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有喜了》 第1页 [穿越重生] 《祖宗,有喜了》作者:墨然回首【完结+番外】 文案: 我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我会站在芸芸众生之上,接受他们高呼跪拜。 我以为白茯山的重生是我以倒霉为特色的人生的重大转折点,却不知其实只是一块把我推向苦逼深渊的垫脚石。 “祖宗,昭、昭圣尊上他有您的孩子啊!” “不好意思,我是不会负责的。” 云时原来觉着自己的心已经百鍊成钢,多少年后回头看,才知晓,那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在自己的心上种上了名为相思的毒蛊。 这是个重生成为之祖的苦逼女主的奋斗史! 暖一篇~保证24k金的he啊he!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时,秦卷 ┃ 配角:xx,xxx,xxxx ┃ 其它: 正文1祖宗,成树了! 我,做了一个十分惊心动魄的梦。 梦中的我依旧坐在桃谷村门口的歪脖子槐树下替人诊病纳方,对面走来的年轻道姑羞涩地捂着脸道:“大夫,姨妈不准,无力收妖,怎么办?” “唔,生个儿子就好了。”大笔一挥,揭过一页:“下一个。” “祖宗!!救命啊!!”伴随一声鬼哭狼嚎,一件灰突突的东西从而降,落脚不稳,噗咚摔在了我桌子前。 眼皮跳了跳,梦里的我仍然面不改色道:“这位小哥莫慌,我大医仙谷专注不孕不育、意外有孕三十年,包你无痛无泪、药到病除。” 摔得七荤八素的清秀男子扶正了背后的重剑,突然以猛虎下山之势扑到我面前,死死抱住我的双脚,泪眼汪汪道:“祖宗,我可算找到你了。” “这位小哥你怕是认错人了,我家中独我一个年纪最小,千算万算都算不来做你的祖宗!”我和蔼可亲道,顺便拔了下腿,未果,再拔仍是未果。我忍耐地吸了口气:“松手!” “不松不松。”那人死命摇头:“好不容易找到祖宗,我要是轻易松开了,爷他就没命了!” “你爷是哪根葱啊?再说他有命没命关我毛事啊?!”我的额角青筋直跳。 那少年鼓着两泡金鱼眼,泪眼汪汪,万分可怜地将我瞧着,嘴唇哆嗦了半天,最后一声大吼:“祖宗,昭圣尊上,他,他有你的孩子啊!” 这一声吼宛如一道惊雷把我从这混沌不堪的梦中给噼醒了,醒后足足有好半刻我的心都在砰砰直跳,冷汗直冒。我闭着眼待心跳稳了些许,想抬手擦擦汗,却发现胳膊僵硬的很,怎生都抬不起来。 莫非是魇住了? 我睁开眼,刚刚才平静下去的心跳又蹭地蹿到了嗓子眼,一双滴熘熘转的、黑中带赤的眼珠子正一瞬不瞬地贴在我脸前。 然后一声悲痛欲绝的哭号从脚底下传来:“要是阿爹和姑姑回来知晓了老祖宗它被道雷给噼死了,这回真得穿了我的琵琶骨,把我锁在无量海底里泡上个万来年不可。仙上,你倒是开口说句话啊,老祖宗它到底怎么样了?” 祖宗?!这两个字就和针一样扎在了我嵴梁骨上,蹭地一个激灵过去了,我张开口……然后……说不出来。 这时我才发现情况很是不对劲,我抬起眼皮瞧瞧上,遮天蔽日一片几近望不到头的蒙蒙绿荫,眼珠左右转转,藤蔓依依,叶脉相交,唯有左手上方一处粗壮枝干焦黑枯藁,形容可怜的很。嗯,这约莫是一棵树……问题是,我怎么好像,不对,就是在这颗树中? 那双眼睛依然离得很近,仔细看,斜细的眼角还有几缕勾魂夺魄的味道,入眼倒有些熟悉,仿佛在哪见过。我费神地回想,到底是在哪见过呢? “你小子走运,没死绝。”眼睛的主人终于拉开了身子,紧接着一片璀璨的赤金色掠过,花哨得简直要晃瞎了我的眼。等拉远了距离,我才看清,那竟是个精緻秀丽的……青年男子??? 只见他挽着松松垮垮的衣服没骨头似的依着根树杈,支手撑在后脑,一柄乌骨泥金扇在指尖转啊转的,眼神时不时往我这飘上那么两眼,看得我头皮直发麻。 如果他面前的是个温软可人的姑娘,他这样的“含情脉脉”,我或许可以理解。但他面前是株满身褶子皮的老木头啊,我不禁对他在某些方面的兴趣爱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那就好,那就好。”底下那魔音贯脑的哀嚎终于停了停,可没停半盏茶的功夫,他又开始抽抽搭搭地自言自语起来:“就算没死成,爷爷回来见着祖宗这一身伤痕,还不是得扒了我这身皮毛做了袄子?可怜我年纪轻轻……” 可怜你年纪轻轻就成了个话唠……我朝天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我,就这样成了一颗不知道是学名还是别称叫做老祖宗的树。诚然,我这辈子扮演过很多角色,却大抵都是能动能跳能吃能睡的,却从来未做过一棵树。好在,做树是个不需要多少技术含量的活计,只要屹立不倒,那就是个颗好树。 一日,两日,日月在我头顶交替而过,数不清的日子便这样混混而过。 除了那在底下看不见的少年外,日日出现在我这里的只有那个容颜俊丽的年青人了。他似乎从未离开过这树上半刻,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大半个时辰躺在树干上昏昏欲睡,醒了就随手摘片蓄满了雨水的叶子,喝上几口。从少年对他的尊敬称呼来看,他约莫是个位分不小的神仙。在神族里,一般位分越高的神仙,脾气越古怪,其中以喜怒无常的重华为代表。 第2页 说起重华啊,我努力仰头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也不晓得他渡劫回去了没? 作为原本不是树的树,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未免无聊难耐,我本寻思着找那年青人说说话,讨论下他日日在我身上这样作息,时不时还东摸西摸是否有些不妥。这日,郑重酝酿了半天的话题后,一张口结果发现了两件很严重的事,一是我还是不能说话,二是……那年青人自燃了?! 火起得甚是突然,快得我都没看清从哪冒出来的,眨眼就蹿得一人高,将那躺着的秀挺身影吞没。炽热的气浪激起层层树叶哗啦啦的响,眼看那火焰越燃越高,而那平日没事就守在树下的少年此刻却不见了踪影。我干瞪着眼,想开口喊喊不出声,长时间生锈的脑子此刻倒是转的飞快,立刻想起我竟也算是个神仙,也能用…… 待我将那仙法从头背到尾,又从尾背到头,却连个水星子都不曾见过,我才后知后觉地猜想到,大约我那一身法术也被一同锁在了这树中。我现在总算认同那少年所说的,这——真他妈的是一株神树! 干着急间,熊熊燃烧的火苗已顺着瓜瓜葛葛的枝条快爬到了树冠上,眼见着就一路张牙舞爪地朝我扑来了。若是平常姑娘家,铁定已吓的花容失色,尖叫连连;可惜……其实我也挺想叫的,但就是叫不出,至于花容失色,我忧愁地瞅瞅那粗糙树皮,这情形更写实点要叫树容失色? 算起来这是我生平遇到的第三回完全没有办法的事了,就在我认命地闭上眼,抱着说不定就此能从这树中解脱出来的乐观想法坐以待毙时,我听到了一声啼鸣。 穷尽我识字以来所有的成语和词句都难以形容的声音,虽然我学问也学并不怎么太好就是了。我记得人间句话“余音绕樑,三日而不知肉味”,说这话的人若是听到此时这声音,大概一辈子都不想吃肉了。 说来奇怪,虽被火焰包围却不觉有多灼烧煎熬,暖得反叫我起了一丝困意。这难道是回光返照?我迷迷糊糊想到。 这一场火烧了足足七七四十九日。七七四十九于佛家来说是,是个轮回。大火熄灭时,五色霞光彻照大地,无数祥云堆满天际。一片清凉蓦然洒在脸上,我抬头,雪白的鸾鸟拖着长长的尾羽擦过我的脸颊,腾飞上天空。这等胜景,我生平只见过一次,那就是重华的登基大典。 忽然我想起了什么,举起手,略有些苍白的骨节和肌理。我,又变回人身了? “你不应该还有两万年才能化形吗?”略有些耳熟的声音响在身后。 回过头去,手执乌骨扇,踏着一地落叶一步步的恰是那个青年,说不上什么感觉,对比之前的模样,此刻的他仿佛又年长成熟的了些许,原本轻佻的风骨也似舒张开来了。漫天彩霞落在他身上,微微炫目。 揉了下眼,他这口吻委实太过熟稔,以至于一时间我尚找不到正确的反应。 他走到我面前站住脚,低头看着我。 而以我的高度只能看到他一尘不染的靴面,靴面上有雪泥线绣的暗纹,似只鸟状图腾的样子。 瞬间,之前他的所作所为和那场大火融会贯通在了一起,一道灵光犹如闪电划过。 我脱口而出道:“你是只凤凰?” 他眉骨一挑,扇子嗖地收成一线,重重砸在了手心里。 俄而,重新快速理了遍思绪的我撑着一角额,惆怅道:“这脱抬换骨难免会脱了些不该脱的东西。古人有云,昨日之日不可留,既然已记不大清楚,且让它随风去了。徒留下来,纠纠缠缠,也只是扰了你我修行。” 青年将我瞧了瞧:“这样说来却也不无道理。” 我佯装镇定地点点头,伸出手去。 他恍若未见。 我见过的神族一般都活的比较通透,像他这样不通透的真真少见,我只得好心提点他声:“扶我起来。”既然木已成舟,我註定是颗树了,一向都有富有敬业精神的我自然会将这个老祖宗做得如鱼得水,入木三分! 眉尖又一扬,那本就狭长的凤眼眯得更细了些,看了我好一会,却还是矜贵地伸出那比女子还纤长秀致的手来。 借力拖着尚有些麻木僵直的四肢爬起来后,他淡淡来了句:“我比你要虚长两万岁。” 我揉揉手腕,风不动雨不动道:“你确定是从我还是颗种子的时候算起的吗?” “……” 虽做了不少时日的老古树,但此地一直只有那少年和他二人在。而这二人一个不喜说话,另一个嘀咕起来大多不是人话,搞得我来了这么久都不知今夕何夕。但现在我心中有了两分底子,但这两分底子却又叫我生了好些犹疑。 因着在我从出生到现在的所知所闻里,上古开天闢地不久,某些神族经过战乱,没来得繁衍,凋零的凋零,避世的避世,唯剩下几只侥幸存活下来的,经过联姻婚配,血统早就不那么纯正了。 听说太上皇高俊帝给重华订的未婚妻,就是有几分凤族血统的,就这样对方还傲慢非常,遣人送去宫中的礼单据说从椅能拉到大殿台阶之上。差点没让管钱粮的泰甫哭瞎了眼。 若是让神族那群人知晓,这有只活生生的会涅槃,会引万鸟朝宗的纯正凤凰在,七十二天岂不是都要翻过来了? 第3页 许是我瞧着他的眼神太过炽热,惹来他几不可察的一皱眉,却也没说些什么。 “仙、仙上?”伴随着惊叫的是哐啷一声脆响。 脸上有淡淡雀斑的少年瘫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瞪大着眼睛,看着的却不是我们,而是前方:“老祖宗呢?!”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坑了= =这回是抱着十二分诚意开的坑啊亲们!日更三千妥妥的啊!存稿三万在看着你们啊!还在犹豫什么啊!作者虽然之前节操掉完了!但是又捡回来了啊!所以来吧!美人们,保养我吧!我很受的! 正文2祖宗,变人了! 据说,我是棵,已有三十六万龄的老树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块松稀的土壤,再看看自己那双勉强算得上白嫩的爪子,怎么也不能把自己和三十六万岁联繫到一起。打生下来起,我见过活的最久的神仙,就是重华他爹高俊帝和北荒溟海中的那只老乌龟了。至于其他那些,例如太羲、英招、东华,此类避世的神仙,我只在传说中听过却没有见过。 可嘆之前,在妙华法会上当着众神的面,我还一口一声称呼重华那十来万岁的未婚妻叫姑婆。现在回想,轮回因果,果真不爽,这么快我就成了她姑婆的姑婆的姑婆了。 少燕,便是那受惊过度,脸色虚白的少年,围着我转了好几圈。将我从头到脚,分分不差地看了个遍,憋出了句话来:“祖宗,您这是……早产了?” …… 我这人修养比较好,从来都主张君子动嘴不动手,但这时候我却很想动一动手。我忍耐住了,因为从我为数不多的动手经历来看,吃亏的永远是自己。我清了清嗓子说:“我感逢……你家仙上难渡这羽化之劫,特意提前出来助他一臂之力。” 弯腰在土里拨弄着的青年手指微微一顿,我悄悄挪了两步扯了扯裙子,挡住他那满脸的不屑和冷笑。 “祖宗果真是菩萨心肠,宅心仁厚。”少燕抹泪,这孩子一年到头除了哭之外我就发现没有别的特长了,也不晓得哪个倒霉世族养出了这么个心肝宝贝开心果,前途无亮啊前途无亮。 少燕跪在地上哭诉了会是如何如何对不起我,如何如何没有在雷劫来时将我照料好,我好心递了两块帕子后,他终于止住了眼泪。抹干净脸后爬起来,甚为恭敬的对那蹲在地上不知琢磨啥的青年人,双手相叠伏身行了个有模有样的大礼:“恭贺仙上渡劫成功,自此仙寿永昌,族君率族人片刻即到。” 接着正正经经起落拜了几次,三跪九拜是神族里等级最高的礼节了,一般只有第一次拜见例如像高俊帝那样的帝皇或者是高辈分的神族才的大礼。我倒也见过几次有下头的神仙对身为高俊帝嫡长子的重华行这样的礼节,可头还没磕下去就被重华给虚扶起来了。长奉说他这样是虚伪,我却觉得他这样是谨慎,毕竟他老子防着他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原以为凭这厮和少燕的关系,哪用得着行完这套礼,可没想到他居然岿然不动地生生受完了。我扯了下自己的脸皮,面朝苍天,感嘆了下,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少燕的最后一个头刚磕完,天边一捧祥云由远及近,浩浩荡荡地降了下来。带头的不是我想像中的白发老者,而是个打扮妆容都十分精干的女子,还没下云头,眼风就已将这周边情状扫了个遍,也不知为何,那张俏脸忽地白了一白。 顶着那张雪白的脸,她朝我们这边跪了下来,嘴里说得和少燕一样的恭贺之词。言罢,欲言又止地吞吐了会,道:“仙上,祖宗这是……去哪了?” 青年端着袖子,用扇子朝我指了指。 女子大着胆子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好几眼后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半天才醒过神,略有些慌乱朝我伏□:“老祖宗。” 紧接着,身后一片莺莺燕燕的跪拜之声:“老祖宗。” 我的头,涨得有点大。 ============== 适应一个新身份对我来说没多少难度,尤其是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身份。 少燕被他的族君姑姑指派来伺候我,这几日已将这方圆千里之内,事无大小,一一通报完毕。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我和秦卷,忘记提了,那凤凰原身的青年名字叫秦卷。我私以为,这么有书生气的名字却按在了一个那么张扬花哨的人身上,违和感未免过重了些。 据少燕介绍,此地为崑崙山脉之内的白茯山,乃四海八荒之内罕有的一与世隔绝之地。当今世道,三界六道,仙妖魔怪成日不在打仗,就在预备打仗,唯有此地从未动过兵戈。 说起来还要归功秦卷与我附身的那棵古树的缘故,秦卷是当世难得一见的纯正血统的凤凰,却在几十万年前不知因何缘故还是颗蛋时就流落到了白茯山。并且恰好流落的地点,就是我那棵树生根发芽的地方。 “我听爷爷说,虽然那时候祖宗您还没有生根发芽,但天生浑厚的仙胎灵气已笼罩了整个白茯山,四周大小之族都不敢侵犯此地。后来秦卷仙上历劫登仙之后,觉着祖宗这灵气固然护得一时无忧,但也因过于纯正怕终招来实力强横的魔族觊觎。便用仙法,将白茯山给藏了起来。”少燕说得头头是道:“也因如此,侍奉祖宗的我等才得以在此安安稳稳过了三十六万年的好日子。” 第4页 我年纪便是不大,但四海八荒,人妖仙魔之地也略略走过不少地方,确实从没有听说过崑崙有这么一座白茯山。但我有个疑问:“你说你们是专门在这侍奉我的?” 少燕点点头。 这可奇了怪了,我头一回听说,居然要一个偌大的世族占山为王在此服侍一颗树的。不对,照着他所言,那时候我还是个种子。 许是我露出的表情太过古怪,少燕体贴地解释道:“祖宗那时候自然是不知晓的,我祖辈原是这崑崙山中的一族小小山神。族中传闻,是几十万年前有一日父神驾临崑崙,特意找了当时我族的族君。道母神化世前留下来颗玉姥树种子,便是祖宗您,要我们好生照看您。按理说,玉姥八千年破土,八千年出叶,八千年拔干,八千年成荫,八千年开花,花开之时便是祖宗您修为有成之时。可不晓得为何,父神将您留在白茯山,您抽枝生芽之后就再也没了个动静,我族便在此守了三十六万年。” 这一番话,倒出不少大出乎我意料之事来。一是难得少燕他们一族是个有长性的,三十六万年沧海桑田也守过来了;二是我阴差阳错入了的这株树,居然有着如此深不可测的后台。 我想了想,问了个最关心的问题:“我和秦卷,到底谁辈分更大些?” “……” 少燕表示这个问题,以他的资历难以回答。 是夜,我坐在房顶,头靠着支起的膝盖,望着崑崙峰遥远的那一轮弯月。我记得,离开无量海时那晚是轮满月,幽幽地泛着蓝色。小六和老九两人一把推开木筏,小六慢慢松开绳索对我说:“姑娘,你快走,快走。” 木筏漂出了几丈,我趴在筏头回首看去,幽蓝的月色将他们背后的悬崖峭壁照得魅影重重,像只噬人的怪兽。 三日后,听闻魔族占领了那块富饶而美丽的高地,满城屠尽,无一活口。 当然,我也没逃出生天。 战争这种痛苦的争斗从有了六合诸族起就绵延至今,大大小小的矛盾在这大荒之上随时都能酝酿出一场你死我活。虽然很常见,但并不意味就是正确的。重华对我说过:“迟早,四海八荒会角逐出一个强者,到时所有的战乱就会平息了。” 我觉着,他的理想是好的,但实现过程却是艰难乃至不可能的。因为我实在很难想像,魔族会和神族握手言和,坐下来大家一起吃个饭赏个舞什么的。光想一想就好可怕的样子。 正在我思考到底有没有可能三界会有大一统的时候,眼角不经意瞥过一道黑影极速划过弯月,快得几乎捕捉不到。但我确实看见了,因为那个黑影正飞快地朝我而来。 等我运气倒退了三步,那横冲而来的东西也直接载到了我面前。那是只长尾四翼灵渠兽,气息奄奄,看起来摔得不清的模样。目光再向后移一移,它背上驮着一个人,一个我认识却本不应以此情此景出现在我面前的人。 那人是秦卷,一身血痕斑驳的秦卷。 在我的认识里,大凡位分高点、年纪大点的不管都挺能打的。神族的重华虽看起来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但一手剑术使得可谓精妙绝伦;魔族的长奉常年出征在外,虎枪下无数冤魂;再不济便是我,揍倒一两个不成气候的恶徒还是不在话下的。 所以当我看见三十八万岁高龄秦卷以这样狼狈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我觉着打小生来的人生观受到了极大的撼动。等半柱香后,我替他检查略作些休整,那本撼动的人生观又晃了一晃,晃回了原位。 那些看似可怖的鲜血全不是他的,这到底是杀了多少才沾了这一身血迹?我啧啧胡乱替他剥了外面的长袍,腾地一把火毁尸灭迹了。挪动他的过程中,估计牵扯到了哪里,他闭着眼发出了一声极轻的□。 凭着多年的经验,我迅速地将他浑身摸了个遍,果真在碰到左肋下时他的眉头重重一皱。想也没想,我撕开了他那里的衣服。皮肉算得上整齐,但肋骨之间有个不甚明显伤痕。说不明显也尽然,只因为……那处被个吻痕所覆盖,所以伤口不细瞧根本发现不了。 我蹲在旁边,喃喃自语道:“这年头的姑娘家都这么凶狠了?亲个热都能要对方的命?” 不管具体□如何引人遐思,救秦卷这条命实乃当务之急。那伤口见了风,瞬间就变了颜色,青紫的毒素顺着血流脉络朝四面八方而去。下毒的人心思巧妙,手法狠毒,颇有毒祖弟子的风采。 拔了头上的簪子,在月色下比划了下,身有点粗,头却细的很,这时候也没那么多讲究。先用簪子刺入他周身几处紧要的灵穴,封住蔓延的毒素;再凝神用簪头刮去伤口边已开始烂掉的腐肉,即便在小心,疼痛再说难免。不多时,他的额头布满了细汗,叫人不得不佩服的是他没再吱出一声来。 处理完伤口,再来就是解毒了。算他秦卷命大,遇上了我,准确来说遇上了这八荒罕见的玉姥树。 两三个时辰后,才算将他彻底料理完毕。抹了把额头汗,瘫坐在他身边,眼见着他的呼吸均匀舒缓下来,知晓应是无大碍了。 在我摇着袖子扇风时,那本该昏迷不醒的人,张开了嘴:“你为什么救我?” 我咧嘴一笑:“因为祖宗我心善啊。” 第5页 才怪! 作者有话要说:看!一发三章!多么有节操和诚意的我! 正文3祖宗,相亲吧! 眼见的天要亮了,我拍拍身上的灰泥准备爬下去。看秦卷一动不动躺在那,好心地提议要不要我送他回房,结果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一点面子都没挣到的我摸摸鼻子,说:“也罢,你这毒一时半会着实不能动弹。” “一时半会是多久?”他的眼睁开一条缝。 我抱着无比真诚和认真的态度告诉他:“一天一夜。”然后负手晃悠悠地下了房顶,回房去睡觉了。 可惜这觉没睡上几个时辰就被阵有节奏的敲门声给搅和了,少燕在门外细声细气地问:“祖宗,您醒了不?” 我翻了个身,当没听见。 然后我就听见他很忧愁地自言自语道:“看样子还没醒,要不每隔半个时辰敲一次看看。” …… 半个时辰后在少燕伺候下洗漱完毕的我端着茶,看着左手打翻了胭脂盒子还没来得及扶起来,右手又掀了铜镜的少年,幽幽道:“少燕吶。” “在!”一片狼藉中的他苦兮兮地回过头:“祖宗有何吩咐?” “你说你到底少了哪根筋,祖宗我砸锅卖铁都给你补上。” “……” 要说这山神一族中来往的女子皆多,也不知为何偏偏派了个手不勤、腿不利,更是个儿郎身的少燕来伺候我。思来想去一直没思出个所以然来,不由地就将这话说出来了。 少燕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古怪,受伤中带了点僵硬、僵硬中又带了点羞涩,最后忸怩道:“爷爷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肥水不能流外人田。” “……”为什么这句话里的每个字我都认识,但串到一起这到底是几个意思呢? 在我还琢磨着时,少燕禀告道他的爷爷和那精明的族君姑姑今日为庆贺秦卷和我渡劫成功,特意摆了几桌酒席,请我二人赴宴。 一脚刚踏出门就瞧见在秦卷那伺候的少英,满面狐疑地走来:“祖宗,您可瞧见了仙上?” 秦卷?“唔,应该还在洞府里睡吧?”低头理袖口的我随口答了句。 “要是在就好了。”少英愁苦万分道:“仙上打昨夜就没见着踪影,也怪我伺候不周。早在他说出门办事时就该跟着去了。” 他出去办的可是风流事,你要是跟去了,今天长着针眼回来算好的,就怕被他杀人灭……等等,秦卷一夜没回去? 仰头往上看了看,我有些心虚地咳了咳:“这个,我想,秦卷或许还没改掉鸟爬树的习惯,你往上找找说不定能找到他。” “……” 山神从严格意义来说不算神族,也不算魔族,勉强可算得上是妖精一类的。盘古身化山川大地时,他们也随着山石的灵气应运而生。八荒之中的山神山精多化自土木灵气,单纯仁善。当然魔族那边也有山神之类的,只不过他们的称呼更多的是夜叉、捷疾鬼等。俗话说的好,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别看这山神没有神藉,一些神位不高、住在这山头的小神小仙见了他们都要客客气气地拱一拱手,以求日后行个方便。 到了宴上,见着少燕的爷爷,却是非常和气。白发苍苍一老人家,拄着青木杖竟是要给我下跪,唬得我连忙扶起了他来。 “祖宗您可终于醒了过来。”老山神泪洒衣襟,声音都有些颤抖:“小人便是此刻死了,也能瞑目九泉,不负祖辈和父神之託了。” 平时少燕他们喊喊也就罢了,这回功夫被个看起来是自己祖宗的人喊祖宗,我仿佛听见我那嵴梁骨咔嚓一声响,重重压上了座沉沉大山。我也颤抖着声,道:“辛苦诸位了。” 在主位落了座,我忽有些诧异:“醒过来?” 老山神在少燕她族君姑姑的搀扶下在下席坐定,一开口又是老泪纵横:“祖宗不知,正亟您开花落叶、功德圆满之时,不知因何缘故陷入沉睡之中,迟迟未抽出花骨。我等以为仅是一时时辰未到,没想到这一拖就是个数万年。今日见祖宗您已脱胎而出,风华正茂,小人真真是死而无憾了。” 言罢,席间皆是片唏嘘、不胜感慨之声。 为了配合气氛,我也唏嘘两声,扯了袖子,擦了擦干巴巴的眼角。 这时,不远处一声悠长唱念:“秦卷仙上到。” 青墨垂发,赤金锻袍,迈步而来的秦卷看上去除却面上没什么血色,倒是一切如常。嘴角甚至还有微微的笑意,那缕笑意不同与他在我面前露出的冷笑、嘲笑,而是风轻云淡的宁静温和。霎时,我有种错觉,这个人并非是我所认识的那只张扬慵懒的凤凰,而是另外一个人。 看着他从容不迫地一一受了礼,在我身旁坐下,一派平静自然。 我放心地调转回目光,耳侧突然淡淡响起一句:“清晨的露水有点凉。” 喝了口水的我猛地呛出了声,连咳不止,本一起举杯的全殿人齐齐朝我看了过来。后背被人轻轻地拍了拍两下,一块帕子伸了过来温柔地替我擦拭嘴角:“你看你也三十六万岁高龄了,怎么还像个孩子样?” “……”我呛得更厉害了,狠狠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绢子,再狠狠地用眼神剜了他一刀,试图在他身上剜出千刀万剐的气势来。 第6页 坐得最近的老山神摸了摸鬍子:“祖宗虽有三十六万岁,但毕竟从仙胎化出不久。说句不恭之言,与一般少年少女的心性是差不离的。” 这话总算说得我心里舒坦了点,若真算起我从娘胎里出来到现在也不过八万岁的年纪,正是豆蔻年华、青春大好之时啊! 秦卷一笑,不做他言。 底下觥筹交错,杯光水影,泛成一片。开场没多久,便有人端着酒杯上前,在我和秦卷前略顿了顿,却是朝着我而来。以至于我不得不放下和秦卷明争暗夺的筷子,端起酒盏来。 哪晓得嘴唇还没靠上瓷盏,秦卷在旁凉凉道:“别人以酒,你却以水,未免失之不恭。” 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够全殿人听到。 刚举起酒杯的我手僵在那,对面的小山精敬也不是,不敬也不是,皆是进退维谷。 我清了下嗓子,委婉地对那小山精道:“我不善饮酒。” 小山精怔怔点点头。 我略侧过身,一手出其不意地抓住秦卷的手,一手将酒杯塞了过去:“所以,就有劳仙上你代而为之了。” …… 满殿的目光此刻又都集中在了我和秦卷相握的手上,不用看我都能感受到漂浮在空气里各种亢奋而八卦的气息。年轻真好吶,我感慨一句,低头吃菜,全然不顾秦卷表情如何。 酒过三巡,看老山神的样子也是有话要讲,该步入正题了。 “祖宗。”他起身颤巍巍行了一礼。 我抬袖示意他有言便道。 “以当年父神委託我族侍奉祖宗起,时至今日,已有三十六万年。”他道。 我点点头。 他顿了下,继续道:“当日,父神羽化之前特意来过一趟白茯山看望祖宗,留下一道遗命。命我等在祖宗成年之后交付与你。” 遗命?听到这,我的耳朵尖不禁抖了抖。 “父神遗命,祖宗成年之日便是成家立业之时。” 手中杯子一歪,我不明所以地反问了句:“成家立业?!” “是了。”老山神似全然没看出我的震惊,侃侃道来:“故从祖宗甦醒之日起,我便依照父神所命,向四海八荒各族散了帖子。按照我崑崙风俗,明年春暖花开恰是订亲结姻的好日子。那时,各族青年才俊便会奔赴此地。虽说这四海之内找不出匹配得上祖宗您的,但也有那么几户,譬如高俊家的嫡长子,涂山氏的小白公子,魔族的长奉君,北荒的微生氏等等,也算是这数万年来风头正盛的人物。待他们来了,祖宗您先挑挑看,不好的咱们再找。” …… 我望望秦卷,秦卷纹丝不动,稳如泰山,更甚是贴心地将我的杯子扶正了,勾起一缕笑:“小心点,别洒了一身的水。” 被他这笑里藏刀一激,我恢复了点镇定:“这不太好吧……如秦卷所言,我已三十六万岁高龄,做那些才俊的祖宗容易,做他们的妻子未免太不合适了点。你看他们都是我八荒栋樑,白白糟蹋了多可惜。” 老山神笑呵呵道:“这点祖宗莫愁,能与父神之后攀上亲家,是他们百世修不来的福气。便是高俊帝那样的神族首领,听闻祖宗您醒来后,都特意递了帖子拜见。” 高俊帝…… 我只见过他寥寥几次,每一次他都是坐在轩辕宫一重又一重的垂帘之后,即便是和他的嫡长子重华说话时也一样。对他记忆并不多,最深刻的一次就是,重华带我去拜见他。他先是询问了重华一些政事,最后挥一挥手:“我乏了,退下吧。”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我一眼,或是向重华问起我来。这种直接明了的无视比轩辕宫中那些背后看我的轻蔑眼神和碎语更加伤人。 有朝一日,居然轮到他来拜见我。 我低头笑着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从开始到现在都在作壁上观的秦卷着意瞥了我一眼。 随后便是先照旧的丝竹舞乐,我对这些从来没什么兴趣,倒是秦卷看出几分兴味,看来传说凤凰擅乐不是假的。 宴罢之后,白茯山中大大小小的各族仙妖一一过来作礼道别。末了,我起身时秦卷不动声色在我耳侧留下句话:“子时,原地见。” 子时好说,原地?我苦苦思索了会,才想到,莫非是昨夜那个凉风习习的小屋顶? 踏出殿门前,背后一声低唤:“祖宗,请留步。” 我慢慢收回迈出去的那一步,依言停了下来。唤我的人是老山神。 作者有话要说:富有诚意的第三更! 正文4祖宗,幽会了! 老山神邀我到一处偏僻冷清的小峰顶品茶,赏花。 山中恰是草长莺飞,烟雨氤氲之时,峰顶更是风云纵起,连天上的日晖都不甚分明。 “我以为刚刚您当场拒绝小人所提的姻亲之说。”老山神拄着竹节杖在八角石桌边坐下,白眉之下的双眸比方才少了些浑浊,现出几分精明之色。 “既然是父神遗命,我怎能不遵从呢?”弹开挡在额前的玖叶花枝,我扫一扫身上云谁也坐了下来:“更何况我与其他人不同,是父神亲手在这白茯山中下,父神与我,便如寻常人家的父女。” 谎话嘛,便是要说的既正直又大义凛然,这是当初长奉教给我的道理。我一直觉得很幸运,就是同时交了重华和长奉两个朋友,一个教我人间正理,一个教我旁门左道,真是十全十美。 第7页 “祖宗如此想,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老山神先给我斟了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却没有喝:“其实从小人来看,祖宗您当务之急也是找门好亲事。” “为何?” 老山神放眼看向云端深处:“祖宗恐怕不知道当今世道再也不是父神在世时的世道了,八荒之内群雄割据,两族纷争不休,夹在中间弱小的妖族人族苦苦挣扎。祖宗您的身份是您的保障,可也是您的祸害,多少人想要依仗您,就有多少人想要毁掉您。” 我听罢,觉着他说得有点严重。因为我觉得这颗三十六万岁的玉姥树,无权无势无兵马,于这些来说顶多起到个精神象徵的作用,就好像两军对垒挂在自己阵后的那面大旗一样。开战前鼓舞下士气,将军喊个:“我军有上古神树的庇佑,必得天助,大家放心地给我上前一路砍。”什么的。 但我这人一向很有素质,从来不打断别人说话,所以我只是默默喝了口茶。 “小人在此可否斗胆一问?”老山神见我半天不语,突发一问道。 我点点头。 “如果将来两族皆有人求亲,祖宗会选哪一族?”他试探道。 这可是个艰难的问题啊,神族与我有血海深仇,魔族那边与我也不大对付。我笑道:“天下六族,为何要在这两族之间选呢?我看妖族也有昌和君那样的人物,地府十殿阎罗也个个都是拔尖的。” 老山神忙道:“这不可不可啊。莫说只有势力强横,足以护得祖宗平安。便说那妖族昌和君,听闻其生性残忍狠辣,手下尸骨无数,哪配得了祖宗?至于地府,属三界里最阴森寒冷的鬼域,祖宗这样的贵体哪受得住。” 八千里深的无量海底我都待过,区区一个地府鬼域,祖宗我受得住啊,绝对受得住。 “这个,婚姻之事还是看自己喜欢为好,想来父神也不愿委屈我嫁个两看两相厌之人。到时候待那些才俊们过来见了面后,再做抉择不迟。”我只得搬出父神,打个太极。 “这是自然,自然。”老山神连颔首,吞吐道:“其实……” 我看这花也赏得差不多了,茶也喝足了,惦记着回去还有点事,站起身便想告辞,却又被这个“其实”给拦了下来。 “山神有话不妨直说。”我向来看不惯别人吞吐,催促道。 “其实,秦卷仙上,与祖宗您才是真真般配的一对啊。”老山神长长吐出口气道。 脚下一个趔趄,我差点仰面滑倒在地。一想起初见时,秦卷那身华丽斑斓的袍子,狭长妩媚的双眸,我就和吞了苍蝇一样。扶着桌子站稳身子,我忙道:“这个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为何使不得?”老山神较起了劲来:“论身份,再没有比秦卷仙上更适合祖宗了;论仙术实力,早在多年前,秦卷仙上为了护住祖宗,以一身之力斩杀了四大凶兽之一的饕餮。真真是祖宗不二的良配。” “这个,实不相瞒,其实我心中已有……” “爷爷!”一声娇喝乍然响起在半空。 “阿蛮!”又一声叱喝。 随之,两个人影显现在空中,一个粉嘟嘟的身影和道箭光似的直冲了下来。 我退了两步,又重新坐了回去。 落地的少女紧走了几步,噗咚在地上跪下,满面泪痕道:“爷爷,你为何如此狠心,将我与阿泽分开,嫁到长白山去?” “这是……?”老山神糊里糊涂地看向紧跟而来的青衣少妇。 青衣少妇先朝我跪行了一礼,才直起身,拉着少女衣袖,低斥道:“此事你爷爷并不知晓,我也才从你阿爹处得知,你这样贸然闯来,实在太过无礼,被你阿爹知晓,又要生好大的气!” “我与阿泽自小一起长大,你们要嫁便将少燕嫁过去好了!我听闻那长白山少主是个男女皆爱的,少燕那样的,正是合了对方胃口!”少女拧着脖子,一张俏脸因气恼涨的红通通的。 “你这孩子!”少妇也生了气性,喝道:“在祖宗面前怎么说话呢!” 少女斜过眼睛瞟了瞟我,愣了下,又瞟了瞟,忽然疑惑道:“这就是山顶那颗玉姥树?我瞧着……好生眼熟……是不是在哪见过?” “胡闹!”老山神动了怒,朝着少妇道:“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白茯山一向与外界毫无联繫,怎么突然要将少蛮嫁到极北之地的长白山去?” 少妇嘆了口气,道:“公公有所不知,还不是这孩子自己闯的祸。数万年前,她曾偷偷熘出崑崙,下山游玩。在西荒恰巧碰见了最是残忍无道魔族的蚩炎魔君,被长白山少主所救。如今人家拿了这救命之恩过来提亲。夫君道,既是救命之恩,怎么还都不为过的,便许了这门亲事。” “哪有这样的道理?他救了我的命,我就是给他做牛做马还了也行,为何独独要我嫁了他?”阿蛮实是气愤,转身扑在老山神的膝上嘤嘤大哭:“爷爷,阿爹他糊涂,还带着阿娘一起糊涂。我与阿泽在一起的情分,你也是知道的, 老山神的长眉毛揪在了一起:“这个,阿蛮啊。阿泽它,作为一条没有修行的鲤鱼,即便被你用灵水灵气养着,早晚也会死的。” 第8页 “……”我强忍住喷茶的冲动,原来这个阿泽它是……一条鲤鱼。 “可可,可它迟早会变成龙的!”少女急得脸颊通红:“若不为了救我,阿泽不会失去数千年修行,早已成了散仙,再过个几万年或许就成龙了呢?” “可是它现在就是条鲤鱼,也没有那机缘变成龙。”我抬起头,对上她愤怒的双眼道:“你就算再喜欢他,生老病死是凡物不可违抗的天理。其实我觉得你嫁去长白山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我朝老山神看去:“我记得,山神一族的未婚少女到了一定年龄是要历个生死劫的,活者成山鬼,死了魂飞魄散。这开天闢地这么多年,也就仅仅出了女娃、阮娇两个女鬼而已吧。就算你的阿泽等得起,你自个儿也怕是等不起的。” 老山神沉默地点点头,后又道:“所以我族女子一般都在及笄之时便选好人家,嫁了。” “天理天理……”少女突然一下站起身来,冷冷地看着我们道:“不愧是父神后裔,与那些虚伪神族完全一个样子,满口天纲地命,仁义道德。若天意慈悲,当初阿泽捨弃全身修为救了白茯山一山生灵,为何落得那个下场?” “啪!”少女的脸上浮出清晰的指痕,可她纹丝不动,那双眼睛看起来就像两颗毫无温度的冰珠子。 少妇放下颤抖的手,看着少女的样子,扭过头去兀自落泪。 少女冷笑一声,陡然消失在了云雾间。 我合上茶盏:“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不会只顾站在这哭。这孩子……阿蛮,怕是当年在西荒还遇上了别的人别的事,已心生了魔障。我听闻西极有种大鹏鸟,在雏鸟才长出翅羽时便推它们下悬崖,要么摔死,要么飞起来。” 少妇身子一震。 我嘆了口气:“我不是劝你对她下毒手,只是如果你和她阿爹感化不了她的话,但还想尽一尽做爹娘的本分,就追上去严加看管着,骂也罢打也罢,别让她走了歧途。” 若是放在被人身上,我未必会费这样的口舌。但这白茯山神一族毕竟与我附身的这颗玉姥树有三十万六岁的恩情,既然我现在我用着别人的身子,自当偿还些恩情。 她听了,擦擦泪痕,矮身一拜,就追了上去。 “祖宗,降世不久,却很通道理,到底是父神遗脉。”老山神喟嘆一声。 心中一嗤,父神遗脉哪会天生懂得这些?神族一个赛一个得超凡脱俗,恨不得化身清风明月、全然超脱于红尘之中。这些道理都是要在俗世中摸爬打滚,用多少不堪的经历所换来的。 我认为秦卷是个很守时的人,顶着凄风楚雨在屋顶站了半个时辰后我不得不换了个认为,秦卷是个很小心眼的人。 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我思考了下到底是先去他的鸟洞里把他拖出来揍一顿再回去泡个热水澡,还是先回去泡个热水澡再去他的鸟洞里把他拖出来揍一顿。想想在秦捲入睡后把他弄醒再揍一顿显然更解气一点,于是我决定先让少燕去准备热水。 “抱歉,有点事耽搁了。”秦卷的声音姗姗来迟。 我抖了抖湿重的衣袖:“没关系,我不介意。”顿了下:“想必,你也不会介意接下来我对你动用暴力。” 秦卷当然不介意,因为,我完全打不过他…… “三十六万年的修行就是这德性?”秦卷捏着我的手,咔嚓一声,重重甩了开,眉梢眼角含着轻蔑。 我却也不是很生气,既然打不过也就不做挣扎,非常配合地收手了,这倒让他露出一两分讶异之色。我拧了拧错位的手腕,咔嚓一声,又归了位。我撇撇嘴道:“俗话说的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必浪费不必要的时间、精力,换更多的苦头吃呢?” “骨气呢?”他一撩袖子,周围淅淅沥沥的雨水蒸成腾腾热气,连我身上的湿气也一併带了走。 我油嘴滑舌道:“骨气是什么,能吃吗?好吃吗?” 他那双凤眸无意睨来,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月黑风高,你把我叫到这小屋顶上来,莫非是你竟也要争一争我那倒插门的夫君之位?所以想借着近水楼台的便利,提前讨好祖宗我?” “胡说八道什么!”秦卷打断了我的话。 我奇怪地看着他:“难道你不知道山神老儿把你也算计到了我的……”话说到一半我就知道我说错话了,秦卷现在的脸色很不好看,青中带紫,就和中了毒一样,眼神比刀尖还锋利。 瞪了我一会,他脸色青紫依然没有消去,光洁的额头渗出点点汗珠。竟然,真的毒发了? 我傻在原地,一时没个主意,忽然一下子跳了起来。转身时手腕被猛地一扯,他冷冰冰地在背后说:“就算我死了,也要拖着玉姥你一起。” 我一脚踹开他:“死到临头,还有胆威胁我!不要面子会死么?!还有,”我毫不犹豫地跳下屋子:“我不是玉姥,我叫云时!”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写到这里,算慢慢步入正轨了。其实这个女主算我写到现在最狡猾聪明的一个吧。希望大家喜欢她哟╭(╯3╰)╮至于男主么……这文里会有不少出彩的男角出现,但是哪一个是男主应该还是蛮明显的。 第9页 正文5祖宗,遇险了! 秦卷中的毒有点棘手,那不是一种单纯的毒药,而是约有几十种毒性刚烈的药物搀和在一起,若轻易对一种毒下药,说不定勾了另一种毒,顷刻要了他的性命。昨夜我也只是暂时压制住了他身上的毒性,若要解毒绝非是一朝一夕所能办到的。 白茯山虽然是座孤僻小山,但身处遍地皆是灵草灵药的崑崙山脉之中,找一两味略克制毒物的草药并不难。唯一难的就是我对此地不熟,加上夜色昏迷又兼风雨,我行走在山林乱石之间很是困难。 我想了想,试着使了个通明术,居然真照亮了一方小小天地。不知是否是因感知到了我的灵气,那本横乱在前方的荆棘草木无形之中辟出条一人行的小道来,看起来这玉姥树不枉担了这么久的祖宗之名,至少在草木间也算得上一方霸主了。 白茯山得山神一族看管,山中并没有多凶恶的走兽,至多几只青羽红尾的灭蒙在暗处缩头缩脑地看着我。走了阵,灵草倒是有不少,能驱毒的也有,但都药性刚猛,不能用在秦卷身上。 走走找找,我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皱起了眉。往前走了几步,风雨飘摇中稀疏的婴儿啼哭声更加清晰了。走了约小半里路,前方交掩的树枝间隐约显现出了一星半点的粼粼波光,似是个湖泊,那婴儿声恰是从那里传来。 走近了,却发现已有人先我一步到达了。修长身影正背对着我站在湖边,抬头看着前方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我大惊之下,忙大喊道:“小心!” 他身影一滞,似想侧过身来,情急之下我一个箭步飞去,同时手里明光直飞向他背后窥视已久的庞大身影。明光正正击在恶畜头顶的尖角之上,无数赭色羽毛蓬飞在空中,一双铜铃大小的圆眼珠在夜色中发出血红光芒,稚嫩的啼叫因过于尖利而显得破碎与凶恶,贯穿了整个白茯山的深夜。 “傻站着做什么!连蛊雕(1)都不认识,你是怎么敢半夜行走在深山老林里的?!”我大力推了一把仍旧一动不动站着的那人,因没了明光照耀,看不清他的表情,多半是被吓傻了。 那蛊雕受了我一击,狂性大发,双翅一击,两旁树木石块皆化为齑粉,纷纷扬扬散在雨水里,那双眼珠子更是红得能滴出血来。 我心中疑惑更盛,这蛊雕是个低等凶兽,而且极惧光亮。以前遇到的那些,若在此刻之下,大多已逃走了。为何这只不但丝毫没有畏惧之色,更反而凶性抖生了呢? “你若认识它,又为何会被它的啼哭引诱过来?”身旁有声音传来,一团耀眼光芒同时照亮了整个湖面,且愈燃愈烈。那蛊雕向后退了两步,迟疑了一下,最后展翅向高空逃去。 见它成了个黑点,最终消失不见,我才松了口气,没好气道:“我才不是被引诱过来的,只是奇怪,东荒鹿吴山上的蛊雕为何会出现在遥遥相距千万里的白茯山中。” 面朝向他:“你又是什么人?” 看清他样貌时我稍微楞了下,不是猜想中误入山林的凡间樵夫之类。绛紫华衫,一把如云青丝连同额发整齐束于身后,垂得像条不见波澜的瀑流,仅以一块羊脂玉石压着,至于样貌,却非很俊朗,但任谁见了都绝不会将平凡二字加之在他身上。因着他的气质太过强烈,不是秦卷那种俊美到妖异的气质,而是……类似于杀气却又无杀意的气势。 一个叫人看着便心生惧意的人。 “我?”他笑吟吟道:“躲避高俊神族的追杀,一不小心误入了这里而已”他顿了下,眼神冷了下来:“你信么?” “……”我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对着他这眼神,我说信似乎不妥,说不信似乎也不妥。我说这位侠士,你何必呢?你就哪怕扯个深夜难眠,出来散步结果迷路到这里也好啊。 “那你呢?”他散漫地问道:“妖族?魔族?神族?”最后那两个字,但愿是我的错觉,在他嘴里念得分外轻与……冷。 没有任何犹豫,我道:“人族。” 狂风骤起,湖中水波迎面竖起,化成根根尖而细的冰锥子,蠢蠢欲动地浮在空中。 “我最厌恶花言巧语,妄图矇骗我的人。一般对方说一句谎话,我就扎他一个眼珠子,说两句就扎两个。”他悠闲地笑道。 我不怕死地回了句:“那三句呢?” “我就把他埋在土里,扒了他头盖骨,种上株扶桑花。怎么,难道你想做那株供我赏玩的扶桑花么?”他含笑道,那一片冰锥子泛着盈盈冷光。 …… 我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最后小心翼翼地憋出一句:“大人,我能当今夜咱两没见过吗?” 他盯着我,那眼神我感觉像看个已死之人一样,似过了一天一宿般漫长,最后他散漫地掉转过目光:“为难你这种货色,没什么意思,滚吧。” 我立刻麻熘道:“那我就不客气地滚了,江湖再,再也不见。” 直至我走出百来步,仍能察觉到投在背后那道凌厉的目光,钻心挖骨似戳得我背后凉飕飕的,连忙加快了脚步。 在快回到山神宫邸时,因着走得太过急促,一不小心跌了个狗啃你。瘫坐在地上,死里逃生的我长长嘘出一口气,恼恨地一拳砸在地上,却不料砸了满手的水。原来一夜风雨,山中径流逐渐汇聚,形成了条不宽不窄的小小溪水。 第10页 掌心有滑腻的触感,没等摸透,那细条的身子已熘了出去。我赶忙伸手再一捉,还是熘了。追着那小东西,在水中跌跌撞撞淌了会,终于用两块石片掐住了它,急得它清脆鸣叫。 果真没有看错,是条横公鱼。今夜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也是走运,这是条没长大的横公鱼,否则入夜变成了人身被我遇到,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把它给煮了。 路上顺手摘了些乌梅,不禁唉声嘆气,这祖宗名头担的是响亮,可做的为何都是劳心劳力的丫鬟活计? 到了那屋顶,秦卷果然不见了,不用想都知道是生了脾气了。 一路寻到洞府,就见伺候秦卷的小厮少英苦闷地叼着根草叶子蹲在门口。 见了我来,大感意外又如见救星般迎了上来:“祖宗,您来得可真太巧了,快去瞧瞧仙上吧。” “怎么了?你们家仙上给你气受了?”秦卷的小心眼我可算领会得十分透彻。 少英摆了摆手:“仙上那么和气的人哪会给别人气受。” 我冷笑两声,也是,他从来只给我气受。 “今夜也不知怎的,仙上一早出去了,回来时脸色却不甚好,苍白得紧了。我说请族中通医法的人来,他即刻就拒绝了。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中,道任谁也不得见。” “哦……”我提步往洞府里走去。 少英略为难道:“君上说……” 我拍了下少英的肩,慈眉善目道:“你觉得祖宗我是那个谁吗?” 他抽抽眉头,替我撩开了门帘,引我入内。 到了书房前,两扇紫檀门果然紧闭,连条缝都没有。 我想都没想,一脚蹬了上去,回头将横公鱼与两粒乌梅交给少英,道:“取四两清泉水大火烧开后再煎小半个时辰。顺带做些清淡的米粥一併送过来,添些果子在里面。”顿了顿:“多放点糖。” 他领命而去,我从破损的对门间踏入,一打眼就瞧见了秦卷脸上罩着本书靠在椅背上。 他不说话,我也没出声,找了半天房间唯一一把椅子就是秦卷正坐着的那把,于是只得在应是他平时小憩的软榻上坐下。随手拿起本书,看了下封面《齐物论》,人族的书,也不挑剔,靠在塌上也就看了起来。 “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来了?”秦卷的声音冷冷地从书下传来。 我翻了两页书:“亏你还在研读这本书,怎不知晓我走了便是来了,没有我走怎么有我来,如此我就从未离开过。所以……”我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他:“没了置气的理由,秦卷仙上还与我置什么气呢?” 其他技艺虽然学的不怎么精通,但论这口舌之争,从小到大我还真没遇上什么敌手。以前我说要随重华上阵杀敌,重华敲敲我额头:“你要上阵,怕是被杀的那个。” 我摸着额道:“动刀动枪是下乘的兵家之法,上乘兵法应是派出我这样的人才,仅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敌军降服于我才是。” 重华直笑着嘆气:“罢了,我是说不过你。” 此刻秦卷显然也是说不过我的,只不过他不像重华那样说不过我就换个法子让我闭嘴,他是完完全全地无视我。 我有点气闷,便也不再理他,反正是我仅是来救他的,又不是只朏朏来给他做开心果解闷的。看了会书,慢慢也看进去几分意思。直到少英端了大大小小的碗筷进来,我才放下书。 揭开瓷盖,少英的手艺不错,一阵清新甘甜的香气迎面扑鼻而来,勾得我腹中馋虫大动。再揭开药罐,汤白成乳,横公鱼煎得恰到好处。我搓搓手,极具诚意地发出要约:“少英啊,要不你和少燕换换,来我这边如何?我可比你家仙上好伺候多了。” 少英被我说得满面通红,结结巴巴道:“祖宗您别拿小人开玩笑了,仙上、仙上人很好的。” 我哼了声,用筷头戳了下秦卷:“喂,起来吃药了。” 人不动,再戳下,还是不动。 一把掀开他脸上的书,少英一声惊呼,我沉下脸来,将书甩到火盆子里,指着他鼻子道:“命虽说你自个儿的,但不要之前也和别人打声招呼,省的麻烦人还来回奔波!一声不吱就这么死了,想招谁同情?” 脸色赤红如炭的秦卷勉力睁开一线眼缝,看了我一眼,眼一闭头偏向了另一边。 我是瞎了哪只眼,觉着涅槃后的秦卷变得稳重成熟,像个正儿八经的神族了?比当初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我都任性傲娇! “药拿来!”我虎着脸伸出手,少英战战兢兢奉上碗。 接过后,我一手强行扳过秦卷的脸,这回他猛地睁开了双眼,满眼皆是怒气,我低头道:“死对你凤凰的你来说似乎是无足轻重的事,反正一把火烧过之后又是一条好汉是不是?但你可曾想过,你若是这样死了,之前所有的记忆都会不复存在,难道这几十万年你就没什么特别重要想要记住的人或者事吗?你就不想找那个负心,给你下毒的女子报仇吗?” 他定定地看着我,良久吃力地坐起点身子,想拿过碗,却被我举着袖子挡住了:“你给我省点心吧,一乱动毒气在你全身蹿得更快了。” 低头抿了口汤水,温凉恰好就是味道难进口,我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他张开口慢慢饮下,皱了皱眉。 第11页 我吹了吹碗,道:“难喝是难喝点,但横公鱼有解毒之效,你现在身上毒素复杂,用它来压制再好不过了。再说了,横公鱼比起钩蛇肉要好吃多了。” “你吃过钩蛇?”他略为之动容。 我嗯了声:“以前有次路过永昌郡,被抓去做献祭给钩蛇的祭品。我又不想死,最后不得不耗了三天三夜磨死了它。杀了它之后我饿得要死,可瘫在水中一点力气都没有,就割了它的肉吃了呗。唔,那真是我吃过天底下最难吃的东西。” “十万年前曾有条得道的大钩蛇,可惜入了魔道,在白茯山大开杀戒。正巧那时我外出……”吃了两口鱼肉后,秦卷有了点力气说话了。 “然后呢?”我兴致勃勃地问道。 他淡淡道:“山中有条锦鲤,在那刻挺身而出,拼了万余年的修行与钩蛇厮杀。” 那条锦鲤,我隐约知道了是谁,不由感慨道:“虽废了一身修行,但能斩杀条天生比它强悍不知多少倍的钩蛇救了一山生灵,也算值了。” “那钩蛇并没死,最后逃了。”他饮尽最后一口汤,望着我别有意味道:“你说,你杀的那条会不会恰巧就是从白茯山逃走的那条呢。” “这怎么可能呢?”我打了个哈哈:“以我的本事怎么能杀得了那样的大钩蛇,我那条只不过……” 我猛地闭上嘴,回头看了看,幸而少英此刻已不在了。 房中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我端着碗的手微微发抖,在秦卷看来时我放低了手,悄悄扯了袖子连碗一同遮住。 “我没有问你昨夜外出之事,所以……”我斟酌了半天,才道:“这件事能不能你也不要问?” 以秦卷的性子,我这个问题等于白问,心中立刻开始编排着如何圆说,十万年前本应还是棵死木头的我,怎么会去永昌郡杀条莫名其妙的钩蛇。 “你真的是玉姥么?”他却答非所问。 我下意识摇摇头,又猛地点点头,他眼中怀疑渐渐占据了上风,我竭力保持住镇定道:“我的元身是玉姥树,但,我叫云时。” “云时?” “是,云水相离无会时的云时。”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保持日更不动摇! 正文6祖宗,失踪了! 秦卷看了我很久,也不知是信还不信,但没再追问下去。 我捧着碗,无意识搅动着勺子,踯躅了下道:“我还是想知道究竟是谁对你下了毒?” 他的眼神刺过来,我赶紧辩解道:“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若晓得下毒之人,那么也方便对症下药。你知道各族皆有用毒之人,法子各不相同,你这毒委实刁钻过头了。 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我快捧着碗打起了瞌睡,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缓慢道:“我说了你也不一定认识,九黎族的大祭司,独孤鸩。”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掉下去的碗应声而碎。这回就算我再百般遮掩,也难以遏制剧烈颤抖的身体。指甲狠狠掐进了手心里,一股湿润温热的液体从掌心一滴一滴流下去,那个名字剎那让我如堕冰窟。 秦卷不觉伸过手来:“你怎么了,脸色突然变得这么难看?”在手碰到我肩膀时万分诧异:“云时?” 我一下子打开他的手,猛地站起身,抖了会吸了好几口气,挤出个笑容:“没什么,我只是,听到毒祖的名字,略有点吃惊。毕竟那可是个九州八荒,连小孩听到都会吓哭的大魔头。” 他不言,我也觉得这番说辞没什么说服力,可这时候我也没什么精神来敷衍他,道:“时候不早,我先走了,你精神不好,也早些休息。” 出门时走得太过匆忙,差点迎面撞到了少英,为了避开他半边身子狠狠碰到了门框,少英在身后连声喊道:“祖宗,您怎么受伤了?!” 不想听,也不想停。 一口气奔回自己房间,把自己紧紧裹进暖和松软的被褥里,狂跳的心才稍微平静了些。 即便过去这么久,当听到那三个字时我仍会害怕。 怎么会不害怕呢? 无数个日夜里,哪怕闭上眼,过去那些画面都会难以控制地跳入我的脑海里,最后纷乱的画面往往汇一张阴戾狰狞的脸庞,涂了血似的的双唇间轻蔑地吐出一句话:“你跑啊,有本事你就跑出我这无量海。但若是被我抓到,我就抽了你筋做成捆仙索,把你永生永世绑着。” 一夜噩梦,梦得我一身冷汗淋漓。 第二天,我躺在柔风习习,柳枝妖娆的河边钓鱼,少燕蹲在不远处按着我的吩咐捣鼓药草。钓着钓着我的眼皮就睁不动了,忽然身后响起徐徐的脚步声,接而一阵轻风拂过,身侧的细草一边倒向了我。 “不愧是只烧不死、煮不烂的凤凰啊,一身毒一个晚上就没事了。”我懒懒道。 旁边人不出声,我挑开眼皮,秦卷拿着根鱼竿,却不像我这样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而是聚精会神地在钓着鱼。我嗤了声,扭过脑袋,继续闭目养神。 “你能解我身上的毒?”秦卷道,声音不大,许是怕惊了竿下的鱼。 我软绵绵地嗯了下,太阳照在脸上,愈发地惹出困意。 第12页 “要多久?” “少则千把年,多则万来年。”话一说完,耳朵就敏锐捕捉到他略一沉滞的呼吸,我探出爪子在他身上拍了拍,轻飘淡写:“你我都有那么漫长的寿命,怕什么。独孤鸩他毒祖的名号不是白担着的,当年高俊帝率领神族大军攻打九黎族,在他手上吃了多大一个亏。若不是神农氏中人出手相助,没准现在这天下就已是魔族的了。你能捡回一条命算不错的了,其实那些毒看起来吓人,但用毒的人到底对你留了些情面。一时半会要不了命,顶多一年有那么几天痛不欲生了点。” 难得他没有记昨晚的仇地打掉我的手,任由我在他身上左摸摸右捏捏,道:“我昨夜细想了一夜,不论在两族中选出谁来,都不免将你和这白茯山捲入战乱纷争之中。与其这样,不如我娶你方为上上之策。” 缠绵睡意顿时被吓得一干二净,我一个骨碌爬起来:“秦卷,你说真的假的?” 细细长长的眼睛没有半分玩笑之色,清冷而沉定地看着我。 “……”我一脚踢开鱼竿:“秦卷,你被毒傻了吧。”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被毒傻了,经过这段时间相处,多少我也了解点他的脾气,别扭又固执。可是,我想起他身上的那个暧昧的唇印,他应是有心上人才是啊。 等等,那个唇印盖在毒针刺入的伤口之上,给他下毒的人是独孤鸩……我的个娘哎,难道秦卷喜欢的是独孤鸩,这真是我听过最可怕的笑话之一了。 思来想去,我小心地酝酿着词语来劝解他:“秦卷啊,你看你我都是修行了几十万岁的年纪,这些情啊爱啊的早该看得通透又淡薄了。都说羽族的性子清冷又痴情,你呢又容易钻牛角尖。切莫为了那些不着边的情爱纠葛一时冲动,为了报复谁谁谁,随便娶了个人,例如我。你是这天地间说不定就是唯一一只凤凰了,将来肯定有大造化的,别糊涂,千万别糊涂啊。” 喜欢上谁不好,喜欢上那个根本不懂人情这两个字的独孤鸩,我是该夸奖你眼光别具一格呢还是哀悼你註定惨澹收场的未来呢? 秦卷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诚挚地回视他,结果他脸色一变:“你是否有了心上人?” “啊?”我也莫名其妙起来,反问了句:“有了又怎样?” 他扬起手。 我立即捂住脸:“打人不打脸。” 他哼了声,扫袖而去。 从指缝里看他走远了,我慢慢放下五指,余光无意一瞥,刚刚他坐的地方留个柳枝编织的小小手环。拾起来,往手腕上一套,大小正好。 少燕捧着一堆七七八八的草药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疑惑地看着秦卷远去的背影:“祖宗,仙上怎么说了这一会话就走了?” “他最近心情不好,你们别去招惹他。”我随口道了句。 少燕哦了声,正好看到我腕上手环,奉承道:“祖宗手艺可真巧,真巧。这是要预备送给未来的……” “好了好了,别废话了。我让你磨好的药呢?给我看看。”我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眸光落在腕上,最后撇撇嘴将它拽下来,随手丢在一旁。 远离尘嚣,一月接着一月,白驹过隙似的,眨眼到了年末。 放在以前,一年对我来说就似一瞬,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年年都来庆贺下新年。不仅是我,其他神族也是一样。所以一般过个千年啊,百年,才难得有一次较大的节庆活动。但在白茯山,山中多半是山神这样的寿命有限的精灵,故而对于他们来说,新年实是个无比重大的节日。 一进腊月,整个白茯山都笼罩在浓浓的节庆气氛之中,除了我。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元身是颗树的缘故,从进了冬起,我的身子就愈发的懒散起来,还怕冷的很。一天十之□的时间是缩在自个儿的府邸里,要么看书,看么研究着怎么解秦卷的毒。 秦卷倒是许久没有见了,听说出山去了,具体去哪,连少英都不知晓。少英本是秦卷贴身伺候的小厮,但自家主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百般无聊的他只得经常在我这蹲着,他那手不错的厨艺,便宜了我日日享尽口福。 “祖宗,今日姑姑都问起来了,说有好几日没见着您了。您看您,成日窝在府中对身子也不好,为何不出去走走呢?”少英端来早膳时劝了句。 我咬着筷子,含糊不清道:“我这元身是个喜阳俱阴的树木,最近风雪大,出去冷的慌。” “这崑崙山中气候一贯如此,便是入冬之前也冷的紧。那时祖宗似没有这般畏寒。”为我布菜的少燕插了句嘴。 回想了下,好像确实如此,莫非我患病了? 用完早膳搭了下脉,却没有任何事,真是奇了怪了。 在窗缝间觑了觑,今日确实日头不错,就算皑皑白雪都被照出了片融融暖象,略一思索就合上了书,出门散散身子骨。从树化成人起,近一年,我还未走出这白茯山半步。 听闻崑崙脚下不远处便是青丘,那里在涂山氏统治之下,一贯热闹的紧,便起了心思。 少燕他的族君姑姑听到了风声,本欲劝阻,可后来想了一想道:“罢了,青丘民风淳朴善良,与崑崙又相隔不远,祖宗要去便去就是。只是为防万一,要带上少燕和少英二人伺候着。” 第13页 我眉间不觉一皱,见她满目担忧之色,则不在意地答应了:“也好。” 距离上一回来到青丘这样繁华喧嚷的地方,好似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再度踏入人声鼎沸之地,我不免有点无措。好在少燕少英他两是个极伶俐的,有意无意将我与攒动的人群隔出些距离,时不时指点好玩新鲜事物给我看。 我想起那回与重华逛街之事,我比现在的自己还要手足无措与紧张地跟在他身后。 走了几步,他回头看着我的样子,摇头笑着嘆了口气,说:“你若是害怕,就扯着我一边袖子跟在后面,这样就不会丢了。”说着就将手伸了过来,我犹豫了下,最后伸出手轻轻地勾住了他的袖子,晃了晃,朝他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用手拉了拉自己的嘴角,好像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那样能毫无忧愁地笑过了。 青丘是九尾狐涂山氏治理下,八荒之内难得的乐土。 这里之所以没被战火所波及,原因错综复杂,主要来说一是这里地出八荒边境;二来,九尾狐天生术力高强,身份又极是微妙,神族借着世代联姻的关系想拉拢他们,魔族则循根觅族,仗着那几十万年前的血脉关系也想拉拢他们。 在这种种关系之下,青丘得以成为夹缝中一个安乐土。 “祖宗说得不错,但青丘能有现在这样昌盛的面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得了涂山小白公子的力。涂山氏这一代出了兄弟姐妹三个,涂山小白是嫡长子。”少燕循循道来:“当之无愧的未来青丘之主。涂山老家主年岁已高,现在青丘上下所有事物都交由小白公子打理。前不久,听说高俊国向青丘提出联姻,要娶涂山二小姐。” “等等,高俊国来求青丘亲?”我怎么记得,老山神好像提过也向高俊国发了帖子,他们也收了? 少燕眸中滑过丝不屑:“高俊帝为人四海皆知,滴水不漏圆滑至极,若祖宗看不上重华皇子也罢,这涂山二小姐娶回去便是正妻。若看上了,也无妨,做个侧妃也不会辱没了他们青丘。再者,这样事高俊帝又不是第一回做了。” 事情确然是这样的,秦钟山上不正是有位和重华已订了亲的凤族美人么? 据我所知,政事这种东西一向和亲事挂钩。一个成功的帝王,要想要好国内外的政事,就得先做好自家的亲事。自个大小老婆连横并纵娶好之外,自己儿子的大小老婆也得精打细算地娶好了。否则,后院起火,岂不是呜呼哀哉。 我笑了一笑,不予置词。 “祖宗,小人听闻青丘特产的棫果,味美鲜甜。您也走了不久了,小人去买两个来给您解解渴如何?”少英体贴得地建议道。 我点点头,补了句:“多买点,我看你们兄弟两也累着了。” 可哪晓得,少英这一去就没再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良心第二更!三百六十度托马斯,求个包养求个收藏求个评论!!看在我改邪归正的份上,美人们何不赏寡人两句甜言蜜语给鼓励呢?!鞭策也可以啊!亲们!(捉虫) 奇怪了= =说不存在该章节,我改个试试看 正文7祖宗,外宿了! 少英不见了。 青丘说大不大,方寸之国;说小不小,鱼龙混杂,妖鬼,比比皆是。要找出个人来,无异于海底捞针。 我站在街角,看着人来人往,低声问:“你们一族可有自己独有的联络方式吗?” 少燕煞白着张脸道:“有是有,可在从之前到现在有段时间已经追踪不到少英了。” “先别慌神,这里本就混杂着各类气息,一时跟丢也无妨。”我的目光在人群逡巡来回,没说出口的是,怕就怕少英他被人捉住了故意隐藏他的痕迹。山神一族在白茯山中避世甚久,于理来说应该没什么仇人,那么如果有人真的抓走了少英,那么只有可能是冲着我,或者…… “你在这里做什么?”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多日不见的秦卷站在我面前,板着脸看了跪在地上的少燕一眼,又低头看着我:“来这里就算了,也不多带点人,出了事怎么办?” 街口一阵风颳过,卷着细碎的檀镜花,吹得我抽了抽鼻子,不经意间看见了他背后的一双灵活稚气的双眸。少女吐吐舌头,又把脑袋从秦卷身后缩了回去。 秦卷瞅了我一眼,默不作声地解开大氅,身上一沉,转眼大氅严严实实将我罩了起来:“没事就快回去,天眼看要黑了,这里不是久待之地。” “当然有事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少英不见了。” 秦卷凤眸一沉,以他的聪明才智,应该已猜得出事情的蹊跷之处,但他仍执意道:“这事你莫管,先回家去。我自会找到他的。” “人是我带出来的,自然由我再带回去。”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不偏不躲道。 “你!”秦卷拧起了眉毛。 我大步走向前,经过那少女身侧时瞥了一眼,笑道:“我?我可不是柔弱地生长在温室的茱萸芳草!顶多是株风吹不倒,雨浇不烂的草根荆棘。” 想必秦卷被气得想一掌噼晕了我,直接让少燕带我回去的。但估摸想到少英已下落不明,如果真是有心人对我们下手,区区一个少燕,不过是送羊入虎口。 第14页 “你不必与我赌气。”将少女送走的秦卷不知何时重新走回到了我身边道:“如今高俊帝率领的神族和魔族之间冲突愈来愈激烈,纵使涂山小白再有不世英才,也不能永远保住青丘不受战火波及,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而已。如今各方势力都对这里虎视眈眈,以你我的身份能避开就最好不要卷进来。” 我冷冷笑道:“仙上说得轻巧,可从那夜你中了独孤鸩的毒开始,就已经註定了避不开这场之争。而被你们捧成父神后裔的我,又如何逃脱得了?仙上敢说,少英失踪与你没有半分干系么?” 他望着我,我紧抿着唇快步走着。 秦卷反唇相讥道:“我想我应该没有看错你,你不是那么热心热肠助人的人。” 我骤然停住脚步,笑了出来:“大概是因为我无聊吧,就和仙上你无聊就去找人给自己下个毒玩一样。” 气氛一时僵硬到了极点,我也不知怎了,一碰到秦卷火气就容易噌噌地向上蹿。 少燕跟在后面左右为难,也不知该劝谁,搔了搔脑袋小心翼翼地建议道:“祖宗,仙上,你看围着挺多的人,不如上前去看看?” 我一扯大氅迈步向前,不料秦卷这裘皮氅于我来说过于宽长,一不留神一脚踩在边角上。整个人猝不及防跌向前去,腰间一紧,倒下去的身子又被人给拦了回来。 眨眨眼,仰起头,秦卷的冷脸悬在头顶。 少燕在旁咧出个笑容。 我老脸有点挂不住,讪讪哼了声。 待挤进了人群,前方是块两尺高的木台子,台子上跪着一排带着手镣脚链的蓬头垢面之人,原是个奴隶集市。 这在战争中是很正常的事,一族战败了,妇孺孩童就沦为战胜方的奴隶,几经转手后连自己是哪家人都不一定记得了。搜寻一圈,没有看见少英的影子。我侧过身要离开,却听见少燕小声嘀咕了句:“他们好可怜啊,祖宗。” 对上少燕同情与怜悯的眼神,稍稍移下目光却又对上了秦军满含嘲讽的眼睛,我身子一僵。最后我依然选择了穿过人群,离开了那里,听到了意料之中秦卷的一声嗤笑。 “祖宗,为什么不帮他们一把呢?”少燕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脚步顿了顿:“我现在救得了他们这几个,明天又会有源源不断的奴隶代替他们站在这个台子上。杯水车薪,有用么?”只要一天这四海八荒在打仗,一天就会有数不清的奴隶出现。曾经差点沦为其中一员的我,比谁都清楚身为奴隶的悲哀与痛苦,同时也清楚没有谁一人就能救得了他们。 少燕沉默。 穿出人流,正欲问少燕可能寻到少英踪迹时,两个身着绫罗绸缎的奴隶贩子,一手执着鞭子,一手剔着牙从我们身边走过。 一人道:“这几日都没什么好货色,没赚头啊。” 另一人道:“可不是么,据说近日沉睡在崑崙的父神后裔甦醒了过来。两族正卯足了劲去讨好他,这战事也就停了下来。没仗打哪还有好货。” 这说的是我?我看看秦卷,他递了个眼神示意我们隐了行迹跟过去听听。 “可不是么?”稍矮一点的人道:“好端端地冒出个父神后裔来,别说,那可是老祖宗级别的人物,我听说就是两族的头头见了他都是要磕头行礼的。不过嘛,”他把头偏向那人小声说:“我听说啊,神族里竟有不少反对高俊帝去拜见那老祖宗的。你想啊,本来都是他们的天下了,偏偏又冒出了个比他们这些所谓正统神族更纯正的血统来,还不……” 他往脖子横着比划了下,身为当事人的我不禁摸了摸尚且牢固的脖子。 “唉,那些顶尖上的人物离我们小老百姓太远,我们还是过好好我们的日子。对了,刚刚我在蒲柳亭那捡了块玉石,你看看是不是个好货色?”高个儿鬼鬼祟祟从怀中掏出个玩意,递给另外一个人。 凑近一看,我冷笑声,秦捲来不及阻止,我已显出了身影。 那二人吓了好一大跳,忙把玉佩往怀中揣去:“你是什么人?” 见我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很快镇定了下来,笑容也显得狰狞而暧昧:“小姑娘找我们兄弟二人有何事,莫不是看上了我们两个中的谁?还是都看上了?”说完哈哈大笑。 我伸出手掌平摊看来:“玉佩给我。” 藏玉佩的人扯出截绳子,嘿嘿笑道:“原来小姑娘是看上了它?好说,只要你陪我们兄弟快活……” 活字说了半天没说出口,就见一条红丝沿着他的嘴角滑下,慢慢地整个人也倒在地上。 眼疾手快弯腰接住了差一点就摔得粉碎的玉石,我望向面色极度既惊恐又茫然的另外一个:“姑娘我本来还有点心思陪你们玩意乐一乐,但现在你也看到有心思也变成了没心思。说吧,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 他靠着墙缓缓跌坐在地上,双腿直哆嗦:“不、不敢欺瞒姑娘,此物是小人、小人在这集市东边的蒲柳亭处捡的。小人绝没有偷,也没有抢。” “你难道没有看到它的主人?” “没有!绝对没有!当时小人正好蹲草从中方便,就见草地折射出道温润柔和的光芒,思料必定是什么宝物。就寻了过去,就见它孤零零躺那。”他捂住胸口赌咒道:“小人以嘉澜山起誓,绝无半个字谎言。” 第15页 “好了,你可以滚了。别再向第三人说出刚刚发生的事,否则就不像他那样断一条舌头那样个简单死法了。”我收起玉佩,突然喝道:“等等。” 滚出了一截距离的奴隶贩子脚下一滑,露出一副苦相:“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你是长奉君族中的人?”嘉澜山是魔族的圣地,位于长奉的领地之内,尤为受他的族人尊敬。 他舌头打结:“正、正是。” “长奉君,现在怎么样了?”早在先些时候听闻他的几个叔父很不满他扩张领地之事,似是要率兵攻打于他,之后就没了消息。 他松了口气,谄媚道:“姑娘莫非也是我魔族之人?长奉殿下这百年来打了好几场胜仗,正得魔尊陛下的眷宠呢。” 看他也不过是个低等魔族,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看他走远后,秦卷从阴影中踱步出来:“接下来你想去哪?” “仙上明知故问就不好了。”我将玉佩递给少燕:“你瞧瞧,是不是少英贴身不离的东西。” 少燕接过打眼一看就道:“祖宗慧眼如炬,确是他进出山门的手令。” “你要是想找涂山氏,就要趁早。”秦卷负手在后淡淡道:“天一黑,青丘之门就要关上了。” “仙上真是我腹中蛔虫,将我的心思吃得十分通透明白。”我半真半假地拍了秦卷两句马屁,换来他一记冷眼,摸摸鼻子道:“找涂山氏是要找的,不过……” 我看看天色:“少英一时半会应无性命之忧,还是明天正式去拜访比较好。” 少燕目瞪口呆道:“那祖宗,我们是不是不回去了?” 秦卷率先走了出去,看似是默认了我所说的。我转过头笑眯眯地对少燕道:“有你家仙上在,你担心什么。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想想,如何写一封理由充分、词句通顺的信函给你的族君姑姑送过去,告诉我们今夜留宿青丘这件事。” 再看,秦卷已走出老远,我忙赶了上去。黄昏时分起了风,我裹紧了大氅,秦卷身上惯有的香味传了来。我原来对给衣服薰香这一事很生厌,总觉得穿着一身香喷喷的衣服出去,太不大气,太不低调了。现在嗅嗅他衣上的味道,却也不觉得讨厌。 秦卷回头,看我嗅来嗅去,眼底有一丝笑意,道:“你元身难道不是株树,是只小狗不成。” 我僵了下,蹬蹬蹬地走到他面前:“你对个姑娘家说话客气点成不?” “我怎么没发现你是个姑娘家?”他斜眼瞥我。 我沉了沉气,展颜一笑:“仙上说的是,和你相比,我确实不怎么像个姑娘家。” 如愿以偿看到他蓦然黑下来的脸皮,我心情愉快地哼着小曲朝客栈走去。 这份愉快的心情只维持到进了客栈,大约今日是初一十五这样赶集的日子,客栈的掌柜不无歉意地告诉我,就在刚刚,最后三间房被人给定了去。 我转着眼珠子朝整个大堂瞧了个遍,看到左手边的桌子旁坐着两男一女,衣容行装皆非俗品。 “祖……小姐,这,我们还是回家去吧。”少燕还不死心道。 我看了那几人一眼,转过身垂下眼眸,咬咬唇对秦卷可怜兮兮道:“夫君,此刻赶路回去我是没什么,只是若累得腹中孩儿,我可怎生和婆婆交代?” 少燕瞪大了眼睛,秦卷握拳忍不住咳了起来。 这时那三人中的一人站了起来,揽着袖子笑道:“天色已晚,尊夫人有孕在身,不便赶路。我等让出一间来也无妨。” 另外坐着的少女一听,立刻扯了扯那人的袖子,那人对着她摇摇头。她瞪我们一眼,不甘心地放弃了。 进了房间,我立刻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秦卷翘着腿坐在桌边,看着我。 我一手托着脑袋,朝他笑道:“怎么了,仙上?” 他掀开朱红的唇,轻轻道:“痞子。” 我哈哈哈大笑:“既然仙上说我是个痞子,我不再无赖点真对不起这两个字。这样,就有劳仙上睡板桌,我睡床了。” 作者有话要说:=l=他们说会卖萌的孩子有糖吃,来,卖个全方位无侧漏的萌给美人们看!!!!!!!打滚求包养,求花花鼓励!(越长大越发现自己不要脸了……) 正文8祖宗,再相遇 深夜,我被噩梦惊醒,拥着被子怔怔地坐在床上发呆。凉风从窗户间的缝隙中钻进来,不禁打个大大的哆嗦。一摸后背,果然被冷汗湿透了。屋里很静,没有第二个人的气息,秦卷果然不在了。 既然人不在,我也就大大方方地掀了被子,仅着了一身中衣摸到桌子边倒水喝。 梦里的画面还残留些在脑海中,除却模模糊糊的惨叫声外,唯一能清晰记得的就是尸山血海里一个人的背影。背影看着说不出的熟悉,可惜的是看不到那人的面容,只是那场景叫人……无端地感到窒闷绝望。 喝了半杯水,我开始思考秦捲去了哪。夜半无人,对他这样的单身青年,一般会有三个去处:月下寻仇;月下会姑娘;月下会情郎,不晓得他是这三种中的哪一种。 第16页 “咯噔”窗棂处一声响,我耳朵一竖,以为秦卷回来了。可借着月色往那望了望,窗纸上空白一片,干净的很。掏掏耳朵,屁股还没重新坐下去,又是“咯噔”一声,这回动静颇大。 我耐不住好奇心,踢踏着鞋子,踌躇了下,还是一手掀开了窗子。左看看右看看,窗外啥都没有。纳闷时,“扑哧”,我低头一看,一只半死不活的棕翎鸟连着一指长的薄薄刀片,牢牢钉在了墙上。 两边看看,迅速地拔了刀片,连同鸟捧回了屋子。 仔细打量了下这只鸟,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给秦卷送信的,要么就是送错了信。我的心忽然砰砰跳起来,做贼心虚地四下看了看,才蹑手蹑脚地在鸟身上搜寻了一番。 无果。 “……”我抱臂皱着眉盯着它,戳了戳,它使劲翻着白眼,一副马上就要爪子一蹬咽气的模样。灵光一闪,一巴掌拍到它身上,果然见它喉咙一动,吐出个拇指大小的珍珠。珍珠水润光滑,隐隐有金色光芒流动。 我嫌弃地用杯子拨弄了下沾满它口水的珠子,最后痛下决心用袖子擦了擦,捡起了它。 用千年明珠传信这种法子,除了一贯注重风雅气质的神族,我再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第二个这样穷讲究的种族来了。譬如,重华以前就这么给我送过信的。所以,很的,我就解开了珍珠上的咒术。 瞬间指尖射出道璀璨流光,在半空逐渐一个个形成巴掌大小的字来,等我看完,沉思片刻,拽起外袍一熘烟地从窗口蹿了出去。 子时三刻,蒲柳亭见。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蒲柳亭正是少英失踪的地方。 青丘遍地皆是高耸浓密的树木,树影里片片月色如同经过裁剪般,错落有致。 还是万年之前,偶有一次,我与小六老九他们走散了,误入过青丘。那时候这里当家的还不是涂山小白,风土人情也远不及现在这样繁荣喧嚷。我就和此时一样,孤身一人行走在密林间,然后很不巧的遇上了别人踩八百年狗屎都不会遇上一次的——极恶之兽猰貐。 至于如何得救,这已不足一提,唯一有些许遗憾的是至今我都没有找到当夜救我的恩人。虽然我连他的姓名、家族,甚至有可能真实样貌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留下的一句话:“蠢货,你想活就只能它死。” 今夜这趟路,我没有遇到任何风险,滚滚爬爬摸索到蒲柳亭时,已是月上中梢。掐指算了下时间,差不多将将好。 几番选择,我挑了棵一人合抱不过来的粗壮榕树,藏了起来。 一刻过去,没人,两刻过去还是没人,约等了半个时辰,始终都不见人影。我开始怀疑,那封信是不是秦卷故意勾我出来吹冷风,看我笑话的。越想越觉得是这回事,那信上的用词言语也和当初他约我时几近一样,恨恨拍拍屁股站起身。最好这几天他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否则祖宗我拼命也要在他那张俏脸上盖个章落个印。 正在这时,头顶上方传来声戏嚯笑言:“我还准备看看你能等多久,原来也就这点耐心。” 这个声音,我身子一僵,不敢回头去,只是吞吞口水道:“这位大侠,好巧啊,你也出来看星星啊。” “哦?”他拖长了声音:“你是多长了只眼睛么,看星星?” 一抬头,皓月千里,月辉如昼,哪有半颗星星的影子。 想起那夜相遇时他说的挖眼睛挖脑袋,我的脖子一紧,忙打哈哈道:“看月亮也是一样的,一样的。” 一袭暗影从我眼前忽而滑过,紧接着就听到冷冷的三个字:“滚下来。” 即时仿佛被人从后面狠狠踹了一脚,我不受控制地从坐着的树干上跌了下去,幸而我有所防备,落地剎那,榕树上的一条藤蔓嗖地捲住了我的腰,把我给勾了起来。 狼狈地站稳,我整整衣裳,抽抽嘴角:“不打扰大人您夜观天象了,小人这就滚。” 脚步没迈出两步,他在背后道:“等等。” “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最后的“见”字被面前突然从黑暗中跳出来的猰貐,给吓回了肚子里。 这世上,只有两只猰貐(yayu),相隔不到万年,接连被我碰上。这种小概率事件,让我不得不重新思考下我对于自己人生的地位,这到底是太走运还是太不幸? 我立刻调转身子,低眉顺眼道:“大人,有何吩咐?” “过来。”他勾勾手指。 这是唤狗哪? 自认还有点气节的我岿然不动,就感受到双肩一沉,混着浓烈腥臭味的热气伴随猰貐喉咙的咕噜噜声,喷在了我脖子上。我艰难地侧了侧脑袋,瞧了瞧尚沾着鲜血的那两个毛茸茸的爪子。 我马上道:“大人,我马上就滚过去。” 挪到他面前,小小地纳罕了下,不知为何,今夜换了身赤红锦袍的他比之那晚,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待偷偷又看了眼后,我才明白这份感觉是什么,他,有点像秦卷。 五官虽没有秦卷那样异常俊美,但狭长的眸子,睥睨人时的神态,都像秦卷。唯一不同的是,秦卷就算漂亮得不像个正派,但始终带着与生俱来神族的高贵、凛然正气。而这个人浑身上下,完完全全就是浸泡在黑暗中,举手投足间皆是股——凛然邪气。 第17页 我恍惚地直直看着他,脱口而出:“大人,您有兄弟吗?” 说完我就想打自己嘴,秦卷那样的纯血统神族又不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麻雀蛋,况且凤凰这个种族一卵一胎,一个蛋里只有独一无二的一只凤凰。怎可能会有如此相似的兄弟?只能感嘆,天地造化之奇妙,说不定在哪里还有个和我样貌相似的人。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吗?”他对我这很不高明的搭讪方法显然嗤之以鼻。 我盯着自个儿的鞋尖,很老实地摇摇头,但立马嬉皮笑脸道:“大人,我两不过偶然相遇而已,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啊。” “你难道还想听到什么,还想看到什么吗?”他含笑道。 我想知道少英是不是你绑走的啊!心底无声吶喊,脑袋却乖乖地摇了摇。 他探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意外的轻柔,可就是这样的轻柔偏偏让我毛骨悚然,果然就听他道:“是个不错的花盆料子。” 我哭丧着脸道:“我不想做花盆。” “你还有余地选择想不想?”在他低柔的话语声中,猰貐的一根爪子穿透了我的肩,站着的膝盖抖了抖,一行鲜血无声地顺着衣服滴在了草地上。他温柔地揉着我脑袋:“说吧,他们改变主意,派你来做什么,刺杀?打探?还是……” 两根手指抬起我的下巴,他的眼睛是弯着笑的,可眼里却是一片冷冷的光:“别有目的?” 我欲哭无泪,急忙为自己申辩:“大人,你看我这样子是能刺杀得了你的么?至于打探……”我极度委屈道:“刚刚谁先发现谁的啊。” “不错,还敢顶嘴。”骨肉里的那根利爪往前一送,膝盖一歪,我差点跪在了地上。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半晌道:“你似乎很能忍痛。” 一听这话,我顿时生了几分警惕,膝盖一歪,捂着肩膀痛不欲生道:“没,绝对没有的事……” 他冷眼看我,我山水不动,继续□。 至此,那封信,我可以确定是送错了地方了。悔恨万分的我,暗暗诅咒发誓,回去一定要把那只有眼不识路的鸟,拔了毛,拆了骨,炖上三个时辰给吃个干净。 好一会儿后,他慢慢道:“用你这样的人不论做探子还是做刺客,确实不是他们的作风。但是……” 将将放下的心又随着那个但是提了起来。 “就这么放你走了,我又不放心。”就见他拾着慢悠悠的步子,踱到我面前弯下腰,凝视着我:“不如给你下个毒,让你乖乖听话,你看如何?” 我看很不如何! 容不得我有反抗的余地,就见利光一闪,他的手腕上出现条细长红线,渐渐有血珠子慢慢渗了出来。他伸过手来,引诱我道:“乖,舔一舔。” 舔毛线啊!一看就是要我一条命或半条命的毒药啊!我剧烈地摇头,手撑着地向后蹭去,蹭了两寸,脖子上挨着个血盆大口,猰貐硕大的圆眼近在咫尺。我咽了口口水,低头对着他的手腕,一脸痛苦地舔了上去。 不苦不腥,甚至有点淡淡的甘甜。我愣了下,又舔了口,嗅了嗅,像受到莫名诱惑似的,低头小口吮吸起来。 “够了!”他一声低喝,重重一掌推开了我。 我眨眨眼,忽的醒悟过来,我竟然在喝血,还喝得津津有味!我现在是株树啊!一株素食主义的树啊!难道真的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正在纠结时,左胸口一阵烧起来般的炙热,跳地也越来越快。 他垂眼看我了会,在天边微亮,消失前道:“以后每个月,你若乖乖听话,我就给你解药。还有,我要是唤你,你必须马上出现。” 等等,我又不是神兽!还你一唤我,我就出现? 被莫名其妙圈养的我瘫坐在草地上,直到秦卷找到了我。他的面上有着淡淡的倦意,看到我时整个人似松了一口气,又立时绷紧了脸,似想要训我。突然他的目光一顿,一甩袍子蹲□,小心翼翼地抚上我的肩膀,道:“谁伤了你?” 他的声音很平静,可却平静地叫人害怕,仿佛平波之下隐藏着万丈狂澜。 我望着他张了张嘴,疲惫地笑一笑:“没什么,遇着了个不听话的小畜生。” 说完最后三个字,我一头栽到了他怀中。 昏迷之前,我看到他身后站着一群人,其中一张面孔似曾相识。 作者有话要说:感人泪下的日更进行中!略有些担忧,女主的性格不知道讨不讨各位亲的喜欢?看起来有点别扭,还有点没骨气,但其实是很坚强和隐忍的一个姑娘。之前受过很多苦。等等,我想了下,这文应该算重生吧。对……好像就是 正文9祖宗,卖个萌 怎么会在这里遇见那个人呢? 昏迷时做梦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无果,反而被那些乱糟糟的念头牵扯回了过往的一些画面中。 那个画里面有阿爹阿娘,还有偷偷熘到谷中来的重华。那天他们在给我庆生,重华送来了天上云锦织就的长裙,阿娘替我簪上了锦叶花。 “哟呵,我家丫头也长成了大闺女了。”阿爹喜滋滋看着我道。 “是啊。”阿娘的掌心温柔地贴在我脸颊上:“我还记得你在襁褓时的模样,又小又皱巴巴的,如今个头都快赶上我了。” 第18页 我新鲜地提着裙摆左右看,抬起头来笑道:“阿娘,那什么时候我能和重华哥哥一起出谷玩?” 阿娘的手一僵,阿爹则闷不做声,脸色沉沉的。 我约莫明白自己是说错话了,可又不晓得错在哪里,只得手足无措地看向重华。 重华的眼神充满着我看不懂的怜悯和同情,他走到我身边低头替我整理了下衣襟,扶住我的肩道:“等你再长大一点就可以了,等你再高一点,我就带你出去。你不是会永远困在这里的人。” 后面他又说了一些话,我记得不太分明了,只有最后一句很清楚:“金麟岂是池中物。” 金麟岂是池中物,我喃喃念着这句话,想笑,一行泪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云时,云时。”天边传来遥远的呼唤,一声接着一声。 “烦死了!再吵拔了你的舌头!”我一巴掌挥了过去,困难地挑开了黏糊在一起的眼皮。 不期然,眼前一双赤黑瞳眸,清澈而深邃。 距离我,不到半尺的距离。 见我蓦地睁开眼,对方与我皆是怔忪了下。 我说:“你在干嘛?” 秦卷很快恢复了平常之色,大约是想拉开点距离,可不想整个人被拉扯地跌到了我身上。 我被他撞岔了气,好一阵猛咳后,才上气不接下气道:“没和你打招呼熘出去是我不对,但你也没必要下这么狠的心压死我吧!” 良久,秦卷都没有说话。我觉着有点不对劲,偏过头,对上他冷冷的眼神。 目光下移,才发现自己的脑袋正舒舒服服地枕在他的胳膊之上,双手还死死搂着他的腰。 这个处境,让我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 “对不起。”这是我说的第一句话,第二句是:“但我不会对你负责的。” 秦卷看起来很想把我给就地掐死。 我嘿嘿松开了手,松了片刻,我突然领悟到了什么。瞧了依然躺在我身边的秦卷一眼,小心翼翼地往他身边蹭了蹭,果然暖洋洋的。又蹭了蹭,我舒服地恨不能和猫一样喵喵叫两声。 正妄图再蹭蹭的脸,被他用两根手指推了开,秦卷很嫌弃地看我,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我很坚定地回答:“不滚。” 想了想,又道:“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话,就变回原身吧。这样我抱起来也方便,你好我好大家好。” 我就说,为什么之前在崑崙中感受不到多少寒意,秦卷一走就受不住地冷。想来我这颗玉姥树原身,在过去的三十六万年里早就习惯了秦卷这只天生属火的凤凰在旁。 秦卷扭不过我的死皮赖脸,最终屈服在了我淫威之下,任我对他上下其手地摸摸抱抱。 “你做噩梦了?”快睡着时,秦卷清浅的声音从脑袋顶传来。 我沉默了下,道:“我在梦里说了什么吗?” 他似看我了一眼,道:“没有。” 明知他在撒谎,可以他性子,追问下去也必然没什么结果。之前我也骗了他,所以也算扯平了。 “云时,你在蒲柳亭中可遇着了什么人?”秦卷酝酿了下道。 我打着瞌睡懒懒道:“你想我遇见了谁?” “前不久有人潜入轩辕山刺杀高俊帝,未遂后潜逃了。据传,近日在青丘发现了此人的行踪。”秦卷一五一十地坦然告之。 怪不得,会在这里看见了那个人。 “你是怀疑今晚我碰见了那个刺客吗?”我盯着他衣襟绣着的兰花纹路。 秦卷沉默了下:“你没有遇见自然是最好的,如果遇见了……就一定要离那个人越远越好。” 这个不用他说,我都会远远地躲着那个丧心病狂的变态。第一回见面差点要了我的命,第二回则真的要了我半条命。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一次性说完!”实在受不了他时不时看我一眼,一副有话要说但又不想说的模样。 “你的仙术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愧秦卷,一戳就戳到了我的七寸上:“以你的底子,哪怕遇上了……居心叵测的人,也不会伤成这样。” 我呵欠连天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我刚刚脱胎换骨,没有适应过来。” 这说的是实话,一开始我也纳罕这具身子有三十六万年的修行底子,怎么动用仙法时如此不得力。打了几日的坐,始终不得要领,便也作罢。 秦卷见我困极,也没再说话。朦胧间只察觉他似是凝视了我许久,极轻地嘆了口气。 又睡了小半天的样子,我才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预备起床。 这回醒来,秦卷已不见了,打眼看去的是蹲在床边可怜巴巴守着的少燕。 少燕脸色古怪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斟酌着道:“祖宗……” “嗯?”就着他捧着的铜盆洗漱的我随口应了声。 “你把仙上怎么样了?”少燕一脸沉痛之色。 我擦擦脸:“没怎样啊。” 少燕壮士扼腕般一股脑道:“祖宗,您若不喜欢仙上就放过仙上吧!这若是传出去,您把仙上给睡了,以后仙上可如何面对四海八荒的诸神诸仙啊。” 第19页 端着茶漱口的我一口水没忍住喷了出去:“你有胆再说一遍?!” “小人没胆。”少燕立刻低头认错。 我指着他,说:“原来我还不相信你和阿蛮是兄妹,现在我总算是信了。这口没遮拦的,真真和她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祖宗莫恼。”少燕为难道:“小人也是着急,所以说话粗俗了点,祖宗您不要介意。”其实山神本就是山野里自然衍生出来的精灵,本就没神族那么多的规矩,便是老山神那样的,生起气来还戳着他儿子的脑袋道:“老子当初怎么就生了你他妈这个混球!” 作风之彪悍,言辞之奔放,不禁叫人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 “等等!”我一拍床,大怒道:“我气的不是这个。我恼的是,为何你会觉得吃亏的是秦卷而不是我呢!”我就那么看着像飢不择食,欺男霸女的禽兽么?! ========== 少燕告诉我,我这一昏就昏了两日。这两日,秦卷基本衣不解带地守在我身边,连涂山小白公子邀约的帖子都婉拒了。这让我大大改变了对秦卷这个人的看法,重新评估了下他那点良心的剩余量。 至于我为何会昏睡两日这儿久,少燕也不得而知,秦卷替我看了脉,也说出个所以然。我心中隐约明了两分,八成是那变态的血毒在我体内作祟。我按了按尚且隐隐作痛的胸口,无声嘆了口气,秦卷的毒还没解,自己又连遭了毒手。 本以为重生在这玉姥树上终于转了运,也能做一回横行霸道的主;结果到头来,自己依然是被鱼肉的那一个。可见,倒霉这两个字就被批註在我的人生中,不随时间而变化的,具有全然不可动摇的稳定性。 琢磨着解毒我,一下楼,撞见了一大片人。各色各式的衣裳占据了整个客栈大堂,但却一致地保持着安静。秦卷站在楼梯口,抬头见着我了,朝我招招手。我三步并两步蹦了上去,秦卷抬起手背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用过早膳了么?” 眼角余光瞥了瞥那群人,嗯了声。 “仙上,这位是?”站在左侧领头的那人开腔询问道。 秦卷瞥了我一眼:“丫鬟。” “……”我面无表情地悄悄挪动脚尖,在他靴面上狠狠踩了一脚,又碾了一碾。 “你撒谎!”一个响亮清脆的声音从斜方穿插了进来:“你不是说你们两夫妻么!” 插话的是那天在客栈让给我们一间房的那三人中的女子,此刻正愤愤看着我们,转头对旁边男子说:“念哥哥,我说了吧!这女人看起来就是个泼皮无赖的市井小民!” 男子隔着不远,看过来。由于是逆着光,瞧不清他的面目,就听他对着那女子低唤了声:“环环!” 那少女不甘心地闭上嘴,对上我投过去的眼神,狠狠瞪了我一眼。 和个小姑娘斗气实在没什么意思,但逗一逗她还是比较有意思的。我故作扭捏地扯着秦捲袖子道:“我原来以为这位小姐也是个大家出身的,现在看来也并非如此……” 我轻轻吐字道:“否则怎么连通房丫头都不知道么?” 果真见她瞬间涨红了脸,和只熟透了苹果似的,也不知是怒是羞,啐了口:“无耻!” 我本想继续逗一逗她,可头顶刺来道锐利目光,秦卷抢在我话头前对左边那人道:“我等前日才到青丘,今日方知高俊国之事。” 瞧这鬼话连篇说的,我低头拨弄衣角,秦卷他分明对刺杀高俊帝一事早就了如指掌,说不定连刺客是谁都清清楚楚。我想起在白茯山遇到初次遇到那个变态,他说他被高俊神族追杀,看来说的确实不是假话。 “不知仙上在青丘停留几日?”那人转了个话题,即便听出了秦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仍拐着弯留人:“仙上难得驾临青丘,家父吩咐我等必要好生招待,又恰逢我族小年节将至,仙上何不在此多留几日?” 话是对着秦卷说的,可我总感觉他的目光是看着我的。小年节我知道,是涂山一族一个甲子一次的难得盛会,隆重非凡不必说,更有各类庆祝活动穿插其中。这个人好生聪明,秦卷那不好挽留,就从我这里下手。 想必,他就是闻名八荒的涂山小白公子了。 这时我才着意打量了下他,玉冠长簪,白衣云衫,涂山氏是九尾狐,相貌大抵都不赖,这位更是容貌秀美,将翩翩浊世佳公子这几个字映衬无余。眼神上移,恰巧与他温和浅灰的眸子对上,他朝我微微一笑。 我拉了拉秦卷的衣袖,他不应,我使劲拉了拉:“仙上,留下吧。” 秦卷说要留下来也不是不行,但得答应他两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嗷,更新!!!!!女主现在看起来是废柴了些,其实没有那么弱,一部分是因为她藏拙自保的本能。不用担心站错队的问题,很明显的。就是重生之前经历过很多的女主这时候心防比较重,感情什么的动得比较缓慢……随着故事的发展=l=有关女主的过去的一些人,什么前任负心人,什么杀害自己的凶手之类的会慢慢出现。 得温妹纸的提醒,此处修改个bug。 正文10祖宗,醉酒了 秦卷说要留下来也不是不行,但得答应他两件事。 第20页 第一件事,要我即日起跟着他修习仙法,日日做好功课。 这不是件难事,我略一思索也就答应了,只不过答应之前我很谨慎地问了个问题:“学艺没什么,但要不要拜你做师父?” 秦卷一手支着腮,一手把玩着个琉璃杯,看我盘腿坐在书案对面哗啦啦地翻着古籍,纯黑的眸子里摇曳着灯火:“你说呢?” 手一顿,我意味深长道:“我和你虽是一样的岁数,但真算起辈分来,我毕竟是父神后裔,你未必在我之上。” 他抿了口酒,胭脂色的酒水泛在他唇上,莹莹生光,凤眸定在我脸上。 我也毫不示弱地回瞪向他,表示此事绝无退让之处!开玩笑了,现在他都在我的人生里指手画脚,真要拜他为师,以后他岂不是日日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掳掠? 喝了两杯酒之后他才妥协道:“也罢,”看了眼小人得志的我,补充道:“若真收了你这样的徒弟,以后还不知道要给我丢多少的脸。” “……”取得了实质上胜利的我,为什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 至于第二件事,秦卷暂时没有说,他只朝我勾了勾嘴角,硬是勾出了我一身白毛冷汗。 我郑重思考再三,对他道:“烧杀抢掠的我不干。” “我看你只有被烧杀抢掠的份。”他平淡如水地回应。 忍了忍,又道:“恃强凌弱的我不干。” “没那爱好。”他眼眉微挑:“不过,我看你,倒是……” 我横眉竖眼,他没再往下说。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他能让我做什么了,撇撇嘴随口道:“最后一条,卖艺不卖身。” 他没有答话,而是用一记冷眼表示他对我所提条件的蔑视与讥笑。 本来就是句玩笑话,我也没当真,哼了声之后便自顾低头看书。书是秦卷给我的,内容大致说的是打上古至今的通物史。同是书,却难得没有我之前看过的那些枯燥无味,条条理理间时不时夹着古往今来各处的秘闻杂技,用词言语又通俗顺畅,读得我只觉满口生香。 小半本翻过去,我揉一揉稍有些干涩的眼,捏了捏肩,又预备继续往下读去。 一声轻的几乎听不见的笑声打破了屋内的平静,不用想都晓得是谁,我没搭理。可偏偏他那两束目光就和锥子似的扎在了脸上,我朝左侧了侧身子,不成,朝右依旧不成。 气沉丹田,一巴掌重重拍在案上:“秦卷,你有完没完?!” 他这才收回眼神,淡淡道:“书看得好好的,突然发什么疯?”可眼底得意的笑意却更深了,我纵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他在嘲笑我。 但我想不通和懊恼是,我到底哪里丢了人? 被他笑得受不了,正待发作时,他支起身子隔着书案俯身过来,轻轻捏起我的下巴:“闭上眼,别动。” 没弄清他用意的我愣神间,就见眼上覆了层柔软纯白的布料,眼角处被人细细擦拭着。 一时间口里鼻间皆是秦卷身上独有的味道,淡极处又透着缕清甜,无形中让我绷紧的神经松弛了下来。 秦卷的动作又轻又细緻,待他手指从眼角处挪开,我正要动弹,却察觉到他的指尖向前滑去,摩挲着脸,痒痒的。 仰头坐了会功夫的我没耐心道:“好了么?” 手指在唇侧停住了,略迟疑了下,最终松开了手。 迫不及待睁开眼按我捧着飘落下来的帕子一瞧,雪白的料子上扎眼的一抹乌黑痕迹。 我眨了下眼,摊开手掌,五指指尖处各有一团浓黑,凑近了些,云香墨的味道直冲而来。 再看那书上,有些字句已然模糊不清,我奇道:“这书难道是新写的?” 不,书页泛黄,书角捲曲,一看就是秦卷常常翻阅之物。再一细看,整页纸上尤为在偏角处的字体与别处生硬刻板的略有不同,劲骨丰肌间又自有一派流风回雪的飘逸,应是后人自行备註上去的。 心存疑惑的我匆匆翻了个遍,发现后来添加的多是我所喜的奇闻异事之类的典故。书是秦卷的,写这些的人自然也只能是他。没想到我与他相识不久,他却十分了解我的性子,知晓我定是耐不住性子看这些,索性加了这些。 我朝秦卷绽出个大大的笑容,他却恍若未见,专心致志地卷着书看在。 这时,我反倒看不下去了。挽着袖子剪了截灯花,又摸了墨锭磨了会墨,自个儿玩得不亦乐乎。一不小心间手背碰着个冰凉的东西,原是秦卷刚刚喝酒的酒注。 偷眼瞥了瞥秦卷,倚着软靠的他,半边脸隐在书的阴影背后,看得极是入神。 于是,我放心大胆地翻开温碗,举起晶莹如雪的玉杯,晃了晃里面玫红的液体,舔了口。味甘不涩,说是酒倒像是果子汁,遂一饮而尽。咂咂舌,欣然地又倒了杯。 倒酒时我恍若看见秦卷的身子动了一动,再看时,他仍是刚才的姿势。 不觉摸了摸,唔,应是刚刚被他擦花了眼。注意力又重新放回到了手中那柄鹤首莲花酒注行,方才见他一杯接一杯,千杯不醉似地喝,可酒註里的酒却似分毫不少,是个稀罕玩意。 所以,这一喝就忘了个度,记不清贪杯了多少。只觉着这酒的酒劲并不大,自个儿似乎越喝越清醒似的,眼神越来越清明,腰越挺越直,一板一眼地斟酒,倒酒,喝酒。 第21页 直到秦卷放下书,问:“你喝了多少杯?” 我正襟危坐,一开腔先打了个酒嗝,匀了气仔细算了算后道:“七十二杯。” “你喝多了。”他果断地下了结论。 我刻板严肃道:“没有。” 他蹙眉,似是不信,慢慢地问:“那我是谁?” 我冷静道:“秦卷。” “你呢?” “云时。” “云时是谁?” 我怔然地望着他,他卷着书拢着袖子淡淡地看着我,重复了遍:“云时是谁?” 吐出一口浊气,吐字清楚道:“云时是我,我就是云时。” 手背凉凉的,摸了把,全是泪水。脑海里浮出了张满是鲜血的脸庞,那双青紫的唇瓣微微张开:“从今以后,你就是云时,就是我。” “过来。”秦卷看着我泣不成声地哭了会,朝我勾了勾手。 我乖乖上前,不挣不扎地任他搂过我的腰,坐在他怀中。 他抽出我怀中的帕子,捧起我的脸擦去满脸的鼻涕泪水:“哭得真难看。” “我不难看。”我平静地反驳道:“重华说我是神族第一美人,还说要娶我。” 揽在我腰上的手蓦地一紧,我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他低喝了声,声调略有些奇怪:“别动。” 我立刻偃旗息鼓,不作一丝动弹。 他似乎非常诧异我如此听话,望着我许久,眸中渐渐起了古怪的兴味:“云时。” “嗯?”我无辜地回视他。 他的唇轻轻咬着我耳垂,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呵出的气挠在我耳窝里,痒得我禁不住咯咯笑出了声。 笑了会,我却摇了摇头。 烛火映照下,他眼神变化莫测,抱着我摇了摇,哄道:“乖。” 我依然摇了摇头,仰起头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欢你,从前不,现在也不,以后也不会。”胸臆间一股沉闷热气涌了上来,逐渐笼罩住了我整个脑袋,闭闭眼,支撑不住身子我软软靠在他胸前,呢喃道:“云时不能说谎,说谎的话就会众叛亲离、永世孤苦。” “你在这族中先祖们的坟前发誓,如果你有一字欺瞒,就会失去一生挚爱,众叛亲离、永世孤苦!”一道接着一道雷从天而降,那人的脸庞在明明灭灭的闪电中狰狞而扭曲:“如果你包庇、隐藏神族,下场如此。” 雨水沖刷过我的脸,我使劲全力撑住身子,一个字一个字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终是支撑不住倒在泥水里:“我不知道,重华他们在哪里。” 我喝醉了,这是此日我清醒过来的第一个反应。没想到过了那么久,我的酒量依然如此不堪一击。 来不及后悔的我,醒了醒脑子后没有一丝犹豫地冲出了房间去找秦卷。路上我捶着脑袋,昨夜我记得和他说了些什么不得了的话,但是什么不得了的话,我却记不清了。 闷头闷脑地走了会,突然发现此处景致陌生的很,猛然想起,打那日涂山小白拜访之后,我们便应着他的邀请搬到了涂山氏的府邸之中。 青丘涂山的宫殿自然比白茯山中的山神一族远要气派奢华的多,八荒罕见的奇珍异兽在这里随处可见,便是园中嶙峋假山留心细看,竟也是用一丈来高的整块璞山玉精雕细琢而成。 有钱,果然有钱。 这么大块的完璧无瑕,我只在高俊国皇宫中见过一次,就是那高高在上的龙椅背后的一方八开屏风。 “我不服气!”静谧的庭院中乍然响起一声愤愤之声,右侧花木相交的小径继而传来一前一后窸窣的脚步声。 找不着路的我心头一喜,上前两步,却在听到接下来的话时顿住了:“重华哥哥为什么至今还心心念念着那个妖女?!” 重华……我退后两步,两边看了看,择了假山中一处隐蔽洞窟钻了进去。 “阿么,你现在不能这么直呼那人的名字了。他现在是高俊国的皇帝,也是整个神族的统治者,你我见了都要称呼一声陛下。”另一道男声低低劝解着她,颇有些头痛道:“你何苦和个已死之人这么斤斤计较?” “已死之人?”少女冷笑了声:“现在我却恨不得她是活着,她要是活着我可以使尽办法羞辱她,折磨她,让她生生世世不得和重华见面。可她偏偏死了,你说我该怎么和个已死之人争!” 她说着说着,话音里有了哭音:“她是死了,可在重华心里她永远地活下来了。早知当初,我就不该心软让重华去见她。重华那夜喝醉了说,他此生都无法忘记她死在他面前的场景。” 透过山石间的缝隙我隐约瞧见两人的面容,不禁愣住了,怎么是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关于女主重生前的事已经慢慢浮出水面了。╮(╯_╰)╭此文楠竹是秦卷,绝对的1v1。美人们~点下收藏此文的按钮我会很爱你们的~ 正文11祖宗,动怒了 透过山石间的缝隙我隐约瞧见她的姿容,不禁愣住了,怎么是她? 亭亭玉立的少女此刻与在客栈中相比,已然大不相同,五官相似却是绝艷胜人,一身绮罗满是明珠宝玉,俨然一副世族贵女的姿态。 第22页 将挡在面前的藤条扒开了些,往她左侧窥探过去,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除了涂山小白还有谁。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是相识的,既然相识,在客栈相遇时,他们又为何表现出陌路相逢的姿态呢? 费解的我无意识地使劲揉着眼前的藤草,孰料那叫阿么的少女五识极为灵敏,凌厉双眸朝这边扫过来:“谁在那偷听?!” 涂山小白倒是平常神色,竟还微微笑了起来,只看着阿么她出手如电,一条长鞭走如龙蛇,直扑向我藏身之处。 好在我是个很有觉悟的偷听者,在偷听之前已做好了完全准备,手里捏着个决,正欲使出金蝉脱壳之法。可那鞭子飞到我面前却拐了个弯,“啪”的一声脆响,从花草堆中卷出了个人来,重重掼在了地上! 地上灰头土脑的人脑袋上挂着长长草叶,不用多看两眼,我就知道是谁了。扶额长嘆一声,少燕啊,少燕,你说你跟着我好好的不学,怎么就学会站墙角偷听了呢? 少燕他们在秦卷身边也是见过的,想来不会为难他,躲在假山中的我很为难地思考要不要豁出老脸去告声罪。 犹豫中,“啪嗒”一声响,我愣了下,就见少燕闷哼一声在地上打了个滚,肩上拉开道淋漓血痕。那鞭子我瞧得清楚,鳞光闪烁,隔两寸就有根倒刺。不下杀手,打是打不死人,却叫人生不如死。 而涂山小白状若未见此景,连脸上的笑意都分毫未退。 心中腾得升起股熊熊恶火,大步跨出:“不知我家侍童犯了何等大罪,劳得二位动用这么大的私刑?!” 她手中鞭子正抬起,见我出现并不作片刻停顿,声势竟而更加凶猛:“又是你!” 落了一半被倏而飞去的藤条裹住,一拉一扯间,她没收住力道,被拖得踉跄两步差点跌在地上。 瞥了她一眼,我弯腰蹲下,拍拍少燕的脸:“你说你技艺不精,玩什么偷窥啊?”察看了下他的伤势,还好,没伤到筋骨,都是些皮外伤。 被抽得满头冷汗的少燕,几近要哭出来了:“祖宗……” 嘆了口气,从怀中摸出常备在身上的伤药,药瓶还没打开。耳侧响起破空之声,一掌推开少燕,顺势借力强退了两步,“嘭”,尘土飞扬,地上一道深入几寸的裂痕清晰可见。 我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收回鞭子的少女眼中一片冷然之色,已然动了杀气,樱色柔唇漠然道:“不过就是个通房丫头,我涂山美人倍出,死了大不了再赔个给仙上就是了。” “就怕你赔不起!”看涂山小白毫无插手之意,我知道这场架是免不了了。对方一个黄毛丫头没什么,但就怕打到最后,涂山小白出手护她,那谁死谁活可就真不好说了。 阿么手里的鞭子折了三折,不知是不是错觉,我似见着道暗红血色在鞭上婉约流过。纳罕间,她手中蛟蛇鞭迎面甩了过来,直取我要害之处。 她的鞭法并不多见的好,问题是她那条威力极大的鞭子,看着是条神物,为何时时透出不属于神族的戾气来? 鞭子在触到我面上时,顿然止住,一柄银光长剑堪堪绞住了它。 “这又是谁?!”少女气急败坏,待看清了剑的主人却消声沉静了下来,半天吶吶道:“念哥哥……” 念哥哥? 剑尖一搅,鞭子断成了几节掉落到地上。少女看也不看它们,只是忐忑地望着收剑入鞘的青年缓步走来,忙恶人先告状:“念哥哥,这个贱婢不懂规矩,我只是在教训她而已。” 青年看都没看她,直接走向涂山小白,行了一礼:“这两人是秦卷仙上身边的人,若有个好歹,岂不令仙上和青丘生了隔隙” 给少燕上药的我冷笑一声:“这隔隙怕早生成海沟那么大了。” 涂山小白笑着摇了一摇头:“是我不好,没有管教好阿么这丫头。” “哥哥!”少女恼恨一跺脚。 居然是涂山小白的妹妹,靠山这么硬,想来一般人家也养不出这样横行无忌的性子来, 堂堂青丘之主,自然不会对一个丫鬟赔礼道歉,与那青年告了一礼,拉着少女先行告辞。 走过我们身边时,涂山小白脚步微微一顿,低头道:“青丘多出良药,姑娘若有需要,尽管遣人去拿。” “受不起!”我扶起少燕。 话已至此,他笑了一笑,便也走了。不多时,又来了数个奴僕带着步撵,道是来送少燕回房养伤的。 看少燕面白如雪,我也不客气,让他们担着他回去休息了,扶他上去前我低声道:“这几日就不用你伺候了,你放心,少英的事我会盯着在。你安心养伤,今日之仇,他日我一定向他们讨回来。” 送走了少燕,我回身,那青年仍在原地未走。虽对和涂山小白有关的人已没什么少印象,但毕竟刚刚是人家解的围,我撇撇嘴:“谢谢你刚才解围,要不,我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打得过涂山小白。” “你一定打不过。”青年抱剑肯定道。 “……” 这可不一定,涂山小白再能耐也不过十来万岁的年纪,而我这副身子再不济也有三十六万年的底子,当真和他拼命,指不定谁先咽气。 第23页 腹诽归腹诽,我没忘记出来的目的,赶在他没离开前,道:“能否再请帮个忙,带我出这破……园子。” 他欣然应许。 一路走着,基本无话可说。我偷偷看了他好几眼,终还是被他发现了,我讪讪道:“你长得和我的一个故人很相似。” 只不过,那时候你的脸上没有这道几寸长的疤。 “是么。”他似不怎么相信,约莫我关注的眼神太明显,他失声笑道:“这个疤很吓人么?” “还好。”我收回眼神:“只不过这个位置的伤痕,当时受伤时一定很凶险。” 他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 可不是么,身为重华的贴身侍卫,见过的死人、受过的伤,怕比走的路,经过的桥还要多了。我很想问,他在这,那重华在哪?可现在的我,该如何开这个口况且这次,他似乎是隐瞒了真实身份来到青丘。 “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自个儿纠结时,他反倒率先开了口。 我啊了声,半晌道:“这个,那个,对了,先前看你在客栈叫她环环,为什么涂山小白叫她阿么?” “涂山小白?”他似乎对我这么直呼青丘之主的名字很诧异,但随之道:“你说的她是涂山氏的二小姐,涂山环,小名叫阿么,只有她的父母兄弟姐妹才如此称呼她。” “那你……”我想问的是那你来了,你家主子人呢? 可他似乎会错了意,道:“我奉命送她回青丘的。” 看着侃侃而谈的他,我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奇怪,因为印象中重华的这个侍卫是个沉默的主,对陌生人更是惜字如金。看来,时间当真能改变一个人许多,不知重华变成了何种模样。 “我与你只是萍水相逢,这才第二回见面,你就对我说这些不会不妥么?” “你是秦卷仙上身边的人,有何不妥?”他不以为意。 是啊,现在的我,哪怕重新站到了他、重华和过去所有相识的人面前,都不会是当初的那个我了。重生过来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有这样怅然若失的感觉。对于过去,我没有想像中的那样放得开,始终是,意难平。 “到了。”他站住脚步:“今日涂山氏老家主邀请秦卷仙上来此对弈,此刻他应该还在这里。” “多谢。”我低低道,跨门而入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道:“那日秦捲来蒲柳亭救我时,你可也在?” 他点了点头。 “多谢。”我又说了一遍。 随着引路的侍从走在鹅卵石的小道上,我想了又想,终于明白刚刚和他在一起时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是什么了。是熟悉感,仿佛和重华在一起相处时的熟悉感…… “大人,人到了。”侍从禀告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 一抬眼,碧绿入洗的茂林修竹中,一方小小石桌前一老一少二人对坐博弈,旁边红泥小火炉上茶水沸腾,香气萦然而升。 “这是?”白须垂膝的老者专注地看着棋盘,放下一枚黑子。 秦卷看了我一眼,拈起粒白子,却是对我说道:“用过早膳了么?” “没有。”本就满腹心思的我,又想起昨晚醉酒之事,只觉愁上加愁,闷闷地在他旁边坐下:“没胃口。” “活该。”秦卷手下落子不断,杀伐果决。 我几番开口都想问昨晚到底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之事,顺便再将刚才涂山小白和他妹妹的恶行添油加醋地告个状,可一张口,嘴里被堵了个严实。 酥脆香甜,拿下来一看,是块糕点,秦卷的眼神仍旧在棋局上:“先垫着点。” “哦。”正好当着别人家爹的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便就着糕点一边啃一边慢慢地酝酿一会的说辞。 秦卷抽空瞥了眼我,转眼一杯热茶又倒了我面前,我欣然受之。 这时好像眼中只有棋盘的老人像才注意到了我,拈鬚微微一笑:“郎才女貌,二位很相配啊。” “噗。”很不幸地,我噎住了。 秦卷却十分淡定,看我噎得死去活来,欣赏了会我痛苦挣扎的样子,才停了手,慢悠悠地替我又倒了杯水,眼中有淡淡笑意:“让老家主见笑了。” “不下了,不下了。”老家主丢下棋子乐呵呵:“仙上的心在她来时就乱了,这棋也没什么下头了。我看这丫头不是无事来登三宝殿的,再不问,我看她要憋坏了。” 秦卷看我,眼中有几分瞭然。 我看看涂山老家主,看看秦卷,话到嘴边却是:“明日我过生辰,你有空么?”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有妹纸说花卷,就是秦卷,这真是个可爱的外号……不是很有特色,其实呢秦卷这个人会随事情发展前后会经历一个很大的变化,现在的他怎么说,是希望能守住在白茯山和女主相依相守三十六万年那种平静安稳的日子的心态。可随着他们所面临的种种事情,他会明白一味求稳是不可能的,人也会逐渐改变。 正文12祖宗,生辰了 与秦卷并肩从竹林走出,融着雪水凉气的和风拂过脸上,叫人精神不禁为之一振。难得与他有一刻无争无吵的相处时间,闲逸的气氛叫我懒得说话。 第24页 出声打破安静的人是秦卷,乌骨扇在他手中开了又合上,道:“既是你生辰,想要什么?” 生辰是实话,却也仅是我想单独约秦卷出来的藉口。打从来到青丘,遇着的这些事,让我觉着这里并非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世外桃源。况且,借着此次机会也好查看秦卷体内的毒究竟怎样了。 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他却当了真。这一问,还真把我给问住了。年少时喜欢花哨精緻的玩意,到年长了心思淡了也没什么机会过生辰,偶尔想起也就是句“啊,又老了一百岁了。” “你想送我什么?”问题在脑海里兜个圈,索性重新抛回给了秦卷。 他蹙起长眉,扇柄抵着下颚,似很苦恼地思索起来。从侧面看去,乌发直垂下的这张脸尤带着少年人的两分稚气,又有着青年的瘦削稜角,夕阳下漂亮得不真实。 在他察觉之前,我率先移开了目光:“少英的事你与涂山小白说了么?” “只提了提走失了个侍童,没说明他是白茯山中人,也未说明你的身份。”他自然地捡起我肩上落叶:“有涂山氏帮忙,青丘再大,找出少英的蛛丝马迹来应是不难。” 我嗯了声,秦卷脾气虽别扭了点,但经手之事稳妥细緻,到底是个活了几十万年的主。只不过,涂山小白那个人……想起之前他漠然旁观自己的妹妹仗势欺人之事,心中总是憋闷。 走到园子口,他漫不经心道:“对了,你是如何找到这来的?” “之前在客栈让给我们房的那人送我来的,貌似是个高俊神族。” 秦卷的步伐一顿:“是他?” 意识到他口气不对,却不明白为何会冷淡下来:“怎么了?” “这种人,最好不要与之打交道,”秦卷冷然道:“虽说是高俊国的人,可他剑上沾着的神族的血,未必比魔族要少些。” 这场对话的结局,是我和秦卷不欢而散。 因着我无法认同他对念的看法,就如同他不会认同我对涂山小白的偏见一般。 一言不合,分道扬镳。 气哼哼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我忽然想起来,这吵架了,明天还给不给我过生辰啊?! 到了晚上,少燕捎来秦卷的话,约定明天辰时初刻,落樱山下青丘主城门口相见。 少燕苦兮兮地看着我道:“祖宗,您是不是又和仙上闹别扭了?” “没,才没有呢!。”我断然否认,后道:“是你家仙上和我闹别扭了。” “……” 次日,天光大好,唯有几缕纤细云丝浮在初升的旭日之上。 落樱山,山如其名,粉白樱树连成浩瀚花海,风一起,就听簌簌的花叶摩擦声一波连着一波,飞起的花瓣织成片片锦缎。又赶着青丘的小年节,故而许多三三两两结伴的姑娘家来山中抛彩绸许愿祈福,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市集尚未开放,秦卷还没来,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块平石上晒太阳,顺便嗅一嗅路过姑娘们身上的香粉,辨一辨其中研磨的花草。丁香、扶桑、芍药、樱花…… 数不清到底有多少种花名从嘴里念念吐出,直到身前突然冒出来个人,吓了我好一大跳。 “姑、姑娘,是一个人来逛集、集市么?”年轻男子脸颊通红,半天憋出一句。 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点了点头。 他背后的影子抖了抖,结结巴巴道:“看、看姑娘不似青、青丘人士,可、可要小生陪同一起?”说完紧紧闭上嘴巴,额头上一粒斗大的汗珠滑了下来。 什么? 我茫然看了他一会,就在他抖得快落荒而逃时才明白过来,这就是传中的搭讪? 认真瞧一瞧他,我很真挚地提醒道:“尾巴露出来了。” 这回换他瞪大眼茫然了,好心指了指他背后,他颤抖着一回头,就见一条灰扑扑的毛绒绒大尾巴拖在地上,伴着他一起抖啊抖啊。 腾的,我仿佛见着他头上冒出几缕青烟来,嗖的一个人就在我面前消失了。不远处传来轰然大笑声,原来暗处还有围观的啊。 这种事以前随重华出去,也遇到过。只不过那时有重华和他的侍卫白念在,搭讪人在我面前脚跟没站稳就被提着脖子丢到了一边儿去。 青丘到底民风奔放而热情,余下的时间又有两两三三的青年人路过我身边,有意无意地寻着话头。无一例外是邀请我一同去踏青、游览。终于明白过来哪里不对劲的我,思索片刻,随手从土里摸了把尘灰,毫不犹豫地往脸上胡乱抹了两把,总算得了会清净功夫。 这张脸我也照过镜子,只得感嘆到底是父神母神的亲闺女,就是比我原来那个胚子水灵俊俏得多。 有句俗语,道“吃一堑长一智。” 这句俗语在我身上显然是不成立的,我等了秦卷两个多时辰,晌午的太阳早晒得老眼昏花,他的影子还遥遥无踪。 我很生气,更苦闷的是一时间还找不到冤大头撒气。于是循着以往的老办法,决定去市集里狠狠吃上一顿,以泄怨愤! 青丘市集与人间并无二般,卖出买入亦需银钱,好在打来时,秦卷就给了我个绸缎袋子,里面兜了大大小小不一的银锞子、金珠。 第25页 摸到怀中小小的袋子,不免想起那个屡屡放我鸽子的可恨人,很骨气地又揣了回去。这段骨气持续到十步后看到白乎乎、热腾腾的葵花糕后荡然无存,站在摊子前磨蹭着百般纠结。 一包才出屉笼的葵花糕端端递到了手边,抬头,一手拿剑一手托着葵花糕的白念正站在我面前,很了解道:“没带银子吧。” “……”握着满满一袋子金银的我默默将它们塞了回去。 择处人少干净的地方坐下,白念默不作声地看我一口一口吃着葵花糕。在他这样的注视下,就算糕点再可口,我也吃不下去多少。抹了抹嘴,我道:“你也是来逛集市的么?” 他无声地摇了摇头,看他神情似乎不是很高兴,我也不便多问,揪了根茅草,把它想像成秦卷那厮,先削头后腰斩,折腾得非常畅快。 “今日是我一个朋友的生辰,她喜欢叮叮噹噹的小玩意,于是每年今天都会来集市走一走。”他突然开了口,平平静静的语调:“年复一年,就成习惯了。” 茅草一不小心碎成零丁数截,落在地上,我低头道:“有你这样的朋友,她很幸福。” “她不在了。”忽而风来,无数的樱花翩跹飞舞,遮住他的表情:“几百年前,她就死了。” 装作沙迷了眼的我揉了揉眼角,爬起身:“我渴了,去买碗茶。” 庆幸他没有跟上来,若是跟上,倒不知如何解释我这副表情了。 走了会,那股子心酸也便淡去了,倒真觉得有几分口渴。回首找摊子时,一道熟悉身影在眼角处转瞬即逝。 来不及发愣,脚下步子已骤然加快,跟了上去。那身影左拐右拐,犹如道魅影,愈行愈快,且似完全听不见我的呼叫,以至于后面我不得使出御风之术才得勉力跟上。 待他慢下速度,就见人影一晃,消失在了块高高的青石壁之后。 我喘了喘气,喝道:“少英!你小子给我出来!” 声音撞在石壁上,空荡荡的只余回音,零星蒿草随风摇摆不定,暗沉的绿色与赤红的地表形成刺眼对比。 急躁褪去,眼睛再不管事也能看出此刻的不对劲。之前由于一时见着了少英没细想就跟了过来,此刻冷静下来,悟出这有九成是个诱敌之计。 警惕地看向四周,退了一步,没有动静,又退了一步,周围仍未有变化。一连退了十来步,皆是安然无恙,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多心了。 这个怀疑在下一瞬间就被打破了,脚下一软。 本坚硬牢固的大地就和融化了般,火红的土壤变得浓稠炙热,与我的双足密不可分地粘糊在一起。那块怪异耸立的青石壁一分为二,又二分为四,如此变成无数块将我团团围在其中。 地面越陷越深,腾云、驭风之术皆使了个遍,一碰到这怪异的红土就和泥牛入海,了无动静。无奈之下,望见旁边半人高的蒿草,便想召来它们,将自个儿拖出去。蒿草动了一动,慢慢抽出柔韧的枝条,凌空飞来,将将碰到我指尖,轰然平地起了道火光,将之烧得干净。 焦黑的草木灰撒在土中,漆黑得像我此刻的脸色。 最终,我望着头顶上方的遥不可及的天空,不禁感嘆,论作死这世上真真没人比得过我。 方才完成无瑕的平地此刻塌陷成了个长三丈、宽一丈有余的地方,四周密不透风地围着青石墙。摸了摸隐隐发热的石壁,我大概猜出了这是个什么地方。说通俗点,这里就是口锅。 设计人心思当真独特,竟是想煮了我? 可惜我的元身它又不是棵大白菜,而是株三十六万年的老木头,就算煮了,怕一口下去也要磕掉他的一口老牙。 胡思乱想间,脚底周围的热度渐渐升了起来,烫得我站都快站不稳了。身子摇了摇,掌心扶着了墙壁,一个哆嗦猛地缩回手来,可细皮嫩肉上已然鼓起了个透明水泡…… 坐以待毙不是我的性格,不假思索扯了嗓子朝上面嚎了声:“敢问那方神圣,便是要我命也给个明白死法可否?总归不能让我做个无头冤魂。” “冤魂?哼!你想的倒是美。”果不其然,一条窈窕身影出现在了上方,得意洋洋道:“这可是火神祝融所诞生的地方,土中含着祝融之力,别说你的肉身,就是三魂七魄也烧得连渣都不剩。” 我哀嘆一声:“我说姑娘,我不过是让你摔了一跤,还没摔实在,不至于严重到要我的命吧?”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此文即将开启“谁虐女主我虐谁”的亲妈模式。 正文13祖宗,扑倒了 “从小到大,没人敢忤逆我。”涂山环撅着嘴,这样子的她就像个被抢了糖果的孩子一样,可笑语中的杀意却真实而煞人:“你是第一个对我不敬还活下来的人。” “我也许是第一个对你不敬的人,但青丘即使强盛,保不了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我这样的人。”我略有些无奈道:“难道你要一个个杀净了么?” 涂山环天真道:“你是第一个,只要杀了你,杀鸡儆猴,以后他们就不敢如此了。” 这是什么荒唐逻辑?世家贵族我见过不少,却真没见过比她更骄纵放肆的,一条人命在她眼中竟比蝼蚁还轻贱! 第26页 话说到此,我也冷下声来:“我是秦卷身边的人,你动我,秦卷难道不会找你们青丘麻烦?” “找麻烦?再找,我也是涂山氏的二小姐,难道会要我赔你一条命?”她稀奇地看着我,粉粉的唇吐出几个字:“你不过是个贱民。” 意识到自己与她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却仍是抱着侥幸心理追了句:“杀人这种腌臜事你就不怕脏了小姐你自个儿的手?” “所以,你就在这‘锅’里慢慢蒸熟好了。”她拍拍手,心满意足道:“等你化为飞灰,这里会重新变为平地,也没人知道是我对你下的手。” 俄而,头顶再没有了声音。 这是处绝境,而目前,面对烘烤得越来越炽热的地面,我毫无办法。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最后一丝天光收尽时,皲裂的唇角一行血流淌下,吐出吸进的气都似燥热得烧裂了喉咙。 衣裳烘烤成皱巴巴的一片,紧紧贴在肌理上,稍微动一下都扯得剧痛难忍。 我未曾不想破开这困兽之笼,脱身而出。然而,同为父神后裔的祝融之力,仿佛恰恰克制玉姥树元身的我。不动则已,一动仙法,那火气就和条窥到了猎物的蛇,不仅吞噬掉那点可怜仙力,更寻根觅踪钻进我的骨肉里,一寸寸炙烤起来。 恍惚间,想起似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你很能忍痛?” 不禁笑笑,哪有人天生没有痛觉的呢?又不真是块死木头…… 一开始我也和涂山环一样娇气的很,别说这样火烧火燎,就是不小心碰了桌角,也要龇牙咧嘴嚎上个半天。直到有朝一日,落到独孤鸩手上,我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痛到极致。 我想起了刚被他逮着的那一段日子,独孤鸩起先并没有动我,只是将我关在一方檀香木制成的似笼又似床的物什内。每日回来就靠在锦塌上,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酒意醉浓地看着我,那仿佛要抽筋扒皮的赤/裸眼神叫我往里面缩了又缩。 “你很怕我?” “……”我抱着膝,抿进唇,半晌道:“你快放了我。” “我好不容易抓到了你,你说放就放?” 我终于忍耐不住,对着困着自己的木头拳打脚踢,哭骂道:“你个疯子,骯脏的魔族。” 如我所言,他就是个疯子,听我这样叫骂一句,他就更加开心一分。 最后,捶得没了力气的我,抹了抹泪水,冷冷道:“你今日囚禁我,明日重华逮着你必叫你偿还百倍。” 我并不知道,那天的独孤鸩在重华手上吃了平生最惨烈的一个败仗。若是知道,我绝不会说这样一句话来。 恰是这句话激怒了他,本还有个木头待的我,被丢进了冰寒刺骨的无量海地,一节一节比我胳膊粗还粗的玄铁石链子将我连着根石柱捆得结结实实。 一挣扎,链子挣得哗啦啦响。 独孤鸩依坐在我旁边,手搭在我的双腿上轻柔抚过:“好端端的尾巴,变成这样丑陋的东西。” 金光闪过,我惊恐得看见自己的腿不受控制地慢慢变长,合二为一……深蓝的海底折出的一缕光洒在上面,鳞光闪闪。 “我倒想看看,高俊族那小子,是不是真会为了你冒险追过来?”蛇瞳眯出道危险的光。 没时间反驳他的话,我的喉咙已发出一声惨叫,一根一尺来长的金针在他指间赫然扎在我尾上的鳞片间。 就这样,每当他不高兴或者打了败仗时,他就会过来用一根一根的金针折磨我。 “你放心,这针扎进去不会让你流一滴血。”他开了岔的舌信舔过我脸:“当你的重华哥哥找到你时,我会当着他的面,将你连同骨头一起吃得干干净净。” “我会当着他的面,将你连同骨头一起吃得干干净净。”这句话反覆回响在我一团浆糊的脑子里,丹田深处渐渐涌出一股与火神之力相抗衡的灵力。 心脏处从内而外得发热、发烫,就好像,有什么要撕裂开胸,跳跃出来似的。 终于,眼前似有朵金光炸裂开来,内外的热力相互交融,热流沖向四肢百骸间。 “砰砰砰”的破碎声相继不绝地响在耳边,唯一的知觉就是自己在竭力向上攀升,穷尽所有地逃脱这个火笼。 大地震颤,一滴清凉水落下,潇潇夜雨中,丰盈盎然的绿色似要将天地充满。 我头一回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确然已成了一株树,承接雨露恩泽,享有日月光辉。 贪婪地吸收着雨水,打量打量自身,就和上次遭遇秦卷涅槃一样,没有烧伤没有灼痕,枝叶反倒更加光滑润泽了。 寻常草木皆是天性畏火,我这元身却刚似刚好与之相反,莫不然身为父神后裔还可超脱成天地常规之外? “你变成树做什么?”一道甚为耳熟的声音将我从腹诽中拉回来。 雨夜昏黑,又隔着十来丈的树高,但哪怕这粗粗一眼我也晓得来人是谁了。尚且记着他放了两回鸽子的大仇的我,恶狠狠道:“你管我作甚?老子待会再和你算总帐!” “……”秦卷没吱声。 忽地,一阵奇异的感觉从我那老树皮上传来,就似有人正轻柔地抚过我的胳膊、腰和……这种万分诡异的感觉让我失声叫道:“你,你个混蛋在做什么?快住手!” 第27页 “方才在千里之外感受到了异常磅礴的灵气震荡,我还以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妖魔横空出世了,原来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他低低一笑:“我说为什么看不透你,原来竟是如此。” 正在火头上的我,被他这话一激,脑袋一热,嗖得收回枝叶根结,从树体变回了人身。 从树根变回双足,踏上地时脚步还有些发虚,惹得他又讥嘲地笑了笑。 “有什么好笑的!”我大怒,想也不想就朝他一甩袖,风裹着雨,形成又薄又利的刀刃,划破空气,横切向秦卷。 哗啦啦的雨声里,极轻的一声闷哼,若有若无的一缕血腥气瀰漫开来。 与此同时,体内某处不易察觉地拧痛了下。 我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瞧着自己的双手。 “罢了,他们也要追过来。”此刻,我才听出秦卷的声音与往常略有不同,似竭力压抑着什么,低沉得近乎于喑哑。 神思归位,秦卷已没了踪影。 后知后觉祭出缕亮光,地上一滩嫣红血迹随着地上水流的纹路,辗转流散开来。 心一凉,拔脚就循着血气追了上去。 这样的雨夜、这样的情景略有些熟悉,追出去没多久,我慢慢缓下了步伐。刚刚秦卷的一言一行,重新滤了遍,哪里都透出股不对劲的味道。另一个人的身影代替秦卷蓦地浮现出来,如果是他,倒是…… 呼吸一滞,眼前凤眸紧闭、溅满鲜血的除却秦卷还有谁? ============== 使了个法将他从泥水中运到不远处的一个略微干燥的洞穴之中,洞不很深,差不多将将好容下我们二人。 秦卷身子很烫,这我倒不多在意,本身就是只凤凰,难不成还能烧死? 担心的是他面色白中透着抹诡异的青黑,只怕是毒发了。这次出来本就是要替他压制毒性,我往怀中摸去,却摸了个空。上下搜寻了个遍,其他是一无所获,倒是发现了自己好端端的衣服经过一场火烧,丝丝缕缕,以一种很不雅观,很不入目的姿态挂在身上。 清凉是清凉,就是叫旁人的眼珠子占尽了我的便宜。所幸,在场唯一的这个旁人昏迷不醒。 没有药,只得捧了一捧水,化成寒冰,敷在他露出的肌/肤上,暂时压一压热度。 但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眼见秦卷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眉头拧得越来越紧,我不得不被迫下了个决心。 之前那一刀我本意并非要伤他,而现在握着冰锥子的我,几番自勉,心一横,朝着他心口刺了下去。 一抹浓黑腥臭的毒血溢出伤口,秦卷的喉咙里动了动,却没有丁点声响。瞧他这段数,之前也没少受过伤,比我似还能耐得住痛。既是如此,我也就没多顾虑了,俯□,对着那处刺伤凑上双唇。 吐了不知多少口毒血,伤口处的颜色渐渐恢复成正常的鲜红色。就着雨水漱了漱口,寻思着,要不要去给他弄两个灵兽来放点血,补一补?不过要是他醒来知晓我让他饮了生血,以他公子哥的脾性,说不定又要与我翻脸。 说来,秦卷有点像我曾经养过的一只小开明兽,矜持娇贵,高兴时赏你个好脸色,不高兴时翻脸一脚把我踹到一边去,多看一眼都嫌弃。就是开明兽踹我我不仅能踹回去,还能按着它打屁股。但秦卷的屁股,握着他袖子扇风我鬼鬼祟祟地回身,探出手去…… 结果…… “你醒了啊?”我嗖得缩回手,勉强镇定:“记住,你又欠了我条命啊。” 他脸上的青黑算是褪去了,现在因起烧,泛起了丹霞似的红,斜斜长长的眸子睁开一条缝,竟带着……潋滟风情? “我毒发了?” 瞧起来并没有完全烧糊涂,我心虚了起来,不知他还记不记得我捅了他一刀的事? 许是牵动了心口的伤口,他虚弱地喘了喘。 我忙道:“你别说话了,省点力气养伤。” 看那些冰块融得差不多了,拭了拭他脸上的水,重新凝了一些冰出来。 手指触到他的脸,心中一惊,这烫得未免吓人了些吧。 一股大力攥着我的手指,随后身子便落在了他掌控之中,背后一痛,整个人被牢牢束缚住抵在了地上,双手被他一手钳住控在头顶上方。 秦卷黝黑的眼眸深处若燃烧着一簇暗火,指腹轻抚摩挲着我的手腕,薄茧擦过,刺刺的痛……还有说不清的痒。 大惊之下,预备好的破口大骂到嘴边却是分外底气不足:“秦卷,你是烧糊涂了?” “了”字被他落下来的吻堵在了口中,撕拉一声,我后知后觉地担忧起,身上那为数不多的几片布条……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这两章发放福利啦~自行寻找~ 正文14祖宗,撩人了 眉骨上触摸的指尖温柔而细腻,像是小心地勾勒一副山水画,从我的眉梢一小寸一小寸地摹画到眉心。 眉心处稍作停顿,顺着鼻樑滑下,落在唇畔。 悬在头顶的一团光亮在风雨里摇曳不止,将秦卷的脸庞照得时明时暗,唯有一双凤眸黑亮异常,瞳眸深处清晰地映出我侷促茫然的表情。 他很清醒,却因为过于清醒而显得怪异。 第28页 “秦卷,你是不是中了春……”我想到了一种可能。 那个毒字为他覆上来的唇所掩去,与他冷静镇定的神情截然不同,他的吻凶狠得像只野兽,毫不留情地磨碾着我的唇。唇峰一痛,舌尖尝到了丝丝血味。就着这个机会,那条蠢蠢欲动的舌头滑入了我的口中。犹如狂风骤雨一样的袭过全境,不容有一丝退让。 被逼急的我,齿缝一合,也咬了回去。 被束在头顶的手腕骤然一紧,好在他的力道使得很巧妙,牢牢制住却又不会伤了我。 这个漫长的吻堵得我几乎窒息,待湿润的唇稍稍松开,我猛地扭过脸深深地喘息。击打在地上的雨水飞溅到我脸上,将那分燥热也洗去了几分。 没等片刻,下巴被他捏了回来,正对着他的眼:“云时……” “秦卷,我不管你是中毒还是发/情,我忍你这么久够意思了。”胸腹因急促的呼吸而上下起伏,感受到凌驾在上方的那具身躯更贴近了些,男性那种独有的侵略性与危险性在此刻分外的强烈。 那只扣在腰间的手不安分地向下而去…… 抵着地竭力向后避开他,我忍耐道:“你再这样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话得色厉内荏,事实上长这么大,这样的状况却是第一次遇到。是旁人,我早二话不说敲晕了丢山里餵野兽,可对方是秦卷,还是身中剧毒的秦卷。我生怕,这一掌下去打得他体内流毒涣散,要了他的命。 沾着血迹的唇角微微翘起,俊逸的脸庞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透着丝邪气:“不客气?” 他低头,几乎是唇齿相依地贴着我道:“我就喜欢你不客气的样子!” 耳垂被他狠狠咬住,疼得我嘶得抽了口冷气。他像个噬人的妖魔,恨不得将我吞进肚子里般,从颈畔一路吮吸啃咬。而那只肆意妄为的手也落在了我双腿间拨弄…… 腾得,熊熊怒火终于烧得我理智全无,双手奋力一振,灵气荡开他困着我的手。 借着这股气势,使尽周身之力,趁他猝不及防,一把推开他。 秦卷反应极快,仰面倒下的同时揪着我的胳膊,用力一带,将我带到了他身上。 到底是中了毒,一番斗法后,他被我压在了身下。 土中蹿出两条柔韧枝条,卷着他双手,紧紧绑在了地上。 坐在他腰上的我略做思考,不甚放心,索性便将他双足也一同锁住了。 拍拍他脸蛋,笑颜如花:“这种不客气法你可喜欢?” “你的仙术为何突然之间如此精深?”秦卷这回功夫倒似恢复了平常那般的淡定,平静问道。 狠狠抽了他一耳刮子,我收起嬉笑之色,冷冷瞧着他道:“你可知道我最恨什么,最恨别人失信于我。你放了我两回鸽子便也罢了,可今晚以你三十六万年的修为却被这区区春毒扰了心智,对我行这不堪之事!” 他不言不语地望着我,绷紧的身子慢慢松了下来,疲倦地闭上了眼:“对不住。” 狐疑地观察了会,我非第一次见过中了春毒的人。 那是在大概两万年前,我从独孤鸩那里逃出不久,在桃谷村将将落脚做大夫。隔壁住着的是一个人族书生,二十来岁的年纪,在村子里教书。为人端正憨厚,是村子里出了名的老实人。 不久,村子里闯来了个魔族,是个妙龄女子。族中人既厌恶她却又没人赶她走,只因魔族的血腥残暴在八荒中出了名的。这魔族姑娘一来就相中了这个青年。先是威逼利诱,后是柔情蛊惑。任她死缠烂打,这教书先生都和没瞧见她似的。 有一日,我从邻村出诊回来,穿过那片银丝草,忽听得几声忽高忽低地低/吟声,似极痛苦。村子周边不少妖兽伤人之事,本着做大夫的良心拨开草丛,循声找了过去。 到了地方,我手中的药箱险些抓不住。地上滚着两个近乎赤/裸的两个人,出乎我意料的是,在上面那个眼睛通红、一副将身下人拆骨吞肉吃掉的人是书生。一向将礼教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此刻全然瞧不见直愣愣的我,尽情地与那魔族女子纠缠。 魔族女子躺在地上,愉悦的欢吟着,眼睛里是无尽的喜悦和书生为欲望征服的脸。 回来后想一想,他的精神、脸色都远远算不得正常,怕是被那魔女下了药。可既然木已成舟,我也没个办法,左右这事他也吃不了多少亏。 次日,村民在老槐树上发现了吊死的书生,舌头吐了老长,死不瞑目。 我站在门口远远望着那具晃荡在风中的尸体,沉默地转过身,关上门的瞬间,看见了那魔女面无表情地站在路口看着那处。她移开目光,望向我:“你是神族?” 自觉将身份掩饰地非常完美的我楞住了,她慢慢道:“我不知道他父母妹妹都是死在我的族人手中,即便我知道,我也不会后悔对他下了药。可他死了,身为魔族的我却掉不下一滴眼泪……这样吧,你杀了我吧,以你的本事应该能杀了我。” 她死的时候,托我将她与书生葬在一起。我没有照办,反而将他两在乱葬岗上远远地各埋一端。因为我设身处地想了下,觉着书生大概是不愿和她再见面了。可将她放进坑里时,我鬼使神差地想起那日银丝草地里她的那双满含喜悦的眼睛,幸福满足。于是我又吭哧吭哧刨了书生的坟,剪下他一截发,放到了她身边。 第29页 两全其美,大好。 一不留神地开了一小段时间的差,主要是在我的印象中,春毒似乎不是被我抽一巴掌就能轻轻松松化解掉的。 现在的秦卷太正常了,正常得过头了。 “你若想绑着我一夜也就算了,可你难道还想在我身上坐一夜么?”秦卷虚弱道,唇色发白:“你要是不解恨,再补上一刀?” 一刀?这两个字让气势汹汹的我稍作萎靡,自然而然地心虚了起来。他还真记着我捅那一刀…… 讪讪从他身上爬下,松去他足上两道捆锁,看他双手时却有些犹疑。 他冷哼了声,对我的胆小十足嘲讽。 经过衡量,我与他商量道:“刚刚你那样给我留下了点心理阴影,我还是有点担心你凶性大发,毕竟你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样吧,我松开你手上一道。等天亮了,你气血不那么翻腾了,我将你松开如何?” 不等他答应,我自作主张地如是做了,觉着很妥当。 火里烤了半日,又与他折腾了这一回,我也有些乏了。 寻了个舒坦姿势,稍离他远些,靠着石壁休息。 一件袍子从后丢在了我身上,撇撇嘴裹在了身上。背后的秦卷很安静,偶有翻身擦地声,我放下心来闭上了眼。 这一闭眼,却闭出了祸端。 我似梦见又回到了桃谷村的那片银丝草地里,风压着草尖,起伏出一层又一层的涟漪。万籁俱寂中那交互摩挲的轻喘声一波波传来,我如当年那样一步步往草地深处走去。在分开草丛前,我就已经知道会看到什么。 同样的画面,同样的两个人,无止境地交缠与低/吟,像雷声一样越来越响亮地回荡在我耳中。 当时看得面无改色的我此刻心却噗咚噗咚地跳起来,像把槌子咚咚咚地重重敲着我的心。口干舌燥,却又像魔怔了样挪不开目光。 魔女忽然转过头来,朝着我笑,眸子里书生的脸却变成了秦卷,而她,则成了我…… 头磕在石头上,我和溺水的人好不容易爬上了岸一样,大口大口喘着气。掌心里全是汗水,脸颊烫得惊人。我明白方才不一小心误入了魔障,可却难解两万年前尚能心静如水的自己,为什么现在仅是一个梦就诱得自己失了控? 应是为我惊醒了的秦卷从后扶住了我的肩,低低问道:“怎么了?” 梦里失衡的心跳,梦醒不减速反倒跳得更加厉害,汗珠顺着后颈滑下,将袍子也是浸湿了。 洞中光线刺得我眼疼,背手挡住脸,有气无力道:“也不知怎的,就梦魇了。” 答完,洞中静得非常。 心跳漏了一下,终于察觉哪里不对劲,可为时已晚。 从腋下探出只手,狠狠地将我拉向后面。 “你诈我?”被迫倒在他膝上的我,仰面看着恬淡从容的秦卷:“你不是秦卷,到底是谁?” 这人万万不会是秦卷,秦卷虽毒舌别扭,但为人也算光明磊落,更不会欺诈我。 “我不是秦卷,又会是谁呢?”他抚过我的脸,落到我颈项上细细抚摸,挑起的眼眸显得妖异而诡谲,低喃道:“怎会生得这样纤细,一只手就能握拳。仿佛,轻轻一掐便断了……”说着,那只优雅修长的手掌包住了我的颈子。 “秦卷不会对我使诈,不会对我下毒。你是何时对我下的手?”心跳得越发快了,几乎要破体而出,上气不接下气道:“既然你不是秦卷,我也就没什么顾忌了。” 今日我若不杀了他,来日孰料他会不会顶着秦卷的皮去干出些更造孽的事。 掐着我脖子的手一紧,痛苦地咳了声。 “何时下的毒?”他微微一笑,意味犹尽地摩挲了下嘴角伤口,不言而喻。 他俯□凝视着我:“我是不是秦卷,只需我问一句话你就知道了。” 托手抱起我来,宽大的袍子披在身上,似将两人都笼在了一起。 他在我耳边轻声道了句陌生又十分耳熟的话。 大大地睁着眼,望着那张贴在近前的薄唇,几分得意几分诱哄:“你是喜欢我的,对么,云时?” 这句话到底是在哪里听过?朦胧里有几幅画面从眼前晃过,翻开的书卷,挑亮的烛火,莲纹酒注…… 晃神间,我腿一软,嘶地抽了口冷气:“别碰,疼……” 话语出口,软黏甜腻得叫我自个儿骨子都一酥。 他舔了舔手指,说得很是露骨撩人:“云时,你很香甜。”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是个写h无能的人……还有虽说这不是秦卷本意,勉强算药物和某种原因下的本能吧,但还是能说明某些问题的。阿弥陀佛,这章总算快过去了,花卷美人总算要从禽兽变回来了……我代云姑娘谢天谢地…… 对了,道个不好意思,我电脑之前坏了……qaq说来都是泪啊,本想登陆下农行的网上银行看看粮款打来没。结果下了个安全控制项后,键盘怎么敲打,都打不出来字,所有键都失灵了。新电脑,硬体应该没问题,自己估摸是驱动坏了。可还原到附近几天的还原点都没用,只能还原到出厂设置了……所以……你们懂的qaq这章原本写了一半了,只能重新写了。 第30页 更新晚了,对不住大家,还有我是个话唠qaq 正文15祖宗,失控了 骨头如浸在最醇烈的美酒中,酥软地撑不起我的身子。 扶着石壁强行坐起些,秦卷指尖轻轻一送就让所有的努力化为飞灰。所幸又不幸的是,我的意识非常清醒,清醒地感知着他在我身上的每一个动作,清醒地听见自己令人面红耳赤的娇婉低/吟。 秦卷平静地着看我如落水一样沉浮挣扎,轻轻握起我的手,放在唇边,他道:“想起来为何不求我呢?只要是你所求,哪怕翻天覆地,我都会做到。” 他的语气很淡然,可我听在耳中,却听出了一种叫人害怕的疯狂与执着。 “你说的是真的?”我咬着牙憋出一句来:“那就麻烦你让我离你远点?” “你当真?”他微笑道。 废话,不是真的还是假的么?额上发丝湿漉漉的黏在脸颊上,再这样下去,我守了十来万年的清白毁于一旦是迟早的事。 秦卷没有答话,却果真不再所有举动,甚至还抄起我的腰,将我扶了起来。 稍一坐起些身子,我便立刻大力推开他。 却见他勾起个奇异笑容,手一松,身子往后一靠。 推着的双手顿时落了空,反倒带着自己投怀送抱,扑倒了他怀中。 生着薄薄细茧的掌心抚上我的背,将我轻轻按住,耳侧蹭着他的喟嘆:“口是心非的小姑娘。” 口是心非你个头啊!我终于忍不住暴躁起来,可偏偏身子被他一碰就和软糖一样,揉捏之下全无反抗之一。更可怕的是自己的双手竟然自然而然地缠上了他的脖子,惹来又一声得意轻笑,印上唇的那一吻更加深入。 余后的画面艷/靡得叫人脸红心跳,摩擦间沉重交融的呼吸,腻人湿濡的汗水。那簇由他播下的火种,在“我”自己的惊人配合下,在彼此之间愈燃愈烈。 羞恼地紧紧闭着眼不去看这副不堪的画面,突如其来的异样感惹得我小小一声尖叫被迫睁开了眼,秦卷渗着薄汗的鼻尖靠着我的鼻尖,蛊惑人心的声音霸道地命令道:“看着我,云时,你的眼中只能有我。” 疯了!他疯了!我也快疯了!一切都失控了…… 身子放平在地,秦卷垂眸凝视着我,汗水顺着白润如玉的锁骨滴落在我脸上,和他的眼神一样炙热。 “可舒服?”他在我耳侧轻喘。 我咬紧牙关,在膝盖被顶开的瞬间,“扑哧”,一泼滚热液体洒在了脸上。 浓重的血腥味熏得我一阵作呕,拼尽力气推开伏在自己身上动也不动的秦卷,精疲力竭的我仰面摊开四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天杀的秦卷,天杀的春毒…… 费力沾了点他的血,放在鼻下嗅了嗅,这是…… 口渴着醒来,天已大亮,洞中只有我一个人。 地上一抹暗红血迹半赶未干,被我用冰锥刺穿了的秦卷不知所踪。 拖着散了架似的骨头贴着石壁爬坐起身,望着手腕和小臂上的唇齿痕迹,觉着走了也好,要不我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是大哭大闹要他负责?还是假作无意,什么都忘记了? 抱膝埋着脸,昨夜的画面历历在目,双腿不受控制地发抖。毒性过去了,我才深深地后怕起来。那种毁天灭的欲望和秦卷强加在我身上的种种动作,让我难以遏制的恐惧。 “你醒了?”那本该畏罪潜逃的人突然出现了洞口,逆着光瞧不清神情,但听声音却甚为平和。 大脑一片空白,眼睁睁地看着他毫不避讳地走了进来,将手里崭新的衣裙递了过来。 我没接,只是直直地看着他。 “怎么?”他蹲□,楷去我脸上泪水,迟疑了下道:“是不是身子哪里不适?” 一把夺过衣服,捂住胸口。看了再三,确定他是秦卷后,我试探着道:“昨晚……” “昨晚的事我都记得。”他淡淡道,替我理了理凌乱的刘海发丝。 身为当事人之一,他的冷静完全超出我的想像,简直让……我和吞了黄连一样,苦得开不了口。左右昨晚即便我与他真有了什么,吃了暗亏的也是我,说不定人家根本把那回事不当事,更甚,只当成了一场双修呢。 按理说我也是个三十万六年有大修行的神仙了,可……越看他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我心头一点火苗就燃烧得愈是旺盛。 吸一吸气,我偏过头去道:“既然是毒性作怪,现在又得明白,那就麻烦秦卷仙上避一避嫌,我换身衣裳。” 他微一沉吟,便也如是背过身去,抱歉道:“昨日并非我有意失约,让你久等了。” 我不理。 “一日不见,你修为似是精进了不少。” 修为精进干/你屁事?仍是不理。 约是觉察出我极是恼怒,便也不再多说,默默候着。 穿戴整齐了,我看不看他,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手腕被人扯住,使劲甩一甩,无果。 “你想再让我捅一个窟窿给你?”我怒不可遏道。 他没有再拉我,而是自己前进几步,贴着我后背按住我的肩,附耳在侧轻道了句:“你且记着,你註定会是我的。”语意之诡秘,与昨夜如出一辙,叫我为之愕然。 第31页 回首,茕茕而立之人,器宇轩昂,凤眸里笑意莫测。那一瞬间,我似在他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再细看,仙气凛然,清贵高华,仍是那个不染俗尘的秦卷上仙。 “你,是谁?”我问出了从昨晚困扰到现在的问题。 “我……” “仙上!”少燕的哭喊声从远及近,回荡整个山谷之中。 秦卷眉一扬,没出口的话就此无声。 不过须臾,少燕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看见秦念,泪水哗得下来了,恨不得冲过来抱住他大腿。可沖了两步,又苦兮兮地收住了步子:“仙上,出大事了!头一遭是祖……”他脸上神色闪了闪,拐了个弯:“小姐她一天一夜没见着了。” 秦卷古井无波,少燕面露不解。 被忽视在一旁的我插嘴道:“有头就有次,那次一遭的大事是什么?” 少燕横了我一眼:“我家小姐还没找着,管次一遭……” 他的哭声戛然而止,不可信地直瞅着我,又望向秦卷:“仙上,这是祖……小姐?” 秦卷不置可否。 少燕大惊小怪叫道:“小姐,您咋变好看了?” …… “趁我脾气尚好,你最好快将那次一遭的事说出来。”我冷笑道:“否则,我会打得你很不好看。” 他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出事的是涂山氏的二小姐,今天凌晨时候,被人发现躺在这不远处。手足被穿了四个洞,全身的血都被吸得所剩无几。若不是赶去的涂山老家主渡了半条命给她,好好的一个人就没了。” 涂山氏二小姐不就是涂山环么?昨儿她不还好好地引我掉陷阱,烤了我半宿,差点要了我一条命。怎么她反倒出事了? “有、有人看见,小姐您最后出现在涂山小姐出事的地方。所以……”少燕嗫喏着不敢往下说。 他不说,自有人会说。 涂山小白从风中走出,眼神锋利地盯着我,儒雅可亲消弭无踪:“阿么虽羞辱过你,所以你竟要取她性命?” 这话差点没让我失声笑了出来,好一个羞辱!所谓的羞辱就将你置于绝境之地,用红莲业火一点点烤得人魂飞魄散? “涂山公子这话就欠妥了,”我皮笑肉不笑道:“只是有人瞧着我和涂山小姐在一处,那人是否亲眼见着我对她下毒手?这天大地大,难道这里只有涂山小姐一人能来?昨日我生辰,可偏偏有人放了我鸽子,我心情不好过来一路散漫到这里来,可行?” 秦念的眼角抽动了下,我当做没看见。 “若是他人所言,我或许不信。但,”涂山小白侧过身,让出一人来:“他的话,我却是不得不信的。” 出现的人是展念……他抱着剑,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我忽然失去了所有言语,一种天大的滑稽感油然而生,为什么会是他? 明明那日,他与我在市集相遇…… 秦卷像早已料到现在发生的一切,看着我的眼神意味深长,而我只感到说不出的疲惫。 “只有你一人最后与阿么相见,况且……”涂山小白面露之色,转瞬为冷然所取代:“你精通木灵之术,而阿么身上的伤口恰恰为藤木贯穿后所留下的。无论真假,只得暂时先委屈你了。” 他抬头,空中疾驰出几条银丝锁链,飞卷向我。 在我出手之前,秦卷的扇子已挡在我身前,扇面轻轻一抖,那几条锁链粉碎殆尽。 “仙上,阿么是我的亲妹妹。”涂山小白动了薄怒:“也是涂山氏的二小姐。”那二小姐三字,在他口中格外加重了些。 “涂山氏二小姐也好,三小姐也罢。”秦卷漫不经心地说:“云时毕竟是我的人,由不得外人来拘束。若真是她动的手,我会亲自动手给涂山氏一个满意的交代。在此之前,没人能碰得了她。” 涂山小白沉默良久:“也罢,但在查明真相之前,此女不得离开青丘半步。” 这算是退让了很大一步了,在青丘的地盘上公然对涂山氏的族人下手,以涂山护短的性子,放在别人身上,怕早被丢进蛇窟鼠洞里受尽酷刑了。 回去的路上,涂山小白急着赶去看涂山环先行离开了,离开之前留下展念监视着我。 他一人默默走在后面,似乎也不打算做些解释。 秦卷与我并肩而行,翘起几分讽刺笑意:“我早叮嘱过你,离他远远的。” 我仍旧沉浸在失落之中,没好气地沖了他一句:“他不是好东西,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少燕倒是唯一一个满脸愁色之人:“仙上,你这样做,是否……” “怎么?难道只许他涂山氏护短,就不许我徇私?”秦卷淡淡道。 少燕不说话了。 看了眼凤眸里暗色流转的秦卷,那种微妙感又一次浮现出来了。很快又被满腹的疑虑沖淡了去,我做不经意地状探了眼身后的展念,无声地动了动唇:“我总觉得这事不大对劲?” 秦卷撇了我一眼。 我将涂山环算计我的事细细道来。 第32页 听到最后秦卷的脸色愈来愈沉,指间扇子不堪重负咯吱一声,扇骨破碎。 “涂山环是骄横任性,但以她的见识,怎会知晓那处蕴含了火神祝融之力?”我回想当时情景慢慢分析道:“就算她误打误撞发现了,以她的能耐,驱使红莲业火,怕还是有些不易的。” 无意中看了看少燕,我不假思索道:“对了,那日她抽少燕时的鞭子,如果我没看错,那里面藏着魔气。”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qaq貌似评论功能升级中,不能看到亲们的评论了,心都碎了……更新的最大动力就是看到亲们留评啊qaq这让人怎么活啊。 请个小小的假,明后两天回家,下章更新不出意外是在周五。╭(╯3╰)╮爱你们 修个bug,秦卷被我写成了秦念。是因为写这章的时候在写个短篇,里面的狂霸酷拽无所不能的外星人男主叫秦念(原谅我起名无能)。所以这里就…… 正文16祖宗,施针了 秦卷听罢,沉黑的眸子忽闪了下,微卷上翘的睫毛掩住瞳孔里的色彩。他像是在笑,可嘴角的温度却凉得叫人看着心慌。 这人从我第一眼认识他起,就喜怒无常的很,这时候又不知道腹中盘算着什么。 堂堂涂山氏的小姐与敌对的魔族有勾结,这一天大的丑闻传出去,九州八荒又是一场风云嬗变。九尾涂山氏与两族的关系本就微妙,而连我都能看出涂山环鞭子上的不妥,我就不信涂山小白会看不出来!真如此计较起来,青丘那柄原来不偏不倚的秤桿,恐早就有了偏颇。 我突然醒悟过来,这与现在的我又有什么关系?涂山氏欺我在前,两族与我皆有恩怨,我巴不得看他们狗咬狗。必要的时候,也指不定我会伸出双筷子,在他们那趟浑水里搅合搅合,让他们乐呵得更欢些。 可秦卷在这其中又担着个什么角色呢?我有种预感,少英的失踪并非那么简单的一桩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想来想去,总觉得哪里还有些不对劲,可一时间偏偏找不出那个点。 我是个不喜欢用脑子的人,之前因为太笨,现在因为太懒。琢磨到了自己住的房门口时,我就彻底放弃了再研究下去了。 朝房间走了两步,看见那张床,浑身才似和散了架一样。 张开双臂待要砸□子时,一人抢先一步已坐在了上面,正是我这段时间都不太想见到的秦卷。我堪堪稳住身子,看他气定神闲地坐在那,丝毫没有要走的样子,我气不打一处来。 好,你不走,我走! 一回身,对上的又是个我不想看到的人,沉默寡言的展念。 “你!”你说你不是重华的贴身侍卫么?这样丢下主子一个人跑到青丘来,被个涂山氏那几只大小狐狸驱使,真的没问题? 你了半天,对着那张熟悉的脸,我始终还是说不出狠话,只得指着门,有气无力道:“你出去。” 他不动。 “我好歹是个姑娘家!”我拔高了音量:“涂山小白叫你看着我,是不是连我沐浴更衣入侵,你都得在边上看着?” 他仍旧没有动弹,只是看了眼靠在床上的秦卷。 秦卷微微挑起点嘴角,嘲讽之意不言而喻,继续悠然地翻着书。 终于,展念默默地出去了。 门关上的瞬间,我瞧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银色流光笼罩在了房间中。 我对下了结界的秦卷道:“你想说什么?” “你难道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秦卷不答反问道。 现在我连看你都懒得看,还说? 可看他的样子,不似玩笑。我定了定心,努力不去回想昨夜发生的事,道:“你是指我的仙术?” 此事确实怪异的很,他听我又将过程详细重复了一遍,沉眼思索了会:“你且过来。” 磨蹭了下,挪了过去,他以掌心覆在我额上,半会道:“原先我探查你的灵台,虽灵力磅礴莫测,但不知为何,似有一层与之格格不入的外力牢牢压制住了它。现在,这股外力却消失不见,准确来说,是与你自身的木灵之力融为一体了。” “这么说,我是不是还得谢谢涂山环。因着她,我才因祸得福?”我嘟哝了句,心里却隐约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自己毕竟不是原来这具身体的主人。若玉姥树这样的古神嫡脉,即便没开灵性,但天生就对我这个鸠占鹊巢的人有牴触力。这怕便是一开始我怎生都使不出灵力的原因来…… 他笑了,倦色之中添了几分慵懒风情:“火神祝融,真算起来与你还是兄妹。你我这样的古神之脉,各有所长,但归根究底,灵力皆源于父神母神。相长相进,并不难解。” 听他这样说来,似乎是这么个道理。 “但即便没了那层束缚,你现在也仅有一身无上仙力,而不懂怎样自如。”沾沾自喜不过俄而,秦卷一盆冷水就泼了下来:“别说我,像门外站着的那个人,动起手来,你胜算也危险的很。” 这人咋就不见得我好呢? 这么你来我往地说着话,原想着的那些尴尬悄然消逝不见。现在的秦卷与昨夜山洞中相比,如同截然相反的两人。这样的他,才是我所认识的那只凤凰,内敛平静,看似无法捉摸的性情,却又时不时气得你跳脚。 第33页 他很喜欢见我气闷的样子,笑得眼都眯了起来,风流肆意。笑得我要恼了,才停了下来:“你要想有朝一日,亲手能擒下涂山小白这样的人物,我给你的书就不要像今日这样崭新得我拿着都不好意思了。” 说着,他咳了声,人也显得有些苍白虚弱。 这才想起一个被我遗忘很久的事由来,我忙道:“你的毒快与我瞧瞧。我找了些金针,说不定能将你的毒渡一些出来,本还配了药,可不想丢哪去了。” 探了探内腑,又把了把脉,奇了怪了。皱着眉从枕头下抽出针簿子,比划了下。 大概是见我神色略沉重了些,秦卷开口道:“怎么了?毒重了?” 摇了摇头,示意他平信静心,暂莫说话。金针渡脉这法子,我许久未用,下手轻重不太能把握得了。轻则探不清虚实,重则……在某些灵穴直接就废了秦卷这身仙力。 “左右是在我身上扎针,你害怕什么?”身为当事人的秦卷反倒风轻云淡。 白了他一眼,指尖一点灵光,慢慢滑过针身,凝聚在针尖之上。 “下针要平要稳,灵穴乃神族蕴含灵力之处,入针时定会有灵力相聚涌动。此时定要凝神聚气,外界就是天塌地陷,你手里的针也不得偏离分毫。”耳边响起一人厉声训斥。 心慢慢定了下来,一根根金针落下,秦卷容色不变,淡然地瞧了瞧我,调转开了目光。 “哗啦!”门应声而开,风捲入房内。 我握着的手一抖,秦卷一声闷哼,凝凝神,夹着针拔出。 看也不看来人是谁,我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你们这是……”涂山小白诧异开口。 “让你滚,你没听见么?”将针一根根拔出,收好。刚刚若是我手下再重一分,秦卷此生大约是再也看不见了。刚刚来不及多想,现在对这个涂山公子,我…… 秦卷轻轻握了握我的手,安了安我的情绪,对涂山小白道:“将将我有感不适,她正与我施针在。” 涂山小白走近两步,容色紧绷,开口道了句:“阿么不行了。” “又不是我杀的人,不行就不行是了。”我淡淡道。 涂山小白的脸色一瞬间奇差无比,但竟没有勃然大怒,看了看我收起的金针,问了句:“你与神农的女儿云葭是什么关系?” 掩在袖子里的手一抖,不过不明显,涂山小白只顾看我神色反应,没有注意到。倒是秦卷颇有深意地睇了我一眼。 “我自幼跟着他在白茯山长大,与神农的女儿会有什么关系?”我奇怪地反问了句,转而道:“你有功夫来找我麻烦,不如去看看还有什么法子能救涂山环。我记得吧,高俊国不是有个秘宝——春叶秋华,可以起死回生么?你们两家世代联姻,借一借应该没有问题吧?” 涂山小白哪能轻易罢休,我只得道:“我是会点医术,但神农的女儿云姬现在也有二十六万岁的年纪了,你看我像么?再说了,”冷哼一声:“我若是神农的女儿,哪有别人欺负我的份?” 话说到这,有秦卷在,涂山小白也不好拿我如何。 看他颇有不甘之色,免得万一我落单被他捉着了刁难,我平平道:“南荒堂庭山上,有一片棪木林,其中有株是生了八万八千年,当初神农帝亲手所植下的。它生的果子有活血生肉之效,你不妨去找找。我还是那句话,借来春叶秋华,万事大吉。” 他露出似信非信之色,我不再理他。 门外进来一小厮,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最后他沉默离去。 “传闻神农氏的女儿云姬擅长金针渡脉之法,医术超卓,连他的父亲后来也道‘云姬之术,尤在我之上’。”秦卷眼角含笑,望向我:“你叫云时,我也有点怀疑……” “怀疑你个头,先管好你自己的命吧。”沖了他句,我嘆了口气道:“真是奇怪了,明明之前已是毒入肺腑之相。可刚刚我运针之时,你的灵台内腑探不到一丝余毒,干干净净……” 就连所中的春毒都觅不到踪迹……这是我没说出口的。 “这样不正是如你我所愿?”秦卷倒无一点稀奇之色:“这几日,你安安分分地就待在这。等此事一过,我们就回白茯山去。” 回白茯山么…… 送走了秦卷,我站在窗下看着黄昏日下,明明出来没几日,却好似已有了“山间一日,人间一年”的恍惚感。 秦卷中毒,少英失踪,我遇险,涂山环遭人所害……涂山小白,展念,秦卷,还有那个在蒲柳亭中所遇到的人,一环接着一环,就仿佛织成了一张弥天大网笼在我头顶。偏偏我身在局中,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原以为重生之后就远远离开了四海八荒这些事,可没想到,就如同命中注定般,今日有人提起了云葭,来日会不会就有故人站在我面前…… 看着日沉星起,覆手合上窗,左胸口忽地狠狠跳了一跳。 摸上去,又是跳了一跳,耳边似幻似真地响起一个人的声音:“我要是唤你,你必须马上出现。” 第34页 遭天谴的,我刚刚才想到这人,他就立马蹦跶出来了。 我不理,可心口处跳得愈发快了,随时都要挣裂,跳出来似的。 回头瞧了瞧紧闭的房门,捞起随风入手的一小截杨柳枝。 一滴血,一截木,化我形。 蹑手蹑脚从窗子爬出来时,不放心地再探头看了看,烛火下房间里的“我”安静地坐着看书。 像,实在太像了。不枉当年我用此招回回带着重华从他的太子宫里潜出去玩,百试不爽。 觅着冥冥之中的感应,我小心翼翼地摸索而去。 涂山府邸外,五里处,一人负手而立:“狗都比你跑得快。”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顶着磅礴大雨坐车赶回来,填了肚子就来码更新t t是不是雨季来了啊,一连下了好久的雨了。忽冷忽热的~╭(╯3╰)╮看文的美人们小手点下收藏此文呗~qaq收藏和末点比都快2:1了,看着我好忧愁啊,大家都是网页收藏么~ 正文17祖宗,剖心了 “那你找狗去好了。”我想也没想,转身就走。 跨出去两步,心脏一阵撕裂的痛,如一条瞅不见的细蛇卯足劲儿往里钻。 “不是挺有骨气么?走啊。”他凉笑一声。 走你妈个头的走啊,再走一步,我那颗心都要碎成渣了。 认命投降的我掉转过身,嘴上仍是不服气:“这回我可不是打不过你,是你阴险在先!” 他不以为意道:“我只要你乖乖听话就好了,过程如何,我不在乎。” 今夜是满月,银月升在东天之上,累累贯串垂下的帝流浆循着千丝万缕的月华,从天而降。那人斜斜依着块半人高的石墩,悠然地享受着月华精气,眉目间那点妖异之色愈发洌艷。 “你喊我出来就是看你修行的么?”秦卷前脚才嘱咐我安生待着,后脚我就熘了出来,要是被人发现,又是一场不必要的麻烦:“以你的身份,这样大大咧咧出现在这里也忒大胆了些。为了你好,咱们还是山高水长,江湖不见的比较好。” 微合的眸子猛地睁了开,盛满着冷意:“你知道我是谁?”烈烈杀气席捲而来。 “不不不,”我忙摆手解释道:“不是你说你被高俊神族追杀么?在这青丘,走十步就能遇见个神族,多不安全啊。” 他犹疑地凝视了我半晌,哼了一声,才道:“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料你也没那狗胆。我叫……” 一把捂住耳朵,我拼命甩着头:“我不听我不听,我什么都没听到。” 可惜,他的声音仍是清清楚楚地传入我耳中:“昌合。” 昌合?妖族现在的帝皇昌合君?怪不得他能潜入轩辕山刺杀高俊老头,也怪不得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可有一点我想不通,妖族向来是夹在两族之间,担着个合格的墙头草,两边谁也不得罪,为什么他会去行刺重华他爹呢? “真是好大的名气。”我垮着脸放下手道:“你告诉我名字无非是想威胁我,可之前你已给我下了血毒,不是多此一举么?” 他奇怪地看着我:“谁说我要威胁你,我……”想了下笑得很诡异:“只是想告诉你名字而已,毕竟我们现在是朋友,不是么?” 我欲哭无泪,谁和你是朋友啊?我不需要喜欢用人脑袋做花盆的朋友啊! “说吧,你找我来做什么?”杀了我我都不信,他冒险而来,只是告诉我他的名字。 嬉笑之色渐从他脸上褪去,夜风拂起一缕长发,恰巧挡住他半边脸颊,从这个角度来,他和秦卷真是有几分神似。 “你住在涂山氏的府邸中?” 点点头,就算我想撒谎,以他的能耐查出来也不是难事。 他抬起头,瞳仁在月色下隐隐生光:“我要涂山小白的心。” 如果此刻我在喝水,定是喷他一脸:“你居然喜欢涂山小白?” 千算万算,我没算到,这个昌合君竟是个断袖癖。 剎那,那张脸黑了下来,臭得像是恨不得立刻宰了我,隐忍再三,他冷冰冰地解释道:“不是涂山小白的也可以,只要九尾狐族中人的心脏就可以了。记住,我要的不是颗死心,而是颗活的。” 莫说我有没有能耐在涂山氏的眼皮下取一只九尾狐的心来,就说让我活生生的剖开他们胸膛,挖出心来。哪怕我与涂山小白有仇,也下不了这个手。 “我做不来。”不用考虑,我就果断否决了。脑子一转,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脱口而出:“涂山氏的二小姐是你下的毒手?” “二小姐?”他略一思索,不屑一笑:“怪道这几日出入涂山府邸的郎中这样多,原来有人在我之前动了手。” 观他容色,不似作假。但妖族以狡猾多谋出名,作为妖族之王的他说的话,我不得不斟酌再三:“你说得可是真话?” 他冷笑:“要是我动的手,你以为她还有活命的机会么?”顿了一顿,讥笑道:“光看你生了一双明眸妙目,却辨不清人是人非。涂山二小姐受伤这样大的事,为何外界听不到半点风声?可见是涂山氏有心掩盖,不愿事态闹大,而值得涂山氏如此遮掩的……” 第35页 他不再往下说去,我却模模糊糊知晓他指的是谁。可若是神族,不仅没有理由,而且联想到之前涂山环的鞭子和后来困我的狠辣手段…… “我不信。”我矢口否认他的说法:“我虽然不够聪明,但你也莫想唬弄我。说是魔族干的,我兴许还能信几分。” 嗤笑一声,昌合也不与我继续争执下去。 “既然你本事这样大,为何不亲自动手?”我谄媚地奉承道:“你也知道我没骨气没出息还没用,到时候失手了,涂山小白一拷打,我一定将你交代了出去。” “你是没骨气没出息,但现在你可比以前有用的多。”他话中有话道,嗤笑一声:“就算你将我交代了出去,涂山小白也抓不到我,死的也是你。” 是了,我是猪油蒙了心,和一个冷血无情的妖怪在这讲良心讲道德。 垂头丧气的我干巴巴道:“你还是就地杀了我吧,反正我是不会干杀人剖心这回事。” “大概是听出我话中决然,他的口气也有所松动:“你真不愿意?这样……” 骤然间,他凑到了我跟前:“给你另外一个选择如何?” 距离贴近,冷冽的冰雪气息从他身上蔓延开,仿若一瞬置于在冰天雪地之中。 赶紧退后两小步,才稍微回点暖,我硬着头皮道:“你说话我听得清,靠那么近做什么?” 他慢慢道:“你既然能住进涂山氏府中,这件事对于你可说是轻而易举,我要你替我取来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春叶秋华。”他轻轻松松道,仿佛口中所说的根本不是神族至宝,而只是件供他消遣的玩意。 我咬牙切齿道:“别说我从来没见过春叶秋华,假定我能拿到,可那东西藏在轩辕山的神宫之中,又不在涂山府邸里。” 如果在涂山氏手中,岂不早就用来救涂山环了?还用得着涂山小白到处求医,甚至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 “别人不知道,可我知道,它现在好端端地就在涂山府中。”昌合高高扬起眉:“怎么,难道你更想去杀九尾狐?也是,那天看你的惨象,心头无恨才奇怪。” 我小声反驳道:“我才不是你那样斤斤计较的人。等一下,你说那天?” 那天我被困在火中,他也在场? 正待我要追问下去,昌合将话题岔了开去:“我也不是要你白白担着风险做事。” 眼睛一亮:“你要给我什么好东西?金山银山?奇珍法宝?还是……” 看他斜睨的眼神,我撇撇嘴。 “你现在灵穴已通,不应该想如何运用一身灵力才是么?”昌合君高高在上低头看我,循循善诱道:“我授以你术法如何?” “你个妖怪,要教我法术?”我匪夷所思道。 他大笑:“妖族如何?神族如何?妖力本就是同根同源。至高至深的仙法也便罢了,教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现在两族坐大,人族最为弱小但繁衍迅速,一直不受待见的妖族却渐渐崭露头角。而他昌合君的名头近来在八荒之中也算响亮,本来积贫积弱的妖族在他统领之下,在三界中也有了一席之地。 无人可知他从哪而来,只知道似是一日之间,他就将大小不一的妖族各势力统领在麾下。 与其他教我的仙术相比,我更好奇他这样一个大妖怪的本体究竟会是什么呢?但不用想也知道,他定不会告诉我的。 我不情不愿地道:“便宜不占白不占。” 半个时辰后,昌合收住手,神情奇异地盯着我:“你真的是神族?” 我不仅是神族,还是神族的老祖宗,比真金还真的神族。 嘀咕归嘀咕,我问:“怎么了?”莫非天资太差,让你教不下去了? 昌合眼眸沉沉道:“你是我见过比妖族还精通妖术的神族了。” 入耳的这句话无比耳熟,当年在何处,似有人也对我这样说过。可那时的我,本就不是个纯粹的神族。准确来说神族并不认同我的血统,而妖、魔两族一嗅到我身上的仙气,要么退避三舍要么执刀相向。 现在的我,笑了笑,或许即便是重生过来,有些东西也脱不了胎换不了骨。 不打算在这个问题纠缠下去,我问了个从刚才就很好奇的问题:“九尾之心和春叶秋华都是起死回生之物,你要这些来救谁?” 那一刻他的眼神,让我以为他会杀了我。 万物都似慑于他的威势之下,静然无声,令人连气都难喘的妖气终于一点点松缓,卸去。 “我要的,是比我性命还重要的人。”垂柳般的墨青发丝在风中微微飘散,他的话语低得也似随风散去:“一个死在神族手上的人。” 他这样说,我会以为那人是他的情人、爱人或是亲人。可他的脸上并无一丝悲哀之色,仿佛叙述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今夜就到这了。”他突然道:“记住,三日之后,蒲柳亭东,我来取要的东西。” 眼前一花,他的身影已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倏尔,身后响起了脚步踏碎草叶树枝的碎声。 第36页 回过头,展念抱剑从花木的阴影中走出。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一怔,他的目光追随着昌合远去的方向,接着落到了我身上。 被拿个正着的我,口干舌燥地想辩解些什么,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中暗恨,只将那没人性的昌合君凌迟了个千万遍。 “我不是奸细。”好半会功夫,我挤出一句话,又挤出一句话:“我只是晚上睡不着,出来散步偶遇了他。” 说完后悔不已,连自己都骗不了。 “我没看好你,是我的失职。”展念却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他的意思是今夜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以免涂山小白追究下来?我记得这小子没这么好说话呀,不论怎样,他要装聋作哑,我乐意奉陪。 回到涂山府邸,我站在门口顿了顿步子,对展念道:“你可知道涂山环现在何处?” 瞧他倏尔警惕起来的眼神,我两眼朝天,磨着脚尖道:“其实呢,我也不是不能救涂山环的。” 片刻后,我被带到了涂山小白面前。 一方垂帘后,隐约可见锦床绣榻。 “你要是敢有不轨之心,我就拿你给阿么陪葬。”涂山小白捏紧拳道。 作者有话要说:如期更新~~~~~~厚脸皮说一句,在妹纸们的催更下,我真的觉得我勤奋了好多啊!!!!! 正文18祖宗,死因现 涂山环的伤势比我想像得要重上许多,那张数日前还生动娇艷的脸庞惨白如纸,觅不到一丝生气。 看到她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谈不上高兴也谈不上怜悯,可怜人我见得多了,最起码自己也曾比她还要惨得多。将她身上摸了个遍,手脚软绵,与少燕所描述不同的是,伤她的人不仅吸了她的血,更将她全身大部分骨头都打碎了。 当真是心狠手辣,这样的手段,我也只在独孤鸩的手上领教过。 凝视了她会,手轻轻覆上了她的左胸膛。在那里,一缕心脉悬于一线,微弱得几近探查不到。但毕竟是跳动着的,指下慢慢用力,看她在昏迷中因痛苦皱起的眉头,我不禁微微一笑…… 因着本体极度虚弱,探进涂山环的灵识并不是件难事。可让惊讶的是,在她精神如此不济的情况下,她竟还在做梦…… 拨开层层棉絮状的蒙濛雾气,涂山环的梦境渐渐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 万丈云梯连阶而下,五步一幡,十步一旗。烈烈长风吹得云海波澜纵起,峰崖之上,金光点点,裊裊紫气氤氲盘桓。 这里,是轩辕山。 梦中的涂山环恰恰站在云梯之下,仰望着几不可见的遥遥峰顶。她身侧站着一人,全身上下皆为黑纱所裹,瞧不清样貌。凭身段可判定,应是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年龄女子。 黑纱女子的声音模糊得像片水汽,不用心压根听不清她所说的话:“喜欢这里么?” 涂山环用力点了点头,满脸皆是志在必得的笑容:“哥哥已经答应我,我会是这里未来的女主人。” “可是你的重华哥哥现在想娶得并不是你。”女子笑得轻盈,她也随着涂山环的目光仰望上去:“论相貌,她是神族第一美人;论身份……她是天经地义的帝皇一脉。” 涂山环侧过身子背对向我,瞧不见她的神情,可话中的不屑与冷漠却叫人不寒而慄:“一个将死之人,有与我比较的必要么?” “确实不错,有我在,她逃不出……” 她们说的,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我了。 看轩辕山的情形,那时候独孤鸩还没率人打过来,应该是两军在前线胶着之时。 待我想凑近些听她们说话,面前的画面突然裂成无数块,尽头是一片黑暗,而我身不由己地被捲入其中。 淅淅沥沥的雨水敲打在耳侧,阴影逐渐从眼前抹去,脚下是成山的尸骨,有魔族的,也有妖族的,至于神族……他们死后都会化归为天地,不留尸骸。 满身是血的涂山环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她的双手、脸颊,皆溅满了鲜血,整个人像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修罗。 蹒跚走来的她,时不时被脚下的尸体绊得趔趄一下。她的表情很不对劲,双眸如同布满了一片白雾,磕磕绊绊走了过来,她朝着我的方向木然道:“死了,都死了。她死了,她的族人也全死了。” 一双手从我旁边伸出,指尖圆润干净,虎口处布着薄茧。那双手温柔地拢过涂山环,安慰地抚着她后背:“你做的很好。放心,他们只会以为是魔族所为,没人会怀疑到你身上。” 这一句话,直接击碎了涂山环的梦境。显然这场回忆是她掩埋在记忆深处,难以承受的。 当我满身大汗从她的灵识里脱身而出,嗡嗡响的脑袋里唯一残留的景象,就是那双手右腕上的墨玉镯子。镯子的雕工非常独特复杂,四海八荒我只见过一人有这样的手艺,鬼斧神工——叶卿。 衣襟被人一把攥紧提起,涂山小白冰冷地看着我道:“阿么这样的虚弱,你竟还敢探入她灵识!” 格开他挥来的一掌,就势推开了他,我深深唤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汗,用比他更冷的声音道:“我是个医者,自有分寸,不会伤她分毫。可怜你还是她的兄长,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妹妹为心魔所缠多时。她本不该如此虚弱,正是为梦魇所耗,才一直昏迷不醒。” 第37页 涂山小白先是被我这反手一击打楞在了原地,后听我所言,容色大变,奔到涂山环塌前仔细探查。 “你若执意不肯借来春叶秋华,我只得去汤谷取扶桑木的果子来救她了。”留下这一句,我离开了。 回到屋子中时,秦卷正执着一封信对着烛火点燃。他也不避我,任火焰一点点吞噬掉了信笺。 本不欲理睬他,可走到里间门槛时我又转了回来,在他面前坐下。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秦卷示意我往下说。 我斟酌着道:“假使,有一个人在战争中死了,变成鬼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因敌人偷袭而死。可有一天,他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你说他要不要追查自己的死因?” 秦卷的眼神闪了闪,慢慢道:“这个问题,不在乎他要不要追查,而是愿不愿追查。” 拧着眉头,思索了片刻,我感激道:“我明白了,多谢。” 秦卷笑了笑,什么也没问。 回房,睡觉。 虽心中又了定论,可这一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一睡不着我就想找点事做,恰好,外间门“吱呀”一声,轻轻开了又合上。 秦卷出门了。 蹑手蹑脚地摸了出来,看看火盆子里那堆捲曲的灰黑,我鬼鬼祟祟地跟了上去。 秦卷比我先出一步出门,可走得并不远,步伐也是不紧不慢,甚至有点……刻意放慢了。 跟了一会,我总算明白过来,这人八成是发现我尾随在后。既然他不点破,我也乐得跟上去看看他会的是哪位佳人。 没想到,他会的“佳人”却是才与我分别的涂山小白,另外还添了一人,就是展念。 此时的涂山小白丝毫也没有刚刚在涂山环那的悲痛伤心之色,一如在人前那般温文尔雅:“仙上。” 秦卷颔首示意,待他坐下,其余二人才相继落座。 因怕挨得太近被他们发觉,我只得缩在离他们两丈开外的矮冬青丛中,远远地听着。 寒暄客套完毕后,谈话渐入了正题,涂山小白刻意压低声音:“那日我们所议之事,仙上可有了决断?” 透过草木缝隙,瞧见正对着我的秦卷敛袖垂首,只是饮茶。好半晌才悠悠道:“我常年处于白茯山中,久不闻世事,外界纷争我着实不便插手。” 涂山小白斟茶的手歪了一歪,洒了两滴水出来,倒是展念容色不变,依旧静默地坐在旁。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重华陛下已经登基,就是名正言顺的神族之主,可高俊上皇却死死攥着玉印与军队不放。”涂山小白一一道来:“之前,上皇未退位时,神族已接连在独孤鸩手上吃了好几场败仗。如此以往,这八荒早晚会是魔族的天下。仙上身为神族尊神,怎能坐视不理呢?” 秦卷执扇敲了敲桌沿,似笑非笑地看了涂山小白一眼,又看了展念一眼:“说到底这是神族的内务,与青丘没有多大关系。”言下之意,是你涂山小白多管闲事,越了界限了。 涂山小白丝毫不避讳道:“阿么将来是要嫁到轩辕山的,两家联姻,自然利益相关。” 乍一听到重华的名字,我怔忪了片刻。原以为他登基之后,便是神族之王,没想到…… 但想一想也能理解,帝皇之家,哪来的亲父子、亲兄弟?当年,高俊帝能因重华救了我一命,就毫不犹豫地将他打入轮回历劫。神族寿命漫漫无际,说是退位,但数十万年皆处在至高无上位置上的帝皇,一时哪容忍得了别人替代了自己的位置,掌握自己原有的以一切? 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儿子。 可听涂山小白这意思,竟是要联合秦卷,起兵造势?我有点懵,想着重华那样的人,有朝一日也会为了权势要……弒亲弒父,心里怎么也不能接受。 接下来的话,无非是涂山小白费劲口舌相劝秦卷以助他们成事。 落了一身露水的我,无声地离开了此地。 秦卷回来时,我正襟危坐地等着他,注视着他的双眼:“你要帮涂山小白么?” 他捏了下眉心,挨着我坐下,懒洋洋地反问:“我为什么要帮他?” 确实,秦卷这样资历,修行皆在众神之上的人,实在没什么必要去蹚这场浑水。 “怎么,你想我帮助重华去夺帝位?”他含笑看着我问,眼底却净是凉意 他这样的眼神,让我不免慌了一慌,仿佛什么心思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摇了摇头:“也不是要你帮他,只是……” “只是,高俊帝要想找我对付他儿子的时候,也别掺合进去是么?”秦卷接下我的话,话音挑高:“是么?” 是什么是?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说什么!气闷地揪着靠枕,这人又吃错什么药了?好端端地和我发什么脾气。 “假如,我说我要掺合进去呢?”秦卷按住我的手,暖意淙淙流入我体内。 我一怔,睁大眼睛看他。 他散漫地笑着:“这神帝的位置又不是只能由他们父子来坐?” “你……”话被他的食指堵在唇间。 “现在轮到我问你一个问题。”他缓缓道:“我若真如此,云时,你会站在哪边?” 第38页 他仍是浅浅地笑着,可我知道他不是开玩笑的,秦卷他,是说真的。 握住他的手指挪开,我移开视线,道:“之争也罢,神族内斗也罢,这些事与我无关。我不过是白茯山中的一棵玉姥树,你想做什么不用来问我。” 即便不看秦卷,也能感受他凝视我的目光,我不自在道:“我困了,去睡了。” 脑袋被揉了揉,秦卷温柔道:“去吧。” 这一夜,我几乎都没怎么睡。 三日之期,眨眼就到。 这日早晨,涂山小白出现在了我面前,问道:“汤谷的扶桑树在何处?” 慢腾腾喝着白粥的我,放下碗,擦了擦嘴:“没人知道它所在,就算我告诉你,你手下的人也过不了汤谷外布着的伏羲玄阵。这天下,只有我一人能取得扶桑果。” “你……”涂山小白咬牙。 “我什么我?你有空担心我会不会逃跑,不如来和我商讨下诊金的问题。”我笑眯眯道:“汤谷大门有崇明兽、开明兽与毕方看守,这样高风险的事,不给点诊金说不过去吧,小白公子?” 隐忍再三,涂山小白方问:“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以青丘涂山氏上下所有族人的性命起誓,涂山环醒后必须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一字一句道。 作者有话要说:挨不过亲们的催更qaq,更新了~此文按着现在的大纲,估摸不会短,所有的剧情啊阴谋啊什么什么的是要一步步揭露的~六万字实在抛不出什么伏笔来啊亲qaq 冰天雪地,三百六十度托马斯跪请各位看官们啊,稍安勿躁啊。目前情节真的真的没有bug啊!!!我是有大纲有节操的人啊!!! 看到收藏夹没显示更新……来捉个虫顶上去! 正文19祖宗,回故地 我让涂山小白发的这个誓愿很毒,可我知道他一定不会拒绝,因为与涂山环一条命相比,一个问题的代价实在太小。 半刻钟后,涂山小白脸色奇差地答应了这个条件。看得出这只狐狸虽然表里不一、虚伪的很,但确实是个好兄长,要不然也不会把涂山环娇惯成那样无法无天的性子。 交易达成,他依然担心我会中途落跑。 我眨眨眼道:“我家仙上会留在青丘,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他么?况且他握着我的一魂一魄,到时候我若不回来,你大可叫他将我的烧得魂飞魄散。” 我和秦卷现在表面上仍是主僕身份,而作为主人的一般皆会取走奴僕的一魂一魄用以约束他们。 此言一出,涂山小白勉强相信了。 待到晚间,我打理行囊时,秦卷面色不善地出现了我眼前。 扇柄挑起我下巴,他眯着眼道:“听说你把一魂一魄交给我了?” “……”腾出一只手的我讪讪挪开他的扇子:“这不就是找个说辞让涂山小白放我走么?” “放你走?”秦卷不怒反笑,靠在柜子上拨弄着扇坠:“如你所说,把一魂一魄给我,我才能放你走不是?” 看他真动了两丝怒气,我不得不停下手来:“我在这,横竖没什么用,反倒涂山小白要找你密谋些起义造反的事还要提防着我。涂山环的身子拖不了几日了,若不救活她,涂山氏岂不就会一口咬定我是凶手么?” “你当真是为了替涂山环找药去?”有时候我觉得这只老凤凰的直觉真是犀利得有点可怕。 我努力掩住那一点心虚,重重点了下头。 盯了我会,他才轻哼了声,将扇子揣入袖兜的手一顿,又将它拿了出来:“现在八荒之内到处都是战火纷飞,你这段日子虽学了不少东西,但假使碰上长奉君那样强横的魔族,少不了要吃亏。” 他将扇子放入我手中:“这扇子随了我几十万年,关键时刻说不定能起点作用。” 第一眼见到秦卷的时候,他就执着这柄泥金扇。那时候只是以为它不过是秦卷用来挥洒风雅的,现在一到手才发现扇身之上萦绕着满满仙气,是个斩杀妖魔的利器。 秦卷状作漫不经心道:“当你真遇上危险时,只要用它唤我,不论在何处,哪怕隔着千里沧海万里云空,我都会立刻赶过去。” 握着它的手忽地一沉,我假意没听到他这句话里的深意,哈哈道:“像我这样不起眼的小人物,哪会招惹什么大事端来。 秦卷看了我会,笑了笑没有说话。 与他告别后,在奔向蒲柳亭的路上,我满脑子里都是秦卷的那个笑容,淡得好似什么都无所谓,可偏是这无所谓里有股叫人生着说不出滋味的落寞。大概是任何时候,他总是一副悠然自若的情态。即便他会怒会笑会得意会作弄我,但在我的印象中,他始终是个立在俗世之外、冷眼旁观众生百态的上古尊神。 今晚的秦卷……慢下脚步,为什么会让我觉得比中了春毒的他,还要叫我害怕想要逃跑呢?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早候在蒲柳亭的昌合君将我从沉思中拉回了现实,他望着双手空空如也的我,嘴角勾起缕冷笑。 我忙道:“不是我不愿去偷春叶秋华,只是……我回去翻看些古籍,春叶秋华本是神农氏族的秘宝,要想取出它须有神农氏的后人才可。” 第39页 谎话总是越说越熘,之前在涂山小白那撒了个不大不小的谎后,现在的我已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出这个弥天大谎了。神农氏早在万年前湮灭得差不多了,仅剩的几个后裔隐姓埋名在八荒之内,鬼都找不到。 眉峰挑高,昌合君似信非信地看着我:“然后呢?” 就晓得这番说辞唬弄不了他,我镇定道:“或者去瀛洲岛上取来神农鼎,有它在,春叶秋华方可驱使得了。” 看了看他脸色,无喜无怒也无疑,我正要加把劲说服他时。 他忽然道:“如此也可,我便陪你走一遭瀛洲岛就好。” 嗳?等等,我的行程里可没有将你计算进去啊! 不管我怎样费尽口舌劝阻他,昌合君仍一意孤行要与我同行,到最后他冷冷看着我道:“你再多说一句废话,我就让你彻底说不出话。” 我想也没想地闭上了嘴。 好在瀛洲岛离我所要去的地方,相去不远,到时候随便找个理由从他身边熘走便是了。 于是,一个正被神族追杀的妖皇,和一个正儿八经的神族我,以一种不甚和谐的方式,结伴同行。 青丘在西荒最边缘,而瀛洲岛却在遥隔几万里的东荒边上的东海之中。这一路赶得颇是紧凑,半是御风半是乘水地向东行了数千里,昌合君渐渐露出不耐之色。 到了甘渊河时,他的不耐烦化为了实际行动,手一招,那只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猰貐从地里跳了出来。见着昌合很亲热地凑上去硕大的脑袋,血盆大口吐着舌头,谄媚地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比狗还像狗。”我嘀咕一句。 瞬间,眼前龇了排雪亮的利齿,骇得我差点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昌合君很满意地欣赏了会我的狼狈之姿,手一招,猰貐跳过去,一眨眼人已在了它的背上。 他这意思是要我和他同乘在这小畜生的背上? 我瞪着猰貐,死活不愿意上去。 昌合君在上面抱臂懒洋洋道:“你是想坐到它背上,还是想坐到它腹中?” “……” 磨磨蹭蹭被迫爬上去的我,很不情愿地嘟哝道:“要是飞到半路,你敢丢我下去,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和这只小畜生。” 小畜生三个字一出口,飞在半空的猰貐猛地抖了起来,差点被甩下去的我失声尖叫,昌合君笑得无比惬意。 飞了不知多久,已隐约能见到遥远一线碧蓝海波时,昌合君拍了拍猰貐毛绒绒的脖子,降了下来。 问其缘由,昌合君简单道:“此地离东海国太近,猰貐的妖气会惊动东海神族。” 也是,这么一只大妖兽,委实招眼了些。 出了降落的林子不久,就见着座青砖灰瓦的高高城池,走近了才瞧清城门之上为风雨所蚀,有些斑驳不清的三个字——永昌郡。 伫立在城门底下出神许久,走在前面的昌合君停下脚步,微微拧紧眉头,露出警惕之色:“怎么了,有何处不妥?” 我摇摇头:“故地重游,有些感喟而已。” 没想到,两万年过去了,这座城池没有被战火与时所吞噬,依然屹立在原地。 眼前的永昌郡与我记忆中的它已大不相同。街上不再是零零落落的几间破屋子,高楼林立,摊铺连市;拥挤的人流让你寸步难行,其中有神族、妖族,当然最多的还是人族。天生弱小的人族凭藉着其他种族不能比拟的繁衍力,逐渐走出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来。 各种吆喝声不绝于耳,贩卖食物的、玉石的、皮毛的。我好奇地四处打看,时不时掂起串粉晶珠子瞧一瞧。 昌合君的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一把拎起我,将我提到了个僻静的巷中:“你是来游玩还是来找神农鼎的?” 摊摊手:“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多看两眼而已,耽误不了多少时辰。再说了,瀛洲岛只有在潮起潮落之时才会出现在海面之中,急也没用。” “你最好不要和我耍什么花招。” “哪敢哪敢啊大人。”我干巴巴道:“我小命还握在你手中呢。” 巷陌深处槐花香甜,孩童稚嫩的唱念声荡在风中悠悠飘来。 不经意侧耳听了听,笑容在嘴角凝滞住了。 显然也听到童谣的昌合君,望着我问道:“他们在唱些什么?” 孩童所用的永昌郡当地的方言,可潜意识里我却觉得昌合君其实是听懂了,我含含糊糊道:“我听得也不太懂,大约是讲两万年前在这里曾有条钩蛇作恶吃人,后来被一……” “一什么?”昌合君微微挑高声量。 “被一条龙给杀了。”吸了口气我干笑道:“一听就是个传说故事了,世人都晓得龙族早在多年前就灭族了。别说龙了,就是片龙鳞当世都找不到了。” 昌合君没理我的打趣,拾步往前走。 我本不想跟上去,可想到他在八荒凶残的恶名,担心他一个不高兴拿那些孩子出气,只得追了上去。 追过去,却见着了有一人早一步赶在我们之前蹲在那群孩童边上。 塞了些糖果给孩子们后,戴着兜帽的人站起来,转过身正好面对着我们。 看清对方,我与她皆是一愣。 第40页 赶在她出口前,我跨上一步,笑眯眯道:“阿蛮妹妹,好久不见了。” 她看了眼气势凌人的昌合君,再看了眼我,沉默片刻,艰难地道了声:“云姐姐。” 与在白茯山相比,此刻的阿蛮消瘦许多,少女丰润的脸庞清减得尖尖的,衬得一双水眸更大了。她走在我们身边,显得有些侷促,有话要说但碍于昌合在场,一直迟迟不肯开口。 我主动对昌合道:“我和这个妹妹很久没见,有几句体己话要说,你等我两柱香的功夫可好?” 昌合非常善解人意道:“前面有个茶楼,你们不妨进去坐一坐。赶了这么久的路,也好歇一歇。” 鬼才相信他会这么好心,等我与阿蛮进了茶楼的雅间,瞥见窗棱上果然立着只缩头缩脑的鸟儿。指尖微动,淡淡一层流光笼在窗口,将鸟儿隔在了外面。 一进雅间,阿蛮就立刻跪了下来,跪行了两步,煞白着脸道:“祖宗,阿蛮求您别捉我回去。” 给自己倒了杯茶,吹着茶我慢慢道:“说吧,为什么瞒着你爷爷和爹娘偷跑出来?” 她犹豫了下,从怀中摸出了个捲轴,摊在地上慢慢铺开。缟素的纸面上,绘着条活灵活现的锦鲤,尾尖一颤,那锦鲤在画中游动了起来。 “这是……阿泽?”思及过往,不难猜出锦鲤的身份。 阿蛮点了点头,低头轻轻抚着锦鲤:“阿泽并非是一条普通锦鲤,他有四分之一的龙族血统。本来经过多年修行之后,有望能修得神位。可经过与钩蛇一战后,全身灵力毁尽,便成了今日的模样。” 听到龙族二字,我抖了抖耳朵,不动声色地放下瓷盏:“既是如此,你为何将他带出灵气充沛的白茯山?” “爷爷说阿泽大约活不过这个百年了。”她眼圈微红,哽咽着道:“可我不想他死,我答应过他,等他成神之日便嫁给他,与他在白茯山做对神仙眷侣。可……”她抹了下泪:“我听闻永昌郡这里隐居了个龙族后裔,想着既然与阿泽同是一族,没准那人能救阿泽。便带着他偷偷跑来了这里。” 这回我是真不能淡定了,失声道:“这里有龙?” 阿蛮肯定地点了点头:“我来这就打听了好久,这里的人皆道每逢雷雨时节,经常能看见条秃尾白龙吸水上天。就在……”她回想了下:“就在离永昌郡三十里外的断龙山。” 断龙山?听着就是个不吉利的地方,真有龙的话,哪会择个像自己坟头的地方做洞府? 出了雅间,昌合君倚着廊柱逗弄指上的鸟儿,淡淡道:“外头马上就要起雷雨了,要去断龙山趁早。” 咔嚓,我咬碎了牙根。防火防盗防贼就是防不住这不要脸的昌合君! 作者有话要说:如期更新~~~~~~~~ 正文20祖宗,寻龙踪 阿蛮执意要去断龙山,我可以理解。 但是我不能理解昌合他为什么要插一脚在其中,也跟过去。在我看来,他压根就不是一存着慈悲心肠的妖。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避开阿蛮,两根指头扯了扯他的衣袖,我小声提醒他道:“我们还要赶去瀛洲呢。” 一向笑得很狰狞险恶的昌合君,此刻慈眉善目地拉下我的爪子,分外可亲道:“人命关天,总不见得要他们一对爱侣阴阳两隔。” “……”脖子后面吹进阵鬼风似的,我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 区区三十里地,眨眼即到。 山林苍茫,裹着碎冰的永昌河缓慢地流动于山脚之下,因着冬季的缘故,整座断龙山呈现出一派黯淡寂寥。寒风颳在林间,鬼哭狼嚎,零星雨点飘洒下来,倒真有点坟地阴宅里的阴森可怖。 打小在山清水秀的白茯山长大的阿蛮,乍一见此情景,不免瑟缩,步子也慢了下来。 领头在前的昌合君竟也伫了足,朝阿蛮伸出手,笑道:“山路崎岖,不甚好走。” 他样貌虽不出众,但这一笑,眼角眉梢颇有些妖惑之气,直将阿蛮看得双颊微红。脸红归脸红,但她到底惦记着男女之别,犹犹豫豫着。 怎么看这昌合君都是不怀好意,在旁的我故作娇弱地扶了扶额,道:“人家也是个姑娘家,怎么……” “啪”的一声惊天炸雷,将我余下的话吓回了肚子里,同时也成功地让阿蛮落入了昌合君的魔爪之中。 俄而又是两三道雷声炸开,近的好似就在我们头顶上,多少有些骇人。 前方那两人相携而行,而随其后的我却时走时停,到了山腰处终是站住了。 挑目四望,细看一番后,才瞧出这忽明忽暗的林木间萦绕着极淡的一层黑气。而脚下一些花草已然枯死,叶边捲曲焦黑,渗出滴滴黑色的粘稠液体。这里有魔族?! 抬头想唤住昌合君和阿蛮,可发现他二人早不见了踪影。踯躅片刻,有昌合君在,想来阿蛮是没什么危险的。便下定决心,朝着一路枯死草木所指的方向,追寻过去。 风雨声势愈加地大了,电闪雷鸣中丝丝细雨逐渐连成瓢泼雨幕。 使了个法子遮去了沖刷而下的雨水,昏天暗地地前行了两步,又不得不祭出团柔光,才走得略顺畅了些。 第41页 愈是往前,攒动的魔气愈是浓郁,快到尽头时,简直戾煞得百十步内无一丝生气。看起来,来者即便不是一族魔君也是个只强不弱的魔将。 如是想着,提高了几分戒心,将袖中秦卷的那柄扇子攥紧了些。听水声,前头似是处山涧。龙族喜阴,莫非此处便是那条龙的洞府? 心急之下,朝前大跨了一步,猝不及防间,一片利刃从黑气之中朝我疾驰而来。 幸而我早有所防备,折腰一闪,堪堪避开了此击。反手袖袂一扬,风声叱咤,清光一尺,直袭了回去。 激起的水雾蒙蒙笼在四周,也不知到底击中了对方没有。 欲向前张望时,腰上一紧,整个人被往后使劲一带。再来一掌,重重将我拍到了后面。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从我身边蹿了出去。纵他身法快如鬼魅,但我依然识出了对方是谁,来不及气恼,立时飞身跟了上去。 待站稳了脚跟,才瞧清,水面之中半沉半浮着一具庞然大物,昌合君背对着我半跪在边上。 我赶忙凑了过去,他站起身,语调冷然:“死了。” 话音未落,人已不见了,应是去追行凶人去了。 正想要问他将阿蛮丢到何处的我,朝着他消失的方向张着老大的嘴,重重跺了下脚,却踢到了脚下那具尸体。 犄角,长身,白鳞,但……却不是龙。 已经失去光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天,里面是一片浑浊的黑。我看着它,忽然有种很荒谬的感觉,就仿佛……看着自己的尸体。蹲□,将那双眼睛慢慢合上,手从它的长角滑到它的下颚处,“咕咚”,一个圆圆的青珠子落到了掌心里。 “咯吱。”山涧某处响起细小的一声,手腕一抬,珠子滚落进了袖兜。 四面无人,我道:“是你自己滚出来,还是我将你打出来?” 雷声渐隐,淅淅沥沥的雨声却衬得此刻更静。 “呼哧”,抽出来的一寸纸扇又被我用指尖推了回去。 一个矮小灰扑扑的东西在半空划了到弧线,“咚”的摔在我面前。 昌合君阴沉着脸从树林里走出,衣衫整洁,双手空空,显然是一无所获,让对方逃了去。 至于眼前这玩意…… “哎呦,哎呦,你们就是这么对付老人家的吗?”四肢并用地在水里扑哧了好久,那人勉强浮了上来,苦着张脸:“先是要吓死老朽,现在又是要淹死老朽么?” “噌”,一柄尖尖小小的刀片抵在那人脖子下,昌合君眼中含霜,起了杀意。 “等等!”我忙道:“他与那个魔族不是一伙的。” 昌合君看过来,我道:“他是四海八荒有名的能工巧匠,号称鬼斧神工的——叶卿。” 小老头惊异地抬起头,哆哆嗦嗦道:“丫头,你认识我?”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正要找你,你却自己送上来门来了。 一盏茶的功夫后,我们几人围着篝火而坐,完好无损的阿蛮昏睡在一旁。约是昌合君也察觉到了山中魔气,又嫌她跟在旁边碍事,索性敲晕了她。 叶卿哼唧哼唧地拄着他的木拐杖坐在一边,他勉强也算是个神族,对昌合君这样的大妖怪,既看不起可又害怕。所以被昌合君丢来丢去,也没敢发作,只是挪了又挪,恨不得离他十万八千里。 昌合君的脸色依旧寒人,道:“神族又怎样,怎知不是与魔族一同联手杀了那条龙?” “你说什么!”叶卿跳了起来,吹鬍子瞪眼道:“老朽与那小龙儿是八千年的至交好友,怎会去害他!你个丑妖怪,莫要含血喷……人……”那个“人”字在昌合君的一个眼神下,低到了地里。 我摇摇头道:“他平时雕雕木头,刻刻玉还行,他没那么大胆子去杀人放火。” 叶卿翘翘鬍子:“丫头你看起来很了解我,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我淡淡道:“刚刚你可瞧见了是谁杀了那条蛟龙?” “我倒是想瞧,可那魔族动作太快,我被他二人搏斗的气势冲到了草堆里。你看我还没爬出来,你们就到了,我也就、就被丢出来了……”他说完又狠狠瞪了一眼昌合君,忽然愣住了道:“你怎么知道小龙儿是蛟龙?” 昌合君也眯起眼来。 我本不想多说,可此时躲也不躲不掉,只得道:“蛟龙乃蛟与龙交合而生的后裔,虽外貌与龙相差无异,但龙有五爪,而蛟龙只有四爪。况且,二者额上的角也有分别。” 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区别,最重要的区别是我袖中那颗元神珠,龙的元神珠是为金色,而蛟的则只能为青色。 揉了揉额:“上古龙族早在万年前就灭族已久了,这世上哪还会有什么龙?这条蛟龙估摸也只是想借着龙的虚名,享用永昌郡的香火而已。” 叶卿听之,点了点头,表示我所说不假。 “祖宗,你说的可是真的?!”讶然出声的不是昌合,而是辗转醒来的阿蛮。篝火映照下,她的脸苍白如雪,撑起的身子微微颤抖:“这么说,阿泽没救了是么?” 第42页 “哟呵,这还有个小山鬼啊。”叶卿啧啧称奇道:“听说山鬼一族基本都避居到崑崙侍奉古神了,老朽活了这么久,还真没几次……”话语突然顿住,他的长眉毛皱了皱,又皱了皱了。望了望阿蛮,又望向我,似是明白过来了什么,双腿抖了抖,闭口不再说话。 昌合君恍未发现叶卿几变的容色,沉吟了会道:“也不是毫无办法。” 阿蛮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道:“若能让阿泽变回原来模样,刀山火海我也愿往。” “我是能救那条锦鲤,不过……”昌合君的脸庞在跳跃的火光中明暗不定,连带着声音都低迷似鬼魅:“但自此阿泽就要为妖族,并且会遗忘过去一切。这样,你还愿意么?” 阿蛮楞了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在确定昌合併不是玩笑之语后陷入了沉默。 我冷眼看着他们,脚尖轻轻踢了踢叶卿。 叶卿一抖,毕恭毕敬地低着头道:“祖……上神有何吩咐?” “你是不是什么都能雕出来?”我问。 叶卿犹豫了下,道:“有形之物才有雕琢之法。” “那雕出个龙呢?” 叶卿脸色大变,道:“这、这,如上神所说,龙族消亡已久。即便没消亡,那样的上古神族,以小人之力确实雕不出。”涔涔冷汗从他额角冒出,我本只是随口一问,可他这样的姿态却叫我生了疑。 而那厢,本对昌合君存着些许好感的阿蛮似已下定决心:“如果,你真能……” “慢着。”我出声拦住她的话。 昌合君的眼神唰地刺了过来,我佯作没看见,对阿蛮道:“你要让他救阿泽,不如求我,毕竟我与阿泽同是神族。现在这个天底下还有比我更了解神族的么?” 话里七分假三分真,左右是仗着老祖宗这名头唬一唬她。昌合君的真正用意我虽不明了,但从他之前对断龙山的龙那浓厚兴趣来看,他对有四分之一龙族血统的阿泽的心思定不简单。无论如何,不得将阿泽落到这个妖皇的手上。 昌合君拖着长悠悠的调子:“你?” 单单一个“你”字,道尽了他对我的鄙视…… 阿蛮犹豫不定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昌合君,眼光锁在了他身上。 我心一提,暗道了声“不好!” 果见,她朝昌合君拜了一拜,道:“阿泽……就拜託给你了。” 昌合君斜眼过来,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长嘆也罢,抑郁也罢,这小姑娘是个认死理的性子,此言一出,便是再没回头的可能性。 在昌合君对阿泽施术的间隙,我低头对龟缩一虞装死的叶卿,展颜一笑:“正巧我有一事有求于叶老您。” 叶卿满头大汗嗫嚅:“小、小人不敢。” 作者有话要说:=l=昨天周末,看电影去了~今天更新,mua~ 正文21祖宗,劫持了 确定昌合君与阿蛮他们走得远些了,随手拈了片长草叶抛于空中。 草叶浮在层薄薄光辉中,几经变化,渐渐变成了那日我在涂山环梦中所见的那副墨玉镯子。 觑了觑叶卿,但见那镯子的影像越是清晰,他的那张褶子脸就绷得越紧,甚至隐约带了丝畏惧之色。 指了指头顶上方的幻象,我道:“这可是出自你的手笔?” 不待他否认,续道:“四海八荒中能在一指宽的镯子上雕出十六瓣莲花之人,除了你之外我还真没见着别人。” “您既然知晓又何苦来问小人我?”叶卿老脸一垮。 “我也不想为难于你,只是想向你打听这副镯子的主人是谁?你且安心,此事除了之外不会有第二人知道。” 脸色一冷:“但你也休想矇混过关!” 叶卿紧攒着眉,颇是踌躇,见我实在逼得紧,露出副壮烈牺牲的神情道:“小人只能告诉您这镯子是神族中一个轻易得罪不起的大人物所有,至于是谁,小人当真不能说。当初那人来取这镯子时,与小人订下了契约,日后小人若透露他的身份,必遭天谴。求祖宗您怜惜怜惜小人,莫在相问了。” 观其言语神色,不似作假。我只求个明白,没打算要他的命。再来,昌合君那边进度也差不多了,便揣着袖子,靠回了原位闭目养神。 不多时,有人踩着枯枝碎叶而归,偶有泣泪声。 “你既然是心甘情愿的,这时候又哭什么?”我打了个呵欠道。 咽泣声顿了一顿,哭声渐渐低没了。 昌合君幽幽的声音传来:“你恼恨我与你抢人,拿别人出什么气?” 我哪是恨你抢人,我是恨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分不清好坏! 一怒睁眼,却怔忪住了。 倚着树的人一袭银发,流雪似的垂在身后,映着他的脸色都苍白了几分。显是亏损了元气的昌合君,不改猖狂气焰:“潮水将落,还不快滚起来,赶去东海?” 可我瞧着他,却无端地想起了很久之前认识的一个人。那还是在我重生之前,与爹娘隐居在谷地中时,所遇着的一个人。那日约是才历了天劫,满身少年跌跌撞撞误闯了谷地,昏迷在了溪水附近。是阿娘看他可怜救了他回来,我只与他照过两次面,对他满头胜雪银发记忆尤深。 第43页 但那时那人不过少年之姿,修行初成,与昌合君怎么对都对不上。这世上银发之人又非昌合君一人,一时纳罕,转瞬即逝。 往他身后张望了两下,道:“阿泽呢?” 一听到这名字,阿蛮眼圈又红了。 昌合君淡淡道:“那小子才化为妖族,虚弱的很,便仍锁在画中。过几日适应过来,再放出不迟。” 我应了一声,却已经开始打着主意如何将那画从昌合君那里偷过来,断不能如了他意。 此间事了,即便再有不舍,阿蛮也没了与我们同行的理由,加上我再三暗示此番有事在身,她着实不便跟随一道。行了一礼后,她一咬牙消失在了茫茫苍林中。 至于叶卿,叶卿自然是巴不得立刻离我和昌合君远远的。临别前,我别有深意道:“今日这事,你知我知。” 他忙不迭点头。 送走叶卿,昌合君深深瞧了我一眼,却没有出声。 倒是我没事找事:“你怎么就不问,我和叶卿说的什么事?” 昌合君斜睨了我一眼,却是从善如流地问:“你和那死老头说了什么事?” 逮着机会报得一箭之仇的我乐滋滋道:“我偏不告诉你!” 他回给了我一个白眼。 短暂的精神胜利之后,我立刻迎来了一个很严肃与现实的问题。东海瀛洲与神农鼎,本就是我扯出的一个天大谎言,全然是为了来寻这附近的叶卿。如今,叶卿寻到了,想问的事也问了,之后难不成真要我带着昌合君去瀛洲上找什么压根不存在的神农鼎? 况且涂山环那条命也不见得能再拖多少时辰了…… 若是被他知道我唬弄了他,一怒之下指不定又要怎么折腾我。难啊,委实难啊。看样子,也只能用另外一个谎言来继续唬弄他了。 可曾想,不用我费神想藉口,一个平地从土中钻出来的小妖替我解决了所有难题。 折耳小妖灰头土脸地跪在地上,语速急促道:“九黎族的大祭司独孤鸩,出其不意率兵攻了过来,现在已经逼近龙侯山了。” 打我与昌合认识以来,我从未见过他动怒,现在见着了,只想着原来他平时给我的脸色已算很不错的了。 简单向那报信小妖做了些部署,昌合面朝向我,唇未启,我马上善解人意道:“你先走先走,寻神农鼎我一人即可。” 昌合君的眼一眯,手一提一落,我整个人已被甩在了猰貐的背上。 震惊的我,就那么直直看着昌合一跃而上,猰貐瞬间腾空而起,才反应过来大叫道:“放我下去!我还要去找神农鼎呢!我不要去和你一起送死,给魔族做口粮!” “再废话我就先弄死你!”昌合冷冷道。 心口一痛,还想做些挣扎的我忍气吞声地揪着猰貐长毛,眼睁睁地见着大地离我越来越远。 猰貐在高空奔走得极快,风打在脸上,刺痛刺痛的,索性眼一闭,伏在它的鬃毛里假寐。 这一假寐就真寐着了,昌合君不客气地一巴掌打醒我的时候,我们已然着地了。猰貐身子剧烈一抖,将我重重甩到了地上。 我气得指着它道:“你这小畜生,我早晚剥了你的皮,拆了你的骨,切成一块块丢去餵狗!” 它朝我一龇牙,我朝它一瞪眼。 飞快而去的昌合见此情景,足下一顿,轻飘飘道:“两只小畜生。” “……” 气头过了,我揉着屁股爬起来,粗粗扫视了周围一遭。却在看清了四周景致时如遭雷噼,一山一水,甚至连花海中央那座三进三出的宅子都宛如昨日再现。 手指发抖一把揪住那带路的小妖:“这里是何地?!” 小妖被我揪得喘不过气,艰难道:“龙、龙侯山啊。” 闻言,片刻后我想放声大笑,又想放声大哭,所有情绪激烈地撞击在胸中,最终化为满嘴的苦涩不堪。 从我死了到重生,究竟过了多久,才能让一个我从出生到成年都居住的地方,彻底换了个名字? 小妖将我领到了花海中的宅子里就匆匆告辞了,昌合君倒很放心地就将个陌生人就这么单独留在自己的住所。 宅子与我离开时的模样几乎没多少变化。只是屋中少了阿娘布置的花卉草木,也少了阿爹临摹的山水,也没有金银珠玉的装饰,寡净得全不像个妖族之皇的寝居。 大概是近乡情怯,我怎么也不敢跨出所在房间的一步,生怕见着那些熟悉的场景。坐在应是昌合的书房里,发了半会功夫的呆,终于觉着无趣后,伸手要翻翻他案上的文书,想了想作罢。 在房间转悠了半会,找出了个九连环,靠在毛绒绒的塌上摆弄着。没多久,眼皮子沉了下去。 这一睡就睡到了半夜,做了个异常冗杂的梦,梦中尽是故人。眼角潮湿地醒来后,天色漆黑,房内掌了盏昏黄的灯,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却没人。 平时我虽吃些零嘴,但食不食五谷于我无多区别,现在更没什么胃口,那饭菜也就放着渐渐凉了。 昌合君一直未归,我空有满腹狐疑却无处可问。我与爹娘隐居的这处山头隐蔽非常,三界之内几乎无人可知,当年重华找来时也是颇费了好大的周折。昌合究竟是怎么发现这里,又为什么将它做了妖族的驻地? 第44页 想着这些,我不由生了些恼怒,他个昌合眼光倒是好,四海八荒地方这样多,偏偏占了我家!恼了一会,又有些泄气和消沉,若非他占了,此地早已野草横生、荒无人烟,这宅子怕也坍塌了。 悲悲喜喜间,一人闪身进了屋子,至了桌前望着满桌饭菜呆了一呆,接而又吞了吞口水。 “你要是想吃,便吃好了。”要不也是浪费了。 那少年被我这一句话吓得面无人色,似才发现了角落里的我,紧紧贴着桌子,瞪着眼看我。 我扯扯嘴角:“我又不是昌合那个禽兽,你不必害怕。” 到底是我长得和善些,少年很快平复下去情绪,却死活不肯动桌上饭食。 我也不强求,只让他过来,问他:“昌合去哪了?” 少年不说话,忽闪着眼睛看我。 “你……不会说话?”我试探着问。 他点点头。 “那会写字么?” 他又点了点头。 手一招,案上笔墨飞了过来。少年迟疑了下,握起了小羊毫,在纸上一字字写来。 原来那报信小妖说得并不真切,魔族当真打了过来,却并非是独孤鸩亲自率兵,而是他手下一个得力大将。而此刻,魔族则被牢牢卡在龙侯山山门之外,怎生也进不来。昌合赶回的及时,这会功夫已将他们驱逐出了百十里外。 再问些关于龙侯山守备方面的问题,少年却狡黠得打起来太极,半天没吐出一个实字来。我也非别有目的,只是想看看有没有法子熘出去而已。见再问不出什么来,我挥挥手示意他带着那些饭菜可以走了。 他人是走了,可留下那一桌冷饭冷菜。盯着饭菜半晌,我坐起身来…… 又眯了了会,我为一阵强烈气势所迫醒了过来。一睁眼,昌合端坐在案后,捧着个瓷碗静静地吃着饭。 支着脑袋看着这个大妖怪有板有眼地夹菜咽饭,我忍不住笑了声,又立即收了声。 这时候的昌合招惹不得,才打了仗回来,一身血气都没褪尽,眼瞳里都还隐有着猩红光泽。万一惹怒了他,拿我祭刀就不好玩了。 用完膳,昌合君淡淡道:“还算懂事。” 那是,在这世道摸爬滚打这么久,这么点眼色我还是有的。 “这里什么时候改名叫龙侯山的?” “很久之前。” 这什么鬼回答? “那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又换了个问题。 “无意中发现的。” …… 打了一仗的昌合君罕见地露出几分疲态,我很识时务地让出软榻。 闭眼前,他不忘警告我:“乱闯的话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我嗯嗯应下。 蹲在塌边,看他呼吸逐渐趋于平和,我试着唤了声:“昌合?” 没有任何反应。 “丑妖怪?大魔头?禽兽?”连唤了几声,丝毫无动静。 皱眉凝视了他好半会,想起什么拈了点残羹冷炙嗅了嗅,确定自己是下错药了。许久没回来这里,连毒花毒草都辨不清了。 昌合睡如死猪,想从他口中掏出什么话来已不可能。寂寞地在房内来回转了几圈,我将他的警告抛在脑后,跨出了门去…… 这座宅子我比昌合要熟悉的多,沿着走廊,不觉就回到了自己曾经住的房间。推门的时候,心突然跳得厉害,止也止不住。 门缝流泻出浅浅的蓝光,透过缝隙看去,我僵立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l=预告一下,因为这周我有些事,更新进度会稍微缓慢一些。不过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下周开始此文只要不出意外会保持日更!!!日更哦亲!!!!!!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啦╭(╯3╰)╮爱你们 正文22祖宗,两难了 这一看,将我看傻在了原地好久。 闺房是我的闺房,房中物件无一不如以前,昨日今日竟似重合。连桌角摆着的那束白樱,依旧花白如雪,枝叶葱茏。 若真要说有所不同,便是我面前这由千丝万缕的幽蓝光线,结成的一人来高的“薄茧”。茧壁外表虽然光华流转,但看清其中的物什并不困难。那是条幼龙,蜷曲着身子安然沉睡。 踏前一步,想将那龙看得真切些。待瞧清了,人又似受了蛊惑般,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探入那片流光之中。触碰剎那,我被冷得打了个哆嗦,可掌下空空如也,着力一握,依然如此…… 怔神间,背后一道风声袭来,本能地侧身避了开。 那置我于死地的戾气收住得恰是好处,堪堪擦着那团蓝光,消失了。 转头,面无表情的昌合君负手立在门槛处,像个黑面煞神。 揩去脖子的一抹血痕,我指着龙影幻象,道:“这就是你要用春叶秋华救的……人?” 他不言不语,但释放出的气势威压,却表明他此刻动了很大的怒气。“嘭”的声,这回碎的是我刚才站的角落里的青花瓷瓶,碎片还没落地就化为了齑粉,沙沙洒了一地的白。 一个动怒的昌合君,我有几分胜算了?我算了一算后,觉着还是不要算的为好,一扯袖子,仰仗着环境熟悉,从窗口翻了出去。 第45页 惊天动地的一声咆哮,大地微微震颤,想是昌合又将猰貐那小畜生放了出来追赶我。 果不其然,才奔到花海中央,天上一片庞然黑影罩了下来。落地时,宛如雷鸣,激起尘土漫天,几棵枝干细弱的松柳接连倒在了地上。猰貐朝月一声嚎叫,银白月牙蒙上了层血红光泽,到底是个了不得的上古凶兽。 往左右看了看,猰貐来了,昌合君却不在。想是他觉着一个猰貐对付我绰绰有余,眼前的猰貐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捲舌舔了舔利齿,尾巴一甩朝我扑了过来…… …… 猩红的血滴顺着荆棘,蜿蜒流下,渐渐汇聚成一条小小的径流。猰貐硕大的眼睛摆在我面前,血盆大口将将离我的脖子不到一尺,颈上的长毛甚至扫到了面上。 暗自松了口气,手一松,为荆棘缠住的猰貐被重重丢出了一丈多远。沾着一身鲜血的妖兽趴在地上一声呜咽,想爬起来,又被扯倒了下来。 我走过去,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它,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我也不想伤你,但你的主人实在欺人太甚!”从怀中摸出个小瓷瓶,往它嘴里倒了倒,念念叨叨:“回去告诉昌合,我也不欠他的,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这回伤了你,下回见了他肯定又要找我麻烦,所以以后能不见还是不见了。” 猰貐狠狠瞪了我一眼,摸了摸鼻子,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废话多了点。拍拍屁股,趁昌合没来前,一熘烟地跑了。 毕竟是从小住的地方,想从中熘出去并不难。循着记忆,找了条偏僻小径,一路掩去行踪,御风快步疾行而去。出山口时,站在高坡上望了望远处那片花海,灯火如旧,可惜早已是物是人非。这里再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 只是,为什么昌合君要复生的人,会是我? 我虽糊涂,但不至于连自己曾经的元身都认不出。重生之前的我与昌合素昧平生……等等,昌合那一头银发在我脑海里晃了晃。好吧,退一万步来说,他是当年我阿娘救回来的小子,可也不过数面之缘。 绞尽脑汁,也琢磨不出昌合费尽功夫做这事的理由,也只能得出他或许只是——吃撑了,闲得慌的结论了。谁没个兴趣爱好呢,没准昌合就喜好钻研起死回生之术呢? 心有所思的我,只顾门头赶路,却没注意到远方奔来一线浓浓黑雾。待注意到了,那一线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已如鼓点般疾行到了跟前。黑旗猎猎,煞气沖天,我竟一头撞上了魔族的军队? 想起独孤鸩的部下正率兵在附近与妖族交战,心中不禁叫苦连天,我这几日算将这辈子的霉运都踩了个干净。 打头在前的先锋已瞧见了我,二话没说,一柄长枪从天而降,笔直地挡住我转身就逃的步子:“前方何人!” 我欲装作没听见,继续逃。 一人道:“你若再跨前一步,便承认自己是妖族的奸细,那就休怪本君无情了。” 这声音何等耳熟,我调转回目光,果见一身玄铁铠甲的长奉君勒着缰绳,容色孤冷地俯视我:“说话!” 长奉算是我重生来遇到的第一个故人,百感交集都来不及,还能功夫说出什么话来呢,难不成上前去打个招呼:“好久没见了,长奉,我们一起去喝个酒?” 我不开腔,气氛几乎凝滞住了。等察觉出不对,张开嘴时,那边已有个士兵张弓搭弦,欲将我做奸细处死了。 箭是射/出了,却只射/出了半截路,便为一条银丝所拦。循着丝线望去,原是柄鱼竿,再向上看去,是个穿着蓑衣、提着鱼篓的青衣人。那人出现得悄无声息,不仅是我,连长奉君,也未意识到。 这样的人物定不是个简单人,同样意识到这点的魔族,立刻摆开了队形,严阵以待。 “阁下是何人?”长奉冷问。 青衣人提了提鱼篓,示意自己仅是个钓鱼的。 “与她有何干系?” “我与她没有干系,你也与她没有干系,为了没有干系的人,耽误了你的行程,值得么?”青衣人淡淡道。 长奉斜后方一人打马凑近,附在了耳边,虽极力压低了声音,仍可勉强听那人道:“魔君,我们本就落后了一步,实在不宜再做耽搁。” 话是这么说,可直觉中,我感觉出相比于赶路,长奉对青衣人的忌惮更多一些。 这一场对峙,以长奉扬鞭而去为了结。目送那一瞬远去的行军,难言一缕失落,他日把酒相别之时,再未想到,再相见已成了陌路人。 “不久就会再见,你在失落个什么劲?”青衣人一瓢冷水泼下。 这口吻……为何如此地招人厌? 假惺惺朝他拱了拱手:“方才多谢了。”此人敛去了一身气息,吃不准到底是神是魔,亦或是妖。长奉或许感知出了他的身份,但我到底不如魔族的嗅觉敏锐。 “一丝诚意都没有,你还不如不谢。”那人刻板道。 “……”我意兴阑珊地提步离去:“那就,不谢吧。” 这人口舌忒毒了些,再说下去,难保我不会失态,撸袖子破口大骂。 他也不拦我,任我而去。相距甚远之时,悠悠飘来一句话:“遇事莫急,不妨多待片刻。” 第46页 神神叨叨的一个怪人。 此处离青丘甚远,因惦记涂山环的病情,独行回去的我考虑要不要去附近神族处借个飞禽走兽的坐骑,既省力也便当些。盘算间,上空传来清脆鸟鸣,一只雪白莺鸟盘桓了一圈落在了我肩上,嘴里衔着颗珍珠,显是传信而来。 珍珠由青丘寄来,上书道,涂山环病情恶化,危在旦夕,涂山小白一怒之下欲将少燕斩杀出气。一看此信,落实了我将才的想法,更要重新择条捷径回去了。 从这处回青丘的捷径,据我所知只有一条,便是穿太山,过钩水,向西行。这比通常所行的那条路,要快上近一倍的时间,但唯一顾虑的是太山中住了只散布瘟疫的蜚兽。麻烦是麻烦了点,但这个时节蜚兽多半在冬眠,却也不是绝不能行的。 做好打算,便要看看这周围可有神族,走了两步,又停了住。莫名其妙的,青衣人的话浮在了耳边,多待片刻么? 这一犹豫,又有第二只传信鸟扑腾着落下,赤红鸟身,长长羽翎,略有些眼熟。多看了几眼,咦,这不就是秦卷原身的缩小版么?!小凤凰和它主人一个德性,甫一收翅,就亲热地往我怀中钻,在胸前蹭来蹭去。 …… 一头黑线地捏着它尾巴倒提了出来,晃了晃它,指着它骂道:“死色胚!” 神似秦卷的凤眼里立刻水雾氤氲,委屈地叫了声,小模样还挺招人疼的…… 算了,它又不是秦卷,和它置什么气? 将它摆正了,捧在手心里:“说吧,秦卷派你来做什么?” 尖尖鸟喙轻啄了下我的掌心,尾巴一抖,一片长长的凤羽飘了出来,化做一片薄笺,上面是秦卷的劲拔柳体:“太山埋伏,青丘勿回,择主路,至崑崙。” “青丘……出什么事了么?”我低低问道。 小凤凰滴熘熘转着眼珠子,表情无辜地回视着我,一看到它我就想起秦卷,我那颗心啊就忍不住暴动起来,想要往死里蹂躏它…… 罢了,拿袖子蒙住它的脑袋,不看你总行了吧。 冷静下来仔细看这两封信笺,内容可以说是截然相反,是该信前一个,还是后一个呢? 被裹住的小凤凰一直不甘心地蠕动着,好不容易钻出个脑袋,看我踟蹰不定的模样,着急地叫了声。 “别人没安好心,你家主子也是一副花花肠子,不可全信。”我咂巴了下嘴,做了个英明的决定:“这样吧,我各取一半,皆大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这里特别说明下,昌合君复活的是女主,但不是因为喜欢她的缘故。这里是所有的人都是各有心思,女主自己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她不是无能,只是过去的生活让她习惯了藏拙。至于这章,都要被咬死啦,还不痛打那只趾高气扬的小畜生?!(捉个虫) 此章出现了个小萌物,大家可以把它叫做小花卷~ 我自己和女主一样废话好多……还是要说句=l=是下周一起日更哟亲们~下周一还会有惊喜哦 正文23祖宗,缱温柔 不走捷径,又要赶时间回青丘,这个选择决定了我是不得不去弄个坐骑来了。 可当初爹娘为避世隐居,挑得山头那是万中无一的荒凉之地。极目远眺,方圆百里之地了无人烟,没见着哪处有仙气充盈之地,真真为难了我。一面担忧着昌合随时追上来,一面尚抱着侥幸心理一路走一路找。 摸索了会功夫,出得密林,却上了条两丈宽的道路来,前后迢迢,不见人影。有路便是有人家,已经丧气的我心想,再大不了找头毛驴,一路晃回青丘去得了。 风未起,两旁翠林却是枝叶婆娑,乱影重重。绵绵细音,犹如鼠兽啃噬木头,一波一波,接近过来。 数点寒光,昭显来者绝非善意。 下一瞬,原先站着的地方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一尺来长的细针。 与此一时,伏在林间的鬼祟黑影腾空而起,四面包抄而来。 我没学过正儿八经的拳脚之术,凭得全然是这副身子醇厚的仙力,及无师自通的木灵之术。我不是未曾忧虑过,这样子半吊子的水平遇上例如现在这样的箇中高手怎办?现在我却发现,即便是个半吊子,但三十六万年仙力的半吊子,应付他们绰绰有余。 不出几招,我坐在石头上,摇着片芭蕉叶扇风。小凤凰在袖兜里胆战心惊地探出脑袋,张望了一眼,又“吱”的声躲了进去。 看着地上凌乱的尸体,扶着额有些无力。这些壮士,一看失手就纷纷自尽,速度快得连我喊个“停”字都赶不上。 抹去他们的化形,露出的真实面容让我微微愕然。我原以为只是附近某个山头沼泽里的妖魔,可没想到对方却是……神族。秦卷信中说的不假,是有人要取我的性命,那些人又是怎样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 尸体曝于地上未多久,渐渐变得虚无透明,散入风中,散漫无形。神族死后无痕无迹,派他们来的人考虑得相当周密。 有一,就有二。 回去的路上,陆陆续续又杀出几波无名刺客。最后一次在离青丘不远处料理了十人后,我终于猜度出了这一路背后的主谋,或者说是主谋之一是谁了。我从青丘出来,唯一一个一路同行的,只有昌合…… 第47页 回顾最初留在青丘那夜,也是我在客栈先误收了某人的传信,然后赶去了蒲柳亭,遇见了昌合。他显然在候着什么人,而如果不是我误打误撞闯去,去见他就是收信人。而那样传信的法子,只有神族才知晓,这样一来,有些事就解释的通了。 为何刺杀高俊上皇的昌合会出现在青丘,又为何昌合对春叶秋华知晓得这么透底?只因神族有人与这个妖皇勾结在了一起,那么昌合去刺杀高俊上皇就有可能是那个神族所……联想到这,我及时剎住了随之而来的可怕念头。 但如果他要杀我,为何不在路上就动手?反而在我要回青丘之时才姗姗派出刺客来?最让我不解的,就是神族中人对我这个头一回从白茯山出来的人下杀手的理由。 想破了脑袋,想不出个所以然。入得青丘,涂山氏将涂山环受伤的消息掩盖得非常好,四处皆是过小年节的张灯结彩。无人注意到走在路上满腹愁思,不看路的我。 袖兜一紧,手腕被浅浅啄了一啄。 不理。 又啄了一啄,这回狠了点。 还是不理。 小凤凰在里面使劲打了个滚,将要低头教训它一句,肩被人一带,后背靠进了个坚实的胸膛。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些死士也忒大胆了些,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都敢下手?第二个就是想法子抽回去,手未抬就被钳制住了,背后人平平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听话。” 秦、秦卷? 仰头想瞧一瞧,被他反攥着的手抽了筋,我“哎呦”一声叫唤道:“疼疼疼。” 他冷笑了声,斜乜着我:“现在知道疼了?”就是牢牢扣着我不放。 旁边路过个婆婆,瞧了我们这阵仗一眼,抿着干瘪的嘴笑劝道:“小娘子贪玩,相公教训了两句便是了。现在这样,回头心疼的还不是相公你自己?” “就是就是。”我忙附和道。 等意识到自己这漏风的嘴说了什么不着边的话时,秦卷一手捧着那只小凤凰,朝我笑得意味深长。 “你儿子啊?”我讪讪道。 小凤凰在他掌心腻歪了会,又张着翅膀歪歪倒倒地扑到了我身上,一个劲往胸里钻。 我大怒:“有什么样不要脸的老子就有什么样不要脸的儿子!” 集市静了一静,周围人纷纷侧目。 秦卷脸黑得像锅底一样,将我连着小凤凰拎到了偏僻一角巷之内。 “为什么不直接回白茯山?” “我要救涂山环。”干巴巴道。 秦卷没什么耐性道:“涂山环有救了,你可以回白茯山了。” 本来他若不执着于此,我还没起什么疑心,可他这般作态,我的牛脾气也上了来:“我答应涂山小白要救涂山环,便是她得救了,我也要亲眼看一看才踏实!” 他清清冷冷地看我,我目不斜视地回视他,他的眸光沉淀下来,被扣着的手松了须臾,接而又被紧紧捉住,按在了肩旁。秦卷的脸庞陡然放大在脸前,唇上一痛,舌头狡猾地趁机钻了进去。 这次他的力道很温柔,温柔得近乎粘腻,舌尖一遍又一遍地缠着我的,极有耐心地摩擦着我的双唇。 跨前一步,他贴得我更紧了些,吻也随之加深了。 他将我抱起了点,鼻尖相对,吐息交互:“云时……” 在我第一次死里逃生之后,我就给自己建了个无形的龟壳子,小心翼翼地将软弱的自己、胆小的自己、孤独的自己,藏在了里面。我不敢对任何一个人敞开这些,说服自己一个人只能依靠自己。我话多,哪怕一个人都能碎碎念好久,我害怕与人交心,可也害怕孤独寂寞。 暴戾的秦卷,失控的秦卷,我尚有力反抗与挣扎。可这样温柔的秦卷…… 秦卷的吻温柔而不容抗拒,我一团浆糊的脑子昏昏然,终是卸去了全身力道…… =========== 回到涂山府邸,涂山小白亲自在门口相迎,他迎得自然是秦卷。看情形,似是秦卷也离开了段不短的时间。 “仙上。”涂山小白先是朝秦卷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出乎我意料地接着也朝我和颜悦色地颔首:“云姑娘。”之前与我相对时的剑拔弩张的模样,在那张狐狸脸上觅不到一丝踪迹。 秦卷说涂山环得救了,看来不是作假。而当我们入府,在花厅瞧见了眉飞色舞、巧笑言兮的涂山环,我才真真切切地相信了。我离开不过两日,一个几近踏入鬼门关的人,转眼好端端地坐在我面前。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神族捨得动用春叶秋华了…… 俄而我的想法却被花厅里背对着我坐的另外一个女子所打破。 涂山环很亲昵地蹭在她身边,挽着她的胳膊真切道:“这回若不是有姐姐,阿么当真要没命了。” 光是看女子仪态万方的背影,就已让人觉着这应是个不可方物的娇柔美人。可她一开口,又让人推翻之前的娇弱想法,语声温柔,语速稳健,是个难得兼具女子柔美与男子气度的世家女。 “几万年的姐妹,谈何谢之?”她笑言着回首,见了涂山小白也仅是点头示意。 待瞧见了秦卷才不慌不忙地起身,低头作礼:“浅清拜见仙上。”她行的礼并不多隆重,说话的口气也不似涂山小白与秦卷那般拘谨。细思过来,这个重华的未婚妻确有几分凤族血统,算起来与秦卷还沾亲带故。 第48页 涂山环咋一见到,才恢复了些许气色的脸颊顿时白了一白,眼神闪了闪,移向了别处。 一番交谈方知,秦浅清是奉命带着她们族的至宝来救得涂山环一命。至于是奉谁的命,她的身份已言明了一切。说来,重华这个帝王做得是有些窝囊。放眼八荒,登基还未立后的恐怕也只有他了。 彼时我死在战乱中,他还未登基,因着我的缘由被他那六亲不认的老子打入轮回去历劫受罚。我死后过了这般久,他仍是一人,估摸他爹生怕他娶了老婆生了儿子,就彻底没他这个太上皇啥事了。 这么一想,扫了眼在场人,一种微妙感涌了上来。秦浅清是重华正式定亲的未婚妻,涂山环一心倾慕重华,二人居然相处得如此和谐。 转念一想,也不难理解,涂山氏这样的世家,莫说秦浅清,就是重华在这也要给其三分脸面。又想着当时白茯山老山神对我道过,言高俊上皇也替重华递了与我相亲的帖子,我不禁大为感慨在,这老狐狸算盘打得未免太好了些,天下最好的都要给他们高俊国不成? 谈话间,涂山环一直躲躲闪闪不敢看我,到了各自散了时她和逃也似的离析。 不过仍是被我在门口逮了个正着,她受了很大一惊,往后大退了一步:“你,你做什么?” 我也为她这反映吓了一跳,跟上来的秦浅清恰到好处地扶了涂山环一把,眸子在我与涂山环之间一转,对着我道:“这位姑娘是?” 明明我在厅中坐在秦卷身边那么久,她却好似才看见我这个人似的……不得不说,神族的门第观念远大于一切自身修养。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我找她说话,她知道就好。”我笑指了指涂山环。 女人间的事男人本不该插手,可涂山小白是个护妹心切的主,对我道:“救阿么是秦姬而非你,之前的事我不做计较,那个承诺也不得作数了。” “那个承诺自然是作罢了,但我与涂山二小姐说些私话都不可么?”我笑眯眯道:“没准,涂山二小姐还有些话要对我说呢?” “哥哥,无妨。”涂山环吐字甚艰:“我是要与云、云姑娘说些事。” 作者有话要说:咳,此章起入v了,一v三更。从今天起我会日更,偶有意外更不了的话我会尽量提前和大家请假的~ 啊啊啊,我肿么还没写到我爱的萌点呢!看看大纲我好着急啊!!!!!我要加快进度,握拳!日更是正确的! 看文愉快~ 正文24祖宗,诉衷肠 一避开众人,涂山环脸色突变,死死盯着我:“那日的事你没有说与其他人吧!” 瞧着她强撑起的几分狠色,我不由微微一笑。 这一笑更将她笑慌了神,细齿将唇咬得发白:“你,你……” “你”了半天,她肩一垮,逐渐卸了气势:“那件事是我做得有些过火了,对、对不住你。”堂堂涂山氏的二小姐能说出对不住这两个字实属不易,看来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将她的小姐脾气收了不少。 我仍是笑望着她,在笑得她即将恼羞成怒之时,才慢悠悠道:“区区三个字就想打发一条人命官司,二小姐是你太天真了还是看我太好欺负了?” 涂山环显然没料到我竟敢张口要挟她,涨红了脸急促道:“那你到底想怎样!” “二小姐也莫着急,我不过想像你打听件事而已,只望你坦诚相告。” “什么事!”涂山环硬邦邦问道。 四处张望了下,快步走到她身边,放轻了声音一字字问出那个盘绕在心头许久的问题。 却万未想到,涂山环莫名其妙地看向我:“什么墨玉镯子?我从未曾见过。” 见我不信,她恼怒地挥袖就走:“不知就是不知,我骗你作甚?!” 手快于脑,先一步攥住她袖摆,我也动了气:“你说不知就是不知?”一人最最真实的所思所想便是于梦境之中,梦中她明明与那手戴墨玉镯子的人相熟,现在却矢口否认,当真以为我好欺? 拉扯间,涂山环一恼之下反手推来一掌:“放肆!你个贱民!” 我避也不避,直接横手挡去这一掌,不顾她又惊又怒的神色,凭空招出一捧冰水统统泼到她身上,将她淋了个彻底。 涂山环失声尖叫,我强忍着快聋掉的耳朵,提起她衣领,吼道:“今日你不与说清楚,我就把你生生冻在这里,造个狐狸冰雕!” 数九寒天,被冻得肤色青紫的涂山环,气得浑身颤抖,眼眸由黑变金。“嘭嘭”几簇真火在冒出,直袭向我。 满庭芳蕊,狂风肆起,水火相交,好不热闹。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庭院里响起一人清喝。 涂山环藉机一把挣脱了我,跌跌撞撞奔向来人,扑在他怀中大哭出来:“重华哥哥,这个贱民她羞辱我!你快杀了她!” 站在圆月门处的人是展念,可涂山环口中却叫着他“重华哥哥”。 世事当真有趣,曾几何时,我也曾这样赖在他怀中撒娇哭闹。如今瞧着这一幕,我以为自己应该是嫉妒的,哪怕是有一点点的失意,可我发现自己的那颗心就如同滩死水般平静,静得,连我自己都心惊。 第49页 “阿么,别闹。”简单的四个字就成功哄住了涂山环的眼泪。 “我道你去了哪,竟跑到这来和涂山二小姐打起架来了。”秦卷从重华的身后抄着手懒懒走出,嘲笑我道:“跑出去两天,果真出息了许多。” 踩着一地狼藉,我扯扯嘴角:“切磋切磋而已。” 涂山环一听,眼珠子都瞪圆了,又要闹起来。重华低头安慰了她几句,嘀咕了会,神奇地将她竖起的刺抚平了,满身温顺地像只小鸟一样依在他身边。 重华就像很多年前为我收拾烂摊子一样,沖秦卷与我抱歉道:“阿么被我和他哥哥宠坏了,如有失礼之处,还望多担待。” “没关系。”我笑一笑,又重复了遍:“没关系。” 在他与涂山环离开时,我忍不住喊住了他,无视其他人的莫名神色,认真地问:“涂山环与你非亲非故,脾气又不好,你为什么这么迁就她?是……真的喜欢她么?” 他们这些世家子女,应没被问过这样直白犀利的问题,便是巧言能辩的重华也是稍楞,徐后道:“阿么,很像我一个妹妹。” 这个回答,叫涂山环才收住的眼泪又滔滔不绝地流了下来。 秦捲走在我旁,突然不冷不热道:“你若想哭就哭出来好了,做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 “你哪只眼看我想哭?”我呆呆问。 他睇了我眼,十分的冷。我想不想哭不太清楚,但却很清楚秦卷他现在很不高兴,可为什么不高兴我又不清楚了。 这男人的心,海底针一样莫测,让我这个纯粹的女子都自愧不如。 “我其实在想,之前我没搞懂的一件事,现在总算搞懂了。”我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一句。 与昌合联络的人,如果是重华,那一切就解释的清楚了。在我记忆中,重华始终是那个白樱树下替我簪花,让我牵着他衣角,这样就不会走丢了的温柔少年。万年相别再见,和其他所有走上权谋之路的人一样。为了拉拢青丘,他会与涂山环暧昧不清;为了执掌实权,他会与神族最不屑的妖族联手,刺杀自己的亲生父亲。 神族也罢,魔族也罢,在权势上,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如此也好,重华不再是宠着我的重华哥哥,而我也不再是那个天真无知的小姑娘了。萍水相逢后,也只是一场擦肩而过。 紧握袖角的手缓缓松开,簌簌落下一缕碎纱。 从路上到厢房,秦卷都没有再与我说一句话,而我心有所思,未在意。在与之分别时,肘部被人一抓,身体凌空一起,甩在了秦卷肩上。 一声惊叫,惹来少燕兴高采烈地拉开门:“祖宗,您可回……”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与秦卷,“哗啦”,又缩进了身子重重关上门,声音从门里传来:“小、小人什么都没看见。” “……” 这样大“强抢民女”的阵仗,到头来秦卷却仅是要我陪他喝酒,再次突破我对他古怪脾气认知的上限。 “我不能喝酒。”上次宿醉的惨痛经验还没从我记忆力褪去,并且好心地劝他道:“喝酒误事,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少喝酒为好。” 他从橱子里拿出个桑木大盒,打开放至案上,齐齐十二个长颈瓷瓶。颇有意趣的是,这十二瓷瓶身上,皆镂空刻着不一的花卉,似是按着十二花令雕琢的。 按捺不住新鲜感,挑开一瓶嗅了嗅,清冽梨雪,盈香满脸。 我道:“美酒。” 逐一挑开了木塞,一一嗅去。 秦卷自斟了杯,浅浅啄饮着,凤眸半垂,似是看我,又似未看我。 闻香归闻香,我却滴酒不沾,老老实实将酒瓶放置了回去,道:“你想问什么直说就好了,千万莫要勾我喝酒。我酒品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到头来祸害的还是你。” 秦卷只是喝酒,好似没听见我说话般。 晓得他与我赌气在,只得硬着头皮,自言自语道:“我对你们之间那些算计来算计去的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想掺合其中,我与昌合相识是偶然……” 既然说了,便一口气将我与昌合如何相遇,之后他又威胁我去偷春叶秋华的事,原原本本地说完了。当然,中间掩去了龙侯山所遭遇的事情。 话尾,我舔舔唇,下了个结论:“表面上昌合与重华似站在了一条线上,但昌合那厮太过奸险狡诈,我觉得他的心思绝非那么简单。以后见着这个人,你得提放着点。” 我可也没忘记,眼前这个人,也是个对神帝之位虎视眈眈的主。真想一想,秦卷做神帝也没什么不好,声望贵重,修为高深,资历嘛,连高俊上皇见了他都要低个头。况且秦卷做了神帝,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也能跟在后面沾点光。 口干舌燥时,眼下递来个水盏,我欣然受之。一饮而尽,嘴砸了下,而后就木住了。 黑着脸看向秦卷,他也正瞧着我,嘆了口气:“我还什么都没问,你就一口气交代完了。以后要是别人算计我,只须逮了你去,连拷打都不用,就将我供了个干净。” “……” 憋屈了会,我谄媚道:“大人您不生气了?” 第50页 他觑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拖长了音:“刁民。” 刁民,就刁民。 房中暖意融融,我酒量终是没有秦卷那样千杯不醉,一杯就让我脸热身软,怎也撑不住脑袋。 神魂昏然之时,秦卷倚靠了过来,拧了下我的腮,笑道:“醉了?” 我推搡开他:“热,别过来。” 一起一落间,绘着蝙蝠彩锦的椽木,变成了冬日漆黑清澈的夜空。秦卷蜷着膝,小心将我的脑袋枕在上面,右手执着柄扇子,徐徐替我扇着风:“还热么?” “好点了。”呼出口郁燥之气,人也略清醒了点。 闭着眼就这样假寐了会,我道:“你会和重华一样么?”一问出口,我失笑了声:“我失言了,你就当没听见。” 却听秦卷冷道:“确实失言了。” 扇子拍上了我的嘴,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忙讨饶。 余后我道:“秦卷,做神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高俊上皇……是个很难对付的角色,还有四海八荒的其他神族们。现在虽然重华是神帝,但神族中有一大部分是对高俊上皇唯命是从。这些也就不提了,很多人都不知道,高俊上皇有个宠妃,她是前任魔尊的女儿。所以暗地里,前任魔尊的一群拥趸,是支持上皇的。还有……” 难得秦卷耐着性子听我说话,兴致一起,我就将以前听到的有意思的故事、经历一一说尽。 说到累了,仰视满天星子,我伸出只手比划了下,长长吁了口气:“秦卷,你说我们都活了几十万年了,和这天地差不多的年纪。争这些有意思么?” “正是活的久了,不争不是更没意思?”秦卷反问。 我道:“好像也是这么个意思。可我怎么就没你那样多的想法呢?” “那你想要什么?”扇风的扇子慢了下来,换成了张薄毯盖在了我身上。 “我啊,我就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离你们这些血雨腥风中的大人物远远的。和平常姑娘家一样,会做女工,会作画。有个能说贴己话的闺蜜,和她一起疯一起闹,一起偷看好看的男子。”我慢慢道:“最好呢,还要有很多亲人,过年过节的时候一大家子人围在一起,吵吵闹闹。你知道么,我特别喜欢看别人家窗户的灯火,觉着特别温暖。” “偷看好看的男子?”他似只听见了这句话:“既然是寻常姑娘家,就不想嫁个好人家么?” 闭着的眼皮颤了颤:“我不敢,尤其是,你们这样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更新~ 正文25祖宗,风云起 打从白茯山出来后,难得这几日的清闲。 秦浅清来了这青丘,重华的身份也不再掩饰,一日后就做回了原来的高俊帝,坐与宴厅首位,与涂山老家主谈笑风生。秦浅清落落大方地伴在一旁,她与一般女儿家不同,八荒之间的时事政治亦独有见解,偶尔进退有度地添言两句,叫涂山氏上下刮目相看。 涂山环坐在左下他哥哥旁边,遥望着重华与秦浅清,眉目间隐有郁郁之色。 我取了筷子捣珍,慢慢嚼着,看着宴上风云暗动。论身份,秦浅清何能与涂山环相较,但未来神后之尊,涂山环却又是比不上的。 伺候在旁的少燕,见我饶有兴趣盯着那几个痴儿怨女,遂传音入密与我将神族几任王后来历道了个遍,最后他发出恨不能为女儿身的感慨道:“出身再好又如何,不如嫁个好人家。” “别看涂山环现在憋屈着,等她嫁去了神族,重华宠着她还来不及。秦浅清不过占着个凤族后裔的虚名头,”我不以为然道:“娘家连几个能上檯面担事的叔伯子侄都没有,到头来定是要看涂山环眼色的。” 少燕将我的话稍一咀嚼,点头称是,又道:“祖宗,小人有一事不明。” “讲。” “你与神帝不过初见,怎将他的名讳叫的如斯熟稔?” “……”我噎了噎道:“这个,他长得有点像、像你,故而一见如故。” 少燕双目如炬:“真的么!” 八卦讨论完毕,又在角落里坐了会,将案上所有的通通染指了后,觉着没再待下去的必要了。了无兴味时,一团毛球非常自来熟地钻入我怀中,左滚右滚。 一把按住它,我咧开了嘴,白牙闪闪。 熘出宴,到了小凤凰传达的地点,秦卷正抱手悠闲靠在浓荫之下,手里牵着两匹飞禽。 “你不早喊我出来。”我抱怨道。 他笑道:“不是你吵着要去的么?”顺手将缰绳递给了我。 “青丘美食闻名遐迩,我是冲着它们去的。哪曾想,再好吃的东西,摆了满桌,一一尝了后,什么好胃口都没了。”我唏嘘道:“你说人是不是都有种贱性,没得到时朝思暮想,给足了你就百般嫌弃?” 秦卷没搭理我的胡言乱语,招呼我上了坐骑。 爬上去后我提起缰绳:“你要将我拐卖到哪里去?” =========== 秦卷带我去了距离青丘主城不远的一个小镇上,大白天的,镇子上没几个活人,歪歪斜斜挨着的房屋,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乍一看,像个鬼镇一样。 第51页 摸不出秦卷带我来这里的意思,莫不是想告诉我,就算涂山氏治理有方,盛世之下也有凄景?可他告诉我这个干什么? 秦卷随手将飞禽一抛,走向左侧一处乱糟糟的巷口,巷口的茅草棚子瘫了一半,正好挡着了一大半路。就见他走过去,伸手在横探出的一根毛竹上有节奏的敲了三下。 毛竹“嗖”地缩了回去,那堆杂乱之物竟井然有序地向两边分开,显出黑漆漆的一个入口。 有那么点意思了…… 我快步跟了上去。 秦卷在前走了几步,侧身将手伸过来:“这里路多人杂,不小心就能走丢了。” 我自然而然地就要搭手上去,搭到一半,我又缩了回去:“不用了,又不是个孩子,跟不丢的。” 他凝了我一眼,我以为他又要不开心,却只听他道:“也好。”那个也好里意味复杂,究竟是何种情绪,我辨识不出。 秦卷带我来得是处黑市,既然是黑市,自然是上不得台面的地方。可在这处我却瞧见不少神族,有男有女,多半是变化了容貌,但神族天生的优雅自矜委实过于明显强烈了些。而其他人早就见怪不得,习以为常,在这里的只有卖家与买家这两种身份,与种族无关。 到了这里,秦卷如鱼入大海,游刃有余地带我行走在巷陌之中。黑市里卖什么的都有,罕见的珠宝、法器、各色点心,甚至是妩媚多情的美人。 秦卷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大半是看我东摸摸西摸摸,眼珠子都不够用。有中意的东西,他就跟在后头付钱,出手阔绰,一路下来店铺老闆们见着我们无不眉开眼笑。 我甚至生了一种错觉,秦卷似乎更适合这样黑与白、光与暗,交接不清的地方。 在这里,没了身份之别,他那股生人勿近的尊神气势也无形卸去,轻松自如地像个普通的年轻人。吃到不合口的点心,他也会皱起眉来;看见伪造的书画,也会与老闆据理力争,连嘲带讽将对方说的面红耳赤。 我没问他缘何对这里如此熟悉,任何人都有权拥有自己的秘密。此时享乐,才是最重要的。 “这里有药材卖么?”在白茯山配的药在这段时间都挥霍得差不多了,我是那种一定要随身备着些药才得安心的人,简而言之可归类为怕死。 黑市哪会没有药材呢?秦卷领着我七拐八拐,就拐进了个低低矮矮的店家,里面黑黝黝的,仅点了几盏白蜡灯。柜檯前站着个瘦如骷髅的老人,颤抖着手拨着小秤,称药材。 他专注地盯着小秤,嗓音嘶哑:“要些什么?” 我好奇地看了看将近占了所有店面的药柜,将想要的东西报了上来。 老人的手一停,透过烛火看向我:“蝮虫、彘心,这都是要人命的东西。” 秦卷背着我弯腰打量一株血红山参,就似没听到我的话般。 我笑道:“是啊,要人命的东西,没有么?” 提着一叠药草出了门,从头至尾都没吱声的秦卷淡淡道:“彘心是专门针对羽族的毒药。” 我歪着头:“能毒死你么?” “不能。”他斜瞥我眼。 我故作可惜地嘆了口气,摊摊手:“那不就得了。” “你想对付谁?”他伸手捋过将我额前一缕发丝拂到而后。 “一个大妖怪。”我言简意赅道。 秦卷是个很称职的玩伴,陪着我挑挑拣拣半天没有露出一丝不耐之色,偶尔还会给我些中肯实在的建议。他的眼光非常好,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香料美食,总能点出一二精髓来。 路过一间调香铺,我的脚步顿了一顿,退回去两步,再一看,铺子里的人确实是秦浅清。就算改变了容貌,但她腰上挂着的凤佩,找遍四海八荒也只独一块,非常好认。还是当初两家定亲时,高俊上皇亲自赏赐的。 贴着她站着的是个陌生男人,若说是重华吧,可怎么看都有些邪里邪气。二人垂首交耳,切切私聊着什么,模样亲密。 看了眼秦卷,秦卷无辜道:“带你来之前,我可不知道他们也会来。” 从鼻腔里轻轻哼了声,又着意看了他们两眼,撇撇嘴离开了。 天色渐晚之时,我与秦卷从黑市里钻了出来,他问:“今日可开心?” 自然是这数日之中,最开心的一日了。 “祖宗,你们可出来了。”回到我们来时落脚的地方,少燕正守着三匹飞禽,衔着根茅草百无聊赖地候着。 我疑道:“你来做什么?” 少燕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我,道:“仙上不是说今日回白茯山么?” …… 摆了我一道的秦卷毫不愧意:“走吧,再不回去白茯山要塌了。” 这句话的意思,到了我飞至白茯山上端时才略略明白了过来。 透过缭缭重云,远远瞰见,山脚处幡旗高树,犹如密林,将偌大个山门塞了个水泄不通。一贯冷清的白茯山乍然热闹如斯,差点叫我以为跑错了地方。 避开攒动人流,拐了个弯从侧面降了下去,站在盘山石阶之上搭眉眺望了番,在各色旌旗之中一方赤黄尤为扎眼,那是高俊上皇独有的华盖。 秦卷站到我身边:“三日前,他们就到了白茯山递了帖子拜见你。但你不在山中,山神不敢开山迎人,便寻了个斋戒沐浴的理由将他们堵了三日。今日是最后一日,再不启开山门,就要生变了。” 第52页 “你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了,你听了么?” 貌似,在回青丘的路上,他是让我直接回崑崙来着…… 额角抖了抖,算了,就当我没问刚才那句话。 “好端端的,他们跑来白茯山作甚?”远见着不止神族一家来了,和他们左右两开,成掎角之势对立着的像是魔族。莫非长奉君赶路而来的就是白茯山? “若不是有心人阻拦,他们早就该来了。”秦卷意味深长道。 回到山神宫邸,老山神与少燕那族长姑姑见了我,又是抹泪担忧地拉着我看了好久,确定没瘦也没伤才放下心来。离秦卷与他们定的谒见吉时还有些时间,便放了我回去稍作休养。 看他们的样子,似还有好些事要商议。这两族同时来朝见同一个人,还是四海八荒头一次的罕事。荣耀体面是一回事,但怠慢了任何一方都指不定会给白茯山惹来祸事,同理,太殷勤了有失偏颇,结果也一样。 少燕陪我回去,外间早就有一干侍女捧着首饰、袍服等着在。 一见我来,立刻地迎着我到里间更换衣物,涂抹妆容。她们的神色紧张,动作却是训练有素,有条不紊。 隔着纱帘,拎着垂袖看了看的我对少燕奇道:“你姑姑的眼力当真不错,这衣裳竟似是替我量身裁剪了般。” 替我插上朱钗的侍女甜甜笑道:“祖宗,这您可就说错了,这尺寸不是族长,而是秦卷仙上交代下来的。” “……” 帘外的少燕没出声,却见重重云帘挑开一角,侍女惊叫一下就要推他出去。待看清来人,立即弓腰赔罪。 “打点得怎么样了?”秦卷看了我一眼,拾起枝珠花,将我头上的那只换了下来。 侍女细声细气道:“仙上来得正好,已差不多了。” 穿戴停当,侍女退了下去,独留秦卷陪着我。 秦卷看我一个劲地笑,不禁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有朝一日能看到高俊帝跪在我脚下,着实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最后一更……从此章起,云时算是正式入职了之祖这个职位。 正文26祖宗,显身份 子时未至,沿玉阶而下的青犀灯依次点燃,宁静黑暗的白茯山恍如在一瞬间重回白昼。八步一盏的鸾首莲台鼎冉冉升起一缕燃烟,状如白乳,摇曳在火光与山风之间,将高高在上的祭台笼罩得迷离悱恻。而伫立在两侧,象徵着天地的干坤高幡,威严庄重,又叫人心生敬畏。 立在险险一线的崖边,依稀可见山脚之下长龙似的灯火,簇拥在山门之前等待。山中悠扬的钟声一起,山门徐徐打开,点点灯火鱼贯而入。愈往上来,那些喧嚣声便愈消退,待快要到崖顶之时,已静然一片,听不见丝毫声响。 祭台之上仅摆了一方阔椅,秦卷示意我此时可以落座,而他则仅站于我身旁。 我晓得他是要替我立威,可做惯了小人物,陡地做了大人物的我仍略有些紧张,小声道:“一会出错怎么办?” 秦卷眉眼不动,嘴角一丝笑:“在他们面前,你即便是错,那也是对的。” 我将他这混帐话细细揣摩了遍,心安理得地坐于椅上。 钟鼓之声齐齐响了三下,天地肃穆。 玉阶之下,端正地分立了两列。一黑一白,对立,卓然醒目。左右为首两人,象徵性地理了理冠帽,从容不迫地拾阶而上。着他们走近,两张熟悉的脸庞也从下方逐渐出现在我眼中。左侧白底蟠龙衣的是神族的高俊上皇,右侧黑袍黑冠的便是魔族的长奉君了。 我将目光先落到了左侧人身上,不过万余年的光景,这个神族之主竟似苍老了许多。曾经叫我望而生畏的锋利眼角,似在岁月与权势的洗涤中,垂耷了些许。至于长奉君…… 我转过视线,却是一愣,因着他正肆无忌惮地抬头注视着我,两人眼神在空中撞在了一起。他的眼中先是不屑,后微有迷茫,最后清晰明了。 明白他是将我认了出来,我也不闪躲,朝他摆了个鬼脸。他却和见了鬼一样,低下了头去,倒叫我愣了一楞。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我已不再是那个和他浪荡在四海八荒,一起喝酒,一起赌钱的那个朋友了。一个实际年龄三十六万岁,他的老祖宗,朝他挤眉弄眼,确实吓人得紧了。 钟鼓再起,高俊上皇和长奉君伏身叩拜,后面两列也随之跪了下来。再跪再拜,三起三落,方才结束。想是两族商量过了,先是由高俊上皇小小跨前一步,低低念了遗传繁冗的祝祷之词。 炉鼎之中的燃香暖而轻,伴着高俊帝咒语般的念诵声,叫我本挺得笔直的腰板渐渐松垮了下来。左肩尖尖一疼,秦卷不动声色地低眸瞥了我一眼,我又老老实实得坐了回去。 耐着性子听高俊上皇念完了颂词,便轮到我回应给他相应的祝言。祝言早在之前便由秦卷亲自替我拟好,不多不少的十六个字,冠冕堂皇,简单易记。我望着微微弓腰立在下方的高俊上皇,却是缓缓道:“上皇,今生可曾有过后悔之事?” 秦卷手里的扇子捏错了一页,我只作未见。 夜风朗然,啸于高空上谷之中,万籁俱寂,将玉阶下端微微骚动衬得尤为明显。 第53页 高俊上皇默然一瞬,道:“回尊神,未曾有过。” 我一笑,不置一词,看向长奉君。 长奉君沖高俊上皇轻蔑地挑挑眉,而后,突地大跨前一步,竟是要跃上祭台,冲上前来。 我为他这举动惊了一惊,却见他恰恰停在祭台边缘,单膝一跪,仰面朝我古怪一笑,抱拳道:“长奉不会说场面话,望祖宗莫怪。论起来,我族陛下与祖宗您颇有一两分渊源,因而此番命我恭请祖宗您,往魔族一聚。” “……” 这小子唱的是哪一出? 当着众神众魔的面,我回也不好,不回也是不好。下意识望了秦卷一眼,他凤眸微眯,瞧着长奉君,忽而一笑:“此事再议。” 乘鸾辇回宫邸时,秦卷看着顿时瘫软□子,没形没状倚着的我,道:“以后这样的场面多的是,你可得做好准备。” 惨叫一声,用袖子挡住脸:“我宁愿去磨一天的药,也不愿呆坐在那当个木偶,给人观赏。” 他笑出了声,也依在我旁边,慢慢摇着扇子:“此次他们来,皆有所图,你可想好如何应对了?” “应对?”白日在黑市玩闹了一日,又熬了这半夜,脑子早就和浆糊一样,朦朦胧胧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不济,不是还有你么?” 扇着风迟缓了下来,秦卷的嘆息若隐若现:“现在有我,假使有一天,我不在了……” 之后的话,我没再听见。 ========== 因秦卷那句似真似假的话,扰了我一夜睡得并不踏实。第二日醒来,抱着被子在床上呆坐了会,钝了的脑子转了起来,才想起昨夜他那句耳语。惊了一惊,忙掀了被子,要去找他问个明白。 赤脚跑出内寝,一众侍女正捧着衣裳与水进来,见我披头散发的模样,呆若木鸡。 我指着那些昨日差点没将我勒断腰的礼服,道:“这又是做什么!” “祖、祖宗,今日不是摆宴,招待两族的使者么?”侍女结巴着道。 在我极度不合作下,侍女们很惋惜地将那套缀满珠玉的赤红礼服收回箱中,又挑了几件扎眼的,统统被我否决。最后只得捡了套茶白衣衫,简单地挽了个髻,算是好了。 便是如此,走几步,我都嫌那曳地裙裾碍事的紧。要不是侍女一副“你敢撕了,我们就死给你看”的表情,我早动手了。 出了寝殿,红日高悬,天光彻亮,时辰已然不早了。摆宴的正殿方向,却是一片安静,既无裊裊丝竹,亦无鼎沸人声。 走了两步,我回头对少燕道:“你是记错了,还是在诳我?” 少燕嘿嘿嘿道:“小人哪敢诳祖宗您哪,昨儿秦卷仙上抱祖宗回来时特意嘱咐小人,莫扰了祖宗好眠。这时候,他们都在正殿候着祖宗呢,您不去谁敢开宴啊。” 抽抽嘴角,这众星捧月按理说应是极好的,可为何却叫我百般不适呢? 抄了近路,跨了游廊,拐个亭角,便要到正殿了。 “你为何会在这里?!” 回首,亭中立得可不是才别一日的涂山环么?看她口气,似仍将我当做是秦卷的丫鬟。转念一想,昨夜那场拜见,连近在咫尺的高俊上皇没准都未瞧清我的样貌,站在白玉阶下的她更别说了。 回到白茯山的少燕如同吃了熊肝豹子胆,面对这个之前将他打得皮开肉绽的涂山二小姐,腰杆都似停直了许多,便要上前呵斥她。 悄悄伸出脚尖一绊,“噗咚”,少燕摔得很是凄凉,万分怨念地看向我。 我笑眯眯道:“今日大宴,我这不是赶着去伺候我家仙上么?怎么,二小姐你也要去?” “这是自然。”她姗姗走来,下颚微微扬起,嘟哝着道:“仙上当真亲和,这样的场面竟也允你这样的□出席。” 我唯唯称是,让出路来,让她先行。望着她婷婷背影,她既来了,涂山小白……与重华也定来了。 他日,我与重华说过,想让两族一起坐下来吃个饭、赏个舞,是件很可怕的事。没想到这样可怕的事,即将发生在眼前,而且还是因为我的缘故。这一日,定可写入两族各自的史书之中。再怎么着,我也是个名扬青史的人物了。 我乐滋滋地跟在涂山环身后,顺带用密语安慰了下垂头丧气的少燕。 为招待来谒见的,山神费了不少心思将整座宫邸翻修点饰了遍,差点将我看迷了路。 走在前方的涂山环,冷不防道:“你既然是侍奉秦卷仙上的人,那你也一定见过老祖宗了?” “见过见过。”我忙回神道。 “听闻上古神族皆是俊美不凡,看秦卷仙上便知道了。”她慢腾腾地寻着词说道:“祖宗她……是个怎么样的人?我的意思是,比之前那个神族第一美人好看么?” 对比了下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很诚实地说:“比以前……呃,比那个神族第一美人好看些。” 她也没细究我为什么会见过哪个死了万余年的神族第一美人,黛眉蹙起,似恼似忧,不再说话。 观察了她好半天神色,莫名的我脑子转了几个弯,才隐约猜出她的所思所想来,忙道:“你放一万个心,老祖宗她是千万不会和你争宠的。”说完有觉不妥,复道:“她连嫁都不会嫁给你的重华哥哥的。” 第54页 被拆穿了心思的涂山环,恼羞成怒,斥骂道:“你个贱民,怎敢直呼当今神帝的名讳?!” “阿么?”涂山小白许是听见了响动,从殿中迎出来:“你怎么才来?” “我、我头一回来这处,不太识得路。”涂山环撇撇嘴,一见她哥哥身后重华,脸一红:“重华……” 却见重华视若无睹地穿过她,迳自走到我面前,朝我深深作了一揖:“轩辕山高俊重华拜见尊神。” 我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目瞪口呆的涂山环,幽幽道:“你爹昨日见我还行跪拜之礼……”点到为止。 重华脸色变都未变,告了声罪,一撩金袍跪了下来。容色复杂的涂山小白也立即跪了下来,独留涂山环一人怔立着,涂山小白一声厉斥:“阿么!” “我,她……”涂山环始终不可置信地望着我,怎么也弯不下膝来。 我嘴角笑意冷了下来。 开口前,高俊上皇出来了,朝我行了礼后。望着跪着的重华和涂山小白,又看了眼涂山环,对左右侍从道:“把涂山二小姐请下去。” 就见涂山环苍白着脸,被强行挟了下去。 本来我只想给涂山环个下马威,教训下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可高俊上皇一出面,倒不好再做强色下去:“起来吧。” 殿中依旧是阵营分明,各坐一边,我与秦卷坐在上首。 向来水火不容的两族同坐一起,气氛僵滞异常,魔族以长奉君为首高声喝酒唱对,肆意不羁;神族那边却是静然饮酒,低语如丝。 高俊上皇坐在左下,重华与他邻桌,父子二人偶尔也会有交谈,不似传闻中的形同路人。 收回视线时,却瞥见了个人,相貌陌生,但一袭青色的宽衽素衣却熟悉得紧。他坐的位置很特别,没有坐在神族一列中,而是稍微靠后些,可从我的角度来看,却又在高俊上皇之前。他一人在那冷然独斟独饮,周围的神族都若有些惧怕他。 似是察觉到了我注视的目光,他抬头看来,眉一挑,举杯遥祝。 真是那人? 顿了下,我也敛袖端起了酒盏,端到一半途中,一柄半开摺扇横在酒杯之上。 秦卷唇角在笑,眼中却是寒霜点点。 作者有话要说:说好的日更哟╭(╯3╰)╮嗷,终于快到本文的大高潮了!艾玛,秦卷终于要变了…… 正文27祖宗,宴生波 钟乐涓涓,流如泉水。 殿上舞姬们飞扬的裙摆与软腻的眼波,暂时化去了底下汹涌暗波,可偏化不去秦卷与那青衣人眼神间的刀光剑影。腾腾萧杀之气,叫我这局外人都遍体生寒。 杯上的力道越压越重,可哪有敬人的酒再放下的道理?卯足劲与秦卷做着斗争,不经意触到他冷飕飕的眼神,手一抖,那股气劲又被杀了回去。 恰此时,流风之中飞来一线暖光,手上一松,秦卷施予的那股压力又卸去几分。 得意地瞟了他一眼,手腕抬起几分,倏地,又被压了回去。 殿中歌舞昇平,二者却借着我这苦命人斗法。如此反覆几回,忍耐耗尽的我,袖一挥,挡在他两之间,仰头一口将酒饮尽。重重丢了杯子在案上,“叮”的声,满堂座客顷刻陷入茫茫寂静之中,而我自己也是一愣。 迅速反应了过来,在心中将罪魁祸首的秦卷他们骂了个千百遍,面上不急不慌,吐字道:“只是舞乐,未免无趣。” 尚保持着转腰姿态的舞姬,顿时有如惊弓之鸟,簌簌发抖地跪了一地。 略无力地扶了扶额,我本意是想缓解下殿中气氛,却不料一句话将气氛弄得更加僵持。 “无趣!”死寂中,冷不丁冒出个嚣张跋扈的朗声来:“这软绵绵的丝竹曲调,于我等惯于征战沙场之人,确实无趣的紧了!” 长奉君话一出口,立时招来魔族一片附和之声。 但见黑发黑衫的长奉君从右侧熏熏然走出,一手提剑,一手提酒,充满嘲弄地看了神族一眼。抱剑对我道:“若老祖宗不嫌弃,长奉愿以剑器助兴。” 每听他郑重其事地喊我一次老祖宗,我的脸皮就要抽筋一次,就着他给的台阶,挥挥手:“长奉君有此雅兴,我自然是不介意的。” 寒剑出鞘,洒酒祭剑,剑光一舞,惊动九州。 魔族纷纷叫好,而神族们垂着眼帘,或是品茶,或是絮语,全将舞剑的长奉君没放在眼中。可过了片刻,漠然以对的神族们,逐一将目光投向了殿中央的长奉君。 因着长奉君边舞剑,边朗朗高诵了一个故事,一个我亲身经历过的故事。 父神与母神开天闢地之后,无数生灵诞于混沌初开之时,有如东华者直接自碧海中化出,也有如英招者由母神孕育而出。 另有一些便是秦卷这样从天地共生的卵壳中钻出来,例如长奉君所说的故事的主角——龙族。 在初启之时,龙族这样得了干坤之力的种族,在众神众魔之间,颇具得天独厚的强势。在久远的四海八荒,骁勇善战的他们亦曾横行一时,甚至被喻为天生的帝皇之命。所谓盛极而衰,再强盛的氏族也抵不过这个天理。不知从何时起,兴旺繁盛的龙脉,渐渐因着各种因由凋零。 第55页 到了近万年左右的光阴,也不过仅余了寥寥数十人,避居在不为人知的山林间,却也安然和乐。直至那一日,独孤鸩率九黎氏的魔族们,出其不意地攻打 了神族,正式开启了绵延至今的之战。 那一把战火烧的如火如荼,八荒的天空都似被鲜血所染红浸透,白日与黑夜的天幕皆是片悽厉殷红。独孤鸩发兵发得太过突然,安逸许久的神族哪经得起他暴风骤雨的扫荡,不多时,九黎族的旗帜就插在了象徵神族中心的轩辕山下。 我与重华在之前便相识,而我随他踏出山林的第一步,却是起于此时。我已不再去想,当初他是否别有居心地在穷奇爪下救了我。只知,是他带我领略前所未见的八荒绮丽风光;也是因他,准确来说,是他的父亲,将我全族置于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那时的高俊帝请动我父亲出山的具体过程,远在万里之外陪重华镇守轩辕山的我,并不十分清楚。可我却知道,族中人并不太待见他们这些高高在上,并不瞧得起我们的神族。 坐在清凉殿台阶上的我,远远看着从山下一路升上来的烽烟,满是说不出道不明的不安与凄凉。 与将领商议完事宜的重华,出来看见我心神不定的样子,将一篮浸过冰水的果子放在我旁边,道:“你我的父亲皆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此战关乎神族存亡,他们会有分寸的。” 确实如他所言,我的父亲答应了高俊帝出战,却要高俊帝起誓重华必娶我护我,高俊帝一口应下。 殊不料,那一场并不是神族的生死之战,而是我和全部族人的梦魇。 故事说到龙族唯一的后裔,因着某些难以启齿的原因死于战场之上时。 长奉君振如雷霆的剑势,骤然急转,直向高俊上皇与重华方向而去。其他神族按剑而起,高俊上皇和重华却是波澜不惊,一人吃茶,一人与略显失色的秦浅清笑言。 他用“难以启齿”来形容我的死因,我低头看,握在手里的杯子,洒出了一泼,又一泼的液体。 剑尖指着重华他们晃了一圈又一圈,长奉似讥似嘲地笑着,既不撤剑也不刺前。 早在一旁伺机而动的一个侍从,顶着一头白毛冷汗,抢前一步,忙不迭搀住长奉:“魔君,您醉了醉了。”这几位爷要是在这里打了起来,一座白茯山都不够他们瞧的,整座崑崙都要崩塌一半不止。 “长奉君,你醉了。”我对尤有不甘之色的长奉沉声道。 长奉哂然一笑:“祖宗说我醉了,那便醉了吧。” 收剑回鞘,大喇喇坐回原位,捧起一坛酒又酣畅淋漓地灌了下去。魔族间叫嚷声潮水一般荡开在殿中,退避在角落里的舞姬们重舒云袖,踩着鼓点曼舞回了殿中。 在这一片其乐融融间,神族们的沉默显得格格不入。不久,他们自己也察觉到了这样的怪异,举杯的举杯,言笑的言笑。 秦卷细心擦去我手背上、膝上的酒水,从长奉君说故事的开始,他的脸色就挂着一种奇怪的笑容,一丝冷笑一丝嘲笑。 虽没仔细去看,但自始至终我都感到一道目光投在我身上。我以为是那个青衣人,寻觅过去时,诧异地发现,看我的人是重华。他浅啄着杯酒,眼神澈然淡透,让人产生不了丝毫的厌恶之感。与其说在看,不如说透过我在看另外一个人,瞳仁浮动的情绪不尽分明。 宴席至此,我已没多少兴致了,拈了拈秦卷衣袖,引他侧首。我悄声道:“我坐不住了,可能早些走?” 秦卷一贯是依着我的,可这回他却不动声色地握了握我的手,要我稍安勿躁。看他的样子,却是这场宴席还有些后戏没有上来。 酒过几巡,那没上演的果真如他所料,登台了。 沉目肃容的高俊帝,起身上前,他道的是,请我移驾往轩辕山。 此言一出,宴上众人神色迥异,尤以魔族为甚,已有按捺不住者拍案而起,叫道:“明明是我们先请老祖宗去的,你这老头不做皇帝了也如斯霸道!”叫嚷者是个年龄不大的红毛小子,长奉君懒洋洋地倚着案看着一切,并不阻拦于他。 这一声,立即引来了神族针锋相对。论嘴上功夫,这两厢都不是好善与的主,一时嘴炮打得啪啪响,整间正殿吵闹地犹如菜市场。 我缓缓道:“这个,也再议。” 不再理他,就要离去。踏出门槛前,我对眼看要打起来的两族,好心道:“你们要比划拳头,我并不介意,但倘若弄塌了我家,烦请照着原样一丝不差地修缮好。”眯一眯眼:“否则,我就要与你们比划比划了。” 双方大眼瞪小眼,偃旗息鼓。 “我以为你会应了下来,去轩辕山。”与我并肩漫步在山腰间的秦卷,面上已没了那股奇异之色,反之,此刻心情倒似颇好。 我懒洋洋笑道:“轩辕山又不比这处风景好上许多,我白折腾那功夫去那里作甚?”那里于我,只剩下残破不堪的记忆,我还没那样的闲情去自讨苦吃。 秦卷笑了,将我发上花絮拈去,暖阳洒在他深邃乌黑的双眸中,点点清光,勾人心魂。 我心念一动,他似有所觉,动作也缓钝了下来。手指轻轻插入发髻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轻轻的呼吸拂过我的脸:“你这样看着我,我会忍不住想……” 第56页 双颊微热,将要闭上眼时,却不意扫到前方一道素青身影。想也没想,一把推开了秦卷,慌里慌张地咳了声。 秦卷阴沉着脸,看着一步步走来的青衣人,冷道:“几万年没见了,东华你依旧这么不招人待见。” 被唤出名号的青年平平无波地回道:“我招你待见做什么?” 此人竟然仅存在于街头巷陌传闻与神族崇敬中的东华君?! 这位神族中的战神避世并不多久,避世的原因无从考据,毕竟没有谁有胆子去探查这位古神的隐私生活。据说在此之前,他也曾有过一次类似避世的举动,跑去了碧海待了整整近五万年,大大小小的神族跑去请了几次都被拦在碧海之外。直到独孤鸩率大军打过来的危急时刻,他忽然出现在前线,抵住了那一次至关重要的偷袭。 遗憾的是,当我感到时,他人也已经不在了。 我以为他至少是和高俊上皇那样年纪容貌的人,可没想到他看起来,与秦卷差不多年岁的样貌。这样年轻的古神,不晓得其他神族拜见他时有没有感受到沉沉的压力…… “你应该去轩辕山。”东华拢袖道。 他竟是来做高俊上皇的说客的?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咳,在此说明下我的更新时间。因为我白天要上班,所以一般是晚上回来码字,大概是九、十点的样子更新。具体要看我那天的状态肿么样~ 正文28祖宗,吵架了 传说中的东华,孤僻冷傲,尤不喜与人来往,是一个非常特立独行的神仙。可现在他却特意前来劝说我去轩辕山,怎么看也不像是高俊上皇能请动的人。 我不解,十分不解,等他解释。 秦卷眸底埋了层厚厚的冰霜,话出口也是森冷森冷的:“她去不去轩辕山,与你何干?” 这可真是奇怪,虽然小辈的神族们畏惧秦卷的身份,不敢轻易接近于他。但他待旁人着实和善,甚少摆出他上古尊神的架子,与人说话也是三分客气。可打见了这东华,行为言语,俱是针锋相对,结了好大仇一般。 “与你也是无关。”东华凉凉道。 秦卷看着东华,绷紧的眉梢徐而舒散片漫漫笑意,叠起的扇子也推开了,却是对我道:“云时,你要去么?” 我倒想说去,但你满眼皆是“你敢说出个去字给我看看”的威胁,再迟钝我也不敢哪。 “我在这白茯山住惯了,移居他地恐有不适。”我拘谨着措辞道:“再者,我若去了轩辕山,魔族那边也不好推脱。白茯山乃我生长之地,我不愿因一己缘故,替它招惹来战祸。” 东华像早就预料我这一番话,听罢既不恼也不忧,他瞧了秦卷一眼,道:“借一步说话。” 秦卷自然是不依的,我好说歹说。唾沫都说干了,指天誓日,赌咒绝不会被东华说服去了,他才堪堪放人。举步往峰崖而去,手肘猛地被往后一扯,唇被人狠狠咬住:“云时,你休想骗我。” 抚着丝丝抽痛的唇角,心事重重地踏着碎叶慢步,秦卷将才的话阴戾得像变了个人般,总叫人心生不安。 “你太顺着他了。”东华立在陡直如削的峭壁边,淡淡道:“会让他产生不必要的误解。” “什么误解?”我懵懵然问。 他平平道:“让他误以为你是个温顺的人,温顺到只能也必须依附于他而活。” 我笑了,道:“能依赖一个人,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不会活得太累。”在过去的岁月里,一个人逃亡,一个人害怕,一个人面对前方未知的杀戮,再坚强的心志也会绝望低迷。秦卷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说心知肚明,大概我也猜出几分。无论他有什么样的秘密,至少对我,迄今为止,他都未存过坏心。 漫长的流亡与奔命,能得这一时短暂的停泊,于我已经足够了。至于未来……现在言之过早。 关于秦卷的这个话题,我不欲进行下去,直切主题。 东华瞟了瞟我身后竹林,我略一迟疑,状若无意朝前踱了数步,挨着他近了些。东华淡然转过头,那刻,天风渐起,刮入林内,飒飒林音将我与他的声音掩盖无余。 东华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你所有想要知道的东西,都在轩辕山中可以找到答案。” 这句话困扰了我整个下午连带着晚上,吃不好睡不着。坐在窗下,对着月色,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举起镜子看了看那张费时好久才习惯来的面庞。镜子里的人,眉目比我那时还要年轻一些,稚气得全然看不出有三十万六岁的年纪。神族的面容很具有欺骗性,有时候,我甚至会产生种错觉,仿若自己原本就是这株玉姥树,并没有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纠葛。 错觉毕竟是错觉,所以我现在认认真真地思考,东华究竟知道了些什么,为什么他会对我说出那句似是而非的话?连相伴着玉姥树几十万年的秦卷都没瞧出端倪,为何与我从不相识的东华仿佛对我洞若观火? 我要找的答案…… 透过窗口,望向辽阔天幕,万里之外,那座位于四海八荒中央的轩辕山,本应是我此生都不愿再回首的地方。 坐到半夜,心中已有了大致的决定,将要关窗睡去,宫邸某处突然亮起了通明的灯火,俄而飘来隐隐约约的叫嚷声,奔跑声。那处,似是神族们的住处? 第57页 不多时,有人瞧响了我的门,少燕在外低低禀告道:“祖宗,您睡了么?” “出什么事了?” 少燕为难地顿了顿,委婉道:“今夜,神族的重华君不知何故喝了个酩酊大醉。秦钟山那位小姐服侍他洗漱时,也不晓得怎了,与他拌了两句嘴,竟招得重华君要退婚于她。秦家小姐挨不住面子,要寻短见。此时,高俊上皇已赶了过去,正在责骂重华君。” “……”这父子两又是闹的哪一出? “祖宗,神族那边已派人请了秦卷仙上去了,您看您要不要过去劝一劝?” 我噢了声,道:“劝什么劝,清官难断家务事。秦卷是不会的,我也不会去。” 次日,一大早,我抱着个药钵,边晒太阳边磨药,顺便研究下用什么样的剂量才能毒倒昌合那样的大妖怪。少燕在旁帮忙将草药分门别类,瞅见颜色鲜艷欲滴,咽了咽口水,爪子还没摸上去就被我拍开了。 “祖宗,这我认得,是葚果。”少燕委屈道。 我嘿嘿一笑:“这叫丹雘,外貌与葚果相差无几,唯有色泽略浅。尝一口肝肠寸断,两口下去,你就该去地府酆都帝那报导了。” 少燕被我唬得急缩回了手,干笑道:“祖宗,您用这玩意做什么?” “云时!”秦卷一声怒喝同时惊住了我和少燕两人。 少燕一觑秦卷的脸色,连忙跳起来就要躲开,我忙扯住他,急急低声道:“你这小子好没良心,有事不和我一起担着!” 少燕忙不迭挣开袖子,道:“是祖宗您说的啊!清官难断家务事!”一熘烟,蹿没了影。 在秦卷逼视下,我紧紧抱着药钵子,好似那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支支吾吾道:“生、生这么大气作甚?” “你昨日答应了我什么!今日你又做了什么?!”动起怒来的秦卷,光眼神就扎得我肉疼。 我左顾右盼,就是不敢拿正眼瞧他:“这个,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攥起我的手腕,生硬地扯我起来:“苦衷?你的苦衷就是一早遣人去告知高俊帝,你要搬去轩辕山?” “小住,小住而已,哪里是搬去?”我打着太极道。 如果一万年前,我全族真是因为某人的一个天大阴谋,而枉死战场上,我就不能在心安理得地在白茯山做我的老祖宗。我不能对不起我自己,更不能对不起无辜惨死在战场上的族人们。 秦卷忽然收起满面怒容,眸子黑得像无尽的深渊,声音平静得如同坚不可摧的寒冰:“你一定要去轩辕山?” “一定。”我咬紧牙关不松。 他注视我好久,霍然甩开了我的手。半蹲半起的我,顿时失去了支力,重重摔在了地上,尾骨处裂开般火辣辣的疼。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刀削似的薄唇紧抿:“只要你踏出白茯山一步,从此以后你的死活就再也与我无关。” 揉着嵴尾的我,闷不吭声,算是默认了他这句话。 一声冷笑,一捲风起,秦卷再没了踪影。 以前我与秦卷不是没有过小打小闹,他独对我的脾气颇是不好。也不是不好,就如东华所说,秦卷的掌控欲太强了,强得……已超出了像一个清心淡性的神仙。 手腕处,五道指痕异常显眼,仿佛在嘲笑我之前的天真。笑一笑,拉下袖摆挡住了它们。是我贪图了眼前安逸,忘记了唯有自己才是最坚固的依靠。别人的好,也不是简简单单就受得起的。 既应下高俊帝,这厢便要寻个适当的理由回绝了魔族。正搔头弄耳琢磨,长奉君反倒不请自来,原是他早间就听闻我允以了神族此事。 我以为他是来再劝我,听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大意是请不到祖宗,实敢遗憾。到头来,却道:“既已成定局,长奉也不强求,便提早告辞,离了崑崙 ,回禀我家陛下去了。” 我揉断心肠,费尽心思,备下的推辞,竟没了用处…… 不过这也是长奉君的作风,风厉雷行,从不拖泥带水。以前我就感觉,他这性格,不像魔族,倒十分投仙道的缘。提起放下,得失计较,不是人人都能看得开的。 心有不舍送别了长奉,过一日我也要启程离开白茯山了。 其间,少燕陪着小心问道:“祖宗,您与仙上又置气了?”又自顾自道:“置气也没什么,过不几天,仙上总能哄回来祖宗的。” 最后那句,将我想宽慰他的话生生噎了回去,也不知道每次到底是谁哄谁来着的。 而这回,只怕我想哄,也在没有机会了。 挽着袖子梳头,一柄摺扇不意从中滑落掉在了地上,捡起来,乌骨泥金,还是秦卷上次送给我保命的扇子。徐徐拉开,漆黑扇面上斜伸了桠缀满骨朵的树枝,占据了大半扇面。 少燕偷偷瞄了眼,“咦”道:“这不是祖宗您么?” 一头黑线地看向他,他傻傻道:“是祖宗您啊。” 这才转过筋来,这画的是我现在的原身——玉姥树。因魂魄附入玉姥树未多时就化成了人,对自己这本来面目记得并不清楚。反覆看了看扇子,一折一折地叠好,捋顺了扇坠,将它放置在妆檯上。又觉得不妥,在房中搜寻了好一番,才得了个稍微满意的桑木盒子。 第58页 将扇子妥帖放入,盖上盒子,递给少燕:“明日……”又想起秦卷已好久不见,改口道:“以后见了秦卷,替我还给他,帮我道声谢。” 少燕死活不敢接,膝一弯,噗咚跪在地上鼻涕眼泪俱下:“祖宗,您饶了小人吧。您和仙上置气,切莫将小人牵连进去啊。小人还年轻,还想娶媳妇生儿子,寿终正寝,经不起你和仙上折腾啊。” 看他实在说得可怜,也只得作罢。无奈下,将盒子置于妆檯了事。 少燕方抹眼擦泪地爬了起来。 望了望他,我道:“少燕,这段日子辛苦你了。我与秦卷……都有些任性,叫你难做了。” 少燕一惊,道:“祖宗您何出此言,岂不是要折尽了小人的福分?” 我一笑,不再说话,过了会,道:“少燕,你想念少英么?” 他神色一黯,道:“少英与我是同胞兄弟,不仅我想,阿爹阿娘,爷爷他们都十分思念他。现在也不知他身在何处,过得可好。”少英失踪这么久,其实他们也清楚,凶多吉少。可山神一族中没有一个人,放弃寻找过他。 以前亡命天涯时每日只担心自己的性命,其实,我又何曾不想念过我的爹娘呢? “祖宗,您去轩辕山可……能带上我?”少燕小心翼翼地问。 我摸摸他的头,笑道:“少英失踪,你爹娘就剩你一个了,我怎能再带走你呢?” 少燕愣愣看着我,待听懂我话里的意思,他激动道:“祖宗,是说此去轩辕山之行有性命之忧么?那祖宗您……” 摇摇头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去,嘴巴才张,门外有人通报,道涂山环与秦浅清来访。 这个时候,她们二人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晚上去看了个电影,本想看超人的,结果没有合适的场次,就看了《小时代》。不好做什么评价,只能说偶尔有几个场面还是触动到了我,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学校时光。现在工作了,才发现,还学生时代的光阴是最好的。 大家明天见~ 正文29祖宗,算心机 夜时近深,外室的灯火已由侍女熄灭了,唯有两三颗星点大小的夜明珠不甚分明地照出帘子外跪着的两人身影。 隔着三重云帐,左边女子几声低咽,她的分寸把握得非常好,似极压抑,却又能恰到好处地叫我能听见。 少燕见我露了几分疲色,倒了杯滚烫茶水奉到我手中,清枝松香沖了沖脑子,振了振精神:“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阿么之前唐突了老祖宗,特来赔罪。”先开口的是涂山环,短短十来字的一句话,她说得和过刀山火海般的艰难。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自然不是她心甘情愿来的。从在殿前被架走后,少燕说涂山小白给她吃了个不大不小的苦头。这回功夫,怕也是迫于她哥哥和高俊上皇的压力,不得不来的。 虚情假意的话我听得太多了,别人违心,但我却是个大大的实在人,于是吹着茶悠悠道:“怎么个赔罪法?” 光线不好,瞧不见涂山环的脸色,看她好半天没说话,想必被噎得不清。屋中的呜咽声稍稍大了些,提醒左下还有个活生生被忽视已久的人。 我像才发现了秦浅清一样,迷惑道:“这又是?” 秦浅清不答,只是低低咽泣,涂山环抓住机会接下话道:“这是重华哥……神帝的未婚妻,秦浅清秦姐姐。此番……”她顿了顿:“迫不得已,特来求老祖宗做主的。” 接着,涂山环将那夜少燕道与我的事,又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里面增添不少我不为知的细节。像什么喝醉了重华在自己的未婚妻面前,连呼另外一个女子的姓名;还有什么对秦浅清恶语相向,道当初若不是她使了心计,他与那女子早就成了对神仙眷侣,种种大不应该在自己未过门妻子面前说的话。 “秦姐姐与重华陛下订婚逾万年,可重华陛下迟迟未下聘。这样也便罢了,数万年的相伴相守,竟不敌个妖女的冶容媚姿。”涂山环越说越是愤然,好似被负的那人是她般:“此番更是要退婚于姐姐,这样大的羞辱,哪一个女子受的住。日后又叫姐姐,怎么做人?!” 秦浅清哭得更不像个样子了,枉我看她素日里飒然健美,不输男子。原来碰上这情爱婚嫁之事,也不过是个用眼泪来说服别人的女子,只不知她是为重华的负心而哭,还是为那一不小就要弄丢了凤位而哭? 我被她哭得略有些心烦,咳了声,那哭声戛然而止。一口茶润了润喉:“你们想我怎么个做主法?” 约莫涂山环她们是想我听了控诉之后,同为女子的我也与她们将狼心狗肺的重华骂上一骂,再摆着老祖宗的身份,勒令他早日与这秦浅清完婚大吉。可惜,不论这秦浅清还是重华,我都曾相识。两个都是心机似海的人物,说他们会为了点情情爱爱争吵,还不如说哪一天秦卷永远不会对我发脾气来得真切些。 “浅清并未有多大的奢求,只是想和寻常女子样,伴在自己心爱人身边,相夫教子而已。”秦浅清开口了,声音哭得有些嘶哑:“浅清从小父母早亡,只身一人在轩辕山中,重华是我唯一的依靠。平时轩辕宫中的人再瞧不起我……” 第59页 来了来了,重点来了。我好整以暇地听她续道:“上皇他再刁难于我和秦氏族民们,有重华,浅清也不惧。” “我看上皇是个很慈祥仁爱的父亲,如何会刁难于你?”我故作疑色,冷冷道:“哪有小辈说自己未来公公不是的?” 秦浅清立即伏地,道:“浅清失言,祖宗恕罪。但,浅清万不敢欺瞒祖宗啊。” 我哼了声,道:“若非欺瞒,你倒说说上皇如何刁难于你和你的族民的!” 帘外涂山环侧首看了看秦浅清,又看了看我,状若莫名。她自然不知,秦浅清拉她来,不过是为自己做个垫子使。我与秦浅清不过寥寥几面,以她的身份我还真不一定会见她。而又涂山环在,碍于青丘涂山氏的名讳,我必不会将她拒之门外。 秦浅清抽抽涕涕,捡了些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的事端说了。无非是上皇瞧不起她的出身,故而上皇的那些妃子们怎样怎样对她恶言相向过;又或是上皇道她是重华的未婚妻,便徵用了许多她秦钟山的领地,尔尔。 我听完,嘆了口气道:“不管怎样,再不是,上皇终是你的长辈。你小辈不受着长辈,难不成要长辈迁就你不是?据涂山环所言,你和重华也走了不短的路了,哪有夫妻不吵架的?你的丈夫不仅是你的丈夫,更是整个神族的统领,你这个未来妻子,也须得体恤他。” 秦浅清拭泪应下。 打了个呵欠,我挥了挥手:“回去好好过日子,闹可以闹,别闹得不像话了。” 涂山环和秦浅清告退后,少燕对我抱怨道:“人人都道这秦家二小姐如何懂礼、如何八面玲珑,这么晚的时辰了,还拿家常事来扰祖宗休憩。” “家常事?”我笑道:“天家之中哪会有家常事?她明知,以她的身份说高俊上皇不是,是极不妥的。却当着涂山环的面直剌剌地说了出来。不过是借着重华休妻的事由,来试探我,更甚还包括秦卷,对她、对重华、对高俊上皇分别的态度罢了。往深一层说,涂山环听了她的话,回去定会对涂山小白说的。于此,又试探了青丘涂山氏。这么个一箭多雕,你还敢说她不懂礼,不玲珑?” 少燕了悟,心有余悸道:“祖宗,您还没去轩辕山,他们都已打起了你的算盘。去了,还了得?”又道:“那祖宗,您刚才说的那番话,到底是偏向谁多一点呢?” “我谁都不偏。”我瞟了他一眼:“所以,我才不带你去轩辕山。口腹蜜剑是那里人最擅长的本事,取人性命,有时仅仅须一句话便可。” 至我离开轩辕山,都未曾再见过秦卷一面。送我云辇少燕说及他,眼光闪烁的很,支吾道:“小人也许久没见着仙上了。”怕我不信,狠拍了拍胸口:“仙上虽与祖宗您吵架,但心头口上定是时刻挂记着祖宗您的。祖宗,您千万莫多想。” 你又不是秦卷,你怎么知道他心头口上一定记着我?何况按着惯常的剧情,一般别让人多想,那就一定发生了会让人多想的事来。 上了云辇,发现里边已正襟危坐了一人,一丝不苟的素氅墨发,清静得像山涧里的一汪冷泉。 歪躺着的人是东华,他一手捧着轴竹简,一手搭在膝上,凝神看着,见了我,也就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瞪了他会,我道:“你不是有自己的座驾么?”堂堂东华帝君,为何会和我拥挤在一处? 东华的目光仍停留在竹简上,手指轻轻叩在膝头,漫不经心道:“怕你一会气极,砸了云辇逃了。” “啊?”吃不准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的。 此时,云辇已经腾空而起,离跪在地上送行的山神一族们已有一丈多的距离了。忽地,底下传来一阵骚动,我撩开一角帘子瞅去。 引起骚动的人,是秦卷。横抱着个女子,衣襟大敞的秦卷。千杯不醉的他,此刻却似是喝醉了,本就风流潋滟的眼角,殷红得宛如飞片桃花。山神们将他团团围住,他似无意又似有意地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刷的,我放下了竹帘,坐了回去。 云辇四面皆有垂帘,我又迅速将三面垂帘放了下来,笼了一室的黑暗,才消停。 东华啧了声,称奇道:“你生气的法子,倒是别致。” “我不喜欢他的。”抱膝抵在冰凉如绸缎的辇壁上,我闷闷道。 东华附和道:“是,你是不喜欢他。” “我说真的!”我拔高了音。 他淡淡道:“我有说你说的是假的么?” 东华和秦卷,完全是两个极端。秦卷是你硬,他也硬;而东华则永远都是平静无波,不论是扔个石子,还是扔块巨石,都惊不起一点波澜。和秦卷吵架,你还能气一气他。和东华动嘴,气得只能是你自己。 意识到这点,我继续抱做一团。 抱了两刻不到的时间,我就憋不住,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话了:“秦卷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对我来说,现在这个世上没有比他更亲的人了。我可以把命放心地交给他,但……”让我交出心,却是件怎么也做不到的事。 没有命,不过死一遭。可丢了心的下场,我连想都不敢想。 “你有没有在听啊!算了,不听,我也要说。” 第60页 东华却突然“哦”了一声,吓了我好一大跳,道:“我在听。” “……”我揉揉鼻子,却失去了碎碎念的兴致:“强扭的瓜不甜,我睡觉好了。” 东华却开口道:“那我说了。” “……” 我万没想到,东华的谈性和口才皆非常的好,他说的故事都是遥远的上古时代的。有自己的,有父神母神的,有听到见到的。他就像个独自守了一个宝箱很久很久的人,忽然遇到了个路人,就很欣然地与分享宝箱里的奇珍异宝。 他的故事,将我心底的疙瘩,一点点化去。 “别人都说你很难接近。”我道:“现在与我相处看,好像也并不是那样。” 他淡然反问道:“他们接近过我?” 那倒也是…… 云辇降落时,他道:“也许,是因为你,很像我的……”他停顿了很久:“妹妹。” 我怔然。 四海八荒皆知,东华仅有一个弟弟。从上古至今,从未听过,他有一个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和重华比,东华才更像个正儿八经的男配啊!章节满二十五个字的留言是送积分的,有时候我送了会忘记说。所以在这说一下,只要满二十五个字,我都会送分的。送完为止=;=我感觉我是送不完的orz。 正文30祖宗,入轩辕 东华先行下了云辇,我跟在后面仍在琢磨他口中的“妹妹”。 搭着扶手下了,见他自行远去的身影,便想喊住他问一问。声音没发出来,他走了两步突然又折了回来,极目眺望向我们的来时路。 白玉台上,风辽辽阔阔地吹着,天如洗碧,散散懒懒斜飞着条条云丝。除却这些之外,空荡荡的天幕之中,没有其他事物。 装卸马车的侍者们,渐渐停下了动作,面面相觑。 我猛地明白过来,这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在这来时的这一行浩浩荡荡的队列,按着尊卑神位,我和东华打头,其余人马依次随后。可现在,莫说车马,连片人影都觅不得。 “去看看。”东华随手指了个侍从。 我也走至东华身边,握着玉栏,有些紧张。 青翠如烟的山障横在高耸入云的轩辕山前,无数翔鸾环绕着那座神山,慢慢地遨游着。紫气薄云,蔚然灵荫,浩漫江河。这里有四海八荒最绮丽的风景,最磅礴的灵气,最繁荣的帝都,令无数神族心驰神往。 可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它,哪怕是重华第一次带我来这里。它的尘世烟气太重,不是神仙们修身养性之地,而像个巨大的漩涡,将所有人捲入暗无天日的深渊中,位于中央的那座神山就是漩涡的中心。 东华神色如常,瞧了我一眼:“别慌,不是冲着你来的。” 都说东华是古往今来将天道领悟最为透彻之人,更兼通推算、演化之术。譬如此时,他仿若已对发生的事知晓的清清楚楚,故而十分的淡定。我在想,一个人如果什么事都提前算到,人生还有个什么意思呢。 探信的小厮很快从前方奔了回来,脸涨成猪肝色,挂满了汗珠子:“禀上神,大、大事不好了。上皇他遇刺了!” 揣在袖子里的手指握了握,碰到了半成品的毒药,心想,到底是让昌合君得手了。 据说,重华他爹此番伤得非常之重。一众人拥着他的辇架,未曾在白玉台换乘,就直接疾驰向了轩辕山。少顷,以一灰发灰须的老者为首的一票神族,备好了华辇,恭恭敬敬地请我往轩辕山而去。 东华有他自己的紫华府,在就离此峰相距不远之处,府上的道童早就在台下候着他了。 我与他道了声别,迳自上了辇车,一人紧随着也上来了。 望着从容不迫登车的东华,我眉头抽了抽:“你怎么总喜欢与我抢位子?” “这紫金辇,本来就是我的座驾。”东华毫无愧色地说着鬼话。 我重生以来第一次踏入轩辕山的神宫,经过上一次战火的清洗,往昔那座辉煌璀璨的宫殿褪尽铅华,烧焦毁坏的地方以古朴的玄木修补。顶峰之上,就是重华朝见群臣与后寝之地。 接引我的那叫朱染的老者没料到东华会与我同来,招了个小神,耳语几句,才又笑容可掬地对我道:“陛下与上皇特意重新修缮了伏羲宫,以迎老祖宗驾临。” 我立即表示,为表对上古伏羲帝的敬重,我万不得入住。 两方来回推让之后,我才勉强答应了下来。 累,真累。这就是我不喜欢与这里神族打交道的第二个原因,说一句话要存三句话的心思。 东华入住在毗邻伏羲宫的另一座小殿中,老者本请他与我一同住于伏羲宫,可他瞟了我一眼,丢了个“吵”字,拒绝了。 对此,我很受伤。 我跨进伏羲宫的第一步,就见着了远远近近,从正殿门口到大门口,跪了整整一个庭院的人。我转身就要逃,朱冉忙伸着袖子作拦状:“祖宗,这是?” 最后数百名侍婢,被我打发地仅剩了十来个。 高俊上皇被抬入清寰殿中,就再没了个消息,夜里,只见峰顶灯火如昼,通宵达旦地燃烧着。 考虑到昌合在附近,趁着他们忙着救高俊上皇的命没空搭理我,我加紧了配置毒药的进程。其实我并不太精通毒药的制作,当初随云姬只是单休药术。虽然她本人非常精通毒术,可她从来不让我碰那些好看又致命的东西。碰一次打一次,打到后来我也就不敢去摸它们了。 第61页 故而我配毒药,讲究个随心所欲,什么剧毒最毒我就往里面丢什么。看昌合的妖气,似是羽族,很好,我买了彘心;妖族大多喜阴惧阳,我取来了凝聚着天地至阳之气的,汤谷扶桑木的叶子。住在这里有个好处,想要什么,哪怕是天底下再罕见的东西,第二天都有人会双手奉在你面前。 贴身伺候我的是个叫吉吉的小神女,眉心一点红痣,活泼可爱。她看我择药,磨药,很好奇地问我:“老祖宗,您配的这是什么药?” “毒药。” “……”她看我的眼神有点儿畏惧了,仍是鼓起勇气道:“老祖宗是有什么仇人么?” “不,我自己吃着玩的。” “……”她看我的眼神很畏惧了,再没说过话。 第二天,整个伏羲殿的宫娥皆若有若无地与我保持着几尺距离,好似我随时都会对她们下毒手似的。 制药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不在状态的时候,我就跑去骚扰东华。清静了一辈子的东华对我烦不胜烦,一开始会说“你很吵”“你非常吵”“你怎么那么吵”。被我吵着吵着,他也就习惯了,任我在那叽里哌啦地说着,自己岿然不动地看经。心情好的时候会与我下棋,发觉我不仅棋艺插,棋品差之后,就彻底放弃了这项娱乐活动。 后来改成了两个人一人一根鱼竿,蹲在伏羲宫后头的菡萏池子边钓鱼,钓一条烤一条。不得不说,东华的厨艺好得超乎我想像。我试着自己动手弄了一条,燻黑了我和东华的脸后,我意兴阑珊地要将那条死不瞑目的鱼丢回池子里去。结果被东华阻止了,他说糟蹋一条就够了,别糟蹋了一整个池子的鱼…… 一日,两日,三日……伏羲宫的生活,竟比在白茯山中还要安谧许多。初初还有不少的神族纷纷递了帖子拜访,将伏羲宫的大门槛踩低了几分,却愣是没逮到我人。 真不是我故意的,前一日东华无意中口头说漏了,道他府中藏了不少画仙申吴的遗作。我不是个好风雅的人,但我是个好宝物的人。申吴的画作,有价无市,稀罕的很。所以我便死缠烂打央着东华带我去他府上看画去了。去了他的紫华府,又见着了许多他收藏的罕见物什,这一玩就忘了时间。 回到伏羲宫,那些慕名而来的神族们已扫兴而归,唯有了条破破烂烂的门槛给我。我一挥袖,让人重新换了条比之前高了三寸的,也经踩些。 日子过得如此顺心,我想着自己已成功地将秦卷抛到了脑后去了,便觉得自己十分地出息和有骨气了。嗯,他也不是个好东西。第一次中毒的吻痕,一看就是去偷香窃玉时被独孤鸩偷袭留下的。还有坐山观虎斗,算计着神帝的位置,和重华他们也是一路人。我临走的时候,还特意抱着个美人回来示威,枉他活了几十万年来,太幼稚了,太没救了! 提着从东华那顺来的醋鱼,一路晃回来,一路将秦卷讨伐了遍,舒坦了不少。回来,吉吉她们已将沐浴的用品备好,置在了香泉边。说来,这伏羲宫真真是一处极适合享乐的地方。寝殿里的日月悬壁后,居然还有一处偌大的温泉汤池,对时常做噩梦的我来说,不失为个大大的福音。 吉吉她们料理完毕后,就退出了寝殿,逐一将高高低低的灯火吹灭。光亮堂皇的宫殿,一瞬间幽暗静谧。我泡在滑润温暖的水中,捏捏胳膊,捶捶腿,捏着捏着,身子就滑了下去,就打起了瞌睡。 半梦半醒间,我似在昏暗中瞧见了双微亮的眸子,黑瞳深处燃着点火焰。头一低一沉地犯迷糊,沾到了水,清醒了下。再一看,那双眼睛并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的! “谁!”警觉的一声惊喝,绕着汤泉的一排矮灯,一併亮了起来。 在外殿的吉吉,立刻呼应道:“祖宗?!” “没……没事。”瞧清了那双眸子的主人,我讪讪道:“看花眼了,你们不必守着了,去休憩吧。我也就睡了。” 小凤凰站在汤泉对面,也不飞过来,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 我朝它招招手,它才一摇三摆地晃了过来,黑熘熘的眼珠子扫了我一眼,瞳孔里那点赤红色更深了。 “你怎么跑过来了?”揉揉它的翎毛,捏捏它的翅膀,发现翅尾处有些折损,像是为弓箭所伤。这轩辕山离崑崙遥隔万里,中途难免有歹人见着它这只奇珍异兽,心生不轨。不过,我一直以为这只小凤凰是秦卷用法术幻化的虚体,毕竟凤凰非普通神族,秦卷已是我只晓得唯一一只了。 举起小凤凰,我喃喃道:“难不成你真是他儿子不成?” “啪!”小凤凰的左翅膀扇在了我的右脸上。 “……”我郁郁地看着它,哼哼冷笑一声,将它倒提了过来:“你胆儿挺肥啊,你主子敢给我脸色看就算了,你也敢?!明儿我就把你丢给东华,先做一对烤翅,再炖一锅汤!” “啪!”小凤凰的右翅膀扇在了我的左脸上。 “……” 气得七窍生烟的我,使尽蛮力,将它狠狠揉捏了一顿:“反了天了你!” 半晌,被揉成个毛球的小凤凰,和气喘吁吁的我一同仰面躺在了宽得不着边的床上。 第62页 “秦卷要是派你来气死我的,恭喜他,他的目的达成了,可以回去了。”我懒懒道。 小凤凰闷声不响地挪啊挪,挪到我身边,一滚,滚到了我胸前。它骤然一僵,又开始踢踢蹭蹭地挣扎。 沐浴后我嫌麻烦就罩了层松松垮垮的薄袍子,凤凰蓬松的绒毛刺得我痒痒的,一手罩住它,轻轻按住:“别闹。” 它又挣了一挣,最后乖巧温顺地伏在了我胸前,久违的淙淙暖意流入心口。 “睡吧……” 翌日醒来,翻了个身,一双黑眼睛正专注地看着我。 迷糊的脑子费劲地想了想,才想起了是秦卷那只小走狗,不对,走凤凰。 吉吉进屋伺候我起床,瞧见了小凤凰,很欢喜地要来摸它:“祖宗从哪得的小鸾鸟,好生可爱。” 小凤凰眼一眯,毫不客气地啄了下来。 吉吉委屈地缩回手,瘪着嘴小声道:“这么凶,小心以后配不得偶。” “噗”我一口水喷了出来,见小凤凰要发飙之势,忙按住它哄道:“会配得到的,绝对会配得到的。你看你主子那么风骚,你怎么会配不不到偶呢?瞎说!” 这回轮到它和我拼命了…… 用了早膳,有宫娥禀告,道秦浅清有事来访。 传了她进来,没想到,进来的不仅是她一人,还有个珠圆玉润的男娃娃。 作者有话要说:昨日留言的积分都送了,请查收╭(╯3╰)╮以后我就不单个说了~只要满二十五我都会送的。这章我本来没打算写这么长,结果写着写着就写多了……东华是个很好的朋友哦 正文31祖宗,私 此情此景,叫我不浮想联翩着实困难地紧。 秦浅清牵着那小小孩童,给我磕了三个头,得了允后,又小心扶着他站了起来。低头对着他小声嘱咐了句,小仙童抬起头怯生生地望向我:“游奕见过老祖宗。” 上座的我不确定地问道:“这是……” “这是上皇的嫡亲孙子,重华的长子。”秦浅清沉沉稳稳道。 “……”差点被口水噎着的我将那小童又仔仔细细观摩了遍,这么一瞧,还真瞧出了几分重华的眉目来了。只是堂堂一族神帝有了子嗣,为何从未有人给我透露过半点风声?屈指一算,我死时重华尚未与秦浅清在一起。神族孕育后裔本就极为困难,我死后不出万年,而今看他的儿子,怎么也得有个几千岁了大小了。 不由地看了秦浅清一眼,这姑娘也忒能耐了一些。既已诞下了嫡长血脉,之前何必还来找我哭哭啼啼?有这孩子在,重华要退婚,也得看整个神族同不同意。 秦浅清是个极玲珑剔透的人,立时明白了我那一眼的含义,这才露出几分尴尬之情来,解释道:“祖宗您误会了,这孩子……这孩子并非我诞育的。”她的眼神黯淡少许:“是重华与他,当年神族的第一美人——千秋,所生养的。” 一股热血奔涌在胸口,平常总看书本里痴儿怨女动不动就捂着心口,一口血喷出来。现在的我,也非常非常地想吐一捧血,以表达此时复杂而深刻的感情。 拢在袖里的手尖锐的一痛,我嘶了声悄悄捏住那个小冤孽,招来它更加激烈的反抗。 一面忙着镇压它,一面对秦浅清声调怪异道:“这个……我听闻龙族的千秋,在万年前就战死沙场了。怎会突然冒出个这么大的儿子出来?”令一面,脑子转地飞快,努力回想自己是不是真在不知不觉间和重华闹出了这么一条人命来。 秦浅清扑通跪了下来,泪盈于睫:“浅清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来叨扰祖宗您的清修。但现在上皇垂危,八荒世家和魔族皆蠢蠢欲动,重华他□无术。而以浅清的声望与能力,已护不得小嫡孙的周全了。浅清在此,恳请祖宗您照拂小嫡孙几日。” 说罢,又咚咚咚朝我磕了几个头,伏在地上不再起来。看来,今日我若不答应她,她是在这伏羲宫中跪到天荒地老了。 虽不知他们从哪找出这个小娃娃来,也不知在这暧昧紧要的关头,他们将这娃娃塞到我这作何用意。但我仍顺水推舟,将这小童收进了伏羲宫。因为我对这个千秋的“儿子”,很好奇…… 秦浅清感激涕零地拜谢了我,她走时,我随嘴问道:“上皇,他现在情形如何?” 轻轻嘆了口气,秦浅清摇摇头:“不甚好。重华几近将四海八荒有些名气的郎中都请来了,可没有一人能看出上皇中的箭上抹着的是何种毒药。” “刺客可捉到了?可知是哪一族的?”我道。 她点点头:“行刺者当日便捉到了,现正关在赤水水牢中。” 和小凤凰作斗争的手一顿,捉到了? “有人识出,是妖族中人。”她字字顿顿道。 因赶着回去照顾上皇和重华,秦浅清没多停留,细细叮嘱了小游奕几句,便依依不捨地离去了。 她一走,小凤凰就从袖子里钻了出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瞪向拘谨地立在我面前的小仙童,一副要将我和他生吞活剥的模样。 凤眸凌然,这一瞪,险将游奕瞪哭了出来。我忙护着小童,一巴掌将小凤凰挥到一边:“去去去,好的不学,尽学得你家主子欺凌别人的精髓。” 第63页 一巴掌打得它从早上到晚上没再搭理我,蜷缩在偏僻的角落里,阴郁低沉地看我和吉吉围着游奕团团转。瞟过去,它立马挪开了眼神,屁股一撅,只留三片未成形的尾羽冲着我。 “……”这阴阳怪气的脾气,真真和秦卷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吉吉领着小仙童沐了浴,更了衣,再送到我面前时就是个热气腾腾的小包子了。 我从漆盘中抓了一把糖粒子递给他:“你的名字叫游奕?是你父亲给取的么?” 小包子迟疑了下,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接了过去,摇摇头:“父皇说是娘亲取的。” 我一楞,问了个非常关心的问题。“那你见过你娘亲么?” 角落里,某个生物悄悄地,自以为无人可知地,朝这边探了探身子。 小包子又晃晃脑袋,低声道:“父皇说娘亲去的早,不过”他顿道:“父皇说娘亲很疼爱我,所以临终前还给游奕取了名字。” 重华这胡说八道未免太不靠谱了,莫说我没生出过这么个大胖小子,就是我前世死前,他根本不在我身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这秦浅清的度量也真是好,连涂山环这八竿子打不到边的人,都口口声声叫我妖女,嫉恨前世的我。她这未来的正宫娘娘,非但不计前嫌,更将“我儿子”视如己出,亲自拜託我这老祖宗照拂他。 靠回座椅,我托腮皱紧着眉,看着始终低着头不敢瞧我的小仙童。重华和秦浅清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呢? 算计这种事非我所长,故而思考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我已然放弃,招呼吉吉弄晚膳了。 轩辕山峰顶依旧日日踏碎无数飞云,云辇仙禽,疾驰去,疾驰来。随着时间推移,高俊上皇大限已至,仿佛已是众神默认。站在窗外挑眼望去,来往神族素服冷衣,连仙娥们都不再簪花带发,举止间颇是沉稳谨然,不见嬉闹。 神族寿与天齐,正是如此,一个神族死去,更令人唏嘘怆然。何况,是高俊上皇带领神族走向辉煌与巅峰的一族之主。可我有种不真实感,大概是在我与重华他爹相见的寥寥数面里,他留给我的印象太过强势。很难想像,有一天,他会气息奄奄地躺在榻上。 吉吉看我一直站在窗前望向云雾间的峰顶,不禁问道:“祖宗,您不用去瞧瞧么?” “我去了,他们还要摆出阵仗来迎接我,不是更添乱么?”我回身,弯腰将游奕吃得满是糖的嘴擦了擦:“今日习完字了?” 小包子点点头:“还临了申吴的《东君谱》。” 重华将他这儿子教得非常好,千把岁的年纪能将《四镜书》《化书》从头背到尾,每日里还固定时辰地习字临帖。我以为他随处捡了个孩子,是有所图谋,现在看来,竟真是当成嫡长子来培养的。 这种想法,并不令我轻松多少,反而更觉烦恼。 “祖宗,好几日不见那小鸾鸟,可要遣人去找一找?”吉吉将果盘摆上,随口问道。 “随它去了。”八成是被秦卷给召回去了,就说他这人没意思,有什么不会自己来说? 向相邻的那座小殿望了望:“东华可回来了?”前些日子去他那,没逮到他的影子,宫里唯一的侍童道东华应英招所邀,去崑崙下棋了。 “今日似见着孟章宫里的灯火亮起来了,东华尊神应是回来了。”吉吉道。 将游奕交给吉吉带去园子里玩,合上门,走至内寝。抄手点亮了斗柜边的灯,取出第一扇柜门里的陶罐,又取出第二扇柜门里的纸包。陶罐里嗡嗡响,展开纸包,揭开罐子,将纸上的粉末倒进罐子里,再迅速合上。 灯火下,陶罐泛着诡谲青光,忽亮忽暗,罐身剧烈颤动着。眼见一道裂缝从顶端而下,忙罩上层灵力护住。 外头最后一丝日光湮灭于夜色中,我打开了安静下来的罐子,望着底部的东西,微微一笑。 ====== 孟章宫中,东华倚着酸枝椅,一摇一晃地在读经。椅旁,摆着一碟果子,一壶清茶。 我大大咧咧、门也不敲地进了来。 老远他望了我一眼,淡道:“吃了什么东西?离我远点。” 我嘿嘿嘿地凑了过去,拉起袖子左右闻了闻:“难道吃了条虫子,你也闻得出来?你还有这个神通?” 他翻过页书:“没事给自己下毒做什么?” “好玩!” 东华也不在意,漫不经心问道“听说你生了个儿子?” “……”拈起颗果子往嘴塞的我被呛到了,好容易咽了下去:“那是重华的儿子!哎,对了,你可见过那个叫游奕的小仙童?” “游奕?”东华将经掩下:“似是见过一面。” “你觉得他是重华的儿子么?” 东华望着我道:“不是重华,难不成是你的?” 虽然知道他是在与我周旋,然今夜此行目的并不在此,我端了端容色,问道:“你可知道赤水水牢在何处?” “你想去劫狱?”东华一针见血。 我哈哈道:“哪有这么严重?只是去会个故人而已。” 事实证明,东华根本不在意我是不是去劫狱。命侍童取了两顶斗篷,他率着我悠悠踏着月色,沿着林间小路而下。 第64页 我道:“不用行辇?莫非这水牢离我们很近?” “自然很近,”东华指了指我们脚下:“整座轩辕山下,皆是赤水水牢。“ 我瞠目结舌。 乱世用重典。进了水牢,望着满目森然刑具和石壁上可疑的暗红痕迹,不见底的牢狱深处嚎叫,哭诉声不绝于耳,觉着这重典是不是用的过头了些。 东华未亮明自己的身份,然而守门的神将看了眼他递去玉牌,就二话没说,毕恭毕敬地放了我们进去。入了第一道门,东华就止住了步子:“我在此处等你。” 我颔首,随狱卒而去。狱卒问道:“上神要见哪个重犯?” “昌合君。” 至了一方一丈来宽的井口处,往下看去,幽深冰冷的水狱里,空空如也。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写的早,提前更新了╭(╯3╰)╮orz我本来打算这个月完结一个旧坑,以为这个月是31天,还在想,不错还有一天可以写。结果发现……这个月它只有30天啊啊啊啊。哭瞎了,明天看能不能写完,囧死我了。 正文32祖宗,杀人了 狱卒不慌不忙,执着小皮鞭露出几分得色:“上神这就不知了,此间水牢专为看押罪大恶极之人建造。取北荒之地万年不化的冰石筑壁,灌的是三百里深的弱水,鸿毛不浮,芦花沉底。一个时辰起,一个时辰没,任他有通天的本事,也逃不出去。”他探头一瞧,算了一算:“这回功夫,那妖贼应是沉下去了,不出片刻就该出来了。” 他算得很准,我搭腿坐在井口,剥了三颗栗子后。骤听得激越水声拍打在冰壁上,间杂着哗啦啦的铁链声,昌合君出来了。 井口上方吊着盏昏黄圆灯,照得半沉半浮在水中,赤/裸的那人像具苍白的尸体。我丢了个栗子,稳稳砸在他头顶,试探着唤了声:“昌合?” 栗子从他额头弹到水中,剎那凝固成了个冰球。琢磨着要不要丢第二个时,挂在铁圈中的手动了动,攥起那颗冰球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唔,还有心情吃东西,看起来问题不大。 “你没死啊。”我又丢了个下去。 他稳稳接住,抬起那一头银丝,已难再掩饰的妖瞳如火如燎:“这不是在等你来救我么?”纵使他摆出的姿态悠然闲逸,可那明显比平常轻了几个调的声音透露出他此刻情况很糟糕。 “我为什么要救你?”我从怀里又掏出个果子来啃,扳着手指口齿不清地数道:“从在白茯山第一次我遇到你起,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连带着你的小畜生猰貐都一併欺负我。我这人天生没菩萨心肠,睚眦必报。”最后郑重道:“今日我是来看你笑话,并且落井下石的。” 为表达我是很有诚意地来落井下石,我将啃完的果子核重重朝他砸了下去。不料,果核在半空“啪”碎成了无数块,簌簌洒进幽水中,吓了我一吓。原来,他的妖力并未被锁尽。 “你也就这点出息。”他嗤然一笑,被冻得白骨嶙峋的五指张开又缓缓合上,半天后他凌厉地看向我:“你解了我的血毒?不可能,就算是神农在世,他也解不了我下的这毒。” “是啊,你那毒我使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法子和药材都去除不了……”我拍拍手上碎屑:“索性以毒攻毒,我又给自己下了一剂剧毒。准确来说,是下了蛊。”不自觉摸向心口处,一不小心与他眼光对上,我笑道:“若没有我体内你的血做引子,这毒蛊还真不一定能下好。现在么,你不但不能控制我了,反而……” 朝虚空之中,随意一抓,他挺拔的后背上暴起一块块狰狞的青筋。我道:“很疼是不是?其实作为蛊毒的宿主,我也疼的。只不过,我疼得比稍微好一点,”衡量了下:“大约也就个十之一二这种程度的样子。” “是我看错你了。”他弓着腰,一滴滴冷汗从他银雪似的发际渗出、落下,他竟还笑得出来:“我竟将一只狠毒的蛇蝎看成了人畜无害的鼠兔。也是,你们神族,一贯如此。你若要动手便动手就是了。” 我一噎,我不过是想叫他尝尝当初我中毒时的滋味,怎地他就露出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来了?这样倒让我愣着,不知该如何动作。愣了一会后,清了清嗓子,我道:“这个,在你死之前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他冷然望着我。 不顾他那叫我头皮发麻的眼神,我道:“你为何要复活……”四周望望,确定隔墙无耳后,压低了声线:“复活千秋她?” 他眼中精光大绽,几近厉喝:“你怎知是……”说到那个名字,他及时剎住了话尾,阴沉莫测地盯着我:“你见过千秋?” 何止见过,我与她简直太熟了好么?连她身上有几个痣,喜欢吃甜不爱吃辣,睡觉打不打呼都一清二楚。可这些我自然不会对昌合说的,我含含糊糊地点了下头,见他不信,我只得道:“你所住的龙侯山原来就是千秋她们氏族的领地,但她还活着的时候,并不叫龙侯山,而叫五芒山。” 他仍存几分疑将我望着,直望得我要剖心明志,他才缓缓道来:“你既然认识千秋,就该知道她是仅剩的龙族已脉。如今这些个神族、魔族争权夺势,斗得你死我活。殊不知,千万年前,上古龙族才是天经地义的帝皇一脉。” 第65页 最后这句话好生耳熟,先前涂山环的梦中,那黑衣女子就对她如是说过。可嘆这“帝皇一脉”四个字,从上古祸害了我这一族多少万年。 看他说几句停几句,我略心焦地催促道:““你说得这些,三岁孩童都知道。” 他递了我一记冷眼,道:“既然如此,这天地之主的位置,自然只能由龙族的后裔才坐得了。除了千秋,还能有谁?只要千秋活过来,待我率领妖族,扶她坐上那把御座。妖族从此以后也就能与共分天下了,不再龟缩在八荒一角,日日受人欺凌” 说到后面,他妖异的瞳孔深处,绽放出了一点熠熠光芒。 我想过很多种他要复生我的理由,甚至很自恋地猜测,昌合君是不是对幼年的我一见钟情什么的。可我没想过,在所谓的复活背后,藏着一个妖族这样庞大的欲望。重华有野心,秦卷有野心,昌合自然也能有的。我无从评价他这个野心…… 我只能说:“你有想过千秋是否愿意活过来么?”重新在那具受尽折磨、承载着无数痛苦记忆的身躯中活过来,以龙族千秋的身份,面对物是人非的这个世界,面对已然陌生的重华…… 他沉默,我拍拍裙角站起身,我道:“千秋她娘亲曾救了你一命,而今你占着她家,用她娘救来的一命,做这样的蠢事。还不如当初就死在那条溪水边好了……” 我背过身往牢狱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转了回来,朝他一笑:“我忘了一件事。”手一抬,井下,平如镜面的水面骤然凝结成无数冰芒,鲜红的血液顺着昌合的身体缓缓流泻下来。 他望着我,嘴唇翁动:“你是……千……” 最后一个字到底没说出来,瞬间化开的弱水又如潮起般将他淹没了下去。 等候在门口的东华,远远见了我,眼光闪了一闪。什么话也没说,伴着我往回走。 这夜我没有回伏羲宫,而是和东华手谈了一夜。我的棋艺照旧不好,今晚更是输得一塌糊涂。后面嚷嚷着非要东华让我先手,让了一手后又让一手,我依然在他毫不留情的攻势下,兵败如山倒。 最终,东华说他彻底放弃和我对弈了,打发我去煮茶,自己从殿内提来英招那带回的点心。 我蹲在小炉旁,望着翻滚的茶水发呆,道:“这不是我第一次杀人了。”东华摆着杯子嗯了声,表示他在听,于是我继续说道:“我第一次杀的是永昌郡的钩蛇,它吃人,为了保命我不得不杀了它,虽然再过几天它就修行有成了。可是我更想杀的是那些趁我筋疲力竭绑了我做祭品的人们。我觉得他们很可恶,比那条钩蛇还要噁心。但我恢复体力,回郡城里的时候,看着破烂茅棚下病入膏肓的母子两,我突然就失去了所有的杀意。” “他们都是为生计所迫的可怜凡人。”我低低道:“斗不过,甚至连钩蛇那样的妖族都斗不过。我那时候非常恨这些成日打仗的神族和魔族,如果不是他们,我……那些弱势的种族就不会家破人亡,无处可逃。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能阻止战争的只有战争。在此之前的我觉得很荒谬,可现在我却觉得很有道理。这四海八荒需要一个正统而强势的统治者,这样才能彻底结束那些可怜人的可悲命运。” 东华不吱声,我望向他:“你认为我说的对么?” 他揽袖提过茶壶,徐徐斟了杯茶:“你心中早就有了定论,何必来问我?” 眺望向云绕雾缭的轩辕山顶,一辆云车划过月影,奔向金光点点的神宫。 第二日,我回到伏羲宫,换了身衣裙,命吉吉带来游奕。问了他昨日的起居,指着铺好笔墨的案台说:“你帮我写封信给你父皇可好?” 一听到“父皇”两个字,他眼睛亮了一亮,又黯了一黯:“父皇让我在此乖乖听祖宗的话,锁碎之事不得扰他。” “无妨,你就以我的名义去写。”摸摸他的脑袋:“我说,你写。” 倚在案边看他捉着笔一笔一划的认真模样,不由想起当年自己在学舍里不学无术的样子。写到一半,吉吉撩开帘子进来,却道重华亲自来拜访了。 我携着游奕绕进偏殿,就见着了身墨青直裾的年轻神君立在阶下,带着一贯的冷淡,似是出神地远望着庭中的一株玉菡萏。 那株玉菡萏的来历挺特殊,是一次远游而归的东华特意带给我的,说是一眼看到它就想起了我。当时这株玉菡萏约是被雷噼了,焦黑了一半的身子,东倒西歪的。我颤巍巍地问东华,这哪里和我像了? 他悠悠地回到:“神似你那股倒霉劲儿。” 到底我还是收下了这株花,无他,只因我前世偏爱玉菡萏的清妍香,没有胭脂的时候我就拧它的花汁子,磨一磨。 重华闻得脚步声,转过脸来,数日不见,那张带着疏离色彩的面庞上添了些许疲倦。 游奕扯着我裙裾,眼睛亮亮的:“父皇。” 他望了小包子一眼,却径向我拱手行了一大礼,直起身时,口气染了几分冷淡:“昨夜关押在赤水水牢的昌合突然暴毙。阖族皆知,此人乃行刺上皇的元凶,事关重要。狱卒形容……” 第66页 不易察觉地顿了一顿,他继而不卑不吭道:“狱卒形容,最后去见昌合君的人,似是祖宗您。今日重华斗胆,不请自来,可否请教祖宗,为何无端赐死昌合君?” 正文33祖宗,生平恨 在过去,是这个人握着我的手,对我端重允诺:“阿秋,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 很久之后,也是这个人教我明白,在这世上任何人都依赖不了,唯有自己。奈何我懂得这个道理太晚了,吃尽苦头后圆满地把自己害死了。是不是每个人的人生中都会遇到重华这样的一个人,他在你心中埋了粒种子,尚未绽开一池芳菲,就由他亲手掐碎了所有的骨朵。这个人给过我甜蜜,给过我欢愉,却也给过我痛苦…… “昌合这样的凶徒,早晚是个死字。”我的声音平平稳稳,理直气壮道:“重华君没听过夜长梦多四字么?拖得越久,不是越不利于维稳妖族么?” 重华眉心拧成了个川字,俗话说的话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大抵就是他现在的心情。口舌之争上,重华从来没有赢过我,现在又碍着我这层长了许多的辈分,重话说不得,轻话说没用。 趁着他纠结的空当,我藉机岔开话题道:“上皇病情一直没有起色,或许我可以救你的父亲。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我话里的意思已十分坦白露骨,重华震了一震,以一种怪异的复杂眼神望着我。良久,他终没有立刻应下来,看得出,他很矛盾。 重华走了,纵使游奕表现得十分不舍,但重华依然留下了他。或许轩辕山真的不似表面上看得那么风平浪静,连他自己也护不住自己儿子的安全。他走了不出一会,我猛然想起来,我还没问他这游奕到底是谁和谁的孩子啊?! 夜半,我将睡意惺忪的东华从孟章宫中死皮赖脸拖了出来。 他披着件单薄袍子,眉眼郁郁沉沉:“你最好能给我个明白解释。” “我要你帮我个忙。”我解开早就牵出来的坐骑。 他嘲笑我:“我看你这段日子能干的很,居然还要人帮忙?” 这个时候,我只要当自己天生失聪就好了。 我带着东华来的地方叫做北邙山,端看山上树木郁郁、苍翠若云,万想不到这是处坟茔无数的墓地。 从云间降了下来,登时一阵阴风颳进来了后襟里。我往东华身边缩了缩,在他袖子上胡乱摸了两把,道:“沾沾你的仙气,避避邪。” 东华没理我的打趣,将灯笼随意挂在一座破败不堪的坟头上,道:“要找什么你自己找,我帮你看着。” 这北邙山有名的坟头就不计其数,可别提无名的荒坟,我一人还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可他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八成说也说不动,我只得埋头穿梭在坟茔间。 幸而有蛊虫相助,不多时,我就在一处极偏僻的角落里翻找到了所寻的人。神族的人向来厌恶妖族,连昌合君这样的一族帝皇,也仅是裹着匹白纱,随意置于在处掩都未掩实的棺材内。 淋漓的鲜血混着水,结成了冰稜子,薄薄一层覆盖在昌合的身上。脸色青紫,气息全无,果真是具合格的尸体。东华不知何时凑到了我身边,抱着袖往棺材里看了两眼,啧啧道:“死得这样透彻,你下这样的狠手,又为什么来救他?” “我不杀他,又怎么救他?指使他的人为了灭口,必不会放过他。”我从袖中掏出鼎炉,一一摆好:“而且以昌合君的本事,压根不应如此轻松地就束手 ,其中定有什么缘由。”我虽不很不待见这个屡屡作弄我的昌合君,但真要叫我见着他生生去死,也是做不到的。两难之下,以我不怎么聪明的脑子,也只能想出这个大费周章的救人办法了。 哼哧哼哧把昌合君扶起了来:“再者,不死绝了怎生骗过重华他们?”两眼将四周打量了番,指了个方向:“烦请你在那处给我结个结界,护个法。天塌下来,都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否则,这儿又要多座坟头了。” 我要施行的是逆转生死的蛊术,当初云姬教给我此术时,告之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行此术。以前的我,修行阅历皆不够;现在的我,其实也无把握,死马当活马医而已…… 东华指尖流水般的银幕松松笼罩下来时,鼎炉里也燃起了一缕白烟,我屏气凝神,闭上了眼。 ========= 被唤醒的时候,一行水滴打在了眼皮上,冰凉沉重。天色并不清明,昏暗得仿佛已然是昼夜般,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耳侧。又一泼水彻底打在我脸上,总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 拾着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我忙对东华道:“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顺着人声望去,银发如绸的昌合靠着块墓碑冷冷地将我望着。 左瞅右瞅,我小心地指着他问道:“我是谁?” “就是因为不知道你是谁,我才没杀你。”失去记忆的昌合嚣张不改。 这才长长嘘了口气,将要爬起来,可双腿沉重如铅,试了几次,都不得法。东华看不下去了,一手搭起我来,略一探,容色微变:“你耗了五万年的功力?” 五万年啊……我算了算,满不在乎道:“没事,不还有三十一万年么?” 第67页 那厢的昌合听见我们的对话,脸上谨慎起来:“你们是神族?” “是啊,我们不仅是神族,还是刚刚救了你命的神族。”我对他淡淡道:“而你呢,也不必苦思冥想,你就是个死于非命的普通妖族。因为之前与我有过一面之缘,所以才施手救了你。” 他锁着眉,虽被我抹去了记忆,但妖族天生的直觉,让他对我的话并不全信。许久,他低低问道:“我的名字是什么?” 我告诉昌合,他现在的名字叫长贵。其实我本想随便取个初一十五这样的名字,但考虑到以后万一他恢复了记忆,岂不是要找我拼命?不过,这个斟酌后的名字,他似乎也不多满意。 东华用密语对我道:“他早晚会记起一切。” 我嘆了口气:“等想起来再说吧。”若是由着他保留记忆甦醒过来,第一件事怕就是杀上轩辕山讨个明白。轩辕山乃神族重地,层层重兵把守,他区区一人,只是将第二条命搭进去了而已。 昌合跟在后方,一直警惕而小心地看着我与东华。北邙山离轩辕山并不远,我担心他一不小心会再遇上神族,便好人做到底将他送得远些了。 行了小半日的功夫,择了处繁华城镇,落了下来。我从怀中掏出一包金珠给昌合,对他道:“从此以后,你若愿意,便在此安家。若不愿意,随处浪迹天涯也可。但要谨记,你是神族通缉之人,不想死就低调点。” 他却不接我的钱袋,直管看着我,哼了声,转身就走。擦肩而过时,耳侧轻轻飘来两个字:“多谢。”诧然抬头看去,他走得迅速,很快就没入了人群之中。毕竟是没有了过去的记忆,要是以前的昌合君,打死都说不出这样的话。 了却心头一桩大事,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那排山倒海的疲倦瞬间像要将我压垮,一步都迈不出似的。东华替我做了主,入了就近的一处客栈, 到底这生死蛊重伤了我的元气,这一觉睡得颇为艰辛,如叶扁舟荡在起起伏伏的浪头之上。 忽冷忽热间,我发了个梦。 先是我阿娘出现在梦里,什么也没说,上来就是抱着我。这一抱,就和压垮了我脑子里紧绷的最后一根弦一样,眼泪哗哗流了下来。在她怀中的我一边哭一边诉苦,叙述着从逃难那刻起的颠簸经历,林林总总,一一道尽。 总之哭了个畅快淋漓,也说了个畅快淋漓,最后在她衣上蹭了去泪水,咬牙切齿道:“娘,你放心。我定会找到灭我们族的元凶,叫他不得好死。” 这话一说完,身子蓦地一空,脚下的地崩塌成无数的碎块,伴着这些碎块,我直直坠了下去。 坠落的过程无休无止,天空浮现出了好多张人的脸。 身首分离的阿爹嘴边一缕血,朝我诡异地笑着;面目惨白的云姬,眼角滑落两行清泪;昌合张着血盆大口,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尖牙;随后出现的是重华,他倒十分正常,天旋地转里我听到他一如往昔般微笑着唤道:“千秋,春日宴,我带你去好不好。” 我刚想说好,那张润白如玉的脸上像摔碎的瓷器样,裂开一条一条缝,鲜血从缝里涌出来。 扯开嗓子想要尖叫,却发现所有的声音堵在嗓眼,怎么也发不出来。 深渊里突然出现了无数个瘦如枯柴的胳膊、手,张牙舞爪一边试图抓我,一边尖叫道:“为什么我们会死无葬身之地,你却独善其身!你不得善终,不得善终!” 垂死挣扎中,“噗咚”我落进了水中。水面瞬间漫过头顶,我静静地往下沉,越沉越低,光线在深蓝的水中折射成不同的色泽。清凉的水流如同一双温柔的手抚过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温柔而细腻,带走那些令人窒息的惊惧。 只是,那水流渐渐失去了凉意,越来越炙热,更撩拨得我也焦躁难安…… 我猛地睁开眼,天光大亮,陌生的被面与床头提醒着我身在何处。 一夜梦魇,几不成眠,睡着比醒着还累,一摸后背,湿哒哒的全是汗水。 望房中看去,摆饰典雅,两进两出,当是间上房,而东华并不在其中。 隔着两重雕花木门,隐有丝竹声裊裊传来。推门而出,却是座简单清净的小小庭院。依稀记得这里仍是那座客栈之中,越过庭院,前头就是大厅。循声而去,穿过圆月门,却迎头撞上了一行服侍特殊、容貌古怪的人。 那群人身形魁梧,鼻樑高挺,眉目轮廓极深,皆着黑衣黑服,腰间挎着柄短刀。这是,魔族人? 目光调前,一愣,被众星捧月簇拥着的为首人,样貌却与其他人大为不同。这不同,仅是从肤色判断,而他的脸庞却隐藏在兜帽之下。 犹似鬼魅…… 他身旁是个艷光四射、雪肤花容的女子。柳腰如蛇,宛如无骨般倚在那男人身上,双手或抚或揉,探在他怀中游走,低笑轻喃。匆匆扫了一眼,竟是个神族? 我和一旁的丫鬟小心给他们避让开路,小丫鬟艷羡地望着那群人,久久收不回视线。我不禁问道:“他们是何人?” 小丫鬟惊奇地看着我:“在这边城居然还有人不知道他们?” 正文34祖宗,真凶出 小丫鬟道,那行人中为首的是这四海八荒有名的玉石商人,虽是个魔族,却极擅长与人打交道,人脉遍布四海八荒,生意做得颇大。在这座城镇中,人人无不尊称他一声“五爷”,连神族见了他也不例外。 第68页 又往那群人消失的拐角处飘了两眼,便将之抛诸脑后,向那丫鬟询道:“你可见了与我同行的一个青年,个子高高,相貌俊朗。”看她眼神迷茫,我又加了句:“生人勿近。” 丫鬟仍旧摆了摆头,指着丝竹声传来的方向道:“我家主人今日摆了流水席给小主子庆生,兴许姑娘的相好也去前头凑热闹了,姑娘去那找找?” “……”我被那“相好”两字呛了口,想解释又觉得没甚必要,道了个谢往前厅找去。未至前厅,小径廊口就被堆满的礼盒和张望的人头堵了个水泄不通。我将“借过”挂在嘴边,奋勇拨开紧挨着的人身,往里边挤。奈何这人贴着人,实在难以寻到缝隙,一不小心撞到了个人后背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坑头坑脑地道了个歉,这一撞突地将我撞回了神。我何必如此辛辛苦苦地去寻东华?随便捉个式神去找他便是了。这么想着又调头费力往回钻,可想,一回头面前挡了个金扇子。 “慢着。”金扇子的主人油腔滑调道:“小娘子撞了人,就这么走了?” 敢情这还遇上敲竹槓的了?我怔了片刻,眼睁睁见执扇子的手要摸上我的脸来“啧啧,让我瞧瞧小娘子长什么样?”原来他不是想敲竹槓,而是想劫个色啊。 精瘦的五只爪子在碰上来的剎那,突地齐根断了,迸溅的血滴飞到我脸上,热乎乎的。我傻在原地,待他惨叫声穿透屋顶,惹来周围人的眼光。才当机立断地蒙住脸,弓着腰,贴着墙根趁乱窜入了厅中。 嘆了口气,也不是谁都能握着扇子,扮出秦卷那样的风雅之姿的。不过,刚刚是谁抢在我之前动的手? 几个作劲装打扮的汉子与我擦肩而过,厅口处闹了会,逐渐没了声息。该看热闹的还是看热闹,可见这个客栈的主人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花厅正中横躺着面三尺高一丈高的圆鼓,一个衣着清凉的妖媚舞姬踩着乐声在鼓面上轻盈起舞,左旋右转,媚眼蝶飞,好不勾人。 我往四面席位上扫视了圈,没找到东华的身影,再想一想,他似乎也不是个喜欢凑这种热闹的人。待要失望而去,乐声瞬时停了,原来一舞舞尽了。看客们纷纷叫好,无数金银打赏了下来,那舞姬却看也不看。只单膝跪在鼓面上,面纱上的那双星石似的眼睛,直直盯着前方为一垂重纱遮住的雅座。 叫好声渐渐消停了下来,整个花厅陷入了片寂静之中,我也为这怪异的氛围停下来了步子。半晌,重纱后响起了慢慢悠悠的三下掌声,一个低哑男声极尽慵懒之势地道了个“赏”字。 舞姬的眼中霎那一亮,就见雅座内的一个侍者捧出了个扇形漆盘,一路走来惹了一路惊呼,不知是何等宝物。走到我身边时,我也好奇地探过头,只一眼就叫我双脚宛如结了冰,冻在原地再难迈出半步。 漆盘中央,静静地躺着个墨玉镯子,精雕细琢的莲纹,栩栩如生。 脑袋一热,我伸出手向墨玉镯子抓去,舞姬一声惊叫,侍者反应迅速地向我擒来。一手攥着镯子,一手挥了气劲沖开侍者。向前走了几步,就见几个黑衣人直朝我奔来,原是方才见过的那一行魔族。 我忙朝雅座高声呼喊:“我非有恶意,只是想打听下这镯子的来历而已!” 雅座中不知发出了什么指示,将将扑至我身前的黑衣人剎住了身势,无声地退到了一边。绷紧的身子稍稍松懈了少许,我平平气息,道:“在下与这镯子有过一面之缘,挂心了许久,故而才有次冒失举动。”见里面悄无声息,我便接着道:“敢问,阁下是于何人得了这镯子,另一只又在何处?” 纱帘将里面的情形遮得含混不清,先前的男声启口道:“这是鬼斧神工叶卿亲手雕琢而成,在万年前由个黑市商人卖与我,其中另一只在我之前……” 他顿住了,我的心也高高悬了起来,吊得我耐心即将耗尽时,他才缓缓道:“被高俊国的皇室所购得。” 悬着的心没有放下,反而百般滋味更难细究。失魂落魄地赔了个不是,将镯子还了回去,穿出了人群。 东华找到我的时候,我坐在棵老树下发呆。这四海八荒,有资格称之为高俊皇室中人的,只有高俊上皇和重华,现在加上个游奕,统统不过三人。可涉及当年事的,却只能是上皇或者重华。如果是重华,这个可能立刻就让我否决了。因着“帝皇一脉的”传说,上皇一直将我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若说有谁想将我族人置于死地,也只能是上皇。 东华看着我半死不活的样子,问:“你还要不要再去躺一躺?” 结果是我决定一刻不停留地要赶回轩辕山中,趁着东华去取飞禽的空当,我将当初自重华来找我后所发生的每一件事,细细梳理了遍。越是梳理,第二种可怕的怀疑就越来越占据了上风。 脚步声响在身后,我以为是东华回来了,随口问:“昨日我睡着时你去了哪里?” 一束强烈到不容忽视的视线勾得我抬起头来,不是东华,却是丫鬟口中的“五爷”。想来,方才雅座中的人也是他。莫非,他后知后觉才过来找我麻烦? “五爷”也不说话,立在身前,忽然又朝我迈进几步。我不得不退后几步,可他步步紧逼,男子身上清爽怡人的白檀香拂面而来。逼得紧了,我横手格了格,拔高了声音:“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第69页 后背抵着树,他几近贴着我站在,姿态暧昧。这个五爷真是个比东华还少言寡语的,等了许久不见他一句话,我露了两分恼色:“阁下若是对方才在下的所作所为不满,我再道个歉便是了。何必这般刁难在下?” 今天逃过一劫的脸蛋最终还是落入了魔爪,铁钳似的手掐着我的脸,一个吻毫不客气地就落了下来。我惊骇得几乎丧失了所有反应,脑袋里空濛蒙的,在那双炙热的唇在我嘴上滚了一遭,我才提起气劲,欲将他扇开。 大概是才透支仙力的缘故,这一扇竟被他捉了个正巧。对方术力深厚得超出我想像,轻轻松松就化去了所有力气。那人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沾上去的胭脂,捉着我就又要来逞凶,情急之下我屈起膝头重重地顶了上去。约莫所有男人的弱点都在两腿之间的那处,□薰心的那人痛哼一声,顺风顺水地赏了他一巴掌,忙不迭地逃出生天。 逃了十来步,遇上东华,一把揪着他袖子,我气喘吁吁地指着后方大叫道:“我遇到了个登徒子!” 东华瞥了我一眼,又往后瞥了眼,沉了沉眼,慢悠悠道:“哪有?” 一回头,树下空空,将才一番纠缠好似我发的一个春梦。 “有胆轻薄你的,也是个好汉啊。”东华喟嘆一声。 “……” 莫名其妙地回至轩辕山,没踏进伏羲宫,就被传信的神官给拦在了正门口。神官苦着脸地磕头道:“祖宗,您让小神好找啊。” 原是回去的重华郑重地思考了再三,又恰逢涂山小白送药材来,听了他一言两语,定了决心请我医治上皇。可时不凑巧,现在的我,十分不愿见着他们父子,更莫说施医了。 可我仍旧答应了下来,随神官往轩辕山峰顶而去。东华并未随行,他道多日未回紫华府,有些事宜要去处理。我哦了声,无多在意。在登上云辇时,不经心的一抬头,却见着他的座驾往紫华府相反的方向而去。那个方向,恰是我们刚回来的那座城镇…… 神宫之中,率着一众神族迎接我的并非是重华,而是秦浅清。几日不见,她顾盼之间的神情已有了变化,上皇病危,重华掌权,而她也逐渐有了未来神后的风范气度。不知为何,她眼中偶尔闪过的笑意,总叫我有些说不出的心慌。 一路徐行,她得体指点着宫室路径与我道来,并不急着引我去上皇处。其实这轩辕神宫,我未必没她熟悉,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多多少少留有我的记忆。 那段时日,我刚随重华来这里,重华说姑娘家还是通点诗书为好,便将我送到神族子弟们的学塾中。可我天生不是个静性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空出去的时间大半是躲在这座宫殿里的各个偏僻角落摸鱼。而重华,就负责把我给找出来,再丢回学塾中。学塾的夫子嘆气对重华道,这姑娘不适合学理,倒十分适合武艺。可重华从来不教我武艺,不仅他不教,而且也不让别人教。他说怕刀枪伤了我,可他知道么,就是因为如此,后来的我才那么轻松地被独孤鸩捉到了。 “祖宗若喜欢,以后就住在神宫中如何?”秦浅清出其不意地来了这么一句。 我一楞,立刻摸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哈哈道:“轩辕山好是好,到底比不得我的白茯山。”扭过头去看庭中的凤凰树,将她投寻目光置于在脑后。 停停走走,也有小半日功夫,她命人在就近的亭子里摆了桌小酒席。才走近亭子,一对人影拐了出来,远远就听见少女揶揄声:“来这轩辕山好久都没见到姐姐,原来竟是背着我们吃……” 涂山环微张着嘴看我,“吃”了半天,慌里慌张地就要跪下来。 坐定的我挥挥手:“算了吧,既然来了,就一处坐着。” 目光却落到她身侧的男子身上,用男子形容他略适当,应还算个未脱青涩的少年。 秦浅清笑着拖了涂山环过来,又招呼少年坐下,揶揄道:“你一来就缠着伯河玩去,哪会顾及到我?” 经由她们介绍,才得知这伯河是上皇收的义子,原是个战功卓着的神将之子,神将战死后高俊上皇怜惜幼子,就收做自己的义子。可奇怪的是,当年我竟从未在此见过这个人…… 席中涂山环拘谨非常,而那叫伯河的少年更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小小聚了会,秦浅清就找了个理由散了席。涂山环和伯河在后,让我与秦浅清先行,走出一段距离,我感应到什么,回过头,意外地与一道目光撞在了一起。少年似没料到我会回头,忙又低下了头。 到了上皇的寝宫时,我想到了这少年究竟像谁了,像与第一次见面时的重华,年少时的重华。 秦浅清说上皇的身体不容乐观,可我见到榻上的那个枯瘦老人时,深深地觉着她的用词委实太委婉了。那具青黑为毒气覆盖的身体,真的不是一具尸体么? 正文35祖宗,浮生过 天下医术出神农,我的师父云姬继承她父亲神农地的衣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虽不得她医术精髓,但迄今为止没有救不回的人。除非那个人已经死了,现在的上皇就似如此…… 看之犹有两分脉搏,但实则心脉气血已尽,徒留一两点元神干熬着,回天乏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驱了他体外的毒气,不见一丝好转。只得吩咐下面制备好药材,以金针渡入其体内,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第70页 此时的上皇失去了威严与庄重,和所有风烛残年的老人般,静静地躺在榻上,在生死一线徘徊。 我的心情很复杂,每次施针时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立即将这个极有可能是害我全族的元凶彻底送入鬼门关。可我做不到,不仅是出于医者的道德,更是念及他是重华他爹。重华兴许迫不及待地想要从他父亲手中夺权,也许并不想要了他的性命。 许是头一次看见个神族逐渐死在自己面前,徒生了许多从前未有的心境。面对生气寥寥偌大寝宫,我竟破天荒地想念起了一个人。从我重生以来,几乎与他从没分别过,而今隔了这么久,这思念一起就一发不可收拾地泛滥开了。秦卷的一笑一言,轮番浮过眼前。捂住眼睛,我原觉着自己的心已经百鍊成钢,这个人到底以柔化钢,微风细雨般地扎入了我心上。 尽管我日日夜夜以金针良药续命,上皇仅余的一丝游脉日渐细弱,到了第七日的傍晚已微乎及微,探不到了。伺候汤药,侍奉上皇梳洗的官员看我嘆了口气,脸色大败,扑通跪在地殿上,大哭了起来。这一哭,从内而外,不多时整座神宫处处哀哭,好似人人都伤心得痛苦欲绝。 我嫌他们吵闹,一挥袖子将其全部赶了出去。将金针一一从那只细如骨柴的胳膊上拔出,我念叨道:“神族也好,凡人也罢,到了这境地都是一样的。你说你何必和自己儿子争来争去呢?都说虎毒不食子,即便你让位给重华,他怎么也不会反过头来加害于你。做神族么,不就讲究个清心寡欲么?你退了位,逍遥自在地去养老,含饴弄孙,也不失为桩趣事是不?” 收拾完毕的时候,秦浅清和其他一干神族已按着神位高低跪在外哭泣。我避开他们,从偏门拐了出去。 日沉月起,冷夜万里,萧风疏疏。 趁着众人齐聚在上皇寝宫,我独身一人循着少时的记忆,慢慢走向过去暂住的院落。路上处处盛开的花木渐渐稀疏,那里本就此处偏僻,在我住时就没多少人来往,现在我离去了想必已彻底荒废了。 可真正走近时,却发现门外并立的两株芳林树绿浓如昨,墙头一根荒草都未生。相对的两扇紫檀门上横着柄长锁,崭新澄亮。搭手上去,锁头冷不丁滑过道流光,原是有人在上面罩了层咒术。我立时缩回了手,可哪晓得,那锁头咔嚓声,竟自动松开了。 紫门向两边缓缓开启,心如鼓点不自然地跳得愈发快了。庭中景致落入眼中时,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差点以为进错了院子。我依稀记得,离去那日,这院中尚没有这一片繁花如雪,也没有这一方蓄满了玉菡萏的小小清池。 悠然晚风擦过树冠,簌簌落英飘下,似降了场鹅毛大雪,薄薄地铺了一地。落雪尽头抖过一片衣角,“啪嗒”有什么摔碎在了地上。我不觉拨开斜探出来的花枝,走过去。 歪在阑干上有个喝得烂醉如泥的人,那人,是重华。他的脚下已碎了不少的酒罈,数了数,至少也有十来个左右了。可他依然提着个罈子灌着酒,长这么大我头一次见到他酗酒。重华在我的印象中,总是伴随着冷静两字,他做得每一件事有条不紊,计划周密,哪怕失败了也总会给自己妥善地留好后路。 “谁?”醉得一塌糊涂的他竟还能准确地捕捉到了我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抬头看向立在树下的我。半阖半睁的眸子在我脸上逡巡了两圈,重重吐出口酒气:“阿秋,你回来了啊。” 这一句话,叫我骤然停住了原本打算转身就走的步子。 他搭手在额前,遮了遮浓黑的眸子,又看向我,一笑:“明明我才去了东荒没几日,竟好像很久没见了似的。”他的记忆似乎停留在了很久之前,絮絮与我说了许多东荒时的见闻,纵然这些话我已经听过一次了。这一遍却再也不得让我露出那时的灿烂笑容,只觉心上落了一层又一层的尘埃。 见我一动不动和块木头样望着他,他微微蹙起眉尖,不解地回望着我。忽然他似悟出了什么,瞭然一笑,身姿略晃地站起身,上前拉过我的手至池子边,带着几分哄劝道:“你还在气上次秦浅清与你抢那株玉菡萏?她是父皇请来的贵客,你这个做主人的难不成要和客人抢东西?莫气了,我替你搜寻来四海八荒所有最好的玉菡萏,以后你想做多少胭脂香粉都够了。还从涂山小白那处讨了这棵无根菩提,你不是惦记了好久么?” 脸颊上沾了片湿意,他有些慌了手脚:“阿秋,你怎地哭了?” 扭过头去我擦擦脸狠狠道:“我没哭!” 他被我呛地一楞,无奈而温柔道:“几日没见,脾气变了好多。是不是学塾里的师父又数落你了?明日我与他说说,叫他教你些浅显易懂的?” 使劲闭了闭眼,将酸楚憋了回去,一点点挣开他的手,甩开之际却又被他牢牢攥了回去。再一挣,他握得更紧了,唇角抿得紧紧的,不依不饶地看着我。重华就是如此,他从来不会轻易动怒,光一双眸子就看得人不由屈就与他。 从前他这招在我面前百试不爽,时隔万年,现在的我仍不免卸去了一些性子。察觉出我妥协了几分,他眼中又染上了笑意,扳开我的手,从袖中摸出个什么放进掌心,轻柔道:“上回没赶上你的生辰,我特意寻了好久,找到此物。可惜另一只不知所踪,你看可喜欢? 第71页 低头,只一眼就将我微微软化的心如坠冰窟,浑身遍体生寒。 这只镯子,就算化成了灰,我依然识得。 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重华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千秋早就死了,和她的父亲母亲一起,死在了你的手中!” 狂风卷过院落,扫折了所有葳蕤草木,天地昏暗森然,繁华盛景凋零在一刻之间。我指着萎然在地的遍地枯枝,冰冷道:“这才是最应景的,重华。你能给自己织一时美梦,但织不了一辈子。你既然做出了选择,又何必惺惺作态?” 眼前这个人我不想再看到一眼,满腔恨意在胸臆里横冲直撞,手提了几次,终是没下得去手。拂袖大步离去,徒留他伴着一地凄景。 回去伏羲宫后,我将自己锁在宫中,昏昏大睡了一场。混乱不堪的我无法去面对重华,也无法面对自己,只得选择了逃避了。 数日后,我蓬头垢面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宫里静悄悄的,没有见吉吉,也没有见游奕。腹中空荡得厉害,端起主殿桌上的点心,一口一口地啃着。点心不大新鲜,硬邦邦的。东华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捧着壶冷茶毫无形象地牛饮着。 灌了半肚子的水,才缓过气来,拍了拍胸我吁出口气:“噎死我了。” 东华平平道:“重华要死了。” “……” 在我昏睡的几日里,一连串的事由纷纷而起,以涂山小白突然在众位神族面前揭发重华密谋昌合君,刺杀高俊上皇为起点。紧接着由秦浅清向上皇自悔认罪,交出重华与昌合的通信,言之凿凿,众神譁然。随后本该羽化归天的高俊上皇突然转醒了过来,其间掠过众人对我医术的顶礼膜拜不提,虚弱至极的上皇只道了句:“罢了,虎毒不食子,我又能对我儿怎样?” 如同一场狂风暴雨,神族的权利重心天翻地覆。本享着颇高声望的重华,一夜之间成了弒君弒父的声名狼藉之人。上皇虽言原谅重华,但向来尊尚礼教的神族怎会容下一个连天地君亲都罔顾的神帝?其他氏族的族长联名上书申讨重华,挨不过众志所向,上皇不得不大义灭亲将重华打入了天牢。 我绝没有想到,再次来赤水水牢时看望的人会是重华。前几日尚关押着昌合的弱水里,现在锁着的是曾经风华正茂的神帝。 去的时候,井水正退了下去,露出的人遍体伤痕,几处露出森森白骨,惨不忍睹。我瞥了眼打着灯笼的狱卒,狱卒吞了口口水,忙道:“这个,这个小人也是奉上头的命而为,也是身不由己啊。” “奉谁的命?”我淡淡道。 “上、上皇……” “荒唐!他是上皇的嫡亲长子,上皇又是德高望重之人,会下那样的命么!”我斥道。 狱卒吓得浑身哆嗦,猛磕头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吶!是、是伯河公子下的命。” “滚!” “是是是,小人这就滚。” 重华闻得上方的动静,抬起头来,正巧与我四目相对。他似没想到第一个来看的人会是我,露了片刻疑惑之色,道:“你来作何?” “我是来瞧堂堂一介神帝,沦落至此的笑话的。”我大大方方坐下。 “好看么?” “还不错。”我津津有味地摸出个果子啃,在触及他到磨出白骨的手腕时,眼被刺了刺,挪开了眼光。 “你来与我要说些什么?”纵然落魄到这地步,重华仍是那个心思剔透的重华。 我贸然问了句:“你可曾喜欢过一个人?” 他静然,于是我自言自语下去:“我喜欢过一个人,喜欢得如同他就是我的天与地一样。我为了他,放弃很多,亲人、原则还有……自己。可有一天,我发现原来的自己是那么的愚不可及。” “现在的我,已经不喜欢他了,再也不了。”我站起来,低头凝视着他:“因为他,不值得。” 我终还是没有办法做个十全十的恶人,落井下石这种事留着给上皇和他的“义子”去做好了,听狱卒说,众神已经请命裁决重华了。这大概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了,也是我面对过去的最后一面了。 他罪有应得,可我却没有……心安理得。 回过身的剎那,重华的低语飘过耳侧:“我喜欢你,阿秋,一直都。” 我恍做没有听见。 我又一次回到了那座院落,碰上几个侍者为难地堵在门口。我将头伸过去:“怎么了?” 一个侍者头也没抬说:“神官吩咐我们来清扫此地,可这门锁罩着的符咒只有特定人才能打开,这可如何是好?” 我狐疑地将手放了上去:“胡说,我昨日明明开了。” 门锁应声而落,那侍者不乐意道:“这相思咒本就只有施咒人和咒术对象才得开启。咦,莫非这是你心上人施的?” 余后的话,捲入风里,我像逃一样疾走出许久。前方突然横闯出个人,堪堪阻住我,惊魂未定的我骂道:“哪个不长眼的?!” 憔悴委顿许多的少燕,咕咚跪在地上,声言破碎:“祖宗,白茯山……亡了。” 第72页 正文36祖宗,相决绝 听少燕哭诉完,我没有任何犹豫地连夜赶回了白茯山。 十里开外,绯红的火光恰似一道金线勾勒在山巅之上,在皑皑素雪的崑崙山脉中格外的醒目。少燕说,这场大火在三天前就开始燃烧了,一直到现在使劲了法子都没法扑灭。 “那夜,阿蛮过生辰,全族人齐聚在一起。”少燕挪开目光,双目空空洞洞的:“没有任何徵兆,也无人防备,一群魔族就从天而降。”他捂住脸,泣不成声:“爷爷、姑姑、阿蛮,全都没有……逃出来。” 他每说一个名字,与之相应的那张脸庞就跳出在眼前。和蔼可亲的老山神,精明能干的族长,和一片痴心的阿蛮,我用很大力气就无法说服自己,才分别不久的他们现在已葬身在那片火海中。 “秦卷呢?”我想起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转过头盯着少燕:“秦卷呢?”他不应该留守在白茯山的么?!他不是给白茯山设下了结界么?! 少燕用袖子吸了吸泪水,肿着眼道:“祖宗走的那日,仙上救回了个神族女子,后来就随那女子走了。”他道,也试图找过秦卷,可茫茫八荒之中,凭他的本事根本觅不到秦卷的踪影。 心乱如麻的我勉力镇静下来,迅速地分析了下大致情形,吩咐道:“你先去崑崙巅上请西王母派人将山火给灭了,灭了后就让王母将白茯山给封了,不允任何人进去。”换了口气道:“至于我,我去找秦卷回来。这件事,我有预感,和他脱不了关系。” 据少燕的描述,来白茯山的这群魔族作风颇似独孤鸩的手笔,而先前秦卷中的毒就是独孤鸩给下的。 他一一应下,我看着神思恍惚的他,道:“你想要报仇么?” “想。”他不假思索,眼中烧着团熊熊烈焰。 “想报仇,那么就打起点精神来。在我们没回来之前,你注意自保。魔族行事从来是斩草除根,倘若被他们发现还留着个你,定会再回来的。”我低声道。 他怔忪望着我,迟缓着点下了头。 说去找秦卷,可他若有心掩藏行踪,从茫茫四海八荒之中找出他,何异于海底捞针?打发走了少燕,我站在原地发了许久的呆,呆到后来发现自己的双手在止不住地发抖,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我在害怕,从重华的事起,我就一直在害怕。冥冥之中,我有种感觉,事情并不会以重华的死而结束。反而,重华一死,那些本在背后藏着掩着的人和事,即将毫无顾忌地出现了。 强迫自己动起脑筋,思考了会,决定往几日前我与昌合分别的那座城镇而去。 出了崑崙没多久,我生出了些异样之感。有意加快了些脚程,那异样之感愈发地明显了。 后面跟了个人,还是个不怎么高明的跟踪者。 为了赶路,我不嫌费力,直接使了腾云之术。而那人竟就那般光明正大地也踩了朵云彩,尾随在后。王母许是请了雨师来扬幡布雨来灭火,眨眼乌云翻涌,濛濛细雨洒了一身,将那个相距不远的身影遮得昏昏蒙蒙。 风一起,逆风而行难上加难。那人身形有所缓滞,却仍毅力顽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行了大半日,在城镇中一处巷口降下云头,状做无意侧眸瞥了瞥,那人也随之下了来。扭身往巷中一拐,窸窣脚步声在巷口停了停,往里头走了来。我闪身而出,执着随手摺来的根树枝在掌心敲了敲:“阁下好耐心,从崑崙到这里,数千里路就这么跟了过来。” 背对着我的人身子一僵,伫了足。缓缓转过身来,放下兜帽:“我本来就是要找您的。” 那人,竟是涂山环?! 今日的她相较以前,依旧容色倾城,但神情语气如换了个人一样。 “涂山小白看我看得太紧,我不敢贸然与您相见,只得出此下策。”涂山环冷冷道。 敏锐地察觉出她口中称呼的变化,我挑一挑眉:“你找我做什么?”她的哥哥作为揭发重华谋逆之罪的功臣,现理应在轩辕山中加封领赏,她这个做妹妹的却跑来这,我想不通啊。 “秦浅清那个贱/人受伯河指使,也背叛了重华,这世上我已无人可信了。”涂山环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一双妙目直直将我锁住:“我来,也是想提醒您,千万也莫给人骗了。”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她,道:“你……不是和伯河交好么?”那日见她与伯河形容亲昵,我以为她早断了对重华的念想,另择了个心上人了呢。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良久,才略平静了些,无不厌恶道:“我如何会和那个阴险小人交好?!不过是涂山小白为了巴结讨好他,才遣我去伴着他。而我也早发觉出了他们有所图谋,才假意与他周旋。果不其然,纵他做事再详密,终有百密一疏,给我找出些东西。正是因为这些东西,我才下决心来找您。” 她问:“您是来找秦卷的是么?” 我道:“是。” “我在轩辕山偷听了你和那个叫少燕的山鬼之间的对话,你怀疑白茯山灭族之事是独孤鸩所为是么?”今日的涂山环不得不叫我另眼相看,现在这个精明冷静的女子哪还是当日娇蛮任性的涂山二小姐? 我又道了个是。 第73页 “这根本不可能。”她毫不犹豫地否决,从袖中拿出叠书信递给我:“因为这里面写着独孤鸩在很久之前就死了。现在九黎族的大祭司另有其人!” 从她拿出书信的剎那,我宛如迎头遭了道雷击,杂乱不堪的信纸中露出了片柔软赤红,我不能再熟悉。 “这些都是伯河和一个人的来往书信。一日我去找伯河时正巧撞见他从只鸾鸟爪下取信,他慌忙间锁于抽屉里。”涂山环娓娓道:“来事有凑巧,那日就是上皇濒危之日,宣了所有神族去了。我特意留在后面,撬了抽屉。”她的眼光落到书信之上:“你也看出来了吧,与他通信的人是谁。其实,从头到尾,我哥、昌合甚至是上皇,都不过是伯河和秦卷两个人的棋子而已。可怜上皇还以为终于除掉了自己的心腹大患,可他从来都没想过,他不把重华当儿子,重华却一直把他当爹的。”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委实太过突然,手不稳地翻看了两页,我稳了稳心口气血,问:“你给我这些,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咬紧唇,直直朝着我跪了下来:“现在整个神族,能和秦卷伯河他们抗衡的只有您了。重华他是无辜的,”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从她姣好的脸颊上滑落:“我求您,再有两日,重华就要行刑了。只有您才能救他,只要您揭穿了伯河他们的阴谋,重华才能保住一命。” 可就算重华没有与昌合密谋刺杀上皇,可一万年前,他欠我全族性命又该如何了结?! “你就不怕我和秦卷是一边的么?”毕竟我和秦卷从来都是形影不离的。 她神情滞了一滞,道:“东华尊神说您不是那种人,我来找您也是他指点的。” 静立了许久,我道:“你要说的我都会知道了,光凭这些书信不能证明什么。就如你所说,不能相信别人,我也不敢完全相信你。会不会这又是上皇来栽赃伯河和秦卷的手段呢?”见她瞪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我。”我笑了笑:“我会找秦卷让他证实这件事,你先回去吧。” 便从她身侧迳自擦肩而过,她周身孤绝的气势一点点泄去,瘫坐自己的腿上,喃喃道:“我其实有些后悔,为什么会遇见重华?没有遇见他,我和青丘就不会捲入这些尔虞我诈的阴谋中。我温柔风雅的哥哥不会变得不再像他自己,而我也不会因为嫉妒做了很多很多……连后悔都来不及的事。” 那些呢喃话语在风中支离破碎,湮灭无痕。现在的涂山环,与以前的我,何其相似。 可现在的我,又好到哪里去? 找秦卷,难又不难。我转进那日我与东华下榻的客栈,客栈大厅依旧人声鼎沸,酒肉席酣。搭着白巾子的小二笑容可掬迎了上来:“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向周围巡了圈,正中雅座的帘子是捲起的,里边没人。我道:“我是来找人的?” “客官找的是什么人?”小二笑容不改,殷勤问道。 “找你们的主子。” 一语毕,小二的眼中闪过道光:“客官是来谈生意的?掌柜的正巧陪媳妇和小主子回娘家去了,要不客官改日再来?” 一手提起他领子,我淡淡道:“和你好好说,你不理。非要我用这么粗暴的方式来告诉你,快让你们真正的主子来见我,否则我就砸了你们的场子。” 恐吓的效果很好,掀翻了几个壮实大汉后。不出片刻,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走了出来,将我领到□偏僻的一角,朝我拱手道:“姑娘真是抱歉,我家主人此刻当真不便见客。” 我弹弹袖上灰尘,好声气地问:“那你方便告知我,他在忙些什么,不便见客么?” 那管事将我从头上下打量了遍,笑容有些暧昧:“这个,小人不好说啊。”又朝我眨了眨,一副“你懂的”的表情。 我很诚实道:“我不懂。” 于是,和前几个小喽啰不同的黑衣魔族,闪现在了我身前。 我松了松筋骨,道:“你们谁先来?” 这一架打得有些神伤,无他,我低估了对手的实力。我本将他们估做个普通打手的水平,随便打打就得了。哪晓得,一个个杀过去,竟全不逊于长奉手下那些个魔将的身手。鲜血四下迸溅,糊了些在眼里,润湿的额发黏糊糊地贴在脸上,不太好受。 以树枝刺进最后一个魔族心脏,我得空抽出只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孰料,就在此刻,齐刷刷地又冒出数个黑衣人。刀光一闪,不防间,后背拉开道火辣辣的口子。 登时,喷涌出来的血流将我半边裙裳浸了透湿。若现在有人给我面镜子,镜中的我定似个修罗夜叉,眼眶热得厉害,我朝着被堵得严严实实的道路尽头,唾了口血沫子,我低笑道:“马前失蹄,我真没想到。” 那些魔族趁势提刀再度扑来,我提了提气,那刀悬在我头顶,顿住了。惨叫声不绝于耳,一团团的烈焰裹着周围人肆意焚尽。 我捂住肩抬头,衣衫大敞,形容不整的“五爷”疾步走到我身前。 目光从他身上,挪到他后面花容失色、仅着了层薄纱的舞姬身上,轻声道:“秦卷,你好本事。” 将将探到我脸侧的手一僵。 第74页 正文37祖宗,长相离 “伤得可重?” “给我瞧瞧。” “是我不好,我对不住你。你要罚我闹脾气都可以,先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合上门的秦卷无可奈何地揉着眉心道。 拖着身子进房,挑了处干净的地方,骨头一松就瘫坐了下来。房内角落中燃着盘气味恬谧欢欣的暖香,地上的白毯上躺着条破碎的纱衣,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一目了然。 心上钝钝的一下,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那一刀下去的伤口看着血肉模糊,狰狞吓人。其实这回功夫喷涌的血液渐行止住了,就是失血过多有些头昏脑涨。靠在桌腿上匀了匀气,我道:“你为什么不回白茯山?” “白茯山怎么了?”已变回真貌的秦卷取出个白玉药罐走过来,单膝着地跪在我旁边,望着伤口眼光暗了暗:“你不在白茯山,我留在那有何用?” 他执意要替我上药,精疲力尽的我实在拗不过他,只得任他所为。偏过头去,我笑了一笑:“你说话总是这么好听,三句真两句假。一会神族,一会魔族,哄哄别的女子就罢了,你知道,我不吃你那一套。” “我从没骗过你!”他指下一用力,我嘶了声,他才缓了语气:“这么长时间我对你如何,你自己心里难道真得一丝都不清楚么?说起骗人,倒是你,指天誓日答应不去轩辕山,东华三言两语就将你哄去了。” 我脑袋一热,一把推搡开他,一使力伤口重新扯了开,顾不上淌下的血,我冷笑道:“原来我还真是有些迷糊,现在清楚的很。白茯山为魔族而亡,而你却在这里抱着美人轻怜蜜爱。秦卷,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傻,你敢说白茯山一事与你无半分关系么?!” 一通说完,已耗进了我最后一丝力气,喘都喘不过气来。 身后的秦卷没有说话,竟是默认了。愤然到了极点,我却不知该怎么办了。继续质问他是否是派人去灭白茯山的?还是质问他为什么要和伯河联手害死重华? “你当真什么话都没有要说的!”我忍不住回头,却看见他握着药罐,低着头一脸沉思。 他容色淡淡道:“我在想先解释哪一个比较好。看你现在这副妒火中烧、快气死的模样,我还是先开脱那个所谓的美人吧。” 我张口结舌:“我才没有嫉妒!谁嫉妒了!嫉妒谁了!” 他没有理我,道:“今日的事是我失策了,没料到她竟然有胆子给我下药。” 原是那舞姬并非是个单纯的舞姬,而是这城城主的女儿,仰慕秦卷已久了,天天黏糊在这里。秦卷碍着城主的面子,不好赶人走。才有了今日这一出,秦卷说我来之前他就已清醒了过来,所以什么都没有发生。 “归根结底是你心术不正,抵不过药力,给人捉了空子。”我嗤之以鼻道。 他的身影罩了过来,手撑在我身侧,逼视着我:“这个空子是由谁给的,你心里没有数么?云时,你说得对,你并不笨。相反,你太喜欢装傻卖蠢了,蠢得有时候我都忍不住想掐死你。” 说着他就真就微微倾过上身,伸出手来。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退了又退:“你休想杀人灭口!” “要杀你,我怎么捨得。”他探来手却是轻握住我的肩,俯身垂下头来。 伤口蓦地压上双干燥滚热的唇,我的身子一哆嗦,想挣扎却软绵绵的没了力气。湿润的舌尖若即若离扫过肩上的肌/肤,他一点点将流出的血吮吸干净,随着唇瓣的移动,伤口不再火辣辣的疼了。反倒,反倒,有点麻麻痒痒的难耐。 衣襟被拉下了锁骨处,他的唇也随之辗转而下。我晓得他是在替我疗伤,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待他的手掌从腋下滑出,罩在胸前的时候,我才既羞又恼按住他的手叫道:“你在做什么?” 他光明磊落道:“疗伤。” “你还能更不要脸点么?”我气急。 凤眸里的漩涡愈发的深了,那具强势有力的身躯贴得我更紧了,他喑哑着声道:“自然是能的。” 仓皇逃离的身子被他捉住搂了回去,我和条蛇一样竭尽所能扭着身子想从他那双魔爪里钻出去。可哪晓得越扭,箍着我的手就越紧,差点没将我勒死。我只得委曲求全道:“有什么事咱好好商量成么?我承认我没头没脑过来问罪不对,也承认我打扰你的好事更不对。可你别拿我一清白姑娘泻火啊。”求着求着眼里半真半假泛起了点点泪光。 秦卷没好气道:“不想我拿你泻火,你就别再动了。” 我立即偃旗息鼓,任他紧紧搂着我,缓慢而有规律地在我身蹭着。越蹭我的脸就越发地红,最后煽情到了极致,他狠狠吻住我的唇,发泄了出来。 现场的情形有些难堪,我糊了一身的血泥,又沾了白白点点,可谓狼狈至极。他将我抱到了内室,又唤人备下了热水衣裳,隔着帘子道:“要我帮忙么?” “不,不用。”我抖着声道。沐浴的时候,我混混沌沌地在想,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 简单的清洗了下,换衣裳时触碰到后背,那条深可见骨的伤痕已然不见了,平滑如初。秦卷拿着方柔软布巾替我擦拭头发,一缕一缕,动作轻柔。我道:“真不是你做的么?” 第75页 “我灭白茯山总该有个理由,你能找出那个理由来么?”秦卷反问。 是,我是找不出来,所以我才是怀疑而非确定。白茯山算起来是我与秦卷出生立命之地,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秦卷派人灭山神一族的理由。 “你为什么会和伯河来往?”涂山环交给我的书信里夹着的正是秦卷独有的信物,一根鸾羽。 秦卷不徐不疾道:“为利而来,因利而散,我和他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他想要权势,我便助他,就这么简单。” “可你也不想做神帝么?”我疑道。 秦卷笑了:“区区一个神帝之位,伯河今日拿了,又可知明日还能坐稳么?神族内部世家连横并纵,远你没有看得那样简单,今日的朋友也许就是明日的敌人,重华之例就可说明一切了。” 是啊,背叛重华给他致命一击的恰恰就是他的挚友,涂山小白。可也有人始终如一地跟随在重华身后,想起涂山环,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她求我去救重华一事。可如果我要救重华,是不是就和秦卷站在对立面上了呢? 望了一眼专心致志替我梳发的秦卷,他睨我一眼,道:“政治是男人之间的事,我从来就没想将你捲入其中,所以反对你去轩辕山。重华已死,事已成定局。” “重……华死了?”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道:“他不是两日后才行刑么?” 他的脸上罩了层阴霾,唇角压了缕冷笑:“你如此伤心作甚?就是还有像你这样别怀心思的人,我才建议伯河才未免夜长梦多,提前处死了重华,连上皇都不知晓。” 重华死了,那个一步步牵着我长大的人,教会我写第一个字的人,给我种满了一池玉菡萏的人,死了。虽然在他关入水牢的那刻起,我就知道了这个必然的结局。可当他真正死去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居然依旧会难过会伤心。这个世上和我过去有关联的最后一个人,也终于消失在了天地间…… 屋外积攒了多时的雷雨终于倾盆而下,铺天盖地的雨声淹没了我所有的听觉。我怔然看着秦卷那张风流俊俏的脸,冰冷无情,全没有一丝我熟悉的地方。不,他这副表情我是熟悉的,在很久之前,有个人有和他完全相似的神情。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一道烟:“秦卷,涂山环说九黎族的独孤鸩在很久之前就死了。可你曾告诉我,给你下毒的人是独孤鸩,而在龙侯山袭击妖族的据说也说是独孤鸩派的兵。这座城里的人,都说你是魔族,而你身边那些侍卫的打扮也都是九黎族的。你说你从未骗我,那你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么?” 他不言不语地看着我,我全身忍不住地发抖,失声尖叫道:“现在统领九黎族的人是你是不是?背后让昌合去刺杀高俊上皇的人其实也是你,对么?你藉机挑起了妖族与神族的战事,让神族无暇对付魔族。又与伯河联手,将重华陷于不仁不义之地,让神族不得不处置他。重华一死,神族的权利中心自然又要经历次洗礼。什么上皇,伯河,都不过是你支离瓦解神族势力,让魔族壮大起来的棋子而已。” “秦卷,你明明是个神族……”我看着他:“八荒战事一起,处处民不聊生,而魔族嗜血好战的本性根本就不适合统领天地。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云时,你让我不骗你,你可曾相信过我?”秦卷的语声寒如冷霜,步步紧逼:“重华是灭你全族的仇人,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对他余情未了。现在更心有不忍地想要救他。云时,你又可对得起黄泉之下的族人们?” 我提起口气道:“我谁也不相信,在这个世上,除了我自己外。你也不过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突然脑袋嗡的一声响,我蓦然站起身来:“你,知道我的身份?” “是又如何?”他面无表情道。 所以,这一切他从头到尾都如同在看一场戏一般看我装模作样、惺惺作态地扮着所谓的“之祖”?没准还偷偷取笑过我演技不精,蠢钝不堪。 我调头就跑,可推门时却怎么也推不开。情急之下,运起仙力想要破开它,却发现体内沉沉滞滞,毫无反应。 秦卷一步步走来,电闪雷鸣间他容色忽明忽暗,他讥笑道:“你想跑?我竟让你害怕得想逃了?” 曾经,有个人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你跑啊,有本事你就跑出我这无量海底。”恍然间,秦卷的脸和独孤鸩的脸重叠在了一起,那些噩梦般的画面一幅幅回放在眼前,被囚禁,被羞辱,被折磨…… “我不跑你会放我走么?”我强行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抖。 秦卷眸角压着笑意:“云时,你还是太天真了。” “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咒,束缚我的仙力?”我又道。 他的手指在唇上滑过:“刚刚给你疗伤时。” “秦卷,你不要逼我。” “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会逼迫你。”秦卷优雅地执扇站在我面前,孤冷而阴戾,慢悠悠地回忆道:“哪怕我很清楚你从未将我将在心上,就如我送你的那只手环,转眼你就可以弃如敝屣随手丢去。我总考虑你是吃过太多的苦,受过太多的伤,不易交出真心。可我仍是想错了,你不是不易动心,而是根本没有心,云时。” 第76页 扇子挑起我的脸:“与其留住你的心,不如留下你的人。” “秦卷,我生平最恨,别人强迫我。”我握住他的扇子:“哪怕,散尽元神,我也会逃出去。” 这是我第二次动用这种法子,世事轮回大抵如此,刺眼的光芒中我感受到秦卷握住了我的手,拂开他前我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此生再不见。” ================ 三万年后,九重天。 “主子,小主子!”一个年轻仙侍追着个总角孩童大汗满襟地奔走在座古朴端重的庭院中。庭院小径崎岖,两旁又皆是参天古树,交相掩盖,宛如个偌大迷宫。 莫看那双髻仙童腰身浑圆,胖如肥球,可运步如飞,灵活狡黠地钻于各处小门偏径之中。直到,他撞了个人…… 好不容易逮着他的仙侍擦了把额头汗,数落道:“跑啊,再跑啊!跑死小人,以后看谁伺候你?!” “你是谁?”小仙童怔怔望着来人。 “啊?”仙侍一抬头,吓得麻熘地跪在了地上,顺带扯下自己的主子,不住地磕头:“小人无意冲撞东华上神,请上神责罚。”见仙童毫不为所动,忙凑到他耳边急急道:“主子,这就是你未来师父啊!还不快行礼。” 提着鱼篓的东华看了看小童,提步就走:“收他为徒的不是我。”又望了望日头:“再过一炷香左右你们再来。” 仙侍傻傻目送东华而去,喃喃道:“奇了,住在紫华府的不就是东华上神么?还有哪位尊神?” 正文38祖宗,收徒了 这日醒的早,瞧了两卷经,东华仍迟迟不归,紫华府里唯一伺候人的陵叶又碰巧被派去了西荒。腹中空空如也的我,扒拉了房中每一个角落,无果,万般无奈之下摸了件斗篷罩在身上迈出了房门。 三万年没见得外面的光景,突如其来的日光刺入眼,生疼生疼的。流了些清泪,使劲眨了眨后,方缓过劲来。 紫华府中的布置与在轩辕山中时并无二般,紫竹成林、粉荷连天,一湾暖泉浮着浅浅雾气盘盘曲曲地绕于脚下。 立在小径岔口,琢磨着哪条通往厨房时,忽听得了远远飘来一两声叫喊。朝那方向再走近几步,熙熙攘攘的喧譁声更贴近清楚了,其中伴着孩童的嬉笑声。紫华府位于东天最偏僻的角落里,而东华又是个以冷清着称的上神,故而甚少有人敢来扰他清净。 我非常好奇,小小地犹豫了片刻后,拉低了帽沿从内院拐了出去。外庭正中是方八角状喷泉,喷涌的水雾凝成绮丽虹彩,招得庭中大部分人围着它瞧,这大部分人中自然是以贪图新鲜的孩童居多。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仍旧没想出今日到底是何日子,竟惹来这般多的仙家来拜见东华。 斗篷被人扯了一扯,掠眼过去,入目的是张和和气气的脸,那人朝我拱手一揖道:“我观这位仙僚从内府而出,想必是东华上神府中人。小人斗胆问一问……”忽地他凑近了过来,挤眉弄眼道:“上神们收徒可有什么喜好?”说着偷偷往我掌心里塞了个成色均细润腻的白玉囊。 东华要收徒?!我怎么不知道?虽是不明所以他那个“们”字从何而来,但见他神色恳切,我不动声色地收下了玉囊,摸了摸下巴。 “他喜静。” 那人眼角抽了一抽。 “喜欢聪明人。” 那人眼角又抽了抽。 “极厌好吃懒做之人。” 那人的眼角直接涌出了大颗大颗清澈的泪水。 “最好嘛,长得再伶俐讨喜些。” “……” 他转身往后蹲下一抱,嚎啕大哭道:“小主子这可如何是好?这竟全照着你的相反面来的!这真真是拜不了师了,回去我可怎么向夫人交代!” “哭什么哭,就知道哭。”被他揽在怀里的肉糰子耸了耸,老气横秋地训斥道:“阿娘让我来拜师,又不是只能拜东华那老头做师父。”一根胖乎乎的手指蓦地指向我:“拜他不也行么,左右都是紫华府里的人。” 我挑眉,顺着那肥肠似的手指看去,愣了一愣,脱口而出:“我才不要收死胖子做徒弟。” “……” 揽着仙童抹泪的小厮一听此言,立刻挺直腰身辩驳道:“仙僚怎能如此说话?我家小主子胖是胖了些,但长得珠圆玉润,也算得上……”他低头瞧了一眼那肥球,咽了咽口水,艰难地憋出了“可爱”二字。 我“嘁”了声,叽叽喳喳的庭骤地安静了下来,连飞舞在空中清脆鸣叫的鹤鸟都收了翅,翩然无声地落在水池中央。披了一身露水,散着长发的东华从外庭那头提着鱼篓闲闲而来。 “拜见尊神。”一刻间,所有人整齐划一地叩首在地,凝声静气。 东华随意扫了一眼,迳自朝我们这厢走了过来。瞧了伏在地上的那对主僕一眼,对我道:“挑好了么?” 我回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他淡然道:“前几日不是你说闲得无趣,想收个徒弟养着玩玩么?” 养……养着玩玩?沉睡了三万年快僵固成快木头的脑子,费劲千辛地回想下后,貌似我是说过这么一句话来。 第77页 这句话在跪着的众仙里面如落块巨石,惊起轩然大波。任东华威严再盛,也压不住底下飞蹿交流的眼神和絮絮低语。我耳中惯来尖的很,逮到了几句,无非是: “此人是谁?竟与上神如是说话?” “原不是东华上神药收徒!” “上神什么时候娶了位帝后?” “你怎么知是帝后?我看其身形清瘦,没准是位神君呢!” “谁说男的不能做帝后?!” “……”我脸上的肉微微抖了一抖。 不过随口一句玩笑话,孰料东华竟当了真,还闹出这般大的排场来。可下边一听非东华收徒,各个露出犹疑不定的难色来,想是不少人打起了退堂鼓。跪在我和东华脚边上的那对表现的尤为明显,大的自然是不愿自家主子拜我这个无名之辈做徒弟;小的么,心思更好猜了,自然是不愿凭空多个师父出来束缚他。 许是感知到我盯着他们的目光,那对主僕的脑袋埋的更低了,此时地上要有条缝,说不准他们就钻进去了。挺有意思的,我笑了笑,指着那个肥球道:“就他吧,挺可爱的。” 东华瞥了眼不甘心奋起的仙童,对可爱这两个字不置可否,只道:“你喜欢就好了。” 仙侍沉痛地按下胖球的脑袋,颤颤巍巍道:“能得尊神收为弟子,实乃我家世子之大幸。” 既已择下了人选,松了口气的众仙们一一过来拜别东华与我。几乎每人过来时,都格外属意地瞧一眼我。奈何我用斗篷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使得他们不无遗憾地嘆气离去。 我低头正要问一问那胖球是何来历,可晓得门口处又起了方大动静。清风阵阵,祥乐裊裊,远见着一顶玄金华冕疾驰降下。那群才跪起来的神仙,登时又噗咚噗咚下饺子样重新跪了下来。 华冕甫一落地,一俊目剑眉的英朗少年箭步飞奔到我面前来,将我上上下下仔细瞧了个遍,道:“祖宗,果真是你。”他见我懵然相望,忙道:“我是游奕啊,祖宗。” 身边的东华轻嗤了声:“这小子消息得的倒是快。” 我“噢”了声,摸了摸他脑袋,慰然道:“长这么大了。” 那边的众仙俨然如同炸了锅般,嗡嗡嘤嘤之声不绝于耳。 …… 三万年,历经无数次战事,付出了巨大代价的神族终于取得了象徵性的胜利,魔族避退魔界,而神族也迁徙到了遥遥万里之上的九重天。伯河到底是没做成他的帝皇梦,因着他的“义父”上皇在得知重华之死后将他流放到了北溟之地。连失二子,这个年老的帝皇终于痛彻醒悟,将重华的儿子游奕扶上皇位,又嘱託了岁崇、英招几位帝君辅政后,独自一人留在下界的轩辕山中隐居了。 而今两族之间仍是摩擦不断,但前一场战事大大损耗了双方的元气,因此摩擦归摩擦,短期内也难再见大的战事。 这些都是游奕告知于我的,中间他着意略去了些情节,可从给他闪闪烁烁的眼神中我知道,那必是与我有关的。我劝了劝他不必在意,可哪想一劝,倒叫他更诚惶诚恐起来。于是,我只得叮嘱了他两句,道他已是个帝王,无须再瞧旁人脸色;做帝王便要有做帝王的气度。 他应是应下了,一时仍改不了幼年时在我跟前的敬畏有加。 “青枝,我饿了。”下座传来小小的一声抱怨。 “忍着!”缩成一团侍者干脆利落道。 游奕注目过去,不太确定道:“这是北荒微生家的公子?” “回陛下的话,小人的主子确是微生氏的嫡子。”名叫青枝的仙侍恭谨地回道。 “哦。”游奕的眼中浮出些许同情和怜悯,朝胖球微微一笑:“既是来九重天做客,若有什么需求便只管说来。” 青枝连连称谢,我见那胖球委实饿得坐不住了,便道:“隔壁小厅里有点心,你带他先过去。东华做晚饭还须些时辰。” 听到“东华做完饭”几个字,在座的几人皆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待青枝携小童走后,我掸了掸袖子道:“女富养,儿贫养,微生家怎么养出了这么个混世魔王?” 游奕摇了摇头:“祖宗不知,这微生家的嫡子可怜的很。微生氏这代的主母是他母亲的胞姐,后来因病去世了,微生氏的家主便又求娶了他母亲。不出百年,就诞下了他。可哪料,不久后传出他母亲与旁人有染,后来不了了之,但也日渐受了家主的冷落。在他之前,本就个哥哥,他虽担着嫡子的名头却不讨他父亲的喜欢,过得艰辛得很。” 约是联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游奕脸上显出几分落寞之色来。 “你此番找我所为何事?”我看他欲言又止,似仍有话要说,便大大方方地点破了。 他脸一红,拘谨道:“此事我本不愿说的,可英招君他执意要我来……” 英招?我从记忆力搜寻了番,勉力想起张清雅俊秀的脸庞来。他是与东华齐名的古神,但因是神霄派中人,与轩辕山的神族们并不多往来。所以当游奕说起上皇指定他做辅政时,我稍稍吃了一惊。可后一想,也不难理解,三万年前重华一死,轩辕山中一片混乱,各方势力倾轧争夺,倒不如引个外人来平衡下权位。” 第78页 “魔族虽退于魔界之内,但这三万年间在他们现任摄政王昭圣帝君的率领下,势力不断扩展,隐有捲土重来之势。”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游奕越说越慢,字字斟酌:“我年纪尚轻,而魔族既有个统领全局的昭圣君,又有十二魔君,实难与之抗衡。所以……”他小心窥探了下我的容色:“英招与我商议,恳请祖宗您与东华上神出山,震慑魔族。” 听罢,我思索了会,不禁问道:“这个昭圣帝君究竟是何方神圣,三万年间六合八荒之中竟出了这么个能耐的人物?” “他尊号昭圣,本名……为秦卷。” 正文39祖宗,微生烨 任游奕极尽言辞之恳切,我终是婉拒了他。 送他出了门口,折回内庭时不经意瞄到门角扒拉个双髻脑袋,缩头缩脑地向我张望着。 肥球磨磨唧唧地蹭啊蹭,蹭了出来:“东华那死老头,让我来喊你用晚膳了。”他死死盯着我,道:“他们称呼你做云祖,可见你年龄很大了。为何你发色花白,面容却年轻的很?” 挑了缕肩上的灰发,我不在意地笑一笑道:“这是先头得了场重病落下的,与年龄无关。不过你说的不错,我的年纪约是所有神族里最大的了。你要做我的徒弟呢,你就喊我声师父;你若不做我徒弟呢,就得和旁人般称呼我一声祖宗。” 他紧蹙短短的眉毛,纠结万分地考虑会,忍痛道:“那我认你做师父。” 只当没见着他眼中的狡猾之色,牵着他慢慢往紫竹林深处走,冷不丁道:“哦,对了,忘记告诉你了。在这紫华府里说的任何一句话,东华都是能听见的。所以嘛……”同情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你珍重。” 于是,晚膳的时候我和东华围着桌子用膳,肥球一人被撂在角落里,满头大汗地顶着三炷香,面前摆了个盛满饭菜的钵子。东华见我吃两口,就往肥球那望一眼,停了停筷子。 我指了指肥球,含蓄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陪着自家主子同甘共苦挨饿的青枝立时忿忿不平地响声应喝。 东华想了想,夹了块肥而不腻、光泽红润的烧肉,轻轻地放在饭菜顶上,轻轻地又往肥球顶上添了一炷香。随后安然坐回来,继续用膳。 肥球充满仇恨地看向东华,可他不敢动,东华说,如果头顶的香灭了,往后三日他都不得进一口米粮。故而只得忍辱负重地蹲那一边吞口水,一边苦大仇深地妄图用眼神在东华身上戳了几个洞。 晚膳毕,东华去竹林里看书,我自觉地收拾起碗筷,预备搬到后房清洗。 作为府中现有的唯一一个下人,青枝很殷勤地过来帮衬:“这些交给小人做就是了,哪能劳得祖宗您亲自动手?” 我将怀中抱着的盘子分了些给他,路过小肥球时伫了伫足,偷偷地往那尚有一大半的香火上吹了口气,小肥球的身子颤了颤,委委屈屈地“呜”了声。 “小人没想到,今生竟能亲眼见到祖宗您。”青枝在旁擦净碗,谄媚地奉承道:“能得祖宗您亲自收为徒弟,真是我家小主子福分。” 我心安理得地收下,问道:“肥球叫什么名字?如今多大?” “肥球”两字扎得他眼角颠了颠,道:“世子单名个烨字,夫人是在三千年前诞育世子的。” “哦……” 夜深,侧耳听得隔壁厢房渐低了人声,灯火拂灭之时,我跨出了门,往竹林寻去。东华淄衣飘然地立在洞穴口候着我,我快步走了过去,赔了个不是:“叫你好等了。” 他略颔了颔首,观了观我的气色:“今日的气色已大好许多,不出几日应是不用来这里了。” “在这洞里待了三万年,一日不来恐怕真有些不习惯。”玩笑间,我跨了进去,东华随之也跟了来。 三万年前东华救下我时,我元神已散得差不多了,幸而他携了春叶秋华这样的神物,用己身浑厚仙力方罩得我堪堪无损。可毕竟大伤了元气,被他带回时已是灯枯油净,便置我于这盛满汤谷泉水的洞穴里将养着。 一养养了三万年,时值近日才得下床走动。 调息结束后,我泡在水中与东华闲聊,聊得自然是新进府的这个微生烨:“你似乎不太喜欢这个肥球?” 东华默了默,尔后道:“是很不喜欢。” “……”我问:“为什么?” “长得招人嫌。”他言简意赅道。 “……”我哈哈哈转开话题:“你有没发现,他像个人?” 东华隔着帘子递来一叠衣裳:“所以,你才收他为徒么?” “也不全是。前世重华亏欠我良多,后来伯河与那个人害他惨死在斩龙台,总叫我心底不安。”我垂着眼系好衣襟:“这肥球处处与他不像,唯独眉心一点硃砂神似于他。我看你对这个肥球也格外不同,满庭院的人就多看了他一眼。” 平日我与东华甚少谈及过往,他是活得太久记性不好,而我则是个不喜欢朝后看的人。久而久之,许是受了东华的影响,自个儿的性子也愈发地静了下来。寥寥几句后,洞内又陷入片寂静之中。 第79页 良久,东华平平淡淡道:“因为他撞翻鱼篓,弄脏了我的衣裳。” “……” 打肥球来了后,惯来静然的紫华府陡然闹腾了起来。说是我收了肥球做徒弟,可我既未做过别人师父也未做过别人徒弟,顶多教他习两个字,读点经。这点经验还是我当初教导游奕时得来的,可游奕性子乖巧听话,可这肥球却是个被他娘宠坏了的主。写一个字,要废一盒墨,一打纸。 每每我作势要揍他,他就埋头往我怀里一钻,嘤嘤嘤地哭道:“打吧,打死阿烨就再也不会招人嫌、招人厌了。” 思及他的身世,我扬起的巴掌怎生也就落不下来,再一见他哭得惨兮兮的小脸,心一软重新铺好纸张:“来,再写一次。” 如此折腾了两三日,看不下去的东华将他拎了过去。不过半日,再见到肥球时他已然老实了很多。趴在桌子前闷声不响地执笔写字,我戳了戳东华问他使了什么手段,东华淡淡道:“没什么,只让他以后午时起就随我学剑而已。” 东华的剑术我只见过一回,就是在那日救下我时,一剑出而十洲寒,俨然万钧雷霆之势。得他真传,那才是大幸也。次日午时,我睡了一觉起来,熘达到竹林看他怎么个教法。 未近竹林,就被肥球的惨叫声惊叫到了。守在入口处的青枝揪心地望着里头,不情不愿地拦住了我:“上神说,不让祖宗进去。”面上却是眼巴巴地渴求着我立即进去,阻止东华惨无人道地教习。 止了步,往风雷大起的竹林瞅了眼,拍了青枝的肩道:“告诉东华,别搞出人命来就好。” 青枝的眼中溢满了泪水。 这般过了个数百年,肥球这样的仙胎本长得十分缓慢,可随着东华教习地愈发严苛不近人情,长期处于虐待状态下的肥球胃口益发地大了。胃口一大,个头以眼能见的速度往上冒着。 我看着尽力把自己往袍子里塞,憋得脸蛋通红的肥球,喃喃道:“才做的衣裳又小了啊。” 肥球精疲力竭地放弃了,屁股往垫子上一坐,咕噜道:“都怪师父平日使劲地灌汤灌水,昨儿见了阿娘,阿娘险些认不出阿烨来了。认不出便也罢了,竟连抱也抱不动阿烨了!” “是谁每次练剑回来都嚷着饿的?”我将衣裳收拾好,不轻不重地在他脸上捏了把:“不给你吃,你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给你吃,回头还埋怨长胖了?你最好别给东华听到,否则又要不吃不喝跪上三日。” 他紧紧闭住嘴巴,却仍有几分不服气。 我瞧着那张脸,微微出了神。 肥球眨了眨眼,靠了过来,道:“师父为什么要伤心?” 我一愣。 他伸出胖乎乎的小爪子在我脸上比划了下:“好多次师父看着阿烨就像是要哭出来似的,是不是阿烨哪里惹师父生气了?” “没有。”捉住他的手,我道:“师父只是听你说起阿娘,想起自己的亲人来了。” 不知何时,东华靠在了门口,静静地看着我们,慢慢道:“上元节快到了。” 上元节是九重天上难得的一个节日,往年紫华府里仅是由青枝和陵叶备下一桌丰盛菜餚,几人围桌把酒言欢。可这次,东华居然提议外出。一听能出府逛集市,肥球兴奋得不能自已。 东华瞥了眼乐得滚来滚去的肥球一眼,道:“不带你去。” “……”乐极生悲的肥球放声大哭,抱着我一脸鼻涕眼泪:“阿烨太命苦了,阿烨不要活了。师父回来后就给阿烨收尸吧。” 我自然不会给他收尸的,所以出府的是一行三人。东华不喜人伺候在前,青枝和陵叶留下来看家,可怜我要亲自看着这个混世魔王。 当初神族迁徙九重天上,虚弱至极的我是被东华径直抱回紫华府,这次竟算得上我头回见到九重天上的光景。 东华看我趴在辇车窗口看得专注,问道:“与轩辕山有什么不同么?”在他眼中,日月星辰更久不变,沧海桑田也不过是一瞬之事。 我缩回身子道:“轩辕山处在尘世之中,到底比不上九重天的清洁孤冷,这里更适合神族。” 东华将我们带至的是九重天与下界交接之处的一处集市,市井牌坊上两个正楷端正写着“天街”,往里处看熙熙攘攘,全是凡间景象。我失笑道:“才说得这里清静呢。” “掌管这里的曾是个地仙,许多秩序皆是按着他还在八荒之中的习惯来的。”东华将肥球抱了下来,罕见地说了一连串的话:“在这处做生意的也不仅是神族,三界中人皆有。” “有魔族么?”肥球探出脑袋。 经过的几个年轻仙娥听见魔族两字,不禁投来异样的眼光,却在触到东华的面庞时,俏脸一红,拿纨扇半遮住脸。仙娥正欲将手里的花球香囊抛过来,肥球甜甜地朝我喊了声:“爹!娘!阿烨要抱抱!” “……” 现场寂寂,僵硬的仙娥一跺脚捂着脸,迈着小莲步奔走了。 “你看你这孩子!”我喋喋教训道:“告诉你多少回了,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你东华师父年岁也不小了,好不容易招来两朵桃花,偏偏叫你被吓跑了!你……” 第80页 我惊呆在原地,看着东华弯腰抱起肥球,淡然道:“走吧。” 待他们走了老远,我揉了下眼,匪夷所思道:“他刚刚,那是笑了?” 却听得高空之中,骤然亮起两道惊雷似的鞭响,碎裂的金光洒于一地,猎猎长风吹得狂花乱舞。一片阴影霎时笼于头顶,仅一瞬,便向前驰了数丈远,一辆墨青色玉车碾碎无数云霞,由上而下渐行降落;紧跟着的一行戍卫黑甲黑冠,踏着哒哒蹄声,整齐而下。 在天界之上,由此这样大的非凡声势,到底是何人? 正文40祖宗,摄政王 引得纷纷侧目的青玉马车,在众人眼皮子里短暂停留片刻,便在武士们的簇拥下拖着两道破碎云痕飞逝在了天街尽头。平摊的掌心中,落下朵雪白的檀镜花,绕着缕若有若无的凉气…… “师父,刚才那些是魔族么?”肥球在东华怀中尚算乖巧,托着脑袋一个劲想看得真切些:“我长这么大,头一回瞧见活的魔族哎。” 我快步跟上他们,替小肥球裹好毛领子,心不在焉道:“哦,那你有什么感想?” “很威武很帅气!比东……”他及时剎住了口,小心觑下东华神色,估摸无虞后,方道:“比一般的神族更有男子气概些。” 东华手一松,任他一屁股摔了下去。 “……” 小肥球顿时扯开了嗓子嚎啕大哭,哭得真真假假,胖乎乎的小手在脸上抹了几遭后却发现东华早就振振袖子走远了。只得恨恨爬了起来,对我道:“师父你就眼睁睁地见着恶人欺压与爱徒我吗!” “都欺负好几百年了,你还不习惯么?”我叼着根糖人,又分了他两根:“快去哄一哄他,没准回去你还有机会少抄两卷经。” 攥着糖人的肥球心有不甘地看了我眼,拔起小短腿颠颠地追上去了。 肥球的贿赂在东华那没有行得通,为了那两卷经他颇担忧地揪了好几回我的袖子,险些撕了我的衣裳。 嘆了口气,从他手中拿走糖人,对东华道:“你看,凡事讲究个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压了压嗓子道:“既带了他出来玩,不叫他放下心来,怕是要惴惴不安地惦记一路。左不过你回去再怎么罚就是了。” 东华看了我眼,又看了看那捏得童真可爱的糖人,眉角耸了耸,但仍识大体识时务地接了过去。小肥球朝我一握拳,仍眼巴巴地看着我,我额角一滴冷汗,但还没开口,东华已将糖人放进了嘴里。 我忽然觉得,我这哪是出门散心啊,分明是带了两个孩子出来做奶娘的啊。 东华挑书墨时,我看他挑得细緻而肥球又耐不住性子,就告知了他一声,去隔壁替肥球择两件新衣裳。云锦铺子的老闆娘一面与我选料子,一面瞧着肥球,贊道:“夫人真是好福气。” “这个,你误……”一路上我都不晓得解释了多少回了,再要解释一次时袖端掠过道细风,腰带被什么轻轻扯了一扯。往腰间一摸,原来别着一双的银绣袋此刻仅剩了一只晃晃荡荡。 偷盗之人留下的气息尚在,我对肥球道:“你先去找你东华师父,我过会便来找你们。”就朝那丝气息消弭的方向追了去。 那人动作极其轻敏迅捷,专挑偏僻少人的巷子里钻,我跟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了会,停下了步子,往周围略一打探,择了另一条路钻了去。一道灰色影子从面前巷口飞奔而过,我喊了声:“等等。” 乍然闻得人声,自然是受了好大的惊吓,就见那影子没头没脑地往前冲去。端着手,我悠悠地看他一头冲过去。不多时,精疲力竭的人重新退回了原地,一屁股瘫倒在地上:“你布了幻术为何不早说?枉我兜了百八十圈” “东西呢?”我懒洋洋伸出手去,却在看清他时自个儿反倒惊了一惊:“你是个凡人?”可凡人怎会出现在天界之中,又有这样毫不逊于仙妖的身手? “凡人怎么了?!”貌不其扬的青年人似乎对这两字格外敏感,见我神色平和,脸上划过丝尴尬之色,沉默地从怀中掏出银绣袋递与我,喉头咕噜了声:“对不住。” 掂了掂绣袋,我低头道:“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今日若是他人,保不定你命就没有了。” 回到云锦铺子,老闆娘低头裁衣,一见我笑道:“夫人是来找小公子的吧?将将被夫人的夫君接走了呢。” 道了声谢,折身往隔壁墨坊去了,迎面碰上了提着个包裹的东华,我往他身后望了望:“肥球呢?” 他扬眉看来:“不是和你在一起么?” 我心一冷,转身就回了云锦铺,老闆娘结结巴巴地描述了番带走肥球人的样貌。在脑海中搜寻了遍,发觉自己并不识得这样的人物。 东华默了一会儿:“你先去找找看,我去支会声这里的管事。”他说得管事,自然是掌管天街的神官了。 我嗯了嗯,站在街口,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当年少英也是这么失踪的,之后就再也没见着他了。掩下满心的胡思乱想,手指一动,触到袖中藏着的那朵檀镜花,遂将它捏在指间,化成数只鸟雀,向四面纷飞而去。 须臾,竟有只白鸟飞了回来,在我头顶盘旋了几圈。想也没想,拔腿跟着它指引的方向奔去。东拐西拐,遥遥见着辆熟悉的马车,走近了才瞧清当真是先前在市集门口惊鸿一瞥的青玉车,此刻,静静地停在间花斋门口。 第81页 肥球的叫喊声大老远就从花斋里传来:“你们可知我是谁!快放了我,否则我师父定不会轻饶你们这群魔族的!” 脚下一趔趄,我扶了扶墙,又抚了抚额。 “叫什么叫!这臭小子真吵,要不是月乌说他是个天生仙胎,我早一刀宰了你。”一个年轻女子不耐烦道,俄而冷笑两声:“不过,你也吵不了多久。等月乌买了药材回来,我就把你一锅炖了,给皇叔补一补身子。” “你就不嫌他一身肥肉,腻得慌么?”我黑着脸走进花斋。 一打眼,是被个黑衣武士提在半空,张牙舞爪的肥球。看得出肥球虽极是害怕,难能可贵地尚没有哭出来,只是瞪着一双小小的眼睛。一见着我,嘴一瘪,嘤嘤嘤地哭出来了:“师父,你竟这样狠心要叫这些可恶魔族吃掉阿烨。可见你真是要和东华那死老头生个小师弟出来,不打算要阿烨了!” “……”我一直不太明白,他这张胡说八道的嘴到底是学了谁的,我指着肥球道:“你们还是吃了他吧。” 肥球哭得更起劲了。 “哟哟哟,这是唱得哪一出啊?”花斋后堂又走出个灰袍子儒生模样的年轻人,提着一叠的药材,故作恼色道:“我说公主你不要趁帝君不在,就惹事。看人家大人找上门来了,可如何是好?” 少女冷冷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肥球,手一抬,花斋两扇高门倏地关在了一起。陷入黑暗的花斋之内,寂如坟茔,点点萤光亮了起来,先前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嘆息道:“我家公主要我杀人灭口,我这做下人也只得听命了。你放心,我做的毒药最是甜蜜温柔,叫你死得毫无痛苦。” 萤光潮水似的朝我涌来,原是片片荧蝶,翅膀挥舞间,扬起迷迷濛蒙的粉尘。吸入口中,确是清甜甘冽,捏了只荧蝶在手中,我笑道:“毒药就要有毒药的样子,花式好看,不中用可不行。” 指尖一用力,盘升的气流狂肆地卷碎了所有蝴蝶,紧闭的大门嘭地裂开,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儒生退了两步,眼一眯:“你是神农氏中人?” “我是要你们命的人。”我松开捂住肥球眼鼻的手,将他拉到身后:“下辈子想炖别人徒弟前,先看看他师父是谁。” “上神且慢。”一声高呼唤停了我的手,东华与一名华服女子立在花斋门口。 我疑惑地看了那女子好几眼,道:“涂山环?” 已梳为妇人髻的涂山环淡淡笑道:“当日一别,已有三万年,难为您还记得小仙。” ========== 原来天街的管事恰是涂山环,也不难解,他们青丘涂山氏惯是会做生意的。当年她因重华一事与涂山小白决裂之后,就孤身一人随神族迁徙到了九重天上,过了几千年嫁了人后,不甘在家相夫教子,就请了旨意在此处开了方市集。 如今看着坐在雅间里平和温婉的女子,在她的脸上我已很难找出一分当年骄纵天真的模样了。 她亲自与我和东华斟了茶,又与肥球布了点心,才停当缓缓跪了下来,磕头:“方才人多眼杂,我未敢点出祖宗您的身份,失礼了。” “你变了好多。”我望着她道。 她扶了扶髻上白茶,微笑道:“三万年了,我也老了。”她望着我,眼中有淡淡的羡慕:“祖宗仍旧芳华如初。” 扫了眼垂肩的灰发,我笑一笑:“神族皆是如此。你比我想像中的要过得好,这样很好。” 她明白我话中的意思,捧着茶盏慢慢道:“当年年少轻狂,总觉得天下间的事不得有不如自己意的,也没有自己不能要的东西。直到重华去了后,才发觉自己到底是大错特错了。铸成的错事已难悔改,我又是个贪生怕死的,不敢追随他而去,也只能像今时这样偷得一日算一日了。” 她说得很伤感,眼角泛起了点点水光。我装作未见,低下头拿着帕子给肥球擦嘴。 拭了拭眼角的涂山环看了眼肥球,又看了看我与东华,低低道:“当日我去找您之后,就后悔了。以你与秦……他的情分,”她摇了摇头:“后来发生了种种事,您彻底消失了三万年,而那个人入了魔族,我一度夜夜难安,自责不该去找您。可现在看祖宗您过得怡然喜乐,我也安下心来。” 其实这些话她不说,我也想过很多次了。倘若那时我没有去找他,多信任一点他,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事呢?答案是否定的,虽说那夜我是头脑一热一时冲动了,但我与他之间的隐患已埋了太多了。他的霸道擅断,我的任性多疑,没有涂山环求我去救重华,迟早这些隐疾也会爆发出来。 过去的事提了也没什么意思,我转了话头道:“你之前为什么阻止我教训那几个魔族?” “若是其他魔族,祖宗尽可动手。但那两人身份特殊,我这才劝阻了祖宗。”涂山环忙解释道:“那青年是现在魔族的大祭司,而那少女……”她垂下与我对视的双眸,稍一犹豫道:“是现在魔尊的姐姐,魔族的长公主——钟樱。他们此番来,是应邀来商议……联姻一事。” 她没有撒谎,可我直觉她隐瞒些什么,举着杯子浅浅饮了口。 第82页 合着的门突然被人踹开,先前那绑了肥球的少女睨视着我们:“就是他们两个冲撞了我,皇叔!” “真真是恶人先告状。”我吐出口气,仰起头,却不期然对上双幽然寂冷的黑眸。 手背一疼,肥球嚷嚷着叫了起来:“烫着了烫着了!” 冷冽如冰的声音打碎了一室的静默:“你们,是何人?” 正文41祖宗,不相识 我一时竟没认出这个人来,我瞧着东华已算得上六合八荒里最清冷的人了,可眼前的青年却似比东华还要寂静寡冷。纯一色的玄黑朝服,襟边袖口仅以灰银丝绞着浅浅流纹,簪是骨簪,发是墨发,眸眼则是沉渊静水的黑冷。 认了好几遍,我才勉强将此人与三万年前那个张扬潋滟的男子联繫在一起。 “师父……”肥球缠着我的袖子将我的神思带了回来:“我瞧着这个人好厉害的样子,你和东华师父可能打得过他?” “这个,应该差不多吧。”私以为,以东华一人的身手对付这个魔族的摄政王应是相差无几,还轮不到我来锦上添花。 “很好!”肥球点了点头:“那快将他们打出……” 青年的目光略略一偏,这一眼显将肥球看岔了气,慑得他忙将头埋进我怀中,簌簌发着抖。 “皇叔!”那叫钟樱的长公主见两方无言对峙,沉不住气来晃着他袖子撒娇:“这些人都欺负到阿樱头顶上了,叫我如何能忍下这口气来。” 秦卷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声音里隐约有了丝温度:“别闹。”光这一句,便咳听得出对这魔族大长公主的宠溺程度来了。 涂山环见着少女的模样,蹙了蹙眉头,看我意味深长地朝她笑,不禁喟嘆:“我晓得您是在取笑我了,但当年我便再是刁蛮,却也不敢在明知是东华上神与您的徒弟情形下,还来惹事的。”话中明里暗里,点着那少女不识大体与抬举。 “东……东华?”少女听得这多数出现在典故文章里的名字,先是失了言,又望了望垂首喝茶的东华,气焰已灭得七七八八。脸上竟露出了丝可疑的红晕,往她皇叔背后缩了缩,小声道:“上神也不报个名号,否、否则我也……” 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这眼见着峰回路转,竟是要给东华打出朵新鲜的桃花来了?我镇静地餵了肥球喝了杯水,拐着胳膊肘暗暗捅了捅东华,满心期待地等着后续剧情的发展。 东华岿然不动地品茶,连个眼风都吝啬施捨。 “听闻魔族女子惯会狐媚之术,”吃了块糕点,喝了些水的肥球重新挺起了嵴樑,打了个饱嗝不怕死道:“娘亲,你可要给阿烨看好父亲。阿烨可不想要个时刻惦记着用我煲汤的小娘回去。” 我“噗”地喷了口茶,顾不上看钟樱和秦卷的神色,我道:“你……”说一个字呛一口,直呛得我上气不接下气。 一直置身事外状的东华贴心地倒来杯清茶,在我背后拍了三两下,淡淡地对肥球道:“回去不抄完《四镜书》不准睡觉。” 肥球倒吸了口冷气,直挺挺地倒在我怀中装死。 “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东华旁若无人地起身,将披风一一罩在我与肥球身上,从我手中抱去了肥球。 从始至终,秦卷都没有说话,甚至连多余的一眼都没有给我。我心底觉着这样很好,不用面对两两无言的尴尬;可又觉得不大好,他话里话外,为何像是不认识我与东华了? “阿樱被本君宠坏了,今日有失礼之处,改日再登门致歉。”这是他进门来说得第三句话,仅仅三句,无起无伏。 东华足下一顿,道了句:“不必。”便踏出门去。 我懵懵懂懂地跟着东华去了,在下楼时仍旧没忍住回过头去,恰恰与束目光合在了一起。陌生的,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的,仿佛就如目送个陌路人…… 对视须臾,他率先移开了眼,对着依偎在他怀中的少女轻轻一笑,好似当年笑与我般。 三万年前决绝相别,三万年后,竟是陌路相逢…… “师父……阿烨错了。”也不知东华与他说了些什么,往回走的路上,肥球垂头丧气抓着我一角袖边:“下回我再也不胡说八道,给师父惹麻烦了。” 我宽慰了他两句,他挂着两行泪珠子惴惴点了下头。经了一日的坎坷经历,很快他就蜷在东华怀中睡去了。入夜,从上重天的天河刮来的风凉得入骨。我解□上的披风,又将肥球裹了层。 “你不该和他说些什么,”我克低了嗓音道:“往事如烟,历经了三万年,我自觉已看得通透明白,一概放下了。” “我什么也没说。” 街口檐角挂着的灯笼照得东华容色如常,可我怎么听他的语气就怎么不对劲。 在原地琢磨了会他这是生气了呢还是没生气呢?认识东华这么久,我从没见过他生气的模样,纵天翻地覆,四海倒倾,我也不觉得会令他皱一皱眉头。 这一琢磨,前方的人兀自走远了。我将要追去,又蓦地想起了件事,秦卷乃是只凤凰,他若失忆真有种可能,那便是涅槃羽化,脱胎换骨。如此,过去种种,同他一身凤羽化为灰烟而去。他现是个完完全的魔族,可见我的想法不是没有一丝道理的。心口憋得沉闷,之前发生的事说到底是他诸般不是在先,到头来偏将我与他调了个位置,倒叫我怎生对不住他,叫他决绝地涅槃了?! 第83页 满腔愁思啊,真真是满腔愁思啊!我摇头晃脑地重重嘆了口气,又寻思起肥球再过个几年,便要择个学塾送他上学去。东华教养得虽好,可肥球这样的年龄,正是与同龄人交友玩闹的,放在人烟罕见的紫华府里迟早要养出第二个东华来。 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哔哔之响,突地一道黑影打暗里斜斜飞来,我一个激灵隐了身形,避去两步,“噗咚”,尘埃肆起。抛在地上的人生死不明,衣衫褴褛,地上渐渐洇了片暗红血迹,受的伤只重不轻。 几个护院打扮的练家子咚咚咚地跟了过来,为首的是个虎背熊腰之人,提了圈皮鞭,朝地上人啐了口:“我家大人的东西也敢偷?!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一个低贱的凡人种,敢在这里放肆?给我继续揍!” “凡人又如何?”两步挡在了那人面前,我皮笑肉不笑道:“这里三界人皆能往来,莫非凡人不在三界之中了?” 壮汉见凭空冒出个人,慌了慌神,大概见我单身一人,又非衣着光鲜的打扮,眼底浮起蔑笑:“小娘子要救人?那也得看看我家主人是谁吧?北荒微生氏的名头你不会没听过吧。” 哦……原来是肥球他本家的人啊。我一笑,道:“你又知我家主人是谁?” “是谁?”他哼了声。 “东华紫府少阳君。”捏了个决将重伤之人以云朵托起,我道:“微生家主若要论理,便只管往东天紫华府递帖子去!” …… 将人带到云车上,一手抱着肥球一手撑着额的东华,瞥来一眼,又合上眼继续打瞌睡。 路途中,灰衣人醒来一小剎,睁着肿胀青紫的眼颇为困难地看了我一眼,我给他简单地理了理伤口道:“我早告诉你了,这里随便一个人都能要你的命。” 他头歪向一边,嘴里呢喃了句什么,我听得不大清,隐约是“纤纤”什么来着的。这两个字一直伴随着他从进紫华府到连着发了三夜烧的整个过程,我一边替他上药,一边想,这“纤纤”究竟是个什么人?他的心上人? 第四日的早晨,陵叶来报,道是那个凡人清醒了过来。 看着肥球练字的我嗯了嗯,用扇子在蠢蠢欲动的肥球腰杆上敲了下,吩咐陵叶去备些米汤给那人灌下去。 肥球翻过一页字帖的时候,陵叶又来了,为难道:“云祖,那人不肯食用汤水。” 我看着肥球,正在思考送他去哪进学为好,漫不经心道:“不肯你就用强啊。” 陵叶第三回来时快哭出来了:“云祖,小人真没办法了,我一用强那人作势便要寻死啊。” 摇着的扇子一停,我踢着鞋子绷紧脸往左厢房去了。 厢房里凌乱一片,床榻上的被褥面横着抹大片血迹,年轻男子抱着被子龟缩在一角,一副受了很大惊吓的模样。 我窒了窒,对陵叶道:“这个,我叫你用强,不是用这个强……” 陵叶崩溃地看向我,哆嗦个好久,没挤出半个字来。 玩笑过了,我让陵叶略作整理,又取来药箱,对角落里的人道:“我费了不少心思救回的你,你要是白白折腾了这条命,我可能会做些让你比死还痛苦的事情来。” 于是,药上得很顺利。我看陵叶有条不紊地给那人包扎好,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近秋。” “家住何地?” “龙侯山。” 这三字让我愣了剎那,道:“纤纤是你什么人?” 他迷茫地抬起头来:“什么?” 我又重复了遍,他摇了摇头:“我不识得这个人。” 看他神色不似作假,只能当他是胡言乱语了,又道:“你且养一养伤,回头我支派人送你回下界去。八荒中妖魔纵横,龙侯山……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最宜也迁居去凡间。” “我不走!”他断然反对道:“我不能离开天界。” 他这激烈模样惹出我的好奇来:“为什么?” 将我望了一望,过了好久他才道来原委。原是他有个亲妹妹,二人本在龙侯山相依为命,可后来一日她的妹妹被个妖仙看上了,捉了去。他千里追踪,万里相寻,终于打听得到不久后那妖仙飞升上了九重天。费尽千辛万苦,他也潜入了天街,一边靠偷盗为生,一边寻着妹妹。 这倒不是个难事,东华掌管仙藉,凡升仙者,要先拜他方可入得册藉。我遣陵叶去东华那打听下近来由下界的登仙者,不出俄而,陵叶回禀:“帝君道,距上一回青裙礼才过千年有余,而下一回青裙礼尚有百年,这期间升仙的男子尚未登在名册上。况且,以妖仙成仙者多为上界仙人点化提携,这般是不入仙藉的。” 近秋的容色随着陵叶的禀报喜喜悲悲,最后汇成片空白茫然,透着股绝望。我瞧着很不忍,想了个折中主意:“这样吧,你暂先留在这里做个短工,不愁衣食。回头我再给你打听打听,这九重天虽大,但寻个妖仙也不是个难事。” 陵叶回头与我悄悄道,凡人留在九重天乃是大忌,要不要和东华吱个声? 我一想也是这么个理,用午膳的时候便与东华说了,肥球在旁嗷嗷叫道:“师父可是看上了那个小伙子了?我去看了,长得眉清目秀,确实很合师父素来的喜好。” 第84页 额头跳动着往他嘴里塞了块肉,眼巴巴地望着东华,东华偏过头,指着我,问肥球:“她这么捡人回来,不是第一回了?” “……” 近秋就这么在紫华府暂时安顿了下来,肥球很欣喜又有个人可以伺候他了,很快他失望地发现近秋几近从不在前堂出现,大半天皆是缩在厨房啊,药房之内的地方。他不是很喜欢亲近神仙,这一点从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发现了。 就像神仙都不大瞧得起凡人样,这是自古以来的历史遗留问题,我没有刻意去改善示好两方的关系,只是给陵叶他们的待遇,也一併给了他。渐渐的,他也走出了药房,偶尔也会在陵叶忙不过来时替我磨磨药。起初,他是有些笨手笨脚的,第一次碾碎了紫丹时他吓得立刻跪在了地上。 我挥挥手,将碎了的紫丹放回丹炉,重新加了两剂药材进去,重新练了炉新药。 这几日,近秋的话慢慢多了起来,帮着我做药时也会念起他的那个妹妹。情真意切,但……总有哪里怪异的很。直到一日我无意中拾到他落在药房里的合欢结,一面绣了个秋字,一面绣了个花字。才知,他对那个妹妹的心思,不是表面那样简单。 谨慎地考虑该如何还回给他时,陵叶从外庭拿了个帖子回来,是给我和东华二人的。抽出来一看,是请我与东华出席即将来临的“三月三”上巳节。往日,都是由东华出去露个脸就好了。可这次,我的身份泄了出去,便一同邀着我了。往下看了看落款,并非我以为的游奕,而是——英招。 东华接了帖子,问我去不去,我先摇了摇头,后又点了下头,道:“你不是说英招在中天办了个学宫么?我想带阿烨去瞧瞧。” 陵叶是随身伺候东华的,青枝留在家中看门,我想了想,往药房而去,问埋头捣药的人:“你可有空?随我去趟中天。” 正文42祖宗,入学宫 三月三这日,卯日星君当了个早值,卯时三刻薄薄绵光洒遍东天,殷殷紫气冉冉罩在东天之上,是个让人好心情的日子。 出门时,东华已穿戴完毕倚在门庭处等我和肥球二人,他今日少见得着了色银紫朝服,竖了正冠,举手投足间皆是帝君威严。瞧得肥球目不转睛,直抱着我脖子小声道:“师父可有这样端正好看的衣裳?” 东华是领了正经神位的一方帝君,有朝服是理所当然的;我虽挂着个清贵名望,说到底是个仙藉之外的闲散人员,自然没有了。肥球表示很失落很伤心,攥着小拳头对我道:“无妨!等阿烨长大了,也挣个帝君名分,将师父的一同补回来了。” 我心念一动,望着他硃砂点眉的脸,道:“师父不求你有多出息……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了。”权势之路太过坎坷艰辛,稍有不慎,许就是身死命丧。有重华之例在先,我总不愿与那些人再有所瓜葛。 肥球听得似懂非懂,小孩心性,转眼就忘了刚刚的雄心壮志,不无担心地对跟在后面的近秋道:“我的酢浆果子可带了?” 近秋低垂着眼睛:“都带了。” 我抽了抽嘴角,望了庭中并列的两辆云辇,对东华道:“你不与我们一道?” 东华道他要先去中天帝宫一趟议事,后才得奔赴上巳佳宴。这样恰好,我和肥球得了中间空隙去探一探学塾。东华吩咐了我两句后,静了一静,道:“魔族的使团前日也来了中天,休憩在典仪宫。” 我醒得他话里的意思,将典仪宫三字牢牢记在心中,嗯嗯应下了。如此兵分两道,各往所去。 没得东华拘束,肥球在云辇里乐翻了天。左摸摸匣子又摸摸柜子,折腾了半天从兜里摸出柄小匕首,耀武扬威地比划了半天:“看有谁还敢欺负小爷。”显见得还没忘记上回钟樱要炖了他的血海深仇。 掀开眼皮子瞅了他一眼,指头一勾,匕首倏地飞到了近秋怀中:“小孩子家的动什么刀兵,你替我看着他,别送上门去给别人煮汤。” 肥球急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怒发冲冠就要扑倒近秋身上去,近秋不知所措地望着我。拉开抽屉,我取出块青饼:“来,吃饼了。” 扑了一半的肥球在半空一滞,身子一转,不声不响地就着我的手啃起了饼。 “……”近秋脸上的肌肉略有些抽搐。 因着东华的叮嘱,我时时刻刻记着要避开典仪宫,索性我记性不赖,驾车的灵雎又得力,一路顺风顺水地到了中天学塾。 这个学塾据说是辅政的英招神君所创,前因是他某次去九天巡游时被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冲撞了车架,感知战事平息之后各个世家弟子实是闲过了头,就建了个学塾收罗了大大小小各族中的少年,一是起个管教之力;二是起个育才之用,免得日后上战场一个冲锋陷阵的将才都拎不出来。 未下车,就闻得惊天撼地的激流声冲撞在耳中,偶有飞起的水珠子透过帘隙溅在面上,惹得肥球大呼小叫,一个劲地蠕动着身子嚮往外蹿。我示意近秋放开他,一眨眼白胖胖的小人就消失在了车中。不一会,一声惊呼,我一怔,撩开帘子。 两旁是直泻而下的万丈飞瀑,万顷粼粼碧波徜徉无际,正前方裊裊云烟之后隐见得一座五间六柱十一楼的棂星门沖天而立。肥球在水里痛苦挣扎着,哭道:“师父你是不是哄我,这哪里是学堂,分明就是个无量海!” 第85页 无量海三字在我心头跳了一跳,随手将他从水里捞了出来,慢腾腾道:“平日里读的书都读哪里去了?学海无涯这个意思不懂么?”递了个眼色给近秋,让他抽条软毯来给肥球擦擦,却见他双目凝滞,盯着平湖,不知神游何方。连唤几声,才闷声不吭地迟缓着动作起来。 我注意到从快到中天起,近秋他就开始神思恍惚,莫不是他的妹妹就在这附近?若他知晓他妹妹所在何处,又为何不与我说呢? 抱着肥球下了车,甫一着水,泱泱水面自行分向两旁,露出一条窄窄的鹅卵石路来,走一步后面的水波便重合如初。裹在软毯里的肥球揉揉鼻子,恨声道:“没想到九重天上的一个水池子都是个仗势欺人的势力眼!” 我懒懒道:“都怪你学艺不精,但凡略有些修为的,这条路便会自行显出。”向前走了两步,想起近秋还在后面,他是个凡人没有修为,应是…… 转过身去,微微张了张嘴,就见他一步步不地抱着肥球的点心盒,踏着鹅卵石跟了过来。见我愕然之状,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纳罕地瞧了他眼。 学宫中人早得了信候在棂星门下,立在前头的是个深衣老者,鬚发皆白,举止间一派飘然超卓,朝我拱手道:“昨日英招帝君託了口信,道东华帝君府中的小公子来此进学,我等恭候多时了。” 肥球在外人面前向来拿乖捏巧,一蹬腿从我怀中滑了出来,向老者作了一揖:“见过先生。” 老者连连摆手,恭顺道:“使不得使不得,小公子乃云祖与东华君上的亲传弟子,小仙哪受得起这一礼来?” 对方这般作态却叫我皱了一皱眉,道:“既是在此读书,为人弟子者当克己守礼,这礼自是受得的。”心道,这都受不得,以后哪还能管教得住个小混帐?不禁暗自懊悔,早知就掩了身份送这肥球过来,现在为时已晚,只盼着肥球懂点事不要借着我和东华的名头,惹是生非。 又是番寒暄后,老者提议道,带我与肥球逛一逛学塾,见一见各个师父们。看了看日头,离开宴还有些时辰,便欣然应允。一路看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英招果真是个相当与众不同的人物。学塾分一十八间,从天文地理至命理演算,从天工技艺至乐理诗书,样样俱全,且不尽如此,在后头宽敞之处更建了个偌大的演武场。场上风起云涌,老者道,里面都是真刀真枪动着的。 我问:“在这里教学师父都是何人?” 回曰:“皆是四海八荒之中的顶尖人物,譬如天工斋的师父就是鬼斧神工——叶卿。”英招的本事确实不小,连叶卿也请来了。 看肥球对演武场兴趣盎然,我顺着他意指了那处问道:“那这里呢?” “这个……”老者顺了顺鬍鬚:“旧任教席兵刃之术的东岳帝君将将调遣去了别处,英招君道是来了个新师父,今日便要过来。不过今日是上巳节,恐要晚些时候才能见得。” 我点了点头,肥球嚷着要去四处瞧瞧,而我走得又有些乏了,便让近秋带着他,跟老者四处逛逛。 近秋走时回头望了我好几眼,下了下决心,垂着眼闷闷道:“你自己小心。” 诧异地看了他眼,我嗯了声,他又望了我眼,才转身离去。若有所地地看着他的背影,我摇摇头,在演武场外的一株菩提下,扇着袖子合目乘凉。这一眯,就不小心眯着了。好久,耳边像隔了好远般传来空空洞洞的说话声: “君上怎地这个时辰过来了?”是先头那老者的。 “他们可来了?”这是个陌生声音。 “一早便来了,小仙已接应过了。” “可定了学些什么?”那个陌生声音继续问道。 “看小公子的意向,似是想对武艺卓有兴趣。” 尔后谈话低如浮云般浅浅散了开,渐行远去了。 半梦半醒里想着,那个君上莫不是英招?眼皮子实在沉得紧,头一偏又要睡过去,可稍后却怎么也睡不踏实了,总觉得有道目光扎在自己身上,盯得我差点梦魇住了。莫不是英招发现了自己? 猛地挑了眼,风清云朗,眼前不见一丝人影。捶了捶酸痛的后颈,掐指算了算,想着要将肥球寻回来赶去赴宴了。起身转过菩提,远见者那深衣老者伴着个高挑人影立在演武场边说着什么。不多久,老者施了一礼,迳自走开了。 想起先前那番对话,猜度余下那人应是英招无虞,左右是送人来他的学塾进学,于情于理都该去打个招呼。我理了理衣裳,酌了酌词,道:“久仰英招君之名,今日得见,果不负盛名。”其实我并不擅长拿捏神族的寒暄之词,每每说来,七绕八拐得直叫我舌头打结。 那高冠华服之人背对着我动也不动,我腹诽不知是这英招耳力不够好,还是想摆一摆他辅政帝君的架子,又一字不落地重复了遍。那人才似有所觉,缓缓转过身子,神情清寡:“你喊我什么?” “……”我脑袋轰地一声,呆呆地望着他。过了好久,我挤出一丝生硬的笑意:“抱歉,一时眼拙,错将摄政王殿下你认作这学塾的主人英招君了。” 第86页 他将我从头到脚地打量了遍,微微叠起眉心又是想了想,道:“你是……那日在天街的那人?” 我愣了一愣,狐疑地看了看,摸不准他到底是否真失忆,试探道:“殿下记性颇好,我是当日那个肥球的……娘亲。” 他冷冷清清地望了我一眼,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作势便要离开。 “等等。”鬼使神差地我喊住了他,喊了后顶着冷厉如同刀片似的眼神又不知说些什么,讪讪道:“没,没什么。”没想到,涅槃重生不仅能将一个人的记忆全数抹去,更将他的气质性格彻底变了个样。以前的秦卷别扭归别扭,却是平易近人;现在的秦卷,冷漠得让人光是看一眼,都似要被他身上寒气所刺伤。 “殿下!”这回喊的人不是我了,老者奔来见着我,又是一愣:“云、云祖?”忙道:“小、小公子,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来了第一天就能惹出麻烦来,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好徒弟,我默默饮泪。 老者话垫在舌头下,两厢为难地看了我和秦卷一眼:“他……把钟樱公主给打了……” 正文43祖宗,联姻了 “啊?”我没听明白,追问了句:“不应该是钟樱把他给揍了么?” 肥球虽得东华真传,但毕竟相差了数万年的岁数和修为在那,真动起手来,他也只有被钟樱煮了的份。 我护短之意太过明显,秦卷冷冷地睇我一眼 “也,也不是。”老者擦了把额头冷汗:“是小公子身边的侍者……动的手。” 这就更离奇了,近秋不过是个凡人啊,哪会是魔族大长公主的对手? 到达现场时,眼前的一切离老者所说□不离十,钟樱是伤着了。可蜷缩在地上的近秋,情形更为悽惨,身上伤口深可见骨,凡人躯体承受不住魔气侵蚀,已呈腐烂萎缩状。他身旁,躺着柄异常眼熟的匕首,正是清晨我从肥球那里没收去的。那时没注意,现在留神看了看,匕首上灵气灼灼、金光冽冽,是个尤为适合对付魔族的稀罕神物,八成是肥球从东华的库房里顺来的。 捂着胳膊的钟樱恍惚地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地看着近秋,似是被吓得不轻。秦卷快步过去,蹲□将她揽入怀中,她一个颤抖醒过神,伏在秦卷肩头哽咽道:“皇叔他要杀我!” 绞着手在旁的肥球即时跳出来大声道:“是你找茬在先,近秋是为了护我才与你动的手!你可瞧明白了,近秋是个凡人,怎会伤到你?明明是你自己错手反伤了自己。” 心知他这番话里多少掺了水分,但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我弯腰沉默地替近秋止了止伤势,钟樱只是受了点皮外伤,而他却险些丧了命。 秦卷低语抚慰了钟樱几句,抬起头时却换了副森森寒煞之色,一记冷眼杀向老者。 那一眼杀伤力颇大,吓得老神仙膝盖抖了抖,汗涔涔道:“小、小仙当时并未在场,远远听得小公子的叫喊声,过来时已是眼下这情状了。” 我轻飘淡写道:“小孩子家打打闹闹,殿下这般严词厉色未免太过了吧?”瞥了眼愤愤不平的肥球:“回头领回去各自管教便是了。”言下之意是,无论肥球还是近秋皆是我神族这边的人,还轮不到你个魔族来教训他。 秦卷高深莫测地看了我一眼,我挺了挺嵴樑,毫不退让。突然,他指了指肥球,淡着眉眼问道:“择了哪一门学艺?” 在场的都是一愣,学塾的管事小心着道:“小公子刚刚入了武艺、演算两门学问。” 秦卷拢手道了个“很好。” 我心中顿生不详,果见这位魔族的摄政王殿下对着瞪大眼的我与肥球,勾起缕冷笑:“如今,我是你的师长,管教你便是分内之事了。” 肥球傻傻看着明显没怀好意的秦卷,抖啊抖得退两步,又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看向我:“师父,你快告诉阿烨这是在做梦!” 原来,英招新请的教授武艺的先生真的是秦卷…… 任肥球怎生哭闹,但学塾的规矩便是如此,入了哪门课程便是哪门的弟子,木已成舟。唯一的念头,也就是回去给肥球多烧柱香,愿他在秦卷手上能多熬些时辰;再者,伤药怕是要多预备些了。 毕竟人现在秦卷手上,我敛了好一会气,过去低声下气地对秦卷道:“以后烦请殿下多照应小徒了。” 秦卷面无表情的脸上,忽地朝我露了个微不可见的笑,道:“那是,自然。” 我和肥球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肥球绝望地捂住脸,直道“没活头了”。 闹剧过后,催请我和秦卷的仙侍同时到了,将近秋託付在了学塾中。我匆匆携了肥球上了云辇,下了车,发现秦卷的青玉车与我们同时到达了。干笑着打了个招呼,寒暄谦让了番,与他一前一后进了殿,自是招了不少火辣辣的眼光聚焦了过来。 顶着那些别有深意的眼神,我急急拖着肥球到了早就坐在上座的东华身边。落了做,才吐出口长长的气。 东华歪在金座上,转着酒杯:“来迟了。” 在肥球期期艾艾的眼神里,我违心道:“出了点……小意外。” 第87页 “还是去了典仪宫?”显见的,刚才我与秦卷同时进殿的一幕也落入他眼中。 我沉痛道:“没有,但是祸从天上来。” 此后,开了宴,起了歌舞,我与东华未再有多交谈。 “师父。”老老实实坐了半场的肥球将我的衣袖拉了拉。 聚精会神地偷听底下小仙们八卦的我,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有人在偷看你。”肥球忠心耿耿地提醒道。 “习惯了。”有祖宗这个名头在前,各色各样的眼神我早已司空见惯。 肥球道:“是那个招人厌的魔族……” 一股凉意嗖地蹿上了我的嵴梁骨,筷子叮地声掉在盘中,朝魔族那边望去,秦卷揽袖亲昵地与钟樱布着菜,哪有看我。 瞪了眼肥球,肥球委屈道:“师父,真的,他一直在看你。用一种很可怕、很可怕的眼神……” 我摸了摸他脑袋,心虚道:“即便要看,恐怕也是在看着你,想着该如何与你秋后算帐。” 肥球的小脸刷的苍白了。 此番魔族来,为的就是来商议联姻和亲一事。两族打了这些年的仗,双方也乏了。此次,就是两族合计后打算将魔族的大长公主钟樱嫁上九重天,以钟樱的身份,放眼整个九重天,也只有现任天帝游奕匹配得了。故而宴上不免谈及此事,两方皆是藉此机会存了个试探的意思,探来探去,渐渐也求同存异,彼此都满意了这桩婚事。 宴到尾声,代游奕出席的英招,一扬手,席间安静了下来。英招这一开口,便是要将婚事定下来的兆头了。我俯身给肥球擦着油腻腻的嘴巴,安抚道他那个魔族师父便再凶狠残酷,断不会将他吃了去。 “我不嫁!”钟樱突然站起身来,挑起双眸,气势夺人:“我不要嫁给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一片譁然,这又是闹得哪一出?钟樱的话委实太不客气,在座的几位真皇上仙脸色极为难看,隐隐就要发作,英招不看钟樱,径直将目光刺向默默饮酒的秦卷。秦卷垂眸呷了口酒,不责问钟樱的失礼,反倒淡淡问道:“那你想嫁与谁?” “他!”钟樱纤纤玉指遥遥一指,指的竟是我们这里。 我一惊,脱口而出道:“我不要娶你!” “……” 钟樱咬着朱唇,双颊微红,气急败坏道:“是、是东华上神!” “我不娶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东华眼皮子都没抬,轻轻巧巧回了句。 当着众人面连遭了两回拒绝的钟樱噎住了,上是上不得,下也下不得,场面尴尬异常。 英招不愧是经历了大风大浪的肱骨之臣,山不动水不动地从容圆了场去,只道此事再议再议。钟鼓齐鸣,俨然又复成太平盛世之景。 散了宴后,我忧心忡忡地对东华道:“你当真不娶那个长公主?” 侧耳听着肥球碎碎念的东华眉眼垂了垂,而后淡声道:“你莫非要劝我娶她?” 我嘆了口气,道:“哪有。这钟樱脸面生得确实不错,艷比花娇,不负她魔族第一美人的称号。只是这性格泼辣厉害,与你怕是处不来的。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没想过你娶妻会是个什么样子,你说你喜好什么样的美人?” 东华沉默地向前走了半天,我心惊胆战地问:“难道你喜好的是钟樱那样的?!” 远远地飘来了句:“要娶也应是神族第一美人。” 呆立在原地,我本就是插科打诨凑个趣,孰想他真回了话。神族第一美人?我费神地想,近年来是哪家神女担着这个名头,以我和东华三万年的交情,要不要去给他保个媒? 再抬眼时,唬得我一跳,眼前人不知何时从东华变成了冷漠疏离的秦卷,我退了一步,讪讪要开口,哪料他凉凉瞅了我眼,走了。眼圈红红的钟樱跟了过去,不忘回头狠狠剜了我一眼。 最后一个出殿的是英招,他唤道:“云祖,请留步。” 头一回和这个辅政帝君打交道,我有些忐忑,听他的话后我就忐忑了。他请我回昭阳殿,谈及的是两族联姻一事。称病在宴上未露面的游奕此刻好端端地坐在后殿里,看我来了,苦笑道:“让祖宗笑话了。” 我观了观他神情,不见有多伤心失落,问道:“你喜欢钟樱?” 他摇摇头。 “这就是了,那有什么好笑话的?”我坐下来剥起了果子。 “前段日子由魔族昭圣君亲自率领的军队在南荒占了天界不少便宜,”游奕无奈道:“这桩婚事本来就是为了缓解两族矛盾而由九重天提起的,可晓得临头出了这个岔子。” 我道:“这个……姻缘之事勉强不得,勉强不得。” “这倒不一定是件坏事,”英招笑得像只千年老狐:“与其娶个不明不白的人进中天,不如嫁个人去魔族好了。” 牙根一酸,不小心磕在了果子壳上的我捂住腮,瞧了他们好一会,口齿不清道:“你们,你们不会要我嫁过去吧!” “……” 游奕抽着额,憋出句:“我等不敢。”顿了顿道:“其实,这个提议也是由对方的昭圣君提出来的。刚刚,他亲自向九重天指名求娶我的一位远方宗亲——连婉公主。” 第88页 我揉了揉腮,不辨滋味地哦了声,道:“这又与我何干?” 他二人对视了眼,英招道:“联姻乃是开天闢地头一遭,事关两族兴盛荣辱,故而携礼领办此事之人须得是九重天中声望最为贵重之人。我等原想请东华君主办此事,但东华避世已久,便是请,也是请不动的。” 所以……你们就来请我了是么…… 我斟酌两番,再三推诿道:“这个,我从没替人办过婚事,想是承不来这个要职。” 英招似早预料到我会有这一说,慢慢道:“云祖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我算是明白了,这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就是吃定我了。出昭阳殿的时候,我被日花晃了晃眼,眼底有些干涩,揉了揉,将要唤朵云头直结回紫华府,可曾想又有人唤住了我。这回我是彻底没了个好脾性,喝道:“又有何事?!” 做学儒打扮的仙侍战战兢兢双手呈了封信。信是肥球写的,极尽用词之夸张,语气之恳切,道是他入了学就要在学塾住下,可他深深担心他被奸人所害,特涕泪俱下请我伴着他在学塾住上几日。 这个奸人,自然是指秦卷了。 他之担忧却也在情理之中,便折起信随那侍者往学塾去,将将跨出去一步,我想起了个什么,问道:“教习的先生们也住在学塾中么?” 仙侍道:“这是自然。” 两眼一黑,我差点摔下了云头。 正文44祖宗,困迷障 等我回学塾,恰是上灯时分,十里平湖上荡着暖暖昏光,不无静好。 小仙引我去暂憩的小苑,苑门口窝着个人,全身笼在灯影之下,缩成黑黝黝的一团。走近,才看清那一团物什是挂着彩的近秋。他本就生得瘦弱,又换了身宽宽敞敞的白袍,一阵风就能吹走了样,倒有几分超脱世俗之外的飘然。 小仙露出些难色道:“医堂的先生给他上过药后就送到了这,可无论劝说他都不肯进去,只在这等了云祖有一整日了。” 脚步声惊醒了昏睡的近秋,立即爬了起来,不吭声地站在门角。 我默了默,道:“进去吧。” 九重天上皆是根基深厚的神仙,除了像东华与我这样拿做饭当乐趣的,一般是不食五谷的。可近秋是个凡人,我往屋里扫了圈,对小仙道:“小公子年纪小,长身体的时候,送些夜宵过来。” 小仙唯唯承下,待他退了去,近秋垂着头道歉:“白日给你惹麻烦了,对不住。” “是冲动了些,不过也算不上什么麻烦。不给钟樱点苦头吃,她以后回头定要找麻烦来的。”我喝了口凉茶,着了他两眼,问道:“伤势好些了么?” 他摇了摇头。 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没有好好地认真地看过这个人。在紫华府中,一天下来他几乎一句话都不说,和东华的少言寡语不同,他仿佛天生就是个安静的人,静得好像不存在一样,可当你想找他做什么事时,他又能恰到好处的出现。这样一个温和沉默的凡人,却为了寻找自己妹妹,能做出潜入九重天这样不顾性命的事来…… 我道:“东华打听过了,这中天近来没出现眼生的妖仙,来日再派人去别处打探打探。” 近秋点了点头,我看他唇色依然苍白,便道:“无事的话,就去休息吧,不用在这伺候了。阿烨下学得晚,有我候着就行了。” 他没有动弹,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桌上,里面是两团绿油油的糕点。他略有些侷促道:“三月三,食蒿糕,不愁风雨。” 入耳的这句话耳熟异常,我失了失神,笑了笑拈起块,却将另一块推给他:“很久没有听到这句话了,你那既有这样的习俗,便一起吃吧。” 近秋捧着蒿糕,眼中有着微微的笑意。 ============ 沐浴更衣后,肥球也回来了,并着夜宵一同送了来。餵着他吃的时候,嘱咐小仙送些去了近秋房中。肥球一边吃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第一日进学的趣闻与同学堂的伙伴,原来这日他学的是演算,若是武艺定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末了,他打了个饱嗝,捧着肚子痛苦地对我道:“阿烨好像胀坏了肚子,明日怕是不得去演武场了。师父替阿烨告个罪,请个休吧。” 我瞧了瞧外头的满天清辉,拍去了袖上的碎屑:“吃撑了?那就出门散散步,消消食好了。” 肥球用一种刻骨铭心的眼神,从我拽着他起身,盯到了出门。 小苑位于学塾的东南角,左傍着碧莹莹的瑶池天湖,右紧挨着片漫无边际的檀镜花,皑皑如雪,一林幽芳。气嘟嘟的肥球在见着了漫天的绒绒花絮时,就瞪直了眼,喜滋滋地扑了进去。 眼见着白胖胖的小人淹没在了花海中,本欲喊住他,转念一想,由着他去了,自己慢悠悠地晃着。晃了会,前方没了个声响,我喊了几声,不见动静。皱了皱眉,快步寻了过去。 入了林中始知乱花迷人眼,丛丛檀镜花欺霜赛雪,处处皎洁似云,无甚区别。兜了几圈,我将自个儿也转了进去,找不出门路来了。转到了处岔路口,远见着了个青色身影一闪而过,忙高声喊住了。 青衣双鬟的小仙娥慌神看着我,低着脸:“尊、尊神有什么吩咐?” 第89页 我歇了歇,问道:“你看瞧见了个这么高这么胖,穿着个茶色袍子的小子?” 仙娥被我那一喊许是惊到了神,指尖尚有颤抖地指向左方:“小婢将从那处来,似是瞧见了小公子。” 我匆忙道了声谢,疾步朝她所指的方向赶去了。 走出百来步,我察觉出一丝丝不对劲的地方来。往前方看了看,又往身后看了看,脚下是条三分岔路,竟和刚才是一般无二的景致。有人在这里设下了迷障,这是我的第一个反应;第二个反应是担心肥球。这个迷障即便困也只能困住我一时,显见不是特意为我所设的,那么对方的目的便是肥球了。 心急如焚下便要强行破了这迷阵,突然前方隐隐传来人声,欢声笑语,好不热闹,肥球软糯的声音也夹在其中。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前迈去,拨开花丛,肥球拉着片衣角,好端端地立在前头。 他扭头瞧见我,使劲朝我招手:“师父、师父快来,这个姐姐说认识你哎。” 下意识抬头看去,被肥球拉着的少女朝我嫣然一笑,福了福身:“祖宗。” 阿蛮? 脑袋有些昏沉,捶了捶,再一瞧,确实是白茯山中的阿蛮。可她不是……脑中茫茫空白一片,似灌了满满的浆糊,迷糊得怎么也转不动,加上肥球的叫嚷,醉酒般痴沉。 阿蛮的笑靥晃在眼前,抹着殷红口脂的红唇一起一合:“爷爷他们也在等祖宗您呢。” 抬头,果见相对而坐的老山神和少燕她姑姑笑吟吟地看着我,立在他们身旁的是少英,咧着嘴笑道:“祖宗,您去哪了?叫我们好找啊。” 努力扶住沉重的脑袋,我疑惑问道:“少英,你……不是失踪了么?” 少英的声音忽远忽近,手指向前方:“不见的不应是祖宗您么?您看,我们和仙上都在这里,不见的是祖宗您啊……” 顺着他所指处看去,一袭赤锦灼灼映入眼中,浓荫下的秦卷执扇翩然而立,一如往昔地无奈笑嘆道:“云时,我等你好久了。” 我怔怔地站在十步外看着他,揉了揉眼,他眉尖微微蹙起:“离了白茯山这么些时日,难道连我也认不出了?” 是了,确实是那个倨傲别扭的秦卷。不觉间朝他迈出了步子,我反驳道:“到底是谁不认识谁了?明明是你涅槃重生,忘了……” 腾地一道烈焰生生阻住了我的脚步,熊熊火势霎时吞没了秦卷的如画眉眼,胸口气一滞,痛得我几近不能呼吸。所有的理智都似随这满目火光一同烧尽,脚下一掠,人已飞身扑向了火中。 灼热气浪撩至发梢那瞬,腰间为谁轻轻一带,身形骤退向后方,眼睁睁地看着火焰捲走秦卷最后一垂墨发。重重捣开揽住我的人,愤然回头的瞬间却又愣在原地。 本该为赤焰所吞噬的秦卷安然无恙地立在我身后,冷眉冷眼地将我看着。 哆嗦着手摸了摸他的额,又摸了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尖……又真真切切地抱了一抱,确认无一丝损伤后,鼻尖一酸,两颗眼泪吧嗒落了下来,赶紧擦了擦眼泪:“我没哭!”说完觉着自己挺幼稚的,哑着嗓子道:“虽然很可笑,但我刚刚确实以为你死了。现在想一想,你是只凤凰,哪会被火烧死的道理?顶多就是把我忘了吧……对了,你是把我忘了……” 蒙矇混乱的意识一剎犹如噼下道闪电,逐渐清晰明朗,抱着秦卷的手慢慢滑了下来,从他怀中退出两步,仔仔细细将他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黑发玄袍,冷漠疏离的表情…… 吸了口冷气,又赶紧往四周看了看,哪还有什么阿蛮、少英、老山神,连檀镜花林都毫无踪影。阴霾翻涌的重云,光秃笔直的铁木,蜿蜒如蛇的荆棘,这里是?我又退了一步,足跟一歪,一只手及时握住我的胳膊,将我重新拉了回去。 惊魂未定的我静了静心跳,回首看去,身后竟是处无底深渊,其中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骨木,根根锋利如针,氲着青黑妖邪之气。倘若将将我坠了下去,即便不死,恐也要去个半条命。 我干着嗓子问:““这里是?” “一十三天的刑天骨林。”秦卷抿着唇角淡淡道。 刑天骨林这四字我曾在东华处听闻,专门为了惩治犯下重罪的神仙所设,一入此林散去大半修为不说,日日还要受这邪气蚀体之苦。 “听说你就是崑崙那株三十六万年的玉姥树,”秦卷松开我,口气里带着淡淡轻蔑:“竟连这简单的迷障都堪不破?” 无地自容归地惭愧了下,我闷闷道:“找人找得心急,一时没留意,多谢昭圣君出手相救了。”他那副瞧不起人的模样实在叫人难受,忍了又忍,我没忍住问道:“不知昭圣君为何刚巧又在此处呢?”我着意将那个“刚巧”咬得重了些,虽说有点白眼狼,但有人设阵害我,偏偏他救了我,实在不得不令我在意。 他眼中讥诮之意浓厚几分,拂开袖子走远了去:“这里我待着更闲逸些。” 这才想起,他现是个魔族了,九重天清洁干净,他处着应是不太习惯的。一十三天是天界独有的刑狱之地,拘押囚禁的不是入了魔障的仙人,就是十恶不赦的妖魔,理应更顺他的意些。 第90页 呆立会,我陡然回过神来,窝在紫华府三万年大门不出二门不来的我,该怎么走出这一十三天啊?!可秦卷已没了个人影,自怨自艾地蹲了会,迫不得已从袖中掏出方帕子,预备捏个传信鸟来让东华来接我。虽是小题大做了些,但放眼九重天也只有他与我有些干系,总不至于劳得身为天帝的游奕亲自摆着御驾来接我。 寻思着如何用词才能打动东华发发他少得可怜的慈悲心时,一双云纹蟠龙的皂靴出现在我眼下,玄色衣摆微微荡起道不可见的弧度。我咬着笔尖,盯着那双靴子,道:“你不是走了么!” “落了件东西。”他冷冷丢下句,弯腰拾了个什么,转身就要离开。走了两步,走不动,低下头,一双凤眸瞧得人遍体生寒。 我可怜兮兮地扯着他袍摆:“我……不识路。” 秦卷薄唇一掀:“与我何干。” 我快速思索了番,道:“这个,真论起来,我与昭圣君你还是有点关系的。你看你马上要娶连婉公主了,这连婉公主是我们天帝的亲表妹,而我们天帝呢虽照规矩喊我一声老祖宗,其实我一直将他当做自己子女般看待的。”算算辈分,我慈祥地看向秦卷:“如此这般,在我眼中,你便也是如同我的亲生儿子般的。” 秦卷的眼神让我觉得,下一刻我就会葬身在这一十三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o(≧v≦)o可怜的云妹子又陷入各种阴谋之中了,没了秦卷保驾护航的云妹子又要面对各种算计,又要谈恋爱,好辛苦!嘤嘤嘤,我的小天使们你们为什么不出现不留言,不与我相爱了qaq,好几个小天使好久没见了。 正文45祖宗,相亲宴 前前后后长了这数十万的岁数,我得了个顶顶真的道理——做神仙得不要脸。因着这不要脸,我才得以亦步亦趋地随着秦捲走出了这一十三天;又因了这不要脸,我强行挤进了他青玉车中,哈哈哈地求了个顺路车。 看得出过了这三万年,秦卷的度量海长了不少,放在以前早一扇子将我扇得不知天南地北去了。现在虽然脸色阴寒森森,到底没撕开脸赶了我下去,极度隐忍地离我远远端坐着。 摸摸鼻尖,我尚有自知之明地挨在车门前。眼角偶有瞥到他,对比下从前现在,心中直叫老天不长眼,过了三万年,秦卷这厮容色不凋,反倒更好看了些。说是好看也不尽然,只是以前的秦捲风流轻佻;现在的他内敛深沉,无喜无怒,全然不可捉摸,总叫人忍不住多琢磨上两眼。 至了小苑门口,我跳下车,近秋抱着睡眼迷濛的阿烨等在灯笼下。肥球乍见到了我,朝我伸出两个肥肥的小胳膊嘟囔道:“师父你丢下阿烨去哪里玩了?阿烨担心死了。” 接过肥墩墩的小仙童,我捏捏他的脸,又捏捏他的胳膊,放下心来,道:“师父见那檀镜花开得正好,多贪了两眼,便忘了时辰了。” 肥球唔了一声,有气无力将脑袋搭在肩上耍赖:“阿烨玩得忒累了,明日怕是爬不起来的,不要去上早课了好不……” 后面那个好字半天没说出来,我侧过脸,秦卷端袖倚在青玉车上,凉凉瞅着肥球:“你说什么?” 肥球剧烈地抖了抖,埋着脸嘤嘤嘤哭道:“师父,你竟是和这个魔族的摄政王夜月赏花、谈情说爱去了。你是不是看上他了,那东华师父怎么办?师父你要做个抛夫弃子的负心人么?!” 一把捂住他胡说八道的嘴,我呵呵呵地对秦卷道:“你放心、放心,明早我一定亲自将他送过去。” 翌日,我到底没送阿烨去演武场,一早就被中天的礼官们叩醒了门。礼官分了六波,从送亲典仪到妆容彩礼,一班班人马按部就班地来了去,去了来。略看看呈上来的单子,礼仪繁复自不必说,光是那一箱箱的奇珍异宝就可窥得天界对这桩婚事下了多大的本钱。 我瞌睡连天地强撑着眼,等礼官们禀报了最后一项事宜,我如释重负地合上金丝绒笺:“这些你们不必一一呈报给我,捡着最好最细緻的置办就是了。” 礼官喏喏称是,几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一人跨了出来:“其他事宜我等可自行定夺,但婚期此事只得由老祖宗您拿主意才是。” 托着腮懒懒道:“我拿什么主意?这天界里推算吉日良辰的还有比司命更在行的么?你托我的口信去南斗六君那,让大小司命给择几个好日子报上来就是了。” 这厢事罢了,无意中瞅见肥球落在殿内的披风,演武场毗邻天河,水风肃冷。又拾了些他爱吃点心,一併给他送过去。门才跨出去一步,近秋领着个仙侍进了小苑,仙侍是英招那边的人,精明能干的模样,便听他道:“昨日连婉公主自下界被接回九重天了,帝君的意思是请祖宗您出面做个人情,让公主与昭圣君见上一见。” 英招说我只须挂个主婚人的名头,可现在竟是要我从头劳累到尾的架势了,天生懒骨头的我略生了些不快。 连婉那边好说,难得是请动秦捲去赴这个相亲宴。折回殿内里,苦思冥想了会,脑中灵光一闪,扬声让近秋去内寝将我昨日的针线笸子取来。笸子里盛着只快绣成的香囊,本是我无事打发时间绣给阿烨的。取了针线略改了改模样,添了株连理枝,便是个正经的相思囊。又拆了右角未完工烨字,重新绣上个婉字,我自觉十分完美,十分无暇了。 第91页 在旁的近秋望着我兴致勃勃的模样,突然道了句:“不值得。” 针骤得刺进指头里,我吮着血口齿不清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他却不再开口说话了,瞅了瞅他,将香囊放入袖中,带上肥球的披风与点心,奔赴向了演武场。 时值近午,按理是该午休了,可在演武场外候了半天,眼见一个个汗淋淋的少年少女热气腾腾地走出来,却不见肥球的踪影。禁不住拦了个学生,问了后方知,肥球他挨罚了…… 那学生言辞闪烁道:“上神自己看看便明白了。” 我有种大事不好的预感…… 进了杀气腾腾的演武场,只见刀兵林立,黄沙漫漫,萧杀之气扑面而来。我吩咐近秋候在门外,自己拎了袖子,往里头寻去了。走了约百来长左右的路,忽见得左前方的梅花桩上跪着个小人,自是肥球无疑。 不见秦卷,唯有肥球一人举着柄比他还高的长枪,顶着满额的汗珠,跪在木桩上,小脸绷得紧紧的。午时日头正盛,手在眉骨搭了个棚,我仰头道:“你这又是做了什么混帐事?” 一见我,肥球立刻垮下了脸,泫然欲泣道:“师父……”一说话身形一歪,险些跌了下来,他倒是争气,稳了稳身子,又晃了回去。 我瞧着很不忍,问:“跪了多久了?” “半个时辰。”清冷的声音响起:“若是不想跪了,就滚出这演武场,以后不要来了。” 肥球眼中燃起了熊熊怒火,小小的胸膛起伏了番,憋红着脸继续好好跪着。 我敛声静气地问:“他犯了什么大错,要受遮掩的罚?” 看清秦卷时,嗓子一干,我何曾见过这样的秦卷?贴身的玄黑劲装,紧緻有力的胳臂腹部张扬着男性的力量与英挺,一束黑发仅用条缎带高高繫于脑后,额上唇角皆是细密的汗水。我退了一步,脸上有些烧,觉着这样的秦卷委实耀眼灼目了些。 秦卷将长弓随后一丢:“目无尊长算不算错?” 肥球哼了声,秦卷淡淡道:“再添一个时辰。” “……”无语地看了眼肥球,这小子因这点在东华手下吃了多少亏了,居然还不改?算了,罚就罚吧,大不了晚上回去好好给他补一补。 惦记着另外一桩事,我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避开了肥球,我到了处角落,四下里望了望,从袖里掏出香囊来递给了秦卷。 秦卷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香囊,并不伸手接去,挑高了眉骨,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看我,仿佛看着个地里蹦出来的妖兽般。望得我情不自禁地摸摸脸,难道今天胭脂抹多了? “啊”地声,我急忙辩解道:“这、这个不是我送的!”咽了口唾沫我道:“这是连婉公主托我转达给殿下的……” 咳了声,开了头,后面早就打好草稿的说辞就如流水一般洋洋洒洒地抛了出来,无非是“公主仰慕殿下很久了,今次有幸与殿下结得秦晋之好,欢喜一场。奈何女儿家面皮薄,就以相思囊寄託情谊,恳请殿下一见。” 秦卷这才施恩般两根指头提起香囊,觑了一觑,露出个冷笑。 看他收了香囊,宽心许多,道:“公主才回九重天,稍作休整。我便做主定了明日未时二刻,在紫阳宫后头的燕池边摆了桌小宴,邀殿下小酌。” 秦卷无阴无晴不作表态,恐他不乐意,加了句:“婚姻乃人生三要事之一,殿下既要迎娶公主,婚前见个面也是好些。”这连婉公主我也不曾见过,也不知品性才学如何,但神族尤其是世家对子女的教养总归不赖,天帝的亲表妹,身份也担当得起。唯一不定的,就是这个公主的姿容不知匹不匹配得上秦卷。秦卷自个就生了张绝胜容颜,万一这连婉公主的脸面生得没他好,日日见着夫君比自己还花容月貌的容貌,岂不是要呕死?让他们婚前见个面也好,省得蒙着盖头不明不白嫁了,处不来又生出事端来,到时候第一要找的就是我这主婚人。 深深觉着自己这番打算已是非常妥帖非常人性化了,可就不知秦卷这一声不响到底是几个意思?去或者不去,也好给我个话啊。 哪晓得,秦卷拎起了外袍作势就要走人,我忙一把扯住他的衣裳:“殿下!”放柔了些声音:“殿下,公主还等着你的好消息呢。” 最后虽然不情愿,秦卷终究是答应了。 路过肥球那抚慰了他两句,回到小苑我洋洋洒洒地写了张帖子,唤了个仙侍让他送到连婉公主的府中。仙侍很快回了连婉的话来,意思也是应下了,并羞羞涩涩地表达了谢意。 相亲宴是摆下了,可到了那日那个时辰我却没得去成,这回是紫华府的青枝登门拜访。青枝东张西望往小苑里搜寻了番,没找到他的小主子,不免失落。 我问道:“别找了,肥球进学去了。你来做什么?可是东华有事嘱託?” 青枝没精打采道:“祖宗,是小人自己来找您的。您再不回去,紫华府要被人拆了。” 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地敢去东华那踢馆?我不大信。 青枝苦着脸:“魔族的那个钟樱公主趁祖宗您不在的这几日,日日缠到府上。上神碍着天帝的情面,不好赶她走,一早避去了灵鹫山。那位殿下找不着东华上神,每日就拿我和陵叶出气,今日折紫竹,明日就要烧房子了。” 第92页 东华哪是这样好说话的人,别说一个钟樱,就是秦捲去了怕也一柄青剑扫了出去。想是正巧去了灵鹫山,留着这两个可怜孩子白白吃钟樱的苦头。这不是什么大事,但也不能任由钟樱在紫华府撒野。至于连婉那边,我不去正好,相亲这种事有第三人在场就失了许多情趣,遮遮掩掩地连个小手都不能牵。 这么想着,云头一起就回了紫华府邸。回去时,陵叶正低头扫着一地落叶。见着我,忙丢了扫帚行了一礼。问他钟樱去了哪?陵叶脸色僵僵道:“追着君上去灵鹫山了。” 我一听乐了,东华可没有我好说话,去了,没给他三言两语带尽面子噎死她就是往好里想了。好不容易回了趟自紫华府,不大愿意即刻赶回学塾,就吩咐青枝和陵叶过去伺候肥球。自己一人在府中翻翻书,小憩了会。 睁眼的时候一片漆黑,竟一觉睡到了夜里。摸着身边烛台点亮了,眼前仍没有半点光芒。手指在眼前晃了一晃,无知无觉,原来是老毛病又犯了。说来散尽元神这般惨烈的自尽,怎会仅仅留下一头灰发。从我醒过来起,五识就偶有失灵,不是看不见就是听不见,要不就是没有知觉…… 幸好,我早已习惯了。 适应了会黑暗,我爬起身来,熟门熟路地摸索到小厨房简单弄了些饭菜。拾起筷子时,忽然听得前门吱呀一声开了,我顺着声音问去:“青枝?” 正文46祖宗,大婚了 窸窣的脚步声停在厨房门口,来人不吭声,我瞭然道:“东华吧?又躲钟樱躲回来了?正好,我弄了晚膳,手艺不大好,将就着用吧。” 那人走近了过来,我闻得丝浅浅檀香,落实了心中想法,确然是东华。便起身去给他拿碗筷,小厨房里的一切不用眼我也熟稔在心,这一步迈出去竟绊到了个不知名的东西,“咚”地声摔了个实实在在,额头磕在桌脚上火辣辣的疼,泪水顿时溢出了眼眶。 东华急步走来欲扶起我,拂开他的手我定定神,依着桌子缓慢撑坐起身子:“早与你说了,不能这样惯着我。这眼睛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彻底看不见了,要是你不在我该怎么办呢?” 他不言不语,沉默地好似有些伤心,我握着他的手晃一晃,露出一嘴白牙笑:“你一贯看得开,现在反倒陷进愁情苦雨里了?是我自作自受种下的苦因,现在自然是我自己承受这苦果了。唔,你回来恰好,过几日连婉公主和秦卷大婚,我十之八/九要去送亲的。你要得空,就替我走趟魔界,你也晓得,我现在,也不大愿见着那个人。” 握着的手突然低了几分温度,冰凉冰凉,我哼哼唧唧地爬起来:“夜里凉,我两也不要挨在这地上了。你坐一坐,我去给你盛些粥暖暖胃。” 将粥碗推给东华时,头又晕了晕差点栽了下去,怕他起疑,只作了平常色,袖兜抖了抖洒了些药粉在碗里。眼看不见,耳朵就格外的灵敏些,听得他银匙搅动在碗里,慢慢饮粥的声音,我才坐定了。 两人对坐着沉默地用着晚膳,没了肥球青枝在旁唧唧喳喳,偌大的府中竟显出了几分人走茶凉的寥落之情。虽说肥球没来之前,府中向来是这样的,可人么总是经历了热闹就不太习惯安静了,肚子里的话转悠了几圈,想挑个新鲜的话头来与东华分享。可挑来挑去,这几日里所行所为几乎全与秦卷和连婉的那桩婚事脱不了干系,东华想来是不爱听的。 安静地喝了会粥,突然皱皱鼻尖,又舀起一勺灌进嘴里,细细緻致从舌尖品尝到舌尾,无滋无味,心里一凉。一手按住东华端碗的手,道:“你为何不告诉我?” 东华紧握着碗的手不松,我有些激恼:“你晓得我有时候没有味觉,做出来的东西入不了口,你这样哄着我又算个什么事?!”情绪一激动,耳力也不大好使起来,朦朦胧胧里东华说了些什么,我听得并不真切,隐约间他好像说了句:“你做什么我都是喜欢的。” 这句话无端地叫我悲从中来,生了几分苦情。打我从沉睡中甦醒过来,头一回眼睛看不见时很受了一番惊吓,也是东华陪在身边,他不善言语的,只静静陪我坐了一夜。后来陵叶告诉我,东华从那时起就开始研读医经药书。所以再后来,我看不见听不见的时候就没让东华知道了。与秦卷那些事后,潜意识里我不大想再欠着别人些什么,别人的好有朝一日总要加倍还回去的。 后来我是如何回寝居,如何睡着的,残存着的记忆并不十分清晰。只记得大概是东华将我抱了回去,还细心地替我掖实了被角,模糊中有人一直守在我床边,叫我睡得很踏实安稳。 次日清晨,旭日胜火,耀眼的晨光刺得我艰难地睁开了眼。恢复了视力的眼睛往房内一扫,只身片影全无。 套好衣裙,往厨房里去时,桌上仍是昨夜的样子,摆着几双碗筷及几碟小菜。我端起自己那只桐花碗舔了舔,眼睛眉毛全皱到了一起,连灌了好几口冷茶,才将那股子难以言喻的怪味沖淡了。再一看另一只碗内,干干净净。 神情扭曲地盯着那只粥碗,门外木廊上传来有人走过的声音,我探出头去,披着身长蓑衣渔翁扮相的东华正弯腰将鱼篓子放下,我咦了声。 他抬眉讶然地看向我:“回来了?” “……”东华的回答虽古怪了些,但我仍不失感激地道了句:“谢谢。”在他莫名眼神中,哼着小曲收拾碗筷洗碗去了。 第93页 东华这番回来,带了个小道消息,他说:“传闻神农帝的另一个子女流落在了魔界之中,除了已经死去的云姬,那人是唯一有可能治癒你五识丧失的人了。” 本来我并没有将这个毛病放在心上,但经过昨天晚上,我思量着讳疾忌医是不行的,这病还是得治着的,不能指望东华一辈子。我虽是云姬的弟子,但对医术不过学了个皮毛,况且医者不自医。既是如此,那之前委託东华代我去魔界送亲的事便要推翻重新考量了。 将这桩事子在心上过了遭,略有了个主意,又传书去了连婉那探探昨日相亲的消息,连婉那边回信回得很快,大意是很满意秦卷这个一表人才的魔界摄政王。如此,这桩轰动四海八荒的婚事便算真真落定了。 随后大小司命火速拟了三个皆是百年难得的吉日呈到我面前,出于私心,我一眼就挑中了那个最近的日子。英招看了后,眉毛抽了抽,仍是命下边准备去了。但那日子委实挑得太近了,没几日陆续几波人来我跟前诉苦,无一不是哭诉时间太赶,排场太大,实在忙不过来啊忙不过来。 有一次,掌管仪仗的天官来我跟前商议大婚时的礼乐,他皱着脸道:“魔族与我族的风俗实乃迥然有异,祖宗您看该依哪一方?” “在九重天举行大婚,你说该依着哪一方?”我剥着葡萄,淡淡道。 这几日听闻连婉与秦卷两人走得极近,那连婉公主我见过两面,是个举止得体的小姑娘,言语间颇有些天真可爱的味道。好几次远远隔着瑶池,看见秦卷与她并肩行走,二人皆是眉目如画,男方俊眉修目,女方清丽出尘,不合为一对神仙眷侣。肥球很喜欢连婉,准确来说,漂亮姑娘他都喜欢。每每见了,都要套近乎地凑过去摸摸抱抱占便宜。凑了几次,他就不去了。 问及缘由,他少年老成道:“那公主美是美,可她身边的人就太骇人了些。”我就说有秦卷在场,这小子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肥球悠悠地嘆了口气,望了我眼:“再者,这天上地下哪有比师父更好看的人了?那个大魔头,眼光忒不好了,是不是,近秋?” 近秋的双眸里浮动着清澈的笑意,包容而平和,道:“尊神是神族第一美人。” 肥球乐了:“还是你眼光好。” 近秋的这个笑容看着看着我就出了神,他也回视着我,眼波微微闪动。 低头笑着顺了顺肥球的发尾,看着那张熟悉的小脸,疑窦无形生起。 尽管诸事繁琐,大婚吉时一天天临近了。洁白的檀镜花浮动在九重天每个角落,玉石林廊上结满了萤光点点的佛铃,并蒂红莲如火如荼生满瑶池天湖,飘香十里,山光晴好,水光潋滟,处处美不胜收。 四海八荒中有名有望的世族皆遣人送来贺礼,宾客熙熙,仲秋之月,九重天热闹得荒似凡间。各宫各殿里驻扎了三界的来使,学塾的课也暂且停下了,进学的这段日子他结识了不少小朋小友,于是几个玩得好的世子小姐们就穿梭在宫室之内寻乐子。 吉日一近,反倒没我什么事了。每日就歪在轩窗下,要么翻翻经书,要么绣绣香包玉囊,过得惬意而闲适。午睡将起,近秋通报说北荒微生氏的夫人来访,已候了近一个时辰了,我忙请了进来。 肥球生得珠圆玉润,他的娘亲却是个娇娇弱弱,纤细娇小的一个美人。见了我连头都不敢抬,磕了三个头后揪紧着帕子坐在矮墩上。这样一个我见犹怜的美人,也不知肥球他爹怎生下狠心丢到委羽山那荒凉地冷落了百年。 我蔼声问:“夫人这番可是来参与婚宴的?” 微生夫人轻轻点了点头,低着头鼓足了勇气细弱蚊蝇道:“妾身此次来,有一事相求。” “夫人但说无妨。” “小儿叨扰尊神已有段时日了,妾身着实思念得紧。”她话说得断断续续,雪白的脸颊上涨了丝红晕:“妾身、妾身想请尊神道旨意,容妾身接小儿回去小住段时日。”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加上肥球近日也没什么课程,我正要应允,却瞥见她咬得唇色发白,身子摇摇欲坠,心思一缓,盏盖重重磕下:“夫人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这里没有旁人,不妨说出来,兴许我能帮得上。” 她犹如惊弓之鸟猛地抬起头来,惊慌地攥着帕子看我,好半天眼中漫出泪水,噗咚跪了下来:“妾身不敢欺瞒尊神。这并非是妾身的意思,而是妾身夫君的意思。阿烨之上还有个兄长,这百年来夫君的身子日渐不好,族中长老们就提议先立好下一任族长。妾身没什么争心,只想着阿烨好好过一生就好了。可夫君却要阿烨回去,话里头的意思是让阿烨与他的兄长各自做出番功业来,比较之后再做定夺。” 微生夫人泪落如雨:“可怜阿烨不到万岁的年纪,哪担得起那些事来?尊神您帮帮妾身,留阿烨在天界。” “我回去。”本应在外游玩的肥球突然出现在了门口,小小的脸上肃穆非常。 我望着他,淡淡道:“你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吗?” “阿烨记得,可阿烨不能不回去。”肥球迈着步子走到他娘亲身旁,挽着袖子替她擦擦眼泪:“我不回去,娘亲与阿烨在微生氏就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了,阿烨一定要回去。” 第94页 良久,我说:“你自己决定好了。”转身进了寝殿,没再理他和他的娘亲。 夜里,近秋陪我坐在宫殿嵴樑上,遥望着烟火明盛的中天,我给自己斟了杯酒:“该留的留不住,不该留的也留不住,还是走了。” 近秋沉默不语,眼中的怜悯轻轻漾开。 我笑了笑,将盏中酒一饮而尽:“你不要这样看我,我没那么可怜。”抿了抿唇:“其实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明知微生夫人仅有肥球一个儿子,却将肥球一直留在九重天上。起初是因为肥球很像重华,哦对了,你还不知道重华是谁吧?他是我的一个哥哥,后来……因为捲入到家族斗争中被自己的弟弟害死了。所以我很害怕肥球和他走上同一条路,现在他们确实也在走一样的路。不过现在不同了,我可以有能力保护肥球了。不会让他,像重华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心里舒坦了不少,一砸碗:“我就是个混蛋,当初害怕寂寞所以明知秦卷的偏执固执,却仍贪恋他的一丝温暖;现在也是害怕寂寞,所以和别人抢儿子。” 我的酒量比三万年前好了不少,但几杯下肚也有些熏熏然,我仰面躺倒在屋嵴上,大大地吐出口酒气:“这些话我和东华说不得,也只能和你说说了。反正……”闭上眼,我喃喃道:“你也只有几十年的寿命,轮回过,很快就忘记了。凡人真好吶,再伤心再难过,不过百年。我却要独自一人记着一些人,一些事,到这天地尽头……” 醉梦里,一双手温柔地抚过我的额头:“阿秋,你不是一个人。” 我以为自己可以酣畅淋漓地醉一夜,结果却在半途被惊天动地的敲门声给惊奇了,头痛欲裂地歪在椅子里喝醒酒茶,听着底下小仙急急促促的禀报。在听到“昭圣帝君不愿举行大婚”时,彻底清醒了。 正文47祖宗,入魔界 匆匆驾云赶去了典仪宫,跨进主殿,随意一扫,秦卷、英招、游奕一干当事人等皆在场。英招儒雅清俊的脸庞乌云密布,脚下淌摊茶水,可见这回动了多大的肝火。 除却秦卷和英招,其他几人先后向我恭顺地问了个安。捡了张椅子坐下,先灌了口茶水润润喉,方对秦卷道:“大婚各项事宜皆已置办妥当,各方洞府世族的帖子也送了出去,昭圣君即便要悔婚,也要给九重天阖族上下一个交代得过去的理由吧?” 话是这么说,事到临头,神族哪容得了这么一记清脆的耳光?这桩婚事,秦卷是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他若真真有意藉此发难,那两族一场战事怕是免不了了。 秦卷一双冷眸幽幽地将我看着:“谁说魔族要悔婚了?” 张开的嘴一时没合上,待揉着额角听游奕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我在心里将那个传话传得模稜两可的仙侍骂了一遭。原来秦卷并非临时起意要悔婚,而是主张大婚仪式挪到魔界去举办。他的理由很充分,神族是嫁,魔族是娶,那这婚礼自然是在魔界举办的。 我忍着额头直跳的青筋,磨着牙道:“殿下既有此意,为何万事俱备,宾客也陆续到位了的这个时候提出来?” 秦卷轻飘飘道:“这桩婚事从头全由你们神族主张,可容我置喙过半句?” 嘿!这么说来还是我们的不是了?! 英招的好脾气显然已干耗得殆尽,生硬地与秦卷道了几句利害关系,便将此事全权委託与我,拂袖而去。我拉着跟随而去的游奕,低声道:“此事千万莫要张扬,更别让连婉知晓。” 主殿里头就剩我与秦卷二人,我灌了一肚子的冷茶,沖淡了些火气,理了理头绪道:“殿下若执意在魔界举行婚礼,你看这样如何?九重天先置办一场,而后回魔界也办一场,两厢得益。” “不如何。”秦卷淡淡道。 才压下去的火气蹭蹭窜了起来,我道:“这桩婚事是由殿下亲自提出来,连婉公主殿下也见了,也十分合意。两族和睦之景得来不易,殿下突然发难,莫非魔族有意藉机再起干戈不成?” 秦卷冷然道:“我就问一句,他日你神族天帝大婚,难道也是倒插门迎娶在天后家?” 我呆了一呆,想反驳他,可他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 秦卷固执己见,毫不退让,可怜我这个主婚人夹在中间,任凭火烧眉毛也找不出个权衡相宜的法子来。就在我窝在房内愁苦得快揪完眉毛,一则消息悄悄地传进了中天帝宫,也顺带传进了我的小苑里。道是,前日妖族首领与魔尊把酒言欢,两家亦有意联姻。 于是,次日中天帝宫便传出消息,到底是遂了秦卷意,由我亲自送亲,领着队仗将连婉公主送去魔界完婚。这一道旨意,登时如冷水入热油,立刻在九重天上炸开了锅。形形□的议论漫天飞舞,有什么“昭圣君嫌连婉公主容色鄙陋,不得他欢心,才不愿立即完婚。”又有什么“昭圣君已四十万高龄,而连婉公主不过五万来岁,公主不愿嫁个自己太爷爷辈分的人,才几番推诿。”又一说“魔族向来不重礼教,辈分算个鸟?怕是这昭圣君年纪大了,某些方面不行了。” 最后一个说法可谓是杀人不见血,说得含蓄却又能一刀子捅了个人重伤。不巧的是,被捅的当事人与我恰好路过紫阳宫外那堵薄薄的玉墙外,又恰好听到了墙根两个小仙兴奋不已的八卦。 第95页 听到那“不行了”三个字时,我差点破了功哈哈哈哈大笑,奈何身边人脸色清寒得直叫方圆百里之内冰冻三尺。我也只能装模作样地抬头望望天,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忽然秦卷黑沉沉的脸冰消雪融,轻轻一笑。打隔了三万年后再见,我这是头一回看见他露出如斯愉悦明媚的笑容,瞧得我一双眼珠子盯在他身上,愣是挪不开。 但而后他擦身而过时说的话,却叫我白日里生生打了个寒战:“行与不行,云祖你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么?” 我傻在原地好久,将原本领着他去试喜服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半天回过神来,气得面红耳赤,你行不行,关我毛事啊?! 磕磕绊绊,月夕节这日,天族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按时启程了。游奕率着一众大小神仙,送我们出了天门,象徵性地说了几句祝词,尔后一身曳地嫁衣的连婉扶着仙娥的手裊裊跪拜在他面前,领了祥瑞如意,叩了三叩,算是正式从九重天嫁出去了。 我站在新嫁娘身后,眼角无意中在人群里捕捉到了个熟悉的身影。趁着连婉与她父母哭别的空当,悄悄地熘到了一边,东华提这个包裹等在菩提树下。接过包裹翻了翻,里面俱是我平日爱看的书与几件随身玩意,我笑逐颜开道:“有劳有劳了。” 东华叮嘱道:“此去魔界要多加小心,切记医病一事。” 我嗯嗯应下。 “凡事先过脑,再动手。” “……”我勉强嗯嗯应下。 “这个你也带上。”他侧过身,露出个人来:“好有个人伺候。” 这回我没再应承下来了,干脆利落地拒绝道:“不行!近秋是凡人,哪能去得了魔界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转过头对那个笑得一脸无知无畏的人横眉竖眼道:“你不是要去找妹妹么?你可别告诉我,你妹妹又被捉去魔界了。” 近秋垂首道:“寻找阿妹不急于一时,况且尊神又不是去了魔界就不回来了。” 我算是听明白了,敢情这厮与东华沆瀣一气,奉着东华旨意去魔界提防着我别一去不回了。我还要与他们理论几句,天门处鼓乐齐鸣,送亲的队伍要下界了,东华朝那边努努嘴:“不想一个人追上去,就赶快过去吧。” 恨恨瞪了他一眼,调头朝队仗奔了过去,近秋跟着我去了。 奔到天门脚下,新嫁娘的鸾凤车已行出了段距离,我的云辇在鸾凤车之前,自然是走得更远了。我指着近秋道:“就怪你!” 近秋不作辩解,道:“小人再去寻来辆车辇。” 也只得如此了……突然哒哒蹄声自左侧传来,一辆青玉车跳入眼中,帘角掀开一角,秦卷的脸庞在其中半明半暗,冷冷道:“上车。” “……” 青玉车行至下界与九重天的交界处,滚滚红尘与泠泠仙气交缠于一处,空空濛濛。我不觉挑起玉帘回首看了一眼,久久没收回视线。 近秋替我剥着瓜果,问道:“尊神在看什么?” 我怅然道:“也不知怎地,好像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的样子。” 他的手一顿,将果子递给我,平和地笑道:“尊神想多了。” 当然是想多了,不回九重太难我还能回哪去呢? 秦卷照旧坐得离我十万八丈远,很专注地看着卷文书,浑似车中没有我和近秋这两人似的。而近秋呢,估摸是肥球平日对他灌输太多关于秦卷的恶形恶状,他对着这个魔界摄政王颇显忌惮,有意无意将我与秦卷隔在两端。 吃了两三果子,我打了个呵欠,瞄了瞄秦卷歪着的那方铺着雪狐皮的暖榻,按了按自己冷硬的木墩,心里略有些不平衡。但这车是人家的,总不好和主人抢地方。拢着双袖子靠在车壁上预备打个盹,不曾想这青玉铸的车壁凉得入骨,靠了会我就瑟缩着睁开了眼,再看秦卷身下的那张狐裘皮身子更冷了。我想了想对秦卷道:“我能在车中生个火么?” “……”秦卷眼神如刀。 近秋咳了声,小声对我道:“东华上神让我提醒尊神,少生事莫生事。” “……”我嫉恨地又看了看秦卷,扭过头去抖了会,鼻音浓浓地对近秋道:“要不,你给我抱抱?” 近秋一傻,耳根子烧得红通通的,道:“尊、尊神没开玩笑吧。”看我摆着张认真的脸,脖子都红了,一副任君採撷的模样:“尊、尊神请便。” 喜滋滋地伸出手去,伸到一半,眼前一花,头顶沉沉地压住方绒绒的厚毯。扒拉下毯子,斜眼瞅秦卷,他的眼神凝在书叶上没移开半分,薄唇抿出几个字来:“不成体统。” 我心满意足地把脸埋进暖和的绒毯里,目的达成,也就不和他计较什么体统不体统的了。 两族联姻,没两个来捣乱简直对不起这样的排场。不出一个时辰,队仗已休整了两次,一次是不服秦卷□的魔界的一个小氏族,一次是单枪匹马来抢亲的一个少年,没想到这连婉公主人气挺高。 第一次休憩时,一兵将打马走到青玉车旁,隔着帘子请教秦卷该如何处置那些刺客。 秦卷轻描淡写道:“杀。” 第96页 裹在毯子里看书的我闻言抬起头来看了秦卷一眼,本想说些“大婚之日不宜见血”啊之类的,可一想这是他们魔族内部事,以我的身份不便插手,就咽下去那些话了。 第二次车马停下时,那兵将又来请教秦卷的指示,秦卷已生了些不耐烦,眉间一缕阴戾狠色。赶在他之前,我淡定且从容道:“先把人带来瞧瞧。” 出乎我意料,秦卷同意了。 少年被五花大绑地押在青玉车前,我清了清嗓子,待要问他姓甚名谁,一人娇呼一声阻断了我的话:“征阳?” “婉婉!”少年见得心上人异常激动,奋力要起,却苦于被戍卫压得牢牢的:“婉婉,你随我走!不要嫁给那个糟老头子!” 糟,糟老头子?我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瞅了眼面如冠玉的秦卷,心想这又是个初生牛犊不怕死的熊孩子。 其后,车外少男少女一个倾吐衷肠,一个涕泪婉拒自不必说。我竖耳听了番后,啧啧感慨不已,便想为那痴心少年求个情。 情还没求,秦卷不动声色道:“带回去。” 人没死自然是好的,可我总觉得秦卷的处理方法不大妥当。即便连婉现在倾心于秦卷,可初恋情人再相见,难免会生出些不干不净的传言来,再往坏处想,这连婉要是被她这小竹马的冒死抢亲给感动了,岂不是要给秦卷戴绿帽子。 出于种种考虑,我如是对秦卷表达自己的忧虑,秦卷凉飕飕道:“那就杀了吧。” “算了,当我没说。”我老老实实得坐了回去。 之后的路上,倒是一派风平浪静,队仗顺顺噹噹地驶进了魔界的皇都——剎罗城。没给我个好好领略这异域风光的机会,辉煌庞大的送嫁队仗直接麻熘地降临在占了大半个剎罗城的皇宫之中。 秦卷弓腰先下了车,我紧随其后,外头果然候了密密麻麻近千号人。打头的是个重瞳赤眼、一身冕服的少年,比游奕稍显得稚嫩些,行走处事间却是派风风火火,一见秦卷就大步亲热地凑上去:“皇叔!” 这个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魔尊?! 正在体会满腔莫名滋味的关口,那少年狐疑地在我和连婉间瞅了瞅,最终择定了我,嘿嘿嘿地探过头来,响亮地唤了声:“皇婶!” “……” 正文48祖宗,同居了 这一清脆的皇婶喊得我那份脆弱的小心肠千回百转,顶着无数双迥异热烈的目光,我勉力镇定地握着少年的双手,饱含热泪道:“我是……你皇婶她太奶奶。” 可怜的魔尊少年风中凌乱了好久,用一副很痛心的口吻对秦卷道:“皇叔,你答应我要把神族最美的神女娶回来的!” 连婉看起来像是要晕过去了。 我忙打着哈哈道:“对啊,我们连婉是神族最漂亮的神女啊。我……”沉沉气:“大概算是神族最漂亮的老太婆吧。” “……”貌似我的笑话不但没暖起场来,反倒气氛更冷了些…… 长途跋涉而来,小魔尊善解人意地安排好了各人休憩的宫室。魔族与天界璀璨辉煌的品位很不大相同,宫墙装饰以墨黑、朱红两色为主。宫内四处遍布着狰狞凶残的青铜兽像,目之所及皆是片影影憧憧的诡魅昏暗。偶有几只朱鸟扑腾着翅膀从头顶掠过,尖啸了声,叫得人心惶惶,不负魔界之名。 廉贞、太阴几个位高的上仙在分别前特意过来与我打了个招呼,廉贞揖一揖,切切道:“天帝在出发前嘱咐我,命我等务必护好尊神的周全,尊神有任何吩咐尽管召唤我等便可。” 我应了个好,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中往另一条宫道而去,我看廉贞他们朝截然相反处行去,问道:“怎么?他们不与我一处住着么?” 领头貌似是个掌事大宫娥,毕恭毕敬道:“云祖身份尊贵,陛下专门辟出了合宫中最好的栖梧宫以供您憩居。” 我和气道:“魔尊有心了。”都道魔族野蛮无礼,不通规矩,我看他们待人接物也不比九重天上差多少嘛…… 分给我的那座宫殿确是很合我的意,处在整座皇宫中最偏僻的角落里,鲜有人扰。但风物景致却比方才见着的那几进宫殿明亮闲逸许多。青篁幽深,玉阶莹白,若说有不满意地方,便是殿外那一泊冷泉,寒气瘆人。顾虑到这是人家魔尊的一片心意,我也不便过于挑剔,欣然受了。 进了殿,我始知什么叫富贵荣华……满室馥郁芬芳,处处金雕玉砌,流光溢彩,闪得我几近睁不开眼。我真心实意地对那叫扇月的宫娥道:“替我多谢魔尊了,费了不少钱吧?” “……” 饮了两盏茶,秦卷跟前一个文官传了个消息来,大意是这一路坎坷,且让我这送嫁的一行神仙好生休息,大婚之礼等至了吉日再行。当初我让司命给挑了三个良辰吉时,头一个最近的已然错过;第二个掐指一算,竟是要在三个月后;万幸万幸,总好过第三个日子要在三百年后的妥当。我手一挥,示意我知道了,并对传信人道:“路途奔波,我身心疲倦,告知你家主子就道晚上的接风宴我不出席了。” 顷刻,那侍从又转了回来,并带进了或抬或捧的一行人。侍从一一点来,道:“陛下看尊神行装简单,就着人备下了这些吃穿用具。尊神先将就着,有缺的不合意的,再遣人支会小人一声即可。” 第97页 我看着那堆积如山,几乎塞满了整座前殿的锦衣华服,脸抽了抽,强忍住了问他们魔宫是否还收人的冲动。 小官拍了拍手,又进了数十人,眨眼间布了一桌子丰盛筵席,小官道:“陛下道云祖既喜清净,就派了厨子按着九重天的习俗,专门料理云祖的膳食。” “……” 扇月领人收拾好了送来的衣物,但那桌子膳食我却动也没动,赏给了底下伺候的人。一来在紫华府我习惯了清淡饮食,二来这一路车马颠簸,见着这些油荤倒足了胃口。 初来魔界的第一日,我早早就歇下了。我以为因着白日里的折腾,这夜定是一夜无梦的昏睡好眠。哪知,辗转到半夜我颤颤抖抖地冻醒了过来。冷,冷到骨子里的冷。这魔宫华贵归华贵,终究阴煞之气太过浓厚。推开窗,寒潭之上腾着白蒙蒙的霜冷之气,周身的寒意更深了几层。 宫里宫外黑沉静谧,豆大的灯火摇曳在垂泻委地的纱帘间,照不亮方寸之地。我唤了几声,没见得有人过来的动静,自个儿拥紧了臂膀,想着去找一找有什么可暖身的来,再不济倒壶热茶烫烫肠胃也是好的。 左兜右转了半天,瞧着眼前全然陌生的景致,我想,我大概是迷路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大概仍是在栖梧宫中,只不过转到哪个角落里就不得而知了。往左手抄廊走了百来步,隐隐窥得前方有昏黄灯火,心一喜,忙加快了步子奔了过去。 轻轻推开抄廊尽头的梨花木门,发现里面竟又是令一番天地。与我走华丽风的寝宫不同,这间殿室嵴樑极高,显得宽阔博大。地以黑玉为面,四面墙上以青墨之色绘着波澜起伏的云海,一垂一垂的藏青纱幔自殿顶挂下,整间殿宇庄重典雅,又不失铮铮气度。 捉摸不定这里是否有人,故不敢高声呼喊怕吓着了别人。放轻步子,撩开重重青纱,愈往里走心跳得愈快,将走尽灯火燃烧处时,我犹豫地顿住了步子。算了吧……一阵清风撩过,直接捲起了最后那重纱,心跳蓦地炸开了。 高高的鹤首里衔着几柱高烛,灯火下是方长长书案,书案边席地坐了个人,玄色的衣袍松松铺了一地。 那人,是秦卷,可此刻,他似乎睡着了……搭在案上的手边摊开封摺子,摺子上的墨汁尚未干透,而他手中的笔已滚到了一边。 屏气凝神地看了他会,我极轻地抽了口气,提着裙子就要悄悄离开。将将迈出去一步,又收了回来,蹑手蹑脚地弯下腰将那只快要掉下书案的小羊毫放回了笔架子上。 待要直起身时,胳膊肘一不小心碰到垒在案边的几叠摺子,哗啦啦地倒了一地。我的心提到了嗓眼,支手撑额的秦卷仅仅蹙了蹙眉。舒了口气,自认倒霉地蹲下来一封封捡起来,重新堆好在他案头。 提心弔胆地整理完毕,头一偏不经意瞥到那封他正在批的摺子,似乎见着了几个眼熟的人名。想瞧得真切些,奈何秦卷几绺黑发遮得并不分明。我只得小心翼翼避着秦卷,一点点地蹭过去身子。 可蹭了过去,又发现秦卷的那只手恰好遮住了大半面,骚心挠肺地焦急会,壮着胆子用指尖一寸寸推开他的手掌。秦卷的身躯悬上空,温热的呼吸一起一伏吹在耳窝侧脸上,我那张老树皮做的脸不知不觉间红了起来,心跳得乱七八糟,胡乱往摺子瞟了几眼。 指尖突然被人紧紧攥住,我吓得腿一软瘫坐了下来,半晌却不见任何声响。我拎着颤巍巍的心肝,仰起脸望去,秦卷的眼睛仍是合着的,吐息均匀。我试着轻声问了句:“秦卷?” 静悄悄,我那口气还没安稳地吐出去,他合着的眸子倏地睁开一线,我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脑门顶……却见他朦朦胧胧地瞧了我眼,又闭上了眼,半梦半醒地问了句:“你来做什么?” 懵了神的我嘴一快:“我冷。” 他闭着眼皱皱眉,手一揽,将我往怀里团了团,和抱只小狗似的,还轻拍了拍我的背,咕哝了句:“乖,不冷了。” “……”我恍恍惚惚地窝在他怀里,他这是……没睡醒?那要是睡醒了……浆糊似的脑子顿时吓清醒了,连滚带爬地从他怀里钻了出去,慌里慌张头也不回地狂奔了出去。 吭头吭脑地奔了不知多久,迎面撞上了个人,正是扇月,扇月被我这模样惊了惊:“刚刚似是听闻云祖您呼喊小婢,可又不见您在寝宫,您是……” 我凶狠地打断她道:“我哪里都没去!记住了!” “记、记住了!” 甩袖走出两步,又掉过头来严肃道:“不许和第三个人提起此事!” “是、是。” 之后那几个时辰,我抱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愁了会熬不住困意闭上了眼。 翌日,平安无事,早间,小魔尊来殿中请了回安。 一进门,他就忒自来熟地往用着早膳的我身边一挨,亲亲热热地问:“皇婶昨夜睡得可好?” 我心平气和地喝了口粥:“我不是你皇婶。” 他双目炯炯地望着我:“可我觉得皇婶你比那个连什么公主来着的,更适合做我的皇婶。” 我又提醒了他句:“论理,你该喊我老祖宗。” 第98页 “那怎么行!”他睁大了眼:“皇叔是我叔叔,我喊你老祖宗,那皇叔岂不是要喊你奶奶?” 我咂咂嘴,一想:“你不说我还没发现,原来你皇叔娶了连婉,还有这个好处。改天,让他喊喊试试看?感觉应该挺不错的。” “……” 小魔尊死皮赖脸留在我这一同用了些早膳,末了一个眼生的侍者觐见,呈上来个锦盒。我漫不经心地接过,打开间问:“谁送的?” 侍者道:“昭圣帝君道这是尊神昨夜落在他那的,今日不见尊神去取,就派小人给送来了。” 魔尊的眼一亮,哎嘿嘿嘿地笑着。 “……”手僵在半空,可锦盒已然打开,里面好端端地躺着条粉彩帕子。我面如死灰地摸向怀中,果真空空如也,这一摸还顺带发现,和帕子置于一处的香囊也不见了踪影。 我颤着手掩上盒子,道:“多谢你家主子。” 侍者又道:“帝君还让小人送了些东西。”说话间,一些人捧了香龛进来:“这是八荒里头罕见的暖香,帝君道尊神夜里凉就点上。”他顿了顿,继续用那种一板一眼的口吻道:“若是再冷,也不介意尊神再去他那。” “……” 羞愤欲死的我双目含血道:“我、很、介、意!” 由于心中有鬼,一连几日我窝在寝殿里没敢再踏出门一步。冷静下来后,我也开始疑惑,为什么我会在栖梧宫里面撞见秦卷?莫非……我生了个很不好的猜测,他也住在这宫中? 栖梧宫,栖梧宫!这么昭然若揭的名字,我是猪油蒙了心看不出其中端倪么!后悔也为时已晚,我又不敢真冲到秦卷面前质问他摆我这一道的缘由,只得憋屈地缩在宫里。 除却心底那个芥蒂,不得不承认,这宫里头伺候得非常周到。昨日想吃酸梅,今日就摆在我案头;翻完了带来的书随口嘟哝了句,次日就有崭新的书册呈了上来;入夜时分为防我生寒,更在寝殿里备下了香汤暖泉供我沐浴…… 逍遥自在的同时,可又有哪处总是察觉不对,偏偏又说不上来。闲散了数日,我惦念起了治病一事,随手招来个宫娥,询问她关于神农帝另一个子女的事宜。那小宫娥道:“此人现下是在宫中,只不过……” 她瞧了我眼:“他是昭圣帝君的专属医师,旁人哪怕是魔尊陛下,没有帝君口谕也是使唤不动他的。” 正文49祖宗,偷窥了 那晚殿内发生的一幕幕久久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左思右想,提笔蘸蘸墨,措辞谨慎地将自己怀病之事详细道来,自以为用情之真诚,态度之恳切,写得我自己都潸然泪下。信尾,着重再三地强调了为了两族之间的友好发展、长久情谊,但请摄政王殿下不吝赐医。 封好信函,交由近秋给秦卷送了过去,我翘着腿窝在榻上捧着本经卷,悠闲地等着回信。 千金裘去了一刻钟后回来,双手原封不动地呈回了信,尴尬道:“殿下说着信无印无封,不能确定是云祖亲笔,拒而不受。” “……” 来回遣了几趟人去,信始终没有递过去,秦卷回绝的理由千奇百怪,大大开拓我的眼界,什么“今日眼疾,不宜览信”“烛火不明,不辨其字”,最后干脆大门一关,直接将我的人拒之门外:“昭圣帝君巡察军营,不在宫中。” 一日晚间,寝宫中,我泡在暖热的汤泉里听见扇月道秦卷似乎是回来了,可依然没接我的信。再好的脾气也熬不住对方这样显而易见的敷衍,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拧了拧湿漉漉的黑发,袍子一罩,我就直杀向秦卷的寝宫。 无人看守的梨花门半开半隐,泻出氤氲昏黄,门内静悄悄的。我叩了叩门,无人应答,索性自己推门而入。依旧是一殿的帘幕深深,古雅幽静。那方青木书案仍摆在原位,白鹤嘴里燃烧烈烈的烛焰上升起一缕青烟,浮出抹冷涩檀香。 秦卷不在,不在正合我意,左右看看,从袖里掏出那封信置于他案上,又怕他看不见,取了案头的镇纸牢牢压在中央。鬼鬼祟祟做好所有事,低头猫着腰就要离开,路过殿中一扇八开屏风时眼前飞过道流光。我眨眨眼,按捺不住心底好奇,往屏风走去。 屏风上绘着高山流水,古树葱茏,并无稀奇,稀奇的是它背后的那堵璧墙。绕过屏风走近了,才发现那鸦青色的墙壁竟是一整面完璧无瑕的墨玉,间隔片刻,便自上而下徐徐滑过抹冷光。 观摩了会,我试着伸出手去,一触到玉面,自指尖漾起圈浅浅波纹,不停地向四面绵延开去。暗沉的墙壁渐渐亮堂起来,一副画面逐渐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乍一见,我仅能看出那大概是间宫殿。目光下移,落到殿中妆檯上那根珠簪,嗡得一声脑袋像被遭了一锤。 这是我的寝宫! 惊疑不定时,背后响起道冷声:“谁!”一道利气嗖地穿破屏风,擦着我耳尖,深深扎入玉墙上:“出来,否则休怪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风卷开屏风,趴在玉墙上的我怔怔回过头,秦卷眼沉了沉。他身边站着个红衣青年,青年笑眯眯道:“外界都传言摄政王殿下您不近女色,没想到原来金屋里头藏着这么一个佳人在。”他摸了摸下巴:“不错不错,即便发色灰白,这张脸确实是三界里头没得找的。我看连当初重华帝倾心的神族第一美人千秋都比不上。” 第99页 我干笑道:“你误会了误会了。等等,这不是重点!”我指着玉墙,对秦卷怒不可遏道:“你为什么偷窥我!”一想到我日日在宫中的一举一动都落在这人眼中,连、连沐浴更衣都一丝不漏地被他瞧了个干净!一想到这,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秦卷沉着镇定道:“这本就是我的寝宫。” 我茫然地看着他,立即转过神来,急得面红耳赤道:“但现在我住着在啊!你、你说你到底看到了些什么?不对不对,不管怎样,你都看到了啊……”羞愤相交之下,我深深地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想着到底是要先捂着脸狂奔出去,还是即刻就和这个衣冠禽兽同归于尽。 秦卷轻咳了声,眼神游移了下,忽然定在了我身上,眸光敛了敛,折起的屏风唰地展开,遮在我面前。 “……”木然对着近在咫尺地屏风,一双手捧了套衣裙递进了屏风里,小宫娥细声细气地说:“帝君让您换了套衣裳再出来。” 发梢坠了滴水在手背上,我低头一看,方才胡乱套着的袍子衣襟微敞,露出锁骨处的些许肌/肤来…… 出去后秦卷和青年已然坐于一方围桌前,一壶清酒,两碟蔬果,对饮小酌。 我大步快前,恶声恶气道:“我要搬出去!” 秦卷低头呷了口酒,恍若未听见我的话,搭在桌边的手指慢慢地从袖中推出片薄薄的纸页来,指尖在上面轻轻点了两下。 定睛一看,一口浊起顿时噎在胸口,说不出话来,是我写给他的信。 秦卷的嘴角不露痕迹地微微地扬起些弧度,指节有一下没以下地叩在桌上,正是他每每得意时候的表现。好在他尚有些眼色,不再火上浇油,与那青年碰了碰杯,淡然道:“这就是我要请你医治的病人,以后便拜託了。” 青年嘻嘻哈哈道:“好说好说。”眼光在我身上遛了一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经秦卷介绍,红衣青年便是神农帝沧海遗珠的另一个子女。他与云姬生得迥然不同,发色棕黄,眼廓深邃,仅凭外貌断断看不出他与云姬是对姐弟。他的性格也与云姬大不相同,云姬是个傲慢冷漠的神女,就像极北之地山巅上的那抹永恒不化的雪;而这个青年则恰恰相反,红衣灼热,话比我还多。而且,他说他修习的毒术远远胜过他的医术。 青年替我简单搭了回脉,啧啧称奇道:“老祖宗你是有多想不开,居然会走散尽元神这一招?你可晓得,寻常神仙散这一回,便灰飞烟灭,连渣都不剩了?幸而你本体是凝聚天地生气的玉姥树,后又得了丰盈灵气的护养,才不至于灯枯油净。” 秦卷的神情隐于黑发之后,眸光凝在一处,并不看我两。 我笑了笑:“年少不知轻重而已。” 青年说我这五识渐失的毛病虽看似严重,但并非全无回天之术,只是过程或许难熬了些。他说的难熬就是在未来三个月内,我听不到、看不见、嗅不出、尝无味,简而言之,就是暂时剥夺了我所有的感知,再一点点重塑起来。 这是条极凶险的路,稍有不慎,我可能就此永远失去了五识,成为一个活死人。 “但是,如果再不医治,你也会丧失这些感觉,最后兴许连神智也会逐渐混沌不堪。”青年看着我猜度道:“你现在已经偶尔会有出现这些症状了吧?” 我点点头,问道:“如果,我不治的话,还有多久我会彻底……” 秦卷打断我的话,冷冷道:“你去准备准备,妥当了就着手替她治病。” 夜深了,青年告辞,道是明日起便开始施医。 殿中留我与秦卷二人,现在的我浑然没了与他计较那玉墙的问题,生硬道:“病是我的病,身子是我自己的身子,殿下逾越了。” “求我招人替你治病的是你,”秦卷淡声道:“且你身在魔界,有个好歹,两族之间就要刀兵相见。” 倚在桌边,望着魔界浓云翻滚的暗红夜空,我喃喃道:“我……不想治了。” 秦卷独酌,语声里有淡淡的嘲讽:“你害怕?” 我起身,朝门口走去:“我不是你,一把火烧尽所有,可以从头再生。有些东西对我来说,一生一次,之后就不再有了。我还想走更远的地方,看更多的风景,与好友知己说更多的话,找……一个喜欢的人。”顿了顿:“我是害怕,害怕提前失去了经历这些资格。” 回到寝殿,也不顾秦卷在那端是否窥视着,倒头就睡。可这夜睡得很是忐忑艰辛,梦回处往日历历在目,从是被重华救起两次的那条小龙到白茯山上的那株不能说不能动的玉姥树,再至顶着老祖宗名头与秦卷一起接受朝拜的云时…… 很多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譬如当年并非是高俊帝派兵支援了重华,而是我拼尽元神与十八万魔将同归于尽;再譬如云姬她有个女儿叫云时,代替我死在了独孤鸩手上,从那时起我假扮云时陪着云姬直到她安然死去;还有,三万年前那个雷雨夜,其实我是要想要杀了秦卷替重华报仇的,可最后……我下不了手。 一个人守着秘密是种煎熬,遇到秦卷之后我慢慢觉着或许可以让他一同替我分担分担这些秘密,可人算不如天算,他早一步明智地选择忘记了与我相关的一切,入了魔。 第100页 终究,那些过往永恒地成了我一个人的秘密。 ============== 就医之前,我对近秋道:“我这里有些东西,你替我送给东华。切记一定要尽快,否则失了时效就不中用了。” 向来温顺恭和的近秋没有接过包裹,双眸闪动了下:“小人去了,谁来伺候尊神您呢?” 我哈哈哈道:“这栖梧宫里头的宫娥还少么?此事只有你接手,我才放心。” 他望了我很久,望得我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弭了,才拿过去,低低道:“好。” 打发走了近秋,我找了趟秦卷,沙着嗓子对他道:“倘若有人问起我的去处,烦请你替我告知他们,就道我耐不住性子去八荒云游了。” 秦卷抬起一双眼,淡淡道:“治病又不是送死,作出这般矫情的样子来作甚?” “……”我咬牙道:“我就喜欢矫情,怎么了!” 他垂首继续批摺子:“随你喜欢。” 我很后悔三万年前没弄死这个禽兽…… 青年端来药的时候,对我同情道:“这药有点苦,你忍着点。” 一饮而尽后,发觉苦真不算什么,汤药入喉如沸水滚过,犹如一柄生满倒刺的利刃从舌根直直插入肺腑里,五脏六腑都似滚了起来。我蜷缩塌上,紧紧揪着褥子想叫,可嗓眼里发不出丁点声音。 恍惚间青年叫嚷声响在头顶上方:“殿下饶命啊!用这药都是这反应,等她失去了痛觉,就没事了。只不过……她似乎喝过神农的药,所以反应格外强烈些。” 痛至极点意识模糊间,扣入掌心的手指被人一根根扳开,握入了个温暖干燥的掌心,似乎有个声音隐隐颤抖:“我与你一同受着。” 正文50祖宗,入迷局 三个月的时间在我的世界里被无限地拉长,分不清昼夜,感受不到时间,所有的知觉从我的身体里被剥离得一干二净。我像被锁在一方窄小黑暗的屋子里,没有出路没有光芒,连起初那份钻心剜骨的痛楚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寂静、无助、混沌,这些冲撞在我一丝不得动弹的身躯里,让我整个人烦躁地想要咆哮,可又张不开嘴,发不出声音。到最后,一点点失去了期待的希望,一点点堕入无尽的绝望…… 直到有一次,浑浑噩噩的我突然冒出了个念头,三个月过去了,会不会我醒来时秦卷已经和连婉成亲了?这个念头就似簇小小的火苗,“噗”地点亮我沉寂而荒芜的意识,几乎是在同时,一缕暖光蓦然泻入,如同一双强劲有力的手牵引着我一步步蹒跚地走出这个困境。 这是一个漫长而苦闷的经历,我像一个新生儿,笨拙而缓慢地重生。在这个过程中,始终有一片暖意小心地呵护在我左右,至少让我不再感受到孤独寂寞。 又一日,我仿佛嗅到了一缕淡得不能再淡的檀香,我欣喜若狂。那些丢失已久的嗅觉、味觉逐渐回归,迫不及待地睁开眼,可眼前依旧一片黑暗,有人仿佛在我心中安抚道:“再等等。” 我按下性子,却发现那缕一直陪伴着我的暖光此时已微弱地像风中的一道烛火,脆弱地随时都会熄灭…… 来不及惊讶与焦急,耳侧久违地响起了声音,是个年轻的姑娘:“你说我们的摄政王与这位神族里的尊神到底有什么样交情,竟这样不舍昼夜地看护着?若不是今日举行婚宴帝君不得不去,怕是一刻都不离的。同是神族,君上对秦钟山那一位连正眼都不多给的。” 原来秦卷今日大婚啊…… 房里头的另一个姑娘嘘了声,谨慎道:“谁说不是呢?虽说两族现在联姻了,可自古陌路。这些日子,十二魔君对昭圣君上和陛下亲近神族已生了很大的嫌隙了。” 先头那个又道:“不过这位尊神的样貌生得真真好,难怪就算昏迷不醒她皱一皱眉,君上也要心疼个好半天。”那小宫娥停了停,踌躇着道:“你可听说了君上之前的秘闻?似乎也是心心念念地爱着个神族,后来为情所伤,这才入了魔界。” “啧啧,”另一人道:“昭圣君上的性情样貌修行,哪一样不是三界里最拔尖出众的?那个神族女子真是有眼无珠。” 有眼无珠的我寂寞如雪地躺在床上,大大地鄙夷了番秦卷,又琢磨起了她们口中所说的一人来,秦钟山的那一位……这么说,秦浅清现下也在魔界么?真是老天有眼,好得很! 守着我的两个小宫娥絮絮念了会八卦,外头响起了喧喧嚷嚷地人声,竟是秦卷回来了。洞房花烛夜,他不去陪他的新嫁娘,跑这来干嘛?好久没听他的声音,乍然入耳恍然有些陌生,低沉凛然里掺了丝丝沙哑。 柔软的床褥一陷,待他靠近了才闻得股浓烈熏人的酒味,原是喝多了,怪道声音听着很不大对劲。略显粗糙的掌心轻轻拂过我发顶,在眼帘上停了停,落在我肩上,不轻不重地揉着,揉了会往下一寸寸地捏着我的胳膊、手腕。他使得力道很轻巧,舒服得我快睡着了,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可秦卷却不放过我,慢慢地说着话。 他说的事很零碎,一会是去年打了多少仗,一会是今天看了多少摺子,一会又是魔尊那小鬼烦得很不听话。总之漫无边际,什么都说。这搞得我很忧愁,原还以为他失了忆,转成了冷峻高深型的大魔头,没想到内里竟比三万年前还要磨叽琐碎。过了会,我料定他是喝醉了。这当真稀奇了,以前我每次见秦卷喝酒皆是副千杯不醉的潇洒模样,经这许多年,酒量不见长反浅了许多。 第101页 无奈我开不了口,说不了话,不得将他讥一讥,嘲一嘲。只得强忍着不耐,由他和揉面团似的将我全身上下捏了个遍,他手倒还规矩,没碰不该碰的地方。过了会,我明白过来他这似是在替我舒筋活脉。 说着说着,他的人挨得我更近了。我的嗅觉自恢复以来比之前灵敏了百倍,他身上的酒气猛地冲来,差点没熏晕了我。痛苦万分地皱了皱鼻子,手攥着褥子,悄悄将身子扯得离他远了些。 自以为这小小的动作断不会落入他眼中,哪知按摩着我腰的手一僵,我的心顿时拔凉拔凉。果听他喉头溢出声低笑:“能动了?” 我装死,腰上的手轻轻掐了掐,挠得我心痒痒,竭力木着脸□着岿然不动的姿态。那只手顺着嵴骨一寸寸摸上去,从衣襟滑入:“还装?” 后颈里窜入的凉风,让我禁不住抖了抖,我悲愤地狠狠一把按住他在衣内肆无忌惮揩油的手。 他反手将我抱入怀,蹭了蹭我额头,长吁口气:“终于醒了,我还以为……” 半晌,没得动静。他仍抱得我很牢,可我恍似生了错觉,贴着自己的那具身躯冰凉得像……没有一丝生气。我还想去细究,可自己的精神头委实不振,究了究也就随之睡去了。睡梦里,那道暖光黯淡得已近若有若无,看得人心惊。 这分心惊持续到我醒来,一摸身边,被里没了热气,人走了好久了。撑着身子靠在床头,我想自己就算再蠢钝,也看得出这秦卷大约是没有失忆的。没有失忆,他却摆出副与我陌路相逢的模样,可见心底对当年事仍是存了些气性的。他现在已成了亲,又与我这样纠缠,显见是极不妥的。虽说以他的身份,娶个正妃再娶个侧妃,无可厚非。可他若想让我做他小老婆,先不看我情不情愿,就怕他和连婉还折不起这福分! 心里头亮亮堂堂地过了一遭,摸摸索索地爬起身,试着唤了几声,裊裊回声一重重荡在宫中。魔宫就有这个好处,上自主子下自宫娥,都喜神出鬼没。眼睛现下暂时是看不见了,无妨,也非头一回了。亏我之前托秦卷对旁人道我是云游八荒去了,这下真落实了。 避开宫中守卫与侍从对我来说不是难事,难的是这魔宫曲径通幽的丛林园子,七拐八绕,走得我颇为心累。摸了块石头坐下歇口气的空当,耳尖一抖,背后的草丛簌簌分开,避之不及,我与那人迎头打了个照面。 “姑娘在这做什么?”来人是个女子,看不见她的容貌,听声音倒是个温婉近人的:“可是迷了路么?” 我应了声是,那女子笑了笑,却有几分落寞,道:“巧来我也无事,便引姑娘出园子好了。” 我又道了声谢,便随她而去,走了几步我问:“不知姑娘芳名,改日也好登门致谢。” 她顿了顿,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这一趟出逃我本就没抱什么打算,果不其然,刚随她踏出林园一步,听得她呼吸一滞。秦卷冷幽幽的声音响在前方:“大病初癒,这是要往哪去?” 我懒洋洋道:“大惊小怪做什么,躺久了散个步而已。” 脖子一紧,我被提回了栖梧宫,拎回去前我不忘回头笑眯眯地挥着手道:“今日多谢了,改日有空再聊啊。” 回宫后神农氏的小儿子替我把了把脉,假惺惺地贺喜道:“尊神不愧父神嫡脉,复原之神速连昭圣君上都比之不得。” 我摸了摸眼睛道:“那为何我还看不见?” 他哑了哑,秦卷在旁咳了声,才又道:“这个嘛,五识复原总有先后,再过些日子便可了,尊神切莫心急。” 我哦了声。 秦卷押着我吃完了药,便与他一同匆匆走了,换了两个小宫娥守着我。听她们的声音不似是先前两个,我随意问了句,两人默了一会,一人颤着声道:“因没守好尊神,被君上下令杖杀了。” “……”端着茶水一歪,泼了我一膝。我忘了,这里是魔界,而秦卷已是魔族,一两条性命在他眼中兴许连蝼蚁都算不上。 其后几日,秦卷没再回栖梧宫,想他正值新婚燕尔,浓情蜜意时,自是分不出多少空闲来。连读了数日经后的我,心静了许多,抽空匀气探了探自己的身子,发现蕴含的灵识修为厚实精纯不少,似也不多畏寒了。这叫我很满意,神农氏那小儿子看着是个花哨的主,没想到真有那么几手。由着他,我不由地联想起了云姬从前对自己的严厉教导,闲暇时分重拾起了旧业,练练药来打发时间。 既然秦卷与连婉已成了亲,思量着也该择日回九重天了。魔界这地方多待一日,就多一日是非,早走早省心。派人唤了廉贞他们来,其他几位星君倒是巴不得立即就动身的样子,只有廉贞犹豫着道:“云祖的身子尚未大好,要不再等几日?” 我道:“无妨,九重天也是有药君的。你们且去收掇行李。过几日连婉回门,与之一同回去即可。” 廉贞退下后,宫娥道有人来访,是那日带我出林子的姑娘。我正琢磨趁剩下这几日去找她,孰料她自己送上门来了。她此番来是听闻了我的身份,特来赔失礼冲撞之罪的。 虽说这罪赔得有些突兀,但自己承了别人的恩情,谢还来不及,遑论计较了。难得这里有个能说上话的人,与她笑谈了一个下午。女子妙语连珠,见识见底广博通达,心情不错。 第102页 晚间宫娥伺候我用膳时谈论起此人,宫娥默了默道:“容小婢多嘴,尊神与她少来往的好。” “为何?” 她却不肯再往深处说了。 偶尔我也会与那姑娘在庭院里走走,有秦卷派人盯着自然走不出多远。这日晌午,我与她在栖梧宫后头的小雪桑林里散步消食,渐渐地,跟随在后的脚步声淹没在了沙沙落叶声中。 她正与我笑道四海八荒里头的饕餮美食,我突然道:“你这仙障打的不够厚实,我替你补一补。” 倏地,盈盈笑语静默了,一会她勉强笑道:“尊神说什么,小女听不大懂。” 因着看不见,我随意指了指:“你费了这几日心思,不就是为了诓我来这里么?秦浅清。” 她极力想稳住嗓音,可仍不免带出两分颤抖:“你究竟什么时候知晓的?” 我淡淡道“我与你虽相识没几日,但我这人吧,记性从来颇好。你这一把好嗓子,我可从三万年前惦记记到了现在。” 地上的枯枝被人踩碎,她离我远了些,我笑道:“你和涂山换相比,倒是没多少长进,反而虚退了不少,以前的你胆色可比现在要壮实许多。否则,也不会拖了好几日,才下定决心对我动手。” “……”她没有说话,可四周升起的浓浓煞气表明她正用实际行动来时实践我刚刚说的话。 我慢条斯理道:“在杀我之前,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既是重华的未婚妻,他是神帝,你将来就是神后,荣辱一体。为什么你要陷害他?” “你知道什么!”她厉声打断我的话:“重华他眼中从来都没有我,我不过是个顶着他未婚妻名头的笑话而已。高俊上皇替他下聘娶我,不过是看上我凤族的血统,可自从你出现以后,我仅有的引以为豪的身份一夜之间变得毫无价值可言。你说,一个女人,没有依靠的家势,再没有丈夫的宠爱还能怎么立足?况且是恪守门第之见的神族!重华负我,我又为何要忠心与他?” 我沉吟了会,道:“你背后的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三番两次要害我?”打九重天上刑天骨林那一回,我额外留心起来,但之后再无异端,我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多心了。现在看来,怕是早有人布下了盘局恭候着我。 她陡然放声大笑,俄而阴狠道:“你都要死了,何必多问?” 我和气一笑:“秦浅清,我说你不长进,你当真不长进。”笑意渐渐从眸中褪去:“你若说出指使你的人,我还打算留你一条命,现在看来你是不打算要这条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_<%求花花呀小天使们!日更需要动力呀! 正文51祖宗,被迫留 单凭区区一个阴煞魔阵当然困不住我,秦浅清想必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被我步步紧逼之下,脚步声慌乱归慌乱,却没惊恐到六神无主的地步。往后退了数步,秦浅清深吸了口气。虽瞧不见她的动作,但一时间平地而起阵阵刺骨寒风,风中缠着鬼哭狼嚎之声,想她是破釜沉舟,祭出了件法宝。 我嘆了嘆气:“回头我真真要谢谢东华,亏得他闲来无事教了我两手打架的本事。今日撞上了你,不妨拿出来试试自己学了几成火候。” 秦浅清使出的东西的确是件厉害的魔物,牵引出无数冤魂厉鬼涌来,折柳为剑的我初初挡得有些艰辛,没防备挨了厉鬼几下。衣袍一沾上厉鬼的煞气,立即腐蚀成灰,裸/露在外的肌肤火烧火燎。 秦浅清渐渐安定了下来,话语里露出几分得色来:“纵你修为再精深,但这是特意从一十八层无间地狱得来的法器,专门用来克制于你。” 这话叫我一个晃神,又被个魂魄在肩上掏了一爪子,入骨三分,有些痛。怒意一起,足下一骋,剑走偏锋,将挡在前头的魑魅魍魉皆数斩去,柳枝一勾将呆若木鸡的秦浅清带到了跟前,狠狠摔在地上。 忍着胸前闷痛,我啐了口血,道:“东西是稀罕东西,可惜没遇上个得力的主人。你欠重华一条命,我本想带你去他坟头偿命,可一想他已魂飞魄散去了也没什么意思。就在这了断罢了。” 秦浅清尖叫道:“你不能杀我!不能!” 眼一眯,柳枝便要刺穿她心脏:“我倒要看看我怎么个不能法。” 柳枝与魔阵破碎在同一瞬间,一人声沉如渊:“你现在还不能杀她。” 秦卷,你好得很。 秦浅清一见秦卷,连忙哭叫道:“帝君救我!帝君救我!” 我听这呼救声着实刺耳的很,脚尖一碾,她惨叫一声蜷缩成一团。 “够了。”秦卷缓步走过来,冰凉的指尖撩起缕我从髻上垂下的发丝,挽到耳后:“病才好,动这样大的气性,也不怕伤了身子。” 我没有避开他的手,直直“看”着他:“这个女人曾置我族神帝于不仁不义的境地,更害得他蒙受不白之冤惨死,如此,昭圣君一定要保她?” 秦卷不语,我冷笑着拱一拱手:“摄政王风流多情真叫人佩服,才娶了我们连婉公主没多久,现在不惜开罪整个神族,只为救这个女人。” 罢了,秦捲来了,再动手也没有机会了。心灰意冷地丢掉柳枝,捂了捂肩头鲜血直流的肩头,迈着略有些不稳的步子往外走去。就这么走了,我十分的不甘心,想一想对秦浅清威胁道:“你回去最好日日念着佛号,千万别落到我手上,否则……”我顿一顿,笑道:“你不是喜欢用地府的东西么?我会提着你,十八层地狱挨个滚一遍。” 第103页 许是我的神情过于狰狞,秦浅清惊惧地呜咽了声。 回到栖梧宫,在扇月惊呼声中我换了身衣裳,料理了下伤口,别说这身子骨比以前利索许多,才落下的伤口再一摸,宛然如初。整了整仪容后,我摊开笔墨,一字字慢慢地写了两份帖子,一封让扇月送去了魔尊那,一封唤人给秦卷送去了。 此事毕,我着手收拾起回九重天的行装来。说收拾,其实根本没两件可带的东西,穿得用得皆是这魔宫里头的。将经书往袖子里揣时,宫娥禀告道是魔尊来访。 人没进来,少年的大呼小叫就响在了殿中:“皇婶、皇婶你怎么就要走了?” 一阵风似的,少年已然到了跟前,哀哀凄凄道:“皇婶你走了,岂不是要让皇叔独守空闺么?他都寂寞地守了这么多年了,你忍心么?” 我懒得和他争辩称呼的问题,道:“你皇叔才成的亲,闺中春意正浓,寂寞他个头啊?” 小魔尊默了默,惋惜道:“皇婶既然执意要走,那瞧瞧侄儿的媳妇再走吧,皇婶前些天病着都没能喝到她敬的茶。” 我惊奇道:“你都有媳妇了?!”这孩子瞧着比游奕还年轻几岁的样貌,竟然连亲都成了?掂量掂量自己四十万岁的高龄,我不禁悲从中来。 “嘿嘿嘿嘿嘿,才娶的。媳妇儿,快快快,快给皇婶儿敬茶。”少年催促道。 就听得莺莺燕燕一声:“连婉给老祖宗敬茶。” …… 魔尊和连婉何时走得我并不太清楚,只晓得自己如遭雷噼地楞了好久,连婉居然嫁的不是秦卷?!得知这个消息,我嘴里五味成杂,刚巧送信去秦卷的侍官回来了,信没递去就算了,还捧了碟蜜饯回来,唯唯诺诺道:“昭圣君上道估摸尊神现在嘴里心里正酸着,吃些甜的压一压。” “……”我一个激灵,拔腿就往秦卷那厢奔去了。 手才搭上梨花木门上,门背后忽地传来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紧跟着杯盏摔落在地的破碎声。因着殿宇开阔,咣咣啷啷的回声撞在墙壁上,响动颇大。秦卷应也察觉出这点,压抑得咳了两声,使了个法罩住了里头的动静。 “堂堂魔界只手遮天的摄政王,居然落得如此下场,唉……”背后冷不丁冒出道声音来。 被吓出一身白毛汗的我嗖地回过头,替我治病的那小子似笑非笑道:“老祖宗是来看他够不够惨,考虑是不是要再添一刀的么?” 本来是打算兴师问罪的我心虚道:“哪有哪有?”我迟疑了下,问道:“秦卷病了?” 他应了,后来又道:“说病也不算病,谁叫你……” 门豁然洞开,秦卷冷声道:“来了缩在门口做什么?” 红衣青年闭紧了嘴,再不往下说,似递了什么给秦卷,转身就走:“她既然来了,我也就不多打扰了。只是提醒君上一句,重病在身,某些剧烈活动不宜进行。” “……” 秦卷像没注意到门口还有我这一号人物反身就往里走。 我在门口百般纠结了下,讪讪地疾步跟了上去。秦卷这个寝殿简单朴素得实在匹配不上他的身份,倒是便宜了眼盲的我走起来顺风顺水,不费什么劲就摸到了他案边。只是没预防,他先头碰倒的碎茶盏没料理,脚尖踢到瓷片的同时,沾了水的绣鞋一滑,整个人狼狈地摔了下去。 底下全是片片碎瓷,我哀嘆一声,这回得扎多少个血窟窿啊? 膝下一软,伴着秦卷嘶的一声,我跪倒在了具温柔的身躯之上。一缕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下,我脑袋一懵:“你受伤了?” 摸索过去的爪子被人绕过肩捉住,秦卷轻斥道:“别乱动。” 我顿时安静地扮成了座石雕,被握着的手指缝里渗出湿润的液/体,粘稠得让人立即就明白了是什么。我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是故意的。” 秦卷凉凉地哼了声,扶着我的腰将我从他身上拉开,嘲讽道:“你什么时候是故意的?” 我心怀愧疚地没与他争辩,耳边响起饮水声,鼻尖耸动了下,我不觉问道:“你在喝药?” 秦捲发出个简单的鼻音,承认了。 从先头听他咳嗽起,我就觉得不大对劲。神农氏那小子刚刚来,大概就是来送药的,我胸中堵了一堵,秦卷是凤凰原身,具有得天独厚的癒合力,我与他认识这么久,连伤寒都不曾见他得过,我不觉问道:“你患了什么重病?” 他的声音没多大起伏,敷衍了句:“没什么。” 他不愿说,我也不好追问,趴在他案边坐了会听他翻了会书,道:“今天魔尊来见我,还带了连婉来。” “嗯。”他表现得毫无愧色。 我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你就不给我解释下,为什么娶连婉的是魔尊,而不是你?” 他唔了声:“当初定亲时以魔族的名义,并未言明是谁娶。再者,她嫁来就是王后,也没委屈了她。” “……”为何他说得有理有据、明明白白,可我却总觉得是被人从头到尾摆了一道呢?我闷闷不乐地憋了会,干干道:“你说得是有道理,可又曾想过连婉的心意?她喜欢的是,想嫁的也是你,临头却被迫嫁了别人。在你们所谓的大局面前,是不是牺牲一个女子的幸福不值一提?” 第104页 他讶然道:“我看她嫁得挺甘愿的么,嫁后与那小子也是处得颇融洽。”顿了下,道:“你,是不是杞人忧天了?” “告辞!”我气得拂袖而去,拂了一半,没拂动,袖端被人纠缠住,我怒道:“放手!” “去哪?”秦卷幽幽地问。 “回九重天!” 袖摆被大力一扯,身不由己地被拉了回去,撞在了他怀中。一惊之下,手重重一推,轻而易举地将他推到了一边。 他闷咳了声,仍牢牢地拉住我,色厉内荏道:“你敢跑给我看看!” “……”凭他现在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我还真敢跑给他看看,可瞧他咳得喘不过气来,倒了杯茶泼泼洒洒地送到他唇边嘟哝道:“不跑就不跑。” 略调了调息,秦卷的呼吸平稳了些许,五指将我的手包拢住,将我往怀里拉了拉。 我没动,他扬起音调嗯了声,我斜眼“瞅”他,他低低笑了声,也不强求,就这么握着我的手轻轻拍着手背,唤了声:“云时。” “嗯?” “蜜饯好吃么?” “……” 突然间,我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三万年前我和这个人决绝相别,现在却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似、似乎还有些暧昧。我有满腹的疑问,但不知从何问起,庆幸的是我现在看不见,否则对上他的目光,只怕会更尴尬。 “云时,”他见我一直闷声不响,率先启口慢慢道:“你想知道你重生成为玉姥树的缘由么?” 我惊得差点跳了起来,心噔噔噔地跳了会,想起他似是从一早就知道了此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你知道?” 哪怕目不能视,我也能感知到一双眸光锁于我面上,他道:“当然。要我告诉你也不难,不过……”唇上贴了两只手指,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幽冷的声音响在耳侧:“你要留下来。别急着拒绝,你要相信,就算你不答应,我也有一千种、一万种的法子让你心甘情愿留在这里。毕竟,你们才嫁了个公主过来不是么?” “你卑鄙!”我磨着牙。 耳垂轻轻被人咬住,冷然的笑声盈于耳中:“因为我现在,是个魔。” 作者有话要说:秦卷的大灰狼尾巴露出来了,云妹子要被吃干抹净了o(≧v≦)o~咳,秦卷送蜜饯给妹子的意思是,知道你吃秦浅清的醋啦,吃点蜜饯甜一甜吧。小魔尊是个好助攻! 正文52祖宗,相思门 廉贞他们回九重天的那日我没能去送行,小魔尊携连婉前来拜别也被婉拒在了门外,原因是秦卷的病毫无预兆地加重了。在他属意之下,栖梧宫封锁了所有的消息,连我也被扣在他榻边半步不得离去,秦卷美名其曰“想害我的太多,他人我不甚放心。” 不放心你个鬼啊!我热泪盈眶:“我能不能说我也是那些想害你的人中间的一员啊!” 其实要离也是能离的,一次我打盹醒来,原本依在榻头批摺子的秦卷无声无息,试着唤了两声,没有反应。撑在地上的手摸到了件东西,是封墨迹未干透的奏疏。而秦卷,似是睡着了。 敛住呼吸地将东西一一堆好在他榻边,手不小心碰到他垂搭下来的手,冰凉冰凉的。我嗖地缩回手,怔了怔,又慢慢地谨慎地握了过去。腕骨突出尖利,像是随时都能刺破皮肤,五指连同手背手心都瘦削得惊人,要不是有层薄薄的皮肤,掌下的全然是具枯骨…… 神游了会,我将他的手放回被窝里,细緻地掩实。一人睁着漆黑无光的眼睛,晃出了寝殿,殿外霜意深重,约是入夜了。魔尊这一走,像是带走了这宫里头所有的热闹声息,远处近处听不见一丝动静。漫无目的地沿着小径徐徐走着,忽地嗅到一抹熟悉芬芳,叫我失了神。 正欲往馥郁深处走去,身后的宫殿惊天动地地震响一声,顷刻一个宫娥哭着寻了过来道:“尊神怎么一声不响地出来了?在君上醒来不见尊神,动了大怒。” 放在以前,我定会极不耐烦不理他的,可过去的这三万年,敛去了秦卷的不羁与张扬,也磨顺了我锋芒毕露的稜角。止住了往前的脚步,皱一皱眉也就随宫娥回去了。 踏进寝殿的时候,秦卷正咳得撕心裂肺,殿中飘着淡淡的血腥味。抬袖掩了掩鼻子,步子才跨出去一步,有人与我擦身而过,耳边飘过咬牙切齿的一句话:“老祖宗我求求你,下回闹失踪前留个信,害得我白白断了三根肋骨。” 我收回脚步,诚恳道:“他既是在气头上,我也就不去触他霉头了吧。我的肋骨比较脆弱,经他一扇子挥下去,说不定会断上四根。” 结果我被连搡带推地送到了秦卷的塌前,我沉默地盯着一处,听他咳声渐消了,讪讪奉了盅茶水过去。秦卷没动,我温声道:“我在这里待得闷了,出去走走而已,你生这样大的气做什么?” 他急促沉重的呼吸平缓了几分,我小步迈前一步,将声音放得更柔:“你抱恙在身,舞刀弄枪也是不宜的,就别拿旁人出气了。” “不拿旁人出气,拿你么?”秦卷冷着声道,却是将我手里的茶水接了去。 “……”我认真地分析了下情势,不太确定道:“这个,你现在打不过我吧?” 第105页 玉盖“叮”的声重重磕在盏沿上,我立即明白自己说错话了,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现在病着,若是好的,我自然是敌不过你的。” “你如今这样耐着性子待我,不过是惦记着我没告诉你的那件事,又担心我对连婉下毒手而已”他笑得既冷又讥,道:“我若告诉了你,你是不是一刻不留地走人了?” 他这话说得我不乐意了,我是因着对自己重生此事的好奇留下的。可后来见他病得委实不清,顾虑到以他平日的为人处事,得罪的人只多不少,动了恻隐之心留下来照顾他。 “你要是这么想的,我也没个办法。”我硬邦邦道:“情愿也好,不甘也罢,总归我是留下了。昭圣君你要是不待见我,我立即走便是了。都道人死皆空,我修了四十万年的天道,再清楚不过这个道理了,前缘往事不见得我就多想知道。至于连婉,左右她已嫁了人,入了你们魔族的宗谱。我看九重天那群神仙久不打仗,疏懒了许多。君上有意挑起战事,我也不介意他们动一动骨头的。” 秦卷约莫是被我气得不轻,一直没理我。我自个儿心里也别憋着股邪火,不想在此多留。“啪嗒”一声脆响,侍女失声喊道:“君上!” 兵荒马乱地请了小神农来给秦卷度了脉,扎了针。大半个时辰后,小神农重重合上药匣,嘶嘶抽着冷气对我哭道:“你与帝君其实是与我有仇的是不是?他先手不分青红皂白断了我三根肋骨,连枕头都没挨着,你就折腾着我过来。” 我咬一咬唇,发虚问道:“秦卷怎么样了?” “没死,吐了几两血,晕过去了。”他没好气道:“你可真有本事,沙场上的千军万马伤不了他分毫,你几句话就气得他内息全乱,差点走火入魔而死。” “……” 小神农道秦卷这一晕,没个几天醒不过来的。我问他秦卷的病因,他却支支吾吾始终不肯透露,最后耍赖找了个煎熬去了的藉口,抛下我熘去了小厨房。 这几天对我来说是度日如年般的难熬,秦卷的呼吸时长时短,浅的时候有好几次我在小憩中惊醒,慌张地搭一搭他的手腕,摸到跳动着的心脉才安下心来。以前的他暖如春阳,可现在他的身体却一日凉过一日,这让我觉着小神农的医术也非那么靠谱。好歹我也算得上神农氏的徒弟,守着秦卷的这段时间,我没事就探一探他的灵识,摸一摸他的脉。 探查过几次后,我发现秦卷就算昏迷,也将自己的灵识灵穴封得滴水不漏,有意隐瞒着他的病情。我不是事先了解详情的小神农,故而对他这一身重病全然无从下手。 试了几次后,我弃了这条路,想着还是从小神农处另闢蹊径比较轻松。安顿好了秦卷,从宫娥那里问了他的住处,一路直奔了去。 小神农住的地方不难找,就在我前不久夜里散步时走的小径尽头,路口萦绕着那夜所嗅到的花香,愈往里走芳香愈浓,可见繁花绽放之盛景。我寻到他药炉时,小神农恰在外头,隐有水声淋淋,似是在浇灌花木。 “哟,老祖宗大驾光临,小人有失远迎。”小神农拖长了声。 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我拈了根花枝嗅了嗅,稀奇道:“这是檀镜花,最喜洁净,我以为它只能在九重天上生长,没想到魔界也有。” “这花以仙气为生,确实仅能在九重天生长。”小神农平平淡淡道:“可有人偏要费尽心机在这里种出它,日日灌着汤谷的灵气、崑崙的雪水,于是就有了这魔界独一无二的檀镜花。” 他说得有人定是秦卷了,也就他会为了一己喜好劳民伤财。 小神农笑了笑,听不出喜怒:“只可惜,他惦记着的那人,只记得与旁人有菡萏之情,又可知有人种了无数的檀镜花只为博她回首一次?” 手里的花枝倏地弹起,几片薄蕊擦过脸颊,心也像被这花枝狠狠抽过,瑟然发疼。我转而问道:“我不是魔族,不知魔族的体质如何。但也晓得秦卷他是凤族,与龙族相同,是天地间最纯正的阳灵,这点无从改变,可他的身体里阴寒之气俨然深重。秦卷不让你告诉我他的病情,我只想问你,他这病若继续恶化下去,会怎样?” 小神农嘆息道:“这点恕我也无法告诉你。你也晓得他现是个魔族,魔之本性在那,我实在不敢违背他的意思。我只能告诉你,或许他之前诸般对不住你,但这个人一定是这世间最珍视你的人。你若有心,不妨在剩下的日子里多陪陪他。” 他这一段话说得我一颗心如坠冰窟,恍恍惚惚间连怎么回的寝殿也不知晓。 秦卷这回醒得恰到好处,声音低哑得厉害:“云时?” 我忙应道,见他醒了,便欲找小神农来看看,他却唤住了我,气势略显得几分颓败道:“之前我不该与你动怒,你……你怎么哭了?” 顺着他的意在床榻外侧坐下,我擦了擦眼泪:“想起了过去一些事,有点伤情。” 他默了一默,我涩着嗓子道:“你才醒,要不要去找小神农来看看?” “小神农?”他疑道,而后瞭然道:“他真名无人知晓,在外用的是沈红衣这一花名,你尽管这么唤他就是了。”咳了声:“不用了,你陪我坐坐……可好?” 第106页 他说得低和,话语里的小心听得我差点又要落下泪来,强忍了忍道了个“好”字。眼眶酸楚得发痛,泪水涌出的剎那,我侧过身抱住了秦卷,下颚抵在他肩上簌簌地掉着泪。 秦卷想是为了我这举动震惊了,静默了好久,双手才缓慢地回搂住我,呓语般喟嘆了声,将我抱得更紧了些,低低道:“每每见你哭,我就心慌意乱,不知该怎么办了。你要是想走,也不必用眼泪叫我难受,我……放你走就是了。” “我这是第一回在你跟前哭!”眼泪急落的同时我不忘与辩上一辩:“哪来的每每?” 他的掌心贴在我颈后,轻拍了拍:“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在哭,哭得惊天地、泣鬼神。我那时候还在想,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家,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哭成这样?” 我茫然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啜泣着道:“秦卷你是不是病傻了?我两第一回见面不是在白茯山么?你的眼神忒犀利了吧,一棵老木头也看得出掉眼泪?” 他一笑:“你那时年纪小,大约是没记住。当时你被个猰貐追得魂飞魄散,一边跑一边哭,一见着我眼泪更是收不住关。” 这次轮到我惊得说不出话了,秦卷的话像一把钥匙,缓缓在我脑中转动。并非如他所言,我忘记了,我曾说过昌合君的猰貐是我生平见过的第二只猰貐。第一只则是我还是只三万岁的小龙时所遇见的,那时候我还没遇到重华,族里几个年长的哥哥姐姐偷偷带我熘出过山门一次。就是那次落单的我很不幸地碰见了四海八荒里有名的凶兽,幸运的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我狗血地为人所救。可那人与秦卷的长相天差地别,实属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说话也是冷冷的,倒是与现在的秦卷有几分相似。 我在白茯山遇见秦卷时,他给我的印象就是轻佻风流,给我一万个脑袋,也与当年我那个救命恩人联繫不上。 “你、你不要骗我。”我结巴着道:“那人长得一点都没你好看。” “我怎么会骗你?”他声音忽然压得低低的,贴在后颈的手有意无意地摩挲抚摸着:“我可还记得,你当初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后面还有什么,嗯?” 这个嗯字嗯得我柔肠百转,脸腾得红了,那时候年少不经事,又被几个不靠谱的玩伴撺掇着看了些风月戏文,总觉得这报恩就该以身相许。大难不死满怀感激之下,随手摺了枝檀镜花,嘴一顺熘就道:“救命之恩,小女无以为报,唯有一身可轻许。以此花为凭,公子以后登门提亲便是了。” 天晓得,我那时候连提亲成婚究竟是些什么东西都懵懵懂懂,不甚明白。再后来,遇见了重华,少时的这场相遇就似云烟般飘渺地沉在了记忆中。 “云时,明明是我先遇见的你。”秦卷贴着我耳道:“你却让我等了这么多万年……” 正文53祖宗,痴缠意 往昔一幕幕似汹涌澎湃而起的潮水,涤荡在记忆里: 月夜下从猰貐口中救下我,轻易许给他终身之约的秦卷; 白茯山上初初甦醒,一眼惊鸿的秦卷; 寒夜里渡给我无限暖意的秦卷; 祭台顶上陪着我受着跪拜的秦卷; 无任何理由宠着我又时时惹我生气的秦卷; 他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在连我都不知道的时候落入我的眼中心底。当我发现时,早已为时已晚,却再也不能从他身上移开目光。秦卷与云时,这两个名字,从白茯山的那剎相遇起,就紧紧地密不可分地系在了一起。 这个男人让我恨到咬牙切齿,也爱到每每梦回皆是他风雅到极致的笑颜。 幸好兜兜转转,我还能与他陌路重逢。 用力抓紧他的肩,我将所有积攒已久的情绪化作流之不尽的泪水宣洩在他怀中。 秦捲起初还哄一哄我,哄了几句后发现全没作用,也就任由我哭得昏天暗地。他说得没错,我这哭起来的声势卓然浩大的很。可他不晓得,自很久之前起,我这人的眼泪就少见稀罕的很,故而每每一哭,是要连带着前面数万年的委屈一同发泄了出去。 后来侍女在外面禀告小神农来请脉时我才抽泣着收了哭腔,但眼睛肿得又酸又涩,不大好意思见人。 秦卷替我将散乱的发丝有条不紊地理好,往床榻外侧挪了挪,轻拍了拍床:“你要是不愿见他,躲进来就是了。” 他说得无比淡然坦荡,倒是我老脸红了那么一红,稍作扭捏了下,翻身滚进了他掀开的被面里。秦卷这长金丝榻宽敞得很,容纳两人绰绰有余,被褥一盖,料想藏个把人应是看不出来的。 褥子满是秦卷身上的清檀香,我深吸了口气,磨啊磨地蹭到他身边。秦卷坐起的身子一僵,手探进被窝里寻到了我的脑袋轻轻按在他怀中。我厚着脸皮伸手环住他的腰,舒舒服服地抱牢了他。 “哟,果然还是我们老祖宗有法子。”小神农一进殿就呵呵呵地笑着:“帝君这次醒来,瞧这春风得意的气色比吃了我无数方药还红润些。”突然他陡变了副声调,怨气十足道:“小人接了两次,才将骨头扳回去。下次有劳帝君您能直接将气撒到她身上么?” 秦卷握拳轻咳了下,道:“她我捨不得。” 第107页 “……”小神农气极丢下药碗,拂袖而去。 我从被子里钻出个脑袋来,脸热热的道:“你说的是真话?” “假的。”秦卷轻描淡写道。 “……”考虑到他现在是个病人,不得与他计较,深受打击的我振了振精神,从床头摸起药碗来殷勤道:“来,我餵你吃药。” 秦卷默了默,道:“吃药我还是……” “好吧,我走了。再见。”我作势要爬下床。 秦卷从善如流地说:“我还是没有多大力气来端碗的。” 眼睛不大便利,只得靠一双耳朵,听声辩位,将汤匙哆哆嗦嗦地送到他嘴边。泼了几勺后,我有些气馁地喃喃道:“秦卷,你还是别娶我了。” 秦卷平平道:“啊?我什么时候说要娶你的?” “……”无意识地搅动汤匙,我沉默地不说话。 宽厚的掌心捧起我的脸,他低沉地笑了声:“伤心了?” “没有。”我摇摇头,酸楚道:“我现在是个瞎子,匹配不上你。” 他握着我的手将药送进口中,嘆了嘆道:“你这样消沉低迷,反倒叫我无从适之。该担心的人左右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我,怎生也轮不到你。” 想到小神农那断了的三根肋骨,这都要算手无缚鸡之力,那他缚的鸡怕是有半个山头那么大了。 腹诽间,端药的手一湿,听得秦卷哑声道:“小心。”来不及找帕子去擦,指尖覆上一片温热,心跳瞬间失了衡。 卷着的舌尖将我指上的药汁一点点吮尽,喷出的热息打在掌心里,犹如片羽毛轻轻挠着,痒得叫我呼吸短促了几分。药碗早被他取走置于一旁,在我被秦卷放倒在床上时,我听到它被碰落在地的声响。清清脆脆的,砸得热水沸腾般的脑子骤然一清醒,逮住他拉开我腰带的手,语无伦次道:“你不是病得连碗都端不起来了么?这、这个……” 自他身上褪落下来的衣衫蒙住了我的脸,一双温凉的唇从我的额碾到鼻尖,纷乱的气息从唇畔撩过:“能抱动你就行了。”察觉出我带着惴惴的牴触,秦卷捏起我的下巴,缱绻意浓地吻了上去:“云时,给我……” 这个男人,哪怕看不见他的容貌,光凭着这短短一句,顷刻间就瓦解了我的所有防线。 秦卷贴上的身躯凉得叫我颤了一颤,很快他手下轻捻慢挑的动作在彼此间燃起了一簇簇炙热难耐的火花。与那场未完成的□相比,这次的秦卷温柔而细緻,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吻着我的唇,舌尖游刃有余地轻叩着我的唇齿,最后逼得我不得不放了它进来。这是个冗长无比又烧得人色令智昏的吻,几近窒息的我狠狠咬了口,这才放过了我。 一口气没舒完,下一刻小小的尖叫冲出了喉咙,他狡猾的手滑入双膝之间,极尽揉弄之能事。正是处在茫茫一片黑暗中,感官比平日敏锐了百多倍,陌生又熟悉的湿意,和他手指□的节奏,一切羞赧地叫人无地自容又情不自禁沉溺其中。我似哭似泣般呜咽了声,秦卷也不见得比我理智多少,黏腻的汗水摩擦在彼此的肌肤间,一手抄高我的腰,薄薄地喘息道:“你忍着点。” 凉滑的褥面揪在我指尖,秦卷沉腰挺进的剎那,泪水终于溢出了眼角,撕裂的痛楚让我失声想叫,可叫声却被他急促的吻堵在了齿间。我哭着说了些什么,似是:“你别动了我痛。”“你欺负我!” 糊成一团的意识里只听见他敷衍地哄了我些什么,却并不真的放过我,牢牢掌着我的腰,一次次地深入抽离。他不再是那只优雅从容的凤凰,而像只凶狠噬人是妖兽,对,就像那只想要将我吞食入腹的猰貐。从皮到骨,一寸寸,一点点,从里到外,将我啃噬干净。 这一夜,我像只飘荡在暴风骤雨里的海船,在他的折腾下,或沉或起,不知今夕何夕。沉沉钝钝的脑中,蓦地冒出一句无名诗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很合此情此景。 最后,我精疲力尽地对再度压上来的秦卷,虚弱道:“你要再碰我,我就死给你看。” 他搂着我的手一紧,压得我骨头差点散了架,双唇摩挲在鬓角:“那就一起死。” 事后睡意朦胧里我有些后悔,不是后悔把身子给了他,而是后悔没有趁着意乱情迷时对他道明自己的心意。我一贯说不来什么甜言蜜语,不似秦卷从前时时将喜欢二字挂在嘴边。现在的他性格大变,事事都藏在心中,更不可能说出口。而我……毕竟是亏欠了他许多。 醒的时候秦卷不在身旁,我大大地睁着无神的眼睛,嘴里心底颇不是滋味。再一细想,不免大惊,亲卷这厮不会吃干抹净熘了吧。床幔一动,一缕冷风钻了进来,我瑟缩了下,紧跟着落入了个怀抱,秦卷亲了亲我眉心:“怕你饿着,去弄些膳食,又备了热水,你先沐浴清理下。” 习惯了三万年后的他,他一时这样温柔倒叫我略有些不适应,道:“秦卷,我还是觉得你做冷言冷面的摄政王时比较有魅力。” 秦卷手一松,凉凉道:“是么?” “……”我立即低眉顺眼道:“不是。” 第108页 用膳的时候,秦卷道:“择个日子完婚吧。” 我的筷子噹啷掉了下去。 秦卷顿了顿,平静道:“你要是……觉着我身子不好,不愿嫁,我也不会强求你。” 他说得波澜不惊,听得我满心苦涩,忙道:“没、没有,我很愿意嫁。” …… 我讪讪道:“我也不是那么恨嫁,只是你晓得我活了两辈子,但嫁人是头一回,你突然提出来我有些紧张。不过我无父无母,在九重天也是闲散神仙,你我婚嫁也没那么多繁复礼仪要讲究的,你挑个日子就是了……” “你这样说着,倒像我要委屈你似的。”他失笑,握起我的手道:“该给你的我都会给你。” 他说得郑重,其实我真没什么特别想法,我与他曲曲折折走了这几万年,好不容易才又相遇,只要现时安好,相守一生便是大好。 ============= 秦卷这几日精神头不错,不用成日里卧床不起。打那夜后,我干脆彻底搬到了他寝殿里住着去了,也便宜照料他。唯一不大顺我意的就是闺房之事上,食髓知味的秦卷让我略有些招架无力。好在他身子骨不利索,婉拒了他几次无果后,我直接凶狠道:“再动手动脚,我就对你下毒,让你自此不举!” “……” 除了处理政事外秦卷经常会与我在宫中随意走走。一次路过那片檀镜花林,他抚过我的眼睛,嘆了句:“花季正好,可惜了。” 我道:“哪有?檀镜花五十年一盛放,比优昙婆罗与菩提短上许多,日子这样长,又不是仅有这一次。” 秦卷一怔,笑了笑,不说话。 小魔尊陪连婉回门不久,飞鸟传书一封,道是看四海八荒风光正好,携娇妻微服私访去了。 看这封书信时秦卷一直冷笑连连,笑得直叫人心惊胆战,不出片刻,他就着人快马加鞭去将那个不知死活的魔尊缉拿归案。 偶尔隐了身形,旁听他与其他臣子议事,听了几回,甚是枯燥。觉着自己大概天生没有从政的才能,索性自己炼药玩。 一日里,十二魔君里头的长奉君和祁连君来了皇宫,秦卷设宴款待他们。秦卷本想带上我,我万分不情愿道:“又没什么新鲜玩意儿,唯一新鲜的祁连君我又看不见,不去了。” 秦卷也不勉强我,将我抱上一抱,道:“唔,近来重了不少,是要吃的清淡点了。” “……” 闲来无事在寝殿里转了几圈,实属寂寞,便携了卷药经欲去找小神农探讨探讨医理,顺便旁敲侧击些秦卷的病情。途径外殿时,听到几个收拾整理的侍官在那低低絮语,一说道:“十二魔君已有好些日子没来皇都了,长奉与祁连君今日是来做什么?莫不是也和其他魔君一般来谏言陛下与昭圣帝君亲近神族?” “这回倒不似如此,十来天前天生异象,北荒连下了三十三日的雷雨,不久传出那里出了条蟠龙。”一个侍官娓娓道来:“这样的传言也不是没有过,可这回是长奉君亲眼所见,还与他交了手,据说那龙君叫……姬泽。” 手里的药经倏地落地,姬泽……那不是阿蛮喜欢的那尾鲤鱼的名字么? 正文54祖宗,往昔复 亥时刚过,秦卷染着身酒意摆驾而归。听他跨进殿时的脚步尚算章法有序、方寸不乱,禀退宫人后的一刻间,他搭在我肩上的手一沉,隐忍地唤了声:“云时。”大半个身子挨着我重重滑了下来。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支撑到现在实属不易,我料到他回来定是熬不下去的,所以提前备好了补气调和的药丸。一杯清水伺候着他尽数灌了下去,又拧了帕子替他擦了擦鬓角颈上的冷汗,埋怨道:“明知自己身上不爽利,还饮这么多的酒。折腾自己也就罢了,回头还来熏我。” 他以手支颐,任我打理,懒懒拨弄着我腰间的白玉囊:“你若随我去了,有人看着,他们便也不好灌我的酒了。” 打开他捣乱挡事的手,我试着问道:“长奉这次来做什么的?” 他攀上我后颈的手一顿,不露声色道:“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怎么,想去北荒看看?” 被他揭穿的我也不再遮掩,大大方方承认了,将在心中整理了一下午的思绪慢慢道来:“三万年前我见姬泽时,他已是条修为散尽的龙鲤,后来昌合君道能救他。虽然我不知晓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但万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一条龙鲤飞升成龙。隐约间我觉得,白茯山山神一门灭门之案与此事脱不了干系。”说及此,我咬了咬唇,当年正因白茯山一事,我与秦卷决裂,现在提起…… 秦卷浅浅啜了下我的唇,似笑非笑道:“变聪明了,我是不是该给你些奖赏?” 这夜秦卷抖出了那个吊了我甚久胃口的包袱—— 秦卷说,这事得追溯洪荒上古,父神母神俱在时的八荒,骁勇善战的龙族横行在天地间,是何等得不可一世。那时龙族的首领是个富有远见之人,眼见自己氏族盛世辉煌,后又得了司命亲批的帝皇之脉,愈发惴惴不安。居安思危之下,磕头求了父神一个恩情,他道:“常言盛极必衰,小人不敢有所奢求,只望他日我族衰败之时,父神能保住我族最后一缕血脉,不至于灭族即可。” 第109页 当时父神没有应下他这个请求,但而后两族日益崛起,而龙族夹在其中腹背受敌。父神心念一起,用母神留下的一点神力,做了个玉姥树种子。千挑万选下,择定了当时默默无名的白茯山,将玉姥树託付给了山神一族。 可光託付给山神一族,尚不足以成事,父神感应天命自知寿元无多,便招来自己名义上的小儿子东华,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于他,道若有朝一日龙族大限将至,命他护住一人元神送与这玉姥树体内,保得一线生机。 说来也巧,此事被同在白茯山上,刚从雏鸟化作童子的秦卷旁听到了。彼时,秦卷外表虽是个单纯无知的孩童,可心眼算计已非同一般,故作大意被父神发现了。他做出副害怕状朝父神磕了三个头,喏喏道:“小神断不会将今日所见所闻,传扬出去,求饶小神一命。” 东华不愠不火道:“你说不会就不会?” 一个眼神厮杀,两个人的梁子,就此结下。 父神一眼就看出了秦卷的凤凰原身,乐呵呵道:“原是只小凤,与他龙族倒是天生一对。” 父神瞅了眼对世事从不上心的东华,大约觉着他不太靠谱,便对秦卷道:“喏,你既然在此处安家,那以后也多帮衬着东华照料这株玉姥树。” 秦卷“天真烂漫”指着玉姥树埋下的地方问道:“天生一对的意思是以后那条小龙来了,我便可以娶她做媳妇么?” 父神哈哈大笑:“那也得是位龙姑娘才行啊。” 于是,在四十万年前,我就身不由己地沦入秦卷的魔爪之中。 听罢秦卷所言,我只有一个想法,这厮从小就一肚子坏水,后又不解问道:“如果阴差阳错是我族里的一个少年附身进了玉姥树里,你……难道真的会娶他么?” “……”秦卷将我往里託了托,抱得顺手了些,不以为然道:“我那时左不过是想藉机讨好父神,顺道同龙族攀个关系,是男是女皆无所谓,男的便结兄弟之谊。” 他不说没什么,一说我有点儿矜持不住了,虎着脸问道:“那要不是我,随便是哪个龙姑娘,你也会对她‘一见钟情’么?” 秦卷喉咙里发出声愉悦的低笑:“你这醋吃得好没道理,这世间事本就变化无常,如果我的那颗凤凰蛋没有流落在白茯山,那你我岂不是根本就不会相遇?就如父神所说,龙凤天生一对,你我的姻缘早已註定。” 一细想,他说得也是个理,用脸蹭了蹭他的脖子:“父神不愧是父神,什么都料得分毫不差。” 秦卷很受用我现在对他时不时亲昵的小动作,与我闹了会,松缓稍显急促的气息,才道:“后来发生的事也并非全如父神所料,他没想到就算龙族后裔附入玉姥树中,仍有人会打上你的主意。” 预感到他接下来说的就是白茯山一事,我将玩笑之色渐渐收起,道:“你那日维护秦浅清,我当时虽是生气,但回头想了想,她怕是三万年前重华那桩无头冤案的唯一一个当事人了,你留着她自有用意。” 而另一个当事人伯河,后来我从别处得知,高俊上皇将他放逐到北荒前,也让他受了与重华一样的酷刑,置在弱水里泡了近一月。弱水取自地府忘川之中,阴寒歹毒,对神族的元神极具腐蚀之效。伯河去北荒时,整个人已然疯疯癫癫,行事无状了。 论绝情,高俊上皇是我见过的第一人。 等了好一会,没见得他后续动静,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当他是乏了睡过去了。双手顺着他胸膛颤得不太稳当地摸上去,唯恐惊醒他,极轻极轻地摸上那张脸。唔,下巴瘦尖了,颧骨高了,眼廓也深了许多,肌/肤入手倒还细腻如脂。摸了一遍不觉够,又摸了一遍,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个鲜明的轮廓。 小神农医我这双眼睛有不好日子了,可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根据我的经验,大概是医不好了。遗憾是有的,更怕时间久了,逐渐忘了秦卷的模样。现在摸了摸,自嘲地想,这个人只要一眼任谁都难以忘记吧。捧着他的脸失了会神,鼓了鼓勇气,低头蜻蜓点水地在他唇上啄了啄:“我这人脸皮薄,又怕你嘲笑我,只敢趁你睡着的这时说一说。我很喜欢你啊,秦卷,喜欢到不敢喜欢的地步。”眼底微微潮湿:“之前你对我太好了,比重华对我还好,好得我无所适从。我吃过很多苦,到后来已经不太信一个人可以无条件无缘由地对一个人真心实意地爱护了。所以,我选择逃避你的好。” 话一开口,就源源不断地流出:“再后来,你成了魔界的摄政王,假装不认识我。我好像很庆幸,其实心底有些不甘心的。为什么我记着以前的所有事,你却可以轻轻松松都忘记了?看你如以前对我那样呵护着钟樱,虽然没有资格,可我一点儿都不开心。” 轻轻抵着他的额我喃喃道:“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嫉妒过谁,可在九重天上我真得嫉妒钟樱了。重华说我总将心事放得太深,活得太累。可是我若不隐藏起自己的心思,又能怎么办呢?我觉得我说这些话,你也该醒了。如果你醒了,就自个儿心里得意,继续装睡好了。要不然,” “要不然你会怎样?”悄无声息的秦卷突然一本正经地问道。 第110页 “……”我欲哭无泪道:“我不是让你装睡么!” 他撑起腰,颇无辜道:“我本就没睡着,方才酒气沖头,匀气调息在。哪知你凑过来,亲亲摸摸,就絮絮叨叨地说了那么长一串话。出于礼貌,我没打断你,反倒是我的罪过了。” “……”我涨红了脸,越听越气,又被他噎得愣是说不出一个字来。连滚带爬从他怀中挣出来,怒道:“今晚你去睡书房!”深吸口气:“算了,我去!” 到底没去成,秦卷长臂一勾,将我挽了回去,冷笑道:“你知道嫉妒钟樱,怎么就不知道我也不大愿意你时时刻刻提着那个人的名字呢?” “……”我不平地辩驳道:“你度量忒小了些,我现只将重华看做是我哥哥。” “钟樱还喊我一声皇叔呢。”秦卷轻飘飘道。 我瞪他,他舒展了□子,将我打横从地上抱了起来:“我还要看些东西,你先去睡。北荒的事你不须多忧心,我已派了长奉去了,等他探查详细自会告知你。你给我记着,”他的声音突然放得认真严肃:“在你眼睛没好之前,哪里都不许去。” 我似是而非地哦了声,跨进寝殿时秦卷的身子骤然晃了晃,吓得我连忙搂住他脖子失声道:“你……” 他几乎实在瞬间稳住了身形,淡淡道:“没什么,眼花了下而已。” 将我照顾妥帖后,他静思了下,在房中走了几步,“吱”的声,似从柜中取出个什么来。片刻,他折回床前,往我手心里放了个物什。 从头到尾将那件东西摸了个遍,我道:“扇子?” “嗯。”他将我的手放回云被里,掩好褥角,俯身在我唇上点了点:“有事对着它唤我声,我就会立刻赶来。” 我抱着扇子乖巧地点点头,又听得他轻声出门、关门,房中陷入一片寂然中。我睡眠向来不大好,睡得难,又睡得浅。没睡着的功夫,我将扇子展开来,抚过扇面,淡淡的花香掠过鼻尖。熟悉的很,却不是檀镜花的味道。我费神地想了半天,不经意侧过脸压着自己的发丝,忽地明了那竟是自己身上的味道——玉姥的花香。 这扇子……是当年秦卷赠与我,又被我原封不动地还回去的那把? 触到扇骨处凹凸不平,虽掩饰得极为隐秘,但仍能摸出一丝修补过的痕迹。想是,当年秦卷收到这扇子,动了很大一番肝火。 怀着半是唏嘘半是酸涩的心情,半个时辰后我昏然入睡了。 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仿佛总处于被追赶的仓皇境地里,心悸着醒来口干舌燥。听得长长短短的更漏声,快丑时了,秦卷仍没有回来。翻了个身,碰到枕边的扇子,觉着为了杯水使唤他来,很不贤淑。 撩了帘子,拽了秦卷搭在塌前的袍子一披,自己摸去桌边倒水。桌上玉壶空空,我又不得不往外殿摸去。想着反正都是要惊动秦卷了,不如押他回来休息。 外殿里有人声,而且不止一人…… “现在你已尝不出甘苦,过不了多久,其他的也会逐一失去……” 正文55祖宗,暗潮涌 小神农说的话传入耳中时,靠在门后的我晃了一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秦卷压抑地咳了两声,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最近底下不太平,你尽力帮我往后拖些时日。” “拖拖拖!”小神农烦躁道:“你能瞒得了一时,还能瞒得了她一世么?” 秦卷若无其事道:“这个不用你操心,现在她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后面的话我没忍心再听下去,一个人颤颤巍巍地躺回了床上。不多时,秦卷也进了寝殿,褪去衣裳,一手掀开被子一小角。 我睡意迷濛地侧过身,揉了揉眼嘟哝了句:“回来了?” 秦卷一顿,随之躺了下来,捋去黏在我眼皮上的发丝:“闹醒你了?” 我否认道:“睡了好长一觉,方才被渴醒了,才灌了杯水你就来了。” 他一手搂过我,责道:“晚上饮凉茶,伤脾胃不说,隔日又要抱怨睡不好了。” 我枕着他臂膀道:“仅是杯泉水,没掺茶叶进去。你最近是不是很忙?” “嗯,有点。”秦卷下颚抵着我的额,语意朦胧道:“斥候刺探到十二魔君里头的信陵在北方拥挤了不少粮草军队,怕是有意趁结好时起事。你也知道,魔界里有不少舆论反对两族联姻的,信陵暗中联络了这些人,恐怕有些棘手。” 这些不见血的权势倾轧当初我在轩辕山见过不少,连从小浸/淫其中的重华都难逃一劫,我不免忧心忡忡道:“你说你无事担着个摄政王名头做什么?以你的资辈,三界里头谁见了不是弯个腰低个头的,非要做这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嘆了口气:“你可想好应对的法子?” 秦卷笑了笑:“哪用得着想什么法子?对付魔族,最简单的法子就是打服他。” “……”果然简单粗暴又十分有效,在这宫里头听其他人道,秦卷用兵如神,自己也是个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可一想到他现在身体状况,我觉着他打服别人的可能委实低得不能直视。 第111页 盘算着该如何劝说他这回能不能他自己不上阵时,他淡淡的声音响起,隐含着说不出的寥落萧瑟:“三万年前我亲眼目睹见你宁肯魂飞魄散都不愿与我在一起。云时,我是个修行并不地道的神仙,做不到超然尘外,看穿世事。实际上那一刻我痛苦得几近想和你一同去了。” 我的心随着他的话越揪越紧,拧到最后全是满载的苦汁,我可耻地庆幸,当时他并不知道我根本就是打算和他同归于尽的。 他在我唇上偷了个香,道:“这一次倒是真要感谢东华,他及时救下了你,也阻止了我。在他带走你之后,我自暴自弃消极了很长一段时间。”说到这他停了瞬间,掠去了中间的经历,直接跳到:“后来长奉带着魔尊那小子找上我,请我出山助他一臂之力。那时的我……也几近和个魔族没什么两样了,索性彻底捨弃了仙骨,堕入了魔界。” 他这么一说,我是想起了以前与他相处时的怪异细节,他莫名中了的又莫名消失的毒,截然相反陡变的性子。我只当是他性格如此,修为精深,却再想不到那是他先兆入魔的迹象。三万年后在九重天,我与东华曾讨论过秦捲入魔的原因。东华道,秦卷的执念太重,即便天生仙胎,也无法做到其他神仙的清静无为。 但让一个有着四十万年磅礴仙力的神族入魔谈何容易,单单执念哪能就动得了秦卷的深厚根基?秦卷听我将心中疑惑如实述出,竟有些踟蹰,经不住我催促,才道:“我当年斩杀独孤鸩,大意之下被他在体内中了魔蛊。起先我并没察觉,后来发现时魔气已深入元神,。”他撑了撑额:“在魔气的污浊下,我的七情六慾皆在无形中放大,怒更怒,喜更喜。所以才对你做了许多……” 他止住了话,我通红着脸也记起了雷雨轰动中山洞里的那一夜。 既然他并非涅槃重生,那……“那你为何后来要装作不认识我?” 他苦笑一声:“我也怕了啊,云时。我再面对你痛恨的眼神,怕再逼得你走极端。我本想着装作互不相识远远地看一看你好了,可见你和东华愈发的亲密,他待你也愈发的不同,我就忍不住了。” 我大吃一惊:“你胡乱说些什么!我和东华是清白的!东华那样再神仙不过的神仙,让他对自己那把剑动情的可能性都比对我生情的可能性大。” 他挑起我的脸,似笑非笑道:“真的?” “……”经他这么刻意一挑拨,我回忆起与东华相处的点点滴滴,居然莫名地心虚了起来。 “总之,”秦卷伸手将我的脸埋入他怀中,喟嘆道:“费了不少力气,终是将你从他手里拐了过来。” 他所说的,又何尝不是我所想的?在他被他灌了一脑子迷魂汤的作用下,我成功地将劝说他放弃去战场的念头抛诸脑后。 等过了数日,在丹房里我一边炼药,一边听侍者徐徐朗诵着药经。药出炉时,诵读声消声觅迹,侍者恭顺地请安,我才知道秦捲来了。他一向不喜丹方里浓厚的药味,从不踏步此间。 因而他这番倒叫吃了好一惊,惊了惊后道:“你来得正好,我刚配了方滋身补气的药,你且试试。” 秦卷自是立时拒绝了,我咳了声,打发走旁人,甜滋滋道:“这回这剂方子我特意调了味,一点都不苦,你尝尝么?” 秦卷拗不过我,拾了颗放嘴里。 “我没骗你,不苦吧?” 他细细品了品:“确实有丝甘甜。” 我的心蓦地冷了下来,看来小神农那夜说得并不是我的幻听,秦卷他的味觉真的出了问题。这个情况与我之前是何等相似,味觉之后便是嗅觉、听觉……我还道小神农的医术如此了得,这元神散尽留下的毛病他也手到擒来,治起来毫不费力。他哪里是治我的病,压根是将秦卷的五识转给了我!他区区一个郎中,没那么大的胆子,再者没有秦卷的配合,有心也是无力。这个主意,定是秦卷出的。 如是想着,我即生气又悲情。秦卷他这般做,估摸大半是出于对当年事的愧疚,可…… 在我愁肠百转时,秦卷突然道:“云时,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他握起我的手:“不出月余我就会回来,你好好待在这里。” 我怔怔道:“你要去哪里?” “昨日信陵起兵了,祁连君一人压不住动乱,我要亲自走一趟。”他不舍地抱着我蹭了蹭脸:“我原打算带你出去巡游一趟,散散心,看来也只得往后推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脱口而出道:“你不能不去么?” 秦卷给我的答案是坚定的否决,他一旦拿定了主意,任我磨破了嘴皮子也劝说不动。加上他的病,他出征那日,我心烦意乱地把自己关进了寝殿里没去送他。他站在门外叩了好久的门,我捂住耳朵不理不睬,最后他长长嘆了口气,什么也没说的走了。 抱着被子蒙着头发了会呆,我猛地跳起来,鞋也不穿跑了出去,宫娥高呼着追赶在身后。寒风风萧萧地刮在面上,我瞧不见路,只凭着他留下的一抹气息往人声喧譁处奔跑。远远地,我听到了大军启程时的号角声,一愣。 第112页 赶到城墙上时,旁边的侍从道:“昭圣帝君已出城,走了近五十里了。” 我茫然眺望着黑暗无际虚空,拎着裙子的手缓缓松下,突然人群一阵惊呼,一人将我狠狠抱入怀中,耳鬓厮磨:“云时,等我回家。” “好。”我流着泪反手抱住他:“等你回来我一定、一定治好你的病。” 不惜任何代价…… 三日后,这个承诺却被我亲手打破。 那是个魔界里难得一见的暖和天气,我命侍从搬出一箱箱的古书,再让他们挑出所有关于医术的文本来。忽然一人前来道是有人呈上件锦盒,专门指名道姓是送与我的。 我在魔界里头认识的人不多,仅有秦卷和魔尊二人。秦卷打出征以来,日日固定时辰信笺不断,定不会是他。小魔尊么,此时,躲着我们还来不及。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是什么人送我东西,莫非是九重天上的? 让人把东西递了上面,五指在盒面上一拂,无毒无术,就是个单纯的锦盒。打开来,掂起来,是个质地柔软的绣囊。鼻尖动了动,凑近了些,素净的香味里隐约掺着淡淡的血腥气。我的心一沉,手指发凉,再摸一摸绣囊的针脚,确实是我自己的……种种不好的猜想顿时充斥在脑中。 一颗心抖如筛子般地慢慢往香囊的右下角摸去,一口气没松下来,心又霎时绷紧,那是个——“烨”字…… 没有半点停顿,我命人将送锦盒的人传来,侍者回来嗫喏着回道:“小人找了一圈,盘问了宫中戍卫,那人似乎凭空消失了。” 一个来路不明的人送来微生烨随身佩戴的香囊,阿烨是微生氏的人,而微生氏是北荒的掌管者,姬泽出没的地方又恰好是北荒的委羽山。纵我再迟钝,也嗅到了这件事里外瀰漫的诡异气息。 心急如焚的我捏着香囊了在殿中徘徊了两圈,派人寻了灵鸟来,急急写了封信,派它送去了九重天的紫华府,不论如何,先确定阿烨的安危再做定论。因着我特意嘱咐要的是只脚程最快的灵鸟,不出半日,回信就送了来。我让人展开念来,东华回给我简略的一句话——无恙,留于魔宫,北荒勿去。 我皱眉瞪着信许久,突然跳了起来,我在信中只字未提自己要去北荒之事,东华怎么会知道的?除非阿烨在北荒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再一细思这回信,东华很了解我的性格,他若真要拦着我不去,绝不会这样说。 思前想后,始终放心不下,自己这趟北荒之行看来在所难免了。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瞒着秦卷熘出去不被他发现以免分心。每日里与他的通信好糊弄,因为我眼睛不妥当,所以每回我只是简单地夹了片檀镜花与他保平安。掐指算了算行程,不出意外,数天之内我就能赶回。于是如法炮制了数封回信,置于抽屉内。 在宫中转了几圈,寻了截平整光滑的树枝,带回寝殿。取了根金针,往心口扎出几滴心头血,落在树枝上。短短一炷香的功夫,殿中出现了个与我一模一样的人偶来。为防人识破,这个人偶我做得可谓用心至极,只要不是秦卷那样修为高深之人,骗过这宫里一众人想来无差池。 一切处理妥帖后,我揣了秦卷给我的扇子,一个云头驾起,直奔北荒而去。 正文56祖宗,难相择 算起来这是我生平头一次踏足北荒之上,虽不见底下何等光景,但冷风尖啸、扫过面上生生作疼;瓢泼大雨犹似天河倒灌,雷声与雨水轰鸣在天地间,远方云层间龙吟隐隐。仅凭耳闻,就能在脑中描出幅生灵涂炭的惨象。 微生氏早派人守在北荒入界处,我不客气地报出自己的名号。须臾,便被请入了微生氏的宫邸之中。 微生家主匆匆赶来,简短地寒暄过后,中年人沉吟道:“尊神此番可亦是为了那条作乱的孽龙而来?” “孽龙”两个字刺得我挑挑眉,放下手中的杯盏慢条斯理道:“听家主所言,在我之外还有其他人来?” “众所周知,这龙族本应在五万年前就已消亡在三界六道之中。如今横空出世条无名蟠龙,自然招得四方侧目。”他不慌不忙地道来:“小神不敢欺瞒尊神,这月余来,各方势力潜了不少入北荒之中。我代天帝镇守北荒,自然也上禀过此事,但英招君命我等坐观其变,我等自然不敢有所妄动。” 这个微生家主当真是条老狐狸,三言两语就把所有责任推给了英招,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若非我在阿烨那里耳闻过他这父亲行事种种,几近也要以为对方是个宽厚老实人了。 我和气地笑笑:“我对那个龙君没什么兴趣,仅是许久不见我那小徒儿,挂念得紧了,特来看望他的。有劳家主带个路,容我与他小叙两句。” 话音未落,微生家主极快地回道:“小儿在月前远游去了,现不在府中。” 暗暗冷笑一声,回的这样快不是心虚就是有鬼!拢在袖中的手正欲抛出送来的那只香囊,厅中突然冒出个第三人的声音,正是阿烨的娘亲。 “阿烨明明就是被妖龙抓走了,夫君你为何要骗尊神!”女子哭着冲进了殿里,似是在门外伫足听了多时,噗通跪在我脚下,紧紧攥着我的裙摆道:“尊神,三日前阿烨就失踪了。他一贯小心谨慎,身边又随了许多侍卫,寻常人根本动不了他。我听说那妖龙先前被魔族的长奉君伤了,他此番定是捉了阿烨,吸食他的元神来疗伤。” 第113页 “荒唐!”微生家主高声地斥责道:“尊神面前也容你放肆?!这北荒大小神仙数不胜数,为何单单会抓阿烨?” 微生夫人哭得肝肠寸断,尖声道:“神仙再多,哪比得上妾身一个阿烨?!夫君你不也知道,阿烨出生时司命批他仙骨纯净,命格贵不可言,是正正经经的紫微星命。” 闻言我讶然非常,在与肥球相处近千年,从未听他说过此事。后一思索,也不难解释,紫微星是帝星,微生烨若是重华转世,于情于理也说得通了。 微生家主怒不可遏,拍案直道:“荒唐!荒唐!他一竖子怎担得起帝星二字,这将九重天上的天帝置于何处?!”他气得声音发抖,对我道:“无知妇孺满口谬言,尊神切莫当真。” 女子抱着我的腿苦苦哀求道:“妾身就阿烨一个命根子,没了他妾身也活不下去了,求尊神去救阿烨吧。” 她不求,我也自会去救的。将她安抚停当后,我对微生家主道:“这算来是你们的家务事,但阿烨是我唯一的徒弟,单凭这点,我不得不插手管上一管了。” 无论微生家族如何劝阻,我毅然决然地驾起云头,往姬泽所盘踞的委羽山而去。 这一路行来风雨交加,磕磕绊绊,颇不顺当。近了委羽山,浓浓妖气扑面而来,沖得我罩起的仙障晃荡了两下。看这笼了一山的妖气,连我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一口一个妖龙说的不假。龙是再纯粹不过的神族,可当年昌合君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救的阿泽,造就了现在这不伦不类的妖龙,委实令人嘆息。 殊不知,现在的姬泽可还记得当年痴心相守的阿蛮? 姬泽的巢穴并不难寻找,虽然满山妖气鼎盛,但尚勉强可辨出一缕若有若无的龙气在。加之龙性喜水,翻找了小半个山头,在一处飞瀑深涧里头我寻到了姬泽所在之处。只不过没有龙息龙吟,貌似他此刻不在潭水之中。 瀑流沖刷而下的轰响掩盖了我的连声呼唤,心焦气恼下,我驭起风卷,直噼向直泻而下流水。水分向两边,迎面拂过几束幽凉清风。在瀑布背后,竟是个偌大的洞穴,想来这才是姬泽真正的洞府。 洞穴里头阴寒深重,四处皆是滴答滴答的水声,我一步一滑地往里头走去,唤了几声肥球的名字,终于尽头处传来微弱的应答声:“师父。” 大喜之下,我忙快步走了过去,问道:“你可还好,有没有被吃掉个胳膊或者腿什么的?” “……”肥球气若游丝道:“徒儿本尚算好的,但师父这么一问,我就没什么活下去的欲望了。” 还能调笑两句,我放下心来。待要驭风将托他过来,可毫无动静。 纳闷间,就听肥球说一个字喘一口气道:“师父,您……看不见么?”他歇了好久,才又道:“恐怕要劳您噼两剑了。我……被穿了琵琶骨吊在石柱上。” 脑中蓦地一片空白,我被惊得一副肝胆几近撕裂开来。穿骨锁魂是对付神仙最最狠辣的术法,不是血海深仇无人会轻易动用此术。我一双眼睛似要滴出血来,颤着手袖中摸去,却发现唯一可以使唤的就只有秦卷那把泥金乌骨扇。 扇子凝聚了秦卷数十万年的功力,自然是柄神器,但一动此扇保不住秦卷就知道了。此刻也没多少时间供我犹豫,牙一咬,展开扇子,一扇噼去。 一刻间,洞穴来传来震天撼地的龙啸声——姬泽回来了。 救下肥球,他瘫软在我怀中道:“师、师父,你快走。那条龙凶狠霸道,还有一个……”还有一个什么他没说完,头一歪晕了过去。 满头黑线的我扳开肥球的嘴塞了几粒药丸,将他安置在个隐蔽的角落里。松了松筋骨,拾起扇子,往洞口“看去。” “千辛万苦,终归是等到了。”洞里响起个阴柔低迷的少年声音:“姬泽,你可好好看清楚了,这就是……”他一笑:“灭了白茯山的神族。” 我明明听得只有一人脚步声,为何会多出一人来?容不得多想,我喝道:“你胡说什……” 扫荡而来的龙尾将我余下的话扫回了肚子里,避开噼里啪啦纷纷掉落的山石,我略有些狼狈地闪身避在一旁。姬泽竟连人身都没化成?我不禁苦笑连连,昌合君果真不靠谱的很,让他救姬泽,救出了条彻头彻尾只有兽性的妖兽。 忌惮着伤及姬泽,我仅以四下躲避为主,一面还在想伴在他身边的那人究竟是谁?那人并不帮姬泽对付我,好整以暇地旁观着我与姬泽相斗,犹似看一场好戏,兴致高起时还拍拍巴掌:“有趣有趣。” 眼一眯,猝不及防姬泽的龙尾又甩了过来,堪堪避开后我扶着晃动不止的石壁,估摸再不出片刻,这山就要塌了。在肥球身上打了层结界,我纵身一跃跳出了洞穴外,姬泽尾随其后。 引得他飞入空中后又走了几招,心中一团疑惑渐渐升起,再一扇砍在他尾上,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悲鸣,我落实了心中所想。龙鳞乃世间最坚不可摧的御甲,断不会受不住区区一扇。 姬泽并非是条真正的龙,而不过是个凝具了些龙骑,披着龙身的傀儡罢了。 如此一来,后来对付起它就轻松许多,底下旁观的少年也窥出一二端倪,忙唤道:“姬泽!回来。” 第114页 我怎会给它回去的机会!揪住姬泽分神的片刻,一扇刺入它下颚逆鳞处,与此同时,背后一柄利刃刺入我的肩中。 少年在背后惊怒道:“你坏我大事!” 忍着剧痛,一扇挥开姬泽,再一手反拍开少年,我抹了把嘴边的鲜血:“你还是别分心忧着你的大事,先操/心你自个儿吧。”抚过扇面:“我这人素来护短,动我徒弟之前,你想必也想好了如何承担这个后果。” 伴随着坠落下去的姬泽,风雨雷声逐渐消弭,我一扇将将斩下,却落了个空,少年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不得寻他,我调头往岌岌可危里奔去,抢在山体崩塌前救出了肥球。 回到微生府邸,一身血迹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惊吓到了惹了一路的惊叫。将阿烨放上床的同时,微生家主与夫人也赶了过来,夫人一见自己儿子,受不住,当场晕了过去。微生家族倒还冷静,大步上来,道:“小儿这是?”没等我回话,他回头厉声道:“还不去请郎中。” 我阻止了他:“不必了,我就是医师,你们先避一避,我替他诊诊脉。”最后一个字我已然说不下去了,背过身不让他人瞧见自己的神情。 房中安静时,我滚烫的泪水也滴了下来,颤着手搭在肥球胖乎乎的手腕上,没有一丝跳动;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同样的冰冷而安静。穿骨锁魂并没有要了他的命,而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有人灌了他弱水,生生扼杀了他的元魂。 我答应会守好他的,我答应不再让他受任何伤害的,我……我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我伏在阿烨小小的身躯上,泪如雨下。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得喧譁的捶门声并着呼喊声,终是有人按捺不住强行破门而去。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叫嚷与哭声,微生家主看我情形委实不对,让人扶了我去偏房休憩。 事实上,此刻的我很清醒,清醒到像是在翻书一般拼命搜寻着能救回阿烨的一线生机。精疲力尽时我仍没有找到一个可行的法子,外边哭声震天,真心的假意的,皆有。 有两人经过我的房间,一人嘆气道:“你说小世子好端端地怎会遭了这个大劫?” “别说了,家主命我两去置办丧服,族中亲眷皆要分发一套。” “丧服”二字直直插入耳中,心口骤然一痛,喉头一热,一泼鲜血就这么吐了出来。以往每每见书中写人伤情之下必吐一口血来,甚是矫情。现在亲身体会,一口血远不足以纾缓满心痛楚。 入夜,有人敲开了我的门,是肥球的娘亲。瞧不见她的神色,听她的声音,斯人憔悴。她似是避着人来,行为拘谨小心的很,一进房便合上了门。 我还没说一个字来,就听她跪了下来,道:“现在,唯有祖宗您一人可救阿烨。” …… 送走肥球娘亲时,我坐会床上继续发呆。 “玉姥树是天下万木之祖,汇聚着天地生气,只要尊神愿意,阿烨就有救。”她的话一遍又一遍回荡在耳中。 而救他的法子,就是取我原身一截主心枝骨做药引…… 她不清楚,在很久之前她说的我就知晓了。 玉姥树有千枝万骨,但主心骨只有一根,而我原打算是用它来治秦卷的…… 忽然,窗口处“嘭”的一巨响,我怔然着没醒过神,一团绒绒的毛球扑进了我怀里,一声森冷的笑声响起在房中,接而是秦卷咬牙切齿的声音:“云时,你好的很!” 正文57祖宗,魂梦回 秦卷这一声怒喝唬得我手一抖,差点将小凤凰摔了下去,懵然地问道:“你不是在打仗么?怎么跑这儿来了?”问完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只小凤凰不是他的本体,而仅是个用来传话的式神。 不出我所料,秦卷对我此番不打招呼落跑的行为恨到了极点,一通痛骂下全不给我解释的机会,行为之霸道、语气之恶劣,令人发指。亏得我怀了一腔愧疚,被他骂得点滴不剩,最后他落下句狠话:“你给我立刻从北荒滚回来!” 凭什么啊!终于逮到机会还嘴的我也同样恶狠狠地回给他:“没门!”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秦卷的声音在房中烟消云散,留下小凤凰依恋地依偎在我掌心里啾啾鸣叫。被他这么一骂,我伤怀的情绪已很难维持下去,洒了两滴泪后,我振奋起精神开始认真思考,有没有第二种路途可以救秦卷或者肥球。 眼见着时间点点滴滴过去,肥球没了生气的身子愈发冰冷而僵硬,在我不得不忍痛下某个决定时,门轻轻地被叩响了三下…… “尊神,是我。”伴随着叩门声的是一道温柔男声 我钝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来人是近秋。他不是应该在紫华府,来这山水险恶的北荒做什么? 启门让他进了来,我向门口张望了下,狐疑地问道:“你是一个人来的?”潜在的意思是东华没有跟来一道么? 近秋平和道:“是,小人是孤身一人前来。不过,是奉了东华帝君的意思,帝君算到尊神陷入了困境之中,特命小人来助尊神一臂之力。” 他这话陡地在我心上燃起了小小的一簇希望,我不禁热泪盈眶,东华这个神仙果真做得很地道很仁慈,时机料的分毫不差,及时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第115页 我激动地搓了搓手:“东华让你带了什么法宝来?” 近秋道:“春叶秋华。” …… 带他往肥球房中去的路上,我疑道:“这个东西不是早年流失在下界么?”当年昌合君威逼我替他盗取春叶秋华,我便留意打听过它。此物一直由高俊神族供奉在轩辕神宫之中,后来在重华死后不久,传闻它被四海八荒着名的窃贼“花南叶”盗走,自此再不见其踪影,又是何时落到了东华手中?他又为何从没对我提起过此事? 他老老实实道:“这个小人也不得而知了。” 救回肥球迫在眉睫,我也无从多想,伸出手来:“回头我再问问东华,先给我救人好了。” 他却反问道:“尊神知道如何启用春叶秋华么?” “……”这个我还真没想过。 就听他轻声地笑一笑:“东华帝君在来时详细交代给了我使用它的法子,现在眼看来不及与尊神细说了,不如让我来救小世子好了。” 我迟疑道:“可你是个凡人。”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缕薄烟,一眨眼在耳侧飞去:“正因是我凡人啊……” 近秋跟在东华身边近日长进了不少本事,三言两句就将我哄出了房外,在他合上门时突然唤住了我:“云时。” 乍一听他如是唤我的名字很不习惯,我愣头愣脑地将他“看”着,他平静地温和地问道:“你不是很恨重华么?为什么还要救他?” 他大概是从东华那听说我的一些成年旧事,虽然这么一问有些唐突,不过时至今日我也看得开了,讪讪道:“我没想那么多,虽然之前他是做了一些对不住我和我的氏族的事。但他陪着我长大,教了我许多也护了我很久,我一直视他为自己的亲人,这个习惯不大容易改变。” “这样……”短短的呓语被关在合上的门之后。 天际翻滚着轰隆的闷雷声,蝉鸣声聒噪在枝叶间,午后闷热地叫人躁郁。我怔怔地盯了会木门,转身拖着疲惫的身子步到廊下的栏杆处,顺着柱子委顿地坐下。脑子绷紧的那根筋一旦松懈下来,汹涌的疲倦眨眼就淹没了自己,撑着呆呆地对着池塘,黑漆漆的眼前一会划过憨态可掬的肥球,一会划过凤眸凌厉的秦卷,一会又划过笑如春山的重华,最后划过的却是近秋那张平凡无奇,过目即忘的脸…… 此刻的我比从三万年沉睡中甦醒过来时还要劳累困顿,倚着廊柱慢慢地合上了眼,这午后一梦发得悠长而宁静,恍惚里我回到了九重天上的紫华府。也是个午后,葳蕤紫竹迎风摇摆,送来几许凉意。竹林的青石台上坐着个人,是近秋,他的怀里抱着肥球。 我身不由己地朝他们走去,不留神踩断了根竹枝,惊动了近秋,他一手轻拍着酣睡的肥球,一手朝我比了个“嘘”声的手势。我提着裙子,小心地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睡得正香的肥球,迷濛地问:“我们……不是在北荒么?” 近秋微微朝旁边挪出些地方,容我坐下,指了指肥球道:“他想回来看看,我就带他来了。” 本没了生机肥球现下像一只小小雏鸟般,呼吸平顺地窝在近秋怀中,肥嘟嘟的双颊看得我很想动手捏一捏,可又怕惊醒了他。观摩了会他的模样,我感慨道:“春叶秋华真是个起死回生的神物。” 近秋笑眯眯道:“我根本没带什么春叶秋华来。” “……”我茫然地看着他:“那你……是怎么救得他?还是说,”我一把抓住他,急得眼泪快下来:“你、你在骗我?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 他好笑地看着我焦急的模样,拍了拍我的脑袋:“小丫头,都快嫁人了,还是那么急性子。” 身子剧颤了下,我不由地松开他衣袖,有些畏惧地看着他,半晌不可置信道:“你喊我什么?”咬一咬唇,倏地站起身大声问道:“你到底是谁?!”熟睡的肥球不满地翻了个身,咕隆了两声,我不由地放低了声音:“你……” 他噙着丝笑,从容平静地看向我:“在此之前你也有几分猜疑不是么?” 我退了两步,看了眼肥球,又看向他摇头道:“你不可能是重华,明明阿烨才是。”喃喃道:“重华是个神族,就算转世也不可能是个凡人。” 可他说得并不是假话,我是曾怀疑过他,因为他的语气、他的笑容、他的陪伴,实在太像重华了。陷入天人交战的我,混乱得不知该相信阿烨与他,究竟哪一个才是重华。 他仿佛看穿我心中所想,道:“我没有说谎,你猜得也不错。我与他,其实都是重华。当年,我受困于弱水之中,伯河为了防止我逃出生天,用□妄图击碎我的三魂六魄。承他好意,我的魂魄是碎成数片。一部分灰分烟灭,唯有两片意外辗转入了轮回。经过数万年的漫长时间,它们各自也在缓慢地修补自身,到了这一世,如你所见,它们转世成了微生烨与我。只不过,微生烨保留了我是重华时的神力,而我则留住了重华时的记忆。” 他的话让我渐渐生了一个很不好的预想,木然问道:“那你此番救肥球,莫不是……”后面的话,我说不出口。 第116页 他点点头:“我会这个凡人的魂魄填补微生烨被弱水侵蚀的那一部分,所以……”他嘆息般道:“我才幌你入这个梦境,与你见上一见,以后关于重华这个人的所有记忆就真正在天地间烟消云散了。” 我哑着声道:“你不必做到这地步的,没有你,没有春叶秋华我也能救阿烨。” “你救?你用什么法子救?”他笑问。 我一时失语。 他伸手抚过我的脸庞,凝视着我:“阿秋我一直欠着你一句对不起,这辈子我做过很多错事,最大的错事就是将你带进了轩辕山。我不是个好哥哥,没能守好住曾经无忧无虑的你。” “做错了事就弥补它,你现在这样算什么呢?”我别过脸去硬邦邦道:“你以为你捨弃自己救了阿烨我就会原谅你么?” “虽然我不会再记得你了,可我依然是你的重华哥哥,”他微笑道:难过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他欺负你的时候,都可以对我说。虽然不我能以重华的身份安慰你替你擦眼泪,但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永远会陪伴在你身边。” 千言万语拥挤在一处,堵得我胸口快要炸裂开一般,我捂住嘴阻住了哭声,可眼泪依旧一滴滴从眼眶里滑下。 “师父……”肥球被我的哭声惊醒,揉着眼一咕噜爬起来,迷糊地看着我们:“近秋,是不是你惹师父哭了?” 重华摸摸他的脑袋:“你师父拼命救了你,以后要照顾好她知道么?” “这个不用你说我也会啊。”肥球挺了挺小肚子:“等我长大了,谁都不可以欺负师父!” “阿秋,我要走了。”重华替我擦去脸上泪水,身体逐渐变得虚无透明,:“这么哭会伤了自己的身子,你也是要做娘的人了。” “哥哥!”我抱住他抖如筛糠,哭得嘶声力竭:“我不怪你了!不怨你了!我已经没了阿爹也没了阿娘了,你再走,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他的手指消失在了我的面颊上,“小心伯河……” 午后一道贯彻天地的响雷将我从睡梦里惊醒过来,积攒多时的天河水以千军万马之势沖刷向大地,檐瓦上落下的水滴溅在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廊下,任凭半边身子泡在大雨中,忽然脑子骤然清醒了过来,一袖挥开门,冲进了房。颤抖着手摸向床榻,床上只有一个已恢复了呼吸,温暖如初的阿烨。不甘心地摸索过了房中每一个角落,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师父,你真的哭了?”醒过来的阿烨惊道:“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了近秋与你,梦中师父就在哭。”他嘀咕着道:“难道那不是个梦?” 听着他稚嫩言语,我终没忍住如瀑而下的泪水。 …… 哭了一遭,伤心了一遭,在肥球刻意讨好下,我勉强收掇好了自己的心情。闻风而来的微生夫人一进门就抱着肥球哭着笑,笑了哭,闹得我略有些头痛。悄悄地避开了他们,回了自己房中。 小凤凰趴在我的枕头上呼呼大睡,我和衣躺在床上,戳了戳它。它翻了个身,不甘不愿地叽了声,我试着朝他唤了声:“秦卷?” 没人应答,我不罢休地连戳了它好几次,没办法道:“秦卷,我要嫁给东华了。” “你敢!”凶神恶煞的声音传了来。 “……”我枕着手睁着一片黑暗的眼睛道:“秦卷你打完仗了么?” 他不理我,我只得又换个话题:“秦卷我想你了。” 仍是片沉默,我气馁地不打算再理他了,他淡淡道:“我也是。” 瞬间眼泪差点又出来了,我抽抽鼻子,努力将声音放得正常点:“阿烨没事了,我明天就赶回魔界去。” “嗯……”他应了声,又道:“要不要我派人去接你?” 我本想说你来接我好么?可一想他的身体状况就打消了这个矫情的念头:“不用了,没那么娇贵。” 他那里总有人来往,与他絮絮说了一段时间的话,困得不行的我自觉地准备结束对话,将近入睡时脑子一抽,张嘴道:“秦卷,我爱你。” …… 漫长的沉默后,模糊的意识里响起一道低沉清晰的声音:“我也是。” 正文58祖宗,有喜了 此间事了,虽仍留下了种种未解之谜,但归心似箭的我无意再作细究,心心念念盼着早些时候回到魔界与秦卷相见。次日,整理了仪容,便往微生宅邸的大厅而去,与微生家主此行。 大病初癒的肥球一见我有动手离开趋势,不依不饶地抱着我大腿死活不让我走,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阿烨才从鬼门关口转了一圈回来,师父便要离去,倘若那妖龙又来抓我或者有什么后遗症并发了怎生是好?我听闻师父近来被那魔族的摄政王迷得神魂颠倒,果真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了么?嘤嘤嘤。” 被口水呛到我,拍了拍他挽着我的肥肥小手,艰难道:“你这典故用得似乎不大贴切。” 然微生家主与夫人对我这个救了他们儿子的恩人也是盛情挽留,挨不过他们的殷殷心意;又觉着肥球所说并非全无道理,听他的气息尚有几分虚弱,便答应再暂住两日。应下后愁着如何回秦卷话的我忽然闻得厅外一阵骚动,一道朗朗少年音传入耳中:“儿子从东荒一回来,就听说阿烨遇险一事,幸而得贵人相救,并无大事,真是可喜可贺。” 第117页 这个,莫不就是那个与阿烨争夺家产的哥哥,微生靖了? 微生家主对这个大儿子似乎格外偏爱些,说话间的亲厚远胜于与肥球,微生夫人牵着肥球吶吶站在一旁,存在感低得让人忧愁。肥球始终保持着沉默,看不下去的我,握拳重重清了清嗓子,引得众人侧目,我郑重道:“我饿了。” …… 肥球小小地拉了下我的裙摆,道:“师父,好丢人。” 我仰头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眨眨眼,诚实道:“我真饿了……” 虽是给肥球与他娘亲解围,但我说的确实是真话,经历了几次大起大落,我腹中鸣鼓响得着实厉害。以至于入了席,在应对了肥球他兄长几巡敬酒后,我实在忍不住对他道:“能容我先吃几口东西么?” “……”他呛了声,道:“尊神请便、请便。” 于是这个请便之后就没了个尽头,整台小宴上除去不太愉快的开头,总而言之我吃得很是尽兴,乃至酒过数巡后宴上安静得有些不太正常。肥球惶恐地对我道:“师父,是不是那个大魔头日日虐待你,不让你吃饭?” 我打了个饱嗝,摸了摸依旧平坦的腹部,讪讪地搁下筷子:“我……吃得很多么?” 肥球用一种怜悯的语气道:“师父,你进了七碗饭了……” “……” 当时我大咧咧地以为自己只是先降服姬泽后与重华相别耗尽力气,所以吃得多了点;过了一日,我惆怅地发现自己不仅是吃得多,也嗜睡了起来。一日十二个时辰,倒有七八个时辰昏昏欲睡在。强振着精神与肥球说会话,说着说着头一点一啄,就搭了下去,惹得肥球大呼小叫,直道我是病了,要请郎中来。 手一挥拦下了他,笑话,我自己就是个郎中,病没病我还不知道么?到了晚间,我抱着小凤凰与秦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说了会眼皮沉得提不起来,秦卷沉默了下,道:“你这两日似乎睡得有些多。” 我托腮哼哼唧唧道:“人老了。” “……”秦卷无语了会,道:“你这样如何叫我放心的下,明日我就去接你回来。” 关于这次魔界信陵君作乱的事我在北荒也略有耳闻,十二魔君里头有不少暗中相助信陵君,远非秦卷所表现得手到擒来的轻松,况且他还有病在身。眼见两方交战日趋白热化,我再不识大体,也晓得此时定不能叫秦卷分心。 我往嘴里丢了个糖果,含糊不清道:“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得很,把过脉了,没病没灾的,顺滑的很,你在前线倒是要小心。”我唔了声:“这样吧,我看肥球这几日尚没好得通透,我留在北荒再小住些时日,等你打完仗我再回去。” 后来他又与我说了些什么,但被睡意压进被窝的我渐渐听得不太明白了…… 一日黄昏,我搭着条薄毯,膝上放盘果子,靠在摇椅里听肥球在旁念着经。偶有不明白他便停下来问我,我一边懒洋洋地剥果子一边与他解释。守院子的小厮突然来报导是微生夫人来了。 我往肥球嘴里塞了个果子,往他肥墩墩的屁股上一拍:“去,把你娘请过来。” 他屁颠屁颠去了不出片刻,微生夫人在我对面落了座,慈爱地与肥球说了两句话,转而对我道:“小儿承蒙尊神照应,给尊神添麻烦了。” 我与她客套了两句,待要问她来意,她略顿了顿,略有些羞赧道:“妾身听闻尊神这几日嗜睡且多餐多食?” 这个……我虽不明白她这一份羞赧从何而来,但她所说的估摸这整个宅邸的人都知道了,也不须避讳些什么,客气道:“确实如夫人所言,想是这夏日犯懒,让夫人见笑了。” 微生夫人细细吸了口气,踯躅沉默了好半天,才细声道:“尊神,是不是有孕了?” 这句话就似道晴天霹雳,当头噼得我外焦里嫩,面上一会热一会凉,嗫喏着道:“这、这不可能吧。” 肥球在旁生不如死地嚎叫道:“师父!你果然被那个大魔头给吃干抹净了。” “……” 细想一下,我从云姬那学了很多疑难杂症的医术,唯一没学过的便是妇医,原因很简单,云姬觉着无用。学是未学过,但游走在八荒里对孕事总归耳濡目染了些。联想起自己这近日来种种违背常情的迹象,我似乎……真的是怀孕了…… 不觉捂住自己的小腹,在这里,已经有了我和秦卷的孩子么? 微生夫人瞧我这副模样,瞭然道:“尊神是初次有孕,难免疏忽迟钝了些。”俄而笑道:“妾身在此恭喜尊神了,东华帝君知道后必然欣喜非常,算来这也神族万年不遇的一桩喜事。” 我愕然道:“这关东华什么事?” …… 送走了一头雾水的微生夫人,我始终不太相信地摸了自己肚子一遍又一遍,平坦得毫无有身孕的模样。嘲笑了下自己,神族有孕本就难,如我与秦卷这样四十万年的,更是难上加难,这个孩子怕不定要多少年才能生出来。 肥球送了他娘亲后又折了后来,好奇道:“师父,听说那个大魔头原身是只凤凰,那么你会生出个蛋来么?” 第118页 “……”生出个蛋!生出个蛋!生出个蛋!!!! 等等啊,难道不应该随我么?我是株玉姥树,那我……要生个种子出来么? 我和秦卷的孩子是个黑乎乎的种子…… 我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想像力…… 这夜我罕见地没有早早就入了眠,忙里偷闲与我聊天的秦卷问道:“你今日倒是有精神。”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声,他出去收了份文书,回来唤了我好几声,我才大梦初醒似的忙应下,他嘆道:“才夸了你,就由不知神游到哪重天去了。” 我皱着一张巴巴的脸,将一番说辞在腹中颠来倒去,实在憋不住问道:“你们凤族是怎么个生儿育女法?” 貌似在看文书的秦卷不在意地嗯了声,我又诚惶诚恐地将问题重复了遍,那边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翻滚到了地上。我傻了傻,小半会功夫后,秦卷的声音重新出现了,掩饰性地咳了声:“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耳尖的我听出他声音有丝颤抖,紧着心问道:“秦卷你刚刚怎了?是不是病重了?” “云时!”他低喝了声。 我一顿,委委屈屈道:“秦卷,我好像……有喜了,我就是就是想问,我是不是怀了个蛋?” 秦卷那边陷入了片死寂,隔了好久后,他沉着道:“这个,我也不大清楚。” 我:“……” 他补充了句:“根据我的经验,应该是的吧。” 我:“……你生过蛋么?” 秦卷:“……” 我干巴巴道:“为什么我感觉你一点儿都不高兴?” 秦卷很不高兴道:“胡说什么呢?” 我:“你是不是怀疑这个孩子不是你的?就和微生夫人想的那样,这孩子是东华的?” 秦卷:“……” 我:“你要是敢说个是,我就立刻飞过去和你同归于尽。” 秦卷:“……” 他嘆了声,无可奈何道:“你好歹给我个说话的机会啊。” 我道:“你说!” 秦卷沉沉地笑了声:“其实,我是开心得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我抱起膝,还处在深深的担忧之中:“你说你现在是个魔,而我是个神族,那生出来的到底是个什么呀?” “……”秦卷:“这个你考虑得太早了些……”转而道:“你既然有了身孕,就不宜北荒待着了,以防有居心叵测之人加害于你。我让沈红衣去接你回魔界,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居心叵测之人?” “你有孕的这个消息瞒不了多久,而你在魔界又待了这么久,旁人很轻松地就能推算出这个孩子的来历。”他沉吟道:“我怕有心人想要利用你与孩子闹出什么事来。” 我被他说得有些紧张,他安慰我道:“你也太莫忧心,这些不过是我的猜想,你现在以养胎为重,你的身份在那,又住在微生府中,寻常人也接近不了你。我的扇子在你那,你且时时随身不离的带着用以防身。” 我乖巧地应下,他道:“云时,答应我,在见到我之前,好好地照顾自己与孩子。” 这个,不用他说,我自会做到。 秦卷说要让小神农来接我,但小神农跟随他深入魔界在前线照料他的身子,一时半会也赶不过来。这一连几日,我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缩在房中,吃吃睡睡。微生夫人在我的暗示下,并没有大肆宣扬我怀有身孕的事,只是将源源不断的补品流水一样地送进了我的屋子。 我翻检了下,皆是滋补的珍奇药品,我摸摸自个儿的肚子,觉着这孩子有我和秦卷两人这样灵力丰盈的血脉,委实用不着这些,倒怕虚补过了头。便一概收入房中,堆到角落里落灰。 肥球得了他娘亲的叮嘱,好几日没再过来扰我清净,让我徒生了好些寂寞。盼来一日,躺在椅中舀着汤羹,小苑门口响肥球兴高采烈的声音:“师父,我来看你了,师父可好?小师妹可好?” 手没握稳,勺子“噹”的掉进碗里,我面无表情道:“你为什么会觉着这是个小师妹?” “因为我将来要娶她啊!”肥球理所当然道。 “……” 我颤着音将话题转开:“这几日不见你,跑哪去了?” “哦,父亲带我和兄长去治理水患了。今日才得空来看望下师父和小师妹,喏,阿娘还让我带了安胎药来。”肥球殷勤地献上一碗苦气熏人的汤药。 “安胎药?” 作者有话要说:生娃娃啦~~~~~~~~~~~~~~~~~~~~~ 正文59祖宗,狂澜生 “是呀,阿娘说这个方子是她怀着我的时候日日喝着的。”肥球端着药老气横秋道:“我问了族里的医师,都说这个药有助师父你益气提神,喝了后不会再吐再难受了。” 抵不过肥球的满心期待,我接过不动声色地在鼻下晃了一晃,没有毒也没有相冲的药物,我这才放心地小口小口地饮下。 第119页 “师父师父,好喝么?”肥球眼巴巴地问。 我砸吧砸吧嘴:“等你生孩子的时候喝一喝就知道了。” “……” 与他说了两刻话,我做惰懒状挥袖赶腻着我的肥球走人,他的小手在我肚子上小心地摸了一圈,道:“唔,我不能和自己未来媳妇抢师父,那师父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我不耐烦地一手将他拍走了,听到肥球的脚步声消失在了耳际,我脸上的笑容一寸寸消褪下去,一粒粒的冷汗从额头冒出,身子猛地向下弯去,一口血喷在了地上。沾了点嘴角的血,嗅了嗅,有股似曾相识的香味,不及我细思,腹部一阵翻天覆地的绞痛让我双腿一软,挨着摇椅滑了下来…… 等我勉强镇住了剧痛,拖着沉重的身子一步步挪回了房中,好不容易躺在了床上,手贴着小腹,舒了口气。这一睡就睡了大半日的功夫,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打湿了干了,干了又湿了,沉沉浮浮里我颇为艰辛地挑开了重如千斤的眼睛。一缕久违的光线陡地刺入眼中,我倏地闭上眼,不适感消失之后我又试着睁开眼,这回好多了。 愣然看着眼前陌生又在心里勾画了无数遍的房间,我揉了揉眼,画面更加清晰而明亮。此时将近黄昏,房内洒了一地薄薄余晖,一枝清霜素冷的梨花斜了一枝花骨朵在窗下,微风轻轻晃着笔架上一排的大小羊毫。 那点喜悦之情才在心上泛起,剎那就消失得分毫不剩。我的视觉回来,这意味着秦卷的眼睛看不见了……几乎是在瞬间我手忙脚乱地在床上翻找着小凤凰,一无所获后记起来,每日里这个时候它都是要飞出去放放风的。慌忙跳动的心脏渐渐恢复了有序的节奏,冷静下来的我想,秦卷他既然选择替我承担丧失无识,必然是不希望我知道的。这时候冒然去问他,只会让他分心。 沉思时小腹又是一阵抽搐,我抽着冷气忍着疼,靠起身,指尖蓄起灵力,在各大灵穴点过,暂时压制住了毒性。是的,我中毒了,但并不是那碗安胎药里有毒。安胎药里有一味常见的凝气草,这本是对寻常体质大有裨益的,可它也是另一味药引,极易勾动蛊毒发作。而我的体内在我几近忘记的情况下种了一个蛊毒,还是当初为了对付昌合君,我亲手给自己下的。 虽然说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是个意外。那个药草在四海八荒里极为难得,百年才产出几株,微生氏再财大气粗,也经不起肥球她娘日日饮用此药方,这味凝气草显然是旁人特意为了我加进去的。 我在心上将可疑的人一一排查了遍,肥球她娘作为送药人显然是排在第一位的,可我想不通她有加害我的理由,而知道我有孕的人寥寥无几。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人利用或是了肥球她娘在我药中添料;二便是在熬药过程中有人动了手脚。 这两种可能性都很大,我更倾向于后一种,而此刻当务之急是稳定我体内的蛊毒。如果没有孩子,我大可放手解毒;可现在腹中有了那么一颗精贵的蛋,凤凰一族繁衍之力极为低下,几乎皆是一脉单传,秦卷要是知道我让他的宝贝儿子或是女儿又了不测,我定没有好果子吃。 蛊毒是针对昌合君的血毒,所谓解铃还须繫铃人,要解开它也需要昌合君的血。可他早在三万年前被我抹去了记忆,丢到了八荒里,现在是死是生,身在何处,一概不知。我仿佛看到,自己面前的是一条绝路…… 思来想去,若一直不与秦卷联繫,同样会引起他的联繫。于是到了固定时间,我照旧找小凤凰来与秦卷唠唠家常。可这一找,好像是为了映照“祸不单行”这四个字,小凤凰不见了。 不仅我的房中,整个微生氏府邸里皆感受不到它的气息。在这特殊时刻,秦卷不会一声不吭地讲式神唤回去,那么小凤凰就是……遭毒手了。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了一个式神,我隐约嗅到了大事不妙的味道…… 这种不详的预感持续到了我与秦卷失去联繫的七日后,这七日间我穷尽了己所能及的各种方法试图与秦卷取得一言半语的消息,可不幸的是无论是书信还是灵鸟,都石沉大海,毫无回音。我一面努力说服自己,秦卷这个活了四十万年的老狐狸绝不会有事;一面另闢蹊径地寻着解毒之法。 为了抵消毒蛊的消耗,我用余下的所有时间在拼命地进食,悲伤的是我害喜的症状愈演愈烈,几乎是吃多少吐多少,不用照镜子我都感受到自己日渐消瘦下去的身体。有那么几次吃着吃着,眼泪就落了下来,呜咽着哭了会,继续往嘴里塞东西。 我从来没有这样地思念过秦卷,每一个夜晚,蛊毒发作痛不欲生时我就紧紧攥着他给我的扇子,哆嗦着唇想些开心的事。例如孩子是男是女、该取个什么名字好;后来想起来个典故,似是说凤族是女子生产,男子孵化,便不由自主地想像了下秦卷孵蛋的模样,这么苦中作乐,也能笑着熬过来。 经了几日调息静养,蛊虫安分了许多。我的打算是既然一时去除不了它,不如使个法子让它沉睡好了。于是开始我取一两醇酒佐以药草饮下,逐次增加份量,一点点催得蛊虫入眠。秦卷总说我的脑子不够用,现在我完全可以反驳它,关键时刻,它还是挺够用的。 第120页 回到这七日后,有人递了帖子要拜见我。微生宅邸里所有人皆知我近来是不见客的,而这个递帖子的人被我拒了数次后仍是执着地要见我,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便接了帖子,展了开,信中只有两个字——秦卷。 想也未想,便着小厮将那人领了进来,看清来人的面貌时我和吞了个苍蝇一样,那人在魔界狭路相逢后边再没见过的秦浅清…… 我抚了抚额,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来,上次秦卷护着你,这回看谁能挡在你面前。细眼看了看这个姑娘,秦浅清好歹也是个三界里头小有名气的一个美人,在千秋领着神族第一美人的称号时,她全然不可动摇地占据着第二的位置,千秋死后自然便是由她常领第一无人可及了。这一看,原本艷冠群芳的美人,容色黯淡憔悴不少,滑如凝脂的肌肤显得粗糙暗黄;一双妙目里死气沉沉的,没有半点光泽。 她甫一开口,又吓了我一条,清脆鹂鸟似的嗓音嘶哑得叫人心惊,她呵呵一笑:“老祖宗,近日可好?” 我捧着个暖炉窝在椅中,皮笑肉不笑道:“托你的福,还好。” 她笑了笑:“我知道老祖宗你不愿意见我,我也知道老祖宗你担心着秦卷的消息,所以不得不见我。” 这一口一个秦卷唤得倒是熟络,我淡淡一笑:“你要是藉机来吊我胃口的就罢了,我累了,不送。” 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胳臂与双手,慢慢道:“你现下见了我这副模样,一定很得意是不是?可你知道,我是为了谁才变成这个模样的吗?”她抬起头,露出那种叫人心惊胆战的笑容,我直觉她要说的是我不愿听的:“你想必也知道了吧,秦卷代你失去了五识。可我不愿意看见这个丰神俊朗,我一见倾心的男人变成一个废人啊。所以……” 她往前一步步走来:“我甘愿献身,用自己的灵力弥补他失去的修为。你知道我是用什么法子么?”她的话语放得很轻很轻,可每一个字都如蛇一般清晰地钻入我耳中,她干涩的唇一张一合:“你精通医术,应该知道,再没有比交/合双修更快地法子来将修为送给另一个人了。在你看不见的时候,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她的手颤抖着摸着自己的脸:“他吻过你的唇也吻过我这里,”指尖从胸脯滑过:“抚摸过你的双手也对这里爱不释手……” “秦浅清你清醒点,”我平平地打断她的话,蜷在袖里的手指绷得快要断掉了,面上仍是淡淡道:“你若想激我气一气,吐几口血,怕是要失望而归了。这点伎俩,活了这多年,我见得也不少了。” “你当然不信了,或者说不愿意信了。”她放肆得笑起来,陡地沉下脸来:“秦卷是个什么人你不清楚么?他费尽千辛万苦得到了你,不惜牺牲自己的五识演了这场好戏,你会信他就这么轻易地变成一个废人看着你一步步厌弃他、远离他么?他不会,所以不也不会拒绝我。你又要问我这么做是不是很傻?”她甜甜一笑:“是啊,是很傻,不过能得到他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哪怕只是身体。可我也恨他,恨他的眼中从来只有一个云时,不过呢……” 她驻足在我三尺开外的地方,她用一种满足而悲悯的眼神俯视着我:“在七天前我已经不恨了,因为……” 她的话和惊雷般扎响在我脑中,让我不知天南地北,今夕何夕:“因为我没必要恨一个死人。” 脑内凌乱一片,我强压下汹涌翻滚的胸臆,慢慢站起身来,平视着她的目光,用一种冷静到自己都觉得可怕的语气道:“其他我不知道该不该信,我现在只信一点,在你这么不懈努力下,我成功地生气了。” 转在指尖的扇子徐徐打开:“我没记错的话,在魔界时我就告诉过你,倘有一日你再落到我手中,必将你尝遍十八层地狱的滋味。今日我被你气得不清,也就没什么耐性陪你每间地狱挨个走遍。” 她的脸瞬时变化万般,约是没料到我不仅没受到多少重创,还有精神收拾她,退了一步:“你……想将我怎么样?你,你……”你了半天,她挤出一句:“我有了他的孩子,这可是他留在人世的唯一血脉!” 我笑道:“你不说这句话我还想着给你留个全尸,现在看来没什么必要了。”我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我这人也就看着好欺负点,但为人睚眦必报的程度丝毫不逊于秦卷。还有……” 她的眼睁得大大,我用扇子拍拍她脸道:“他的孩子好生生地养在我肚子呢。” …… 正文60祖宗,凡间记 到底我没下得去狠手,一扇下去只散去了秦浅清十万来年的修为,将她打回鸾凤原身。望着草丛里瑟瑟发抖的雏鸟,我疲倦地挥袖让它离开了,眼看着那点赤色一悠悠地飞远了,可她的话似在耳中生根发芽,一遍遍地不断重复。 秦卷曾对我说过,在我元神散尽的那剎,他差点随我一同去了。我原以为这只不过是情人之间的甜言蜜语,而现在当秦浅清说出那句话时,我竟真有那么茫茫一刻,看不见活下去的出路。但我毕竟还是要活下去的,哪怕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况且看得出秦浅清今日来的目的就是刺激我,她的话当不得真。 第121页 额侧的几个筋跳动得厉害,先前担忧着的蛊虫倒毫无动静,我扶着床沿缓慢地躺下。闭眼没多久浮出来的就是秦卷的脸,那张脸上满是血痕,惊得我大口大口喘着气醒了过来。如此也就不敢再睡了,可依然头痛欲裂,便提了一罈子清酒出来,对着一轮孤月,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我是打算一醉方休的,也许醒来时秦卷就来北荒接我了,可这一杯杯下去我的灵台愈发得清明,曾经与秦卷相处的画面不受控制地一幅幅跳了出来。一滴泪水滴落在杯中,单手捂住眼,抑不住的泪水从指缝里涌出。秦卷如果死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也许这酒需要喝得动情才能醉人,伤心恸怀地哭了会,眼前的月亮晃动了起来,由一变二,由二再变一,终是如我所愿地醉了。拢着袖子伏在桌上,双眸将要阖上时,一个人影一跃出现在了月下。 眯着眼看了看,人影不见了,使劲揉揉眼,一方白袍端端立在了我的跟前。酒意被惊醒了一半,我仰身与那人拉开了几尺距离,喝道:“什么人!” 白袍少年笼着月光,周身仿佛散着淡淡薄辉,透净得像片烟云,笑眯眯道:“老祖宗这记性可不大好,前几日才见过的面。”言罢,甚是自来熟地在围桌前坐下,给自己斟了杯酒。 “微生靖?”醉醺醺的脑子转了转,记起了这个与之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年,问道:“你来做什么?” 微生靖饮了一杯酒,歪过头来瞧瞧我,笑道:“老祖宗的气度比我预料得好些,秦浅清果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 都言相由心生,或许是因为自己偏向阿烨的缘故,在我初次见他这个大哥时便觉得这个少年面相温吞无害,但眼里偶闪过算计之光来,不是个善主。所以从他嘴里冒出秦浅清这个名字时,惊讶不过一瞬,便淡淡道:“她是你派来的?” 他毫不扭捏地承人了,笑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一个贱人,让老祖宗见笑了。” 从一个翩翩白衣少年口中冒出这样的话来,实在违和得叫人心里膈应。我仔细地打量了他两眼,他的这个笑容与脑海里另一人的渐渐重合在了一起,我手里的杯子重重落在桌上失声道:“伯河?” 微生靖一挑眉,面上极快地掠过缕讶色,道:“老祖宗好眼力,当年擦肩而过的一眼之缘,竟认出了我来。” 我冷冷道:“你这样的人物,我怎会认不出来?”指尖缓缓勾出扇柄:“今日真真是个好日子,有怨有债的一齐来了,这也好,前尘过往的恩怨便一併清算了。” 他徐徐地又斟了杯酒,似完全没感受到四周压抑的灵力,唇角勾出个笑,话中有话道:“老祖宗,现在有孕在扇,妄动杀气可是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的。” 一细思,我惊怒道:“是你在安胎药里下的凝气草!” “是又如何?”他笑眯眯道:“老祖宗放心,这味药草对您自己全然无害,它是……”他的目光落到我小腹:“专门针对您与秦卷的孩子的。说来这要多亏了秦浅清,若不是她我还真不知道凝气草对未出生的凤族有非同一般的杀伤力。” 我抿紧了唇,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怕,当然怕了。以老祖宗的修为,杀我易如反掌,比捏死只蝼蚁还要容易。”他嘆了口气:“可是老祖宗您就不想留住秦卷这一缕血脉么?” 这个人今夜是有备而来,他吃定我不会置腹中的孩子于不顾,所以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与我讨价还价,偏我还只能忍耐着道:“废话少说,你先给我下毒,后又派秦浅清以言语激我,无非有所图。拐弯抹角不适合你我,直说吧。” 他笑了笑,眸光如电,直射在我面上:“既然如此,我也就直言了,请老祖宗赏个脸面,将您的主心骨赐于我,我自会将解药双手奉上。” 他的目的竟是在此?如此一来我总算想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抓肥球去,想必也是为了引我用主心骨救肥球,再从中偷梁换柱盗走它。 不去瞧他面上势在必得的笑容,我侧过脸来道:“容我想想。” “这是自然。”他起身笑道:“不过……”他顿了顿:“这凝气草可容不过老祖宗腹中的孩子七日。” …… 七日不长不短,足够我发现一些事,做出一些决定。最后一日天未亮时,我便醒了。在与秦卷断了联繫的这些日子里,我每每睡不过两三个时辰,醒得一日赛过一日的早。睡眠不足,精神自然也是不济的,好在胃口如旧。早上吃了三块饼,饮了一碗粥,又用了些糕点。不晓得是不是错觉,摸着肚子似乎凸出圆了不少。这个孩子太安静了,好几次我担心是不是它连同蛊虫一道被醉晕过去,后来想起来它有层圆熘熘的蛋壳,想是安全的很。 今夜我与伯河约定要给他一个答覆,前两夜他也来了,无非是催促我早做决定。我悠悠地喝着酒并不理他,他催得无趣了,在我这喝了几杯酒就不再来了。 时间在等候中被无限拉长,无事中我便调香打发空闲,待到傍晚,我将制好的香料放入铜鼎里,正要合上鼎炉时,大地忽然剧烈晃动了一下,一声龙吟响彻天地。不用掐指一算,我已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被我一扇刺穿逆鳞的姬泽居然还没有死? 第122页 不多时,微生宅邸里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随手抓了个人询问情况,那人本不耐烦地想要推开我,回头一看,惊恐地跪了下来,连连磕头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刚才这番响动是那条妖龙作祟,那日尊神救回小世子后家主遣人去找那妖龙尸体,并无所获。后来发现一切恢复如旧,天无异象,诸人皆以为那妖龙是化散自天地了,孰料刚刚妖龙又重现委羽山,更身缠魔气,狂躁无比。前一刻回禀说是它屠净了方圆十里之内的生灵,正要往这边而来。” 逆鳞乃是龙的命门,当日我以为那一扇下去,姬泽必死无疑。可现下回想,姬泽并非是条普通的龙,而是个借妖术逆天复生的傀儡,想是那日并没有真正伤及到他的性命。这番他修养多日再度醒来,肯定要报复起事。这是我失手所致,也只能由我来收场。 匆匆赶到委羽山,层层重云宛如了鲜红的硃砂,淅淅沥沥的血雨浇在地上,花草一触即死,血水蜿蜒从白骨堆里流下。腥味沖入鼻内,胃里一阵翻腾,扶根枯木连连作呕。 狠狠吐了一场,一闻得那股血腥味,又忍不住呕出声来。许是察觉到了我的气息,咆哮的吼声渐渐从北边靠近了过来。显然姬泽还记得我这个仇人,并且现在一定……很迫切地想要撕碎了我。 我捂住口鼻,在周身支了层结界,暂且遮住自己的气味。靠在树上缓起的功夫,云层里一条庞大的黑影若隐若现,看得我心略有些凉。他一时没有发现我,盘桓在云上虎视眈眈地俯瞰着大地。 这么虚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龙性属金,前次一战,观姬泽龙息饱含火焰之力,端端克着我这株玉姥树。倘若我没有身孕,又或是对战的条行云布雨的水龙,或还有一战之力。这个状态,对敌一条狂性大发的成年龙,我可谓是毫无胜算。 我开始后悔将才冲动了些,没有写封信去请东华来,只得暗自祈祷微生家主早些时候从九重天搬来救命,而我能拖一时便是一时。环顾四周考虑该从何处引走姬泽时,突然腹中一阵绞痛,我冒着冷汗捂住小腹暗叫不好。这里血腥太重,怕是惊动了沉睡中的蛊虫。 剧痛之下,一个没提防,罩在头顶的仙障破碎了开来。登时,一道闪电噼下,云层间一双铜鼓似的龙目倏地锁定在我身上。 紧贴着枯木,我苦笑,这不是就是所谓的雪上加霜…… 蛊虫钻动得着实厉害,姬泽一路狂啸而来,我却半步挪不开身子,眼睁睁地见着一张竖着森森利齿的血盆大口咬过来…… 提起扇子的手被人推了回去,一道劲风带托起我往旁一偏,堪堪躲过姬泽这迎头一击。姬泽痛吟一声,翻卷着身子重新盘回了空中,一阵淋淋血雨洒下,地上浮起青黑的毒气。 我凝神强行安抚了蛊虫后才分出神来瞧一瞧正与姬泽长天入地搏斗的人,奈何他们缠斗在一起,搏斗太快,只见得道道利光闪动在云层之中,晃得我眼花。斗到最后我似是听见了一声啼鸣,心跳突然停了停,便见着一束赤色光芒穿过云层,姬泽重重地从云中摔了下来。 眼眶一热,捂着噗咚噗咚跳得我快喘不过气来的心跳,眼见着为赤色火焰烧红的云层渐行渐进,突然下/身一阵湿热,我一怔,手探过去,一手温热的……淋漓鲜血。 眼前一黑,我很应景地晕了过去…… 这一晕晕得许多时日,这个许多时日是我从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景象所判断的。一顶藕荷色的床幔,绣着鲤鱼戏莲,感受不到仙气也感受不到魔气,这个地方……我没料错,应该是凡间。 初醒时的迷糊过去后,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摸自己的肚子,摸了一圈后又想起这个时候我还没显怀,又急急忙忙地去搭脉,一口气才舒坦了下来。神智慢慢归位,晕倒前所见的那一幕,重现在眼前,我想哭又想笑。 整了整复杂的心情,我掀开褥子,下地时脚步尚算稳健,走了几步忽听得外面有说话声,我愣了下,快步走至窗前,推开:“秦卷!” 小神农率先回过头,笑嘻嘻地朝我摆手打招呼:“帝君娘娘,你可算是醒了。” 另一人回过头来,银发如雪,森冷一笑:“你将喊你的救命恩人我什么?”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正文61祖宗,涅槃生 “昌合?”我瞠目结舌道:“你不是失忆了么?” 他眼一眯,凶光毕露:“你还敢提这件事?!”连连冷笑道:“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你在我身上捅了十八个窟窿,还胆大包天地擅自抹去了我的记忆。若不是你……”目光在我腹部扫了扫,哼了声,再不提。 恢复了记忆的昌合君威势犹在,嘘得我立即噤声,用一双眼光在他身上来回扫荡了圈,道:“你……也是只凤凰?”早在我与他初遇时,便发觉此人与秦卷有那么几分相像,仅是认为事有凑巧,可回忆起于姬泽搏斗的场景,云端之中明明是只赤红鸾鸟,亏得我还以为是秦卷。 昌合一听,容色更冷,冷嘲一声:“我不过是个山野里的妖精,哪敢攀得起堂堂凤族?”袖一甩,人大步往院外而去。 听出他语气甚是不对,我颇有自知地选择了闭嘴,小神农笑容可掬地凑过来道:“帝君娘娘既然醒了,就让小人瞧一瞧您和小帝君呗?” 第123页 我斜睨向他:“秦卷呢?” 昌合不会无缘故地来北荒,而看小神农现在这样子,秦卷应该也无大碍。一想到这人装病装死,还放着秦浅清过来气我,我就恨地牙痒痒的。 “帝君知道娘娘此刻正在气头上呢,不敢过来自讨没趣。”小神农滔滔不绝道:“吩咐小人在此伺候娘娘安胎,顺便让小人转告娘娘,他是……有苦衷的。” 我断然道:“我不信。”跨前一步,一手提起他的领子横眉冷对道:“你是说实话呢还是说实话呢还是说实话呢?” 小神农涨红了脸,忙从怀中掏出面玲珑圆镜,挥舞着它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松了手,他攥着衣襟怨怨不平道:“我容易么我?一个两个都拿我出气,我是个郎中!又不是个鸡毛掸子!” 接过镜子的我随口敷衍道:“你若真是个鸡毛掸子,至少比现在长得好看些。” “……” 指尖在镜面上滑过,漾起层层水流般的涟漪,漆黑的镜面里渐渐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像,正是秦卷。他的背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辨不出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仅有支白烛点在他面前,照亮他一袭松垮的袍子和脸庞。待看清他憔悴如土的面容,我心揪成了一团,种种滋味混成无边苦涩,我轻声换了句:“秦卷?” 镜中的他毫无所觉,仍是执笔在写着什么,写几笔,瘦细的手腕就顿一顿,仿佛不堪重负。我又唤了几声,他仍是垂眸写字,小神农揉着手腕在旁插了句话来:“娘娘,这是用狌狌精魄所化成的镜子,承载着的是帝君的一段记忆。你再唤他,他也是听不见的。” 我怔怔地看着镜中的秦卷,许是写得乏了,他搁下了笔,握拳咳了两声,这才缓慢抬起头看过来,道:“云时。” 手足无措地我不知该不该应他,他墨染般的眸子里微有笑意,但无一丝光彩:“本来不想让你看见我这副模样,但是依你的性子,遮遮掩掩只会让你更加猜忌。”他的嗓音沙哑得厉害,饮了口茶才又道:“想必你也知道了前因后果,我现在没多少力气与你细说,只想告诉你,我没有事。”停顿了下:“只不过这具身体大概是不能继续支撑下去了。我原本就打算代你承伤后涅槃羽化,但后来旁生了许多意外之事,只得拖到现在了。”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么许多,白烛的火焰逐渐黯淡下去,他道:“等我回来,云时。” 手里的镜子重现变成了一面普通的铜镜,我木然地托着它,小神农讪讪道:“帝君娘娘不必太过忧心,帝君行事向来周密,这番涅槃早在他计划之中。娘娘只管安心养胎,等过段日子帝君就回来了。” 我打断他反问道:“凤族涅槃是不是会失去前一世所有的记忆?” 小神农面皮抽了抽,很不情愿地点了下头。 我冷冷一笑:“很好!”将镜子往地上狠狠一掷,头也不回地回了屋子,踏进屋子前回头对愁眉苦脸蹲在镜子边的小神农凶狠道:“我饿了!去做饭!” 小神农诚实道:“小人只会做药……” …… 如此,我便在凡间这个小小的城镇里暂住了起来。一开始的大半年,门口驻扎了许多小神小仙,他们探头探脑得趴在门边张望,小神农去轰了几次人,人数不少反多了起来,我在房中摸着微微凸起的肚子,听得外面似是有人对小神农如是说:“这位仙友莫想糊弄我等!这样醇厚雄浑的仙力,定是九重天哪位尊神驾临。我等千里迢迢来拜访,便是让我们瞧一瞧尊神一根头发丝也是好的。” 小神农手叉腰,趾高气扬道:“仙力?我们家主子正正经经从魔界里来的,你们的眼神忒不好了些。” 此言一出,众仙大惊,仍有一人不甘心道:“小仙修行虽不精,但魔气仙气也还分得清的。这清气腾腾,祥风和和,分明是位尊神。” 在后也不知小神农使了个什么法子,一群小神仙如鸟兽般散了去,小神农烦不胜烦地对我抱怨了两三遍后,我才拖着疲懒的身子骨使了个术法罩在了庭院上头。有孕后我整个人迷糊了许多,也懒散了许多,小神农在我的欺压下敢怒不敢言,每日也就远远躲着我,不到迫不得已绝不出现在我面前。 我只得一个人寂寞如斯地对那颗未出世的蛋说着话,大半是关于秦卷这个人的坏话,许是母子连心,每当我提起秦卷两个字是肚子里总有微微的颤动。 一次,小神农把完脉啧啧称奇道:“按理说,玉姥树与凤族的长成皆是极为缓慢的,小主子长得却格外迅速。估摸是娘娘和帝君两人灵气磅礴,小主子打小的根基就颇为深厚了些。” 我掐指算了一算,不由地开始担忧,会不会这孩子出世后,秦卷才涅槃成只小凤?老子孩子一样大的年纪,这让我有点不能接受现实。 凡间的生活平静安乐,东华与我通了几回书信,原来在我离开九重天后他就孤身一人回到碧海闭关去了,闭得个昏天暗地再出来时已得知了魔界□与北荒之乱。他写的书信一般皆是只言片语,和他人一样冷清,大多是寥寥几句关照我保重自个儿的身子之类的。可在今日我收到的那封信函的尾端,他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第124页 我捧着信,窝心地几乎掉下来泪来。我这一生大概只有东华一个能称作是知己的朋友,所以在北荒身陷危境之时我也曾埋怨过为何他不回信不联繫?埋怨归埋怨,可我没想过他那样的一个人会写出这三个字来,怎不叫我窝心? 白日里伤感了这么一遭,不到晚间眼帘就重了起来,早早爬上床,才合眼,房间猛地晃了一晃,椽樑上簌簌落下了许多泥灰。又听得嗷呜一声嚎叫,我阴沉着脸披了件衣服出了房,抬头一看,多日不见的昌合君懒洋洋地坐在屋顶之上,一手提着个酒罈,一手抚着缩小版猰貐毛绒绒的脑袋。 猰貐被他摸得舒服了,打了个滚,整栋房子又是晃了一晃。我指着它,大声道:“小畜生,你再给老子滚一个看看,不把你剥皮抽筋我就跟你姓!” 昌合轻蔑地低视我一眼,拍拍猰貐的脖子:“儿子,去咬她!” 猰貐欢快地嗷呜了声,朝吓得面无人色的我扑了过来。它来势汹汹,爪子落在我身上时却轻巧得异常,猩红的舌头亲热地在我肚子上舔来舔去,蓬松地尾巴直摇。 我黑着脸使劲推开它:“你其实原身是只狗吧?” 仰头喝酒的昌合君呛了声。 待我笨手笨脚地上了屋顶,昌合将酒罈子拿到了一边:“这时候我可不敢给你酒喝。” “送我我都不喝。”我瘪瘪嘴,用脚踢开妄图蹭过来的猰貐:“你到底是怎么恢复记忆的?与秦卷脱不了干系吧?” 今夜是半月,凄凄月色下的昌合竟显出几分孤独寥落之情来,他按着酒罈子道:“是啊,是与他有关。” 喝了酒敞开怀的昌合向我说了一个故事,故事发生在近百万年前的汤谷。汤谷乃日升日落之地,里头生了株三百里高的扶桑木,洪荒初蒙时期,由日月精气化了两个凤凰蛋,恰好就在这株扶桑木上,一个是秦卷,而另一个便是昌合。从亲疏远近来看,这二人称是兄弟再不为过。坏就坏在不久之后的天崩地裂,两仪崩、四极摧,即便是汤谷这样的圣地也难免受其影响。两个凤凰蛋,一个流落在了崑崙白茯山;另一个则不幸地流落到了黑水之地。 黑水是三界恶名昭彰的险恶之地,所有最为骯脏污浊的凶兽妖魔皆齐聚此地。昌合这个凤凰蛋仗着一层牢不可摧的仙障,虽免于了被吞噬的下场,但日经月久,受了数十万年的浊气侵害,一个好端端的神族凤凰渐渐异化生了妖性。而昌合甫一出生,身子骨大不如他的兄弟秦卷,更在黑水饱受欺凌。好不容易逃脱了那个魔窟,便误闯了龙族的居住地,接着就被我阿娘救了下来。 如此,他与秦卷的相像、他的鸾凤原身,种种所谓的巧合迎刃而解。 他喝一口酒,道:“我原本怨着天地不公,为何秦卷他安然无恙地落在了白茯山,我却沦落成了一介妖族?”他觑我一眼,笑道:“现在看,倒是娶了你的他比较倒霉些。” “……”刚还对他生出的怜悯之情霎时烟消云散,我抽抽嘴角道:“这么说,那就是秦卷找到你,让你记起了所有事?按你所说,你应该挺羡慕嫉妒恨秦卷的,你为何会帮他来北荒救我?” 昌合嗤笑了声:“我来救你?”他的目光放向远方:“当年姬泽是因为我而误入了歧途,杀它也算是弥补了我的疏忽。至于与秦卷联手,对付伯河……”他眼中寒光一闪:“我与他本就有冤雠,当年我失手被擒,关入赤水水牢全拜这个小人所赐。说来,你与他不也是有段血海深仇么?” 我一怔:“什么?” “数万年前灭龙族的人就是伯河,在此之前,伯河曾秘密拜访过龙族,求你爹助他登基为帝。但当时你爹出于自保的原因拒绝了,那时候你与重华走得很近。伯河担心你爹会因为你而站在重华那边,便使计,用九尾狐有毒心血做成蛊毒,借着龙族与魔族交战之际掩人耳目,灭了整个龙族。”昌合有条不紊一一道来:“而白茯山灭族一事……我猜他原来打算在背后捅秦卷一刀,没想到扑了个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派人假扮魔族烧了白茯山,离间你与秦卷的感情。” 昌合感嘆一声:“论算计,伯河与高俊那老皇帝真是一对嫡亲父子。” 我听得手脚冰凉,灌完了酒的昌合将罈子一摔,吹了口哨唤来猰貐,一跃而上,临行前状作无意道:“算起来,秦卷涅槃也有段日子了。唔,我上次在秦钟山似是见着一只小凤凰,他身边伴着的那个雌凤凰与被你一扇子打回原形的那只很有几分相像啊……” “……” 我想我大约是要走趟秦钟山了…… 正文62祖宗,情复旧 秦钟山在南荒中部,漫山遍野皆是丝竹梧桐,山水里点点水润光华,乃是露在石表外的上好玉石。无怪秦卷会选择在此处涅槃,无论从风水还是环境,乃凤族栖息生养的绝好之地。 立在云头朝着下方葱茏山林搜寻长了会,发现全山上下皆笼着凤凰的祥瑞之气,想要从中辨别出秦卷的气息来,委实有些困难。降下了云彩,一只雪白的鸾鸟自树枝翩跹而下,轻轻巧巧地落在我肩头,柔软的翎羽蹭在我脸上,欢愉地撒着娇。 我有点愣神,以前自己也没这么招鸟缘哪? 第125页 鸾鸟在我脖子上蹭了会,腾空而起,双翅笼住我腰身,又亲热地贴着我的小腹黏糊了许久。我才后觉出,它示好的是我肚子里这个凤凰蛋。凤凰乃万鸟之王,鸾鸟通得灵性,自然而然为它所吸引而来。 嘴角抽了抽,这孩子当真是秦卷的种,还没出生就如此地招桃花了。屈指在鸾鸟的额头弹了弹,问道:“你们这可有一只……”回忆了下秦卷那只小凤凰的模样,我比划了下:“这般模样,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的小凤凰。” 它歪着头好奇地看了我会,黝黑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引首向天长鸣一声,展翅摇曳着山中一处飞去。我加快了脚步,跟了过去,拨开重重幽篁,鸾鸟引我至了处山坳处,两扇孤刃似的悬崖成犄角之势形成了个窄细的入口。鸾鸟停在一截枝青竹上,再不向前,观它敬畏退缩的模样,料想这便是秦卷所在的地方。 入口处堆了小山高的新鲜竹叶和果子,时不时还有其他的鸟雀衔来,放置在顶端,大概都是孝敬给秦卷的。 从袖中摸出块糕点塞进鸾鸟嘴里,摸摸它的脑袋,一拎袖子往山坳里去了。 一进山坳,我险些为腾腾暖气熏晕了眼,扬袖扇去裊裊白雾,一处八荒难得一见的洞天福地渐渐显露出来。白玉为地,黄金为石,连河床之中的鹅卵石都是晶莹碧透的玛瑙珠石,秦卷这厮倒真会享受。再往里走,一株目测约有百丈高的扶桑木参天而立,我想起昌合所描述他与秦卷在汤谷时的情景,秦卷涅槃定会择个与原来的出生地八/九不离的地方,而这株扶桑木恰好符合这个条件。 走近了瞧清,扶桑木树身极为粗壮,竟有一两丈之广。绕着它转了两圈,再抬头望密密麻麻的林叶里瞅了瞅,绿油油的一片,哪有一丝秦卷的身影。泄气地一手扶在树上歇气,孰料掌心落下的地方飞出点点萤光。我一怔,立即明白过来,这应当是处结界,再度用仙力试探了下,没想到很轻松得就破了这个结界。树身豁然洞开,一个容纳一人进出的洞口浮现出来。 我才往里头探入个脑袋,突然身后一股大力踹在我背上,猝不及防,整个人跌进了洞里。这一摔摔得可叫一个悽惨,蒙头蒙脸全是灰扑扑的尘土,吃了一嘴的泥灰。哪个不要命的,敢暗算我! 回头看去,正对上一双滴熘熘转的、黑中带赤的眼珠子,凤眸斜飞,端的是勾魂夺魄的魅惑。而此刻,这双眼睛的主人正器宇轩昂地踩在我身上,用一种十分不善的眼神俯视着我,像在打量一个外来入侵者。 刚才百找他不见,现在突然出现,可见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围观了我很久。我猜的果然不错,这厮从小就是个坏胚子。 “……”与他对视了会,我清了清嗓子:“秦卷?” 他继续用那种陌生又冰凉的眼神看我,一股邪火冲上我的脑门顶,袖风一扫,将毛还没长全的小凤凰从身上挥了下去。 显然平常作威作福惯了的秦卷没料到我胆敢对他如此不敬,短促地尖叫一声,小小的羽翅一扇,几簇烈焰朝我扑了过来。翻了天了这!还对我动起手来了! 事实证明,以我再不济的身后欺压一只才出生的小凤凰还是绰绰有余的。没过半刻,蓬松成一团乱毛的小凤凰就被藤条绑得严严实实擒在了我手中。不理会他喷火的目光,我嘿嘿嘿地捏着他脖子提到眼前,晃了晃,道:“烧我啊?咬我啊?瞪什么瞪,我就欺负你了。” 愤恨的小凤凰头狠狠一低,重重一口啄在了我唇上。 我嘶了一声,无名指在唇上擦了擦,一缕鲜红。 我冷眼看他,他哼唧了一声,昂着脑袋毫不服输地鼓着眼瞪我,浑身的毛都炸开了。 于是,我也一点都不手软地将他揍了一顿。 我找到了重生了的秦卷,可天杀的,他真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山坳好是好,奈何入眼皆是金灿灿白晃晃的玉石珠宝,强行搂着秦卷“培养”了会感情,我的眼睛受不住累,而腹中又开始咕咕鸣鼓,只得暂先出去。 手才一松开,小凤凰迫不及待地逃了出去,许是因为被我禁锢太久,腿脚麻木,就见它甫一落地就咕噜咕噜地滚了起来。我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它既羞又恨地飞快瞟我一眼,翅膀一抱头,气嘟嘟地留了个撅得高高的屁股给我…… 一头黑线地看了它会,我舒展了下筋骨,站起身来。 既是寻到了秦卷,我琢磨着这段时间暂且就在这秦钟山住下好了,顺便守着他别给我惹出些乱七八糟的风流债来。小神农道在我昏睡不醒的时候已经取了昌合君的血替我解了毒蛊,这身子应是无大碍的,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平日吃些什么。 从山坳里钻出来,一抬头见着仍有来往鸟雀进贡鲜果给秦卷。眉一挑,我理所当然地挑了几个最是鲜嫩多汁的仙果。拾了个果子,咔嚓了一口下去时突然感受到一束莫名怨念的目光扎在身上,循着看去,就见着个鬼鬼祟祟的小小身影趴在不远处。对上我的目光,它嗖地竖起了羽毛,敢怒不敢言地缩回了脑袋。 秦卷啊秦卷,你也有吃瘪的时候啊,我得意地将果子啃得愈发大声起来。 临近傍晚的时候,我在秦钟山土地的帮助下,已在山坳入口处搭好了间简单的竹屋。土地是个很有眼见力的主,竹屋一搭好,大大小小的家具用具便一应俱全地搬了进去。末了,还搓着手笑呵呵地问我要不要专门调几个人过来伺候? 第126页 婉言拒绝了他的好意,并特意吩咐他替我在山脚设个门障,无事不要让人来扰我。这么一来,我便算是在秦钟山安营扎寨了下来。我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主,早年漂泊在外,一人过得倒也无虞。如今有了身子,除了吃得多点,其他也没什么好烦恼的。 这山中秦卷本算是一方霸主,可打我来了,情势陡变,山中仙禽灵兽感受到了我肚里这个小祖宗的气泽,无不过来纷纷讨好。这么一来,秦卷那厢多少冷落了下来,这更加深了它对我的怨恨。早些几天,我置于屋外晾干的鱼一夜过去总会少上那么几条,又或者置于泉眼里冰镇的果子不翼而飞,更甚者我白日忘在外头长椅上绣着的小儿衣物都被它卷跑了去。总之,有什么偷什么,一切以能闹得我不安生为目标。 三番两次后,我对着空空如也的鱼篓沉思了会,下午在山中药草茂盛处转了一圈。次日,我坐在美人蕉下旁读了一卷经,回屋时做无意状将没吃完的一碟花饼忘在了石桌上。 后来整整有三个月,没见着小凤凰的身影,而我这里从此以后再没丢过东西。再与它在溪谷处狭路相逢时,我笑眯眯地看着仍有些光秃秃的它道:“这回是让你掉光毛,下回再偷我东西我就让你永远不长毛。” 它望着我的表情幽怨又惊恐。 果真,之后小秦卷安分规矩了许多。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压根就不是这么容易善罢甘休的主。可他现在见着我都绕道走,即便迎面撞见了,也是目不转睛地与我擦肩而过,这让我有点微微不太顺意。 一日出门钓鱼,撞见了他也正巧飞出山坳觅食,另一只与他差不多大小的小凤立即从梧桐上飞了下来,凑到了他跟前叽叽喳喳。我不禁露出个冷笑,秦浅清你还真真是阴魂不散! 反观秦卷,倒是没有多亲热的表现,瞧也没瞧她,被缠得紧了就烦不胜烦地一翅膀将她挥得远些了。我缓和了些脸色,这小子还有点眼色。将要振翅而非的小凤凰突然一顿,往我这边看来,目光下移停在我肚子上,古怪地瞧了会,飞走了。 我扶着门,摸着下巴打量了回孤零零被甩在后面的秦浅清,还是要……想个法子彻底断了这姑娘的念头才是啊。 翌日,我根据土地的指引,往秦钟山下不远处的遂郡走了一趟。遂郡是个不大不小的城镇,里头一个不大不小的世族,便是秦浅清的母族。听说在重华死后秦浅清她爹就将她赶出了家门,称没有这么一个不忠不孝不义的女儿。后来秦浅清不知死活过来受了我一扇子,沦落回了原身,她娘心一软,拼了老命将她接回了秦钟山好生养着。 我和和气气地叩了秦家的门,又和和气气地扯了个九重天不高不低的仙位称号,下一刻,秦浅清的爹娘就亲自诚惶诚恐地迎了出来。入了前厅,我也没多废话,直奔向主题,蔼声道:“小仙此番是奉了我家主子的意思来的。”顿了顿:“我家主子就是东华帝君。” 秦浅清的父亲忙拱手道:“原是东华君门下的仙侍,失敬失敬。” 又是番寒暄,我道:“这个说来有些复杂,近日帝君与他未过门的妻子恰巧下界云游到此处,遇见了个凤族小姐。凤族小姐呢,对我家帝君一见倾心。我家未来的帝君娘娘也个度量大的,只是觉着这般对小姐的名声不好,但又不便直言,怕叫外人说她不能容人。其实呢,这次小仙来说是帝君的意思,其实是奉那位神女的意思。神女道,如果令嫒有意,您与夫人也属意,便先订下……” “胡闹胡闹!”秦老先生气得鬍子发抖,指着那旁的老夫人道:“就是你要接那个孽障回来,接回来也不好好管教,现下又做出这不知羞耻的事来。令我族蒙羞在东华帝君前。你还不快将那个小孽障捉回来!” 我咳了声,道:“秦老动这么大的气,莫非是小姐已另有了婚配?” 秦浅清的父亲一愣,随即领会了我的意思,忙不迭道:“正是正是,我家小女已与旁人订下了亲事,只等羽化脱胎后便嫁过去,是没有那个福分伺候帝君了。” 我心满意足道:“既订下了婚事,恐夜长梦多,早些过门,这打小处起来,夫妻感情倒也好些。” 二人皆连连点头,称是。 目的既已达到,我功成身退,不久后便听说秦家与周知山的君家定了亲事,一顶轿子将秦浅清嫁了过去。那君家是个世族里的后起之秀,当家的大公子传闻是个极有本事的人,秦浅清这一嫁也不算亏。旁人都道,秦家小姐这算是高攀了,毕竟这秦小姐的过往不太光彩,而没能与皇家秦家也是没落了。 在茶棚里旁听的我舒心地喝了口茶,总算是了结桩心事。 傍晚,我踩着余晖,悠悠地往自己住的竹屋走去,远远忽见得一道焦黑浓烟直冲上天。 …… 赶过去,一只半大的凤凰,与个素衣人影,一天一地的对峙着。而我的竹屋、花圃,统统荡然无存,化为一片焦土。 我捂住心口,好容易没一头晕过去…… 正文63祖宗,君不见 我若能被气死,大抵现在已经翘了辫子在阎罗殿里头喝茶了。 可恨这罪魁祸首的两人毫无自觉,看阵仗,颇有捲土重来再打一架的趋势。我抖着手指怒指向将将挥起翅膀的秦卷,暴喝一声:“你个小王八犊子再敢动手给我看看!” 第127页 羽翼凌乱的凤凰蓦地一僵,别过头极快地扫我一眼,又瞧了瞧东华,不等我捉他,飞蹿出老远。当然,中途不忘愤愤地丢个火球回来…… 东华不见得有多整齐,衣袍袖口多多少少熏了些焦黑痕迹,望了会秦卷远去的方向,平平道:“涅槃了仍是那么不招人待见。” 我哭丧着脸看着一地狼藉:“你赔我屋子!” “……” 这回用不着招土地来帮忙,在东华的协助下,星月漫天时一幢精巧的青砖碧瓦拔地而起。东华在里边四处走了走,敲了敲,又添了些实用的物什。大体一看,比之前我住着的竹屋竟是舒适怡然许多。 我诚心地向他致了谢,却见他蹙蹙眉,难得说了一串长长的话:“虽然他有四十万年的根基在,但涅槃之后离成年,毕竟有段不短的时间。再以你的身体状况,孤身一人待在这,其实没什么必要。”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道:“在旁处我也是挂念着他,不如就近待着。虽然,”我抽抽嘴角:“他现在是有点不懂事些。” 东华发出声意味不明的冷哼,数日后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此之前的秦卷是有点不懂事,那么自东华来了后的秦卷简直是……太不懂事了…… 东华说他原是在东海瀛洲岛上翻查古籍,但过些日子便是新近仙人登临九重天的青裙宴,回来的路上途径这里便来看望下我。故人旧友久别重逢,是件喜事,因着山中太过寂寞,我留着他小住了几日,由他掌掌勺,饱饱口福。 按理说,秦卷连我都不记得了,自然也是记不住东华的。可从日前的种种迹象表明,他对东华可谓是一见如“故”,将对我的所有敌意以惊人的速度转移到了东华身上。他现在已不是那只我寻来时的雏鸟凤凰了,羽翼日渐丰满艷丽,对付起来也略有些吃力了。 从前他是偷鸡摸狗地捣乱,现在他俨然以一副主人之姿每日正大光明地飞入我的院中,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与东华的一举一动,还顺带偷吃些我的点心果子。每每我与东华凑头说几句,一个火球就嗖得砸了过来。 东华纹丝不动,火球悬在他额前顿了一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了回去。 头一次秦卷没提防,迎头被砸了个正着,简直是勃然大怒,眼见着又要烧了我的房子。 东华这才慢条斯理地放下与我解说的经卷,拂了拂肩上落灰,道:“出去打。” 在我的目瞪口呆下,一仙一鸟,一前一后踏出了门。 久候他们不归的我,吃了三屉汤包,喝了两碗莲子羹后,打着饱嗝,犹豫不决地想是否要去找找他们。东华毕竟是个成年神仙,万一一个失手把秦卷打残了,我还是挺心痛的。 剥了三粒葡萄后,下定决心的我扶着椅肘将将起身,一道从天而降的赤红身影倏地地落在了我跟前,随后也挂了些彩的东华若无其事地出现在院中,瞧了眼空荡荡的桌面,道:“吃完了?要不要添点夜宵?” 经过郑重考虑,我点点头:“要。”一双眼睛不禁锁在了秦卷身上,趴在桌上的凤凰叼起粒葡萄,懒洋洋地抬起头,哼唧了声,摇摇摆摆地飞向了……我的房间。 没头没脑我呆立了会,跟了进去,一打眼没瞅见秦卷的影子。俄而耳边响起轻微的鼾声,我抽抽嘴角,挑开床幔。一只呼呼大睡的凤凰跃入眼中,睡得香甜的凤凰还毫无所觉地大喇喇地翻了个身,敞开的圆滚滚的肚皮一上一下的起伏着…… 那日后,这个混世魔王很不要脸的将自己的窝从山坳里的扶桑木挪到了我的房中。我没办法赶他走,也不想赶他走。可他依旧不怎么搭理我,白日就回山坳修行,到了饭点自动出来,不顾东华的冷脸,不亦乐乎地和我抢食。 东华一开始还想赶人,奈何这只凤凰的脸皮不是一般的厚,一见东华手抬起来,狡猾地往我背后一躲,牢牢贴着我。后来东华下厨时故意少走了饭食,没得吃的小凤凰在桌旁张望了番,不声不响地调头飞回了房。晚上回房,见个孤零零的身影抱头团在床上,分外孤独可怜。 我坐过去戳戳它,不动,又戳戳,还是不动。 我嘆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个纸包:“东华做的这个素东坡啊,肥而不腻,外酥里嫩,更是要趁热吃。我好心特意留给你,你既然……” 一边的翅膀挑开条缝,露出只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我手里的纸包转了转,我递给他:“要不要?不要我就吃……” 话没说话,手中一空,扑过来的小凤凰夺过纸包,昂首斜斜我,优雅矜持地一点点撕开,小口吃着。 我托腮望着进食的凤凰,道:“孩子有段时间就快出生了,你却还是这副样子,以后我要怎么对他谈及他的父亲?” 吞尽最后一口的凤凰挑眼地看了看我,低头看向我的肚子,探过头去,很轻很轻地啄了下。凝视了会,温顺地将脑袋贴在了上面,安静地,像在聆听我腹中的动静…… 一滴眼泪不经意落下,我忙捂住哭声,如果秦卷没有涅槃,他现在会不会也是这样,与我一同照顾、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 从那以后秦卷明显乖顺了多,不再事事与我作对,偶尔也会从山坳里叼来些稀罕好看的玉石偷偷放在床头。夜里也不与我争抢床位,翅膀一蜷立在床头睡得也还安生。 第128页 秦卷这样子,我猜想会不会是恢复了一些记忆,与东华下棋时对他如是说了,东华冷笑一声,随手抽出个画轴丢给了我:“从与我作对这点看,那混帐确实像记起来了。” “……”画是东华喜爱的十方世界图,但四角被灼烧得支离破碎,中间更是燻黑了一大片。怪道这几天秦卷没怎么在东华面前晃荡,原是犯下了亏心事。我讪讪向东华赔了个礼,思量回头还是要教训下秦卷的,免得他肆无忌惮改日一把火烧了山。 可哪想,这一夜并没有看见那只凤凰,不仅如此,连后几日皆未再见着他。东华推算了下道:“朔月是凤凰应劫之月,你不必忧心,他应是择个地方闭关历劫去了。过了这一劫,他便彻底脱离雏鸟之态了。” 我哦了声,道:“其实我一点都不忧心来着。” 东华看我一眼,我面无表情道:“最坏的已经发生了,大不了一道雷再把他噼失忆了呗。” “……” 嘴上如是说,心里到底还是惦记着的。可惦记归惦记,却也清楚历劫一事仅能靠得秦卷他自己,我便想帮也帮不了。辗转反侧不眠了几夜,吊着的心尖尖也放了下来,拍了拍肚子好好入了睡。 秦钟山地处南荒,偏为湿暖温热,可这一年冬日却罕见地落了场大雪。山中走兽灵鸟皆避于巢穴之中,草木凋零,满目苍雪,凄凄得紧了。去了城镇中,茶肆里的说书人道这天降异象的缘由来自于个九重天上的一个仙君。这仙君前些日子去凡间走了个劫数,轮回成了个皇朝将军。在将政敌一手挥灭后,起事做了皇帝。最后这铁血无情的帝王却是给自己种了生死蛊,代个女子死了。死时,凡间连降了月余的大雪,连带着八荒也不得幸免。 我握着盏茶听后不甚唏嘘,突然想起秦卷也正是去历劫了,心一下慌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回了秦钟山,找东华打听此事,正在做煎饼的东华皱眉道:“你在哪听得流言蜚语?一月前在南荒的孑水出了个小旱魃,九重天才降了这场雪缓解旱情。” “……”感情我之前的一场唏嘘一场担心都白瞎了? 冬雪化尽后,许是受了点阴湿寒气,关节处隐隐作痛。东华不通医理,听我抱怨了两遍后,略一沉思道:“你不是说山坳里暖气腾腾么?凤凰皆喜暖泉池水,不如你去那泡一泡去去湿气?” 我一想,也好。到了晚间,我收拾了些东西,直奔山坳而去。虽是夜色迷离,但里边朱玉无数,莹莹光泽交相辉映,恍如星海,无边曼妙。沿着溪流走了段距离,果寻到了口温暖池子。撩一撩水,比想像中的热了些,不过也无妨。 解去外头罩着的披风,散了发,小心沿着池沿滑了下去。整个人没入水中时,我舒服得忍不住嘆息了声,连肚里的那个蛋都轻轻动了下。泡了一会,我有点受不住地睁开了昏昏欲睡的眼,这水温好像愈来愈热了些,池面上稀疏的水雾也变得浓如稠乳,仿佛层迷障缓慢地将我笼在其中。 我有些警觉地立起身,哗啦一声,手疾眼快循声飞出块玉石。一声闷哼,那个东西重新掉回了水中,我厉声喝道:“别装神弄鬼,快出来!” 对面一片沉默,我道:“你再不出来,我就只能打你出来了。”招来阵清风,拂去池上雾气,一个秀雅修长的身影渐渐显现出来。 湿淋淋的黑发搭在裸/露的肩头,犹带着稚气的细长眼眸半是尴尬半是郁闷地看了我一眼,又立即别向了另一边。 当我看清了那张脸,惊得一时失去了所有的言语,半晌道:“秦卷。” 仅披了件墨袍,露出白皙胸膛的少年一手捋去脸上的水珠子,不耐烦道:“你、你快把衣服穿上,成何体统!”说着双颊和脖子都泛着浅浅的粉红。 “……”我肚子里都有你孩子了,你在羞涩个啥啊?可疑地看了他好几眼,虽然化成了人身,但他的骨架子明显没有伸开,眼眸处也没有秦卷的犀利锋芒。我这才勉强相信他仍没有恢复记忆,慢腾腾地抽了件白袍裹在了身上,嘟哝道:“吃亏的被偷看的是我又不是你。” 他抱臂冷笑一声:“这处是我家,你不打招呼自个偷跑进来,竟还反咬我一口?” 我不怒反笑道:“当初是谁偷了我的鱼,偷了我花饼,现在还占着我的床的?” “……”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会,凉风吹过,我没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件带着熟悉味道的衣袍兜头罩了下来。 攥着衣服,我偷偷笑了起来 正文64祖宗,长相守 面对化回人身的秦卷我反倒有些无措,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他是只小凤凰时,我能揉捏能念念叨叨,可现在的他说陌生不陌生,说熟悉但他确实不记得我了。故而走回去的一路,我扯着黑袍沉默地随在他身后,愁闷得无以复加。 “云时,云时?”脸上一痛,我哎呦一声回了神来:“你你你,做什么?!” 一张放大脸庞陡地贴在我面前,光华璀然的凤眸里闪过一道笑意,他揪着我的脸晃了一晃:“我唤了你好几遍了,你在神游个什么劲儿?” 哎嘿,这小子变成人形后胆儿都壮实了不少嘞!一巴掌挥过去,孰料不仅反倒没打掉他的手,还被他轻轻松松地握住了自己的爪子,他手一扭,将我反擒到身前,附耳不怀好意道:“今非昔比,现在可是你为鱼肉,我为刀俎了。” 第129页 挣了几下无果后,背对着他的我干巴巴道:“不至于吧你,我平日也没怎么欺负你,你历完劫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我报仇?” 他沉默会,哼哼冷笑道:“你莫非以为历劫同涅槃一般?从小到大你揍过我几次,我可一次不落地记着在呢。” “……” 威胁是这么威胁的,他也倒没当真把我怎么样。嘴里冷嘲热讽了几句,将我提回了小院。我心中无限凄凉,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欺压一下秦卷,风水轮流转,终于他妈的又转回了秦卷那一边了。 院里黑漆漆的,没有一点灯火,我一怔,东华人呢?进屋亮了灯火,才发现桌上有两方叠得整齐的信纸,最上面那封署了我的名。展开速览遍,留信人是东华,他道青裙宴在即,再拖不了时日了,便赶回九重天了。 至于下面留给秦卷那封,在秦卷的刻意躲避些,任我使尽法子也窥不得其中一个字。他看完后神情莫测,掌心一簇火光烧了个干干净净。 我气极,掌心重重在桌上一拍,喝道:“你们两背着我商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少年懒洋洋地瞥了我一眼,将袖子卷了一卷,答非所问道:“你晚上想吃点什么夜宵?” 我茫然地看了会他,道:“清蒸粉藕和芙蕖汤,还要水晶虾饺。” 眉心拧了一拧,他道:“虾饺油腻,晚上吃了,一会你怕睡不好,换几个果子好了。” 一想,也是这么个理,木木地点了点头。然后,便见着他熟门熟路地往小厨房倒腾去了。 秦卷的手艺自然比不上事事精通的东华,但搬弄上来的几个菜却也不是入不了口的。我抱着杯茶打着饱嗝问道:“你不是才化人身么?怎么会这一手厨艺来着的?” 秦卷捧着盏茶徐徐吹了口,潋滟眸光浮在氤氲茶雾之后,似笑非笑道:“日日见着别人下厨,不会也会了。” 想我在紫华府数万年,也曾起过随东华学艺的念头,但每每以失败告终。脸扭曲了下,故意装作没听懂他话里的讥讽之意。 待秦卷收拾走了残羹冷炙,略有些撑的我果真如他所言没有一丝睡意,便歪在灯下捡起没绣好的童鞋绣着。这段日子来,其他本是没长进多少,唯独这针线活做得愈发顺熘了。虽说九重天上也有专精绣活的织女们,但我总觉得这孩子的贴身衣物还是自己用心做的放心些。 半掩着的门吱呀一声推开了,秦卷跨进门来,我咬断截线,口齿不清道:“东华走了,隔壁的那间房空出来给你了。”言下之意是你不必过来与我挤在一处了。 他没听见似的在我对面坐下,新鲜地翻弄那些布料,道:“你每日里做这些作甚?” 手中针线翻飞,懒得说话的我挺了挺肚子,示意是给这个蛋的。 却见他鄙夷地看向我,道:“凤族出生是凤凰原身,你可见过我幼年时穿衣戴帽的?历劫之后,”他轻飘飘道:“似乎也穿不上你做的这些了。” “……”我震惊地看着他,又看看手中的半成品衣物,他说得似乎是这么一回事…… 秦卷见我委实被打击过了头,假惺惺地安慰我道:“虽说是穿不到,不过也不妨你留着作个念想。”他假模假样地从我手中取过衣物:“喏,这针脚还是不错的,明日你给我绣个香囊?” 我握起一把针丢向少年那张笑得花枝乱颤的脸:“绣你个奶奶的腿的!” …… 我曾咨询过东华,秦卷这要是一辈子记不起前尘过往该如何?东华眉眼不动地翻过一页经卷,道:“唔,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 在我凄凉得不能自已时,他方又慢慢道:“以秦卷的处事性子来看,他做什么都会留个后手,断不会走入绝境来。” 我这才略略将心安定了些,待到了现下仔细观察秦卷,说他没想起来,可在东华走后他一改往日里与我耍刁钻滑的面目,虽嘴上不饶人但照顾我还是很尽心尽力的,以至于某次我惴惴不安地问了他性情大变的缘由。 他挑挑眉,继续替我炖安胎药,并没回答我,搞得我更惴惴不安地问他:“那个……你难不成是把我当成了娘?”都说羽族有雏鸟情节,料想当初在扶桑木里我应是秦卷涅槃以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他将我误认为母亲也是情有可原的。 “……”往灶里添柴火的秦卷手一抖,腾起一道黑烟来,熏得他脸黑如焦炭,咬牙道:“你有胆再说一遍?” 我摸摸鼻子,默默退到了一角等着开饭。 若说他想起来,也不尽然。观他行为举止,待我亲近虽亲近,却是点到为止,并不多么亲昵。让他睡隔壁屋,他也就老老实实地抱着枕头铺子在那边安了家。 少年时的秦卷已有了招蜂引蝶的趋势,光他的那张脸,每日就不知引了多少地仙精灵在院门口蠢蠢欲动地张望。我曾留心多看了几眼,唔,有男有女,种类还挺繁多的。送走了个秦浅清,没料到千千万万个秦浅清又站起来了!真真愁煞人也! 而秦卷呢,除却入扶桑木修行与照料我的饮食,每日里毫无顾忌地歪在庭院的青石台上,要么执着柄小刀削削雕雕,要么就是……呼呼大睡……将外界那一道道火辣辣的目光视之为无物。 第130页 他视之为无物,我做不到啊,尤其是在一次有个比翼鸟的小姑娘羞答答地敲开院门,又羞答答地表示了自荐为婢的意愿。在我再三婉拒后,那姑娘心一横,居然道:“夫人有了身子也是不便伺候殿下的,小女不求名分,但能暖被也是甘愿的。” 我当场被震得魂飞魄散,扶着篱笆久久不能言语。 正巧秦卷端着碗走过来,那姑娘看到他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眼睛瞬间一亮,娇娇怯怯地唤了声:“殿下。”在羽族里,凤凰乃天生的帝王,少年时的秦卷得她一声殿下,唤得也不为失礼。 秦卷搅了搅勺子,蹙眉看她道:“你是谁?” “……”受了一些些打击的姑娘,挺挺腰又道:“小女、小女是比翼族长的女儿,殿下难道忘记了么?小女曾与殿下在山坳口处相遇,殿下还夸小女歌声婉转动听。” 被晾到一边的我有些挂不住脸了,好你个秦卷,枉我千防万防,仍防不住你一枝红杏出墙来! 在我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斩掉这枝烂桃花时,秦卷将药碗递了过来道:“凉了,快喝。” 我鼓着眼看他不接碗,他不明所以地挑挑眉,俄而露出副瞭然神色,对那姑娘笑笑:“她这人一贯爱撒娇。”说着盛了勺汤药送到我唇边温声道:“来。” 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的我抖了抖,眼角余光瞥到那快受不住的比翼鸟姑娘,违心地微笑着受纳了。 打发走了小比翼鸟,转身冷眼瞥了瞥他:“歌声婉转?还动听?” 秦卷端着碗道:“声音确实不错,就是脸面么……”他轻轻地扫了我一眼,笑道:“长得不行。” 我怒指他道:“死色胚!” …… 眼见着自己的肚子吹了气似的鼓了起来,我的行动也很是不便了起来,索性便窝在屋中不再往外晃荡。这几日的脾气也愈发得不好了起来,秦卷对鸡蛋里挑骨头的我也不作恼,服侍起来反倒更加尽心了起来,任劳任怨还任我骂。大体上一切都朝着稳妥乐观的方向发展,若真说有什么烦忧的,就是快到临盆时这段日子里的睡眠已成为了件极痛苦的事。 因为我发梦,而且,净是噩梦。噩梦便也罢了,在梦中无穷无尽地追逐惊醒后,我的双腿总是不由自主地会抽筋。抽得厉害时,经常大呼小叫将秦卷从隔壁惊得一骨碌爬起来,踹开我的门。 他虽是个少年老成之人,但也没见过女子怀胎,头一夜被痉挛抽搐的我吓得面无人色,那张脸瞧着比我还苍白几分。只管按着我抽搐的腿,一遍遍地安慰,嘴里还胡乱地安慰着我。 这般折腾几夜后,捧着碟子吃金桔的我睁大眼,看着秦卷闷声不响地在我床边摆了张榻。我擦擦嘴严肃道:“男女有别。” 本就单薄的少年被我折磨得更加清瘦了些,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我又道:“成何体统!” 这回他不再沉默了,分外嫌弃地瞟了我一眼,嘟囔道:“圆得和个蛋似的,还担心招人觊觎?” 于是当即我以绝食表达了对他言语伤害的抗议。 秦卷被我闹得没办法,认栽道:“云时,我错了。” 转过身子,默默拭泪不理他,他又道:“云时,我真错了。” 将身子转到另一边,还是不理他,他抽抽眼角,低声下气道:“你气着饿着都是和肚子里的孩子过不去,何必呢?” 心头火一起,我脱口而出道:“这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我扭曲了会神色,道:“你什么都没听见。” “……”秦卷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入夜时,我仰面挺着肚子躺在床上寂寞了会,对底下歪在榻上看书的秦卷道:“好无聊。” 秦卷唔了声,心不在焉道:“要不起来下回棋?” “懒得动。”我闷闷道:“要不,你给我唱个曲?” “……”秦卷装死了会道:“真要唱……么?” 我干脆道:“真的。” “……”秦卷纠结犹豫了下,挣扎道:“要不,你给我唱一个?” “……”这回轮到我无言了,道:“算了……对了,”我侧过头问道:“你就一点都不好奇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么?” 秦卷理所当然道:“我的啊。” …… 作者有话要说:咳,看到最后疑惑的同学请相信秦卷现在还是没想起来,之所以他这么肯定下章会揭露。顺便请个假,今天出门中暑了,其实晚上的时候已经很不舒服了,但想想还是按时更新,然后和大家打个招呼,明天休息一下。后天恢复更新╭(╯3╰)╮爱你们 正文65祖宗,结局么 “你!你!”我一连呛了几个“你”字来,指着秦卷气得结巴:“你记起来了?!又骗我!” 秦卷侧过身,鸦色的长发流泻在他肩上,凤眸里微眯:“我骗你?我骗你什么?”少年的薄唇抿出个吟吟浅笑,带着几分诱哄:“你也晓得,我是涅槃重生,以前的事忘得干净。你不妨与我说说,你我以前是个什么样子,嗯?” 第131页 我狐疑地看着他:“你不记得?你不记得,那为何说我腹中的孩子是你的?”看他眼中精光闪过,始知自己被他套了话,顿时悔青肠子:“你个卑鄙小人!” 他慵懒地枕着胳膊,空出的另一只手探出来拨开一小角帘子,轻轻地抚过我滚圆的肚子:“我虽没有半分关于过去的记忆,但你腹中孩儿的气泽我却感知的出与我同出一脉。”他朝我翻了个白眼:“这孩子总不会是我兄弟。” 我不服地强辩道:“没准是呢!” 接过又被他在脸上“狠狠”拧了一把,他狭细的眼角泛着冷笑:“要不是看你有孕,我真想……” 拍开他作祟的手,我道:“你想怎样!难不成还想……”还想对我们母子动粗不成? 可那些话被少年干净清爽的气息堵回了唇里,烛火下他蓄满笑意的黑眸里闪烁着动人的光泽,:“我想这样……”蜻蜓点水的一吻后他俯身又在我唇上点了下:“很久了。” 耳根悄悄地烧了起来,秦卷撑在上方欣赏了会我羞窘不堪的模样,慢慢靠回了塌上:“我起先难免还有些怀疑,现在看来你确实如东华所言,你是我的结发妻子。不错,”他不知从哪转出把扇子在掌心敲了敲:“你的模样,比那个比翼鸟族乃至我见多的大多姑娘都要好上许多,我很满意。” “……”我一声不吭地将瓷枕头朝那张志得意满的俏脸上狠狠砸过:“你想多了!老子早改嫁了!” 毕竟是少年心性的秦卷被我这一砸,萎靡了好几日,饭是依旧老老实实地做,但再也不与我斗嘴取乐,伺候我用完膳就躲到院子里的青石上。日日对着闷葫芦一样的秦卷,我委实不大习惯了,闷了两日后我主动挑起了话:“我今日要吃素东坡。” 正在盛汤的秦卷瞟了瞟已摆满桌子的菜品,道:“这顿将就着,晚上我做来给你。” “不要!”我重重搁了筷子,扬头挑眉看他:“我儿子说现在就要吃!” 秦卷隐忍地看着我一眼,我毫不示弱地回视过去。僵持了会,秦卷淡淡道:“既然是儿子要,那便做好了。”转过身时眼角带起抹浅浅笑意,我也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莫名其妙吵起来的我们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 可到了晚间,秦卷安顿我歇下后,蹲在我身前,撩去我挂在肩前的发丝:“云时,我要离开一阵子。” 因酒足饭饱而晕乎乎的我没反应过来,与他对视了会,心腾得蹿了蹿:“你要去哪!” 他笑笑,将我的双手包在掌心里:“再去历个劫而已。” 我掐指算了算,道:“你这个……劫数历得未免太勤了些。”我不太了解凤族,只知自己是条龙时,长到十万岁不过历了两次天劫,一次是脱胎化为人身时,一次是修得神位之时,这两次隔了近五万年之久。 他轻柔地在我腹上抚过一圈,平静地看着我道:“我此番提前历劫打算趁机恢复之前的记忆。” 我立时道:“危险么?” “略有一点……”他微微蹙眉,看着我登时紧张的容色,少年的唇角不怀好意地勾起:“但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他捏了捏我的脸:“这番等我回来,我们一起给孩子拟个名字。” “嗯……”其实我的心中充满着不安,但又说不出这种不安在何处,只得告诉自己道这是快临盆时的焦虑罢了。 第二日我醒来时,秦卷已不见了踪影。他是个不喜欢离别的人,我也一样。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我失神了好久,直到有道细小而清脆的声音响起在门口:“夫人……” 我抬起头,是个着了雪白衣裳的小小童子,捧着个载满饭菜的漆盘,眼亮亮地看着我,想来是秦卷找来照顾我的。食之无味地动了几筷子,无意瞥到小童子一瞬不移盯着我的晶晶亮的眼睛,这副神态似乎在哪见到过…… 就见他扑闪扑闪大眼睛,期期艾艾地问道:“夫人,能让我摸一摸小殿下么?” “……”脑中倏地滑过道身影,我道:“你是那只我第一次来时替我带路的雪鸾鸟?” 小童子点点头,睁着大大的眼睛期盼地看着我,我受不了这样纯净又热烈的眼神,道:“你……来摸吧。”这种儿子比我要精贵许多的感觉,似乎有……点微妙。 小童子欣喜地附上手去道:“小殿下将来一定像夫人一样容色倾城又冰雪聪明。” 我道:“唔,男孩子还是不要长太漂亮……”像他老子一样生了张蛊惑人心的脸庞,将来不是给自家媳妇儿添堵么? 小童子讶然地望着我:“这是个小公主啊,夫人。”而后腼腆道:“等我长大后,能请夫人把小殿下许给我么?” 筷子从手里滑落到地上,我的手和身子一样抖得厉害,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我好像要生了…… 我终于明白,那份不安从何而来了…… 在此之前,我与秦卷曾推算过产期,他道观我的胎像,约莫还要数个月才得临产,所以他才放心地去历劫。可他没算到,这个孩子从一开始的生长就不循常理,寻常神族怀个孩子总归没个几年显不了怀,哪似他? 第132页 秦钟山上寥无人迹,秦卷不在身边,而此时求助东华显然也来不及了。痛得几乎失去意识的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不甚清晰的字:“快去逐郡请个大夫来。” 小雪鸾迅速从惊愕中醒来,伶俐地将我扶到床上,飕地化成只白鸾鸟消失了。大夫与秦钟山的土地一同到了,原来恰好出来晒太阳的土地和秦钟山的鸟雀灵兽一同感知到了山上汹涌澎湃的,便赶紧携了自家的土地婆过来搭把手。 来的大夫是个散仙,一来就一直擦满额头的汗,手颤得比我还厉害:“小、小仙活这么久,从来没替位分这么高的尊神接过生……” 这会功夫我疼得好些了,攒了些力气吼道:“生孩子都一样,管他屁个神位高低啊!” 这一声嗓子吼得一室俱静,散仙讪讪道:“夫人这般有力气,小仙就放心了。那……请夫人继续痛一、一会。” “……” 而后发生的事情我已不太分明,就像历了一场精疲力尽、伤筋动骨的天火雷劫,在不知多少日夜后的晨时,第一缕清辉落入眼中,我仿佛脱胎换骨又重生了一场。以前阿爹管教我不要调皮时总会搬出阿娘生我时的种种艰难坎坷,那时的我是不以为然的。而现在当我亲身经历了,才知当初阿爹说得已经很含蓄了。 从无边痛楚挣脱后紧接着落入沉睡的我,用那一瞬间的清醒想:秦卷到底是没赶得及…… 后来土地与我描述孩子出生时的盛景,道是秦钟山烟霞祥云砌如重山,四海八荒之内万木新生、百鸟齐鸣,人人皆道便是天帝登基时也没见过这样天地同贺的光景。无论他说得多么唾沫星子飞溅,也无法激起我多少喜悦之情,因着……一,我确实生了个蛋;二,秦卷仍旧没有归来…… 而眼下,这个剔透如玉的凤凰蛋好生生地置于早就备好的云锦软被之中,小雪鸾踮脚趴在床沿,喜不自胜道:“小公主果真美貌的很。” 低头看了眼圆滚滚的凤凰蛋,虽然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但我真的无法想像一个蛋该如何的美貌……好吧,与别的蛋相比,它确实要精緻许多,莹润的玉壳里隐隐泛着赤色,好似能瞧见里面蜷缩的小小雏凤。这般看着,我的母性彻底被激发出来了,小心地抱起来蹭了蹭,炽热的暖意从中透到我脸颊上,我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正在这时,土地婆端着炖好的补品进屋,擦了擦手凑过来瞧了两眼:“瞧这个蛋多俊哪,老婆子我在这秦钟山见了这么多灵鸟,没一个及得上夫人这个半分的,果真是贵不可言的天生仙胎。” “……”我,好像还是不大适应别人这么赞美我的孩子…… 土地婆脸上严肃了几分道:“夫人胎动得突然,殿下没赶上也便罢了,这回功夫怎么不见人?” 她这话正说到了我心坎里,从我生下这孩子到今日也过了有月余了,上次秦捲去历劫也不过就这么长短的日子。他说是没得凶险,但毕竟生生受数十道天雷…… 一口闷气没尽,便听那土地婆又道:“殿下再不归可不行,这凤族雏鸟破壳还须得由他亲自孵化才成哪。” “……”喝汤的我没着意,喷了一地…… ============== 山畔的扶桑花已开了三个轮回,我在秦钟山也等了这么久的日子,期间不是没有写信向其他人打听过秦卷的消息,而他们明显是含糊敷衍于我。写了几回我也就搁笔了,自己的心从焦虑不安不安逐渐稳定了下来。土地与小雪鸾都曾道他们可以照顾小凤凰,让我去找秦卷,而我摇摇头,并不打算离开秦钟山。这一生,我与秦卷都在不断地与彼此擦肩而过,每一次不是刚巧我先一步离开,就是他迟一步赶来。这一次我要守在原地,守着我与他的孩子,等着他回来…… 春上梢头的时候,我因有孕而臃肿的身材勉强瘦回了原样。小凤凰依旧岿然不动地缩在蛋中,我绞尽脑汁想了许多法子,但没有一个能使它出壳子。大概……真的要秦捲来孵蛋吧…… 以前穿着的衣物已不再合身,我比划了番,托土地帮忙看着家门,往山下逐郡而去。从上次我来拜访秦浅清的父母,这算是我第二回来逐郡了,城镇热闹了不少,最显着的变化就是街市商铺拥挤了许多,几近……挤得我寸步难行。 好不容易挪到个占得住脚的地方,左手是处茶摊,右手是间首饰摊子。我瞧着有几样花簪新鲜清新的很,弯腰翻看时耳朵里蹿入旁边核查人的几句闲话:“唉,这北荒总算是安定下来了。”“可不是么?听说那作乱的北荒大世子本是要带着那件弒器来我们这南荒的,后来被魔界的昭圣君给拦住了。两人斗得啊……”那人啧啧道:“那叫一个惨烈。” 花簪从冰凉的指尖落下,脑中一片空白的我呆立了会,见谈论人起身要走,心一惊,忙提步去追。步子才堪堪跨出,袖摆一顿,一道低沉男声响在耳畔:“我看这个花簪挺适合你,为何不要?” “……”我怔忪回首,风雅秀致的青年执着枝檀镜花簪与我静然相望…… 正文完 第133页 66番外(一) 这几日我的心情不大好,不好的原因来自于我与秦卷对于育儿问题的分歧。那日他回来,我献宝似的捧出了小凤凰蛋,秦卷分外嫌弃地瞟了它一眼,搂着我道:“这就是让你吃苦的玩意儿?” “……”我哎哎哎地戳了他:“怎么说话呢?!这是我千辛万苦给你生下的孩子!” 秦卷敷衍地嗯了嗯,手不规矩地探入衣中,缱绻意浓地吻着我的脖子,嗓音微哑:“云时……” 同床共枕了不少时日,他这一唤,我就晓得他脑子里想着些什么,双颊烧了起来,推搡了他下:“别闹别闹,我和你说正经事呢。” “我说得也是正事。”他缠得愈发得紧了,直将我的人往床上带,嘴里说着羞人的话:“你说你多久没被我碰了?”外裙被他拨开,一双凤眸由乌黑燃成赤红:“这些日子我忍得还不够么?” 我被他撩拨得天旋地转,脑袋和浆糊样混沌,在他俯身上来时,嘴皮一利落:“可是你还没孵蛋呢!” “……” 我很后悔没有在那场□之后、秦卷意乱情迷时提出这个犀利而尖刻的问题,被极大扰了情趣的秦卷没有回应我的话,反倒不留情面地折腾了我一个晚上,连口气都没留多余的时间给我喘下。 次日我再试图与他探讨这个问题时,他总是避重就轻地推三阻四,一日我恼了,抱着小凤凰对秦卷狠狠道:“你是不是嫌弃这个孩子?回到古代当将军全文阅读!你要是不愿要他,我就带着它回娘家!咱两这日子也别过了!” 秦卷扶着额看看我,又看看凤凰蛋,神色莫名,良久才咳了声道:“你这般着急做什么?当初我在蛋里待了几万年,也没怎样。我这才回来不久,想与你……单独相处几日。” “……”荒唐!笑话!这厮居然在吃自己孩子的醋?! 他见我真真动了气,方无可奈何地从我怀中取过凤凰蛋:“你既然盼着它出生,便……让它出生好了。” 我缓了缓脸色,看他怀揣着小凤凰往屋外走去,忙疾步追过去:“你要带它去哪?” “山坳。”秦卷言简意赅道,加快了步子。 我一愣,紧紧跟着他:“去山坳作甚?”由于他之前非常不合作的表现,我现在实在担心他会对这颗蛋做出些……出格事来。 “孵蛋。”秦卷的脸已黑得不能再黑了,语气也冷得和冰一样:“你再过来一步试试?” “……”我讪讪停住了,目送他踏入山坳。也是,以秦卷的性子,定是不愿意别人看到自己和只老母鸡似的抱窝孵蛋。果然,他前脚才进去,后脚一道牢固的仙障罩在了入口处。 伸手推了推,纹丝不动。 于是这以后的日子,每日清晨我就和块望夫石似的,搬把椅子坐在门口眼巴巴地等着他们父子二人出来,夕阳西下见没个出来的动静,只得收罗一堆瓜果皮壳,第二日继续来原地守着。 这个情景略眼熟,貌似在我怀着小凤凰时秦卷也是这么每日蹲守着的。我有点哀怨,别家的夫人怀孕时享尽清福,被当做个宝。轮到我了,生蛋时一个人,孵蛋时则我和个二十四孝贤夫样,捧着个颠儿颠儿的心肝等着秦卷。 这么等了将近小半个月,我等不下去了。这哪是孵蛋啊,便是块石头都该孵出来了。持着秦卷的扇子立在山坳口,掂量掂量结界的分量,攒劲气力,一扇噼了过去。流光一闪,结界破了。 心中有鬼的我悄然无息地蹿到了扶桑木边,秦卷当初做小凤凰时睡着的洞穴依然还在,遮着洞口的草藤间有微弱的暖光。蹑手蹑脚地挑开几根藤条,我探入个脑袋,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仅有的光源来自于中间那只沉睡盘缩的凤凰。 秦卷似是累极了,任我爬到他身边双眸仍旧是紧闭着的,我瞧着有几分心疼。忽然他掩在身上的羽翅微微动了动,静了会,又动了动,像有什么吃劲地拱着翅膀想要钻出来。心念一动,我用扇子轻轻挑起那几片长羽,一个毛绒绒的,还没我掌心大的毛球滴熘滴熘地滚了出来。小凤凰通身和他父亲一样火红耀眼,唯有额前一点雪白,那形状……是朵玉姥花的模样。 我的心融化成水,轻轻地合手捧起它来,小凤凰蹭了蹭,十分依恋地依偎在我掌心。渐渐,它积累了些力气,黏在一起的眼皮终于缓慢地一寸寸挑开,清澈纯黑的小小眸子映出我的鼻尖,动了动,上移到我的双眸。凝视了会,它歪歪倒倒地试图站起来,跌了好几回,勉强站稳了,朝我发出声细小的啾声。我低头,轻轻得,对着它的鸟喙沾了沾唇。 忽然背后附上了片暖意,原来秦卷醒了过来,双翅将我拢在怀中。小凤凰好奇地偏头看他,秦卷低头用额轻轻碰了下小凤凰,小凤凰啪叽仰面摔了下去。 我扑哧声轻笑,突然我想起了什么,问秦卷:“这是,儿子吧……”想起一连发了几封书信过来向我讨媳妇的阿烨和日日盼着的小雪鸾,我由衷地希望……这是个儿子。 秦卷的眸中闪动着古怪的光芒。 我头痛地一抚额,还真如阿烨和雪鸾所言,这是个女儿。 第134页 在小凤凰能完全脱离扶桑木出山坳时,已是两个月后了外星皇族txt下载。这期间秦卷一直处于原身状态,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我这才得知,孵出一个凤凰蛋是件极耗修为的事。像秦卷这样自己从蛋壳里钻出来,足足耗了数万年的时间,而才与伯河狠斗过一番的他为了孵出小凤凰,有很长一段时间维持不了人身。 相比之下,我清闲得简直令人发指,每天简单弄些膳食送去给秦卷,逗逗憨态可掬的小凤凰。许是出生时第一眼见的人是我,小凤凰格外地黏糊我,一见着我几乎恨不得窝在我怀里时刻不离。秦卷稍一亲近我,她就着急地啾啾直啼。 秦卷为此……很有意见。 但与之争宠的人是他亲生女儿,他勉勉强强地大度地让着了些。 日子一长,小凤凰能歪歪扭扭地张开翅膀飞起一尺来高时,秦卷也重新化回了人身。回归人身的秦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单独噼出间屋子来——给小凤凰居住。 对他这种丧心病狂的行为,我义愤填膺地予以了严肃地斥责,抱着女儿,门一关,将他踢出了房。以至于以后的三个月,秦卷都没给我好脸色看。 山中岁月,恍然一瞬,待阿念奶声奶气头一次唤我娘亲时,九重天和魔界的书信分别送到了我与秦卷手中,一封是请我回九重天,一封是请秦卷回魔界。九重天那封信被我用来叠纸鹤哄阿念玩了,秦卷那封我看他拿进书房里看了许久,没有出来。 他……不是还想回魔界做他的摄政王吧。将阿念交给小雪鸾伴着,我推开书房门,秦卷面前摊着那封信,手指闲闲叩在桌边。见我来了,一手将我拉坐到他怀中,低沉笑道:“怎么,担心我又跑了?” 斜睨了他眼,拎起那张信笺,瞧了两眼。信是魔尊写得,道是十二魔君又开始闹腾了,他只身镇不住,请秦卷回去助他一臂之力。我嘟哝道:“这魔尊也老大不小了,媳妇都娶了,还和个没断奶的孩子似的粘你。” 秦卷在我颈后印下一个吻:“夫人不愿意我去,我便不去好了。” 我切了声,道:“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定不是这么想的。我也晓得,这山中安谧的日子,你定是呆不住的。本还想能拖过阿念再大些就好了,现在看,是没那个希望了。” 秦卷低低笑道:“知我者莫若云时也。” “可阿念才刚刚会走路说话,魔界魔气浑浊,我担心她受不住。”我道:“要不,我先带她回九重天小住。说来,东华好久之前就想要见见她了。” 秦卷的眉挑了挑,将我的手收入怀中,气定神闲道:“你可别忘了,我现是个魔,阿念有一半是我的血脉,怎会受不住魔气呢?你带她去九重天,”他冷笑两声:“就怕我们这宝贝女儿,再回不来了。” “……”我有点心虚,他是不是知道东华想要收阿念为徒的消息了? 阿念不知何时钻入了书房中,趴到我膝上,软软道:“阿娘和阿爹是要带阿念出去玩么?” 我抱起小小的她:“阿念想去么?” 女儿仰起雪白粉嫩的小脸,天真道:“想啊。”说完后又为难地往门口望了一眼,道:崇恩哥哥去么?” 秦卷咳了声,道:“他自是……” “我自是会陪小公主去的。”长成少年样的小雪鸾立在书房门口笑眯眯道:“公主去哪,我便在哪,” 我抽抽嘴角,扭头悄悄对秦卷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哪。这崇恩骗小姑娘的本事比你还长进些。” 秦卷背着女儿在我唇上一咬:“我哪有骗什么小姑娘,统过不过骗了你一个……老姑娘。” 67番外(二) 已有一万岁的阿念小殿下有些烦恼,因为她的阿娘又给她找来了个小哥哥,硬把她塞给了对方。小哥哥以前是阿娘收的徒弟,人长得倒是好看,就是一见她……色眯眯的。 阿娘偏心自己徒弟不理解她的烦恼便也罢了,连一贯宠她的阿爹都对她此番北荒之行不持异议,愁眉不展的阿念在分外思念去灵鹫山修行的崇恩哥哥的同时,开始郑重考虑离家出走的可能性。 于是,在某一日的早晨,白茯山的阿念殿下失踪了。 秦卷悠哉哉地晃到自己夫人的背后,道:“你瞧你,把女儿逼急了,人都不见了。” 对着空荡荡偏殿的云时欲哭无泪:“我也就是想让阿烨和她培养培养感情而已。” 秦卷眸里闪过一缕笑,搂过云时的腰往回走:“阿念随身带着你的灵枝,寻常人不敢动她。她也不小,也是时候出去见识见识了。我在她那样大的时候,已经走遍大半个八荒了。” 秦卷这样道来,说明他已有了周密的布置,女儿应是无大碍的。云时只能暂且宽宽心,见秦卷带她往寝殿方向行去,蒙头蒙脑地问:“不是说好今日去拜访东华么?你落了东西在寝殿?” 秦卷唔了声,道:“方才我掐指一算,今日不宜出行。倒是……很宜给阿念添个弟弟。” 云时那张有四十五万年厚度的老脸皮腾地红了个彻底,小声抗议道:“大白天呢。” 秦卷声微哑:“白日另有一番情趣不是?” 第135页 缱绻意浓的夫妻二人没发现,与阿念一同不见的,还有北荒现任的少当家——微生烨。 二 继承了父君秦卷聪慧头脑的阿念小公主在离家出走前拟定了一份详细的出行计划,衣食住行样样精打细算地妥当,卷了个小包袱就踏上了迢迢远游之路。如秦卷所说,有云时仙气的威慑,她这一路走得顺顺噹噹。除了那张肖似她母亲的俊俏小脸招了几个不长眼的登徒子外,阿念小公主深深觉得这八荒远没有阿娘描述得那般可怕么…… 走走停停,出了西荒接近中原地区时,阿念小公主突然发觉有人跟踪着自己。对方很狡猾,气息时有时无,让阿念逮又逮不住。小小的凤眸一转,阿念拐进了个小巷中,那人仗着高深修为也跟了进去,一进去一张藤网从天而降,地里也钻出数条细长枝条紧紧锁住了他的双足。 坐在高高墙头上的阿念抱臂道:“跟着我这么久,你累不?还不快显形!” 一道白光打去,一个身影渐渐显现了出来,眉心一点硃砂的少年摸摸鼻子,故作委屈道:“小阿念好凶啊。” 小姑娘涨红了脸,恼道:“放肆!我的闺名岂是你能直呼的?!” 微生烨绽颜笑道:“你是我的未婚妻啊,我唤你闺名不是天经地义么?” “啪”一道鞭藤毫不犹豫地甩肿了他的脸…… 任阿念想尽了办法,黏着她的微生烨就和狗皮膏一样,撕不开甩不掉外星皇族txt下载。她长到这般大,还没有遇到过这么没脸没皮的人!有一次,被跟得紧了的阿念脱口沖他道:“你你你,太不要脸了!” 身后的少年站住脚步,两眼笑成月牙,浅浅流光浮动,轻声道:“若不看好你,你又随人跑了怎么办?” 阿念一愣,这时的微生烨宛如换了个人一样……少年倏地又变了副脸色,仿佛将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讨好地凑过去问道:“阿念,你也逛了老久了,什么时候随我回北荒呀?” 小公主面无表情地一巴掌招呼了过去。 三 阿念虽承了秦卷的心智,但性情上更似云时些,看似被她爹娘宠得无法无天,其实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耐不住微生烨的死缠烂打和故作可怜,勉勉强强地随他往北荒去了,本来她也是打算去北荒的委羽山走一趟,听说九重天上的东华尊神时常在那里的道场讲经。 但她仍然不待见微生烨,那是种她也很纳闷的天生的牴触感,直到一次月圆之夜,她无意中撞见了化作原形的微生烨总算明白了。微生烨是只雪狐,羽族的天敌——狐狸。北荒微生氏与青丘的涂山氏沾亲带故,这在八荒众所周知,大概也只有甚少出门的阿念殿下不知道了…… 化成狐狸状的雪狐仰头沐浴在月魄精华里,眯着眼很享受似的模样,看见阿念,摇摇蓬松的大尾巴,招呼道:“呀,小阿念!难得今夜有帝流浆,你也来呀呀。” 来你个头啊!一团烈焰砸了过去,狐狸跳了起来,心疼得在地上直甩尾巴,嘤嘤嘤哭道:“我漂亮的尾巴,我漂亮的皮毛。” “……”阿念看他哭得实在可怜,自觉失礼的她吶吶道:“你没事吧……” “有事!”雪狐抱头痛哭。 阿念蹲□,看着狐狸焦黑的尾巴尖,道:“这个……长不好了么?” “嗯!”雪狐哽咽着道:“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亲我一下!”微生烨飞快说了一句,并身体力行地跳起来,啾地在阿念粉嫩的脸颊上亲了下。奸计得逞的狐狸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快看不见了。 “……”从没被非礼过的阿念殿下惊呆了,好半晌小姑娘跳起来道:“我要扒了你的狐狸皮!” 微生烨早就四脚着地,逃之夭夭。阿念追过去,突然见着前方火势沖天而起,将夜空照得大亮。火光中,两人冷冷相对,左边的是化回人身的微生烨,而右边的…… 阿念止住脚步,喃喃道:“崇恩哥哥?” 白衣胜雪的少年翩然若仙,看向阿念时,眼中冰雪净消:“阿念……” 微生烨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果然,就见小阿念加快脚步,扑向了那只雪鸾鸟,甜甜道:“崇恩哥哥!” 这一世的微生烨,依然遇见了……毕生情敌。 好在有云时这个坚强有力的靠山,三万年后,历经千辛的北荒荒主顶着自己岳父大人的无数冷眼,终于抱得美人归。 那夜洞房花烛夜,微生烨掀开盖头,看见阿念气嘟嘟的绯红脸颊,人生终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