转，「不要难过。」 它仓皇地转圈，尽力转动脑筋，思考弥补的办法：「要不，我们再来一局？玩什么游戏你来定，我、我可以输给你？」 姜明星瞪它，瓮声瓮气道：「不要。今天我不想再玩游戏了。」 扫地机器人更焦虑了。它把处理器驱动至最高速度，拼命地思考。眼中红光跳跃，身体里的风扇也呼啦啦地大力旋转，发出存在感很强的噪声。 「哦，有了。」它恍然大悟，一蹦三尺高。 「你们……你们不是说有问题，想要问我吗？」带着电流感的声音，激动地颤抖。 「我可以回答！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们。」 「朋友是要互相帮助的。」它说，「而且……」 「这段时间，我玩的很开心。」 「……谢谢你们。」 第114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57） 先问哪一个问题, 是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 「当然是……先问星网中枢密钥吧。」姜明星有些迟疑不定，「那是我们最重要的目标吧？」 沈玦道：「那个问题，对卜列尼博士来说, 意味着一段相当不好的记忆。宿主, 在你的努力之下，我们与卜列尼博士之间的关系刚有起色。我担心直接问密钥会刺激到它，现在……也许不是最恰当的时机。」 小蚂蚁的背上闪现出来光标字符：它关心的是，将垃圾星与外界彻底隔绝的那个决策案, 以及被抛弃在垃圾场里的工程人员，希望可以先知道这方面的信息。 想到环形山中长眠着的十字架，姜明星心里一沉。 「我想问这个。」她比划道, 「到底是谁做的这个决定？是谁把他们给忘了？这是事故, 这是人祸。——我们要把这件事调查清楚，然后找机会公之于众，给那些逝去的人们一个交代。」 这次的决定，全票通过。 把问题告知给卜列尼博士以后, 扫地机器人思虑一会儿，很快就给出了回答。 「我想到了，想到了——」 扫地机器人挺胸, 为能帮上他们的忙而自豪：「星缘隔离带工程, 是三十二年前，星际联邦众议院集体票决、一致通过的提案。隔离带旨在将垃圾场、废弃毒物处理场等一干污染区与联邦生活区完全隔离，为联邦公民创造美好清洁环境。」 沈玦想了想，追问道：「提出提案的人是谁？承建隔离带施工的公司, 又是哪一间？」 第234页 扫地机器人对答如流：「能源业、航天业巨头, 光辉动力集团主导了隔离带施工。提出该提案的议员, 是老鲁伯特——也就是, 星际联邦上上上任大总统。很巧合的，他也是当今联邦大总统鲁伯特的亲舅舅。」 「专门派遣援救飞船，将工程师解救出来，就会暴露他们将工程队忘记在垃圾星上的事实。」扫地机器人迫不及待说出更多的线索，希望朋友们能够开心，「因此，老鲁伯特放弃救援，同时利用职权之便，赋予了当事人合理合法的死亡记录。」 「这些数据我刚才都检查过一遍，不会有失误。」卜列尼博士骄傲地再次强调了一遍。 它自认为回答得完美无缺，却没想到眼前的几个人类，情绪变得更加低落。 「怎么了？」它十分关切，「我是否说错了什么？我让你们变得更好不受了吗？」 姜明星回过神，赶紧摇头：「不是……只是……」 在垃圾星上遇到的状况太过复杂，她在想怎么样给卜列尼博士讲述，才能把让它明白，他们想要帮工程师们找回真相的心情。 想了想，她决定还是沿用「朋友」这一概念。 「卜列尼博士，是这样的。」她说，「那些工程师……他们是我们的朋友。」 「他们被联邦遗忘，被迫从这个世界上，平白无故地消失。所以我们想知道，到底是谁，做了什么，才害得他们不再能够回来……」 「我们也想要找到他们的家人或是后代，告诉他们，他们的父辈不是罹难者，不是莫名其妙失踪的人。是即使遭受命运的磨难，也未曾有过一刻放弃；是在垃圾和尘埃中，和命运抗争到最后一刻的英雄。」 卜列尼博士的瞳仁闪烁着。姜明星的话，似乎让它想起了一些往事。 它轻轻地，晃动了一下脑袋。 「你们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它肯定地道，「我来帮你们。把那些人全都找出来。」 这个过程，比前一步搜寻答案的过程稍微漫长一点。但总体来说，也不过就花费了一刻钟的时间。 很快，全息投影屏上就拖出来一条长长的名单。名字，职位，失踪或是去世年份，事故原因，以及全息照片。 姜明星不敢相信：「他们竟然说他们……在工程中操作失误，导致意外身亡。」 「我们都知道不是那样的。」她道，「他们是专业、聪敏、具备职业精神的工程师和科学家。否则，他们也不可能造出那台亚光速飞船……」 飞船。关键字信号从空气中流动飘过，被卜列尼博士收录在册。 它突然出声：「你——你说什么？」 「亚光速飞船？黑域？那是你的飞船」 「是我们的。」姜明星特意强调了那个们字，点了点小蚂蚁的头顶，「可是——」 她觉出了不对：「卫月1号，不是无法连接到星网吗？为什么你会知道——」 关于形貌奇特的飞船，她在星网上浏览时，也看到过一些相关的传闻。他们的飞船在宇宙中航行时，应是被一小撮天文爱好者观测到了。亚光速飞船在垃圾场上被塑造，与联邦的飞船制式很不相同，因此那些爱好者们，把他们的飞船叫做「不明飞行物」。 在他们刚离开垃圾星的时候，「高维飞船」还作为一条都市传说，小小地流行过一阵子。 一位身处外界的星际联邦公民，能够很轻松地知道这条传闻。可是卜列尼博士与世隔绝，它是怎么知晓「亚光速飞船」的事情的？ 扫地机器人沉默半晌。 「我——我不知道啊。」它终于开口，给出的答案却生硬掩饰，难以取信于人。 「……不想说的话，也没有关系。」过了好一会儿，姜明星才带着几分尴尬开口。 「不是！」卜列尼博士着急了。它感觉自己又引起了误会，急着解释清楚：「我这次是说真的，我不是骗你们。我真的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我——我——我——」 三位真诚的朋友都在它的身边，他们的脸上，带着期待却又不敢再信的神情。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但是带来的压迫感，却远远超过从前审讯房间里，那些以酷刑威胁它的人。 「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卜列尼博士情急地蹦了起来，「我是真的不知道。因为——卜列尼博士，根本就没有把什么星网的密钥告诉过我！」 「他不相信任何人。」扫地机器人道，「他没有朋友了。我——我只是一个扫地机器人。我笨得要命，他不会交给我什么密钥……」 「我只能告诉你们写在我的代码模块里的事情。」扫地机器人急急地说，「你们要的东西。我根本拿不出来。」 「可是，我喜欢你们。我想和你们玩……」 红色的眼睛明明灭灭，流动着不安的情绪。 「向你们提出条件，也只是……」 「想和你们多一点时间在一起。」 「你们和我不一样。你们总是要不断向前，」卜列尼博士难受地说，「可我——我只是一台扫地人。」 「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断地徘徊在几个房间，检查脏物，反覆打扫。」 「骗了你们，对不起。」 室内陷入一片难捱的沉寂。姜明星知道，卜列尼博士这一次肯定没有在撒谎。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局面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 第235页 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沈玦，却见沈玦突然笑了一下。 「不对。」 「自从来到星际联邦，我还没有见过，能说谎、能掩饰自己想法的机器人。」 「对朋友忠诚，重视朋友，甚至于要模仿卜列尼博士的一举一动，以此行为来缅怀故友……」 「如果你真的只是一台扫地机器人，我想，你是不可能做到这些的。」 「卜列尼博士，好好想一想。」沈玦温和地提醒它，「你的博士，他是否给过你一些别的东西？不一定是密钥。也不一定是一串口令。随便什么都可以……」 姜明星跟着点头：「对。肯定有些什么特别的——」 扫地机器人认真地思考着。 它一直跟在卜列尼博士身边，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扫地机器人。但是卜列尼博士，难道竟然把它当做朋友吗？ 博士，送给过它什么呢？ ……啊。 「心。」它说。 「卜列尼教授，没有给我过密钥。」扫地机器人嗡嗡地说，「可是……他给了我一颗心。」 「有一个按钮。」它抬头，对姜明星道，「在我的胳膊后侧。我自己按不到——一般来说，机器人的控制项也不会放在那里，所以不会被发现。」 「你可以帮忙吗？」它道，「按下它。」 姜明星点点头。她走过去，找到了扫地机器人的胳膊后侧。那里有一块不易察觉的方向接口，看起来只像是正常的金属接缝。 「是这里吗？」姜明星试探地划定了一下范围。 扫地机器人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回答。 姜明星如履薄冰地，按下了那个按钮。 咔哒一声。 扫地机器人的前胸上，打开一扇小门。 小门里是一块小小的晶体片，一闪一闪，亮着光。流光线路，通往卜列尼博士的四肢百骸。 晶体片，被放置在一个莹白色的心型护具里。材料是高分子合成物，可以隔绝射线扫描，保护晶体片在检查、扫描中不被发现。 图谋利益的人，只能扫描到一片灰雾。只有朋友，才能打开胸膛，目睹一颗心的跳动。 这就是星网的数据中枢。 所有的数据，流向这里，汇聚到这里。笨笨的扫地机器人，沐浴着天文数字的信息流，逐步学习成长，成为一个狡猾的、会使诈的机器人。成为一位博古通今，准备好无数种游戏，等待着和伙伴一起玩耍的好朋友。 「你们看到了什么？」扫地机器人自己瞧不见自己胸腔里的景象。它急切地问姜明星。 姜明星没说什么。她动作轻柔地，把扫地机器人胸前的那扇小门合上。 她笑笑：「就让它待在那里吧。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 「我们不能拿走你的心。」 扫地机器人似是明白了过来。 它感受着胸膛里电信号的跳动。一下一下，脉冲电流，流转在它的线路和脉管里。 像是真正的心脏，像是真正的血流。 那么温暖。 「——可是，如果我想给呢？」它轻声说。 「你们给了我一百年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因为我们是朋友。」 「所以，我想把我的心，送给你们。」 第115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58） 空气一时凝滞。姜明星想要拒绝, 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沈玦的话语，突然打破僵局：「不好意思。如果我打扰了你们，那我先说声抱歉。」 「友情来之不易, 」他道, 「目睹你们之间互相关怀的情谊，我也觉得很感动。」 「然而，在面对这种关键性的抉择时，我们是不是更应该优先从理性的角度出发, 来考虑问题？」 姜明星：？？？ 扫地机器人：？？？ 沈玦转向扫地机器人：「卜列尼博士。请你仔细回想一下，你自身的机械结构以及电路组装模式。」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博士先生将那颗『心脏』植入你的胸膛以前, 你就已经有智慧了, 对吗？」 扫地机器人迟疑道：「是——是那样。但是，那个时候的我，脑子非常蠢笨——」 沈玦道：「但你终究是一台智慧型扫地机器人。卜列尼博士，我强烈建议你, 利用星网资料库中的知识，对照自己各个部分的模块功能，做一次完整的全身自检。」 「对于一般的扫地机器人来说, 扮演『心』或是『大脑』的模块, 应该是出厂时机体中自带的中央处理器。博士给你安装的那颗『心脏』，更接近一种外源知识模块。」 「就像是在大脑中植入知识晶片。」沈玦转向姜明星，「1号行星的大多数富人，都做过这一类的外科手术, 这你们比我更清楚。」 「所以, 我推测通过手术, 摘除『知识晶片』, 并不会影响『大脑』的正常运转。」沈玦给出结论，「从星网中枢传导过来、直到今天为止的无限知识，都已经被你融会贯通，吸收学习。」 扫地机器人听取了沈玦的意见。它检视自身，读取日志，展开演算，惊讶地发现事实果然如他所说。迅疾如电的那些答案、想法和灵感，果真出自于它自身的中央处理器，而非星网的心脏。 扫地机器人挥挥胳膊，转转脑袋，红色圆眼睛愣神眨巴，一时仍不能接受这样的转变。 第236页 「我都——学会了。」它惊讶道，「那么多的知识，我全都记住了？」 「都在我这……一丁点大的铁皮脑袋里面！？这怎么可能！——我，一个扫地机器人！」 它呆愣愣的样子实在可爱，姜明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沈玦也笑：「我想……你早就不只是一个扫地机器人了。」 「也许，我们真的应该称呼你一声『卜列尼博士』。」 「那位博士。」沈玦道，「你是最后陪在他身边的『人』，也是他唯一认定的朋友。你继承他的遗产，读懂了他留给你的知识。你已是一位真正的博士了。」 卜列尼博士此时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 它欢欣鼓舞地左右小跳了两下，欣欣然道：「既然把晶片交给你们，并不会影响我的运转机能——」 「那么，我就可以和你们一起旅行了！」 「想亲眼看一看亚光速飞船。」明明只是系统指示红灯，却能看出热忱的希冀，「你们在宇宙中漂流，一定也去过很多不同的星球，看到过各种各样不同的风景吧。」 「我把心给你们。」它挥起胳膊，催促姜明星赶紧再把心门打开，「带我一起走吧。」 「那可得想个好办法。」姜明星简单地将月面监狱的事情告诉卜列尼博士，「虽然可以通过星网，强行呼唤我们的朋友，驾驶飞船过来接走我们——」 「但这切实地违反了联邦法令，他们会遇到麻烦的。」 卜列尼博士瞭然地点头。它思考了一会儿，道：「那或许……我们可以要挟他们。」 「比如说，鲁伯特大总统。比如说，联邦外务部长。比如说，星际安全总监察官。……」 姜明星：！？ 一时间，无数种可怕的联想在姜明星的脑中炸开。她从踢爆政治丑闻大哗天下一路狂想到几个人身陷囹圄甚至遭遇暗杀，觉得后果不免太过惨澹，不由退却：「这样……这样——不太好吧！」 她的阻止有气无力，卜列尼博士的情绪却分外高昂。它兴高采烈，从它的资料库里一笔笔调取材料。 「这些大人物……我早该想到的。他们的生活精彩纷呈，曝光出去，一定会很受欢迎。」 资料抽取出来，在全息屏幕上摆成新闻剪报似的造型。围绕着身份显赫的当事人的，是许多在星网上被删除、清理的现场直击相片、前线新闻报导，还有许多网友的讨论和小道曝光。 八卦天然具有勾人的魅力，姜明星与沈玦也抵挡不住。他俩起初又惊又疑，认真读了一会儿以后，全都沉迷其中，完全被吸住了目光。 哎呀，谁能想得到，这些站在联邦最顶尖的精英人士，竟然有着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 联邦外务部长，向来以灵活的社交手腕，能够与异星种达成和谐的沟通而闻名。她号称自己掌握了包括肢体动作、祭典礼仪等数十种异星种的原生沟通方式。但实际上，她从头到尾完全掌握的，只有一种联邦标准语。 每次前往荒星、暗星等异邦星域，与异星种交流时，都是由自己的属下在旁边比划动作。为保人设不崩，她本人会严谨地跟随下属的动作，就像是在做广播体操。 星际安全总监察官，作为统率所有联邦安全局、对联邦安全负责的大统领本人，生平唯爱被人夸奖。他的内阁幕僚中，专门有一个位置，是留给夸奖他的马屁精的。这位捧哏没有其他的工作内容，但每天必须在办公室中，不间断、不重复地夸奖他三小时。 当然，夸奖不得力，就会被开除。于是这个岗位上，前前后后已经走了十几位文员。他们全都签署了终身保密协议，所以风声并没有传到外界。但夸奖不力时，总监察官就会陷入低沉情绪，有时还会伏案大哭的事情，却没有被保密协议所限制。 至于鲁伯特大总统，他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爱好。——他的手上，大约拥有百来个不同的社交网络小号。每天工作结束后，鲁伯特大总统就会轮番登陆自己的小号，在星网论坛和直播平台各处流窜，假扮成一位清廉无辜的联邦公民，对自己的政敌进行肆无忌惮的攻击。 因为他的发言过激，常常出现侮辱性脏话与人身攻击的内容，星网不得不经常性地向他的小号发出警告、甚至是屏蔽部分权限，以保证其他用户的游玩体验。当然，鲁伯特大总统在星网上肆意谩骂、无理取闹的记录，自然也留存在星网的记忆中。 「我还以为会是……更厉害的那种新闻。」姜明星从一堆花边八卦中抽身出来，惊嘆道，「没想到会是这些——好吧，这确实是我平时爱看也会点开的那种内容。我无法否认这一点。」 「可是，拿这些八卦去威胁他们，真的能管用吗？」她有些担忧，「该不会适得其反吧。」 「只要地月通道打开，无论来的人是敌是友，我们都会有机会。」沈玦道，「八卦往往比严肃新闻更容易传播，我想，那些大人物不会乐见自己成为人们口中的笑话——」 卜列尼见有人懂得了自己的好意，十分高兴。它快乐地道：「我检查了星网上最受关注的话题趋势，发现比起严肃刻板的社会议题，人们明显更乐于关注那些有梗、快乐、荒诞又轻松的东西。所以，如果为了效果最大化，我会强烈推荐这些议题……" 第237页 「那些大人物，他们必然很清楚，这些秘密虽无伤大雅，却指向道德上的缺陷——以及谎言。当看到一个谎言时，人们往往会生疑，在镁光灯照不到的暗角中，是否还存在着更多不为人知的污垢？因此，公布它们是危险的，它们会招致关注和怀疑，而他们根本禁不住那样的检视。」 「然而，这些内幕情报，终究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八卦。」卜列尼博士自信满满道，「发在星网上，它们不会触犯联邦法令。最多只是牺牲一个两个帐号——不会再有更多。」 「不救人，难救己。」卜列尼博士挤了挤眼睛，「trick or treat，这不就是惊声欢笑最喜欢的设计理念吗？」 接下来的日子，在机械小蚂蚁的指导下，姜明星临时上阵，学习了简单的机械操作技巧，准备为卜列尼博士动心脏手术。 她为卜列尼博士准备了一颗新的心脏，一颗安装了自驱动发条的心幸彩色宝石。 宝石是她从随身行李中，一条项鍊上拆下来的吊坠，大小和星网中枢晶片差不多，正好能够放置在卜列尼博士的胸腔中。打孔安装上发条，接上导线以后，发条走动，发出与之前不同的清脆声响，宝石也折射斑驳的彩光。 卜列尼博士很快适应了这颗新的心脏。它已经很聪明，不再需要被美好的幻像欺骗。等到它休息完毕，众人就开始着手准备落实计划。 利用如今接在一台废弃光脑上的星网伺服器中枢，他们向安全总监察官、外务部长以及鲁伯特大总统的星网帐号中，逆向传送出去一条措辞礼貌、语气克制的问询函，请求他们派遣一架私人飞行器，前来卫月1号营救他们。 做完这些，四个人坐下来玩游戏。 「来打个赌吧。赌要多久，飞行器才会到达。」卜列尼博士乐呵呵地说。 「不如来赌会来几台飞行器？」姜明星唯恐天下不乱地凑热闹，「我希望至少有三台。它们在卫月1号相遇，然后……然后打起来！」 两人一起看向沈玦。沈玦本想客随主便，说些中听的话，认真考虑一番以后，终于决定还是实话实说，提醒一下这两位亢奋过度的赌命人。 「至少有三种可能。」他冷静道，「最好的结果是如我们所愿，中等是没有回音，最糟糕的结果是——把我们这里所有人，全部一口气清理掉。概率均等，不会让任何一方倾斜。」 卜列尼博士并不气馁。这样的概率演算结果，在它的处理器中早已做过几万遍了。它笑眼弯弯：「所以，就让我们来为最好的愿望加注吧。」 沈玦一愣，也微笑起来。 后来的时间里，他们把心思扑在游戏上，再没人提过丧气的话题。 问询邮件递出后石沉大海，过去好些月球日，都没有收到回音。原因不明，星网上也没有特别的动向。 如此几天后，众人聚在一起，商量下一步对策。正在七嘴八舌时，屋中所有的数字设备全都受到严重的信号干扰。首先被影响的是光脑，然后是扫地机器人与机械小蚂蚁。钢铁胸腔中发出的合成声，断断续续不成文，甚至变成了无法被辨识的白噪音。 紧接着地壳一阵剧烈震动。姜明星对这震感很熟悉，这是中大型飞行器起落时才会引发的共振现象。 「飞——飞船吗？」姜明星不确定地说。 她一手拉扫地机器人，一手捉起小蚂蚁放在衣兜里，正想往外跑时，却见沈玦身影一动，挡在自己前面。 「别出去。」他的存在形式没有受到影响，但他脸上，也没有任何喜悦的神色，「别让它们先看到你。」 信号干扰始终不去，姜明星的心头浮上不好的预感。她在疗养院中一路跑过，躲到安全通道尽头，从通风窗往外望向声音来处。 地平线的尽头，一架联邦军用飞行器落下，四面舱门，全数打开。 姜明星所在的位置，距离飞行器有相当一段距离。她看不太清楚具体，只能看到一些泛着磷光、好像石油或是胶质的东西，起起伏伏地从黑黢黢的舱门内部淌出来。 她牙关一冷，嵴背汗湿一片。 作者有话说： 第116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59） 暗色的黏性胶质, 蠕动着流淌着，不住地从飞行器舱门中往外摊开。所过之处，雪晶冰与灰垩岩都被蒙上一层黯淡, 失却光彩, 好像雪色大地上，生硬铺开一层黑色塑料薄膜。 就好像军用飞行器里的东西，全部都被融化，熔作了那种奇怪的胶质似的。 黑色的薄膜, 从地平线的彼方出发，沿着地表缓缓漫开，向着疗养院而来。这是它们视距中能感知到的第一件人工造物, 本能将驱使它们, 向这里而来。 「是生命体。」沈玦的声音忽然在姜明星耳畔响起，「那不是胶质，是虫群。」 姜明星不由轻颤了一下。黑色的胶体离得近了，她逐渐能看清楚, 那些起起伏伏泛着光的波浪，是一列列以彼此的身体为轴承，次第翻滚前进的异虫。它们的躯壳是泛着磷光的黑色, 身体绵软, 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层黑色的油污。聚在一起，才会像是一堆……盘蠕前进的污水。 无论怎么看，都很难认为它们是具有智识的生命。因此有序行动时, 才显得格外怪诞渗人。 事实也确实如此——异虫的文明形式与初始化时的机械蚁群类似, 个体未能进化出高等智慧, 仰仗的是整个群体的意识网络, 以及母巢中虫族女王的指令。 第238页 人类开垦深空数千年，与各色异星种不乏摩擦冲突，也曾在历史上浓墨重彩，留下过许多鼓舞人心的知名战役。而在这其中，虫族便是诸多对手中绝难忽视的那一位。它们独特的社会形式决定了它们很难接受和谈、也无法被利诱，它们也因此成为与人类纠缠最久、最难对付的对手。 最终虫族被驱往星际一隅，俯首称臣并从此消失匿迹，纯然是武力镇压的结果。 这些是姜明星在联邦理工就读时，从历史课上学习到的知识。她还记得，当时有人向教授提问，询问既然这种物种无法沟通、也养不出感情，为什么不把它们全部剿灭？ 教授的回答她记不清楚了，不外乎是些尊重生命的不同形态云云。老生常谈，没有任何有意义的答案。 姜明星收回思绪，喊了几声卜列尼博士和小蚂蚁，没获得任何回应。它们在飞行器降落的时候信号紊乱，在虫群不断靠近时彻底断联，变得好似两块废铁。 姜明星拿眼睛简单估算了一下虫群的行进速度。还好，它们虽然形貌噁心，走得却不太快。要想进入疗养院，多半还要再花半个小时以上。她打定主意，现在就跑。它们喜欢疗养院，她可以让给它们。 从瞭望窗口，她一路奔回房间里。拆下已不再工作的星网核心晶片，又快手快脚，打包行李。 沈玦在旁帮忙，为她写下文字提示，帮她指出各项杂物散落的位置，好让她的收拾速度能更快一些。人类看到蟑螂都会尖叫，看到大量异虫，恐惧退缩也是难免。但他想起一事，忍不住问姜明星道：「宿主，我记得你在对付探员k、机器人27号与王威廉的时候，都曾造出过精神环域，解决面前的危机。」 「那个能力非常厉害。你不打算试一试吗？」 姜明星听他那样讲，觉得很有道理，也确实想要试试。她停下忙碌，闭上双眼，试图告诉自己眼前危险，需要制造梦境来应对。 一会儿，她睁开眼睛，什么都没发生。 「……浪费了整整两分钟。」她底气不足道，「我们还是快跑吧。」 沈玦沉吟：「最好还是准备武器。我没接触过相关资料，不太清楚你们这个时代的『异虫』，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 「它们出现以后，卜列尼博士和小蚂蚁自身的电信号系统就被干扰甚至是压制……我猜，视觉与听觉，可能并非它们感知外界的主要手段。」 异星种不是人类，不能从人类的逻辑出发去理解它们。从眼前的情况来看，它们降落以后，毫无犹豫就冲着疗养院这座建筑而来，行进过程中，又干扰到原本正常的电信号传输。那么，超声波、次声波、电磁信号……都有可能是它们探测外界、彼此交流的手段。 「你可别吓我。」姜明星愣神一秒，手里拿着的储物盒跌落下去，歪歪斜斜撞进箱子，把一个圆柱体的东西挤得直滚出去。 金属碰撞地砖，发出一阵挠心的脆响，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格外刺耳。姜明星三两步上前把那个东西捞起，及时控住了声响。 但她感觉糟透了。 肯定被听到了，她想。 可那个掉出来的物体，竟然是她毕业时获赠的剑杖。金属雕制的剑柄，冰凉又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姜明星下意识地按下剑杖上的开关，等离子水晶即刻迸射出蓝色的剑光，似乎在向她诉说某种来自千年以前的讯息。 沈玦也被那莹蓝色的剑光所吸引。他的眼睛亮起来：「就是这个。」 姜明星也反应过来：「对哦。几千年以前，我们就是依靠这种原始的武器，击退了虫族大军，捍卫了人类的尊严和荣光……」她念的是当年在课堂上诵读过的片段。 沈玦道：「虫族文明与垃圾星上最初的蚁群文明类似，群体共享一个意识，具备高超的行动力和执行力。相对应的，仅有一个意识，导致它们演化中的试错成本极高，自我学习、叠代的速度远逊于多元化的种群。」 「再加上联邦对它们刻意的打压、控制……」沈玦低声道，「这柄新工艺制造出的古老光剑，兴许仍能对它们生效。」 用最快速度收拾完行李箱，姜明星来到窗前张望情况。 不过这一会儿，雪面上黑色的虫群已然不见。放眼望去，仅能见到干涸的黑色黏液。只是一瞥，都让人觉得噁心。 四周静得可怕，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异常平静。她紧握剑杖，单手提着行李箱，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屋子外面走去。 「在后面。」沈玦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它们从窗户缝中进来了。现在，从正门走，快！」 这些傢伙，难道还是软体的！？ 姜明星没有回头去看。她依着沈玦的话做，飞奔起来。风声在她耳边呼啸而过，身旁景物化作模糊的画报墙，快速消逝。在反应过来以前，她已纵身跃上楼梯扶手，像乘滑梯似的，平稳地向下滑落。 「拔剑。」沈玦道。 荧蓝色光芒暴涨，料中先机一般，破开疗养院门口高涨而起的黑色虫墙。剑光所到之处，生生烧开一条出路。碰到剑锋的异虫，就像是干冰遇到灼烧的火焰，瞬间汽化，只留下刺痛鼓膜的声波。 「向前跑。在它们追上来前，抢下飞行器。」 次声波在四处乱撞，明明是人耳听不到的声音，却将姜明星的头颅撞得生疼。她不敢恋战，一路狂奔。月亮的重力只有八分之一，她能跑得轻盈，小巧的虫群只会跳得更高。不知何时，黑色的黏液已追了上来。汇聚成一股的虫，如有生命一般，分成两路，想要将她包夹其中。 第239页 这一回姜明星反应很快。沈玦的指令出来以前，她已来了个漂亮的侧手翻，手中光剑随之挥舞，划出一道犀利的半月弧形。两边的虫群纷纷汽化烧至没影，落在地上化作一堆看不清楚形状的凝胶状残渣。 姜明星撤身，继续跑向飞行器。这支登上月面的虫群小队数量并没开始时想像得那么多，在被她击退两波以后，已没有新的战士源源不断补充上来。但不知怎的，那种贯穿脑颅的尖鸣声，始终在她颅内徘徊不去。明明没有受皮外伤，但到攀上飞行器时，她整个人已似一条脱水的鱼，只剩下有气无力大口喘气的份儿。 「我——我好像，在做梦。」她仰着头，眼睛直楞楞地望着舱顶，勉力抽离意识，把自己的感受告诉沈玦，「最开始只有声音，然后是——画面。我在——这是哪儿？这是——什么地方？——洞窟？还是——战场？」 「我们得先离开。」沈玦担心地望了姜明星一眼，接管了飞行器的作业系统。他不太确定该去哪里，姑且先打开了巡航模式，上了环1号行星的轨道。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姜明星，在他们身后，飞行器的主舱室中，躺着四具联邦特战队员的尸体。 死亡时间不会太久，身体却完全被抽干了。身上没有肉眼能见的伤口，只能看见些许黑色的油污痕迹。 他们本来应当是被派遣出来，登上卫月1号执行清理任务的。登月途中，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导致他们被那些异虫所杀害。 军用飞行器速度陡然拔高，挣脱卫月1号的引力，进入绕地轨道。控制台沉寂着，1号行星没有发来联络。 安静的舱室内，姜明星痛苦的呼吸声渐渐平缓。远离卫月1号后，她的症状明显见出好转。 许久，她涣散的眼神慢慢聚焦。 「星石蜡。」她用气声道，「异虫的尸体……是星石蜡的原材料。」 「这就是，我们的联邦——留着它们、控制它们、豢养它们——不把它们彻底斩除的理由。」 作者有话说： 明天恢复正常时间~贴贴各位小天使 第117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60） 「你梦到了什么？」沈玦问她。 姜明星虚弱地比了个手势, 正想说些什么时，忽然嗅到一股刺鼻难闻的味儿。血、蜡油、还有腐朽的气息，混在一处直冲鼻翼, 她一时没忍住, 哇地呕了一声。 「什么东西啊……」她本能反应，捂住自己的口鼻。回头去看时，沈玦居然在她的视野里打了一层马赛克，把那四具尸体给结结实实地挡上了。 姜明星挥着胳膊站起来想看清楚, 马赛克也跟着换位置。她换角度，马赛克也跟着转。她瞪沈玦，沈玦一本正经道：「你差点都吐了。这样的惨案现场, 最好还是不要直接看。」 「直击凶案现场, 很容易留下心理阴影。」他认真地补充道，「听我说明情况就好。」 姜明星没有再做挣扎。她的心理素质并不好，这她有自知之明。 沈玦简短介绍了他根据眼前情形推断得出的结论。军用飞行器应当来自1号行星派遣，是他们发出那封威胁信件获得的回礼。飞行器上装载了四位全副武装的特战队员, 应是专门被派来登月解决他们的。本来抽到的是一张下下籤，但在飞行器奔月的过程中，发生了一起意外。 「有理由可以断言, 」沈玦道, 「飞行器被劫持了——被那些异虫。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它们潜入飞行器，杀害了四位特战队员，利用这架飞行器登上卫月1号。」 「就像拼图一样, 接下来就到了需要你帮助完成的部分。它们登上卫月1号的动机为何？在『它们』的梦里, 你看到了什么？也许我们可以从这些梦里, 理解到它们今天出现在此的原因。」 姜明星简单整理了一下思绪。梦中的感官体验被无限放大, 醒来以后又很容易被曲解、遗忘。她拾起脑中支离破碎的残片，一边思考，一边慢吞吞地道：「都是……一些片段。还好……它们是低智慧的生物，思考方式简单。我们也没有杀死太多……」 幸好如此，她没有在梦境中溺得太深。但这种程度已经足够——虫的生命形式单一，以繁衍存活为最高任务，斩杀瞬间化作尸体时，剧烈的悲鸣反覆共振，唱出的也是一致的回声。重复的画面很多，反覆回响，足够拼装成型。 先看到的是巨大的星石巢，在梦中以温暖的摇篮形态出现，醒来以后能意识到，那是异虫的栖息地。它们在此生老病死，度过一生，尸体氧化后，会凝聚成半流体的石蜡状物质，代代累积。旧的虫成为地基，将巢越垒越高，新的虫在骸骨上出生活动，依靠尸骸，完成群体意识的共振。 然后是深空战场。等离子光炮蛮横烧过宇宙空间，由虫群凝结而成的生物拟态飞船陨落消亡。星空中张开无边无际的精神环域，人类生平第一次在清醒时步入梦境，品尝到异虫死亡的美妙回声。 星石蜡。一个拼装而成的新名词诞生。从命名上就将它与生命体的关系剥除，听起来像是某种不费力就能採集的矿物，像是珊瑚之于珊瑚虫。深空作战、荒星开拓的旅程的滋味太过苦涩，面对茫茫无界的黑暗航程与藏匿在暗处，不知何时会突然现身的异星怪兽，人们的心灵惴惴不安。 漫长的黑夜里，没人能抗拒一个美好梦境。星石蜡很快风靡联邦，变得比任何嗜好品都更受欢迎。没有成瘾性，不会带来健康上的负作用，强过烟，好过糖。损害的只有异虫的生存权，但异虫原本就是人类最可怕的敌人之一，不足为道。 第240页 利益驱使下，神明都得走上断头台。没过多久，梦境罐头、感官音枪、仙境糖果等一系列星石蜡相关的衍生产品，在后方市场大行其道。而前线战场上，异虫节节败退，一个又一个虫巢被掏空切割，送入梦境工厂。 「……『牧场』。」姜明星吐出两个字，「星石蜡的产区——最后划给异虫的星区。我看到了……它们是那样的——出生，繁衍，死亡。出生得再快一点，繁殖得再多一些，然后，然后就快点去死吧！……产量不够！货源不足！——不够用了。」 「为什么是这样的呢？……」她忽然哽咽了一声，「直播快讯里从没提起过。我一直以为，星石蜡的产区和k55这些星球是一样的……至少——至少是——正常的。」 「我——还听到一个声音。」她说，「只有一个声音，一个信号。我读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在那以后……」 她启动光脑，打开日历，快速翻阅到一个日期上。 日期她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失业，是她被美梦成真事务所开除的那一天。 「我被开除，因为星石蜡涨价。星石蜡涨价，因为爆发了边境战争。边境战争爆发，因为虫群的女王——它，或是她，发出了一个混沌的音节。」 姜明星张开双手手掌，眼神迷惘，「……那天我竟然还用星石蜡，列印了一个沙丁鱼罐头，只是因为我和徐凯莉赌气，想让她不开心。」 这双手触碰过许多次星石蜡，将它们熔化、调色、捏塑成型。以前看来很寻常的事，姜明星现在觉得噁心。 她的双手干净，但幻觉中总有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挥之不去。 沈玦沉默了一会儿，扯开了话题：「宿主，我们离开卫月1号已有相当一段距离。是时候帮助卜列尼博士和小蚂蚁重启了。」 「这四具尸体，也要想办法。」即使吐出的是这样的词语，他也一如既往地平静，「另外，还有最重要的事……」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吊胃口。姜明星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抬头看他，希望他继续说下去。沈玦道：「你的叙述，补完了关于动机的线索。我想，我们有理由怀疑，那些异虫是想要占据卫月1号，以它为基地，向1号行星发起定向打击……」 「……卫月1号是整个联邦中，唯一一个没有监视器运作的地方。」沈玦道，「异虫能够探知电信号起伏和全频道声波，它们找上卫月1号，顺理成章。」 没有监视器，就像是茫茫宇宙中唯一一座安全岛。 沈玦望着姜明星，似是在等她做决定。 姜明星确实有犹豫，但她只摇摆了一秒钟。 她很快行动起来。多线操作，第一步是把星网中枢晶片接上光脑。然后打开行李箱，把卜列尼博士和小蚂蚁都抱出来，重启它们的主作业系统。仪表台面板很容易学习，她在等待伺服器连接和机器重启的空隙中，跟着沈玦给出的说明一通操作，选中了凯旋宫军用起落坪作为飞行器的目的地。 扫地机器人和机械小蚂蚁的指示灯以类似的频率闪烁。重启很顺利，它们缓缓睁开眼睛。 视野范围内，首先映出的是姜明星撑在仪表台前的身影。背对着它们，她面向前侧舷窗，注视着运行轨道下蓝绿白三色的1号行星，发布指令。 「卜列尼博士，我需要你入侵这台飞行器的任务系统，修改它的判定埠，或是别的什么。我们需要通过1号行星的星球防护罩，为此，我们需要将系统中的任务标记成完成，并给出相应的许可证书。」 卜列尼博士刚从一场小憩中醒来，反应稍有些迟钝。但它很高兴能收到命令：「全都包在我身上。」 「通过防护罩以后，我们直接去凯旋宫。」姜明星接着道，「到那时候，小蚂蚁……我需要你的协助。」 她转过来，看着地面上那个渺小的身形，认真道：「我们得协同行动。你从通风管道中钻进去，破坏凯旋宫里的监视摄像头。我会抓紧时间，在监控系统自修复完成前，找到鲁伯特大总统——」 「把异虫入侵的事情通报给他，请他做出应急预案。」 人或是虫，姜明星只犹豫了一会儿，就做出了决定。人类与异虫的纠缠渊源已久，遭人屠杀圈养的异虫，命运确实悲惨。可在1号行星上，终究也生活着百万以上的人口，这些人操纵、把控着整个联邦的经济命脉，1号行星出事，也许意味着整个联邦社会的坍塌。 「星网伺服器中枢连上以后，小沈同学已确认过鲁伯特大总统的坐标。」她第一次作为真正的指挥官指挥队伍，认真说明的样子有些生涩，「他正在凯旋宫中。因为星网的数据服务停滞了一小时左右，他一直在反覆尝试登录……所以，我们现在赶去凯旋宫，应该能正面遇上他。」 军用飞行器摺叠起轮状的平衡环，变换成尖梭形舰艇，离开近地轨道，融入稀薄的高空大气。无形的防护网在飞行器接近时，若隐若现，展现出流动的光栅网格。 警告字在仪表台视窗中弹出：【警告：rtx-768，权限未开放，权限未开放。】 卜列尼博士一言不发，高速计算着。不一会儿，伴着一阵悦耳的音乐声，红色的警告字消失，一行愉快的绿字跳出。 【欢迎光临！欢迎回到星际联邦，我们共同的美丽家园！】 第241页 姜明星站在操作台前，驾驶着飞行器一路俯冲下去。她的神色不变的坚定，飞行器拉出一个锐角，直奔凯旋宫屋顶停机坪而去。花花绿绿的街景越来越近，行走在街头、仪态优美的人们看到头顶上的飞行器，争相躲避，尖叫着撞在一起。 一束镭射光打过来，姜明星操作着飞行器猛地一跳。半侧机身被擦到，烧出一条半圆柱的长槽。血液在姜明星的四肢百骸中沸燃着，飞行器向一侧倾斜，打出一个漂亮的侧转弯，准确无误一头扎进凯旋宫天坪中。 因为害怕伤及总统办公府邸，空防炮没再追上来。姜明星与机械小蚂蚁一起从飞行器中跃出，分头行动，从上下两侧，分别走进凯旋宫里。 路上没遇到半个人。 跟着沈玦给出的系统路标，她通过最短路途，来到了总统办公室前。 姜明星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一种悉悉唆唆的声音，好像老鼠在翻弄谷仓。 她心里一急，也没多想，用力把那两扇沉重的桃花心木门推开。手上光剑出鞘，照亮拉着窗帘的室内。 一个穿着西服、身形伟岸的男人，蹲在房间一角，撅着屁股，好像一头畏畏缩缩的猪。 姜明星踏进门口的那一刻，他手里抱着的东西，噼里啪啦跌落一地。 金属，瓷器，漆器，鼻烟壶。唱片，磁碟，光带。物质的，精神的，琳琅满目，足以就地开文博展览。 光脑悄然启动，咔嚓一声，记录下鲁伯特大总统此时此刻，值得纪念的身影。 第118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61） 「你——你在做什么？」姜明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畏畏缩缩, 藏头露尾的傢伙，还是那天在木质舞台上耀武扬威，按头强迫她上演大变活人的鲁伯特总统吗？ 她两步进去, 反手把门摔上, 厉声道：「你……你在打包艺术品？想逃跑吗？你——」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划过她的脑海。 「你当然掌握了星域边界的第一手战况。」她不敢置信道，「所以你也知道异虫准备利用卫月1号，向1号行星发动突袭的计划, 对不对！？我傻透了——我竟然还冒险逃出来提醒你！」 她提着光剑，像个女战神越走越近。影子背光投下，正好将鲁伯特大总统迫在暗影里。 「所以凯旋宫中, 今天没有警卫。」支离破碎的桥段拼凑起来, 整合成完整的线索，「你把他们全都遣散了。你知道今天将会发生意外事故，所以提前准备，想把凯旋宫中的艺术藏品据为己有——」 光剑抬起来, 直指向地上的男人。鲁伯特大总统抬手，用两条又圆又厚的胳膊挡住炫目的光线。 空旷的房间里，响起来一把雄浑的笑声。 「你笑什么？」姜明星气结, 「快起来履行你的职责啊！」 「还有……你把这些艺术品放下！」她急急道, 「这些东西并不属于你……」 鲁伯特大总统收敛了笑意。他哼着小曲儿，怡然自得地把地上的艺术品一件件捡起来，拿到桌上，轻松地放进超容摺叠公文包里。他早就看透姜明星, 她就是个小孩儿, 拿着剑气势十足, 是给自己壮胆。她没有那个拿剑扎穿别人胸膛的勇气。 果然, 姜明星低头瞧瞧手上的剑杖，气馁地关掉了光束，转而站在他办公桌对面，气急败坏劝说：「总统……总统大人。你不可以走。1号行星上还有那么多人，你走以前，至少应该把消息公布出去，协助他们遣散逃生……」 「你自己也有亲戚住在这里不是吗？你不管他们吗？」姜明星差点就要喊出庄思诺的名字。 鲁伯特总统在拉公文包的时候，终于有余裕应付她。他掀了一下肥厚的眼皮：「关我屁事。」 抛出这句话，他的心情再次好转，重新哼起小调，绕过姜明星就往外走。 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下，相当俏皮地一扭头，对姜明星挤了挤眼，道：「有件事情，差点忘记告诉你。」 他指了指姜明星手中的等离子光剑：「这玩意儿对我，不管用。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凯旋宫中，不允许携带武器。不过，我额外批准玩具进场。」 姜明星紧紧握着剑杖。她还记得联邦理工学院毕业典礼上，颁发剑杖时礼堂上华美的依仗与激动人心的铜管乐。少说也是纪念品，怎么在这个人的心里，剑杖就只是玩具了？ 刚才她还用这柄光剑杀出一条生路呢。 「我不管……你就是不能走。」她真的像个小孩，蛮横无礼，「否则——否则——」 「我有你在星网所有小号的发言记录。」脑子里跃过的第一个念头，被她抓住，脱口而出。 鲁伯特总统顿了一顿。他转身看着姜明星，面上迅速绽开了一个礼节性的笑容。 「你不会是说真的吧。我的孩子。」 「哦，我不会听信你的胡言乱语，除非你有证据。」 「没有人会相信你。」他突然笑得更灿烂了些，还有意整了整西服的下摆，「发疯的小傻子。」 「……好吧。他要证据，那就给他更多的证据。」沈玦随手代打，替姜明星启动了光脑。全息屏幕浮现出来，显现出几分钟前，刚进办公室时他操作录入的照片。 姜明星惊呼一声，而后噗嗤笑出声。 「怎么会想到拍照呀！亏你想得出来。」她的神经倏然一松。 第242页 沈玦谦虚道：「本来不会，是和卜列尼博士学的。」 鲁伯特大总统的笑稍微有点绷不住，皮下边的横肉突突直跳。 得了证据在手，姜明星的气势又上去几分。她声调拔高，气焰嚣张：「总统大人。我命令你——现在就履行作为总统的职责。召回凯旋宫警卫，启动紧急预案，遣散1号行星公民，对抗异星虫入侵。」 「快去！」她厉声道，「否则我现在立刻马上，就把这些照片资料全都发布到星网上！」 伴随着她的声音，总统办公室的房间内也在悄然起着变化。羊绒地毯、墙纸与天花板上，浮现出越来越多的鲁伯特大总统特别定格照片，各色大小，装裱在材质不同的相框内，画面内容一模一样，全都是一个对着镜头、蹲在地上的粗壮桩子。 写字桌上，檯灯的灯罩被蒙上了鲁伯特大总统的招牌笑脸，一闪一闪地微笑。窗台上的花瓶中，每一朵花朵的花苞芯子里，也都绽放出一张鲁伯特大总统的笑容，滑稽中又带着一丝恐怖。鲁伯特总统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在面容上。他的面皮涨红发紫，回身急着去找门。 就这一会儿功夫，两扇厚重的桃花心木门，已被层层叠叠的竞选海报和金色贴纸糊得密不透风，看不到一丝缝隙，也找不到铜制的把手。每一张海报上，都是鲁伯特总统本人龇牙咧嘴的标准笑容。每一张海报上，他都在对自己的选民说，相信我，重振联邦荣光。 姜明星道：「你可能不记得自己竞选中说过的承诺了。但我可以提醒你。」 光剑出鞘，瞄准了鲁伯特总统的左心房。总统办公室内，不知何时飘起了竞选时常在街头巷尾分发用的劣质gg。 鲁伯特总统一阵咋舌。他调整了一下状态，颇为纵容地摇摇头，举起双手，迈着吊儿郎当的步伐，一步步向写字桌前的公众直播电视走去。 半分钟后。 整个联邦各处，所有的移动终端、光脑屏幕上，都响起了同样一道浑厚宏伟的声音。 与之一起出现在全息投影屏上的，则是鲁伯特大总统那伟岸的身影。 今天他的状态似乎不那么好，脸上失却了往日那标志性的爽朗笑容，在正式发表讲话前，也并没有展现出自己一贯以来的幽默感，与屏幕前的联邦公民寒暄几句。 他垮着一张脸，直接开口。 【中午好。】 【现在，播报联邦最高警戒令。】 【1号行星的朋友们，赶紧逃命去吧。】 【其他行星的朋友们，也赶紧逃命去吧。】 【言尽于此。】 【恕我说再见。】 讲完这几句疯疯癫癫的话，直播骤然被切断。 鲁伯特总统扭头俯视姜明星，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小朋友。满意了？」 「可以放我走了吧？」 趁着姜明星愣神的片刻，他捞过桌上的公文包，鼓起腮帮子，吹了吹并不存在的灰。 有了这些艺术品，他不愁没有东山再起的资本。总统游戏到此为止，吃力不讨好，他不打算再玩。 总统会议室墙壁上的海报和贴纸在慢慢褪去，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找到桃花心木门，使力推开，走了出去。 姜明星怔怔站在写字桌前，目中流过一丝茫然。精神环域消散时，光脑视讯即刻接通。贝果、埃里蓝、老尾巴还有其他几只小蚂蚁，争先恐后挤入画面，抢着和她讲话。 「星星！把接头地点发给我们，我们去接你！」这是贝果在说话。 「姐姐，我……我们，我们每个人，都好想你啊。」这是埃里蓝。 「小女娃子，出事了餵。」老尾巴挤进来半边眼睛，「你在那边，还好嘛？」 她这边的小蚂蚁不知何时跳上肩头，与它的小伙伴拼命挥手。 姜明星一时间只觉得感动，却还没能搞清楚眼前的状况。她记得卜列尼博士还在停机坪上等待，先折身往上跑去喊人。沈玦联上星网，筛选相关快讯，挑出关键信息给她。 「今晨，星际联邦多处星域出现虫潮异动，亦有多位相关人士，亲眼目睹异虫出没。截止报导为止，异虫尚未造成人员伤亡。请广大市民配合联邦安全局工作，如遇到异虫，勿要妄动，及时将坐标报知本地安全局。敬谢。」 姜明星脚下步子慢了一慢。 「它们的目标，不只是1号行星？」她惊异道，「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针对联邦全境的——」 「——大范围恐怖袭击。」沈玦接上她的后半句话。 姜明星咬牙。与贝果那一边保持着通话，她一路跑上凯旋宫天坪。一抬头，只见云层上空，涂抹着一轮如夜色般的黑色空洞，就好像天空破了一个口。黑色空洞的边缘正在逐渐扩大，寸寸蚕食着附近的天空。位于黑洞下方的行星地表，就像是被晨昏线切割开一般，融入夜色幕布。 光脑中，贝果的声音在喊她。 「星星，我们到达1号行星外轨道了。……精神环域在扩大，你得赶在整个星球被吞没以前，逃出来！我们在——」她报了一个坐标，「这里的防护网打开了一角。我看到好多1号行星的飞行器……虫、虫群一样地往外面涌。你到这里来！」 姜明星又看了看那个巨大的空洞。她皱起眉头，死死攥紧了拳。 第243页 卜列尼博士从军用飞行器那边移动过来，伸手碰了碰她的拳。 「卜列尼博士，小蚂蚁。你们先走。」沉默了一会儿，她轻声道。 「朋友们，对不起。」她转向光脑，「请你们……等我一等。」 「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可能只有这一个机会，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当然，如果我没有出来……你们就自己走，不要再等我。」 撂下这两句话，她挑中被逃难人群丢在路边的一架小飞行器，跳上去，把速度拉到最高，向博物馆区冲去。 「小沈同学。」安静的舱体中，她听到自己发抖的声音，「你有很多系统背包格，可以摆放重要物品，对不对？」 「《大夏华光录》，还有那口铁锅……都能放进你的系统背包格里，对不对？」 「嗯。」沈玦应了一声。 「那么，你也一定能带走那些展览品了。」她道，「异虫制造的精神环域在扩大，很快，1号行星所有的人，都会陷入到噩梦里。噩梦中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所以，我们先把这些展品救走。」 「……不能让它们被破坏，也不能让它们落到鲁伯特那种人手里。」她咬牙忿忿，「他们肯定会变卖这些艺术品，尽可能地谋求高价，最后——最后——」 最后瑰宝流入黑市，沦为某位豪绅的私家珍藏。而偌大的星海之中，将会再无人记得某一时，某位创作者灵感的闪光。 「我明白的。」沈玦又应了一声。 「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姜明星道，「我会努力的。」 「你也要，努力呀。」 她所有说出口的话，没有说出口的话，沈玦都听懂了。 「当然。」他给出一个承诺的回音。 第119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62） 博物馆区空无一人。天空中的异状太明显, 即使没得到疏散消息，1号行星的一等公民们也知道要抓紧时机逃难去。工作日时，博物馆区与艺术区更没有多少人会来, 场面愈发寥落。 姜明星将飞行器落在大门口, 匆匆跃下，试着在闸门的机器上扫描虹膜。很意外的，她通过了扫描认证，闸门应声而开。 「可能忘记屏蔽掉我的权限了。」姜明星开玩笑道, 「不过正好，谢谢他们的粗心大意。」 踩着高高的花岗岩楼梯，她一路往上跑, 渺小的身影, 撞进巨大而沉默的建筑雕塑之中。 上次和庄思诺一起来这里，她们行程匆忙，只是走马观花似的将展厅走了一遍，分给每件展品的时间, 甚至可能都没超过半分钟。今天再来，却是要做抢救展品的大盗。想到乌泱泱的展柜，姜明星内心抱愧。 这次肯定还是不能好好欣赏, 真是对不起。 她一边跑, 天顶的黑幕一边快速扩散。人踏进博物馆时，照明灯光用力闪动了最后两下，随即消失，整室都陷入一片黑暗。这种粗暴的、无意识汇聚而成的梦, 不同于造梦师精心炮制的梦境。它像个黑洞, 没有任何可见、可感的幻想。 黑暗侵袭上来。无声无息地, 姜明星周身, 浮现出一层泛着光的轮廓。 以自身为中心，她张开了一个小小的精神环域。可以保证她的自我神志稳定，不被异虫共振产生的梦境所吞噬。 「好像手电筒。」姜明星喃喃道。精神环域的边界是不分明的，茸茸的光落下，黑暗遮掩的世界，就会柔和地被擦亮。真实的世界从梦中显形，崭露出它本来的样子。 不过，她不敢将精神环域开太大。博物馆区广阔，全部检查一遍，还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精神环域开得太大，她生怕自己体力不支。 也害怕太过高调，会引起异虫母体的注意。 沈玦从她的意识中抽身出来，往前走了几步。置身于空洞的梦中，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他很好奇，也想试试看。 但，离开姜明星张开的精神环域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暗色的博物馆大厅。 没有电，没有灯。摄像头停止转动。但他所见，并非姜明星眼中一无所有的黑暗，而是普普通通、陷入沉眠的博物馆。 异虫的梦，于他身上，没有任何影响。 「睡美人。」姜明星很快联想到从沈玦口中听来的童话，「城堡里的所有人都睡着了，你是外来者，也是唯一醒着的人。」 「那么，我们向前走吧。」她的情绪忽然雀跃了一些。 这次沈玦给出的指示，是一张博物馆俯视全图，就像是冒险游戏中的小地图那样。尽管看不到，但根据地图上的路线索引，姜明星也能够在黑暗中顺利地行动。 他们先来到控制室，通过机械控制装置，将各展厅的闸门全都打开。接下来是从管理处找到备用钥匙卡。找齐这些东西以后，姜明星还在管理处办公室里，拿走了一袋全麦面包和几盒牛奶。 「说不定要在这里待很久，必须弄点吃的。」她想得很周全，「即使联邦军队出兵，与虫族交火，博物馆肯定也是他们最后才会想得起来的地方。」 做好准备，她重新回到展厅通道入口。博物馆的展厅，按照时间次序布置。第一间展厅陈列过去两百年间的文物与艺术品，相对亲切。 没走两步，首当其冲映入姜明星的精神环域中的，是展厅正中，一只两米高度的大玻璃柜。 第244页 柜中钉着一只宽窄一米有余的头骨。 倒三角形骨架，三个黑洞洞的眼窝。旁边有它生前的动态影像，是一种皮毛柔顺而长，体格庞大的生物。 「这是……迪丝雅尔星人的头骨。」姜明星双手扒在玻璃柜面上，定睛凝神，向柜中望去，「百年前灭绝。最后的目击记录，报告于小熊星座23区……」 「……好吧。」她点点头，弯身下去开锁。展柜应声而开。她小心翼翼地把展品从悬垂的挂钩上抱出来。头骨的颌关节开合了一下，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吟。 哀嚎声呕哑可怖，姜明星眉毛都没动一下。她镇定自若，把头骨捧到沈玦手中。 沈玦也真的接住了。 姜明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画面意外地怪奇——实质的物体，实在的重量，却被一个半隐半现的精神体稳稳地捧住。接下去，他又不知施了什么魔法，那庞大的头颅骨即刻消失不见。姜明星没有漏看任何一个细节，她隐约瞥见一角轻飘的纸片，却仍没弄清楚这其中的奥妙。 「小沈同学，你才是造梦师呢。」姜明星由衷感嘆。 他们继续向前，先行处理第一展厅中的展品。但搬运了几件展品以后，姜明星就觉出不对来。联邦博物馆中的展品太多太杂，却也欠缺挑选。在器皿、乐器、标本等通常展品以外，还混入了联邦军队总司令的手绘画作、调查局欢庆颂歌等鱼目混珠的东西。 一样一样检查，速度终究太慢。姜明星犹豫一会儿，对沈玦道：「我们得做取捨。」 沈玦点头。 姜明星道：「你能看到这些东西的价签，对不对？」 她的声音满怀期待。沈玦听懂她的意思，却不认同：「价签显示的，仅仅只有在当前时代，这件事物作为商品的市场估值而已。它没有更多的意义，并不代表——」 不知为什么，他尴尬地顿了一下。 「——并不代表它自身的真正价值。」他把后半句话说完。 「……你说得对。」姜明星低头。她想起来环形山上的金唱片，它该被如何定价？流通在联邦的市场上，未必会有人多看它一眼。但它的意义深远，凌驾于千万年以上的时间。 「但也许我可以试试。」沈玦道，「换一种估值方式。」 他抬眼，向前方远眺。漫长而昏暗的甬道，按照时间次序排列，通往无光的深渊。玻璃格中琳琅满目，一层一层，像是起伏无尽的墓棺。 毕竟是未来。沈玦想。博物馆也是不一样的。 在视线所能追及的范围内，他先简单地为看到的所有展品做了价值记录。 首先是最近百年的成果，各种科技产品、战利品、民俗文化品。原始与超科学交错出现的奇妙时代，星舰的部件旁，悬垂着奇特的纸草和毛刺。可体验飞来游路网和跃迁技术的瞬移装置，一旁躺着的是骨架串接而成的古老乐器。巨大如山的星图，以及渺小如细胞的组织切片。 再往前走，他们将见证联邦超科学产业的全面崛起。星石蜡的调制与融合，合成冰的沸腾与超高储能特性，高纤绵羽的压缩和超维度展开运用。这些造物将联邦送入一个美好的新时代，成就今天优渥生活的基石。 继续向前，即是一部人类联邦慷慨激昂的开拓史。无数伟大的战役与战争，铭刻在星空中的荣光与雪恨。 它是博物馆，同时又不是。它像私家收藏室，将劫掠所得的战利品陈列其中，炫耀给每一位到访的宾客。 无边际地扩张，无法被满足的野心。伟大、宏奇，却又残忍，冰冷。 沈玦想，他是知道的。在这里的所有的……商品，或是艺术品。应当如何被筛选，应当被赋予一个什么样的价码。 他在姜明星的眼前，为眼前的展品标上只有他们俩能看到的价签。从百万到百亿的数字，在他的眼中仍然客观存在。但他选择给姜明星一套新的定价系统。 「不需要那么复杂的分类。」沈玦道，「只需要两种，【无价】和【有价】。你带走所有的无价之宝，将能在市场上贩售出高额金额的展品，留在这里。」 「比如说……」他想了想，给出一些示例，「一个消失的声音。一个濒危的种族。一些不再为人所知的绘画或是文字……」 姜明星眼睛一亮：「明白了。」 她向前走去。微茫的光照亮黑暗，沈玦勾勒的价签随之跳出，提示她是选择还是放弃。 博物馆庞大，展品数量繁多，但她始终很有耐心，不紧不慢地进行着工作。 她觉得自己在打磨一件旷世佳作，投入时间精力，是必要的。 第一展厅走完，就轮到第二展厅。第二展厅后面还有第三、第四。时间太漫长，星空太广阔。博物馆也成了不见底的时间隧道，走不到头。 这个过程中，她也时不时地心生杂念。梦境以外的世界，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贝果他们驾驶着飞船过来了，会被异虫的梦境波及到吗？1号行星上其他的人呢，他们准备怎么办？他们的产业终究有一大部分留在1号行星上，想必不会轻易放弃吧。 ……已经过去很久了吧。没有人来找她吗？ 没有人想到要救她出去吗？ 但这些都不重要。微不足道的负面意识如流星一般，转瞬即逝。她很快会躲开这些杂念，意识到手上的工作是最重要的。只要她还能支持住这个小小的梦境，抢救的工作，就能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 第245页 就这样一步一步向前，他们终于走到了博物馆的最深处。姜明星已瞄见了走道尽头的展柜支架，正想上前时，却发现沈玦停住了，没有跟着她走上来。 姜明星扭头去喊他：「怎么了？」 她又意识到什么：「小沈同学。你能看到吧？那只展示柜里放着的藏品。」 「为什么你，没有给出它的标价呢？」 沈玦一言不发。他站在那里，既不前进，也不后退，神色凝固住了似的，看不出他的想法。 姜明星没有见过这样的沈玦。自从来到她身边以后，即使被她发号施令，沈玦的响应速度也总是非常快的。妥善安排、滴水不漏，即使是没接触过的事情，他也总能很快学会。作为系统尽职尽责，从不会出现无回应的情况。 「那我自己去看看。」这里肯定有情况。她想了一下，将精神环域覆盖的范围稍微扩大了一点，一步步向前，走到展柜面前。 柔和的暖光，将面前的柜子照亮。这是一只独立的展柜，与其他的展品都隔开了相当一段距离。柜子里布置着细腻的黑色天鹅绒。偌大的空间里，只放了一本四四方方的印刷品。 姜明星知道那是「书」，她在沈玦那里拿到过类似的印刷物。 「点击……暴富？」姜明星努力辨认着那本书封皮上，用金色挥毫而成的四个古体字。 「……我没有念错吧。」她一边迟疑自语，一边将目光移下去，将展品介绍逐字读出来，「宇宙中最后一本纸制书：《点击暴富》。」 「书的成品年代，如今已不可考。但通过元素衰变分析，我们判断，在人类离开地球以前，这本书就已存在。」 「电子资料库中，查不到关于这本书的记录。我们可以推测，这本书在过去的时代未能广为流传。但或许正因如此，它的纸制版本得以保存流传下来，与今天的我们相见。」 姜明星愣愣地看着那本书，移不开目光。 她是设计师，也是一位年轻的艺术家。 潜在的含义是，她对色彩、明暗、点线面的几何构成相当敏感，并具备超出一般的通感联想能力。那副花花绿绿、多色拼接而成的封面，太熟悉了。几乎不用一秒钟，她马上就想到沈玦身上那套有点土气的拼色运动服。 还有暴富呢。初见面时，他说的什么来着？—— 我要帮你赚到一万亿。 一万亿。那可不就是暴富吗？ 沈玦在这时走过来，望向她。 他用一种平淡至刻板的声音道：「你没想错。」 「可我不明白。」沈玦垂下眼眸，遮掩情绪，「为什么会是我？」 他知道这个位面，已经没有书了。 然而，有的是更美、更好、更真实，更加洞察人生，值得陪伴人类走向更远未来的书。 无论如何，最后一本存活至今的书，都不该是他。 作者有话说： 第120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63） 虽说是姜明星自己察觉的, 但向宿主承认自己的前身，于沈玦来说，这是第一次。 位面任务由始至终, 他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关于《点击暴富》的讨论, 也不准备多谈论自己作为书本时的经历。可今天在姜明星这里，她发现了，直言了，他忽然也就觉得, 说出真实身份，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他否定自己，姜明星也不认同。她很有点沉稳地道：「不应该说『为什么是你』。我倒是觉得……也许是, 『只有你才做得到』。」 「我被开除那天, 你出现在写字楼大门口。」她说，「那个时候，我觉得你真是个怪人。为什么非要我给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为什么无论我怎么使唤你，你都要好好完成任务呢？为什么看夕阳？为什么念诗？一点都不效率……不经济。不符合我们从小到大学习的行动准则。」 「最奇怪的是, 」她摇头，「你有那么多无聊的坚持，却还是能帮我从困难中脱身, 甚至能想办法, 帮我赚到钱，帮助沙掌人和福利院的大家过上更好的生活……」 「你明明有能力，在我们这里过上轻松愉快的奢侈生活。」姜明星由衷道，「但你却选择更难的那条路。你是一本书, 可你从未把自己看作是『商品』。你不像1号行星的那些人, 他们生来是人, 却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 「是你让我们看到另一种选择。」 作为一个独立大写的人, 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下去的选择。 「在你眼中，那些带着价签的人，就像是把灵魂卖给了魔鬼？」姜明星无意之中的比喻，提醒了沈玦。他一直相当在意虚空意识的态度转变，前后差距太大，肯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就像是《浮士德》所叙说的故事那样。」他打了个一个比方，「厌倦学术的浮士德追求世俗的享乐，与魔鬼签下协议。而魔鬼也从中汲取到力量——」 姜明星反问他：「不像吗？」 「王威廉和庄思诺，他们两个人简直鬼迷心窍。」她说，「还有鲁伯特总统。总统的位置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博取名利，攥取利益的工具。」 「他们是人吗？他们是金钱的奴隶。」 沈玦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最初的世界意识，口吻讥诮，对待金钱的态度却很平淡。任务奖励，也都是一些滑稽无厘头之物，却总能真切地在后续旅途中帮上他的忙。后来那个匆忙上岗的怪傢伙，阴阳怪气不说，满嘴还都是支票信用卡，任何事情，都想和他做一笔交易。 第246页 原本的意识，去哪里了？是被替换了，被扭曲了，还是…… 快速翻拣记忆中的画面，沈玦想起第二世界中的某一幕。 彼时他在旧仓库中整理编纂书目，心中却在为【无价之宝】的含义感到愁苦。一样东西有价的同时却又无价，这于那时的他来说，这像是一个无解的谜。 当时，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意识出现，将答案草草交付在他的手中，然后消弭无踪。 在那以后，系统机制就开始问题频发。 记忆中空灵温和的口吻语气突兀，与平时熟悉的讥诮冷淡不同。如今想来，那根本就像是在和他最后道别。 那个新上岗的「实习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沈玦隐约已有了眉目。 它不希望沈玦完成虚空留下的任务，正因如此，它才想要无限度提高金额上限，拔高到一万亿这个夸张的天文数字，以期把沈玦锁死在这个没有未来的位面。 所以，他需要找到那些被标定为【无价】的奇妙物品。 这套奇妙的悖论，像一个bug，也许就是打破既定游戏法则的契机。 他想得入神，神色也逐渐放松。他对姜明星道：「谢谢你。」 他不说详细的前因后果，姜明星就不问。她只是单纯的高兴，为自己能帮上沈玦的忙：「嘿嘿，应该的。不用谢。」 说完，她又把视线转向展柜中的《点击暴富》。眼神中满是留恋，很想把它取出来的样子。 沈玦好笑道：「这本书不能拿。它和我们带走的其他展品不一样，它的材质古老且脆弱，一旦离开这只保护柜，它马上就会在空气中快速氧化，灰飞烟灭。」 姜明星不舍道：「可是，我知道你总是要走的。你还有下一个世界，还有下一段旅行呢。你刚才不说话，是在考虑未来的计划，对不对？我能感觉到。」 「我不能强行留住想要远行的朋友。」她说，「所以，如果能有这本书陪在我的身边，我的感觉会好一些。每次看到书，我就会觉得，你可能正在时空中某个遥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我呢。」 沈玦笑笑：「我明白了。」 「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毕后，我会从仓库中，给你准备一本全新的《点击暴富》。」 姜明星不再看那本展品了。她很满意，还欢呼了一声。 「宇宙中最后一本纸制书」的展柜，差不多就是整座博物馆的最后。他们整理、数点了一番救出来的展品，就向博物馆外头走去。沈玦根据贝果在梦境降临前发过来的坐标，简单规划了行进路线。 踩着夜色，踏出博物馆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却已不再是1号行星整洁美丽的街道。 在他们进入博物馆后，异虫的梦境无限扩张，覆盖整个1号行星。博物馆有特殊建材阻隔电信号波，所以受污染较轻；直接暴露在卫月1号之下的室外，如今街巷不存。他们所熟悉的世界，全数幻化成为了巨大的虫巢。 眼前情景似曾相识，姜明星想起来，这就是那天逃出卫月1号时，她从虫尸残骸共振而起的梦中，看到的一部分景象。 这是异虫栖息的世界。星石蜡堆砌起的多孔结构的巨树巢穴，但如今其中趴伏着的不是油亮的软体异虫，而是各色各样的人类。 是还没来得及逃出去、逗留在街面上的1号行星公民。 他们大多数呈现出半人半虫的形态，梦境侵入的程度不同，虫化的程度也就有所不同。但他们的行为模式，显然受到了虫巢的深度影响。 有的专心致志埋首吞食星石蜡，有的来回搬运蜡块，麻木地往上垒巢，还有的使力摆尾，意图用狂热的舞姿讨取母虫的欢心。 姜明星的出现搅乱了平静的虫巢生活。它们中有几只回过头来，充满敌意地盯视她。 这比看到真的虫还要难捱。姜明星本能地干呕了一声。 沈玦冷声道：「这些——全都是幻像。现实中，这些人正在无光的街道上梦游。」 姜明星捂着嘴道：「这梦也做得太大了。我得想个办法……想个好办法。」 整个星球都被精神环域覆盖，即使飞船到来，她也无法和贝果和卜列尼博士他们取得联繫。 就这一会儿，几个虫人蠕动过来拉扯姜明星，口中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要拉她一起加入无忧无虑的狂欢。 姜明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整个人浑身发麻，拼命往后退。她想起身边的等离子剑杖，犹豫一瞬，终究还是没有把剑起出来。 这是梦境，她告诉自己。这些人还是人。他们忘了自己，但她不能忘记这一点。 她用力挣脱，开始逃跑。沈玦道：「宿主，你要让他们醒来。让他们想起自己还是人——」 姜明星边跑边大口喘气：「你这不是为难我吗！到底什么才是人啊——」 沈玦道：「火。」 姜明星踉跄一下，停下了脚步。 在她的身后，忽然燃起了一排沖天的烈火。昏暗的虫巢，从根部开始忽然被照亮。追逐她的虫人在那沸腾的烈焰前却步，不再往前。 原始生物遵循本能，畏惧火光。姜明星见立竿见影地有效，立刻如法炮制，竭力扩大自己的精神环域，在自己身遭点上一圈篝火。火色烧天，像一颗黑暗丛林中的温暖太阳。 火圈外围，几个虫人与她面面相觑。姜明星灵机一动，突然坐下来。 第247页 她的手里，拿出在博物馆里拿到的牛奶和面包。面包撕开成小块，用剑杖挑着，在火焰边沿轻轻一烤，焦香四溢。 火光、温暖、食物香气，交织成一个温暖的梦，唤醒了藏在海马体深处的某段被深埋的记忆。被虫污染的甲壳与鳞，从火堆附近的人们身上逐渐褪去。火对他们来说不再恐惧，反而意味着温暖安全的家园。 他们走过来，用肢体语言表示亲近和恭敬，向姜明星讨要火种。 姜明星总是那样温柔而友善。她慷慨地将火种分给他们。 有的人在姜明星的附近驻起自己的火堆；也有的人走的更远，去寻找自己的同伴，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小小聚落。 从火开始，他们脱离虫母的控制，做起自己的梦。巨大阴森的虫巢下，篝火接二连三出现，星星点点，光与光相连，带来热度和光芒。底部的星石蜡悄然融蜕，虫巢的存在软化，变得不再那么稳定。 伴随着愤怒的悲鸣声，虫巢中下起了粘稠的黑色急雨，火焰飘摇，危在旦夕。其余的人看向姜明星，想从她这里学到对抗危难的方法。 姜明星不紧不慢，用点起篝火的柴枝扎起一把伞，挡在火堆上方。 人群一阵骚动。 他们原来可以靠自己的智慧，就地取材，寻找工具，遮风避雨。 梦境之中，越来越多人的想像加入进来。支起棚屋，保护火源；建立库房，存储食物。人们开始彼此交流，共同协作，起初以肢体语言与高低、节奏不同的吼声，继而以图形、结绳来传递信息。 虫巢脚下，几个属于人类的部落逐步成形、出现。 族群共有的记忆，在这个过程中渐渐甦醒。 「人。」有人发出了一个新的音节。他们不是虫子，不该像虫子一样，浑浑噩噩地被母体所控，无知无觉地度过一生。 在这个过程中，姜明星扮演着许多角色。她带来火光，她制造工具。有的时候她是缂丝结网的嫘祖，有的时候是平山填海的精卫鸟，她也引导人们使用文字和画图，记录下事实，去遥想更多超越想像的未来。 每当虫巢降下新的愤怒，人们流离失所，陷入危险时，她就会适时出现，指引新的航向。 梦中的时间流逝飞快，部落变成农庄，农庄变成乡镇，乡镇又建设成为城邦。从飢肠辘辘到丰衣足食，从衣不蔽体走到礼仪教化，从牙牙学语到百花齐放，从愚昧昏庸到理性科学。终于，大都市的图景逐渐浮现出来，虫巢的乌云，在不知不觉中消散。 街道上的人们霍然睁眼，每个人都发现自己横七竖八，狼狈地躺在路边。 1号行星上空的黑雾溃散，已不成型。 作者有话说： 第121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64） 梦境消散的同时, 一道传送门在姜明星脚下打开。由小蚂蚁们驾驶着的飞船出现在他们头顶上方，摺叠通道直上直下，打出一道光柱, 直接将她从1号行星上带走。 飞船即刻升空, 突破1号行星引力圈，向宇宙中逃去。在他们身后，流散的黑色雾气扭转、翻滚，聚合成一个肖似半虫半人的身影。无声的怒吼刺破云层, 摇动大气。 惊声欢笑的诸位，并不关心这些被抛在后头的事情。卜列尼博士和小蚂蚁们急着想知道姜明星如何逃出异虫的梦境，而埃里蓝、老尾巴和贝果想知道的事情更多, 他们好奇姜明星去往1号行星以后发生的一切。但也许还是让她先休息一下比较好, 他们轻声讨论着。从虫梦中逃出来，肯定很不容易。 但这一次姜明星恢复得很快。她恍惚了一会儿就把眼睛睁开，眨了几下，蹦下了急救床：「好久不见。」 「干嘛都盯着我……」她有点心虚, 「我没事。」 「来抱一个吧。」眼看气氛凝滞，她不想这样尴尬，赶紧提出老友相见时, 最富有建设性的提案。 贝果抽抽鼻子, 埃里蓝哇地一声，两人都扑上来，与她抱作一团。老尾巴在一旁抽菸摇脑袋，卜列尼博士和小蚂蚁则一块儿跳起欢庆的集体舞, 场面怪滑稽的。 松开怀抱, 姜明星定定神说回正题：「你们怎么都跑出来了？联邦军呢？异星虫常年来都被圈禁在保护区内, 它们既然选择1号行星作为主要进攻目标, 就不太可能大量出现在其他星球上……」 贝果和埃里蓝互看一眼。贝果摇头道：「听班克斯总监察官的意思……他们的作战申请提交上去以后，没有获得系统批覆，所以不能採取行动。我们推测，这可能和1号行星的崩溃有关系——中枢系统在精神环域影响下短路，也没有工作人员驻岗了。」 「所以，大家都在自己找出路。」埃里蓝道，「其实留在乐园休憩所也可以，异虫不喜欢靠近那里。但是……」 但是，我们担心你，所以才出来找你。 小朋友说不出来这样的话，觉得有些脸红。欲言又止，又把后面的话吞回去。 姜明星不由地笑起来，眉眼弯弯。很多事情不用说出来，她也明白。 她道：「这样，我们去各个行星帮忙吧。进入过两次它们的梦境中，我大致上也弄明白了。异虫并非不可战胜，有简单的办法，就可以驱逐它们。」 「就像是……图书馆。」姜明星想解释，不意却说出了一个只有沈玦能听懂的比喻，「精神环域就像图书馆，但异虫的梦是空洞的，偌大的图书馆里，可能只有寥寥几本书。」 第248页 「凭藉想像力创造的意像、画面和情节故事，就是进入这个图书馆的书籍。」姜明星比划着名，「假若『书籍』的数量太少，图书馆没有装满，就能够无限扩张下去。——这就是为什么异虫种群数量很少，却能将精神环域铺满整个1号行星的原因。」 沈玦在一旁连上光脑，为眼前似懂非懂的听众们绘出一些简笔画图解。卜列尼博士最先明白过来，频频点头。 扫地机器人提示灯一闪一闪：「所以，只要人们想像力丰富，梦境的内容多彩纷呈，把这个『图书馆』撑爆——」 姜明星肯定地点头：「异虫们的精神环域，也就无法再维持了。」 这就是她在1号行星的虫巢梦境中做的事。把火分给每一个沉沦于梦魇的人，激发他们自身的求生欲和想像力。也所以这一次的梦境对抗，她并没有消耗太多精神力。 「我们可以通过星网和【一千零一夜】，把应对异虫的方法，告诉每一个人。」她的声音坚定，「惊声欢笑号，也要行动起来。联邦军队不行动，那就由我们来救助那些被梦魇困住的人。」 全票通过。 莹白色的飞船壳体外，很快被喷涂上大大的笑脸，以及【惊声欢笑】的名字。姜明星想她之前迟迟没有为飞船命名，也许是一种推让。那个时候，她还没有信心自己能成为这些奇人异士的领航者。即使尝试着贩售梦境、建立星际休憩所与酒店，她也觉得那属于一种机缘巧合，并非是她自身的本事。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她闯过纸醉金迷名利场，挥剑冲出过深渊泥潭，被伤害，被欺骗，仍没有忘记最开始的愿望。 就像心里有一颗小小的种子，破土发芽，茁壮成长。 玫瑰色的深空中，一道银色流线型身影掠过群星，驶向远方。星网之上，【惊声欢笑】发布的自保提示，不胫而走。 「不要停止想像。」 在漫天乱舞的谣言中，【惊声欢笑】简单利落的提醒如同一阵清风，吹开迷雾，拂过人们迷乱的心田。【一千零一夜】响应官方帐号的发布，在短短一周内，连续更新了一大批新设计的梦境，又专门开闢了一个游览观赏区，将从1号行星中抢救出来的那些文博展品以数字形式，免费展出，并配上了详尽的解说。 【惊声欢笑】陡然归来，姜明星的再度现身，最初惹来的是毁誉参半的激辩。但在这些梦境与展品发布以后，星网上激烈的讨论逐渐消弭下去，悄然转化为正面的讨论。 有越来越多的人察觉，【惊声欢笑】给出的建议高效实用。他们不再需要拿武器、以暴力与异虫以命相博。只要保持幻想，以自己的想像充盈那些空洞的梦境，异虫就能被轻易战胜，而他们也可以回到自己的星球，不必再过提心弔胆的生活。 眼看舆论态势转好，姜明星也抓住时机，准备依序打出手上的王炸。 首先发出的，是关于星石蜡的产地来源，以及卜列尼博士调查所得的异虫保护区的相关情报。她代表惊声欢笑集团，在星网直播中发声说明，从今以后，将会砍掉所有与梦境罐头、感官音枪、仙境糖果等与星石蜡相关的产品开发线，全面转向全息梦境服务，以更新颖、更清洁的形式，为联邦公民创造美好梦境。 「建立在杀戮和死亡上的梦境，我不要。」她的发表既不冷静，也不克制，完全表现出了作为缺陷体情绪不稳定与高度感性的那一面。网路上反响倒还算是不错，但她这一发言，却是实实在在动到了几家老牌梦境供应商的蛋糕。他们联名发出律师函，指控姜明星虚假造谣，所言不实。 姜明星对此不想过多纠缠。异虫暴动，原材料供应不上，市场变化很快就会叫这几家供应商面对现实。 接下来则是关于卜列尼博士的遭遇，垃圾星上的殉葬者，环带星域的用工问题，以及667号小行星上的黑产业链。关于这些，姜明星预备等到1号行星初步恢复秩序以后，组建律师团队，向联邦最高庭提起诉讼。 好消息是，她没有等太久。逃出1号行星后一周左右，某一天的清晨，全星际联邦的光脑和视讯终端都被接通。就像是上一回鲁伯特大总统发布警戒令时那样，这一次也是最高优先级接入。无论之前屏幕上在播放什么内容，都会被强行替换为官方内容。 糟糕的是，视讯直播界面上，出现的人是王威廉。 他又换了衣服，人模狗样，穿的确实像一位年轻的总统。他的背景是凯旋宫总统办公室，能看出房间里，所有与鲁伯特有关的痕迹都被撤除，取而代之的，则是属于王威廉和乐游狂想的宣传画报。 他捏着话筒，清了清嗓子。 【各位联邦公民，早上好。】 【先认识一下。我，王威廉。乐游狂想企业的创始人，也将从今天开始，正式担任星际联邦的代理总统。】 拧着嗓子，他故作风趣地笑了两声。 【今天在这里，我不得不很遗憾地告诉大家……我们的鲁伯特大总统，他在异虫入侵中，扮演了一个相当丢人的小角色。】 【他逃跑了。】 【这是凯旋宫的耻辱，是1号行星的耻辱，也让整个星际联邦蒙羞。】 他的声音变得激昂，极具煽动性。姜明星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全息屏幕里这个做作的傢伙。 第249页 【幸好，来自我们乐游狂想的梦境爆弹，在1号行星保卫战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姜明星瞪大了眼睛，手中捏着的吐司片轻扑一声，掉回了餐盘中。 【今天，大家可以看到——】镜头切到1号行星上空。天空蔚蓝，一碧如洗，再看不到黑雾的影子。【1号行星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虫群退去了，我们可以开始灾后重建工作。】 【很感谢两院议员们给我的这个机会。】他将手放在心口，作出一副要起誓的模样，【他们全票通过紧急预案，邀请我担任代理总统一职，接替渎职逃跑的鲁伯特，率领星际联邦作战到底。】 【守护我们的家园。】他铿然道，声线动人。 视讯中响起热烈的掌声，不知是事先在现场布了人还是同步调了和声。姜明星低下头，重新叉起吐司片，往嘴里放。 身后，朋友们不知何时也聚过来。他们的表情，一个比一个忿忿不平。 贝果气得要命：「怎么又是这个王威廉！……他就是个……他就是个骗子。」 埃里蓝冲着视讯直挥拳：「你胡说！根本就不是你救的人！小偷！强盗！」 卜列尼博士疯狂地翻找了资料库里的资料：「这小子。他涉及多项金融犯罪案件，真以为别人不知道吗？」 连班克斯和老尾巴都打进视讯来，一气地抨击他。一个说绝不会为这样的人卖命作战，另一个冷嘲热讽，直说王威廉的衣品演技都太差。 姜明星听着众人的喧闹，觉得很有趣。她胃口很好地吃完两片吐司一个蛋，又喝了半杯牛奶，这才说话。 「别理他。」她说。 「他要当总统，那就当吧。」 「异虫可看不懂他在人类市场的身价。」她笑笑，「他尽可以试试看。」 第122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65） 致我亲爱的老朋友： 最近, 调查局的工作负荷相当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仔细想想，这似乎就是从那位……穿着闪光外套的代理总统, 接任以后开始的吧。 他要求我们彻底清查分布在各大行星中的虫巢。天可怜见, 我亲爱的老朋友啊。你该知道，异虫的巢穴是无规则的，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它们只需要一寸见方的空间就能够生存。这就像是要求你杀灭整个星际联邦几百个星球几亿间公寓墙柱中的白蚁窝……要我说, 那绝无可能做得到。 虽然，但是。我暂时还不想失去这份工作，我的同事和上司们也不想。可我们的睡眠状况愈发糟糕了, 在办公桌前打盹儿的时候, 我就会梦到自己全副武装，装备着全套工具，爬上爬下，与杀不完的异虫作战。 如果有人能帮助我就好了。不胜感激。 你友好的, 杀虫特工k * 姜明星读完电子邮件，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随手捏了一个憨态可掬的食蚁兽, 估算了一下探员k所属的调查小队的人数, 复刻了相应的分数，打包给他发送过去。 「在梦境中遇到麻烦事，你就得在想像中勾勒出它们的天敌来巧妙应对。」她在回复的邮件里这样写，「醒来以后, 最好还能学会在工作中恰当摸鱼。压力别给太大。」 「既然知道工作永远都不可能完成, 那为什么, 不先休息一会儿呢？」 封上邮件, 发还给探员k后，没过几秒钟，光脑左上角即刻又跳出一个新的红点提示，显示的是班克斯的名字。姜明星好像已经很习惯这种日理万机的情形，她随即挥开这封新的电邮。 * 老同学，你能收到我的信吧？ 说实在的，我不该把前线的情报知会给你。但我左思右想，也许在上级的指令与你的胡言乱语之间，我还是愿意更多相信你一些。究其原因，可能因为我们曾是同窗，我知道你没有那些兴风作浪的本领。但联邦军队中的别人——我可就说不好了。 那么，你该做好准备，因为我将要用一些无用的篇幅，宣洩我的怒火。 [后面是一些措辞粗俗的乱码，大约下拉半个页面以后，才能看到较为正常的文本。] 我！我不明白他在干什么！这[哔——]就是在让所有人去送死！不是每个人都能创造出精神环域，他[哔——]就是不明白！那些造梦师[哔——]都已经辞职了！——他[哔——]为什么不自己去保护区试试？[哔——]我[哔——]他们所有人！ 呼……现在，我的感觉好多了。抱歉让你聆听我的怒火。我可能太过激动，但我并没有恶意，希望你能理解。 p.s. 在餐厅吃饭时，我听到有人在讨论1号行星上发生的事情。据说有不少大人物相继陷入沉眠。这似乎是异虫们新发现的一种有效突袭手段，点对点式的精神绞杀。消息没有向外公布，因为暂时还没找到什么好的应对方法。 希望这不重要、不准确且不太动听的情报能给予你帮助，祝你成功。 被关在禁闭室怀念k55行星的，班克斯 * 读完这封信，姜明星的脸色变得不再那么淡定。她一边思考，一边从库存里挑出一些糖果色、瀰漫着泡泡和浅淡香气的花朵形状的梦境，附在邮件后面，给班克斯发过去。 「情报很有帮助。」她写道，「很感谢你。希望收到信的时候，你已经从禁闭室里离开。」 客套完毕，她的语气一变：「从信件的措辞上来看，你可能罹患严重的睡眠障碍。长期失眠容易导致心浮气躁、暴躁易怒，但你可以尝试看看这些惊声欢笑的新出品的助眠梦境。p.s. 记得传用户体验报告给我。」 第250页 此后她又处理了一些生意往来上的琐事，暂时关掉光脑，给自己片刻的放空时间。 距离王威廉就任代理总统，已过去了好几个月。这段时间，她与伙伴们一起乘坐着惊声欢笑号，穿行在茫茫星海，从一个星球旅行到另一个星球，救助那些被异虫梦魇困住的受难者，也效仿乐园休憩所，着手在环带星域建设更多梦境休憩所，收容、治疗被异虫影响的联邦公民。 这个过程中，她也一直与探员k、莉莉卡还有班克斯这些旅途中稍微熟识起来的「朋友们」保持着通信。虽然，多半都是对方提出梦境委託，她来设计制作的关系——这几位老朋友在k55的大派对上享用过惊声欢笑的梦境后，就始终念念不忘。 用莉莉卡的话说，别的罐头都不香了。被套得死死的，从今以后，只能做惊声欢笑的忠实粉丝。 算是给自己找了许多事做吧，姜明星想。说不吃力是假的，毕竟她向来都是挺懒散的状态，突然上紧发条，多少有些不适应。 但这些努力都是值得的。现如今，环带星域大部分可通行的行星上，都已矗立起了挂有【惊声欢笑】笑脸大招牌的休憩所。每一座休憩所的整体设计，都根据行星表面的风物特色和地形地貌专门定制，配有完善的环保自净系统与农植园地，加上特殊的全息梦境场设计，甚至可作为临时的战时堡垒使用。 线下是梦境体验与观景酒店，线上则是【一千零一夜】的持续运营、与数字定制梦境的贩售。两头共同的努力经营，促成了全息数字梦境的新潮流。【一千零一夜】中玩家自制、上传的梦境，品质提升飞快，与最初开馆时不可同日而语，而异虫袭击的新闻，也在逐日减少。 不过宇宙太大，在星云的另一端，1号行星控制下的世界，如探员k和班克斯这样的联邦砥柱，却没有福分消受这样安定的生活。 从他们怨气满满的邮件中就可以知道，罪魁祸首，仍是王威廉。 就职代理总统后，他一反鲁伯特前总统保守消极的作派，重用议会、内阁中的鹰派成员，并快速在军备、国防安全等方面，提出了一系列激进且昂贵的方案。 最初反响很好。鲁伯特总统在任时，边境战事战线拉得太长，迟迟得不到解决，导致整个梦境娱乐市场价格都跟着上扬，惹来全联邦怨声载道。王威廉上任后摆出一副雷霆面孔，又喊出许多响亮口号，声称要在几天内将异虫斩草除根，虽不可信，却容易博取好感。 但很快，各机构的工作人员们就发现，新总统的口号喊得动人肺腑，跑断腿的，最终都是他们自己。 调查局的特工干员们，接到的任务是清剿整个星际联邦从中央星域到环带星域，所有的异虫根据地。但这任务根本不考虑实际情况，异虫身体柔软，能聚能散，要找藏身之所，再容易不过了。旅行箱的夹壁里都能躲上一串呢！ 至于班克斯嘛，他不能继续待在k55做他的总监察官。王威廉发布战时紧急集结令，所有地方军队听他调度，深入异虫保护区寻找母体。当然，梦境训练必不可少。在王威廉的宏伟蓝图中，军中的每一位士兵，都该具备造梦能力，能与异虫正面对决。 姜明星从探员k和班克斯的邮件中知道真相，明白王威廉看似完美无缺的计划，早就全都宣告破产。可联邦各大官方直播中，每一天都载歌载舞，仍在热烈宣告王威廉与联邦军队的节节胜利。 慈善义演、军费募捐、前线慰问……还有许多蛊惑人心的大型集会活动盛大举行，五光十色迷惑人们的视线。 直播新闻可以事前排演，影像资料可以伪造。 唯一没法弄虚作假的，只有星石蜡的市场价格。 人类与异虫的拉锯持续下去，异虫的自杀式袭击不会停止，星石蜡的市场存量就只会一路走低。如今，市面上的星石蜡供货渠道已经全面崩塌，除惊声欢笑以外的几大梦境娱乐供应商，全都陷入了打肿脸充胖子的泥沼。 热情沙漠、光辉灵犀、亲甜蜜语，以及王威廉名下的乐游狂想。 他们对战局态度乐观，不似姜明星，早早已壮士断腕，完成业务转型。几个月前姜明星公开宣称砍掉梦境罐头开发线时，他们甚至还没少买通稿，嘲讽惊声欢笑缺乏远见、胆小懦弱的决定。 但现如今，局面完全逆转。这几家大公司苦苦维持表面光鲜，裁员的计划，却早已排上了日程单。 「别放过王威廉。」沈玦看穿姜明星的心思，给她提出一个有趣的新建议，「宿主，现在正是扩大版图的好时机。你拥有信息差，知道星石蜡的价格不太可能降回正常的水平，也知道王威廉的吹嘘全是谎言，他没有对付异虫的胆色和谋略。」 「我们可以趁着这个时候，与热情沙漠、光辉动力、还有亲甜蜜语这几家梦境供应商谈合作。入股或是收购，都可以。看你怎么选。」 姜明星认真地听了他的话，仔细琢磨了一会儿，突然转身操作光脑，飞速调出这四家公司的今日股价。 「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她紧张道，「你看，你刚才提到的那四家公司——热情沙漠、光辉灵犀和亲甜蜜语，这几个月来，股价大跳水，几乎都要跌没了。」 「只有乐游狂想，虽然往下走了一点，但基本上还维持在正常水平。」她忿忿道，「这根本就不正常。谁在帮他往里投钱？还是说——」 第251页 一个天打雷噼的念头在她脑中闪过。她跳起来道：「我、我明白了。那些慈善募捐宴会……」 「他自抬身价，又要做总统，就是为了钱！」 「所以，他根本就不想要结束这场战争！」她咬牙道，「如果战争结束了，他还怎么从1号行星那些贪生怕死的富豪身上大肆敛财！？所以他才总搞些愚蠢的舞台演出……」 沈玦点头：「他不是造梦师，可是他能以自身具备煽动性的演技，编织出符合人们期待的美好幻像。这一点，连真正的造梦师都做不到。」 「可是，梦终究是梦。」他道，「谎言在放大镜下千疮百孔，经不起质询。」 姜明星心中将这些前因后果过了一遍，道：「我明白了。」 「如果惊声欢笑能完全占领梦境市场，将热情沙漠、光辉灵犀与亲甜蜜语全都收入囊中，这其实正侧证了我们最开始提出的说法——基于星石蜡产出的梦境罐头市场，已没有任何未来。」 「那么，王威廉的乐游狂想，又是凭藉什么屹立不倒的呢？他为什么能够置身事外？」 「怀疑生起来以后，只要给出一个由头，人们就会拿着放大镜去检视他身上那些疑点。」 「魔术表演到此为止。」姜明星信心满满，「我得想想办法，送他一个华丽谢幕。」 第123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66） 这样的一个国度, 国土面积横跨十几光年，实在是太过广阔了。星球与星球彼此疏远，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也被稀释, 变得如真空中的氧气那样淡薄。 异虫保护区在清剿作战, 来自联邦各星球、各种族的士兵被一船一船地往里面投；中央星域，零零星星的异虫袭击案持续在发生，始终未能有个结果。可是痛苦和死亡的声音，在漫长的距离中被轻易消解。直播平台上, 娱乐星光八卦依然最受瞩目，日常生活里，美食美景, 仍是最受关注的热门话题。 「惊声欢笑, 愿你每天都微笑。」摩天大楼的全息幕墙上，翻红后的新晋网红莉莉卡双手绘出爱心图形，城市上空，就下起璀璨的爱心雨。 姜明星不太喜欢莉莉卡这么做作的模样, 也不太喜欢这条浮夸的gg，不过最近，她需要给其他几家梦境供应集团施压, 不得不拿腔拿调, 学学他们的模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不得不说，效果很好。冲着莉莉卡来的梦境娱乐产品用户, 大多都偏向传统保守型, 正好是惊声欢笑之前不曾占领、被老牌供应商盘踞的那些人群。 远方打仗, 物价波动, 异虫灾害……并不会影响消遣娱乐的快乐心情。 万物皆娱乐，万物可娱乐，这就是星际联邦。 姜明星没有打算和这种既定的生活方式对着干，她反过来利用这一点。 她把惊声欢笑的收购案，打成一场声势浩大的商业明星秀。 发出邀约以前，先在直播节目中放出风声，拼命造势。 正式谈判以前，先高调錶态，表示在几家供应商之间周旋，难以抉择。 商业新闻，有什么好看？股价高低、价值几何，许多人不过也是看个热闹。都没有惊声欢笑逃过亡、坐过监、还扬声说要揭穿星石蜡产业黑幕的年轻女总裁好看。 她年纪小，口气却大得很，放话要一口气吞掉整个梦境娱乐产品市场，完成产业革新。连王威廉总统的乐游狂想，她都不放在眼中。 「我的观点，始终没有改变。」她在节目中表现得礼貌得体，「星石蜡市场已没有未来可言。若各位前辈老师有意，惊声欢笑愿意倾尽全力，协助推动整个梦境行业的转型。」 到底是疯子？还是天才？她说的话太坚定，也够疯狂，还与王威廉总统在官方节目中慷慨激昂的陈词完全背道而驰。 不是都说，战争只要三个月就可以出结果吗？ 不是说星石蜡市价终能稳定，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吗？ 总统本人，当然无暇理会这样的小事。于是，疑问转向其他几间大型梦境供应商的主事人，也转向他们几个季度来，日渐惨澹的财报。公众关心姜明星的八卦，想扯开她的假面，却将目光歪斜，投向那些正在勉力遮掩自己窘迫姿态的苦主。 面对媒体的诘问和股东会的质疑，这几家大公司先后派出发言人，痛斥惊声欢笑传出的风言风语。 私底下却在到处派出人手四处打听：她说的那些话，是否有迹可循？ ——异虫与人类的战争，胜利到底还在多远处？ 星石蜡的真正来源，联邦民众不清楚，这几家大集团的操盘手们，还能不清楚吗？ 他们之所以对王威廉充满信心，无非是因为信了他的谎言，真以为乐游狂想权大势大，研究出了什么新型科技，能有对付异虫的办法。 姜明星在这个时候，发动总攻的号角。 她只用了一句话，就说服他们让渡出了手上的业务线。 「在1号行星上，驱散异虫梦境的人，是我。」 「有很多目击者。你们随时都可以找到人来证明这一点。」姜明星笑眯眯地。 「是我，还是王威廉？」她和从前一样和气，却早已不是那个好拿捏的小职员，「我想，你们肯定能弄清楚。」 舆论战沸沸扬扬时，姜明星已不动声色地与三家供应商完成条款谈判，以一个可说是相当温和良善的价格，买下了整个亲甜蜜语，以及光辉灵犀和热情沙漠的相关业务线。其中以热情沙漠的倒戈最为激烈，甚至反过来为惊声欢笑站台，摇旗吶喊支持新型梦境的研制和开发。 第252页 须臾之间，傻眼的轮到了之前自以为理性客观的社论家。 网络风向可以刻意塑造，真金白银的买卖，不会说假话。这三家老牌梦境供应商愿以保底价格将自家的产业链与股份出售给姜明星，不就正好证明了姜明星那些狂言妄语，其实所言非虚吗？ 可是乐游狂想呢？乐游狂想，又为什么能在逆境中茁壮发展，一路上涨飘红？它又有什么秘密武器？ 很巧合地，就在一度濒临破产边缘、又被力挽狂澜拯救起来的乐游狂想重新被人们关注之时，星网上也有诸多商业相关公众号，不约而同从各个角度，分析、深挖起了乐游狂想背后的资金关系链条。与分析报告共同问世的，还有一张长长的名单，将与乐游狂想有关的金主全都列在其中，一目了然。 有一个算一个，要不就是1号行星上的名流贵胄，要不就是老牌财阀家族的家庭成员。 唯恐天下不乱似的，这报告中还别有深意地添上了一些慈善晚宴、或是募捐活动中拍摄下来的现场照片，又将这些名人在照片中一一标出，就像生怕别人联想不到，认不出来似的。 有如一枚炸弹搅动海底掀动层层波涛，人们立刻联想到，王威廉走马上任以后，接踵而来的慈善、募捐活动，以及军费开支方面接连不断的大动作。 阴谋论向来传播得最快。即使凯旋宫方面想要管控言论口舌，也赶不上八卦新闻不胫而走的速度。越遮掩，越真实，越不许看，就越想知道。短短几天，王威廉的丑闻就传遍了星空的每一个角落。他本人似是也有些苦恼，推避了这几天的公众活动，再没有像之前那样频繁露面。 姜明星翘着双腿，靠在惊声欢笑号的休息座里，刷星网。 在这件打发时间的消遣上，她居然不知不觉消磨了一刻钟之久。 最终，她还是下定决心，打开通讯录，点下了庄思诺那个高傲矜持的头像。 这次对面没有故作姿态，视讯很快接通。 「……餵。」姜明星看着全息屏幕里那张面无表情、美丽端正又冰凉的脸，声音不由得也变得冷漠，「是你做的，对不对？」 庄思诺没有任何要掩饰的意思，不止如此，她还笑了一下：「姜明星。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你在说什么……」姜明星蹙眉不解。 庄思诺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儿，她道：「我这里不方便说话。见个面吧。」 姜明星主张约在环带星域某一家乐园休憩所，庄思诺竟然也答应下来，算是出人意料。两人在咖啡厅里见面，一人面前一杯暗色饮料，场合类似1号行星观光游那天，却又大有不同。 姜明星没问庄思诺后来怎么样了，她不关心，也不在乎。她能活着，甚至还能兴风作浪，就说明她过得还不错。 庄思诺也没有过问姜明星的近况。实际上她也不需要问，姜明星近来天天登上直播墙，就快是王威廉之外，联邦第二顶流，她和惊声欢笑都作了什么妖，她一清二楚。 她漫不经心地搅动着杯中的咖啡冰沙，开门见山：「姜明星，你需要一个政治家，帮助你。」 「就算我真的需要——」姜明星脱口而出，反驳她，「那也不可能是你。」 庄思诺那些阴阳怪气、两面三刀的举动，她可还没有忘记呢。 庄思诺全不在意，继续自说自话：「我和你打开天窗，说明白话。我鄙视你那套伪善过家家的价值观，到死都不可能认同你为人处世那套理念。但你赢了我，这是为什么呢？这我也想不通。」 「也许是你比我强吧。」她把手里的搅拌小勺一丢，金属撞击玻璃杯壁，发出清脆的叮噹声，「我只能这样告诉自己。」 「我试着模仿你，用你的方式来做事。说得更确切些——违心作假。」她冷漠地说，「这并非我内心真正的意愿。只不过……到目前为止，我发现这样做，似乎的确挺有用的。」 「所以，你要不要利用我？」她道。 姜明星觉出异样来。她凝神正色道：「1号行星发生什么事了？王威廉他——」 庄思诺懒懒打断她委婉的问询：「1号行星，就快破产了。不知道还要多久，可能几个星期，或者几天。你我都知道，那傢伙许诺的慈善债券，都是空头支票，是不可能还得过来的。不过，现在动手的话，应该还来得及。你手头上，有证据对吧？我来帮你运作。说服议会，弹劾他。让他下台。」 听起来还不错。姜明星想了一会儿，却往后靠了靠，和庄思诺拉开了一点距离：「不对。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的家族要破产了吗？看起来不像。你要帮助别人吗？我不信你有那么好心。那么，你迫不及待想让他下台——」 「嘁。」庄思诺兴味索然地冷哼一声，「你也成长了不少嘛。真无聊。」 她忽然坐正身体，直视着姜明星，剔透的眼中，燃起一团暗色火焰：「我要联邦总统的位置。我那愚蠢的叔叔可以入驻凯旋宫，王威廉这样的草包也能做个总统。我不可以吗？」 「我要权力，我有能力。我可以做得比他们所有人，都更好。」 姜明星怔愣在那里，呆了几秒钟。换个人来说这话，她会觉得是讲笑，是天方夜谭。但这话从庄思诺的口中说出来，可信度莫名地高，由不得她不信。 第253页 某方面来说，她挺羡慕庄思诺的。蓬勃的野心，本身也是一种力量。 但她也不想再看到一只新的怪物张牙舞爪，肆意妄为。 「……那么，我有条件。」她说。 庄思诺笑笑道：「我知道你有条件。」 「我就是来找你谈条件的。」 「我的条件有很多。」姜明星认真道，「超级多。多到你可能会觉得，我在开玩笑。」 她报菜名一样的，把从667号小行星开始经历的事情全都报数报了一遍。 热情沙漠集团刚和她达成合作，正在帮她声援，但沙掌人黑色产业链的问题，她不打算放过。垃圾星上的事情早已作古，那些工程师的家人和后代也不知道是否还能找得到，她仍然要讨个说法。矿星的环境治理问题由来已久，治理成本极高，一直在被踢皮球对待，希望能得到妥善解决。 庄思诺前面听得还很认真，后来还真给她逗乐了。 「你当自己是童话女主角？」她毫不留情刻薄道。 「你做不到？」姜明星轻描淡写，「那我换别人。」 她添油加醋：「这都是票仓。错过这个村，没有下个店。」 庄思诺看待她的眼神，不得不发生改变。一次又一次，她重新评估姜明星这个人，每次都得到新的估值。 她们讨价还价，最后庄思诺根据自己的能力范畴，排了个先来后到的优先级。姜明星还拉着她签字画押，一套流程下来脸不红心不跳，和刚登陆1号行星时判若两人。 末了她说：「王威廉相关的资料和证据，我会托人用信息载体的形式，送到你手里。」 庄思诺的眼睛眯起来：「你拿到这些资料，就这么轻松？」 姜明星面不改色：「要拿到你们庄氏的，也一样轻松。不过，如果是为了互信关系的稳固，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手上有哪些关于你们的污点记录可以作为谈判砝码。」 「那倒不必。」庄思诺昂然道，「留着吧。这样无论你我，都会更加放心。」 事情谈完，她即刻就走。姜明星坐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感嘆道：「她还真的是没一点改变。不过，也好。她至少愿意坦率地表露出自己的嫌恶，这对我们来说，就会比较安全。」 「小沈同学。」她问沈玦，「你看看，她是真诚的吗？」 沈玦扬眉，瞥了一眼，道：「她在撒谎。」 姜明星愣了一下。 沈玦道：「她头顶的那张价格签……数字，全部都消失了。」 「是空白的。她拿不准该给自己如何定价了，这也许是个好的预兆。」 姜明星咀嚼这个「好兆头」，唇边不觉扬起一个轻松的笑。 作者有话说： 第124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67） 有的人从出生起就是权力动物, 有的人无论如何模仿都成不了。姜明星觉得不必勉强，让各人去做各人擅长的事情，那就好了。 后来的事情比较简单。庄思诺和王威廉斗法, 私事上毁婚解约发布会一套三连, 公事上诉讼弹劾冻结财产也没在手软。姜明星就看连续剧似的，通过星网直播追案件进度。 正式立案的时候，王威廉玩起失踪，乐游狂想人去楼空。星际联邦那么大, 哪里都找不到他。不过幸好，庄思诺动刀的时间够早，抢先一步调查出与他有干系的一连串代理人, 冻结他在中央星域几十家银行帐户。庄氏大小姐一战雪耻, 1号行星的许多豪绅，也得以保住了棺材本。 但即使悬崖勒马抢救过来，1号行星这一波也是遭受重创。许多公司与不动产，半尴不尬地陷入了双方之间的官司纠纷, 被判定成为争议财产或是贴上封条，得等到走完漫长的诉讼流程才可能重归手中。 联邦总统这一位置，也就再度空缺。有人拿庄思诺开玩笑, 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现在该轮到她正式上马。庄思诺以退为进，柔顺让步。选期在即，她没必要急在一时。于是，毫无水花地, 向来不被人记住的副总统, 终于能够按照联邦法令的规定, 暂时接任了总统一职。 庄思诺则继续做她的社会活动家, 逐步收编鲁伯特前总统的拥趸，聚拢心思各异的党众。星际联邦荒唐事不少，可不满三十的年轻小姑娘参选，仍是破天荒头一次。她知道自己根基不稳，处事态度就更为激进；保守派不容易讨好，那就将目光投向环带星域这片新票仓。 为笼络人心，口头上的承诺、就任以后要兑现的政策，自然也要匹配环带星域的呼声。正好满足姜明星提出来要她达成的条件，算是不谋而合。 为了将王威廉做不到的事彻底做到，她也竭尽全力，调动身家与影响力，协助惊声欢笑研发新型作战设备。 她很清醒，没有王威廉那么自大。她知道谁能把异虫全解决，谁才叫能一锤定音。为此要指望的人，除姜明星以外没有别的人选。 姜明星稍微推辞了一下，也就答应了。她的愿望从始至终不变，是过平稳快乐的生活。联邦军队再这样和异虫空耗下去，真的会出问题的。 异虫的袭击策略，始终在变化。最开始它们被束缚在保护区内，与人类鲜少有接触的机会。那个时候它们明显不具备战略思维，只有一种虫海战术可用。而在那个阶段，联邦军队明显具有压制性的优势，前线捷报频传，没人真的把这场小小的边境动乱当一回事。 第254页 谁晓得前期未能全面将虫潮压制下去，后来战线就越拖越长，联邦军的优势也逐渐不再明晰。直到它们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偷出保护区，潜入联邦各行星，学会抢夺飞行器，利用卫月1号，向1号行星发起突然袭击—— 猎物和猎人的地位，在此刻逆转。尽管打击目标时，它们仍然是无差别、粗放式地攻击，但从整套计划中，已能见出相当程度的战术思维， 到了王威廉就任总统、在联邦全域展开灭虫行动以后，异虫的作战方式再次演进。 它们开始精准地选择目标。避开难啃的硬骨头，专门对1号行星那些脑袋空空的名流人士搞背刺偷袭。既能轻松得手，性价比又优秀。准确打击人类社会中的高位者，就更容易造成动荡和恐怖影响。 到了这种程度，其实已经算是智慧生命。 「我们不能再用昨天的眼光看待它们。」沈玦和卜列尼博士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毫无疑问，它们在进化。它们中的每一个个体，在与人类接触时收集到数以兆计的海量信息，辅佐母体演化。指数级的速度，爆炸式的文明演化。」 卜列尼博士沉着表情：「你们肯定也听说过许多ai不学好的新闻吧？被投放到网路上，与人类自由交谈的人工智慧，接收到许多侮辱谩骂，最终变得刻薄自私满嘴脏话的样子。」 「在我来看，这些怪虫子，它们就像是那些可怜的人工智慧。」卜列尼博士举起双臂，做了个摊开双手的无奈姿势，「它们什么都不懂。接触到什么，就变成什么。假以时日，它们可能会被驯化为最可怕的战争机器。」 姜明星的思绪飞远了。听他们的说法，异虫反而像是一面镜子，照出来的，居然是人类自身的痹症。 卜列尼还在一旁喋喋不休，说着博士多么有远见、事先为它装上了过滤系统等赞美之词。姜明星没有听进去。她在想自己的主意。 「我们也该进化。」她轻声道，「改变策略。」 「给它们一个梦。一个美梦。」 「话说回来，」她看向自己的伙伴们，「虫子到底想梦到什么？」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虫巢昏暗，只有单调的生死轮回。没人关心虫子，没人知道答案。 不论如何，新的计划都有许多人支持她。人力资金都到位，项目稳步向前推进。姜明星希望有一种新设备，一种能够安装在星际飞船上的脑电信号增幅放大器。一位造梦师创造的小世界，可以通过该种放大器扩散到几十公里以上的范围，形成电磁场压制，这是她的愿望。 科技已经这样发达，几光年的距离弹指即至，绝症可以被治癒，快乐可以被制造。为什么在战场上，造梦师还得靠自己的大脑，和对方进行精神上的贴身肉搏呢？ 没人想到过，简直不合情理。 她提出的建议很快被採纳。增幅放大器，可以实现区域压制，也可以完成远程制导，战略战术上，都碾压今天的肉搏状态数倍。母校中几位退役的老指挥官都啧啧称好，贊她想像力丰富。战时特别实验组也很快成立，在卜列尼博士和小蚂蚁们的带领下，代号彩虹桥项目正式启动。 项目进展顺利，所有人都满怀期待。 姜明星和庄思诺商定，等到彩虹桥开发完成，惊声欢笑就前往战区边沿，做初步演习。如果进展顺利，就给联邦军队的飞船全都安上这台设备，彻底改变现在猫捉耗子，你追我逃的作战模式。 但他们没有等到。就在彩虹桥开发过大半时，姜明星的终端收讯地址，收到一封奇怪的邮件。发信人是一串乱码，信件内容还是一串乱码，能被读懂的，只有时间、一个坐标地址、以及王威廉的名字。 附件里还有一段视频。姜明星点开视频查看。 视频全长大约一分多钟，前面一半是沙沙作响的黑屏。过半以后，面色惨白的王威廉突然出现在画中。他神色惨澹，嘴唇飞快地蠕动，似是在说什么，但视频中没有收录声音，听不到。 姜明星看他的神态和表情，感觉他好像非常愤怒。 这封邮件不止发送到姜明星的终端。发给姜明星的同时，许多王威廉在凯旋宫工作时的旧时合作伙伴，也都收到了这封没头没脑的邮件。他们中有人聘请了唇语专家，解读王威廉的口型，得出明确的结论：王威廉的确在求救。 他叽里哌啦讲了一大堆话，其中有一多半是在咒骂。他说自己被庄思诺坑害，又被异虫挟持作为人质，真是倒了大霉。所有联邦的有识之士若不想看到惨剧发生，就该赶紧派人去保护区深处与异虫谈判，把他救出来，或是赎回去。 视频的各色剪辑片段流出，星网上瞬间吵得不可开交。一部分王威廉的狂热支持者得了把柄，大肆抨击庄思诺，添油加醋地阴谋论，声称是这个恶毒的女人将王威廉卖给异虫，好给自己的政治生涯铺路。 另一部分人则开始起闹。他们说，王威廉落到异虫手里，那就叫做罪有应得。看看他自己做过的事吧！他还有资格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吗？就算庄思诺不收拾他，也会有别人解决他。 凯旋宫开了三天三夜的会议。救还是不救？打或是不打？没有结论。 庄思诺被弄烦了。她给姜明星打视讯：「你怎么打算？」 姜明星在收拾行装。她准备去试试新设备，也想趁这个机会，试试看和异虫谈判。 第255页 「我想去看看。」她简短地说，「归根结底，王威廉作出这样大一场闹剧，拖更多人与他一起下水，癥结还是在我。」 庄思诺：？ 虽然不知道这和姜明星有什么关系，但她也想帮助王威廉。至少表面姿态上，必须得这么做。 「我会想办法。」她没多问，一口答应下来。 开发阶段步入尾声、等待实战测试的彩虹桥，正式搭载上惊声欢笑，预备第一次投入使用。与惊声欢笑号的控制中枢连结以后，只要在终端上载入梦境模块，就能以飞船为核心，张开最大至几十公里直径的精神环域。 就像在准备礼物一样，为了与异虫会面，姜明星精心挑选了许多不同种类的梦境。最后，她还特别将金唱片的复刻曲目列表，也加入了这张惊喜菜单。 她的算盘打得有理有据：如果机械蚂蚁们那么喜欢金唱片，说不定异虫也会被音乐的魅力所吸引。如果大家有类似的爱好可以作为共同话题，那么要拉近关系、坦诚聊天，也就会变得比较容易。 不过，她也没有拒绝联邦军队和科学院要为惊声欢笑安装的防护力场和种种高科技武器。 拥有力量的人才能选择仁慈，否则就只是纯粹的犯蠢了。 惊声欢笑跃迁至异虫保护区，在一个晦暗的黎明。 班克斯从食堂走出来的时候，只见灰沉的大地上，不知从何处投下一道噼裂似的光辉。他抬头，就见天穹被破开一道光弧，一艘箭头似的银色飞船划过空中。 清晨总是寂静的，飞船驶过无声。班克斯却觉得，似乎有某种声音穿过他的外在感知，直接触达到了他的颅骨深处。 天空仍然是那样不分明的颜色，但有什么东西，已与刚才不同。 食堂的扬声喇叭扭动了两下，忽然开始歌唱。播出的是重拍点的摇滚乐。 班克斯当然不知道那叫做摇滚乐。他只是无法自持地，跟着那几下鼓点摇摆了两下身体。 做完这一舞蹈动作，他清醒过来。看看四周确定没人在看他，他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离开。 第125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68） 日期, 时间，全都准确。姜明星按照邮件中给出的指示，到达位于星云边境的保护区。 但要去到邮件中给出的坐标位置, 没有那么容易。碰头的地点在保护区最深处, 异虫真正意义上的母巢。即使是联邦军队中最精英的前哨，也不敢孤身前往。 姜明星一开始速度拉得不高，说到底，她也是怂的。但启动彩虹桥, 张开精神环域后，她观察飞船探测器检测到的脑电信号波动，却发觉事情并没想像中那么可怕。 异虫没有主动发起袭击, 也没有展现出攻击意愿。相反的, 从探测到的波频上来看，她感受到的，是一种奇妙且喜悦的安宁氛围。 也许是金唱片中的音乐生了效，也许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总之, 惊声欢笑号掠过天空，除了精神环域拂动带起的些许折射光以外，并无更多激动人心的矛盾与冲突。 跟随导航指引, 靠近会面点时, 姜明星发现，她很可能将要降落在一片空地上。 一片非常大的采蜡场。空旷，地面上残留着黑色的擦痕。古怪的是，在这片空地周围, 耸立着若干座星石蜡巢穴, 造得就像是摩天群楼似的, 正正好好, 圈出其中一块花朵形状的空地。 四面合围，一般来说会想到陷阱。但姜明星把这情形看在眼中，不觉想起1号行星上的城市广场。也是这样被摩天楼群团团围住，像一颗被团簇其中的明珠。 飞船靠近，虫潮随之涌动。捕捉到的情绪波频有微小的起伏，前侧舷窗中，映出外界正在发生的画面。 成千上万飞舞的尘埃，迎风荟聚，互相勾连，构成一个约约绰绰的巨人身影。巨人的上半身线条柔和，能辨出是女性的人形，下半身仍是庞大的虫群形状，也像王座，将她稳稳托在其中。 姜明星一个激灵，想起来1号行星上，环绕星球的梦境消散时，高空中浮现出那个隐约的人形。 今天眼前所见的这位影子女士，其身形与体积，比较在1号行星时，都已清晰明确了许多。 ——就像是，进化。 她张开黑洞洞的嘴巴。千万只异虫依循中央指令，以共同的频率振动甲壳，发出一个嘶哑刺耳的共鸣声。 「欢-迎。」 「我-们-邀-请-很-多-人-只-有-你-来。」 联邦标准语。语法并不准确，没有确切的分句和结构，但不影响理解。态度并不激烈，能算是友好。姜明星泊下飞船，打开惊声欢笑的舱门，跃身下去。 随即就发现，这位影子女士，太大个儿了。她必须高抬起头，才能与她对视。 这样对话太不便利。姜明星在脑中勾画一座适合谈话的房间。要平等，每个人的视平线应当差不多高；要舒适，符合在场所有人的生活、居住习惯。 飞船上的增幅放大器勤勤勉勉地工作。周遭景色一换，影子女士还是刚才那般模样，但现在她的身量，已与姜明星差不多高。 她们两个，现在身处在一个圆拱形的白色蛋状房间中。白色和干净整洁的设施，是人类社会这边经典款的搭配。圆拱形的结构造型，类似异虫洞窟，对它们来说，应该也能够适应。 房间正中，摆着一张下午茶桌，两张舒服的扶手椅，还有两听饮料。 第256页 姜明星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影子女士入座。她把两个金属罐子分别打开，放在茶桌两端，易拉罐拉环就放在一边。 影子女士不坐。她钉在原地，张着两个黑窟窿洞构成的眼睛，目不转睛地观察她。 姜明星自己坐下。捧起自己那听饮料，小小地啜饮一口。 杯子里的是咖啡冰沙。不是她喜欢的甜蜜草莓口味，但适合在这种谈话场合出现。 相信对方也能喝到适合场合和心情的饮料。至于她其实喝到的是什么，姜明星不想刨根问底。 她放下饮料。影子女士终于动了。她像是在飘，也像是一团阴影在蠕动。她在姜明星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学她的样子，端起面前的易拉罐，抿了一口。 液体流淌，她的身体扰动了一阵，争相消化。姜明星避开了视线，没有去看。 等到她放下杯子，正襟危坐在椅子中放好身体，姜明星开口道：「我收到电子邮件。邮件里有时间、地点、王威廉。但是其余的部分，我没有能够读懂。你可以解释给我听吗？」 她尽可能压制自己的情绪，撇除在众人脑中发酵的偏见浮沫，只阐述真正的事实。 「王-威-廉。」影子女士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姜明星忽然察觉到，那种喜悦又安宁的氛围，也浮现在了这间白色蛋形的梦境会客厅中。下一刻，茶桌边凭空出现了第三张椅子。坐在其中的，正是王威廉本人。 他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颓唐、潦倒，面色青黑。他的嘴上，还封着一层薄薄的星石蜡。 见到姜明星，他把眼睛瞪得老大，眸光中还流露出几分感激之色。被封住的嘴里，竭力发出呜呜咽咽的语气音节，虽然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想来只能是求救。 影子女士用空洞的双眸注视他。一会儿，她转回来，双手融解，重构成一个爱心的形状，展示给姜明星看。 「我-爱-他。」 「我-们-爱-他。」她发出嘶哑而深情的声音。 「他-关-注-我-们-监-视-我-们-追-踪-我-们-他-发-誓-找-到-我-们。」 「我-们-学-会-爱。」 「欢-迎-你-参-加-婚-礼。」 王威廉再次剧烈地挣扎，口齿间流露出破碎不成声的痛呼，触痛了姜明星的神经，搅得她脑子生疼。 ——小沈同学，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最好？她急切地求助。 王威廉。他做尽恶事，若将他所有的恶行揭发出来，送他上联邦法庭，依据法令堂堂正正判决的话，他至少该获得两百年以上的刑期。他被虫族的女王相中，绑架带走，也是因为他坚定笃行愚蠢又残暴的策略。 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不将任何人或是生物当做人来看待。可以说是咎由自取。 沈玦的声音响起：「你想帮他，对吗？虽然他彻头彻尾，只是一头披着人皮的怪物，你也不忍心看着他被无意识的虫群所吞噬。」 姜明星点头。这确是她内心最深处的真实想法。 沈玦道：「我的建议是，你可以和这两位新人，都聊一聊。听一听他们的心声，也说出你自己的想法……那之后，再来烦恼也不迟。」 姜明星又点头。她看了眼王威廉，鼓起勇气，慎重地对影子女士道：「你说你们爱他，我听懂了。可是，你有没有问过他的意愿？他爱你吗？他愿意——和你在一起吗？」 王威廉听到她的话，从口中呜鸣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拼命附和。 影子女士扫了一眼王威廉。他的嘴被星石蜡封上，发不出声音，就不再有个人意愿可言。影子女士觉得他这样沉默乖巧很好，不太明白为什么姜明星要提出这样的问题。 姜明星不认同她的沉默。她身体往前倾，表现出一个坚定的态度：「可这就是我们人类的习俗。我们是人，讲的就是彼此尊重。——尊重，这个词语。你能懂得我的意思吗？」 她指指王威廉：「你现在想和一个人类结成伴侣。你们会共同度过很漫长的岁月，一起走过很多很多地方。你得关心他自己的意愿，让他心甘情愿，待在你的身边。这是我们人类的文化习惯，你得尊重我们。」 「就像是这个洞穴形状的房间。」姜明星手舞足蹈地比划，「就像是你可以喝到你喜欢的饮料。」 「我尊重你，你尊重我。我们交换。」她尽可能把话讲得公平又简单。 影子女士没有说话，但她身上的黑色纹理涟漪起伏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动用全身力量认真思考的样子。 王威廉嘴上的封条，开始脱落融解。他大张开嘴，呼吸了一口久违的新鲜空气，浑身都松弛了下来。 影子女士的眼睛望向他。示意他可以开始说话。 王威廉往日的飞扬神色又回来了些。他倚在扶手椅中，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稍微整理了下胸前歪七扭八的领带，正了正衬衫的尖领，又捋了把前额落下的刘海。 姜明星努力按捺住自己心中油然升起的厌弃情绪：「王威廉，我们可以聊聊了。你有机会离开，联邦军队已在保护区外严阵以待。不过，我得提醒你，只要你离开虫巢一步，等待着你的，就会是联邦法令的裁决和漫长的牢狱生涯——」 王威廉清咳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说话。 他身体向前，双手交叉，将自己支在茶桌上，散漫又倜傥：「我有条件。」 第257页 影子女士缓缓点头，表示自己正在聆听。姜明星道：「你说。」 王威廉道：「你们要和我结婚，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我可是很贵的。」 影子女士看了看姜明星。这是她所不理解的部分，结婚和爱，是怎么和价格扯上关系的？ 姜明星有些汗颜。 「呃，他说的没错。他确实很贵。」姜明星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大串零，「大概有这么这么贵吧……可是，王威廉！」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陡然站起来，「这是你唯一获救的机会！！！」 「你以为争取到这个救你的机会，很容易吗！？结果你居然……你居然说要把自己卖掉？」 王威廉神色一变。他冷哼一声，振振有词，厉声厉色道：「我凭什么不能把我自己卖掉？——我属于我自己，我要把自己卖到哪里去，难道还要别人替我来决定吗？」 「姜明星，你根本就不明白。」他的神色冷峻，「热情沙漠集团弃我如敝履，庄大小姐那个老不死的爹，把我当成鞍前马后的工具。你知道他给乐游狂想，投资多少钱吗？十亿！区区十亿，就想买断我！？」 「更别提凯旋宫和议会的那些老傢伙们了。」他咬牙切齿，「他们装模作样的样子，我想起来就想吐。轻蔑我，奚落我。我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人——却从没有一个人真的把我当成一回事！我的外表和内涵，出众的天赋，坚强的意志……」 「我在乎钱吗？我缺钱吗？」他歇斯底里地咆哮，「钱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承认我的价值！」 可是，在你的心里，也只有钱才能标定你的价值。这不矛盾吗？姜明星默默地想着。 但这话她没有出口。她不想再激怒王威廉。 难捱的沉默，在三个人中间流淌了一会儿。 半晌，影子女士开口，轻描淡写击碎了尴尬：「我-有-钱。」 「钱-的-问-题-容-易-解-决。」她抛给姜明星一个阴气森森的笑容。 一道黑色的长方形流质出现，异虫构成的队伍，徐徐渗入这个白色的房间。它们的身体上，托举着的是一台中型体积的印钞机。 影子女士不需要自己动手操作。她只要心念一动，就会有肢端的某个部分，分解出去，为她按下印钞机的启动按钮。 印钞机开始工作。一刀一刀的钞票。印着联邦光辉元首头像的纸质钞票。白花花的，灰色的，带着金边的。沿着轱辘作响的履带被送到出币口。但出币口太浅，很快就被堆满。装不下的钞票，就飞出来落到地上，舞到空中，飘飘洒洒。 比异虫的数量更多，比群星的数量更多，比沙丁鱼的数量还要更多。很快，地上被铺满了钱，呼吸间也都是钱的味道。在这漫天飞舞的钞票中，王威廉的眼睛重新变得闪亮。他深情款款地向前一步，虔诚地跪倒在影子女士的身前。 「给我一对戒指。」他沖姜明星打了个响指。 姜明星变不出来。她现在什么都变不出来，这些钱和这一对新人，把她的神经通路全都给堵住了。 她四下看看，拿起桌上那一对废弃的易拉罐拉环，递给王威廉。 王威廉接过那对拉环，含情脉脉地抬头，凝视着他的女王。影子女士用空洞神髓、黑洞一样的双眼回望她。两人在这笔巨大的交易中……也许确实地，许下了一生一世的誓言。 一会儿，王威廉牵着影子女士，站起身来。 他转身，带着甜蜜的笑容，对姜明星道：「谢谢你。促成我们这桩婚事。」 姜明星机械地「嗯」了一声。 王威廉道：「我们不会再回来玫瑰星云了。这里对我来说很危险，我的妻子，顾虑我的安全。」 姜明星又「嗯」了一声。 王威廉道：「这些钱，全部都留给你，任由你处置。这是我妻子的想法，我权听她的安排。」 姜明星闭了闭眼，虚弱地「嗯」了一声。 影子女士点点头。王威廉完全听她的话，她在这里的事情，也就全都办完了。 「再-会。」她挥手，向姜明星道别。王威廉追随着她，走出白色的圆形房间。 实际上，就在他们走出去的时候，白色的圆形房间，也就消失不见了。 真实的世界里，星石蜡簇拥出的空旷广场中，巨大的黑色身影，托举着一个渺小至尘埃里的人类，悄然隐入巢穴深处。 姜明星站在钞票堆积成的海洋里，愣怔地望着眼前荒凉的情形。在她身后，女王派遣的工兵，正在帮助她将钱堆垒成一捆一捆的，代替她将钱推入惊声欢笑号的行李仓中。 她听不到，但金钱落袋的悦耳声音，沈玦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十万。百万。五百万。千万。一个亿。印钞机在唱歌，姜明星头顶的资产数字在舞蹈。 粗略估算，完成天文数字的搬运和统计，至少用了半小时。 沈玦抬眼，凝视着那一长串零，头一回体验到如此强烈的不真实感。 【任务完成。】数字跃过一万亿的时候，那个恹恹的声音响起。 【[哔——]你[哔——]赚到了[哔——]一万亿！不敢相信！不可置信！】 【不应该，不应该。我还以为，你应该死在这个位面的。】 【你肯定耍诈了。你肯定花钱了。你氪金了。你贿赂了。你用钱使鬼推磨了。】 第258页 这个声音，似乎很不情愿。沈玦暗忖道。但即使如此，它仍然不得不现身，提示他任务完成，接引他进行下一步的任务。 最初的世界意识已经消散了，但很明显，仍然有什么力量或者规则，束缚着这个新的「实习生」，让它不得不按照之前设定好的流程步骤，继续将任务执行下去。 说不上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这个声音，有点可笑。 没有搭理它，沈玦对姜明星道：「谈判既然结束，我们不如先回去。」 「这里发生了太多事。」他看出姜明星的惶惑，「你该回去，和朋友们待在一起。」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 作者有话说： 预计周六完成这个位面。倒计时ing 第126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69） 异虫来的突然, 去的也快。与王威廉缔结「婚约」后，保护区内的异虫，信守自己出口的承诺, 如烟尘般轻飘飘地消弭, 只余下一些空洞的虫巢。 这也是联邦人最后拥有的一点星石蜡。从今以后，再没有什么开盖即得的甜腻梦乡。 军队的观测记录，可证它们并非真的来无影去无踪。在之前的对垒中，联邦军队有不少飞行器陷在保护区里。异虫离开, 是搭载那些飞行器走的。离开玫瑰星云，它们彻底自由了。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联邦科学院成立专家小组，专题演算, 得出的结论并不乐观。王威廉的加入, 会为虫群带去人类的基因和文明，异虫群体将在短短几十年内完成新一轮爆发式进化。未来某天，这支流浪文明再次与人类相遇时，极有可能为星际联邦带来灭顶之灾。 虽然现在就开始担心未来几十年后的事情, 有点太过杞人忧天，但姜明星仍是忍不住忧心忡忡。沈玦却不那么想。他给姜明星举了个生物学界的例子。失去顶级捕食者以后的草原，食草动物数量失制, 反而会对生态系统造成破坏。长此以往, 也会影响到生物种群的正常发展。 人类文明的黄金时代，并非当前，而是探索深空、锐意开拓的过往。与猛虎同行，才能砥砺生命的锋芒, 创造出崭新的可能性。 姜明星回头参看自身一路走开的旅程, 勉勉强强, 算是接受了这一点。 另一件愁苦的事情, 是异虫们强行搬运到惊声欢笑号中的一万亿纸质钞票。 星际联邦，通用货币基本是各人信用帐户中的信用点数。纸质钞票在环带星域流通稍多一些，但早就不算是主流的货币形式。拿着一万亿纸钞去花，看上去简直像个傻子。 更要紧的是，姜明星有常识。印钞机印出无限财产，这压根就不是什么美事。钞票若不投入市场，不交换实质财产，钞票就没有任何价值可言。而若是将一万亿钞票投进市场里，那就是生怕星际联邦的通货膨胀不够严重。 船舱中，姜明星抓着钞票，一把一把，往上洒着玩：「不如烧了吧。天冷的时候，还能暖暖屋子。」 以前在小事务所上班，面对微薄工资，锱铢必较。她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面对成山成海的钞票，如此超脱释然。 这些钱是钱吗？可能是，但大体上不是。 简直是一堆废纸。一堆祈愿王威廉离开，换得星际联邦平安无事的废纸。 沈玦认真替她，也替星际联邦考虑：「倒也不一定。」 单纯投入市场，搅浑现有的经济秩序的话，钱就只是废纸。但若能用这些废纸，找到合适的投资口，扩增星际联邦的实体资产，创造出比纸面上这一万亿更多的价值，钱就能变成真正的钱。 1号行星濒临破产，内阁动荡，星石蜡断供导致的娱乐产品市场大洗牌，戒断快消类梦境产品导致的普遍性心理亚健康态……如今的星际联邦，毫无疑问在呼唤着一针面向未来的强心剂。 姜明星听完小沈同学的投资课，似有所悟。 「花钱。」她总结概括，「这个我会。我特别会。」 她去找庄思诺，也联繫了之前收购三家股份时认识的一些做生意的朋友。 「我要改造垃圾星。」她简短地陈述来意，「以前不是都说，黑域改造难度系数太大，星际边陲通网太难，垃圾场改造费用太高，要制作更多的代理机械，成本太昂贵吗？」 「现在都不是问题了。」她豪气干云道，「不仅如此，还要把垃圾星变成景点。」 庄思诺和一干商界大佬，愣愣地看她，还以为自己听错。 有人试探着问：「什——什么？景——点？」 姜明星道：「你们不是都非常擅长包装吗？为什么现在就想不到了呢？」 「天涯海角。」她说，「宇宙尽头的拉格朗日点。最初的记忆，最终的回忆。童话城与机器人乐园。异乡文明，迷你蚂蚁的小小国度。看看就知道了。垃圾星——那可比中央星域的人工景点有意思多了。」 「还有纪念碑。」她说，「那些被埋葬在环形山下的工程师，机械蚂蚁与被遗弃的人类之间，伟大的友情。」 「旅游业会很兴盛的。」她言之凿凿，「也适合你们做大型演出活动。」 然后是环保工作。惊声欢笑的收入，原本只在正常水平，在广大的环带星域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但，现如今情况完全不同。在班克斯和福利院的支持下，姜明星开启环境改造招标，起手就是一个星球。 第259页 修复大气，修复创伤的地表。培植绿地，培植河流与山峰。像玩游戏似的，搭建道路，搭建商业设施，开设学校，开设音乐厅和歌剧院。着手安排环带星域的公民迁出原本以劣质材料列印的旧房屋，入住清洁和暖的新房子。不再是为中央星域源源不断输血的血包星球，而是一个独立存在、运行的小世界。 一万亿钞票，流水一样地花出去。蓝天白云山水树木，与工厂小镇一起，在一颗颗星球上大片大片崛起，产出实实在在，触手可得的经济效益。 接下来，姜明星将投资的机会留给科学院的年轻研究者，以及【一千零一夜】中竞相绽放的新锐艺术家。 星石蜡的来源彻底被曝光，异虫莽动与彩虹桥装置的出现，引发了脑电信号与神经科学领域的一波研究新热潮。过去，人类向外探究，不断武装自身，暴力镇压，征服星辰大海。现在，人们对心灵的奥秘产生前所未有的浓烈兴趣。他们忽然发觉，过去仅沉溺于梦境的美妙，却忘记以理性探究它的本源，是多么的遗憾与可惜。 以好奇心为驱动力，许多新项目次第成立。姜明星也参与其中，投资了好几家实验室。投资方面，她是新手，选择的目标对象也常常别有见解，与他人不同，容易招致口舌之非。但姜明星却很有信心。每一次投资抉择，她都请沈玦过目。是真是假，价值几何，没人能逃过他的鑑定。 但到了艺术与美这一领域，还是得依靠她自己的眼睛。 异虫退却以后，惊声欢笑通过【一千零一夜】，发布了一场为期三个月、覆盖范围遍达全联邦的创意大赛。赛事分为线上体验选拔、梦境联合冒险以及最终公演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设计师们需将自己设计的梦境上传至一千零一夜，由玩家评判，决出二阶段的参赛者。从第二阶段开始，赛事全程通过星网直播。各位设计师们需要组队，设计、体验彼此之间的梦境，完成联合大冒险。 通过二阶段挑战的梦境设计师，则都会被安排参与到三个月后的最终公演中来。使用新版彩虹桥装置，向联邦进行「全域广播」，邀请所有人一起加入到梦境中。前三名获胜者，则能够获得一大笔巨额奖金，建立自己的梦境设计工作室。 是设计师的决战，也是姜明星想要为星空带去的，一场狂欢节。 一场盛大的梦境演唱会。无论观众身在何处，都能一起加入进来放声歌舞欢笑。 文化和美，需要彼此碰撞。姜明星由衷地希望，在这场盛装演出中，能涌现出更多的璀璨灵感。 她的日程表上，排在未来的，还有许多待办事项。 1号行星博物馆区的改建和免费开放。线上数字文博艺术展厅的进一步扩建。甚至还有生物医疗领域的项目计划——在四处周游工作的过程中，姜明星越来越笃信自己的判断。 所谓的超等体、标准体、缺陷体与残缺体，根本就是个谬论。是存在于当前联邦这套畸形的经济制度下，被催生出来的伪概念。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与不擅长的短板，端看所在的环境所需为何。如此大的星空，千奇百怪的环境天候与种族，居然还要生硬地将每个个体都按照刻板的「完美」标准来划分，除了为稳固特权而刻意打压，姜明星想不到别的答案。 惊声欢笑上的每一位成员，以及他们在远方四散的各位老朋友，都在这个过程中找到了自己的新位置，如火如荼地工作着，梦想着。 在星网上，也出现了这样的声音。 【忙碌一天回家休息后，短暂地睡了五分钟。发现自己做了一个甜甜的梦。】 【梦到自己成为了消防员，很帅气地帮助别人逃出了火场。好，现在开始，我有梦想了。】 【在梦里扮演主角，经历了很奇妙的故事。我要制作出来，分享给你们，等我。】 忙碌的间隙，姜明星偶尔也会想起一件不相干的、松散的事。 关于沈玦。 姜明星记得沈玦讲过的故事，还有他身上的任务。他是致富系统，来到一个位面，目标就是为了帮助宿主赚到任务指定的款项。任务完成，就会离开。 可是现在距离她从影子女士和王威廉那里拿到一万亿，已经早就过去了一个多月还不止。沈玦却仍然在这里，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她的导师与智囊，将那虚无缥缈的一万亿，转化为实在的资产。 理论上来说，任务不是完成了吗？为什么唯独这一次，情况不太一样呢。 她想到就问出口，沈玦听她这样说，也只是说自己也觉得怪，但并不明白其中的缘故。 他比姜明星更早觉察到这一点微妙的变化，也曾想过，是不是那个躲在虚空后面的「实习生」在装神弄鬼。 但就在任务完成的通报以后，那个古怪滑稽的声音就没有再出现过。那傢伙的行事作风，是个恶意的愉悦犯，恶作剧前，必定都会高声喧譁。沉默寡言暗度陈仓，这并不像它一贯以来的做事风格。 确实奇怪，却又不算那么异常。某种意义上来说，有迹可循，沈玦想。因为那一万亿金钱，虽然到了姜明星手中，却没有真正投入市场。只有帐面数字，却还不算是真正的钱。 况且，星空太大，许多事情还没有扫尾。帮助在这些交错的行星上，勤勉生活的人们。修葺苦难与悲伤带来的创伤，点亮星星一样，点亮一种新生活的可能性—— 第260页 这也是他此刻最真心的愿望。 第127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终） 宝石。一颗璀璨的宝石。流光溢彩的心脏。在玫瑰星云的胸腔中跳动。 这里是—— 过去曾被标定为1号行星的地方, 重重防卫，被独享的美丽。现如今，防御系统与屏蔽力场被拆除, 彩虹色的流光笼罩着这颗星球上。 从今以后, 无论身在联邦任何地方，只要能联得上广域网络，能登陆入星网，任何人都可以全息加载的方式, 直接登上1号行星。 人们说，现在应该要赋予它一个正确的定义。不能再叫它作1号行星了。 现在，他们将它称做虹彩之星, 或是安珀宝石。 惊声欢笑工作室举办的创意大赛, 决赛之夜就在这里举办。这也是彩虹桥接舷工程落成，正式面向公众开放的日子。 姜明星没有将派对会场限制在哪一个区域的封锁内。梦境设计师们可以在整个星球的范围内，挑选自己最喜爱的舞台，为观众带去出其不意的街头魔术。博物馆、歌剧院、音乐酒吧, 或者是蓝宝石深湖、黑森林、以及白霜山脉。 人工的奇蹟造物曾经只为一小撮人所拥有，拿来标榜自己的身价；天然的湖光山色，曾经隶属于一些人的私家庄园, 大部分人都无缘目睹。 现在开始, 就要让这一切改变。通过星网登入到这场真实梦境的观光客们，为在罐头中从未见过的奇景目瞪口呆。但他们很快适应，用自己的卡通帐号形象奔跑起来。 天穹中，穿着美少女怪盗服的莉莉卡牵着一蓬轻飘飘的彩色气球, 在巨大的月亮前闪亮登场。她挥舞手中的魔法棒, 轻盈的身形飞掠到哪里, 暗色的幕布上就亮起星光与极光。她脚下踏过的地方, 繁花与灯火亦随声而起。 整个星球，被她点亮。 「惊声欢笑，希望每一天都为您带去欢笑。」她屈膝行礼，身形一闪，化作千百只白鸽，将彩色的气球送到人们手中。 人群震动，为奇观发出洪亮的喝彩声。姜明星也混迹在人群里，节目单全都经过她手，她对魔术戏法的真相了解得透彻。 可是她仍然把手拍到通红，跟着喊得嗓子发哑。周围一圈可可爱爱千奇百怪的卡通人里，她是最热烈的那一个。 沈玦和她开玩笑：「走上台去，宣布狂欢派对开始的人，不该是你吗？」 人类中的领袖们，向来如此。后来他又目睹过鲁伯特大总统的演讲真人秀，为其呈现出的喜剧效果感到震撼。姜明星在星际联邦的影响力，已完全足够她站在镁光灯下的视觉中心，上演一出真人喜剧。 从民调访谈数据来看，联邦公民们，也十成十地都更期待在这场派对上看到更多的她。 姜明星哼了一声，严词拒绝。 她欢快地道：「已经忙得够久了，今天我要专心致志地做观众。」 「观众也是很重要的角色。」她说得煞有其事，「若没有我们这些人在灯光下站着作陪，叫得大声，笑个不停，演出就不会有那么好看，也不符合惊声欢笑的名字意义了。」 「就当你说得最正确吧。」沈玦点点头，又问她，「可是，你的朋友们呢？今天是个大日子，总不能是你来做观众，看演出，却还让你的朋友们继续为惊声欢笑打工劳苦吧？」 姜明星郑重地道：「朋友，就是要给彼此保留一定独立空间。我和他们，并不是每一天都要黏在一起的。也许他们有自己喜欢的梦境要去探险，也许他们也有自己的朋友要去会面。他们做什么，我不必全都知道。我只期待重逢，期待他们告诉我，旅途上又有什么新事。」 沈玦觉得她的理由俯首皆是，却又明摆着扯淡。于是他抬了抬胳膊，好让「小沈同学」这个q版模型，也跟着他抬胳膊。 「那这身新皮肤是怎么回事？」q版模型举起圆手，怼到姜明星的小人眼前。早晨登入星网帐号时，沈玦就发现小沈同学的经典款皮肤被撤换进储物箱，整整齐齐堆放在他的登陆面板中的，是一身版型硬朗，未来感造型，还带动态特效的纯色系礼服。 放在皮肤商城，可以当作典藏皮来卖，一百五十块起步的那种。 姜明星垂眼瞥他：「哎呀，小沈同学。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一套皮肤而已，我又不是第一次给你捏。」 「再说了，来参加派对，不得换一身正式的礼服装扮吗？」她笑嘻嘻地，顾左右而言他。 沈玦还想说些什么，四周灯光忽然一暗。姜明星用一种糊弄的语气说：「专心看演出。我们作为创作者，必须尊重幕后工作人员的辛勤劳动。」 好吧，沈玦无声地点点头。 不愿意披露，那就算了。他会做一个称职的观众，等着看姜明星蓄意策划的表演。 夜幕四合，梦境落下。熟悉的黑色世界，忽然将所有人分割。这是梦境演出开始的前兆，沈玦对这种变化，已经很熟悉。 他好整以暇，在黑暗中等待着下一步的变化。这一次会是什么呢？气球？星光？花朵？ 墨色的漆黑中，忽然亮起一星火光。 火色将黑幕烧开一个又红又闪的洞。沈玦很快看出来，那篷火光下面，连着一根彩色的蜡烛。 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一排蜡烛，从中点开始往两边依次点亮，黑暗的空间，被连绵的火，烧开一个温暖柔和的光团。 第261页 和暖的光辉，照亮一张铺着提花桌布的圆形餐桌。餐桌正中间，端端正正摆着一只三层高的大蛋糕。奶油花朵簇拥着一块「生日快乐」的字牌，一跳一跳地亮着霓虹色。 姜明星的身影，在餐桌后面出现。她的左手边是小沙掌人，右手边是老尾巴。再过去是贝果和卜列尼博士，五只机械小蚂蚁顶在姜明星的头顶，也在沖他挥手。 姜明星带头出声：「小沈老师！——生日快乐。」 沈玦愣住了。他知道姜明星一直在暗中筹划某个重磅节目，但他万万没想到，姜明星居然是要过生日。 还拉上了惊声欢笑所有成员一起。 他的瞳孔倒映烛火的光辉，黑曜石一样，折射润泽的光芒。没人不喜欢意外惊喜，但惊喜以外，他有更多的困惑。隔着桌子和蛋糕，他向姜明星喊话：「是谁过生日？宿主，你的生日不是今天——」 「当然是你啊！」姜明星干脆打断他的问题，眉眼间都是计谋得逞的骄傲，「我在博物馆里看到的。《点击暴富》，第一版发行于公元两千年九月十日。行星历沿袭地球历法，那当然就是今天呀。」 「祝你生日快乐。」她端正神色，又说了一遍。 埃里蓝跳起来。它太小，蛋糕太高，蹦起来才能被看到：「沈老师，生日快乐！」 「要吹蜡烛许愿呀。」贝果细声细气道。卜列尼博士在旁边咝咝地笑，它说：「感动得都说不出话了吗，小朋友？」 独自在卫月1号上弃置百年的扫地机器人，唯一能在现实里观察到沈玦存在的卜列尼博士。说的话简单，最切中沈玦的心。 沈玦不好意思地笑笑：「是觉得感动。」 又感动，又困惑。还有几分好笑，和一种难言的顿悟感。 好像风拂开砂砾，现出被忽视的真容。 生日，是什么？对于一本书来说，生日是重要的吗？ 除了版商，没人会在乎那个模糊的出版发行日期。连他自己，都把那个日子给忘掉了。 可是姜明星说，这一天是他的生日。 她这么说的话，那就没错了。沈玦想，从现在开始，他会很愿意拥有一个生日。 「谢谢你们。」沈玦的肩膀松弛下来，神态也很轻松，「我很高兴。」 姜明星隔桌望着他。她没有异能，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但她这会儿好像能猜到沈玦在想什么，她安静地等着沈玦过来。 笑声，喧闹声。奶油蛋糕香甜的气息，长餐桌幽暗的檀木香。空气的温度，从冰冷到温暖。火光和快乐的人声交织，融合成一轮热烈的，小小的太阳。 沈玦走过去。从寂冷的暗角走出去，融进了那团微暖的光辉中。 「想好要许什么愿了吗？」姜明星期盼地望着沈玦，「一口气吹灭所有蜡烛的话，会很灵验的。」 她说话的样子很认真，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沈玦不由得都有点相信了。他回忆了一下从以前的资料所知的、人们过生日时候许愿的模样。 双手交握在胸前，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诵读出此刻的心愿。 他认真地照做，一丝不苟。 睁开眼时，迎接他的是鼓掌声，还有喊他赶紧吹蜡烛的声音。他眼尖，瞥见桌旁所有人都踌躇满志，准备偷偷帮忙，险些就要笑出声来。 就像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就有那么高兴吗？沈玦这样想着，却真的在桌边绕了绕，根据风向与空气的流动，找到了一个好角度。一口气，火光熄灭。 同一时间，海啸般的欢呼声与惊叫，从所有的方向一道传来—— 「流星！是流星！」 「快点抬头，看天空！」 「还有人没上线，我去喊他们！不能错过了！」 黑暗散开了，现出1号行星顶空上琉璃色的天穹。千万点光辉的影子划过，流星垂落，迸射出激烈的光华，落向地面，落进每个人的眼中。 流星暴雨，是今晚的压轴节目。不似现实里的流星雨，等待若干小时只能等到稀稀拉拉的几点光辉；这里是梦境，每颗坠落的星，都会在夜空中留下一道碎钻似的光辉。星轨交织，有如银河坠落人间。 地面上，楼群中，观光客和梦境的玩家们纷纷探出头来，为眼前瑰丽的奇景而尖叫。 沈玦、姜明星和惊声欢笑的所有人，则被安排在观景特等席——一只由热气球吊在半空中的藤编篮子里。棉花糖似的云朵在他们身边飘过，流星璀璨，划过夜空，就好像每一支点燃的烛光，都化作了流淌的星。 变戏法的人，明知道所有的演出安排。但他们所有人，仍在这惊人美丽的景象前失语。藤编小篮子中坐了两排人，除了沈玦以外，全都仰着脑袋，呆然凝望这片瑰丽已极的天空。 沈玦没有惊扰他们。他发现那张圆桌，托着三层大蛋糕，正被放在藤编篮子里，无人有余裕看顾。他不作声地拿起桌边的刮刀，拨开纸碟，将蛋糕按照在场人数和食量大小，细心分好。一人一份，轻轻摆到面前。 最后一份，是他自己的。生日快乐那块小牌子，也被他拿到了自己的纸碟中。 过了好一会儿，姜明星觉得脖子酸痛，才回过神低下了头。她留意到了面前的甜食，招呼别人也别再看了，来就着美景庆祝生日会比较重要。 六七个人，热热闹闹地挤在一个小篮子里，边吃边把奶油糊得满脸，还要兼顾说话，忙得不可开交。 第262页 「小沈同学，你许了什么愿望？能告诉我们吗？」她一边把蛋糕往嘴里塞，一边含含糊糊地问。 感谢星网，感谢全息梦境。梦里的蛋糕，竟然也能尝出真实的甜蜜。 「说出来就会不灵的吧。」贝果伸胳膊，拱了她一下，「不过，我真的没想到啊。原来一直跟在你身边的人工智慧管家，竟然是一位特殊的精神体……」 埃里蓝道：「哥哥教了我好多东西。明星姐姐脾气不好，教我认字说话都没有耐心，这种时候，都只有小沈哥哥才愿意理我。」 「你说什么呢你。」姜明星瞪了埃里蓝一眼。众人都笑起来。 小沈同学的模型，正在播放吃蛋糕的动作。他吃得很专心，好像没有听到大家的吵闹，也没有把纸碟放下，回嘴或是辩解。 姜明星意识到了什么 。她缓缓地，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纸碟。 「嗨。」她举手，在小沈同学那个圆乎乎的模型前面，晃了晃。 纸碟里的蛋糕被吃完了。小沈同学把空空的纸碟和蛋糕叉放在桌上，定格在了原地，不再播放新的动作。 卜列尼博士转动它的红色玻璃眼珠，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嘆息。 姜明星放下手中挖了几勺的蛋糕。 她笑着说：「可能是断线了，我出去看看。」 她的模型也不动了。 惊声欢笑飞船休息舱内，姜明星切断设备，登出全息游戏模式，睁开眼睛。 眼前画面中，彩色的热气球穿过云层。造型诙谐可爱的卡通小人们捧着蛋糕，在乌有之国中拉手欢笑。 她的唇边，微笑还没有褪去。但她的眼角，不知何时已留下了斑驳的泪痕。 她呜咽了一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向后靠住柔软的皮质座椅。 大颗大颗的眼泪止不住，从指缝间流淌出来，烫穿了她的心。 「一定……一定要加油呀。」她的声音很轻，不知道在向谁说话。 「所有的蜡烛，都吹灭了。」 「你的愿望……也一定，全部都能实现。」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呀~ 今天是中秋节，是小沈老师的生日，也是星星这个故事的终章，所以早一点更新。 做星星的框架的时候，稍微有点估算失控，结果是整个篇幅拉得相当长。但不论如何，在小天使们的支持下，仍然是按照原定的计划好好写完了！撒花！ 接下来就是完结篇，这次没有宿主，是小沈自己的故事。预估在国庆前后收完全篇。 祝大家节日快乐，天天开心！ 第128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1） 离开星际位面的前一刻, 沈玦的意识抽离全息游戏系统。电信号碰撞前，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片隅未来。 正如科学家们所预言的那样，王威廉的加入, 会使得异虫一族获得强大的助力。在百年的黄金阶跃时代以后, 星际联邦将会面对一场千年不曾出现的浩大战争。这场战争，会带来许多悲伤与流血，但最终，人类文明会找到新的方向, 取得胜利，跃升入一个崭新的、注重精神淬鍊的阶段。 文明的火种不会熄灭，反而将越烧越盛。 而姜明星呢, 她将会在接下来的岁月里, 继续驾驶着她的惊声欢笑号，与她的伙伴们一起，遨游在星空中。与过去一样，他们仍然会去到一个又一个未曾被人发现过的秘密星球, 结识或陌生或奇特的朋友，为更多人带去真心的笑容。 沈玦还留意到，她拜託卜列尼博士为「小沈同学」这个虚拟帐号, 制作了一套定制ai。这套ai的说话、行为、做事方式, 都与他本人相当接近，同时还兼有日程助手、财务管家、工作提醒闹钟等日常管理功能。 「就好像有小沈同学在督促我一样。」姜明星拍拍虚空中q版模型的圆脑袋，很是满意。 沈玦哭笑不得。明明已经完成工作了，却好像还没完全完成。这种花活, 也就是姜明星才想得出来。 现在, 流离的星河已离得远了。最后, 沈玦留意到的是, 环带星域那些晦暗不明、隐没在灰濛大气之中的暗星，或是灰白一片的半行星，已悄然幻变成了生机盎然的蓝绿色。 只要有心，荒蛮废土亦可变作新的乐园。 他不再留恋，向这片星空中投出最后一眼，旋即回身，走入了旧仓库中。 墙边的闲置货架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本次旅行中，起到关键性作用的两件【无价之宝】。旅行者号金唱片，以及「一千零一夜」。 前者是金唱片原本的模样。「一千零一夜」是以数位形式存在的一种交互产品，在这里必须以具象的外型出现时，它化作了一本塑胶硬壳精装书。 当然，这两件东西与金怀表和水力纺织机一样，仍然是以图样的形式，绘在一张纸片上，轻巧地摆在货架中。 不同以往的是，这一回，架子上还琳琅满目，堆满了许多做工精美、色彩缤纷的实体器物。体积过大的化作纸片，体积小的就直接摆在架上。全是博物馆里，姜明星拿沈玦的系统背包格，暂时存放过的古物。数量可观，将货架堆得似一个古玩摊子。 沈玦正想走过去整理下架上的物品，那个令人扫兴的亢奋声音如约而至，在他的脑后凉飕飕地响起。 【好啊，好啊。让我看看，这一次的评分是……】声音尖戾，满满的都是不怀好意。 第263页 【s+！？怎么可能，骗人的吧！为什么没人和我说过，s以上还有更高的评分！？】 声音震怒，叱责连篇，旧仓库似也跟着剧烈抖动。这一回沈玦却不像上次那样气，他的心思转到了别的地方。 新的收穫品，几乎快把整个架子堆满。新的光柱从天中落下，现在，这个灰暗的房间里至少有一半区域被照亮。沈玦发现，这个暗无天日的旧仓库，逐渐变得能被看得清楚了。 另外，在这个房间里，似乎从哪处，传出来了「咚」一下、「咚」一下，重重的心跳声。 不能在这时候被送往下一个任务，他得拖延时间，抢先找到那个奇异心跳声的出处。这样想着，沈玦开口道：「我们聊聊吧。」 【……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声音止住斥责，阴恻恻地道。 沈玦道：「上一次，我拿到a+评分，你给我一堆空白支票簿，我没有要，因为空白支票簿没有兑现承诺，没有信用度可言。」 他一边信口开河，一边在难得静谧的氛围里，仔细聆听、辨认那个心跳声的来源。好像是从光柱的对面，整个仓库最黑暗的地方传来的。 不确定那个声音是否能看到旧仓库中的情形，他尽可能放轻自己的动作，用很平稳的动作，一步步接近那个区域。同时也要保持说话，避免引起怀疑：「这一次，既然拿到s+的优胜评分，比上次高两个分数档，我想我应该获得更好的奖励。」 声音讥诮地「哦」了一声，语调抑扬顿挫：【就凭你的表现，居然还胆敢要奖励？】 【我让你去完成任务，就是让你去赚钱的。】声音起了劲，毫不客气地指指戳戳，【我希望你专注在赚钱上，挖空心思，不择手段，用尽方法给我赚来一万亿金钱。结果呢！？你自己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你帮那些穷人盖房子。你从工厂里救童工。你帮宿主设计免费开源的服务架构。你居然还让他们重新发现了书的价值！】 【你知道图书的毛利率有多少吗？30%！只有可怜的30%！！！随便卖杯咖啡都比卖它来得有赚头。这个世界从来都不需要书，而你居然把书重新给弄出现了！你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噢，你是本多么坏的书啊！】 声音被沈玦激怒，气急败坏地连环怒吼。就在这会儿，沈玦已挪到了黑暗尽头。他的手向前伸，摸到冰凉的铁皮，一条浅浅的凹槽，还有一副铁铸的门把手。 心跳声就在门对面，擂鼓一样地响起。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乍听不太分明，一字一句，却能清清楚楚地，刻印入他的脑海深处。 女人：「今天去医院检查，医生给了预产期。」 女人：「检查也都做了。医生说，孩子很健康。」 男人：「那就太好了。」 男人：「你先坐到这里来再说话。我把店里的垫子拿回来了，这个更舒服。」 男人：「下次，下次我陪你一起去。不要再自己去做产检了，不安全。」 女人：「好呀，我也希望你陪我一起去。等你找到人，店里没那么忙，就可以休假了。」 女人：「哎，最近店里好忙，你也累了。下次，下次一起去。我也想让你看看孩子的照片。从扫描图像上看，应该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男人：「店里忙是好事呀，说明生意兴隆。这样，我们可以预约好一点的医院，到时候，你就不会那么难受。」 女人：「没有，我没有那么娇气。区里的保健院就很好，他们的妇幼专科很有名，还很便宜。」 不知怎的，两人这时都没了话说。这时一阵敲门声起，第三个声音出现。 「沈老师，你在家啊？终于找到你了。」 「一直找不到你签字，你熘哪去了？街道要做社区改造，你们那书店，还是改地去别处开吧。哦，还有，你社区房租没缴清吧。准备什么时候补上？给我个信至少——」 男人：「你先出去，你先出去。明玉在家呢。出去说话——」 女人：「沈恒，你——」 这两人的对话，比身后那个只会无限重复差不多措辞的蠢声音有趣。沈玦听了一会儿，听出一点名堂。 女人怀着孕，男人是她丈夫。两人夫妻档经营一家开在居民区的小书店，营收状况不良。适逢社区改造工作，街道就想叫书店关门走人。但女人怀孕，住院生产带孩子都需要钱，男人多半是在外头四处奔走想办法，回家时，只说店里忙，不叫女人知道。 只是那擂鼓似的，重重的心跳声，又是怎么回事？ 沈玦一直不回话也没脾气，虚空中的声音先急了：【点击暴富，你怎么不说话？完成了几个微不足道的小任务，你现在挺把自己当回事啊！】 【让我看看，你现在的积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还差得远呢！我现在就送你走！这一次，我会把难度再调高。调到一兆亿，怎么样？你去了，就别想再回来！】声音歇斯底里，近乎疯狂。 沈玦推了一下那扇门。门很重，但又轻飘飘的。被他碰了一下，就自己向外打开，扯出一条透着白光的缝。 这回声音变得更清晰了，男人和女人也不再争吵。他们正在融洽地讨论，给腹中的孩子取什么名字。 男人：「姓是我的，名字该是你的。必须要有玉。」 第264页 女人：「我翻翻书。……嗯，玉太简单。琛？不太好听，听起来像在哼哼。」 男人：「沈琼？沈琪琪？」 女人：「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最好取个中庸点的名字，又要有美好的祝愿。」 男人：「无灾无病到公卿。」 女人：「对，无灾无病到公卿。」 女人：「珏。叫这个吧，沈珏。美玉资勤珏，良才讵小成。」 男人：「嗯，他会生活得很好，比咱俩都好。」 遥远的虚空中，按动什么机械的声音响脆地传出来。沈玦没回头。他用双手，用力推开面前那两扇仓库大门。刺目的白光忽然噼头盖面地笼住了他。仓库中的所有事情远去，他再也听不到虚空的声音了。 取而代之的，是许多金属器械彼此碰撞的清脆声响，从口罩和防护服后面传出来的，紧张却又有序的交谈和指令。在这些声音之下，女人吃痛的喘气和痛吟，走廊上男人的问询和汗水滴落地上的响动，他听得最清楚。 他睁开眼，手术室无影灯的白光落下，刺痛了他的眼睛。 噢，原来最后看到的一片白茫，是这里的灯光啊。 下一个瞬间，他已经把所有的事，所有的人，全都抛诸脑后。 什么虚空，什么任务。旧仓库，书，点击暴富……记忆如潮水离岸边一样快速消退，他重新回到一张白纸，空茫地望向这人间。 「母子平安！」护士的声音在走廊里来回撞击，带起浑沌的响。男人从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陡然站起，捏着手紧张地朝里张望。 一个温暖而痛楚的怀抱搂住他。曾在某处听过的女人声音，含着虚弱的气声，亲昵地唤他。 「沈珏。」 作者有话说： 小沈许了什么愿望呢？ 苏轼《洗儿》——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张栻《游诚之来广西相从几一年今当赴官九江极与之》——士学断成已，工夫要自程。圣门窥广大，中德养和平。美玉资勤珏，良才讵小成。心期须后会，拭目更增明。 第129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2） 「近年, 高颜值的网红书店，图书配合咖啡、文创产品的销售形式，一度被认为是线下书店的转型出路。但今年以来, 网红书店市场趋于饱和, 我们也听到了不少民营书店倒闭的故事。经营不善被迫关张，依然是书店经营者们，面临的最常见的一种结局。」 「在走访几位个体经营者的过程中，我们了解到, 线下图书经营的毛利率仅有20%至30%左右，而咖啡饮品和文创产品的毛利率能达到60%以上，几乎是图书产品的二点五倍。但即使依靠咖啡与文创的支持, 大多数书店仍只能做到收支持平, 缺乏抗风险能力。」 「去年我国人均读书4.76本，与过去几年相比，有微弱下降趋势。……而更多的时候，书店经营者持有的, 并非纯粹的商业经营者的态度。许多书店创始人表示，他们不会放弃自己的坚持，不会为了盈利状况改变初心。」 「线下图书经营, 面临图书市场饱和、线上电商渠道冲击、以及高昂的房地产租金三面夹击, 举步维艰。撇开美好的浮沫，我们不难发现，书店经营，仍是零售业中门槛最高、利润最低的一种形式……」 安静的车厢里, 女声广播响起：【前方到站, 林州市。列车即将进站, 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沈珏掐掉手机上那个陈述书店经营老大难的视频, 摘下耳机，起身探出胳膊拿行李。排在队伍里等车靠站时，他兜里的手机亮了一下。 给他发微信的人是金锡鋮，他们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远房表叔。沈珏念大学时，考到北海市一所名校，金锡鋮在北海做生意，沈恒和傅明玉就托金锡鋮帮忙多照看着点沈珏。 远房亲戚不负所托，大三升大四的暑假，金锡鋮安排沈珏进他的地产集团实习，跟着部门经理做事。毕业后沈珏决定回林州市接手家里的书店，金锡鋮恨铁不成钢，甩了他好一顿臭骂。 骂归骂，骂完终究还是当自家小孩养，仍是挂在心上： -快到家了吧？ -到家记得说一声。 -有不懂的，随时问你叔。 沈珏客气礼貌地回了个「谢谢二叔」，就切掉微信，打开地图，开始定位他家的新地址。 位于闹市区，承载着一家三口温馨记忆的小房子，去年春节一过，就被沈恒和傅明玉卖掉了。 然而，这件事沈珏最晚才知道。和他们家经营的「月满书屋」关门的消息一样，都瞒了他到最后。 后来仔细想想，沈恒和傅明玉的「月满书屋」经营困难，按时间倒推，大概就是他在金锡鋮的「金城房产」实习那会开始的。大四一年，他日程过分充实，忙于实习找工作，也要兼顾导师的毕业设计，忙得团团转；沈恒和傅明玉又不想给他添烦恼，家中变故，硬是瞒了大半年。 直到毕业前夕，同学们清仓做鸟兽散，正好赶上学校图书馆翻修，有一大批旧书要出清。北海大学是名校，学校馆藏强过许多专业的二手书坊。沈珏觉得是个不错的机会，和校方打了个商量，以比较低的价格，购入了一批古籍画册和地方史志。 他预备把书寄回家去当礼物，问父母寄哪个地址合适，收穫了一顿支支吾吾。品出有情况，沈珏一顿追问，父母招架不住，这才告诉他，「月满书屋」入不敷出，已有一年有余。前段时间把房子卖了，想改成网红书店做最后一搏，谁知改建完成后，网红没来，老顾客也嫌不亲切，竟也不再来了。 第265页 只好关门。还好，附近要新建一个新的商业广场，觉得在这里安置一个咖啡吧也不错。电话里，傅明玉说正在和商场负责人聊，看能不能靠着软装硬装和店里余下的书刊杂志，争取多一些回款，稍微补一下缺口。 拿到这些以后，剩下的书款和租金，也就只能慢慢还了。 至于数额，傅明玉还是拿他当小孩，准定是不愿意告诉他的。电话后头，沈珏还能听到沈恒抽菸嘆气。 最后他俩意见一致，异口同声，都叫沈珏留在北海，找个好工作或是留在金城房产，不要再回林州来了。 沈珏嘴上没说什么，挂掉电话，就去买了张毕业典礼以后回林州的车票。手上拿到的校招offer，他都推掉了。金锡鋮那边，他忍着肉痛挑了盒雪茄菸，低头又道歉，才算过了这关。 回家以前，他还清点了一波自己的各个理财帐户。高三毕业那个暑假开始，他偶尔会买一些基金、股票尝试理财，基本都买短线炒，权当练手试水。本金是小时候攒下来的压岁钱，几千块。买的时候没有多上心，几年积攒下来，也有五六万存款。 在学生来说，这笔钱已经是笔巨款，能让他平时生活得很轻松。但对一家濒临倒闭、且看不到什么未来的店铺来说，这点钱，他还不知道能派上多大的用场。 早知道就多赚点了，真是钱到用时方恨少。 他就这样拖着箱子，一声招呼不打，突然出现在出租屋门前，着实把沈恒和傅明玉给吓了一大跳。 「书店不卖。」他言简意赅，直奔主题，「我来想办法。」 沈恒和傅明玉对看一眼，没有拦他。 他们也拦不住他。沈珏一回来，就拿出来五万块，说是自己念书时候挣的，硬是要给月满书屋交房租。 林州是个二线花园城市，近年来城市才往外扩张一点，繁华程度比北海差得远。城市就那么大，cbd地区也就那么大，除却一小部分纸醉金迷的地带以外，大部分都还是闲散松弛、有点小清新的风格。 月满书屋的落脚点，就在林州市里cbd外围，一条普普通通的街道上面。 说它普通，是因为它就真的是一条除了能让车马通行，什么都没有的街。附近没有大中小学校，没有能引流的夜市或是商场，没有蓄意打造、适合拍照打卡的网红街道建筑群，连林州本地格外知名的城市绿化建设和园林古蹟都找不见。 託了这份三不沾的福，商铺房租也算便宜。在林州这座城市，六十平带跃层的临街商铺，月租金只要八千块，已是重大利好。一个季度租金也不过就是两万四千，加上商用水电，五万块覆盖全款，绰绰有余。 「你一个学生，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一家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傅明玉迟疑再三，又给沈珏碗里夹了两块排骨，迟疑再三，终于发问。 「我自己赚的。」沈珏解释了一下前因后果，反而觉得有点抱愧，「家里有困难，我该更早发现。」 沈恒摇头：「五万块，只能解一时之急。你不知晓实际情况，我和你妈妈以前也遇到过很多次困难，但都能想办法解决。这一回不一样，却是读书、买书的人少了。坐在店里等一天，都不见有一个顾客。即使能够交得起房租，总不能一直白白搭钱进去……」 沈珏不听自己老爸冗长的唠叨，他三两下把碗里的饭扒完，伸手要书店的钥匙：「我去现场看看。」 沈恒重重嘆了口气。傅明玉起身把钥匙找出来给他。他们俩自认都是普通的人，不巧生出一个气性大、头脑好的聪明孩子，从小拿第一名，一路拿到大。知道家里条件一般，就连赚钱的事情，学得都比别人快。 他要试试看，那自然由得他去，全力支持。 租的房子到书店不远，只是路比较绕，没有直达公交。沈珏骑自行车去，到了停下车，首先认真审视周边环境。 以前他也常常来自家的书店，视角却不是经营者，而是观光玩耍的心。今天到这里一看，还真是一条光光秃秃，三不沾的街道。 明明距离cbd两街之隔，周围却只有行色匆匆的汽车和电瓶车。行人少，当然也没有什么闲情逸緻、随心逛进店里的人。 书店附近大概两百米左右的地方，开着一家林州市比较知名的三甲医院。对街有一些挂牌开在二楼的私立小诊所，中医馆、推拿理疗室、牙科美容诊所之类的。再过去，还有几片疏落的居民小区。 父母口中说的那片待开发的商场，则在隔开一熘街边小店，更远的地方。有可能是想把这边半条街都拿下来，直接从商场一气通到医院边，出门即消费。 看完周边环境，沈珏走到月满书屋门口，俯身拧卷闸门。左邻右舍，一家是卖水果的小店，热热闹闹；另一家是卖礼盒茶叶的，店堂锃亮，店面里空荡荡，只有两个在讲闲话的营业员。 他们看到一个气质清爽的高个儿男生过来这家关门大吉的书店开卷闸门，注意力都被吸引。闲着也是闲着，好两个人探出来盯着他的背影看。 沈珏当看不到。他用力往上送，卷闸门彻底收上去。店堂里一片黑，扑面而来一股没散尽的甲醛味道。他自顾自往里头走，在后场找到电闸，把房间照亮。 这下都能看得清楚了。六十平的店面分两层，一层四十平，二楼跃层有二十平左右。一楼进门处放着一张桌子做收银台，旁边是一道又陡又窄的楼梯，通向二楼的半层空间。 第266页 空间狭窄，要在其中转身都困难，最适合四面书墙的布局，能在最小空间里，放置下最多品类的书。 这也是沈玦记忆中，月满书屋一贯以来的模样。 不过如今的月满书屋，显然想要换条新路线了。一层四十平的空间里，左手侧面的一面书墙被撤掉，变成了几格插在墙上的艺术书架，下方则放置了两组色彩雅致、造型圆润可爱的咖啡座。门口收银台的上方，也挂上了菜单小黑板，写着本周特调的字样。 一捆捆打包完，放在厅堂纸箱里的书，仍是符合沈恒和傅明玉喜好的纯文学与人文社科类的书籍。因为有段日子没有人到店里来，露在外头的封面上，已经扑了一层薄灰。 沈珏找了块抹布，简单擦拭了一下一楼书架和书籍表面的浮灰，上楼梯去看二楼的情况。 和一楼类似，二楼这弹丸之地，也做了装修上的改造。两道假的木制阶梯直通阁楼，看起来似乎是要营造一种欧式温馨小家的氛围。 但店里的书，数目只有这么一些吗？沈珏在心中计算了一下，觉得数目不太对得上。 可能是放在阁楼里了，他暗自思忖。 要让月满书屋重新开张，这店里现存的书目和家具，他都得重新清点清楚，再做打算。不合时宜、画虎类犬的装修，需要敲掉；在这条街上卖不出去的书目，可以想办法开个网店销售。还能使用的旧家具，也要想办法节约再利用…… 这样盘算着，他踩着嘎吱作响的三合板劣质网红台阶，双手撑着阁楼地板，将身子一提，探了进去。 果然别有洞天。 这片路边商铺，造成的日子较早，阁楼的空间不小，里面竟放着一只半人高的大柜子。沈珏弯着身子走进去，打开手机电筒，将柜子照亮。 一口铸铁锅。他有印象，好像是以前书店里举办周末烹饪交流活动时，沈恒临时採买留下来的。 一套天青色的汉服。他也在哪里见过，似乎是他读高中时，书店里举办汉服爱好者聚会，傅明玉特意给他定制的。 还有一大卷美食烹饪杂志，一些情感主题绘本，和一些时尚杂志。日期比较远，都是过期杂志。 沈珏知道自己的父母不待见这些书，他们对书本有格外挑剔的要求，需是言之有物、对人的精神生活有所裨益的，才能算得书。这些杂志和绘本，多半是廉价购入，想提供选择咖啡座的客人享用。 谁知咖啡座没有迎来客人，这些书失业，被草率丢进阁楼里，待遇与楼下的典籍同胞们很是不同。 沈珏却觉得这些书很不错。月满书屋既开在了这个三不沾的地方，就该提供一些谁人都能读得欢心的书。 一直弯着身子不太舒服，他简单地整理了一下阁楼上的货架，只把那些美食、绘本、还有时尚杂志抱了出来。 他下楼的时候，左边望见茶叶店的店员，右边望见水果店的小开，都在眼巴巴地望他。 水果店小开浪里浪荡：「帅哥，你们这店，开不下去的话，可以找我啊。」满眼八卦之色。 茶叶店营业员醉翁之意不在酒：「嗨，你是这里新的老闆吗？加个微信吧，我在这里做了两年，对附近都很熟。」 哦，都想扩张自家的……产业啊。 沈珏摇摇手。他在怀中的书本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一本《莉莉安娜》和一本《水果的吃法》，一左一右，递给他们。 他对水果店小开说：「最近点外卖的时候，都流行果切、果拼、还有杂果冰沙饮品。同样的一个水果，通过简单的工艺炮制，就能把经营上利润率提升10到20个百分点。这本书你拿去，不用谢我。」 他对茶叶店营业员说：「刚才经过你们店的时候，听到你们在讨论下班后约会的事情。这本《莉莉安娜》是半年合刊特别版，在二百三十六页有下班后约会妆容放送，应该可以帮上你。」 「二维码。」沈珏指指墙上，「这两本书原价二十块，现在新店开张，随心付。不付就当做见面礼，都可以。」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他们本来以为，来了个瓜头瓜脑的大学生，好欺负。现在看起来情况不是这样。书是他们喜欢的书，确实可能用得上，想白白拿走。但人已经把免费拿走的话说在前头，反叫人拉不下脸来。 在这里说不要，也太拂新邻居面子。以后都是邻居，还要相处的。 他们浅浅尴尬了一会儿，不约而同抬起手机扫码，一个付了三块，一个付了五块。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总结起来一句话，眼前这个男生，可能不太好惹。 沈珏笑笑：「谢谢照拂生意。月满书屋，以后会继续开下去。」 「以后，你们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作者有话说： 第130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3） 送走两位贵客, 门口收银台上座机响起。沈珏刚接起来，对面就急且动情地乱叫人：「沈老师！您总算接电话了！」 沈珏知道那人在喊的是他爸，但他还是却之不恭, 「哎」地应了一声：「我记性不太好。您是哪位学生？」 那人听出来不对, 哽了一下，把您变成了你：「你是谁？月满书屋……转让给你了？你是新的老闆？」 此后他又叽里哌啦地说了不少话，大致是在说他与月满书屋有许多感情，非常遗憾, 希望书屋能被好好对待之类。沈珏夹着听筒听，手上拉开收银台抽屉，翻出一本帐册。 第267页 月满书屋太小, 向来都是沈傅夫妻齐上阵, 再聘一位帮忙的职员。沈珏翻了下名册：「你是褚何如？」 「下午有时间吗，回来收拾收拾，准备上班。」他淡声道，「月满书屋不卖了。不过, 步入正常经营期以前，你的工资会暂时降低一些。」 褚何如是去年从林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毕业的应届生一枚，因嚮往独立书店, 才来月满书屋找到这份店员的工作。沈傅夫妻给他开每月四千的税前工作, 年底多发一个月奖金。另外，月满书屋与许多民营企业不同，五险一金，都是严谨按照标准在交, 从未有偷漏之举。 也就是说, 除开每月固定开支的八千房租、一千左右水电以外, 还有一个大活人的工资带保险约五千余元, 合计约一万五千元。保守按照每本书利润十元计算，月满书屋每月必须卖出一千五百本书，每周卖出三百七十五本以上，才算是做到了收支持平。 回来前，沈珏已经做过功课。比较大的人文社科书店，每周卖出四五百本书，都算是很好的境况。由此判断，咖啡售卖首先不能停。其次，他得昧着良心，压一压褚何如的薪资。 从他的四千月薪压到林州市的低标两千，每周的销售标准就降低到三百二十五本。假设再凭藉咖啡、餐点赚到一千元左右的利润，每周只需卖出两百二十五本书，就能保持书屋不会入不敷出。 轻松多了？……也许吧。 褚何如算数不清，心思倒是纯良。他理解月满书屋的困境，爽快地一口答应了超低价工资，倒叫沈珏稍微显出几分不好意思来。没过半小时，褚何如到店。沈珏与他简单介绍了月满书屋的情况，嘱咐他接下来的工作。 咖啡座撤掉，挂到某海鲜市场找人接手。从网上找折价券，定立式书柜，把一层恢复到原本三面环书的布局。文史类图书搬到二楼，轻休闲、生活类杂志和图书摆到一楼。 还命令他给那些曾经来书店做过活动的老客户打电话，做深入的咨询访谈，询问他们为什么不来月满书屋的原因。所有对话，要做简单扼要的记录，他回来时要查看。 把书店恢复到纯粹书店的模样，褚何如愿意做。针对打电话这件事，他表现出了比较强烈的反抗情绪。沈珏表示理解，说：「那要不，咱俩换换。我来打电话，你去医院。」 「我去医院干什么？」褚何如摸不着头脑。 「走访客户啊。」沈珏道，「每个医生毕业前，都背过数以百计的书。他们读字快，书卖给他们，就像是卖快餐，翻桌率表现极为优秀。」 褚何如：「……」 「我打电话。」他悻悻认输。本来知道沈珏是沈傅夫妻的独子，他还挺有亲近之心的。 不过，现在不了。他突然看清楚，沈珏和他的父母不太一样。他不仅算不上是文艺青年，甚至还有点无情。 店託付给褚何如，沈珏就自由自在了。他骑自行车，没去医院，先去对面小区里晃荡了一圈。午后三点，是睡完午觉起来活动的时间。几个大爷在树荫下捉对厮杀，象棋棋盘砰砰作响，蒲扇摇来摇去，摇得人眼花缭乱。 然后他见到几个阿姨，聚在凉亭里排练合唱。唱几遍，就要说一会儿小话。纱巾是彩的，在风里摇啊摇，人是红润的，偶尔还要为了谁唱得响亮了争执几句。 走过路过，都有满噹噹的绿植。林州城市绿化氛围好，连带着居民也热爱生活。退休人士，无事时伺弄花花草草十分普遍，一路走过来，吊兰蟹爪兰高矮多肉，十分养眼。 骑出去小区，沈珏往医院里钻。为了和当班医生见面，他挂了个号，谎称自己重度失眠，成宿成宿地睡不着。 时间已经来到下午四点，但三甲医院的队伍十年如一日，永远都没有短的可能性。沈珏这个假失眠，挤在一堆神情颓丧的真失眠里，精神好得太过明显，格格不入。 挂号，挤电梯。排队分诊，门口等。挤在嘈杂的队伍，接近五点，终于轮到沈珏。 写字桌上插着厚厚一叠挂号单，粗略一扫，至少也有一百多个病人。在这房间里，门诊医生面色沉疴，倒他是容光焕发的那一个。 医生问他：「哪里不好了？」 沈珏只好勉强回：「睡不着，三天了。」 医生埋头写病历。他不着痕迹感嘆：「今天好多的人。」 医生头也不抬：「一百七十四个。」 沈珏：「……」 医生：「还有什么不舒服？」 沈珏：「五点下班？那我是最后一个，你可以下班了。」 医生看他身后一眼，递出两张单子：「去做个检查。下一个。」 自知理亏，沈珏灰熘熘地走了。他攥着检查单子，去其他的地方。到处都是在等待的人，等待挂号，等待叫好，等待抽血，等待血停，等待拿药。输液室里，等待点滴吊完，住院部门口，等待放风出门时间。 他到处走了一大圈，不小心穿过走廊时，又看到那个斥责过他的医生。他在更衣室里，啃一只干面包。 沈珏没有再看。他走了，走得干净。 回去以后，月满书屋用几天时间上新。文史、哲学类书籍，全都搬运到二楼跃层上，摆得密密麻麻，通天彻地，专供老顾客享用。一楼改头换面，填满了褚何如认为算不得书的书。 第268页 一架尽是生活类书籍，包括花卉养殖、插花工艺与嫁接手法、菜谱和烹饪书籍，室内空间改造、摺纸工艺等等。其中还有一些从旧书市场淘到的抒情金曲五十首，另还挂上了一个定制gg：帮忙扒歌谱，量大从优。 「这是面向小区老人的吧。」褚何如看懂了。他不以为然，但也算认同，可这只书架面前最黄金位置的展示柜，他看不明白：「为什么放一些言情小说？我们不是开在学校门口的书店。」 沈珏道：「如果你今年五十岁以上，为家庭操劳过三十年之久，负担整个家的家务却无人夸奖你，每个节日都没人送过你玫瑰花。而现在你的子女已经长大，你的退休工资稳定且和你的丈夫差不多，你不需要再兼顾家庭和工作，也不用看养家人的脸色，那么你……」 「我要爱情。」褚何如秒答，「真正的那种爱情。」 彩色纱巾，广场舞团或是合唱中争番位。是虚荣吗？是想要被人看到，想要被人重视。褚何如忽然顿悟。 他移往下一只书架。 这只书架装满了绘本、漫画、亲子图书，童话，科普读物，还有许多幻想冒险故事。这类书里面多彩页，喜欢用硬壳和铜版纸印刷，色彩鲜艷，看着赏心悦目，却不高级，花花绿绿的有些市侩。 褚何如亲手摆上去的，但他当时心中不在意，没有仔细看。现在需要重新审视一次。 褚何如问沈珏：「此处又有何深意？」 他没发现，自己已开始期待听到一篇煞有其事的市场分析。 沈珏道：「没有。」 褚何如：「……」 沈珏拿出一本《说岳全传》的画册，随手翻了几页，道：「我去医院，看到输液室里很多人打点滴，病房窗前，也总有人坐着往外看天空。」 「我想起来，小时候在医院打点滴，我妈给我买来一本《岳飞传》的画册。图多字少，故事跌宕，很容易读。我看杨再兴血战小商河，岳家军大破朱仙镇，激动莫名，就把手上还挂着两瓶水的事情给忘光了。」 「手机给的信息，支离破碎，且对眼睛不好。对住院接受治疗的人来说，还会造成麻烦。陪护家属和病患，也许都需要一些明快积极的故事来陪伴，我是这样考虑的。」 「但愿我们能卖的好。」褚何如半信半疑。 一楼的最后一架，是在原本那几个艺术书架上改的。拆穿太费成本，也浪费时间，不是月满书屋现在做的起的。于是干脆多装了几排，自动分门别类。 褚何如道：「这里的我都记得。有一栏都是防身术，一栏是腰椎颈椎保健操，一栏诗集散文，一栏讽刺杂文，还有一栏虚无主义主题的哲学书籍……」 沈珏简短地道：「我们真的是太闲了。假若我们一天必须接待一百七十四个病人，其中还有我这样的无病呻吟、挤占公共资源的无聊过客，或是一些热衷于医闹的多事家属，恐怕你也只会想在强身健体、好好活着的同时，嘲笑几声这个虚无的世界。」 褚何如学富五车，但是吵不过沈珏。他认输，站到收银台后面去准备咖啡和速食餐点。 沈珏指挥他卖掉两把转椅和一张咖啡桌，就是不准备让任何人坐在月满书屋里面。但他预备在每天中午和晚上的就餐时间，像食堂一样提供只有加奶和不加奶两种类型的咖啡，以及一种使用微波炉就可以弄热、营养组分相当均衡的三明治。 全部准备停当，前后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七月的序幕开启，月满书屋的卷闸门也拉起。 收银台前，沈珏把一张列印出来的简版帐单朝里贴好。 -初始启动资金：50，000 -还债：-24，000 -二手出清：+1，000 -书籍进货：-18，000 -咖啡与食品原材料进货：-3，000 -结余：6，000 「只够活半个月。」他沉思。 赚不到下个月的成本，要么关门，要么打开手机，向他的远房二叔讨饭…… 沈珏摇摇头，抹杀了这个念头。 前景惨澹，但旧店重开，两个人都充满期待。路上走过的行人却不那么想。月满书屋对这片区域来说，是一个眼熟的存在，眼熟，即是过气。店门口文艺清新的招牌被看腻了，无法吊起人的兴趣。 褚何如坐在收银台后面，沈珏坐在通往二楼的那道陡峭楼梯上。两个人一动不动，外面行人来来往往，连往店里看一眼的人都很少。 眼看时近中午，褚何如放下手上的kindle，起来打开微波炉，准备给自己热个三明治。微波炉一边转，香气一边飘出来。沈珏精神一振，跳下楼梯，就把他往外推。 「你去外面吃，吃香一点。我给你打咖啡，咱俩摆拍。现在中午，外面都是出来找地吃饭的，肯定有效果。」 「你要我当托！？」褚何如发出惨烈的杀猪叫声，「小沈老闆，你看你，你有一点儿商业道德吗？」 「没有。」沈珏一手推开玻璃门，一手把他往外扯，「人之将死，无所畏惧。」 褚何如也不是吃素的，他激烈抵抗：「我演不好，这得换你上。你形象好，气质佳，你来表演当街吃三明治，肯定比我有吸引力。你无所畏惧，那就你自己来。我的工资里，不包含这份额外出场费，除非——除非你给我加钱。」 他最后一句话把沈珏给打动了。他想了想，抢过褚何如手里的三明治，走出去。 第269页 作者有话说： 第131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4） 夏日正午日头猛, 路旁行人都撑伞，行色匆匆。沈珏推门张望一下，没有自己去当托, 而是转道左右两边兄弟店铺。 他说：「重新开张, 请各位赏个光。帮忙排队撑个场子，良心有偿。」 自己当托，划不来。经过昨天，左邻右舍都认得他, 指不定要探头出来，拆穿虚假的魔术演出。只得他一个人，也不构成一条热火朝天的队伍。沈珏出门时就想好了, 他要把两边邻居全都一齐拉下水。 林州市的工资水平中不啷噹, 水果店员和茶叶店营业员工资差不多两千出头一个月，按时薪算，是十块多。沈珏简单和两边人聊了一下，最终以代排队二十分钟十二块的单价谈下合作。 左边出两个, 右边出两个。月满书屋门口，很快出现一条顶着烈日也要排买三明治和咖啡的沸腾队伍，引来过往行人纷纷驻足。三明治和咖啡拿到手, 绕一圈从居民区的后门绕到月满书屋后场返还, 重复利用，没有丁点儿浪费。 人都有凑热闹的天性，队伍排了一会儿，很快有真顾客过来补位, 等待无聊, 也好奇往窗口里张望。 前段时间月满书屋修缮过, 为赶潮流, 生生仿出欧式冷淡风。临街墙上开一道小窗，再搭配一个文质彬彬、神色寡淡的店员，只销售一组说一不二的固定套餐，不得不说，还挺有些网红气质在身上。 只供一种三明治和两种咖啡，是沈珏的主意。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提供丰富餐品，其一是因书店终究是书店，不该在副业上大作文章；其二则是想通过封闭式问题，在一开始就筛选、引导顾客，更高效地完成整个销售流程。 中午、晚上这两个黄金时段，经过月满书屋的客源，以医院诊所的职工为多。其次就是等待就诊或是等待检查报告、或是刚看完病，从医院中离开的病人或看护家属。上班族焦虑，难有享受大餐的闲情逸緻。病人与家属心中有事，也不太可能沉浸饕餮。 面对这类客源，餐点贵精不贵多。能垫飢，营养搭配合理，价格亲切，符合他们最本质的需求。 基于这几条标准，过去一周内，沈珏拉着褚何如一起，线上採购样品，线下跑物流供应超市，尝遍了多个知名供应商的半成食品。最后雀屏中选的，是隶属于好好吃饭集团下【慢生活】这个副牌的吐司包、鲜切配菜和金枪鱼肉，以及【有点甜】的两种咖啡豆。 一种浓郁馨香，一种低因柔和，正好满足两种极端化的需求。 设备是书屋自带的，半成品进价低廉，售出价自然也占有优势。黑咖啡和三明治的套餐定价十八，不超过二十块。单买三明治十块钱，比便利店的稍微贵一些，但品质上肉眼可见地压过一头，热完出炉时满室喷香，仍然很有竞争力。 月满书屋门口队伍渐长，乐的是沈珏，苦的只有褚何如。他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做书店职员，也算不得多专业。以前月满书屋生意一直冷清，最多也就是两个人在收银台前排个小队。现在这种热火朝天的激情时刻，他根本见所未见。备餐、点帐、招呼顾客，还得记得扯出生硬笑容，难得他焦头烂额。 他忙得不可开交，沈珏却已悄悄给几个託儿结了帐，好声好气地把他们送离了美食卖场，自己回到了店里。 返身去橱柜檯面上拿货补货时，褚何如不由丢给这位袖手旁观、黑心冷意的小老闆，一个大大的白眼。 这哪儿是开书店，这是准备採用熟练的商业措施，把书店开成名不副实、肆意炒作的网红咖啡店吧，只有三月保质期的那种。 沈珏笑笑，没理他。 他在屋里，等餐的客人在屋外。屋里冷气打得凶，低至二十度。屋外三十八度盛夏刚至，柏油路面滋滋作响。他将书屋的两扇玻璃门往外推开，一卷冷气忽然往外冲出，吹开一片清凉。 一熘队伍，全都齐刷刷地看过来。 沈珏扬了扬手上的一叠写着取餐号的小卡片：「外面太热，进来等吧。」 ……是哦。空调房间明明就在眼前，何必在外面傻站着？ 排队的人们愣了一下，从善如流，从沈珏手中接过取餐号，争先恐后地钻进了月满书屋。 褚何如震惊：「！」 这是什么声东击西，釜底抽薪的千层套路！一套接一套，原来是要把人全都忽悠进店里来。 月满书屋里头，忽然人声扰扰。褚何如过去在这里打工大半年，书屋何曾有哪时这样热闹过？ 他面上恍然大悟，心里头暗暗窃喜。连手中备餐的动作，也不知不觉慢了一茬。 潜意识里，他希望这些人能多待一会儿，留神看看架上的图书。一楼的书架被沈珏一顿改造，放满的已是花里胡哨的图书、生活刊物、和过期的中古杂志……并不是褚何如喜欢读的那些书。但他还是希望这些顾客能买些书走，随便什么书都好。 沈珏倒不急。他也没有上赶着做导购。作为顾客时，他个人的体会是，逛书店是不喜欢店员上赶着来推荐的。阅读一事，不同于买水果或是逛超市，读什么书，喜欢什么样的内容，是非常私人的体验。 他小心地找路走过来，示意褚何如别喊号，由他去送配好的餐。 阅读的确是很私人的体验没错，但这不代表他就不干涉了。 第270页 他只是想找个妥帖的藉口再行动。比如说，帮忙送餐。 拿着1号取餐号的是一位背着斜挎包的年轻女孩，脸上的妆容在烈日下稍有些花，棕色的捲发发尾也随着汗水，一缕缕贴在脖颈上。她百无聊赖，正随手翻一本搁在架上的《莉莉安娜》既刊，停在用简笔画，教读者编发的一页。 沈珏走过去，把餐递给她，又用一种稀松平常的态度，从书架里抽出一本《莉莉安娜》半年合订本给她。 「一百五十页左右。」他说，「有合集。慢慢看。」 年轻女孩接过三明治和咖啡，又看看面前的书，一瞬手忙脚乱。她把三明治和咖啡草草放在一边，先翻了一下那本半年合刊，果然在一百五十二页的位置，找到了一整套的编发教程。糰子、双股辫、花苞头，都给了很详细的图解和教程，还有好些女明星的展示照片，细节生动。 可是三明治和咖啡也散发着香气，在勾引着飢肠辘辘的她。纠结了一会儿，她扫码付了款，把杂志丢进包里，一手三明治一手咖啡，心情很好地用身体推门，走了出去。 2、3、4号取餐号是一伙人，两男一女，看模样气质，多半是附近私立诊所里的员工。三个人一起出来的，现在其中一个在外面抽菸，剩下两个在原本安置着咖啡座的书架墙前嘻嘻哈哈。 「你的腰要断了。」大大咧咧的女生从架子上拿下一本标题惊悚的正骨书，随便翻了两页，作势出拳，要在另一位同伴身上试水。另一位马上举双手投降往后让，认真解释道：「不要乱说，我隔几天都会去健身房。运动很有成果，建议你们也试试，对健康好。」 「得了吧，连续加班还运动，当心猝死。」女生把正骨书放回去，目光往下移，「上面那排全是养生书，下边这排，怎么就全是死啊。真滑稽。」 她一边点，一边念书名：「《快乐的死》，《最好的告别》，《八百万种死法》，《死亡笔记》，《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什么啊，高端书里混进去了几个小叛徒，哈哈哈哈。」 一边说，她一边把死亡笔记抽出来。以为是漫画，其实是个文创产品。死亡笔记的封皮，装了空白活页的笔记本。 「就它了。」看了眼价格签，女生轻松地道，「正好想买个本子，这个不错。」 外面那个抽完烟的人这会儿也走进来了，看他们看着的这一排死之书架，默不作声。他沉吟了一会儿，伸长手出去，拿走了那本加缪的《快乐的死》。 两个人起闹：「嚯哟，文化人。」 功夫在嘴皮外，这回没说什么，就又做成了两单交易。沈珏适时地把三明治和咖啡递给他们，示意他们看看墙上的二维码。 后面又做了几单生意，出去好些中古杂志，和一两本书。当然，也有不买书、纯粹只是看看的顾客。沈珏一样和气地给他们递餐，反正，能教人知道这里有一家小书店，在他来看，就是第一步的胜利。 午餐时间快过去时，店里就剩下一对母女。女儿大概六七岁，个头很小，蹲在墙根，埋着头专心致志翻绘本，一架的绘本，给她看掉了一半，堆在旁边垒成一座小山。三明治都已经被吃掉了，母亲在旁边闲闲站着，抓着一杯咖啡，皱着眉头刷手机，似是在等待什么。 漫画啦、绘本啦，这种读图类的读物，看起来太轻松太快，难免就会出现这种全给免费看了的情况。 沈珏从褚何如那里拿了袋小饼干，走过去和那位母亲说话：「小朋友认识很多字啊，看书的速度也很快。」 母亲的目光从手机上挪开，抬眼看看他，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你们卖的书，和以前好像不一样了。」 她随即想起已经在店里消磨了一个小时之久，不免就有点不好意思，俯下身去招呼女儿：「小果粒，别看了，准备走了。」 叫小果粒的女孩不太甘心：「等一等呀，我才看了一半，小犀牛还没有找到她的朋友……」 沈珏对母亲道：「她都看懂了，还能记住情节，很难得。」 孩子被夸奖，母亲终究是自豪的。她焦灼的眉眼间浮出一抹欣然之色：「咳，我也不知道她怎么认的字。最喜欢看图画书，怎么都看不够……」 沈珏想了想，从书架里拿出两本书，递给这位母亲。 「图画书对她来说，可能已经太过简单了。可以试试看这种带插图的故事书。 他拿出来的两本，是两本有插图的童话。文本的内容和丰富度胜过单纯的绘本，但因为有插图嵌入，阅读起来比一般的纯文字书籍又轻松。对于一个能读书、想读书的小孩来说，是更合适的一种进阶选择。 小孩子如果经常需要出入医院，接受治疗，肯定有大段大段无聊又折磨的时光需要消磨。绘本读起来太快，文字更多的书，能带来想像力这个朋友陪伴她左右。 做母亲的有点惊讶。在她眼里，这两本书已经步入了成年人阅读的档位，不知自己的女儿是否能接受。书架下边，小女孩的注意力已从绘本上转了过来。她看着那两本正常开本的图画故事书，眼中流露出好奇的情绪。 「《秘密花园》……还有《柳林风声》。」小果粒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封皮上的字。 「都是和朋友们，一块儿快乐玩耍的故事。」沈珏蹲下身，简单对她道：「你认得很多字，这些故事对你来说，肯定没有什么难度。」 第271页 小孩子最喜欢被当成大人对待。她把两本书抱在怀里，欢呼了一声，紧紧地望向自己的母亲。 母亲弯唇，温柔地笑了一下。她看了看书架下面堆着的绘本，道：「帮拿个袋子，这些也带走吧。」 「你在医院，不是认识了好些朋友吗？」她冲着小女孩打趣，「什么长得很俊的小舒，辫子很好看的音音……故事你看完了，他们还没有看过呢。」 小果粒抱着书，笑得和一朵花儿一样。 沈珏把绘本打包好，交到母亲手里，送她们出店门。在他身后，褚何如累垮，不顾形象地歪倒在收银台上，沖他比大拇指。 「牛逼。」他言简意赅，「你抓住了大客户。」 沈珏：「那位母亲经常出入医院，否则她不可能会知道，月满书屋换了经营路线。」 就这个问题，他不想深谈。他走向褚何如，给游手好闲的店员找活干：「别靠着啊，来点帐吧。」 一个中午过去，午市套餐成交三十套，总计五百四十元。书本……正儿八经的书，卖出去十五本。各色二手杂志，也卖出去五六本。杂志本身定价较低，利润空间不高，以二抵一来看，可折合卖出去十八本书。 根据一周需要卖出二百二十五本的要求来看，每日的销售指标，堪堪完成一半。 褚何如本来意气风发，简单算完帐，眉头就又皱成了一团：「还以为生意火爆，没想到还是卖咖啡简餐来的快。难怪那么多书店，都沉迷经营水吧……」 话说到这里，他都在怀疑入错行。 沈珏不气馁。他说：「原因只有两个。人不够多，书也不够多。」 第一天开业，gg打得不足，影响范围不够广，都是合理原因。沈珏整理出一些杂志旧刊，交给褚何如，要他去小区里摆摊试试看。 「试水。你的任务，是了解附近居民的喜好。」 刚从岗位上下来的褚何如叫苦不迭，但沈珏说：「卖完这些书，你可以直接下班。晚上不用回来。」 想到晚上不用再当一轮咖啡店员，褚何如立刻去了，心甘情愿。 沈珏留在店里。他还没吃过午餐，这会儿才有时间把三明治重新热了热，配着低因咖啡，咬入口中。 ……这是三明治吗？这是三明治天花板吧。 真好吃啊，还有种很怀念的味道。 也许是饿过头了。他打消虚无缥缈的念头，回归到现实中。 作者有话说： 回来了！……最近工作上的事情扯头花太多，扯得精力不济。总之会努力更完的，目前预估国庆前完结！ 谢谢各位小天使的支持，抱紧！ 第132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5） 整个下午, 零零散散又进来一些人。人头数不多，总共十来个，基本都是放暑假的学生们, 三三两两, 进来吹空调加看书聊天。穿着便服也遮掩不住青春气息，在这条街各色各样的杂牌店铺中，他们也天然对书店更有好感。 但大多数就是看看，不出钱。中古杂志便宜, 倒是卖出去几本。正经的图书，整个下午就卖出去一本。 天色昏黄的时候，沈珏手机响起来, 显示的备註名字是「二叔」。 也就是说, 这通电话，是他们家的远方亲戚，金城房产的大股东金锡鋮打过来的。 沈珏接电话，态度一如既往的礼貌客气, 与他寒暄。金锡鋮应该是和沈恒聊过了，他欣赏沈珏接手月满书屋后做的一连串举措，赞不绝口。 不过, 他打电话来, 不可能只为了夸。一会儿，聊天转入正题。金锡鋮道：「你们那个地址，附近要建商场，预计明年落成。我听说他们有意向引入书店驻场, 增加商业空间的文化气息。要不要帮你引荐下？」 「这几年, 都看重文化艺术氛围。」金锡鋮大剌剌地说着, 文化在他, 是一种能称斤轮两的附加价码，「商场内安置一两个独立风格的书店、举办一些文化沙龙，能够提升整个商业地块的格调，也和顾客保持更为深远的联繫。这也是月满书屋的机会，你考虑下。」 沈珏其实挺想问金锡鋮，月满书屋之前在自己父母手中经营时，有没有得到过这一类的机会邀请，他们又是如何对待的？但这个问题太亲近了，他不希望自己在金锡鋮面前表现得太过熟络。 所以他只是认真听，在适当的时候，点头称是，并且答应金锡鋮，会慎重考虑。尽管通电话时，他就已经想好要拒绝，但正式出口前，出于情理，他都得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考虑几天。 否则，做长辈的人，往往只会当他是一时莽撞，意气用事，很难将他的话真正听进耳朵里。 挂掉电话，沈珏舒了口气。门口风铃响动，他习惯性地抬头招呼顾客，却见傅明玉走了进来。 她提着一个保温包，径直走过来，把餐盒拿出来放下。开了盖子，里面是分装好的番茄焖牛肉，滑蛋虾仁，蒜炒空心菜，以及一份洒了黑芝麻的白米饭。色彩鲜艷，香气扑鼻，都是沈珏爱吃的菜，勾得人食指大动。 「我爸厨艺精进了。」沈珏嘆道，「以前晚餐，不见这么丰盛。」 从沈珏有记忆起，父母就一直在为月满书屋奔波。书店营收状态一直都说不上太好，利润不足以请第二位员工，所以父母中总有一个人在书店轮值，另一个去跑进货、点货。三个人在家里安安静静吃晚饭的记忆屈指可数，开火下厨，也都做的是简单餐食。像是炖肉这类要费时间蹲在炉火前的菜式，基本没有出现在沈家的餐桌上过。 第272页 现在有余裕烹饪出这样精緻的菜色，可见二位也是终于卸下担子，开始简单地享受生活了。 说话间，他就见傅明玉抬眼打量书屋四周，缓声道：「你把书也换了。」 她这话说得无波无澜，沈珏却听出来几分遗憾。 沈珏把饭盒子盖上，端正神色：「想做个新的尝试。这附近的环境，也许不太适合那些书籍。」 傅明玉却有点听不进去，她兀自道：「以前，月满书屋还上过本地新闻报导，说这里的书，特别有品位。有外面不能轻易买到的一些小众学术书刊，还能遇到没读过却很吸引人的冷门作者。」 「上过新闻的。」她又强调了一次。 沈珏想说些什么，但是打住了。他把帐册调出来，给傅明玉看。 「妈，你不要担心了。你看，今天的营业额过千的。能保持这个状态，月满书屋就能经营得下去。如果能开分店，选在高教园区或是文化街区，就可以专门做你们喜欢的文史品类。一步一步来嘛。」 傅明玉听他这样讲，稍微回了神，点点头。她把注意力转回到收银台上的晚餐上，尽可能积极地道：「你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我现在有退休金可以领，你爸爸买了一些理财产品，我们可以照应自己的生活。你不用管我们。」 「……现在才发现，不工作也挺好。」她的声音又轻又散。以前做的那么拼命，做的又不好，更多时间都是在迷惘挣扎中度过。到了天命之年，她不得不也认同一个社会上流行的观点：文艺青年，不要想太多。想笔直站着把钱挣了，没有那样的好事。 眼前的月满书屋，摆满了花花绿绿的书籍，不是她喜欢踏入的那一种。但就是靠这些通俗读物和咖啡餐点，马上卖出千元以上的销售额。数字不会说谎，她不得不认帐。 母子俩说了几句，此后傅明玉藉口不打扰生意，自己安安静静地离开。沈珏吃完饭，思考了一会儿，打开了某宝，准备弄个网上店铺。 傅明玉的遗憾，他听懂了。但他不准备在线下去弥补这份遗憾。 针对于线下实体运营，他的思路很清晰。店铺经营，每个阶段都有最优先要去做的事。月满书屋目前仍是垂死挣扎、不能自保的情况，没有稳定的客源，没找到自身的经营特色，也没有品牌文化可言。活下来，才是第一位。 没有客源，就只能先抓住附近零落的散客。抓住散客，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就是满足他们明面上的需求，以及挖掘他们内心深处潜藏的需求。由此延展出来的经营特色，即是因地制宜，建立与周边相结合的，融入日常的生活型书店。 与月满书屋以前独立、文艺的小众定位相去甚远。沈珏却不在乎。 在他眼里，书不比书更高贵。都是一类文化信息的载体，下里巴人难道就比阳春白雪低一头？ 但月满书屋是父母的心血，如果做小众独立的路线是父母的愿望，他当然也乐意试一试。 只是，不在线下。 线上线下，顾客购书时思路全然不同。线下注重看书的内容，也像在丛林中狩猎，期待着发现崭新的前所未见的猎物。线上更像定点狙击，因为明确要什么样的书，这才上线上书店去找。 没有内容优势，自然就得比拼硬体。线上书店角力，第一重头就在价格。网上经营没有房租开销，图书毛利率能够从30%左右直接拉升到50%，类似让利、折扣的活动，做起来也为得心应手。逢年过节，往往就成为大型图书经销商赔本赚吆喝的狂欢日。 其次竞争的，则是图书的覆盖广度。对于顾客来说，网店千千万，这家找不到那就换一家，谁家能最大范围满足读者刁钻古怪的需求，谁就能出奇制胜。有些店铺甚至不做正版，专卖境外学术图书的盗版影印本，都能积累起第一桶金。 若是要做一个专门贩售小众书籍的店铺，沈珏认为在线上开设书店，反而更加合适。在一个价格战拼得刺刀见红的卷王市场，另闢蹊径，做专做精，建立起稳定的顾客群体，是小体量店铺长期生存的正确方法。 至于金锡鋮提出来的入驻商场，从一开始，沈珏就完全没纳入考虑过。三无小书店即使获得快钱进入商场，借势而起的后果，大概率就是沦为一间泯然众人的网红书店，在热潮褪去后关门大吉。 第二天褚何如回来上班，喜气洋洋。他说，生活杂志和美食杂志，在老小区卖得都很不错。老人家平时在家无事，就喜欢侍花弄草，做点小吃。网上教程虽然多，可电脑不能随身带着，手机字小，搜寻引擎又用不惯，因此生活类杂志和烹饪菜谱，相当受欢迎。 见他心情很好，沈珏就将网路书店的计划告诉他。他算盘打得清楚，要经营这类小众书店，褚何如这样真正懂行的店员，必不可少。否则顾客发现客服市侩，对书籍内容问题一问三不知，也会留下不良影响。 褚何如听他说完，喜上加喜，喜出望外。生意红火的确很好，但他来到书店工作，总有些情怀在身上，并不完全为的谋生计。沈珏没忘记月满书屋的初心，他当然鼎力支持。即使为此拉长工作时间，他也毫无怨言。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实体生意有涨有落。总体趋势向好，但离每天出货三十二本书的目标，总归是差上那么一点。后来网店经营起来，堪堪弥补上这一缺口，不过也就是收支持平，称不上有惊喜。 第273页 褚何如的心情如坐过山车，一忽儿满怀希望，一忽儿又唉声嘆气。 沈珏还是那副风平浪静的样子。他本来懒得做说明，但见褚何如成日里心绪不宁，还是拉着他，给他好好讲了一番近一个月的经营趋势变化。 「通俗小说和绘本读物的销量，始终在缓慢走高。」他给褚何如看图表，「杂志的销量略有上升，但因为利润太低，所以不见有明显的收益增长。」 「知道这说明什么吗？」沈珏看着一头雾水的褚何如，恨铁不成钢。 褚何如摇头。他只觉得收益一直持平，房租早晚看涨，月满书屋终究是不会有起色，心情灰霾，看不出来什么好兆头。 沈珏：「……」 沈珏：「整体销量一直在缓慢上涨，仍在暑期，也不存在明显的客流量变化。」 「这就说明一件事。」 「看书、买书的人，正在变多。」他说，「养成阅读习惯的人越多，书才能卖出去更多。」 「那些专注于卖咖啡的书店，不知为何，很容易忽视这个简单的道理。」 第133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6） 看书的人在变多？还能有这种好事儿？ 褚何如看看自己的kindle, 没吱声。 这个kindle，他和几个朋友差不多时间买的。前段时间几个人交流起来，除了他持之以恒用kindle看书, 其他几个人都说, kindle已经闲置在家，吃灰当垫板了。 想到这里，褚何如惊了一下。虽说他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书迷，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就连他自己，也对文字制品的传播力度不抱希望了。 沈珏戳破他：「一看你就没好好观察来店的客人。销售记录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真实的顾客画像。书店开业至今二十几天, 至少有十几位客人, 已光顾两次以上。比如说那对经常出入医院的母女，又比如说一些住在附近的学生……」 「学生和家长都不少，我可能得考虑拿一部分教参，放在店里。」沈珏半开玩笑半认真, 「旱涝保收，最经济适用的书目。教参镇场，也方便给学生保驾护航, 让他们有藉口顺便带几本课外书走。」 褚何如给他说得惭愧。他向来都把精力扑在书本上, 有几分愤世嫉俗，也不好与人打交道，的确是不关心店里来了什么顾客，只将自己当做一个收银算帐拿货的机器。 沈珏这样讲了以后, 他不得不做出一点改变。也学他的样子, 明里暗里努力观察到店的顾客, 揣测、体味他们的喜好与未出口的诉求。 读人如读书, 阅人亦阅己，不期然地，他就想起这样一句话来。 时光消磨着，蹉跎着，转眼满打满算一个月已到。帐单拉出来，两个人盘点了一下，发现总体收入，竟然达到了一万六左右，确确实实做到了收支持平，自给自足。 但参阅细项时，成果并不尽如人意。图书杂志方面的销量，看数字蔚为可观，总计超过八百之数。可中古杂志出去得太多，图书出售量不过尔尔，最后核下来，平均每本读物，净利润不到十块；纸本读物的总利润，仅有七千出头，连一万六的百分之五十都不到。 那么剩下的一半，自然就来自于黑咖啡与三明治套餐了。 「人总是难免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沈珏自嘲，「终究开成了一间咖啡店。」 褚何如却说：「沈老师和傅老师做出关店决定以前，月满书屋每月至多只能卖出五十本书。那还是旺季呢。」 言下之意是，沈珏过来接受，改变经销策略，一口气就能卖出八百多本奔四位数而去，已经是个奇蹟。 他是个矜持的人，吹捧的话，出不去口。这样半遮不掩的婉转，已经是他最高的赞美。 除了书和限时套餐以外，月满书屋还卖出了一些水笔和水笔芯子、笔记本、胶带纸等常规文具。新开张的网店则因为信誉分数太低，无人问津，一个月到头，就成交了两单生意，总计售出五本超冷门图书。这两部分的收入，在整体计算中，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不健康的收入结构。我希望图书方面的收入，至少要做到六成以上。」沈珏起来，用机器做咖啡，递给褚何如一杯，「但能够自力更生，是一个好的开始。」 太俗了，褚何如微微摇头。但工资是小沈掌柜发的，他没有办法，只能入乡随俗，与老闆碰咖啡杯。 「这里是月满书屋？」两人正在以咖啡当酒时，书屋门口风铃响动，走进来一熘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少，从二十岁到五十岁，一应俱全。 人多了，书屋这方寸之地就显得更小。几个人四下环视，为首一个四十出头、烫着密而小的捲发的女人一挥臂，一股要打群架的气势：「我找你们老闆。能帮忙联繫吗？」 与凶悍的外表不一样，这个女人的声音却好听。中气十足，有如醇厚美酒。 褚何如一把推沈珏出去，唯恐天下不乱：「找他，就是他。」 「这几个人是隔壁医院的。」他转头小声对沈珏道，「口袋里工卡露出来了，手上有破口，是长期用消毒水搓手造成的。」 「有进步啊。」沈珏抬了抬眉。 他转向那几位陌生的访客：「有事可以找我，这里我说了算。」 话说得大包大揽，可人怎么看，都还是个略显稚嫩的大学生。声音好听的女人打量了他一眼，转到那个装满了绘本、漫画和插图故事书的架子前面，道：「我们想买多一点书。你看看，最多能便宜多少？给个优惠价格吧。」 第274页 大客户啊！褚何如正自心喜，却听得沈珏道：「我们是小零售商，批发价拿来的货，有心给优惠，也很难给出优惠的价格。」 「如果想要便宜，你们可以考虑直接从这几个网站上下单。」沈珏划开手机，给女人看存在一个文件夹里的app。他自己也经常在这几个app凑优惠券，买很便宜的书，「单本量大的话，还可以去批发市场。怎么都比在这里买划算的。」他说的很诚恳。 中年女人噗嗤笑了一下。她说：「但你这里的书不一样。」 她提起来一只pu皮袋子，从里面抓出来两本绘本，一本上面画着一只望月的小犀牛，还有一本上面画着一个脑袋长满花草的娃娃大头：「外面没那么容易买得到吧。」 这两本书沈珏都认得，是小果粒和她妈妈第一次来书店时买走的那一堆绘本中的两本。这两本绘本刊印的年代比较早，现在市面上已经不太买得到。他在旧书市场发现九成新的版本时，发现内容很好，如获至宝，全都收下买了回来。 女人是医院职工，孤品绘本又在她手中出现，那就说明…… 沈珏的脸色变了一下。褚何如也会过意来，脸上笼上一片乌云。 女人狐疑地瞥了他们一眼，道：「想什么呢？这是病人和病人家属读完以后，捐给医院图书角的。我们最近想建设图书角，原本是准备大批量网购，便宜方便。可是病人家属一致反应，月满书屋的图书选品很讲究，强烈建议我们找你们合作。」 「噢。是这么回事啊。」虚惊一场，小果粒没事，沈珏也就放心了，「那当然好。」 「可是，不该直接买。」沈珏道，「女士，医院要建图书角，当然需要慎重选择书目。给老人的，给重症患者的，给小孩儿的，给术后恢复的……不该是一模一样的书。」 「等候大厅、药房、输液室……病房以外，可能也会有别的地方需要书本。」他说，「我们都生过病去过医院，焦灼的情绪，从挂号开始，就萦绕在医院的每一个角落。也许，我们可以想办法想所有人都变得更轻松自在一些。」 女人的眼神再次起疑，现在这个毕业不久大学生模样的青年，在她眼中有了几分诈钱的嫌弃。她关心的是成本和效益：「你估算一下，给我一个数目和报价。」 沈珏摇头：「敲定书目以前，最好能去现场看看。给病人看什么样的书，我想，这应该是一个需要慎重对待的项目。」 中年女人同意他这句话。她转身出去，打电话徵询领导的意见。不一会儿她掐掉电话，进书屋来，请沈珏去隔壁医院作客。 他们先去的是儿科输液室。和印象中冰冷肃杀的房间不同，这间三甲医院的儿科输液室充满了色彩。 墙壁被刷成柔和的鹅黄色，桌椅则是温柔的粉红。墙角放着一组浓绿与橘红相间的积木书架，附近散落着橡皮鸭子、弹力包子之类的解压玩具，书架上则杂乱地摊着好些色彩鲜艷的图书。 沈珏出现，最先吸引到的就是小果粒。她带着鼻音喊：「你好！书哥哥！」 什么书哥哥啊。沈珏好笑，向她挥手：「上次的故事，读得怎么样了？」 小果粒左手挂着针，不能动。她用右手比划了一个ok圈：「我——全部都——看完了！」她的语气很自豪。 走廊另一头，小果粒的妈妈走过来，对沈珏道：「她看完书，还要忙着给别人讲故事。到处惹人烦，自己倒是活蹦乱跳的。」 中年女人道：「这个月来得没那么勤快了，看着也比之前精神。」 「可不是嘛。」这位妈妈很认同，「她看了书，就学起那本书里的女孩子，跑出去找邻居家的小孩子一起铲土种花。身体状态倒是比以前好了。秦主任，你说，这就是免疫力强了吧？」 烫着小捲发的秦主任点头。她扫了沈珏一眼，态度比刚才和善了许多：「看够了？走吧。」 沈珏在一个月前就想进医院实地考察，除了假扮病人，别无他法。今天在这位后勤部秦主任的带领下，他总算能够通行无阻。 从她口中，沈珏知道，原来儿科输液室这边的温暖内装、玩具布置和图书角设置，是一个实验试点，已进行了有一段时间。在这个过程中，医护与病人家属普遍反映，这种具有人情味的环境设计，以及各种书本，对孩子们的心理状况颇有积极作用。 正面乐观的态度，不仅成了对抗疾病的良药，甚至影响到了陪护大人，乃至医院工作人员的心态。所以医院想将这种做法推广到更多的区域中，重症病房与住院区是重点关注对象。 在后勤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沈珏走访了住院部的每一层楼。从护士、陪护家属到病人，他慎重地做了访谈，询问大家想要获得什么样的知识，或是陪伴，获得了超出预想、丰富多彩的答案。 「病人应该保持情绪平静，不能大喜大悲。」这是丑话说在最先头，来自医生的警告。 「恐怖小说，或者推理小说。值班的时候瞄一眼，就清醒了。」几个护士不好意思地道。 「住院费太贵了，花了好多钱。想趁着住院没事，学学理财。」 「想要科普书。了解清楚自己的病症，看到成功赢过死神的案例，我也会变得更有勇气吧。」 「身体时不时就会觉得痛，但又不想那么难受。有没有看了就会笑的书？」 第275页 「晚上如果失眠，听到隔壁床的鼾声，一晚就报废了。想要帮助入睡的书。」 「想学会吹口琴。我竟然没有兴趣爱好呢，想学会一项特长。」 「有没有在病房里也可以做的健身操？我想变得健康，想早点出去。」 「想活下去。」 「健康快乐地活下去。」 这是最多的声音。 一车一车的书籍，从批发市场运来，从电商仓库运来，从二手市场运来，送往月满书屋仓房。清理，消毒，分拣，包装，分门别类，送到三甲医院中去。 散文集与诗歌选吟唱着草木的歌，掠过窗台的风声，从此也成了温柔的伙伴。科普读物根据相关病症送往不同楼层，理性分析以外，是人类科学精神与疾病不屈对抗的百年征程。 童话小书、段子合集、冷知识怪味读物穿插在严肃板正的读物之间，是触手可得的快乐。理财书嘛，沈珏或多或少也挑了一些。对金钱的追求，也是一种对于生命的欲望。 然后，沈珏没有忘记他心心念念的教参。 「数学和英语的教材。」他在各处都放了一些王炸，「既可以用于学习，又可以助眠。如果有亲戚家的熊孩子出现喧譁病房，还可以祭出这些书，让他们吃个大亏，可谓是一举多得的神书。」 月满书屋开业经营的第二个月，因了三甲医院的大力加持，图书出货量骤然暴增，达到了每周平均五百本的惊人数字。再算上咖啡简餐的近万块收入，与网店零星的销售额，月满书屋拥有了挂牌以后，有史以来最高的净利润——两万九千六百七十八元。 抹掉房租水电人工，还能净赚一万七千余元。图书收入比例，也占到了前所未有的百分之七十——一个被沈珏认为「健康」的比例。 褚何如坐在收银台前按计算器。按了又按，确认数字没错，又忍不住，在一万七千六百后面，按下了一个乘以十二。 「二、二十万！……」他不由得惊叫起来，「老沈，我们这样做，店里一年能赚二十万！」 沈珏皱了皱眉。帐是不能这样算的。隔壁的省立医院，现下的确是与他们建立起了长期合作关系没错。但第一批次的大批採购后面，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逐渐趋于平均的折旧换新。 看了看帐目上的盈余款项，沈珏道：「这钱不能留。」 褚何如：「？」 沈珏：「投钱，开分店。」 明明只有一万七，他想，还不及他专心炒一个暑假股票赚到的钱。 压根没有能周转运作的资金，还敢把话讲得这样掷地有声，也许只是因为实体书店行业，实在太过萧条了。 第134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7） 嘴上说是开分店, 实际上，沈珏更想找个机会金蝉脱壳，把这间出于三不沾地带的书屋「总店」给处理掉。 月满书屋现在这个选址, 租金算不上很便宜, 又缺乏固定对口的客源。医院职工和小区居民，天然不是书店的忠实宾客，附近学生，只在寒暑假时才会冒头。书屋品牌打出来以前, 没有流量借势，想要做到比较大的销量，纯属天方夜谭。 换地经营, 这个念头沈珏早就有了。只是手头侷促, 一万七千块余款，只能再交一期房租，既买不起地，也没余钱装修。拎包入住、亟待转租的店铺, 没那么容易能物色到。 沈珏把目标主要放在高教园区、文化街区、大学与火车站附近，线上线下，找寻了好一阵子。 他的思路是, 需要有稳定、充裕的客流量, 也需要这些潜在顾客，确实有读书、买书的愿望。学生和文化群体首当其冲，然后就是火车站客车站附近打发时间的差旅人士。 这其中，大学校园是他最中意的区域。 大学生这一族群, 相较中小学生, 手里掌握更多的流动资金；相较社会人, 又抱有更炽热的求知慾和闲散时间。多种品类的图书, 都能够在大学环境中卖得很好。教参、网路小说、入门级别的社论书籍、更生僻偏门一些的文艺书刊，都能够在大学里找到自己的受众。 月满书屋从前的经营路线不接地气，赚不到钱，与店铺选址偏差有莫大的关系。若是能将整店迁到学术氛围更为浓厚的片区，想必沈恒和傅明玉喜欢的那一些生僻冷门书籍，也能找到爱好、珍视它们的好读者。 后来的一星期间，每到褚何如当班，沈珏就自己出去熘达。 与省立医院建立图书专供关系以后，本区社媒认为此事是一桩美谈，专门做了一个豆腐块大小的报导，宣传了医院的人性化治疗和图书角工程，捎带上月满书屋，也小小地出名了一把。 此后，附近的几间私立诊所、以及居民社区里的图书室，都来找月满书屋谈合作。成为多个合作方的供应商，月满书屋的日常零售kpi压力随之下降，因此，沈珏才能把店丢给不那么精明的褚何如，自己出去谋求下一阶段的发展之路。 看他那晃悠晃悠、四处闲逛的状态，却与游山玩水无异。但玩着玩着，还真给他找到一间合适的二手店铺。 那是林州本地最高学府，林州大学某个分校区后门的一家小书店，位置极优，正正好好卡在后门门边，镇守三关。学生老师出入，都必得经过这家店门口。 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来得巧。林州大学这个分校区是本校部扩招改组后，收了原本的田地新建的。而这家书店，则是原来村子里唯一一个文印店。 第276页 文印店老闆审时度势，窥见商机。分校区动工，文印店也随即拓展业务。到校区落成，文印店摇身一变，成为集文印、论文装订、教材读物贩售等全产业为一体的大学专属文化小商城，经营至今，已有二十几年。 钱赚够了，年岁长了，老闆准备洗手还家。林州大学相中这块黄金地皮，正在与老闆拉锯谈判。 黄金地段，面积合宜，自带简装，颇有口碑，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的好机会。只是万般皆好，拿一万七去和林州大学这个庞然大物博门前一块小小窝边地，就是自讨没趣了。 听完文印老闆介绍情况，沈珏悻悻而归。 路上有一度，他把手机捏在手里，搓来搓去，来回翻通讯录。书店经营与短线炒股不同，是磨尽耐心的拉锯战。是否要出声请教他那位商运亨通的远房二叔呢？ 过去，金锡鋮说过许多次有困难记得找他。求学时期，他也一直在经济上尽心尽力地资助沈珏。沈珏有把握，假若自己开口求助，对方少不得会给出一笔可观的注资，说不定还会出面与林州大学商谈，以帮月满书屋拿下那一间微不足道的小书屋。 但他始终存有疑虑。金锡鋮若真如他自己所说，是一个注重文化建设、爱好艺术的商人，那么沈恒与傅明玉经营书屋的十几年间，他为何不伸援手，非要到眼下才来施捨善心？ 说到底，他仍是很难信任金锡鋮。那个电话号码，他终究也没能拨出去。 考察完一轮，他回到月满书屋。临近开学，各家初中高中都忙着提早补课，没了学生，店里白天来的人更少了。 季节更替，店里陈设的书也要跟着换。趁着人少，沈珏和褚何如一道把店里的书更迭过一批。教参、考卷、青春小说、动漫画册，都减少数量往里收。新进来的一批心理类、经济图书，则替代了空出来的位置。 傍晚，褚何如下班回家，留沈珏一个人看店。接近打烊时，他想起来收进去的书，还有一部分是既刊杂志。二手倒二手，这下就更不好卖了，不如挂到网店上去，兴许还能遇到千里之外的有缘买家。 这样想着，沈珏提前半小时关了店门，自己攀梯子上阁楼去拿书。 夜色昏沉，阁楼里已没有一丝光。沈珏打开手机自带的电筒，往黑暗里照。正清点书目时，他余光瞥见一道澄黄的亮堂影子，不由皱了皱眉，愣怔了一下。 像是什么金属折射出的光辉。 但这阁楼上，向来没有黄铜制品。他记得第一次上阁楼时，货架上放着一把大铁锅，还堆着一叠天青色的汉服长衫。就算铁锅柄反光，那也该是白铁色的，哪来的澄黄色影子？ 沈珏弓着身子起来，手机光源往前，去照那道影子的来处。 又是那只紧紧占满阁楼空间的货架。白色孔形灯影晃动了几下，把货架上的置物照得一清二楚。没有铁锅，也没有天青色的长衫了。空空的铁格栅上，放着一件小小的金黄色圆饼。 顶着秋老虎在外跑了一天，沈珏本有些迷迷瞪瞪。这会儿，他彻底清醒了。 铁锅和汉服都挺占地方的，他亲眼见过，记忆中也确实有它们曾粉墨登场的片段。不是什么灵异造物，就是普普通通的日常用物。凭空消失，无论如何讲不通。 金黄色圆饼被他拿过来，捞在手中仔细揣摩。近了能看清楚，那是一只金色的怀表，表周遭嵌着一圈切细的红宝石。表没有再走了，沉默不语地躺在他的手心里。 以怀表的小巧体型来说，它的重量，显然过于沉了。压在他的手里，也压在他的心上。 他抓着怀表，沿着梯子攀回到书屋里。顶上的日光灯惨白惨白地打着，照得整个房间有如生硬布景。 在这惨澹的白光下，沈珏打开表盖。发条早就卸劲，时针分针停止走动。表盒底层镌刻着一张珐瑯绘的玫瑰圣母小像，气质端庄秀美，画工丝丝精细，即使不懂行，也知这只怀表身价不菲。 蓦地，一个念头蹿入沈珏的脑海。 ——这表拿去卖了，肯定能换一大笔钱。 不做鑑定，也不需要专家到场，单就这里拿眼看，也晓得这只怀表并非凡品。若是拿去市场上找人收了，肯定能好赚一笔。 那么，即是不给金锡鋮打电话，他也不必再为月满书屋的发展资金犯愁。 这个想法来得有些蹊跷，像个魔鬼的影子似的，晃晃悠悠，在他的脑壳里生搅合。有那么几分钟，沈珏差点就迷迷糊糊，跟着跑了。 还好，总体来说，沈珏一直都还是个理智的人。把金灿灿的小玩意儿丢回口袋，坐到电脑前搜索本地古玩市场的讯息时，沈珏的神经平复下来。他也意识到了刚才那一瞬间，被他忽略掉的两个事实。 第一件是，怀表在月满书屋的阁楼货架中找到的，却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怀表与他们沈家有关。即便有家族传承的关系，那怀表的归属，可能也在这片商铺的地产商手中。 无主的文物不是他的，应该要上交国家才对。 至于第二件—— 文物不文物的，还不是他自己的妄想吗？说不定，这只怀表只是一件普通的工艺品。就算是传家的宝藏，那也往往是藏在百年老宅的某个角落里，不可能出现在平平无奇出租屋的阁楼上。 把事情想清楚了，一时间冒出的热念也就消弭无踪。第二天，沈珏起了个大早，转乘几趟公交，到了城郊市场的古玩城。 第277页 原是想找老手做个鑑定再说，但不知怎么的，越是靠近古玩城门口，他的脚步就越是慢。 清晨是安静的，古玩城的窄道中却挤得可怕。高仿，山寨，赝品。虚假的风霜刻痕，伪造的漆红印章。崭新的泼墨油彩，拙劣的刀工雕刻。便有百分之一的真，其中也掺和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谎言。 看一眼沈珏就知道，这里不仅东西假，连人也假。 他怎么会觉得，这种地方会给他答案？ 紧紧攥着兜中的怀表，他从古玩城里草草转了一圈出来，再无犹疑，一口气拨出了本市的文保热线电话。 这只金怀表，是不一样的。他从一开始，就不应在这件事上动摇。 * 月满书屋一下子被挤得水泄不通，登上本地论坛热门词条榜首，只是两三天之间的事。 给文保局的一通电话以后，没到半天，就有供职于林州博物馆的考古学者登门，现场鑑定金怀表的年代，追本溯源，明证它的身份。沈珏在旁看着他们左看右看，严肃认真地查阅文献，一颗吊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很快，金怀表被认定为重要文物，转运送至林州博物馆，经历更多专业检查，出具详细的分析报告。沈珏也被博物馆邀请，询问他发现金怀表的始末。沈珏据实以答，说是在书店中收拾杂物时发现的，但瞒去了阁楼上货柜吞吐物件的疑云。 分析报告送出来后，他作为文物的第一发现者和报告者，也得以获得了这份一手消息。 这块金怀表原是三百年前，大夏时代的造物。从表身的熔铸工艺与画像内容来看，这块怀表应是西方传教士东渡大夏访学时，随身携带的私人钟錶。 几位来自博物馆和林州大学的教授，专程到访满月书屋，来与沈珏见面握手，表达他们的谢意。 他们告诉沈珏，这块怀表的意义非凡。它首先将会是现有可查证的、最早出现在大夏时代的私人钟錶。其次，它的出现，标緻着早在断代判定出来的年代，已有传教士来到大夏活动。这一发现，将大夏中后期，东西方民间首次文化交流往来的时间，足足往前提前了十几年。 文物发现、学者到访后，闻声而来的就是本地的新闻媒体记者。他们嗅觉非一般的敏锐，专门游猎在都市中，寻找有故事的猎物，来到月满书屋，四周打听一圈后，他们就意识到这里有他们最想要的爆点。 数十年如一日，清贫坚守在本地的小书屋；经营不善濒临倒闭边缘，子承父业继守初心。自身难保却愿意让利出力，为医院创建温暖图书角；发现文物「拾金不昧」，果断上交给国家，为文史研究事业添砖加瓦…… 记者媒体见到故事，向来有如苍蝇闻到血。一块金怀表，一桩举手之劳的善行，就使得月满书屋在几天间鱼跃龙门，成了林州市内最热门的网红打卡书店。 时值开学季，各地大学生匆匆返校，为城市带来蓬勃生机，也带来名为开学季的商机。 可是现在，月满书屋已不需要硬生生去贴靠大学生与高教园区了。 许多年轻人，在节假日坐一个半小时公交穿过大半个城市，就是为了到访一次月满书屋，买书买咖啡，拍照合影留念，好赶上最新的时尚潮流。 这名声甚至还传去了周边县市，观光旅游网上，月满书屋被标为景点，赫然陈列在诸多花团锦簇之中。 林州大学也向他们递来橄榄枝。他们听说了月满书屋有意向在他们的分校区后门开第二家分店的事情，很是支持，愿意将那间小店的地皮平价租赁给他。 合同在跑，客人增加。仅有沈珏和褚何如两个人，哪里忙得过来。一时半会补人不易，沈恒和傅明玉也来帮忙，四个人八只手，每日进出忙碌，连喝水喘气，都要见缝插针。 繁忙的时候，沈珏却总惦念着二楼顶上的小阁楼，与那个把空间占得满噹噹的大货架。 他抽出时间，有意往货架的置物搁板上放了些书，还拍照留了念，记录下东西的位置。 到底是野猫、小偷，还是科学解释不了的灵异事件，他总要找到个答案。 第135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8） 此后的一个月里, 沈珏想起来，就上楼去看一眼。书没有消失，仍然躺在最开始他搁进去的那个位置上, 甚至还蒙上了一层薄灰。不需要对照相片, 也晓得没有任何生物或是非生物动过它。 周末家中的饭桌上，沈珏若无其事，问起沈恒和傅明玉阁楼里那只货架的来处。父母在他提醒下，好不容易才将那货架想起来, 互相看看，彼此补充，把完整的出处说给他。 「怀着你的那年, 月满书屋搬迁过一次。」 「书店本来是开在一个居民区里的, 面积比现在大一倍，宽敞不少。」 「可是社区要做改造，有意引入新的商业设施。租金翻倍，我们缴不起, 只能换一个地方。」 「找了好久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当时我们以为这次走到头了，可能必须得放弃做书店。你妈妈就说，想把那只货架留下, 做纪念。」 傅明玉笑得眼睛弯弯：「但你出生以后, 我们运气变得特别好。谁能想得到，合适的店铺，就在医院旁边呢？我们出院那天，新的店面也谈好了, 月满书屋才能继续开下去。」 沈恒也笑得舒展：「货架呢, 它陪我们经历了困难的时间。虽然和新的装修风格不契合, 也不捨得丢了。我们就把它放在阁楼上面空置着, 这也算是一段宝贵的记忆吧。」 第278页 沈珏愣怔了一下。这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但没有关系。 他今天才知道，原来月满书屋与他的出生，还有这样一段渊源。坐落在医院旁边，也并非是单纯的选址不善。这些典故，让他心里觉得很温暖。 倏忽间他意识到，从高中住校起，一家三个人就有相当长的一阵子，没有像这样坐在桌边围着吃饭、彼此说些不重要的话语了。 他放松了一些，缓缓说出了心中对于金怀表的疑惑。他想听听看父母的看法。 对于这件事，沈恒和傅明玉也没有头绪。 「也许是哪位顾客落在店里的。」傅明玉道。 「也可能是哪个进货商落在运输箱里了。」沈恒提出另一种可能。 沈珏点点头：「也许是吧。」概率极低，但也是一种科学的解释。 这顿饭吃完，沈珏就去忙书店的事。租下林州大学分校区后门的书店后，双倍的店铺数量，带来了至少整四倍的忙碌。大学分店招了新的职员，售卖图书的类型也要根据学生的喜好精心摸索，由不得他胡思乱想。 月满书屋本店仓库发现金怀表的事情，在林州市传得分开，意外也带起一波大夏文化热。为了应景，沈珏和褚何如挑选、进了一批当时年代相关的历史杂谈、白话小说等等，放在两边书店中，卖气极好。 沈珏有时候待在店中，也自己挑几本来看。因为意外发现那金怀表的缘故，现在他总觉得自己与那个朝代之间，产生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繫，读起来的时候，似有画面清晰影映在脑海中，格外容易记得住。 褚何如见状吐槽他：「再这样下去，你可以多做一份兼职，顺带便进林州大学当导师，或是去林州博物馆做游览导员。」 沈珏不气，他按头褚何如：「看来你也知道自己学艺不精，自愧不如。」 凡尘俗世充实得很，沈珏再回头想起来阁楼上货架中的异事，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 那是十一月底的深秋，网红热潮暂时退却，月满书屋两家分店经营都进入正轨，新人经过打磨，适应了自己的岗位。沈珏难得地清闲下来，偷了假在家看电影。 想要暂时抽离现实，他挑了一部有些年头的科幻片来看。科幻片设定考究，情节情感却柔软。讲述太空人父亲进入了高维空间，通过与女儿卧室内书架相连的虫洞，将关键的数据信息传递给女儿，拯救的故事。 黑暗房间里，一块亮着光的屏幕上画面流转。播至书架上灰尘轻颤、手錶指针被引力场影响，轻轻偏转的段落时，沈珏的动作突然顿住。 他手里正捏着个百事可乐，要往嘴边送。一会儿，罐子啪一下被他拍在桌上。 「我有事出去。」电影不看了。他和家里打了招呼，匆匆出门。 月满书屋一如既往，空间窄小，氛围轻松。沈珏和褚何如打了个照面，就往阁楼上面沖。褚何如被他动作惊到，起来追在后面一叠连声问他出了什么事。 手电打开，照亮昏暗空间。货架上空了，他放进去的书，在这被忘却的两个月间，消失不见。 褚何如追上二楼，抬脑袋追问他如此着慌，为的什么。 沈珏低头道：「你上来过阁楼吗？」 褚何如懵得很，他不知道沈珏为何问这种无聊问题：「没有啊。一楼后面有储藏间，从来不用阁楼。」 沈珏点点头，这和他想的一样。他对褚何如说：「我想起来落了东西，没事。你先下去，不用管我。」 他有一种预感。货架上很可能会出现新的馈赠，就像金怀表那时一样， 架子深处的秘密属于他自己，他无意与褚何如分享。 确定褚何如踩着楼梯下去了，他才弓身往阁楼深处挪。近了，在手机光的照拂下，他发现这一次在货架的深处，躺着一个用蜡封好的捲轴。 金怀表上交国家以后，沈珏与林州几位知名的文博专家有些来往，也积累了一些文物考古方面的粗浅常识。他摸出来这个捲轴是蜡封的，立即意识到，这里头装着的，可能是一些古书、古画之类的纸制品。 纸制品纤维脆弱，暴露在常温和湿润的环境，很快就会灰飞烟灭，所以才要用蜡保护起来。 一回生，二回熟，拿着捲轴从阁楼里钻出来，沈珏熟门熟路地拨通了文保热线。不到半天，月满书屋又被团团围住。捲轴则被直接送往博物馆里接受射线扫描，如他所想，其中果然装的是纸制品。 这一回，几位老教授打量沈珏的眼神都变了。 第一次发现文物，那叫做巧合。第二次发现文物，那……那要不就是天选气运，要不就是书香世家，世代传承。 沈珏很谦虚，他咬死不认：「就是整理旧书的时候，不小心发现的。」 面对媒体来访，他甚至还开起了玩笑：「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也许就是因为经常读书，我的运气才比较好吧。」 鑑定结果很快出来，这一次的定论，把沈珏本人都给吓了一跳。 蜡封捲轴里装的，不是书，也不是画。是一叠工程图纸，一套完整的水力纺织机设计图。年代是大夏中期某年腊月，每张图纸上，还摁了一枚章子，可以辨识到是当时一位知名的纺织商人留下的。 读书的时候，沈珏去过省里的博物馆，见过考古发现的大夏时代的工程图，也曾为古人的想像力感到惊嘆。 第279页 他还记得导览员当时曾说过，在大夏中后期，水动纺织机遍布全国，促成了蒸汽机的出现。但水动纺织机的发明者，始终是众说纷纭，缺乏考古实物佐证理论推测，因此迟迟不能定论。 蜡封捲轴里的图纸，就似一块遗落已久的拼图，完美地对上了大夏史中残缺的那一页。典籍文书加上考古证物，关于大夏朝工业革新的起始脉络，从此尘埃落定。 沈珏不得yhdj不用一种新的眼光，重新审视这个阁楼中的旧货架。 这个货架，是一个跨时空的交易场所吗？ ——不，不是那样。 这个想法一出，马上被他自己否定。 起初搁置在货架里的东西，是一口铁锅，和一套某宝入手的汉服。 后来被他放进去的，则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即刊杂志。 要多不值钱，就有多不值钱。 这些平凡杂物被虚空吞噬，送回来的却是价值连城的红宝石纯金怀表，以及在考古学上具有重大意义的孤品图纸。 没有这样不平等的买卖，因此不是交易。 那么，是交换吗？ 每一次的馈赠，都在用意想不到的方式，帮助月满书屋迈进一个新的阶段，发展得更繁荣更好。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某个意识在庇荫着这间小书屋似的。 还好顾虑着父母的心情，没急着把月满书屋转租掉，沈珏不觉有些恍然。 递交两件文物后，月满书屋俨然已成了林州市地方上小有名气的文化沙龙。吵闹喧嚣中，深秋走了，凛冬到来。学生临考，圣诞元旦接踵而至，是个读书看书的淡季。 月满书屋的生意在寒冷的冬天稍微低迷了些，但细算起来，也没有太受影响。品牌打出去了，就是有这样的好处，无论淡季旺季，至少能够旱涝保收。 不好的一面则是，新闻八卦太多，沈珏的手机上，成天地收到各色不明号码打来的推销、自荐电话。初时沈珏尚有心情接这些奇葩电话，听听他们要表演些什么。后来他也烦了，干脆一键将这些可疑的来电全部屏蔽，落得清静。 但有一个电话，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屏的。那就是金锡鋮，他的好二叔。 月满书屋生意越好，名气越大，金锡鋮的关心就越是密切热忱。 「我这有一个朋友，手上有好些便宜的进货渠道，我把他微信给你。」 「帮你们拉了几个公司，都想做图书角。价格我都聊好了，你们坐稳跟着飞就行。」 「阿珏，知道你们年轻人有理想，有抱负。但书店现在发展得好，就是时候趁着风来，多开几家分店了。市场你死我活，你不抢占，就有人要去占领，做哪行都是一样的道理。」 老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金锡鋮表现得太迫切、太拼命了，沈珏反而满心生疑。 相对的，在这种穷追猛打的攻势下，他的拖延和虚与委蛇，也变得不再像从前那么好用。对方咄咄逼人，盛情好意，求一个结果，总不能无限制地打太极下去。 「我……该不是二叔家失落多年的孩子吧。」找着一个合适的机会，沈珏用一种怪怪的声气，对傅明玉说。 果不其然，傅明玉平素温文尔雅，这时噼手就给他来了一个爆栗子。 「你这个脑子，平时都在想什么呢。」手上把沈珏的脑门都敲红了，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 沈珏搓了搓脑门，勤学好问：「那他为什么想不开，上大学帮我介绍实习找推荐信？为什么你们那会儿他对月满书屋不闻不问，我接手了书屋，他就想上赶着给我送钱？」 傅明玉道：「他可能在你的身上看到自己。我听说，你二叔算盘打得精，打小就有经济头脑。他那个年代，没有今天那么多的金融活动形式。但他在上山下乡时，就晓得利用粮食票据做倒卖。这谁能想得到？」 沈珏不认同傅明玉的说法：「照你这样说，他既有经济头脑，就该去做大生意。书屋经营得再好，利润率也薄，哪里比得过泡沫沖天的网际网路和电子商务。」 傅明玉似是不愿多谈。她说：「我和你爸爸都是木鱼疙瘩的脑袋，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绕的套路。你既然直觉你二叔不对劲，你就保持距离，也就可以了。」 沈珏听出话外之音，傅明玉既然这样说，那金锡鋮身上必定有事。 眼皮底下容易出盲区，这番谈话以后，沈珏才忆起，他分明在金城房产实习过，但不知怎的，他居然没有像查其他公司和合作方那样，对金城房产做一番信息检索和调查。 他上网买了个共享的企事查会员，准备查一查金城房产的资本关系老底，一条gg弹窗横向拉开，倏然插了进来。 「书店加盟联运致富……」 画面油腻，字体粗俗，书店加盟经营gg，竟包装得与屠龙宝刀点击就送无异，看着十分惹眼。 沈珏暂时把金城房产丢在一边。他把眉一皱，即刻点进了那条颜色扎眼、品味低俗的gg。 很意外，gg通往的连结，是一个正经的书店官网。青瓷色的主体色调，点缀宣纸白与浓墨黑，俊逸潇洒。 题头上以草书，挥毫三个气韵十足的大字，千帙阁。 题头之下，则是一张横贯全屏、滚动轮播的书店实景照片。首先映入沈珏的眼中的，是制成立体的海浪形结构、绵延不绝，横亘墙边的一整排异形原木书架， 第280页 接下来，他看到精心设计的暖色灯光下，骄矜贵气被放置于龛洞中的书册。一龛一本，书的数量少得可怜，每一本却似都被供奉上神坛，刻意营造出一股高不可攀的氛围。 此外，还有书店中精心布置的茶座、软沙发，落地的大玻璃窗与室外花房，以及无处不在的绿萝与兰草。步移景换，颇有旧时公馆洋房的迷离气质。 「体验阅读，体验新生活。」 沈珏略过那条精巧悠扬的宣传语，继续往下。 滚动条一拉，现出的是一张千帙阁攻城略地、进军全国的「战略部署图」。 「即将到来：林州店。」 新店开张地址，就在距离月满书屋两条街外，林州市最火热的核心商圈。 大型综合商场的二楼，客流量爆炸，占地面积超过两千平米，兼带咖啡水饮空间与生活体验区。来千帙阁，寻找一本书，寻找你想要的生活。 浏览完千帙阁的网页讯息，沈珏面无表情关掉浏览器，打开企事查，输入了网页上那个千帙文化管理公司的名字。 第136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9） 网际网路时代有许多弊病, 但却有一件最大的好处。雁过留痕，凡是发生过的事，或多或少能找到踪迹。 打小时候起, 沈珏就表现出超人的记忆力与信息筛选能力。这项特长, 使得他格外适应当下的应试考题，也使得他总能够花比旁人更少的时间，在浩瀚的书海或网络上，找出自己需要的讯息。 这一次他的判断力也没有失灵。仅花了十几分钟, 他就从一堆缠绕在一起、互相掩饰的皮包公司中，找齐了千帙文化管理公司背后的操盘手，也捋清楚了这家文化公司真正的盈利模式。 一块是融资, 一块是加盟。加盟费用根据书店面积不同, 跨度在十几万至几十万不等。官方给出的回报算法相当诱人。他们宣称，加盟者将在四、五个月内收回初期投入的加盟费用。 月入十几万，对一般人来说，很是具有吸引力。 融资方面, 自千帙文化管理公司成立以后，前后已进行了三轮融资。最初是百万级的天使投资，其后两笔均在亿元以上。 门店盈亏自理, 巨额融资输血, 版图如滚雪球般在全国先后铺开，气势宏达，单就话题度与千帙阁书店本身打出的「千面生活」的概念，就足够他们在头几个月狠赚一笔。 然而, 到底投得多, 还是赚得多, 这是个未知数。 千帙文化管理公司还没有上市, 财报不公开，这方面的资讯完全是保密空白的。沈珏想找出来看看，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他也没有太执着。找不到，那就不看了。一间公司能否存续下去，有没有自给自足的能力，能不能做到月有盈余，其实都不是最紧要的因素。 重要的是期望，是信用。是构筑一个美好蜃景、并且使人相信的能力。 就像千帙阁打出的口号一样，「寻找你想要的生活。」 人们去到这间书店，并不是为了寻求书本与知识，而是为了完成一种梦想中的演绎。 千帙文化管理公司背后的金主中，沈珏则发现了一间与金城房产有瓜葛的投资机构。关系弯弯绕绕，说来复杂，简略来讲，就是这家投资机构的基金来源之一，可追溯到金城集团下边的合伙企业。 这情况原本是不奇怪的。金城房产名为房产，实际上近年来发展迅猛，足迹遍布体育、教育、环保等领域，手中现金流充裕，对外投资理财，也属于正常操作。 通常这些理财行为，会有职业的经纪人来操作，金锡鋮本人甚至都未必了解业务细节。 沈珏却觉得怪。金锡鋮又是微信又是电话的，天天追着他上赶着打钱，他还以为金锡鋮是真的打算投资月满书屋，扶持他打一场堆砌在金钱上的闪电战，快速占领长三角这一带的新型实体书店市场。 可金城房产却已拥有千帙阁这么一个产业。发展迅猛，版图遍布全国，风头十分劲爆。 吃上了色香味俱全的生猛群鲜锅，却还在不分神地紧盯一碗寡淡的阳春面，其中定有玄机。 想到傅明玉忌惮的脸色，沈珏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简单查了查金城房产相关的旧新闻。 搜索之下，出现的大部分都是一致好评的软文，声称金城房产的质量如何好，交付标准如何高，没什么关键的讯息。倒是搜寻引擎里跳出来一组扎眼的联想关键词，「金城」与「火灾」。 用这两组联想词搜索后，出来的是一件大约发生在七八年前的社会新闻，一起高层纵火案。案件中凶手的凶残和反社会心理吸引了大部分的目光，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因为高层风烟管道设计问题未能逃生，死在了楼里。 在当时，金城房产也与凶手一起进入公众视野，遭遇建筑质量方面的质问，被家属追讨相关赔偿。但不知怎么，事态后来悄然平息下去，再没人讨论金城房产在这起惨案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就着这个突破口，沈珏发现了更多与金城房产相关的陈年旧案。譬如被颱风吹塌的商铺，墙体渗水的居民楼等。 这些新闻有个共性，发生时间早，距离今天都有不少年头。 大致都是他读初高中时候的事。 也就是月满书屋在沈恒与傅明玉手中，稳定经营的那几年。傅明玉不愿启齿的沉默，自此就有了解答。 第281页 如今金城房产洗白上岸，如日中天，建筑标准和工程规范，也做到极尽体面。在金钱、公关、舆论三侧打点下，当年的公案已无人再死磕正义公理，可以想见所有的纠纷，都在庭外完成了调解。 可这就像在睡梦中吞了虫子，不知情时尚能相安无事，知道以后难免在意起疑。 沈珏既查到了这些旧闻，就没法再假装不知情。 当天，他认真打了稿子，给金锡鋮发了条措辞语气都挺真诚的消息。真心感谢他一直以来的帮助，也坚定地表达拒绝。 他说：「快速聚拢流量和资金，不符合我家家长开书屋的初衷。月满书屋想要发展，可是不急在一起，还望二叔谅解。」 父母都抬出来了，话就没有再反驳的余地。金锡鋮体面地为他们送上祝福，此后没再打电话来。 一场冰天冻地的大降温后，林州市遍地装满了绿色针叶树、雪花装饰和金纸彩球，圣诞节近在眉睫了。千帙阁选在平安夜前最后一个周六开市，开业当天，就吸引来万众目光。 且不说社交媒体上打卡者众，返图无数，即便平时不刷微博与直播的人，也难免要在林州本地论坛与各家报纸上，看到千帙阁大幅版面的宣传软广，与接踵而至的安利帖。 甚至还出了个热搜，#读书的时光有多美好？# 「有多美好我是不知道。」褚何如从鼻子里出气，忿忿不平，「热搜绝对是买的，这个我敢打包票。」 沈珏淡声道：「找个时间，去考察看看。」 千帙阁开业大半个月，月满书屋的生意明显遭到冲击。尽管许多老顾客对这种商业味浓重的网红书店嗤之以鼻，忠诚度高，可散客与新客，假日出行结伴逛街，更愿意选择能吃能玩能社交的千帙阁。 撇开固定的基本收入，本月月满书屋的总营收整整跌下四分之一。下个月一半时间是春节假日，生意只会更凉，营收恐怕将要更低。 从来新人换旧人。沈珏心里清楚得很，月满书屋这一波奇峰崛起，本质上是托那货架中掉出来的两件文物的福，吃的是网路走红带来的流量红利。 这种引流方式，与千帙阁的打法无限类似，上位者以大吃小，是市场正常的叠代更新过程。 所以他想着要去研究一番千帙阁的经营模式，寻找弯道超车的机会。褚何如却怎样都不愿去。他坚称自己贫贱不能移，千帙阁这种歪门邪道耍花腔的伪书店，他死都不会踏进去一步。 沈珏只能自己去。 回林州以后，他其实没什么朋友。高中大学都就读头部名校的后果，就是同学要么出国，要么潜心读博，要么卷进大势行业去搏浪击沙。像他这样回到家里，继承一个麻雀小书屋的，即便原本有交好的友人，到这时也没有了。 但他不在乎，调查访问，一个人向来都更有效率。 工作日，双休，下午和晚上，沈珏挑了几个标志性的时段，前前后后跑了千帙阁四五回。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千帙阁的官网与实体店高度一致，绝没有商业欺诈。就像那些豪华的宣传图一般，千帙阁书店中，也将两千余平的门店，大手笔地切割成了几个几何形的宽敞区域。 图书售卖区，露天花园茶座，生活体验区，沙龙聚会区。走进千帙阁，置身于淡淡的檀木香氛中，放眼望去，皆是书香绿意，与走进哪位文人雅士的别墅无异。 海浪型的原木异形书架连绵不绝，仿佛知识的海洋呈现于眼前，给予人无限的崇高感觉。 只是选择了这种异形的置物设计，就必须牺牲空间本身的基础容量。占同样面积大小的书架，异形设计的容量大约仅有普通的书架的三分之二。 也许是为了弥补这方面的损失，千帙阁的图书，似乎都更倾向于新出版社印制、装帧考究的重装或是精装本。外观极具分量，价格动辄奔向四五十块，存在感不容忽视。 图书价格较平装版本贵出百分二十，也就生生将利润率提升至百分之五十以上。加之咖啡茶饮区的饮品、点心贩售，生活体验区的家居文创小屋补充，沈珏推测，千帙阁的整体营业利润率应当相当优越，对得起它造价不菲的装修环境。 周末晚上去店里的那一次，沈珏还正巧撞上书店举办红酒品鑑活动。生活体验区里专门布置出来一圈小雅座，许多穿着得体的绅士淑女落座其中，面前放着两只大肚葡萄酒杯。 书店请了专家到场，讲解葡萄酒的年份、产品、酒标故事与品酒分析，这些人面前的投影屏上，也孜孜不倦地播放着相关的品酒知识。 有顾客误打误撞，想进去找张椅子休息，立刻被书店的服务员拦下，询问他是否有缴交入场会员费用。 「一百五十块。」沈珏立着耳朵，听到他们这样讲。 沈珏觉得索然无味，他把脸别开，去看别处。 晚上九点了，书店中仍是人潮拥挤。有读书的人，也有袖着手逛来逛去，高谈论阔的人。但最多的，仍是拿着杯饮品，找好角度在线条优美的书架前，自拍或被拍的人。 确实是缴交入场费，暂时享受一种理想中的生活，沈珏想。高端大气有格调，与月满书屋，完完全全不在一个战场上。 也难怪有那么多资本给千帙阁投资，这是它应得的。 见到此情此景，他不免要产生严肃的考虑。月满书屋是否也需要一笔投资来襄助？而他们若是获得投资，他又要打造一间什么样子的书店呢？ 第282页 一时半会儿，没有答案。沈珏漫无目的，在店里草草走了一圈，不知为何，一股异样的感觉升起。 好像从刚才开始，就有人在某处盯着他。 警戒心起，他四下去找，没看到可疑人物。千帙阁装修风雅堂皇，书店中行走的也都是彬彬有礼的人士。换言之，都是清一色的都会男女，瞧不出有谁特别可疑。 可能是他自己搞错了。 冬天商场暖气开得很足，空气也不流通，也许是闷着了。这里也不再有什么新鲜事可看，沈珏掉身往外面走，想出去透一口气。 穿过拥挤过道时，那种被盯住的感觉又来了。沈珏陡然一回头，视线正好与两个形貌端正的男女撞个正着。 两个人应该是相熟的工作拍档或好友，看衣着气质，生活条件应该都算得优渥，包养得宜，看不出具体的年龄，只能辨出来至少是三十往上。 女人身量高挑，长发烫着柔软的大卷，穿皮质机车风外套和一双粗跟短靴，气场强势。她旁边的青年看着反而温和好说话，脑袋上压着一顶棒球帽，把清秀的脸遮掉了半张。 他不躲不闪地回望过去，对方就移开视线，不再看他了。 在哪里见过面吗，总觉得这两个人的组合有些熟悉。 但说不定也是他自己会错意，上去问话，不太合适。正犹豫时，褚何如一通电话打进来，心急火燎沖他喊，说隔壁的那个在建的商场，预备把他们这一整条街的店面全买下来，打造一个什么医院门口的绿色健康一条街。 「真不能理解，这都要过年了，怎么还整这一出……」褚何如絮絮叨叨，急得不行，「叫我们年一过完就搬。都这个时候了，还能怎么办……」 沈珏脑袋嗡了一下，但他故作镇定，安抚了一番褚何如。 挂掉电话，他就忘掉了书店里那对气质反差极大的搭档，匆匆往商场外走，一头扎进冷风里头。 冷风刀子一样刮擦着他的面颊，却叫他忽然想起些许被尘封的记忆。 书店里盯着他看的那两个人，是【好好吃饭】的创始人林柚，与cfo孙霏霏。难怪那样眼熟。 【好好吃饭】早年初创时营销活动不少，当时的视频资料，现在偶尔还会被热心网友翻出来重温。沈珏挑选餐饮供应品牌时做过功课，也曾为【好好吃饭】花样百出的脑洞营销活动惊嘆咋舌。 连带着对几位联合创始人也印象颇深。 今天在这里偶遇，沈珏忽然有一种冲动。 他想去找林柚聊一聊。 市场竞争不易，餐饮行业更是厮杀见血的红海。【好好吃饭】在品牌创立以后的十几年间，却始终坚持物美价廉的路线，保持品质为先，却终于在这个市场中争得一席不败之地。 沈珏很想问一问这位创始人，他是怎样做出这难得的决定，又是怎样十几年如一日地坚持到今天。 第137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10） 念头一起, 即刻付诸于行动。顾不上是否会打扰到对方，沈珏立即掉头往千帙阁书店走，想再去找刚才那两个人。 来回蹉跎, 时间已近晚十点。商场内部播放打烊广播, 各家商铺也着手清场。千帙阁书店外，人潮一波波往外涌，人影幢幢，遮挡他的视线。 在这片乌压压的人海中, 那两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自然不再能找得见了。 机会错过，没有下一次。难得的偶遇, 自此不了了之。 第二天沈珏去书店里, 向褚何如详细了解昨天的状况，也向左邻右舍打听消息。这一带的商铺地产，全都要收回重新谈租约条件，消息确实不假。周边众人的反应, 却是各有不同。 小本经营的水果店老闆满心愤慨，直说大集团利慾薰心，作威作福；精緻整洁的茶叶店倒是气定神闲, 店员说老闆在城中有许多分店, 这间没了，无非调岗去别的分店工作，于他们没有太大的影响。 无论如何，新修的商场这次铁了心要把这条街盘走。这举措并非独独针对月满书屋, 也显然是决心已定, 板上钉钉。 月满书屋下半年来生意刚有起色, 医院旁边这家门店作为总店, 在一定程度上具备门面的作用。阁楼上那只货架的秘密，沈珏也还没有弄清楚。 现在这个时间点要他搬迁总店，沈珏是万万不愿意的。 他找到商铺的物业管理处，试着和他们聊；也向那家地产公司发了邮件，希望能得到商量的机会。两边得到的是同样敷衍的回答，对方没有沟通的意愿。 地皮是他们的，只要狠得下心付违约金，租约随时都可以被解除，合情合理，也残酷薄情。 这件事沈珏暂且没和家里说。自上次餐桌边的谈话以后，他知晓医院旁边的这家书店，对沈恒和傅明玉有特别的意义。在事情还没有走到最后以前，他不想走漏出不好的消息惹父母烦心。 褚何如下班后，他一个人上去阁楼，坐在低矮的空间里，与那只货架面面相觑。 货架里又出现了新的物品，一本工艺书。 上交两件大夏朝的文物时，沈珏跟随老教授走马观花，浏览了一圈博物馆，已见过了这本书的还原复制版本。在货架上再见到它，他的心中，竟生出了几分「果然如此」的感想。 与博物馆展品不尽相同的是，出现在书屋货架中的这一本书，没有被钉在展板上，他可以信手拿起来读。 第283页 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在博物馆中，几位学者教授曾经与他打趣，说他的名字与《大夏华光录》中的主角相似，想必是冥冥中存在的某种缘分，才使得他有机缘发现那些至关重要的宝物。 沈珏当时以为这是笑谈，没有当真。现在他在阁楼里，打着手机电筒读这本凭空出现的工艺书，才觉出不对来。 书中主人公叫做沈玦，名字与他同音不同字，这也就算了。 可偏偏，这个主人公在故事中的世界的言行举止与一举一动，都与他相似。他看着书中的字字句句，竟生出些照镜子的错觉。 不过这位主人公的意志，显然要比现实中的他自己更坚定一些。沈珏一边读书，一边不由地将自身的心境代入书中做起比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这晚，沈珏没有回家。他借着手机的光，将《大夏华光录》认认真真通读了一遍。 天亮后，褚何如来上班，见到眼下挂着两个淡淡黑眼圈，面色有点灰败，但精神相当振奋的沈珏。 他一见到褚何如，就积极地说：「我有重要的任务给你。」 眼看他面色严肃，褚何如郑重点头。前天他直面了地产公司经理人的严酷嘴脸，现在与自家老闆十分地同仇敌忾，坚定地站在同一战线。 沈珏对他的反应感到满意。他点点头，认真道：「接下来到除夕的这段时间，你得一个人看店。」 褚何如本能点头，然后才反应过来沈珏说的什么。他惊道：「连续上班八天不休息？」 沈珏：「对，不休息。」他点点褚何如，又点点自己：「我也是，不能休息。」 他说：「地产公司赶在年前突然发难，是希望打这条街上的商户一个措手不及，让我们没处周旋，乖乖听他们的搬离这里。其他店面，我不知道，各人自有妙法度过寒冬——但月满书屋的现金流收入不充裕，赶上千帙阁的冲击与过年淡季，这两个月，我们不会太好过。」 「这边受挫关店，相当于资金流削掉一半，雪上加霜。」沈珏道，「新找地方，又要拿出押金房租，装修投入，又是新的款项。相当于是——」 褚何如讪讪地道：「收入减少，又要增加几笔大头支出。能撑过去的话，倒是没有什么真正的影响。只是这几个月，我们可能会很不好过……」 沈珏道：「所以你得一个人看店。我要找投资去了。」 找投资从他口中说出来，轻松得就像是要去菜市场买菜似的。 褚何如又惊又疑。惊的是自己在小书屋里打普通的工，现如今竟也要和这种浮夸的商业词彙狭路相逢；疑惑的是沈珏准备拿什么去说服别人给他们投钱。 「你该不会，也想把月满书屋做成千帙阁那样吧！」他脱口而出。 他人没有去千帙阁，网上冲浪，好好坏坏的新闻热搜倒是全都收入了眼里心中。虽不能至，胸中却对这类商业书店的蓝图熟稔非常。沈珏一说要找投资，他立马就产生了纷繁的坏联想。 沈珏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在想什么？」 要复制一个千帙阁，做法很简单。只要打开通讯录，给金锡鋮拨电话，低声下气地把店卖一半以上给他，也就可以了。 沈珏没兴趣弄这样的书店。 他的灵感，来自于省立医院中的图书角。走访医护患者与病人家属的过程中，他逐渐意识到，阅读需求并没有像许多媒体鼓吹的那样从时代中淡出。它不仅客观存在，甚至还没有得到真正的满足。 小孩子正在长身体，电子屏幕容易塑造不良的姿态与阅读习惯，蓝光也伤害眼睛，家长更愿意孩子们阅读纸制书刊。病人和长者不能忍受长时间的蓝光刺激，相较易引发眼疲劳的电子阅读，他们更愿意看纸制品。这是最基本的，健康方面的考量。 电子读物不像实体书那样，在阅读过程中可以轻松前后参阅，比对自己看过的内容；虽然各家电子阅读商家都推出了笔记、电子墨水等服务，但实打实在书本中划出来的重点，能够随时回顾的感想和笔记，使得实体书在专业书、工具书领域，具备有电子阅读无可比拟的优势。 碎片化的流媒体信息，大数据算法带来的茧房效应，能为网际网路巨头带来可观的流量与gg收益，但这些逐利而来、支离破碎的信息，却永远无法满足人的深度阅读需求。 先有语言，而后出现文字。文字记录，是一种沉默的回声。书作为载体，将这种回声铭刻下来。 书，或者说是文字，回溯本源，是为了达成人与人之间的沟通。透过文字，某个踽踽独行的人得以在千百年前或是亿万年后，找到与自己同享一片心境的朋友。获得帮助，亦或只是简单的陪伴，短暂地解脱片刻，将自我抽离出永恒的孤独。 每个人都索求着沟通与理解，因此深度的阅读，始终不会过时。 为佐证这一部分的论点，沈珏整理了走访医院和居民社区时获得的调查数据。冰冷的数据表格以外，也写上了许多读者们的声音。 学龄前的小孩子挑选绘本，很相中新奇的工艺形式与多彩的纸张质地。书不仅是书，也是他们接触世界的重要窗口。青春期的少年少女，面对学业的压力，家庭的不理解，迫切地追求着关于自身的答案。文字是他们的宣洩，也是他们找到自我的出口。 第284页 步入社会，人们寻找解脱。事业受阻的迷思，职业生涯中的新挑战，中年看到人生天花板时的迷茫，老友散去后的寂寥终场。阅读与书本，在此时再次登场。像一位远方的朋友，未必常常陪同，却总在失意时不离不弃。 调查报告的末尾，沈珏将笔锋一转。 照这样说，需求存在，阅读市场未曾饱和，书店却接连关门大吉。这又是为什么？ 人们为什么不读书了？ 回望过去，最先消失的，是街头巷尾那些随意经营的个体书店。那些个书店，最初主要为盈利的目的而设立。当新的娱乐形式出现占据市场，图书不再算是一种消闲活动时，他们发现经营图书的利润太低，自然就转向了其他行业。 在那以后，工具读物占据了各大书店的书架。教辅、教材、致富学、心灵鸡汤……功能性明确的书籍总能占据到书店的销售榜单头几名。但也是从这个时候起，经营者们察觉到，单依靠这些书籍的销售量来支持起书店运作的现金流，仍是太过困难了。 于是3.0时代到来。书店+x的模式大行其道，但凡是书店，都要搭配上咖啡水吧与文创销售，都要做线下的文艺沙龙活动，依靠书本以外的收入，来平衡不稳定的营收规模。 而如千帙阁那样，主打生活体验模式的书店，俨然已率先一步，迈入了新时代。 可是，在这个美好的新时代，真的还有书籍和阅读爱好者们生存的空间吗？ 分析这几种不同的经销模式时，沈珏尖锐地指出，当下书店发展的新路线偏离初衷甚远，表面上讲说是在卖书，在传递文化价值，实际上已经完全把书本销售抛之脑后。他们卖饮料、卖品牌、甚至是卖虚无缥缈的概念，但没有一个是在卖书。 假若书店的存在，不是为了将书本送到需要他们的人手中，那为什么不干脆去开一个家居店？ 根据调查的数据显示，在这个时代，阅读的需求并没有消失，而是转变成为了一种更细分、更精准的形式。人们并非不愿意读书，而是书海浩瀚、卷帙浩繁，人们难以在杂音的洪流中，找到自己真正想要聆听的声音。 需求有缺口，亟待好的产品与服务去满足。 文至此处，月满书屋要提出的新经营方案，终于呼之欲出。 「没有纯粹的书店，但书无处不在。」 建立符合用户需求的阅读场景，将合适的书本，送到读者的身边，这是沈珏想要主张的核心理念。 主概念敲定，后面就是案例陈述。正正好好，月满书屋运营至今，做过的这两家店，正好是自身经营理念的有力佐证。 开在三不沾地带，附近仅有医院和居民小区的总店，贩售的品类以生活向刊物、彩图绘本、轻松流行小说为主，搭配养生保健锻鍊类书籍与少量哲学科目书。整体定价亲切，讲的是一个随手就读。 这种图书供应，在医院和社区都受到欢迎，建立起一批固定客户。同时建在医院和社区的图书角，也佐证了送书本到读者身边这一模式的可行性。 而开在林州大学后门的分店，则走学术书籍、人文读物与教辅搭配的路线，受到学生教师的欢迎。大学店还会响应学校季节，举办一些相关的特别活动和读书沙龙，与学校里的文学社团合作，推出更多新书好书，将文化的种子，散播到学生群体中去。 一家书店，根据地段的不同，设计不同的经营策略。店里的书目雅俗共赏，但共享一个高度类似的内核：让每个人，都找到自己想读的那本书。 这个商业企划书，沈珏越写越顺。在这个书写、整理的过程中，他想通了许多「本该如此」，却很容易被忽略的事。 书店必须传播高雅的文化价值吗？ 书店必须要与其他的新娱乐形式去竞争吗？ 甚至是，一家「书店」，必须要有实体吗？ 他不那么想。 作为一个依靠贩售书本来获利的经营者，他的使命从始至终，其实只有一个。 把合适的书，送到正确的人手上。 第138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11） 写完商业企划书, 沈珏挑出了一些在文创行业颇有名气的私募基金，以及在最近几个月有所动作、想要往文化产业走的一些投资商，把材料投递到他们邮箱。 商业界流行社交往来、资源搭桥互换, 也讲究人情信誉背书。同样分量的企划书, 经由推荐人之手递交上去，和海投邮箱收进来的，往往会面临不同的待遇。 沈珏晓得这道理。他作为一个大学生，能进到金城房产的投资部实习, 靠的主要是亲戚关系。但月满书屋显然没有这样的人脉可用，虽说与林州大学与林州博物馆的学者教授们相处都不错，可那与募资这一块, 相差仍是太远了。 年前时间不多, 人人归心似箭，没有余裕再联络走动，姑且也只能先通过海投的方式来投递。 想到书店不期然的际遇，他也找到【好好吃饭】的官网, 给他们发送了一份企划书。 这份企划书的内容与通用版本不同，沈珏针对好好吃饭的经营特色，给他们做了一套定制方案。一部分是挑选出来的书目, 是能够被放在好好吃饭的堂食书架上, 被食客轻松阅读的书籍；另一部分则是可以跟随好好吃饭的制成品一起给出的印刷物料，购买食材的人，能够通过这些内容，了解到更多样的烹饪方式, 以及美食背后相关的故事。 第285页 邮件发出去, 大部分杳无音信, 有一小部分礼貌地回复他, 希望有进一步的接触。沈珏对月满书屋当前的窘境坦白相告，表示想要争取年前面谈的机会，倒也有两、三个商谈能够快速推进。 有一位投资顾问笑说：「收到的企划书虽然多，好的项目却总是很快就被人抢走。你希望尽快，殊不知我们也一样。」 距离过年只剩下一个周，距离租期结束，还有一个月。林州市里，过节的气氛满溢，提早还乡的人不在少数，街面上的车马行人都显得疏落。沈珏却仍在四处奔波，他心知在这时候，越忙越好，能多见一个人都是多一分机会。 褚何如改签了车票，勤勤恳恳地每日上工，同时也绞尽脑汁，帮忙出馊主意。此前沈珏让他一个个电联月满书屋的老熟客，他做得拖拖拉拉，现下终于绷紧神经，在三天里打着新年祝福的口径，把人全都问候了一遍。 医院旁边这间店面，能留住的概率很低。假设投资款不能及时到来，那么他们自己也得有稳定资金流的对策。 因此，褚何如想到年后第一件事，是办一场图书特卖会。将特卖会当成告别派对来开，打出gg，准备食物，贩售情怀，邀请过去十年间，所有与月满书屋一路同行的老朋友，拿医院店面这边囤积的书本进行一场大促销，快速回拢前期投入的本金。 低价抛售，难免有一定程度的折损。但这种方式，能为他们节省下大量的时间成本，为月满书屋的继续运营，安装一道保险阀。 他能自主提出、主动落地这个想法，沈珏格外欣慰。 「这个活动做得好，以后升你做店长。」沈老闆老成地拍了拍褚何如。 褚何如不忿：「去你的吧。」 他也不晓得自己怎么能想到这种花里胡哨的促销活动的。可能是耳濡目染，看多了沈珏拿着文化产品冷静估值喊价的操作，他也被影响到了。 这也是为了书店好，他宽慰自己道。 这一周，沈珏飞了两个城市，与三家投资人进行了面谈，网络会议打了四五个。进度推进比较顺利，其中有一两家对月满书屋表现出相当热情的合作意愿。 只是合同走款，终究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正规的私募基金，在敲定了项目以后，还要走一道「投决会」的流程，由各位股东票决出最终决策方案。各位投资经理临行前，都说会保证尽快推进；但至于有多快，那就不好说了。 闲来无事，查看邮箱，【好好吃饭】一直没有回应。除了系统给出的「已投递至对方邮箱」的提醒以外，连个已读回执都没有。 也是，跨行跨得实在太远。餐饮业在年前又是最忙的时候，没有回应，也是意料中事。 沈珏一笑置之。 那天在书店里，被那两个人盯着看，说不定也是他自己的错觉。 心绪起伏间，五天过去，明儿就是小年夜。月满书屋两旁，水果店和茶叶店都拉上了卷闸门，挂好门口的对联和红彩纸，双双回家过年去了。 月满书屋还开着。 过年的时候，医院冷清，但仍然是有人的。有不方便回家的病人，还有趁着过年长假动手术的病人。城市里还有事故在接续发生，也有人会因为突然来袭的病痛而倒下。无论何时，医院都得亮着灯，留人值守在岗位上。 所以月满书屋也开着门，陪在这些人的身边。沈珏的计划是，到除夕的下午再关店。 有人推开店门，他抬眼去看，见到一位穿着休闲西装，外面裹着长大衣的白领女士。她进了店门，目标明确，见到沈珏，眼前一亮，径直走过来。 「早。」沈珏沖她问好。 女士也向他问好。她眼角发红，不知是熬夜工作得太晚，还是乘了红眼航班，状态不好，情绪也就显得沉倦。 她沉默着，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来一个沉重的牛皮纸袋，放在沈珏面前。又找了一会儿，拿出来自己的名片递给沈珏。 【好好吃饭】四个圆滚滚的可爱字体，赫然在目。 女士自我介绍：「我是好好吃饭集团的法务经理。你们还在找资金援助吗？希望我来得没有太迟。」 既是金主，那可能就得聊一会儿了。沈珏搬了张椅子出来，请她坐下，又给她打了杯热咖啡。 女士捧着杯子，轻嗅了一下杯沿蒸腾起来的热气，轻笑了一下。 她说：「我已经了解到月满书屋面临的情况了。你们面临困难，我理解。可是实事求是地说，协议签署、股权变更、到正式打款……即使我们用最快的速度来走完流程，在行政手续上，也必须等待大约半个月左右的时间。」 沈珏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女士又笑了笑，这是她面对客户时的职业反应，没有什么真心在里面：「可是，林总一定要我们想办法。这件事是他们几个高管私底下聊的，进展得太仓促，没有见过创始人，不该这样草率地做决定。但林总很坚持，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好意。」 沈珏又点头。这位法务经理将这些相对敏感的内部消息讲给他，又先提出内部的纠葛和老闆的让利，是一种比较基本的谈判技巧。让对方心生亲近和愧疚，接下来的事情，就会比较好推荐。 好好吃饭是怎么想的，沈珏不清楚。但这位法务经理本人，明显并不信任月满书屋。 第286页 到了这里，女士终于道明来意：「所以，我们经过讨论，定下来一个方案。」 她打开牛皮纸袋，拿出来一份文件。洁白的a4纸顶端，赫然是四个大字，《借款协议》。 「我们走一套迂回的流程。」女士介绍道，「需要签署两份协议，一份借款协议——好好吃饭将在本月月底之前，也就是除夕夜之前，向月满书屋借出两百万元的款项。」 「另一份则是债转股协议。」女士变戏法似的，又从牛皮纸袋里抖落出另一份更厚的协议，「好好吃饭有权将这两百万元的债务免除，转变为月满书屋百分之十的股份。」 褚何如从后仓走出来，手上抱着书，耳中就听到这一套弯弯绕绕的复杂操作，不由拧起了眉。 沈珏垂眸，扫了一眼桌上摊开的文件：「所以，你今天过来月满书屋的意思是……」 女士简短道：「你有任何关于合同的问题，都可以在这里向我提出。我人到这里，就是为了完成这一步的文书工作，好让财务在除夕前，把两百万打到你们的帐户里头。」 褚何如走过来，惊疑不定：「两百万的债务，那有点太吓人了吧？我们是想做书店，但不想背债啊……」 女士浅浅地翻了一个白眼，显然是不想搭理他。 林柚平时做事，都是提前规划谋篇、谨慎打算的风格。这一回突然出声要投一个名不见传、营收状况也堪忧的小书店，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但凡有点眼力见的人，就该知道赶在几天之间，想好走款方向、给出全套文书材料有多难得。不领情算了，她可没兴致给这两个小鬼一一解释其中的辛苦善意。 沈珏不怎么做声。他把两份协议全都仔细审阅了一遍，提出了几处细节上的要求，都从书店的基本经营诉求出发，有理有据。女士拿出笔记本，现场调整好了协议，又给沈珏看了一次。 「我这里有印表机。」最后沈珏道，「我帮你连下wifi，我直接签。」 他的态度平静，与走进街边店里，买了一杯咖啡无异。 吃惊的不仅是褚何如，白领女士也震惊了。 一个真敢借，一个也真敢收。两百万的借款，在合同中写的是5%的年复利，归还期只到半年而已。 若是双方互利互信，这份借款协议，当然就只是后续股权投资的一个前置步骤而已，其中写的数字，无非是最坏情况下的保底措施，没必要太放在眼里。 但若是他们想要拿这份协议来做文章，压死月满书屋这样小小一根幼苗，还有沈珏与褚何如这两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其实也是轻而易举。 她提醒沈珏：「这份债转股协议中，有排他条款。当你签下名字，落下公章以后，你们就不能再和其他的资方接触了。」 原本是基于同理心，想提醒一下他，慎重行事，仔细看看合同，再好好考虑一下。却不想沈珏直接道：「你说得对。没必要再和他们聊下去了。」 笔和公章到位，几分钟间，沈珏签完了一式n份的两套协议，将它们递回给白领女士。 修改后的合同签署完毕，重新被放回到她的包中。过程荒诞，结果却是理想的。年前最后一件大工作即将完成，女士的心情也不免跟着轻松。 咖啡喝完，她将一次性杯子随手掷入旁边的垃圾桶中：「哎，小沈店长。方便说吗？你和我们林总，是不是朋友？」 「还是说，亲戚关系？」她琢磨了一会儿，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答案，「也不会啊，林总不是那样的人。」 沈珏起身，为她推开书屋的玻璃门。 「我们……以前可能是朋友。」他笑笑，含糊不清地带过了这个问题。 女士挟着包，踩入书屋外的冷风中。她咀嚼着沈珏最后的话，百思不得其解。 以前什么以前？沈珏的背景，他们都做过调查了。一个二十二岁的大学毕业生，出生在林州，读书在北海，与好好吃饭毫无瓜葛。他甚至连江城都没去过，更别说和林柚碰面了。 小年夜午后，这位法务经理传消息给沈珏，给他发去一张公司转帐的截图。大额汇款需要时间，他们紧赶慢赶，卡在小年夜办完所有流程，总算能赶上林柚给出的最终期限。 除夕早晨九点正，月满书屋的帐户里，转进来一笔两百万的巨款，原本的余额挂在几个零的后面，变作了零星的映衬。 总算可以放心了。 沈珏给褚何如打电话：「放假吧。」 而后，他自己拾掇出来一箱新书，暂锁上店门，往外面走。 辞旧换新的日子，月满书屋当然也为附近的书客们，准备了新春礼物。 作者有话说： 12点以后可能有2更。 准备完结，最近更新时间不会太固定。只多不少。亲亲各位小天使。 第139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12）（加更） 年初五过去, 月满书屋医院店开始着手筹备定在三月初的特卖活动。——说法是临时变更的，因为拿到了来自【好好吃饭】的借款，现在就没必要再使用「告别」这样伤感的词了。 旧的不去, 新的不来, 能让告别抛售变成乔迁新居的欢喜庆祝，是他们的幸运。 这场特卖，沈珏放手交给褚何如来主办。他是一个深爱文学的青年，自己平素也常写些朦胧晦涩的散文与诗篇, 他愿意将特卖活动办成一场以书会友的雅集，想必能更合月满书屋老读者们的爱好口味，能比沈珏自己做得更好。 第287页 沈恒和傅明玉也积极地参与进来。他们虽然退休赋闲了, 但对月满书屋的感情依然很深, 这一次活动能见到从前认识的顾客朋友，也能与他们分享月满书屋明亮的未来，他们第一个不能落下。 沈珏不急着凑这场浪漫的热闹。他心里装着别的事，新的地皮要尽早找好, 地理方位，最好能别要离现在这块地方太远。好不容易做起来的回头客源，他不想丢掉。 店堂面积, 要比现在的更大, 才够容下更多的书本。可以的话，店铺的南北朝向最好也换一换，现在的店门朝西北开，下午傍晚时店里光线刺眼, 不利阅读, 其他时候又太阴太暗, 不够敞亮。 要有空间做仓库能囤得起书, 最好还能有地方放得下那只空荡荡的老货架。 想到那只阁楼上的货架，沈珏心里就有点慌。超自然的现象科学没法解释，书本如何凭空消失，文物如何凭空出现，他没有头绪。 搬家把货架挪去新的地方，不知道是否会影响这个跨时空的交换体系。 单独看每一条条件，都好满足；几条稀松平常的条件综合在一起，就成了个刁钻难题。褚何如和沈傅夫妇在欢天喜地筹办节日似的特卖时，沈珏就在附近几条街里转悠，挨家挨户地把每一间商铺都看过来。 朝向合适的，面积太狭窄。面积正好的，空间层次不足。条件都符合的，人家店铺经营得火热，压根没有撤出的计划。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勉强符合条件的，店家还没有回来过年。联繫以后，说要等回林州后再详聊。 「那就不能无缝对接了。」褚何如一声嘆息，不无遗憾。 沈珏道：「原本也做不到。」 方圆一千米内，只有月满书屋一家书店。他们无论租哪家的地盘，都需要重新装修。现在找到一家还在休假中、尚且不知道能不能拿下来的店铺，也无非是在几个月的拉锯战上多加个零头，不足挂齿。 「择日不如撞日，」沈珏随意道，「新门面装修的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尝试去推进送书到身边的新模式。」 「两百万呢。」他特意强调了一下这个金额，「我们得用实际行动，表达对这份信任的感谢。」 商业活动中，两百万不算太多。可对寻常人来讲，两百万是一套房的全款，是难以忽视的数字。褚何如明显被这个再次强调出来的数额震慑住，折服称是。 至于那只货架么，沈珏拿自己的钱，租了一个一米见方的小仓库格子，把它塞了进去，没让任何人知道。 搬家当天，褚何如留意到阁楼空空如也，问起沈珏来时，他只说木头朽烂，铁架锈蚀，拿去丢了。 符合常理，褚何如没有起疑心。 * 地铁站里头卖起来书，似乎是最近才开始的事。 一个身量庞大，穿着饱满的西装制服，戴着眼镜背着灰色双肩包的银行职员，步履沉重地迈出扶梯，走向站台。他拿出手机，想打开平时在玩的手游刷一刷，见到每日任务已全都做完了，不免有些懊恼。 烦躁地点触了几回，他将手机跟着手一起插进衣袋里，抬起颓唐的眼神，四处张望。 一台半人高、造型圆滑可爱的新型自动贩售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每个货架格子里，都放着一叠封面不同的书籍刊物。每一个刊物，都分属于一个分类标籤下。 分类标籤并不是传统的体裁、内容分类，而是一些情绪。红色的是愤怒，绿色的是平静，黄色的是焦躁，蓝色的是无聊。另外还有一个无色的按钮，上面写的提示是随机掉落。 无论按下哪一个按钮，都是五元。这是一个自动贩售的阅读扭蛋，遇到什么书，只由购买者的心境和运气而定。 银行职员明显地被吸引了。他的目光在那一排圆滚滚的彩色按键上逡巡，又从灵异刊物的封面划到军舰世界的大型船舶，终于，他按下去了写着焦躁二字的黄色按钮，拿出手机，付了五块钱。 出货口里，掉出来一本海洋生物科普读物。封面上是一片宁静的海，巨型的鳐鱼缓缓划过黯彩的珊瑚礁。 和他的想像不一样。银行职员本来还以为，自己会拿到什么纾解焦虑的心理学科普……但是也不错。他喜欢军舰和枪炮的知识，那么了解下军舰遨游的蔚蓝色海洋，也不是不可以。 拾起这本书打开，银行职员一目十行地阅读起来。 地铁到头，必经之路的小吃街上也卖起书，排队等位的顾客都为之咋舌。 「老闆文化人呢。」 「菜谱都卖出来，就没有秘密了。还怎么做生意？」 「看看清楚，这可不是一般的书。」 大火明炒，铁勺翻飞，照亮小吃车边篮中横七竖八倒着的一堆书本。这是有名的网红小摊，旺时排队等待的时间太长。简短的喧闹以后，人们也好奇到去捡篮子里的书来看。 「哟，这不是百科全书吗。我小时候看过的。」有人扯着嗓子说。 「喔唷，这本是立体书！」有人惊叫，「好可爱。老闆，卖吗？」 「你出的起钱，那就卖啊。」火光后头的大厨也吼着回答。 立体书加童年回忆，带来许多回忆小时候的话题。不怕没有话题聊，一顿饭吃得有声有色。 又有细心的游客发现，林州与江城两地的博物馆纪念品商店中，贩售的书籍悄然更换了。 第288页 以前，博物馆商店里卖的图书都是一些更为学术、或者说是更为沉重的书刊。像是精装重磅装帧的刺绣图样合集，出土文物的相册，以及地图册、地方志等等。现如今，这两地书店中售卖的品类，却换成了更加亲切可人的内容。 譬如说，《何英浩传》，上挂着大夏开眼看世界第一人的书腰；又譬如说，《历代火器图鑑》，将博物馆里挂着的展品，用逗趣的方式书写出来的漫画百科。 虽然仍是关注人文历史内容的图书，但相较于从前动辄「尽览」、「概述」、「合集」的宏大叙事，新的书目更加关注历史的切片中，某件满载故事的器物，某种别具意义的风俗，或者一个一个具体的人。 新的书目，销量大好。离开展厅的游客心绪澎湃，正好捎带几本着眼于微处、却能给予人无限遐想的小书离开。轻便的开本方便旅途携带，冷知识有趣，可以充盈心灵。 他们的新店面，从装修到散尽甲醛，前后蹉跎了五个月。医院店正式重开的时候，已是次年初夏时节。而这段时间，许多细小的变化悄然发生。杂志书刊无声地入驻到人们生活、工作的空间里，随时可以被翻阅，随时可以以亲切的价格被买下。 月满书屋这个名字，也成为了图书经营与出版业内，新兴起的创意经销商，被当做有趣的研究对象，反覆调研讨论。 然而，在更大范围、更广义的商场之上，月满书屋仍只是一个在本地小有名气的独立书店。在距离它新店面一条街的地方，千帙阁两千平米店铺的荧荧灯光闪烁依然。新年过后，到店的客流量有所减少，却也逐渐稳定在一个相当可观的量级上。 有商业分析人士称，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图书销售打法。一种无限上升，一种则放下身价，轻松往下。前者试图海纳百川，以文化之名包装万物，后者大道至简，以书本供应与价格优势进攻。 书店在这个时代如何能存续下去，仍是个老大难的问题。人们拭目以待，想看这两种运营方式，哪一边才是未来。 沈珏没有想太多，也顾不上去关注千帙阁在做什么。自从增加线下业务以后，他们忙得喘不上气，每一分钟都恨不得掰成两个六十秒来使。 新的商业模式，需要新人的加入。如今的月满书屋，也是一间拥有十来个员工，体量小小的公司了。 两百万的头笔款项，在沈珏构想的新型商业模式运转起来以后，很快运作出新的血液。到夏天的时候，月满书屋各条业务线併合起来，已能实现40%至50%不等的盈利比例。单店利润不算太高，在两万元左右；但架不住他们合作的出口多，琳琅满目总计一笔，月盈余已能做到三十万上下。 这对一个十几人的小公司来说，已是很不错的战绩。而对于好好吃饭投入的两百万来说，以月满书屋的收入，六个月就能收回第一期投资款，这当然是一个成功的决策。 遗憾的是，沈珏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和他们的金主林老闆见个面。可能是太忙了，也可能是对方暂时觉得还没必要和他们这个小书屋对话……与他们的财务人员试探了几次口风后，沈珏不再坚持。 他心里打算的是，等到什么月满书屋真正能够独挡一面，不惧风雨，再感谢这位贵人不迟。 时光流转，又一年秋至冬来。这天沈珏起来，准备去租来的小仓库熘一圈，看看货架上的情况。上一回去的时候，他往里头放的一批错版绘本和破损小说已被吞掉。说不定今天再去看看，里头就又会出现新的有趣东西。 他在桌前吃早餐，沈恒惯例打开早间新闻。电视台里，女主持人字正腔圆地说着：「今年，我国人均阅读量较去年有所上升，从4.76本上升到4.98本。但今年全年，关门、註销的书店达到1536家，是过去几年之最……」 沈珏把勺子放回粥碗里，跟着沈恒一起看向屏幕。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副他很熟悉的场景。暖黄色、氛围感满满的灯光，波浪一样，绵延不绝的异形原木书架。与往日人来人往的熙攘不同，这气派的「阅读空间」，如今是从玻璃门外拍进去的，因此蒙上了一层约约绰绰、寂寥非常的白影。 女主持人的声音还在继续：「……这其中，以连锁书店『千帙阁』的变故，发生得最为突然。昨天就有千帙阁的员工反映，前往书店上班时，发现店门紧锁，管理人员全部失联。有顾客想退在书店购买的会员服务，退款也遭到拒绝……」 镜头移动，拍到玻璃门上挂着的一把u型大红锁。又有许多神情焦躁的市民入镜，围在书店门口，与里头精緻高雅的布置面面相觑，望洋兴嘆，气愤得不行。 「……本台将持续跟踪，如有相关讯息，可发送后台简讯至我们的公众号……」 沈恒适时地按下遥控器，将电视机关掉。 他哼了一声：「歪门邪道。」 沈珏埋头吃饭。他在想要不要联繫那个歪门邪道的始作俑者，问问情况。 千帙阁仅是金城房产下属的一个投资对象，与金城集团的关系没那么大。与金锡鋮聊一聊千帙阁的经营状况，甚至是向他介绍月满书屋的经营思路，沈珏并不排斥。 现在，他们的立场逆转了。 作者有话说： 今晚6点还是会更新的~ 第140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13） 第289页 月满书屋医院店的新地址, 比旧址往cbd又近了一条街。之前距离大商场有两个道口之远，现在只剩下一个道口的距离。 褚何如开玩笑道：「一年往cbd靠近一条马路，到明年的时候, 说不定我们就走到大商场里了。」 笑话无心, 听者有意。街边的客流是涓涓的小溪水，商场里的是汹涌而来的洪流。逼仄的小厅堂看多了，偶尔也会肖想几秒钟窗明几净、明亮宽敞的大书店。 沈珏赶着早上十点的开门时间，来到cbd商场千帙阁门前。亲眼得见, 比电视里的画面还要窘迫。店内如同龙捲风过境，书架上的书歪七扭八地倒着。放文创产品的展台柜门仿佛遭了抢劫，半开的门晃荡, 揉得皱巴巴包装袋上有几个脏鞋印, 无力垂落到地上。 门口还聚着好些人，个个愁眉苦脸，彼此之间一见如故地咒骂起来。沈珏聆神听了听，有的是员工在抱怨, 前头已有几个月在剋扣工资，这个月干脆直接跑路，商量是不是去打劳动官司。有的是书友捶胸顿足, 听信推销, 办了年费大几百的会员卡，书和咖啡都没买几本，全都亏没了。 「以后都不办会员了。」有人很恨地说，「叫你办会员的, 都是一群骗子。」 「这倒闭速度, 快赶上健身房。」另一个人咬牙。 两人骂了一阵子, 也没什么办法可想, 只能给消协打电话，一顿控诉声泪俱下。 沈珏心里不太是滋味。他听说这种大型商场，为自增文化身价，往往会给书店让利，给予一定程度的租金和水电费优惠。本以为客流量鼎盛，千帙阁好歹不至于亏。可从种种实际的说法来看，千帙阁经营不善，弊端早现。可能在开业红利期以后，就已做不到单店利润上的收支持平。 依靠线下独立小门店精简运营，结合机构合作、线下阅读点送书的形式，能保经营存续不假。 只是每每想及小时候，寒暑假时书店里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对比如今的清冷寂寥，但凡是爱书之人，总会有十分的不甘心。 银行能在每个城市最繁华的商业街拥有高大气派的总行，手机与笔记本品牌也能拥有设计独特的展示销售空间，并将其打造为狂热粉丝的打卡必去之处。书，怎么就是不能在大雅之堂上拥有一席之地呢？ 他们几个月满书屋的经营者，嘴上对现状已很欣慰，心里头其实隐隐约约，仍是不满足的。否则，褚何如也不会以玩笑的口吻，讲出那句「走到大商场」里的话。 也不知道千帙阁占的这块两千平米的地，商场需不需要转手，他们有没有机会拿下。 沈珏一边想，一边评估了下月满书屋目前的掌控能力，觉得还是得稍安勿躁。 他转身要走，却见他那个二叔杵在商场中庭天井的安全扶手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打打火机玩。 「聊聊。」他沖沈珏扬了下下巴。 两人一前一后，坐进商场三楼一间品牌连锁咖啡厅。金锡鋮是长辈，当仁不让地付了帐。沈珏点的是杯双份浓缩美式，苦得和中药一样。他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 金锡鋮道：「这家咖啡豆不好。连锁的东西，总是差一些。」 他脸上没笑，也没像往日那样，上来就传授沈珏做人经商的道理。看来千帙阁关门跑路的事情，对他的影响比想像中要来得大。 沈珏等着他发表高见。一会儿，金锡鋮开门见山：「我知道你做的不错。但是，我得提醒你。你那些是孩子气的小打小闹，成不了事。」 「你那边，一个月营收能做到多少？二十万，还是三十万？」他敲了下咖啡杯子，「从两万翻倍到二十万很容易，这是你靠自己的勤勉、准确的趋势判断和专业知识，换取到的劳动报酬。」 「可是，现在，到了这个节点上，你有办法再将利润往上翻十倍吗？从二十万到两百万，甚至于两千万，两亿……这其中的差距，不是你个人的能力所能弥补的。」 沈珏咽了口药水一样的黑咖啡。他不是没意识到这件事。月满书屋虽说是一家公司，但在整个市场关系流中，他们的角色不折不扣站在下游。要打点的合作方太多，上游是出版社和作者，下游是合作机构、实体经销点，以及与一间又一间需保证经营特色的实体店铺。 月盈利至二三十万之数，看着不少，实际消耗的心血脑力不成正比。若把这份心力投在别的行当上，恐怕早就飞黄腾达。 另外可以预见的是，月满书屋的抗风险能力太弱。为了维持品牌口碑与稳定的收益，书屋的每一天都是如履薄冰。道路改建、电商平台狂欢节、甚至是大学开了新的课题组……上下游有个风吹草动，马上就会波及、影响到他们。 掌握第一手的新书讯息，捕捉市场前沿的潮流，动态调整售卖策略，为保收益，他们连一刻松懈也不能够。 有如逆水行舟，费尽力气才能前进几程路。若是停下，恐怕很容易被打回原形。 金锡鋮讲话很不客气：「你这样做生意，和在小区门口开一个蛋饼摊，没有两样。现在你能靠自己的个人本事，把书推销出去，取得一时之利。门店增加，你怎么办？还是一样倒闭。」 「我想叫你走商业的路子，你不听。」他把杯子放下，「千帙阁倒闭，起了一个很难看的反例。以后金城房产都不会再投资文化产业，这是市场上的大趋势，希望你能明白。」 第290页 话讲完，人就走了。沈珏走出商场，想起来今天早早出门，本来是要去仓库看那货架的。 现在再想起这件事来，不免觉得很虚无。月满书屋最初期几次起势，都得感谢货架中掉出来的跨时空馈赠。好运连连，每个人都沉浸其中心生欢喜。而他是最在意的那一个，心心念念，倒有一半心思挂念在那货架上。 却被这些奇技淫巧沖昏头脑，忽略了月满书屋的盈利模式仍是传统的、受资本裹挟，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那一种。 应该更早开始深耕线上店铺的。沈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最开始，他们只看到千帙阁贩售的书籍类目太少，价格太高，咖啡与生活馆因为是跨界，也做不到真正的专业水平，将之看作是一种资本泡沫的形式，认为流量红利转瞬即逝。 今天千帙阁真正地倒下了，沈珏才发现，这滑稽的金融泡影，却也是一桿标志性的旗帜。在公众的眼中，一间标杆式的店铺，建构起来一种信心。树立起来的品牌背后，是长久传续下去的文化内核。 线上经营有价格优势，加上线下定点送书，可以构成主要的盈利渠道。线下店要开，但比起实际购买来说，线下店更应该起到实质内容浏览、品牌塑造、以及沟通交流的作用。 也即是说，将实体的大型书店，往「文化交流平台」的方向去建设，拉近人们与书本之间的距离，潜移默化，拓展更多潜在的阅读爱好者。 要立一座灯塔。而非只是在黑暗海中，点一盏盏黯淡的油灯。 理论上可行，难度则在于，电商贩售与实体经营，都已有寡头盘踞其中。双方壁垒分明，经营文化也完全不同。要从独立书店转型为平台经销商，月满书屋，可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沈珏想得出神，连自己不知不觉走到旧货架所在的那个小仓储室外都没有察觉。抬头见到仓储室的铁门，他失笑一声。 本着来都来了的想法，他还是开了门锁，走进去查看货架。 这次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好似精装书硬壳一般的白色方形盒子。对上视线，小盒子仿佛有自己的生命似的，缓缓掀开封皮。 机器嘶嘶作响，一道蓝白色的扇形光弧缓慢张开。光与影子的二分切割处，仓库沉闷的灰墙消融，变化成为一种看不到尽头、流动着光线与波纹的虚拟空间。 沈珏：…… 他还以为货架会继续给出新的文物呢。这一次的礼物，竟然是一台高科技vr投影仪吗？这是来自哪个时间点的掉落啊？ 下一秒，盒子里投出来一个q版模型。五、六头身的比例，穿的一身银色制服，面无表情，向沈珏点了点头。 沈珏不由皱起了眉。阅读大夏华光录的主角事迹时，那种照镜子的感觉又来了。 这次更加无可回避。一个与他自己神似的游戏模型站在面前，换做是谁，都会觉得有些尴尬的。 q版模型开口：「欢迎来到『一千零一夜』梦境博物馆。」 声音带着电磁的扰动，但撇开那点杂音，与他自己的声音，简直是一模一样。 沈珏问他：「你好。你是谁？从哪里来？」 「梦境博物馆，来自哪一个时代？」 q版模型按照程式的设定，回答了他所有的问题。还好，他只是外表像，声音像，终究不是一个活人，沈珏稍微放下了心。 从他的口中，沈珏知道这座「梦境博物馆」，来自于人类离开地球以后十几万以后的远未来。在那个时代，全感技术登峰造极，梦境也成为了最受欢迎的艺术形式。 在「小沈同学」的带领下，沈珏游览了这个被打造为一片虚拟星空的「梦境博物馆」。让他惊讶的是，即使到了这样遥远的未来，这崭新的艺术形式中，传达出来的仍然是人类千百年的历史中不变的那一个主题。 这些身临其境的梦，叙说着各个的时代被记录下来的故事，又能够与游览者的思维活动呼应，随时做出反应，将游览者传送去往下一个梦境。 知识与想像，像是水流一样，融会贯通在一起。从一个意像关联到下一组联想，从一片落下的叶子连通到千万年间每个人所经历过的秋天与离别。 一个天才的设想，一座穷尽想像，包容古今的「图书馆」。 他忘记了时间，忘记自己仍然身处在小仓储室里，也忘记掉月满书屋还在等着他去处理今天的琐事。沿着彩虹架起的桥樑，他穿行在无数的梦境，最终，他走到了一条长长的甬道中。 漫长的黑暗，唯有通道尽头模模糊糊的展柜上，打下一片辉光。 他向前走去。导览员小沈同学不知何时消失不见。木地板上，一下一下，只能听到他自己的脚步声，与胸腔中那颗心脏轻而坚定的跳动声。 展台柜中，黑色的天鹅绒上，端端正正放着一本书。 《点击暴富》。 心脏猛然一挣，沈珏睁开眼睛。他靠在仓库的铁门上，不知何时睡着了。不知现在是几点钟，仓储室内一片昏暗。 怔然与黑暗对视着，他想起来，自己在生日烛火中，许下的愿望。 「想体验一次真正的人生。」 生日是姜明星挑选的，蛋糕与烛火是梦境中的。愿望只是愿望，许下愿望的人，并没期待会有兑现的那天。 不明白是为什么。可是，他的愿望成真了。 第291页 手机在衣袋里绵长地振动，提醒他接电话。沈珏揉了揉额头，站起身来，拿出手机贴到耳边。 电话是沈恒打过来的。时间已是晚上，家里人一整天都没联繫上他，还以为他早上出去以后遇到什么事了，急得不行，声音里都染上了愠怒。 「跑到哪里去了？不回消息。」 「好……好。没事就好。小褚联繫不上你，来问我们。你怎么回事啊，哎。」 「下次有什么事，先说一声。」 「回来吃饭？」 「好，我让你妈妈给你留菜，你回来自己吃。」 挂掉电话，沈珏深吸一口长气，唇边弯起一个浅淡的笑。 他找回了真实。 伸手关上梦境的盒子，又看了眼旁边摆着的金唱片，他打开仓库门走了出去。附近有流浪汉对这个突然从仓库区走出来的年轻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却不在意，反而友好地回报给对方一个笑容。 他打开手机，输入了一串记忆深处的电话号码，给那个号码发了条简讯。 「宿主，好久不见。」 第141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14）（加更） 林州大学是一座全国闻名的高等学府, 理工科专业尤为强势。课程进度紧凑且快，难度系数不小。即便是各地选拔考出来的菁英学子，要跟上进度, 都难免觉得吃力。 是以, 沈珏拜託文史系的老教授走了一下关系，给他弄来一个旁听名额时，老教授满面都是不解。 沈珏轻描淡写：「最近科幻小说受欢迎，我也想补习一下基本知识。」 大课课堂上, 他找角落坐下，听讲台后面的教授侃侃而谈。今天讲到最为玄学的双缝干涉实验，他聚精会神, 凝神细听。 「客观上来说, 时间是一个人脑造出的概念。时间本身，并不存在……」 「事物的流动与变化，产生了时间。换言之，时间只是一种记录物体变化状态的计量单位。」 「我们观测世界, 世界坍缩，时间由此诞生。」 「宇宙中的所有事件点，就像是一团无限大的概率云……」 「这就像是, 当你没有离开宿舍以前, 你有概率在任何时间、任何空间出现。」 「可是一旦你做出抉择，准备准点到达课堂——那么当你踏出宿舍的那一刻，概率云就会坍缩。你将有百分之百的可能性出现在课堂上，而事物变化的方向, 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未来』, 也将就此决定……」 自那莫名的一日失踪以后, 沈珏的工作状态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他整个人都似乎变得轻松散漫了许多。花钱时大手大脚, 尝试了许多在褚何如和沈恒眼中纯属「歪门邪道」的新业务。 他的人也不常常去月满书屋坐班了。有的时候，他待在家里，为沈恒和傅明玉安排附近城市的短途旅行，带自己这一双父母去游山玩水。 有时候，他随手买个飞机票，跑到江城去吃【好好吃饭】上的新菜式。另外，他还借着商务洽谈的藉口，在全国各地跑来跑去，把各地的博物馆都打卡了一遍。 最后，居然还去林州大学报了个本科的量子物理课的班，每周二周四下午，雷打不动地跑去旁听。 这样不务正业、享乐人生的态度，倒是更像一位真正的老闆了。 沈恒和傅明玉有他时不时陪伴在身旁，当然乐得高兴。但他们也替沈珏担心，这样不上心，真不会影响书屋的经营吗？ 褚何如腹中也颇有微词。他向来抱持的都是做人做事要踏实的态度，从前沈珏虽然满嘴经营套路，终归是位事事亲力亲为，勤勉努力的靠谱老闆。如今忽然游戏人间，他的逆反情绪不免就要冒头。 沈珏却能看出来他藏在肚中的不忿，还要促狭打趣他：「难不成，是觉得工作还不够饱和？」 褚何如只能闭嘴。他的工作已经很多，新的店面开张，需要专门进行新职员的培训；对接文博机构与科学院，列选书目的任务他也得盯着。用爱发电到此也足够，他可不想再自讨苦吃。 而且他不得不承认，沈珏虽然看着闲情逸緻，四处闲逛，可确实没有落下过正事。 相较于之前的小本经营，月满书屋如今也是正正式式地上了轨道，开始往一家文化集团的方向狂飙而去。 千帙阁倒闭留下的商场二楼书店，最后沈珏也没去接手。他说了两个理由，一个是千帙阁在那里拖欠了工资，吞了书店的会员费，他觉得风水不好，影响心情。 另一个理由是，他觉得cbd商场二楼，既不够大，也不够稳定。商场也有荣盛兴衰，花无千日红。寄人篱下，保不齐哪一天就被扫地出门。 听着确实是很有道理，令人信服。结果转天，沈珏就去拍了一块林州玉凿河景区旁边的招标地皮，一百平的占地面积，活生生砸出去四百万，直接把自己连带月满书屋的大名砸上了全国纸媒版头与各社交平台的热搜头条。 他相不中商场。潮流易逝，天地永存。若要建一间流芳百代的书舍，那必定要建在秀水青山之间。玉凿河一日流过林州市区，山光水色一日仍在，月满书屋就永远都是这其中一道不可忽视的风景线。 线上的商铺如今也在同步经营起来。与线下专门针对生活场景、定制打造的书屋不一样，线上的月满书屋，走的是深耕专业学术书籍，深挖人文艺术的路线。除了量大取胜、物美价廉以外，月满书屋还专门就线上的购书场景，开发了一套书友交流社区。 第292页 经历几次算法优化以后，每一本书的社区里，都能找到相关的试阅、引用文献记录、与之相似的书籍推荐，以及大小读者对其发表的真实评价。 甚至于连书籍的开本大小、体积重量、印刷质量与行间距字间距这一类花边信息，都能够在网站上找到翔实可靠的参照，大大减弱了网路购书的不确定性。 线下造场面，线上跑电商，都是月满书屋过去不曾涉猎的环节。沈恒和傅明玉开始被蒙在鼓里，后来看见新闻，不免也担心起来自家的孩子，担心他操劳过度，把身体弄坏。 沈珏只能搪塞过去。 「我请教了很多朋友。」他笑笑道，「柚子哥和霏霏姐他们。教了我很多。」 他总不能说，商品是优是劣，合作方是真诚还是虚伪，他看一眼就能知道吧。 用对了人，找到正确的方向，事情总是会容易许多的。 唯一使他感到棘手的，是仓储库房问题。 现在被喊做月满文化集团，前身是靠做线下特供送书服务发展起来的月满书屋，没有忘记自己的发家老本行。 线上商城发展后，分销业务的收入占比有显着的下降，但仍然有30%到40%的份额。集团经营规模扩大，想要满足供应点的时效、品类保证，仓储点与物流供应链的基础保障，就成为了新阶段里需要重点关注的问题。 经过先期尝试以后，他们发现，分布在城市各处的小型站点，会更适合他们这种灵活分销的经营模式。合适的地点不好找，集团正在分批物色合适的站点，将书籍从大仓库中逐步转运出来。 高调的姿态，为月满文化招来了极高的关注度。上一个站在风口浪尖的书店千帙阁刚惨然崩塌，月满书屋就不怕死地以更大的阵仗入场。各家媒体都争相报导，追踪林州市玉凿河店的装修进度。 今天一个「特邀国宝级建筑设计师」，明天一个「超大手笔景观花园设计」，后天又反过来唱衰，「月满书屋狂掷千金，未来将何去何从」…… 博取眼球的评论扰乱人心，沈珏还未发声，好好吃饭公开发布的季度财报，就无声地击碎了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谣言。 人们这时才忽然醒觉过来。把目光投向自己身边的地铁站、自贩机，便利店里的书报架、还有街边小餐馆、公交站与候车厅里的借阅点…… 当然，还有月满书屋的网上商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经由月满书屋挑选的书籍，不声不响地填满了每个人的生活。 也似乎从某个时候开始，坐地铁无聊时，已经会习惯性地会从站台的盲盒机里买一份轻便的杂志或是刊物来读。在便利店等雨停时，也能顺手从靠窗的简易餐桌上拿到一本轻松逗趣的小漫画。 离家不远的小书店，里面放的正正好好是自己喜欢的作者或是专业上需要的工具书，似乎也是有人蓄意谋篇，并非是巧合。 以为的惊喜偶遇，原来是贴心周全的服务。 原来，书店还可以这样开。 坐落于景区的玉凿河店开张时，成千上万的人去往了这条迤逦的河流两岸，人山人海，与五一国庆两个大假日时的盛景无异。 书店开张以前，网路上相约前往探店的呼声就已经很高。沈珏料想到会有比较危险的场面出现，事先在网上和线下都发布了预约时间段进店的预定制度。即是如此，三层小楼的周遭，仍然被远道而来的游客挤得水泄不通。 当然，这其中多的是瞧热闹、打卡留名的人，真正的读者，未必会赶着这一潮热闹来。但沈珏仍然安排了户外的阅览区域，尽可能地帮助他们找到自己也会喜欢的读物。 书店内部，也刷新了逐热度而来的人们的认知。 外部有咖啡座、有自习位，也有贩售文创产品的区域，都是当代书店常见的必备配置。可是踏进月满书屋内部，目之所及，就只有从矮到高，依次排列的极简风格书架，以及难以估量数目的海量书籍。 极致的干净、简明。甚至连一张能让人放松犯懒的长椅都没有，唯一能坐着休息一会儿的地方，就是放在高书架前面的合金坐梯。 这是阅读爱好者的狂欢节，亦是一种无声的态度传达，潜移默化的引导。 开张第一天的营业额可观，十分喜人。所有人都很高兴，沈珏也不例外。虽说月满文化现如今已不特别仰仗实体店的收入，但现下店能有良好的收入，终究是一件好事。 希望这种坚定的经营态度，能够在未来留住需要书本的顾客，将线下店的收入保持下去。沈珏以为，实体书店行业，确确实实地需要一种新的经营模式，一个能够振奋精神的新榜样。 若是月满书屋能成为这个先驱，想必也能促进更多的书店经营者，找到独属于自己的、传播文化的道路。 书屋打烊，他与同事们道别，独自离开。 天高气爽，是个晴朗的秋夜。沈珏不急着回家，他想在外头再逛一会儿。 因此他换了一条不太熟悉的路走，准备绕路去地铁站。 走了一段以后，前方出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轻卡。路边两扇铁门打开，看着有点眼熟，好像是一处仓库。 沈珏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这仓库看着有些眼熟，底下人递交仓储地点备选列表上来时，他曾经在文件里看到过这处仓库的地址和照片。 第293页 但又不止如此而已。 平面的照片里看不出端倪，人在现场，能切切实实地看到仓库的建筑结构，打开大门内部投落的阴影，钢材质地，占地面积甚至是氛围。 看着外观，就能想像到，仓库内部的空间是什么模样。 轻卡的大灯忽然一跳，仓库里头，走出来一个穿工装服的人。他的手上抱着一摞花花绿绿的书册，拉开轻卡侧门，往副驾驶座上一丢。他自己绕到另一边，跳上驾驶座，启动了轻卡的发动机。 沈珏站定在原地，把这整个过程尽收入眼底。 气温宜人的秋夜，风不暖不冷。他却觉得四肢百骸，都有些发凉。 这是月满文化租下的、专供玉凿河店使用的仓库。轻卡和司机，也是他们聘来清理仓库的僱工。若是没有意外，这一摞从仓库中清出来的《点击暴富》，应该会被送往废品处理站或是垃圾场，然后进入焚化车间，化作一蓬飞灰。 时间。一团巨大的概率云。云团中的事件概率，彼此影响。 当一种可能性到达百分之百的概率时，其他的概率，就将成为一个死去的零。 在玫瑰星云1号行星的博物馆中，看到「宇宙中最后一本书」时，沈珏已明白了他成为位面执行者、与这一系列语焉不详的任务背后的真正缘由。 在原本的时间线上，所有的书籍都被人类所遗忘，唯一留存下来的只有《点击暴富》。也许是因为暴富，也许是点击。也许是因为人类发展繁衍至几十万年以后，在极端的功利主义影响下，终于成为了一种只图谋不劳而获的怪物。 于是，《点击暴富》才能有幸存活，成为进入星际1号博物馆的重要文物。 书本不复存在的世界，人们耽溺于感官刺激，连幻想的能力都失去。在这种情况下，虚空选择了他，派遣他前往不同的位面修复利益与文明之间的平衡，并最终来到这个时代，找回人们所遗忘的书籍，扭转概率的趋势，改变千万年以后的时间流向。 这并非是因为他等待得够久，也不是他想要助人的信念有多么坚定。 纯粹只是因为他是最后一本书而已。 利益与文明的博弈。他在这头，成千上万消逝在漫长岁月中的书籍在另一头。那些书消失，他得以生存至永久。而当那些书被他的一系列行动和任务影响，有机会回到时间的洪流中时，天平的这一头翘起。 看来今天的玉凿河店开张，是一锤定音，具有决定性意义的里程碑事件。 未来的走向被确定了。那么，就有很大的概率，《点击暴富》会在这个新的世界里消失。 废弃的仓库会被修葺，重新投入使用，用来容纳那些真正裨益于人类发展的伙伴。而那一摞通篇粗制滥造、不知所云的《点击暴富》，被烧掉撕毁、或是投入粉碎机器，也就是个时间长短的问题。 废弃仓库是月满文化集团租的。司机是他们雇的。想阻止他们销毁仓库里存放的书籍，其实是非常轻松的一件事。 但沈珏没有动。 他早有决定，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站在那里，他目送着轻卡远去，消失在街道拐角。 他走起来，往着地铁站的方向。 秋风挟着桂子香，轻盈卷过。 一片枯黄的桐叶在空中打着旋，掠过无人的街。 作者有话说： 双缝干涉实验：类似薛丁格的猫。光的干涉现象在是否有「观察者」的情况下，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 概率云：这里採用的概念类似于刘慈欣的《球状闪电》中的概念。理论上我们可以出现在所有时空的任何地方，只是概率大小的问题。 第142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15） 一道甜美的机械合成声, 由远及近，响起在沈珏耳边：「已为您领取排队号码。您的业务流水号：2000534975。请取回您的号码，在等位区耐心等候。」 意识逐渐回拢, 先回归的是听觉。近的是机器吐出等位号码牌的滋滋声, 远一点的是打电话的声音，挂掉又接起，其中还夹杂着谄媚的客套与讲价的拉锯。更遥远的是一种清脆的规律声响，叮一下, 叮一下，很偶尔，才发出噗的一声难听声音。 然后是皮肤的触觉。稳定的温度, 稳定的湿度。均匀分布的气体密度。一成不变。没有变化, 死水一潭的宁静。 在这嘈杂的死寂中，沈珏竭力扯起黏着在一处的沉重眼皮。 他坐在一张枣红色的皮沙发上面。 脚下是白色和米色交织成波浪纹样的大理石地砖。 萤光灯的影子明亮，在地面打下一蓬蓬的光斑。 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塑料圆片，上面是一串编号, 2000534975。他在意识不清时，听到的那一组数字。 这样的皮沙发，在这个空旷的空间里还有无数组。每张皮沙发上都坐着人, 人人手上都拿着统一式样的等位号码牌。 看着很像神话故事里, 天堂大门口接受良心审判的场面。 当然也说不定是地狱。现在，到处都在搞机械化、自动化，讲究数位化办公。天堂地狱，可能也都赶上了新时代的潮流。 他听到自己出声：「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似乎是死掉了。那么这里是地狱, 是天堂, 还是其他的哪里？ 所有人都沉默着, 只有他说话, 声音扬起，格外突兀。 第294页 甜美的机械合成声殷切回答他所有的疑问：「都不是喔。」 「这里是银行大堂。」 人死以后，为什么会在银行大堂坐着，拿着流水号等位啊。简直不可理喻。 沈珏低头，捏了捏手里的号码牌。好像是什么高分子材料制作的，柔韧得很：「我没有预约。我也不记得有银行业务要办理。」 机械合成声不厌其烦：「2000534975号客户，根据我们的记录，您预约了基本套餐，也就是生命财产清算、来生投资理财产品购买两项业务。请您稍安勿躁，耐心在座位上等待……前方等待人数，43256人，等待时间……约30秒。」 沈珏将视线投向周围。这个「银行大堂」是一个没有出口的空间，但他发现，每隔几秒钟，就有一些人从座位上消失。应该是被送往下一环节办理业务了吧。 30秒钟转瞬即逝，很快，合成机械声再次响起：「请2000534975号到ss级窗口办理业务。」 话音刚落，沈珏发现自己已坐在了一个真真正正的银行窗口面前。透过防弹玻璃幕墙的小窗，隐约能看到其中有活动的影子。但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生物。 等候区听到的电话通话声，大多从这一区域传出来。听起来，除了储蓄、理财业务，这间银行还兼营股票买卖、资金池代管、投资业务等等。 窗口里，飘出来一串似曾相识的系统操作声。沈珏的注意力被拉回来，在他面前，浮现出一个漂在空中的数字窗口，列出了他的个人财产清单。 与过去的位面旅行中，他在宿主头顶看到的窗口别无二致。 而现在，属于他的帐户余额那一行金色数字，正在不住地往上翻。十万，百万。两个百万。千万，一个亿，一百个，一万个…… 「三分钟。」窗口上安装的微型通话话筒蜂鸣着，「统计您这一生赚到的生命资产，竟然足足花了我们三分钟工时。」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话筒喜悦地轻颤，「像您这样的亿万——不，像您这样的千兆级别富豪，我们将会为您安排vvvip转生通道……」 沈珏觉得好笑：「你们肯定弄错了什么。」 话筒那头的声音谄媚着：「一切都是精确计算的，我们绝不会算错客户的一分一厘。噢，不，等一等……等一等……」 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沈珏耐心地等待着。 「这是……无法被扫描检测的灰色资产？」 「不应该。不应该。我从没在任何一个人的生命帐户中，扫描出如此巨额的灰色资产。」 「哦，真糟糕。哦，这太糟糕了……看来，我们必须重新评估您的资产状况与信用分数。请您稍等，我将重新核算。」 「请容许我提醒您，这可能会带来不幸的结果……」 金色的余额数字以外，资产窗口里新跳出来一行灰白色的、死气沉沉的数字。这行数字的涨幅较之余额资产更快，它毫无阻碍地直奔窗口里的最高容纳位数而去，最终定格在一串漫无尽头的「9」。 光标没有停下闪动，数位没有尽头，只是这块小小的屏幕，已无法再容纳更多。 即使隔着防弹玻璃窗，沈珏都能感觉到窗口里面，现在那股心急火燎、焦头烂额的气氛。 又过了一会儿，这股焦灼化作了刺鼻的焦糊味儿，丝丝冒出来。窗子里面的操作员却没有停下的意思，计算指令没有完成，它不可能停下。 终于，伴着一团瀰漫的白烟，一声巨响迸开。烟雾报警器尖锐地响起，周围的系统运转依旧，对此处发生的意外无知无觉。 「你爆炸了。」沈珏从高凳上跳下，「既然业务无法办理，那不如改天再聊。」 他转身想去找银行的正门，一架电梯却突兀地从天而降，直接堵在他的面前。两扇闸门拉开，与他对峙。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挡住了电梯门。厚金属板开开合合，轧出刺耳的声音。 「2000534975号客户。」机械合成音响起，语气谦恭，「您的业务较为特殊，我们为您专门开放了大客户室。请随我来。」 「这还差不多。」沈珏走进了电梯中，金属门应声合上。 电梯加速上行，掠过无数时间与空间的沉积带。银行职员们工作时带出的细微响动，经由墙体共振，被放大十数倍，浸入他的感官认知中。 清脆的规律声响，是在分拣。每一位来到银行的客户，都会经由窗口评定资产状况，给予不同的信誉值等级。此后，人们会被送往分拣履带，被送往不同的财务室，与投资经理洽谈，以今生累积下的资产为本金，购买来生的生命理财套餐。 美妙的设计。今生的努力与资产累积，在未来会得到长远的回报。只是，银行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它收取一定百分比的手续费和利息。人们把休息的时间节约下来，把与朋友、家人欢聚的时间拿去赚钱，他们以为自己在努力奋斗。他们越拼命，银行抽走的中间费用就越高。 时间兑作的金钱，储蓄入生命的银行之中，一代一代，它吸收着人的血肉，不断地繁荣壮大。 他们的代理人与信徒，也变得愈发得多。银行尝试发展新的业务，通过电话连线，他们能够巧妙地与代理人进行交易，派遣他们履行神的使命。 电话线上，在讨论着是否要投放有利于银行发展的金融事件。投放货币，加息，改变金价，制定潮流，买卖战争，房产泡沫，设计次贷危机。哭泣与死亡的尽头，他们等待丰收季到来的硕果。 第295页 电梯在最高层停下。沈珏走出电梯，发现身处在一个明亮宽敞的办公室中。 一个标准的办公室。桃花芯木办公桌，放着精装书壳子的书架，龟背竹绿植，以及从四面八方攀援而上的电路和光纤，以及无数个悬浮在老闆椅后的全息显示屏幕。 这是一个监控室，沈珏很快明确了这一点。每个全息屏幕中，都是时空中流动的一帧。 一把嘶哑愉悦的声音，从背对着他的老闆椅里沉闷地传出来。 「旧仓库……旧仓库。可恶的混蛋，到底把东西藏在哪了？」 声音一边说话，一边把面前的屏幕搅得一团乱。沈珏看不下去它这个呆愣愣的样子，上前一步，打了个招呼：「嗨。」 声音安静下去。老闆椅缓缓地转过一百八十度，正对上站着的沈珏。 皮椅子里，坐着的是金锡鋮。 「我很失望。」他的嘴巴一开一合，生硬如脱水的鱼：「你这个——你这个傻孩子。你该不会，真的把自己当作英雄了吧？」 沈珏冷淡地看着这一团以人皮伪装自己的破电线：「你在找旧仓库。」 「你想要无价之宝。」顿了一下，他直接揭开了对方的底牌。 「金锡鋮」的脸忽然皱巴成一团，再舒张开时，变作了王威廉的模样。他打了个响指，身后出现一幅现世的投影画面。装载着一摞《点击暴富》的轻卡，被一连串的红灯和地面事故堵在路上。 「我们做个交易。」王威廉的脸扯着笑容，「我稍微修改了系统数据，降低了《点击暴富》被销毁的概率。你知道，我就是有这样的本领，可以挽救你的生命。」 「毕竟，我是这个世界唯一的银行家嘛。」 「可是，这里的上一任主人，使了一些不入流的小伎俩。」它笑嘻嘻地道，「它把你和那个旧仓库一起锁了起来，导致我始终……始终买不到那些无价的宝物。」 它转过身去，又开始翻找那些五光十色的显示屏。 「在哪里呢……旧仓库的门。要怎么做，才能进去呢……」 沈珏咳了一声，喊住它道：「这么说来，你有办法为无价的宝物定价？」 他故意把声音喊得很有期待。 盯着显示屏的怪物转过来。须臾，他又换了一张脸。沈珏检索了一下记忆，发现那是昭华号的竞争对头，四大商行首位大掌柜的面貌。 满是横肉的脸，嘴边带笑，目光却如利刀逼视他：「想知道为万物定价的方法，没问题。只要你把无价之宝卖给我，我们就是生意上的伙伴。你知道，信任关系不容易建立。」 「可建立在利益上的关系，也最为牢固……」 「我们可以一起收时间税，调控生命贷款的利息……只要你交出来无价之宝，这个世界，就是我们的。」 沈珏点头：「明白了。」 从过去开始，他始终困惑于虚空将【无价之宝】交到他手中的意义。但今天在这里，他不再有任何的疑问。 生命财产清算的流程中，无价之宝被判定为无法核算的「灰色资产」。它没有价格，同时也上不封顶。柜员机、交易员、或是别的什么——它们无法处理这样一个棘手的价格悖论。 在银行大堂中，这一系统错误导致了柜员机的过热爆炸。而若是每个进入结算流程的人身上都携有一定量的灰色资产的话，所有的柜员机都可能会被撑爆，生命银行的业务，也就无法再继续运作下去了。 「无价之宝，它们妨碍到你了吧。」沈珏道，「没有价格，就无法被买卖。只要它们存在，你就无法真正地拥有这个世界。」 「所以你希望我为无价之宝开一个价格。你希望作为拥有者的我，把它们卖给你。」沈珏越说越快，「交易行为一旦发生，这些宝物流入市场成为商品，无价的悖论就不复存在。」 「你觉得我有可能答应你吗？」他将手从背后抽出。 在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口大铁锅。 「我该叫你什么呢。交易员，柜员机，银行家？」沈珏道，「或者是，掮客，股票经纪人，操盘手，基金经理……」 「你有太多的名字了。可是无论在哪一个时空，你感兴趣的，都只有赚取利润。」 「这就是你的弱点。」 「做笔交易吧。」沈珏说，「你算一算。我给你多少钱，你才愿意关闭银行？」 作者有话说： 明天完结~ 第143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终） 锅只是普通的锅, 锅底上还敲着厂商品牌的钢印，铸铁的材料，黑黢黢的, 没变成什么金光闪耀、流光溢彩的模样。 人也只是普通的人。没有三头六臂, 没有八面神通。仍是那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 可是他说：「交易员。你听说过聚宝盆吗？」 「我猜你诞生在时间的尽头。那个年代不流行文化建设，所以你也不学无术，没有念过多少书。」他说，「可你既然是个长于敛财的银行家, 就应该听说过聚宝盆的说法。」 「聚八方财气，招财进宝。点石成金，得者财雄天下。」 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张小纸片。纸片于空中化形, 是那张曾跟随着旅行者号流浪深空的金唱片。 他拿着那张唱片, 在铁锅边缘浅浅磨了一下。几粒肉眼不能见的金色微尘落入锅中。 第296页 唱片重新归为纸片，收回他的身边。 沈珏摇了一下手中的铁锅。 他说：「不太冷的知识。旅行者号金唱片，是铜质镀金的。但唱片的价值来自于其中刻录的声音，镀金层是否完整, 不影响它的价值。」 几粒微不可见的金砂荡漾起来。一汪浅浅的金水，摇啊摇啊，水位线不断地漫延上涨, 越升越高。 满口锅都是金色的砂砾。映在苍白的室内, 似是一轮金灿灿的太阳，倒映出两人黄澄澄的脸。 「给我一个价格。」他说。 机器的两个瞳仁，死死地盯着那一汪金色的太阳。 从前，它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 检索、锚定过这一关键性的词条。关于掌控财富的神祗, 以及能生出无限财富的宝物……它曾以为, 那只是蒙昧时代, 人类错漏百出的妄想。 它不符合科学的定律。它违逆了能量流向的法则。它不该存在，就像这世上其实没有命运的终点，只有管理生命资产的终端银行。 可是它看见了，亲眼目睹了。它无法不被其吸引，这是它的本能，生命的唯一意义。 它疯狂地演算起来。它的面貌不住地变换着，一会儿是白褚，一会儿又像是唐晓风。有的时候，沈珏甚至从他的脸上，看出了几分老朋友们的影子。 房间里的氛围，慢慢变得热烈了些。沈珏将目光投向那些嗡嗡作响的管线，它们疯狂地运作，散发出不可忽视的热量。死水一滩的平静，正在逐渐沸腾。 能量的变化，带来时间。沈珏不期然地想起来物理讲堂上，讲师说过的某个知识点。 ——时间本身，并不存在。 ——事物的流动与变化，产生了时间。 时间流动起来的前一刻，永恒与须臾之间，机器开了口。这一回它的声音呕哑，似有无数的金属片和橡胶管在互相挤兑摩擦：「把——把你的——聚宝盆留下。」 它把算盘打得很清楚。无价之宝具有无可估量的价值，而聚宝盆则能源源不绝、产出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财富。 用无尽的财富，去购买无价之宝，两者恒然等价，它仍可以通过另一种方式，迂回到达自己的目标。 沈珏笑笑：「好啊。」 金砂不断地涌。漫过锅沿，大片大片，沙啦，沙啦，唱着一首轻快的歌。金色的辉光淌落下去，堆积在地板上，钻进桌腿的隙缝里，将整个房间映得富丽堂皇。 是个欢欣鼓舞的时刻，沈珏却不解风情。他无动于衷，眉毛都不动一下。 他正在想月满书屋。 月满书屋的面积是很小的，即使新开张的玉凿河店有三层楼，单层面积也仅有一百平左右。更别说起初的两家店面。在其中一转身，不留神就会撞上身边的书友。 楼梯狭小又陡峭，每走一步，木板材都吱呀呀地响。 可是小也有小的好处。夏天凉爽，冬天开暖气，不用多久整个屋子都变得温暖。在橙光灯火的映衬下，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就自然而然地拉近了。 他又想起来现在家里租在二楼的，那个阴暗低矮的客厅。 忙书屋的生意时，他常常要在外面奔波到很晚。父母会给他留下一盏客厅里的小灯，黑暗的楼群中，总有一扇窗口亮着，在等他回家。 他能想到，当自己走下末班地铁，绕过小巷，用钥匙打开二楼的门时，门里头迎接他的景象。 餐桌的果盘里会放着应季水果，不一定是什么品种，它们随着时节变化。沈恒或是傅明玉，他们中总有一个人会在门里等他。他们有很多藉口，有时候是睡不着，有时候是想把书读完，有时候是等他回来锁门。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分享，可是一家的三个人，每天都要在一起说说话，好像这样才算完整。 来到这里以前，他正准备去搭晚班地铁。家里有人在等他，他不想在外面待得太久。 他想，他该回家了。 他把铁锅放在那张已被高温融得不成形的办公桌上。 「它是你的了。」 机器的管线蠕动，迫不及待地将铁锅纳入怀中，贪婪地将它吞吃入腹，急切地要与它融合为一体。 沈珏没有看这一幕。他转身走进来时的电梯，按下银行大堂的按钮。电梯下降的速度极快，与其说是在下降，不如说是在自由落体。与此同时，所有的系统众口一词，齐声讲出了同样的话。 「骗——子！——」 「这只是——一口——锅！」 「我不认可——这笔交易——」 沈珏抬头，对着监控摄像头道：「你还没有明白吗？交易员。」 「锅只是锅，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因为有帮助别人的愿望，它才能够聚拢世间财气，进宝招财。」 「我也一样。书只是书。《点击暴富》，向来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书籍。」 是因为旅程中遇到的困苦与欢笑，友情与感恩，无数机缘的点化，才使得他血肉丰满，纸墨化生。 「它是真正的聚宝盆，只是你不会用。」他说，「交易员，你思考过这其中的原因吗？」 「你应该好好地想一想。」 电梯重重地砸落到软化的大理石地板上，撞出一个巨大的坑。沈珏从被摔烂的电梯门里攀上去，却见一朵一朵的彩色烟雾，炸开在整个银行大堂中。 第297页 思考引发过热的高温，时间静止点不复存在。凌驾于时空、万物、以及一切之上的终端银行，将在流动起来的时间中被打回原形。 宇宙的终点将回到空白一片，人类的命运，重新回到人类自己的手中。 「啊哈。」还来不及发出对面前盛大景象的感慨，一道熟悉的时空涡流凭空捲起，将他吞入其中。交叠的蜃景中，新的未来被固定，通往无限静止、由银行与交易员控制的终局，彻底消失湮灭。 他也看到了《点击暴富》的消失。时间在自我修复，将不属于这个新未来的错误擦除。 仓库中的旧书，被送进焚化场挫骨扬灰。旧书摊上的残缺本，被一页页地撕扯下来垫油腻的盒饭。地球的垃圾场中，随意抛洒着无人问津的纸质书。遥远的未来，博物馆中没有再供上所谓的孤品书籍。 因为书籍仍在。材质进化，阅读的方式改变。动态的影像，交互式的沟通，但它们仍然是书，仍然是那一位能跨越百代千秋，陪伴每一个孤独之人的老朋友。 宇宙中最后的一本书，再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想在无尽的时间里找出对于月满书屋来说，别具意义的那一天。找到地铁站转角处，望着轻卡远去的自己。 可是他找不到了。 新的未来里，没有他的位置。 * 这是一个暴风雨的夜晚，风雨中有一片寥落的白帆。 狂风骤雨噼头盖脸地打，船身一忽儿左，一忽儿右，东倒西歪。 驾驶室中，灌了半舱的水。年轻的船长把着舵，强扯着船身，在浪尖上险险前行。 他的腕间，晃动着一片明光。是幽暗夜里，唯一的光芒。 那是船长的护身符，这艘船上的水手都见过。护身符用纯金和翠玉打造，呈一片环状的玉玦形状，上刻有一个沈字。 据船长说，那是他与某位仙人相遇的纪念。有护身符在侧，大难不死，定有后福。 天边的曙光微微地亮了。雨云之外，太阳投出曦光，照亮远方的海岸线。 船上的水手们震天地欢呼起来。 * 江城的寻味小吃街，是在夏至正式启幕开张的。 当时的庆典传统，后来一直保留了下来。每当夏至附近的周末，整条小吃街都会张灯结彩，团花锦簇，以绿豆沙、薄荷酥、红糖冰糕、白糖莲子羹等等消暑美味，欢迎一夏的客人到来。 但不知为什么，小吃街上最出名的那间食堂，向来不在夏至这一天营业。 可若是走到背面的小巷里，分明能闻到后厨里飘出来的烟火香气。 有人说，小食堂的大掌柜，总是在等一位朋友。 朋友是在夏至那一天走的，朋友喜欢吃他炒的菜。 于是每至那一天，他都会在店里准备一桌子的美味。这样那位朋友回来的时候，只要一推门，就能吃到自己最喜欢的菜式了。 * 梦境博物馆的门口，新来了一位聪明的npc。 他谦和有礼，会与每一个路过的访客说「你好」。 他游戏打得不错，无论是什么类型的游戏，他都相当擅长。当然，其中最厉害的是大富翁。 他也非常友善。如果在星网中落了单，那么随时都可以去邀请他一起组队，陪伴你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 此外，他还具有丰富的知识。在这世界上，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无论有什么样的烦恼，都可以向他倾诉。即使是最小的微不足道的愁苦，他也会认真对待，绝不会轻慢待之。 星网中的玩家们，把他叫作「小沈老师」。 他的生日正巧也设定成了教师节。每当那一天到来时，烛火与星光将他包围，恰似一个温柔的梦境。 * 沈老师。 小神仙。 小沈同学。 沈珏。 成千上百个声音交织起来，回响在时空的旋涡中，喊着只属于他的新名字。 他在无尽的虚空中，望见了一扇灯火，一步一步，向着它走去。 周遭的景物逐渐清晰，他发现前方那簇火光，原来是地铁站旁暖黄色的路灯。 远处，不小心跌倒的路障被清理完毕。轻卡轰鸣着，穿过十字路口，在远方消失不见。 沈珏不再看那辆车。 他走进地铁站。最末班的地铁很快就要开车，他得赶上那趟车，尽早回到家里。 《点击暴富》死去了。 他自己的故事，才正要开始。 他还要作为人类，过完很长、很好的一生。 * 很久以后。 在东方世界，流传着一位财富之神的故事。 财神姓沈名珏，虽是掌管财富的神明，却被描绘为一副翩翩君子、气质高洁的模样。 据说他左手抱书，右手托着一口聚宝盆，寓意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这个形象在许多流行小说中经历了颠覆性的二次创作，甚至还有人写了一本洋洋洒洒的小说，专门讲述东方财神小沈大战银行之神、信用卡之神与股票之神的荒诞故事。 但不知怎的，这个荒唐的故事却受到了广泛的欢迎。甚至还被改编成了漫画和影视，流传甚广。 有人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小沈老师看到了这些滑稽的漫画，怕不是要诅咒这些渎神之人穷困一生。 第298页 这样的言论，很快就遭到了激烈的反驳。 他们说，小沈老师不一样。他与那些供奉在庙宇和礼拜堂中的神像不同，从来都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神明。 他的前身，是一本乏善可陈的滞销书。书只是书，是因为他总是怀抱着帮助别人的愿念，希望人间向好，历经千难万劫后，才得以羽化登仙。 他是温柔俯瞰世间的神明。 但他也是我们身边，一位最最要好的朋友。 作者有话说： 小沈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啦。在各种各样的时空，沈老师和他的朋友们，想必也会好好地生活下去的吧。 这是我在阿江写的第一本文，从五月写到九月，从夏天直写到秋天。感谢看到这里的大家，陪伴小沈老师一起成长，也陪着我尝试不同的世界、文风和故事。没有你们的支持，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写到完结。一路订阅打卡过来的小天使，非常感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