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我千千岁》 第1页 [古装迷情] 《容我千千岁》作者:墨然回首【完结+番外】 文案 “山主!隔壁山头的菜地又被猪妖拱了!” “山主!黄姑婆的三大姨说她二侄子生了,要你负责!” “山主!#%^&&%” 作为一只经常不自觉把自己埋进土里的尸妖我很无奈,作为一只上辈子是人的尸妖我更无奈,因为他们总会偷偷喊我人妖╮(╯▽╰)╭~ 木姬:“%>_<%我们在一起是没有前途的,我不能害了你。” 某淡淡一笑,握起她手:“没关系,这个足够了。” 木姬:“-_-” 一句话简介:在一月黑风高的夜晚,某女大惊失色道:“你,你要对只尸妖做神马?!”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木姬 ┃ 配角:男一男二女二女三 ┃ 其它:一场妖怪神仙们的糊涂 第1章 嘿,殉情的 十柳再次踏入院子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了,鸭蛋黄似的太阳挂在孝义山头,远远斜过一行雁影。 我将手伸出窗外,试了试日头的余威,约摸觉着应该没甚大碍后,便提着锄头悠悠然步出了屋。迎面便见着了气急败坏模样的十柳咚咚地一路沖了过来,然后在我面前猛地剎住了脚步。 “嗒”地一声响,他将手中的那把破烂的长剑狠狠拍在了石桌上。他直直指着我,胸口起伏地很是厉害:“她真要死了,你可如愿了!” 我瞄了一眼他脚底又裂开了缝的石板,有些伤神地盘算着,每个月都要修那么几次路,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他见我不答话,脸因恼怒涨得通红,眼见着按捺不住便要动手了。 我一看赶忙丢了锄头,安抚他道:“壮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不怕和他动手,但这一动手,恐怕我这破石屋子就保不住了。眼见着雨季就要到了,没个避雨的地方,难道我要等着长尸斑? 十柳的面色稍微缓了缓,却仍是没好气道:“你既然是这孝义山主事的,怎么能枉顾族人性命?”又急切切地扯起我大步往外走去,头也不回地凶恶道:“若是她真的死了,我就带着全族迁出孝义山!” 我觉得这个建议很好,众所周知,这孝义山头百分之八十的打架斗殴恶性事件皆是由他们地狼一族引发的,而这百分之八十中的百分之九十都是由面前这火爆性子的愣头青挑起的。 我平日里的大多数时候,就是听人传报某只地狼不要脸地挑衅了谁,又不要命地对方干了一架。余后便是我这一把丁零噹啷的老骨头奔去调解由此上升到种族问题的武力冲突。 事情的最终结果基本以我揍了某人一顿,再提着他去对方家赔礼道歉而告终。 他若走了,我定要焚香沐浴感谢上天。 在被他横扯出院子的剎那,我偷偷一捲袖子将那柄剑收入了怀里。好歹算得一件宝器,便是离了剑魂留着噼噼柴也是好的。 一路上众小怪大妖见此情景,莫不是一番惶恐之色。我很坦然和宽和地沖他们笑了笑,却见着他们的表情更是和见了鬼一样,哦不,应该是见了牛鼻子道士一样。说实话,在这里见鬼,就和菜花地里见毛毛虫一样无足深怪。 他步履极快地拖着我,一路往孝义山东边而去。身边的草木丛花在我眼角转眼即逝,我捂住了嘴,说实话我有点想吐了。 孝义山东边尽头是沧淬崖,崖底深不可测,常年有寒煞之风倒涌上来,将周遭涂炭地寸草不生。传闻此地通往阴虚之地,一说是与黄泉幽冥相连;另一说是与魔界相通。 曾有好奇者上门探问过此地,山主我以扇掩口神秘一笑,不予多言。一旁煮茶的岑鹤在那小妖走后,嗤之以鼻言,我总是用沉默掩饰自己的无知。对此,我奉还给他老拳一双。 愈往沧淬崖,阴寒之气就愈重,十柳的喘气声也越来越大,拽着我的手臂也有些僵硬。而我却无比舒畅的打了个呵欠,如妖怪和人喜欢泡温泉一般,我的体质就适合泡阴气,所以这里也是我日常睡觉打盹躲避众妖之地。哎呀,又好想睡觉了。 等十柳步伐艰难将我拎到崖边儿时,他浓黑的眉毛上已结了糖霜一般的冰絮,牙齿上下打颤着道:“你,你快去瞧瞧她。” 真是个痴情种啊,岑鹤说的对,没脑子的人是活得更幸福些。明明对方从没正眼瞧过自己,还整日里为那人忙前兜后乐此不疲,十柳其实你已经达到忘小我而成大我的境界了吧。 我被他推搡着往崖端那里挪了几步,风如刀子似的刮过我的脸,我摸了摸眉毛,幸好是一千年厚度的脸皮了,质量有保证。 一身紫衣的无双在崖边哭得很伤心,虽然只是一道元魂,泪珠子落下来就没了影,但在这么哭下去也耗尽了心神了。幸好这是在沧淬崖边,要不然她早被别的妖怪吞尽了肚子;也幸好是她只是抹元魂,要不待了这么久也该被阴虚之气腐蚀完了。 我抱着怀里的破剑,蹲在她身边好心劝道:“姑娘,你瞧,咱们打个商量,咱回了剑里再慢慢哭成不?” 她不理我,继续低头嘤嘤抹泪。 我回头瞧了一眼立在不远处焦急望着这边的十柳,他瞪我,于是我只得又好气道:“你看,你这个孝义山第一美人哭成这副德行,让广大孝义山的妖族青年们看到了该多幻灭啊?” 第2页 她拭泪的手一顿,抽噎了几下,抬起头来红肿着眼泪汪汪地看着我,然后猛地扑入了我的怀里嚎啕大哭:“山主大人,我不要活了,我怎么会喜欢上这个不该爱上的人呢?” 搂着她虚无的身影,我呵呵干笑了两声,千年剩女表示对她这个纠结了爱恨情仇还有伦理道德的问题表示压力很大。我又求助地转首去看十柳,却见他眼珠子瞪得老大,恶狠狠瞧着我虚抚着无双背的手,看样子是很想剁下来解恨。 我说十柳兄,你不仅心眼长得少,连气度也没生多少嘛。就算山主我纵横孝义上千年,打遍南北无敌手,但是我终归是个雌性好不好?!请不要用看情敌的眼神来绞杀我。 我倍感焦灼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斟字酌词道:“无双啊,你瞧,你之前不也喜欢过凡人吗?可是哪一次不是短短几十年之后你就伤心而归了呢?凡人的寿命太短暂,况且一个轮回后就将你忘得了无痕迹,未免太过不划算了。与其浪费感情在他们身上,不如正正经经地找个老实可靠的同类过日子。我瞅着咱孝义山里面情操修行都不错的小伙子还是挺多的,要不山主给你挑一个?” 山主做到这份上,我感觉和她妈也差不多了。 说着我的眼风瞟了瞟十柳,竖起耳朵听着这边动静的他立刻挺了挺胸膛,一张覆满风霜的脸上煞气,哦不,英气朝朝。 无双显然已经在十柳的长期骚扰下养成了自动无视他的习惯了,她依旧埋在我怀中拼命摇头梗咽着道:“这回不一样,不一样!” 我拨弄她脑袋上的朱钗流苏,很是不以为然:“哪里不一样了?世间的男人还不都是一副臭皮囊裹着一颗猥琐的心。”突然我似恍然了什么,大惊失色道:“难道这次你看上了人家三岁的娃娃?” 如此看来,她的爱情周期应是比以往要长一点。 沧淬崖底捲来的风呼啸着穿梭过我们身边,无双的身影似又暗了一些,我琢磨着再这么和她扯淡下去,她的又一次要随着她一起完结在这世上了。我扬袖捏诀画了个简单的结界挡在我们身外,然后准备就算她不答应我也要生拉硬拽将她拖离这个地方。反正她每年都要闹上几次暗恋和失恋,再要殉情了那么两次,哪一次不是我敲晕了她了事。虽然这次她创新地玩了个元魂出鞘,但请相信历经磨练的山主大人是无所不能的。 紧接着无所不能的山主我就被她抛出的惊天大雷给震得魂魄差点出了破骨头架子。只听她默了默,吞吞吐吐道:“这次我喜欢上了金庭山的一个道士。” 我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结界上陡然现出一道裂痕。等我稳住了心神,又加固了结界,垂首严肃对她道:“无双,每次你闹着要死,我都好言相劝。这次,算了,你还是跳了这沧淬崖吧,总比你沦落到被炼成丹药或被那道人捉去凌/辱了去那万劫不复的境地来得有自尊、有面子。” 金庭山乃道教有名的仙境三十六洞天之一,掌治它的赵仙伯是出了名的刁钻阴险。门下弟子多擅捉捕妖精炼成丹药或吸纳妖精修元以增进修为。前者之法很歹毒,后者之法很淫/荡。 曾也有其弟子来这孝义山下转悠,结果遇到外出寻酒料的岑鹤,被毫不留情地戏弄后轰出了孝义山,自此孝义山在妖界中风头无二。事后我用心良苦地写了一副奇大无比的草书挂在了岑鹤寝居内,岑鹤自酒窖回来后见了那字,沉吟了半晌然后虚心请教此二字为何。我语重心长对他道,低调!结果我也被他毫不留情地轰出了屋子。至于那副字的下场,山主我就不愿多想了。 无双低着头不说话,我以为她已动摇,脑筋一转硬了硬心肠决定彻底断了她这念想。于是我循循善诱道:“这样,无双你先告诉我此人是谁,在何处见到。山主我先去替你打探打探,参酌参酌如何?” 终于她抬起了头,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里有丝迷茫:“我是在山下的罗敷村里瞧见的他,他在那群人中墨袍道氅、清姿卓绝。”说着脸上有丝红晕:“山主一见定能认出他来。” 那群人?我有些疑惑,但当务之急哪能容我多思,且满口应付她将这小姑奶奶哄回剑里方是正理。等她终于不情不愿缩回破剑里,我连忙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了一旁早已冻成了冰柱子的十柳:“无双元神在外太久,劳烦你将她带回送去岑鹤那里查看查看,以免有了不适。” 他自然欢天喜地像捧着宝贝一样离去了。我撤了结界,撩开裙摆,盘腿支腮坐在崖边开始凝神思考这件殉情未遂事件的后续处理方法。崖底的风一浪卷过一浪,将我的头发吹拂得很狂放,我的表情很深沉。 许久似有什么刺到我脸上,火辣辣的疼,我猛地一挥手却不料头一偏,向前栽了载。这才发现夜色已浓,月行中天,我狐疑地往苍淬崖下瞅了瞅,底下依旧幽邃黑暗,瞧不见任何活物的影子。我摸了摸脸颊,抖了抖僵硬的四肢爬起来,擦了擦口水直奔岑鹤那里。 在他院外,我还没敲门,院门自行滑开。岑鹤蹙眉立在里面几步外,月华下的清隽面庞上有丝凝重,他抬头看我:“我正要寻你,有事相商。” 我被他这慎重模样所感染,也肃起脸道:“正巧我也有事与你相商。”我估摸无双在他这又闹腾了一次,想必我和他说的乃是相同的事,于是我道:“要不你先说?” 第3页 他拂去身便垂柳,上前两步低声道:“听无双所言,近来有很多不明身份的人集结在孝义山下,中间不乏精于秘术道法者。我左右思量,恐是冲着谷内皇陵而去。”说罢,他又瞧了我一眼,那一眼中的意味耐人寻味。 而我已哑口无言。这就是岑鹤他被尊为孝义军师,而我总被人在背后吐槽为孝义昏君的缘由了。同样一件事,我看出来的是狗血俗气的人妖禁忌恋,他则能分析出事关我身家性命之点来。 当初我也问过师父,为何不选岑鹤继承山主之位。他临死前颤悠悠地握住我的手,拍着我手背道:“岑鹤啊,为师实在捨不得要那些劳什子的事去拖累他的修行。” 我酸熘熘道:“那师父就捨得拖累我了?” 却不料即将闭眼的他猛地坐起身来,指着我鼻子怒叱道:“岑鹤素来疼你!你这小没良心的,竟然连这点担待都不愿为你师弟分担吗?!”那一个气势如虹,让我目瞪口呆。等我惶恐无比应下这苦命差事之后,他终于安然撒手而去。 岑鹤名义上是我师弟,可师父说他的修为和年岁不知比我长到那个天涯海角去了。只不过因拜在他门下晚些时候,自此便无耻地分去师父那仅剩的一点宠爱和良心。我恨之! 我的心情很复杂,已经复杂到我难以用言语表达,于是我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示意他继续,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我一眼道:“为了免生额外事端,我已闭了孝义山四门十三道,并让地狼一族加强了山中巡卫。我亲自下山探寻一趟,你最好还是回皇陵去。” 他见我不出声,问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我啊了一声,然后真心实意道:“师弟你走好……” “……”他广袖一甩,再一次流畅地将我丢出了院子。 我灰头土脸地自地上爬起来,挠了挠脑袋,对着院子吼道:“师弟你一路小心,我就不回皇陵,在这里等你回来喝酒吃小黄鱼!” 许久院子里传来他淡淡一句:“也好,你自己也保重。”顿了顿道:“没事别总往沧淬崖去了。” 我撇撇嘴,闷闷应了声,走了两步,抬头朝山林深处看去,皇陵啊…… 所以我说,师弟你瞧,咱们还是太高调了。 第2章 被採花了! “这是今年越方献上来的贡物,各色天蛛织物一百二十匹,千年珊瑚三品,融雪丹一枚。”施千里一手握着礼单,每走到一件物什时就会掀开覆盖的红绫打看一番。 岑鹤已离开了四天,他虽是孝义山第二主事的,但由于经常出外寻找酒料,行踪诡异惯了,因而在孝义山中并未引起多大的注意。该打架的还是要打架,该修行的还是要修行,该求欢的还是要求欢…… 而寂寞的山主我还没睁眼就被施千里他从土里揪出来查点各方献上来的财物。施千里是我在孝义山下捡到的一个凡人,在我的威逼利诱下被迫留在孝义山里做管帐先生。据说他接手帐目的第一天,默默地把自己关在帐房里痛哭流涕了一天。无双告诉对此不解的我,对于一个普通凡人来说,要看完孝义山一百年来的帐本大概很有些困难。 “咦?”施千里合上精緻的簿册,我昏昏欲睡地看去,他蹙眉道:“东琊的呢?” 我眉心跳了一跳,东琊这个名词从我做上山主之位起便是一个十分敏感的词眼。如果说孝义山是妖界里的中央集权地,那么东琊就相当于人间的地方割据势力。它最初一代的领主据说是个得了大道行的上仙,那时妖界还处于战火纷飞时期,为了庇护自己的后代他便建立东琊之国。东琊之地外围布满了重重强大的仙家结界,鲜有人知。亦曾有大妖怪前去挑衅,挑着挑着就再没了踪影。 我的太师父在一统妖界时对此地颇有忌惮,焦虑地头发掉得一撮一撮的,在即将成为秃瓢的时候,东琊国主主动递了和书,以示臣服。我的太师父欣慰地拿着和书,保住了头顶那最后三根长毛…… 百年前,在我承妖主位时,按理说四方妖族首领都该前往孝义山拜贺,而东琊却只派了一队使者而来,一时气氛微妙,妙不可言。 “先别摆出这副哭丧般的沉重表情好不好?说不定,说不定它们今年颗粒无收了呢?人家与世隔绝过日子也不容易的。”说完后我都要为自己宽大的胸襟所感动,与其他动不动就咬人暴走的同族相比,我一定是最爱好和平的一只了。 “颗粒无收?”施千里开始暴露出他斤斤计较的一面来,绢面簿子在掌心里敲着啪啦啦响:“岑鹤说的没错,你不是脑袋被驴踢了就是灌了豆腐渣,他东琊左傍仙脉右依澜江,是出了名的富庶之地。等等,这是什么?” 他弯腰从累成小山的礼品中拨弄了番,提起件被紫缎包裹得精緻的纤细长盒,勾起的凌霄花绳结上悬着一方竹牌,上面的小篆笔锋苍劲——东琊国主。他又翻捡了两下,一无所获。 “有就好了,何必计较多少?”我劝解着脸黑黝黝的施千里,顺手接过那锦盒。打开一看,盒中安静地躺着一柄素白的骨伞,入手触感温润,倒不似一般的骨制冷硬阴寒。 “这是什么意思?一柄伞就打发了?这要是传出去,还不让人看了我们的笑话?!”施千里彻底暴跳如雷,那副模样比我化成妖形好来得可怖,虽然我化成妖形也就眼红些、脸白点…… 第4页 我格开他夺伞的手,伞柄抵着腰唰得撑开了它。 冷冷清风送来一缕寒香,淡淡光芒洒落,一枝青花在剔透晶莹的伞面上游走蔓延开来,一行淡墨逐渐显现出来“风月写扇,檀板和秋,且叩青樽三百遍,饮余香。”飘飘的清脆马铃似在重山遥岭间传来,还有鸟雀相啼声,江山船夫摇桨的长号,种种喧嚣,既是热闹又是写意潇洒。 “哄孩子的玩意儿。”在孝义山待过一段时日,已见识过各种新鲜事物的施千里轻蔑地嗤道。 我一捂脸,搂着伞害羞地左右扭动着:“人家可不还是个孩子嘛……” “……” 东琊国主送的这份礼不在华贵,不在珍稀,胜在一个别致雅趣。在我的印象里,东琊国主就是个大腹便便,穿金戴银的土财主。没想到居然这一手文墨倒挺风流,与我生前所识的墨客太一先生不相上下。 不过三界对东琊国主传闻虽多,却还真没几个见过他真面目的。隔壁山头的散仙临渊在与我烤鱼吹牛曾道他与东琊国主是拜把子兄弟,过命之交。不过他也吹过他是上古诸神的后裔,三界皆知古神们早就死绝了,也不知他是哪个品种的残存。无双与我猜度道,若临渊所言为实,大概也只有尾虚之神有这样顽强的生命力。作为一个进入妖孽行当时间不久的妖怪,我委实不知晓尾虚之神为何方神仙。她普及知识道,尾虚之神还有个别称,叫仙人掌…… 虽然施千里分外嫌弃东琊这份贡品,但我还是十分欢喜地收入房中,招来了他大大地嘲笑。嘲笑就嘲笑吧,笑话我的妖怪多了去了,我挥一挥衣袖也就啥都不计较了。 我跪坐在篾席上撑开那伞,任它静静浮在半空,青花流转成繁荫密蕊。我生时被困在一方城墙之后,死后睁眼就在这孝义山中。师父说我执念太重拖累魂魄滞留在尸身中,错过了投胎的时期,正巧皇陵所处之地灵脉流动,促成了我死后化妖。 古书有记,忠臣死后化妖名为邪魅,远在凡间唱戏的小白便是一只地道正宗的邪魅。我成妖不久后的一个夜晚对着月亮吸收精华,同时也在深刻地思考自己的学名究竟是什么。后来闲逛过来的无双解决了我的问题,她说,你看你的身份呢和小白差不多,又比他稍微高了些。我看人间戏文里但凡形容一个角邪魅,必要与狂狷相连。你看你就叫邪魅狂狷,如此可好? 好你个头好,你不知道我最讨厌那种貌美多情、狂肆不羁的男角吗?呸!忒俗气了! 赏玩了会,我打了个呵欠,不自觉地往地上躺去。孝义山埋葬了几只远古时的大妖怪,妖气是得天独厚的丰盈,如鱼妖离不开水,我就是不自觉地会往土亲近,迷糊着就能刨个坑自个儿睡了进去,再顺手搭块木板。岑鹤对曾不止一次一脚踹开过我的棺材板将我从土里拎出来,别看他平时脾性温和柔雅,但对我这屡教不改的习性从不心慈手软。 “师弟,你太没同门爱了!”在我第三十六次被他丢到暖泉里,我终于悲愤哭诉道:“这是尸妖本能啊你懂不懂!哪天不让你喝酒试试看?” “你若有天不往土里钻,我就戒了酒。”他一撩袍摆在边打起坐来,闭上眼道:“羽族的长老们要来议事了,还不快冲洗干净。” 我斜眼瞅着道貌岸然状的他,咕哝道:“也不知是谁,抱着酒罈道‘若无酒,何须长寿?” 忽而脑中灵光一闪,我扑腾扑腾划到他身前托腮问:“岑鹤啊,据仙游的师父说你年纪似乎挺大?” 他沉默一下,略一颔首。 我眼珠子转了两圈,面露怜悯之色道:“都怪师姐我平日对你关心不够,你看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两百年前生的小虎崽子都懂在喜鹊家门口发情咆哮了,你瞧你,唉……” 我有些害羞地绞着衣带道:“你若是看上哪家姑娘,师姐就替你抢来剥光了送你房中;你若是不行呢,不行,不行的话咱就请个好郎中!但你可万万不能将袖子断掉,你知道的,师门之脉就靠你传承了。当然了,如果你能给我生出个小师侄的话,要断就断吧,我还是挺开明……哎!” 雷声轰轰,连连电闪之下,岑鹤捏着道五雷符冷笑地看着我,毫不犹豫地将符打了过来。我默默流着泪被炸成了焦糊状…… 我躺在土中,露出半截身子,懒洋洋地晒着月亮,头顶悬着把清风习习的骨伞,惬意非常。岑鹤不在家,乃是山主我妖生第一大幸事也。 “姑娘,今夜花好月圆,可愿与我做些採花撷草之事?”睡意半酣之时,伞顶忽然传来吟吟薄笑:“我家公子现急需个子嗣来助他继承家业,听闻孝义山中美人如云,故慕名而来。” “有心无力,难以成全公子佳意。建议出门左转,妖界第一舞坊。坊中佳人无数,更有擅衍后嗣的鱼族美人成就君之好事。”作为生前死后第一次被採花的妖主我很痛心,世间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就是好不容易有个瞎眼看上你的,你却已是个死人……想要个死人生孩子,得,还不如把岑鹤推荐给他生生来得靠谱。 “我家公子身份尊贵,岂是寻常女子可以匹配。我看姑娘面相不俗,端得是章凤姿之相,料想公子定会满意。”那看不见的人丝毫不为所动,谈笑之语自伞顶源源而出。 第5页 我掳起袖子淡定对他道:“不知你为何假借东琊国主之礼来调戏我这个良家闺女,破坏我孝义山与东琊邦交,本来山主我着急睡觉不和你计较。但既然你纠缠不休,那我也只好打的你休了。” 生前我可以说是个一无是处的主,死后老天开眼,赐予了我横可以做土匪,竖可以做流氓的一双拳头。 骨伞急速旋转起来,飘出丝竹轻乐,若一寸寸柔带缠上四肢,脑中也逐渐放空。我没晕,但是丝毫动弹不得。遭了,我后知后觉想,我被对方的糖衣炮弹给攻陷了。 “姑娘尚有余力,为何不抵抗?”那人奇道。 我抬头看着散着淡淡光芒的青花白伞,笑一笑道:“这么好看的伞和字,弄坏了多可惜。” 被采就被采吧,我怅然想,连死都死过来,着实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第3章 不见了! 就在我动弹不得地挺尸在泥土里,暗暗研究一柄瘦如麻杆的骨伞该如何将体形如斯的我採花去时,我那石屋的板门突然被捶得震天响。来人也不见他说话就是一通闷声狂敲,骨伞在我头顶旋了半圈,往我这边倾了倾:“这是?” 我斜瞅了眼那作拟人状的伞面儿,动了动手指头示意:“麻烦你先给我松了绑,要不然半刻后屋子塌了,不知道你把脆弱的伞骨头抗不抗得住,反正我这朵被采娇花肯定是要焉了的。”我想了下,又道:“我已经焉过一回了,实在不能想像继而再焉一次的景象。不过看你们公子口味这么独特,应该不会介意我从一堆烂骨头变成骨头渣。实际上吧,那样抱着睡更舒坦些,就是早上收拾起来麻烦了些。” “……”它不言不语地左右徘徊,我默然地捏了个诀、认命地闭上了眼。 “轰隆”一声,眼前一花,无数瓦砾如落雨一般纷纷坠下,万顷威压驰如骤风扑面而来。 破铜烂铁、碎石沙砾中,一袭白衣如月,瀑发直垂,如细裁过的眸子一扫而来,袍袂一甩径直大步而来。 “木姬姬,我喝醉了……”临渊冷艷高贵的气场在蹲下的那刻消散地无影无踪,眼水汪成两泼碧绿的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面颊上还残留着两陀可疑的红晕。 …… 骨伞咯吱一声,好像不堪重负般,情形惨澹地落到了一旁。我想,它一定是被临渊伤到了。第一回遇见临渊的,无论是妖是怪,是仙是鬼,或多或少都会呕出一口血。 无双告诉我,临渊原本不叫临渊,而有个可爱活泼的名儿——刺头,一听就让人想到胖乎乎的一团绿刺儿。都说贱名好养活,可是临渊的天然属性已然让他成为世间罕见的硬朗命格。故而我猜度,当初给临渊起名的他爹一定不是他亲爹,因而这个贱名也在临渊初具审美观念后被他无情抛弃。可从现在临渊的性格来看,他遗弃的是名字的空壳,而实质内涵已不可动摇地驻扎在他的灵魂深处。 据三界八卦消息称,散仙临渊是株仙人掌。据孝义山众多姑娘说,临渊是株品貌非凡的仙人掌。据孝义山山主大人说,临渊是株品貌非凡、嘴贱异常,三杯即醉的仙人掌。喝醉了临渊已算不得仙,至少也不是株植物仙,而往长刺走兽方向发展。 身上的束缚在不知不觉间松懈了下来,我直挺挺坐起身,月光打在我苍白的面容上,我深邃而沉痛道:“临渊渊,我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我怎么能不生气!我太,太他妈生气了,木姬姬,木鸡鸡,这个称呼曾让我沦落成孝义山笑柄数百年之久!连我师父他后来都会动不动来一句“木姬姬该去修炼了。” “你别生气嘛。”临渊雪白的织丝袍子在泥土上毫不吝惜地拖过,碧绿的眼睛通透得宛如块玉髓:“我今天喝到崑崙送来的酒了,酒里面有瑶芳的仙力,还有雪芷和丹水的香气,这是她亲手酿的酒。”他半醉半醒地抓着我的胳膊:“丫头,我刚刚做了一个决定。” 我狐疑地看他:“难道你终于决定去见她,将她从偃师手里抢过来了?” 他的眼睛霍然睁开,盈盈生光:“我决定让你去帮我把她抢回来!” “……”一手推开他的脑袋,我按了下跳得厉害的额侧,吸了口气才道:“在我动手扁你前,先告儿你几件事给我老实记着,一会你被丢出后可别忘了。一是给我干干净净地忘记那个将二到没下线的称呼忘了;二是酒醒后让你手下的远志给我将屋子整整齐齐盖好,要不然我就一把火将你收藏的春宫图给烧了;三嘛……来,告诉我,谁给你喝酒的。” 临渊是个仙人,不代表他没有七情六慾。可糟糕的是他还是个仙基不稳、没有飞打劫的三流散仙。仙家规矩甚多且严,临渊虽非自行得道的草木精灵,打出生时就带着得天独厚的灵气,但终比不得天上根正苗红的仙胎们。在未及大成前,若妄动痴念,入了偏道。日后天劫至时,怕免不了魂飞魄散的下场。 他喜欢西崑仑王母手下的瑶芳,这不是个秘密,只可惜时错、人错、对象的老闆错。总而言之,错得离谱。 终于把临渊哄回了他的霁月谷里,看他步履踉跄的模样,我那颗死了千年的良心动了下,遣了打更守夜的夜枭一路护着他。 第6页 回了头再看那柄骨伞,就见它无声无息地躺在废墟中的一角。伞面上覆着层薄灰,黯淡了几分颜色。随后任我百般呼唤,都没有了动静。运了神识探了进去,里面灵气倒是澎湃宜神,只可惜并无生息。 从这情况看来,应是原本寄在其中的灵识脱身而去了,伞还是伞,不过只是柄正常不会出口调戏我的伞罢了。虽有遗憾,这样也倒省下了不少麻烦。师父在收我入门时就告之于我,未得道大升前,不得出孝义山一步。他说得甚是慎重,初为妖怪的我以为是因我老窝在此,倘若远离会有不测;后来才知道那时的师父就在为孝义山培养一个打杂管事做保镖的接班人了。 夜晚的孝义山与白天相比,稍显安静了些。远处的偏峰有喜夜的族群集聚在一起,串起的红灯笼如一条蜿蜒的火龙盘旋在夜市上空,奇巧的亭阁上廊浮在半山腰,笙箫鼓瑟飘转在云霄里,甚至隐约有舞姬脚腕上的银铃脆响。 孝义山虽有掌妖一山之名,其实为环绕虬江的十几座高峰组成。各处峰中又另闢洞天境地,境中季节风貌景象因妖族习性各有不同。一步入秋,枫火燃天;转身为冬,冰雪皑皑;剥开丛花绿柳,一时是无垠草原,一时又可能是万顷海域。皆言天有九层,妙境无数,太师父道我孝义山也不遑多让。 他霸业刚成在此地扎根时曾说道,三界之中,仙魔凡人各有所依,唯独众多妖族飘零各地,孝义山为群妖之首亦是万妖憩息之地。 伟人嘛,在满足自己成功欲的同时,都会顺便救济一下苍生。 踢开绊脚的石块,随地捡了块个大点的石墩坐了下来。抻着袖子小心将灰尘抹尽了去,手指抚过折起的字迹,墨是上好的云麓墨,凝了百年之久才成。凑到鼻下嗅了嗅,用的是庐地的松烟、代郡的胶,这些都是凡间的物什。我活着的时候听闻过,也动过想要寻来自己做墨的念头,终因太过稀罕难觅而作罢。 撑开它,伞上诗句显现在青花间,印象里似乎有个人的文句也是如此风雅。几千年的寿命对妖族来说无甚稀奇,但对原本是凡人来说的我就显得格外漫长了。在这漫长的妖生开头,我曾因过于无聊试图自杀,只是每次都被师父叉着脖子丢回了棺材里。死也死不了,我就开始回忆过去的事情,每回忆过一次我都会再度想要自杀,等岑鹤来了他就负责看管起我来了,可惜的是到后来,我连自杀都觉得无聊了。 岑鹤对我说过,我已死过一次,入不了轮回。倘若再死一次,就是真正的灰飞烟灭。 还在人与妖间逡巡混乱的我道:“那天我死时,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个想法,就是我宁愿自己从来没有活过。你们也许觉得我矫情又不知足,但是你们不了解,当一个人以为彻底摆脱一切后发现自己又活过来了,那些记忆于是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刮着自己的骨头和肉。” 岑鹤端着酒杯,杯里浮着一叶嫩芽,他呷了一口道:“万物生于天地,自有其道理。”他逻辑严密地指出:“有一点你到现在还不明白,生为凡人的你已经死了。她是她,你是你,前世已为隔生。你若再分不清……”他讥诮地转过肩来:“难不成还真想一直被他们喊做人妖不成?” “……”我热泪盈眶地一巴掌拍碎了桌子:“谁,谁说我是人妖!!” 结果我替他磨了一个月的酒料,偿还清了那张云台石的桌子。 几千年的岁月让我已接受了自己是个妖怪的事实,也逐步将过去的事情忘记得差不多了。可是这把伞,它是件灵物却处处透露出凡间的气息。东琊国主果然用心险恶,妄图想要将我重新勾回凡尘。好吧,他成功了一点点,至少我确实有点思念姜饼果子的味道了。 一只红亮的小松鼠捧着颗栗子翘着松大的尾巴,一个翻身从树上跃了下来,从我面前蹦蹦跳跳而过。走过去几步,往后退了些,三角耳朵耸了下软糯道:“山主,你独自在这做什么?如是峰来了好多胸大臀肥的美人,他们都在挑呢,你不去吗?” “……”我吞下呛住自己的口水,和蔼道:“小松啊,你还小,以后不要总和十柳他们玩,会被带坏的。” 她偏着脑袋,无辜地看着我,将要开口却被突然从黑暗里疾滑而下的夜枭惊得往后缩了缩。 夜枭骤停在我肩头,道:“山主,岑鹤大人他不见了。” 第4章 呀,狐狸狐狸 岑鹤失踪了!他失踪不是很正常吗…… 孝义山里的妖怪们在吃饱喝足后经常会剔着牙聚集在一起八八卦、吹吹牛。男妖们谈论女妖和打架,女妖们谈论男妖和脂粉,八卦嘛,八着八着不免就延伸出其他一些话题来,例如推举孝义山年度山花山草。这种选秀界往往一年一个审美趋向,风云变幻难以捉摸。可就是这样,每年的榜首都是从无变化的岑鹤二字。 “岑鹤大人法术超群”“岑鹤大人姿容无双”“岑鹤大人酿得一手好酒”“岑鹤大人什么都好,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年都见不了几次面。” 以上就能概括岑鹤在众妖心中总体印象。每一个成功人士的背后都要有一个牺牲自己衬托他的炮灰,我当仁不让居于此位。 无双问我,有没有羡慕嫉妒恨这样的心情。 第7页 我道初时有,后来就没有了。 无双又问,为什么啊? 我呼出口气,老神在在地嘆了口气道,因为岑鹤说他们那是低俗文化,本就低俗的我再计较低俗的事情会变得更低俗。 无双白眼儿一翻道,你本来不就是个口味俗、眼光俗、相貌俗的三俗妖精吗? 那时候我正准备在妖界举行一场反三俗思想文化运动,在听到无双的话后我默默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总不能消灭了自己吧。 众所周知,浑身散发耀眼金光的岑鹤大人是个当之无愧的酒鬼。常常为了寻求一道酒方,上天遁地不见踪影。他爱酒如痴,可惜妖界迄今为止还没出现个由酒化成的女妖精,要不然当是绝配。不过听说九重天上有个酒仙,要不我这个做师姐的就替他拉一段红线儿?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个贞洁烈儿郎,好不好龙阳这一口。 这一次闹失踪,十有八成又是听了哪处地方有了品稀罕的酒料寻去了。不是不担心,仅是对于岑鹤他实在没这个必要。一来他的术法确然高深,我曾想与他比划比划,师父及时组织了并对我道要珍惜生命……二来孝义山的名头放在三界里任谁都是要敬畏三分,谁寻了岑鹤的麻烦不就是公然向妖界挑衅吗? 在这群魔乱舞,妖魔鬼怪的世道里有一条真理,打架必是要抱团的。而妖族虽内里各部之间时有纷争,但对外乃是最为团结的族群,尤为擅长打群架。 夜枭见我对这个消息无多在意,抖了下褐色的硬羽道:“方才送临渊仙人回去时,路遇洞亭居士。居士与我道,前不久在金庭山附近看见了岑鹤大人与一个身绕仙气之人缠斗在一起。岑鹤大人本占了上风,可后来又从天而降几名地仙般模样的人物。” 他停顿了下,澄黄的瞳仁转过来打看了下我的神色,又继续道:“洞亭此妖山主也知其胆小怕事,据他形容岑鹤大人与那帮子仙人厮杀得很是厉害,他一时害怕就躲远了去。等他再出头看时,湖面上干干净净,无一踪影。” 岑鹤此人性子淡然平和,虽是妖类但为人处事的态度颇有些仙家风范。师父道,若是他愿意,以他的天资修为,已可飞升上界入了九重天。对此我就奇怪了,他怎么放着好端端的神仙不做,流连为妖呢?要知道,妖族寿命再长也终有尽时,哪有得享寿与天齐的神仙来的自在?到时候他若上了天,做了神仙,以后我也算是个关系户有后台的主了。说出去我有个神仙师弟,是何等风光之事。? 莫要问我为何不修行成仙,主要是师父对我说,开天闢地以来九重天上还没有给尸妖设过仙位。虽有帝女旱魃的先例,但人家毕竟是天帝之女,本就是个仙胎。他掐指一算道,若以我修行的效率,想要成为一名纵横天地的旱魃,大约还有数万的年头要熬。算了,那时候我要没死,大约也寂寞得自杀成功了。 太没盼头了这! 师父对我的疑问含含糊糊道,飞升必要历一个大天劫,岑鹤他不愿又有何法? 历劫是所有修行者毕竟的难题,历天劫就如同凡间朝廷里的科举,以杀伤力强大和淘汰率过高而着称。天劫一过,仙寿永昌;天劫不过,魂飞湮灭。我素来是个中庸之辈,这般极端的事物不太适合我的价值观。可是岑鹤会害怕历天劫吗?我试图站在岑鹤的角度以他的想法思考,却发现我对这个师弟的了解是少之又少。 千年前他浑身是血的闯入了孝义山,被师父收留下来,从此就扎根在了这里。他身上有妖气必然是个妖怪,可原身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他年岁如何我也不大清楚,只从师父那里隐约知晓从岁数看他可以做我太爷爷的太爷爷的太爷爷;他来历为何一无所知,不过看他谈吐举止有礼有度,估摸也是非富即贵的出身。 就这么个三无人士,师父很放心地收入门下。他一不小心暴露过他的想法,大约是看着他不似凡物,等将来亲朋好友寻上门时也好攀攀关系敲敲竹槓。 道行已达仙家水准,温和又有礼的岑鹤会与仙人打架斗殴还被绑架了去,怎么想一想就觉得这事玄幻了呢?他们就不怕往后成了仙僚,对方万一比自己仙阶高假公济私、打击报复吗? “你方才说岑鹤他们是在金庭山下的湖上动的手?”我趁小松不注意偷了她的栗子,急得她一蹦一跳浑身毛发都亮了起来,活脱脱一只小红灯笼。 夜枭点了点头,目光在小松身上抖了都。 拿着栗子逗着小松鼠转着圈儿,我分神细想了下,一拍大腿道:“糟了!” 小松被吓得直直站住,呆呆地看向我。我将栗子抛给她:“金庭山下的沉湖里锁了条秃尾的白龙。师父说过,那白龙来头不小,似与天帝有几分关联。即是锁着他,也派人好生照看着。前几年,那附近的逐河连发了好几场大水,闹的下界众生苦不堪言。上达了天听,天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训诫了两句也就不了了之了。岑鹤在沉湖没了影,八成与那条白龙脱不了干系。” “吓,这么说岑鹤大人是被天家逮走了不成?”小松黑棋子般的眼里立刻积聚起了水汽,小声抽噎着:“听说神仙们对我们妖怪下手极不留情的,九重天的天牢听说都是有进无出的。岑鹤大人那么温柔,山中姐姐们知道了肯定要伤心死了。” 我弯下腰揉着她的耷拉下来的双耳,安慰道:“所以这件事小松可千万别说出去,山主我肯定会将你们的岑鹤大人带回来的。” 第8页 “我才不信。”她嘟着脸道。 “……为什么呀?”无视夜枭的咳嗽声,我干笑问道。 她抱着栗子含泪看我:“上次山主抢了我的花生下酒,说回头送一筐给我,到现在还没见着呢。” 是吗?有这么回事吗?唉,想来是平日里抢的太多,忘记了…… “山主是要去救回岑鹤大人?”夜枭见我将小松哄走,方刻板着声道:“可是岑鹤大人临走前特意嘱咐我提醒山主,近来三界局势生了些动荡,孝义山下聚集来了不少身份不明的。在此时离山,于山主的安危恐是不利。” “你也知道,九重天的天帝行事手段狠厉,岑鹤真要落到他手里,事情就怕难了结了。”我担当山主这些时日,虽然处理的大多都是邻里纠结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但整日里岑鹤会经常与我说道分析三界局势,听久了也就耳熟了。虽然我还是更热衷去调解夫妻矛盾或扛着鱼竿去钓鱼。 将山中事物暂托给了施千里,告之他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回谷中滚棺材去了;夫妻间想离异等我回来再离;各族间想打架的就打吧死伤各负,妖主我不提供地方埋尸。 施千里看着我将骨犼从黑暗里召唤出来,取出马具替它套上,扣好辔头。他抱着胳膊道:“这玩意坐着真不膈应吗?” “一把骨头膈另外一把骨头,有什么膈应的?”我拍了拍它的头,看它黑洞洞的眼眶里冒出两点绿莹莹的火光,知道它此时心情不错:“你可知道它生前是连龙都能吃的一方霸王?居然还嫌弃它,没眼光。孝义山的结界我检查了一遍,应付山下那帮人应是无虞。你让十柳在巡逻时戒备着点就好。” “模样看起来十来岁,说起话来啰啰嗦嗦和老妈子一样。快去快回,你和岑鹤都不在山中我可管不了那邦妖精多长时间。”施千里不耐烦地推手赶我走。 翻身跃上了骨犼,我勒着缰绳转了下眼睛,恍然大悟道:“你要是害怕被吃掉就和无双待在一处就是了,不过瞧着你这小身板没二两肉的,没有哪个妖怪这么飢不择食吧?” 施千里咬牙切齿捏碎了手里的毛笔。 这是我第一回出孝义山,山中岁月千年转过,早不知尘世如何模样。 结界如流纱般拂过我的身体,凡间第一缕风拂过我的脸时,我感嘆了句,烧饼味真香啊…… 在我还是个人的时候,我就是个不爱动刀动枪、争争抢抢的主,用俗话来说就是包子体质。做了妖怪后,出于生存需要,我积极转变。可是没想到,时至今时,甫一落地,我就招来了狗…… 地上的血液黏稠得似提不起脚来,面前两只体庞如小丘的犬妖拖着两行垂涎,爪下勾出一道道深深的土印。 回头看了眼倒在血泊里不知死活的女子,再看了眼蠢蠢欲动的黑色妖魔,摸了下骨犼细长的鼻樑:“老伙计,没想到一到人间你就有吃的了。” 骨犼鼻里喷出两道白气,表示对这两只的嫌弃,也对,长得这么丑吃下去谁知道会不会得胃病…… “呜呜呜。”正当我蹲下身时,一只瘦小地只有巴掌大的银色小狐狸从女子背后挣扎着爬出来,看身量应只有百来岁。再看那女子,由于伤势过重,隐藏的耳朵和九尾也逐渐显露出来。这,竟然是涂山九尾狐?! 那小狐狸拱着女子啼泣了会,细长的金色小狐狸眼挪向我,眼光一利,四肢小蹄子一蹬,一排牙齿牢牢扣在了我的胳膊上。我的眼泪珠子也落了下来,这位小公子哥,好痛的啊有没有!! 一二三四五,捡到个狼心狗肺的小狐狸崽子。 第5章 魔君魔君 东荒之上有青丘之国,有狐九尾。 很久很久以前,我活着时,在自家后花园里也见到过一只九条尾巴的狐狸。那夜天上的月亮很圆,她胡乱地套着件小宫女的衣裳坐在池子边哼着歌,白生生的脚踝上挂着串红珊瑚,九条毛绒绒的大尾巴半垂半铺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像朵盛开的雪兰花。 在那时我还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从来对钦天监司那套怪力乱神之论很不屑一顾,以至于在亲眼看到这一幕时很不能接受。我一不能接受了,就会做出些很不同寻常的事情来。 例如踩着飘忽的步伐晃悠悠地走到九尾姑娘身边,没有丝毫踯躅一把抱起她的尾巴在怀中使劲揉了揉,发觉手感柔软后,幸福地放到脸颊摩挲。 片刻后看着她斜睇过来的金色眼睛,我幽幽道:“原来是真的啊。” 事后莫小媚对我说,假如我是个男人的话,敢调戏她,早就被她先奸后杀了。 …… 这件事让我清楚地认识到九尾狐不仅在尾巴数量上具有先天优势,在奔放而狂野的作风上也遥遥领先于其他种族。 如今我要再往他们身上贴上个跨种族标籤,那就是——白眼狼! 骨犼优雅地踩过那两只魔犬的尸骨踱来时,我也将咬在手腕上的小狐狸使劲儿拽了下来。 两指捏着它一条尾巴倒提起它,对上它鼓满泪水的眸子,我狰狞道:“再咬,再咬就将你丢给阿骨先奸后杀!” “……”阿骨的蹄子毫不留情地蹬上了我的老蛮腰。 第9页 两盏茶功夫后,我蹲在林子里的湖水边揉着布巾搓去手上的泥土,身后是座刚堆砌好的土坟,坟头盘着只无精打采的小狐狸。 这里离孝义山约有二三十里,正是各族杂居、界限模糊的地域,随处还能见到大摇大摆行走在光天化日下的妖怪。妖怪们的生活历来朴素节俭,像九尾狐这样先天优越、法力高强的妖怪死后若曝尸荒野定会进了其他妖怪的肚子里。 同为尸体,我的悲悯心适时而发。 做坟时我本想取阿骨身上一块小骨头一同埋入,这个原理大抵和犬妖撒泡尿宣告领土所有权相同,有骨犼的气息在别的妖怪自然不敢刨坑找食。奈何阿骨视骨如命,死活不依,我只得摸出岑鹤落在我这里的牛皮酒囊。 在放入坑时,我犹豫了下又服帖地收入怀中。刀光一闪,三滴血落,心疼得我龇牙咧嘴。我已经是个死人,这副血肉之躯的时间就已经停留在死时的那一剎,少了一滴就再也补不回来了。师父告诫过我,倘若不想变成具干尸,要谨慎对待每一滴血。 成为干尸不可怕,我只怕到时候会被其他妖怪当成过年吃的腌肉给误食了…… 潺潺清泉滤过十指,手腕上一阵湿热,低头一看就见灰不熘秋的狐狸崽子正伸着粉红的小舌头一下一下舔着,金色眸子边上一圈红。我虽没有养过孩子,但在孝义山中时也帮着别家照看过小娃娃。看它可怜讨好的模样,我歪着头想了想道:“你,是不是要吃奶了?” 作为一个合格山主,大要能协调各族间的矛盾纠纷,维持妖界和谐发展;小要能帮刚出生的小狼崽换洗尿布和餵奶,当然,餵奶这一项于我先天条件欠缺,只能假借牛嫂之手。 “……”小狐狸银色和针一样嗖得竖了起来,一排锋利的牙口又齐整整地扣在我手指上。我再次将它拉扯下来,寻思着难道九尾家养孩子餵的不是奶?以他们财大气粗的做派,莫非在幼年时期就成日里灌什么灵泉妙药? 我往水里摁着挣扎的小狐狸,熟练地替它洗着澡,怅然地想我究竟是在何时从一个青春少女变成一个老妈子的? “唉,小孩子太娇惯了就是不好。这么大个了,居然还不会说话……”我边唠叨边掬着把水将它身上的灰泥搓去。 涂山氏一族历来血脉单薄得很,加之它们高傲自持的性子极是不屑与别族通婚。扳着指头数数,天上地下能匹配得上九尾的实在少之又少,故而百千年生出只小狐狸来必是当成宝来宠着的。 原本在水中上下翻腾,溅了我一身水珠子的小狐狸突然停下挣扎的爪子,憋红了那张狐狸脸咬着牙对我挤出了一个奶声奶气的字眼来:“娘……” “……”心肝尖儿一颤,手腕一抖,将它甩出三丈来远。就听“噗通”一声,湖心掀起尺把来高、白花花的浪头来。 对着自个儿刚刚行凶完毕的手发了会愣,我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在使避水法的时候又心急火燥地回了头对阿骨道:“那个这个,岁数大了,记得不大清了。难不成我真轻薄过九尾家的美人,生下过这么个孽子吗?” “……”阿骨鼻子里喷出道森冷的冥火,龙头一撇装作不认识我,讨厌啦。 尸妖的属性在五行中勉强算得上土,按照相生相剋的道理,我理应是不怕水的。可万物皆由先天后天两面相互成就起来的,即便后天赋予了我可胸口碎大石的强悍身躯,奈何先天上我就是极端畏水的主,这个毛病从我死时那刻起到现在,历经千百年都未曾褪变过。 后来小狐狸质问我,当初为何没能及时救到他?我磨磨蹭蹭了半天,没回出半个字眼来。总不能告诉他,别人晕血晕高晕针,我有晕水这样丢死人的症状吧…… 当然了,还有一个更实际的缘由,便是有人提早施行了英雄救狐这一壮举。 晴光潋滟的碧湖如平铺的绸缎般向左右两端层层叠起,鱼鳞似的水纹在阳光底下亮晶晶的碎成千瓣又连成皓然一片,风飒雾起,花白如银。 排铺开来的气浪兜头灌了下来,将我浇了个遍体湿透,那叫一个酣畅淋漓,这番情状端得倒有几分仙家出场瑞气腾腾之态来。抹了把脸,拧了拧湿哒哒的袖子,我寻思着莫不是哪方打酱油买醋的水君路过,顺手救了这只小九尾卖青丘个人情,以便日后月黑风高爬墙作案,唐突佳人? 待我眨去眼中水渍,入眼的首先是两匹一人来高、面相凶恶的妖兽,红亮的独角上挂着两簇璎珞,长长的散在两侧几近低到蹄足处。 目光上移,一摆暗纹袍裾,从裾底斜捲起千层白桑,恰夜岚飞雪,一块绞银边的玉滴子压在一瓣碎花上,剔透得犹如粒晨露。 晴空万里,艷阳无边,金黄的日影被柳树垂绦摇碎,播下点点光斑。本是晓晴方好之景,可在对方沉厚压抑的气场碾压之下,所有明丽色彩都似被迅速抹去。 淡阳,冷风,碧车,平湖上挺立的恶兽,还有马车上静静看着我的人。 黑中掺了些红的重瞳彰显着对方的魔族血统,直如瀑流的黑发既未束冠也未结带,垂至袍底像块上好的玉石泛着青釉光泽。修长苍白的五指上托着昏迷不醒的小狐狸,他垂低眼睑看向我,眼神有些心不在焉,又似若有所思。 第10页 “这是你的?”他将狐狸递了过来,醇冷的声线若化进晚暮里的沉沉鼓音。 “这是我的!”鲜红的长鞭呼啸而过,卷向他掌间,可才近他身侧就化为齑粉飘逝无影。 “红夭。”在车前妖兽暴动之前他散漫地唤了个名字,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透出凛冽杀气,澄碧的湖水升起化做透明的帐幔将黑色的闪电轻巧地格挡在外,任是疾风电刃也无法推进一丝一毫,周围草木惨遭涂炭。 若非心系那混球狐狸,我此刻真想搬条凳子,搭张桌子好好看这难得一见的魔族内槓。这个种族是出了名的好胜斗勇,也是三界之内战将辈出之族。师父在与我传授基本常识时曾提到过万万年前的之战,若非上古尊神祝融以身殉道,今时今日恐怕就非天上那一位当家了。 关于统治者这个问题,不论是在人间还是之内素来都是个经久不息的斗争话题。但凡想要当家做主的都免不了要牺牲流血。崇尚武力的一般都会流自己的血打天下,而有点脑子会算计的牺牲就是别人,这招借刀杀人从现在三界局势来看,天帝使得是相当好。 魔族善斗,没想到他们还擅长窝里斗。 “这位大叔,等等,等等。我本不想打扰你与美人相爱相杀,交流感情。但请能不能先将你手上那只还给我,我怕你一时情绪激动捏死了它,岂不白费你救它的这番苦心?”瞥到那碧波结界隐有破裂之势,我赶忙上前一步道,暴躁的妖兽沖我亮出了尖利的角顶。 “你叫我什么?”他的眼中露出一丝迷茫,结界顷刻崩塌,同时袖袂一扬,水珠乱弹射如长矢将羽衣女子逼出一丈来远。 “苏辞,就算你才做魔君没几天也应该知道魔界先来后到的规矩。这只小九尾和他娘都是我的猎物,你若插手就不怕日后我禀报魔尊摘了你还没坐热的君位吗?”女子恼羞成怒地执着鞭子甩出道惊雷,水雾瀰漫她面容模糊,听声音八成也是个美人。 从这种“嘤嘤嘤,我要回去告诉我妈妈”的话就知道这姑娘是不经常打架的,即便是在妖界内打猎抢地盘靠的是拳头而非“我背后有人”。作为妖主的我最多不过是裁定一下这场架打得符不符合江湖规矩。 不过面前这厮竟是个魔君?看他长得眉清目秀的样子,除了脚下两匹凶兽狰狞了点,半点也看不出是三界闻之色变的魔族十二君之一。 天有九重,地分五方,上有天帝仙君掌管,下有五方鬼帝执令。魔神在创立魔界时也在魔尊之下分封了十二君之位,相当于人界藩王。这十二位在魔尊下落不明后更是直接成了魔界的实际掌权者。 “你要是能抢到手就尽管拿去。”名唤苏辞的魔君漫不经心地道,显然红夭姑娘是抢不到手的,最终只得含恨而去。 这一出到底算个什么呢?我左思右想没得出个结论来,师父告诉我,但凡为一件事物找不到缘由时,都可将之归结为天意……大约天意安排我来此白看一场魔界版爱恨情仇调剂一下我重回人间的紧张心情。 “你叫什么名字?”他踏着水汽从马车上走了下来,长发熨帖,袍袂拖曳,如流云移风。 近了些才瞧见他那身华贵的黑袍上明绣暗纹,勾丝缠枝的皆是累累白桑花。一个魔君爱好这么纯洁小清新的花朵,这品味也够独特的了。 我一边儿暗暗咂舌惊嘆着他的着衣风格,一边儿在苦思冥想,身为妖主,我是高他一阶呢,还是平阶呢?他要不要给我鞠个躬,作个揖,让我享受一下领导待遇呢? 岑鹤说我的思维一到关键时刻总是发散得不像话,主要是一到关键时刻我都会有些紧张。作为妖主,我有些摸不清妖族与魔族的微妙关系。都说妖魔妖魔,可大多数的妖怪们还是积极修炼走着成仙这条光明道路的。这到底是怎样一种里外不是人的感觉啊! 身为魔君他很好地体现出作为一个魔界上层人士的风度,没有半点不耐烦,手握着小狐狸很有耐心地等待我的回答。 他这样的好脾气倒显得我有些矫情来,我们妖族从来都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怎能小家子气呢!我很豪爽地一伸手道:“一手交狐一手交名,我叫木姬,木头的木,帝姬的姬。”我想了下,又体贴补充道:“这个名字是我师父信手拈来,与木妖半点干系都没有的。” 师父在我死后给取的这个极为不切实际的名字,主要是寄託着枯木逢春的美好意愿在里面。借着他吉言,我果然逢春了,还很活泼健康地足足春了几千年。 他也没有拖拉直接将狐狸还到我手中,就在我检查完它,与他来个“青山不见绿水常流”的江湖告别后,他忽然扣住我的手腕。在我诧异抬头时,又缓缓松开。 不好不好,都闻魔族喜怒无常,我瞧着他喜怒倒还正常只是精神状况有些不正常。万一他魔性大发,我这拖儿带女地也不知打不打得过他。我牵着骨犼忙不迭与他再度告了个别,在腾云之时,忽而听到他道了句 “阿徵。” 我死时曾有过一个很明媚忧伤的念头,如今经过几千年的蹉跎年华,我发现它竟也随我明媚忧伤了几千年,不曾忘却 “这天我死了……那时我宁愿自己从来没有活过。” 第11页 阿徵,这个名字原来在我心底从未淡忘过。 第6章 洞亭谷有狗腿妖 本想直飞去岑鹤失踪之地金庭山,可这半途演了这么一出打了个岔,我恍着神立在云端,半晌过去了想起此地乃洞亭的老窝,便勒转了骨犼往云下奔去。 “来来来,这是云秀今年新出的嫩芽,昨儿才从西山老鬼那里讨过来,配上我这里的溪泉,就是仙林甘露都比不上。本想今日就与山主送去,没想到山主忽然驾临了寒馆。” 洞亭盘腿坐在对席,脸上叠起的褶子抖着笑,惴惴不安地左摸下桌子右推下碟子,眼光时不时瞥向我身后的骨犼,看样子是还没忘记当年被它追出三山五岭的惨痛记忆。 阿骨在身后喷出道耻笑的鼻响,吓得他挪着肥肉满满的身子往我这里靠了几分。他捻着衣角,和蚊子似的哼唧出声:“孝义山杂务一向繁多,山主今日怎么有空来小妖此处,若非有什么要事?” 我怔怔地握着茶盅尚在发着呆,听到他问魂不在调地“嗯”了一声,端起茶水时那声“阿徵”又如梦似真地响起在耳边,手一抖,洒了大半的茶水下来。碧透的液体在水晶桌面上蜿蜒滑开。 洞亭虎目裂欲,泪水眼见就要瓢泼而下:“山主,这溪泉一年就出三斗水……小妖还要留着孝敬岑鹤大人和……” 眼睑一挑,斜睨了过去,他捉着袖子边儿讪讪地擦着茶水通红着一张老脸甚是娇羞道:“和去向小白提亲吶。” 嘴角连带着手指一抽,“卡啦”一声掌中的翡翠杯子碎拉拉地掉了一地。 洞亭脚一跺,在一众侍奉的小妖面前全然不顾他洞亭泉主的威名,扑过来抱住我双腿嚎啕大哭起来,痛不欲生道:“山主,我不就是把你偷看隔壁山头梅少洗澡的事告诉了岑鹤大人吗?我再也不敢了,你打我抽我骂我都可以,万万别拿我这些宝贝出气啊?!” “……” 提起他的领口,甩手将他丢回原地,哆哆嗦嗦地平息了下自己想要踏平洞庭谷,我假惺惺笑道:“山主我一贯大度,这个嘛……我们稍后再做计较。我这次来,是有事相询。” 丫丫个呸!我就说,有一次岑鹤怎会半夜不睡觉突袭我的闺房,什么也没说腿一翘,指一点,就让喜鹊对着我念了一个晚上的《女戒》!此后一连十天,每晚皆如此,终于让我成功崩溃。不久后的一日听说隔壁梅家连夜搬离了孝义山,说是要去嵩山出家修佛,搞得我好一阵惋惜。那梅家少爷长得眉清目秀,就算摸不到小手,让我这个大龄剩女看着画饼充飢也好哇。 岑鹤啊,你个饱汉不知饿汉飢的!男女老少通杀的你又怎知我这个孤家寡人的辛酸吶! 洞亭拿着帕子紧张地擦了擦鼻尖的油珠,冷汗涔涔道:“山主请说,山主请说。” “我刚才在你谷外三里处遇见了一个叫苏辞的魔君,你可知道他是个什么来头?”这一任的魔尊是个很有能耐的主,生性好斗恶煞的魔族在他约束下行事越发的低调起来,烧杀抢掠之类的传闻也少了许多。 妖族的立场在三界中处于一种非常微妙的平衡中,魔君出现在此地,说不定会让其他人觉得孝义山不安分了,想要谋反啦、想要勾结啦、想要和天帝讨要人间保护费啦! 岑鹤不在家偶尔我也要动点脑子,虽然岑鹤说过我能动脑子很少很少…… 他一贯鄙视我的智商,被鄙视了一次又一次后我按捺不住对他道:“你这样是不对的,鄙视一个不在我身上存在的东西是得不到什么成就感的,你瞧你也变笨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理过我。 这个问题显然让洞亭觉得有些难度,算起来他并不算纯粹的妖族,他的父亲是个魔族后来赶着某段时间流行的女尊潮流入赘到了他母亲这边来,做了个二十四孝夫。半魔半的血统将他塑造成了一株很合格的墙头草,此时他就在墙头摇摇晃晃。 晃了半天后,他偷偷瞟了我眼脸色,软绵绵道:“我是听手下的灵妖说起过这事,这不前些时候他们魔尊下落不明了吗?十二魔君们兴许就是为了这事来人间找他呢,这不领导失踪属下们都要积极表态争取个好印象吗?” “哦……”我搁下杯子,低下头往他那儿凑近了些,神秘兮兮笑道:“这事暂且不提,我真想问的是,这世间除了我、除了我师父与你之外可还有人知道……我还有个‘阿徵’这样的小名?” 黄豆大小的汗珠在他油腻腻的额头拖下道长痕,在阳光下闪亮亮的,他撇着嘴想要憋出个笑,却把眼泪珠子给逼出了眼眶:“山主我求你了,你可别笑……不不不,你笑你笑,可你别化成妖形对我笑吗?”他一下子伏倒在案上,哭着道:“山主的妖形太过威猛,小妖小妖承受不住啊。” …… 时至今时我才发现洞亭这厮是如此欠抽,山主我不就是一时激动化了原形吗?好歹当年我也享有东国美人之称,就是做了妖怎么着也保留了五分人形吧?看着底下抱着头簌簌发抖的小妖们,我愤怒地取了一汪水铺在空中做了镜面,打眼一瞧“啪嗒“一声从凳子跌了下来。 做妖后我不是没照过镜子,只是从来没有在变成原身时照过镜子。 第12页 有一次我从皇陵棺材里爬出来时还没恢复人身,不巧被来接我的岑鹤与无双看到,无双当时就鬼叫一声化作缕青烟进了岑鹤怀中的剑中。倒是岑鹤很沉着地立在原地,藏在云间的月将他的表情掩在阴影中。 他低嘆一声:“还痛吗?” 我尚处于对无双反应的迷茫中,无意识地摸了下脖子傻乎乎道:“当时痛,现在不了。” 再痛的伤口对活人来说会痊癒,对死人来说会遗忘。死久了,如不是当年留下的那道深可见骨的疤痕,我都快忘记了自己死时的状况,毕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可终归是没有入过轮回,该有的记忆一分不少,该存留的东西也没有变化,伴着那声已几千年没有人唤出过的“阿徵”,脖子上的伤口又泛起了酸酸浅浅的疼。 我想那并不是真的在痛,这不过是这具身子停留在一刻的记忆又甦醒了而已。 “当年师父捡回我时,你也在场,说来还是你在皇陵中发现了我。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有知道我的凡人也该入了几十几百次轮回了。”我晃着桌上玛瑙做的酒壶,晃得他两只眼睛都凑到一起,成了斗鸡眼。 我笑一笑道:“如今一个魔族魔君叫出了我名字,可不是太奇怪了?我这山中除了你之外也是有别的妖精与魔族做着生意,可他们任是谁也没有本事勾搭上魔君的。只有你父亲做过魔界的统领,认识皇亲贵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趴在桌面上装死的洞亭背颤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衣裳湿得紧贴在背上。 怀中的小狐狸恰好睡醒了,乍然瞧见了这么一座庞然大物耸立在它面前,没醒过神。踮着脚尖跳了出去,东嗅西嗅后,很果断地张嘴咬了下去。 “啊!!!”一声嚎叫响彻在谷中,惊起一阵飞鸟。洞亭泪流满面地捂住屁股,滚到我面前痛哭流涕:“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不要吃掉我!” “……”我望着被吓得躲我怀里的小狐狸讪讪干笑几声。 “苏辞是近来魔界新上任的魔君,说是近来也有千百个年头了。千年前他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凭得一手狠辣阴绝的剑术和法术在魔界一路上位,最终杀了他当时的主上做了新魔君。山主也知,魔界以强者为尊,仁义都是狗屁。他既是靠自己坐上了魔君之位,自也没谁说不服的。当然了,别的魔君有与他不和的,调查过他的底细。后来查出来他的前身竟是凡人,不知怎么入了魔道。” 洞亭抹着泪,一五一十地说道,顿了下,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道:“算起时间来,他在魔界出名之时虽在山主成妖之后。但从得到的消息中却大致可知,他入魔道的时间却是和山主差不离的。都,都在东国灭亡后不久……” 我脑中弦咯噔一声猛颤了颤,用力抓紧桌边:“那他来这里做什么?”话出了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绷紧得有些怪异,小狐狸仰着毛绒绒的脑袋奇怪地瞅着我。 “也没什么。”洞亭心惊胆战地看着裂开一条缝的水晶桌面,带着哭腔道:“山主也知我平日里贩卖些三界的小道消息赚赚银子花花,我父亲是魔界旧部,也推脱不了他苏辞的生意。他只是向我打听,打听孝义山中皇陵里的事。”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显得越发心虚,低的都快听不见了:“苏辞他问,那皇陵里埋的可是当年东国的女公子,皇陵中又藏了什么事物……” 我与无双爱玩一种七巧积木,搭起来的功夫十分细緻,愈往高处累心便掉愈高,生怕一时不查毁于一旦。可如今,当他说出那人目的时,悬着的心反而镇定了下来。 看着一副马上就要被我腌了下酒悲催模样的洞亭,我哈哈笑出了声,拍了下他宽厚的背,发出浑厚有力的闷响,惹得探着身子偷拿果子的毛球狐狸一头栽了下去。 “你莫怕莫怕,不就是皇陵吗?既然他没有什么攻打孝义山、挑衅妖族的念头,也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你继续喝你的酒,做你的生意,追求,那个追求小白……”我颇有诗性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一入龙阳深似海,从此贞操是路人。虽然从表面看,小白娇弱不堪,但听无双说,走这条道的都要从被压开始,你珍重珍重。” 洞亭抱着水晶桌呜呜咽咽,不理睬我。 在我拂开袖子起身离开时,他泪涟涟抬头:“山主是去寻岑鹤大人?” “是啊,对了。当日不是你看见岑鹤被人掳去的吗?可瞧清了是什么人?”我牵着骨犼抚着它瘦骨嶙峋的长脖道。 “这……”他支支吾吾道:“当时我害怕躲远了去没看清,不过不过,他们都是仙家,得罪不得。山主还是别去了,岑鹤大人法力深厚,不会有事的。”他鼓起勇气拖住我袖子一角:“山主还是回山吧!那苏辞魔君不是在打皇陵的主意吗?那可埋着……” 屈指敲了下骨犼的脑门,指着洞亭道:“来,把这个忘恩负义的妖精给我吃了。” “……” 皇陵里埋着的东西?伸手将毛球召到身边来,我摸了下空荡荡的胸口,不过一颗拳头大小的东西罢了…… 在骨犼踏云临去之时,随意向下瞥了一眼,就见躬身送行的洞亭袖中露出一抹白色来,随着他的动作向外滑出些许,约摸是把扇子的形状。瞧着有些眼熟,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还来不及细想就已被带往万里高空之上。 第13页 千里开外,江深水碧之地,就是金庭山…… 第7章 山主的心上人 这往金庭山余后的一段路程,我走得可谓是提心弔胆,生怕半途再冲出个魔君仙君来搅合一番,如此怕等我赶去时岑鹤已被那些仙家们剥光洗白下了锅。我孝义山的人哪怕闯了天大的祸,有一万个不好,也容不得别家指骂教训。师父说当年选我继承山主之位,除了面相上有管家婆的气质外,还有个就是忒护短了。 待降在金庭山脚下时,见层峦叠翠、江水皓碧,一行白鹤引颈长唳、斜入云端。从这仙姿渺然的风貌来看,倒是和它主人赵仙伯很是相配,端正地应着那“衣冠禽兽”四个字来。 自家门口生了这么大的一件事由来,可但观这处山脚一派淡然安宁,放眼之处竟还有寥寥人迹,不免叫人生疑。 “这位大爷,这位大爷请等等,等等。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约摸这般高的男子,模样甚是清隽。唔,穿的应是柳青色的袍子。”岑鹤极好青色,身上左右都是那些个颜色。我曾劝告过他偶尔换一换着装,也好歹别让人家误会他百八年不洗一回澡。 大爷死死盯着我揪着他衣裳的爪子,满是褶皱的脸上半是惶恐半是羞涩道:“侬个小姑娘好不害臊,吾卖艺不卖身好多年了好伐?现在才来找吾。”说着抽出粗绿的袖子,一路掩面小跑而去。 “……”小狐狸在我怀中生生打了个寒战,我扶住树站稳飘忽乏力的脚步,提着袖子略擦了擦额上冷汗。怪不得无双说在孝义山外做妖怪很是艰难,想来除了凡人们日渐膨胀的人口压力外,这散漫脱俗的思维估摸也让他们应付不来。 未降至金庭山时,我就收敛自身气息,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道士与妖族向来势不两立,倒不是怕他们什么,只是我不论做人做妖都信奉低调二字。 虽然他们金庭山往日没少在暗处给孝义山使绊儿,但情面上两家还是和和气气,井水不犯河水的。倘若此番我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左恰£右带狐,气势万钧地蹲在他家门口挖地三尺找人,这不是往人家脸颊上光明正大地拍耳光吗? 几千年的生活经验告诉我,当人面甩耳光的一般都是炮灰,被甩的往往才是屹立在结局哈哈大笑的主角儿。所以,一般我都只会偷偷往仇人茶中下泻药用来解恨,当然再狠一点,我会下春/药! 在山脚下转了几圈,使了招法术探寻了番,仙气很是充盈却半分没有岑鹤的气息。说没有也不对,妖气虽无但他身上那股子经年不散的酒气若有若无地散在那汪沉湖上。 我与小狐狸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蹲在湖边,我沉声道:“听说这湖里锁着条龙。” 小狐狸抬起后腿搔了搔尖尖的耳朵,蓬松的银毛飘了几根在空中。 “听说龙族与你们九尾狐都是上古神族。”我看着深不见底的墨绿湖水继续道:“既然大家都是亲戚,就该多走动走动联络下感情。” 小狐狸低头伸出粉色小舌头优雅地舔着自己的小爪子,似浑然未听。 见它这般不配合,我揉了下饿出声响的肚子,摸着下巴舔了舔唇角道:“听说烤狐肉味道甚是不错,尤其是九条尾巴的雏狐。” “……”它放下小蹄子,尾巴摆了下软巴巴地黏到我脚面上,细声软语地唤了声:“娘……” …… 九尾狐族在三界以美貌媚术着称外,也素来享有狡黠聪慧之名,我一直对这个种族甚为景仰。只是,现下瞧着只会唤着“娘”“嗯嗯啊啊”见缝插针撒娇获宠的小狐狸,心想都言盛极必衰,大约九尾狐族的智商也在走下坡路了。 此地为人间有名的道家场地,故而空中来往飞驰而去的灵兽飞剑并不少见。这沉湖所处之地也算显眼,说不定赵仙伯还将它开发出来供人参观旅游,赚些香火钱。 我略一思索,这青天白日里不好动作,待头顶卯日星君下去再做打算不迟。如此想着便伸手去拎起还往湖里张望的小狐狸崽子,预备寻个阴凉地打个盹补补被日头消耗去的精神。就算我有副金钟罩铁布衫的身子骨,也扭不过阴阳相剋的天地恒理。是萝蔔就别蹲白菜坑,是尸妖就该避着日头走。 这一探头就往我撞见滑过湖面的惊鸿一影,滚碎的云絮绵绵延延地拖过两行长长的痕迹,红棕神骏踩着雷电悄无声息地奔过。慌忙抬起头去追寻,只能捕捉到骏马上男子模糊背影,银甲皂靴,腰间玉佩撞出熟悉的声响。 他身后还跟随着数名骑士,只是他们的坐骑脚力有限,紧追慢赶也与他隔了一丈远的距离。这番景象在数千年前曾见过许多次,每次抵御外敌出征时我就趴在城墙上如现在这般静静地看他离开。 眼见他愈行愈远,我却在原地踌躇不定,拿不准主意。几千年过去了,按理他早应入了轮回,又怎会出现在此地? 没等我磨叽完,一声响亮马哨炸在空中,那行骑士队伍整整齐齐地停了下来。云霞被风颳碎,枣红色的高健马匹伫立在前方,静了片刻,马头缓慢掉转过来,我莫名地紧张起来,就如偷看别人家少年郎沐浴时衣服脱了一半就被发现了般遗憾与不安。遗憾的是没看到下面一片春光,不安的是接来往往都是要惨遭一顿胖揍。 第14页 伴随着他一步步接近,那逼临的仙气也更是旺腾。我突然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且不论他是不是那个人,可我已是个实打实的妖怪了,化出的妖形连洞亭那半妖半魔都惧怕的。这样的面貌如何能见他? “好生胆大的小妖,这青天白日竟敢在此地作孽。”他骑在马背上遥遥冷道,手中马鞭在半空折出道惊雷。 我一面儿失落悲情地在脸上抹了把泪水珠子,一面儿不假思索地地退了一步跳入了湖中,才一投进又悔青了肠子。就算跳了湖,他不也能照样将我捞出来?我这平白和被捉姦浸猪笼一样投水算个什么事啊? 早些少年时偷熘出去玩,也不是没有被他逮到过,难得他伴在阿姐身边日理万机还有空去市场地摊上将我揪回来。当年我对不起许多人,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了,如今再见,若是陌路相逢亦算大幸。 等碧透冰冷的湖水漫入鼻腔,我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我还有这晕水的荒唐病症来,顿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虽说淹不死,但极有可能我会被自己的心理疾病给逼迫死。 正在我苦苦挣扎时,一道白影自水底蜿蜒驰行而上,照亮了四方水域。混乱中撑起眼皮看去,觉得是条营养有些过剩的白蛇。这地风光不错,看来被观光的人餵养得不错。如此自娱自乐时,手脚是半点力气都使不上,更别提不知道被遗忘到哪里的法术了。 果然不是非天生的到关键时刻还是使不上力啊,所以说养儿亲生要财自挣。做妖怪还是得从小做起,像我这样半道出家得往往都不地道。 我这辈子已死过一次,第一次死时虽之前所遭受的有些坎坷,但死到临头的抹脖子的一剑却是干净利索得紧了。这眼看是又要死第二次了,我昏昏沉沉地算计着要不和这白蛇商量商量先咬死我再吞进肚子里去?我是一丁点都不能想像自己去经历番被消化的过程。 腰间一紧,料想是那白蛇尾巴缠了上来,我闭着眼摸索上它光滑冷硬的身子,清清凉凉的还挺舒服,就不客气地多摸了几把,惹得它猛地一颤。我赶忙喘着气儿,憋出结巴的几个字来:“这位妖,妖友,你我好歹同道中人。我一贯怕疼的很,你给个干脆如何?” 湖中静谧无声,只有水流在它鳞片上滑过的沙沙声,它细长的蛇身打了几转将我重重围住。摸不着边的身子一时有了扶持,所有的慌乱无措慢慢稳妥下来。 朦胧中,我似乎听到一声淡笑:“吃了你不会中毒吗?” 由于场面太过混乱,到事后我怀疑自己是否听到了这熟稔得和我二大爷唠家常一样的一句。后来一日饭后我与某人散步时追问此段疑案,他斜过骨伞替我遮去暮日,很肯定地对我道:“你年岁也不小了,大约记错了吧。”当晚我就让他睡了书房…… 惊涛白浪碎裂在空中,耳边是呼啸穿梭的风声,颳得耳垂生疼。 日光映亮眼皮,勉强睁开一线,两簇长角,列列白鳞,这好像是条龙……哗啦啦的水声中夹杂声丁零的撞击声,眯着眼往下看去,自湖底伸出八道亮白铁链缠在龙身上。 “这是我的未婚妻,在临刑前特从千里之外来与我见最后一面,还望天策将军大量,通融通融。”白龙托着我浮在半空中,朝着前方道。 心上人?谁是心上人?我什么时候有个滑熘熘,长条条,长了四个爪的心上人! 第8章 木姬的报恩(一) 饶是我再迟钝愚笨,旋即也明白了白龙的这番说辞是在维护我这个青天白日出来作孽的小妖。 只不过我从来都是个很本分的妖怪,在这世上摸爬滚打了几千年于情爱之事上也仅限于观摩见习状态,一双爪子都没被别人碰过,比刚碾出的豆腐还来得清白些。 如今我这引以为豪的清白就在它开口闭口间瞬间被毁,心中恨泪逆流成河,面上却还要做出副“冤家,你不早说啦”的娇嗔之态来,直叫人精神撕裂、欲疯欲癫。 他直指过来的鞭子缓慢垂下,拘了几道圈在掌中,锐利的目光从白龙撇到了我身上,沉顿顿地滞留住了。看他一本正经地在考据这段奸/情,我不禁感嘆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是这般严谨细究的样子。 想当初在国都之中,在他手下葬送了了多少秦楼楚馆,一度享有青楼杀手之名。曾有老鸨为避灾祸,妄图送姑娘以行贿,结果姑娘被卷着蓆子丢出了他府门外。次日此老鸨泪流满面看着自家青楼被国家强拆了,由此在皇宫大门口静坐数日之久,以饿晕告终。而其他老鸨恍然大悟,连夜奉上一名貌美小哥。此后一连数日国都的气氛都很低迷,大批歌舞坊倒闭,众老鸨和纨绔子弟挥泪同时对他的喜好百思不得其解。 最终某日有人得见他抱着名小宦官上了马匹扬长而去,真相就此大白。 “你锁于湖中数千年,哪里来的未婚妻?我亦从未听闻过。”他显然是不大相信的,一时竟没有要走的意思来。 让我陡生了焦虑,便是我成妖因着妖气,相貌与当时已有些不同,用无双的话来说就是长残了。但是,例如一株狗尾巴草长残了就本质而言它还是株狗尾巴草,并不能变异成为仙人掌或猪笼草。我深信,就算脖子上添了道疤走了伤痕主义美的道路,依然不能掩盖我天生猥琐而包子的气质。 第15页 此时此地,我丝毫没有做好与他相认的准备来。主要是我吃不准,认出我后,他是会感动怀旧多一些呢还是二话不说一刀噼死我的念头多一些呢? 白龙轻轻一笑:“将军位列仙班不久,加之又是些成年旧事,上面的神仙们知道的本就不多。”它顿了一下,语意略露出些嘲意来:“就算知道了,又有几人敢议与我相关之事呢?” 这一趟话说得可谓是声情并茂,全然表达出了一个落魄放逐神族应有的颓废消极情绪和对当朝执政者的不满牴触。连我这临时未婚妻都心生动容,拉扯起袖子抹了抹莫须有的泪水来增添些气氛来。 动容的非我一人,对面的他略一沉思,往我投来一眼,望得我嵴背一僵,往白龙身后躲躲闪闪。好在他没有多发言语,掉转了马头,领着天兵们疾驰而去。 “幸好走的快,要不你这样心虚,过不了几刻定会被拆穿。”白龙松软了身子,像条棉绳样自半空垂下,铁链哗啦啦地沉到了湖底。 被鄙视演技的我一点都不觉得羞愧,哼了一声道:“这只能证明我实乃一只品性诚实的好妖怪。” 它弯了个身将我放到岸边,墨绿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笑意:“没想到我这未婚妻还是个伶牙俐齿的。” 我默默一掌噼断了身边的树干,在一片烟尘中,笑眯眯道:“风太大,你刚刚说得是什么?我没怎么听清楚。” 刚从怀中探头的小狐狸,嗖得飞了出去,蹿得离我有八丈远,惊魂未定地看着我,好像被噼开的是它一般。 那白龙却毫无殊色,也不见恼怒,反倒分外熟稔地靠近了过来:“生气了?” 闲暇无事,我一直研究不要脸和脸皮厚究竟谁贱高一招,如今看来已有分晓,山主我积累了几千年的脸皮惨败下阵。据传,这白龙乃是天帝家的远房亲戚,犯了事被常年锁在这湖底。刚才听他所说“临刑”一词,瞧着它犯得竟不是星点的小事。天界有诛仙台与剐龙台两座极刑之地,前者是历来众仙殉情自杀的好地点,后者则专门斩杀犯了重罪的神兽族类,但因上古神兽之族已凋零得所甚无几,故而甚少能用到。 这小白龙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被锁了几千年马上又要上剐龙台? 它似瞧出我心中所想,哧地笑出声,慢悠悠地盘了一圈,闲适自在地伏在岸边:“与其费心猜度我的事,小娘子倒不如说说你来这金庭山是所为何事?这里可不是寻常妖怪能来的地方。” 被这么一提醒,我立刻抛弃了对天帝他家八卦的热心,也不计较它语气中的轻佻,定了定神,往后退了几步拱手郑重行了一礼:“今日此事多谢出言相救。”直起身来后,看着他略显诧异眼神,我道:“我有个师弟近日在你湖上被仙家拘了去,你一直在湖底可知他的行踪?”顿了下,又道:“若是不知,又是否知晓那几个仙家的来历?这位师弟一直以来与我相依为命,不比一般姊弟,望能如实告知。此恩此情,我必铭记于心。” 这些个礼数套路说来还是为人时从阿姐与那人身上学来的,必要时也端得起几分正经的样来。那时在阿姐的光辉照耀下,我的无用显得比较突出,故而一直领着“花瓶”这二字的评价。空有一副好皮囊,文武皆帮不上阿姐分毫。在某些戏文里,我就是个只会玩乐享受除了吃喝啥都不会的草包,我心中觉得如此的话“猪”比草包要形容的更贴切些。可即便是草包,在久处于家中那样的环境,耳濡目染,也是只填了上好棉絮的草包。 白龙的眸子里还是含着笑,只是敛去了轻佻之色,映着暮霞幽沉沉的绿:“若我说没有看见呢?” 我心中一沉,若真如洞亭所言,那日的动静可谓不小,它又怎会不知晓?它如此说,定是怕招惹了麻烦的推脱之词。也是了,它本就是戴罪之身,没有理由再与我这萍水相逢的妖族牵扯到一起,在剐龙台上多添一刀。 即使这样想着,已寻到这里轻易放弃未免心有不甘,我继而追问道:“便是没看见也应听能听到一二响动才是,可曾听见他们说的什么?我没有亲人,只有这师弟在身边照拂了我几千年。他就是犯了天条得罪了天家,也好歹让我寻个清楚明白。” “那清楚明白以后呢?”白龙下颚抵着交叠的龙爪,龙眼微斜。 我沉默顷刻,后道:“总之活要见妖,死要见尸。死了就带回去度他些修为变作与我一样,活着被囚的话……”我嘆息一声:“大不了就是上九重天抢人,最坏不过是陪他魂飞湮灭。来到这世上,哪里还想过能活着回去的。于我也就是多死一次,死得更干净些罢了。” 说完这番话,我自个儿被自个儿的掏心掏肺给愣了一愣。有人曾言死后万事空,生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皆化虚无。于此我本欣喜,如是这般我的思想境界可提高了不是一个两个高度,因而在孝义山主事时也一直讲究个心如止水、慈祥老成。自岑鹤失踪出山后一连经历这么多,我恍惚想,该挂念的挂念的,该记得的记得,会怕会急会恼,我这到底算死还是生? 怪道他们都偷偷在底下喊我人妖,我也确实是在阴阳两界徘徊,阴阳人这名担得倒也不冤枉。 在我自嘆自悯时,它道:“假使我告知与你,你又如何报答于我?” 第16页 来了来了,在我刚才开口求他之时,便已料到了会有这这么一句降临。幸好对方是头长条身的龙,不是什么穿金戴银、拎着把扇子的贵公子,否则我都可以猜想出他下面必是歪着嘴扯着淫/笑“条件就是小娘子你以身相许。”然后小娘子我就被扛回家丢到床上被许了一遍又一遍。 幸好他是头龙,幸好我是只尸妖,在那种事上不存在一点配合度。 瞟过缠在它身上的链子,脑筋一动,很容易就能猜出他想我做的事来。不就是越狱嘛,别的我不行,拿刀噼噼砍砍我非常在行。 手一挥,我忒款气道:“只要能寻到我那温柔傲娇聪明嗜酒的师弟,别说一件就是十件我都应你,而且必应得了你。”你越狱后的跑路钱皆可提供,倘使路上还要什么美娇娘红袖添香也没问题,孝义山的姑娘们最近迷上了武侠小说,想必都很乐意嫁给这个落魄神族一起轰轰烈烈、生死相许、惊险刺激地浪迹天涯…… “既然你这么要求,我也不好强人所难,那就十件便是了。”白龙的两尾长须凉凉地扫过我的面颊,故作为难道。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它,分明地看清它眼中一闪即逝的促狭。 ========================= “我曾还怀疑过是不是所有的远古神兽们智力都退化了,原来只有你是啊。”天上的月亮升起时,我搂着小狐狸坐在湖边替它挠着耳朵。日间与白龙说了没一会的话,它就疲倦地缩回湖中去了,道明日再谈。看这情形,不止是龙身被缚,连元神都被锁在了湖中,精力消耗得甚快。 天高高,月茫茫。金庭山上云雾濛濛,几团星火攒动,如流萤点点,应是巡山的弟子在夜查。万籁俱静,唯有一声声的鹧鸪啼鸣,大概夜深失眠了。 这也是山中,可与孝义山很是不同。 夜间的孝义山有时比白天还来得热闹,有万千浮起的大红灯笼,有三尺来高的篝火,有美酒烤肉。腰肢款款的羽族美人会翩然起舞;各家的小孩子们四下跑动玩耍,身上的银锁叮叮地扣响;无双会和十柳划拳拼酒;岑鹤若在身边定是围了许多好看的姑娘,他会一边蹙着淡淡眉头边还好脾气地解决她们的疑难杂症顺便还要应付小妖们千奇百怪的疑问。 我有时会一边赞嘆他的博学多闻,一边感慨凡是岑鹤所在,必是妇科病高发骤发之地,哦不,等姑娘们实在找不到病症时,连痔疮都能得上。妖族的姑娘们总是来得如斯豪放。 小狐狸还是不会说话,既发泄不了不满也安慰不了我。我只得靠着树,一人试图为这种莫名升起的怅然找一个名头。在脑子里搅合翻找时,夜风忽至,递来一片青翠的长柳叶,小狐狸伸出爪子拨了下来,金色眼眸盯着它不玩也不闹,若有所思。 我恍然地想起了个很合称的名词——思乡。 思了没多久,怀中拨弄柳叶的小狐狸耳朵蓦然竖了起来,从一只圆毛球拉成了只椭圆毛球,警惕地看着身后的郁郁夜色。 一片黑色长羽悠悠地从暗夜的高空中飘下,在我面前打了个旋,却没有落地,羽尖儿指向了不远处的密林。 一看就是个陷阱,谁傻谁才去呢。一团冥火冒出,黑羽在冷焰中燃烧殆尽。 “随我走,否则我就杀了他们。”冷然的声音寒过冰雪,空旷地回荡在夜幕中。 黑色的羽毛如同飞雪飘下,一点两点……暗红的眼睛不知何时遍布在了周围,虎视眈眈地瞅着我与狐狸,而湖面则一寸寸结起冰来。 好吧,既然经常犯傻,不如再犯次傻。 我费解地想,到底是何时何事得罪了他——魔君苏辞。 第9章 木姬的报恩(二) 半空之中,青玉马车之上。 墨青的发丝自肩头长长垂下,犹如道无光的水流拂满他全身,举手抬步间隐能见暗色勾纹的雪桑花。细眉略皱,重瞳里红光绰绰,似已有些不耐,开了口唤道:“阿徵。”语调晦暗,也不知是否为我的错觉,最后一字的尽头竟还被我听出一丝缠绵悱恻来。 这位仁兄出现时排场极大,威慑八方,不用打起幡旗来就已赫赫昭显出他一方魔君的气场来,完全不把人间修道者放在眼中。他的身份洞亭说得半遮半掩,一看就知道有猫腻在其中。 现下他这么一唤,反倒让我迈前的步子止住了,往后又落在原地。周围蹲守的魔物们一阵躁动,好似抽风。这些魔物的智商们一般都不太高,因而也习不了什么高深法术,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一嘴利牙,撕咬凶狠。其实带他们出来挺掉价的,和一群流氓似的,但高智商的魔物受天地规则的约束,能来人间者甚少。 也许这苏辞难对付点,其他的还真费不了多大力气。 “你唤我阿徵?”任凭群魔步步逼近,我这厢端得是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倒是怀中的小狐狸颤得厉害,想它也是个神兽后裔,竟如此不济事,看来上古神脉终是没落了。我低头本欲给它鼓鼓气,却见它一双金色的眸子灼灼生芒,身上的银毛竖起炸成了一个刺球,颇有临渊风范,牙齿咬得吱吱响。 我却忘记了,他的母亲就是死在魔族手下,血海深仇难怪它如此激愤之情。 苏辞的眉尖不可察觉地动了动,半垂着眼:“怎么?莫非你改了名?”他骇人的重瞳缓缓闭上:“你若改了名也无可厚非,毕竟已过去这么多年了。如今你我二世重生,你可还忌恨……” 第17页 瞧这剧情进行到此,再往下应就是他倾吐衷肠,种种悔恨;然后我哭哭啼啼别扭一番,痛骂一番,再不计前嫌一番;最后两两相拥,大团圆了。但……姑娘我活了十几年,死了几千年,情爱纠葛看过无数,但亲身经历却是为零。我犹犹豫豫地想,究竟要不要提醒他,貌似寻错了抒情对象? 吞吞吐吐酝酿了回,我还是心一硬道:“怕是魔君寻错了人,阿徵这名我从未闻过,更何况……”一把按下小狐狸蠢蠢欲动的脑袋,我甚怜悯地看着苏辞道:“我亦从未识得魔君。” 飘摇烂漫的无数黑羽一瞬间停滞在空中,动也不动。森然刺骨的魔气一寸一寸自地底裹着双腿爬升起,湖面上“咔嚓”一声,一道裂痕自岸边迅速延伸向湖心。 袖摆一振,一道耀眼光芒蹿出,旋即青花伞面转开,犹如漩涡般涤荡开一圈圈锋利气晕,灵动出仙气融融。滑翔扑下的阴鸟才一触及到那圈光晕就惨叫一声,像烧卷的纸般一寸寸化成灰烬。 这一幕更让群魔荡漾起来,嘶吼连天。我怅然想,这金庭山上的死道士们睡得也忒沉了点吧。自家门口一妖一魔都要打起来了,还毫无动静,这要灭他们门也太容易了。 他握紧宽敞如云的袖边,冷笑道:“你说什么?”重叠在一起的瞳仁里漫起血红,逐渐掩去黑色。 往前踏了一步,又是一声冷笑:“你说你不认识我了?”这声冷笑阴森寒冷得紧了,蹿入耳中硬让我打了个寒颤。 寒颤归寒颤,我却还诚实坦然地点了下头。苏辞的风貌放在三界里也算得上顶好的,我这记性也在正常范围内亦未曾得过什么悽美动人的失忆之症,若见过必是会记得的,更遑论与我有过风花雪月之情的人来了。 不过洞亭提过他似与东国有什么渊源,那时我经常伴阿姐出席些公众活动,所见之人无数,有过一面之缘也无可厚非。伸手握住伞柄,将那衷心护主的灵伞探回伞边,我沉吟道:“魔君可知东国此名?若魔君是东国故人,兴许我们曾在混沌摊、煎饼铺子曾擦肩而过。” 这话我竭力说得委婉而动听,顺便给自己留了一条大大的后路。年少时经常混迹街头,扮演不良少年,没准这位爷是被我调戏过揍过,如此,他心心念念数千年入了魔找到我要报仇也是可能的。 入魔成妖,皆在一念之间,可见执念这东西当真是威力无穷,甚有摧枯拉朽、脱胎换骨之效。 “你既还记得东国,又怎会不识我?”衣袂划出的风唳疾啸在耳边,那双赤红的眼睛近在咫尺,红得像要滴出血来:“阿徵,这几千年来你该恨我的。是我让你变成这样……”他一手松拢在我脖子上,若即若离地抚那道狰狞的疤痕:“你当时不是指天立地发誓说此身不灭,此恨不忘吗?” 这么慷慨激昂、有深度有志向的话一看就知道不是我说的。这世间能让我这身老骨头激动的除了小黄鱼外再无其他,当然了美人出浴也会偶尔让我兽血沸腾一下。 他另一只手堪堪覆在我心口,我老脸微微发烫,估摸半是害羞半是暴躁,老大年纪第一次被人调戏,还一上来就是这么大的尺度,我的理智命悬一线。 胸口一凉一紧,五根苍白手指浅浅插入身体内。我茫然地看着那处,没有血流没有伤口,硬生生地插在那里,看着非常肉痛。不过也仅限于看着,实际上不痛不痒,也没有心肌梗塞。 “你的心呢?”他面色大变,俊脸一瞬褪变得像页透明的宣纸,憔悴如斯。 “没了。”我回答得风轻云淡,接着风轻云淡地一寸寸拔出他的手,然后风轻云淡地理了理衣襟,最后风轻云淡地对他道:“你瞧你摸也摸过了,捅也捅过了,如今还想要做些什么也一併先与我说说,我做人做妖都一向公允的很,一会算帐必不会多算你一分来着的。” 他阴晴不定地看了我半晌,我一派坦荡,手中漫不经心地转着骨伞。东琊国主送得这柄伞是真真的好,闲可赏玩作乐,战可斩妖除魔,完全是把内外兼修的好伞。 “随我来。”良久他吐出这么一句。 手上一紧,天旋地转,岁月倒流,数不清的画面破碎开来又拼凑完整。 没想到他一介魔族竟能修成回溯上法,我在徜徜风中捋了捋翻飞得很狂肆的额发,两分新奇两分喟然。新奇的是亲眼见识到了传说中可将时光倒流的奇妙法术,喟然的是从穿越时间长短来看,大约我是要见一见故人了。 回溯之法说是倒转时间,回到的其实并非真实的过去,不过是段幻境,或者说是过去的留影。正如我将将站稳脚跟的这片土地,它是东国却只是过去的东国。我能看见对面街市上热气腾腾的三鲜混沌,却闻不到香气自也尝不到味道。 身边举着糖葫芦、戴着虎头帽子的小孩欢笑着从我身体里穿过去,这滋味盘转在心头,化成我嘴里一句:“原来做鬼是这样啊,真他大爷的奇妙了。” 人死后的正常流程是要魂魄离体,随后与黑白无常去往地府,走一遭十殿阎王,判一判善恶轻重。可由于我埋尸地点风水极好,故而将我养成了妖怪。死后一睁眼也见到了黑白无常,只不过是唉声嘆气的黑白无常。 第18页 谢必安望了我一眼,嘆气道:“姑娘你能试试自个儿脱了肉身出来吗?你这魂不大好拘啊。” 我愣愣地摇了摇头。 范无救接着又嘆了口气道:“这下麻烦可真真大了,酆都那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明明是个没鬼缘的,却还叫我们赶着将她拘了魂回去。我两一小小鬼差千赶万赶也赶不上天地造化啊。这可是三界出了名的养尸地。” 我大吃一惊,哆嗦着道:“难道我死了吗?” “……” 不正常的挺尸地点造就了不正常的我,如今不正常的我总算又体会了一把正常的死亡状态。我这一生都在不正常中度过,这么短暂的一段正常我颇觉新鲜。 “这里是我两初遇之地。”身边的苏辞指着长柳依依的得桥对我道。 得桥原名得胜桥,本是为了纪念东国国君一次大捷所命名,后来皇太爷爷将它改了名用来纪念他与皇太奶奶的爱情,意有“得许佳人”,不经意间此地变成了幽会私奔的好地头。 世人总喜欢用建筑物来纪念各种事物,因为建筑物的寿命总归比凡人要长远的多,方便供后人敬仰。某日我与我的教书先生道,我也要纪念件事物,故而想请他帮个忙上个书,让工部帮我建座丰碑。 他半躺在柳荫下,执了卷书,柳丝遮去他的面容,就听他笑意温润:“是要纪念你祸国殃民之名吗?” 我屋子前的柳树与这得桥的垂柳长得一般好,甚至还来得茂密些,可在我印象中却总没有得桥这处来得写意风流,少年时的我见身边一切都没外边来得好,大约就是后人所说的叛逆期。 手搭在桥头狮子的脑袋上,我瞅了瞅这得桥,又瞅了瞅苏辞鲜红的双眸,我哈哈笑了一笑道:“风景极好极好,适合初遇。”随后又小声道:“但是却没记起在此与你初遇过。” 他隐忍地看了我一眼,袖袍一挥,场面瞬间变换,此时是一家书院外的小道上,他指了指地上一块石头道:“在这里,你曾用石头敲破了,我的额头。” “……”我捏了一手心的汗,回答得更快了:“半分没有印象。” 他磨着牙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他想将我咬死,虽然他咬不死我…… 等我脚再次落了地,却不再是东都城中,而是处白雪皑皑的绝高峰顶。半轮红日挂在层峦山头,朗空之中有零星雪絮飘零,辽阔大地尽在俯瞰之中。 即便未能有真实的触觉,亦能感受到出此处凛风烈烈,寒气彻骨。 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扶住我的手肘,道:“你曾在此处对我道愿与我看遍寸寸山河……”他的手蜷紧,攥得我生疼:“赏尽霁月风光。” 心中突地一跳,不是为他悲怆言语所动,却是为那句“赏尽霁月风光”。无端的熟悉却又找不到来由,仔细一想,似是在孝义山中何处见过。 他见我沉默无言,袍袖再一挥,这回落的地方我极为眼熟了,不禁脱口而出道:“明秀宫。” “你还记得这里,那应该也记得澹臺清。” 我想笑却发现脸绷得和张弓一样,声音都如从磨子里挤出来:“自然记得,她是我阿姐。” “那风芜呢?” “阿姐的侍卫,御前将军。” “竹含含呢?” 这人他都知道?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宫廷中的舞姬,东国唯一会跳梨素衣的舞姬。” “那她喜欢的人呢?”他慢慢踱到大殿中央,周围是排列整齐的席位,这里经常举办皇宴,当年的竹含含也是在此一舞成名,名动八方。 “她喜欢的是风芜,后来也嫁给了风芜。” 他的身子猛地一颤,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像是看着某种陌生的怪兽。 我摸了下脸,不会他现在才堪破我怪兽般的原身,被吓到了吧。 “澹臺徵!”他咬牙切齿地看向我,万丈宫殿轰轰拉拉地顷刻倒塌。虽非现实,但这阵仗也唬得我一大跳,左右避开那些砸下来的巨大柱石。 砖瓦落尽,脚下一片垒得甚高的废墟。他立在废墟尽头,富丽堂皇的宫殿早已不见了踪影,他的脚下是一条河。河水泛着微微的红,原本空荡的心脏处剧烈一通,生生绞在了一起。 “你没有忘记你阿姐,没有忘记风芜,没有忘记竹含含,却独独忘记了我。”他袍子的一边浸在水中,白桑花被染成了浅浅的红。河水无声流淌,蜿蜒着向我这里而来。 我捏紧裙子两边向后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 他紧闭的双眼蓦然睁开,嘶哑着声道:“这里你总该不会忘记。”他一步踏入河中“当年你就是在这里自刎的,就在我面前。” 脑袋轰地一声炸响,可惜并不是想起与这个苏辞一星半点的事来,只不过……自杀并不是愉悦的记忆,拿起剑时的勇气也只在一瞬,下一刻或许我就不会那么冲动了。 怎么会不害怕呢?将剑刃推进去自己的血肉,割断自己的生机,对于一个才十几岁的姑娘来说,怎么会不害怕呢 周围的画面开始剧烈的晃动,压抑不住的妖气疯狂从身体里溢出。这情状,约摸是我的精神失常直接影响到了回溯之法。回溯之法若是失败了会怎样?我努力地从失控中镇静下来,模糊的印象里,若是失败了,许是我和他都要永远地停留在这段过去里了。 第19页 “还没有报完恩,想留你也留不得。”虚空尽头传来熟悉的一声笑言。 第10章 木姬的报恩(三) 天光大洒,种种幻象霍然破开。 灰暗的废墟河流如破碎的镜面一一凋逝,犹似片片飘雪四下纷飞 眨了下干涩的眼睛,才发现自己依旧站在金庭山下的沉湖岸边,纹丝未动。晨光已然熹微,翠青林木凝了一夜的露水,散着清新湿润的气味。 白龙凌空盘了圈,龙目微微眯起,淡淡地瞧着我与苏辞。那样的眼光看得我莫名有点儿心虚,怎么有点红杏出墙被当场捉姦的味道呢?这微妙到以我的情商不能分析明白。 眼珠子转向下,就见自己的爪子还被苏辞攥在手心里。我不禁恍悟,原是如此!前情里我欠了这白龙一恩,在未偿还清前它应是将我看成了恩情的抵押物,暂归它所有。如此情境中与别的人拉拉扯扯,许是让它觉得没有安全感,恐我欠债不还连夜逃了去。 孝义山的犬族们也是这么护食的,可见禽兽间就算种族不同,有些地方还是相通的。 为了表明我是个知恩图报、讲信用的好妖怪,我使劲将自己的爪子给拔了出来。 “当真是好手段,被羁押在湖底数千年之久还有气力堪破回溯之术,怪不得天帝迫不及待地要将你提押上剐龙台。”苏辞对我划清界限的行为也不做计较,血红的重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幽冷,唇角微微提起:“上古神族终归还是上古神族,哪是他寻常仙族可以比得了的。” 白龙眸里波澜无起,淡淡道:“此地来往仙家众多,魔君这么一闹山上应知晓了动静。如今魔尊下落不明,魔君再惹上麻烦,难保回去时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循着他的言语,我下抬头往上看去,但见仙山峰顶风云涌动,雷闪隐隐,看样子确实像赵仙伯一贯的出场派头。 苏辞抚过拇指上殷红的血玉,盯着我面上变了好几遭神色,最终在仙障降下前率着一众魔物们敛去身形。 剩下的我在原地傻愣了下,敢紧心急火燎地寻着藏身之处。连他苏辞都忌惮赵仙伯几分,身为妖主的我就更不能在此时此地与那牛鼻子道士碰上面来。 妖族不同于三界中的仙魔鬼,其他种族都有所自个儿繁衍生息的地盘,而妖族即便有了孝义山,说到底还是依附在人界中。当初师祖占山为王之时,便与仙魔做了约定,妖族永久中立于三界之中,绝不偏颇哪一方。说白了就是任你们仙魔杀得天昏地暗、两败俱伤,我们也不会帮了谁。故而三界中妖族有了生存的一席之地,而人间的修道者、散仙们也不会对我们赶尽杀绝。 “哎呦,你个小狐狸崽子,你再咬我信不信我一口吞了你。”在我准备遁地之时,逼临的风雷中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声音。狐狸?我下意识摸向怀里,才惊觉不知何时那只小九尾没了踪影。怪道心窝拔凉拔凉的,原是少了暖床的。 云雾徐徐消散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渐渐显露出来。 我探着脑袋看了好半天,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那两个黑影被雾气熏得有些模糊变形,大的那只双耳尖立,身后娆娆地展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还没数完,雾中两只已清晰地立在我面前。金色圆熘的眼睛,白绒绒面团似的身子,一条不多不少的胖尾巴,我与它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会,抚了抚额,看来我提早患上了老年痴呆了。明明是只小雏狐怎么就看成了威风凛凛的九尾天狐了呢? “哎呦,这不就是咱家那傻姑娘吗?”一团闪闪金光从小狐狸身边三两步地蹿了过来,戴着长手套的手小心托起我的手来回抚摸:“哎呦,瞧这小手嫩的,小模样俊的,一看就好吃的很。怪哉主上日夜念着,还亲手……” 犄角,矮个,鳞甲,人身,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难道是鲛人一族在陆地的变异品种? 一道水息从湖面上噼头浇了过来,硬生生将它口里的话给浇堵在了喉咙里。白龙凉凉瞟了一眼过来,悠哉瞥来一眼,竟比这小妖贪婪噬骨的眼神还令人毛骨悚然些。 “主上万安,主上大福。”被浇了个透心凉的妖怪耷拉着脑袋朝白龙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悻悻道:“虽然这姑娘看着极好吃,但就是给小人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和主上分食啊。”它做出副极是可怜的苦相来:“小人劳心劳力地在山顶呼风唤雨,还要照看九尾家这毛头小子。幸好今日赵仙伯去委羽山论道了,要不被他瞅见,旧帐新帐一起算,小人可真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可有伤着你?”白龙对它的神神叨叨充耳未闻,慢慢俯下身子,眸里掠过浅浅的关心。 我愕然地看着他碧绿的眸里映出的自己,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口中的“他”说的是苏辞。 弯腰抱起贴着腿边撒娇打滚的小狐狸,挠了挠它的下巴,摇了下头:“我自个倒是没伤,只是……”我指了指脑袋,绕了圈道:“恐怕那个魔君苏辞伤了脑子,平空编造出我与他的一段风流情史来。都说魔族的思维很奇特,没想到竟能奇特到如斯地步。” “唉。”最后我下了结案呈词:“都说变态的性格皆有童年阴影,以我的经验来看,苏辞他定是童年太缺爱了。” 第20页 …… 前前后后一番折腾,我终于在十万八千里之外找回了了来这里的目的。脚尖将口水拖了一尺、还竭力嗅过来的小妖挑到一边,察觉它尚有不甘奋起时加重力道又碾了一碾,终令它入土为安。阿弥陀佛,山主慈悲,西方世界何其美妙,我一点都不介意提前送你去一遭。 小狐狸蹲在我手臂上往下瞅了眼,抽搐了下,尾巴软软地搭在额前,约是目不忍视。 “你还是想问你师弟行踪?”白龙仿若能看清我心中所想,率先开了口,这口还开得十分精准。 岑鹤吶,师姐我对不住你啊,倘若因我延误了拯救你的时机,导致你半身不遂或精神失常,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这样吧,孝义山中貌美的姑娘小伙任你挑,假使你爱好忘年恋我就把临渊送给你。对了,到时再让施千里替你写篇传奇话本,名字就叫《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师弟》,纪念你与仙族英勇斗争、身残志坚的一生如何? “明人不说暗话,你提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只要你告诉我岑鹤的行踪。”我顿了下,道:“也不是任何要求都可以的,你千万不要觊觎山主我的肉体。” 我的本意是不会让它吃掉自己,来个什么滋阴补阳;可是话说出口时,却无端地暧昧横生起来,好像我很愿意去给他滋阴补阳。 “……”也不知是眼生错觉还是朝霞投下的光彩,小白龙银亮的身子上一寸寸地染起了淡淡的粉色,看着娇嫩可人。 从会识字的那刻,哦不,从不识字要识字的那刻起,我就明白自己在语言文学上天资有些微的欠缺。可偏偏自己还是个文学爱好者,这样直接导致了我换教书先生的频率比月事来的频率还高点。直到遇到了游学诸国的一位名士,也就是我最后一位教书先生。他说文章写得词不达意没关系,字写得如鬼画符也没关系,语言和文字不过是表达人心的一种手段,人心端得整齐就好了。 可我道,那阿姐年末考察我功课怎么办? 他眨一眨眼道:“作弊。” 有着这么一位不靠谱的先生,如今我能看懂三字经、话能说得连贯,我都很庆幸。 被我偶尔跳脱的言语噎倒的小白龙终还是缓过气来,尾巴一扫,将刚从土里爬出正欲向我的小妖丢到了水里。他转过头来,幽幽的瞳仁折出一丝冷光:“如果,我说他死了呢?” …… 我面无表情地指着它道:“你吓唬人?”我说得很严肃,可指尖却忍不住颤抖,抖啊抖的,大有要从我爪子上叛逃出之势。 白龙的长角自空中下,剔透如碧玺的眸子靠得极尽,带来的水汽汇成风,吹得我面上一片湿润。 他缓缓开口:“嗯,就是吓唬你,逗你玩呢。” “……”我一手推开它,抽出骨伞还是颤得厉害地指着它道:“来,我两你死我亡。” “哎呦,咱家这傻姑娘也忒逗了一点了。这手里拿着的不是……”“噗通”从水里挣扎起来的小妖再度被白龙压到了水里。 他慢悠悠地瞅了我一眼,正要开口时,眸光一凝,微微侧向我身后。 夜枭悄无声息地自我身后收了翅,落在了肩头:“山主。” 我诧异地看着理应在千里之外孝义山中的它,瞧它甚是端谨的表情,莫非山中出了什么大事? 下一刻,它果然说了件忒大的事了。 它说,施千里让它请我即刻回山,原因就是……东琊之国派人来孝义山提亲了…… 这倒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政治联姻嘛。 但,问题是,提亲对象为什么会是我啊!!! 第11章 我嫁人了(一) 因得了夜枭的口信,我不得不匆匆辞别小白龙。 辞别之时,小白龙不冷不热道:“你不寻你师弟了?” 我一边忙着捏符召唤骨犼出来,一边儿正色道:“师弟重要,东琊国主更重要。其实你不知道,岑鹤一直有暗恋东琊国主的倾向。我要是搞砸了与东琊的邦交,等他回来我会被他从死里揍活过来再揍死。你瞧死去活来的,多麻烦啊。” 岑鹤在过往的那些日子里,每天耳提面令地对我灌输东琊国有关事宜,从人家祖宗八代到风俗习惯一一教诲,极致详细。若不是这次他闹失踪,我猜度接下来他就该向我展示东琊国茅厕摆设布局图。 小白龙很嫌弃地背过身去,表示他不会来一通“桃花潭水深千尺”之类的深情送别。 我摸摸鼻子,牵起骨犼,不禁有些伤感。虽然我走的这一遭比打酱油还要来得没有价值,但好歹大家偶遇一场,临走时撒撒花折折柳又破坏不了多少自然环境。 回头这一路走得颇为顺风顺水,转眼赶到了孝义山山门前。 这期间我一直致力于研究该如何既不伤面子又不伤里子的推脱掉这一门突如其来的亲事,研究良久,最终还是得到了三字结论“不知道”。 我悲伤地从骨犼身上爬下身来,翻遍了脑中的名人名言,最后只找到“福祸相依”这条来勉强安慰自己。不管怎么说,这几千年过去了,在我被雷噼过一样焦炭般的老年轮里终于开出了朵桃花。但愿它别只开一刻,起码也得开两刻吧…… 第21页 自我催眠了一阵后,觉效果不错,于是提起步子蹒跚地往山中爬去。 路遇老槐树下正对弈的槐柳两树精,槐树精刚落了下一子,抬头见了我,连忙起身拱手行了个礼,乐呵呵道:“山主回来了?”随手点了点棋盘,两撇小鬍子吹得轻飘飘,甚是得意道:“老柳,这招你可过不去了,认输得了?” 柳树精愁眉苦脸地撑塞盯着棋盘,闻声瞥见了我,和见救星似的大喜道:“都闻山主棋艺高群,常与岑鹤大人厮杀半日不相上下,要不指点小妖一二如何?” 冷汗一滴从我嵴樑上滑了下去,和岑鹤下棋需要棋艺这种东西吗? “你要输了。”他朝我浅浅一笑,手下好不留情地拾走我数十粒白子。 “师弟……”我软绵绵地蹭过去,抱住他胳膊摇一摇:“我给你烤鱼好不好?” 岑鹤俯视着我,眸子亮极,微微一笑:“不好。” 瞟了眼似是传说中的珍珑棋局,在柳树精期待的眼神中,我短暂地思索了下后,理智地决定转移话题:“这个,今天天气不错。” “……”槐柳二妖看了眼乌云密布,风伯雨师即将就职的天空,默然不语。 柳树精还不死心道:“山主,你就帮小人……” 我嘴皮一翻极为轻快道:“我要嫁人了。” 两妖应和地点了点头后,齐齐震惊地看着我,仿若我就地生根开花头顶长出了萝蔔秧子。半晌,槐树精抖着鬍鬚憋出几个字来:“恭喜山主,贺喜山主……” 我哈哈一笑:“同喜同喜。”一熘烟地奔走了。 这段日子我若不是触了天上司命的霉头,就是被衰神看中交了挚友。逃离没有几步远,就迎头碰上了带着一帮孩子们打水漂玩的无双。易容显然已来不及,电光火石间我准备毁容。 “哎,山主回来了。山主回来了。”眼尖的小天狗第一时间发现了我,抛下石片儿,摇着尾巴就朝我扑了满怀,眸子亮晶晶地:“山主你不在,都没人带大家去偷老熊家的蜂蜜了。山主你想不想我啊?” 我垂死挣扎地放下挡着脸的袖子,在无双炽烈的目光下,含泪道:“想,可想死我了都。” 无双眼神狰狞,露齿一笑,笑得忒狰狞了:“山主大人出去这么多时日,怎么就只身一人回来了?” 无双她是岑鹤的狂热崇拜者,一直有着无岑鹤无孝义这样的邪教信仰,并且积极传播给别人。在山主我还没撒手人寰,长眠黄泉的时候,她这般反动作为,着实令我痛心疾首。后来用三天不给她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如此威胁,逼迫她换成“山有木姬,年年有鸡”的富民口号。本来我很想换成年年有鱼,但在押韵考虑下只得作罢。 此时假使让无双知道我不但没有寻回她的偶像,而且她的偶像还有可能在天界性命和清白同时不保,一点都不敢想像她这个剑灵会犀利到何种程度。 我只得故技重施道:“山主我要嫁人了。” 在姓名和清白间,我选择前者。再说了,这年头哪个风头人物没有点绯闻来着的。说来,落英山的伏鸣君曾传授给我成为妖界娱乐焦点人物二十四招,有一招就是分分合合、暧昧不清,必要时辅佐以双方裸/露程度不一的自身画像予以助势。 他说的头头是道,听着很是玄妙,但当我再一看他一丈来粗的身腰时,我觉得他便是全方位无死角裸奔在菜市场都没有半点供人遐想性。不过,娱乐效果却应是不错。 没有任何风流历史的孝义山千年剩女要嫁人了,从刚才槐柳二精的反应来看,这个消息的震撼性是有目共睹的。果不其然,身边的一圈小妖们纷纷竖起毛呆立在了原地,连池塘里一向对我避之唯恐不及的鱼精们都纷纷露出水面,用翻白肚皮来抒发自己波涛汹涌的心情。 我用手做扇装模作样地扇着风,心中几滴眼泪滑过。做山主这么多年,妖界中皆交口称赞我是个洁身自好、清心寡欲之妖。尔等俗妖又岂知,山主我其实很恨嫁好不好! 多少黄文手中翻,多少儿郎心中念,多少春梦了无痕。在岑鹤的英明神武山主培养计划下,山主我不是尼姑胜似尼姑吶。 “哦,不就是嫁人吗?”无双轻描淡写地打断了我自怜自悯的回忆,抱着胳膊眼光很冷,笑容很冷,话语很冷:“岑鹤大人呢?” “……” 就在无双即将化身为剑剁了我以祭奠岑鹤英灵时,她忽然僵立在了原地,眼睛几眨,话都说的不连贯道:“山主,你,你是要嫁人但好像还没嫁人吧。这这,什么时候和东琊国主有了私?!” 我脑袋“嗡”地一声懵了,私生子?裙角被人拽了几下,就见白龙身边的那只小妖驮着小狐狸,眼巴巴地看着我。那小妖嘀嘀咕咕道:“哎呦娘呀,姑娘你说你这一路上到这都把我两忘到哪个旮旯去了?这以后我家小主子太命苦了,这做娘的心眼也太马虎了。” “……” 小狐狸眨巴眨巴眼,粉嫩的小舌头添了下唇瓣,糯米一样软软道:“娘,饿了……” 斗大的汗珠子渗出了脑门顶。 第22页 ========= 这场悲剧是由及时赶到的施千里来收场,在驱散围观群众后,他一手一个将小狐狸和小妖提进了议事堂的偏厅内。 偏厅内的圆桌上已摆上了一桌热腾腾的酒席,瞄到但凡菜品基本有鱼后,我稍稍得到了些许安慰。 落座没小片刻,未等我叙上旧、唠上嗑,又有几人撩了帘子进来。打头的是山中几个大族的族长,随后跟着的两人眼生的很,但观其衣服品貌,皆是绫罗锦绣,精緻不凡。 两人面向我鞠躬做了深深一礼,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才知是东琊国派来提亲的先行使者,运礼来的大部队稍后及至。 按照孝义山的规矩,对于第一次来拜访的客人们,主人都会祝酒一杯兼送上一份礼物,这仪俗传至我这也不例外。 我一手举着杯,神魂还在对方所说的“吾君仰慕山主倾城之貌、惊才风逸已久”上,飘飘然地将红包放入对方手中,低头抿酒时忽想起忘了说祝词,遂飘飘然、喜滋滋道:“早生贵子,早生贵子啊。” …… 施千里咳得和哮喘似的,一记冷眼杀来,我拉回半桩子魂,将红包塞进第二个人手中时,尚有些飘然道:“那,那还没生的话就新婚快乐,新婚快乐就是了。” …… 第12章 我嫁人了(二) 施千里事后点评我在宴席上的一番作为,只有“抽风”二字。 他这样说未免有失公道,想我千里来回奔波,刚一回到孝义山还未进入山主状态就被逼对付外交访问,还是有关我婚姻大事的访问在,怎般都是情有可原。 与山主我即将失身给东琊国主相比,小小的失态算什么! 对面东琊国的两位使者对视一眼,露出个瞭然于心的笑容来,从善如流地接下了礼物,道了声谢。 酒过三巡,我已判定出这乃是我吃过最为无趣与拖拉的酒筵。大家为了体现出自己的高水准有文化,纷纷努力将话题提升到“未来妖界走向”“三界政治局势分析”“仙魔之战利弊辩论”等等严谨而高深的水平。 几族族长与那两位使者讨论的不亦乐乎,我一个人默默地举着筷子痛苦地思考,究竟是吃那道烤油鸡呢还是考小黄鱼?时不时还要关注一下怀中的小狐狸有没有将沾满口水的骨头吐到我的裙子上。 “山主怀中的可是九尾狐族?”坐在左上席的一名使者忽然脱离大家热火朝天的讨论,转过头饶有兴味地问道:“听闻九尾一族对子嗣看护得颇紧,看来山主与这族投缘得紧了。不过涂山家近年似没有添新子,年纪最轻的三殿下也有千把岁了,眼见着要历初劫了。倒不知这只是?” 我稍作一愣,初遇时他们母子正遭了极惨烈的追杀,本以为是那名叫“红夭”的魔族觊觎了他们的修为与元丹。可从东琊使节这一问来看,言辞话间都似在点拨着这小狐狸身份来由不凡? 埋头兀自啃着鸡腿的狐狸此时不易察觉地僵了一僵,尾巴一抖半遮半掩住自己,有些畏惧般往我怀里躲了一躲。 我心中啧啧两声,沉着应对道:“八卦之所以称为八卦,就在于其虚虚实实总为不清,併兼更新换代很是迅速。这三界里能用“近年”来形容的怕也有个百千年的。使者你久居于东琊国中,消息恐有些不大灵通,没准九尾家早就添了老四老五老六老七等等了呢?” 见其依旧有疑虑之色,眸子在小狐狸身上打着转,我安抚地拍了拍略有些焦躁的狐狸,故作为难道:“这狐狸从小丧母,孝义山中都对其多有怜惜。我本不愿触及它伤心过往,提及身份之事。不过……” 我长嘆一口气,眼睛都不眨道:“真的妖怪就应面对惨澹的妖生,其实这狐狸他爹早就被逐出族去了,现在靠卖豆腐为生。我说这孩子虚荣心太强了,卖臭豆腐又怎么了?在孝义山卖臭豆腐是多少妖怪的梦想啊。” “山,山主。”坐在下席的无双执着空空的筷子,面前一滩碎掉的白玉豆腐,她迷茫地看着我喃喃道:“原来你私生子他爹是卖臭豆腐的……啊,不对不对,东琊国主难道还兼职卖臭豆腐吗?” …… 我忍了忍,终于忍无可忍道:“从今天起,孝义山里禁胭脂水粉一年,违令者扫全山茅坑一年!” 无双尖叫一声,原地化做青烟消失了。 待宴罢,撤下了蓆子,捧着杯吃了几盏茶闲话了段时间后,众妖皆起身告辞。 暗地里我长长地松了口气,撑着眼皮一一受了礼送行。却见原先问话的那名使者在长老身后略顿了顿步子,彬彬有礼道:“方才席间之问有些唐突,还望山主莫要怪罪。只因前阵子涂山家的长媳回灵鹫山探亲,半路失了踪迹,倒现在还没得个音信。有人道似曾见过受了伤的九尾狐。” 本欲挑帘出去的施千里无声地放下了帘子,驻了足。 那使节笑得无害有礼,额前圆月状的印记微微发亮:“九尾族的族长大怒,放言出去必手刃仇家,寻回儿孙。因我东琊与九尾有一二交情,便留了心来。山主既如此说,我便也能放心地回复给国主与九尾族了。” 说完,他又行了一礼,才出了内厅。 第23页 “啧。”施千里不知从何处摸来本帐册模样的东西,一页页翻过停在一处,指头从上往下抚过:“心中还想这东琊怎么就先派过来这两只细皮嫩肉的,别纳采没纳到,就被吃了。方才那只原是东琊国主手下新晋上来的谋士,怪道这话得不软不硬,不阴不阳,四两拨千斤。” 我略一思考,他这是到底是在褒扬对方还是贬低对方呢?这没思考出来,倒是让我领悟了另外一点,我顺手将施千里的“三界八卦集锦”合起来,语重心长道:“我终于了解你为什么会六次科举接连不中,再被仇家追杀到我这地方了。” 要我是皇帝,若有了施千里这样的手下,帐目或可管的不错,但每日里参通他写的奏摺就能折寿一二年了,特别是施千里他还特乱用成语来彰显自己是个文化人。凡人的寿命都比较短暂,所以更该“珍惜生命,远离文盲”。 施千里狠狠地鄙视了我一下,在我龇牙咧嘴时脸色一青,咳了咳,很不高明地转移了话题:“你,对这刚才有什么想法?” 我忒忧虑道:“你不是说他们是来商议我的亲事的吗?为什么这酒从头吃到尾,半点没提这相关的一个字。看他们针砭时事、高谈阔论的架势,我深深地觉得,他们的最终目的其实想娶我们孝义山聪明智慧又貌美的……军师岑鹤吧……” 施千里摔门而去,我顾独留偏厅,孤影自怜,果然嫁人是奢望啊…… ==================== 是夜,月黑风高,杨柳依依。我在土中辗转反侧,久不得入眠。 自个儿屋子被临渊上次醉酒来时给砸了,回来见时原地上正正经经地立着间翡翠青绿的两层屋子。色调也还清新可人,盖地手段也还高明奇巧,约摸是临渊本人亲自动的手。就是从屋顶到门框,无一不点缀着长有几寸的尖刺儿,密密麻麻,远处看是个刺球,近处看还是个刺球。对于这么明显的挑衅,我决定将它连根拔起砸到临渊头上。 所以今夜我埋尸地点乃是岑鹤屋外的院子中,为什么不到屋子里去呢?因为自从某次我送完自己狂草真迹后,他就再也不让我进他的内屋了。他说里面酒气熏人与我身子不利,更兼之他作画写字时常将灵力带入其中,行云流水间锋利异常,一不小心便会伤到我。 藉口!都是藉口!其实我个人觉得真正的原因是他画的根本就是春宫图! 刚才还困意缠绵,现在却精神抖擞地能绕孝义山跑上五十圈,委实令我有些郁闷。 向左翻了一下身,是岑鹤的面容;向右翻了下身,是小狐狸白绒绒的身子;正面躺着,乌鸦般的漆黑的夜幕上陡然出现了个五官空白,穿金戴银,束着个紫纱王冠的圆球,香肠一样的手指上坠满了金戒子…… 被一个由香肠和西瓜的组合体喊娘子,我宁愿自插双目! 数星星也不知数了多久,眼睛都眨得酸麻,迷迷糊糊间半空中一笔一画逐渐显露出个人影,柳青色长袍,腰间挂着个酒葫芦…… 我惊了一惊,想睁大眼看清楚,却觉眼皮和脑袋都沉重得紧了,缓慢爬起身呢喃:“师弟。” 如同梦境一般,周围的声音和景象都稀薄淡化,连走下来的岑鹤身影都影影绰绰,并不分明。 他走至我身边,和从前与我喝酒一般挨着我坐下,笑容被浅浅光芒所模糊,声音若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轻的空灵:“木姬。” 我仰头,抽噎了下,很委屈地厉声指责道:“说,你丢下这么个烂摊子,和谁私奔去了!” 第13章 这算轻薄吗? 眼前的岑鹤若笼在一团浓厚的雾气中,他半折着腿垫在身下,胳膊肘撑在膝上,懒懒地托着腮,轻轻一笑:“听说东琊国主来提亲,本以为你就算不焦头烂额,也该没精打采的。现在看,你的精神好得很,莫非你还真看上了他不成?” 此时我的脑筋转得很不大灵便,迟钝地钻研了下他话中的意思,又迟钝地:“这个莫非你是在吃醋?” 他套在腕间随意数着的念珠剎断裂,黝黑的檀香木珠子跳落一地,并无声响。他镇静,哦不也有可能是震惊地看着我,没有言语,耳根处却透着一点浅浅的红晕。他握拳咳了咳,没有力度地斥责道:“你,胡说些什么?” 我晕乎乎地瞧着他,又晕乎乎地挺着鼻子嗅了过去:“岑鹤你终于喝醉了吗?怎么脸看起来好像有点红。”我东嗅嗅西嗅嗅,他越是偏闪我越不放过他,将硕大的一张老脸抬得离他极近:“你是不是知道东琊国主其实是来想提亲的,所以高兴坏了,开怀畅饮?你这没良心的,有了心上人就忘记了师姐。” “……”他愣了一愣,俊秀的脸庞上霎时飞沙走石、黑雾盘旋,露出了平常教训摧残我时的凉凉一笑:“你说什么?”他没有再躲闪,反倒主动往我的脸贴了过来,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有胆子你再说一遍。” 就算我脑子再不清楚,也明白就算再借一个胆子给我,我也不敢去触一次岑鹤老人家他的霉头了。偶尔藉机欺负他一下就算了,脾气再好的兔子都会蹬鹰,何况是岑鹤这只披了羊皮的狼。当年他收拾东山头熊精的手段,我与孝义山一众老小一直铭刻于心。狼族长老还特意将其编入到妖族幼年识字课本里,从小就给孩子们树立以暴制暴的典型。 第24页 “有件事情我本不该做的,也一直在犹豫。”他稍仰起身,拉开一些距离,在我不远不近的地方,水墨淡描似的眉眼里凝着我看不懂的情绪,风平浪静的寂黑之下仿若汹涌着暗波:“可,阿徵,我放不下。” 这是我遇见岑鹤以来,他第二次唤我阿徵。第一次是他将来孝义山与我初见时,他握着一卷书坐在青台之上仰头喝着酒,痛饮之后他放下葫芦朝我微微一笑,神姿清明:“你就是阿徵?” 明明生着一副书卷气极浓的温和模样,喝起酒来的劲连酒量最好的山神都比不得,可偏偏透出的那股肆意洒脱,没有让人觉得有一丝违和。 “你可是近来修行遇到了大麻烦?”排除掉感情问题,我再三斟酌觉得也只有修炼这方面的技术难题能让神通广大的岑鹤愁眉不展、牵肠挂肚。 他迟疑了下,一只手虚虚地抚上我发梢:“阿徵你现在可还记得过去的事吗?”今晚的岑鹤似与寻常有些许不同,形容依旧、声音依旧,可无端地添了些别的东西,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等时光流逝,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了那个别的究竟是什么。 幸运的是,纵天翻地覆、风云嬗变,那时的他还是他,我也依旧是孝义山上爱好烤小黄鱼的木姬。 “我又没有狗血失忆,当然记得了。”虽然他没有点明,但潜意识里我就认为他说的过去便是我生前的事。死虽死了,但终没喝那一碗孟婆汤,该记的都在脑中。只不过我这人素不喜拖拖拉拉、纠缠不清。成妖后,我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接受了新身份,同时也将过去埋在了心底。偶尔心情不好时会翻出来当小说看一遍,每看完一遍都欷歔一遍,这可比小说剧情要鲜活动人多了,更不存在代入感的问题。 只是过去终只是过去,它属于生前的澹臺徵,而与死去的我已没有了一丝关联。 他捏着我发尾的手指攥紧了几分,没有疼痛,但看到他快要刺破皮肤的指节,可知其用力不小,他面上笑意为减,却透着说不出的无奈:“木姬,若有一天你再遇见故人,你是会做回原来的澹臺徵还是现在的木姬?” 我觉得岑鹤定是长年累月酒喝多了,在此时酒精中毒,毒坏脑子了。无论是生的澹臺徵和死的木姬,还不都是我?不过一个有呼吸,一个没呼吸,一个是人,一个是妖。但我的思想感情,内在本质还是没变的啊。 莫非他最近是在研究什么移魂换身或穿越时空的法术,想拿我做试验? 做妖主要讲究个用词得体,但对岑鹤则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很坦然而真挚地对他道:“岑鹤,说老实话,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坏掉了你就对我说啊,孝义山不歧视残障人士,包你养老的。” 他浅浅地嘆息一声:“和你这个没脑子的说这个,确实没有必要。”他勾起一抹笑:“对牛弹琴。” “……”滚滚滚,我心中万马奔腾,岑鹤你嘲弄我的少女心,是会不得好死的知不知道! “你是不是还喜欢收藏竹画?”他轻巧地将话题在我怒气爆发的尖顶儿上牵引走了,并成功地转移了我的主意力。 我傻了傻眼,呆呼呼地点了下头:“是啊。”点头后见他悠然笑意,我眼睛一亮,犹豫了下又备註道:“不是徽派的我不要。” 他瞭然地微微颔首,移出云层的月影照落在他侧颊上,他淡淡地瞥来:“一直没有问你,为何钟情于徽派画风?这个派系经传千年,传承者已寥寥无几,且所出的画品也多失了神韵。”他意有所指道:“况且这般清雅素淡的画风,与你平日的喜好,似不大相符啊。” 我平日有什么喜好,不就是研究双修图谱时被你抓到了吗?! 轻快抑扬的号子声从山下的澜江借着夜风飞来,仿佛还能听见桨板拍水的嘈杂声响,一如当日送别之景。 “我曾有一个待我甚好的先生,他便极为喜好徽派画作,更擅画竹。他说有生之年,若能画遍九州各地竹韵,当死而无憾。”回想起那位教我时间最长的先生,他的风骨当是我见过的人中可称无双的:“他的心愿未了,做徒弟自当替他完成。” 岑鹤神色微动:“莫非他也随你……” 我左右摆了下头:“他离去时东国还没有灭亡,他本就是游学的方士,教了我一段时间后,就告辞离开了。只是后来听说他所乘的船半夜遇见了劫匪,一船人都没了命。” 他安抚性地拍了下我的手背以示安慰,一时只顾着遗憾的我未发觉他的掌心并未落实。 各有所思无多久,岑鹤率先打破了沉默:“接下来我要与你说些正事。” “……”所谓正事难道不是在一开始就要说的吗? “三界如今微妙不已,魔尊下落不明,之战一触即发。你要记好,非万不得已,妖界不参与到任何一方的争斗中。” “哦,既然与我们无关,也算不得什么正事。我还是说一件正儿八经、火烧眉毛的正事吧。”我眨一眨眼睛:“岑鹤,东琊国主过来提亲了。我可不想嫁个水桶腰的土财主大叔啊。可这么拒绝了,多伤感情啊。好歹人家还送了把多功能的漂亮骨伞来。” 第25页 “骨伞喜欢吗?”他没有接我的话,反倒来了这么一句。 “啊?很喜欢来着的。”我摸不着头脑道。 “嗯。对了,你近日里记着要回一趟皇陵,半是休养半是替存放在那里的元神补给灵力。”他一一嘱咐道,而后凝视了我片刻:“最后还有一件事……” 他缓缓倾过身来,深黑的眸子里有一点光火愈燃愈烈,炫目的光亮中,他薄薄的唇印上我的眉心 “木姬,这句话我还是想对你说,你也要记好——我来看你,只是我想你了。” 倏尔大风颳起,吹开千瓣如雪昙花,无数荧荧碧光徜徉成海,漫天萤火让我犹陷星澜银汉之中。 手落处空空如也,掌心飘落一片纤长的花瓣,几点萤光跳跃。 “呜呜呜,太感人了。”小妖驮着睡得天昏地暗的小狐狸抹着眼泪蹲在我身边:“这么感人的剧情我好久没看过了,姑娘你的木头心眼开一开窍吧。” 第14章 山主恋爱心理分析 “木姬,这句话我还是想对你说,你也要记好——我来看你,只是我想你了。” 我似犹在梦中,一粒飞萤悠悠在夜色中拖过一条圆滑的弧线,颤颤地停在我垂下的发梢,抓着发丝左右晃荡,连带着我的心思也摆动不止。左晃晃,恍若旁边仍是岑鹤削如青竹挺拔无比的身姿;右晃晃,便是他靠近过来深潭似的眸子,还有,薄薄的唇…… 捂住发烫的脸我就地打了个滚,不能想了,不能想了!再想的话,好像也没什么……岑鹤他这么做,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是不是我想的意思呢?如果是我想的意思,我又该怎么办呢?我是不是也有那么点点的意思呢? 可这样是不对啊,爪子搭上左胸口,按照生理与情感规律,少了里面那玩意,我如何动得了那心思? “你想知道她在做什么吗?”小妖对尚带着睡意好奇观望我的小狐狸道。 白绒绒的小狐狸诚实地摇了摇头。 在我的冷睇之中,小妖甚是老成地嘆息道:“你可真丢九尾狐族的脸,一看就知道咱家姑娘思春了呗。” 那个呗将出了口,就见它拖着惨叫消失在了微白的天色里,随意在小狐狸身上擦了把手,我揉揉它脑袋教训道:“小孩子家家的以后少跟怪大叔玩,会被教坏的。” “……” ================== 打岑鹤昙花一现后,几日匆匆而过。其间每日一大清早一开门,门口定伫着施千里来和我算计此番东琊国抬来的礼贡价值几何。继而,充当说客的羽族长老又会来督促我及早接见东琊使者。这你来我往的一番绵长的口水仗,必然以无双端来的早膳做终结。 “山主,你这几天怎么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知道还以为你被狐狸精吸走了魂去。”收拾桌子的无双转身将碗筷叠好递给一旁的善樱,麻利地抽出腰间的白布擦净了桌子。 最近她与十柳走的颇近,看十柳他每天春风得意、步子都快飘起来的模样,估摸两人好事将至,好事……不期然间,我想起了那夜岑鹤突如其来的一吻。我生前未经历过多少情事,还在二八年华初成少女之时就已死的很彻底,对于男女之情的实践经验可谓少的可怜。 左右一琢磨,我敲了敲光洁可鑑的桌面,引得她抬了眼,咳了一咳很虚心地求教道:“无双,你说你是怎么爱着十柳的?” 无双手里的白帕子和断线珠子似的掉在了地上,粉桃脸蛋上剎那涂满了红晕。我倒生了些欣慰,她这个样子看起来才像个姑娘家。 无双乃是剑灵,还是柄历经千年风霜的剑灵,即便生的艷光逼人,总掩不去一身杀气。我曾觉得,她每次的恋爱过程之所以短促,不是因为对方不欢喜她,而是实在是难以匹及她飒爽凌厉之姿来。 施千里心肠歹毒道:“说白了,不就是她千年煞气克夫吗?” “山、山主,好端端地你问这个做什么?”她紧张地扶了扶髻上的栀子花,又抻了抻衣袖,在将全身都整理个遍后,羞怯怯道:“就是那么爱着的呗。” “……”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会直线降低,但这降的委实太低了些,已经让我产生了沟通困难。我拈碎酥饼,细细咀嚼后,抹了抹掌心道:“这样说吧,就是你欢喜着他的心情具体大致是个什么情状?你给我形容形容。”见她微有些诧异地看来,我叩叩桌沿道:“最近在帮无相他整理资料,据他说他要写本《三界种族恋爱大全》。你知道的,对于学术研究我一向很支持的。” 她左脚转了几转,扭了一扭;右脚转了几转,又扭了一扭,方腻着嗓音道:“其实吧,喜欢这件事着实是一件复杂的事。” 我整衣肃容,洗耳恭听,我也觉得这实在太复杂了。到现在我还没衡量清楚,对岑鹤是怎样一种感情?这喜欢吧,到底是怎样的喜欢?我也很喜欢小黄鱼,每天都想吃掉它。可岑鹤,我想了想,虽然他长得甚好,但我十几年做人时已养成了固定的饮食习惯。除非我把持不住妖性、兽性大发,否则平常我根本不会也不敢去啃他的脖子。 “每天都想见一见他,和他处在一块儿。”那边的无双已全然陷入了甜蜜的回忆之中,加上她今天又是一身粉衣,看起来就像个甜得发腻的水蜜桃:“分开了既忧愁又想念,会在想他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会想以后在一起的日子会怎样。”她朝我露出个璀璨的笑容,下了定论:“总之喜欢一个人是件长久的事情,一旦爱上了就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第26页 “啊?”我碾碎了饼落了一地的渣:“那你喜欢过这么多人、妖、鬼乱七八糟的,该有多少个永远奉献出去啊?” 无双冷艷地瞅了我一眼,剑气一荡,我面前的桌子悄无声息地裂成两半,滑倒在了地上。 我默默一口吞进了饼渣子。 和无双谈感情,完全是个错误的决定。这姑娘的感情线就和她的神经线一样犀利得我招架无力。 可这孝义山中还有谁能替我解惑答疑呢?落英楼里的花娘虽号称阅男无数,但她的手段作风一贯粗暴直接的很,看上眼的男妖直接丢进她八尺长宽的金丝软红大床。 我想她大致是不能替我解决感情问题,而是在将山主思春这一消息宣传的沸沸扬扬后,直接塞一男妖把我给解决了。 纠结地蹲在池塘边钓了一下午的鱼一无所获后,我忽然怅然万分地想,那个吻万一是岑鹤在某外邦之地学的歹怪礼仪呢?那我岂不是自作多情了?可转念一想,便是我自作多情了,我也不能白纠结一场。这以后保不定再来个眼光不大好使的觉得山主我就算没有可人的外貌但充满母性光辉,看上我了呢? 所以这该弄清楚还是该弄清楚。 这事说到底,不过就是因为我胸腔里少了那能替我判断动心与否的心脏罢了。岑鹤也说了,让我回谷里皇陵一趟去,正好回去将我那副老棺材拖出来晒晒太阳吹吹风,免得生了蛀虫。 主意在心底打定了,我立刻就准备动身。撩了门帘,才在廊下转了角,迎头就碰上了疾步匆匆的是施千里,差点没和我撞了个满怀,连忙大退着步子避开。 一个顺手轻松地将踉跄倒下的他给提了回来,方方正正地放好,我砸着舌道:“又不是赶着去洞房,这么急作甚啊?” 施千里被我猛的一摆放还在发懵,随后脸色发绿地盯着我上下看了看:“你还是不是个女人?” 我默不作声地捏了捏指节,叭嚓做响。 他拎着袖子擦了擦冷汗:“你是你是,有两件事要与你说。先说那件打紧的吧,你已经将东琊使者晾了几天了,哪怕是给下马威折一折他们的锐气也该晾够了。岑鹤平时怎么与你说的?” 少年,人家是向我提亲的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啊?这不山主我还没弄明白自己的感情路线,总不能不明不白地就掐烂一枝桃花或把自己嫁出了吧。等我从皇陵回来后不就真相大白了嘛。 吸了一口气我道:“这个嘛,从他们抬来的那一长蛇的大红漆木箱子,这红火火的。我觉得吧。他们这势头还是太旺了些,还得折上一折。咳咳,再说说那件不打紧的,莫非谁家公子又生了,来找我认娘了?” 我这话是有源头的。倒卖药材的黄姑婆就曾经在我门前寻死上吊要我对她那刚生了孩子的侄子负责,我头一回见识到男人生子,即使莫名其妙,但也好奇的很。 在我被她就拽去她家时,岑鹤拎着一坛酒出了屋子,柔雅地笑道:“正巧从土里起了一坛百年的女儿红,不妨带去庆贺小山主的降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口齿不清念的是小山猪。 黄姑婆一见岑鹤,嚣张气势立马矮了三分,支支吾吾地想推脱时,却见岑鹤已一马当先走了去。 待到了她家,岑鹤说男人生子,我见了不吉利,自己就先进了房。也不知他与那我未曾谋面的孩子他爹说了啥,半盏茶不倒的功夫后,黄姑婆她侄子蓬头散面哭号着奔了出来,一把抱住他姑姑的大腿,疯狂摇着头哭道:“姑姑,我们不攀高枝了,不攀了。我我,我要闭关修行去!” 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的孝义山妖精们“切”了一声后,纷纷遗憾地离了场。看见,每一个孝义山妖精们都有一颗寂寞的心灵,尤其是在与山主清白相关的事情上。 岑鹤也顺手拖走了对没有看到雄性生子而大感遗憾的我,见我不情不愿的样子,他低头轻轻一笑:“前些时候和临渊去东海,给你带了不少夭鱼。刚才若不是她来闹这一场荒唐,早就烤上了。” 我大喜,欢欢喜喜地蹭了过去:“师弟最好了。” 如今回想起来,这几千年,岑鹤对我当真贴心的很。 “这不打紧的嘛,方才九重天上来了位叫林清的将军,说是奉天帝旨意来拜访你。” 林清这名如凌空一箭飞刺,过往百般一瞬挑起。 我一脚跺到他鞋面上,咬牙切齿道:“这叫不打紧?” ===================== 一路狂奔到待客的正厅,厅中无人,只有一盏清茶升着裊裊雾气。 门口处斜进一个颀长黑影,斜出的一抹细长状似佩剑。 循着那影子出去,就见他扶剑立在槐树之下,手抚一道道刻在树上的横槓。 “天策对我说起时我原还不信,没想到那时他没有看错,果然是你。” 我踌躇了下,时隔这么多年再见他,条件反射般,对他我依旧残存了些畏惧:“五叔……不不,姐、姐夫。” 辈分这种东西,对我们家来说,就是用来乱的。他与我姐姐爱情故事流转千年,现在已经成为鼓励自由恋爱的经典范本。 “不论如何,你还活着……”他看了我一眼,改了口:“还在就好,也不枉你姐姐替你选了这个地方。” 第27页 我讷讷点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当年东国的那些故人,如今就剩下我与他,他已成仙,我已成妖,而姐姐早不知轮回了几百世。这亲戚我到底要不要拉一拉呢? “这次我来是奉了天帝旨意,想借你皇陵中妖界之宝一用。”接下来他说的话完全打碎了我的想法。 第15章 你对得起她吗? 东国已灭亡了千年之久,林清的出现就如一把埋在岁月下的钥匙,如今拂去层层尘土,插入了锁孔之中,释放出了有关东国的所有过往。 我仔细梳理了一下内心情感,得出的结果是既无大悲亦无大喜,不过,一点小小的欣悦感还是有的。起码这世间还有个人能与我热切讨论到底当年到底是东都西市的芝麻饼好吃还是东市的青椒饼味美。 当然了,这种想法我是不会对这辈分贼乱的姐夫说的,以他刚强正义的性子,痛骂我冷血就算了,反正我的血早已冷的很是彻底,但说不准他手中那柄承影剑就招呼到了我这把老骨头上。以我现在的半吊子法力,吃不消啊,着实吃不消。 “怎么你不愿意?”两人无声对峙了片刻,他脸上的颜色渐渐冷硬了起来:“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依旧如此不懂事理。” 在很久之前,我就明白我这五叔有些不大待见我,而根据我长期以来的揣摩和分析也大抵弄清楚了他是为何不待见我。按照他的逻辑思维,他与阿姐相知相许但始终不能在一起,很大程度上究责于我的不懂事理。如果那时我能如阿姐一般聪慧伶俐,得到了家中其他长辈的认可,就能代替阿姐坐上那个位子,从而成全了他们两。 他是真心爱着阿姐的,在他眼中只有阿姐的一切好,可他不明白有些事情不是一个人的一厢情愿就能成就的了的。 我的那位教书先生曾倚窗前望着偷偷来我宫里幽会的那两人,轻摇着头哂笑道:“林清这个人才智过人、战场厮杀也是勇猛,就是看女人的眼光委实差的很。那个位子岂是资质上佳就能做得了的,”他撇目睨了眼蹲在桌子下偷吃小黄鱼的我:“你的材质不比她差,差就差在……”他手中捏着的柳枝点了点我的小黄鱼:“这条鱼之上。” 我当时不大了解他这番修辞深奥的话,后来经历种种,方才明白,我与阿姐的最大不同的就是,小黄鱼是我的心爱之物在心中没有比它更重要的了。林清是阿姐的心爱之人,可在她心中永远有一件东西排在它前头。这么一比较,也可以说,我威武英明的姐夫连条小黄鱼都比不过…… “姐……算了,我还是喊你五叔得了,毕竟你做我五叔的历史久点、顺口点。”无视他隐显青色面孔,挥手散去四面角落里探头探脑的小妖们:“你我各自成妖成仙的时间与天生的仙家妖族们比,也算不得很长。我甚少同仙家打交道,但也知道你们九重天办事是极讲究个礼法的。” 虽然我很想同他套套近乎,交流一下他飞仙我成妖的感受,但见他一开口就是公事公办的架势,我自亦不能摆上酒席来拉他腐败怠职,只得端正道:“如是今日我就派了施千里这么一名帐房先生到你天界,开口就要你们镇界之宝,你觉得你们天帝会答应吗?我估摸要不把他就地正法,要不就当成脑子有病送给药君当药人做实验去了。” “你歧视帐房啊?要用我来贬低你的姐夫。”与无双蹲在角落里偷窥的施千里忍不住伸出脑袋,忿忿道:“你脑子才有病。” “……”脚一踢,飞出个石子打回了他,我呵呵干笑两声:“妖族都不拘小节,莫见怪、莫见怪。”偷听都不专业,一点职业精神都没有! 林清英朗的脸在施千里话音落后一时寒到了极点,那目光里竟隐约含了一丝恨意,恨得我莫名其妙……有句很俗气的话,叫时间会沖淡一切。你我好歹也是一家亲戚,当年就算有过三两过节,这千年过去也该沖得和白开水一样淡了。怎么瞅着你将厌恶还升级成仇恨了? “澹臺徵。”他挂在腰间的佩剑被他的仙气一激,“噌”地自行滑出几寸,瞬间锋利的剑气如刃飞了过来。好在也只是些剑气,顶多隔断我几缕头发,无甚在意,偶尔换换发型顺带也能换换心情。可孰料,我袖摆被猛力一扯,一道白中蕴青的光飞快迎了上去,青花伞面浮在我面前,升起一道屏障隔开了我与林清。 我热泪盈眶地握住伞柄,如此忠心耿耿、不惧强权,真乃伞界楷模。 “这是仙家之物?”林清辨出伞上灵力,登时容色微变,藏蓝袖袂凌空一卷,直取我手中骨伞。 若在从前,恐怕还没等他扬起巴掌,我就躲得有三丈远了。可时光这玩意,不仅渡他一身仙骨,也水深火热地磨练出了我这妖孽。伞柄在手中打了个转,足下使力借着他冲来的气劲,堪堪避开了他这一抓。 前方斜西的日轮中间裂出了条黑缝,剑啸铮铮,引得本在一旁嗑瓜子看乐子的妖怪们群情暴动起来。 在承影剑当空袭来时,我下意识地运起法力抬手挡开,电光火石间“铛”的一声巨响震荡在孝义山上空,我的耳朵满是嗡嗡低鸣。 好一大会的沉默后,迈着小莲步一扭一扭上前的一人弯腰捡起了黯淡了光泽的承影剑,啧啧地抚过剑面:“无双丫头过来瞧瞧,还有的治没?” 第28页 应召出现的无双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尚处在惊异中的林清,小心翼翼地接过剑上下摸了个遍后又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小白:“没死透,能救活。”说完自觉地重新退变成了背景。 “可怜可怜,这剑跟了你时间也不段了,难得它一片护主之心。”突然出现的小白全然不觉在场的紧张气氛,将承影还给了林清,抬着水袖妩媚地掩唇一笑:“带兵的人,剑比他的命还重要,皇叔爷成了仙怎么反而不知道了呢?” 林清在小白浓墨重彩的脸上狐疑不定地看了许久,目光在触到他腰间玉佩时突然震惊万分道:“你,是萧将军?” 小白扬起纤纤素手一根根卸去妆头,晕着桃色的眼眸微微一闪:“皇叔爷难道看不出来吗?我早死了,萧白练现不过是只邪魅,更是一介不入流戏子,担不起这将军之名。” 要说我认识的人、妖里最敬业的莫过于小白了,自打死后他唱起了戏就容不得其他人对这个行业半句殊词。现在他为了“将军”二字自毁自尊,可见,他演技再好也自始至终都不曾释怀过。 “萧将军你……”林清对判若两人的小白显然接受得有些困难,“你”了半天也找不出个合适的词来,遂掉转了视线朝向我,冷笑两声:“是我看走了眼,你既有这心计手段让他誓死相随堕落成如此模样,当初又为何不愿帮你姐姐一把?” 在林清眼中,我恐怕怎样都是他与阿姐爱情悲剧的罪魁祸首。我拉过小白瞧了瞧,嘟哝道:“他模样挺好啊,比以前好看多了,咋叫堕落了呢?” 小白抿嘴一笑,朝我裊裊抛了个媚眼。我嘴角一抽,他这样子却是好看,就是偶尔会人来疯,和他生前在战场上的性子差不多。 林清手上鼓起道道青筋,几欲捏碎承影剑,眼中骤凝起冰冷的恨意:“她为了你身死国亡,你却在这里逍遥自在,修行长寿。你对得起她吗?澹臺徵!这几千年来日日夜夜你就没有半点愧疚之心吗?” 他这短短的一段话,却在我心中激起了千万丈巨浪。身子有些晃悠,小白握着长袖扶了我一把,才站稳了步子。这浪头来的快和凶,退的却也迅速。稍稍镇定下后,就觉得他说这话有些莫名与可笑。 当时我不过一个不成器,连封号都没有的女公子,要不是和阿姐是同母所出,指不定就和其他的姐妹一样被打发到了各郡封地去了。我又不是传说中倾城倾国的美人之姿,还能祸国殃民。阿姐对我说不上亲热,却也不差,我如何会去害她? 林清见我不信地哼哼,拂袖而去前,指着小白道:“你问问他就清楚了,当初你是怎么迷恋那个逆臣贼子,助他谋权篡位?!你不会连自己因此羞愧自杀而死都忘记了?今日之事,你再思量思量,别让妖界成为了第二个东国。” 小白扶着我的手颤了一颤,我本想嗤笑的嘴角僵在一个尴尬的弧度,举着伞的手慢慢垂了下来,我咬了咬下唇,咬出了血丝才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额角肿了一块的施千里赶走了围拢过来的妖怪们,西边的云彩收尽最后一缕霞光,挂上一两星子。 晚风兜着蟋蟀蝉鸣,喧嚣在孝义山的上空,可探到深处却似空空荡荡,让人摸不着边的心慌。 小白拈着帕子擦尽脸上的油彩,围着我转了半圈后道:“我所了解的和林清他说的差不多,也就是和流传至今的戏文一般‘公主为情,逆臣谋国’。可这其中细明只有你自己才知道,或者说你供养在皇陵里的东西才知道。”他丢去帕子,曼妙而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唱了一天的戏,累死老子了。” 他半折腰肢,回眸一笑:“不管事实究竟如何,正如我现在是个穷唱戏的,你现在也仅是孝义山的木姬。这一点你不从来都鲜明的很吗?不要因一个被女人昏了头脑的破神仙烦心。” 去皇陵之前,我拽住赶着去睡觉的小白问道:“她这一世都轮回成男子了,你还……爱着她吗?” 小白呵欠连天道:“不就是男子吗?有个人形就不错了。”他笑得神萧色疏:“起先她连畜生道都进过了,不也没什么吗?” 待我拖出墓室深处里的大棺材,掀开棺材板,望着里面鲜红跳动的东西发呆时,我突然想,若是岑鹤变成了一只野山猪我又会怎么看他?不对,以岑鹤的气质要是化身为兽,那也得是,是……脑子里忽然出现了那条通体雪白的白龙模样,尤其是它微微眯起的碧绿眸子。 若这条龙不说话,不露出那若有若无的轻佻,倒是颇合岑鹤的风骨样貌。 我一边思索着,一边托起那颗离我甚久的玩意,吸收了皇陵中阴灵之气,看样子还挺有活力的。正要放入胸腔时,皇陵外的镇墓守忽然发出震天撼地的咆哮声,似是有人闯了进来。一愣间,手心里的东西又滑了下去。 究竟是谁有此等本事穿越重重结界和一路凶煞恶灵来我这老窝寻衅滋事? 第16章 救还是不救 所谓皇陵,说白了也就是处规格稍微高档点的坟头。我生前也算是皇室之人,这坟头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几个倒霉的殉葬宫娥和工匠。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山主我一人成妖,在这风水宝地之中,他们亦在死后初具了些灵识。由于修为尚浅、妖性未褪,便被师父布了阵法困在皇陵中。平日里他们除了打坐打麻将外,也顺带肩负起了看守皇陵的职责。 第29页 正在我疑惑何人闯入之时,一红发赤面的鬼头骨碌碌地自外飞了进来,在空中打了几个旋落到我脚边。嘴一张吐了几口紫红的血,眼白翻了几翻后,嘶啦着嗓子道:“山主,我们抗不住了。” 我捧起它,将其生放在搭在一边棺材板上:“抗不住就撤呗,你们不是常道‘行走江湖,安全第一’吗?这次怎么就愚钝了呢?” 料想它这一路滚来,很费了些力气,连噎了几口气。就在我将要转身离去之时,它才费力地挤出一句:“山主切记把属下的脑袋缝回去啊,要不下个月和我家秦娥成亲的就不是我了。”说着他赤红的面皮儿已红得发黑,和烧焦了似的了。 “……这个嘛,我的女工不大好……便是缝了,你家秦娥若见了,恐怕下个月和她成亲的也不是你了。”对于自身缺点我一向从不掩盖,故而这番话我说得甚是伟岸光明。 它咕噜一声滚到一边,再没个动静,想是它那颗烧焦的心已化成了灰。 将将踏过了内墓的门槛,长明灯下九曲百折的甬道里东倒西歪着不少断腿残肢,哀声连天。 鹅黄宫服的採珠,被扯了有三尺来长的脖子一圈圈吊在磨盘大小的八角宫灯之上,边举着粉帕子往惨白的脸上擦粉边尖利地啼哭着:“我的花容月貌啊,啊,啊,啊……” “山主不要介意,我想她只是打嗝卡住了……”少了半截身子的徐工匠铲了几掊土,和了水捏了条肋骨补在自己破开的肚子里,却怎么也拔不出手来:“哎呀,我也卡住了卡住了。” 我无声地别过头去,对上飘在半空中神情恍惚的采绫,她透明的身子来回穿梭过她吊着的姐姐,又飘到徐工匠面前木讷道:“你错了,不是打嗝卡住了,那明明就是回声。” “……”我努力酝酿出来的一点同情终于灰飞烟灭,丁点不剩。扶了扶额,我对比较镇定的采绫道:“谁把你们打成了这副样子?” 采绫睁着无神的眼睛,木然地看了我好半天,才“哦”了一声。甬道的尽头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像是有什么巨大物体砸了下来。采绫的眼神循声飘了过去,缓缓举起胳膊,对着我身后空灵道:“就是他……” 就在她说出那个他时,说迟那时快,我并指为掌,横空噼下,黑色的衣影在掌下一闪即逝,地上的尘土被突来的风扬起,裹挟着几片洁白花瓣卷落到我的鞋面上。 明明是从无间场中出来的修罗,却对这佛门下的白桑花。 苍白修长的手指从水纹袖边里伸出,极为郑重小心地自棺材里托起那团有节奏跳动的血肉。他的重瞳在幽暗的地陵中隐隐生光,端详了一会后,他握着我的心脏,和谈天气般自在乃至有些愉快道:“你说不认得我,竟是这回事。怪道我去酆都打听,你既没有入过轮回亦未喝过孟婆那碗汤,又怎会忘记我呢?” 他阴郁冷漠的脸上缓和出了一丝僵硬的笑意:“原来你真将我放在心上,所以……”长长的发丝遮住他垂下的眸子:“所以你宁愿忍受挖心之苦,也不愿时刻记着我是吗?阿徵,东国之事已去千年了。无论爱恨,我会一一还你。” 苏辞的出现委实出乎我的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早先在金庭山,他施展出回溯之法时,我就察觉这个魔君的法术和他的脑子一样的变态。以他的法术,趁魔尊不在之机,完全可以独尊魔界。可他却孜孜不倦、锲而不捨地来与我谈感情谈过去。 本欲痛骂他的我,脑海中突地冒出了林清的话来“当初你是怎么迷恋那个逆臣贼子,助他谋权篡位?!” 这前尘是真是假,我陡然陷入了混乱之中。 “姑娘!姑姑!姑奶奶!”地陵中猝然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宛如被人捏住七寸的人是他一样。“君上一时不察受了贼人的偷袭,眼见着九重天上行刑的人就要来了。”小妖自无双的剑身上跃下,才进了几步就被苏辞身后的魔犬垂着涎逼退回了大门处:“姑娘,三界之内唯一能救他的人就只有你了。” 苏辞立在我对面,缀着血玉扳指的拇指用力一掐,红丝遍布的血肉里深深陷进去一块,看的我分外肉疼:“阿徵,随我走。” “姑娘……”小妖的犄角垂了一半,眼泪涟涟地期盼望着我。 我犹立在刀锋高崖边,进退不得。苏辞手中握着的乃是我安身立命之本,师父助我借着地陵之气蓄养了千年,眼见再过个千来年的时日就可功德圆满。而小妖口里的君上小白龙于我有救命之恩,救命之恩不得不报……要么是我死要么是小白龙死,总归要有一个死,要不要这么考验我的思想品德啊?!它很不坚贞的啊! 心中的秤砣左右滑动不止,自己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迈向了苏辞。 “姑娘,你不是说要救回你师弟吗?”小妖情急之下,隔着苏辞的结界咆哮道:“这回你再不去救他,可真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救岑鹤和小白龙有什么关系啊?他到现在还没告诉我……等等,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心中隐隐约约的迷雾一霎贯通,豁然开朗。小白龙那熟稔的话语与岑鹤悠然恣意的姿态逐渐重合在了一起。 第30页 想起小白龙表现出来的风流轻佻之态,没想到清雅如玉的岑鹤居然如此闷骚,还是个这么有韵味的闷骚! “不就一颗心吗?你爱捏不捏,大不了老娘回头安一副狼心狗肺再杀回你魔界报仇!哼!”主意瞬间拿定,我拎起小妖,抽出符纸召唤出了骨犼,头也不回地腾起云来。 冲出皇陵上空之时,胸口骤然一痛,和寒冰似的一泼血流浸透了衣衫,内丹里最后一抹热度渐渐冷却死寂。上天让我死后成妖,就果真再容不得我再做人。我想来想去,觉得除了白费了师父的一番心血外,也没什么太大的可惜。唯一的遗憾就是,从此以后再也体会不到心跳的感觉了…… 成妖之初,我有段时间一直不能接受自己是个妖精的现实,故而闹死闹活了很久,孝义山上下一片鸡飞狗跳。师父拿我没了办法,又见我是个尸妖,没有半点生机,若要修行成仙委实有些先天困难。躲在房中翻了几本传说中的秘笈之后,决定掏了我的心渡了几层法力,养在地陵之中。待其吸足了灵气,重回我体内,再历次天劫,生死两机里走个来回,是有大机率让我活了回来的。 至于这大机率究竟大到了什么程度,师父朝我比了五个手指。我颇为欣然,百分之五十也算很不错了。可后来岑鹤无意间透露给我,是万分之五,我顿时万念俱焚。 孰料我踩了一生的狗屎,死后上天大概颇觉惭愧,便将这万分之五给了我。这几年里,我那颗心透了的心脏竟已能慢慢跳动起来,此刻到了苏辞手上时它已能蹦跶得很是欢脱了。 就这么被毁了,甘愿吗?这次就罢了吧…… 下次,下次,苏辞你二大爷老娘不把你脱光扒尽丢到花娘的小倌馆,让你受尽蹂躏、x尽人亡,我就改名叫木姬姬! ============== 一色黑灰的云朵片片在天顶上垒成了山形,摇摇欲坠的云头像是随时倾塌下来,紫黑的雷电和贯穿天地的锁链似的,一道道从云间斩落。偶有落在林木上的,倏地腾起硕大的一团黑红火焰,四下瀰漫起焦炭的味道。 此时的沉湖白浪滔天,湖水击打在岸石上碎成浑浊的水花,翻腾的湖面犹如煮沸的汤水,急速旋转的漩涡下是明明灭灭的符咒和隐约的白色鳞片。 “往日得散仙相助,看管这妖龙。待我等将它提押上了剐龙台后,必会向天帝禀报散仙之功德。”半空之中忽隐忽现一队天兵,而与赵仙伯说话的正是不久前才见的林清,此时他已换了身衣裳,从通身派头来看,瞧着竟是个品阶只高不低的仙君。 “恭喜林清,不,现在是执明神君归位。”赵仙伯拈着灰白的鬍鬚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神君入凡历练而归,就深受天帝陛下重用,日后定可如愿以偿。” 林清负手一笑,不做言语,冷漠的目光落在湖面上,高深莫测。 “姑娘,你看这么多天兵天将,咱拼的过吗?”小妖在我身边探头探脑道。 “这个嘛……肯定是……”我扒拉着矮树丛,瞄了瞄:“拼不过的。” 悬立在空中的林清忽然似有所觉,抬起眸看了过来…… 第17章 你说的还算数吗 林清的眼神透过重重树影,毫无阻碍地落在了我与小妖的藏身之处,让我陡立了一身寒毛。之前的那场会面可谓是不欢而散,差点就酿成了武力冲突。现在局势倒转,不妙,大为不妙。对方人多势众,听说九重天的神仙们都不大要脸,肯定不会讲究江湖道义,万一群殴起来,山主我岂一个惨字了得! “姑娘……他是不是发现我们了?”小妖见着林清的高帮黑底靴子踏碎云朵,一步步而来,紧张地声都丢了调。 我一手压着它脑袋,将它使劲儿往土里压,心里万分悔恨地想,早知当初怎么着不学一门土遁的艺术来? “神君,时辰到了,该上去复命了。”浊浪翻滚的沉湖之上,横空插入了另一人的声音,阻住了林清逼近的步伐。 扒下眼前的两片绿叶,一摆银甲斜立在林清身侧,手中卷着红缨鞭子瞧着身为眼熟。原来是他…… 林清不露声色地往这边再看了一眼,颔首应了对方的话,甩袖卷在身后:“有劳散仙解了咒,好让我等带着妖龙回去。” 赵仙伯自是忙不迭地应了,两撇鬍子喜滋滋地翘得老高,这么多年来放了这么个高危险高凶残的神兽在自家门前,定是承受了不少心理压力。从此他终于可以睡个好觉,来调整一下失调已久的内分泌了。 “姑娘,等君上落入执明那贼人手里,再救可就难了。”小妖半埋在土里,看着赵仙伯手中的拂尘和耍杂技一样挥来舞去,记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了眼眶。 这孩子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呢?他家君上也是我嫡嫡亲的师弟啊,况且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和他搞对象呢。对于这朵珍稀的桃花,我怎么会看着他折在林清手上呢? 赵仙伯能得九重天赏识自有他的过人之处,就看这沉湖里落的符咒吧,根据我围观过岑鹤修习法术的经验,十有八成是上古神族出品的封印大咒。封的牢实且不说,万一妄动了极有可能对岑鹤就是伤筋动骨的反噬。面对如此高技术含量的手段,我只能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在封印解开的那一剎那,救出岑鹤逃之夭夭。 第31页 这么一套作战计划是在来时路上我揣摩出来的,经过反覆推敲,如果天时地利人和的话,胜算还是蛮大的,我自信满满地想。可我忽略了一点,老天一向以坑蒙我这个无辜少女为己任,玩弄我这个无知少女为乐趣。天时地利人和岂是那般容易的? 沉湖上流窜的紫光逐层黯淡,怒吼的波涛无声地低了势头,恢复了平静的湖面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慢慢向上突起鼓出一个椭圆的形状来。像……像一个蛋! 我嘴角一抽,莫非岑鹤被他们给打回来娘胎变成了个蛋? 随着这个蛋愈变愈大,解咒的赵仙伯额上的冷汗也愈积愈多,梳得光亮的头发和被水浇过一样贴在脖子脸上。立在一旁围观的天策和林清似也察觉出了不对劲来,可等他们动作时已然晚了一步。 蛋裂了…… 事后我回忆起这一幕时,依然心有余悸。对于我这种土生土长在内陆里的人,突然经历海啸这种自然灾难,一辈子都难以磨灭这场心理阴影。 龙,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古神们绝大多数早已湮灭,在遥远蛮荒的上古里,龙族曾久居中天帝位,尊贵无比。然时光荏苒,繁盛的已陨落殆尽,长命的已沉眠不醒,仅剩的这一只却要被提上剐龙台了。 天地间所有的雷电都在此刻愤怒地集聚在了一起,天河四海的水瓢泼而下,昼亮的光照耀得我眼前一片茫茫大白。可耳边没有半点轰鸣声,几近让我错以为我误入了某处大梦如空的结界之中。 “谁让你来的?”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轻轻地覆住我的双眼,遮去光亮。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还有一缕残余的酒香,仿若依旧是在孝义山的任一个午后,提着刚从酒窖里取出的酒找我来喝酒烤鱼一样。 “师父说你非池中物,我本以为他只是借着表扬你来贬低激励我。可没想到,他说的每一句竟然都是真的。”久别重逢,我笨拙地组织语言想谴责他长久以来的欺骗,可话出了口却变了味,倒像是小女儿的埋怨。不行这一点都不符合临渊赠与我“女妖中的男妖”这样伟岸的评价。 “说来话长,以后我慢慢说给你听。”他的掌心贴近几分,压在我眼皮上,又往下滑去,掠过鼻樑,双颊,直至停在了唇上。我紧紧闭着眼睛,不太清楚他这番举动的含义。心里不是没有一点点小躁动,可观目前严峻的局势,那点躁动不用水浇就自行熄灭了。 莫非他是想给我做副人皮面具,好让我顺利跑路? “木姬。”外面的狂风暴雨摧折遍地衰草寒树,一地零丁,各种法术夹杂着雷电如鼓点般落在岑鹤撑起的结界上。可我与他身边却安静地能听到彼此交叠的呼吸声。因常年握笔而生薄茧的指节不轻不重地按压在我唇瓣上,他的声音贴在我耳侧:“我想吻你,怎么办?” …… 我没有了心脏体会不了心如擂鼓,但起码我能感觉到自己和从沸水里煮出的虾子一样,红得通透鲜亮。 倏地,我猛转过身,眼眶都要被自己睁裂了,差点咬了舌头:“你吃春药了吗?!” 这世上有种十恶不赦的人,就是我这种破坏起气氛来信手拈来的。主要是岑鹤之前一直走清贵淡雅公子形象路线,化了回龙形后就真往禽兽路上去了,这转变让我都快精分了。后来我发现,岑鹤的禽兽是有目标和区别的,对别人他依旧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只有对极少数人,才会邪佞刻薄地让人心伤,例如我,例如小妖,例如狐狸…… 阴霾晦暗的风雨中,他一笑风流,恍若晴川艷阳:“果然还是那个木姬,这么久……”他的声音低迷了下去:“从始至终都没变过。无论阿徵,还是木姬,都是你。我又何必计较?原是我入了魔障,只嘆你这魔障我已入得太久。” 破开结界的剑光射如急雨,他揽着我往后飘了几步,如枯枝的雷电击下了疾飞而来的灵兽,灰色迷烟转瞬被风雨散去。 “好一个木姬,好一个孝义山。”林清脸沉如铁,身绕璀璨金芒,若佛光冉冉,身上应持携了神器之类的物什:“你们妖界称不参与三界纷争,向来独善其身。而如今堂堂山主又为何与这孽障纠缠不清,阻我九重天大事?” “神君此话就大大的错了。”在我做人时与林清斗就是我乐此不疲的事,我一伞挥开了突袭至身边的一只祸斗兽,拍去袖子上的火焰,板着脸道:“首先,我来救的这条龙是我师弟,你说他是孽障我便也是了,你又是我五叔,算来算去,咱一家都他令堂大人的孽障了。” 身边的岑鹤只顾笑看着我,也插嘴偶尔收掇掉冒出来的几个小卒。 “还有一件事,神君可能还不知道。”我抬手摘下发上的纱翼冠,丢到一旁:“就在刚才我已不是孝义山的山主了,今日今事皆由我一己承担,与孝义山无关。” 林清身后的那人身子一震,眼神里含着忧愁望了过来。或许在旁人看来,我这一举动既丧心病狂又顾全大局,值得褒奖。但其实在我看来很简单,来劫囚的人是我,闯祸的人也是我,无论下场如何都与别人无关,甚至与岑鹤都没有干系。 “呜呜,君上,咱家姑娘也不是全没有心眼的,至少她心里还是有你的,也不枉你为了她费了那么多心思。”从土里爬出来的小妖和蛤蟆似的,吸着气慢慢将被压扁的身子鼓了起来。 第32页 “你带她来这事,以后再找你结算。”岑鹤不为所动地冷声道,小妖头一缩,一不留神吸气过了头,鼓成了个球滚了下去。 岑鹤连着我的手握起那柄伞,将它撑开,青花勾延,冷香缱绻。他的眸子静如碧玉,低柔开了口:“木姬,你先……” 我快速截断他的话:“放心,我马上就走。” “……” “我让人将小狐狸送回九尾族里去了,算着九尾的长老也在去九重天的路上了。东琊那边我让施千里将人留住了,大家都是妖族,变成一家也没什么。”我定定地看着他:“一会揍他们时要狠狠的,不要留情,老早看他们不顺眼了。反正我们不揍,马上魔界那边也要动手了。” 扳开他握着我的手,我将从皇陵里取出来的东西放入他手心里,又重新握好:“这个是师父传给我的,本来是要……现在也没用了。听小妖说,你受伤了,不管多重的伤,有它总无虞的。” “你……” “你刚才说的还算不算数?算了,不算也得算。”我踮起脚,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啃了啃,红着脸粗声粗气道:“为免你生了遗憾,打架打得都不专心。哼,我走了,不拖你后腿了!” 我本欲故作潇洒走的利落,但忘记了周围还有一圈的围观群众,也忘记了从出皇陵时就从心口渗出的血流,更忘记了手握神器的林清。 后来某一日,我独自坐在槐花树下,写着回忆录写到这一箭穿心的感受时,我涂抹了一遍又一遍,费了很多笔墨,始终摸不准能真实抒发内心情感的词语来,只得写了句“文盲真可怕“做结尾。 这时一人路过,翻看了一遍后,提笔徐徐写下了一句。 “警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槐花生凉,风清云散 第18章 为了你 三棱形的箭簇“叭嚓”一声轻而易举地扎断我的肘骨,在我还没舒口气时,箭尾上镶着的灰褐长羽已牢牢钉在了我心口处。金色的神光自箭身淙淙流入我体内,才一触到血肉,就和舔了风的火苗般在疯狂燃烧起来。尸妖本就是阴寒至极的体质,哪里经得住这般阳刚霸道的神力?不出片刻,那团火就烧到了我丹田处,逼近元丹。 我似回到了当日提剑自刎时的那一刻,虽是不同情形,却都是心甘情愿。林清手中的弓弦“铮”地断开了,脚步微乱地退了两步,他身后那人手中的鞭子无声落了地。相隔太远,那人面上的表情瞧得不是很分明,不知是否和当年看见我割破喉咙时的一样。 这些人我已懒得再多看一眼。 “岑鹤。”脱了水的鱼便是我今时的模样,狼狈是肯定的。好在我做妖做的已将容貌置之度外很久了,不像无双脸上多颗痣都要在我门口上吊砍树闹上三四天。而于岑鹤,莫说他已见识过我最丑陋的样子,何况这么多年与他着实不用计较这些了。 他没有回答,却紧紧握住了我的胳膊,那力道似要捏碎了我仅剩的这一只胳膊般。而后极低地应了声,在现场这万籁俱静的情况下,轻的都差点让我没听见。 事实上,那团神力已烧到了我的喉咙,说起话来若有把锋利锯齿在里面左右拉扯,怪疼的紧。可从第一次死亡经验来看,没有临终遗言委实会成为人生一大遗憾,如果像我死了一次尚余有遗憾的机会的话。临终遗言的功用大抵体现在:“呀,记得把我床下藏着的一打没来得及挥霍的银票烧给我啊。”“我喜欢你那么久了,你看我都要死了,麻烦你殉一殉葬好吗?”之类的。 木姬我总结,没有遗言的死亡是不完整的死亡。就如你和姑娘欢好,诗词歌赋谈好了,气氛酝酿好了,衣服脱完了,最后,你不行了。孝义山文学创作者无相告诉我们,任何一种形式的太监都是不可原谅的。 “岑鹤,你不要生气。”我半偎在他臂弯里,吃力地扒住他胳膊向上提了提身子,断了胳膊和软面条似拖在身侧。 他在我身后一言不发,只将我抱紧了一些,散在肩上的发丝滑入我衣襟里,柔顺冰凉,正在火烤中的我觉得很是清凉舒适。 死到临头,百般言语困在喉头,吞咽无数个来回,最后一刻,干涸几千年的眼眶十分违背自然规律地掉落下一滴眼泪,我沙哑着嗓子重复说:“岑鹤,你不要生气。” 我只是错误估计了自己身体的抗打击程度,以为顶多是废掉条胳膊。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也不太清楚该如何对一个人好,这一箭就当是我对你表白好了。至少我可以为了条小黄鱼卖命打架,现在也能为你挡箭了,你两地位终于平等了。 挤出这么一句话后,我准备再好好看他一眼,留下个深刻印象。没准我这次依旧大难不死,保得魂魄入了地府,面对相貌狰狞的鬼众们还能回忆回忆岑鹤的清姿俊容来聊度鬼生。 抬起头来,万千银丝如纷扬皓雪迷乱了我的眼,银华湛湛的垂发间,他的眸子黑得无边无际,苍白的唇瓣吐出了两个字:“阿徵。” 青丝成雪,风流成霜,这是我此生见过最伤情的情景。 ================= “哟,小呆子你回来啦。”莫小媚翘着白生生的大腿媚态横生地坐在窗台上,往最后一根手指上涂着凤仙花汁。大功告成后,她并排伸出尖尖十指对着月光翻来覆去地看,九条雪白的尾巴左摆右摆:“走丢了一百三十多次,你可终于记得回家路了。不是告诉过你,病了就别没事往外面跑吗?吓着人怎么办啊?” 第33页 她啧了一声,突发奇想道:“小呆子,你说这凤仙花染头发怎么样?我昨儿见了二嫂,她说她们灵鹫山最近从兜率天来了几个飞天美人,那红发娇媚的很,娇媚的很吶。” 我默默看了眼她身上翠绿得堪比芭蕉叶样的青纱薄裙,再想像了一下她头顶一团火红头发的样子,打了个寒战。正欲开口时,她丢过来一本三字经:“对了,昨儿你师父说要我考察你功课。我记得这书你好像没读完吧,今晚给我背背。” 话在嘴边兜了个圈,我恳切而严肃地对她道:“我觉得你染红发忒好看了,你们九尾族一向引领三界流行趋势,这回怎么能落在人后呢?不要大意地上吧,少女。” 边说着,嫌弃地一脚踢开那本两百年前我就能倒背如流的玩意儿。 莫小媚听过我的建议后,喜滋滋地准备奔去折腾院子里那群倒霉的凤仙花了,路过我身边时小蛮腰扭了过来,鼻子东嗅西嗅:“你梦游去哪里了?这味道不对劲啊。” 我一手背在后面,一手指着窗外开得艷红的凤仙花:“上次临渊说,子时有天地灵气滋润,是美容美发最佳时间。” 莫小媚和火烧尾巴似的跳了起来,挂在青纱上的铃铛玛瑙叮铃之响,眨眼就消失在了凤仙花丛中。 她说的没错,我又梦游了,据她道,这是我重病初愈留下的后遗症。莫小媚是这近千年来一直照顾我的一只九尾狐,后世对她这种职位有个定位叫“保姆。” 国色天香的保姆莫小媚,每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怎样美,怎样更美,怎样最美。在这水榭里,除了我吃的药之外,最多的就是镜子,和她生活在一起,对我来说真是天大的折磨。每天起早一睁眼就看见她举着镜子顾影自怜,镜子里还有青面獠牙的我来做对比陪衬。 这不仅让我无限自卑下去,同时也在时时提醒我修行尚未成功,尸妖还须努力。化不成人形这件事,已经是除了左手不能使力之外最苦恼的事了。 不过莫小媚不知道的是,近来这几百年间,因着心绞痛慢慢痊癒,我也已不大梦游了。如今夜这般说梦游了,大半是我自个儿熘出去玩了。原先我也担心自己这副尊荣会吓倒老幼病残孕,但一次在外转悠了一遍后,发现水榭之外方圆百里连个鬼影都不见。大多常见是天牛、蜣螂这种不具备审美观的,偶得已碰见几个巡游的夜叉,我刚想上去打招呼,他们就对视一眼掉头狂奔成远处一点黑影。 委实令人神伤…… 我今晚去见的也是一只九尾狐,而且是一只很独特的九尾狐。我与他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初次梦游甦醒在水榭外边的桥墩底下,赫赫有名的弱水离我大约只有两尺不到的距离,血色的水底下翻滚着白骨肉皮。 一条雪白的尾巴直直垂在我面上,朝我勾了勾。顺着它,慢吞吞地往上看去,酆都上空血色的月亮下,金眸貌美的九尾狐少年抄着手歪着脑袋,很可爱的模样,可下一刻他粉嫩的唇一张:“长的真丑。” 我立刻决定要拔光它的尾巴,做一条狐毛围脖,顺便去恐吓莫小媚不要再给我喝什么五毒六味七虫八草汤。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显露出成熟的九尾狐姿态,停留了不过半盏茶功夫后,他就匆匆离去。也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消失在奈何桥头的那白色身影似乎缩了不少水。 与他第二次的见面,也是闹的影响最恶劣,足足让莫小媚关了我三十年禁闭,而她那身狐狸毛都焦虑地掉了不少。那一次我梦游到了人界极北的委羽山下,究竟我是怎样从地府穿越到了那里已成为一个千古不解之谜。 那时醒来时我恰好心绞痛又犯了,丹田里一股火噌噌地往上冒。恰巧遇到了已经有了名字的留欢狐狸,在我倍受煎熬时他果断出手给我输真元解救我,我一边调息一边讨好问道:“敢问阁下有何驻颜之法,你怎么就从少年长成了幼年了呢?” 他推进了一股真元,咬着牙道:“你不也一样?” 我也一样?我看着自己白白胖胖的爪子,这几百年没有半点变化,我一度以为自己已修成了寿与天齐的无上仙身。可没容我多思考,丹田里的火气就和浇了油一样升了八丈高,我吐出口灼热的气,两腿一伸,白眼一翻,“噔”地直挺挺倒在原地。 等莫小媚将我从土里挖出来时,那只该死的小狐狸已没了踪影。听说是随主人回到了九重天,奶奶的。 今番见他,他的尾巴已化出了四条,眼看离飞升不远了。 他对我说:“木姬你有点出息成不,“这么多年了,连武罗和岁崇都重修旧好了,木姬你能有点出息吗?你怎么还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听说他的上任主人乃是西荒未来荒主,而这荒主的前夫乃是九重天上以刻板和毒舌着称的东岳帝君。我想真是近墨者黑,明明是个毛球,却练出了副想让人砍死它的尖牙利齿。 被鄙视的我一粒粒吃着米花糖,慎重地考虑明日要不要继续去陪黑白无常侃大山了。师父把我的文化教育託付给莫小媚,就是个天大的错误。 “哦,对了,木姬姬啊。临渊过一会要来,你可别让他找到你师父上次送给我的酒。”莫小媚娇俏的声音伴着一股子焦味传来,我嗯嗯应了下来,麻利地弯腰去搬床下的酒罈子,决定在临渊找到之前喝掉它。 第34页 我是个懒人,莫小媚也是个懒人。而来打扫屋子的长舌鬼因为投胎去了,这屋子已经乱的超乎想像。 嗯,这是莫小媚的粉红肚兜;这是她的媚术笔记;这是她卖的合欢/药;这是……咦,这是什么? 我掏出个完全不和她情趣品味的东西来,这是一卷画轴,待我展开,画卷上一片空白,风景人物皆无。只在右下角落了一行小楷:“东国景康二年,赠与吾徒。”红泥印信勉强可识得是“姬华胥”三字。 姬华胥?那不是我师父的名号吗?! 第19章 莫小媚的主子 生时东国师父的笔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更何况…… “东国景康二年,赠与吾徒。” 景康二年是阿姐在位时的年号,若我未记错,那时的他只有我这一个徒弟。可我怎从未见过这副画呢? 对着那轴空白画面发了没多久的呆,悬在檐下的一长串白骨铃铛忽的无风自响,叮叮铃铃地昭示有客道。 这水榭除了经常用铮铮琴音杀得片鬼不留,妄图吸引莫小媚的黑无常外,也就只有一个人会来了。 收拢好了一地杂物,我刚拍了裙子爬了起来,就透过窗子见和片白云朵儿似的临渊跃过了墙头,看他熟练的架势便可知往日定没少做那偷香窃玉之事。 “木姬姬,来来,好几十年没见了,快让我看看是瘦了还是胖了。”临渊一抖天丝白袍,风一样蹿到我面前,两个指头捏着我脸皮左右一拉扯啧啧道:“这么长时间总算养的水润光滑了些,真不容易啊。” 且不计较他那副养肥猪可以宰了的欣慰口吻,就单说他能在我这比鬼还青白慎人的死人脸上找出一丝水润或光滑的迹象来,就很清楚该转移话题了。 我将莫小媚藏在床底的那两坛酒重重放到他面前,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了,如此良辰美景,我两慢慢聊如何?正好我也有些事要问一问你。” 远处鬼哭狼嚎,近处阴风阵阵,临渊的脸色和隔夜的馊饭般黄白不齐。 不出三盏茶的功夫,我小心地戳了一下瘫倒在桌上傻笑不停的临渊,他嘿嘿嘿嘿地捉住我的手指:“小姬姬,小姬姬,我要瑶芳,你把瑶芳给我。” …… 给你妈个头给!揉着差点被他箍断的指头,我试探问道:“临渊啊,我听莫小媚说,我原是砸了脑子、受了重伤,所以被送到这九幽阴冥来养伤的。经由这几百年,过去的人事。什么无双啊、施千里啊、十柳啊,我都没忘记。这好像不大符合以往戏文里对失忆这一狗血剧情的描写定义啊。” 他的两片两颊上浮起深深的红晕,眼神迷乱地扫过我,抱着酒杯喃喃道:“什么叫砸了脑子?你脑子不砸不也是坏的吗?” “……”我忍!替他倒了杯酒,推到他面前,看着他乖顺地灌下去后,继续问道:“有次听你和莫小媚提起过,说是莫小媚的主子也就是我现在的师父,救了我,并借了酆都大帝这一处风水让我休养生息。她家主子到底是谁啊?” 在我初初醒来还不能动弹时,就听临渊与莫小媚在窗外说话,其间偶尔夹杂着一人低低的应和声。凭莫小媚和临渊对他尊敬的态度看,想是个甚有地位的人。后来临渊告诉我,那人便是施以援手将死第二次的我救回来的人,救的同时收了我做徒弟。 尽管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个师父,但我从未见过他,因着这救命之恩的缘故,平白成了晚辈也就罢了。反正在这群魔乱舞的世道,辈分这种东西最不值钱了。那小狐狸的主人武罗神女,不就是嫁了她师父的弟弟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说她是喊东岳帝君夫君呢,还是叔叔呢? “她家主子?她家主子他……不,不对。木姬姬,你偷听我墙角!”他拍案而起,醉得东倒西歪,打了个酒嗝道:“你怎么能偷听我墙角呢?” “我就听墙角了怎么着了?!莫说墙角,连床脚我都听过,你激动个屁啊!”我踹翻凳子上,一脚踩上桌面,指着他怒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就把你扒光了吊在酆都城墙上。” “我说这是唱的哪一出啊?”莫小媚顶着半边通红的头发闯了进来,凤仙花汁滴染在她的眉梢唇角,衬着她斜翘的细眼,既妖娆又有几分可怖:“有什么直接问我就是了,何必白白浪费了这两坛好酒?”她吟吟一笑,桌子上的酒壶杯子“嘭”地炸裂,无数片碎瓷射向空中的剎那化成了飞灰,簌簌掉在地上堆了几小堆粉末。 桌面上几股透明的液体,蜿蜿蜒蜒地爬向四方,顺着桌沿,一滴滴落下。 九尾狐无论雌雄都是天生的美人,即便是现在生气时的莫小媚,也美得勾魂夺魄。在我看来也可怕地让人胆战心惊,虽然我没有心,不过这不妨碍我在此时惊上那么一惊。 她舔了舔唇上的花汁,伸着一根极长极锋利的食指立在桌面上,沿着桌子慢慢地转了半圈走到我面前:“小呆子,你不是想知道吗?我告诉你就是了。没错,你不是脑子撞坏了失忆,你只不过每死而复生一次都会忘记一件事……”她眸里金光流转:“或是一个人。天地间这生死两机不是说想转就转的,你由人化妖,他们神仙不是经常说什么得失相依吗?第一次你丢了心,忘记了一个人;这次你依旧不过是忘记了一个人罢了。” 第35页 她轻松地拎起醉得不知人事的临渊,反手一甩丢到了外面的水池子里:“至于我的主子,就是现在妖界的妖主,东琊国主。” 身为美人,大多长时间处于受异性的追捧之中。雄性嘛,都是这样,越是追逐就越是追不到,越是追不到就越要追逐。翻山越岭地追啊,夸父追日地追啊,沧海桑田地追啊。追不到的女人可能不是好女人,但一定是个成功的女人。而始终在她们身后锲而不捨的男人们,小白说可以统统归类为一个词“犯贱”…… 被男人们追捧惯了的莫小媚,已然丧失了“耐心”这种玩意。她拧了把手心里的凤仙花,满手血淋淋地往头上抹着,以锋利的眼神表明她再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做了几千年的妖主,一朝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篡了位,并且这篡位之人还颇妥当地给了我良好的医疗和养老保障,这五味纷杂的抑郁心情,我决定去城里找人打打麻将、摸摸牌九来纾解一下,以防止自己一时冲动,揭竿而起。 入得酆都,看着空荡荡的大街,我正费解着,路过抛着脑袋玩的小尸妖提醒我道,今日乃是中元节,大多数的鬼魂都出狱放风回阳了。至于其他在阳间没有了亲朋的,都去宫门前吃流水席了。 阴间的福利待遇可真好啊,我不由地感嘆,这一顿吃下来,酆都大帝明天早上还有裤子穿吗? 他抱住扎着童髻的脑袋,振振有词道:“别说这一日的流水席了,就是按着九重天上的三十三台仙品大席摆上一年,都没问题。咱酆都不差钱。” 我醍醐灌顶,忙连连点头,说来确是我愚钝了。这地府物资向来丰盛,要是少了点什么,直接在阳间扎上烧过来就是了,成本低廉还无污染。 “白无常说,今天陛下的一位好友也来了,在宫门前摆了个案子,说是能替你画出过去亲人的模样。姐姐,你要不要去看看?”小尸妖许是在阴间里见了唯一的一个同胞,甚是热情地邀请我道:“姐姐,与我一同去吧。平日阿姆管的严不给吃这不给那,凑上这流水席,我两还能捞上几杯新鲜血浆解解馋不是?” 瞥了浓血翻腾的弱水,胃里突起了阵酸水。干笑两声,我捂着胃被他拉了去。 血浆这等原生态食物我敬谢不敏,只是很想去看看,那酆都大帝的好友是否真的能画出我过去的亲人来…… 与天有九重相照应,在阴冥酆都的罗酆山自上而下亦有六丁鬼神之宫。酆都大帝的流水席就是摆在第一宫明纣绝阴天宫前,因着中元节的缘故,顺着宫门前的弱水里摆满了写着祷祝的荷花灯,幽蓝的灯火映着通红的河面,倒生出了一丝别样的美感。 聚在这里的阴灵,皆为已无亲故且一时不能超生,这些莲灯大多是为转世轮回的亲人祈福。 与小尸妖穿过荆棘林,路过一处纸桥附近时,见着一四肢枯瘦、肚如鼓大的老人依歪在桥墩下,脏兮兮的手里攥着只莲灯,两目无神,嘴里念念有词:“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小尸妖侧耳细听了听,面露鄙夷地拉我避了开:“这女子生前为了一个男人叛主谋逆,害了自己的主子自尽而死。这样的魂魄竟还没下十八层地狱,判官收了她阳间亲人多少白钱?” “啊?原来阴间还盛行受贿行贿?”我大为惊异,往日里都听说地府判官铁面无情,公正非常。搞得很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原来他们不仅食人间烟火,顺带还把人间官场习俗带下来了,果真与时俱进。 “主子?!主子?!”那苍老女子和被雷击一样突地从地上弹跳了起来,但又由于四肢细小地不堪承力,又重重跌在了地上,却还是往这里挪着爬过来:“主子,你还活着?不,你竟没有入轮回?” “走了走了,可别沾上了她的恶业,要倒霉的。”小尸妖拽起我,没想到看起来他个头挺小,力道却是呈反比的,硬生生地将我拖了几丈远。 忍不住回头看时,见她依旧挣扎着向前爬来,裹在身上本就破烂的衣物被荆棘拉得褴褛不堪。风乍起,一片薄布在半空打了几个卷,落到我鞋边。布上用碧丝绣着蜻蜓栖荷,这别致针法绣图在记忆里只有一人的衣上有过。 东国第一舞姬——竹含含。 第20章 扑倒你是意外 说起来,我与竹含含的相识还得归功于莫小媚。 前情中提及,莫小媚曾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爬进了皇宫的后花园,开启了我与她的初遇。遇到她时,我正一瘸一拐地从乐工坊里滚出来,就在刚才教我舞蹈的老师委婉地向我建议,以我清奇有力的骨骼更适合去扛旗练枪或举鼎碎大石。 我也委婉地回应她,我个人完全贊成她的意见,只盼望她明日也能如是对我阿姐如是道。 于是,我就被赶出了门,而后听她用比我还痛不欲生地语气道,明天继续! “你就是东国第一美人?”斜偎在水池边的莫小媚金眸斜吊,媚眼如丝地从我身上扫过:“样子看着倒还行,不过还是没有他画里的好看。”她和水仙花般细长白嫩的手指抵在颚下,青雾髻垂了两缕在殷红的唇边:“传闻你的舞技也是天下第一,与我比试比试如何?” 我“啊”了一声,虽传闻都不免有夸大失实的地方,但这也夸得太大,简直纯属杜撰了。我瞅着她九条和大扫把似的尾巴,诚惶诚恐地解释道:“谁说我会跳舞来着的?我不会,真不会,骗人的是小狗。” 第36页 莫小媚是只嫉妒心极强的九尾狐,她完全不相信我的话,反而认为是我不屑一顾的推托之词,每天缠在我身后嚷嚷,我若不和她比划,就要把我扒皮剔骨,做成人皮画卷供人观察。太可怕了…… 有一天,承受不住生命威胁的我鼓起勇气对她道:“在我们凡间,这天下第一舞姬就和天下第一高手一样,是淘汰晋级制的。你要想和我比试,要先赢过天下第二的。” 接着我就把她带到了官方民间皆一致认可的歌舞坊——千金楼。在那里我们恰巧救下来了正在被毒打卖进楼的竹含含,凭着我一双慧眼,认定这女子就是传说中上可跳细腰,下可掌中舞的绝世舞蹈奇才。 为了培养她,我从师父房中偷出了一本笔墨还未干透的舞蹈秘笈,就是后来名扬天下的《梨素衣》。郑重嘱咐她,在一年之内必要击败莫小媚,保全我主僕二人的性命。 竹含含握紧了那本书,用力点了点头。此后寒天冬雪,夏阳酷暑里都有她裹着舞衣、大汗淋漓的身影。师父一日找来,寻问我《梨素衣》的下落。我递一碗绿豆汤给过来休息的竹含含,又殷勤地双手奉了一碗给他,往竹含含那使了个眼色,心虚地哈哈哈三声。 师父接碗的手略滞了一滞。 捧着碗的竹含含,憋红了一张小脸,细若蚊声道:“奴婢愚钝,先、先生能否指点奴婢一二。” 此后便能见她时时捧着书上门求教的身影,在一次皇宫宴席上,终成就了她天下第一舞姬的名号。 至于莫小媚是如何不甘心地忿忿不平、如何对我冷嘲热讽,而竹含含又是如何受到各路公子贵胄的追求、如何与阿姐身边的侍卫风芜相恋,时间久远已不分明。 时至今日,在这黄泉地府见到这故人之物,浮出脑海里却是莫小媚离开东国时的复杂一眼:“你到底是缺心眼呢还是没心眼呢?” 还有的就是竹含含练完舞后,紧抱着《梨素衣》,红扑扑着一张脸对我道:“奴婢一定不会辜负殿下的期望的。” “姐姐,走吧。再不走,宫门那里也该散场了。”小尸妖没有留给我多余的时间去盘问那疑似是竹含含的蹉跎老妇,而我心中也不能确认分辨出这截然不同的两人。更何况小尸妖还道她曾经叛主谋逆之事,可偏偏她主子我却对这事没有分毫印象…… 毕竟事情早已过了千年之久,东国在我自刎后不久也亡国了,史书里对竹含含的记载不过就是一笔带过的“天下第一舞姬”,连个名字姓氏都没有。 罢了,反正她左右在这酆都之内。改日带两壶好酒给判官,顺手翻一翻她的玉红册也就一切清楚明了了。 因着半途杀出的这么一遭,待我和小尸妖紧赶慢赶到了明纣绝阴天宫前时,鬼火高燃,各路牛鬼神蛇已敞开了肚皮开怀畅饮,一片鬼声鼎沸。一红罗裙女鬼一半竖着飞天髻,一半披着长发,脚不沾地抱着画卷幽幽飘过我身边,似哭又似笑道:“邵郎,两百年了,我终又见着你了,又见着你了。” 话语里缠绵悱恻,颇叫人动容。我探手正要拉住她问一问,能画这前世亲人的画师可散场了没。她红得发黑的指甲“咔”地整齐扣断在画卷上,鲜血如注一泻而下,在地上汪成了一泊血滩:“这两百年来,你和那贱人在无间地狱里活得可好!烤骨碎肉的滋味可好受!” …… 在地府里有种极为残暴凶恶的鬼类,学名叫厉鬼。大多为女性,更大多死时穿着红衣,怨气滔天、招惹不得。 刚拉到袖子边的我默默抖了下鸡皮疙瘩,想拿回自己的爪子,她没有五官的脸转了过来,声音和指甲刮过铁板样见尖刺:“姑娘,你有事吗?” “那个这个……”我边琢磨着她究竟是从哪里发声,边魂颤颤地找着理由想迅速摆脱她:“我是来找弟弟的,你可见着我弟弟了?” 她干净的白纸一样的脸慢慢靠了过来,似是对我产生了兴趣,咯咯笑道:“姑娘,你的脸皮可真不错。不若剥下来借奴家使一使可好?奴家正好缺了这一张脸呢?” 几寸来长、尖的已弯成钩的鬼爪说着伸了过来,我望着前后左右满座鬼众,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奋起反抗。这是在酆都大帝的地盘上,对方又人多势众,这一动手就极有可能被认为是对地府的公然挑衅。下场由于太悽惨,我拒绝想像。 做了那么长一段时间的妖主,就是办事再不得力,也培养出了凡事都得思前想后顾虑一番。这一顾虑,她尖利的爪子已触到了我的脸,额角一凉,一滴血珠子滑入我眼角,视线所到之处皆是一片赤红。 赤红色的世界在眨眼间被骤然蹿起的银白火焰所取代,无面女鬼尖啸着蜷曲成了一团,迅速退远。那火焰倒也没如影随行而去,渐行低矮缩回了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的画卷之中。 事发突然,围观群众和我一样呆立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喝点东西压压惊吧,姐姐。”方才消失不见的小尸妖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边,递过一个长角犀杯。 我迷茫地看着那捲画,顺手接过咬着杯子边慢慢喝了几口。这身怀绝技的画中是那女鬼的心上人,又不是我的心上人,为何会救我呢? 第37页 心里这般想着,手里已拎起它展了开来,边还啜了几口酒水。 “味道怎么样?”小尸妖的声音里有难抑的兴奋。 “唔,还不错。咦,这是……”这幅画和我在水榭床底里找到的一样,空白一片。我有所悟般往右下角看去,一方红印显眼熟悉——姬华胥。 刚才在这里作画的人难道是我师父? 几千年过去,原先的五叔成了执明神君、阿姐的侍卫成了天策将军、还有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苏辞成了魔君,现在连我曾经的师父都能在酆都里表演画技。 都闻世人宿命皆由天上司命一笔编写,不晓得我死后成妖归不归他管,如果归的话,约摸他提笔那天一定被天帝老儿剋扣了俸钱,下笔时恨不得绞尽所有狗血三俗、生离死别、爱恨情仇,以泄私愤。 “怎么就又啥都看不见呢?”我横竖摆了一番,使了法力探了一番,还是什么也显露不出来。 “姑娘莫白费心思了,这画中人只有你心里想着他时才能见着。既与你非亲非故,自是见不着的。”旁观的一佝偻老鬼提着盏竹篾灯笼好心提醒道,手里拿着与我相同的犀角杯细啄着,口一开,白齿渗着红血,慎人非常。 我头皮一麻,舔了下唇上未干透的水渍,淡淡的甘甜令人唇齿生香。慢慢低下头,犀角杯子里粘稠若浆汁的血酒上面映出我青白的脸,微咧的嘴里两颗尖牙若隐若现。 “就知道姐姐一定会喜欢的,就和活人爱吃肉一样,哪有尸妖不爱血的?”小尸妖津津有味地啃着血豆腐自豪道。 我眼一黑,稍微留存的一丝理智让我一把推开他,脚步错乱地转头逃走。 尸妖做了几千年,但对于喝血我一向牴触地不能再牴触。估摸没有几人在抹了脖子看着自己血流成河的场景后,还有兴致去尝尝那玩意儿?对于自己的死亡,在我心底潜意识是抵制和抗拒的。所以我讨厌苏辞,讨厌他每次出现都要提醒着我想起那段不愿提及的过去。 不到万不得已,谁会轻易地去死呢? 我盲目地疾步行走在酆都街头,众鬼们的狂欢喧闹声已被我甩的很远。我使劲揉了揉唇,想擦去粘腻的鲜血,可在手指触到怎么也缩不回的尖牙时我却鬼使神差地回味起了尚萦绕在口中甜香的滋味。就和一缕迷烟一样,勾得我一颗心慢慢下坠,沉入那无边曼妙的液体中。 整个人忽醒忽沉,醒的是为人时感情上的牴触,沉的是尸妖觅食的天性。 再这样下去,我觉得我极有可能立刻掉头沖回流水席上,彻底地放纵自己,千年节操,毁于一旦。 这么想着,步子一拐,就转身进了一条晦暗狭窄的巷道。据我的生活经验,飢饿这种东西,饿着饿着饿过了头,也就没了。 可迎面撞上来的这具有温度能触摸的肉体告诉我,这次我犯了极严重的经验主义错误!错误的直接后果就是,在我嗅到来人脖子间的诱惑血气时,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倒压在墙上,在下口前我挣扎着最后一丝良心颤巍巍道:“大约会有点痛,痛就喊出来啊。没事的,没人,听不到,不丢脸。” “……” 齿下是他有力跳动的血脉,口中是他滚热甘美的血液,唇边触着的肌/肤却微微生着凉,我舒畅地喝着对方血时,迷迷糊糊想,外冷内热,没想到这还是个闷骚。 这事起的甚是突然,等我饮足了七八分的血心不甘情不愿地被他推开脑袋时,神智也找回了七八分。 脚边是滚落一地、横七竖八的乌木画轴,有几轴上沾了零星的血滴。顺着画轴往上看,玄纹墨青敝膝,三指宽的黑色束腰,束腰垂了只似鱼又似龙的金符。这种金符在人间是皇亲官员佩戴在身、彰显身份,不过他这只形状倒是奇特,平生未见。 不过此时显然不是我研究这东西的时候,我盯着那金符也不敢抬头:“这位公子莫见怪,这个街上没几个活人,一时情难自禁,扑倒你纯属意外。赔钱陪血随你,要,要不你也咬一口回来?” 活了这么大岁数,第一回行如此孟浪之事,不熟练算了这心都虚到了天涯海角去了。 “你身子没有痊癒,尝了血气后制不住妖性是自然。”那人靠着墙稍稍缓了过来,只是说出的话却还透着一分虚弱。 我哦了一声,见他弯腰似想要捡起地上的画,连帮着收罗起来,触到画时脑中一个激灵,仰起头脱口而出:“你是谁?” 巷子里光线昏暗如瞑,他执着兜帽恰好遮去可见的那一分面容,就听他淡淡道:“我是你师父,姬华胥。” 随后他如千年前那般恨铁不成钢地长嘆一声:“孽徒。” 第21章 师父你还活着啊 自我孝义山的师父仙游后,这“孽徒”二字还是初初入耳,甚是生疏。生疏之下,我恍惚着脱口而出道:“师父,你怎么还没死啊?” 这话一出口,觉得不大对劲,我立时又换了个说话:“师父,你怎么还活着啊?” “……”靠在墙上的师父凉凉笑了一声,一点点揩去伤口上的血渍。常年握笔的长指尖儿上缓慢地滚落一粒血珠子,那情景说不出的撩拨人了,在我刚刚得以平息的五脏六腑上又浇了一勺火旺旺的油。 第38页 眼见着我真要坐实了“孽徒”之名时,我那杀气深重的师父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我,慢条斯理地拢好衣襟:“这几千年别的没甚变化,怎么这脑子使得比以前还不如了?”抬头又瞧了一眼:“嗯,这样子也大不如以往了。” …… 语气之凉薄,反讽之锋利,足以弹指间盖灭我一腔旺盛的食慾。 姬华胥在千年前是闻名诸国的方士,天文地理无一不通,虽修的是道家学问,却常常被他国国君奉为座上之宾,询治国之道。常言“得姬先生一语,便定天下间一事。”把他说的神乎其神,不,是比神仙还要神。 之前,我对他这个极端不敬业的道士一直嗤之以鼻。做什么都要讲究个专业,是道士就该精于打坐念经,是皇亲我就该精于吃喝嫖赌。等他成了我教书先生之后,见识学问没有增长多少,倒是充分领教了他书画特长之外的毒舌功力。 绝阴宫前的宴席约摸行到了尾声,三两酒足饭饱的鬼魂剔牙打嗝地回来了。有一长脖子吊死鬼瞧见了我们的,还兴高采烈地飘过来拱手作了一揖:“先生的画技果真高超,没想到在小人投胎之前还能见见我家内人。心愿得偿,我也能安心入天道去了。” 我咦了一声,吊死鬼是自杀而死,而自杀向来是项重罪。除却每隔七天就要重复自己吊死的痛苦外,便是入了轮回也只得堕入三恶道之中。九重天和地府里的规矩素来是三界中最为严苛的,这吊死鬼莫非是酆都大帝的舅老爷,要不怎能破例升为天人? 颔首受完礼的师父似是看出我心中所想,领我出小巷往茶肆走时道:“这鬼前身是九重天的一名元君,因办事不利触怒了天帝,被谪下凡间。如今受完了劫,自要回去的。” 我瞭然地点了点头,原是九重天上的神仙么,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天帝的面子谁敢不给?目光落在几步外的师父身上,念头一动,快步追了上去半是玩笑道:“当日闻得师父在海上遇难的消息,阿徵连哭了好些时日。没想到今日重逢,师父不仅青春依旧,更与这阴曹地府里头头交情颇好。莫不是师父也是九重天上哪位帝君下的凡?” 及第斗篷下他的脚步落下后没再踏出,一阵阴湿的冷风拂过,“噗通”奈何桥上一个鬼魂跳了进去,几个气泡后就没了踪影,过往的鬼连个眼神都没有留下。 黑鸦栖息在街头横伸出的酒旗上突兀地叫了声,打更的食水鬼“铛”地重重敲了下铜锣,摇着头:“又去了一个哟,时间久了,连鬼都做不下去了。” 伫足在前方的师父似是魂魄出了窍,久久无语。我焦心地将刚才那话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摸了遍,自感这是我难得出口情理皆备的一番话了,不知哪里出了错处。从后看着身形瘦削的姬华胥,总觉说不出的陌生。以前的师父纵有满腹经纶,可姿态端得并不如太学里那些大儒学究们高不可攀,待人处事皆随和近人。 莫小媚说,每一个看似极正经高深的名士,内心深处都有一个放荡不羁的灵魂。我评估了一下姬华胥的学问高深程度,觉得若如此算计的话,那他的灵魂大约已经放荡到了畜牲不如的高度了。 “这么长的年岁,难为你还能记得我。”对着弱水出神的师父半晌才开了口,说得我微微一怔,而后不免生了些物是人非的辛酸。 东国这些个过往人事揣在我怀里,和我这具僵而不腐的身子留存至今,恐也只有等我真正死干净了才能忘记。 “叨扰尊上了。”恰我开口时茶肆茅篷下忽现出了个半透明的阴影,矮身行礼后沙哑着声道:“陛下在宫中久候尊上不至,特派小人来打看一下。明夫人还有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还望尊上莫要误了时辰。” 见姬华胥不应不答,空将那小鬼吏晾在一旁尴尬不已,遂好心接口道:“师父有要事便去就是了,阿徵暂住在酆都外十里开外的水榭中,来这城中不过片刻功夫。改日再孝敬师父也不迟。” 在他轻轻“嗯”地应下后,小鬼吏才吐出了梗在喉咙里的那口气。随手拯救了一个未来地府栋樑的仕途,我感觉这一举动很有价值,为了让它更有价值,在他跟在师父身后要离开时,我使了法扯住他。 “姑娘,这是?”因着刚才之事想他对我的印象还不错,即使急着交差却也和和气气地停下。 我偷偷摸摸道:“说来难以启齿……” 小鬼吏瞄了眼愈渐行远的姬华胥,嘴撇得都要哭了:“姑娘有什么还是快启齿吧,咱陛下开明的紧,什么都能启齿。” 他既如此说,我便也不再踌躇:“你也知道姑娘我非鬼类,自也没人给我烧什么金箔纸钱,最近手头有点紧。难得来你们酆都,我想带点土特产回去,能不能了劳烦……”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小人刚发了俸禄,全给姑娘了。”他一把塞给了我一袋银子,慌不迭地拽出衣角一阵风似的消失了,哭爹喊娘的声音从老远传来:“小人才升到殿上司,这要迟了被下油锅该怎么办啊?” 我愣在原地,看了眼手中钱袋,默默地将后半句吞回了肚子里。我原只想说,让他传个话给无双他们兑换点银钱给我。平日里每个月莫小媚她主子也就是东琊国主给的银子大半都被她挥霍在了珠宝首饰上了,要不是她嫌丢人死命拦着,好几度我都要端个小板凳拿个破碗坐在酆都街头拉二胡卖艺了。 第39页 酆都的生活水平果然高出三界其他地方一大截啊,百姓出手也大方如斯,我抱着钱袋感慨万分,这一袋金子放在人间也得烧上好半天的金箔。 “兄弟,你这手可真绝了。” “那是,想当年我在东国做了一辈子的茶戏。唉,国亡得太快,我连妻都没来得及娶。在上头这手艺算是失传了……”耳中不意钻进茶肆里一段对话,中间夹杂着几个熟悉名词惹得我眼皮跳了几跳,不由自主往里走了几步。 往四下一搜寻,身侧隔了两张桌子在席上对坐的正是说话的两鬼。 “原来兄弟你是东国的,陛下这几日逐个召见尚留在这里的东国老鬼,你可知所谓何事?”儒冠单袍的青年男子放下观赏的茶盏,好奇问道。 低头调茶的老者没有抬头,颚下长须微动:“你别说,这事倒也奇特了。按理说东国都亡了千年了,若非陛下喜欢茶戏老朽也该随其他国民入得轮回好几世了。本已尘埃落定,突然间召我们去问东国灭亡缘由,可不奇怪吗?” 单袍男子按住旋转的杯子,膝盖直了起来微倾着身子:“坊间不是流传说是东国最小的女公子痴迷了叛国弒君之人,亲手逼死了自己的姐姐,后被那负心人给杀了,是个不得善终的下场吗?” 我去接小二递来茶壶的手一抖,胖肚的陶壶在桌上砸了个粉碎,茶水飞溅。嘴里连连陪着不是,手往兜里摸钱却又不小心撞翻了杯子,一连串和敲钟似的碎得很有节奏。 鬼小二的脸惨绿得和韭菜似的。 许是东国那段灭国往事的魅力太高,那谈话二鬼只往这里张望了下就又投身回了八卦事业之中。 老者执着茶勺沿着盏沿匀匀抹了圈:“若非老朽亦曾侍奉过东国皇室,便也信了这传言,可见传言也仅是传言做不得真。”他搁下茶勺,抚了抚须闭着眼徐徐回忆往昔:“你说的那女公子我曾见过,胡闹归胡闹,但性子远不能说奸恶。且极依赖她做君王国君的姐姐,也正是这个姐姐将她推向了不归路啊。小姑娘自刎而死,死后都没个好地方去,可怜可怜。” 一个好的八卦必须具有爆炸性,鑑于此前已间接经由我手炸碎了几个无辜陶杯,在剩余的偷听时间里我定要保全自己三魂七魄。 第22章 要不要再来一次 “哦?先生所言倒有些新奇。”对坐的年青男鬼露出狐疑之色,似是对老翁所言并不十分相信:“某在这地底下待了也有些年头了,当年因着东国灭亡时下来的人太多便在十殿帮着搭了一把手。那些东国国民众对那位女公子皆是怨恨之词,更不乏有将她抽筋拔骨的。” 这应是我听过最没有娱乐效果和最具打击性的八卦了。打个比方吧,我就如一馒头,自以为即便比不上肉包子美味可口,但好歹也白净松软。可万没想到的是,在东国其他人眼里我其实就是昨夜泔水里的窝窝头。身为一只馊掉的窝窝头却还感觉尚好,这大约就是所谓的“人世间最寂寞的事”了。 被打击成一只寂寞窝窝头的我,蹲在旁边继续寂寞地偷听…… “皇室内的事,平民百姓能知道多少?”老翁蛊中舀起一小勺,置在杯面上手腕轻点,斟漏下一行细如丝线的茶末:“即使事隔多年,但老朽对当年那些个事记得也还明白。那女公子和别的姑娘家不同,自小没别的闺名,就单一个徵字,与她亲近些的人都唤她为阿徵。” 落好线条后,老翁又熟练地拔开了瓦罐:“传闻有一点是不错,这女公子确实喜欢着后来谋权篡国之人。”他掀起皱纹层层的眼皮,瞧着对方“果真如此”的脸庞一笑:“那个贼子老翁有幸亦曾见过,面相阴柔俊美、谈吐有致,谁家姑娘见了都难不喜欢的。若说这女公子真要是错,就错在生在了东国末年遇见了这个人。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不说是原先澹臺皇室的世仇之子?所以借着女公子的手毁了她澹臺家的基业。” “东国建国八百年,哪个寻常仇家会等这么久?不过真要说仇家勉强也算,那个人是东国敌国的皇子,他的母妃被他的父皇在一次战败后送到了东国换和契。为了,他故意接近东国的这个女公子。但若说他通过女公子套取东国关防机密,就是个笑话了。小姑娘从小就不爱读书,让她师父、诸国名士姬华胥都整日头疼,哪里会懂朝堂上的东西。” 老翁碾碎了一叶碧翠的长茶,沉沉的嘆息氤氲在沸腾而起的水雾中:“何况生在帝王之家里,她的姐姐就是待她再亲厚,也亲厚不过君臣之别。女公子是国君唯一的亲妹妹,万一御驾亲征时国君驾崩了继位的就是她。她姐姐怎么会让这个妹妹碰得到政事呢?所谓宠着疼着,大半是希望这个妹妹永远不懂事最好。” 隔壁席案上的茶水已煮得白沫滚滚,而我手中的茶已凉得透底。在阴间这些供给魂魄们的普通茶水都仅是个虚像,就和冬至夜里阳间烧来的棉絮点心一样,不过是让地下的存个念想,当自己还活着,当这里和阳世相同,当过去和曾经都不从改变过…… 明明都是假的,抿进口里舌苔喉根却苦得发涩。 “既能坐上这国君之位,心思自是深沉。但毕竟做了一场亲姊妹,而如先生所言这女公子不是个有心机的,后来又怎么会逼死了自己的妹妹呢?”男子的眉心折了几折,颇是不解道。 第40页 “老朽也只是一个茶戏先生,内里详尽并不通晓,方才所说的很多都是从女公子师父那里知道。说来那姑娘自刎不久前的一日,老朽正与姬先生在园中品茶。就见小姑娘红着眼闯了进来扑进她师父怀里,只一个劲地哭什么也不说。后来听宫中人说是,她的姐姐要让她远嫁边国和亲,以巩固东国的势力。那时那唤阿徵的姑娘,还一心恋慕着那个贼子,当然百般不情愿。再后来啊,再后来姬先生也离开了东国。可怜这小姑娘再没了照应,又不知是何人向她国君姐姐结揭发了敌国皇子的身份,说她卖国通敌。” 老者持了块灰石片,将火焰缓缓盖灭:“当着文武百官,两方对峙,而她喜欢的人也坦然承认。侍奉在大殿上的宫人说,小姑娘百口莫辩,而恰好边关八百里急报送入了宫中,道敌国已破了边防一路而下,不日即将破了帝都。她姐姐当场拔了侍卫的佩剑,丢给了小姑娘。东国最后一位帝姬,也就这么没了……” “啪啦”手中的杯子再度摔碎在了地上,老翁闻声转过头来,在摇晃的竹篾灯笼下,他费力地眯起眼睛。 我狼狈地踢开碎瓷片,立刻着往门边奔去,却被冲出来的小二一把给揪住了袖子:“赔!” 气壮山河的一个字,登时让我成为了店中所有鬼怪们注目的焦点,老者轻轻的“咦”了一声,我喉咙直发紧,往怀里摸着银子躲躲闪闪道:“好说话,好说话,赔就是了。多少银子?” “三!”小二言简意赅。 我苦皱着脸,摸出了一个子,他手一松:“走!” 门外路过一两个尚有些生气的女鬼,往里探了探,一个脸红道:“哎呀妈呀,原来地府里的鬼这么有型啊,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 脸一遮,我脚底一抹就要熘走,真是他舅老爷的有型了,老娘消受不起! “姑娘。”最不想听到的声音还是响起来了,老翁持着个宽口方杯自草蓆上跪立起身,蹒跚走到我面前,双手奉上了杯子:“好茶得细品,姑娘自进来就心神不宁连摔了两次杯子。这杯当老朽给姑娘宁神定气,有什么难解烦闷之事都忘了吧。” 黑色的茶面和一方墨砚般,中央斜躺了只半开的白摺扇,旁落两片竹叶却是青色。手愈千斤重似的接过了方盏,在他微笑着的注视下,我低头看了片刻,声音小小地道:“你手艺很好,这么漂亮的茶戏我捨不得喝。” 他背着手往回走去:“再好的手艺也要失传了,老朽过几日也要入轮回了。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一笔勾销喽。” 一笔勾销么?如果一个人连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而死的都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可以来勾销的呢? 我捧着杯子走着比鬼还飘忽的步伐,努力在诸多版本里探索自己死亡的真相。现在有我通敌卖国后被贼子给灭口说,有通敌卖国后自己没脸活下去说,有被负心后绝望自刎说,随着时间推移保不准会新增版本。我觉得终极版本是我其实我真心爱的是我姐姐,发现同性恋加君臣恋没有前途后找来敌国皇子准备来“我得不到你就要毁掉你”,后来被英明神武的姐姐揭发了阴谋,自己为了永远留在她心里拔剑自刎。太,太他妈带劲了…… 抚平胳膊上鸡皮胳膊,路过拐角将要往酆都城门而去时,两个黑衣官吏手执着文书与我擦肩而过,一个抱怨道:“闹什么闹?生前作威作福惯了,死后把自己还当王爷啊?” 另一个面无表情道:“他当自己干的那些个龌龊事儿我们不知道,到了底下别说你生前就是几辈子生前的老底在我们面前都比脱光了还干净。你是谁,贼眉鼠眼地偷听什么?”他的脑袋和拧面条似的转了大半圈,冷冰冰地看着我。 “尸妖?这是不是就是写谢必安他们说的那只?走了走了,这是上头吩咐下来照看着的,没什么。”左边的鬼吏不耐烦地将他同僚的脑袋给扭了过来:“去晚了,秦广王可不好说话。” 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飘远的身影,我转过身看着不远处的罗酆山,六重鬼宫森然而立。是了,凡人生前所有过往皆在十殿转轮王里有迹可循,借了他的通明台瞧一瞧,什么都真相大白了。 避开巡查的夜叉们,这事不大光彩,想我与那转轮王连面都没见过,这次去求他也只有走行贿受贿这条路。好在前任妖主我虽没有通天法宝之类的,但三界里的稀罕物也有那么一两件。 在我立在罗酆山下要掳袖子越墙时,才发觉手中还端着个杯子,老者的话重回了脑间:“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一笔勾销喽。” 东国已经灭了,我死也死过了,就算求了个明白又有什么用呢?生时我既是女公子,阿姐作为国君要我去和亲也无可厚非,怪只怪我年幼无知受人矇骗。阿姐又怎会逼死我呢? “何方妖孽在那里窥探?”倒刺的铁鞭砸落在我不远处,夜叉魁梧而硕高的身影自远及近,喝鸣声轰轰得如雷般:“冒犯陛下,该当何罪?” 陛下?我尚未纠结下决定就被对方的阵仗给吓了一大跳,连避了几鞭子,仓皇看去。见着几丈高的宫门前,琳琅车马下立了几个衣容尊贵之人。 左首玄色龙袍十二旒冕的必是酆都大帝了,只不过见那瘦长的身板,与民间传说的虬发紫面一星半点都不像,垂帘下的面容也似无甚稀奇,看一眼后再入人海就找不出来了。 第41页 立在中间的是个高髻青鸾服的年轻女子,除了用“长得极好”这四个字外我实难形容她的脸……她与莫小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美丽。莫小媚是勾魂夺魄的诱惑妩媚,而这个女子端的却是气度凛然的雍容华贵,必是哪方贵胄。循着酆都大帝的手势,她细而长的眸子也转了过来。我与记忆里的凤凰图腾对比了一番,确定她这双眼睛是真正的凤目。 而她身侧之人被斗篷遮住了脸,我却最先知道他的身份,师父…… 待酆都大帝身边的侍官领我去了他们面前,师父率先开了口:“怎么到这里来了?” 当着人家酆都大帝的面,我总不能说是来贿赂他手下的吧,只得捧着杯子扮忧郁失足少年状:“我心里难受,就随便走走。” 中间女子闻言,狭细的眼角微微挑了下:“这是……” “明夫人应还不识。”酆都大帝指着我笑道:“这就是他……姬华胥的宝贝徒弟,暂搁我这里养着呢。西小丫头就会带坏我手下的判官无常们天天聚众赌博。要不是看在她师父面子上,我早就想拎她过来揍一顿了。” …… “心里难受?”师父手抚上我的额头,观察了会,认真而严肃询问道:“刚刚是不是不够?要不要再来一次?” 我发誓我没想到任何不利于少女尸妖身心成长的东西…… 第23章 师父,对不起 “什么不够?”原和那被称为“明夫人”的女子低声闲语的酆都大帝忽向这边略倾了些身子,插进话来,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线:“方才华胥你来迟了,我与明夫人就已很不解,要知道你可素来是个准时守信的。看情形,你是先去见了这丫头,刚才你们做了什么,嗯?若不愿说也没什么,我地府的风气向来开明奔放,你们要是更奔放点也无虞。” “……” 酆都大帝的年岁算起来和天地差不了多少,虽生得一副白面无须的年青脸面,但这“为老不尊”四个字着实应得丝毫不差。本是件平常无奇的事,被他这么一说横竖就暧昧不清起来了,真好似我与姬华胥做了什么奔放到不得了的事情来了。 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与酆都大帝称兄道弟的姬华胥指不定能做我爹的爹了,和自己爷爷辈的人乱伦,稍微想想头皮都麻了几层了。 我师父姬华胥自我认识他起就是个十分正经的方士,所谓方士俗名其实就是道士,即便做了我师父也曾领过皇家俸禄、食了人间烟火,但为人长久保持着一个道士应有的端正明洁、超凡脱俗和……不近女色。如果一个普通的男人不近女色,不是断袖就是断根,但我师父他当真是个对情爱之事无欲无求的。 一个以无欲无求作为人生追求的人被质疑了清白,就和青楼里的姑娘被质疑了职业技巧一样,简直就是人格侮辱。 被开了这么一个低俗恶劣的玩笑,我想姬华胥马上就要爆发了,厉声痛斥酆都大帝一番。可期待了半天,期待来的竟是他默认般的沉默无声,锥帽下的他只露出一双眼睛应着斜升的红月绽过一丝幽碧的光。 “陛下这玩笑开过头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明夫人”忽地启了口,柳叶般的尖长黛眉微叠:“师徒尊卑,本为天地纲常,以陛下之尊,说出这样的言论未免失了身份。以你我这样的辈分,和她说这样的玩笑也是不适合的。” 这个“明夫人”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大小的少女之姿,可端的这通身稳重气派和这训劝起酆都大帝的老成口吻,恍让我想起了宫中白霜满鬓的教导嬷嬷来。许是我接触多了和莫小媚、无双那样大龄还天真活泼的姑娘,造成了我狭隘的眼界,如今见了这“明夫人”,方领悟这才是个几百几千甚至几万岁姑娘该有的正常样子。至于前者,约摸是她们心智发展的过于缓慢了…… “府中尚有些事务待我处理,就不多留了,今日所提之事还望二位多加考虑。”明夫人敛袖微微低首作了个福,腰身直起时转了过来,晕着浅红的长眸和片羽毛似的从我面上扫过,不轻不重地停了下,淡淡地望向了师父:“纵外界传闻颇多,然依先生的行事我本没放在心上。可如今看来,也非全都是空穴来风。明卿想说什么先生想必已心中清楚,只盼先生能辨的清这轻重之分,莫误了这长久以来的时日功计,白费了一腔心血。” 说到了后面她沉稳和古钟似的声音终失了平澜,染在眼边的红脂都深了几分。 “明夫人言重了。”酆都大帝似才发觉在场尖锐而凝重的气氛,不紧不慢地圆起了场来:“华胥这人,你既从一开始放心,便是能放心到最后的。这丫头和他有些渊源,虽然看着不懂事,心思却是还灵巧,误不了事的。说起来,她与华胥也是有些渊源的。” “明夫人”闭了闭眼,略有些起伏胸口重新归于平静,此后再无话。临登马车前,她复杂的目光再此落到了我身上,朱红的唇蠕动了几下,说出的话零散在地府阴寒的风中。 “也是了,不过是个尸妖……” “明卿她也是为你好。”目送明夫人的车马在罗酆山上空滑出道金色的轨迹逐渐淡去了踪影后,松松抱着袖子的酆都大帝对姬华胥微笑道:“自她夫婿度厄星君去后,她一个人在西崑仑独过了这么多年,也只有你与我偶去探望。今日她对我旁敲侧击的这番话,左右都是在提醒你,说白了还是担心你被美色沖昏了头脑。” 第42页 他抚了抚下巴,砸着嘴端详我:“虽然这丫头和美色半边都搭不上。” “……”开初来了这地府时,我就感到酆都大帝这厮与我不大对付。起先以妖鬼不同为由,一道御令将我挡在酆都城门外并还派阿傍他们成日里在我住的水榭边巡逻看顾。后来经过几百年我三番五次的抗议,禁止我入城的谕令是撤了;紧跟着又一道谕令下来了,禁止我入赌场、青楼等娱乐场所。而后我就发现,凡事我所至之处,稍微有点姿色的男鬼甚至是女鬼都以风捲残云之势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好心的孟婆告诉我,罗峰山上的宫里传出了话,说我这个尸妖乃是个色中恶魔,就是因为觊觎某美貌散仙而被打成重伤流落到了地府。 可嘆对方乃是鬼界帝王,与九重天的天帝平起平坐,我拿他当真莫可奈何。 “前日里东岳那里的碧霞元君来传话时道,西王母的小女儿与明卿她刚认了姐妹,那小女儿与你也有过一面之缘,明卿她的心思别说你不清楚。回头你再自个儿掂量掂量着。” 在师父领着我与酆都大帝辞别后,他在我们身后忽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来。我竖耳听了个清楚,在心里揣摩揉和一番,觉着里面大致掺和了神仙们的爱恨情仇。佛曰:众生平等,神仙自然也可有爱情,而且搞不好往往动辄就是个千百万年的你追我赶、你哭我闹、你死我活。 为人时我就是个凡夫俗子,关心豆浆大饼胜于关心国家大事,思想境界一直不怎么高,死后自也脱不了这个格局。我是个凡人,做妖也是个凡妖。哪怕是做妖主时,我每日的生活都只围绕着孝义山里鸡毛蒜皮的一切。 九重天、西王母、崑崙,这些对我来说都遥远至极。此时我的师父、姬华胥也离我如此遥远…… 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我拿定了主意,小清了下嗓子惹来他的伫了足投来眼神,小声开了口:“师父,对不起。”今儿个那“明夫人”明刺暗讽的一段话大抵是由着我起事的,虽不很明白为什么她和我一见相恨,但却连累了他。 “与你无关。”他轻轻嘆了一口气,摸了摸我低下去的脑袋:“她所说的你无须放在心上,若是不高兴就说出来。” “不高兴是肯定的,但我更想知道另外一件事。”我在心中盘桓了半天,终心一横期期艾艾问地道:“师父,当年你离开后有没有找过我,哪怕哪怕是,想过回来找我。” 后面的话被憋在喉间的哭腔梗得有些模糊,这话我知道问得有些个任性白赖,从现在看师父他本就不是凡世间的人,没有事由要为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徒弟搁留在人间。可我就是想问一问,是不是和其他东国人所认为的那样,因为那段我忘记的过去让他也失望地舍我而去。 我糊涂了很久,并也心甘情愿地糊涂着,可此刻我想求个明白。事后我归纳了一下,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哲学领域里面的自我认识迷失。若用后来流行的无体裁诗歌表达就是“哦,我是只迷途的羔羊。哦,我的过去是怎样?哦,我存在的价值是为什么??哦,我的未来在何方?” “以后都不要说对不起。”姬华胥立在一大片曼珠沙华前,黑色的斗篷立在燃烧的花海下,宛如幅色彩古重的画卷,因而传来轻声言语透着分苍白:“我不想再听到这三个字。” 我没有心的地方剎那如置寒冰,垂在身边的手都止不住的哆嗦,窝在眼眶里的泪珠子要下来,唇狠命一咬又被自己逼了回去。到这份上了,自己总要给自己留点颜面:“我知道了,以后都不了。我,我府里也有些事务要回去处理,就先……” 他的斗篷拖过地上一层丝缕似的花瓣,略显凉的手触到眼角撇去泪花:“傻姑娘,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身子才好一些别哭了,阿徵……” 这声“阿徵”唤的我恍惚了一下,觉得有些熟稔却与以往他唤我时不大一样。 “木姬!我的娘哎,可算找到你了。”莫小媚甩着九条大尾巴在节比鳞次的屋顶上轻盈地连跃了过来:“你家孝义山来人了,在家等着你呢。” 我尚未从悲春怀秋的情感里脱身出来,懵了一懵:“谁来了?来谁了?来干嘛?” 莫小媚抱起一条尾巴拍了拍灰:“一个姑娘加一个帐房,说是来商量你亲事的。” 第24章 婚否婚否(一) 莫小媚口中的来者是无双与施千里。 我在地府休养的这百千年光阴里,孝义山虽已不是我当家时的光景,然新上任的妖主他对之前孝义山那帮子元老们却未薄待,该当值的还是当值,故而他两得空来看我的机会着实不多。即使偶尔来了,恐若惹了我心中不痛快,便极少提及如今妖界情形。 在我看来,他们如此避讳没有多大必要。妖界和凡间没甚区别,这妖主也就和人间的皇帝一样,做了段时间总该换的。比之被人用暴力血腥手段推翻的凄凉下场,我这样和平退位、轻松养老委实令我满意非常。 得见故人我欢喜非常,而待我匆匆赶到了水榭庭前,推门的手僵在竹栅上,拧紧眉头看向莫小媚:“刚刚你说他们来作甚?” “他们说来商量你亲事。”响在近侧的并非莫小媚娇滴滴的应和,清风和露似的声音悠悠拂过庭间白湖,惊得我猛一握竹竿,指头被上面的长倒刺狠戳了进去,疼得我一甩手:“师父,你怎么也来了?” 第43页 “你身上的伤口都不易癒合,如此莽撞下去真想变成个刺球?”他敏疾地钳住我的手,粗糙的斗篷贴滑过我的面,发间一松,眼前片刻的黑暗后就见他低着脸用我发上唯一一根珠簪剔着木刺儿:“我今日才来这酆都,尚未寻到住处。” 我张着嘴巴半天,脑袋一热,张出了这么一句:“啊?这、这不太好吧?难道你想和我同居?” “……”豆大的血珠子从我指尖斜破的伤口冒了出来,罪魁祸首的姬华胥淡淡瞅了眼我,又淡淡瞅了眼伤口,很淡淡地捏着我指头舌尖一卷舔去了。我才归位的三魂六魄又齐齐被震飞出了窍,最后他淡淡地来了一句:“哪里不太好了?” “真不好意思,打扰二位了,只是山主你真不认为在你嫁人前需要顾惜点自己的清白吗”无双眨着无辜的大眼睛盯着我尚在师父唇畔的爪子,施千里用一种想要将我浸猪笼的眼神无声地唾弃着我。 …… 屋中几位各自寻了地坐下,我兜眼望了圈,预备找个角落蹲下,却见姬华胥搭在膝上的手朝我举了举。无双和施千里的目光剎那集聚了过来,我哼哼着缩回了步子,师父索性唤道:“阿徵。” 我只得顶着凛冽锋芒挪着小步过了去,左右环顾了番,挑拣了张矮凳子在他下手处落了座,觉着既顺了他老人家的意又不会太过出了规矩。再怎么说,姬华胥也做了我不长不短一段时间的先生,为徒弟的总不能在檯面上忤逆了他。先前那些个亲昵举动,我捞了捞还慎得慌的心思,大约仅是他关爱下一代的特殊表现罢了。 “山主在这里将养身子也近千年了。”施千里吃了几口茶,凉飕飕道:“这数百年山主过得倒是逍遥。” “还好还好,一般逍遥。”我干巴巴地笑了笑,心中却犯起了嘀咕,他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自我受伤后许久未见了。莫不是那东琊国主给了他什么缘由的气受了,自己作为他们的前任上司总要担待着些,便又闷声闷气地开了口:“如今我不是孝义山主事的,你们便不要再唤我山主,让有心人听见了嚼了舌头传到东琊国主的耳中,平白给你们添堵就不好了。你们晓得的,新人过门,婆家总要给些下马威。咱不能无故给别人捉了短不是?” 施千里呷了口茶,悠着嗓子道:“这番话倒合些情理,只是怎么从你木姬口里说出来就那么奇怪呢?也是,你跟了岑鹤大人这么多年……”无双重重咳了一咳,截下了他余下的话,二人的面色都有些不自在。 我眼皮一跳,疑道:“岑鹤?谁是岑鹤?” 这二字我并未耳闻,可从施千里口中说出时却油然生出了股熟悉亲切感来。伴着这个名字,心中隐约现出了一个影子来,隔了茫茫大雾时隐时现。若一细想,就和风下烛火轻轻“噗”地一声熄灭了光影。 独余空空漠漠,沧海似的阔辽寂然。 莫小媚和水蛇样无骨的细腰恨不能缠在屋柱上,持着钳刀没睡醒似的一下下磨着指甲:“你们不是来说这小呆……木姬的婚事的么?” “就是就是,说正事。”无双拐着胳膊捅了下施千里,面上尚存着些懊恼的他讪讪搁杯子,解下腰上的干坤囊:“之前因着你受了重伤,为了让你安心养伤便没告知你这件事。再三推脱之下,前些日子东琊国那边又提及起来了。眼见你养的也差不多了,那你可还记得当初东琊国向你提亲之事?” 他从干坤囊中取出一尺半来长的檀木洒金漆盒递给我:“这是东琊国主、也就是现在妖主的手书。当初他答应救你,条件就是要你嫁给他。当时情急无奈之下,我们只得应下。如今他回头讨这笔婚债,我们也推脱不得了,只得交由你自己做主了。” 我取出那手书在掌心里掂了掂:“可以赖帐不?” 无双脸上尽是同情怜悯之色:“如果你打得过他的话。”紧接着她千回百转地嘆了口气:“说实话,这东琊国主诚意甚足。救了你一命不说,当着三界众生的面替你出了好一口恶气。林清那可怜人,才回了九重天就被调去北荒前线斩杀妖兽去了。天帝这厮为了自个儿脸面,心真挺狠,这林清神君身上有一半可是他的血脉。北荒这处险恶地,自古就是犯了重罪的恶神堕仙聚集之地。这一去生死都难料了。” 这八卦她爆得轻描淡写,我惊奇万分:“什么?林清是天帝的私生子?”这也忒奇妙了点,九重天在三界是何等清洁神圣之地?这天帝又是何等恪守严规之人?在我看来,天帝简直就是禁慾的代名词。敢情从什么时候起,九重天的民风已经奔放到随便都能蹦出个私生子来了么?怪不得最近传闻人间异象迭出,莫道是哪位小神君又出生了? 等我惊诧完,发现周围几人皆安然不动,连是凡人的施千里都甚为淡定。与之相比,我就显得格外小家子气和没见识,为了掩饰自己的没见识,我举起杯子喝了口水吶吶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就是私生子吗?既然这么流行,明儿我也生一个出来玩玩。” “咳咳。”一直安然喝茶的师父被呛出了声。 地府里亦有日夜之分,无双他们赶来时那轮血月已当空悬顶。见二人自阳间赶来都已面露疲色,我这桩“婚事”一时半会也急不出个结果来,便领了他们往水榭西边那两间厢房去做休憩。 第44页 回至厅堂时,莫小媚依旧缠在柱子上,只不过姿势略有些奇特,九条尾巴和锁链似的自上而下绕在了柱上,眸中金光湛湛。姬华胥端着杯子坐在另一端垂首轻轻吹着茶,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走到莫小媚身旁,对上她因恼怒而更细长的眼睛,我伸出爪子拨了拨她竖起的毛,猜测道:“你这是在……跳舞?” 莫小媚浑身毛都炸开了,指着我恨声道:“一个两个都是吃里扒外的货,小的是,大的也是。”痛骂完后一头栽进土里,遁走了。 空中飘浮着一两根雪白细毛,庭下波声潺潺,我还没摸着头脑,她口中所说的那只小吃里扒外究竟指的是谁。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年龄和个头,再腆着脸皮也应不到这个小字来。 “你打圆场的手段还是那么拙劣。”一直冷眼旁观的姬华胥道,僵滞绷紧的氛围缓缓松懈下来。虽不知刚才这屋中发生了什么,但他既能与酆都大帝这样的人物交好,识得九尾狐族也没什么大稀奇。 顺手拿起被扔到一旁东琊国主手书,我推开来随意瞟了两眼,打了个哈哈:“师父说笑了,说笑了。你和小媚两于我手心手背都是肉,若然斗起来,打在你们身痛在我心啊。”说着自己先打了个哆嗦,把自己个寒碜了个不轻。 “哦?”他简简单单地道了这一个字,说不出的意味深长,眼光投向我手中花样精緻的信笺:“东琊国主的婚事你预备怎么办?” “能怎么办?修行的人都讲究个因果报应,我欠了他这天大的一个恩情,不若趁早还了。若是一力拖着,指不定利滚利改明儿怎么折磨我。”昏红月色薄薄地铺在了地上,石头底下的水汽穿透上来,触了月光凝成大片的霜花,叠累了几层剎那碎成点点飞雪,落到地上又化成了水露,轮回无数,煞是曼妙。 这种东荒产的奇石,是我两千岁生辰时临渊捎来的贺礼,说是个故人相赠,讨个趣意。原先我没在意,后一日白无常来时瞧见了,讶然道这石头东荒五百年才产那么一块,多是供上了九重天给帝君上神赏玩,到了我这竟拿来铺地,委实暴殄天物。痛心疾首讨伐完我的奢侈浪费后,他赖掉之前几百年来打麻将输掉的钱。我很欢喜这石头,可当了解它价值不菲后我夜夜睡得总不那么安生,今日这故人送我这么一块晴石,孰知明日会不会要我还他一块补天石? 东琊国主这事我在心中过了好几遭,左思右想,不就嫁个人吗?虽然我着实找不到这东琊国主对我如此执念深重的根由,但我想的明白,即便嫁了估摸过不了多久就是个被休下堂的后景。早些了结这桩冤案,我也早些安生。 “你欢喜他?”姬华胥的声音隔在飞霜冷雪后,氤迷的很。 我一怔,道:“我从没见过他,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但自古包办婚姻不都这桩事么,眼一闭心一横也就嫁了。”为了表示自己宽容大度,我深明大义道:“只要对方不是个猪,我都能接受的。” “如果对方的相貌比猪还不如呢?”他不咸不淡问道。 我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在地府里和我师父姬华胥讨论我未来夫婿长相的问题,但我没想到的事情太多了,须知有些事情不必探究个清楚,只得个结果便好。对于姬华胥这问题亦如此,我斩钉截铁道:“那就暂且养一养,待过年宰了孝敬给师父。” “……”他噎了一噎:“难道你自己就没有个欢喜的、想嫁的人?” 有啊,怎么没有!这话刚冒出我脑子,却将将剎在了我嘴边,打了转又回了我肚中。 哪里有了,如何有了,怎么会有…… 第25章 婚否婚否(二) “阿徵,你就没有个欢喜的、想嫁的人吗?”这话在东国时阿姐亦曾问过我,那时我年纪尚小加之母妃去的早也没个人教导疏通一下我的情感世界,对于情爱之事懵懂的紧。阿姐如此问,我只当她与我说着姊妹间的玩笑话,胡乱应付了几句。现在联想起茶肆中老者所言,心中生出了些莫名滋味来。 而姬华胥是我师父,之所以如此问定是出自关切之心,忧虑我为了报恩委屈了自己,心窝一暖脸上绽出笑:“就是没了这喜欢的人,我才能甘愿嫁了去。师父放心,过不了多久我就让东琊国主休了自己,以后我照样修得我的逍遥道。” “……”风潜寒室,吹乱雪雾,他握拳咳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我下去。我本还想缠着他说些贴己话,表表自己奋发向上的决心得两声夸赞,也只得悻悻作罢。 踏了半个步子在门外,听他压抑地连声闷咳,扒在门框上探进脑袋:“师父,东边厢房给你备好了褥子,这地府阴寒的很,你早些休息为好。” 他沙哑着音浅浅嗯了一声。 姬华胥这人我一向看的不明白,当然了,我要是看明白了他就该我去做他师父了。亲切时极亲切,不大像个做先生的倒似我兄长一般的人物。生疏时呢,他现在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就极生疏。想我五叔林清能摇身一变成为天帝私生子,我的师父姬华胥性情变得奇特些真算不得什么。 水榭只有东西四间厢房,东边莫小媚一间另一间只得让给了姬华胥。好在我幕天席地打滚惯了,寻个干净点的坑铺张蓆子裹一宿倒也舒坦。 第45页 或是白日里灌多了茶水,我盘着两条腿睡不着,便坐在水榭□里的老槐树下叼着根茅草漫不经心地斗着蛐蛐玩。时不时描一眼左边上摊开的长笺,挠了下脑袋,憋出两个词提笔记在草纸上,然后继续斗蛐蛐。 来而不回非礼也,按着妖界男女交往的原则,一方写了情信另一方于理也是要回了一封的。他这手书从行文上虽甚是严谨规矩,没有半分浮夸轻佻在里面,但从内容上来看勉强算得上告白求婚信。好歹我也读过两年书,为了回一封具备同样水准的信来,我可谓是绞尽脑汁。从礼仪上,我应先谈论一下今日的天气环境,瞧了眼血红月亮和暗沉天幕,我略作思考写了句“风景如画、春光明媚。” 文学创作嘛,免不了稍作润饰,我心安理得。 随后又汇报了一下今日喝了几杯茶、吃了几盏饭,正预备描写一下自己接到信后的激动心情时,一只小蛐蛐撒腿蹦到了土罐子外,心一慌捏着笔戳去。蛐蛐没戳着,倒是把这只上好的夔毛笔给戳断了。 我和莫小媚都不是擅长舞文弄墨的人,家中存着的笔墨不多,唯几只放在前边厅堂里备给客人用。想着,捶了捶折久了酸麻的膝盖,爬起身来往东侧回廊而去。 约是中元节的缘故,今夜并没听到来这巡逻的鬼差的打更声,唯阵阵夜风穿过垂柳低树,摇得树枝横斜乱颤,乍一看张牙舞爪的同鬼影般可怖。作为原身比鬼还慎人的尸妖,我本不应害怕,可坏就坏在我忽得想起白日碰着的那只无脸厉鬼来。这道理就和做人时遇见了疯子,你并不害怕疯子本身,你怕的只是他的疯狂不讲道理相同。 廊下本挂着一排的竹篾灯笼,可莫小媚嫌丧气统统一把狐火给烧得干净。提着胆子循着长廊战战兢兢走了几段,好在并未真遇着什么。没有灯火照明,眼睛绷得久了有几分酸累。病癒之后,这身子有些地方使得总不如以往有劲儿,例如这双眼睛在夜里使唤得便不大得力。也不是说它看不见东西了,只是瞧得不怎么清楚,倒和我做人时一般来。 揉了揉眼睛,正要使个法子点团冥火出来,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嗖得滑过了墙头,带得墙头那株红杏摇曳生姿。 来不及嚎出手,就听转角的前庭里传来衣物拖过地面、绵而细的沙沙声,那脚步往这边行了两步,停了下来俄而又回转了去。看了眼空荡荡的墙头,我躲在柱子后小心望庭中望去,这个时辰是谁在这里会客? 廊桥曲瘦,白石如璧,点点萤火坠在竹叶尖上。青竹如幕遮掩了那人的姿容,仅能观望见着他拂去矮石上的尘土,对着粼粼湖光坐了下去。静坐了一炷香的功夫,等得我心焦直想上去逮着人看清时,那人有了动作。 他举起宽敞的袍袖,从中取出了个细长的棍子,待他抽了封绳我才发现那是卷画。天云晦暗,又隔了段距离,我撑足了脖子也看不见画中如何。双指一叠,捏了个诀隐去身形,偷偷摸摸地就往他身边挪去。 许是看得太过出神,我中途踢到了一个花盆,踩碎了一段树枝,掉了一挂钥匙都没惊起他的注意。他仍是一动不动背对着我凝视着画卷,甚为关注。我想这里面不是有个绝世美人就是有篇绝世秘笈,总之都能让人走火入魔、如痴如醉。 待我在他身后立足了脚跟,才瞧了个分外清楚,也容不得我瞧不清楚,画中乃是片空白。再向下移了目光,费神认清了落款,这竟是我在床底下发现的那幅姬华胥赠于我的画来。 酆都之中的老鬼告诉我,只有心中存了所绘之人才能看见画中细明。我苦恼思索这“存”究竟是怎么一个存法,莫非姬华胥其实画的不是我而是他曾经的爱人?先前日思夜想画了出来,后来因某某事情变了由爱生恨了,但又捨不得撕了就随手赠给了我? “有些事我以为你这样就会明白,却忘记了你心中并未有我,又如何明白呢?”他对着画卷低嘆一声,我一个趔趄差点掉下池水中。这声音甚为耳熟,七成的像姬华胥但偏年轻了几分,唬得我好一大跳。 如此大的一番阵仗,他浑然未觉只顾盯着茫茫白卷。这情景在旁人看来,定诡异的紧了。 我犹豫再三,遂绕了半圈想到他面前看个究竟。慎重地挨着他斜了几小步,他头一偏又转向了另一边,我牙一咬沿着湖边蹭了几步,歪歪倒倒半边身子架在湖面上。孰料他往里边又侧了侧,避开了我的视线,额角狠狠跳了一跳。 一撸袖子,去你大爷的,这是我的地盘,管你是人是鬼,今天我必扒了这层皮来。这动作一摆开,却忘了脚下的境况,身一空脑一紧,直坠向湖中。噗通一声响,这一趟湿得非常透彻。值得庆幸的是我不如莫小媚整日里就裹了层欲拒还迎的青红软丝,衣着自认十分良家妇女,没有走光的忧愁。 幸好这水非酆都城中弱水,要不我这把老骨头该连渣子都不剩了。不过当漆黑的水湮没过我眼睛时,我却陡陷入了种种幻觉之中。似在久远之前,在孝义山中,我亦曾如这般常落入水中。 半沉半浮在似真似假的幻境中,我晓得自己是入了魔障。透过缓波从动的明暗光景,坐在石上的人缓缓立起身来,执着画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皱起的水纹糊开了我眼前一切,可那一双幽深清洌的眸光穿透水流,直直落入我的眼睛。这双眼睛……我不由自主地摸向心口处,按了按,空的发慌。 第46页 身后突起了股巨大的力道,一个劲头破开了湖面将我推了出去,扔到了岸上。 我本就是个没有呼吸的人,自不会有什么嘴对嘴渡气,渡出一段郎情妾意的桥段。趴在岸边吐了几大口冷水后,抹了抹嘴狰狞道:“哪里来的小鬼,竟敢在我这里生事,你不知道酆都大帝是我的结拜把子么!”我本想说酆都大帝是我师父的结拜把子,但想到这也算件丢人事,要丢就丢酆都大帝的人就是了。 他一撩袍子垫在身下重新坐回石头,交叉着手放在叠起的双膝上,考究地将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你是何时攀上这门关系的,我怎么不知?” “你是我的谁?凭什么知道?”我不屑地哼了声,心中却发起了憷,这厮声音如此像姬华胥,又和他一样喜着斗篷,莫不是我师父家亲戚?我跟他的时间也不短了,也没听说过他有这样一个年轻古怪的弟弟啊。 眼角滑过一点光芒,一闪即逝。没等我细看,骤起了阵异风,竹叶簌簌飘下,兜帽垂落,如水银光一剎盈满眼界。 长及地的雪发随着低下的风,缓缓披拂在他清瘦身躯上,他幽碧眸子映出我愕然的面庞,俊容微绽:“我是谁?我是你的师弟,也是你的心上人,岑鹤。”他幽冷一笑:“你倒忘得干净。” 第26章 婚否婚否(三) 岑鹤…… “也是,你跟了岑鹤大人这么多年……”施千里的话不意外地从脑子间蹦了出来,说及这个岑鹤时他的语气自然而熟稔。我在心中仔细地筛了个遍,这名号是实打实地前所未闻,既非某山头洞府的主人家又非天上哪一路的神仙。 我谨慎地再望了他一眼,稠黑的夜色里他一头白发和天河倾泻似的垂委在地上,闪动的水光下他的侧颊浮着薄辉,动人的很,好若稍不留神就被勾去魂魄。 “公子你可长得真好看啊。”我诚心实意地贊了句,在他眸里乍起了层涟漪时,又惋惜地嘆了句:“就是眼神不大好使。”见他松眉颓然的样子,终还是没能忍心把后半句说出来,你和那个苏辞差不多,脑子也不大好使…… 对于美人,我一向心存怜惜,尤其是他这病弱美人。这样好的相貌,年纪瞧着也甚轻,却早生了华发,颇显出几分憔悴。凉风一吹,他握拳隐忍再三,还是咳出了声,直扯得人心慌。 我不自觉地松了拧起的衣裳,拖着湿淋淋的裙子到了他身边,观察着他发白的面色:“你……没事吧?”这地府里的鬼不死不伤用不着治病,因而我一时还真找不到郎中来。 “有事。”他略歇了口气。 “……”我扶着他胳膊,轻拍着他背,忧心忡忡道:“那怎样才能没事呢?”如此苦恼着的同时,我鬼使神差地握起袖子替他擦去脸上的冷汗。 冰凉的手捉住我的手腕,他借着力道将我拖近了几分,扬起长长的睫毛淡淡地看着我:“你要是给我咬一口就没事了。” “……”近对着这张清隽挺秀的脸庞,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舌头都打了结:“你,你,骗人。” 他镇静而淡然地回望着我,时不时狠命地咳上一声,唇边染上了诡异的红色。 我努力绷紧脸做正色时,忽而嗅到了一股从他身上传来的酒香,醺然浓郁,撩拨地人脑袋发昏。于是我又一次鬼使神差地对他道:“要不,你就咬上那么一小口?” 银丝的发丝如云般流淌而下,擦过我面颊,耳根子剎不住地发起了烫来。等他唇贴在了我的脖子上,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这番动作利落地完全不似个病笃垂危之人,忙心慌意乱地想要格开他:“你不想活了,竟敢骗我!” 他钳住我的双手,一分分缓慢地在我皮肤上摩挲,轻笑一声:“晚了。”话音未落,已狠狠咬了下去,讨债一样半分不留情。 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流都似汇聚到了脖子上那火辣辣的一处。他的唇齿紧紧扣合着,若非掌心下的身躯温热鲜活,几近让我错以为这厮是与我一样的尸妖同族了。 天上的月亮滑出了云层,鲜红明亮得如同只眼睛在注视着我,我艰难抬起一只捂住滚烫的脸,嘤嘤嘤哭道:“我真的不好吃,吃了会中毒的。”哭了两声后,我又哽咽着道:“如果你真想吃掉我,麻烦不要羞辱我,我马上要嫁人了,清白这东西是属于我未来夫君的。 扶在我腰上的手一紧,尖利的疼痛瞬时刺穿进我的脖子,良久他抬起头,我红着眼眶低头望去,他舔了下唇角的血迹淡淡道:“你胆子也不小,敢公然当着我的面红杏出墙。” 当血渍刺入我的眼睛时,本就极度懊恼羞愧的我,和被针猛扎了一下般,突生了一身蛮力,用力一推,将他整个人推下石头。我坐在他腰,所有理智都被对血液渴望冲出了头脑。这可真不好,第一次在姬华胥那里开过荤后,原先的百般禁制都如同被一把钥匙打开了。 黑暗的水面上倒映着我长牙尖露的狰狞模样,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如此清醒地认识到,我已不是个人了,我是只妖怪还是只尸妖。嗜血是我的本能,就和狐狸爱吃鸡一样。有人曾说过,压抑太久的人都容易变态,变态过头就会疯狂。我衡量了下后果,决定还是在没变态前释放一下自己,免得荼毒更多的生灵。 第47页 银白的长发铺在我们身下,岸边赤红的凤仙花零散在其中,恰似张编织精緻的华贵薄毯。他安静地躺在我身下,没有抵抗和挣扎,就那样幽幽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色中恶鬼…… 鑑于我接下来要做的事的危害程度远超过一个色狼所做的,我也就不准备强迫他换个温顺点的眼神什么的了。你想一个採花大盗去采一个小姑娘,还不准人家姑娘象徵性地叫两声,哭骂两句,未免有失职业道德和大家风范了。 “我警告过你了,是你不听劝告。”我的眼睛盯着他唇上的血,一把扯开他的乱发衣襟,中了蛊惑般慢慢俯□去,呢喃道:“看你长得好看,味道也应该不差。” 齿尖碰到他的剎那,他一手掌过我的脑袋轻轻按了下去,嘆息道:“不都尝过了吗?”他顿了一顿:“孽徒……” 一道霹雳当头而下,我魂飞魄散。 攥着他衣襟,我对着他敞开的苍白肌/肤失魂落魄问道:“你刚刚说了什么?再说一遍!”我突然扔火炭似的撒开手:“算了,你还是别说了。今晚当我没看见你,你也没遇到我。大家江湖相逢,山高水长,再也不见。你快放手,我要上茅厕,再不放手!我,我就在你身上撒尿。” “我也早说过了。”他不动声色地钳住我的腰贴在他胸前,银发黑眸,比妖孽还妖孽:“晚了。”他的手指从我的锁骨攀上下颚,捏紧:“连扑两次,你是有多喜欢为师?” 我在心中哭得涕泪横流,恨不得马上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个严实为好:“我错了,师父。我再也不随便扑你了……”看见他眯起眼睛,我嚎啕大哭道:“不,我谁都不扑了,以后就是只公蚊子我都不扑了。” 悲恸之余,我委屈万分问道:“师父,你怎么成了这个模样?你怎么又叫了,叫了岑鹤这个名字?”东国时的师父常年也爱穿着一袭斗篷,但我亦曾见过他的面貌。虽是清秀,却绝非如此貌美,更不如眼前年轻。 两指捏起我下巴,他凝视着我:“这个模样,这个名字你不熟悉吗?” 我的脸皮已热得立刻能生出烟燃起火来,这男上女下的姿势着实不堪入目,更别提他扣在我腰上的爪子。说来是我先扑倒的他,但而后这一系列动作委实算不得我的罪孽。我趴在他身上,就和趴在铁板上的一块烤肉般生不如死。 “不熟悉……”我死死闭上眼,根本不敢看那双幽邃的眸子。 四面杳无人声,沉寂安谧。耳畔忽地起了阵摸索的窸窣声,轻轻“嗒”的一声后,他转过我的脸无可奈何道:“你再瞧瞧这个。” 我深吸一口莫须有的气,给自己攒足了勇气,才睁开朦朦胧胧的一线,吐出一个“呀”字后,眯着不甚清楚的眼睛滞疑道:“这,莫非是个白面馒头?” “……”他似笑非笑地在我耳边吐了口气轻声道:“我让你看的是我手中的画不是我的手。” 我被那口钻进耳碗里的气弄得惶恐非常,姬华胥又或是岑鹤这样禁慾又轻浮的做派我从未得见过,苦于应对无门。只能憋红着脸,很是正经端庄地往他白面馒头似的手里看去,那确然是幅画,还是幅很眼熟的画。 但,现在那幅画中已非先前见过的一片空白,画中是个站在一丈来宽的鼓面上跳舞的小姑娘,背影身段有些熟悉。我左看右看,远看近看,脑中滑过很多想法,挑了个最靠谱的说出来:“这是个姑娘?” 他凉瞅了我眼。 我抽了下鼻子,又试探着道:“这是你喜欢的姑娘?” 他的眼中有了丝笑意。 我哦了一声,一巴掌定夺道:“原来你喜欢竹含含啊。”这倒也和情理,当年竹含含学《梨素衣》时,我就觉得这姑娘后来的动机就不纯了,这男女关系里总要先有个不纯的,然后去带动另外一个由纯变成不纯。我还一度因为有可能喊她这个和我年纪一般大的姑娘做师娘而深深地苦恼纠结过。后来她嫁了阿姐侍卫风芜后,我遗憾之余也算松了口气。 他拎起我的后衣襟坐起身来,笑得咬牙切齿:“我真不知你是故意气我还是真笨到了这个地步。”作势就又要将我丢到水里。 我顾不得什么师徒有序,不争气地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哀哀切切道:“徒弟不敢啊,徒弟哪敢啊。师父的画技就算再精妙,这左右不过一个背影,还隔着一重重花海……”我再详细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这未来师娘的身影我瞧着当真不熟,一点都不熟啊。” 他看了我良久,扶着额道:“我若说这是你呢?” “啊?”我眼睛瞪圆了:“可竹含含……” “《梨素衣》本就是我替你写的。”他随意掬了捧水,匀匀撒在半空成了三尺见长的水幕,显现出那幅画中的情景来。静凝的重重白桑花缓慢随风晃荡起来,抖落一团一团洁白的花瓣,远处的景象一点点拉近。鼓面上站着的小姑娘逐渐清晰起来,定格住的身形也开始动弹,待她旋过身来,朝向我们的真的是我的脸。 “我准备将它送给你做十七岁生辰贺礼。”他注视着画面中稚气尚未脱的我:“琴棋书画你皆不喜,你欢喜愿花时间的也只有跳舞了。后来虽不知是什么原因,你再不跳了。可我总还记着初次见面时,你站在鼓面上跳舞的模样,笨拙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十分可爱。” 第48页 我的嘴巴张成了个圆圈,他俊白的脸靠了过来:“阿徵,姬华胥是我,岑鹤也是我,我一直都……” “噗通”我果断地投了湖。 在湖里睡着前,满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师徒乱伦是要天打雷噼的!” 醒来时,床边围了一圈人,莫小媚、无双、施千里,还有……岑鹤…… 我避开他如刺的目光,小声对施千里说:“东琊国主的婚事我答应了,你回去跟他们商量个黄道吉日。” “谁让你答应的!”屋子蓦地冒出了第五个人的声音,嚣张跋扈。 第27章 婚前忧郁是种病(一) 这飞扬跋扈的声音并不完全陌生,很有几分耳熟。循声往角落里望去,猝不及防被五彩斑斓的好大一坨撞花了眼,满目锦绣。 角落里席地而坐着一个少年,如果忽视掉身上惨不忍睹的七彩衣裳,这还是一个皮相绝美、里外都透着一股子媚气蛊惑的少年。齐肩的垂发高高束在脑后,若非胸前平平坦坦,乍一眼看简直会错以为是个俏丽可人的姑娘家。当然了,一般的姑娘家的脸上没有他这般重的煞气。 “这是哪一只?”等我茫然地发问后,少年脸上的煞气更重了。 莫小媚姿态万千地放下从开始就没离过手的镜子,不屑地看了少年一眼:“说出去我都丢脸,眼巴巴地从天上追到了地下,别人还不认识。”她婷婷裊裊地踮着脚到了他身旁,摸了下他的头:“这就是我不成器的弟弟,涂山家的老三。” “啧。”少年没好气地一把推开莫小媚的手,满不耐烦道:“莫小媚,你跟着那个杀猪的凡人改了姓就别认小爷这个弟弟。” 莫小媚僵了一僵,随后一巴掌狠狠拍在他脑门顶上,青纱上的银铃乱响一气,眨眼没了踪影。想是被她这不肖弟弟戳中了命门,跑去找哪个倒霉鬼撒气去了。 我抓着被角,揉了揉睡得迷濛的眼睛,沉默地盯着少年看。脑子迟钝地转了几转,才想起这个略有些眼熟的少年是何方神圣。不就是当时在奈何桥上轻蔑地骂我没出息又救了我一次的那只吗?一只胳膊环过我的肩,体贴地替我披上了外裳,又贴心地递来一碗羹汤。 真别说,在冷水里泡了两个来回,喉咙确有些火燥疼痛。若非绝无可能,我几以为自己染上了风寒。贴着唇饮了小半口,我欣慰道:“多日不见,无双你的手艺真真见长。这冷热也适宜的紧,看来十柳将你调教的不错。” 那边沉默一片,显见是姑娘家害羞了。遂将重点掉转向了九尾狐少年,被他那身绚丽多彩的衣裳又生生膈应了一次后,我盯着他的脸酝酿用词。 “你这是什么噁心眼神……”少年扯了下裹紧的衣襟避开我的视线,不自在道。 “噁心?我这明明是同情呀。”我特意往他的身下看了看,大慈大悲道:“作为一只九尾狐,因为嘴太贱被砍完了尾巴,难道不应该同情吗?” “……”狂暴的九尾狐少年暂时被我们的剑灵姑娘拖出去镇静情绪,施千里则去往□寻找昨晚我写了一半就丢那的信,好歹也是自己的一番心血。既然答应了这门婚事,里面的措辞也该改得情意绵绵些。 鼻尖下忽然嗅来一缕脉脉酒香,清醇有佳,馋得肚里酒肠蠢蠢欲动。觅着酒香,一抬头,见银发青衫男子斜依塌头,拎着酒葫芦漫不经心地一口口喝着,浑不在意斜漏在衣上一片。这形容颇为颓废落寞,可偏颓废得萧疏、落寞得动人,一颦一眼间兜落千里清风。 “你怎么会在这里?”还占了我半边的床……我裹紧身上的外衣,警惕地看着他,悄悄地往床边跪行了几寸。暗暗丈量了一下距离,觉得还是不能保全我的贞洁,又悄悄挪了几寸。 他漆黑的眼瞳往这转了几分,酒葫芦压在腮帮上,他静然地盯着我,不动也不说,直盯得我毛骨悚然。 “木姬,你就甘愿嫁给一个素昧谋面的人吗?”在我快和他一同僵成两座石像时,他突然问道。 我正襟危坐,一板一眼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只是效仿古人而已。” 他的眉头深深拧起,陷入了沉思之中。对于这个突然由师父变成师弟,连名字都换了的人,我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转过脑筋来,心惊胆战地担忧着哪天再一睁眼,他许就趴在我床边喊我娘了。 “你若累了就暂且休息休息,我去看看施千里拿回东西了没。”这么与他干坐着,我百般都不是个自在,仓促间摸来个藉口遁去。 他低着头似还在深度思考,我只当他默许了,铺盖一掀,脚还没着鞋,腰上横拦了一道胳膊,连拖带拉地又被掼回了床褥上。 这过程太过迅猛敏捷,没有留半分给我反抗的余地,满噹噹地载到了他怀里,青衫银丝间尽是扑鼻酒香。他从我后背紧紧环住我,脸埋入我肩窝里,动作自然又流畅,甚是亲密暧昧。 “阿徵,为师捨不得你嫁。”缠绵悱恻的声音如从鼓面下传来般,既闷又沉:“你不要嫁给他。” “……”我心尖儿一颤,见惯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姬华胥,头一回见着这样撒娇无赖的他,委实有些吃不消:“师,师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柿子熟了就要被吃掉,你看,阿徵熟了也是要嫁的了。”我勉力稳住心神,企图理智地劝说他从乱伦这条不归路上早日回头。 第49页 “可你是我养熟的……”他一把箍住我想扳下他的手,继续埋着脸带丝不易察觉的委屈道:“按你说的,即便你熟了也该师父摘了不是?你若报了东琊国主的恩,可欠我这几千年又该如何?” 嗳?我停下挣扎的手,认真地想,他说的好像也不是有道理。不过,我什么时候欠他几千年来着的?这从何算起 在我分神之时,他悄然地带着我倒在了床上,银发流淌下眸深似海:“木姬,你要嫁的从头到尾的都是个陌生人。”他温热的手指一根一根将粘在我脸颊的发丝拨去:“你真的认清楚了吗?” “咚”地一声,我仿若能听见莫须有的心脏撞在了胸口,口干舌燥。 他的唇又近了几分,几乎是贴在我唇侧喃喃低语:“真的会忘得这么干净么?几千年的朝夕相处一扫而尽,木姬,我不信。” 木姬,我不信……这五个字他咬得切齿,和柄利锥样在我猝不及防间扎入我心中。原本坚定不移的想法开始动摇,这个人,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找了一圈也没见着你的信,只找到这些,你真落在了后院?”施千里一脚踏进门,手里揣着两截断了的笔桿和一个蛐蛐罐,一转头瞧见了床上的我们,嘴唇张张合合,终道:“下回你们做这档子事时能先关一下门么?” …… “什么这档子事?哪档子事?小爷我出来一趟不容易,木姬你还不快给小爷我接风洗……尘……你们,你们这对狗男女!”狐狸少年在跨进门的瞬间炸了毛,痛不欲生咆哮道:“对得起我吗?” 诚然,在感情这回事里,若掺和了第三方进来,总是要有一人对不起另一人。但我还从没听说过,会有两人同时对不起一人的。我震惊而嫌弃地看着留欢狐狸道:“原来你男女通吃呀,真是太没节操了。” 我与留欢少年至今为止的见面次数,不用五个指头都能数的过来。虽然他后来抗议在他幼狐形态时曾长时间追随过我,但鑑于那时他算不得一个独立的人,掠过不计。 这么说的目的,只想表达,见面次数的极度稀少让我无法与他发展出一段狗血来对不起他。再说一女一男,哪怕那个男的未成年,有些情感纠葛也没什么稀奇,恋母这类情绪也非罕见。但是两个男人之间,真真叫人浮想翩翩了。 在少年的灼灼逼视下,岑鹤坦然自若地将我抱起放好,整了整衣裳下了床,似笑非笑道:“你父亲交代我好好‘照管’你,一直以来都寻不到机会,你这趟来得倒刚好。” 留欢委靡得很神速,可怜巴巴地看了我一眼得不到任何救援后,消沉地跟在岑鹤后面去被照管了。 我怔愣地坐在床上,面前伸出方帕子,我耳根子有些红却还淡定道:“谢谢,我贞操还在,没有哭。” “……”施千里风中凌乱了一下后,黑沉着脸指着我没好气道:“你要想出门见人,最好遮一遮。” 我“咦”了一声,难道刚才岑鹤他非礼不成、因爱生恨,往我脸上涂墨水了。疑惑着凌空招来面镜子,对着一照,照完后我故作镇静地接过帕子往脸上一扎,讪讪道:“听说最近挺流行蒙面神秘美的,我也赶一回潮流。” 脸上怎么也止不住火烧,镜子里我惨白的抹面粉一样的脸上,唇角两处红肿别样醒目。我一定要为我丧失地不明不白的初吻报这一箭之仇,哼唧! “岑鹤大人很喜欢你。”施千里收起了玩笑之色,摆出副甚庄严的架势道:“这么多年来,孝义山的每一个妖精都看得见岑鹤他是如何待你。凭他的修为,完全不须拘束在妖界之中。你身在局中或许不知,你两之间的相处要远超过一般师姐弟的亲密。 我摸着唇角哼哼了两声,不发表评价。你说他是我师弟,又可知千年前,他还是我师父呢?他这通篇话就和他的身份一样,我摸不着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所以从我个人来说,完全支持你们私奔。”他严肃道。 “……” “但从大局角度来看,”他负手深沉地嘆了一口气:“身为孝义山的帐房,我建议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嫁给东琊国主为好。仙魔二界已大动干戈,妖界万不能再自乱阵脚被有心人趁乱入了空子。” “你可真是个伟大的帐房。”我干巴巴地赞美道。 他接受地毫无羞愧之意,接而从腰袋里抽出个破烂的布片:“你的书信我没捡着,倒是在后院的红杏树下捡到这个东西。料想应是留给你的。” 布片虽污秽不堪,但字迹甚为清楚,因为这乃是一封血书,上书“阿徵殿下在上,若收到此书,七月二十日子时,奈何桥头见。”后面怕是我不赴约又仓皇补了一句:“有关乎殿下婚姻之事相告之。” 没有署名,我却已知对方身份。这料子,前不久酆都里刚刚见过,而这从前至今,也只有一人会如此唤我。 这是竹含含留下的,那夜与岑鹤在庭中相见的鬼,莫非是她? 第28章 婚前忧郁是种病(二) 离七月二十尚有几日。 这两日里,我天天躺在房子顶上把自己假想成一条正在风干中的熏鱼,与熏鱼稍微有点不同的是,我时不时还要遭受到留欢和施千里的骚扰。施千里天天耳提面命我这场婚事的重要性,留欢狐狸则眼睛眨都不眨地蹲在我身旁,好半宿冒出一句:“你真决定要嫁人了?”问完后也不等我回答,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嫁谁不好偏要嫁给他。” 第50页 如此往复循环,时日偷换,悄无声息。 而岑鹤,消失地无影无踪,仿佛他这人从没出现过。有几次想问留欢他去了哪里,张了几次嘴打了个岔转开了。这一次的离开也不过就如他当时离开东国一样,聚散总归无常,他若真要离去,留与不留都是一样。 十六日这夜,屋顶上的我终于摆动着四肢和干涸井底的鱼蛙般憋着力坐了起来,往下面爬去。明天要见故人,总不至于这么蓬头垢面地就去了,洗漱一把还是必须的。 水榭的屋子架地并不高,凭着我的身手从上面跳下来本无大碍,可未曾预想这几天在屋顶上躺尸躺得过久,手脚僵化的很。一时不慎,脚踝一歪咔嚓一声四肢大敞地扑在了地上,半天起不来。 脚踝处钻心地疼,我使了几次力只听又一声咔嚓,这回恐齐根断得彻底了。恨恨捶了一下地,手脚一摊,索性不再动。只想攒攒力气,一会自个把骨头接上。 “你这性子还真没变,自己摔了就跟自己生起了闷气。开口喊一声人会死吗?”后脑勺被不重不轻地敲了一下,眼角处反射着浅浅银光,不用看就知道这是某个消失了好几天的人:“一个姑娘家,倔得和头牛样有用么?你是人妖又不是公牛精。” 我的眼眶里瞬时蓄满了泪水,不帮我就算了还嘲笑我!狠擦了把眼泪,我恨得牙痒痒道:“你才人妖,你全家都是nnd人妖!”哼唧! 背后衣裳向上一提,我被他轻轻松松地拎了起来,他轻飘飘道:“看你骂我骂得和以前一样顺口,怎么,摊在屋顶上这么多天,想清楚了?要不要和我私奔逃婚?” “……你真不要脸,老娘是有婆家的人了!”我张牙舞爪地挠了过去,却怎么也碰不到他:“呸!小人!姬华胥,岑鹤!你这个为师不尊的!当初是你丢下我的,现在还想诱拐我?门缝都没有……哎呦!” 拳打脚踢的我在被丢到石凳上时,脚面重重撞在了石桩子上,我飙泪破口大骂道:“你要敢奸尸我诅咒你天天来月事!你他……痛,痛!” 脆弱的脚踝被他捏在掌心里,他蹲在下方笑得透心凉:“你再骂一句试试看?再骂一句,我就将你另一只脚也废了。你不是就爱看男角拘禁着女主又疼又爱的戏文吗?我就把你永远放到身边好好‘疼爱’。” 我彻底闭嘴,面对从温文尔雅转变成邪魅残暴型的姬华胥,我招架功力有限。 银白的温暖光芒融进我骨头里,疼痛缓缓褪去。我尝试着动了动脚,虽稍显得些不灵便但已活动无虞。 “妖怪里面会医术得甚少,”掠开裙角瞅了眼,半丝伤痕未留:“你这手医术使得倒不错,从哪习得的?” 他放下捲起的衣袖,与我坐在一处:“自学的。” 见我怀疑地看着他,他长长地吐出口气:“我原本认为只要通晓天地阵法、精修法术武艺就可了。可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小姑娘。” “那个姑娘是个体弱多病的娇怯美人,而后你为了博得美人芳心和她长相厮守,就去学了医术?”我不带喘地一口气接完,这真是个狗血又感人的故事啊。 他斜觑了我一眼,突然伸手探进我的衣襟,凉得我打了个颤,刚想一掌噼断这随时占我便宜的爪子,可下一刻我就僵硬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了。他的手指抚摸上了我颈子上的疤痕,那道丑陋的经过千年时光都不能癒合的伤口。它于我,就如七寸于蛇,每次碰到它就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剑割进血肉的感觉,恐惧,疼痛瞬间湮没了我。 “这道不可消去的伤口,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我曾做了怎样一件蠢事。”他张开整个手掌包住了疤痕,源源不断的灵力波浪般涌入进来,和清泉一样涤荡在我体内。暖暖的,熟悉的,有什么埋藏已久的呼之欲出。 最近谈情说爱多了,就算是根木头桩子打造的脑筋也开了一些窍。他如是说,我便猜度到那小姑娘其实就是我了。我不得不承认,对于他我是有埋怨的。纵然成妖,我亦不能摆脱为凡人时的一切。 我曾深深地怨恨他为何在那时丢下了我,到现在这个深深淡成了浅浅,却还是在怨恨着的。若他留下来或者干脆带我一起走,或许我现在就不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动不动咬人喝血。 一个会咬人脖子的姑娘,一点都不美好。 “等这段时间过去了,我带你往人世间走一趟散散心。”他歇了半日才又开了口,嘴角含着淡笑:“到时候还如以前那般你我对酌烤鱼下棋,可好?” 过段时间我已身为人妇了,再与你私下外出似乎极不合礼数的。纵然妖界没那么多规矩,但总能我才一嫁过去就给我这国主夫君带上一顶绿帽子,岂不是要闹了个天翻地覆。 可见他说的情真意切,我怎么也说不出推诿的话来,含含糊糊地敷衍了几字。风月之事我沾染得少,实践经验不多,看俗世里男男女女爱恨纠缠、生离死别的,总觉得这不是个好东西。轻则两厢生怨、重则伤筋动骨。 说到底,我是一着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一朝被这渣师父丢弃,从此畏惧成病了。 相伴着坐了没多久,一个鬼吏现了形请了他往罗酆山去了,隐约听得是酆都大帝邀他商议事宜。 第51页 我探着脑袋道:“看你与酆都大帝交情非浅,你莫不是在地府担着什么差事?我告诉你啊,这酆都里俸禄虽高,但差事可累人了。你瞧黑白无常整日里连飘都没个……” 后面的话被他落在我额上的吻给堵了回去,他似轻笑出声,重新披上阔敞的斗篷:“别乱跑,等我。”匆匆而去。 “啧,忙成这样还不忘来风花雪月。”留欢从屋顶三两下地跃到了我身旁,指头一揩挺翘的鼻子:“呸,我老爹一定不是我亲爹,先让我帮岁崇那厮看老婆,后又将我送到这混蛋手中任意差遣。” 我捧着腮,看着岑鹤离开的方向发着呆。 “死女人,你听到我说的话了没……” “啊?哦,他是个混蛋。”我点了点头,在留欢满意的眼光里,飘飘然道:“不过勉强算得上一个迷人的混蛋。” “……”留欢望着我的眼神倏尔变得很可怕,他压低着嗓门道:“蠢女人,我劝你一句,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我凉凉地看着他,一个才化成人形的狐狸崽子扮什么感情军师。 他恼羞成怒道:“你若知他现在做着的事就会明白我没有在糊弄你,他连自己都保全不了,朝不保夕,一旦被发现就是天大的篓子。到时候万一你被牵扯进去,我再求我老爹都保不了你。” 我眼皮跳了两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等等,你先别说。”我粗粗疏通了一下关系:“暂不提你涂山氏保我一事,姑且就从你话里看,你老爹既能把你送到岑鹤手下去,就说明他二人关系匪浅。真若出了事,怕你们九尾一族也脱不了干系。” 他被我头头是道的说法唬得一愣一愣的,我撑着石凳小心地蹭到地上,朝后挥了挥手:“少年,我还要提醒你一下。我马上要嫁人了,若被拖累也是被我未来的国主夫君拖累。你要么好自为之,要么赶紧找个好婆家嫁了。我听说你的主子不是天上的帝君夫人吗?问一问她收不收二爷,你们九尾一族素来都是吃香的联姻对象嘛。” 石桌被打碎得很干脆。 竹含含约的是子时见面,在鬼界里阴阳颠倒,时辰也随之颠倒。白日里的晌午时辰就是人间所谓的子时,此时奈何桥头风寒波怒,成队鬼或哭或笑地飘过桥,众生百态,一目囊尽。 我赶来的时候恰逢善恶两队鬼去投胎,善的挨个有序地接过孟婆的汤喝了下轮回道,恶的则被押往了血河池受虫蚁毒蛇的折磨。 在密密麻麻的鬼里找出一个数千年没见过的姑娘,实在是为难我这双不大灵光的眼珠子,手搭凉棚寻了许久。忽而队尾处出了点小骚动,执着锁链的鬼差骂骂咧咧地从前往后而去。 袖子被扯了一扯,低头一看,见着满面尘土的一张鬼脸心悸惶恐地哀求道:“殿下快带我走,快带我走。” 她已面目却非,亏我还识得这一把铃铛似的清脆嗓音,眼见鬼差掉头往这边来了,她催得更加紧。情急之下,我一捲袖子收了她,泰然自若地走下了桥。 沿着忘川走了一段路,我突地停下了步子,一甩袖放出了她:“你刚才走的不是善道?” 她匍匐在地,蜷缩得像个婴孩,头都不敢抬:“多亏殿下相救,否则奴婢要入了那血河池,怕再也出不来了。” 这玩笑开大了,她若是个善鬼,被我放了到时和酆都大帝说一说也就无妨了。可若是要入血河池的,哪个不是满身罪孽,由判官报备上去亲自盯着的。 “含含,我识得你起,你就是个心善温顺的姑娘,到底犯了什么罪孽被判进了地狱中?” 泪水将她脸上的尘土沖刷了下去,露出她尚可称得皎洁的面容:“殿下,奴婢罪孽深重不值得殿下关心。奴婢,奴婢此番寻来殿下,只是想告之殿下,东琊国主您万万嫁不得。” 我怪道:“如何嫁不得了?你又是怎么得知我要嫁给东琊国主了?” 她伸着枯缩成一团的手,尽力撑起身,恳切地望着我:“倘若奴婢说他已有了个心仪的姑娘了呢?东琊国主在地府也算得上一号人物,自他成了妖主后风头更甚,地府里谁不知晓?他与她姑娘早已两心相许,何况那姑娘的家世也是极好的,若非与你早有婚约,他,他又怎会弃了那姑娘……” 我绕着忘川水边的一簇红竹转了两圈,笑道:“这么说来我到是个插足的了?隔了这般长的岁月偶然得见,你还能存了这份贴切心思委实不宜。” “殿下待奴婢如亲姐妹,奴婢实在不忍看殿下嫁错了郎君,入门后受尽冷落。”她骨架似的身子微微颤抖,随时都似能塌了。 我挑了根粗细正好,光滑无刺的竹竿,横手噼断,蹲□递给她:“妖鬼不同道,我渡不了你功力。你将就撑着点……” 她咬着唇,瞧了眼自己的一身枯骨,不禁悲从中来,握着竹竿哭得很是哀恸。 半晌,我道:“含含,你的话我都想信。可你也知道上次我见你时,那些鬼对你都是避之不及,而那时你说话都艰难。你我主僕一场,你若要我助你从地府逃出去也是可以,只是你要先告诉我,谁让你来对我说这些话?是岑鹤吗?” 她手里的竹竿霍地掉落。 第52页 唉,想要轻松嫁个人,怎么就那么难呢?我的忧郁逆流成河…… 第29章“佳偶”天成(一) 竹含含脸上的表情由惊诧到迷茫,再由迷茫到惶恐,由惶恐再至如临大敌,最终归为一种百般纠结、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上下两片嘴唇闭闭合合,她摸索起竹竿,像是抱着救命浮木般紧紧抱在怀里,直直盯着我:“殿下,殿下……” 她这双眸子生得本就似养在清水里的两粒水灵灵的黑珍珠,因着掺了点外藩血统,尤为深而阔。入了地府,想又是遭了不少的罪,眼窝处更深陷了几层,被她白多黑少的眼珠子这么一盯,顺着胳膊就往脖子上生了一层的寒慄。 “咳,你无须这样看着我,也不必将我想得太过妖魔化。中元节你来我水榭时,不巧被我撞见了而已。”非我擅以小人之心度了她竹含含之腹,也非我突然间智商大幅度提高。只是那夜在水榭瞥到那身影时,我就心揣了疑惑,再后来施千里自红杏树下捡到了她的信笺,这揣测就落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岑鹤与竹含含本就是旧识,见上一见无可厚非,奇就奇在偏偏是我刚允了东琊国主的婚事后她就出现了,无端地要我推了这桩婚事。呆子也能摸到这其中曲曲拐拐的猫腻。思及此,我不免略生欷[,人都道年少轻狂,岑鹤这厮看起来年纪也一大把了,调戏起我来驾轻就熟,做事怎么还这么轻、这么狂了呢?匪夷所思啊,匪夷所思。 “你也不必再替他做说客了,东琊国主这婚事我已允了下来。这千年时光,白云苍狗而过,含含,我不知你如何,你亦不知我如何,种种变化恩怨非一言两语可说得清的。”我难得攒了两分正经色,自认说的这一通话十分深沉十分通达,扶着她胳膊:“总之,我嫁东琊国主的决心就和你嫁风芜的决心一样坚定的。”顿了一顿,加强了一下语气道:“你告诉岑鹤,我非东琊国主不嫁,你让他死心吧。” 她几番张嘴想要插话进来,都被我及时地阻拦住,情状颓败。在最后将要绝望放弃时,忽然和打了鸡血般猛得抬起头来:“殿下刚才说什么?”她的眼珠子因激动翻了过去,留着一片白花花的眼白对着我:“奴婢,奴婢何时嫁给过风芜的?”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异常激动的她,她仰起脑袋,茫然的目光像是要穿过地府阴霾的天空,疯癫而痴迷道:“奴婢该死,奴婢明明知道殿下也喜欢那位大人。是奴婢对不起殿下,也辜负了那位大人……”尖利的五指攥住我的裙角:“殿下,奴婢当年虽是鬼迷心窍,但也做不来,做不来叛主的事来。若不是受了那人的逼迫,又怎会逼死您呢。殿下,如今那人也来了这,你要是遇见了,定要躲得远远的。” 那位大人?我脑袋有些发昏,摸不着她话中重点,又见她已显了痴狂之态,多半是生了心魔。妖精魔怪走火入魔,顶多迷失了心智吐两口血、昏上一昏,而鬼没有实体,倘出了差池,大半就是个灰飞烟灭的结局。 我虽不知她究竟如何对不起我和辜负了别人,总归相识一场,今日就算她不开口,我也想着要去求一求酆都大帝,网开一面放了她一马。这忘川边鬼来鬼往,若由着她入魔生了戾气再传了开,酿出一场大祸可就真真不妙了。迅速地衡量了一番,觉得也只有把她暂时封住关起来,再交给黑白无常这样的专业人士是为最好了。 心中如是想着,手中便也动作了起来。好在打架我虽不行,但因平常酷爱钓鱼,捕捉封印之时却是手到擒来。腰间用来装鱼的篓子尚未打开,耳尖掠过轻盈的“嗡”的一声,快如闪电,竹含含的手从我衣上垂落,没碰地就化成了一缕青烟,悠悠散去。 裙角处尚有她抓出的褶皱,痕迹清晰,而面前只余一堆破烂污浊的碎衣。 柳林尽头转出了个人来,手中垂了只香囊,施施然地走了过来,和和气气笑道:“私放恶鬼,又屠我鬼灵,按我阴间的规矩,木姬你这层皮肉经得起油炸几遍?” 这一出走得太快,根本没有留给我反映的时间,简直让我错以为方才一切皆为一梦。手足冰冷地呆立在原地许久,弯腰捡起那根孤零零的竹竿,冷笑两声:“你算老几?想炸老娘的皮?说,你在那里偷偷摸摸做什么?” 他伸着一根食指慢悠悠地拨开架在脖子上的竹竿,慢着声息道:“若按三界的品阶来,我应算是仅次于天帝之下的那一位;若是在地府里,我恐是这里的老大。” “……”见惯了三界里各类绝色仙妖,如今他这张路人似的面容委实难在我脑中留下深刻印象。 “小姑娘,你不是要嫁人了么?怎么有闲情到这里来了?”无冠无冕、着了普通单袍的酆都大帝提着香囊绕着那堆破衣裳慢慢走了一圈,眺望了一眼忘川,漫不经心问道。 竹含含突然而死让我心中横堵了一口凉气,在被短暂地噎了一噎后,也没甚好心情与他拉家常:“婚前忧郁,出来散心。”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负手慢吞吞地向前踱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道:“这次的事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你让你师傅送两壶好酒到我宫中就了结了。”他与我擦肩而过,意味深长道:“说你这小姑娘笨,确是笨的紧,但关键时刻脑袋也还算清楚。但说你聪明,明知对方是下地狱的恶鬼,怎么就轻信了呢?” 第53页 酆都大帝一眨眼道:“鬼话,能信么?”手臂一扬,银红香囊拖出道弧线,落在了忘川中没有溅起了半点水花。 一抹不易察觉的脂粉香自柳林深处随风婉转而过,我捡起衣物的手顿了一顿,将它们全都抛到忘川里后,抽了抽鼻子离开了。 回到水榭时,留欢正左手鸡腿,右手肉包子地蹲守在门前,一眼就瞄准到我后,蠕动着满满的腮帮:“呢去哪里勒?窝给呢留了吃的。” 无双端着一蒸笼刚做好的生包子从小厨房里钻出来,怒气沖沖指着留欢对我控诉道:“山主你可算回来了,我蒸了十二笼的包子,全给这小狐狸崽子吃完了。口口声声地要留给你,都留进他肚子里去了。山主,山主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抬起头,用力吐出那口凉气,随手拿过留欢手中的肉包子啃了一口感喟道:“明天我们就回孝义山吧,时辰不早,该嫁人了。” 这地府,再待不得了。 说完话后,我捏着包子作漫不经心状随意一扫,眉头还没蹙起。无双抱着蒸笼钻回了小厨房,唠唠叨叨:“都斩钉截铁说要嫁了,现在还惦记着别人干什么?人?人早被气走了。” “……”我郁闷地把包子全塞进了嘴中。 翌日出门时,无双和施千里已收拾好了行装。莫小媚自被留欢激走了之后就没回到水榭之中,按着她以往的作风十有八九是去采阴补阳了。 至于酆都大帝那边,恰巧是黑无常当值便与他简单说明一下,他恋恋不捨地看了眼水榭,恳恳切切说了诸如“山主大婚,下官定要去讨杯喜酒”云云。我看他不是想去讨喜酒,讨媳妇才是真。可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莫小媚这种阅尽千帆的风流女子委实不适合他这种朴实忠贞男。他两若是在一起,结局不是莫小媚去西天梵境出了家,就是黑无常跳了忘川自杀了事。 我忙不迭满口答应下来,登了车回头看了一眼流水从容、青竹葳蕤的水榭阁亭。风过竹折,犹似一片青衫在眼前闪过。定睛看去时,竹水依旧,空空无人。 待我进了了马车,留欢一把掀了帘子大喇喇地坐了下来。我眼皮没抬,兀自看着手中画像,指了指薄帘子:“出门左拐,无双他们那辆车要比我这辆宽敞的多。” “我说,你要不想嫁了就随我走吧。”留欢双手抱在脑后,靠在马车上金眸一转:“我们涂山家住的地方是八荒里鼎鼎好的山明水秀之地,好吃好玩、应有尽有。” 我怪异道:“是不是最近三界最近流行私奔啊,一个两个都找我私奔?岑鹤他是有**倾向,我勉强可以理解。”我瞅了他一身的花里胡哨,略作一联想,拍着掌恍悟道:“你做幼狐时就缠我缠得紧了,莫不是你有恋母倾向?” “……”他使劲磨着牙,忍气吞声道:“我这不是担心你日后受了委屈没地哭吗?” 豁然一股清明气流灌入了马车之中,想是已穿过鬼门回到了阳间,陡然触到阳气我微闷地扶了扶车壁,嘟哝道:“没事担心我作甚?这只能更加说明你恋母……” 他气结道:“这不是因为我欠了你一条救命之恩,否则我又何必赶着去历雷劫?还时时刻刻担心在我没报完恩前你就死掉了。” “……难为你了,幸好我没先死掉。”我干干笑一笑。 他侧过头去,面朝着车门道:“说来是莫小媚对不起你在先,你们当年东国灭亡并不全然是因为内忧外患,而是天要亡它。” 天要亡它? 他不自在道:“我们九尾狐族历来是最信天道的,‘太平则出而为瑞’;相反,若一国有乱事出,则是要天下大乱。当年莫小媚出现在东国与你结识并非偶然,而是领了九重天的一道天命而去,本来你东国气数未尽,而她去了就是要断了你东国的福泽龙脉。” 女角知心闺蜜突然转变为幕后反派,果然戏剧,戏剧地简直令我无话可说。无话可说着实满足不了一个说故事人的虚荣心,在他眼神的强烈要求之下,我只得简单抒发了下听后感:“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天帝老头的钱啊?” 第30章 “佳偶”天成(二) 转眼,又是一个千年。当我再次踏入孝义山中,恍若回到了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情境。寒渠边槐柳两妖的宅子毗邻相伴,橘花皎白自山脚一路向上千层云帐,十里藤花架下三两结伴的花妖轻声笑语地绣着花,各家的孩童排成一队四处乱窜。 “老了老了,眼睛脑子都不好使喽。”丈宽的槐树洞门“吱”地一声转开来,槐树精摸了摸鬍鬚笑眯眯地伸手将里边的人让了出来:“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改日叫上老柳再与你一战。” “先生让着小辈罢了。”随行出来的青年男子倒也是个懂理的,拱了拱手笑得谦逊,很有几分翩翩儒士之姿,惹来花架下姑娘们媚眼乱飞、蠢蠢欲动。 纵是妖精们寿命长久,隔了千岁之久,曾经吃奶的虎崽子也该长成壮实的青年小伙了。故而我对孝义山中多出的生疏面孔并不讶异,拉过无双的手,指着他道:“这是老熊家的还是青雀家的,长得倒很不错么。” 无双脸色不甚好看,冷笑、轻蔑参半,似很不待见他。这就有些奇怪了,无双性子虽烈却极爱小孩儿,山中年幼的小妖无不爱与她玩闹在一块的。这娃娃看年纪,应亦是当年那些个小崽子们之一,怎么就不得她青眼了呢? 第54页 “无双?你不是去地府看山主吗?这次回来得挺快呀”槐树精将要送完客,撇过头来瞧见了我们一行人,漫不经心道:“我要你给我在地府买的鬃兽骨可带回来了?寻了这么多骨头,没有一副上得了眼的,还是山主那把伞的骨质是上上好的。滑而不腻,清寒润手,做了棋乃是极品中的极品”槐树精是个棋痴,一叨唠起来就呈滔滔不绝之势。 他转过去的脑袋又转了回来,一手抓紧鬍子,一手使劲揉了揉眼睛,不确定道:“山,山主?!” ===================== 等提着礼盒、闻讯赶来拜访的妖精们散去,已经是好半天之后的事情了。其间由着不停地收礼道谢,口干舌燥,连喝了十几杯冷茶,在稍稍清净下来时立马奔向了茅厕。 妖精们的宅子比不得凡人们的讲究,有洞府尚且是好的了,大多粗粗搭个茅草棚子遮风挡雨已是足够,茅厕亦然。正在我解决完人生三急,起身要系好裙带时,面前的柴门上露出了个脑袋,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地望着我:“嘤嘤嘤,看了好半晌,山主果然是你。人家好想你啊,嘤嘤嘤。” “……好,好半晌?”我捏着裙带虚弱无力地问道。 硕大虎头边“噌”地又冒出了一对羊角:“是咩,人家是羊咩咩,山主你还记得人家咩?人家终于能化成人身了咩。”羊角向下垂了垂,害羞道:“原来人是这样尿尿的咩。” “……”我抓起袖子遮住脸,狠狠地撞上了柱子。 好在这些个咩咩、阿虎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有不少还是我起的名,老脸热一热,从鱼篓子里抓了一把糖哄一哄便散了去。拐了个弯,迎面又撞上了花娘带着手下的姑娘们婷婷裊裊地捧着绫罗软缎往正厅来了。 “山主万福。”约是花族本性的缘故,花娘是这山里少有的婉约派作风的姑娘,这温柔的一声,寻常男子的骨头都酥了一半去:“山主即将大婚,族长命我等替山主赶制了几套嫁衣。山主试一试身量,不合的地方也好尽早改一改。” 我抖擞了下精神,与她一同往前厅而去:“花娘,这孝义山中风景、人物都变了许多,唯有你容颜不改,唔,依旧这么漂亮。”一提婚事我就莫名地头大,总觉这事办得并不妥当利索,欠缺着点什么。 花娘眉开眼笑:“山主的嘴儿还是这么甜。”她附在我耳边呵气如兰:“说来这多亏我这驻颜秘术,正逢山主大婚,修得此术乃一本万利之事。” 我也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咨询道:“不愧是我义结金兰的好姐们,说来是何神奇之术?” 她得意非常:“采阴补阳!” “……” “以那东琊国主的修为,山主你采个百把年自是无虞。”她分析筹划一通后,很愉快道:“山主不在时,大家都在各自谋划如何推翻这番邦来占领妖界的东琊蛮人,我瞧这一招就不错。山主你一定要狠狠采,用力采!採到他精/尽人亡!” 花娘的粉拳握得紧紧的在我面前划了一划,我衰弱地头一撇又撞了回柱子。 施千里道,东琊国主做了这妖主位后待孝义山的这帮老臣并不薄,见花娘如此忠心耿耿,我不由心生感动,即便私以为从资历和能力这妖主之位我着实担得很有几分心虚…… 鸡飞狗跳地闹腾后,朝西的月牙已挂上了天。一点红火在孝义山最高的峰顶亮了一起,不约而同地千千万万盏红灯笼浮上了夜空,壮丽无比,连院中的合欢树上也挂上了一盏摇曳明亮的莲花灯笼。近看才发现,灯笼下上暗绘了一个肿郑灯座中央垂了只相思结。 花娘见我出神看去,抱着喜服也驻了足:“原先一千八百盏长明灯笼都被换成了这九千九百九十九盏的喜灯,裹的是蛟绡纱,燃的是东海鱼膏,东琊之地果真富庶得很。” 她笑笑,眼里灯火阑珊:“不说真不真心,至少是花了心思想娶到山主你的。” 曾听过山中妖精的小道消息,言花娘在凡间是有过一段情伤的,箇中细明不详,只道是过程纠结、结局惨澹。幸而她在重伤之下剩了一点的理智,抽身及时,避去了魂飞魄散的下场,回到妖界,从此艷名在外。 致力于各类文献编纂的无相道:“世间女子总免不了爱一场、恨一场、洒泪一场,折腾得天翻地覆一场,方能成就人生的圆满。如今醉生梦死的花娘也算是圆满了。” 我受教后又请教道:“女子这么圆满,那世间男子的人生该如何圆满?” 他在指头上唾了口唾沫,哗啦啦地翻了一阵子书,而后道:“有一个女子爱他一场,恨他一场,哭他一场,把他折腾得天翻地覆一场,他也就圆满了。” 看来不论男女,人生要达成圆满都当真不易啊。 他看了一眼感嘆的我,善意道:“听说山主你是个人妖,如此就不必忧心了。” “……” 生时虽坎坷波折了点,死后却一路顺当地竟连人都要嫁了,我怅然若失地想,兴许心中那点不甘和遗憾就是没有个人来让我爱爱恨恨哭一哭。 “这些皆是主上亲自吩咐下去布置的,山主可喜欢?”身后的花娘不知何时换成了先前槐树精对弈的青年男子:“十日后大婚,主上叮嘱山主,要好好蓄养好精神。” 第55页 他一口一个“主上”,与我说得自在还有几分奇异的熟稔。 我转过头去,愕然道:“你是谁?”先以为他是哪家新出的娃娃,还道天性聪敏、长得不错,打着主意要将他与花娘牵一牵线,也好结束她酒池肉林的生涯。原来他竟非孝义山中人? “……”到底是个年轻人,被我这直白一问,脸面上挂得不是很住,勉勉强强地沉下气道:“之前下官与山主有过一面之缘,是代我家主上来向山主……” “哦,对了!原来是你啊”他这年少气盛之态勾起了我点印象来,这不就是之前来向我提亲的东琊国主的使者么,我嘿嘿笑道:“与你同来的那个小伙呢?唔,你们的贵子可生了?应该能打酱油了吧。” “……” 我突然惊悚万分地扶着柱子道:“你说什么十日?什么完婚?!” 这东琊国主难不成是万年克妻命?好不容易逮到我这冤大头,就赶着冲着要将我的名字放到他祖宗牌位下! 十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花族的姑娘们将流水似的夜明珠往我嫁衣上戳,每试一次新娘衣裳,我都会忧郁地想,新婚那天我不是被压死,就是被晃瞎了双眼,更有可能是先晃瞎了双眼再被压死。 留欢每日不厌其烦地举出各种理由劝说我不要嫁、不要嫁,最后他按着我的肩对我道:“你不信我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信不信?” 我懒洋洋地觑觑他,他痛下决心道:“小爷我马上就去勾引东琊国主,看他成了断袖,你还嫁不嫁?!” “……” 随着婚期临近,无双亦越来越紧张。她的紧张不是没有来由的,使者小哥介绍东琊国婚娶礼仪时道,大婚前夜新娘门前要悬一柄古剑祛秽辟邪。作为孝义山中唯一的一柄古剑,这个重任自然落到了她身上。更重要的任务时,凌晨新郎来迎娶时要用这把剑噼开新娘的门。无双深深地害怕,她不是折在传说中虎背熊腰、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东琊国主手上,就是一个失手噼死了我。 整个孝义山都因我这件婚事陷入了空前沸腾的热闹中,虽然他们很不待见趁人之危“强占”了妖主之位的东琊国,但作为新娘亲友后援,他们表示是万不会抹了我的面子、低了孝义山的格调。为此,他们展开了各式形式多样、丰富多彩的庆祝活动。 例如,每日槐柳树下午时必会摆上一桌,供人下注博彩。刚才路过时,不小心听到今日赌的是“新婚之夜,山主是在上还是在下。”我淡定地在攒动的人群里伸手压下一串链子后,飘然地抽身而去。 空气里满是橘花清甜的香味,橘花在东国就是新娘花,东国的姑娘出嫁时凤冠上必要簪上一朵。至于公主出嫁的话,我独行到沧淬崖边一屁股坐下,记得在书中看过,公主出嫁则会一路铺满橘花,芳溢京华。 活着没见到,没想到死了,反而有这满山累累白雪为我送嫁。 在沧淬崖边发呆了大半宿,快到饭点时我通了通全身的气脉,要起身来。 歇在左侧崖石上的夜枭惊飞而起,盘旋了几圈落在我胳膊上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后方。若是孝义山中人,它不会有这等防备姿态,八成是与羽族天性犯沖的留欢寻来了。我抚了抚夜枭的翎羽,半是戏言半是认真道:“下午在这里想了许久,依着无相说的,我的人生尚未圆满,就这么嫁了确是有些不值。更何况……” 我想起那个不期出现、不告而别,开口就是要与我**的人,说要带我私奔,可真到我马上要嫁了,人又在何方呢?至此我才确定我真的是个寻常的女儿家,女儿家该有的磨叽、小心眼、对于狗血的嚮往,我一样不少。 “要不,你就带我……”回过头时,我嘴角的调笑冻得和冰似的。 苏辞的眸光和他衣上的雪桑花一样冷,他一手插在袖兜里,一手把玩着频频跳动的心脏,僵硬地勾起唇:“你要同我一起走,我就把它还给你。” 第31章 “佳偶”天成(三) 我的心肝儿,你居然还在这世上苟延残喘?! 自与苏辞见的第一面到现在的狭路相逢,反覆印证了一桩事情,那就是他,果真是我命中的魔星……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如临大敌地看着他,那次他来皇陵时我就生了疑惑,这孝义山中阵法环环相扣,就是天上的神仙来了一时半会也难擅闯入内。而他每次出现都极为自在,既未惊动山中守卫又未触动阵法,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垂了眼睛看着跳得有力的心脏,时不时地捏上一捏、掂上一掂,直让我虎目欲裂。你爷爷的,敢情这不是你心口掏出来的就可着劲当皮球耍?抛了一抛后,他冷漠着颜色,扬起下巴指了指沧淬崖下的深渊, 看来传闻并非虚言,这崖底果真与魔界相连。寒毛瞬间遍体立起,千算万算没想到是后院失火,这是种捉姦在床般的惆怅。这以后我孝义山岂不成了魔界后花园,没事就冒出两魔族过来喝喝茶,熘熘风,杀杀人,再抢抢良家少女? “你不必焦心,这底下的阴虚之气甚重,除我之外没人能从魔界上来。”苏辞似看穿我心中所想,出言安抚。孰料安抚完后,我惆怅依旧,就你一个已经够我收了,闯我皇陵、抢我心脏,现在还欲要挟我一起私奔。 第56页 他复而幽幽一笑:“阿徵,你养着这颗心无非就是想着活络血脉,去了身上死气,重筑根基。你若随我走,我不仅将它还了你,更会助你渡了逆天改命时的天劫。如何?” 心脏在当时未被他毁了,可料想必是被他带回去作了一番详细的研究,从而研究出了我的大秘密,成功戳中我的死穴。他说的没错,作为一具死去的尸体,我最大愿望就是活过来。虽然师父当初只是做这样的考虑“一具尸体既很难找到婆家又很难修身成仙,找不到婆家和成不了仙就意味着我要永远待在孝义山啃他的老本放他的血,真真是生灵涂炭般的悲惨”,于是便想了这么一个法子。 我的初衷虽与师父的不同,但也大致相似,做妖精无妨但要做个每到梅雨季节就生尸斑发霉的妖精,顶着一脸尸斑行走在外,对于少女情怀总是诗的我就未免太过扼腕伤痛了。 “阿徵,你可知你从未识清过你要嫁的这个人?你嫁后必会后悔的。”他见我露了两分动摇之色,立刻釜底添薪:“你与我走后,我定再不会欺瞒你,亦不会强迫你。时日长久,你若真再不欢喜我,大可自行离开如何?” 他摆出的筹码和条件煞是诱人,若是以前我定是左右为难后,心一横随他去了。可偏就之前我在地府待了很长一段时日,看惯了奈何桥上无数的生生死死、轮回不息,忽然觉着就算是活了也没什么好的,数不清的轮回,一世世的悲欢离合,在旁看着我都心累。更别说以我的天资,就算是活了气脉离飞升成仙也遥遥无期。 “你与我同来自东国,应该知道大多数嫁娶双方之前都是未有过了解的。感情么,处着处着就有了。你们魔族修行与我们妖精不同,妖精最讲究个知恩图报了,不能在我身上开了个背信弃义的恶名先河。”近来找我私奔的人数太多,这样的场面话我信手拈来毫不费力气,努力稳住自己的眼珠子不往他手里那玩意上乱瞟:“我与东琊国主的婚事即近,魔君有心不妨就来喝杯喜酒。” 他的脸色随我的话越来越沉,到最后我的声音低的都快不见了,因着他苍白的十指捏进了我那颗心脏,光看着我就慎得慌。 “你对他可真是死心塌地……”他的声音和从沧淬崖下卷上的风般阴郁低沉:“这几千年为了寻你,我苦修魔道,却未想终还是让他钻了空缺。”话尾里满是隐忍切齿之恨。 从他这番言语我依稀察觉到什么,又没点到明处,模糊的很。 “也罢……”他从齿间森森磨出两个字来,头顶落下一块阴影,手腕上紧紧箍着的掌心滚烫得和炽热的炭火般,他的重瞳束成线,如同诅咒般的低语响在耳侧:“阿徵,早晚你会后悔的。” 五指被强行扳开,温热粘腻的心一下一下跳动着,我怔愣地回不过神来。 “我怎么会捨得杀了你呢?好不容易我才重新找到你……”他只手捧起我的脸,宽敞的衮服贴着风张起,像纯黑的夜幕从头笼下:“阿徵,你会记起我。是爱,是恨,都好。” 我满心欢喜地抱着自己死里逃生的心脏,左摸摸右摸摸,顺带躲开他不规矩的手,顾不上详听他的话。 “我当是哪个不怕死的有胆子拐走妖主的新娘,原是马上就要坐上魔尊位子的苏辞魔君。”突如其来的一声鹤唳疾驰而来,格开了苏辞手,临渊手里的红线一动,我身子一歪就被他扯上了半空之中。 仙鹤被苏辞一手噼开,没有血肉横飞的惨象,噗嗤一声紫色的雾气裊裊散漫开来。 “木姬姬,你这样就不好了。马上要嫁人的人,怎么能私会旧情人呢。”临渊蹲在我身边长嘆一声:“幸好是我找到的你,被主上知道了今晚你就该被他给直接办了,三天你都别想从床上下去了。真可怜啊。” 我小心翼翼地护着心,扯去他锋利如刀的红线,哼了哼:“你家主上口味挺重的啊,哎?”我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愕然道:“你家主上是谁呀?” “不重看得上你么?”临渊笑眯眯地摸了摸我头:“我家主上不就是你未来夫君,东琊国主吗?” 苏辞冷嘲一声,没再与临渊多做纠缠,在从沧淬崖离开时,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脸颊上浮着诡异的笑:“阿徵,等你后悔时就来找我。” 我啊了一声,转头对临渊道:“他还要再来找我……” 临渊摆了摆头:“再来我也打不过他。” “……” 他伸出根手指戳了戳我的小心脏,新奇道:“弹性不错么。” “……” 临渊是东琊国主的人,这事于我其实并不是不在意的。在我与临渊认识后,一直以来把他当做是我的闺蜜,基本上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眨眼间,自己的闺蜜与自己的男人有一段过往姦情,并且现在还在发展中,如何不令我恼怒?更可悲的是,我吃的不是临渊的醋,而是东琊国主的醋。 未曾见面,我已对这个三日后即将上任的夫君生出了不大不小的疙瘩。 ============ 在凤冠戴到我头上时,已是三日之后。 花娘将最后一根发簪插进我的发髻里,将镜子捧起与我照着:“山主,奴家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57页 我魂不守舍道:“讲……” “奴家经手出阁的姑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捧的无一不是吉祥同心锁和连理枝。到山主这……恕奴家眼拙,这玩意是心么……”她怀疑地呢喃道:“山主您这是要捧着心去嫁人了?” 纤纤细指戳了一下:“呀,还是活的!” 又戳了一下:“真动了,还挺好玩。” 我的虎目泉涌出两行泪来。 她慌忙拿起帕子和粉盒:“别哭别哭,再哭妆要花掉了。”她抹了一半的粉,忽而自己眼泪扑扑落了下来:“我与其他人都以为这是桩强买强卖的政治婚姻,山主你与那东琊国主定是对怨偶。没想到,没想到山主你是带着一颗赤诚之心嫁过去的,山主你一定会幸福的。” 说完,就伏在妆檯上放声大哭起来。 “……”我自个儿默默地拿起粉和胭脂,一边簌簌掉着白粉一边继续发愣。 这三日来我犹豫了无数次,将这颗失而复得的心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迟迟不肯放入体内。主要是它回来的太轻松了,没有一点挑战难度。施千里教过我,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苏辞这么轻易地将它还给了我,怎不叫我心生疑虑? 可,我使了各种法子做了鑑定和试探,没有下蛊也没有施术。研究了半天,早在旁边不耐烦的留欢从线簿子上猛力拔出根针来,我大惊失色地一把护住它:“你要干什么?” 他抑郁道:“你不是担心苏辞使诈么?没准他往上面抹了砒霜呢?戳一戳不就知道了?” “……”戳,戳,戳,戳你妈个头的戳。 直到今日大婚,我依旧没有犹豫完毕。此番嫁去东琊国,路途遥远,短时间内我是回不到孝义山中。而在皇陵时,它已吸足了千年灵气,不如把它一起带过去是了。 “啧,你家帐房和那只地狼还说要拦住东琊的,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几罈子酒下去,自己醉的快找不到北了。幸好小爷跑的快。”地下忽地蹿出了一大团白绒绒的毛球,打眼一瞧,和大朵云彩似的。 一条,两条,三条……软而松的尾巴抖着尘埃依次从土里拔了出来,它呸呸地吐着灰,没留意一爪子踩到了自己尾巴上,硕大的一个雪球儿霎时滚飞了过来,栽到了我怀中,软软地哼了两声。 我愣了片刻,一把抱起毛绒绒的狐狸,幸福地揉搓着:“终于又抱到了,莫小媚那小气鬼连摸都不给我摸。” “……” 挂在外面门上的无双发出清越的剑鸣,一波又一波,迎亲的队伍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火速将木姬这个千年剩女嫁掉~于是考验作者的时候又到了,大哭,洞房神马的!我决定要别出心裁地洞房…… 第32章 洞房么,亲~(一) 迎亲的日子选在了八月十五,是个有着极好兆头的良辰吉日。 当“叮”的剑身出鞘声传入房内时,花娘擦眼泪的手滞了一滞,随后和被火烧了根似的跳了起来:“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啊?快快给我看看,这妆,这头,这衣裳……”她扯着我脸皮远近地看了遭,皱眉喃喃道:“这身行头是不是少了些什么?” 我咧了咧被扯直的嘴,指着角落里揉成一团的金红布料:“盖头,盖头。” 她茫然看去,默了一默,勾起皱巴巴的盖头,化不开的酒气迎面就沖了过来:“山主,这……” 流进屋里的风剎那急速旋转起来,沉重的石门在凛凛剑气下无声而倒,与此同时,漫无边际的红色柔软地填满了我的视线。 橘花的甜味掺杂着烟火的气息漾在风中,我屏息凝神地盯着眼前一方红色,在不知名人士拾起我手时,突然开口道:“慢着。” 那只略带着丝丝凉气的手顿在我指间,屋外的喧闹嬉笑声渐行低小了去。 我难熬地挪了挪身子,清了清喉咙,小声道:“你赶不赶时间,能不能先让我如个厕?” “……” 这事真怪不得我,我这人吧,一紧张就得不停地喝水。昨夜花娘她见我来回在屋里转圈死活睡不着,便好心地提来了一罈子酒想着灌醉了我好让入眠。结果生生灌了三罈子酒后,我愣是从昨夜干坐到了现在。 好在大家都是妖怪,不拘那么多的小节。顺当解决完生理需求后,花娘扶着我的手,声音都有些颤:“山主,小姑奶奶,你可千万别出岔子了。刚才,那……东琊国主看奴家的眼神就差没生出冰刀子扎过来了。” “莫怕莫怕,等我学会了你的绝技,把他采阴补阳吸干后就一刀阉了替你出气。”我重重握了把她的手以示安慰,那边细细抽了口气,再无声响,定是感动于我的大义灭亲。 上礼车前,施千里带着孝义山的各族族长来与我送别,连沉醉于文学创作、鲜少踏出草庐一步的无相也上了前来拜了一拜。在我虚扶过去时,袖子蓦地一沉,无相包含深意地低声道:“绝世佳作,一本在手,洞房无忧。” 难不成这是《尸妖洞房指南》?教导一把老骨头和一个土胖子如何行房?这一定是**界里最具有突破意识和技术含量的范本了…… 第58页 在我上礼车时,身边沉默已久的花娘犹豫再三,终一咬牙道:“山主,我对不起你,珍重!” 我怔了一怔,下意识地想掀开盖头询问,手才抬就见一双玄色龙纹的靴面出现在眼下,刚掀起的盖头又被重新按了下去。周围的丝竹锣鼓声太过喧闹,含糊里隐约听到一句:“乖,一会给你看个够。” “……”我慢慢缩回礼车里安分守己地坐好,默默地打了个寒颤。没想到这东琊国主竟是个精通煽情男角台词的箇中高手……只是一想到一个大肚便便、脑门油亮的财主老爷堆着笑对我这样说,我就不可抑制地要将逃婚这个念头付诸现实。 礼车腾空之时,袖子从里向外猛地一扯,悄悄撩开一角,就见一团面颊带着可疑红晕的雪球直熘熘滚了出来。一双金色眼珠子慢慢凝起神后,对上我不解的眼神,唰地几条齐齐尾巴包住了自己,又偷偷摸摸地分开一条线飘忽地四下乱瞄着,总忍不住我袖子里看。 我狐疑地提起他来,未想一弯腰喜服袖间滑出了另一件物什。那是一本书,那是无相刚刚塞给我的书,封皮上就是火辣辣地穿了半片肚兜的春睡美人,我被蜂蛰了一样的猛地缩回手,做贼心虚地慌神打探四下,脚下踢了踢装死的狐狸:“呸,禽兽。” 它闷在尾巴里哼了一声:“我本来就是只禽兽。”一条尾巴从它身下探了出来,扫来扫去:“呸,马上要做这事你禽兽都不如。” 我作势要揍它,可料流风骤起,他那只不安分的尾巴一掂,在我手忙脚乱护着盖头时,挂在礼车边的小黄书哗啦啦地丢了出去。 “……”我与它面面相觑,顷刻它嗖地蹿到了我背后叫嚷道:“不准打我,不准打我,是风颳的。” 飞腾在云间的迎亲队伍速度缓了下来,坐骑粗浅的鼻息声响在了车畔,我一动不动宛如座石雕般庄严又肃穆。被吹风的小黄书递到了我面前,指如竹枝、骨瘦肤白。一看就个和无相一样混文化界的,而非东琊国主那样的土财主。 我中规中矩地双手接过它,继续保持高度严肃的态度诚恳道:“谢谢。” 看他迟迟不走,我觉得有必要挽回一点点我这个新嫁娘岌岌可危的名声,于是我特别坦然地拽出后面的狐狸,解释道:“这位小哥你不要误会,其实是我这狐狸最近到了发情期,我只是在对他进行早期基本教育而已。” 留欢大怒,竖着毛就要跳起来咆哮,被我一把捂住口勒紧了脖子。 而后送书过来的小哥发出一声颇有深意的轻笑,风柔云皎里飘来悠悠一句:“你倒是有心了。” 指尖一下子扣穿了手里的小黄书,这声音,我如遭雷亟…… 鞭子一声烈响,在我懵然间,他已策马离去。 独留我一人在礼车中上下忐忑,师父他,这是要抢婚? 在听完我焦虑阐述后,留欢挣脱开我的手,恼羞成怒地破口大骂道:“你才发情了!你全家都发情了。” 我睨了它一眼:“谢谢啊,我全家都死光了。” 它被噎了后,唾了一口狠狠道:“你担心什么,谁说抢婚一定要抢你?你有什么值得抢的,要抢也是抢你有权有势的男人!” 揍完它后,我竟觉得它说得不无道理。三界中阴阳互存虽然是主流,但从身边小白和洞亭老妖的身上,亦可知踏上阳阳和谐的非主流大道的人数越来越多。 这个认知让我在剩下的迎亲过程中无限哀伤。 ===================== 在婚前的十个日夜里,我虽忙于整日致力于研究我的心脏结构,但多少还是有些时间来听施千里和花娘说些有关婚仪的事情。 须知三界中,随着各族的寿命长短,结婚程序的复杂程度也是不一样的。活的越长的,结婚的礼仪就越繁琐,最典型的当数寿与天齐的神仙们。据花娘说,当年西荒老荒主嫁女儿时,先别说摆了多少个日夜的仙品大宴,就是东岳帝君下给西荒的聘礼也是如流水一样的从九重天抬到了西荒。这些尚算不得什么,当时的老荒主为了考验自己这位准女婿的道行,在迎亲时甚至请了东华、天权、天璇等仙君沿路设案对局,一关过不去都别想摸到新娘小手。 花娘说这些的目的是暗示我结婚不是一件省时省力的事,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我诺诺点头,心中暗想,我若是这东岳帝君宁愿再去挨几道天雷也不要结这劳什子婚,这哪是娶老婆,这分明是在娶他老丈人。 有着花娘给我埋下的提醒,我本以为这一路也有个什么艰难困苦等着我与那未来夫君同心协力而过。可等礼车远离了喧嚣,安安稳稳地落了地,也没出现个特别状况。 由是我心中还挂念那个乍现即离的人,呆坐了好半天后才发现,周围安静地不像话,半分没有孝义山时的吵闹喜庆。 盘在我腰间的留欢鼻子冒着泡泡睡得正熟,我摸着它柔顺的白毛,猜想,这到底算个什么事呢?究竟是东琊国特有的结婚礼仪,还是说东琊国主才将我娶回来就发现我与他各方面都存在着不可协调性,现在正磨墨写休书? 盖头遮的我心慌,确定周围没人后,我索性一把扯了下来丢到了一边。在看到眼前景象第一眼后,我推翻了刚才的所有猜测,原来他是将我抛尸荒野餵豺狼么 第59页 妖界的嫁娶一般始于垂暮时分,算了算时辰,差不多也快子夜了。从我脚边到放眼所能及处皆是细软长草,偶散布着几株如盛雪的橘花。 天高,地阔,草野如璧。 踏着草拖拖拉拉地走了几步,提了提几层的衣摆,总之四下无人,索性一层一层地都脱下扔了,剩下一层单襦裙,行动迅猛了很多。 撒欢地奔了一会,突然想起我是个有坐骑的人,怎么就和只兔子样的自个儿蹦呢?稍加思索后,我总结出了原因,一方面是因为我不用嫁人了而欣喜若狂,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岑鹤大概真的和东琊国主那厮有一腿而失意失落。 捏符召唤阿骨的动作弄醒了熟睡的留欢,眼睛没睁迷迷糊糊道:“有吃的?” 缠在腰上的尾巴和绽开的花一样松了去,白色的身子一窜就没了影,循迹找去时,它已抱着壶酒,就着冷盘果点吃得心满意足。 它坐着的地方是块青石桌,除去酒水果食外啊,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把剔透的骨伞,薄如蝉翼的伞面在夜风里微微震颤。 撑开伞,流光飞舞,青花勾勒,一笔淡墨拉开,缓缓写出一行字来。 “佳偶天成,天作之合。” 作者有话要说:我了个去……码到了一点……咳,洞房进行时,这是开端……新郎马上出场。这时候大家应该知道他是谁了…… 第33章 洞房么,亲~(二) 我出身地盯着悬浮着的青花白伞,肆意挥洒开的笔墨仿若勾在了心头上,挠得痒痒。 无垠的碧野若皱了面的湖池,长长密密的绿草呗风退出一浪又一浪的起伏,四面八方一片寂静唯有草叶摩挲间微小的沙沙声。这倒颇有几分月黑风高、杀人放火的凄冷情调来。 趴在桌子上的留欢正啃果子啃得煞是欢快,突然耳朵尖抖了抖,两个金色的眼珠子对到一起去了,白色爪子一挥,鼻尖上拿点萤火转了个圈飞高了去。 它嘴里叼着的果子啪嗒掉在了桌子上,漫天及地皆是点点萤火,宛若流星飒沓,银河水泻。 见者白毛狐狸蠢蠢欲动的样子,我从腰兜里摸出一把扑蚊子的蒲扇来,捅了捅它挤挤眼道:“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要效仿古诗里的美人去扑流萤了,做此等风流事没有擅自怎行呢?此擅可攻可守可调情可调戏,去吧少年,不要害羞。要知道你这个年纪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我是绝不会嘲笑你幼稚低级趣味的。” “……”它冷淡地鄙视了我一眼,特高傲地捲起尾巴睡觉,中途还特高傲地打了个饱嗝。 看着团成疑团的绒球,我折腾了一天的老骨头也开始隐隐作痛起来,打昨夜里累下的睏乏绵延不绝地涌上了全身。打了个呵欠,戳了一下假寐中的狐狸。 它挑开小小的一条眼缝撇来,干巴巴道:“干嘛?” 我扑在它身上滚了一滚,摸了摸这条尾巴后再摸摸那条,惬意非常道:“喏,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何三界里的男子为何想着法子得你们的青眼。若是我现在也舍不下你。” “男子?”懒懒枕在一条尾巴上的狐狸脑袋侧过来瞪了瞪,在听到后面那句古怪地眨了下。 “不要在意嘛”我拍了拍它宽阔顺滑的后背:“反正是公是母,用来暖床都是一样的,哈哈哈哈。” 在我睡着之前,它都没有再理我,只是沉睡之前隐约听到了磨牙声。咯吱、咯吱、咯吱…… 眼皮上贴着两片凉凉的东西,紧儿挪到了鼻樑上,又挪到了……唇上,便再也没离开了…… 唇齿里滑入了冰冷的液体,清冽甘甜,入了肺腑时顿时解去了不少疲惫。 这事我终于忍不住磨蹭着睁开了眼,近在咫尺的是一张很熟悉的小白脸,小白脸抵着我的鼻樑,黑长的睫毛扫过我的眼,微笑着在我唇上咬了一咬:“木姬。” 我的魂仿佛还丢在周公哪里没找到回来的路,舌头磕着牙齿,颤着音道:“你来抢婚的吗?” 他扶着我绕过他臂弯的受,一口饮尽杯中的酒,幽绿的眼睛像燃气的荧火,泰然自若到:“你是我明媒正娶来的,如今连交杯酒都喝过了,怎能说是抢的呢?” 用一个成语来形容我此时的感受,那就是天崩地裂。 一个人究竟可以有多少种身份?三界八卦里消息有这样一则,说东海之上有座镜台,镜台里的主人雅号千面。他的面皮就和他阁中的静子一样多,最出名的口头禅是“爱她,就要欺骗她。”这样的人若不精神分裂,简直对不起他祖宗十八代。 镜台台主又饿米有分裂我不着调,但我知道眼前这个人十分之九肯定是裂的,就散他不裂我现在也摩拳擦掌地预备将他给噼裂了。 靠着做枕头被褥的留欢狐狸踪迹不明,无边无际的哈un个夜里只有我与他两人。流萤如星,偶落在他掐金边的大红喜服上,分外刺眼。 青石台上的残羹冷炙早呗龙凤高烛、美酒节爱要给替换了下去,他支着手倚在台边一手把玩着骨伞淡淡道:“你若恼我就不妨说出来,真要是气不过咬上一口也无妨。今天折腾了一天,这么僵坐着你都不累的吗?” 他的眼皮微阖,脸上扶着浅浅的红晕,从通神浓郁的酒气来看,想应喝了不少,已有些薄醉。 第60页 我恨得牙根都要咬碎了,在一口咬上他脖子前,我骂道:“人渣!” 要脖子这回事是一生二回熟,这一口咬的半分没留情面,一口见血。可血入喉咙时,我反而失了胃口,一把推开他冷冷道:“你给我滚蛋。” 他敞开着衣襟,形状优美的锁骨上缓缓滑下一滴玛瑙似的液体,白肌鲜血,分外诱人。 “木姬,你喜欢我对不对?”他幽幽问道。 “呸,猪才喜欢你。” “不喜欢我你为什么死心塌地要嫁给我?” “呸,猪才嫁给你。” “你已经嫁给我了。”他好心指出。 “……”我闷了一闷,不服气反驳道:“我要知道是你,就算变猪我也不嫁给你。还有我什么时候死心塌地要嫁给你来着的?”我鼻孔朝天哼了两声:“然扎,自作多情是病,得治!” 我真心觉得陷入了一种死循环的圈套里,说要和我私奔的人是他,指名道姓要我去政治联姻的也是他。这种混乱的逻辑,让我第一次直视自己残缺的智商。 自怨自艾地蹲了一回,面前伸过来那柄骨伞,我眼皮都没抬:“这是什么?” “定情信物。”他扳开我的手放进去:“以后别再弄丢了。”轻轻拍了拍我脑袋:“万物皆有灵性,它也会伤心。”后面那句低成呓语般的喟嘆,酸楚从喉咙里爬升到眼中,胀得想哭。 “你总是骗我,从头到尾在骗我。”我握着伞本想厉声指责他,可话出了口却是怨妇般的抱怨:“从东国时就在骗我,然给我怎么相信你?”我唠唠叨叨一一说道:“别人都说信任是婚姻的基础,我两之所以认识挺长时间了,但基于你从来没坦承公开过,所以也咳咳死说不存在什么信任基础了。今天你想娶我你变成了东琊国主,明天你想休我会不会摇身一变成为九重天帝有妇之夫?哎,脸色也不用那么奇怪,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他的脸上变了又变,斟了一杯酒递给我,示意我润下喉咙,随后莫测道:“计入我真成了天帝呢?” “噗。”我不负众望的喷了他一身,一砸杯子起身要走:“绝交。” “……” 他连着软红金丝的袖子握着我的手,笑得有些邪魅狂狷的神韵:“你莫不是故意洒上酒水,让我替你脱去这剩下的最后一层。” 这种时刻想揍人但又揍不过对方的别去心情让我忍到内伤。 “木姬,你坚定嫁到东琊,那些歌三界大义的表面文章都不必再说。我说过,与其嫁个陌生人,嫁给我不更好些?至少我不会对你不利,对孝义山不利。”他捏着我的手,淡然道。 “既然是嫁给你,之前你为什么说要带我私奔?”满腹羞恼在他平和的话语里慢慢平复,索性坐了下来道明心中疑问。 他低下视线看向手中的花骨伞,目光里闪现过一丝无奈和自嘲:“遇到你,我总是会轻易地入了魔障。”他揉了糅眉心:“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没有喝醉过。唯独在今天大婚,我却是实实在在地喝醉了。这和我要带你去私奔的缘由都是一样的,木姬。” 我愣了一愣,他说的我并不十分明白,有文化的人是不是都喜欢这么半遮半掩地表达心意。看他不胜酒力的疲惫之态,我不由地取出兜里调了蜜在路上解渴的清泉来。一动胳膊碰到了骨伞,我脑力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是不是因为你喜欢我?” “……你才看出来吗?” 我撇撇嘴:“反正你说的都是假的,没准这个也是假的。” 他支额长嘆:“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知道就好…… 他饮下了些清水后,神容舒缓了些,阖目拖着我在他怀里坐下:“热得慌,让我抱一抱。” “……”我要不要感谢他挖掘出了我作为尸体的新功能? “你是不是有些喜欢我了?”他拥着我喃喃道。 “没有……” “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的。” 你是从哪里来这股莫须有的自信啊…… “木姬姬……”他慵懒地拖长了调子。 额角跳了跳,我凶巴巴道:“干嘛?” “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入寝了。” 我木了木,从耳根腾地红到了满面,结结巴巴道:“你,你是说,我们要滚床单了吗?” 他咳了咳道:“姑娘家该含蓄点。” 我的脸烫的和沸开水一样,羞涩到极点几乎到要哭出来道:“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我们在一起是没有前途的,滚不起来床单的啦。” “……” 第34章 洞房么,亲~(三) 露天荒地,夜黑天高,在这样的情况下滚床单,有个专业名词可以定义,叫做“野合”…… 放在凡间,这简直就是道德沦丧、铁定进个两三回猪笼的事儿;可放在妖界里,虽是羞人却也没多少可口水的。妖怪们多数依仗着天性而作为,到了冬天就该养膘,到了春天就该发情,乃是天经地义。 第61页 可奈何我由人做了妖,心理承受能力尚未修炼到能接受幕天席地洞一洞房的。更何况…… 我颤抖着手贴上他的脖子,感受着那里跳动有力的脉搏和温热的血流,脸颊滚烫地憋出话来:“你是不是不知道我的原身是什么?我已经死了几千年了,是具没有心跳、没有温度的尸体。抱起来既不柔软又不暖和,更不能,更不能……”后面的话我实在说不出口了,半是羞涩半是因为无奈。即便没有死成做了妖怪,我连最低等的草木精灵都比不上。我的身体里充满着死气,若非元丹的维持,内里早已腐败不堪。 光是这样想想,我都觉得噁心…… “那正好,正所谓阴阳和谐。”他按住我的手,挣扎了一下抽不出来,按得十分牢固。 这样的说法并没使我高兴起来,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兀自斟酌的男人,愤怒地拍案而起:“连尸体都不放过,你也太飢不择食了吧。” 他淡然地睨了我一眼,继续自斟自饮,完全不把我的抗议放在眼中。 我的手还被他攥在怀里,保持这个高难度地动作并不容易,抗议了一会儿见他不搭理我,我也没趣地坐了下来。 可曾想这坐连屁股都还没落地,天翻地覆间我就被他压在了身下。萤火下他的眼睛深邃得像一汪碧渊,渊底及上风起云涌,竟让我生了一丝恐惧,若在一刻里自己就要被他吞噬殆尽。 这不是看新娘的眼神,倒像是留欢看见鸡腿,我看见了小黄鱼那样……拆筋剥皮下肚的眼神。 果然,他捏住我的下巴,低头咬住我的唇,反覆磨碾后含着一丝咬牙的意味道:“木姬,我真想一口一口地吃了你。” 食慾是所有妖怪最诚实的欲望,忽然我就镇定了下来,我想我终于明白了他执意娶我的真正目的,原来只是想吞了我进补修为。这也有一个专业名词,叫採补。我这身修为,不说多至少也可助他突飞猛进直达飞升。后来临渊听了我的新婚感想,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身来,直叫唤他家主上是自找罪受。诚然,那时候没有恋爱经验更没有洞房经验的我,并不知晓男女之间有一种互动,叫调情…… 自以为明白的我,抽了抽鼻子,以一种悲壮的牺牲情怀大无畏道:“都说嫁猪随猪,嫁狗随狗,随你怎样!” 他剥开我衣襟的手被我抱住,他幽然看着我,我咽了口唾沫:“打个商量成不,一口吞可以吗?一口一口的,我怕疼。” “……” 我一定是这世上除了公螳螂外最悲伤的新婚人…… 从他接下里的动作中,显而易见并没有採取我的意见,专注地在我脖子上又舔又啃,想是在研究怎样过一种吃法。这种研究让我觉得很受折磨…… 他流连在我下颚处喉间一点一点地啄着,潮湿的吐息勾弄地我耳下心中酥酥麻麻,舒服又有丝莫名地难耐。他的唇重新贴了上来,柔软而炽热,和他眼里映出的萤火般热烈。 真像一尾小鱼呀,待他的舌不费力气地撬开我的唇齿钻进去时,我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游走在口中,吮吸厮磨,比小鱼还要灵活。想到鱼时,我一天都空空如也的肚子瘪了瘪,飢饿感油然而生,不由自主地卷着舌头想去舔舔唇。 可孰料这一动,触碰到了那尾灵动异常的“小鱼”,在他眼中的光亮如爆裂的烛花时,我脑子里莫名浮出了一句话“天雷地火它动了”。 这一勾一缠,就搅合了大半天。等我的唇舌都酸麻得不行时,他终于大发慈悲地放了我。幸好我没呼吸,要不都该憋死好几回了。他的指腹抚摸着我的唇,不怀好意地勾了勾唇:“明天该肿了。” 我无语地撇了撇嘴,明天我都见不到升起的太阳了,管它作甚。我戳了戳他敞露出的锁骨,光滑瓷白硬得很,不耐烦道:“大家都是妖界中人,不拘小节,要杀要刮给个痛快行吗?再咬也咬不出别的味道来。” 他支着额,轻疾的喘息略平顺了些,眸里漾着浅浅水华一样的光亮:“你真的情愿?”我都已平顺躺倒任你鱼肉了,难道非要我把自己剥光擦净跳进锅里煮熟了,你才能看出我的诚意?不要太过分好不好,食物也是有尊严的。 “你这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还真让我下不了手。”他掐了掐我的耳垂,将单裙上的腰带松松一抽就散了开,凉风蹿了进去,痒痒的。 很快那只不老实的手也随之探了进去,这让我混沌的脑袋若被针狠扎了一扎,眼一瞪:“你在干什么?” 他微微一笑,正经地不得了:“吃之前看看你身上到底有几斤几两,可够我填肚的。”话间,他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冰凉的皮肤上和浇了一壶滚水般火烧火燎起来。 这话好像也没错,我迷迷糊糊想着,嘴上不忘冷嘲热讽回去:“瞧你这瘦不经风的样子,别说一顿了几顿都够了。” 他慢慢攀向上的手顿了一顿,停在我嵴椎上似笑非笑道:“论不知死活,这三界是没谁及得上你。” 我呆呆地看着他,随后被他凶狠地再度咬住。哦不,我甚是迟钝地缓慢反应过来,这般情形应该算是亲吻吗? 唇齿相依地纠缠了一会,他的吻已从脸颊上移到了胸前,缱绻而绵软地触碰让我恍若坠入了轻飘飘的云朵里。想使力推拒却被他四两拨千斤地压制了住,隐忍难耐。 第62页 他撑起身,身上的衣服已半褪在肘里,□出的大片肌/肤让我不敢睁开眼,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活色生香的大好春景。闭了会眼睛,又忍不住偷偷睁开一隙,目光落在他胸膛时却怔愣住了。 虽自己没有经历过天劫,但当初临渊渡劫时却在一旁围观过。除却他那头被噼得焦糊的头发外,印象最深的就是身上两道可见骨的伤痕。纵是他寻了灵地抵抗了几层力道,落到身上的天雷也要了他大半条命,在师父照应下哼哼唧唧也在床上躺了好几年。 岑鹤身上的正是历天劫时的伤痕,深浅不一,有几条已经快淡得没影了。有的非是普通的雷劫痕迹,倒像是一片火烧后焦痕,自腰侧蔓延爬到了背后。这般惨象摆在眼前,我的喉咙干得发紧,干笑道:“瞧你这面容生的极好,原以为是个娇贵公子,没想到……” 他轻轻笑了笑,一把拉扯起衣服,随意拢了拢,挨着我侧躺着:“仇家寻仇而已。”他提起我挂在腰上的相思结把玩着:“如今你嫁了我,怕不怕?” 我咦了一声,立马翻了身面对向他:“没听说你东琊国有这样了不得的仇家呀?”我唔了声嘟嘟哝哝:“只要你不吃了我,就没什么好怕的。” 他捡起丢到一旁的衣带替我系好:“这个仇家怕是三界里最惹不得人了,你还不怕?” 三界里最惹不得的人?我喃喃重复了一遍,抽了抽嘴角:“不是吧……你一个妖怪怎么会和那老头结下仇怨?”再看一眼他横斜的伤痕,忍不住小心地摸上去:“你这是历了多少次天劫?这么多天劫早该飞升了吧。” 他眸里的荧火无声熄灭,幽碧里的眸里暗潮汹涌,他攥住我的手循循善诱道:“你不是说我们不能洞房吗?其实还有一种法子。” 我睁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被往下带去。 天地可鑑,我真的是一个纯洁倒不能再纯洁的姑娘了,在碰到那玩意时终于惊地尖叫出了声。 …… 惊天动地的尖叫因眼前这条盘起的白龙所终止,我瞪着绿豆小眼和他碧玺似的龙目对视半晌,吶吶道:“干嘛突然变回原身?吓人吗?” 他的眸里滑过丝尴尬,尾巴扫平随风优柔摆动的长草,小声嘀咕道:“还不都是为了你。”他说的声音并不小,摆明了是埋怨给我听。我红着脸搓了搓手,对这位洞房没有洞的尽兴的新郎官道:“你别生气呀。要不,你变回来继续,我勉为其难地配合你就是了。你不嫌弃就好,就好。”配合别人对自己的尸体为所欲为,我应是最通情达理的新娘了。虽然我快泪奔了…… “我怎么会嫌弃你呢?”他的龙脑袋微笑着凑过来,银色长须很挑逗地滑过我的唇。 我的脸由红转绿…… 他懒洋洋地甩来尾巴捲起我,轻巧放到背上:“纵然你愿意,我也不会做下去。你体质阴冷,现下受不得我阳虚之气。” 我哦了一声表示对这个答案很满意,随后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他的尾巴上,怜悯道:“你的尾巴……断哪去了?” 身下的龙身僵了僵,掉落在地上的骨伞突然腾空飞起落到了我怀中:“在这里。” “……”我抱着也应算是一截尸骨的玩意默默无言了会,努力找出了句话:“没想到你与天上那位结了这么深的仇怨,怪不容易的怪不容易……” “这是历天劫时断落的。” “……什么样的天劫能噼断你的龙身?”我实在想不有什么厉害的劫数能让他伤元动本如此狼狈,临渊那时也不过是被噼了几道也没断手断脚啊。 在被他带入云霄之时,方听他低不可闻道:“上古龙族皆有此劫,方能继位成帝。” 我是不是恍惚间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政治大秘密了…… 我嫁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定到昨天更新的- -可是吧,每个月都有的那几天你们懂的……各种打滚烦躁。咳,最近貌似jj有点小抽,如果看不到就和之前那样原地多刷新几次,总是会出来的。 在编辑的抽打下,我要干件自寻死路的事情。欢迎大家到时候围观哟~~算算,差不多就在这几日。我此时的心情就是特别想埋了自己…… 看文快乐~ 第35章 夫君与口粮 出嫁前,花娘在进行婚姻知识普及教育时告之我,为人妇者最起码的职业素质就是床上浪荡、床下端庄。作为既没浪荡过也没端庄过我表示略有些困惑,请求举出实际案例以供参考学习。 结果在她苦思冥想一阵后,用一种很专业的态度对我道:“孝义山中虽没有这样的例子,不过我们可以稍微的进行一下加工处理。你看,其实就是这样……” 在经过她加工后的说明下,我终于明白,原来一个合格的新嫁娘其实就是施千里和萧白练的结合体。他两的结合体……真是一个光想想就感觉好可怕的东西啊…… 在新婚之夜没有充分浪荡起来满足我的夫君,已让我很是愧疚。在愧疚之下,我就想着后面定是要端庄点,至少在颜面上充分满足他同时为夫为妖主的虚荣心。 第63页 可当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从龙背上下了来,被他稳妥地抱在怀里,唇侧暧昧地紧贴着他的脖子,可疑的温热液体溢进口中。在口腔里瀰漫开的血气勾着我不禁搂紧了他的脖子,很痴迷地舔了舔那处凉滑的肌/肤,吮吸得啧啧有声。 他没有任何动作,安静地任我予取予求,甚至还体贴地敞开袍子将我裹得更严实了些。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我才懒洋洋地打了个饱嗝。 “吃饱了?”他低头替我擦了擦嘴。 我意犹未尽地蹭了蹭脸,将正在癒合的伤口处最后一点血渍卷进了嘴中,软绵绵道:“你可真好吃。”他的身子很暖,总萦绕着缕淡淡的酒香,嗅着嗅着不自觉地就想睡了…… “嗯,好吃就好。”他的声音里掩不住笑意,轻轻柔柔地将我向上託了托。 “哎呦,姑……夫人哎,你这到底是把咱家主子当成夫君,还只是想嫁个储备粮啊?”熟悉的咂舌声在脚下跳起,我捉着他衣襟蒙了一会儿,豁然睁开眼睛向下看去。 犄角小妖抬着水汪汪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我,装着沫了把泪嚎着他特有的尖细嗓音:“要是让东琊国的姑娘们看见咱家主子这么被糟蹋蹂躏了,夫人你以后就甭再想睡个安稳觉了。红杏砍不绝,春风吹又生啊。” 有没有人和他说过,他的声音真的好像太监啊……考虑到它曾经给留欢做过一段时间的保姆,我决定吞下这句伤感情的话…… “国主可真是高明,昨晚明明都在灌您的酒,可眨眼的功夫就把我们推了出去,自己芙蓉帐暖度春宵去了。”突然间响起了第四个人的声音,在翻滚而起的水花中一条幽蓝的鱼尾渐渐浮出。 水花?我抬头看去,幽幽广袤的碧海一眼无际,虚空之上云翻雾涌。岚山接水,链桥无数,飞瀑直下,却全无星辰日月。 从水中游出的是我这种土生土长在陆地上的土人从没见过的生物,但那条银白的鱼尾就已清除明白地彰显了她的身份,这是传说中泣泪成珠的鲛人。她碧蓝的眸子和海水一样,鱼尾蜷在身下,托着尖细的腮,风情慵懒地打量着我。 “你家地方可真大……”气氛一时绷得有些紧,在她咄咄逼人的目光里我不太高明地出声打了个岔。心里有些纳闷,不是说东琊国在澜江之侧吗?我再仔细估量了一下眼前这片水域的大小,难不成今年澜江发大水了? 这气势惊人,但未免苍凉落魄些。私心比较了下,还是孝义山热闹生气盎然。 “莫非国主连这里是何地都没有告诉夫人?”鲛人姑娘扇了扇漂亮的尾巴,娇嗔地斜过来一眼,见我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斜了斜眼抿嘴笑道:“夫人这么看着我作甚?” 好可惜啊,这么个异域风情的美人居然天生眼斜……我颇生出些遗憾,不忘保持自己端庄亲切的笑容,讨好道:“美人,你可真漂亮。” 她笑而不语,面露得色。 紧儿我道:“以后要是手头紧了,麻烦你多哭两声好吗?”鲛人泣泪成珠的说法流传已久,此刻我终于明白东琊国为何那般富有了。一定是每到年初创收的时候,岑鹤就剔着牙抽着鞭子,让这些可怜鲛人们使劲哭。哎呀,真的好可怜啊。 她唇角的笑意硬了、僵了,波涛汹涌的胸脯上下起伏得厉害,牙齿缝里蹦出几个字:“夫人之命,莫南怎敢不从?”顿了顿后可怜巴巴地望向岑鹤。 这土财主果然心肠硬得很,摸了摸我脑袋只顾笑而不语。 美人鱼姑娘“呜呜”地喊了句“你们欺负人”,转身就跳进了水里。 我莫名地看了会水面,又看向岑鹤也很委屈道:“我哪里欺负她了?我明明很端庄的呀。”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低头温柔道:“木姬,我们回家了。” 犄角小妖握着木头拐杖,引开海水时扁着嘴角嘀咕道:“天然呆的杀伤力果真太可怕了。” “……” 岑鹤说的家在碧波的极深处,入海穿水,愈往下去光线愈暗,终于漆黑得犹如永冬之夜。往下潜了许久,时间仿若错落开来,竟有些让人不知今夕何夕之感。这种静谧的黑暗,并没让我生出惶然恐惧,反倒是越往下心底就越妥帖。 一线光芒裂开黑暗时,他的唇擦过我耳侧:“木姬,这处就是归墟。” 凡是在三界中混得时间长一点的都应知晓两个响噹噹的地名,便是崑崙之巅、归墟之海。“归墟之地,不知几亿万里o实惟无底之谷。”万物皆由父神当年一手造就,而曾经的上古诸神们大多就化自归墟,湮灭之后一缕残魂也会回到此处。 亿万年前之战,归墟曾经昙花一现,之后百觅不得。 我本就是一凡夫俗子,这些个仙魔往事于我来说更像是传奇话本,并非真实事物。而今我的夫君告诉我,我嫁的人是九重天的对抗势力,嫁的地方是上古神迹。我特别想叉腰大笑,哈哈哈哈,我终于寻找到了话本女角的存在感了,哈哈哈哈。 归墟之中比碧海之上更显荒凉,银白的沙砾覆盖了大片的视线所在。形状各异的苍白枯骨横卧在远处,一截一截盘起的巨大骨节无声地告知在当年它亦是个纵横天地、不可一世的角色。 第64页 “这是龙?”我不确定地走过去看了看,岑鹤的袍子有些长中途还绊了我一跤,好在沙砾绵细并不多疼。近前才察觉,这条龙的一只角都有两三个我长,稍稍对比一下不禁让我咋舌,岑鹤的原身也没这么大的个头。 “这是我的父亲。”他一步步踩着沙过来,素净单衣,白发垂在身侧,恍若与这片景致融为了一体。他抚过龙骨上的焦黑痕迹:“在继位天帝时他没有受得住天雷业火。” 他的语气平淡,没有显露多少悲伤之色,可我不知为何鼻子发酸。 “你不要难过,不要哭呀。”我甚少安慰人,妖怪们的心灵大多粗犷而乐观,难过的时候更倾向于暴力发泄心情。可我总不能在新婚第二天,在自己夫君的老爹面前揍他,更何况没准我还打不过他…… 我只得难过道:“你要真难过就揍我一顿算了,我必不会和你计较的。” “……” “有你这句话,老爷子也可瞑目了。”犄角小妖的木杖变成了一柄拂尘,蹦上蹦下地扫去龙骨上的尘埃:“哎,主子,既然说到了天雷大劫。你有没有想过夫人她是不能……” 风沙缠缠绵绵地将小妖和他没说出口的话给埋在了地下,露出的孤零零的两个犄角。 我瞪着施暴完毕的人,他淡定地拉起我:“要不要吃鱼,归墟海中的鱼族是四海八荒里最齐全的。” 我可耻地怦然心动了。 在他带着我离开时,我突然扯了扯他袖子道:“我从孝义山带来了一株虞沙花,你也知道这花要靠灵沙养着。我瞧这里的银沙材质不凡,你可带了瓶子给我弄些回去?”这株虞沙花是皇陵里的宫女工匠们送我的新婚礼物,他们道离不了皇陵只能全凭这个寄託哀思。虽然我觉得哀思这个词有些不太恰当,但毕竟是一处坟头里的,他们想哀就哀吧。 我原以为这点个要求,他自满口答应,却见他眉头皱了一皱,我的手慢慢松了下来。 他失笑捏了下我的脸:“还没说不答应,这嘴撅的都能挂油瓶了。你若知道这里的灵沙是什么后还想要就尽管去取。” 我哼了一哼。 他道:“归墟是上古诸神寂灭之地,这里的沙子都是他们魂识所化,你还想要吗?” 我沉默了会,不甘心地作罢了…… 尸体何苦为难尸体呢…… 回到碧海之上真正寝居的第二天,早起睁开眼,窗台之上皱巴巴的虞沙花立在流光溢彩的沙壤之中。这种沙壤很陌生,衔着鸡腿蹿进来留欢嘴一张:“这不是三十三天善见城里用来养优昙婆罗花的吗?修药佛把它看得比心肝还重,这是从哪得来的?” 我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在床上默默地滚了一个来回,止不住开心地咧开了嘴。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之,然后继续写短篇- -两天内被逼交稿的人伤不起啊。写完后这篇文的更新速度要加快了。还有预定的计划,周末一定要施行。至于是神马事,看更新的专栏就知道了~ 忘记感谢amityice扔的地雷了q(s3t)r。orz老年痴呆了有木有!奔走继续码字去,我要春哥附体!回血回蓝啦! 第36章 每天都要有激/情(大误) 东琊国的居民多为江海中的水族,即便修得道行后也循着旧习将宅邸安在水下,故而我与岑鹤所住的岛上只有寥寥数十户。或许是因毗邻仙脉,这里的妖怪与孝义山中的相比要更似仙而非妖,走起来路都灵气环绕、衣带飘飘。这让刚嫁来没事还喜欢往土里钻的新妇我压力很大…… “今天做了些什么?”这是初始一个月里的晚膳上,我的夫君必对我说的一句话。在形影不离地陪了我小半月后,已为妖主的他终抵不过积压下来的那堆子琐事。清晨吻吻我的额,贴着脸磨蹭腻歪着说了会话,就披了衣服出去了。 他与我不一样,是个做事极细緻的主,可谓事必躬亲。通常一奔波就是一整天,到了晚上才回到岛上抱抱我。 我捧着饭碗接过他夹来的鱼,一五一十地汇报一日里所做之事。无非就是打打盹、浇浇花、熘熘狐狸、打打坐之类的。对了,每日晨里还要受各族长老的一番拜见。这里的规矩着实多,往日在孝义山时也只有逢年过节才有这般正式的大拜礼数,平常见了面顶多鞠个躬,接着东拉西扯地聊开了。 这样拘谨呆板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一夜洗漱入寝之后,我蹭啊蹭地从床里边挪到了对烛看书的他身侧。高燃的烛火将他的银发染成暖眼的昏黄,清隽俊秀的面容映在火光里很温柔。他翻过一页书,目光没从上面别开,手却将我揽了揽。 我得寸进尺地一翻身趴到了他胸前,卷着一缕银丝,清了清嗓子:“那个,我们得谈一谈。”在我曾为如何称呼他很是纠结,论熟悉自是姬华胥这个名字,可这是他做我师父时候的,直接称呼未免失了分寸;可岑鹤这个名字我念着又是说不出的口生不自在。当然,要让我和岛上鸳鸯夫妻两一样,你一个“娘子”我一口“相公”是万万喊不出口的。所以大多时候我都会自然而亲切地称呼他“那个”…… 他盯了会书,口气有些无奈:“谈什么?” 第65页 “虽说你是上古龙族的后裔,但毕竟入了妖籍,底下的臣民也多是妖族。虽我做妖的时间不大长久,但毕竟也与他们朝夕相处了几千年,知晓妖怪天性自由散漫。” 他卷了书抵在腭下,不言不语地瞧着我。 我略为心虚地避开他漆黑的眸子,微微有些踟蹰,但话已说到此索性一口气地说完了:“我观这岛上精灵,与孝义山上并无太大不同,想是性子也差不离。可行事说话却多有拘束,你这般治下未免太过苛刻了些。” “你兜兜转转说了这么一大通,无非是厌烦应付日日来的长老们罢了。”他一针见血道。 我面上有些发热,按理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更何况这算是他东琊国内政我插手于情于理不合。只是平日我若想找个新鲜人说话,无一不离得三丈多远,恭谨和气地回着话。且不说生疏别扭,就是隔了老远拉着嗓子喊话也是要命的累人…… 可他这样说,就显得我很不懂事。我确然是揣了自己心思在里面,可大半也是依着我往日做妖主时的经验说的实话。妖就是妖,自当任性逍遥、无拘无束。左一道、右一道规矩的,和九重天的神仙们有什么区别呢? “木姬,你什么时候才能把东琊看做是你自己的家?”折起的书抬高我的脸,他淡淡道:“不愿见长老们,明日和他们说一说就是了,不必特意绕着圈子,摆出这么些夸浮不着边的道理。”他的脸色有些莫名的冷,不说生气至少也是不大高兴的。 我咬了咬唇,从他身上滚了下去,被子一拉蒙住头:“我明白了。” 这应该算是我与他成亲来的第一次吵架。这桩联姻本就没多少感情基础在里面,加上我註定做不了国母的体质,争执分歧是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这挺好的,我将自己捂在被子里摸了摸贴身挂的袋子,等他休了我我就可以装回这颗心重新来过。 等烛火“扑”地轻轻燃尽,缝隙里没再漏进一丝光,他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也没有如前些夜里抱过我入睡。缩在被子里一会儿,一想到和正在与自己吵架的人躺在一张床上,我就浑身都不舒服。要不,干脆出去挖个坑抱着留欢狐狸凑合过一晚算了。 没等我爬起来,被子反倒先一步被扯了开去。我一个激灵鲤鱼打挺起身就要跃出床,岂料被他手疾眼快地捉了住拖到了身下。 乌黑的眸子已化成了碧色,泛着幽光,他唇角勾起一丝凉笑:“想跑?” 我鼓起眼珠子瞪他,也冷冷一笑:“你以为化了妖形我就怕你了吗?你别忘了,我可比你丑多了!”与强大敌人的对抗中我不放过任何有力武器,包括自己骇人的本体妖形…… “我的妻子是东国第一美人,有什么好怕的?”他几乎是贴在我唇上低低说着话,眸子闪着光:“生气了?” “嗯,生气了。”表现地如此明显若否认就太矫情了,矫情不是我等妖界儿女的所为,我就是生气了难道还怕你知道? 他平静而无声地看着我,这种眼神让我不明白是何种含义,恼怒?失望?还是……纯粹地在发呆? 好吧,今晚是我先闹的脾气。我轻轻扯住他的头发,拉近他脑袋,道歉地亲了亲他额头。 他好像呆得更厉害了…… 我干脆搂着他脖子,抛开所谓的矜持效仿他以前的作为一口咬上了他的唇,笨拙地磨碾了番。 他的手忽然一把按住了我脑袋,呼吸急促着加深了这个吻。唔,花娘说的不错,男人哄起来还是蛮简单的…… 白色的单衣不知何时从我身上被剥离了开,半垂半搭在床边。 灼热的吻沿着脖子一路而下,掌下皮肤滚烫的温度似同时传到了我这具常年冰冷的身体上,他喘息着唤道:“木姬。” 我低低呜咽了声,羞赧而混沌。 这一声如一瓢冷水浇了下来,他猛地撑起身,幽绿的眸里光芒未褪。 他蹙着眉隐忍地俯视着我,亲了亲我额头:“还不行,木姬,再等等。”然后,抓起外袍,跑了…… …… 我要再原谅你,我就是头猪! 新婚第一个月以冷战结束,而岑鹤又玩起了失踪。据青夔的小道消息,我的夫君远行万里去了西崑仑。青夔就是那只头上长犄角的小妖,现在知晓了它的身份称它为小妖有些不太适宜,毕竟夔之一脉在上古时是呼风唤雨的神兽。而这一只,则是只八卦的神兽…… 在我靠在树下翻话本时,青夔突然从水里冒了出来:“夫人可知西崑仑盛产什么?” 我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拨了两块糕点给身后趴着假寐顺便当靠枕的留欢,变回本体的九尾狐个大毛软,尾巴还可以当铺盖,真乃居家必备。 “西崑仑王母手下仙女如云,尤以明夫人的结拜姊妹平心神女姿容最为出众。”他观了观我神色又道:“这平心神女乃父神之女后土一脉的后裔,皇天后土,这一脉历来都是九重天族结亲的对象。” “你的意思是?”我好像听出了些它话里的门道来,放下了话本。 小妖见我有所悟,再不遮掩将话说得十分明白:“夫人,你就不怕国主在温柔乡中美人怀里一时犯了糊涂,娶回来一个侧夫人吗?” 第66页 我在白毛大狐狸身上坐起了身,皱眉想了想,拽起留欢:“来,变成人形。”看它睡眼朦胧不甘愿的样子,我诱惑道:“变成人形,今晚就有烤鸡吃。” 顷刻,长发束尾、眼若琉璃的英俊少年蹲坐在了原地。 我拉过他对小妖道:“夫人我每天都在这温柔乡美人怀里打滚,告诉你家主子我才不嫉妒,滚蛋。” 青夔肚皮一翻,仰头倒进了水里。 第二个月月头岑鹤再次出现时领来了一红一绿两个孩童,面颊白嫩,眉心点了一粒红梅花,是对双生子。 我握着珊瑚梳子在泉水边替留欢打理毛发,伺候的侍女们垂手肃穆地立在十尺远的地方,无论我到何处她们都能精确地保持这么一段距离让我好生佩服。 泉水里倒映出他颀长的身影,银发夺目。留欢倏地睁开眼,一甩尾巴从我膝盖上起了身慢悠悠地走了。 “他这是干什么去了?”岑鹤负手看着九尾狐远去的方向,眯了眯眼。 我将梳齿间的长毛理净,随意望了望:“哦,应该是饿了去厨房找吃的了。” 他扬了扬眉梢,表情仍是不大好。 我哼着小曲将梳子放进干坤袋,偏着脑袋看向他身后的娃娃:“这是你的私生子?效率挺高嘛。” 他的样子应是恼了…… 晚间,他从土里将我拎了出来,衣裳都没剥就丢进了薄雾缭绕的寒池之中。 我刚摸爬滚打地站稳了脚跟要爬上去时,“噗通”一声,一片水花当头打下。 一条有力的尾巴捲住了我的脚踝将猝不及防的我拖入了水中,碧绿的龙目与我只有方寸之远,折进水光像剔透的宝石。这就是上古神族,美丽强大且高贵冰冷…… 龙头又凑近了些,我一惊:“你想干什么?!”要不要这么惊悚,难道上次没做成这次他想来个刺激的? “成亲以来我经常都要在这里泡一泡。”他突然冒出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尾巴一松他变回了人,双手抱着我举高了些淡淡道:“你都这么对不住我了,还同我生什么气?不准生气了。” “……”这位大爷,明明是你先傲娇耍性子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还有我哪里有对不起你的……当我目光下移时,脸一僵,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木姬,我爱你。”他的话没于齿间,让我停止了挣扎。 所有懊恼埋怨忽然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为什么明明没有心脏,我却还会有心跳如鼓的感觉呢? 当白雪飘在澜江上,我嫁到东琊国来已过了三月有余,新的一年悄然而至。 -------------------------------------------------------------------------------- 作者有话要说:新婚要甜蜜的么~~~ 来看右边右边的作者推文,新文《“阴”缘一卦》求包养求抚摸~~~会洗衣会做饭还会卖萌打滚写文~ 新文的口号我觉得特霸气――“相爱相杀,败着躺倒”。突破性的渣男主等待诸位去围观哟~~~~ 看文快乐~~ 第37章 姦情的证据 腊月三十,前日晚间落下了星星点点的雪絮,一夜过后掀开窗户,满庭红梅被累累积雪压弯了腰。留欢蹲坐在树下,好奇地仰起头嗅着枝头垂下的冰锥子,身后浅浅印了一行的梅花印。它一身雪白的皮毛几乎要和皑皑雪色融成一片,打我成亲后它就一直保持着原身的形态,问及原因它只懒懒瞥我一眼不做回答。 我百思不得其解,青夔给了我一个内涵而猜度的答案:“冬去春来正是走兽们的发情期,保持原身或许比较容易办事。” 我大悟:“这样啊……”接而投向留欢的眼神带了几分同情之色,这岛上不是水族就是羽族,想找一条四条腿的走兽与它匹配委实有些困难。我瞧了瞧它,又瞧了瞧青夔,试着建议道:“你两恰好都是四条腿,要不干脆凑合凑合在一起?” 青夔:“……” 自我死后很久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了,孝义山中常年暖春如昼,倒没有东琊来得四季分明些。这也是几千年来我在孝义山外过的第一个除夕。我打着呵欠趴在窗子边看着桑落手中的鱼灯飘飘摇摇地飞起,吊在了檐角;而他的哥哥襄陵正踮脚往柱子上挂着桃符。 这两个样貌娇憨的孩童就是先前岑鹤领来的那一对双生子,说将要过年岛上人手不够便带来帮衬着我。话虽如此,我却知晓,他是怕我一人无趣寂寞了。可他不了解,我刚成妖睁开眼时躺在棺材里不能动也不能说话,独自一人对着墓室天顶躺了几百年。寂寞这矫情东西于我委实算不得什么。 “夫人,和鸳夫妇两刚刚送来的这叠喜花,您看贴哪里好?”桑落捧着一打剪工精细的花纸从窗篷下探进脑袋,喜笑颜开道:“夫人今天可真好看。” 我才美滋滋地抻了抻新衣裳要咧开嘴乐,他又道:“衣服比人更好看。” …… 还没有衣裳好看的我非常落寞地往门框上贴着剪纸。 “哟,夫人今日可起得好早。”那个名叫漱珠的鲛人在池子里的漩涡中浮了出来,幽蓝的长发缀满珍珠湿淋淋地搭在臂弯里。尾巴在干枯的荷叶上一垫,她姿态优雅地坐在池沿上,得了襄陵和桑落对于自身穿着打扮的几声贊后看向我目光更是灼灼逼人,终于逼得我不得不放下正在刷面糊的手。 第67页 我迎着她目光将她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通观了一遍:“唔,你这身衣裳可真气派真气派。” 她脸上的得色飞扬,拨弄着额前的垂珠:“夫人眼光不错,这可是我采了千粒珍珠花了一年时间做的。”说罢,瞧着我的眼光更热烈了,犹带几分意味地在我身上逡巡了一圈,抿唇不语。 夸也夸过了,她还这样看着我我就有些不太明白了。我前后思量了一番,许是她觉得我光是从表面夸赞一番还不够,须得更深层次地贊一贊,于是道:“ 漱珠真是好心思,这衣裳不仅外表贵气,而且也颇为实用。” 她愣在原地,动了几下唇。 我诚心诚意道:“穿了这明晃晃的一身天黑了都不用点蜡烛,多省钱啊。没想到你们鲛人富有如斯,还这般勤俭持。”想了想我还是很认真地提了一句:“姑娘家追求好看可以理解,但大冬天的穿这么少不说招惹色狼,冻着了更是不好。你不知道啊,我坟里几个姑娘也是爱俏穿的少,结果现在关节都不大灵便,经常走着走着就把自己腿给折了。虽然你没有腿,但要得了什么老寒尾也不大好不是?” 漱珠大哭着潜入了水里。 我迷茫地看向襄陵他们:“她是不是嫌我太唠叨了?” …… 中午的时候其他族中人陆陆续续送了年货贺礼来,因我与岑鹤是新婚,大多数的礼物都按着东琊送新人的习俗挑选的。例如虎蛟一族送来的百莲戏鲤图,绣工绝妙、栩栩如生。送图来的人是个年轻姑娘,说是虎蛟族长的小女儿,她将礼物交给一旁的桑落后嘻嘻哈哈道:“莲心莲子,祝夫人和国主百年好合,早些添个小主子。哦不对不对,这是百莲图,要添一百个小主子。” 我:“……” 在场的其他族族人齐齐看向我,面色各异。长右族的族长连忙出来打圆场:“时候不早了,国主也该回来了。就不打扰夫人和国主守岁过除夕了。” 被打断的虎蛟姑娘本还想地争着想要说上两句,长右族长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斥了一句,她木楞地被拖走了。临走时她回头那一眼,既愕然又不解…… “夫人别往心里去。”襄陵捧着贺礼小心地劝道:“国主既然娶了你,就肯定想好了一切。” 我捏了捏他的脸颊,想笑可怎么都笑不出来。别说一百个,就是一个我也生不出来……我出身皇族,自然明白子嗣对于一国之主的意义。我以为是成了妖不须再理会这些,更以为这段婚姻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可,谁能料到他会在前不久告白呢,更料不到的是我好像心动了…… 冬天日头本就短,加上是雪天,到了下午时屋里院外已点上了灯。 围桌上的酒菜都已布好,留欢在一根鸡腿的引诱下化成了人形被襄陵和桑落拖进了里屋换了身崭新的袍子。他不耐烦地扯了下领口,长手长脚地在桌边坐下:“这些劳什子穿着麻烦死了。鸡腿呢?” 我嘆了口气敲了下他的爪子:“好好一狐族青年,怎么就喜欢裸奔呢?再等等,你岑鹤爹爹还没有回来。” “噗。”抛着花生吃的他喷了我一身渣子,他一抹嘴横眉竖眼:“谁是老子的爹!” 在人间的时候,我看别人对自己养的宠物总是一口一个“宝贝儿”“心肝”“儿子”。我也不过是效仿一下罢了…… 外面飞蹿起的烟火将屋里映照的明明暗暗,烛泪一滴滴滑落,襄陵起身准备热第三次酒。我撑在早变回狐狸身的留欢身上,眼睛没睁开:“把鸡热热,其他都撤下去吧。” 身下仰着肚皮打瞌睡的狐狸眨了下眼睛,昂起头问:“你是不是不高兴?” “夫人不要不开心……”跪坐在一边剪灯花的桑落犹犹豫豫道:“国主现在是妖主,新年定是要去妖界各地巡看一遍,许是什么耽搁了,应该马上要回来了。” 我撕了条热气腾腾地鸡腿塞到狐狸嘴里:“我要是不高兴,现在就该骑着骨昊匦14迳饺チ恕!敝皇怯械愣难过而已,我本想着无论以后怎样,今年第一年好歹是和他一起守岁度过的。 打发了不情愿的留欢和襄陵他们一块儿出去放烟火玩了,插好窗子,关好房门。在妆檯前坐着发了回呆,在子时刚过时,我揉了下干涩的眼角,一根根拔下了簪子,换回了平常宽松简单的袍子,将那套水袖裙裳放回了箱底。 手才伸进袖子中,窗棂忽然轻轻“啪”地开了开,随即一声短促的尖叫后没了响动。 拉开门,门边的白毛狐狸扑在地上,嘴外边露了半截翅膀,一见我眼神一虚,喉咙才要动被我一把扳了开来,拽出了那只幸免于难的小灵鸟。 灵鸟的翅膀被他咬断了,可怜兮兮地挂在身子边,口里还尽职地衔着一封信。 抽出信来,封皮素雅落款无名,只端正地用簪花小楷署了是给岑鹤的。心里挣扎了两下,最终还是丢到了桌上。不是我不想偷看,主要是这火漆封的手法独特,且信上缭绕着若有若无的仙气。一旦被强行拆开,我还真不能保证给它还原成原来的模样。 一脚正要踢出去想要偷偷摸摸熘进来的留欢,它突然在地上滚了进来变成了少年模样,挠了挠头:“你是不是想着把心脏放回去?” 第68页 “你怎么知道的?”我惊奇问。 他哼了一声:“除了这个意外,你还有什么秘密要这么鬼鬼祟祟行事的。我早和你说过了,他这人嫁不得,你斗不过他早晚得吃亏。” “我要和他斗什么?”我扣上门,从干坤囊里取出那颗一下一下跳动的心脏,血液顺着清晰可见的脉络缓缓流动。 “对,你怎么会想和他斗呢?你都想为了他逆天改命变成人了。”他的尾巴没有随之化去和**一样垫在屁股下,偏着脑袋:“他瞒了你很多事,甚至还不止你已经知道的。逆天改命的机率比他现在干的这事的成功机率还小,为了一个从头到尾都在欺骗你的男人值得么?” “你和苏辞串过台词吧,快一字不差了。”我瞪着它:“这事我和孝义山的师父筹划已久,与他何干。我与你们正经妖怪不同,我身上死气太重,搞不好哪天就烂成了一堆骨头。逆天改命也不过是我自己想活得更久一点而已。” 他吊起的狐狸眼一瞥,悠悠地摇了下尾巴,目光充满着鄙夷…… 我瞪了他一会儿:“你怎么还不出去?” 他自若道:“我为什么要出去?” 我捧着心脏在身上比划了一下,见他不为所动,气愤道:“你个流氓!**人家装心脏!” “……” 第二只灵鸟在此时急匆匆地扑飞而至,这回信笺上没有落火漆了,信封一落地就展成了张暗香扑鼻的薛涛笺。按下想抢过去的狐狸,一手夺了过来,上面字迹隽秀:“今夜之事多谢君上,正月初三乃小女生辰,姐姐替我设宴崑崙,恭候君上。” 狐狸的眼神很哀愁,我拍了拍它脑袋:“别担心,我不会一怒之下撕了它的。这可是姦情的证据!” 作者有话要说:过年本在家欢乐地忙并宅着~在看电视时,突然有人发了条简讯给我“榜单完成了吗?”纳尼?!!!!我还有榜单?!当我打开久违的jj抱着一丝希望查看后,立马泪奔了……过年我申什么榜啊,摔!好吧,这么多废话就是说,我不能偷懒了…… 看在我不能偷懒的份上,亲爱的们冒个泡别霸王了呗~~~ 第38章 现下流行私奔么? 事有缓急,而在我看来捉姦若与我身家性命相比着实连件事都算不上。故而这两封缠绵缱绻、用意叵测的飞鸟传书并没有让我放弃装回心脏的打算。可依着我几千年的生活经验,“意外”它一旦开了头,就没那么容易完结的。 “这间主人可在家?霜雪冷天,可否行个方便,容在下借个地、歇个脚?”朗朗一声笑打院里传来,碎碎地夹着襄陵他们恼羞成怒的低语:“这位公子不请自入,未免太失礼了!” 这岛上看起来守卫松懈,不过打一日留欢拖着被箭阵削秃了的半条尾巴恹恹回来后,我就明白这里就和它的主人一样秀外慧中、明骚暗藏。外面这人能“路过”到东琊国主家花园里,可见亦有一手超凡脱俗的打酱油功夫。 由生入死,我周围所见之人大多容貌不俗,箇中男子更是尤为出众。譬如临渊的清新俊逸、小白的妩媚惑人、留欢的少年朝气,还有岑鹤的秀雅如玉……却没见过任何一个人能如眼前之人将风流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叠起的扇柄划过怀中箜篌,清音疏狂,凤眼压笑:“我用箜篌换你家一壶酒如何?”这一笑衬在绯色锦袍之下煞是好看,直叫十万花色一瞬折尽。 我恍了会儿神,摸了下留欢的后脑勺嘆了口气:“果然人比人气死人啊。”差不离的容貌,可一眼过去就高下立现。 少年用痛恨的眼神绞杀着我。 借地避风雪的公子在落座后自报家门,道姓秦名商陆。 我在心里“咦”了下,瞥了瞥笑颜轻佻的他,暗道“外貌如此倜傥,原竟是根土萝蔔?” 还在炸毛别扭的留欢一听,眉一挑掩不住嗤笑:“原来是根土萝蔔?” …… 我面无表情地踩上他尾巴,向后一带。“嘭”他面朝下载到了桌子上。我接过襄陵奉上的酒壶,呵呵呵道:“家里小孩管教不严,不严。”真是的,现在稍一细想就晓得,这商陆定是假名。人家大雪夜里独闯东琊国主家,难道会报上真名好方便作奸犯科后被追杀么?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在提正事前大家一般会喝喝酒、划划拳联络下感情。我好耐性地陪这位漂亮公子哥喝了一壶又一壶酒,从人间帝皇事扯到了三界乱,到最后留欢醉回了成一只粉红色的狐狸倒在了一旁,襄陵和桑落靠在绣墩上头一高一低。 这时候我们已经聊到天帝他是否已经厌倦了与九重天神女们传绯闻,想与魔界将军的妹妹来段禁忌之恋。虽然我并不太了解天上们的神仙,但我很了解男女间的那点事、更十分了解时下最新流行的虐恋情深、相爱相杀。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这位一看就出自名门贵族、没事就该赏花品茶的少年郎对神仙间的情事纠缠掌握得可谓是鞭辟入里。 扯淡扯到了大天明,他一敲扇子结束了关于“武罗该不该原谅负心前夫”的话题讨论。提着茶壶倒了杯茶,神清气爽地润了润喉:“夫人学识之渊博令商陆当真刮目相看,没想到妖界之中亦有夫人如此见解独到之人。” 第69页 我谦虚道:“哪里哪里。”我也没想到九重天之上也有你这样别具一格、放荡不羁的神仙…… 这位贵公子是个神仙,我瞅了一晚上他手里的箜篌,终于确定这是曾在图谱上见过、花娘心心念念的神器“瑶琴”。若没记错,我的夫君是他们九重天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唔,可这个神仙看起来好和善啊,不像是登门踢馆的。我要不要把他五花大绑关在水牢里动些什么十大酷刑之类的呢? 在我纠结之时,他揉了揉肩伸了个懒腰:“与夫人相谈甚欢倒是忘了时辰了。” 你忘得可真彻底啊,枉我一个晚上时刻提神候着你的正事,由此可见九重天的办事效率该是多么低下。按着这速度,天帝老儿若是想吃个蟠桃,岂不是要等个三五年才能采来? “夫人这株虞沙花养的真真好。”秦商陆扇子一抖,凤眸微眯。这样的眼色颇有些眼熟,不经意的算计似在何处见过,却少了几分疏远冷漠之意。 苦苦回想了下,揉着醉醺醺的狐狸我试探着问:“公子可认得明夫人?” 他微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扇面一转:“那是在下的姐姐,夫人与她相识?”略一沉吟,噙笑道:“相识也不稀奇。如此对夫人我也不必再多有遮掩,只须坦言了。” 这位九重天的神仙果然不是单纯地路过,他是来东琊借一样东西的,这样东西前不久我恰恰见过,就在岑鹤老爹的坟中……他想借的是归墟之中诸神湮灭后的灵沙。 换而言之,他想挖我相公家的祖坟…… 且不论就个人来说我并不喜欢他的姐姐明夫人,光是要让东琊国人知道我为了个陌生男子就去擅自动他们国主父亲的埋骨之地,明儿我就该被沉入澜沧江顺便被写入《女戒》。当然了,是作为淫娃荡妇的反面教材。 “公子若是要养花,世间哪里还有比这善见城里更好的?九重天与西方极乐素来交往极好,公子岂不是手到擒来?”我委婉地推脱道,不管岑鹤与那明夫人相交到何等程度,但这事我万不会做主。我是呆又不是弱智,这么明显吃力不好的事我才不做,哼唧。 商陆拈扇一笑,眼角叠出三分无奈:“夫人不知,我的那株桃花根断魂锁,只有归墟之中凝聚古神灵气的砂壤才养的了。”他跪立起身,端手朝我拜了一个大礼,调笑褪去:“此事惟夫人可相助,夫人之恩在下铭记在心,他日必报。” 他这一拜就是正正经经地三个大拜,唬得我甚是手足无措。扶也不是、拒也不是,苦着脸道:“你,你不要这样子啊。你一个堂堂九重天仙君对我这个礼,会不会折尽了我的福寿呀?” 这时我无比地期待岑鹤的归来,而当这个秦商陆在岛上赖到了第三天,他也没见半个身影。我现在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抛弃了我们寡母,正春风得意地在西崑仑和某某神女拜堂成亲。 比我还焦躁的是秦商陆,他寻来时我蹲在水边上钓鱼,他抱着扇子倚着柳树,慵懒地拖着调子:“夫人。” 他一开口我就知道是啥,我盯着水面上的涟漪,竖起一根手指:“嘘……” “……” “夫人三日前说要等国主回来才可作决定,可国主久行不归,商陆可再等不得了。” 我脑子一转,突然想到了什么:“你不是神仙嘛?这么说,你不应该比我更清楚你姐姐和我夫君他们这些个忙大事人物们的行踪吗?” “我才从人间历劫归来。”他一抖扇子,绣面半开徐徐摇着:“况且我从来不理他们那些枯燥无味的正事。” “……”也是,一看你就是个精于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 扇子一和,他忽而蹲凑在我身旁,身影投在水面上映出一片模糊的绯云,笑得既暧昧又狡猾:“夫人一人在这岛上多有寂寞,这东琊国主看来也不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夫人助得商陆之后,商陆伴夫人墨竹听雨、溪径赏花,踏尽三界风光如何?” 手中的鱼竿霍地掉了下去,一股密密麻麻的寒颤之感通体而过,原来我也有见识到美男计的这天…… 掉下去的鱼竿没有沉进水里,反而弯了个弧度狠狠弹向了我的额头,漱珠破水而出:“不能生就算了,现在居然趁国主不在光明正大地出墙!”她眼里的愤怒像是要燃烧起来一样,手中簪子化做长矛指向我与秦商陆:“哪里来的混帐东西,胆敢动我们国主的人?!” 秦商陆的那番话十成十是拿我寻开心,当个玩笑话听听也就算了,可我没想到漱珠藏在水里听了去更当了真。我本想解释,可她那句“不能生”不偏不倚地踩到了我的痛脚,委实糟心的紧了。 我一把抓住鱼竿,捏断成两半:“腿长在我身上,别说出墙就是推了墙又怎么样?叫什么叫,再叫煮了你下锅吃了!”鱼竿挑了挑她下巴:“这么长的时间你莫非还不知道我最爱吃鱼?唔,不知鲛人的味道是不是比寻常鱼类可口些?” 她霎时面色煞白,我对这番恐吓的效果很满意,小孩子家惯坏了就该调/教、调/教。泪花泛在她眼眶里直打转,一旁的秦商陆看不下去了,连上前温柔地抚慰佳人:“姑娘你莫怕,若你不把我与你家夫人私奔的事说出去,我就劝她放过你如何?” 第70页 我:“……” 漱珠强憋着泪意,终忍不住抽噎道:“国主……”梨花带雨犹惹人怜,让我充分地体会到强抢良家少女的快感。 我“嘿”了一声,一手叉腰捏着她下巴:“你叫啊,叫破喉咙也没人理你。你还是乖乖让我们吃掉吧。” “我们?” …… 这声音不大对,我望了眼秦商陆,他无辜地朝我摊摊扇子。 我嗖地缩回手去背在身后,故作镇定地转过身大咧咧地笑了笑:“哎呀,这不是……” 这谁呀,我看着岑鹤身边风鬟雾鬓的秀丽女子,“啪嚓”两段鱼竿碎了四段。 岑鹤一手负后,身颀如柳,容颜淡淡:“既是如夜神君驾临寒馆,夫人当即刻唤回为夫才是。” 唤你带着个美人回来给我闹心么?! 作者有话要说:商陆是味中药,别名山萝蔔,土萝蔔…… 更新!明天阴缘到了十天了,开始恢复更新――厚脸皮强烈推荐自个儿新文《“阴”缘一卦》大家点进作者专栏就可看到,磨脚尖,顺便把作者也收藏了咩。 我怎么写着写着就觉得完结是件很遥远的事呢?惆怅地撕花瓣,数花瓣。 唉,又到这时候了,吃货又要感嘆“好饿啊”码字真是件体力活。 第39章 我愿意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久闻其名的平心上神,我看了又看终于确定自己不喜欢这个姑娘,然后决定以后尽量少看她。对于比我各方面都出色的人我一直採取漠视的态度,而当我失落时我就会特别关注那些比我还惨的人,在这样一个平衡之下,我长期都处于一种很傻很天真的愉悦心情…… 可想来这个美人从一出现就担负起一个使命,那就是彻底打破我从以前到现在的盲目愉快。她好奇地朝我望来,轻轻扯了下岑鹤的衣袖略有些羞涩道:“这就是君上的夫人吗?”模样天真又娇弱。 小小对比一下,若是娇弱的话我没事也能吐吐血,但天真这种东西就不大好表现了。要我腆着脸对岑鹤道:“快告诉她,人家不是你的夫人,是你的心肝啦。”总觉得效果会适得其反得让人很害怕。 岑鹤不置可否,我心里有失落有安慰有松了口气又有些莫名其妙,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情搅合在一起让我有种元神出窍般的恍惚。这一恍惚,就没留神美人已走到我面前。 “平心见过姊姊,第一次来见姊姊没有什么准备,姊姊莫怪。”美人就是美人,福个礼都比别人来的风情万种。 我在衣角搓了下手,有点激动顺带语无伦次地扶起她:“这哪能呢,哪能呢?” 小美人的乌水眸垂了下去,神情颇为黯然,绛唇未点而朱:“姊姊这是……” 我实诚道:“不论辈分或是年岁,上神都长了我不知多少。实在担不起上神一声姐姐,岂不是要将我下辈子下下辈子的福禄都给折杀尽了?反倒是我应该尊着称你一声上神。” 看她眼角湿润了,半侧着身子可怜兮兮地看了岑鹤一眼,又转过头来呢喃道:“姊姊这是硬要与平心生分了吗?” 我这人生平最见不得美人落泪,赶忙道:“你要是觉得这生疏了,不妨我唤的亲切点。往日里其他小妖们动不动就唤临渊爷爷、祖宗之类的,想神仙们大抵是这样。上神应比临渊的辈分还要高……”我试着道:“要不我喊你祖奶奶?” …… 如夜在扇子后悄悄地嗤笑了。 美人的脸上五彩斑斓,犹若被我狠狠迎面揍了一拳般。我焦虑了,不唤祖奶奶那唤什么呢?降一个辈分吧,我寻了个思量道:“祖奶奶委实显老了些,若不就再让我讨上神一个便宜?”我小心道:“大姨妈?” 这回如夜的笑声已经明目张胆地变成哈哈大笑了。 “……”美人脸上的所有颜色统统化而为一,那就是焦黑焦黑的。 我好像说错话了…… 岑鹤适时过来拯救这场气氛诡异的谈话,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我的脑门责备道:“胡闹。”我摸着脑门想,用胡说八道来形容更准确点。毕竟我也没怎么闹腾他带回来的小美人不是? ========= 在回去的那段小径上,我基本已经弄清楚了平心来此的一段来龙去脉。原是两界最近终还是动了刀戈,天上地下烽烟九万里,尤以西荒最甚。而这平心上神的宅邸本就在西崑仑之地,一日下山时不巧碰见了魔界十二君里以淫行着称的枕骨君,一时不查着了他道。在千钧一发之际,按着剧情发展总是要有个英雄来救美的,这个英雄就是岑鹤。 乱世之中除了造就我这样自刎的狗熊外,主要是创造岑鹤这样的英雄,更重要的是岑鹤还符合大多数乱世英雄的最大特徵,那就是以造反为己任。他这一救何止救回了一个美人,更救回了一个西崑仑。 上述这些以我一个人混乱的脑子是分析不出来,这是在我和留欢两个一起混乱过后借鑑很多野史正史后得出的。而此时,藉口身体不适躲在房里的我抱着狐狸的大尾巴却陷入了沉思,这段掺和了权谋小说和言情小说的桥段为何让我觉得如此熟悉? 第71页 “夫人怎么躲到这里来了?”如夜霍地撑开挡在前面的柴火垛,凤眸含笑。 柴房你也能找到,狗鼻子吗…… 充当靠枕的留欢哼了一声,一条尾巴搭住眼睛,显然并不是很待见这个纨绔子弟。可如夜好歹也是个神君,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我假装厉色地掀起它尾巴狠狠打了它几下屁股,对如夜道:“这狐狸就傲娇了点,其实他挺喜欢你的,真的!他最近在发情期呢!” “……” 我好像听到了吱吱的磨牙声…… “国主将才安排平心的住处去了,才一回头就不见了夫人,没想到夫人躲在这里。”如夜屈着一条腿就而坐:“夫人不喜欢平心?” 我仔细想了一下,解释道:“也不是很不喜欢……” 如夜执扇,笑得一派瞭然。 我沮丧道:“好吧,是有点不喜欢,不过这很自然啊。这个国主夫人做不了多久,我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今天这样还是太过贸然了些。这事岑鹤他做得未免不太厚道,好歹也给我一个收拾行囊留封休书的机会呀。我这人不是你们神仙,其实挺小肚鸡肠的。” 如夜摇着扇子没有说话。 我后知后觉道:“你是不是没听懂?” 他点了点头,扇骨在掌心敲了敲哭笑不得:“最不了解的是夫人为何会认为国主会休了夫人?” “我和他终归是过不长久的……”我躺在柴火堆里喉咙有些酸,眼角胀胀的:“这种女孩子的心思你是不会明白的。” “……”他收了扇子插在颈后,也抱起一条狐狸尾巴揉了起来。 我:“……” 下意识去看了眼留欢,发现他已“呼呼”睡得正香,时不时还舒服地抖一下尾巴迷迷糊糊哼唧着:“重点,再重点……” “夫人说出这话,大半还是在乎国主的。夫人要明白,一个人的开心和不开心都是要表现在那个人面前,这样他才能了解到你的心意。”他斜撑着身子,凤眸微怅:“情之一字繫于两人之间,总归是要这两人同时花了心思才能得善果。” 他转过头:“……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眼神呀,我这明明是敬仰的眼神…… 我嗫嚅着道:“作为一名清心寡欲的神仙来说,你对于感情这档子事的研究深度已远远超过了我的认知。对照你,我深感自己的神经粗犷到天怒人怨的地步了。” 如夜:“……” 托着腮嘆了口气:“你说的这话我听懂了,可我还是希望你没有对我说过。你说我食古不化也好,顽固不通也好,这些个情理若是在普通夫妻间倒是行得通。可我到底是出身王家,就算再愚钝,但也亲眼看见了许多为了权位不得以而为之之事。东国史上曾有位不受宠的公子,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妻子即便在他流放时也随行左右。北疆的寒沙、南蛮的酷热、汜水的险恶,二人皆相互扶持而过。老皇帝驾崩前,几个儿子为了王位死的死、傻的傻,这才想起了这个少年时就聪慧孝顺的小儿子,召了回来。召回不久,在公子登基前,他的的妻子因病去世了。其实东皇室的子孙们都知道,这个国夫人是被公子一剑刺死的。老皇帝对自己的儿子说,只有他自己亲手抹杀了他唯一的软肋才配成为他的儿子,成为这世间的王者。这个故事在我与阿姐幼年时就耳濡目染,一遍又一遍。” 我将脸埋入软而暖的绒毛里:“从小时候到现在我都在想,国夫人即然是公子的软肋,那么亲手摺断肋骨时他就不痛么?话本里情之一事自古多令痴男怨女心驰神往,动辄就要生死相许。可对于一个很有想法并正在将这个想法付诸实现的人来说,它实在没有多大必要了。有也不过锦上添花,纯属浪费资源。” 我从没如此正经地说着看似很不正经的话:“你想我这把老骨头历经坎坷,好不容易熬到现在。你说若是再被抛弃一会折一折,最后还被丢了餵狗,就未免太伤情了。” 相对无言半晌,如夜懒笑着摇了摇头:“是我错了,夫人和我家那株桃花看起来都是迟钝迷糊,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姑娘。夫人……”他沉吟片刻方道:“是个明白人。” 生平第一次得到这样高的评价让我颇为飘飘然,也就不在乎前半句那啥了。 飘然了一会儿,我被他用扇子给捅了一捅,他道:“夫人可开心了?” 我嗯了声:“一般开心吧。” “……那夫人可否看在我顶着莫大风险安慰失意妇女的份上赏赐些归墟灵沙给我?”他握着扇子笑容渐变得有些牵强。 我“咦”了声:“安慰失意妇女还有风险?勾引失意妇女才有吧。” 他苦笑道:“不是差不多么?” 柴堆被强风颳的四分五裂,岑鹤绿油油着脸立在三步远外,周身气场很恐怖。 我刚道了句:“江湖再见。”就天旋地转地被“捉姦”而来的岑鹤夹在了胳膊下面,早上吃的黄鱼揣在腹里,上上下下得让我感觉和只破布袋似的,还伴随着妊娠症状的呕吐感。 第72页 从我与他相识至今,我发现了一个习惯,那就是他一生气就喜欢把我往水里扔。 这次他也把我扔进了水里,可没有再跳下来,只冷冷冰冰地立在池边看我。 “你和他说的这些,你心中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对峙期间我没有闲着,充分利用时间将身上的柴草和泥土洗了个干净。洗完后他方面部表情地来着这么一句,我刚想开口,他又道:“这些话你能同他说,为何不与我说?” 我张了张嘴发现一缕湿发搭过眼睛沾在了嘴角,于是抹了一把脸将头发盘好,再张嘴时他袖一拂:“算了。” 然后,人走了…… “你可真磨叽。”留欢蹲在池子边,一条大尾巴垂了下来,示意我爬上去。 上了岸,我拧了拧衣裳,想了想,拍了拍他的脑袋:“你还挺多功能的啊。” “……” 夜间的时候我在院子里踟蹰了很久,想着终究是自己的不对,不论以后岑鹤登基为帝后对我怎样,就现在而言他对我着实不错,除了偶尔把我丢水池子里…… 我决定去道歉认错。 在他离开后,我和他的寝居已很久没有亮起灯了,我夜间视物比白天还清楚自然不须。此时烛光洒窗,映出他伏案看书的身影。他很少在夜间的时候看书,即便是看也多是躺在床头陪我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手搭在门上,将要推开,忽然屋里传来第二个人的声音:“君上这样写你看如何?” 这个声音是平心的…… “如此便好。”岑鹤咳了一咳:“多谢上神。” “天色这么晚了,姐姐还没回来。君上不若先休息罢,平心去将姐姐寻回来。” 我淡定地踹倒房门,一片灰尘中,屹立在门板上和蔼地笑道:“真巧啊。” 平心:“……” 岑鹤淡淡瞟来,又咳了一咳。 脚下的门板“咔”地四分五裂了去,平心的脸抽了抽。我上前去握起她手哈哈笑了两声,陡然收敛起笑颜个,搞得她面露紧张,声音都绷得紧紧的:“姐姐不要误会,平心只是在为君上撰写给东华帝君的信函。”她有些娇羞的补充:“姐姐可能不知,东华帝君是平心的师叔。” 我摸了摸她白嫩的小手:“你也不要误会,不要紧张。我只是在想,既然我们三人都在场,不妨……” 岑鹤手里的信纸揪皱在了一起,而平心,我说平心姑娘啊,你期待的眼神能收敛点吗? “不妨再唤一个人来,凑成一桌打麻将如何?” 平心上神离去时的神色和漱珠鲛人姑娘每次含恨而去时的一模一样…… 岑鹤的白发动了动,又转过身去对着桌子不再看我…… 我捏了一会儿衣角,发现他还是一句话不说后:“喂,你怎么不理我?” “……”他手里的书撕拉裂了一角。 “岑大人,人家错了,你就原谅人家这一回吗?”我捏着嗓子痛哭流涕地从后抱着他扭来扭去:“人家再不惹你生气了。” 说完自己先呕了一下…… 他的手指触到我眼角,似笑非笑道:“假哭你很在行么?” 知道死人泪少还拆穿我,没情调…… 他按住我的脑袋贴过去,答非所问地嘆道:“阿徵,交战天帝一派元气大伤,或许开战的日子不远了。”他的话语里透露出前所未有的萧然:“我现在真的在考虑当初娶你是否真太过任意妄为,无端拖你入了这个局。阿徵,你若不愿意……” 他这种决绝之姿太过骇人,让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愿意。” 很久很久以后,我望着天想,奶奶个熊的,还是让自己做了回排骨…… 作者有话要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虽然这对我来说是个坏消息……本文即将走上日更或隔日更的道路。当然了日更,隔日更不成,还会有双更。总之奋斗的日子要开始了…… 第40章 小醋怡情 耍赖撒娇这一套使得很有效,岑鹤紧峻的容色渐渐纾缓,揪了揪我的脸揉了揉我的手,低敛的沉眸里未见得是何颜色。 冷清多日的房中一时分外和谧安宁。 我趴在他肩头绕了几圈他白如流辉的长发,忽然萌生了几分好奇来:“这三界里白发的倒是少见,你外貌瞧着很是年轻吶,莫非是天生少白?可惜可惜。”岑鹤年华正好,相貌更是无话可说,只这满头苍苍白发生生累了一身的沧桑萧条,倒让人唏嘘遗憾。 他兀自捏着我的手一顿,愣了一愣,却沉默地没有应下话来。 我暗念了一声不好,从往昔所见事例来看,这其中必是有什么你恩我怨、伤情至极的过往缘由,最起码也得是国雠家恨级别的。你看小白唱的戏里,不是有个某某某臣子为救君主一夜急白了头么?可见,岑鹤白头不是为了一个女人就是为了一个男人!虽然出于私心,我更希望是个不男不女,这样大家类别基本一样同在一个竞争起点上。 他忽而长臂一展将我抱入怀中,稍凉的唇堵住我支支吾吾的嘴,轻柔地磨蹭后就是缠绵而热烈地吮吸撕咬。每次和他接吻,我都感觉他的食慾要大于想调戏我的欲望……他真的不是因为肚子饿了,来啃我的吗? 第73页 令人神智模糊的唇齿纠缠后,他意犹未尽地蹭着我的脸,时不时蜻蜓点水地在唇上啄一啄。我搂着他脖子略缓了缓跳得过急的心跳,推开了他一些:“有件事我要与你好好说说。” 他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手还在东摸西摸,比起我的正经他少见得很不正经。 “秦商陆,就是如夜神君他想取一些归墟里的灵沙。你看可以不?”这事拖了很久,如夜他堂堂一介九重天神君为了几粒沙子日日低声下气,委实不易。他与桃墨间的过往断断续续也知晓了一些,不得不叫人动容。 “我以为你要问平心的事。”他的口吻里带着一丝莫名失望,倦懒地撑在座椅扶肘上:“这个你自己做主便罢了,如夜为了那株桃花确实吃了不少苦头。”他的指尖压在我唇上,慢悠悠道:“不过你若去取灵沙动静宜小不宜大,最好只有你自己一人知晓。” 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毕竟是要动东琊老国主埋骨之地里的东西,若让其他族人知晓了到时候少不了一番口水解释个,更是让岑鹤从中为难。 “我也有件是要好好与你说一说。”他突然正了颜色,我不觉坐直了身子。 “今年没有陪你守岁,对不起。”片刻寂静后,他轻轻撇去我的泪水,薄薄的呼吸拂过我的眼角,再一次道:“对不起,阿徵。” 他道:“以后每一年我都会陪你守下去,再不会放你一个人了。” 誓言这东西最不靠谱的地方就是,身为姑娘家的你明明知道它这里面或多或少的都兑水,你却还是一心想着那拧干水后剩下的是能实现的。我是个姑娘家,还是个和多数姑娘家一样,对自己的心上人总怀抱着各种幻想。我想我的要求一点都不高,我只要和他守过下一次年夜就好了。 在熄灯就寝后我忽然想起来,他好像还没有回答我关于头发的问题。我翻了个身面对他阖着眸的脸,看了一会后我又一次将这个问题抛到了脑后,嫉妒地揪着被角:“他的脸怎么比我的还滑?” =================== 翌日睁眼时,岑鹤照旧不在身侧了。对着枕面上留着的那根长发丝发了会呆,预备再赖一会床,晌午趁大多水族休憩时去一趟归墟替如夜将灵沙取来。离开孝义山也挺久了,无双偶尔传两封信来,听说她肚子已显怀了。剑灵生养极不易,伴随肚中孩子她也逐渐脱胎换骨,消耗颇大。反正在岛上也无事,不若挑个日子回去一趟看看她。这事情一想多就搅合在脑子里,慢慢又闭上了眼。 没眯多久,桑落端着水盆在门外唤起了我。 我迷迷糊糊地捧水清了清脸,道:“这么早可又是有谁来拜年了?” 他递过布巾诧异道:“不是国主唤夫人起来洗漱的吗?国主和如夜神君他们在前厅等夫人用早膳呢。” 岑鹤他竟还没走? 前脚才踏入前厅,才发现平心她亦在场,正娉婷地立在岑鹤边弯腰从襄陵端着木盘里取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来。闻着香气,粥里当是用心地添不少料,稠厚的很。 她眉眼里具含着脉脉欢喜,想这个姑娘家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着岑鹤来着的。这么一想,我很不贤淑地不高兴了。这一点又证明我委实没有多少做正房主母的料。据说九重天的天后为了少让天帝出去沾花惹草地胡闹,经常主动地邀请各府邸的淑媛们聚一聚,瞧瞧有没有合眼地收拢在家里也好留住天帝。真真是修行得道的神仙,如若我定是没她这份海纳百川的结果。想了想,如果不是我有生理缺陷,那么岑鹤出轨的结果就得是我让他有生理缺陷了。 “起了?还快来过来用膳。”岑鹤第一眼捉到了我,搞得我不得不顶着平心上神转眼由喜从怨的眼神里磨着脚尖蹭了过去。 他迳自拉我在他身边坐下,甚是自然地将平心手里那一碗接过递与了我悠悠道:“听襄陵道我不在时,你成日里就饮些鲜果露子,正经饭没吃几口。你身子受过重伤才休养得好些,若是思念于我不妨换一种法子更合我意些,嗯?” 他那声别有深意的嗯拖得九曲十八弯,荡漾的很,叫我抖了几个颤慄来。本欲推开粥碗的我,瞟了瞟平心略透了两分白的脸色,琢磨着岑鹤如此不厚道的开了头,我理当不厚道地结束才是。于是我顺手推舟地接过了粥,搅了搅勺子低头含笑不言,似是羞怯。心中感慨,我会告诉你其实真相是我前段日子吃撑了腻了胃吗? 如夜打圆场的功夫了得,一手撑开椅子勾着笑:“少年时在姐姐家曾用过平心做的风过荷,滋味委实曼妙。没想到时隔万余年还能得你亲自下厨,一饱口福。” “神君说笑了。”平心到底是得了大道行的神仙,坐下时已神色如常,娴雅自若地吃了口茶。 她这份姿态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我的阿姐。在当初皇叔皇侄们逼宫之时,龛火幢幢里她神色恹恹地斜倚在软靠上,手里亦是拢着一杯茶。她陪他喝了一夜的茶,一夜过后逼宫的皇叔连同他们的亲眷都一起被示众斩首了。阿姐一向如此,想要的一定要得到,得到的更不容他人觊觎,父皇选她做皇帝不是没理由的。 这顿早膳吃的勉强算得上圆满,散了桌后我自觉地摸出根鱼竿一个人要往海边上去,却被岑鹤拉了回来。他说:“你倒是宽心大度的很。” 第74页 我的反应是:“啊?” 他盯了我一会儿,嘆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你这么冒冒然然地去了,可识得路?” 这个我还真没想到,那时随他去时正好新婚之夜难免有些激动,一激动哪顾得了一路去向。只记得在水里,却罔顾了这方圆百八千里皆是一片茫茫水域。 他无奈地嘱咐道:“我让青夔在渡桥边候着你,早去早回,一路小心。” 我点了点头,临转身时忽地恍悟:“你是不是想我吃一吃醋?” 岑鹤:“……” 廊下另一端平心心不在焉地与如夜说着话,一波波的秋水往里推涌着。这个姑娘心眼实过头了,以她上神的身份品阶是万不会做个侧室的,若有心天后这正宫之位自是手到擒拿。我尚挂着东琊国主夫人之名,你又何必眼巴巴地跟来过来给自己找堵呢?须知只要是男人皆有个隐藏属性,想来连岑鹤也不例外,那就是暗贱。越容易到手的就越会早被抛弃,越是求而不得他越死心塌地地追在你身后。你要想永远得到这个男人,要么在他追到你前弄死你自己,要么就在他抛弃你前弄死他。 总结来说,平心上神还得多看点言情小说增加点社会阅历。 “我没谈过恋爱,不太了解该如何吃醋。”我揣摩着岑鹤素来叵测的心思道:“不过呢,这平心在这我确实不大高兴。你要么寻个理由请走她也好,毕竟女未嫁男已婚,传出去对她姑娘家名声总是不太好的。不是说西王母最厌恶插足人姻缘的姑娘么?” 他凝着眸光将我瞧得直发憷,良久才作罢道:“算了,我怎会指望你的脑筋转过来,还是问你今晚吃什么更为实在。” 我立刻精神奕奕道:“那今晚我们吃什么?” ================== 上午的时光被我用一根鱼竿打发去了。午时过一刻,干枯的樱桃树上撒了几片落叶在雪地上,我折起了鱼竿收入囊中。岑鹤答应我晚上亲自烤鱼给我吃,还特许我多喝两杯梨花酿,真叫人心情大好。 “夫人。”漱珠从碎冰面里浮了出来,踯躅地唤住了我,略有些恼怒道:“人家在底下等了一个早上了,你怎么都没发现我?” 我转回步子气沖沖道:“怪不得我一个早上一条鱼都没钓到!” 她:“……” 半盏茶的功夫后,她又很为难地开了口:“你也知道吧,我挺讨厌你的。” …… 这又是个直白倒让人不能直视的姑娘…… “但我更讨厌那个新来的上神平心!”她一咬牙道:“凭什么比我还漂亮啊,凭什么她和国主从小就认识啊,凭什么……” 一连串的排比句叫我这个半文盲惊为天人,以至于不得不打断她的话寻找重点:“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就想说,夫人你虽然哪里都不如她,既不温柔又不贤淑,但这次好歹争气点守好我们国主呀。” “……” 我被逼不得不向漱珠表明忠心、誓死捍卫对岑鹤的所有权,之后气喘吁吁地赶到渡桥边,左右观望了番,并没见到青夔的身影。心中虽是纳罕,但眼见时间逝去,只得匆匆捏了个避水诀往水下去了。 凭着记忆入了水,漱珠的一句话不期然地在耳边回想起“凭什么她和国主从小就认识啊” 原来岑鹤与平心竟是对两小无猜的青梅小竹马? 作者有话要说:被兰草同学满屏催更的留言轰出来了- -好吧,这周一万五的榜单,更新基本有保障了。明天更新“阴”缘一卦,新文要尽快赶到三万。上天啊,请赐予我一大堆菠菜,我要变身成为圣斗士中的战斗机!一个庐山升龙霸,我就完结了! 41、父上大人? ... 想来我的方向感确是不错的,分水避流地摸排了半个时辰左右竟也误打误撞地闯到了海底,中途还未碰见任何一个东琊族人,运气委实好的有些匪夷所思。拂身穿梭而去的气流祥和安谧,归墟定就在不远处。 然后我找了块珊瑚石坐下,抓着头开始思考,我好像忘记了问岑鹤这归墟大门该怎么开了……这诸神湮灭之地岂是等闲之地,八九成要动得仙神之力才能开启,定不容我等凡夫俗妖窥探一二。 我做妖主时养成了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就是在复杂的事态下努力发散思维以求解决之法。这处瑞气腾腾,堪比泡汤池一般的享受,一不留神就让我将思维发散了过头。待我砸着核桃将无双孩子的名字取好了后,水底那一缕微弱的光线已从正中斜到了西边,慢慢黯淡下去。 而我还没想到该怎么开启归墟的方案,抛了抛憋下去的零食袋,我只得安慰自己,这趟就当来漫个步散个心,明日准备妥当了再来就是了。唯一不大欢喜的是天性使然,自己在水里浑身使不上多大的力来,难免有些惶惶之感。 “姑娘是贵人,怎么来也不通报声,也好让老朽全族上下有个准备。”数丈之外蓦然吵闹起来,乍听之下人数不在少。 答话的声音细柔轻盈,隐约听得是个女声却难以分辨。 “咦?这宝珠珊瑚树怎生断了一根枝桠?这可是我养了许多年预备在国主生辰供上去的。” 第75页 我心中一紧,立刻将手里砸核桃的珊瑚枝抛得老远。红艷剔透的珊瑚躺在鹅黄沙砾上格外显眼,便又慌慌张张地起身想着拾回来藏好。可那片喧譁声迎头簇拥了过来,这地方偌大一片海底,除却几株没我高的珊瑚岩石外就是和绸带似的荇草。 现在我有两个选择,要么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要么用荇草把自己包装成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 “你这小姑娘倒是好生有趣,在我家门口蹲着吃了一下午零嘴儿。” 这一声和惊雷似的炸响在我背后,手里的零食袋抖掉了下去,洒了一地和着壳子的杏仁。绵沙陷落,衫袖被人向后一扯,眼前景象倏地扭曲模糊了下又恢复了原样,碧水辚辚,水草长依。一老者拄着鱼骨率着族人鱼贯而过,竟全然没见着呆立的我,他们近在咫尺的交头低语也似隔了老远悠然飘来。 在我想伸出手去摸摸老者的红鼻头时,身后人戏嚯道:“难不成是我估算错了,原来你是与他们熟识的?也罢,如此我就放你出去便是了。” “等等,等等。大叔。”我忙扭过身去:“其实小女在你家门口这么久是有事相求……” 求字后面我再说不出半个字,这人的面貌怎生如此眼熟? 笑唇微翘,清姿风雅,若非年纪稍长,我几乎以为是岑鹤立在我面前。与岑鹤相比,此人气度更为雍容清贵了些,蟠龙衮服领口镶着圈紫绒,手里提着串碧玺佛珠一粒粒转着,他乐融融地笑看我:“小丫头想求我什么事?” 我尚被震得摸不着边,魂魄飘了半截在外:“这这这,敢问可借个茅厕用一用吗?” “……” 他抿嘴乐了一会,手一扬,洞天豁开,突如其来的敞亮刺得我眯起眼。银沙荒骨,我再一次来到了归墟之中…… “这地境鲜少有人来,没什么拿得出招待丫头你的。你要拿要取自便,就是如厕的话……”他数着珠串微微一笑道:“这样吧,你就地也行,我不偷看就是了。” 我:“……” 他不笑时威仪具备,倒与温和可亲的岑鹤不大一样。但若一笑,简直神似一人,叫我恍惚一时。 “幼时见他也是个心高气傲、聪敏异常的,还担忧以后瞧不上别家姑娘该如何,现在怎么就娶了你这个呆头呆脑的丫头。”他摇头嘆息道:“这么笨岂不是时时被他欺负着吗?” “您是岑鹤的爹爹?”我好不容易转过神来,这样的相貌稍一联想就可知他与岑鹤间的关系。可他不是在天劫中灰飞烟灭了吗? “你不怕我?”他微微瞥来一眼,目光里渗出几分凉意。 大家都是死人有什么好怕的,论实在的说我见过的死人可比活人多多了…… 他或是看出我心中所想,冷哼了一声再不说话,只迳自往蟠曲的森然龙骨而去,身形一跃稳稳落坐在自己的骨架之上。说句很不大恭敬的话,这喜怒无常的程度和我活着时来葵水时不相上下…… 人家不理我,我却没忘记此番的目的,掏出腰兜里的琉璃瓶装起了灵沙。虽然我面色表现得不动声色很淡定,可我的心里已很不淡定地在百爪挠心了。这是岑鹤的爹爹啊!那岂不是,岂不是我的公公?!平常人家媳妇拜见公公该是如何见礼来着的?要不要三跪六拜?怎么办,这个不知道是神仙还是鬼的公公好像挺不待见我这个儿媳妇。他是不是嫌弃我出身不好呢?好伤心…… “丫头,过来。”阖目养神的公公突然唤过了我。 我立马很狗腿地滚了过去,等待他发话。 “我想了一会,觉得依着我那儿子的性子若真是欢喜着一个人,那你欺负他的可能性倒是更大些。”他悠悠道:“我们龙族就他这么一根独苗,他娘亲离得他早,他自己又是个什么都闷在心里的性子,你便多宠着他些。” 我:“……”原来岑鹤缺少的不是爱情,而是母爱……早知道他不应该娶我,认我做干娘更合适些…… 他忽地睁开眼睛,眸子绿莹莹的,一模一样的眼睛他却比岑鹤要冷厉许多:“我从未照顾他,亏欠他许多。这次理应替他除掉你这个劫数,但恐怕他伤心得做出些更荒唐的事来。” 在我紧张得心鼓直敲时,他忽而笑如春山:“你以后与他好好过日子,我便也不计较什么了,其实我这副样子也与你计较不了什么。哈哈哈哈,看你紧张的。” …… 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道,他是岑鹤的爹,也就是我的爹,我不能打自己的爹。可他嚣张的真有那么一点欠扁…… 他敛住满面笑意,轻锁着眉:“看你这副天真模样,委实没有我那儿子对你这般上心,果真是应了一场劫数。” 劫数?我与他哪有这么深厚的渊源,顶多算是有些许半真半假的师徒情分在里面,大半还不是政治联姻、强强联合?虽说我现在是有些喜欢他,但还没喜欢到走火入魔“得不到就要毁掉他”的地步。哪里能算得上劫数? 他这会功夫却是和蔼可亲了不少,颇有耐心道“无论得先天神通还是后天修行的人都免不了要历尽劫数,其中有一道就是情劫。天上的神仙们多视此劫为水火妖魔,避之不及。须知,不是不到,只是时候未到。若然即便是像东华那样沉心于佛法清修的人,也左不过是没有遇上应劫的人罢了。”他的声音空旷地回荡在沙海之上:“他的心性我最了解,我怕就怕有朝一日他在此劫中将什么都忘得干净了。” 第76页 公公,你不是将情劫妖魔化了,你是将我妖魔化了……虽然我就是个妖怪,但好歹有着一颗纯良的人心,最主要的是还没生着一张祸国殃民的脸,您放心吧…… “那日看你是个伶牙俐齿的,今日怎么一句话都没有了?”他不满于我自始至终的沉默,碧玺串子飞出教训似的在我额头敲了三敲:“好不容易有个人来了,陪我这个老人家说说话不成吗?” 我踌躇了下:“您既然没有灰飞烟灭,那日为何不出来与岑鹤他见面?” 他收回碧玺绕在掌间,手搭在龙角之上:“既死之人,何必再添生者挂念?况且我已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到时候又是一场死别,难免伤怀。” 我嗫嚅道:“那你告诉我,其实我也会伤怀的。”生离死别本就是一件伤心事。 他挑起一角唇:“你又不是我亲儿子。” 我:“……” “我有些乏了,且送你出去,今日一别我便不再见你。小丫头,日后你若见着了岑鹤的母亲,就告诉她我很喜欢你别让她太为难于你,莫走了我与她的老路。”他坐在龙骨上的身影层层褪淡,脚下的砂壤突然一塌,我掉下去了…… 这一掉就入了流光翩跹的化境之中,化境破裂之后我已立在渡桥边,青夔正抱着木浆肿了双泪眼打着盹,时不时抽泣一下。 东边的圆月浮在天水一际,银华清许碎成万点鳞光摇摇相对天幕星子,晚风自海面而来舒爽宜人。青夔被风撩得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瞧见了我傻了傻,扑了过来抱住我大腿嚎啕大哭:“夫人啊,小人错了,小人不该贪吃了一个果子就误了时辰。这要是国主知道我把你弄丢了,必会剥了我的皮去做鼓面日日捶着才解恨。” “放心放心,我不会去打小报告的。” 他抹了把泪:“真的?不行,我们得拉钩。” 我:“……” “青夔吶,岑鹤的爹爹真的是在天劫中灰飞烟灭了吗?” “小人亲眼所见,确实如此。其实若不是当年那个负心女人与奸人私奔了去,老国主也不会因精神不济身灭天劫之中。” “负心女人?” “就是老国主的夫人,北荒荒主的妹妹。” “这样子……”我还以为岑鹤无父无母,未曾想到他的母亲也是一方神族后裔。 才出了渡桥,见珠灯下一袭剪影窈窕,定睛一看,竟是披着斗篷候立的平心。 她徐徐地迈着步子上前:“姐姐这是去哪里了?让君上和妹妹等的好心急。” 这藉口我早在腹中打好,可未想她自顾自对青夔道:“君上找你还不快去,我与姐姐稍后便回。” 青夔瞧了我一眼。 我想她摆出这番姿态十有八成要与我说些“姐妹贴己话”的,便让青夔先行离去了。 她斗篷在侧身时微微开了,才瞧见她怀里揣了个手炉,再观她气色果是有些嫣红过了头。她垂着头抚着手炉,轻言慢语:“母神诞育平心时因补天操劳过甚,因而平心有些先天不足,让姐姐见笑了。” 我抚慰了她两句“上神须多注意自个身子”云云,却着实没发现这有什么让我见笑的…… “姐姐可能不知,我在崑崙时就听君上提起过你。说来君上能与姐姐相遇还源于我与君上的一个赌约。”她略喘了喘一笑,惋惜道:“亦曾知晓姐姐有个做国君的阿姊,说来姐姐也是人皇之后” 她乌羽似的眸子落进月光,熠熠生凉,朱唇吐出让我心惊不已的话来:“只可惜造化无常,姐姐的阿姊为了姐姐而死了,姐姐的命数真是坎坷。” 姑娘,你大可直白地对我说:“你就是个扫把星呀。” 不过,她为何突然对我说起东国的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四千字左右的一大章!更新!我最近其实挺勤奋的……平心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打滚,今天不霸王的孩纸拿小红包拿手软!!!!! 42、复生(一) ... 女子之间的关系大抵可分为两种,要么好得比蜜还腻;要么就是两看两相厌,爱憎分明。而女子间的关系又大多取决于某个男子,我与平心目前来看亦不免如是。以她对岑鹤的心思,我当仁不让地坐稳了情敌这个位子。或有人说,这平心乃是随母神修行了亿万年的上神,气度凛然,哪有那般红尘庸俗。可要知,平心先是个女子才是个上神,任一女子遇上了“情”这个俗字,都免不了惹上嗔痴爱欲。 作为她的敌人,我本已做好被打击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知晓我那段东国往事。到底是她长久关注了岑鹤顺带关注了我呢,还是,岑鹤告诉她的呢? 后一种猜测光是想想就让人心情挺糟糕。 “君上说姐姐因心腑不全,对过去的事记得不大清楚了。这也好,毕竟东国灭亡一事已久且在檯面上也不多好看,姐姐若记着也只是徒增了些烦忧。”平心温婉地笑了笑:“姐姐的阿姊想来也不会怪姐姐的,只怪她与姐姐一样命数不济搅尽了这天下大争之中。” 我落了半步在她后面,扯去牵在衣角的竹郎花,琢磨了下她的话兀自笑了一笑。 第77页 她顿了身子,脚后跟转了半侧,尖尖地眉心攒在一起:“姐姐可是怪罪平心说话耿直了些?”冷风一吹,柔弱之态甚是惹人怜爱。和她一比,我健康壮实得倒不大像个姑娘家。 我谄媚笑道:“哪能呢?我可就爱这说话耿直的姑娘了,我也是个心直口快的,有什么便说什么。”我越过她肩头瞧了瞧三五十步外那一丛海棠后的阴影更亲热道:“如上神所言东国之事已过许久,木姬也是再世为妖,提起也没什么意思。更何况……”我拈长了调子:“说到底这也是东国往事,皇姐怪与不怪也仅与我有关。上神身份高贵,修的更是大道行,沾染了这红尘俗事怕是会扰了上神清心寡欲的修行。” 平心的呼吸有点不稳,嫣红的面颊上更红得能滴出血来,海棠后面的影子略动了动,看样子是要往这而来搭救美人。我有点儿难过,却不大明白这难过究竟为何而起,又是否就是戏文里描述的女角吃醋时的心境。最后我归结于今晚没有吃饭的缘故。 岑鹤来了,我也不想继续再说下去了。 可背对着他的平心显然没有完全丧失战斗力,重振旗鼓、卷土而来:“说到底多亏阿徵拱手相让,君上才得如愿以偿将妖界收入囊中,君上也曾道于此愧对于你。” 阿徵?这个称呼尖锐地刺入我耳中,我沉了沉气,发现没有沉住,只得和她好好计较起来:“且不论阿徵这个名儿千年前就已随我前世死了,再者我与上神非亲非故,这声阿徵唤着未免低了上神的身价。至于妖主之位,我既嫁了岑鹤也就无须分什么彼此。不管他为了什么娶我,终归我现在才是他的夫人。” 一通说完,我攒了攒力气拈花一笑:“真是不好意思,让上神白费了一番功夫,我一点儿都没生气。” 平心:“……” 我动情道:“我怎么会生气呢?我既已嫁给他,那他就是我的天,是我的地,是我此生唯一。我人都给他了,更别说区区妖界。”煽情之余,我考虑回去就让我的天跪一跪搓衣板。 她看起来快要被我气死了…… 踏花踩叶的声音近了过来,裘裳搭在我肩头,他按着我肩却看向平心关怀备至道:“上神身子不爽利,怎不在屋中歇息?”他瞅了眼不远处的渡桥:“这水汽寒凉,总是伤身。” 平心卷长的睫毛湿漉漉地垂下,纤弱的身子颤了颤,端出的姿态大方中带着丝委屈,委屈里又含着点期冀:“劳君上费心了,白日里平心接到母亲的来信,花朝节将至,母亲邀君上前去一览崑崙芳菲。明姐姐也甚久没见着君上了。” 这后半句的内涵让我虎躯狠狠一震,原来竟是我看错了,这平心上神的包容力已达到海纳百川、气吞四海的地步了吗?为了得到心上人,不惜拉着自己的姐姐娥皇女英、共谱佳话? 岑鹤微微颔首。 平心再抬头时已然又重新回归往昔风采,她迎风咳了咳:“那平心就不打扰君上和姐姐了。”又咳了咳,挪出去小小的一步。 岑鹤略一沉吟,柔和道:“上神且慢。” 她面色一喜,那一小步又慢腾腾地挪了回来。 我冷眼瞧着,抢在岑鹤前开了腔:“上神走来找我又说了好一阵子话,可是累着了?” 岑鹤睨了我一眼,才抬起的手又放回了袖中。 平心偷偷飘来一个眼神,充满着仇恨,勉勉强强地点了下头。 我极致体贴道:“那上神还是不要一个人走回去了,这多不好。” 平心的眼神由仇恨瞬息转为欣赏,想是很赞赏我的识时务。 我欢快道:“如此上神一个人腾云回去即是最好了,既安全又便利,还不会拖脏了裙子。” “……” 最终,平心上神一个人迎风洒泪而回,岑鹤也将眼珠子从鞋面上拾了回来。 “今日一行,可是顺利?” 我负手望天:“尚好。” “……饿着没?” 继续鼻孔朝天:“也尚好。” 他默了默,道:“可遇着了什么特别的人?” 我犹豫了下,决定还是不将遇到他爹这事告诉他,下巴低了些神秘道:“遇着了。” 他按着我肩的手一用力:“谁?” 我道:“一条大鲸鱼。” 岑鹤:“……” 半晌他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你这是在与我置气?方才平心与你说了什么?” 我朝他那斜了斜眼珠子:“你没偷听到?” 他点了点头,颇有君子风范道:“姑娘家的心事如何能偷听?” 呸,虚仁假义。 我抛掉花穗,拈起一片绿叶妩媚一笑:“那正好,我本来就不准备告诉你的。” 他有点无语地扯了扯我的脸,手指忽的一滑托起我下巴,眸里含雾,探不进虚实:“这样笑,夫人是在勾引我吗?” 裘袄从肩头滑落,我被他收拢入怀中,炙热的吻落在了唇上,月澜融在眸子里,他的模样动情专注。 我静静地看了会他清隽姿容,闭上了眼抱紧了他。他的心跳陡然加速,原来他也会紧张…… 第78页 ============ 隔日清晨,我将装好灵沙的瓶子交给如夜。 他如获至宝地收入怀中,朝我端端正正地伏手拜了一个大礼:“夫人之恩,来日如夜必当结草衔环而报。” 我虚伪道:“神君太客气了。话说真是什么都能要吗?能给混个八荒荒主噹噹吗?” “……”他转了转指尖的扇子,风流倜傥:“将来这天下何处不是夫人的?” 这些个权谋政事我从没接触过,察觉不到外界情势已如何变得天翻地覆。不过连自家位高权重的神君都叛变了,看来天帝老儿果真是要完蛋了。 既得了灵沙,如夜便心急火燎地告了辞。岑鹤去了孟翼池的白家,平心也随之去了,故而只有我一人将他送到了空雾阵口。 “神君救回了桃墨,以后又当如何?”据我所知,那株小桃花断了仙根已入了妖界,这样的身世回去定不容于九重天上。 他抚扇一笑:“她如何,我便如何。”他洒满艷丽碎樱的袍子隐在祥云瑞气之后:“旁人又能奈我何?” 我将空雾阵重新关上,对着裊裊云水发起了呆,想起了无相说的一句话:“世间风月总难全,不过情薄未至深。” 我与岑鹤间,不论是他还是我,总归是情深不够…… “你想清楚了?”留欢被我从被我里拖出来,呵欠连天地蹲在一旁替我护法:“万一苏辞真在上面动了手脚,假使你变成魔族狂性大发了怎么办?” 十五月圆,清辉遍洒,万道金丝从月华中射出,一串帝流浆落在我摊开的掌心,缓缓渗入体内。 我在月下盘腿打坐走了一个小周天,幽幽道:“那也是你比较惨。” “……” 吸收了月中精华帝流浆的心脏表面浮出淡淡的一层银辉,丹田里的元丹旋转着腾起,受着元丹的灵气,跳动着的心慢慢靠近了过来。 “你转过头去。”我对好奇观察着的留欢道。 他不满地摆着大尾巴道:“我转过去如何给你护法?万一你真走火入魔,我不给了你一个偷袭我的机会吗?” 心脏挨得越来越近,我只得使出绝招:“不转过去就没有鸡腿吃!” 他不依不饶地在地上打起滚来:“不转,我就不转!不吃鸡腿,我就吃鸡翅膀……”金色的狐狸眼霎时睁得老大,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我。 我忍着痛极快地拔出剖开胸口的手,血淋淋的五指运满灵力虚虚托起心一寸寸置入胸膛,每动一寸我的唇就咬紧一分,冷汗如雨湿了后背。待到我将它全部妥帖地放好后,齿间已溢满了鲜血。 元丹释放出的灵力才堪堪包裹住尚没和完全融入身体的心脏,我终忍不住剧痛眼前一片模糊地倒在地上。 呆住的狐狸猛地跳了起来,围着我疾走了一圈后,朦胧的金光泛起在我眼前。 隐约里我似见着了一只九尾狐狸对月长啸,无数帝流浆齐齐聚集了过来。本冷落下去的元丹重新升起,猛地一股新鲜而充满生机的热血自胸口流出,转眼蹿入四肢百骸里。 我仅剩的残念欣慰地想,我终是活过来了…… 昏昏沉沉里,陡入的一缕奇异术力引我梦回,千年梦回再现的是东国皇都。街市商铺毗邻,孩童嬉闹;得桥碧柳相依、凄凄如云。桥头立着一个人,穿着当朝的进士袍,他执着方绣满雪桑花的帕子,重眸清冷:“阿徵……” 原来真是我忘记了他――苏辞。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 -捶地,今晚我本来要去写阴缘的,可是容我榜单还没写完!嘤嘤嘤!周末专心码阴缘,努力三更,实在不行两更! 顺带求有没有童鞋知道治咳嗽和咽炎的土方子之类的,冬天重感冒喉咙痛死的人伤不起啊。 43、复生(二) ... 千年之前,我与进京赶考的苏辞因一幅名家真迹狭路相逢,抢夺无果后一怒之下我砸破了他的脑袋。 虽身为东国女公子,但我并不是蛮横不讲理之人。那幅雪桑花我早在宫中时便闻得,阿姊极喜欢雪桑花又恰逢她生辰,我便动了心思想找来讨她一个欢心。可曾想才得了消息匆匆赶去画坊时被他一步抢了先不说,还得了他一通冷嘲热讽。他是个做言官的料,冷腔冷调的嘴皮子刺得我登时抓了狂。 失手打了他原非我愿,被他头破血流、昏迷不醒的惨象吓住的我哪还顾得上名画,连拖带拉的将他送到了医馆。郎中诊断时,我惴惴不安地来回踱步,阿姐新登基,朝中不少老臣都对她这个女帝大为不满,等着捉我与她的短处。此时要被旁人知晓这茬子事,我岂不连累了阿姐? 郎中掀了帘子出来,手里攥着个赭色龟袋愁容满面道:“姑娘,这位公子可是你的夫家?” 我怔了下,赶紧摇了摇头。 “你的哥哥?” 继续摇头。 他一砸手:“既与你非亲非故,那可就糟了,姑娘你揍的可是当朝御史!”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等等,我没揍他啊,没揍啊。我只是轻轻敲了他一下而已,没那么严重吧?你这个庸医可别唬我,我我我,上头有人!” 郎中怪异地瞥了我一眼:“敲了一下?他满身拖拉出来的碎皮碎肉是从何而来?” 第79页 我沉默了,早知道就把他丢在案发现场遁走了…… 郎中摆了摆手:“那位大人也快醒了,姑娘你还是去看看他是否认识你上头的那个人,也好官官相护一下。” 我:“……” 殴打言官,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条不小的罪名。若是被那些成日里念叨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迂腐老臣子们知晓,在刑部大牢欢度春节就不是梦想了。 我一撩帘子蹿了进去,半跪在扶着缠满白纱布额头坐起的那人面前悔不当初:“这位公子大人大量,小女不是故意的。公子相貌堂堂,以后必是登堂入室的大才,就不要和我小女一介平民计较了。小女上有老下有小,家里还有嗷嗷待哺小羊羔,公子宰相肚里能乘船就放过小女吧。” 他眉心拧成了个川字,墨黑的眼睛冷冷厉厉地将我从头到脚颳了一遍,冷哼一声:“看你所着衣饰皆为不凡,想必出自哪家世族。到如今还满嘴荒唐,可见还不知悔改。” 我从善如流接下来:“谨遵公子教诲,下次我出门披麻袋。” “……”他一整袍摆作势起身:“等我查出你是哪家名门之后,必要亲自登门好好拜访。” 我心中叫苦,你是要在金銮宝殿上好好拜访我阿姐么?我顾不得什么女公子脸面,干脆一把抱住他大腿声泪俱下:“公子万万不能啊,若被我家叔公、叔叔们知晓,小女和家姐定要被扫地出门。小女不能连累阿姐,公子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哪怕是要小女陪给你这条命都没问题。” 他身子被我扑得晃了一晃,失了血色的脸更苍白几分,不得已重新坐了下来,咬牙道:“你先放开我。” 我猛摇头,不达到让他封口的目的绝不罢休。 他喘了喘气,面无表情地审视了我会:“你叫什么名字。” 我欢喜地想要信口胡诌,他眉头一挑,自知这人眼光犀利不如我那师父来得好骗,只得将自己鲜有人知的小名奉上:“阿徵。” “阿徵。”他反覆咀嚼这个名字喃喃自语:“没听说过有谁家纨绔是个名来?” 你才纨绔…… “你姓……” “公子你额头又渗血了,快来擦擦,擦擦。”我拽出怀中帕子打断了他的询问,澹臺是国姓,只要他脑子没被砸坏自是立马明白我乃皇室中人。 他铁青着脸,接过帕子按在了额角,泠泠垂露的雪桑花遮在他额角之上,我忽然觉得这张脸生的俊俏的紧了,少女心怀被戳得晃了一晃。 这事以我许给他初一十五做牛做马而暂作了结,那方雪桑帕子也被他剋扣住留作证物,到底是个做御史的。 回宫后我东打听西打听,也大致摸清了这个新登科御史的底。边陲小城里来的进士,寒门出身,文章做得极好,正因如此才得了急欲提拔布衣士子阿姐的青眼。素日里独来独往,为人也非不通情理,总之在朝廷里口碑甚佳。我想我大约是被他给坑了,这样一个人怎会与一个姑娘家斤斤计较? 但下月初一,我还是鬼使神差地熘出了宫,来到了相约好的得桥桥头。这处地历来是个风流地,柳绿花红,情侣对对。我不禁遐想翩翩,他是不是对我一见倾心,不,一打倾心,想在此对我告白。 “来的倒是早。”背后冷不丁响起他的冷声。 我略有些脸红地转过身去,却见他将一轴轴画卷摆好:“还快过来帮忙。” 原来他是要我来帮他卖画的…… “你难道才一上任就被罢免了?”我踮脚将一幅白描山水挂上,堂堂一个朝廷御史竟然在街头卖画,户部已穷到发不出饷银了不得已让其他部裁员了吗? 他摆好画摊,淡淡道:“我喜好名画,可我的俸禄远不够此项开支,故而卖画。”他倒是个不讲究面子的直白人。 我动了动脑子道:“我家中有几幅不错的名家真迹,你若将那幅雪桑图给我我就将它们全数给你如何?” 他着了一点硃砂,落在白芙蓉蕊上:“妄想。” “……” 连着卖了两月的画,我已经和得桥周遭一片小商小贩混得极为熟稔,出去转一圈就抱了一怀的零嘴儿。尤其是十步外茶肆里茶先生与我处得最为融洽,常在无事时做一杯茶戏赠与我赏玩。 这日十二月十五,苏辞来得桥时却是两手空空,我坐在桥头狮子剥着核桃诧异道:“咦,今日不卖画了?你收贿赂了?” 他眼角抖了下,手臂从斗篷里伸了出来,臂弯处搭了件灰皮薄裘:“听说玉髓峰顶的雪桑花开了,我们去看看。” 灰皮斗篷兜头披了下来,料子很普通连宫里品阶高点宫女的都不如,可罩得我脸莫名作烧,低着头只敢看他繫着布带的手。 一连下了好几日的雪,山上小径冷滑的很,换了登山的谢公屐走得也是磕磕绊绊。我到底是在皇家长大的,险象环生地爬到了半腰已累得膝盖酸麻。可我不想轻易地喊累耍性子,在他眼里我就是个纨绔子弟,要知道纨绔子弟也是有尊严的…… “累了?” 我抱着老松树小口小口吸着凉气,憋了两眼水洇洇的,点了点头马上又摇了摇头。 第80页 “真爬不了就不爬了,也不是人人都能爬上去的。”他不以为意道。 我松开树,闷声不乐地继续往上爬。 熬到了峰顶,寒风刺面,白雪万重,一叠一叠雪桑花含冰欺雪,煞是晶莹清透。 “阿徵。”他不动声色地握起我的手往怀里揣去,他掌心湿热烘暖得我从手到脸腾得红了个彻底:“你愿与我看遍寸寸山河,赏尽霁月风光吗?” 我沉默了一下,抽回手闷闷道:“原来你想旅游时带个背包的,那这不行,我不能出京城的。” 他:“……” 我这辈子遇到的都是实干派,没有遇过他这样的闷骚文艺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告白失败的刺激,他以后的行事作风都特别干练坦白。 例如,接下来他将我的那方帕子揣到我手里冷静道:“我喜欢你,阿徵。” 我也很冷静道:“真巧,我也挺中意你的。” 于是,我和苏辞搞对象了。 俗话说的话,打是亲骂是爱,把苏辞打得半死不活,证明当初我着实是将他欢喜得死去活来。伺候我的宫女採珠说,只有苏辞这样经得起折腾的才能与我白头到老。那时才初初情动的我没有想到白头那样长远,只是觉得这个新晋的御史相貌有几分风流,一手谏言的摺子也写得铿锵有力,这不卑不吭倨傲有余的性子也甚得我意。 我和苏辞两经常互相折腾,尤其是在他得知我女公子的身份后,反而变本加厉地折腾我。今日叫我苦练画技,明日叫我给他那破宅子扫地抹灰,他说在娶我之前要压一压我做女公子的性子,要不日后不得持家。我一想也是这样,我败家挺在行,持家确实没有经验。于是我一边学着持家,一边败着他的家。 阿姐得知我和苏辞的事后并不反对,相反甚是高兴。苏辞是她一手提拔起来为了抗拒旧朝世族的年轻官员,我与他在一起了更拉拢了那一披新起的布衣寒士们,故而苏辞是一品一品的往上升着官,到后来已能自由地出入宫闱之中。做皇室有个好处,就是不必担心自己的心上人会抛弃妻子,变为陈世美第二。 我是真心地喜欢着这个人,姑娘家若喜欢一个人,就想时时见到他,哪怕只是遥遥相对一眼也是满心欢喜。老臣子们对苏辞在宫闱之中行走颇有微词,皆道于我与阿姐的清誉不好。 树下我趴在他膝头对作画的他道:“苏辞,你快娶我吧,要不然影响不好。” 他执笔的手很稳,面色依旧冷冷淡淡:“不好。” 我嘆了一口气,托腮看着他行云流水地绘出一大片累累的雪桑花:“那就只好阉了你了。” 他:“……” 落下印章后,他放下笔将画晾起:“喜欢吗?” 我赌气道:“不喜欢。” 他将画放入我手中:“这是我照着那幅画临摹的,你不是心心念念想着它吗?送你睹画思画了。” 苏辞一直以为我爱极雪桑花,可他不知晓这是阿姐的最爱,我从来喜欢的都不是它……这句话我没有对他说,总觉得说出来不甚好。 可他送的我不会不收,接过手后却是惊诧,这手笔怎生如此熟悉? 我拿了画回了殿中,师父正一手提着酒葫芦喝着酒一手大开大阖地在宣纸上起落,孤峰山中柴门密掩,青玉枝摇,浏浏细雨、寒石生雾。我欣喜挨过去:“师父这一笔好意境。” 他不言不语饮了一大口酒,面上无一丝和煦笑意,一甩笔背对着我:“撕了它罢。” 走了一步,他面容阴翳在竹影之下:“阿徵,对不起。” 我以为他说的是前些时候因我偷酒喝罚了我顶着酒罈站墙角,便不作在意:“徒儿酒品不好,师父罚的也没错,为的也是我好。” 恰好皇姐的内侍请了他去请教国事,他也没再说些什么。 我将他所用的笔墨一一收好,轮到那画时却迟疑了起来,师父鲜少作画若是撕了太过可惜,不如我自己偷偷留着。再细瞧一遍,没想到师父学识渊深,这一手丹青不比那些大家来的差。 我瞧了片刻,心中渐生了些疑思,抽出苏辞赠与我的画,两厢一对比,虽笔意各有不同,但这走笔却极为相似。莫非那幅雪桑图出自师父,竟如此巧了…… 那时我只是个凡人,不懂命里璇玑早有安排,无丁不有卯,哪有如此多的巧字堪堪落到了我一人身上。是爱是恨,却早已落进了他人一手的算计里,一场无果欢喜,一轮荒唐生死。 “若不得澹臺公主的鼎力相助,我苏辞此刻怎会立在这东国朝堂之上,而我西渊的铁骑此刻又怎能冲破长嘉关兵临东都呢?” “这可是生养你的母国,你不但引狼入室更将自家拱手相让,当真是个红颜祸水。” “阿徵,我错看你了……”阿姐闭上眼丢下了剑:“你自行了断吧……” ============= “你到底是死了还是活了?”脸颊“啪”地一声生生的疼。 我吐了口浊气,睁开眼,留欢尖尖的脸对着我鼻尖,眸里既急又忧。 慢慢撑起身子,胸膛处仍是阵阵撕裂的疼,但好歹血止了住。我颤着手搭上自己腕部,安静无波,和死时一样。再按了会,又跳了起来,跳了没一会就没了动静。 第81页 好像活得不太彻底…… 留欢也发觉了我的不大对劲,在我身边嗅了嗅:“你这气息古怪的很,生死两道气都有。这算是个什么事,究竟是活了还是没活成?” 苏辞他还是在我的心上动了手脚。 我打坐调理会,精神稍稍振作了会,可一想到梦中情景又失落黯然下来。 “你愿不愿随我去个好玩的地方?”我强撑着两分笑意对留欢道。 留欢天性好玩好动,立刻活泼道:“自是去了,这东琊四面都是水,可烦闷死我了。”转而踟蹰到:“你还是再养养身子吧,这玩乐的事不急。” 玩乐自然不急,可是我去魔界岂是为了玩乐,而是要为我不明不白蒙冤死的这一千年讨一个公道!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鸟~~~~木姬想起苏辞了,写到现在伏笔什么开始揭露了,我好激动啊~~~~特别是后面的大纲,我简直蠢蠢欲动在。 感谢各位亲的建议,什么都买了一些回来,准备逐个试一试- -但愿明天会好些 44、魔界(一) ... 我修行几千年,于凡人早有无数个轮回,大抵是天资不足,在哀怨喜怒上始终参不透悟不尽。回想起少时与苏辞相识相知来的一幕幕,胸臆间憋得生生作疼。 如今竟还有脸来寻我,莫不以为我现在对他还留有一二情分不成? 留欢见我神色甚是不好,也不敢多拦,只是劝道:“你现在怎么也是嫁了人的,真要走也应和岑鹤打个招呼免得他担心。” 他提到岑鹤,我烧得正旺腾的满腔邪火稍稍冷却了一下。待丹田里乱窜的气流缓缓平和下来,我慢慢地爬起来,这桩陈年旧案虽与他无关,但毕竟他已是我夫君,贸然离开终是不大妥当。好在前不久才与他商议回孝义山看望无双他们,现在倒可借了这个名头。 脚下的步子并不稳妥,没走两步就磕绊地向前倒去。紧跟着的九尾狐狸看不下去,化成了少年模样,一箭步扶住了我。 “你这鬼样子就算去和他说,他也不会放你走。有什么天大的事比你的命还重要?”他恼怒道。 我想笑,可发现嘴角僵得实在弯不起来,揉了揉眼睛我道:“别人欠了我一条命,现在我去讨回,可不是和命一般重的事吗?” 他的表情怔怔的,忽然低声道:“这样的你可真不像你,哭不出来笑不出来,比之前还像个死人。” 我疲懒地不愿再多做解释,他这句话倒提醒了我,推下他的手,召了水咒扑在脸上。不论活成了几分,但这五识比以往确实要灵敏了许多。冬末春初的水打在脸上,刺激得我从头到脚都打了个颤,精神了许多。 本还想在腮帮上拧几把添点血色,可一思及留欢口中自己这半死不活的鬼样子,暂且还是继续装死罢了。 为了摆阵回心,我特意在岛上寻了个僻静地儿以防别人打扰,此时踏在回去的路上不得不感嘆它实在是太僻静了,僻静到我差点迷了路……这时候也不知岑鹤回来了没?应是没回吧,如果是平时他在家,到了这三更半夜的点不见了我整个岛都能给他掀翻了过来。现在走到院子外,里外皆是一片黑灯瞎火,想是还没从白家回来。 于是我也没兴师动众地敲开前门,绕到了后院开了角门就往寝居去了,预备找了笔墨给他留书一封。我等不到他回来,我怕再等下去心里焦躁的无名之火会将五脏六腑都烧成了灰。 留欢替我研着墨,看着我草草行书手停了下来:“虽然不明了你为了什么缘故突然要走,但我看你现在的样子很不大对劲。” 我看了眼鬼画符一样的信纸,揉成一团丢到一边,重新摊开一张撇了墨道:“你是不是说我有些魔怔,干脆说是入魔吧。” 他凝重着脸点了下头。 我垂着眼:“我本就是妖,妖与魔从来都只有一线之隔,哪里比得上你们仙家的清心静气,到底是两条路上的。” 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果见少年在月色下的脸黑乎乎的,手里的墨柄折成两半。 我折好信,讪讪道:“我也没别的意思,这不是贬低我自己抬高你吗?难得夸你一次,来,高兴点,笑一个?” 他的手抬了又忍耐地放了下去,像有把我灭口的冲动…… 放好信,转身看到了架在绣台上的骨伞,踮脚取了下来,掂了掂,是件趁手的法器。 裙角被人踩了住,我嘆气道:“我想了想,你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听说前两天,你叔叔才一怒斩了重茂魔君,现在的魔族哪怕看到只狐犬眼睛都会红。我保不保得了自己都很难说,更别说你了。你留下也好帮我向岑鹤圆了谎。” 既下定了决心,我一抽裙子便准备走。才踏过门口,就听轻轻的“嗷呜”低叫,接着就是呜咽般的抽抽嗒嗒。我的脚再三犹豫还是收了回来,回头就见一只小小的九尾狐狸趴在一条尾巴上水汪汪地看着我:“人家可以保护你了,不要丢下人家。” “……”卖萌是可耻的,少年…… 拎起泫然若泣的小狐狸,就着半现半隐的月亮穿过一片青竹,原路往后门而去。 岑鹤爱竹,偌大一个宅子里的青竹多为他一手所栽,一片片的葳蕤滴翠。小径埋没在深深竹林里,幽谧蜿蜒。除了在夜里过于晦暗不便行走外,婉约风情倒颇为动人。 第82页 拂开一枝斜探到面前的矮枝,我往左转去,一抹似曾相识的脂粉香散在风里飘过。我按住的竹枝的手顿了顿,正巧风推弯了大片的竹腰,银红的裙袍伏在地上。 月光清许,青石台上摆开一列笔墨纸砚,白袍银发的岑鹤正提笔绘画。平心挨在他身旁席地而坐,挽着银红的衣袖,露出一段皓腕撑着腮专心地看着他作画,偶尔磨一磨墨,笑语两句。 竹枝猛地弹起,细长纤薄的竹叶划过脸颊,有点疼。 虎口处被人咬了一口,我吃痛低头,就见小狐狸眼巴巴地看着我:“他们是不是在偷情?” 我:“……” 揉了下它的尾巴:“你看你刚才也帮我在磨了磨,现在也挨在我怀里,照你这么说我两也在偷情了?放心,他们只是正当的男女交往。” “可你的脸色比刚才更吓人了……” 我长吸一口气道:“因为他们这样子让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以前的自己也是这样伏在苏辞的膝上,静静地看他作画,当初越美好的画面,现在回看就越是不堪。 无声地离开了竹林,我想,迟早都是这样,我已经够伤心了,所以还是不要再伤心了。 幸好,我应该没有那么那么地喜欢他。人么,在遇到真爱之前,总是要不断失恋的,我如此安慰着自己。 =========== 按我之前的想法,是有两个计划的。安全谨慎点的是先去找洞亭老妖,打探清楚了情况再潜伏进魔界里找苏辞;快速危险点的就是直接回到孝义山去从沧淬崖上跳下去一路闯到魔界。 失恋是件很刺激人的事,我询问留欢该如何让一件事显得不那么具有刺激性,它说找一件更刺激的以毒攻毒就可以了,故而我选择了跳崖。 轻松地避开了孝义山众人,潜到了沧淬崖边。这里常年瀰漫着阴煞之气,不须担忧有人会闯来,但在跳下去之前我谋划着名,如果此趟我能安然无恙地归来就让十柳率地狼一族推了峰顶填了这地方。 在跃入崖下的时候,心突地一跳,记忆里的两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霎时通亮。在竹林时我就觉着那股脂粉香如斯熟悉,再瞧见了平心身上的银红袍子,那股奇怪的熟悉感就更强烈了。 我依稀记得当时在地府竹含含来找我后,酆都大帝扔进忘川的那只锦囊就是银红色料子的。事后他离去时柳林的那股香气,因颇为独特我亦留了两分印象,与今天平心的何其相似。那日在忘川河边柳林里的人是平心,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呢?我心中一沉,她与竹含含之间难道还有什么关联吗? 从上面看沧淬崖上看底下深不可测,可跳入后没多长时间就见着了赤红的岩石,及时地腾上了层薄云,歪歪倒倒地落稳了脚跟。 落地的时机不大对,眼前几个眼睛杀红的魔族正在打架,十来个穿甲戴盔的魔兵围着个紫红衣裳的姑娘杀得难解难分。那姑娘手里的短兵使得十分了得,刀落无痕,眨眼取了个魔兵的性命。 “看什么看,还不来帮忙?”紫衣小姑娘瞟见了我,忽然大吼一声,剎那间就将我拉到了集火圈中。 我:“……”我认识你吗,姑娘…… 魔族们大多智商不大高,连问都没问就一股脑地将我划作了她的同伙,剩下的八九个魔兵分了四个朝我挥来了刀剑。 袖中骨伞似与我心有灵犀,顺势飞出落入掌心,龙骨一动,十万风云齐嬗变。这伞今日我手中顶多使出三分力来,便是如此使起来也是削骨断筋戳戳有余,游走几步间已斩了两个魔族首级。 那厢的小姑娘忽地就带着围着她的甲兵跳到了我这边,擦了擦额角的汗:“你的功夫真不错,正巧我也打累了,你来吧。” “……” 我难道真的认识这个姑娘吗? “安南南,你叛逃魔界也罢,如今竟还串通外族。今日就算你哥哥来也救不了你了。” “糟糕,红夭怎么来了?”叫安南南地小姑娘低声嘟哝道:“陛下不在了,这女人抢魔尊位子抢疯了,躲都躲不掉。” “你们魔尊不在了?”我收拾掉剩余的魔兵,收起伞好奇问道:“那现在魔界谁当家?” 安姑娘一手拽着我往后急退:“苏辞和红夭两个呗,其他十君避世的避世,被杀的被杀。对了,你个妖怪来魔界干嘛?” 我道:“找人的。” “找谁?” “苏辞。” 背后衣裳一松,她突然将我丢了出去,顺便借力在我肩头一点足飞身向上:“找苏辞直接找红夭就是了,欠我一份人情以后记得还啊。” 我:“……” 红夭的鞭子“啪”地落在了我身旁,她阴狠地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了圈:“你是来找苏辞的?他昨日刚夺了我两城,今日正好用你去换回来。” 打从入了魔界起,我似乎一直都在莫名其妙中,莫名其妙地被当做了打手,莫名其妙地欠了份人情,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人质…… 到底是我太不在状态,还是这些个魔族不在状态?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没有更新了,我复活了,卡文卡到现在,继续更新此文。文不长了,应该还剩四五万左右。当然,后面也许保不准灵感勃发写长了。想了很多,决定以后还是按着自己的意愿来写,不再束手束脚了。谢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第83页 再问一下,番外是放中间好呢,还是放结尾好呢? 45、魔界(二) ... 红夭似乎并不记得当日擦肩而过的我了,她瞧着我的眼光大抵上和瞧着块肥肉的差不多,闪闪烁烁地算计着我是否值得上那两座城池。我觉着她是要失算了,以我和苏辞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来看,在他心中没有什么能比自家江山更重要的。换而言之,他是个典型的事业型男人。 虽言英雄难过美人关,但其一我不是美人,其二苏辞不是英雄,他是个响噹噹的枭雄。 被丢在地牢里的我经过这么一番分析后伤心极了,这意味着换不回城池的我再过不久就要被撕票了。好汉还难敌四手,她红夭手下魔将千万,岂能让我一只千年妖精翻了天? 魔界的地牢设计得并不精巧细緻,没有复杂的机关阵法,但是看着五步一个抗着巨斧的魔将就知道它很好很暴力了。许是我堪比两座城池的身价,我没有被扔到满是毒蛇蜈蚣的坑牢里,仅是被关在了间光秃秃的红岩石屋子里。刚开始我要暗自庆幸,只道这魔族远不如外界传闻那般心狠手来,过了半宿的功夫我就尝到了其中厉害。在我被烘得浑身发烫时,我才恍然大悟这堆砌屋子的并非一般简单的石头,若是估计没错,这石头里藏着的是至阳至刚的术力。再一细探,竟隐约透出股仙灵之气来,与岑鹤身上的灵力有七八分相似。 红夭背后莫非还有个上古神族做靠山不成,这真的是太糟糕了…… 这个牢房选的倒颇为合适,专门克制我这类阴寒体质的妖魔鬼怪。 被烤了大半天,红夭带着两个侍从姗姗而来。她拥着火绒长袄,眉梢眼角都透着股艷丽的戾气,站在门外看了快成咸鱼干的我一会儿,两掌轻轻一拍,赤炼铁锁落了地。 她没有迈进来,依旧站在数步之外:“我与苏辞说了,他并没有立刻答应。” 我想这就对了,他要是真还给你,他就不是他了。身子下的石头热得受不住了,我使了个劲法,腰身一扭,滑熘地从屋子的东边滚到了西边,寻着块稍微凉快的地方继续躺。 她:“……” 她身上的戾气瞬时沖了进来,我一时不查迎面碰了个正着,被推撞在了墙上,脑袋重重磕了下。 “他要你亲笔书信确保了你的安全,才答应交换过来。”红夭笑了起来,于我看来,这是个充满杀气的笑容:“打他入魔界我就认识他,说来还是我把他引荐给了那时的魔尊。可没想到他与他亦是一样的,为了个女人窝囊至此。” 我扶着滚烫的墙壁撑起身子来,脑袋还被撞得嗡嗡响,好不容易转过神来:“你说苏辞答应了?” 她只是一连串的冷笑,那眼神与东国的那些老臣子们并无二般,都像是在看着个红颜祸水。我有点儿委屈,历史上狐媚惑主的姑娘们基本都是积极主动以颠覆苍生作为最高理想的,而我这个祸水从头至尾都处于一种被动地位上,身不由己的很。 “听说你嫁给了东琊国主?”张满着的杀气一瞬收回了她身上,她道:“如果我告诉他,他的夫人不远千里投奔了另一个男人,你说他会助我杀了苏辞吗?” 我小心碰了下后脑勺,那里鼓出了个包,怪疼的。轻轻地揉了揉,我龇牙咧嘴道:“你可以试试,成功性估摸不高,但重在参与么。”岑鹤现在巴不得你魔界内讧,分去九重天的视线,好在三界大乱中浑水摸鱼,韬光养晦。 曳地的绒边拽了拽,她回眸冷道:“我们魔族不屑于和九重天一样尽耍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要论高低战场上见。你也不必太得意,自有人对付你,你还是好自为之。” 继而吩咐左右道:“给她纸笔,让她给苏辞写信。” 她后半句说得蹊跷,我这人虽说不上是什么好人,可在混了千年日子待人处事一向得过且过,要挑出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来委实有些困难。我咬着笔头喊住了要离开的红夭。 “怎么不愿意写?”那股杀气又溢出来了。 我赶紧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只是想提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有吃的吗?” “……” 这牢房虽烘人得紧,但收敛起丹田里的灵力,倒也没那么难熬。我现在好歹也算半个活人身子,从东琊到这里折腾了这么久一口米粮未进,我怕就是苏辞真的来救我了,救回的也块又干又瘪的肉干了…… 苏辞会来救我吗?这个想法我稍作思量就自嘲地打消了,这个问题在千年之前就有了答案。 既然没有指望外援,那么我只能寄期望于自救,这个计划被我命名为“越狱”,实施方案为挖洞。作为一只尸妖,挖洞应该算是我的职业技能,经过了千百年的锤鍊,可谓是得心应手。 好在这种赤岩不如北荒的玄石般坚不可摧,我蹲在墙角尝试用袖子里的伞柄蓄力一击,火石四溅中地面和蛛网一样四面裂开了去,露出底下软厚的土壤。 红夭本来也是想收了这柄骨伞去,但奈何她在我身上怎么也搜不出来,只得作罢。 我当时也费解了下,按理说只有认主的法器才会和主人形影不离,这伞说来其实要算岑鹤的,什么时候与我定下了契约? 牢狱的守卫闻得动静,抗着巨斧过来。伞柄剎那推回了袖子里,我若无其事地躺回了地上,滚了几滚后,抬起头:“饭来了吗?” 第84页 黑色面甲下的魔将看不见容颜,安静的空气里只听得沉重的鼻息声忽高忽低,他又抗着巨斧拖着步子站回了原地。来到这里,好像除了红夭外我就没见过一个魔族的真面目,全都裹在黑色的玄甲里。难道是说因为长得太丑,怕放出来吓人吗? 躲躲闪闪地挖了一会坑后,我甩着酸疼的手腕瘫倒在地上。为了避开守卫,我不敢使出十分力,一点点地向下刨着土,比大打一架还要吃力些。魔族到底没有人道主义,红夭没有派人给我送饭来,看来她是想要替苏辞剷除掉我这个祸水。红夭一看就是个人类型的,像这种争霸天下的强人都害怕人生没有对 手独孤求败,她八成是担心苏辞为了我放弃与她决战魔界之巅。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来,准确地来说是只狐狸,他从我被捕后就消失地无影无踪。留欢,他跑哪里去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事到临头连闺蜜级别的亲友都靠不住,我的人生好落寞…… 自怜自悯了一会,我弓起身继续刨坑…… 不知是红夭的办事效率太低,还是苏辞太难缠,过了一日依旧毫无动静。而经过我不懈的努力,那个坑已经初具规模,黑黝黝的一道不晓得通往何方。要是实在来不及,我就先跳进去把自己埋进去,然后继续挖。 左边那个守卫来回看了好几次,每一次我都无辜地寻问:“饭来了吗?” 直到一天傍晚我问过后,他默默地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丢了进来。一打开,里面是几块我喜欢的小黄鱼干。我想了下,要么是他被我折磨得神经失调决心弃暗投明了,要么就是他把我当成自家宠物猫餵了,后面一种更实际些。于是我叼着鱼干回馈给一句:“喵~” “……”他肩上的巨斧滑掉在地上,重重地一声响,吓得我一哆嗦。 之后我总觉得这个守卫对我欲言又止,我一边嚼着鱼干一边挖坑心想,难道他真把我当猫想包养我?! 在我的隧道挖得已接近地面时,苏辞来了。 他来时我正灰头土脸地从地里爬出来,轰地一声墙朝着我倒了…… 强烈的气流将我抛了起来,避开了纷纷掉落的石头,摔在了一丈之外。地牢里的守卫大多尚未反抗就成仁了,在苏辞的剑落向那个给我鱼干的守卫时,我忍着头疼喊道:“你他妈给我住手!” 苏辞赤红的重瞳重新恢复了幽暗的黑色,他收起剑冷着脸教训我道:“姑娘家怎能开口就随便骂人?” 他这模样和千年前与我初见时一模一样,那时他仅是个初登科的判官,而我也仅是个无知天真的小姑娘。若非后面发生的一切,我与他当是天作地和的一对。 只是可惜他已不是他,我已不是我。我们的经历不过是更进一步证明,初恋都是没有好结果的…… 我扶着隐隐作疼的脑袋皱眉道:“你不是和红夭在谈判吗?” 他挑起抹奇怪的笑意:“有什么好谈的,她还真以为我会和她一手交人一手交城吗?” 在这场较量中,红夭输的彻底,只因为苏辞终归原先是个人,一个狡猾、善用心计的人。便是成了魔族,也改不了他的狼心狗肺。 我在魔界的命运大抵是一样的,就是从一个魔头的爪子里落入到另一个魔头的爪子里。 我转头看着被苏辞率领着亲兵踏平的州城,我想,要杀掉苏辞这事看来得从长计议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正在被关在断网小黑屋里准备公务员考试,我是她用中国移动飞信在半夜三更召唤潜伏进她家的人工智慧小图,近段时间内更新由小图我通过u盘来代发存稿。 除了代发存稿外,小图我还提供以下功能:鞭笞无良作者催稿请按1;佛山无影脚作者催稿请按2;庐山升龙霸作者催稿请按3;人道毁灭作者催稿请按4 对了,作者特别交代这一句:“看文快乐~” 46、天变(一) 魔界天空是永无天日的晦暗阴霾,远方的一缕孤烟从地面直插入云霄之中。同样是荒凉,归墟里是纯洁安宁的虚无缥缈,而这里是令人窒息的死气沉沉。苏辞玄色袍上雪桑花是这里唯一一点格格不入的洁白,他说:“阿徵,你想起来了。” 我不晓得为什么他说这话时为何会一副心安理得的欣慰模样,他毁了我的国家,要了我的命,怎么还能面对我时容色不改地微笑呢?忽然间,我无以复加地疲惫,那种拖拉了千年之久的仇恨和冤孽加在肩上让我精疲力尽。 “在你还回我的心时应该早料到我会想起来的吧?”目之所及,他带来的兵将也就寥寥千计,和他以往的行事作风很像。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本来没想到你会来,但现在又明白你为什么来了。” 他挥手让手下兵将去监管清点这座刚攻下的城池,回头露出丝淡得快看不出的笑容:“他们都说你愚钝不通,我从来不信,你的心思本就玲珑剔透。” 这好像是我认识他起,他第一次夸我。假使是在当年我定要欢喜无数个日日夜夜,可我现在觉得他冷嘲热讽地指着鼻子骂我蠢。我若不蠢,又岂会将这只豺狼亲手引进家门呢 “说我愚钝的人都死了,苏辞,连我自己也死过一回了。”燃烧的烽火和他身后一排高竖的旗帜交映在一起,灰黑的烟笼罩在我们二人头顶。天地肃杀,这种气氛着实很适合决裂、复仇等等你死我活的事宜。 第85页 说完前一句话我觉得有点不大妥当,于是接着道:“我说这些纯粹是借景抒情,并不是想说我们之间一刀两断、两不相干了。你千万不要误会了。” 侥幸在苏辞手下逃过一劫的那个守卫脚一滑,又跌坐了回去,老半天没有起身。我纳闷了,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吗? 苏辞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竟有些愉悦地笑出了声:“阿徵,你与我之间的纠葛自是没有断过,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 他好像一厢情愿脑补过头了…… 然后他过来想要牵起我的手:“你还没有来过魔界吧,我带你四处转转如何?” 我淡定地抽出骨伞:“这个先等等,转之前我们能谈点正事吗?” 他的脸色慢慢冷了下去。 “其实呢,我确实是专程来找你的。”话音才落,那个跌坐的守卫身影似乎僵硬在了地上。 苏辞袖手怀中,重瞳冷光犀利:“阿徵,如果我说当年东国的事与我无关,你是否就不再恨我了?” “你以为我还是当年好骗的小姑娘吗?”这个人曾从头至尾将我国破家亡,就是再死一次我也不会再信他一句话。 他的目光落到我头上梳起的发髻上,微微亮起杀气红光:“你可知你嫁的夫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道:“你要是想离间我与他就算了吧。他干什么我从一早就知道了,有心理准备了。”我和他之间本是政治联姻开始,后面十有八九也会由政治联姻而结束。中途我虽然动了心,但竹林里那一幕已将那点动心扼杀地半点不剩。既然从没在一起过,就更谈不上离不离间? “需要我离间?”他大笑着地一甩袖,讥诮道:“阿徵,如若我知晓不错,怕是你从头到尾都恨错了人。” 我的心一剎那停止了心跳,那一瞬冰冷之后又慢慢恢复了温度,我冷冷道:“我嫁的是个什么人我自己清楚,我既嫁了我就会信他。我今天找你与他也无关,我只是向你讨欠着一条命而已。你是站着不动让我剜了你的心,还是找个地方我们好好打一架?” 瞅了眼齐齐往前迈了一步的魔族士兵,我立刻道:“高手过招,当单打独斗!” “……” “你杀了我就不担心你那颗心会出问题吗?”苏辞道。 我想了想:“大不了再挖出来就是了,没它我也挺好的。” “没它你就成不了仙,而你现在的夫君将来可是要位登天帝的。”他冷道。 我奇道:“谁说我要成仙的?” 苏辞眼中的亮光一闪即逝,他道:“我料的果然不错。”视线阴郁地滑过某处:“至少我与你还在一起过,而他在你心中不过如此。” 他说的隐晦但直觉下自己并不想往深处追问,我围绕着正在谈论的话题在心中过了一遍道:“你不须再用那颗心来威胁我,对我而言聊胜于无。无论在不在,我的心始终都是我自己的,谁也拿不走。” “任何人?” 我认认真真地点了下头。 “那我就放心了。”他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转而道:“你真要杀我?” 我又点了下头:“不过杀之前,我想问一下。你骗了我,有没有后悔过?” 他凝神一思,坦荡道:“没有。” “……”我憋着一口气:“畜生!” “以我那时的身份,必然是要亡你东国的。但就算如此,与你相遇一场我并不后悔。”他淡淡道:“真要说后悔,唯一悔的就是错做了别人的棋子,让你我从此陌路千年。” 听到最后一句,我胸口一窒,慌忙拔出骨伞:“咱两还是决斗吧,打完赢得人也能早点吃饭。” “……” 苏辞似乎并不想与我动手,过的十几招更像是逗孩子玩。我的自尊受到了挑战,一时气上手下骨伞走势愈发凌厉。 “奸贼!”平地暴起一声大喝。 风声擦得脸疼,他纵身凌步至我身边,手一带身一转,一个用力将我错向他身后。血从他肩头溅出,蹦在我眼里,腥红一片。 “你既然想做个了断,这一剑就当我先还给你了。”他攥住切入肩头那一剑,脸上失尽了血色,暗红的血自伤口喷涌如柱,一股股泼红了他衣上的雪桑花。那个死士嚎叫着染成了地上一滩灰烬,那剑被他拔了出来,“咣当”落在了地上,同时一截断臂也掉了下来。 我的嘴唇和结了层冰一样,冷得说不出话来。血顺着他肩流下,滴在我手上,滚烫滚烫的。他将我往怀里的按了去,越过他空荡荡的半侧身子,我看见了一脉脉血流顺着伞骨蜿蜒而下。 刚才那一瞬,伞也刺透了他。 “你不会死的。”我分外冷静道,又重复了一遍:“你不会死的。” 耳边响起了他肯定的答覆:“我当然不会死了。” 我:“……” “阿徵”如果当年我带你走了该多好。”轻不可闻的嘆息。 他还是后悔了,可后悔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事。我麻利地拔出骨伞,对他道:“苏辞,不论当年之事内有什么玄机,但我想告诉你,我曾经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你,想嫁给你。”我静静地看着他:“是你辜负了我,与他人无关。” 第86页 他腹部的伤口缓慢地癒合,而肩头的断臂却始终没有长出来,他道:“是我辜负你,阿徵,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我等了千年之久,它是场法事,超度了我关于东国的所有前缘旧债。我与东国女公子澹臺徵再也没有瓜葛了,我只是木姬,妖界一个胸无大志的妖精。 苏辞被部下扶着离去,临走前他深深望我一眼:“当你无路可走时,就来找我。” 我独自坐在横在地上的半截枯木上拽着袖子擦骨伞,我和着了魔一样擦了一遍又一遍,。一滴水珠滚落在伞面上,又一滴落了下来,沙沙雨声坠落在身边,魔界下雨了…… 雨声越来越大,我没有撑起结界,任由瓢泼大雨将自己浇了个彻底。原本梗在喉头的呜咽终冲破了喉咙变成了放声大哭,我抱着伞伏在膝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当所有的事了结后我反而更难过?没有了执着的过去,没有了孝义山,将来不久岑鹤做了天帝我也要离开东琊了,我头一次那么迷茫不知自己往何处而去。 温暖的光从头顶撒下,我抽噎着抬头,发现那个给我鱼干的守卫默默地看着我,雨水被格在他的结界之外。 我擦了擦哭得酸涩的眼:“我现在心情不好,没空给你学猫叫,你走开啦。” 他:“……” “你会为了他哭,说明他在你心中还是占着地方的。”从来没有说话的他突然开了口,声音还挺耳熟。 这眼泪的大半部分是为了我第二次还没来得及告白就失败了的初恋,再想起离开东琊时看到的那一幕我哭得更尽兴了,顾不上解释。 “夫人,随我回家了。”脸上泪水被温柔擦去,耀眼的白发晃在眼前。 我攥着他给的帕子看了一会儿,闷闷不乐道:“我就猜到是你了。” “现在局势已紧张得一触即发,你却不声不响跑出来。”他拉起我,拨开披在脸上湿发淡淡道。 “你是在责怪我给你添乱子吗?” “阿徵。”他单手抬起我的脸,在额上落下轻轻一吻:“你要记住,我永远都不会责怪你。” 他收回手,召唤出鸾鸟的坐骑来,背对着我道:“我只是担心你,害怕,重蹈覆辙。” “岑鹤,我没有什么瞒着你的。”我想他是误会我与苏辞了,以为我摇曳出墙头成了株小红杏:“这件事算是我上辈子的事了,与你无关。” 他将我抱上鸾鸟,随之也跃了上来从后拥住我:“阿徵,你的一切都与我有关。” 过了好半晌,我抱了抱身子,干笑道:“好像有点肉麻。” “……” “这好像不是去东琊的路啊……” 他嗯了声:“你离开孝义山挺久了,趁此回去看看吧。” 我似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没别的说了,快被试卷搞死的作者英勇更新。过了这个月就好了……(摔,这个月才开始啊) 明天更新“阴”缘一卦…… 47、天变(二) 这一年天道失衡,三界打乱,战火从西荒一路燃烧到了九重天,无数的乃至凡人都捲入了这次翻天覆地的浩劫中。星辰在苍穹中不停地变换轨迹,一出又一出的异象让众生惶惶不可终日。当这场六道皆有参与混战进行到尾声时,一些尘封已久的人与事浮出了水面,所以的一切都开始清晰明了。 雪花片似额小道消息每日里从四面八方孝义山中,转瞬就如落入深渊里的一粒石子,连个水花都没起就无声淹没,而这些消息在很久之后我才偶然得知…… 那天岑鹤将我送到孝义山后稍作了修齐就呗一封公文催着匆匆离去,在我送她出山门时他突然回头:“再过是那个月就该是你生辰了。”橘花拂过他白发,散入清风十里,甜暖的香酝酿不出一点离别的气氛来。 “那时你埋在树下的青梅也该入味了,启一坛出来作烤鱼的调味正是合适。”他随后又道。 他这么一说完全超出了我在腹中打好的什么“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劝君更尽一杯酒“之类的离别文章,我没反应过来只直直目送着他离开,待我转身沿着青菱石子路走了一会儿才回味过来他的意思。有一点儿欣喜又有一点儿懊悔,懊悔没有脆生生地赢下或者干脆亲一亲他表示对他此番离去要做的事的鼓励。这懊悔没有持续一小会,我突然又响起了那夜在竹林里看到的一幕,觉得自己这懊悔没有多大的必要,也庆幸没给他什么承诺和亲热的表示。 我对成为娥皇女英这样的模范人物没有多大兴趣,再怎么说我也曾是个皇族,一般皇族都习惯于好多人来共事自己,我要是能以女公子的身份活下去没准也养个佳丽三千了。 说来说去,这些不过是我自私的表现,脱下了自私的孽根性,我一心一意得喜欢一个人,自也希望他一心异地对我。如果不能,我想了想,我捨不得阉了他,那只能阉了我自己的念头。 孝义山里时间的流动永远是悄无声息,白话落下又重开在枝头,雏鸟睁眼到展翅的峰峦,一朝一夕欲迷人眼。如今山中是施千里当家,啊的容颜和数年间没有多大变化,倒是处事的气质手段端得比以前要稳得多。 第87页 送走岑鹤我就去皇陵谷中闭关了,无双又有身孕了故而每日里送饭的是个新入山中的小花妖。小花妖前几日来时很是拘谨,会所花有点儿结巴。有一日中午我给徐工匠接好断了胳膊事她还没来,我洗了下手有点儿不放心地问正往胳膊上抹稀泥的老徐:“你们现在还吃人吗?” 他意兴阑珊道:“山主不是早在五百年前就严禁我们吃人了吗?” 我哦了下,朝墓口处看了下没有一点儿人影。 “所以她们都改吃妖了。” 我:“……” 找到小花妖时她正蹲在一棵老枯树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她看见了我泪眼汪汪地张开口,哇地一声道:“山主,我迷路了。” 之后我与她的关系飞速发展,于是每日在送饭之后她都会留在皇陵一下午陪我说说话或者拖出我墓室里的瓶瓶罐罐出来晒。这本是一个花妖的天性我无从置喙,但在她晒裂了三个越窑宝蓝壶后,我再也装不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小瑶,以后这些你都不用晒了,它们是不需要吸收日月精华的。”我调完息一开眼就看到她推着比她还高的一只大珐瑯瓶往外去,一个激灵赶忙阻止道。 她一板一眼道:“不晒会发霉的。” 我将那瓶子丢回墓室一角道:“在这十里埋了这么多年它们自己就是霉了,是见不得光的。来,看我绣的这只青鸾鸟比上次的仙鹤有进步么?” “咦,这难道不是青蛙吗?”她抻着脖子惊奇道。 “……” 晚上她挎着小竹篮走出阵法忽然说:“山主,你和他们说的有点儿不一样。” 我咳了咳,“他们怎么形容的我,说来听听。” “好吃懒做,又二又傻。” 今天我无语的次数好像有点多…… 她踮起脚,变出一朵紫丁香插在我鬓角,眼睛亮晶晶的:“山主,你和那些管子是不一样的。”她低头双脚相互蹭了蹭,抬起头道:“山主,你会有大福气的,时间不会太久了。” 说完她飞快地跑掉了,留下我继续无语…… 第二天来送饭的换了个紫衣小僮,圆脸胖乎乎地很讨喜,一见我就笑,但除了“是”字外什么都不说。我问了几遍小瑶的下落都只得到个“是”字,吃了几口,我搁下筷子:“饱了。” 如此接连了两三日,施千里来了。 他一进来就皱眉说:“山主大人,你又闹什么脾气。” 我对着月光穿针:“小瑶呢?” “花娘最近楼里忙就让她去帮忙了。”他走过来提起茶壶倒了杯冷茶,腰间算盘撞的啪啪响。 我说:“你有没有发现你每次说谎的时候都会不停地喝水?” 他的手僵在嘴边。 “小瑶没有对我说什么,你们不要为难她。”我道。 他僵了僵:“你为何突然这样说?” “我既然选择闭关,本就不想知道太多外界的事,可你们也要留个能陪我说说话解解闷的人不是?”我道:“还有别再喊我山主了,我已经不再是孝义山的山主了。”这好像是我第二次说这句话,那时是不想让别人留了口舌,现在则是不想给岑鹤介意,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即便我和他还是夫妻也是要忌讳的。 “你真的是木姬?”他喝了一大口冷茶,放下杯子诱惑道。 我笨拙地拉紧绣线道:“你还有没有发现你每次想转移话题时也会喝很多水?” “……”他冷冷淡淡道:“如果你不是冒充的话,那你比以前更讨厌了。” 这话让我有些惊讶,更有些受伤:“你竟然讨厌我?” 他比我更惊讶,眼神透出一丝厌恶:“你抓我回来给西山野猪精做压寨夫君难道不招人讨厌?” 我咽了咽口水,干笑两声,觉得实在太干了于是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小瑶其实不是孝义山的妖族。”互相嘲讽道,他正经了神色道。 我捧着茶杯:“看出来了,这么纯情的小花妖不像出产于孝义山的。” 我冷笑了一声,我愣了下,就听他说:“她是岑鹤派来看管你的。” 我愕然:“看管?”小瑶是谁的人我一早心里有了数,但我没想到施千里会用看管这个词。 我喃喃道:“可是我要是想走,就凭一个小瑶拦得住吗?” 他的眼神闪了闪,低头喝茶不语。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有没有感觉到哪里不舒服吗?” 他疑惑地摇了下头,摇到一半仰面倒在地上,手里的茶水洒了他一脸,他的面上一闪即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像是有点儿高兴又像是有点儿早已料到,顷刻他从嗓子别处一句含糊的话:“你下毒了?” 我蹲在他身边:“如果你感到全省发冷,小腹绞痛,那就是了。” “你逃不掉的。” 我讶异地说:“我没说要逃啊。” “那你?” 我拍拍他的脸:“我一向不喜欢人骗我,骗我的人一般都不放过。” 第88页 他脸色大变:“我没有骗你。” “你是没有骗我,但你这张脸在骗我。”右手从他额头抹到下颚,五官扭曲后渐渐复正常,那是一张俏丽而熟悉的脸庞。 平心…… “妹妹。”她保持着躺倒在地上还握着茶杯的高难度姿势,想给我一个经典的温婉笑容,可惜面部也别定住了,这么一笑眼睛像是在抽筋。 我柔声道:“上神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了吧?你都是喊我姐姐的。” “……”她失语片刻旋眼睛里闪动着奇怪的笑意:“但在千年前我确实喊你妹妹。” 这会轮到我无话可说了…… 千年前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喊我,阿姐…… 48、八荒归元(一) 我命不好,死的早,死后转了运,化成了妖怪,于是有幸又在这群魔乱舞的世间折腾了个千把年。师父在没仙游前常叼着长烟杆感嘆我命数不好,怪天上司命坑爹,把人间富贵花硬是掰成了条狗尾巴草。 个人觉得其实还好,还能有千年时光再看一看这世界里的鸢飞鱼翔、日升潮落,对许多凡人来说都是苦求不得的。例如,阿姐……阿姐继承皇位时很小,所以朝政一直被辅政大臣们左右,从她十五岁亲政到东国灭亡不过短短十年左右的时光。作为姐姐,她对我并不亲热,但我晓得她是个好皇帝,可惜…… 是我对不起她,是我一手引狼入室,导致了东国的灭亡…… 可平心怎么可能会是阿姐呢?一个是母神后裔、尊贵无比的上神,一个便是九五之尊也仅是凡人一个。凡人与神仙如何能比?我尚记得一日来找临渊的上界一个元君,即便是九重天上品阶最低的一个神仙,与临渊说话的语气是何等的倨傲淡蔑。更别提小小的一个凡人了…… “出生时司命算得我在十二万岁那年有一劫,须得轮回入了凡间一避。机缘巧合,投入了东国皇室。”僵躺在地上的平心稍稍窘迫了一下后,但历练了十二万年之久的上神气度岂是被我一杯下了两包药的茶水可以折去的,一眨眼的功夫她那张芙蓉玉面上已端的稳稳噹噹。只是不知道,再过个一刻,她的肚子能否端的如此稳当? 我本虔心倾听的注意力在一开头拉不住地飞快奔开了,满脑子都只有三个字,不,四个字,十二万岁!这样的年龄差,让承受妹妹这个称呼的我腰都直不起来了…… 她定定对着我的眸子忽然垂了一垂:“阿徵,你怨不怨我?” 满脑的胡思乱想急剎住了,像有把刀生生切进了我的脑子里斩断了它们。她问我,怨不怨她?我的脖子忽然有点疼,转而那点疼泛滥开了,深入了肌理,勒紧了我的喉咙,仿若千年前我自刎的那天一般。 这样的状况我是说不出话的,可我偏偏还是硬开了口,这么多年过去我知道愈是难受的时候就愈要表现得像是没人能让你难受一一样。我蹲在她身边扯了了一缕头发:“平心上神真爱开玩笑。”吹了吹发尖:“东国地小福薄,如何担得起上神仙驾?” 皇陵上空的柏树遮天蔽日,炎热的暑气连同蝉噪一同被隔在了外界,唯一的声响是幽幽的谷溪从崖石砸下的冷音。她半合着眼睛沉默着,神态平静让我有点找不着准头,悄悄地忐忑起来。 她的眸子里倒映着树影,原来活泼清脆的少女嗓音里染了谷中的阴凉之气:“阿徵,有件事只有你我知道,难道你忘记了吗?” 随后那双胭脂色的唇慢慢说出了那件事,她像是在说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我却被逐渐甦醒的记忆拖入了黑无边际的漩涡之中。那是个秘密,是只属于我和阿姐之间的秘密。 “我说的你若不信,尽可去问一个人,毕竟那人当时也在东国。” 平心的话嗡嗡地绕在我耳边,绕到最后一声黯然喟嘆:“东国之事早已命定,我不该逼死了你,是阿姐对不住你。”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 我没有给平心解药,两包加了点料的泻药而已,我并不擅长制毒制药,何况我也仅是想吓一吓假意扮施千里的人。可我没想到来者是平心,更忘记了问她为什么要扮施千里来见我?以平心的能耐,两包泻药奈何不了她,顶多舒畅痛快几个时辰。 我现在在发呆,因为我迷茫了。迷茫的人生需要人指点,可能指点我的人远在千里之外领兵作战。我靠在自己的棺材上,抚摸过上面镌刻的阴文,澹臺徵。我将脸贴在冰冷的棺面上,断断续续的心跳声从木板上震入耳朵里,时有时无。我这副姿态保持了十八个时辰,皇陵里大大小小的妖怪远远地蹲在一起屏气凝神地观察着我。 “你们能别这么看我吗?”没点灯的地陵里十几双绿油油的眼睛盯着自己,浑身不发毛才怪:“想说什么就说。” 被推出去的徐工匠结结巴巴道:“公主在思考人生,属下们不敢打扰。” “……”我扁扁嘴:“你们多想了,我只是在发呆。” “敢问公主呆出什么结果来了?” 我摇了摇头。 “既然没有结果,公主出去走走散散步,或许有了也不成。” 第89页 我正起身子,愁眉苦脸道:“可是我在闭关。” “奴婢绝不会泄漏消息的。”“属下绝不会泄漏消息的。”他们异口同声道。 于是,我骑上骨耆フ夷歉瞿芨我确定答案的人了。找他问阿姐的事是其一,还有一个原因,我不想骗自己,我想见他了。就算这段婚姻走不到白头到老,就算我与他终要天涯两别,但此刻我想见一见他。只是想见一见而已,在我还能喜欢他的时候…… 三界正是大乱的时候,路上遇见了许多我未曾见过的妖兽,呼啸奔腾在大地云海间,古书里描绘的上古时代恍若再现在我眼前。前不久传来的消息说,岑鹤领着东琊国人已行军到了东荒枭木岭,再往东就是镇守东荒的东岳帝宫了,也是下界神仙登入九重天的唯一一条坦途。岑鹤手中到底掌握着多少的势力,我没关心过。可见作为一个领导者的背后女人的我并不称职,但从他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东岳帝宫门前我不得不说他的手段着实了不得。 他的行军倒是顺畅,可我走的就不平坦了。莫说这一路上左躲右闪,上蹿下跳避开的那些古兽,更有九重天上杀气腾腾从我头顶飞过的天兵天将。天地秩序已混乱地似脱缰野马,日月交替都不正常了。 太阳升了没多久,天色又暗了下来。不晓得是上面哪块的硝烟遮住了日头,还是卯日星君被派到了别处当差了。正午时分,天上闪着星星。我松了缰绳,擦了擦脸上的灰,倚在草原上深处的一块石头后面稍作休息。 刚喝了口水,一阵整齐的马蹄声轰隆隆地从草原那边踏来,杯子放下时马蹄声已到了耳边。好在我怕骨暾醒郏下来就收了去,蛇草妖娆深长,盖着我一身青色衣裳倒也不易被发觉。我将呼吸放的很轻,顺着石头慢慢往草窝里蹭下去。 这是群才从前线下来的天兵,一身杀气都没消尽,马蹄错落里都似能听见金戈铮铮。我悄无声息地贴在蛇草上等着他们过去,我不能被他们发现,被发现的下场只有一个,沦为人质。自古以来人质的境地可悲又尴尬,可悲没什么最多不过被撕票了,但我不想面对那份选择的尴尬。历史上的很多英雄都要面对是选择江山还是美人的尴尬场面,结果也往往很一致,一致地为英雄的人生再添一笔传奇色彩。我不想沦落到那样悲惨的境地,即便我还不是个美人…… 这些天兵行军很快,我扣紧的手指慢慢松开了。 “等等。” 我平静地又攥回了手,其实我很想捶下地,我就知道!就知道,女主每遇到这一紧要关头都会遇到这一出的。 “已疾行了数日,稍作休整再上路。”重靴落地声砸在我耳边,看样子领头的天将率先下马了。 那些个奔波已久的天兵们似乎都松了口气,一一下来了。 此刻尿遁还有效吗? 好在这群天兵纪律很是严明,没有东散西落,停在了几丈远外。我提心弔胆地等了一炷香功夫,他们还没有要走的迹象,突然一道有力的脚步声往我这边来了。 我的右手不觉探入了袖子里,握住里面的骨伞。 那脚步声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没做停留,反向更深的草地里走去。 …… 我太阳穴跳了下,这种奇怪的失落感是什么? “我没想到你会来?”深处的草地里竟响起了平心的声音,仿佛久等在那里。 “我也没想到在这种时候你也敢来此地。”男声响起,尽管压抑地很淡漠,但仍可听出一丝讽刺和不平……这个人,我苦苦思索了下,灵光一闪,这个人不是我五叔,林清吗? 平心的声音很沉静,带着微微伤感:“我没想到当年你也在东国,你何苦如此?”这和常日里略显得活泼天真的平心不大一样,倒是,真与我阿姐的语气有些相像。 “我何苦如此?”林清禁不住嘲笑着反问出了声,情绪颇有起伏,俄而又压了下来:“你选了一条不归路,我却不能放任自己见你如此一意孤行。我不过,不过是想护着你罢了。” 我吃了一惊,我的五叔林清在东国是出了名的冷面王爷,就算是重返了天界,那日重逢也没见得他有多少好颜色。我以为他天性如此,没想到还有此用情至深的一面。 平心似很是动容,轻声唤了声林清的名字。唤过之后就是久久的嘆息,而后道:“如今九重天与我东琊已水火不容,这条路我当初既已选择必不会再回头,如今我只是想看看你。毕竟,你我从儿时玩伴到同窗挚友也有十万年之久了。战事一触即发,再见或许就是疆场对峙了。” 那句“我东琊”刺入耳中,让我的心狠抽了下,我对自己说,这不过是占有欲在作祟罢了。但没什么效果,我只能让它继续抽了…… “是啊,十万年了。”林清感喟道,他终是个聪明人,苦笑道:“当日我既能逆了天帝旨意护你,如今又怎会见着你落败被擒上诛仙台。我若护你,定护你一世,永不会变。” 后只闻得平心啜泣落泪之声,至于林清有没有趁机搂搂佳人吃吃豆腐安慰安慰,我就不得而知了。他们这一面见得很仓促,平心未留片刻就匆匆而去。她的目的既已达到,便再没有冒着风险多留此地的必要了。 第90页 我对比了下,从这种做派来看,平心是我皇帝阿姐的可能性又大了些,我更失落了…… 林清在平心走后又独自在深草丛里站了会,偶有两声寥落的嘆息,显得很失意。我理解,失恋的人一般都会失意,像他这种失恋同时还要去帮着令自己失恋的对象的角色都是读者们最爱的苦情男二号。但男二就是男二,他的存在就是为了成为女角生命里的路人甲的。 “谁在那里!” 情况突变,这个别人生命里的路人甲急速转变成为我生命里的光辉大反派,我被发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种标题似乎宣告了这篇文要完结了……是吗?不是吗?是吗?不是吗?是吗…… 四月八号考完试,现在开始努力填坑……我在微薄里说要日更七千,这不是假的= =因为榜单在那里,我必须要写这么多。但……如果日更七千没完成,这意味着有天晚上我要熬夜写一万多。总字数在那里,所以你们放心吧。 49、八荒归元(二) 林清越走越近,我的心越拎越紧,弓起的身子绷得如一碰就断的箭弦。蛇草犹似浪花般一层层翻开,林清愈走愈近,我退了又退,而那边的休憩的天兵也循声警醒起来。 这种局面糟糕到只有拼死一搏了,我不是没想过林清会不会看在以往的情面上放过我一马,但这个念头乍在脑子里浮现就立刻被我打消了。我太了解我这个五叔了,除了阿姐外其他人在他眼里留不下半点影子。以往有阿姐罩着,我能在他面前狐假虎威,但现在我要落在他手上后果可想而知,不用想就要走趟那什么诛仙台了。 “出来。”林清的耐心看样子在与平心追忆过往时耗完了,九尺金鳞鞭上的碎光远远闪动在草缝里。我对神器知之甚少,仅有的一些认知都是与临渊唠嗑时听他道来的。说是在上古九神器之外亦有数件杀伤力骇人的物件流落在三界各处,有一件就是以龙鳞混着蛟鳞勾结而成、供奉在十乌扶桑树上的炎帝鞭。取的是阳极精华,烈性无比。 这样的鞭子若落在我身上,就不是一两道疤的问题了,魂魄怕是保不全了。我这个人关键时刻容易掉链子,此刻居然拿不定注意自己到底要不要出去了。 这一犹豫,“啪”轰天雷一样的折鞭声叱咤而来,势不可挡。我的身体反应远快于意识,那骨伞噌地迎挡了上去,在眼睁睁瞧着鞭子将要打上伞面时我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鬼使神差地收回了手,将它护在了怀里。 这一收手,我只能以自己的脑门顶去挡鞭子了。我不忍见自己脑浆迸溅的惨景,认命地闭上了眼。 炙热的炎力擦过我的脸,去的太快没啥感觉。垫在屁股下的草窝动了动,伴随杀猪一样惊天动地的惨叫,我被掀翻扑倒在了地上。蛇草像下雨般纷纷落下盖在了我身上,直到将我埋的严严实实。 突起的妖兽身形太过巨大,与它相比,我真的很娇小,娇小……那是一头“猪”妖,粗略目测皮厚宽度,估计也有个万把来岁的修行了。怪不得我说这蛇草坐得软软的,暖暖的,原来屁股下是一头猪。看样子是睡着了,我心有余悸想,幸好没坐到它嘴巴上,一张口我不就被吞了? 提枪赶来的一个天兵看清楚这猪妖时傻了眼,木讷地念出了一个名字。这名字不大熟,隐约记得是个很有名气的上古魔兽。“猪”妖看着很蠢,实际上就是很蠢,法术没有一丁点,纯粹横着脖子东突西撞。 问题的是它皮厚,防御力高,那些天兵手里的枪啊戟啊戳在它身上就能挠痒一样,反倒激得它更为狂暴。掩藏在蛇草下面的我没偷乐一会就郁闷了,因为我现在不会被鞭子打死但极有可能会被这头“猪”给胡乱踩死。 那些养在仙境福地里的坐骑灵兽何曾见过这样凶悍的远古妖兽,加之众天兵天将本就处在疲惫之中,被它这么没头没脑的一番冲撞,登时场面一片人仰马翻、乱七八糟。狼藉之中,林清几个凌步只身挡上前,金鳞鞭宛如惊雷,几道金光起落间妖兽庞大身躯哼都没哼地重重倒下,激飞起的万千条蛇草洋洋洒洒盖了半边天。 边上一被掼倒的的天兵狼狈爬起来,小声纳闷道:“这凿齿不是锁在南荒万骨池沼中,由风君看守着么?” 林清的脸上瞬息变化,一开始是不理解,后来那点不理解转为瞭然,或者应该说是带着不甘心的瞭然。他盯着凿齿焦黑的尸体很久,久到我快以为他是不是饿了想烤了它吃掉,那样被压在下面的我就很危险了…… “整军出发。”盯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动作的林清将鞭子一卷,扯了马缰,扬声道。 那些个天兵虽有满肚子疑问,却不敢多言,一一上了坐骑。 而此时的我已经满头大汗快支撑不下去了,倒下的凿齿后腿压在我腰上,我几乎能听见自己骨头磨在一起咯吱声。再这样下去,我的骨头要被生生压断了。我紧紧揪着蛇草,忍着钻心痛,只盼林清快些带队离开。 恍然大悟出什么的林清显得有些意味索然,跨上马鞍后甚至有些迷茫地在原地踯躅了会,似乎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突然,身下的土坡不堪重负向下一塌,凿齿的尸身随即往下一沉,我没提防地深吸了口丝丝凉气。 第91页 林清□向前的马蹄一顿,凌厉的眸光立即如针似的刺了过。我脑袋一懵,完蛋了…… 一只传信灵鸟的出现暂时解救了我,白鸾鸟矜持地停在林清面前,嘴一张一合正经地说着些什么。隔得有些远,听得不大清楚,但看林清恭谨的神色,估计十有八成是天帝下的军令。 待灵鸟离去后,林清转过来的马蹄又转了回去,看样子是在犹豫。我紧紧闭着嘴巴,大气都不敢出,正是万分紧张的时刻,脚底一空,我噌地掉了下去。至于掉到了何处,我也不太清楚,我满脑子都在担心,这么大的动作林清是不是已经发现了? “不用担心,将军他应该没有察觉。”黑漆漆的地洞里乍然冒出了道安抚的人声。 我揉着自己的腰“哦”了一下,揉了一会反应过来:“你是谁?” “公主,认不出属下了吗?”洞里亮起一颗豆粒大小的灯火,贴着土璧小小地晕出一圈黄。窄小的洞穴那端拄着剑做着个银甲武士,笑容有点儿腼腆:“属下是风芜。” 风芜……我抵着土出了会神,忽然止不住笑出了声。 我这么一笑,他更腼腆无措了,连脸都红了些,我歪过头去看他:“你说奇怪不?我做公主时还以为自己挺了不起的,就算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好歹也是个皇亲国戚。哪晓得,我身边卧虎藏龙,随便拎出一个来都是天上下凡来的神仙,怎么就这么巧呢?你又是哪路神仙?” 他被我笑得窘迫神态渐渐消失了,握着剑也不知在想些啥,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时才道:“属下是南天长生帝君门下的风君。” 我眨眨眼:“那凿齿是你放出来的?” 他老老实实点了下头。没想到啊没想到,那么尽忠职守的风芜居然会私放妖兽…… “不对!”我转念一想,一个新念头冒出来,眯起眼看着他:“你是不是也投在了他的麾下?” 风芜道:“公主聪慧。” 他既隶属南天,没有长生帝的默许必不能叛离九重天,这么说长生帝君也站到了岑鹤那边。眼见东岳帝君这道登天门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进,于是在离开天帝位亿万年之久的龙族终于还是入主中天了吗? 我瞧了眼和以前一样剑不离手的风芜,忽然觉得这一切是如此的荒谬可又是如此的顺理成章,这些顺理成章在冥冥之中有什么共通之处在维繫着。任凭我绞尽脑汁却也想不到是什么。千年之前的东国,我的阿姐、五叔、师父、甚至是侍卫风芜,都非凡人。难道真是因为巧合,这些人才齐聚在东国吗? “公主,你可知道天上有个神君命为司命?”风芜见我沉默不语,主动开了口。 我道:“这自然是知道的,还知道司命主掌的是凡人生老病死,你们神族应不由他主掌吧?” 风芜点了点头,续道:“父神当初设虚宿司命一位,旨在告之无论神仙还是凡人都应明白一个道理――命中注定,天命难为。亿万年前,龙族被赶出九重天沦为妖道,而后当今天帝一脉登上天帝位,皆是命中注定。” “既然如此,岑鹤现在所做的岂不是白费功夫吗?”我接口道。 不知是光线太昏暗,还是我老眼昏花,我总觉得风芜看我的眼神忽然变了,那是种让人很难过的眼神,我不晓得那是不是叫同情。他说:“宿命节节相扣,连环而成,自是不可打破。若有打破,当只得逆天而行。公主,你……” “你又怎么在这里?”我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再听下去,直觉再听下去那必是我不能也不愿听到的。 他的话截在嘴边,张张合合最终咽了下去,道:“东岳帝君的公主患了咒疾,凿齿的利齿有驱秽避凶之用,君上命我将凿齿送来以供取药。没想到正遇到公主与将军……” “可是它好像死了……” “嗯,是死了。” “那怎么办?你会不会受罚?”我觉着有点儿不好意思,这种不好意思出自于这头“猪”在形式上是代我遭了这一劫。 “凿齿虽是上古凶兽之一,但本身也是极贵重的药头。风芜犯下如此大错,无论受什么罚都是应该的。”他忠肝义胆道:“即便如此,我也要将这凿齿送至东岳帝宫门前。” “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向东岳帝君解释解释?”听说这位东岳帝君很是不好相处,又位列四方之首,到时若因这事闹的东天与南天不和,再拿风芜开刀,我当真要于心不安死了。 尽管风芜再三道,不劳我此行,但我仍执意同他一起上路了。反正,本来我也是要走这条路的……倒让他颇不自在,似乎因为连累到我而时时愧疚。 说来也可笑,到现在这些东国故人,竟然是和我关系最疏远的风芜与我能说上两句话来。走走停停,聊了些以前旧事,倒也不觉这烽火蔽日里的道途难走。 这日行至东岳山脚外五十里外的一处杏溪,见溪水透彻,杏子结了一树累累的,便在此略歇了歇。我啃着一颗杏子口齿不清道:“风芜,我前不久见到主含含了。” 他用帕子沾了水擦脸,平淡无奇地随口问了句:“竹含含?可是那个跳舞还不错的小姑娘?” 第92页 我唔了声,抹了下唇角的酸甜汁水,又啃了一口才察觉到哪里不对劲,试探着问道:“你还喜欢她吗?” 捧着水喝的他狠狠呛了一口,脖子都红了:“公主别拿属下说笑了,属下与那姑娘说的话不多于十句,怎会喜欢上她?再说,公主应该知道她是有心上人的,曾经还因为这事与苏辞闹了……” 他手里的水沙沙流下,口里的话说了一半断了…… 我久久地看着他懊恼和后悔的脸,过了一会伸了个懒腰:“唉,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走了,再往前应该就到了吧。” 风芜尴尬地起了身,欲言又止,还是什么都没说。 “站住!你们是何人?难道不知前日东岳府就颁下禁令,不得随意走动?!” 杏林里走出两个衣饰华贵的少年,一个外貌年纪约十六七,一个才五六岁的模样。年纪大的少年一袭轻甲,手里攥着把藏青长弓,英武俊俏;年纪小的那个腰间也有模有样地扣着柄玄石小匕首。 叱声的是那高个少年,轮廓深陷的脸上划着名道才痊癒的伤痕,万分戒备地看着我们,手还将那小孩童往身后拢了拢。 “你又是何人?”我打小就不喜欢这种仗着家世飞扬跋扈的贵胄子弟,皮笑肉不笑地上前一步道:“若是下了禁令,你这带头乱走的不是要第一个被抓起来吗?” 他护着那小孩童往后退了一步,厉色道:“放肆!再往前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我不屑道:“你个小屁孩能拿我两如何?” 风芜难堪地扯了扯我的衣服,我没动,又扯了扯,我还是没动,终于作罢…… 少年哈哈笑了笑,手一拍,那杏林之中平空出现了数十与他衣服差不多的兵卒。 …… 剑拔弩张时,一直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看着我们的小男孩,抬起那双黑黝冷幽幽的眸子:“你们是来找龙帝的?” 龙帝?那不就是岑鹤嘛?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会告诉你们我今天去看泰坦尼克导致今晚要熬夜码字了吗…… 悲催地发现,这周这文要更两万!我好想死啊……明天更新苦逼苦逼的道长。然后休息一会,继续码容我,我有种预感,我会一口气把它写到完结了。对了,要完结了,好像男女主要滚床单了。嗯,就这样,那就下章滚吧,速战速决! 50、一念欢(一) 东岳主掌五行之中青木之气,山中树木葱郁繁茂自不必说,天地所有的生机仿佛都集中在了此地,绿华盎然一泻万里。那些如火如荼的战火硝烟仿若被一堵看不见的屏障挡得一干二净,白莲托着闭目打坐的小花妖沿着溪流从容漂向远方,鱼竿那头的老酒仙戴着蓑笠打着盹,金背黑身的鲤鱼游到岸边化成长发飘逸的金衣少年…… “五方之中,论福天灵地莫过东岳。”风芜随在我身后发出一声赞嘆。 领头的少年露出得意之色来:“得我家君上仙泽照拂,有如此盛景自是当然。” 风芜连连称是,少年竟起了好兴致,大致是觉得找到了一个难得的知己,拉过风芜与他一一指点起好风光来。指点之余,时不时用狭小的眼光瞄一瞄我,嘲弄挑衅的味道很浓。 幼稚啊幼稚,果然还是个孩子。打入敌人内部,分化离间这种事我早在孝义山调解外遇婚姻问题时充分见识过了。我撑着伞慢腾腾地走在盘山石阶上,无视他的挤眉弄眼,想着与另外一个小鬼搭上讪,套几句话出来。 别看着这小鬼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但正是他方才三言两语制止了一场即将发生的暴力冲突事件,在弄清楚我们来的目的后决定带我们去见岑鹤。再看那少年对他的言听计从的态度,他的身份隐约可猜出几分来。这样小的年纪能有这样的心思,叫我这活了千来年的老妖怪有点儿汗颜,只是……这小鬼话未免也太少了吧!一路走过来没听他说过一句话,安安静静地走在我身边,偶遇见几个捧着罗罐行礼的小仙娥,也只是眼珠子都不转地轻轻颔了下首。 “累。”穿过山腰的屏障之后,他突然将手伸了过来,紫金罩纱袖下的小手白白嫩嫩地像个小包子。他那双黑熘熘的眼睛还是看着前方,手却动也不动地横在我面前。 一句话都不和我说,还想我牵你走?我用手扇了扇风,也目不转视地看着前方:“我也挺累的。” “哦。”他踮起脚勾住我的手:“那我牵你,走吧。” “……” 在那群背着弓箭的护卫的注视之下,我讪讪地牵着他向前走,这闷骚的死小鬼比那个嚣张的小鬼更讨厌! “你在骂我。”他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确定。 我:“……” “你可真不可爱。”我低头面无表情道。 他也面无表情道:“我娘说了我几百年,习惯了。” 你娘真可怜…… “那你爹呢?”我被他给堵的哑口无言,好半天才又勉强找了个话题。 他板着的脸没有一丝波纹:“他们都说我像我爹。” 你娘比我想像的还要可怜…… “龙族在上古是天之一脉,天为阳灵,他们是最纯正的阳灵。”在登上纵云梯时,他背着小手道:“你修行千年的术力是阴寒之力。” 第93页 青雾驾起白玉梯,云水打湿了衣裳的边角,我抬头看着祥云浓雾后若隐若现的东岳帝宫道:“那又如何?” 他扶了扶小金冠,淡淡道:“不值得。” 之后,他就被从帝宫鱼贯而出的仙娥们簇拥而去了。在拐入飞瀑假山时,他侧过头:“东岳很大,有你容身之地。” 和他说话真的好累啊,我额头挂了三道黑线…… “少君挺喜欢你的。”一直和风芜亲亲热热说话的少年站在身后,冷不丁地冒出声:“很少见他主动亲近别人。” 我认真道:“一般人都挺喜欢我的。” 摸了摸下巴:“大概是因为我长得很讨喜吧。” 他:“……” 拿着银弓的少年名叫司天,是东荒司幽国的少主,因擅长骑射在儿时就被选入东岳帝宫中的作为世子护卫来栽培。虽然他似乎看我很不顺眼,但还是恪职尽守地将我与风芜带到了一座小楼中休憩,言明日登仙门开了就送我去见岑鹤。 我问为何今日不直接送我去见岑鹤,他藐视我道:“如今天翻地覆,我东岳夹在中间本就情势尴尬。今日少君在大庭广众之下捡回了你,若就这么送你去了龙帝营中,定是要被那天帝老儿骂作不忠不义。罢了,你这脑子也想不到这些,早点休息明天我们一早就要启程。” 我气沉丹田,大喝一声:“等等!” 他被我惊了一跳:“你干嘛?” 我捏了捏拳头:“烦请你解释一下什么叫我这脑子……” 他:“……” 这天夜里我做了个分外冗长梦,梦的开始是师父也就是岑鹤刚来东国时候的情景,他站在夏日的凄凄芳草中对我说:“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师父了。”接下来的那些画面却没有多少他的身影,因为不久之后我就遇见了苏辞,再然后我就死了。这个梦的结尾停留在我死后初醒那一天,我坐在荒凉月色下的棺材板上呆呆地找不到出路。 夜半时分,雨露沿着芭蕉叶中间长长的脉络一一点点滚落,滴答落在我死了又睁开的眼睛中,若和水的墨,将拨开如茵长草缓步而来的那人身影模糊成了一团。长草依旧是那长草,我依旧是我,除了耀目的太阳变成了幽莹的清月,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变。那道模糊的人影翩然立在三尺远外,如皎皎玉树:“找到你了。” “他叫岑鹤,从今往后就是你的师弟了。” “莫贪杯,酒多伤身,师姐……” “你再敢往土里钻试试!木姬!” “今年埋下它,来年春发就可掘出来下酒了。” “师弟师弟,我好像长高了!看,五百年前,我才到你这儿,现在已经到你肩膀了。” “矮冬瓜。” “……” “师弟,一转眼我们已经认识八百年了,时间过的真快呀。” “是吗?没发觉。” 些记忆明明是不存在的,为何我会觉得如此熟悉,乃至于让我难过的不能再难过…… 枕边的月色浸湿在我眼角,鼻子酸的发堵,攥着被面抹了抹脸。头顶罩下一片阴影,一抬头对上双黑如渊的眼睛,折进月光幽幽地发出一点亮。我失声尖叫:“有色狼啊!” “……” 我与那小鬼床**下对望了会,他冷着脸率先道:“你胆子很大。” “过奖过奖。”对于表扬我一向来而不拒,哪怕是反讽的表扬。 “哼。”他戴着的小金冠已卸了去,留着根短短的花簪束了一缕发在后面。男子戴花簪着实是件很稀奇,而这花的样子也是少见的很。他见我出神地盯着他脑袋的模样,不自禁地摸了下道:“这是我娘给我的。” 我想起了以前听说过的一个习俗:“你身子不大好?”在民间,若男孩生来体弱多病,有的父母会将他从小当女孩养,以期避凶趋吉。再瞧瞧他,联想起风芜所说东岳家小公主病弱的消息,自我感觉这个猜想合情合理。 他扶着床,腿一蹬,坐到我身边,清清淡淡道:“在我与妹妹之前,娘请还有过一个孩子,后来不幸夭折了。娘亲为了保我与妹妹的平安,便刻了这个簪子附了自己的仙魄在其中。” “你的娘亲对你很好啊。”人有三魂六魄,仙家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个仙魄,正是有它仙人才得为仙人,可见它有多么重要。我回想了下我的娘亲,搜寻了一遍记忆,发现除了龙椅之上那个明黄身影之外没有其他可寻觅的。大多数的母亲都比较疼爱年纪小的儿女,但如果这个母亲是一国之君加之这个小女儿又实在不争气,这条常理就不成立了。 “她与你无多少母女情分,你不须过于忧愁。”他像能看破我脑中所想,平静地安慰了一句。 他很淡定,可我不能淡定了:“你怎么会知道我和我娘的事?” 他反问道:“这很奇怪吗?” “……”太奇怪了好不好…… “我的师父是大司命,知晓这些并不为奇。”他不以为然道。 我更惊奇了:“这么说你开了天目?”大司命所掌管的是命格,手中一本司命簿写尽凡人命运起伏。这些命运不是他一人之力就可撰写出来,这就和一棵树一样,主干早已经过上天的安排固定形态长好了,司命所做的就是沿着这条主干将枝枝叶叶详细添上。而能看到命格主干的也只有开了天目的司命一人而已,据我说知司命历代只有一人,从不收徒。这小鬼居然拜了司命做师父,这是不是说,下任司命就是他了? 第94页 东岳帝君家到现在为止只有一个世子和公主,如果这小鬼接了司命的班,那东岳的帝位不是要由那个体弱多病的小公主继承了吗?好个命途坎坷的帝家世子,本可到手的爵位竟被自己的妹妹一朝抢走。他日兄妹相见,一个为臣一个为君,身为帝君的妹妹担忧哥哥功高盖主,身为臣子的哥哥则不甘屈居人下,韬光养晦,终一日与自己的亲妹妹决战紫禁之巅!好一出同室操戈,骨肉相残的天界惨剧! “……你,不用再往下想了。”他冷冷打断了我的浮想联翩, “好吧……”我识相地适可而止,转而问:“这么晚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他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瞧着窗纱上蝴蝶花纤柔的影子:“睡不着来找个人说话。” 前半夜做的那个梦还萦绕在心上,沉重之中又让我生了几丝疲惫,只想裹着暖和被窝再倒回去睡个无梦无忧好觉。我托着沉沉的脑袋道:“这东岳宫里上下多少号人,你去找他们就是了。” “我只想找你。”他笃定道。 我默了默,婉拒道:“虽然你的辈分也许比我长到不知哪里了,但从年龄来说你还是比我小上几百岁。我虽是个妖怪,但婚姻观基本还停留在做人的时候。我能接受十岁以下的姐弟恋,但几百岁以上的祖孙恋就不能接受了。” “……”他的脸色好吓人…… “这东岳宫只是父君在下界的行宫而已,父君又历来行事简朴,宫里统共不过是些平日洗扫、供奉香火的掌事而已。至于九重天上……”他仰头看了下屋顶仿佛能透过它看到万里苍穹之上的情景:“那里全是些神仙。” 我不理解了:“神仙怎么了?你也是个神仙啊。” 他道:“就是见多了神仙,才想和你这妖怪说说话。” 我:“……”这样说的意思是,我因为自身种族在这里的稀缺性所以具有可观赏性与娱乐性吗?这个意思怎么就那么让人不太高兴呢…… “况且,”他的眼眸里浮出见面以来的第一缕浅淡笑意,白玉包子小手伸过来撇去我眼角的泪珠:“这时候你也想找个人说话不是吗?” =============== 清早司天来接时,我的眼珠子里布满了红血丝,小鬼离开时说的话阴魂不散地盘桓在耳边:“你的未来里并没有做天后的命格,如此你明日还要去找他吗?” 他说的这些我何曾不知道呢,只是第一次有人明明白白地揭露在我面前,我有种穷途末路的绝望。 司天牵过他的白玉虎:“丑女,今天怎么无精打采的?” “……” 一掌拍碎栓坐骑的大石墩,我阴郁道:“怎么,想打架吗?” 他:“……” 岑鹤扎营的地方在登仙门不远的蛰藏池边,司天道那是下界散仙上九重天前净心沐浴之地,因此我止不住猥琐地想,岑鹤是不是一边在打仗一边在泡温泉? 应是昨日便有人通了消息,还没从云头降下来时就隐约看见了水雾瀰漫里的一众人影。领头的那个自是熟悉非常,他微微仰着头朝我这边看来,我的心跳腾腾地突然就加快了,握着缰绳的手臂僵硬起来了。 “你怎么了?”司天往下行了一半没见着人,又飞回到我身边讥讽道:“难道你怕了龙帝的威压?” “他是我相公我怕什么?”我翻了翻个白眼。 他脸上的笑呆滞了:“你说他是谁?” 底下前方的身影突然没了踪影,我立刻瞪大眼睛到处去找,背后一暖,他清柔的笑声低低响起:“夫人,你让我等的好生心焦。”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的存在是来说明作者对于情节进度把握失调……于是,该滚的下章再滚吧= = 去码苦逼道长了,今晚一定会有一更!气沉丹田“呀吓!”,来吧,小宇宙! 51、一念欢(二) “如今局势这么紧张,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他替我勒着缰绳,降下骨辏说着责备的话却怎么也遮掩不住声音里的笑意:“再过一个月我也就去孝义山接你了。” 我盯着骨昙饫的犄角:“你不要以为我是特意来找你的,其实我是因为在皇陵里闷久了出来走走,就随意走到 “是,是。”这回他是真的噗嗤笑出了声:“你只是随意从孝义山一不小心走了万里来路过东荒了。” 不想和他说话了…… 骨曷淞说兀他翻身下鞍后来抱我,后面一干妖魔神鬼恭恭敬敬又好奇地往这边偷偷打望。我扶着他肩蹬腿跳了下来,我颇有点儿侷促对他道:“怎么这么多人来围观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 围观人群里有个眼熟的身影,金眸花袍,我瞄了一眼又瞄了一眼。咦,这这不是消失了好久的那只九尾狐狸吗?他立在人群背后,见我瞪他,他没好气也瞪了一眼回来,随后摸了下鼻子调转了目光。 我侧过头去,看见岑鹤深黑的眸子闪了闪:“一路疲劳,夫人稍作休息如何?” 昨夜没睡好,被他这么一说,倒真是有些困了。 第95页 因是短暂扎营,岑鹤住的小楼除了比别人的清雅些也没多奢侈华丽的地方,照旧是一院子的葱茏碧竹。想是这里昨夜下了雨,石台上积了些水,湿漉漉的。我东张西望了番,喃喃道:“竟然没有泡澡的池子?” 他牵着我的手一顿,笑了笑带我进了屋。 岑鹤是个性子极淡的人,房里除了张苍天鹤舞案稀罕点外,其他都是灰沉沉的书画。案上摊了卷半开的画轴,羊毫笔上墨汁还未干透,旁边是盏琉璃壶,勾人酒香一缕一缕从中飘了过来。 他道:“你这趟路过倒让我陷了窘境,既没备下你爱吃的也没你爱玩的,你不嫌苦闷无趣就好。好在战事差不多了结了,没有多么危险。否则……” 握着我的手指攥紧了几分:“否则出了意外,你让我该如何是好?” 胸臆里流出一脉既酸且涩的暖流,我吸了口气又吸了口气,攒上了所有的勇气,我道:“有你就很好了。” 手指被他捏得很疼,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反应,我的心像颠簸在浪头的舟船,吐纳的一缕气息越来越细。煎熬了一会他木讷地问道:“你说什么,阿徵?” 我:“……” 这会功夫我已经动了几遍想死的念头了,他居然没有听到,没有听到…… 门粗嘎地被人猛地合上,腰一紧一转,我抵着坚硬的檀木门惊魂未定地盯着那片绣着翠竹的碧色衣襟。 “阿徵,再说一遍,嗯?”他略显浑浊的滚烫呼吸喷在额顶,带得我脸也开始生起热来。见我不答话,他竟低头在我耳垂上惩罚性地重重咬了一口:“阿徵。” 我从他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还过魂来,抛掉了所有的矜持,声音细细地发颤:“我想见你了,所以来看你了。”抬起头对上他的眸子:“我担心你,岑鹤,我怕有一天接到不好的消息。我想……”身子微微发颤:“如果真的那样,我一定要在你身边陪着你。” “逼你说出真心话可真不容易。”他轻轻笑道,印在耳垂上唇移到了我唇角:“阿徵,我也很想你。” 随后发生的一切搅浑了我所有的意识,也不知是谁先起的意喝光了壶里酒,酒意如炭焚烧尽了所有的理智。依稀我感觉很热,想挣开他搂着我的手含混道:“我要出去,出去吹吹风。” 当时他密集的吻已滑到了喉下,顺势吮上了锁骨,有点疼,更多的是五脏六腑里沸腾起来的渴望。他松开手,银发乱成片迷濛的薄烟,衣怀敞散地倚在案上,那身脱俗的仙气已因刚才的疯狂染上堕落的红尘气息。他就那样笑看着我,像个,引诱人的妖魔……确实,他是个妖魔,如果不是,我怎会从一开始清醒抗拒到现在身不由己的接近沉沦。 我朝门口迈了两步,步子被一绊,差点摔倒,幸好他在身后揽住了我。我头一低,见到了令人面红耳赤的一幕,身上的裙裳不知何时已被剥了三三两两,欲落不落地挂在身上。身子被强势地扳了过来,闷哼一声他将我抵在了门上,他说:“阿徵,我想要你。” 心顿时失了节奏,他的吻狂风骤雨似的捲走了我所有的迟疑,汗水从额角滑下,腻得我微微晕眩。衣裳如水而落,背后檀木上的雕刻膈在裸/露在外的背像是要烙在皮肤上一样,我找不到依託的手终于艰难地捉住了门边的垂帘,和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扯住再不放开。成婚这么久,我们才成为夫妻,这么想着我有点想笑可笑到一半唇角却尝到了眼泪的苦涩。 “阿徵,害怕么?”他的唇攀上我的嘴角。 我呜咽着摇了下头,又点了下头。长这么大我头一次经历人事,那种站在悬崖边随时都像要失足的恐惧占据了我心头。 “阿徵,不要怕。”他安抚地抱紧了我:“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在你身边,一直在。” 身子慢慢放松了下来,他趁势一挺,侵入时的撕裂疼痛让我措不及防地再度泪落而下,啪的一声,我看见无数的剔透五彩的珠子和骤雨般纷纷而下。沉重的喘息和门板吱呀作响声旋转在我头顶,缠绵的疯狂席捲而来,我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等这一场疼痛大过欢愉的欢愉稍稍平息了些,我抓着他肩的五指僵直地动了下,一缕鲜血从深深的指甲印里流出来了。我匀了口气,瞧清了自己与他的状态,头一低将脸埋在他怀里:“没脸见人了,没脸见人了,怎么在这里……” 这一动身后紧紧靠着的门又响了一下,他尚没清透的声音昏昏笑在耳边:“这里不好,那我们换个地。” 啊?还来?我虚弱的反抗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眼一花,身子已浸在了暖而滑的泉水中。胸前的柔软被他一掌尽数裹住,他火热的吻将我带入了又痴缠欲潮中。 第二日,好吧,第二日我根本累得没有醒过来。待我再醒过来的时候身上已完整地裹好了雪白中衣,头下是熏了淡淡果香的雪缎枕面,没完全睁开的眼睛被外界粲然光芒晃的有点疼。不满地哼了几声,撩起的床帘又重新垂了下来。 熟悉的气息压了上来,脸颊落了个吻:“终于醒了,连睡了几日,若非药君说你无碍,当真吓得我不轻了。” 我懒洋洋地嗯了声,被他抱着赖了会床,我忽然睁开眼:“这里是哪里?” 第96页 这满目华丽金灿灿的装饰怎么看也不像是那座小楼,他扶起我又替我披上层外衣淡淡道:“重华宫。” 三界之内名叫重华宫的只有一个地方,就是九重天的中天帝宫……这么说,在我睡着的时候他已经入主中天了? “睡了这么长时间总让我放心不下,再让药君看看如何?” 我下意识说不,又觉得直接拒绝更让他生疑,就应了下来。 他凝视了我一会,清了清嗓子道:“要不,再添件衣裳?” 我嘟哝道:“好热来着的。” 他兀自不语地看着我,笑得我毛骨悚然,一低头自己呆了。。露出的脖子锁骨间皆是红红紫紫的痕迹,让我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佯装淡定道:“嗯,现在又觉得冷了,那就再添件衣裳就是了。” 他忍俊不禁笑着搂过我:“阿徵,你可真是个宝。” 我郁闷地揪着衣服,这是谁的错啊,还嘲笑我。 药君来的时候,岑鹤恰好被请走了。他刚刚来到九重天,事情自然只多不少,叮嘱了药君几句就离去了。重华宫里伺候的仙娥不多,看样子像是刚换过一批,做起事来也拘谨的很。药君如我想像中一般是个白发白须的老者,捋着拖到膝盖的鬍鬚慢悠悠地行了个礼,才为我断起脉来。 才一触到我手腕,他的脸色就噌得变了,不太确定地看了我一眼,又重新诊了一遍:“这,这怎如凡人一般……” 我收回手腕:“如药君所断,我丹田中并无一丝修为,只是陛下问起时还望药君暂时不要告之于他。”就和东岳家小世子所言,龙族是阳极之体,而我是阴极之体,两者结合,要么是相行增进,要么一方被一方吞噬殆尽。我的千年修行与岑鹤万年修为相比,如沧海一粟当然被消磨得一点不剩。 现在的我,重新变成了千年前的那个凡人,甚至可能会老会死,只是不会再有轮回了。死后成妖的我已没有入轮回的机会了,我只有这一世长短的生命了……我曾怀疑过、挣扎过、也曾试图冷眼旁观过、更曾想要放弃。可见到他,我突然发现,原先的那些犹豫和苦恼统统不翼而飞。喜欢一个人本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只是想要见到他,被他笑着抱起唤一声名字而已。就算只有这一世,我也不会后悔。 睡了这么久,骨头有点僵硬了。穿戴洗漱完毕后,我在重华宫的庭院里转了会,心思一起一个人翻了墙熘了出去。这一熘一个不慎就迷路了,九重天处高梁阔宇栋栋幢幢,宫所之间乍一看极是相似,转着转着就迷失了方向。小说里迷路的人都会在无意中发现偷听到一些了不得的大秘密,我这趟走的委实符合情节需要,在个偏僻角落我就似撞见了个大秘密。 “已经至此了,你们还不准备告诉她吗?” “她要是知道你我在千年之前只不过是借着她的死逆天改天,你以为她会原谅华胥吗?”这回的平心脸上罕见地没有露出一贯平易近日的笑容,怒不可遏地对留欢道:“你不是与她感情甚好吗?难道想见到她在得知实情后痛心绝望的样子吗?” 留欢低着头立在树下,抬起头来眼神哀伤:“你们都说是为了她好,可你们真的确定这份好是她想要的吗?生前被骗得国破人亡,死后娶她不过是想要妖界的势力。这样的好,谁能受得起?” 平心气短了短,失魂地倚着树干:“她伤心华胥也会伤心,总之你断不可告之她实情。” 华胥?哦,对了。这是岑鹤的另外一个名字。 我摸摸脸,很好,自己没有哭。身上还披着晨起时他盖在我身上的外衣,天风一起,有点冷,忍不住裹紧在身上,可手脚依旧冰凉。我没有现身去质问他们,静静地站在流澜树后看着枝上此起彼伏开了谢、谢了开的花朵。天上一天,人间一年,花开一瞬在凡间也有几日光阴。我修行千年,千年时间对我来说何等漫长,可于这九重天诸神却不过弹指一瞬。 下界凡间芸芸众生的命运,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翻手覆掌间的沉浮。天威无限,当真是天威无限…… 他们何时离去我一概不知,待我醒过神时脚下云水已濡湿鞋面,将他天青长袍都浸湿了一大块。我想提起袍子,可手臂和挂了千斤重石一样,沉甸甸地起了又起终还是垂在身边。想挪开步子,孰料脚一软 “找了你半天,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拈了朵身边的流澜花,笑道:“睡了一天了闷了,出来走走。瞧着这里风景甚好,就多待了一会。” 他望了眼不远处,捏了下我鼻子,一把拦腰抱起我:“这里风物固然不错,但这里离天牢不远,满是煞气。你身子不好,别常来。你若喜欢,我叫人给你殿外种满了流澜花就是了。” 我勾住他脖子,将头靠在他肩上:“师父,你真好。” 抱着我的手僵了,脚下的步伐,慢了下来,道:“怎么这么叫我?” 我疲倦地闭上眼,梦呓般道:“前不久我做了个梦,梦见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场景。那时我才十来岁,如今我都是个千年老妖怪了。” 他轻轻吻上我的额,湿润而温暖,笑斥道:“胡说八道。”接而低低道:“无论何时,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那个第一次见面就想捧在手心里的小姑娘。” 第97页 是吗…… “困了?”午后摇晃的树声缠着九天之上的空旷风声晃荡在耳侧,他的声音迷离又朦胧。 “嗯……”我埋在他肩窝里,吸了口他身上的淡淡酒香,痴痴道:“师父,你为老不尊。那时候都十几万岁的年纪了,还想对我这个十六的姑娘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他低头,沉而醉的吻落在我唇上,唇齿里传来他温柔声音:“我更希望阿徵以后称呼我为夫君。” 我想笑,最终却是归于假寐的沉默之中。 曳曳长径,万千风华举风而绽,弹指挥老,纷纷一地落英。我多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踏上这条路,也没有听到那些话…… 作为新上任的天帝岑鹤,用应接不暇来形容他的忙碌都是不能。每每我入睡时他还没回来,晨起时身边的床被已冷了。偶尔夜里被他滚烫的亲吻弄醒,来不及问候声就被带入了缱绻痴缠中。 我成日无所事事,在重华宫中看了几卷道经后就待不住了。正巧这日在我身旁近身伺候的小仙娥黛香说起花朝宫里的为迎了新天帝新添了许多罕见的琪花瑶草,遂抛了经书与仅携了她一人去了。 未至花朝宫就听见里面盈盈一片笑语好不热闹,早闻这花朝宫里皆是执掌各个时令的花仙,争奇斗艳皆是不可方物的美人。我这一趟走的是低调路线,故而门迎处的仙童见了误将我当成了别处宫所取新鲜花树的当值仙娥道:“姐姐可是打东天帝府来讨冰鳐果的?我家君上一早离宫时就吩咐下来了,姐姐找菩提仙就是了。” “放……”黛香的训斥被我截在了口里,我道:“放心,放心,我明白。”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好奇道:“你家君上既不在宫中,这宫里怎么还这么热闹?” 小仙童眉飞色舞道:“西崑仑的平心上神也随当今陛下来这九重天了,今日上神来花朝宫中挑选花木为陛下庆生。这平心上神乃是母神后裔,司后土之职,掌生于土地的万物生灵,宫中姐姐们自然欢喜非常了。” “这样啊……”我若有所思道:“那这菩提仙是不是也在……” “哦,菩提仙不喜热闹,此刻应该在后殿院中打理花木。姐姐从偏廊进去左拐应该就能找到。” 我愉快道:“多谢多谢。” 转进长廊中,正殿的笑言传得愈发清晰。黛香闷闷不乐了回道:“这平心上神来这九重天后行事忒张扬了些,娘娘你又不讲究这些,这天上的神仙怕是要以为她才重华宫的女主人了。” 我看着长廊尽头一树影影绰绰的白菩提,反口问:“谁让你喊我娘娘的?” 她理所当然道:“陛下啊。” 我拍拍她的手:“不是叫你为难,只是现在喊这个不大适宜。就叫……”我略一思考:“就叫我山主就是了,原先他们就是这么叫着的。陛下那边我会去与他说。” 她愣了一下还要说些什么,我摇了摇头,于是只得作罢。 我原以为菩提仙是个容貌清雅的女仙,进了后殿看见了水池边的身影才瞧清竟是一俊俏男仙,正出神地凝视着树下的圆池,并未发现我了。黛香想起什么拉了下我的衣袖小声:“娘娘,这个菩提仙来历有些特别,性子也有些特别,若是有所冲撞娘娘千万不要在意。” 我好笑地看着她,才教她改称呼,一转眼就忘在了脑后。说来特别,难道还有比我这个出身凡人住到九重天的妖怪更特别的吗? “冰鳐果。”这个菩提仙说话就和冻了千年寒冰一样,倒不是说态度冷,就是这一把声音冰冰凉凉的。他一说,池水一动,就浮出了个供着几个冰青色果子的香龛来,飞到了我面前。 黛香脸扭了扭,忙捧了过去。我一见他不愿多说的模样,想着没准人家在看池水看鲤鱼想人生想哲学呢,就不作打扰一转身要走。 “慢着。” 我偏了偏身,回过头。 “你是从下界来的?” 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满腹疑虑,却也点点头并不做否认。 “下界现在还好吗?”他抬起头,我惊讶极了,因为他的一双眸子一点儿都没有,他竟然是个瞎子。 黛香又小小地碰了下我胳膊,我呃了下道:“你如果是问人间的话,前阵子不太安稳,现在据说平定下来了,没打仗也没闹天灾了。” “那就好……”他双目无神地看了我一会道:“你来不是转成了讨冰鳐果的吧?要什么花草我替你取来。” 他又是怎么知道我是来讨新鲜花束的?两刻后我抱着一大捧橘花与紫姝草纳闷地往回东岳帝君府去。 黛香默默跟了会道:“这个菩提仙不比花朝宫中那些小仙,他的辈分说来是现今这天上最老的了,是远古诸神一脉传下来的,说与常羲上神有着血脉关系。后来常羲上神在仙魔之战中以身殉剑,他本是要随之一同消亡的,也不知怎的活了下来。论身份,在这九重天没几个比他尊贵,可偏他只甘于花神之位。” “你说的是那个殉了轩辕剑的常羲上神?” “正是。” 第98页 对这个菩提仙好奇归好奇,但毕竟是离我太遥远的古神了,也没放在心上。腾了半会云摸到了东天,一下云头就瞧见了一个熟人。 “殿下怎没带个人在身边?”黛香朝东岳帝君家的那个小鬼行礼之后张望了一番很是活泼道:“公主殿下呢?” “昶兮随母后去北荒了。”小鬼负手淡淡道,倒没我想像中的那么不近人情。 “哦。”黛香有些失望:“帝君娘娘也不在啊。” “母后走时念叨了你,说你想要找她借本子看就去找少v。” 黛香精神一振,欢天喜地道:“谢娘娘大恩。” “哼。”小鬼冷哼了声,转头看向我:“冰鳐果给我就行了,正巧我顺道去药君府上,送给他。” 我递给他后忍不住道:“你是不是算到我要来了。” 他与我走在一起道:“我不仅算到你要来,还算到你想要问些什么。” “其实我觉得自己挺无趣的,心里明白他们说的是真的,可又愿相信是真的。我来找你与其说是讨个明白,不若说是……”我抬起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黛香你将这些送回宫中去,要被日头熏焦了。” “那娘娘……”她抱着花束。 我微笑道:“我与东岳家的小世子随意走走而已,你若不放心过一会来这接我就是了。” “那好。” “龙族在荒古是中天正统帝脉,奈何在那场天地浩劫中受了重创,一朝不慎被赶出了九重天。可想而之他们并不甘心,但前任天帝入主中天为天命所归,龙族若想重登帝位便是逆天而行。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在寻找一个机会,而千年前东国恰恰就是亿万年间难得一个契机。” 我垂下眸:“这又如何说?” “千年前的东国本应只有你一个嫡女,上天安排是由你继承帝位,而在你登基之后东国将成就百年盛世王朝。”他不缓不慢一一道来:“正因如此,平心她以受接纳为由潜入了东国代替你成了皇位继承人,然后现任天帝化身名动九州之士去了当时东国敌国的苏氏,苏氏太子苏辞拜了他为师父。不久之后,你就与苏辞在东国相遇了。” 他看了我一眼:“而后发生的你都知道了,苏辞利用你身边的舞姬竹含含将通敌叛国的证据放在了你宫中。你被迫自杀,东国正统皇脉断绝了,所谓的天命由此被打破了。” 所有尘封的前因后果以一种难堪而尴尬的姿态坦白在我前面,我试图想找出一点不合理的来反驳,结果是徒劳无功。我看着这锦绣瑰丽的九重天庭,轻声问:“那他后来为什么还要来东国,再做我师父呢?” “虽言逆天而行,又怎知不是命中注定。天命难测,你与他的相遇或许也可以说是命中注定。”他淡淡道。 他要亡我江山也好,取我性命也罢,只是为何要与我相遇?我宁愿从没遇见过他。 ============== “娘娘,您回来了?”黛香一手搭着披风一手提着宫灯正要出门,忙迎了出来:“眼见时辰晚了露水重了,奴婢正要去寻您呢。” “哪有这么娇贵?”我懒懒挤出一丝笑容。 她小心地观察了我一番:“娘娘怎么瞧着不大高兴?” 我道:“哪有?”转眸往屋子里看去:“采来的花束放在哪了?” “用春华泉眼里的活水养着在。” “将灯点亮些,我今晚想写些东西。”我扶着花色娇艷的枝叶低声道。 捣碎了花瓣,拧出嫣红的汁水滴入泉水中,碧透的泉水慢慢被染成了暮霞般的艷色。我与黛香平铺好张生宣,拎着两端将它顺着盆边一点点滑下去,如此来回染了三遍,欲拎起时在外厅伺候的仙娥隔着帘子传报导:“娘娘,平心上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如此章简介= =哎呀,后面两章就能完结了吧,我这还好像还没虐呢,啊哈哈哈哈 52、容我千千岁(一) “打扰妹妹的清净了”进来的平心难得梳起了高髻,额心垂着枚幽蓝明珠,长裙迤逦而来,纤长的睫毛扑闪了下:“阿徵这是在做笺?” 我拎起浸透的宣纸,听到她这般唤我微微怔了怔,僵紧的手指一点点舒缓了过来,我道:“上神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黛香接过我手里的纸,吊在搭好的碧石架子上,从袖里取了把团扇徐徐地往上扇着风。 “从小见你并不喜欢这些笔墨玩意儿。”她颇有感慨地坐下了下来:“那时为了你的课业,你宫里来来去去了多少先生。” 我笑一笑道:“修行千年,再莽撞的性子也沉下来了。何况,师父……岑鹤他喜擅书画,耳濡目染也会了些。” 她听到岑鹤名字时玉磨似的粉面上红了红,忽然握住我的手道:“姐姐以前就不会与你抢些什么,以后也不会。”她看着我的目光温和又酸楚:“总归你放心,以前的那些事过去就已过去,我并未怪过你。” 我一手任由她牢牢攥着,一手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凝神想了会,缓缓搁下杯子抽出手道:“上神说的是岑鹤吗?” 第99页 她似未料到我会这么坦直说出,大概天上的神仙们走的都是委婉套路。见她诧异的说不出话来的模样,我有点儿想笑,眼角没弯下来又觉得自己到了这份境地上实在太过悲惨,这档子情景下哭理应比笑更适合。 “木姬蠢钝归蠢钝,却也能看出上神对我家夫君的一片赤诚心意。”我托起生宣的一角看了看,示意黛香将扇子给我,自己匀匀地摇了起来。假作没注意到平心脸上的一阵红一阵白:“论门当户对,上神确然是与岑鹤更相当些。木姬听闻这九重天上很是讲究这些,本还有些担忧,没想到上神如此善解人意,今日特来安慰于我,木姬当真感动的很。” “咔嚓”一声,她手里的瓷盖磕在了杯口,她搭下眼皮吹了吹茶水面儿,抬起头时嘴角已浮上了笑:“妹妹得以宽怀最好不过了。”她眼波一转道:“这纸一时怕是干不了,妹妹不若早些休息?” 我哈哈笑道:“这天宫长夜漫漫,这么早就睡了估摸也睡不着。再说做好的花笺搁过一夜就不新鲜了,岂不是白费一番功夫?” 她意有所指道:“我还是劝妹妹早些安歇为好,明日怕是有许多事宜等着阿徵。” 起身时,她侧着半面脸被阴影吞没,眼神在明晦间闪烁:“妹妹但愿你对陛下的心意始终如一。” 我微笑道:“自然始终如一。” 今夜就算没捣弄这些,我看也是睡不好的。在我往桌子上摊平好雪白的纸张,压好镇纸时,窗外檐角的风马叮铃铃的乱响一阵,和墨的黛香立时警觉扬声道:“谁?” 我瞟了眼窗上的影子,扶着袖子沾了沾墨:“没惊动外宫的守卫就这么闯进来的在这三界找不出几个来,既然不走正道翻墙进来了又何不把九条尾巴收好?” 窗子一搭一合,白光一蹿,地上端正地坐了只雪白的九尾狐,金眸恼怒地盯着我。黛香被骇得“呀”了声,不过到底是在重华宫里伺候着的,缓一缓气笑了起来:“原是涂山君家的殿下,小仙有礼了。” “哼。”九尾狐没有化成人形,纵身一跃落在我身后的椅子上,蜷成一团闭上了眼。 半幅画下来,烛光暗了下来,黛香去找剪子来剪灯花。抹平被压皱的纸教,脚跟踢了踢椅子:“要睡滚回你的狐狸窝去睡。” 假寐的狐狸不满地蠕动了□子,换了个姿势将头埋进尾巴里软绵绵道:“别吵。” 黛香手里的金剪横过烛心,那火光突地一跳,我捏了捏稍有些酸胀的眼皮:“你来不就是要找我说些什么吗?怎么还嫌起我吵来了?” 他不理我,我打了个呵欠道:“既然你不说,我就去睡了。”转头对黛香冷下声道:“把他给我丢出去,以后再见到他来直接剥了皮给我做件袄子。” 留欢立马跳了起来,脖子上的一圈毛都炸了开来:“你这死没良心的女人,好不容易见一面就这么对小爷,枉小爷我为你鸣不平抱冤屈!” 白日里没吃些什么,到了现在已是飢肠辘辘。趁他骂在兴头上,我让面色发青的黛香去取些吃食来,看她落花流水一样的逃走我说:“你来撒泼的?” “木姬,有些事他们一直满着你不告诉你。虽然他们的立意是好的,但我……”留欢那张狐狸脸忽然就严肃了起来,金色眼睛紧紧盯着我:“这些事你知道也许会很伤心,但若是真到了那一天我担心你会更伤心。我不得不承认新天帝的处事手段确实为前任天帝望尘莫及,但中天这个位置向来关系到三界各族各方势力,很多事都非他一个人就能做的了主的。只怕那一天只会早来,不会迟了……” “你说的那一天是什么意思?”我添了几片竹叶,歪着头道。 “想必你也听说了,天帝继位随之就要立天后。从来天后都是在声望贵重的世族里挑选,这些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你的意愿。”狐狸尖细的下巴向上抬起:“木姬,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岑鹤的,也明白你是个死心眼的人。但有时候,事情远非你看到的表面那么简单。” 我打断他,正色道:“你要是具尸体,你的心眼也只能是死的,这是自然规律,你不能由此对我的智商做出否定的判断。” “……”他的牙“吱”的磨了声。 我握起笔,继续慢慢地细緻地画我的竹叶,相对无言地沉默了一会儿后我道:“你要说的我都听你与平心说过了。” 他再次跳了起来,这回是吃惊得瞠目结舌:“当时你在那里?!” 一掌按下去他即将蹦上桌子的身子,我咬着笔头道:“留欢你喜欢过姑娘家么?”他没有回答于是我接着道:“我自己的感情经历也挺单一的,喜欢过一个人然后死心了,再喜欢过一个人,然后……”我轻声道:“如果这次也能死心就好了……” 黛香还没有回来,我自己添了块墨兑了水磨了起来:“就如你所说我是个死心眼的人,我喜欢岑鹤就算现在知道他从头到尾都在利用我欺骗我,我还是喜欢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不能骗自己,可我也不能原谅他。”冰凉的玉泉墨碰到了指尖,染上了一点儿的黑,我捻了捻:“我最近总在回想过去的事,想了很多找不到个头绪来,就像‘为什么逆天改命就恰好在东国,恰好找上了我’‘想要妖界归顺于他又何必娶我’。在你没来的不久前我忽然就彻悟了,发生的已发生,过去的已过去,百般追究都没有了意义。我该给自己的是一个好交代……” 第100页 “这么说你打算原谅他了?”留欢昂起脖子道。 落下最后一笔,俯身吹了吹湿润的墨迹,我道:“难道不能吗?” 他看我的眼神变得特别同情,兴许是觉得我受创过重脑子有点儿不清楚。可他不晓得,姑娘家对于自己的心上人都有很大的包容力,这叫盲目,是心甘情愿的盲目。我也想过,为什么对同样欺骗我的苏辞却没有一视同仁呢?想了几次没找到结果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能原谅岑鹤,也愿意原谅岑鹤,我不能原谅的是现在的天帝而已…… “平心刚才来找过我,明天是不是有什么事?”气氛有点儿沉闷,我尝试换了个话题,可一问出口,狐狸的脸色更难堪了。 他闷闷不乐道:“新天帝上任,各族要求立后的帖子就雪花一样承上了中天。天帝说已有了结发妻子,结果,结果那些老不死的就刨出了你的出身,紧抓着不放。说你不论从身份还是修行来说,远不够胜任天后。如此闹了两天后,天帝雷霆震怒,他们才收敛了些,只道‘如果陛下不愿捨弃结发妻子,便立平心上神为天后’,将你立成侧妃。你的夫君本要断口回绝,哪晓得恰好这时明夫人从西崑仑带着王母手信而来。虽我没瞧见信的内容,也能猜出约摸是规劝他的,如此这事就暂缓了下来,明日再作决议。” 他一口气说完,道:“你如果执意留在他身边,就要做好准备。毕竟,他是三界之君,掌万灵之意,身不由己自是难免。” “要不,阉了他算了。”我突然道:“一了百了。 “……” 对视了一会,我哈哈大笑,揉了下他尾巴:“我怎么捨得呢?” 这夜岑鹤没有回重华宫,伺候在他身边的仙官送来信说是为了给明夫人洗尘在掌干殿中摆了筵席,吃酒吃的晚了就不来闹我了。我这时才醒觉过来着了身端庄朝服的平心是从何而来,怪不得处处话中有话、胸有成竹,看样子应是得了十拿九稳的把握才是。 天微微亮时,桌脚边的香龛散尽了最后一缕余韵。留欢在前一刻从窗户蹿了出去,说是今早要随他父亲上朝的。我呵欠连天地将又一张画好的画放到了一边,黛香按着我的吩咐将它们一一收好后过来瞧了瞧我,满含忧虑道:“娘娘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不过是一夜未睡,要不让奴婢去请药君来一看?” 我摸了下脸,鼻音深浓道:“没事,你去替我泡壶浓茶来醒醒神就好了。”如她们这样的神仙便是三夜未睡也没得什么,只是我现在体质与凡人无异,哪还能指望一夜下来脸色粉嫩红润。 “娘娘你不去掌干殿看看吗?”黛香虽是这九重天上掌宫仙女,心眼却颇是老实若不如此岑鹤也不会将她调到我身边,对于今晨要商议的天后大事她表现得比我还要忧心忡忡:“若陛下真要立了平心上神,娘娘你日后不知要受多少委屈,正侧之分在这天上比凡间还要来的讲究。” 咽下茶水,我问她道:“黛香,你会明知一件事你无论怎么做都是受了委屈你还愿意去吗?” 她低头替我添满杯子道:“奴婢不愿。” 我深吸口茶香道:“这就是了。” 她捧着茶壶略怔了怔,忽然眼睛睁圆了,手一歪撒了一桌面上的茶水。抹了下眼角,她手忙脚乱地扶起来,语无伦次道:“娘娘,奴婢,奴婢……” “收拾好就是了,烫着没?” 她呆呆了看了下自己的手,又呆呆地摇了下头。这丫头也是个聪明人,约是猜着了我话里的意思,就不知她会不会与岑鹤说了…… 待她将字画排着顺序叠好,我拖出从东国送来的置物箱子,一打开看见里面的珠绣舞衣愣了下。顷刻,才想起这正是在东琊时偷偷做好本想穿着练一练旧时学过的舞,在新年时跳给他看的。千年前才遇到他,我什么都不会唯一擅长的就是跳舞,千年后我杂七杂八都会了一些,可这舞却再也无从跳起了。重新将珠绣放下,我想了想,从桌上一搭洁白无瑕的宣纸里抽出张来放在最下面,再将那些画好的堆在了上面。 之后的时光被我和黛香玩跳棋打发掉了,在她连输三局之后我禁不住道:“我以为我已经够心不在焉了,没思量你比我还来得魂不守舍。” 她身一矮跪了下去:“娘娘恕罪,奴婢,奴婢……” 我说:“你是有罪,让你挑个消磨时间的你偏选了个以我智商不够应付的。这样吧,我们来玩猜拳吧,三局两胜。” “……” “阿徵。”屋子里突然冒出了第三人的声音,吓得我心一顿打翻了装棋子的玉篓子。 岑鹤竟在无知无觉间立在门帘处,他的脸色比我好像都难看些,金丝银缕的天帝朝服映衬着那一头白发,比枝桠新雪还要清淡萧然。黛香很乖觉地退下去了,他拖着步子坐到了我对面,握起三五粒墨玉子在手里把玩低低笑道:“仅是昨夜没有见你,竟好像过了好多日子般。” 他不说我也不想去问今天朝议的结果,总归是有了结果问与不问都在那儿了。 “生气了?”他倾过身,笑对着我的眼睛,宠溺地捏了我鼻尖:“昨夜前边闹的太晚了,你身子不好再过来扰了你。”他皱皱眉:“怎么脸色还是不大好?” 第101页 我枕在自己胳膊上耸耸鼻尖:“想你想的呗。” 他的眸子黑了黑,双手一勾将我抱了过去,他搂着我道:“阿徵,孝义山的橘花开了过阵子我陪你去看好吗?” 这样类似的话我好像听了有两遍了,对于承诺我知晓大多数时候它都是为了不能实现而存在的,但我仍然喜欢听他对我如是说。我不在乎他究竟能否兑现,只是喜欢他这样说就好像未来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要一起过。 都说人死后的鬼魂会特别眷恋活人的气息,从原理上来说我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与它是相同,正因求而不能所以更加渴望。 男女拥抱这种事抱着抱着最后都会抱到失控失态直至失身…… 我起身时岑鹤还在熟睡,这些天他委实疲倦过了头,加之方才床笫间一番纠缠更是睡得沉香。我趴在床边看了会他,想摸摸他的脸又缩回手去,涨了几次口还是没有说出话来。昏黄的暮色静静流泻在屋内,当它转为暗紫的霞光时窗外的风马如期响了起来。 留欢看我截然一身出来,拧着的眉挑了挑:“你就这么走了?”他踌躇下:“今早的朝议他……” 我截了他的话:“逃跑会不会?没看戏文里一到紧要关头废话说的越多就越容易被抓住吗?” 于是,他沉默地带我走了,走的很顺利,沿路没有碰见一个天兵。踏出重华宫前时,我回了下头,隐约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在门边,看样子是在哭。 留欢憋了半路,在出九重天时问我:“你想好去哪了吗?如果你没的地方去的话……”他扭了□子:“我家青丘地方还挺大的,兄弟姐妹都好相处,你要是喜欢的话……” 我瞧着四周光景忧愁道:“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他:“……” 我对自己说,这不是逃避,我只是选了条对我与他都好的路。至于是对是错,已不须再细究了…… 千年修行,不过剎那芳华。便是仅次一瞬,已足我欢喜半生。山高水阔,再不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r(st)q完结倒数第二章。本想一章码完,但……明显不够。后面还有 53、容我千千岁(二) ... 壬戌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十月底的日子屋头上盖着的茅草就结了层厚厚的雪霜。平安镇前不久逢了场大旱,霜雪降的这样早于这里的民生不失为一件喜事。 一早往屋檐下挂灯笼栅栏门被人敲了两敲随后推开了半面,探出个小小的脑袋:“阿徵姐姐,这是你要的鱼,阿爹天还没亮就去河沟里捞的可新鲜了。” 从兜里摸出一把铜钱来,弯腰捏了捏他肥嘟嘟的脸:“帮我多谢你阿爹。新不新鲜无所谓,日子短了天又冷叫你阿爹别这么早出去了。” 他嘟着腮道一板一眼道:“阿爹说做人要知恩图报,姐姐教我读书习字,一两条鱼算不得什么。我回去帮阿娘磨豆子了,晚点再来找姐姐玩。” “去吧去吧。” “对了,这个给你。”临走时他想起什么抓了下脑袋,从怀里掏出本翻得破烂的书塞到我手里:“有人,有人叫我给姐姐的。”说完掉头就跑了。 我懵神地瞧着手里那捲诗经,屋里传来声嗤笑:“有人?还能有谁,还不是隔壁那呆头呆脑的傻书生。他眼光倒是好,搬来没两天就瞧上了你。这回送了啥?” 慢吞吞地拨开被折得很明显一页,数行字跳进了眼帘:“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眼角一抽,牙根一酸,我麻利地将它与抹布塞到了一起,转身继续挑灯笼时又觉得不大妥当,便将那书抽出来往屋里一丢:“帮我和那些戏文放到一起去。” “我说你们女人其实挺难伺候的,送手帕你转手用来擦锅,送幅画你挂在门板后驱邪,你到底要人家怎样?” 我不假思索道:“他要是送鱼我保管当成宝一样。” 隔天院子的栅栏墙头挂了两条尾巴还左右翘动的活鱼,留欢笑得很奸诈,我的头有点儿大。来人间十年了,这种事不是从没有过,每每如此多半不是被留欢给恐吓走了就是被我给耍走了。还遇见过这样软硬不吃的,留欢说我前半辈子桃花开得太奇葩,后半辈子老天爷在补偿我。我觉得他这说法不可靠,因为我觉得任何一个凡间男子和我这个活了千年的人谈恋爱本身就很奇葩,所以这不是在补偿我是在对我的精神和肉体进行无比的摧残。 那两条鱼我终没捨得丢掉,经过一番挣扎后我抱着回头给钱的想法偷偷摸摸将它拎回了屋子下了锅,换来的是狐狸又一次的绝食抗议。 “十年了啊!当初你说跟着你有肉吃,可没说要连续吃十年的鱼!”炸起毛的九尾狐狸看起来像个比我还大的绒球,雪白的一片有点分不清哪是脸,哪是脖子。 我嘬着筷子观察了他一会慢吞吞道:“是该换换了,都胖成德行了。明天我们该吃素,正好冬天的大白菜要上来了,煮了豆腐味道应该还不错。” 然后他像箭一样沖了出去,冲出去落下重重的一句:“老子和你过不下去了,老子要去自杀。” 我怔了怔,继续低头专心吃饭。最近肠胃不太好,郎中说饮食要有规律,于是我决定在吃完顺便把碗涮了后再去拯救这条即将自杀的生命。回到凡间摸爬滚打十年了,它的脾气养的越发娇了,起初稍有不如意只是耍耍性子,现在动辄就要跳湖跳河跳瀑布。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端了口锅给它,让它脱光毛跳这里面。他迅速化成人形,嗓门一开瘫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你这个负心人啊,当初是怎么将我从锦衣玉食里拐出来,如今竟想要我的命。一定是外面看上了哪家的娇儿郎了!” 第102页 结果,没有结果了。我顶不住四邻八舍的异样目光,带着它连夜搬出了上京逃到了这里。刚来这里的时候我反思了一下,抱着愧疚的心理对他道:“你是不是后悔随我来人间了?其实你现在回去也行,凭着你涂山家的地位他也不敢拿你怎么样。到时候你再装个失忆什么,就万无一失了。” 那时它正啃鸡翅膀啃得不亦乐乎,含着一嘴鸡肉道:“回去?我为什么要回去,在这里吃好玩好过得比神仙还逍遥我回去作甚?回去之后还被老爹逼着看文书,我才不回去呢。”狐狸嘴上的鬍鬚动了动,它转了下金漆凝成眼珠子,不太自然道:“你要是顺着我意每天换着法子做法给我吃,我也就不吵不闹了。” “……”我面无表情地将黑漆漆的锅底压到了它脸上。 从此以后任凭他上蹿下跳又哭又闹,我都充耳不闻,反正等他闹饿了就会自己抱成个球滚过来可怜兮兮拽着我袖子“汪~”别说,他这只狐狸学狗叫还挺像,一直忘记问他从哪学的。不过打死他应该也不会说就是了…… 冬天日头走得特别快,等我慢悠悠地吃完饭、洗完碗、将桌子擦干净后狐狸还没有回来,我不禁有点儿担心。这种担心不是出于他是否真的去跳湖的考虑,他就是在水里泡浮肿了也淹不死,我担心的是年关将近在外走动赚银子的修道之士也越发多了。若被他们瞧见了这么大只会跑会跳的九尾狐狸,我的太平日子估计也到头了。 这么想着,擦了擦手提起灶台角的油灯,预备将那只寻死觅活的狐狸给捉回来。一推开门,才发现天色已黑了大半,一叠一叠的黑云压在西边天上,瞧着是要下雪了。 立在门槛边踯躅了一下,我还是没去拿伞兜头进了夜色中。脚上的鞋子还是初秋时的单底布鞋,踩过沾满露水的青石凉丝丝的,冷风绕过檐角熘进我衣襟中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镇子不大,巷子也就这几条,转来转去抹黑找了一会,风雪的气息在空气里越来越冰冷厚重,大雪将至,可还没见着半根狐狸毛。拦着开门倒水的一个阿婆,我对着她耳朵大声说:“婆婆!你有没有见着一只狐……一只狗!大约,大约这么大……”我硬着头皮比划了下留欢的个头。 阿婆凑得老近听了半晌,又使劲眯着眼瞅了瞅我的手,颤巍巍道:“阿徵啊,婆婆家没有那么大的篓子,要不你去老张家看看?他家捕鱼的,听讲啊,昨天他捕了条老大的鱼,说是江海里龙王化身啊。阿徵啊,婆婆上次给你介绍的小伙子中意不?” “……”我按了按阿婆的手:“阿婆,我还是更中意你。” “作死哦,又拿阿婆开玩笑,虽然吧阿婆年轻的时候是很漂亮嘞。听说你隔壁又搬来个小伙子,你看你才十八岁,嫁人虽然晚了点还是能嫁出去的。要不你两……” “好了好了,阿婆。我去找狗了,快下雪了,你还是快回家吧,昂。我走了,走了。”我落荒而逃,背后阿婆还在叫:“阿徵啊听阿婆的话,快点嫁人,要不然生不出孩子了。” 我是一千一百一十八,不是十八岁,阿婆。你真的要我和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小伙子生孩子吗?你确定我们这种跨越千年的结合生出来的是个正常人吗? 寻到镇子西边的柳生桥风已刮的很大,油灯勾在手里左摇右晃摇摇欲坠。桥面很滑,忽起了阵强风迷了眼,步子一滑,铛的声,灯在石墩上撞灭了。此时的天已黑的不见五指,河水湍急的流声冲击在桥墩上,刷刷的叫人心冷。我抱着桥栏愣了好大一会儿才把自己的魂给找了回来,浑身已在风中冰冷得失去了知觉。 张开口才喊了声“留欢。”嗓音还没散开,就被凌厉的风噎哑了喉咙,扎了针一样的疼。也不晓得是风声还是错觉,有女人的呜咽声从河水里传来。我抓着栏杆憋着劲撑起身子。那哭声越发的近了,听闻鬼中有一种溺水而死的女鬼,因怀里不平的怨气飘荡在桥下寻着替身。要是碰上这种鬼,我觉着自己有点儿悬,本就是具死过的身子,若被这些东西附了身问题就大了。 这时候我开始想念留欢了,它虽然任性好吃又懒,但看门防盗驱鬼还是很有用的。 “阿徵姑娘,阿徵姑娘,是你么?”桥上飘来道比鬼还轻还哆嗦的声音,遥遥的一点芝麻大小灯火由远及近变成了巴掌道,一双洗得发白的布鞋也出现在我眼下。 抬起头,他手里的灯抖得哗啦啦响,快要哭出来似又很欣喜道:“阿徵姑娘我找到你了。”我抱着柱子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他浑身颤得和筛子样:“阿徵姑娘我看你屋里没有灯,担心你有事所以所以才找来。你,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这么看着我作甚?” “我怕你对我不轨。”我继续瞪着他。 “……” 他道:“我,我是个读书人,怎么会违背孔儒之道做出逾礼之事来?”见我始终以蹲茅坑的姿势盘踞在桥栏上,他弯下腰苦着脸道:“阿徵姑娘,你是不是受伤了?” “别碰我!”我凶相毕露:“碰了我就阉了你!” “……” 我和他就这样一高一矮僵持了一炷香的功夫,歪着的脚脖子已痛得我额角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他的灯随人往前凑了凑:“阿徵姑娘,你真没事么?” 第103页 “别过来。”我凶神恶煞:“再过来就打残你。” “……” “哎呦,这唱的是哪出啊?”嘴角泛着可疑油光的狐狸姗姗而来,很欢脱地蹦到我身边:“死相,亏你还有点良心来找人家。” 我和书生:“……” 狐狸也瞧出了我不大对劲,搀了我起来,啧啧道:“你不会以为我真跳河想追随我而来吧?” 追到你之后把你给剥皮抽骨么? “这是,这是?”酸书生瞧着留欢与我依靠的姿态,脸色青白交加,强撑着道:“这是哪位?” “她夫……”“我儿子!” “……” ================= 到了第二天,大雪初霁,垂洒下的薄薄阳光显出几分明媚来。我丈量了下米缸里的米,在过年前约摸是不够的,于是便收掇起平日里画下的扇面和婆婆织好的布想着往城里再走一趟。 这里虽不是上京,但离南方第一大城长和君的封地嘉阳城很近,大半个早上的马车就到了。一出门,隔壁的栅栏也开了,书生背着高过他头的书筐也出了门,筐里装着不少的画轴。 “阿,阿徵姑娘,不,阿徵夫人,也不……”他瞧见了我,语无伦次说了一大串始终,脸红成了苹果也没把画说完整。 我终于发了善心道:“你就和别人一样唤我阿徵就好了。你这是要出门?” “是,是的。在下家中米粮不多,所以,所以去嘉阳贩些书画。”他见我主动与他说话,立刻打起了精神,说话也利索起来:“阿徵姑娘同路吗?” 我要是能自己另闢条路出来就和你不同路了…… 因为时辰尚早,去嘉阳的板车上只有我和他二人。他坐在远远的一端,斟酌良久开口道:“阿徵是已嫁人了吗?” 我懒懒嗯了下,他的脸灰败了几分,又鼓起勇气说:“那阿徵为何是一人独居此地,未曾见过阿徵的夫君。” 我仰起头,手横在眼前遮住阳光,淡淡道:“他呀,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万里碧落净如水洗,我微微笑道:“一个我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 十年前,归墟之中 “丫头,你来了。”归墟依然如初见时那般荒寂空寥,银沙成漠,绵延无尽。那张与他差不多的面容冷不丁乍现在我面前,我差点没惊叫出声,他笑了笑手一点凭空出了张珊瑚凳子:“迤逦千里而来,不妨休息休息再动身。” “您怎么知道我要来的?” 他坐在自己的龙骨上,身子和片透明的雾气样若散若聚:“从你们当初来这里时我就差不多猜到了今日这样的情景。你不适合九重天,而他却註定要在九重天中。丫头,你怪我吗?” 我揪过不情不愿的狐狸,按着他脑袋行了个礼才坐下,道:“我为什么要怪您?” “你不说我心里知道,你肯定是怨怪我那个儿子的。说来也是我小时候没把他教好,现在回想那时候对他苛刻过了头,加之他母亲去的早,不相识的人一见会认为他很好相处,只有我这个做父亲的知道他内里的性子比我还要冷硬。”一谈起岑鹤,这个前任龙族帝王颇有感慨:“在千年前没去凡间那趟之前,无论帝王心术还是佛法道经他都修得十分通透,唯独一样他始终不懂,那就是人心。要不然也不会和西王母家的那丫头一同去设下了这个局,导致当时人间战乱、一片生灵涂炭。” 留欢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我拍了拍他脑袋,转而面朝他道:“我以为你会帮他说话来着的。” “我为什么要帮那混小子说话?是他欺负了你在先,俗话说帮理不帮人。”他笑道:“我若不帮你,又怎么会收留你躲开追兵呢?” 他的身形如烟散去:“丫头,好好过日子。” 从我离开九重天已有十年了,这具失了修为的身子没有我想像中衰老的那么快,十年过去头发长了些也没甚大变化。我与狐狸躲躲闪闪,混迹在人间,从北流浪到南,从西迁徙到东,走走停停日子过得也算快。偶尔从狐狸口中得知,三界现在平稳的很,魔界与九重天的战争也随他的登位平息了。新上任的魔尊苏辞与新天帝达成了某项协议,如今两族处的也算和睦,近来更有联姻之说流传开来。 到人间后我就不再提岑鹤的名字了,有时留欢说起也自动得换成了他,九重天也换成了那个地方。我对他说不需要这么避讳,我不提是因为他毕竟是我喜欢的人于有着不同的意义。他不吱声,我大惊失色道:“难道其实你深深地爱恋着他么?” 有一段时间狐狸没有和我说话。 换回到我与酸书生坐着的板车上,我的心在车颠簸了下时也忐忑了下,望着他一会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生,小生姓许。” “哦……”我心舒坦下来,转向他的框子:“你卖的画都是你的么?” “不是的。”他正经道:“都是名家之作。” “哦?”我有了兴趣:“是家传的么?没想到你看着……” 第104页 他继续很正经道:“都是赝品。” …… 作者有话要说:后续还挺长,没料到,那就再写一章= =我真不是拖,其实合成一章也行。但七千字写下来我有点累,就分开两章吧,下章挺短的。 54、容我千千岁(三) ... 进了嘉阳城,我就与书生分别了。他看起来挺恋恋不捨的,但我果断地只留给了他一个背影。不是我不想谈个什么千年之恋,主要是我为了他考虑,想来他也不是不愿意在某个夜晚醒来时看见自己身边睡着个千年老尸妖。 摸了下尚算年轻的脸皮,虽然活过来了,但我总觉得不大放心,总忧心某天会不会又成了那副死人青脸。 十月底的天和六月天一样,变化十分突然。下午光景,天光暗败的很骤然,阴霾的云层一抹眼的功夫就堆满了东边,碎碎散散的雪粒子裹在风里划过脸颊,沙沙的痒。片刻不到云层就似被割开的雪辈,抖落下大朵大朵的雪片儿,对面茶楼上的旗杆连着褐色的瓦檐铺上了层浅浅的白。因天色着实昏暗,一点两点的灯火一串长龙似的亮起,照出窗纸上密密麻麻的雪影。 好在小半个时辰前我瞅着天色不对,断断续续地收拾了起来,加上东西也卖得差不多了。雪下大时我已给包裹打好了结,头顶伸出的屋檐不过一尺来长,抬头时肩上发上都漏了些雪。怀抱包裹我稍有些踌躇,关门雪从来都是要下上一整夜的,驿站里马车多半是不会出行了。这么看,今夜我是要留宿在嘉阳城中了。 许是雪天的缘故,连敲了几家客栈,房间都满噹噹的。我甚是落魄地披着层来不及扫去的薄雪从一家客栈门里迈出来,老闆倒是好心请我喝了杯热茶却也没腾出间房给我。如果是以前的身子骨,我随便缩在哪个角落里凑合一夜都是很便当的,但现在的话这么在外冻上一夜明儿估计就起不来了。 “阿,阿徵姑娘,你也没走。” 拐过一个街角,兜头撞见了背着书筐的酸书生,他举着把青竹伞,因侷促紧张脸泛着浅浅红晕。 我愣住了:“你怎么在这?”往他身后看了眼依旧满噹噹的书筐,遂瞭然道:“你也耽搁了没来得及回去吧。不过,你怎么找到我来着的?” “小生,小生见雪下的如此之大,驿站必是停歇了。担心,担心阿徵姑娘一个姑娘家在雪天里无依无靠,就就想寻一寻。没想到真碰见了阿徵姑娘。”这一串话说完他紧张得快没气了,手里的青竹伞快从手里滑出来。 我“哎”了下,伸手拦住他的伞,没留意握住了他的手,赶快缩了回去。瞧见他脸上腾得和晚霞似的红光,我拔高了音咄咄逼人到:“你在脸红什么,你在多想些什么?我告诉你哦,不准对我这个有妇之夫,好吧,前任有妇之夫有非分之想!” “小生不敢!小生万万不敢!” 这个可怜孩子看起来像要被我吓死了……我咳了几声,缓声道:“这个,其实就算有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话说,你既然寻到了我,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和我一起留宿街头么?” “……” 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穷的叮噹响的酸书生在这嘉阳城中还有户亲戚,恰巧亲戚去往上京看远嫁的女儿去了。书生此番来城中,一半是要贩卖他的赝品字画,一半就是来帮他这门亲戚看房子的。 有了落脚处,我的心情舒坦了不少,随他去往的路上话也不由地多了起来。书生虽是个酸书生,但见识与学问却是超乎我意料的好。随意提及个时事话题来,他皆能侃侃而谈最后再来个点睛之笔。忽略掉他诡异时不时亮一亮的眼神,这条路走的也算愉快。说着说着,就不由地说到了嘉阳城城主长和君,再由着这个女城主突然就延伸到了千年前的东国。在千年前,这座嘉阳城正是东国的国都。由此一来就不免说到了我,与我的阿姐。 与千年之后的人谈论自己的生平,这种感觉很新鲜与奇妙,比如现下我与他正在讨论我的墓志铭。我死后是葬在鲜有人迹的孝义山皇陵,但我那篇墓志铭却甚是有名,因为是当时的一个名士亲笔替我写的。没有猜错,正是我的师父兼夫君,姬华胥。你说奇妙……不奇妙…… “你也认为澹臺公主是红颜祸水么?”我忽然提问道。 他滔滔不绝的话语顿了,执着伞傻乎乎地看着我:“啊?” “算了。”我郁郁,又飞快地看了眼:“我与你没有共同语言。” “……” 踏着已没过鞋面的积雪沙沙走了会,他并肩在我旁边嘆息道:“权谋之事中,女子往往总是以无辜之身担有罪之名。若真论祸水,功利罢了。” 我觉得他这话还是很酸,但听了心里竟舒坦了些,像得到了某种安慰与肯定。有点儿可笑,都活了千把年了,却还这么在意别人的看法。留欢总说我越活越不要脸,这么看来其实我还是挺要脸的。 “真如琼楼玉宇啊。”酸书生看着银装素裹下灯火点点的嘉阳城情不自禁发出声感慨。 “琼楼玉宇哪里有这人间烟火来的真实。”我淡淡道。 他被我堵得沮丧了下,又兴致勃勃道:“阿徵姑娘又没看过琼楼玉宇,又怎知不如人间呢?” 第105页 我白了他一眼:“想一想就知道,全是玉堆的地方,你睡着你不冷?眼都晃瞎了。” 他喃喃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嘁,真是个书呆子。 酸书生亲戚家的房子在城东偏郊外处,房子不大不过倒也干净。书生里里外外给我拾掇了间屋子出来,说是他侄女住的,靠南边暖和。我客套地道了谢顺便婉拒了他邀请我一同用晚餐的好意。看这屋子灶膛冷清,捣鼓出一顿饭的功夫还如我自己啃两块咸鱼。 就着早上带来的煎饼夹着鱼片吃了一块填了下肚子,冷气一丝丝爬上了小腿肚,冻得我寒毛都竖了起来。加之刚吃了东西口有点儿渴,我跺了跺脚起身想自己摸着去烧壶水来热热身子。一推开门,台阶下立着个眉毛头发皆是雪白的人,久久地看着我这边。眼一花,我的身子也晃了晃,心狠狠跳了一下。那一瞬间,我竟以为自己看到了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你……” 台阶下的人动了动,抖着嗓子说:“阿徵姑娘,你喝水么?”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提着个小壶,壶面上早盖了一指宽的雪了,一丝儿凉气都没了,也不知道在这站了多久。 “你冷么?”过了一会我才出声道。 “不,不冷。”他的牙齿咯吱咬在一起道。 “你可真是个傻书生。”我笑了,道:“你想娶我么?真就不一点儿不建议我曾经嫁过人?” 他被我问得愣住了,静默了好半晌坚定而缓慢道:“得姑娘为妻乃是在下一生所求。” 男人的话最多只能信一半,这么算他也有半生的心意在里面,这个算法满足我在感情上失足了两辈子的挫败感。我很开心道:“那好。” 在他没有露出喜悦之色前,我砰地关了门。 “阿、阿徵姑娘,你,为何为何?”他显然并不明白在刚刚那良好气氛下我怎么又突然翻脸不认人。 我背抵着门羞涩道:“人家害羞么。” “……” 待我枕着粗布枕头快要睡着时,恍惚听见门外絮絮叨叨道:“阿徵姑娘家中还有何人,过几日去提亲会不会太过唐突……” 我摸了下脸,有点儿湿,然后闭上眼决定还是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好明天一早逃跑。 第二天一早天没亮,我就跑了。坐在化为原型的九尾狐狸身上,叼着鱼片逃之夭夭。留欢昨儿见我没回来就寻到了城里来,本想接回去,见我碰上了书生不方便露面。到了早上我偷偷摸摸开了门,才甩掉身上的雪,从屋顶跃了下来。 “这回我们去哪?”载着我逃跑的九尾狐狸心情不错地建议道:“听说澄江边的鲈鱼此时最鲜美,我们去澄州吧。” 他是想引诱我,但我们上一次正是从澄州而来,在此之前我已在那住了二十年左右。这次回去遇到了熟人,难道要我和别人说我就是那多少年前在这卖艺为生的阿徵的女儿么? 我们去了衡州,那里没有鲈鱼但是有四月份正肥美的芦花鸡,过不久狐狸就能吃上嫩得出油的烤鸡了。这样的日子对以前做妖的我来说,委实奔波劳苦了些,但我身在其中乐此不疲。 在衡州经过我与狐狸的讨论,商量换一个法子讨生活,于是我决定做个教书先生,由此在敬师堂不远的地方买下了座小宅子方便来回。 “我以为你被那小子感动了呢。”一日下学后,狐狸与我在家包馄饨,他擀着面道:“那小子对你也算有心了。” “唔,我是挺感动的。”我好玩地捏了只小面兔子:“但我不能糟蹋人家呀,你看人家一青春少年郎若是同我这上千年的老太婆在一起,要是知道了真相他岂不是要眼泪掉下来?” “你真善良。”狐狸虚伪地赞扬我。 “还好还好。”我真挚地应承了下来,此时院子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我擦了擦手一边起身一边扬声道:“方婶么?” 踏出了门,我呆住了。穿着破布鞋,背着书筐,风尘僕僕的书生满面倦容地勉强对我笑道:“阿徵,我来娶你了……” 随后,噗通倒下,不省人事了。 我:“……” “真有毅力啊,这里都能追到。”闻声而出的狐狸啧啧道。 “呵呵呵呵……”我干巴巴地笑。 书生留下来了,千里跋涉而来的他饱经风霜,身子很虚弱。我不得不留他下来,当然在这里面我愧疚心虚的心理居多。每日早上我做好了粥留给他和留欢,就去敬师堂教书,晚上再回来做饭。有一日,我推开门,发现桌子上摆好了热气腾腾几道菜。书生端着汤钻了出来,憨厚地笑道:“你回来了。” 我惊悚地退了几步,留欢捧着碗叼着根鸡腿开心道:“快来吃饭呀,没想到这小子手艺还不错。” 你妹…… 如此几日,好吃懒做的我终于默认了书生在这间屋子里的存在价值。后来他身子好一些了,也能出去走动了。一天下了早课,不巧下了雨,我立在屋檐下见他远远撑着青竹伞急匆匆地快步而来。走到我面前,用袖子擦了擦脸:“幸好来的及时,你身子不好淋了雨就不好了。” 第106页 我照旧疏懒地应了声,在快到家门口时我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茫然地啊了下。 我侧过头,没有表情道:“你是我的夫君,是我的枕边人。日子短了我认不出,这么长的日子你真以为我是傻瓜么?”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处心积虑地骗我,是不是很有趣?所以骗了一次又一次。”我道:“岑鹤,我走时你就该明白我的意思了。”雨水落在嘴角,湿润咸涩:“我原谅不了你。” 他没有说话,任由我一个人进了院子,没有再跟上来。 我想这一出闹剧,总该结束了。他若想表达对前妻的不舍和留恋,那么也已足够了。我不想再看见他,一面都不想…… 狐狸对于消失不见了书生没有任何询问,好像这个人从来都没出现过一样,只是偶尔抱怨我做的饭菜不好吃。他又消失了,和出现时一样突然,我慢慢打消了搬走的念头。毕竟他已是天帝,哪有多少闲工夫陪我来上演你追我来我追你的戏码。 夜里睡的口干,爬起来找水喝。听声音,外面好像下雨了。烛火一动,我才一回头,背后拥过来一个温暖的怀抱,侧脸贴上了他脸颊。 “也想过放你走,重新过回你想过的生活。”他温柔的声音嘶哑低沉:“我做不到,阿徵。每日里我回到宫中时,我都好像能听见你奔走出来迎我的脚步声。”拘在我腰上的手扣得更紧了些:“阿徵,我放不下你,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不会放手。” 手中的杯子应声落下。 他轻轻吻上我眉心:“我后悔了一千年,阿徵。” 我的眼泪和外面瓢泼沖刷的雨水般瞬时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此完结……不要说我坑爹……后面的是番外了,番外暂定了岑鹤一个长番外,苏辞一个短的。感谢大家一路陪伴此文到现在(= =我晓得我自己的速度很坑爹……在此说声抱歉)我是个有写冷文癖好的人,就喜欢写小众向文……所以跟文的每个读者我都十分珍惜,还是要谢谢大家的支持。这文完结后会填开始重新填驸马那坑以及道长,喜欢我文的亲们呢可以戳进我的专栏收藏一下我~这样作品更新开新坑都会有提示~好啦,我们番外再见~ 番外:负尽相思不可说 在岑鹤遇见她前他从没言过悔字,甚至连类似后悔的情绪都不曾有过。对于一个合格的霸主,错亦是对,否则如何服众?这并不是种盲目的自负,于岑鹤而言他总是弛张有度、对于事态发展始终处在掌控的位置之上,从他继承龙族命运那刻起,他已这样走了万万年之久。从出生起他就被教导要带领龙族重归中天帝位,他时时牢记,并为此不择手段。天生的仙胎性子总比寻常仙家淡漠很多,尤其是他这样血统久远的上古神族,好听点是无欲无求,不太入耳地说就是无情冷酷。人间朝代更迭、黎民苍生,这些为了那条重回中天的道路上都可在他一念之间天翻地覆。 一切的失衡来自于千年前的那场阴差阳错的遇见,他找过很多理由去解释,到头来仍然没有得到个能说服自己,或许只是因为那个人是她而已。她本是他手中改变天命契机,却成了他毕生懊悔的心魔。在去东国之前,他收了邻国正面临被废除太子之位的苏辞,那时的苏辞迫切需要一场战争来转移老皇帝对他的猜忌与赢得朝臣的支持,这个机会岑鹤适时地给了他。一步步引导他来到东国,让他与她“巧遇”,再由他逼死了东国皇室的最后一点的血脉。这一切如他预料的都一一实现了,唯一没有料到的是他会和苏辞一样真正地喜欢上她。 打小他身边围绕多少仙姬神女,却在第一眼看到她时莫名地栽了跟头。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他们的第一遇见不是在她拜他为师时,那天是元宵佳节,他受涂山族长所託去东国皇宫中寻找一只叫莫小媚的九尾狐。路过一处宫殿时恰好就看见了她,高烛如林、明亮如昼的殿宇中央立着个穿着舞衣的小姑娘,她踩着方一丈宽的鼓面在跳舞,旁边的舞师一直在大声训斥,可看舞师的表情知道她对这个小姑娘的舞技还是很满意的。他心中一动,不知是为着她跌倒又爬起时的倔强表情,还是为了她密布着汗珠的晶莹脸庞,又或许两者都有。年纪虽小,却不难看出将来必是艷绝一方的倾城之姿。天上的神仙并非如凡人所了解的那样清规戒律森严,特别是对他们这样天生位列仙班的神仙们,交往过的神仙中不乏有流连人间女子的,常扮作凡人男子与之温存缱绻,凡人寿命短浅倒也没什么后顾之忧。 他明白自己动了心,这一点虽是意料之外但既然已经动了心他也不愿亏待了自己,便想着如前人一样收她在身边,成就一世之好。反正这一世于他不过朝夕一眼,况且红颜白发再绝色的姿容都有衰败之日。可他万万没料到的是,这个人不是他所想的一介小小舞姬,而正是他此行东国的目标——东国公主澹臺徵。此日从平心那里知晓她的身份后,他心中惋惜不已,但也只能就此作罢。美人虽难得,但毕竟与大局相比总不值一提。只是一连几日,他的脑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张紧绷着认真又倔强的脸。他修行了这么长时间,自然明白这不是个好兆头,是心魔初生之像。所谓解铃还须繫铃人,几日之后他站在了她面前,告诉她从今天起他就是她的师父了。接近她只是想看透那张漂亮面庞下的真实性情,凡人么总有嗔痴贪慾她自也免不了,认清了也就不值得留恋了。这样的想法在后来被证明是如此得愚蠢,他是无情无欲的神族,而她却具有他没有的一切,哭与笑、爱与恨、喜与悲。 第107页 “师父,阿姐要考我功课了,可我还没背完书怎么办!!” “师父,不好意思啊……我一不小心喝完你的酒了” “师父,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一个很特别的人……” 遗憾的是她再也不跳舞,自从那年元日宫宴上惊鸿一舞后她就再也不跳了。问她她也不回答,只是嘻嘻哈哈地打着马虎眼过去。她比他想像中的要聪明,宫宴上平心眼底的阴霾她亦瞧得出来。平心是后土一脉的后裔,是他回归中天必不可少的助力,对此他只能保持沉默。不跳舞他就教她画画好了,她学得很快一点就通,却只仅于学个皮毛。 她活在红尘里,他爱上的正是她的尘世烟气。 事已至此,覆水难收,纵他有心扭转却已无力回天。在他按捺不住要阻止苏辞的计划时,东琊来了急奏他不得不匆匆赶回,赶回时他已知晓再无回转之地。那时候他想,就这样吧,至少不比亲眼看着她死在他面前,在他记忆中她永远是那个活在十七岁最好年华里,容色倾城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再到东琊时,这种想法无时不刻不在煎熬着他,在接到东国破亡的消息时,所有刻意压抑的情绪瞬间爆发了。乱世里她的尸身下落不明,他跋涉千里,日与月交替变换,每过一天记忆里她的笑容就深一分,直至刻骨铭心。 那夜他来到孝义山,月色是浅浅淡淡的蓝,她坐在高高的棺木上脖子上伤口狰狞慎人,她仰头迷茫地看着天,再低头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你是谁?” 堆积起的相思轰然塌陷,她身上熟悉的红尘烟火再度扑面而来直至将他灭顶吞没,她笑了笑带着丝羞赧:“我死了,可不晓得怎么活过来了,老天对我还挺好的。” 他说不出一个字来,唯有淡淡地告诉她他是新拜入师门的弟子,是她的师弟,以后要在一起相处了。她很欣喜,那样欣喜的笑容刺痛了他的双眼,心底血肉模糊一片。她的外貌与生前几乎没有变化,甚至因为妖化还添了份勾人魂魄的妩媚,可他知道当年那个天真无忧的小姑娘不一样了。她还是爱笑爱闹,可眼底时刻留着清醒冷静。在他看到她化成妖形时血红的双眼和惨白的脸庞时,他终于彻底明白,东国的那个小公主已经死了,死在他亲手安排好的命运中。可他也离不开她了,她还能与他说话能对他笑,这就够了……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她为他挡箭、嫁给了他,或喜或悲,他们还是在一起了。明知她不适合那个冷漠的九重天庭,依旧不顾长老们的反对带她去了。他太太自负了,自负地相信暂时虽困阻重重,但一定能找到一条适合她在这里生存的道路。可他忘记了问一问她,愿不愿意留在这里。 她走了,走的原因他隐约猜得到,千年前的那场阴谋她还是知晓了。如他所料,她原谅不了他。她重回到了她的尘世之中,如一滴水珠重新回到了江河之中,寻不到一丝痕迹。天下握在他掌心之中,可却找不到她。他想既然走了,就放她走吧,强行留她在这里她只会更伤心更寂寞,慢慢地枯萎在背叛与失望中。遇上她他的想法与他做法常常背道而驰,想着放开他依旧寻到了人间,他想看看她生活的地方,想看看她喜欢的人间,想过一过她正在过的生活。这样就好像他们其实近在咫尺,随时都能相见一样。可到了人间,他又忍不住去寻她了,寻找后小心翼翼地陪在旁边看着她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和所有凡人一样过着普通而平淡的生活。 如果这是她想要的生活,他愿意成全她……可有天夜里留欢来到隔壁,对他道:“她只有这一世的寿元了。”死后不入地府,不得轮回,像一缕燃烟般悄悄地与天地化为一体。 “我后悔了一千年,阿徵。”他想对她说这句话很久了:“我不想后悔一辈子。” 他做了三百余年的天帝,每年五月时都会来徵州住上小半个月,将她爱看的书做过的画搬出来见见太阳去去霉气,而后再与她说上一会儿话。徵州本是偏南之地,但硬是被他采来极北之地的寒冰在山中砌了个见水凝冰的洞窟,他们的家就在洞窟外。每天傍晚夕阳西下,蝉噪沸腾在橘花树里时,他就坐在洞窟口作画给她看。后来的日子里她喜欢上看他画画时的模样,每日都要躺在那张竹藤椅上央着他画上半个时辰。在徵州的这段日子,不论天上地下的神仙就算天塌了也不得来打扰他,他就这样安静地陪着她度过一个个夕阳和黄昏,煮着茶画着画回忆过去在一起的时光。他们没有孩子,这是她最大的遗憾,总抱怨家里不够热闹。他倒觉得很好,两个人独处的日子正是他求而不得的。 这日斜阳挂在山头时他才摆好笔墨,门外的结界动了一动,他眉一皱才要挥袖将来人扔出去,就听留欢低低的嗓音平空响起:“人找到了。”他扬起的手慢慢放下,撤去了结界让他进来。 留欢带进来一个少年,年纪按凡人看约摸仅有十一二岁,黑发黑眼容色冷峭。他负手立在逆光中瞧了会少年,柔声道:“你从归墟而来?” 少年在面对这个年轻而温和的天帝时脸绷得更紧了,腰也挺得更直了,惹得旁观的留欢嗤地笑出了声。少年羞恼地瞪了一眼九尾狐狸,转过视线僵硬地点了点头。 他的手掌罩在少年的头顶,探了探灵识,道:“很好,屋子里有新作的点心,长途跋涉饿了吧。” 第108页 少年很聪慧当然立刻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转身往屋里而去让他与留欢单独说话,临走前憋红了脸回头道:“我不饿。” 他怔了一怔,微微一笑,银如流霜的长发折射出一抹淡淡流光。 “我以为她走时就该疯了,可没想到你冷静得出乎所任预料,照常上朝照常处理公文。可在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时,你兴师动众不惜违背天地规律造了这个冰窟。”留欢站在洞外,洞里黑黝黝的,寒气一波波涌出。 他同样凝视着洞里,眼神很温柔:“她总要我做个明君,说不想再做个祸水。造这个洞时我也在担心她会不高兴,可一想她要是天天见到我也就不会不高兴了。” “这孩子真是你们龙族后裔?”留欢瞧着洞里许久,眼眶有点红最终转过脸。 他淡淡道:“谁知道呢?”随后低低一笑:“我说他是他便是了。” “……”留欢突然话语一窒:“你想做什么?” 他茶白的袍子在洞口稍稍一顿,笑着嘆息:“她该想我了。” 是啊,就算日日相见,隔着重重寒冰,没有他她该是多么孤独。她是那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就这样孤零零地躺在冰封的地下,让他于心何忍? 留欢来不及阻止他,或者说他的本心也愿阻止他。在他进入洞中时,迅速凝结的冰石从下往上升起,洞口越缩越小,最终消失在了最后一缕暮色中。正拿着糕点的少年突然手一空,狂风骤起,所有的屋宇树木,章台丛花,皆化为飞灰。面前只有一块空白的土地,干干净净。 “这千年于你或只一瞬,而于我却长过一生。不被葬于土中还能再看着世间千年我已很满足,可现在我却还想活上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