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皇后传》 第1页 [古装迷情] 《文皇后传》作者:耳元【完结+番外】 文墨一生,史书记载不过短短数字: 昭成皇后文氏,父远如,母京城潘氏。年十七,帝以后礼纳之。后性聪慧,专理内事。后崩,时年四十,葬长陵。 痛苦浮沉,多少人,多少事,最终都落得个烟消云散。 简化版文案: 前期loli皇后养成记,后期内外打怪大乱斗 内容标籤:宫廷侯爵 世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文墨,林长青,庞阙 ┃ 配角:文氏一门,林氏一族,归之先生,一干酱油配角们 ┃ 其它:大周梦华录 第 1 章 长乐十四年,二月,参加完会试的举人们还留在京师等着结果,无聊时三三两两聚在茶社,谈天说地,最终绕不过地,仍是朝堂上的那点事。有门路的早就听过许多内~幕,没有的则是到处打探。 因着去年九王爷造反,过了春节,朝廷内就开始大动干戈,一连撤职查办了十几个人,上至三公,下至六部,更别提牵扯其中的各路地方官员。举人们听着一个个被咔嚓的名字,吓得是冷汗泠泠。 这些日子,京师里一派阴云密布,处斩之事不绝于耳,平头百姓都没了去看的兴致。而在朝为官之人,最怕听到要自己掉脑袋的圣旨,若是当天能平安归家,就恨不得去归元寺进香拜佛。 十几年的舒服日子,终于是到了头,病猫尚有发威的时候,更何况圣上还好好活着不是? 难得到三月里,等过了殿试,被压着几个月的调令,终于通通发了出去,众人弹冠相庆,阴霾总算要散了,一时间这也成为京师最大的谈资…… 几个调令里,最令人震惊得,是户部员外郎张翼深直接调任正二品户部尚书,自圣旨下了那日起,日日就有人上表启奏,望收回成命。 而最被世人忽略的,是临清知府赶赴平丘继任知府一职。但若有人细细琢磨,就能察觉出些奇怪来,临清离着平丘可是一东一西隔了整整三千多公里,这圣上究竟意欲何为? 别提他人,就连临清知府文远如自己,都没想到有这样一道圣旨来。 他迎了宣旨的赵公公入内,拱手道:「有劳公公,府衙内寒漏,没别的招待,就请暂饮一杯今年刚下的新茶,虽不及明前,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这厢赵公公忙拱手称谢,眼见着其余人远远站着,复又压低声解释道:「如今上意不可测,所以……」 两人相视一笑,这一茬就算过去了。 文远如本是京城人士,家中排行第三,上头两位兄长,底下还有个妹妹。 他自二十岁入仕,即拜入三朝元老徐之奎门下,当年徐老问他是想留京还是愿意前往各省历练,文远如思及自己年轻,又双亲健在,遂携新婚妻子出了京城。 谁知这一走竟是十几年,如今历任青州、孟州、临清三地知府,此次又将前去平丘,他不禁感慨,这些年离京还真是越来越远了。 「平丘,大周西陲咽喉之处,非平也。乌秦西北走向,望不及边际,余两面戈壁环沙,天然障目。府下辖金州、安泉、南平、倍秦、天越、定西、莫城、张州、雅卫、沙北十郡,治在金州。阖府养息乌秦雪水,绿洲也,然战事连绵,常年苦寒,百姓疾苦。」 文远如合上《出平丘记》,书中那一幅幅景象浮现于恼,他不禁长长一嘆,不想书房门外就有人哧哧笑出了声。 文远如佯怒,大声喝道:「府里越发没了规矩,是都讨罚来了?」 见人影推搡,倏地一青衣少年趔趄着闪进来,这少年长得是憨头憨脑,正是远如长子,单名一个笔字。 文笔眼睛往外瞟了瞟,又看向文远如,见父亲脸色不善,忙正色行礼:「孩儿见过父亲大人。」 「笔儿,怎的回事?」文远如皱眉,似个不悦的样子。 青衣少年面露难色,回曰:「爹爹,自那日圣旨之后,您便整日嘆气,喝茶吃饭无一例外。今日妹妹便怂恿撺掇我,说是蹲在门口听着,看看爹爹这次要嘆个几回。」 文远如哭笑不得,果真是来讨罚的,他将书拍在桌上,问道:「笔儿,你可知大周游志?」 「回父亲,孩儿知道。」文笔作了个揖,又道:「当世大家朱广略游历四方,终着成此书,其间记载不少奇闻异事、能人巧计。刘夫子也曾推荐孩儿一读,只可惜……」 他挠了挠脑袋,极快地瞄了一眼父亲,复又低下头去。 「很好,为父正在看其中出平丘记一卷,」他顿了顿,故意提高声音:「便罚你,与墨丫头,各抄十份,明日交予刘夫子。」 只听书房外头哐当一声,门框边冒出个梳着双髻的圆脑袋,一双眼睛滴熘熘地在少年身上剜了个遍,才磨蹭进屋,整了整衣袖,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应道:「爹爹,文墨认罚!」声音极清脆。 这圆脸丫头便是远如长女,单名一个墨字,她最擅长地就是伶牙俐齿,有时连文远如都拿她没辙。 自文墨七岁那年爬树摔跤后,文远如勃然大怒,请了宫里退下的教养嬷嬷管束其言行,又特地聘了刘夫子在府里,教授文氏兄妹二人课业,她方收敛许多,此后,亦是叫苦不迭。 两人被训完话,又领了出平丘记,才恭敬地行过礼出了书房,等走远些,文笔哀嚎:「妹妹,这次可被你害惨了,十份啊十份,得抄到何时去?」 第2页 文墨不甘示弱,摊手回道:「哥,还不都怪你,居然把我供出去!若你不将我说出来,且不说旁的,我俩统共不过十份。如今倒好,你我二人合起来得二十份,你且算算,岂不是我才被你害了?」 青衣少年摸摸脑袋,哎,有道理! 这边厢文远如待外头没了动静,复又回过神来思量,平丘因位置凶险,大将庞阙率五万兵马常年驻守,大小事务莫不以他马首是瞻,连行都司指挥使都快成了个摆设。 那,还要他这个四品知府所去何为?莫非,与去年那事有关系?想到这,他硬生生打住了念头,若是如此,只怕是难上加难了。 约莫半月有余,衙内公务交接完毕,外头田园庄子、屋里丫头婆子都处理妥当,文远如又命人送了信回京城老家,不管愿还是不愿,文氏一家踏上西迁之路。 刚出临清地界,文远如便下了马车,回看来路已望不见送行人影,只剩官道柳絮绵绵,不禁悲从中来。他已年将不惑,此次西行,山长水远,不知何年再得东归。 临清府是他在任时间最长的一处,足足八年,同僚大多暗地取笑他偏安一隅,仕途阻滞,文远如也只一笑了之。 其实仔细想想也对,老师那么多的门生,似乎只有他一人安于在此。 另一辆马车上,一位素净妇人由人搀着下来,恰是文远如发妻潘翘慧。 她看着一旁摇头苦笑的夫君,宽慰道:「之恒,我备了些薄酒。」说着,一旁候着的老妈子从车里托出酒盅,她接过来,又软声道:「第一杯敬天地,第二杯敬双亲,再为咱们自己喝上一杯。」 文氏夫妇二人一连喝了三盅酒,这才又收了起来。 许是酒意恼人,文远如握着潘氏的手,竟有些发抖,潘氏低声轻语:「之恒,平丘虽远,亦是可及,是福是祸,咱们到了便知。」 文远如听了这话,倒是一怔,暗忖莫不是被去年那事给吓怕了,怎地连这点胆量都没有,他当下放了疑虑,又问:「孩子们可还好?」 潘氏掩面含笑:「笔儿毕竟年长懂事,两个小的好骗,唯有大丫头日日与我别扭,昨儿个还赖在房里不肯出来,如今好说歹说总算上路了,还能如何?你瞧,这会还在车里生着闷气呢!」 文远如无奈:「咱们这几个孩子里,要数笔儿性格最坚毅,他自小跟随我们东奔西走,从不说苦。墨丫头呢,虽爱胡闹,但却最为重情,余下的芷、砚两个孩儿,年纪尙幼,倒还看不出品行。只是平丘荒凉,夫人一身才华,竟是要委屈你们母子四人。」 潘氏摇头:「此话言重,只要我们一家平安,何来委屈二字?更何况之恒你曾在我爹娘面前发过誓,今生只娶我一人,我还有何求呢?」 二人相视一笑,前方漫漫,倒也不再枯燥了。 文氏一家沿官道北上,至洛水,复换乘官船西去,于密州渡口下,续改马车前行,方至平丘金州,春去夏至,竟历四月有余。 一路风光各异,人文大有不同,文远如并不急着赶路,几个孩子难得地不闹不吵,看得新鲜,吃得更是过瘾。 文墨更是将那厚厚一摞大周游志,随行带着,每到一处,对照着看得是津津有味。 文远如偶尔翻到一篇,上面竟还有些圈圈点点,心下不由宽慰,暗想这丫头莫非欲与朱夫子试比高? 他便问是何用意,谁想文墨面有赧色,答道:「上次罚抄平丘记,发现这书挺有意思的,所以沿途带着解解闷。」文远如气结。 唯有船里日子难熬些,但也不是不可打发。 潘氏性子沉静,喜下棋,无聊之时常与人对弈,文远如棋艺并不如她,文笔更是输得灰头土脸。 文笔心有不甘之时,便会撺掇妹妹陪他练上一局,而文墨对此道是毫不精通,但迫于大哥威严,也只能陪着,往往是被杀个片甲不留。 徒增笑料! 过密州继续往西,入眼皆是黄土为房,真是以天为盖地为庐,有些光秃秃的山上凿了许多的洞,远远就能看见。 文笔好奇,问了赶车人后才知道,原来此处风沙大,雨水少,所以百姓皆直接如此,而山上的洞窟,可居住,亦可做其他之用。 八月十五前,文远如携家眷僕人终于赶到金州,入知府衙内私邸,收拾妥当,方得过了一个好好地中秋。 第 2 章 过了中秋,文远如正式走马上任,十六、十七日,见衙门内各司各房头目,而十八、十九两日,则是见平丘府下辖十郡的知州。 待到二十这日旬假,远如又特去专程去拜会了庞阙。 庞阙,字季堂,柱国大将军,庞太傅第四子,自幼在军中摸爬滚打,战功赫赫。 长乐四年,他正值弱冠之年,收南蛮一十八族,意气奋发;长乐十年,大周与西姜于乌秦一带交战,其率八千精兵连夜突袭,攻至西姜首府城下,后姜皇呈降书,嫁百合公主于当今圣上,两国方休战。 同年,庞阙官拜柱国将军,驻守平丘府,再未归京,历有四年。 二月,庞府受去年九王爷一事牵连,满门被抄,庞太傅被斩,长子饮鸩,二、三子流放南蛮,唯独庞阙未被动一丝一毫,世人皆在揣度,圣上究竟会拿他如何。 直到四月里,圣上正与众臣复议南蛮各族之事时,突然亲口感慨道:「季堂不错,国之栋樑,是可用之才。」这事才算揭了过去。 第3页 如此,这平丘府什么都没变,还是他庞阙的天下。 庞府位于金州城北,足足占了半条街,门口石狮怒吼,端地就是气势渗人,在这样个灰头土脸的地方,倒显得别具了些。 随行的小厮去门房递过拜帖,不一时,一个花甲老人出门见礼:「拜见文大人!请大人进厅内稍坐片刻。我家将军去了营房,老奴这就派人速速去请。」文远如拱手称谢,跟着他进了府邸。 触眼所及就是一堵墨绿残缺影壁,上面刻普通的松竹,抄手游廊里随处可见用金箔做的莲花,下面缀着翠珠子,风一吹,叮叮咚咚地作响,煞是好听。 文远如暗自咋舌,不愧是柱国将军。 待文远如在前厅自顾喝到第四盏茶,庞阙也终于回来了。 那人头系四方平定巾,着雪青色直身,领口下摆皆是绣银色莲花纹,如若不知身份,恐还以为是个普通文弱儒生罢了。他生得是一双凤目斜挑,细看之下,凌厉之气更盛。 虽文远如年长,但毕竟只是个四品知府,而对方官居一品,他正要行拜礼,庞阙大步上前伸手扶住他,口中称道:「之恒兄严重了,今日不过私下相会,不用拘礼。」 他又命下人添了一盏茶,两人聊起金州此地风土人情,一派相谈甚欢。 末了,庞阙邀文氏一家下月初十过府一叙,但他转念思及家中并无当家主母,倒是多有不适,遂又定下届时由文远如做个东道,请诸人一聚。 庞阙此人常年行军打仗,至今尚未娶妻。 当年京师之中,多少闺中女子眼巴巴地想嫁给庞府四公子,就连圣上都给指了一门婚事,庞阙他硬是让圣上收回了成命。 待到平丘此地,媒人更是恨不得踏破将军府,可都未曾能说动这位庞将军,直到今年庞家出事,才渐渐没了说亲之人,冷清下来。 九月初十那日,文远如果然依约,请了诸人前来。 文府门口往来络绎不绝,都是金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时好不热闹。女眷们由丫鬟领着过了几道垂花门进了内堂,男人们都留在外头。 潘氏携文墨并两个小儿在内院,与那些夫人小姐说话逗趣,未过几刻,文墨便与几家的小姐们相熟了,姐姐妹妹的称呼开,聚在一块聊起天。 众位金州城里的小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现在自是被文墨沿途的那些趣事,唬得一楞一愣,连带着旁边那些说着家长理短的妇孺们都凑过来听着。 潘氏心下一笑,这墨丫头人小鬼大,还是真有点本事。 文远如携长子在前厅招呼着,文笔自小对行军打仗颇有兴趣,因此自父亲提及会请庞将军过府,他就日思夜想地念叨着要见上一见,烦得连文墨都记住了庞阙这个名字。 可他今日跟着父亲见着一个个来客都还不是将军时,难免有些沉不住气,此时,只听前头有人通传「庞将军来了」,他一喜,就跟着众人站起来迎了上去。 来人着素色粉白宽袖长袍,腰束铁红白玉腰带,衬得人是越发贵气,而那股子凌厉就少了些。 在场众人自年初春节的庞府宴请后,已许久未见过庞阙本人,当下不少人就开始懊悔,原以为庞家出了事他一定会倒,谁知过了半年光景,他过得好好地,对比之下,似乎过得还越发滋润,遂又纷纷与他攀谈起来。 文远如引着文笔上前,见过了庞阙。文笔喜上眉梢,恭敬地行了礼,又按耐不住道:「庞将军,文笔自小多仰慕将军之能,盼有朝一日亦能向将军样,为我大周开疆闢土。」 庞阙微微一笑:「之恒兄,你家小儿倒是不错,甚对我脾气,不如,让他跟着我去军中锻鍊个几年,如何?」他笑意盈盈地看着文远如,又转而看向文笔。 文笔果然已经是喜笑颜开,文远如却不尽然,他正想推辞,但再看长子面含欢喜倒真有些不忍拒绝,便只说听从文笔他自己的想法。 文笔欢欣不已,立刻就点头应了,众人拱着,又让庞阙应承下收他做徒弟,订了过后一日便行拜师之礼。 当下众人说笑着,就开了席,吃起酒来。 后堂的女眷们,也跟着一一落座,见潘氏身边的长女明眸皓齿,一双眼睛生得是顾盼生辉,由奶婆子带得芷砚二儿,圆头圆脑极为可爱,再加上府里只一位正妻,没得其他乱七八糟的勾心斗角之事,忍不住又夸了一遍。 潘氏一乐,又劝了他们几盅酒。 女眷们喝的这酒,是平丘府当地所产,专取雪水酿造,开坛时香气扑鼻,盛在杯中晶莹剔透,连几个小丫头都想讨一杯来喝。 因为开心,大人们就都准了,可惜文墨连喝了三碗,就昏睡过去。 待文墨一觉醒来,已身在后院房中,她只觉得渴,候着的荷香端了一碗醒酒汤餵着喝下,她方觉得好些。 两人又说了些话,文墨才起来去正房里给母亲请安。 未曾想潘氏在闭目歇息,文墨只好转身去了东厢房,结果文笔房门紧闭着,只有个丫头候在外头,见她来忙抱歉道:「大小姐,大少爷好容易闹腾着睡着了,您就别闹他了。」 「怎地,他喝多了?」文墨一时好奇问道。 丫鬟点头:「嗯,听说今日里那庞将军收了大少爷为徒,结果那帮子看热闹的人,就使劲灌大少爷的酒,才散没多久,可不就闹到现在?」 第4页 文墨继续往外头走,过了垂花门,就到了前院。下人们正里里外外扫着,见着她,不敢再多打量,只得垂首,赶紧称小姐好。 她摆手,往厅里去,却也没见着父亲人影,遂又往东厢过去。 东厢门轻掩着,文墨推门而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正在堂屋里打着盹,睡得很熟,连吱呀一声都没听清,想来也喝多了。 她东瞅西瞅,就走进东厢卧房内,才惊觉床上躺着个不认识的男人,薄被之外露出雪白的中衣衣襟,此刻他双眼紧闭,眉头微蹙,看着极难受。文墨心下暗道坏了,又不敢多看,就悄悄退了出去。 这点小动静逃不过床上那人的耳朵,因着多年行军历练出的警觉,他猛地睁开眸子,就看到个小丫头的背影,蹑手蹑脚地,是个很滑稽的模样。他浅浅一笑,又阖上了眸子。 文墨对着荷香挤眉弄眼一番,两人关门而去。 这屋里歇着的,正是吃多了酒的庞阙,外头打盹的那位,正是他的贴身小厮。这场酒果然喝得是诸人皆醉。 第二日潘氏命人备下拜师六礼,文远如一早便领着文笔依言去了庞府。 文笔行跪拜大礼,双手奉茶,庞阙接过抿了一口,许是因昨天醉酒之故,他今日脸上仍有些苍白,时不时地轻咳几声。 一旁的庞府管家张伯托着个盘,内里放着枚玉佩。庞阙拿起玉佩,交予文笔:「此乃我师父高老将军所赠,常年随身,今日赠与笔儿,算得上一段奇缘。」 那日文笔回府,拿出玉佩在文墨前炫耀,文墨瞥了眼,回道:「此玉佩乃你师父所赠,肯定是他的心爱之物,哥哥自然要护之妥当。如今可倒好,哥哥到处献宝,若是被他知晓,定当不悦,仔细扒了你的皮。」 文笔一想是这个理,遂好生收了起来,憨憨一笑:「妹妹提醒得是,若是惹师父不悦,他定会生气。你不知道他这人,看着好相处,其实最为严苛,我今日被他带至军营里,大日头底下蹲了小半个多时辰。」 文墨一笑:「哥哥,你这师傅真能治人,不过他既然担得上柱国将军之名,必然有些本事,你跟着他学着,日后定有长进。」 那日起,文笔跟在庞阙身边,听着、看着、学着,性子越发沉稳起来。 文墨的日子,也不好过。 初到金州不过一月有余,文远如就和潘氏商量着,要请个教书先生回来,如在临清府里一样,好好管束长女。 他们这样想着,就在金州城里找寻开来。 衙门里的范儒学听闻此事,倒是给他们推荐了一人,此人放至金州甚至平丘府,都是绝好之人,端得是门好学问,只是家中清贫,至今尚未有功名。 文远如问道:「范教授推荐的,可是李牧秋李夫子?」范儒学点头称是。 何止平丘府,整个大周,不知此人名号的,只怕寥寥无几。 第 3 章 平丘地处大周西北,自然是冷得早一些,十月底,金州城里头的第一场雪,不期而至。 那日,文氏四兄妹第一次见到了李牧秋。 不同于临清十月的秋高气爽,此时、此刻、此地着着实实是冷到了骨子里。狂风哮了整宿,窗棂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屋里哪怕生了暖炉,还是抵不住寒意。 文墨一夜未能成眠,早上萎靡困顿,只想再闷头睡上一觉,谁知前头的春生来后院传话,说是老爷夫人请大小姐速至前厅。 平日里怎没见有这么多事呢,文墨不敢耽搁,内心虽腹诽着,但还是起了,早有人烘暖了衣服候着梳洗。 出了房门,铺天盖地都是鹅毛大雪,寒风使劲卷着就往脸上剐蹭,文墨硬生生打了个寒颤,真冷啊,她感慨着,又缩了缩,恨不得裹个暖被。 一旁跟着的荷香见着了,又回屋里头给小姐添了个手炉。手心里暖暖的,文墨眉头终于不再蹙着,舒展得好似两道新月。 她开始怀念临清的冬天,没有如此凛冽的风,没有半尺高的积雪,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冷得难受。 文墨一只脚踏进前厅,就见文远如携了潘氏已经端坐于主位,左手上座是个年轻男子,几人正不知说着什么话。 文笔毕恭毕敬地站在父亲身后,见着她来忙挤眉弄眼,文墨心里隐约有些不安,这唱的是哪出?她熘烟小跑进来,行了礼,站在潘氏身后。 远如见她如此模样,不由皱眉:「墨丫头,速速过来,拜见夫子。」 文墨忽然想起前几日,母亲是提过要给她找个夫子之事,只是她不曾放在心上,还以为要过完年了再说。 她探究地看了眼哥哥,见文笔眨眼示意旁边那位,心下瞭然,遂蹭到父亲身边,低声询问:「父亲,夫子哪位?」 文远如站起来,携着文墨,领至那年轻人跟前,语带恭敬:「李夫子,这正是家中那不成器的长女,单名一个墨字,自小生性顽劣,日后恐多有麻烦夫子管束。」 说完,他又低头对文墨道:「此乃李牧秋李夫子,朱大家都对其赞不绝口,墨丫头务必要恭敬,以礼相待。」 那年轻男子倒也不推脱,抿了口茶,站起身拱手:「大人客气,唤我牧秋即可,世人徒给了些虚名,还得谢过文大人信任,牧秋定当竭力。」 声音悦耳,文墨只到那男子腰际,于是仰头望他,这一瞧却是再也移不开眼了。 第5页 这男子只着一袭粗鄙青衫棉袍,偏巧衬得人愈发颀长,金州城里的人,文墨见过不少,大都晒得黝黑,唯独他肤白得似雪。 李牧秋似是感觉到这束打量目光,低下头微笑,像是捉到了她的把柄,眼神狡黠透亮。文墨一赧,忙正色垂手而立。 入眼,见他袍子上显出点点水迹,靴子上有些残雪痕迹,旁边还倚着把伞,伞柄手握之处已被磨得光亮,伞架翠绿打眼,在这样的寒冬里倒显得一股生机。 文墨打心眼里承认,这些都很配他。 她想把所有好看的词都堆在男子身上,可是搜罗了一遍,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不禁懊恼,只怨自己读书太少。 文墨有些疑惑,终于开口,有些结结巴巴:「父亲,所谓男女有别,女儿我……」 其实这点,文氏夫妇二人亦是商量许久,可一来,金州战乱平困,百姓皆尚武轻文,能任夫子之人极少,二来,牧秋虽年轻,但四处打听下来,皆道其品行极好,再者加上府里其他几个也能跟着学,权衡下来,倒也可接受,所以託了范儒生,牵了这桩线。 文远如听了女儿这话,掩饰不住眉眼笑意:「以后闯祸之际,如能时时提醒自己,为父倒是可放心了。牧秋年纪虽不大,可风骨极高。」 他顿了顿,接着又道:「墨丫头,为人行于世,万事端正,何畏人言?你虽为女子,为父亦不希望墨儿你浑噩一生。」 文墨点头,略微懵懂。 正说着话,奶婆子带着芷砚二人进了前厅,他俩虽将将六岁,也跟着文墨一起拜了师傅。 当今大周最德高望重受人推崇的大文豪,自然要数朱广略朱大家,他门下弟子多已是大周之栋樑,享誉极高。 可若要是问各闺房小姐,那最炙手可热,最让人倾慕的,则要算是李牧秋。一本牧秋诗文集让多少人愁坏了心肝,望穿了秋水,眼巴巴地苦等李郎。 李牧秋,何人?是年一十九岁,平丘金州人。 李父原是个在破庙里设帐教学的先生,牧秋自小跟着,幼时已将经史典籍倒背如流,三岁作诗,五岁成文,在平丘这个苦寒之地人人皆称奇。 好玩之人常去破庙里逗他,对个对子给颗豆子,一天下来竟也有了个十七八粒,后来逐渐变成对诗对文,人们怪道哉李家出了个能识字念书的乖娃娃,倒是让他渐渐在平丘有了些名头。 熟料没个几年双亲先后归去,世间剩他一人,举头四目无亲。 之后,牧秋就跟着一位与父亲交好的老先生,也是在破庙设帐。众人看他消瘦的模样嗟嘆,倒不再提起李家那位读书郎。 他平日里打杂做事,夜里挑灯看书,竟自己琢磨出个大概。有心之人收罗到他的那些诗文,给订成了集册。 一传十十传百,待传到京城朱夫子那儿,朱大家读完后,泼墨挥笔一蹴而就二十字:情爱小事,情怀大事,好李郎,少年才,有胸壑,能成事。 至此,这本诗文倒成了各地学馆的必读之书,若是文人聚会时说不认得金州李牧秋,只怕连最末首都排不上了。 那年牧秋一十五,整个平丘陷在战乱,动荡不安,无心他顾,只求个保命罢了,待过了那阵混乱,听闻来了位柱国将军,百姓皆称以后定会有太平日子,牧秋亦然。 前两年老先生仙逝,这世间又只剩得他孤身一人。牧秋经由范儒生作保,进了城里唯一一座学堂,因年纪尚幼,只得还是做些杂事,直到现在。 这些话都是前头院子里小厮们打探到的消息,文墨听着荷香的转述,回想起早上那一低头时的温柔缱绻,心里头竟泛起了点点涟漪。 这样一位谪仙般的人,孤苦伶仃至此,文墨轻嘆,有些不舍。 她吃了个梅子,真酸啊。 翌日一早,文笔便去了营房,他现在倒真已不觉累,甚而都练出了乐趣,整日里忙得不亦乐乎,在家里头更是三句皆不离他那个师父,今日百步穿杨,明日里什么以一当十。 文远如听着心里稍忧,但面上还笑着说好,上头一直没什么旨意下来,他这个文知府也就这么干着,谁知道究竟会怎样呢。 整个府里,只有文墨被他这么一直嚷嚷,勾起兴致,央了文笔多次,可他说什么都不同意带她出府,为此,兄妹两人又生了好几日闷气。 另外一边,文氏三兄妹用了早饭,则去了设在西厢花园后头的私塾,三人恭敬地行了大礼,才坐得个齐整。 文墨甫一抬头,见到那位李夫子,又化作一枚呆头鹅,昨儿个不敢细瞧,今日仔细看了,越发觉得他好看,真真是格外俊朗。 见眼前学生这幅傻愣愣的模样,牧秋试问:「大小姐,有话要说?」 文墨不觉点头,口中称道:「夫子,你生的可真好看,连娘亲都比不上你呢。」一边的芷丫头也跟着附和,两人一唱一和起来说的煞有其事。 虽然两个还是孩子,童言无忌,但牧秋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彻骨之话,不由赧笑,底下那人倒红了脸,大声言道:「夫子,我们姊妹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望明鑑。」 那边厢牧秋一愣:旋即敛笑:「多谢二位小姐美言,如斯淳朴可爱,倒是牧秋唐突,见谅!」 他作了个揖,复有正色道:「牧秋尚未有功名在身,世人怜惜给了个薄名。如今不过各位虚长几岁,今后无需再行大礼,我亦受之有愧。昨日文大人一番话,于我也是受益良多。」 第6页 李牧秋清了清嗓子,定下大体规矩,便正式在府里开堂授业。 一日,牧秋先给芷砚授了些生字,方让二人一旁休息,又绕至文墨那边,见她面前方正摆着张帖子范本,却未动一笔,不由好奇:「大小姐,为何不临?」 文墨狐疑:「夫子,楷、篆、行、草、隶,各有千秋,究竟习哪种好呢?」 牧秋笑了笑,越发出尘:「小姐多虑,临得越多越广,自会知道。字讲究意,书讲究心,笔随心至,小姐日后定会有所感触。」 文墨点头,复又认真临了几个字,忽又抬头讪笑:「夫子,可是我已经临了好几年,为何字还是一样难看?」 牧秋哑口无言,只得答了四个字,勤加练习! 第 4 章 冬日里天阴沉沉的,多半时间被雪盖着,见不到日头,越发显得人惫懒了。 自上回文府聚过之后,金州城里几家小姐们,倒是日常走动得多起来,往往由一家做个东道,大家聚一回乐一回,闹腾得不亦乐乎,大人们乐见其成,也就随他们去。 这日恰逢约在孙家,待安伯命人备下马车,芷丫头却说什么都要跟着,文墨只好将她带上。 到了孙府,后院里已有不少人在了,众人见文芷粉团可爱,便都来逗她。文芷也不认生,嘴甜得腻死人,这个姐姐真美,那个姐姐漂亮,众人越发乐了。 而孙府大小姐则拉着文墨去一旁,两人说起姐妹之间的悄悄话。 说了些有的没的后,孙芳清终于绕道正题,声音柔得似能滴出水来:「墨妹妹,你家先生近来可好?」 文墨捂嘴一笑,压低声音道:「还道今日里姐姐怎地不在意我家夫子了,原来绕来绕去,终究是躲不掉。」 自李牧秋成了文家的私塾先生,每次见面,孙府这位芳清小姐总要向文墨问个两三句牧秋的近况。 她去年在街头见过牧秋一面,一颗芳心就悬在了他身上,原先芳清也不敢多做他想,可如今及笄后,娘亲也曾明里暗里提过许配人家之事,她虽害羞至极,可也动了这些心思。 听了文墨那胡话,芳清羞得脸颊绯红,作势要打,文墨忙抬手求饶,两人闹了一回,文墨才道:「清姐姐,夫子人是极好的,可是这好中吧,总觉得带着些疏离之意。」 除了第一次狡黠的笑外,先生总是淡淡的神色,文墨捡了颗梅子,满脸无奈:「平日里先生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脸,这招唯独对付我家芷丫头是无能为力。她呀,总是缠着夫子长夫子短,可见再冷的人,也是有心热的时候。」 见芳清脸色落寞,文墨又接着宽慰:「清姐姐,若是你真有意,何不早些……」话到这里,两个姑娘便再也不好意思接着往下说,心知肚明便可。 那边厢热闹得不可开交,芳清携文墨一併过去,聚成一团,到结束的时候,文墨给芳清使了个眼色,主动定了下回的日子,众人皆拍手称好。 回去的路上,文芷脸色酡红,已累得歪在一侧睡了,幸好车里备着薄被,文墨给她盖上掖了掖被角,顺手抄起一本闲书看了起来。 外头车轱辘碾压积雪的声音传入耳中,吱吱呀呀,她心念一动,撩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去,赶车的兴儿忙垂首问何事。 文墨一笑,命他停了车,又跳下来,兴儿大惊,刚唤了一声「小姐」,她指了指车内,又做个噤声的手势,才道:「兴儿,你且赶着,我在一旁走一走,累了再上来。」她今日脚上蹬了双羊皮小靴,披了件青色披风,头上罩着纯白雪帽,倒也不怎地冷。 兴儿不敢违逆,只得跟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赶起车来。 街上人见这姑娘穿戴极好,帽下一副眉眼生得极俊,后头又跟着辆马车,就猜是哪家小姐胡闹来了,有胆大的小贩已经拿着东西到姑娘跟前兜卖,还有些屋里的也跟着吆喝起来。 文墨瞧着新奇,这也买那也买,兴儿忙不迭的掏银子,一时间车里竟堆了不少。 待转了个弯,到了条稍僻静的街上,兴儿才又劝道:「小姐,这回没了好玩意,不如上来,早些回去吧?」 文墨正在路边踩着雪玩,见一个个脚印,甚是有趣,哪肯罢休,自顾自地摇头晃脑向前走去。 打前面正巧奔来几匹高头骏马,许是因为这里偏僻,赶得极快,兴儿喊了一声「小姐小心」,将马车让到一旁,文墨也连忙避让。 马蹄踏起来的残雪还是溅到她身上,文墨用手拍了几下,却还是留下些黑黑的印渍,心中不由气恼。 落在最后那人却咦了一声,一把喝住,文墨定睛一瞧,呵,正巧是自家哥哥。原来这行人正是从营房回来,风驰电掣,做派鲁莽。 文笔跳下马来,先是瞧了瞧车里,见文芷靠在暖炉边酣睡,这才走到文墨跟前,低声问道:「妹妹怎地在此?若是让人见了,多有不好,还不速速回去?」 文墨斜睨了一眼,指指雪帽,偷笑道:「哥哥放心,压得极低,没人认得出。」 文笔气急:「那我怎地瞥了一眼就识得了?」他又扭头对兴儿喝道:「快领小姐们归去,回去有得责罚你!」 兴儿喏喏应了一声,文墨看不过去,犟道:「哥,都是我的主意,与兴儿何关?你逮个人就胡乱发脾气,亏得爹爹还说你性子稳了些。我瞧还不是一样,得让你那师傅再好好训训!」 第7页 文笔一愣,说不下去,只得好言劝道:「好妹妹,快回去吧,哥哥先陪个不是。」 两人正说着,一人打马回来,马上之人只是牵着缰神,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却见那小丫头身形有点眼熟,仔细回忆之下,他便想到了文府那桩事。 待听到文墨刚刚那句话,季堂才浅浅一笑,眉眼舒展,开口询问道:「笔儿,这小丫头伶牙俐齿,究竟何人?」 文笔连忙回身,拱手答道:「回师父,正是笔儿妹妹,年幼胡闹,正教训着呢。」他又回头对文墨道:「妹妹,这位是庞阙庞将军,快来见礼。」 文墨抬眼瞧去,马上那人正眉眼斜挑,而扫视过来的眼神含着探究之意,恁得吓人,她心中暗忖,这不是东厢醉酒之人? 文墨暗自咋舌,忙低下头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口中称拜。 季堂「嗯」了声,定定看她一眼,这才往回赶去,不知想到何事又停下,道:「速来,否则怕是又一顿好训。」 文氏兄妹俩相视,吓得一身冷汗,文墨归家,文笔跟着去了庞府。 今日之事,两人连着兴儿一同瞒下来,那堆东西也只说是文墨在车里见着好玩,就让兴儿去买的。远如潘氏二人听了半信半疑,这件事才算混了过去。 回府后,文墨日夜苦思冥想,可在到底该如何帮清姐姐这事上,依旧是一筹莫展,不由得唉声嘆气,心事重重。 这夜,文墨睡下后,仍想着过几日的事情,翻来覆去,夜不成眠,于是不甘心地起来。 外头的荷香听着动静,随手披了件衣裳进来,见文墨正盘腿坐着,身上裹着棉被,像个粽子似的,忍不住嗤得笑道:「小姐,怎的不睡,还有何事?」 文墨想了想,吩咐她将书架上的那本先生文集拿来,荷香应了一声,转去对面书房。 上次听了李夫子的事,文墨不觉心痒,命前头小厮找了一本文集回来,可是当时翻过几页,就被耽搁下,至今尚未读完。 待荷香拿了书来,她又转身去点蜡烛,轻轻挑下,更显得亮堂,才搁在床头。 文墨就着烛火慢慢看起来,起初觉得有些冷,她又唤人进来添了两个暖炉,分别捂在手里还有搁在脚边上。 不一时,她就渐渐地看了进去,激动之余竟翻身下床,裹着被子挪到次间,磨了墨,便在书上圈圈点点,一口气读了个完全。 朱大家怎么评价来着?是了,情爱小事,情怀大事,有胸壑,能成事,果真是极为恰当,文墨不禁点头贊同,如若她自己再加个,那定然是有气度,怀胸襟。 纵观整本,起初几篇许是年纪缘故还稍有幼儿之感,可后来下笔老练,遣词用字,并不拘泥一格,却已是自成一派。 此书,写景,亦写事。景,是平丘空远之景,更显苍暮;事,乃日常琐碎之事,读来更是有趣。 卷中唯独一首《归家》写情,虽下笔稚嫩,却道尽念及双亲之苦。 寒衣身上瘦,信痕手中深。 思亲心念远,归家脸满尘。 见面无一人,谁来问苦辛。 低徊空几许,声尽谁人承。 文墨来回念了几遍,心中难受之情渐盛,思量之下,她最后亲手铺好白纸,用镇尺压了又压,细细摩挲,终究一蹴而就。 李牧秋哪知文墨有如此多的心思,上课之时,见她又晃了神,他只得清咳一声,对面那人却依旧侧身望着窗外,他只好走过去敲敲桌子,文墨才缓缓回过身来,满脸萧肃。 牧秋疑惑:「小姐,何思?」 文墨站起,福了福身,道:「先生,文墨唐突,想问一问,你如我这般十岁大时,在做什么?」 牧秋一怔,思绪几转,最终嘆道:「十岁那年冬日,我正跟着老先生东奔西走,养家餬口罢了。」天地之间,孑然一身,要的也只不过是活着罢了。 文墨又一拜,正欲说些什么,牧秋示意手中之书,又接着之前的,慢慢讲了下去。声音低缓,文墨再也没有发呆,她思量着,先生如此之苦,如有机会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待牧秋讲完,文墨忸怩着还是开口央求道:「先生,后天有几个姐妹会来府里,届时以诗作乐,到时能否请夫子评个一二三四来?」 牧秋正要拒绝,另一边习着字的文芷听了,放下笔跑来,揪着他衣角,一併哀求道:「好夫子,来吧来吧,人多热闹些。」眉眼皱在一起,我见犹怜,牧秋哑然。 一旁的文砚过来,奶声奶气的说道:「夫子,那日过府来吧,他们闹腾,我们亦可让哥哥找几个哥儿回来热闹。冬日里该闷坏了。」文墨一听,眼睛亮了,不愧是我的好弟弟! 三人一轮围攻,牧秋招架不住,只说那日过府来看看,至于评诗一事暂定,总是不方便的。 这么说定后,等到晚上一家人吃饭时,文墨提了这事,文氏夫妇倒没什么意见,遂又问了文笔。 文笔想了想笑着说好,答应明日里就去请其他几家哥儿来,到时候一齐热闹,这话乐得文砚又乖乖多吃了碗饭。 第 5 章 翌日,文笔清早到了庞府,见张伯指指后头,他顿时明了,便留在厅里耐心候着,想着待会要如何跟师傅开口告假,反覆琢磨,反覆思量。 后头书房内,季堂正一手拿着信函,另一手在桌上轻叩,短短几行字来回看了许久,末了,他将信函一把烧了,然后又慢悠悠地饮了杯茶,这才走出书房。 第8页 今日晴空朗朗,是个不错的好天气。 那边厢,见师傅来了,文笔忙恭敬地行礼,刚想提告假之事,不想却听季堂先开口,道:「今儿个进山打猎如何?」 文笔一愣,不想弗了师父好意,可另一边昨日又应承下文墨三人,一时举棋不定,踌躇起来,不知如何作答。 季堂见他这幅模样,笑问:「笔儿,有何心事?不妨说来听听?」 文笔只好将昨日与文墨约好之事一五一十道来,季堂听此缘故,好言宽慰徒弟几句,又通情达理地说放他两日的假,文笔忙称谢,乐憨憨地行了礼,出了庞府,这就邀约人去。 眼见徒弟那副喜上眉梢的模样,季堂心里不知怎地生出了些缱绻之意,倘若当年月华未出事,只怕这府里也早就有了孩子,不至于冷冷清清空空荡荡至此。 季堂愣愣站了会,整整衣袖,随口问道:「张伯,今日几时了?」 「少爷,今儿个十五了。」张伯是从京师庞府过来的老人,私下无人时还是习惯称呼他少爷。 季堂不由感慨:「还有半个月又该过年了。」张伯附和称是,两人又说了些府里年货准备之事,方才要出门。 自游廊穿过,院子里下人皆忙忙碌碌,果真是一派过年之景。 待走至门口,看见那道影壁的残破之处,季堂一时顿住,出了神,只怔怔负手而立,像棵天际间的劲松。十二月里的风,烈得像把刀子,随从们不敢催他,只好陪着直打哆嗦。 最后他终于开口:「今儿个不去了,没得兴致,你们去打些野兔野猪什么的回来,本将军请喝酒。」众人称好,自是散去。 回了书房,季堂侧身靠在软榻之上,撑起半个身子,看了会闲书,最后闭起眼,偷得浮生半日闲,做起白日梦来。 恍惚都是当年之事,父亲,哥哥,中意的女子,杀戮的战场,画面交替,最后一封王家发来急报,说是月华去了。临走时他应承了月华,这次回来定会娶她,可她未能等他从南疆回来,就因病去了。那日他平生第一次杀红了眼。 季堂缓缓睁开眼,凤目迷离,他扶额坐起,喘了口气,走至书桌前抽出卷画来,画里一名妙龄黄衣女子临湖远眺,笑得明媚。 月华,不知何时就能去陪你了,千万得等着我,季堂这样想着,双目温柔似水。 到了晚上,竟真有人送了头几百斤重的野猪来,季堂也不客气,留那几人在府里喝酒,直醉得不省人事,睡到日上三竿方醒。 他醉酒后脸色煞白,张伯好说歹说,劝他喝了两碗粥方肯罢休。桌上连夜腌好的野猪肉,季堂尝了赞不绝口,就命人去割些上好的肉来。 道是有何用?季堂打马去了文府。 文府内一帮小子正在前院里闹得开心,听闻庞将军来了,乌泱泱地一齐涌了出去,围着季堂一个个请起安来。 文笔未料到今日里师傅会亲自上门来,父亲今日正好去省里头办事,于是忙将他迎进了府,奉到上座。 那些野猪肉安伯接了过来,文笔又是好一顿谢,季堂只是笑:「反正无事,闲来走走罢了。」 在座的,不过都是金州城里有头有脸人家的公子哥儿,那些人一个个挤在庞阙跟前,恨不得攀上什么关系。 唯独一个青衣男子,手边牵着个粉白小人儿,站在人群外头,脸色淡然,季堂不由得多看了那人几眼。 文笔招呼那帮人坐下,又一一做个介绍,季堂小口抿着茶,也不说话,只是听着。 那青衣男子自然就是李牧秋,手上牵着的,则是文砚。李夫子的名号,季堂还是听过的,他虽擅长领兵打仗,但平日里也爱读些诗文,早就知道平丘府里有这么位才子,只可惜家道不好。今日一见,倒真有些文人之气来。 牧秋遥遥一拜,算是见了个礼。 文砚对于哥哥口中的大英雄也已仰慕许久,他只道是个鬍鬚飘飘的老人家,谁知庞阙竟如此年轻,遂脱口而出:「庞将军,你真是一点点都也不老。」奶身奶气,声音糯软,季堂心下一软,伸手抱起小砚儿,逗弄起来。 说笑着,不多时就来了个丫鬟,将一沓诗稿递至牧秋跟前,恭敬道:「先生,这是大小姐送来让您过目的。」 牧秋接了过去,问道:「你家小姐怎么说?」那丫鬟又拿了张丝帛给他,上面单写一个「春」字,牧秋点头,应道:「我若好了待会再麻烦你。」 众人好奇,文笔解释后,才知道后院的女子们在斗诗,请的自然就是李牧秋李夫子当判官。 这会儿后院女子们听到庞将军来了,个个更是激动不已,但碍于礼数,自然是不敢随意去瞧别的男子的,只好猜测着这位将军究竟什么模样,七嘴八舌,议论个不停。 这时李府的二小姐玉芮漏嘴说自己见过,于是大家围了上去,只让她快说。 玉芮却又不肯,女孩们追逐嬉闹了一阵子,玉芮告饶,这才老实地说起来:「将军刚到金州时,我家爹爹和将军有些来往,忽然有一日,听说将军来府里了,我就躲在厅外偷偷的瞧,这才见了一眼。」 「将军怎样?」众人催促着。 玉芮回想起那日,将军来府婉拒了父亲托人说的媒,她和姐姐躲在厅外,姐姐听完脸色煞白转身就跑,她偷偷看了一眼,就记住了这个伤姐姐心的人了。 第9页 「极为好看,极为冷漠。」玉芮心里嘆气,那日之后,姐姐郁郁寡欢,家里很快又给她寻了门婚事,匆匆嫁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哑然,一时安静下来。 文墨想起那两次见面,要说庞将军好看,她头一个反对,他没有夫子生得那般俊,若说他冷漠,她倒贊成,那日街上遇见,将军身上自是有股威严杀戮之气,让人不寒而慄,也让她害怕。 大家散开,三三两两吃着零嘴,说着闲话。 芳清拉着文墨,问她夫子如何,文墨努努嘴,指指前头,宽慰她,说不定待会能找机会与先生见上一面。两人笑着,又说了些其他话。 今日斗诗以春为题,十几岁的女孩们想到的无非写春景嘆春~色,可芳清写了首春情,所以她一颗心七上八下,早就飞到了前院里。 李牧秋自是看到了这首,还是首藏头诗,清心可待,十四五岁女子的心思细细密密,婉转清扬,所谓的少女怀春就是如此吧,单纯又不失美好。 没想到下一首拿起来看,还是首藏头,牧秋认得这是文墨的字迹,这诗以冬之安静比春之生机,可奈何硬要凑藏头——清心可鑑,立显矫揉拗口,顿失了意境。 牧秋正要气恼,眼角瞥到之前那张,立时明白过来,说来说去,都是为了这位清姑娘吧,他的好弟子正帮人做嫁衣呢,不亦乐乎。 这诗确实正是文墨知道芳清所作之后,改动得来的。她今天和荷香约好了,让她趁添茶倒水的时候,将芳清的诗记着,她好随机应对。芳清虽然是写首藏头,可依然含含糊糊,那她自然再点得更透一些。 座位旁有备好的笔墨,牧秋微微一思,提笔在这张上头改了几字。 众公子哥儿早听过牧秋文采之名,却因他家道贫困,而为人偏偏极是清高,所以今日故意冷落他。 再者,他们从未真见了他作诗写文,只道他不过徒有虚名罢了,今日难得见牧秋动笔,倒是起了兴致。 待牧秋改动之后,四下传阅开来,众人这才信服,纷纷贊他改得好,看向牧秋的眼神自是不一样了。 传至季堂手上,他读了几遍,又抬眼看了回李牧秋,那人丝毫不受周围影响,自顾已在看下一首诗稿。 季堂自然知道厅里诸人对李牧秋的态度变化,倒是生了几分佩服。再见诗稿上原先被涂的几字,季堂发笑,清心可鑑? 文笔接过一瞧,却是一愣,忙走到李牧秋身边,行了个礼,牧秋不知说了什么,他脸上这才缓过来。 这些落在季堂眼里,自是极为有趣。又歇了会,这才告辞离去。 待丫鬟拿回诗稿,得了第一的自是难掩欢愉之色,众人拱着,又约好了年后再聚的日子。 文墨那张上,夫子换了藏头四字,其中三字和她最初拟得一样,还有一字却比之前的更为恰当。夫子懂了她想说的话,文墨偷乐,可转头看想芳清,她神色却恍恍惚惚。 文墨见芳清纸上夫子未留一字,正想说些什么,芳清抬头一笑,这笑容之间还是多了份酸楚之味。 这一日,终究是没找到机会,让芳清见到李夫子,文墨挫败的很。 送走诸人,文笔这才盘问起那诗的事情,文墨没了心情,只简单说了几句。 梦里皆是芳清那一笑,文墨睡不安稳,嘆口气,醒过来,让人点了盏灯,又从床头将夫子的文集摸了出来。 她如今睡不安稳之际,便会时常看看先生的文字,内里虽大气磅礴,可对她来说,却有股安宁的意味。 过了二十七,大周朝廷上下开始放年假,皇帝要休息,卖命的大臣们更是想休息,这一年战战兢兢,希望下个年头更好些吧。 在这之前,文远如出了趟远门,去省里头拜见两位布政使,回来刚好二十七,又先到衙门查看,再坐轿回府,见了一家人,这心里才安下来。 这一年,终是要过去了。 第 6 章 过了除夕,便到十五。往年过节这天的元宵都是潘氏亲手做的,今年亦不例外,她早早地就在厨房里忙起来。 文氏姊妹兄弟四人围着灶台,就等着吃上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的元宵。 一口灶上熬着桂花酒酿,酒香熏人,混着陈年桂花蜜的甘甜,芬香扑鼻,如若不经意,怕是会惹人醉。 另一边则是备的各色馅料,核桃碎得嫩白,红豆蒸得糯口,芝麻磨得油黑,肉馅更是分量十足,四子越看越爱,终于忍不住偷偷的尝了,再小心翼翼地将馅料回复最初模样。 待元宵们或下锅煮或上屉蒸,香气更是四溢,四人眼巴巴的苦等半日,好容易分吃了一碗,这才心满意足的抹了抹嘴。 看着屉笼里各色元宵,文墨在心里打定个主意,于是跟母亲提道想送几个去给李夫子。潘氏原本就存着这样的心思,未曾料到女儿倒是和自己想到了一处,心下甚感宽慰。 这对话落在芷砚耳中,两人围着潘氏,说什么都要自己亲自去,潘氏耐不得孩子们闹腾,只让他们去书房找远如。 文远如亦不同意两丫头出门,熟料文墨搬出今儿个是上元节,人人都能上街,无论男女老幼,连当今的皇帝按祖制都得出宫与民同乐,更何况家里头还有人跟着,岂会出事? 这番话说得远如哑口无言,只得答应下来,又让人备下马车,命两个小厮丫鬟跟着,这才允几人出门。 第10页 潘氏让人预备下两个食盒,各色元宵皆装了些,一个给了文墨,说是给李牧秋李夫子,一个则递予文笔,交代要送的是庞阙庞将军。 四子看着食盒,都有些不解,庞将军府里会缺这几个不起眼的元宵? 街上熙熙攘攘,笑声此起彼伏,热闹不凡。文笔牵着小砚儿下了车,文墨姊妹俩坐在车里头,看着窗外,心动不已,最后两个人也一齐下来,四人说笑着,往先生家里去。 虽是下午,还未及夜,可大多宅子门口却都是点起了灯,街头也已挂满各类花灯,亮起了点点星火,走在其中,抬头仰望,像个仙境一般。 到了牧秋家里,只见门敞着,入眼处有一株梅花,幽香沁人,院落里是扫的干干净净,簸箕笤帚水桶之类的家什东西,整整齐齐列在墙角,靠厨房一侧,还有一小片田地,只不过天气冷,泥地虽翻过了,却未没种什么东西。 听着动静,牧秋从屋出来时,就见文氏四兄妹围着那株梅树指指点点。 文芷见了先生,小跑过去,拉住他棉白的袍子,问道:「先生,梅花好香,能给芷儿摘一朵么?」 牧秋点头,给她摘了一朵,文芷握住手里靠在鼻尖,直说好香,于是献宝似地给每个人闻。 文墨靠过去清嗅,真香啊,她转头看向夫子,眼睛透亮。牧秋顿了顿,伸手又摘下一朵,骨节分明,素手白净,衬得手心里那朵黄花越发娇嫩。 文墨看了一眼轻轻接过,低头别在发间,完了手指轻轻触碰,花瓣小小软软,连指尖都留下清幽的梅香,她欢喜轻笑,眉眼弯成道新月。 牧秋接过食盒,又将四人并小厮丫鬟迎至堂屋。 屋里生了个暖炉,几人在外头都冻红了脸,现在方觉得有些缓过来,趁牧秋去外间厨房之时,四下转转。 房间里头和外面一样,收拾的干净利落,书房桌上摆着文房四宝,铺开的纸上还写了半句诗——一株梅花万千朵,墨迹半干,和平日里夫子端正秀美的楷书不一样,这几个字显得颇为潦草。 桌后面是个简易的柜子,放着好些书,文墨抽出一本万象奇志,随手翻了翻,里面圈圈点点,涂涂改改,看过了好几回的模样。 这时牧秋拿了些吃食来,众人围了过去,七嘴八舌的聊起来。这屋子里一改平日里的冷清,牧秋一人住久了,竟觉得有些不习惯屋里如此热闹,安静的坐在一旁,只是听着。 文墨手里还握着那本万象奇志,不由好奇:「先生,这书是谁之作?」牧秋笑答道:「西姜,吴越。」 听是西姜的人所作,众人纷纷奇怪,大周与西姜虽已议和,但第一想的依然是前几年那场昏天黑地的战争,文笔更是对此嗤之以鼻。 牧秋淡淡一笑,接着道:「吴越是西姜人士,一生游历各国,终成此书,只可惜我只此一册,还是我父亲留下的,写的是东海外的各岛国趣事。」他接过书,翻了几页,炉火映在脸上明灭不定。 文墨央道:「先生,此书我看极为有趣,用朱大家的大周游志与你交换如何?」牧秋定定看她,似有不解,文墨眨眼,俏皮道:「我是全套,先生你不亏。」 众人乐起来,又坐了会,才告辞。临走前,文墨想了想,便怂恿小砚儿去找先生,约他晚上一齐逛花灯,砚儿自然乐得开心,拍手称好,于是屁颠颠的去说了,牧秋微些踌躇,最后却也答应下来。 待屋子里又冷清下来,牧秋转到书桌前,纸上还留着几个字,这是他之前卡着的半句诗。 从窗户里正好看到外面那棵梅树,他站了会,想起刚才那场景,鹅黄软袄,雪白帽子,乌发鬓间一点,心中一热,写出了下半句。 且说文家马车往城北赶,四人累了,老老实实坐在车里,牧秋又送了他们好些吃食,一路吃个不停,文墨捧着那本万象奇志,已经慢条斯理看了起来。 文笔不解,嗤声道:「李夫子会不会是有什么通敌卖国的想法?」 此话惹得芷砚二人不快,皆背了过去,不想理他,在他二人心中,李夫子是谪仙般得人,长得俊美,待他们又温柔可亲,若他们做错了事,也不会像以前的老夫子那样一板一眼的责罚,只会笑着说他们听得懂的道理,称得上是世间极好的人了。 文墨听了亦是不悦,捲起书,道:「哥哥,你莫不是迂腐得成了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 文笔自是不服:「我大周与西姜大仇不共戴天,多少好儿郎皆是命丧他们之手,不少才我这般年纪。你未瞧见我师父还有那些官兵身上伤痕无数。如今但凡听了西姜二字我已是不悦,何况还看那些污秽之书!」 两人越说越气,互相不看对方,车里静至了极点。 到了庞府,几人还是脸上有气,下人们领着几人进府时,文笔已熟了内里情况一人走在前头,文墨三人第一次来慢了几步,落在身后,待到游廊,见那金箔莲花并翠珠儿,也是暗自称奇。 庞阙坐在厅中,四人恭敬地行了礼,后头跟着的丫鬟递了食盒,文笔道明来意,庞阙笑着,让人拿出些小玩意,说是过年时就备好的东西,可还未来得及送去他们府上,今日一併拿了。 文笔是一把利剑,文墨是一把普通女儿家用的湘妃竹团扇,芷砚二人是两道金锁,四人又道了谢,这才依次坐下。 第11页 庞府不比夫子家中,庞阙今日虽着了普通莲色棉袄,与一般人无异,可那双眼一挑,凌厉肃杀之气便隐隐渐起。 四人皆不敢造次,只眼观鼻鼻观心的盯着眼前,问一句,才答一句,比如正学些什么,日常看什么书。 季堂见这四个娃娃,最靠近他的文笔,这几个月长高不少,眉眼均长开了,而那位文府大小姐,正一手摩挲着茶碗,一手半托着腮,不知在想什么,鬓间一朵淡黄,缀在发间,倒是颇有小女儿娇俏的情态,还有两个小儿穿得喜气洋洋,脸上正正经经,可眉中隐有一丝忍耐之意,努力让自己坐的更为端正。 季堂心里亦好笑,于是让张伯找人带他们几个去后头园子里逛逛,文墨并芷砚三人跟着去了。 园里头有个人工挖凿成的新月半弯池子,引了活水进园。池边种了些树,如今叶子掉光,只剩枝桠。 绕过池子,后头有座假山,三人拾级而上,居然还有个小凉亭,从亭子里俯看,能看到大半个金州城景。 此时天色稍暗,许是因为花灯们都点亮了起来,流光溢彩,万千繁华。文墨看得移不开眼,这些星星点点的光,像是一盏盏佛前的明灯,汇聚成人世万象,美不胜收。 这种俯瞰众生的感觉,却又十分可怕,仿佛自己已不属于这个世间一般,文墨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又开始下雪了。 从庞府出来,四人径直回了家,一家人又吃了顿团圆饭。 文远如自然要带潘氏及几个孩儿出门,谁知文墨说要自顾去找芳清,文砚也说约定了李夫子,文芷听了自然要跟着去找夫子,只有文笔一人无妨。 一家人只好又分开,文笔带着弟妹们,跟着两个小厮,远如又交代了好一番话,才放心让他们单独出去。 几人先去了孙府,说了意图,芳清也被允了跟他们出门。 又来到牧秋家中,牧秋刚吃了晚饭,还在打水洗碗。他见这么浩浩荡荡一行人,不觉一愣,尤其还有个不知名的姑娘。 牧秋听介绍是孙府的清姐姐,再见文墨双眼狡黠,隐了笑意,忽然想起那天的藏头诗,脸色一红,因着夜色,倒未被人发现,他低低拜了,才迎他们进屋。 芷丫头和小砚儿都在院子里闹,文笔陪着他们,围在李牧秋身边,文墨陪芳清进了堂屋。 芳清略有些涩意,坐着喝些茶,文墨因下午刚来,倒显得熟门熟路了些,在书房里转了转,看到了下午那半句诗的旁边,居然已经补了下一句。 她不由定睛一看,默念了几遍,忽然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鬓间的那朵梅花,耳朵慢慢烧了起来。 一行人打打闹闹终于是出了门,芷砚二人拉着李夫子走在最前头,东瞧瞧西看看,逛花灯,猜灯谜,不亦乐乎,文笔缀在后头,买了些好玩的东西,文墨和芳清挽着胳膊,走在中间,看着前头那人清瘦的身影,两人怀了各样的心思,一时没人说话。 那日睡前,荷香替她摘下鬓间梅花,花已败了,只余了两个瓣,香味已经极其的淡,文墨小心的将它压在枕边书中,捧着仔细端详。 她想了想,又跑到书房里,将萦绕整晚的那句诗终究提笔写了下来,「一株梅树万千朵,最幽偏在发间藏」。 她第一次,觉得有些异样,似是欢喜,似是期待,又似有些不安。 可过了几日,到新的一年正式开课之时,文墨见了夫子,他待她毫无异处,仍是谦谦君子模样,还有一样的疏离之意,这才让她定下心来,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多虑。 她又想起十五那日约定,复将全套大周游志给了李牧秋。 相安无事,四月里,平丘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第 7 章 来的人,是文远如恩师——徐之奎,三朝元老,如今挂了个太师之名。 二月里,圣上发了道圣旨,撤平丘行都司指挥使,一概事务并柱国将军庞阙统筹。朝廷上下虽已习惯了每年来一次这样的动荡,可这回却着着实实将众人惊到,自古兵、卫分家,以前庞阙名义上只能管着底下两万的兵,如今连平丘所有的屯兵卫所一併管了,可是要坐实他西北道的军务大权啊! 庞阙是谁,虽是大周柱国将军,可他依然是板上钉钉的罪人之子,皇上去年刚杀了他父亲大哥,山高水远,大权在握,他能安分守己? 大周史上第一次出现了全体朝臣联名上书,奏请皇上务必三司,收回成命。可闹出那么大动静,人人都等着下文,这件事却像是丁点大的石子进了大海,连水花都漂不起来。 未过几日,庞阙自平丘府一连发回三道摺子,第一道上表忠君爱国之心,第二道奏请收回成命,第三道请派钦差。皇帝当朝议定下第三道旨意,遣徐之奎徐老为钦差,巡西北道,这件事方才算揭了过去。 看见官道上远远来得打官家旗号的车队时,文远如还是红了眼眶,自接到消息那日起,日盼夜盼,终将恩师盼到了平丘金州。 如今与远如一同在官道上候着的,有也仅有庞阙一人。 他今日未骑马,改坐了车,现今站在大路中央,负手而立,极目远眺,待望见来人时,季堂看了眼文远如,那人正神色激动,嘴角微颤。他复又转过头来,看着前方,整了整身上官服。 徐老由小厮搀着,踏下车来,多日赶路匆忙,再加上年事已高,面露疲倦之色。 第12页 季堂虽与徐之奎同为一品,但对方身为钦差,他还是行了叩拜之礼。旧日两家在京师颇有些往来,徐老伸手虚扶,有些哽咽:「阙儿,一别数年,没想到在此见了。」许是想到了过去之事,季堂身形一滞,又低身拜了下去。 文远如跟在其后,亦向老师行了个大礼,徐老捻须而笑,一派瞭然。 车上跟着陆续下来三个后生。 走在最前一人,年纪稍长,着绛紫色宽袖交领长袍,碧玉腰带,显得肩宽身壮,虽年轻但已有琅琅英武之气。 跟在他身后那人,一身墨灰直缀,金州此地太阳毒辣,许是晒着难受,他微微眯起了眼,脸色一直绷着,形相清癯,皎如玉树。 走在最后的小子,则用手搭了个凉棚,身上举手之间,天资自然,配着月白银色团花丝绸长袍,风度翩翩,倒有股倜傥出尘之意。 季堂一怔,忙跪下道:「臣叩见三位殿下。」眼前的,正是奉了皇帝密令出京的三位皇子。 离京五年了,该来的总会来,一切都由不得他! 文远如大惊,不敢再盯着看,跟着身旁众人忙一道跪下,口中称拜。前几日,他收到老师的信件,对此只字未提,蛮得个严严实实。不过,再细想来三位皇子同时离京,当然不敢有任何疏忽,哪能随便走漏风声? 远如瞟了眼前头跪着那人,再做品味,这后头的深意,似乎更是多起来。 走在最前的那位,开口说道免礼,季堂等人这才起身,又一一问了安,迎了三位皇子及徐老至金州城里,一路无话。 大周皇族林氏,当今天子后宫单薄,膝下只五子三女,先皇后早逝,不曾留有嫡子,此后陛下念及皇后情深,故一直未再立新后。后宫现由太后执掌凤印,与淑、瑜、姜三位贵妃共理内事。 大皇子修文,年满十五,淑贵妃所出,自小爱的就是舞刀弄枪,一心想上阵杀敌,有同胞妹妹,原乐公主。 二皇子长青,一十有三,容贵人所出。容贵人产后一直身子抱恙,缠绵病榻,没过几个月就因病去了,后一直归由太后抚养。 三皇子无忧,比长青仅小四月,宁妃所出,自小聪明伶俐,熟读典史,精通道理,深得陛下宠爱。宁妃还有一女,唤作妙阳公主。 四皇子雨白,将满十岁,昭妃所出,有双姐姐,宝华公主。 五皇子孝瑜,年纪最小,刚三岁,母妃就是西姜百合,如今被册封了的姜贵妃。 因着前年九王爷犯乱的事,原以为圣上会早日定下东宫之人,谁知过了一年竟还是没有动静。朝臣们虽心焦,却不敢随意站队,怕一不留神触了天子霉头,被打上个拉帮结派的头衔。所以,立太子之事自然无人敢提,一直就被搁了下来。 这也成了大周现今最大的一桩悬案。 自二月撤了行都司指挥使后,季堂就从原先的营帐搬至指挥衙门里办公,和知府衙门就隔了半条街,如今自是先迎了他们去指挥衙门歇脚。 文远如这才一一对上各皇子名号,稍长的是修文,墨灰直缀的是长青,那拿手搭凉棚的则是三皇子无忧了。 修文与长青坐主位,无忧则自顾让人领着在衙门里闲逛,徐老、庞阙、远如依次坐下,说些沿途风土人情,特别是密州往西那黄土屋子,更嘆百姓之生活不易。 无忧逛了一圈,跑回堂内,直喊渴,下人奉了茶,喝下一大口,才嘟囔道:「金州此地日头烈得很吶,口干舌燥,有些不适。」 徐老笑道:「三殿下临行前必也看了出平丘记,朱夫子写平丘之地两面环沙,想必极其干苦。待会就让御医给瞧瞧。」 季堂一旁点头,道:「不错,平丘此地风沙大,太阳毒,如今虽是四月里,但已经热了起来。当地人爱吃青梅杏脯,生津止渴,各位皇子可以试试。」正说着,预备好得各色水果点心等一齐端了上来。 长青一直未说话,此时捻了一颗杏脯,靠近鼻尖闻了一闻,这才咬了小口,不觉点头贊道:「香沁肺腑,清润甘甜,甚是不错,若是新鲜杏子,应是汁甜如蜜。」又有些疑惑:「长青之前从未尝过,请问庞将军,这是?」 季堂笑答:「回二殿下,此杏人称七月杏,引自西姜一带。顾名思义,一年之中七月所成,但亦只有那时才得,过了七月就再也没法尝到。平丘距京千余里,一去几十天,若是专门为此派快马进京,又有些劳民伤财,恐圣上不喜,故从未能送入京。」 众人点头,徐老这才拿出道钦差密旨来,接旨的自是季堂,圣上亲笔一句话:「季堂,修文托汝,代朕好生管教。」 季堂心下一凛,脸上却仍不动声色,接了旨,又朝修文叩道:「大殿下,臣日后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修文忙扶起他:「庞将军,说笑了。修文在宫中日日求着父皇,要去军中历练几年。父皇想来想去,还是只放心把我交给庞将军管束。长乐四年,父皇送将军征战,那日我跟在身边,见将军英姿飒爽,早已心生嚮往。」 那日,一人着银色战袍,于万人中间大喝一声,将士们沖天怒吼,萧萧兮,天地苍茫。 因贵人们身份特殊,夜里庞府设宴,只请诸位皇子、徐之奎、文远如几人,席间喝得是平丘当地所产之酒,各类菜餚也自是当地特产吃食。 修文在军中摸爬滚打过些时日,本就没有那么多忌讳,他一口气喝下好几杯,忍不住连连夸赞,豪迈之情顿生,由庞阙陪着又饮下几杯来。 第13页 那边厢,长青抿了一口,微微皱眉,季堂见状,忙命人给他换了一壶。长青握着酒盏凑到唇边,一阵杏香扑鼻,他抬头看了眼过去,季堂此时正举杯,两人遥遥示意,敬了手中这杯酒。 无忧也端起一盏,仅闻了闻,就笑道:「清冽甘醇,当是好酒。」他先呷了一口,似是慢慢品着,这才喝光了手中之酒,脸色升起些绯红:「唇齿留香,美酒啊。」 诸皇子宴后宿庞府,虽身边有大内侍卫,季堂仍特意调来了重兵,又命张伯带人好生收拾出几间干净厢房,安排下几个利落的丫鬟们候着,这才送他们依次住下。 徐老只说想去文府,知他们师徒二人十几年未见,必定有许多话讲,他亦不勉强。 临行前,季堂趁扶徐老上车之际,终于低声问了句:「徐老,我家母亲妹妹们可都还安好?」 徐之奎一怔,待坐进了车里,才轻嘆道:「阙儿,你是你,他是他,才最为安好。」 夜色清凉如水,听着这番话,季堂怔忪,缓缓步入府去。 迎了徐老进府,远如携潘氏结结实实地给他磕了个头。徐老眼眶泛泪,掩面道:「远如,一别数十年,老师未曾料到还有相见一面。」 接下来轮到四个孩子依次给徐老见礼。 年初见到招募新兵的告示,文笔自己就去报了名,也不提与庞阙的关系,还当了个什长。如今住在军中,甚少归家,这次亦是告了假出来。不过几日未见,他身量又长高许多,脸晒得更黑了,可整个人越发精神。徐老拉着文笔,看了又看,最后拍着他肩膀道:「好小子!」 又见文墨落落大方,于是问了些在学什么,平日里爱读什么,待听文墨一一应来,甚是乖巧伶俐,徐老会心一笑,又问她师父是谁,文墨福身答曰李牧秋。 徐老捻须,对一旁的远如道:「有空我真想见见这位李牧秋,现如今连到皇上看了他那本集册,爱不释手呢。」 听了这话,文砚喜不自胜:「我家先生人真真是极好的。」文芷一旁亦点头附和。 徐老见二儿可爱娇憨,不由一乐:「那我更该赶紧见见了,不然芷丫头和小砚儿可不饶我。」 文远如掺恩师回到厢房,徐老这才露了些难色,嘆气道:「远如,这些年辛苦你了。平丘之事过了,我看你也就能回京。」 远如一惊,又听徐老缓缓道:「如今上意难测。要出京前,为师方接到旨意,说让那三位一块儿,还点了大的留下。从京里头到平丘府,以前的事现在看来,只怕都过了,他看的到底还是以后。」 徐老顿了顿,又接着道:「不过,咱们做臣子的,顾好本分就是了。你家那位小子,如今这样,也不知是福是祸,怕都是命吧。」 文远如点点头,嘆了口气。 第 8 章 徐之奎奉皇命巡西北道,自二月里一路过来,到平丘已是最后一站。谁的心里明白,之前的不过都是走个过场,重头的戏还都在这平丘府里。 自那日到了金州,只歇了一晚,徐之奎便带着长青、无忧两位皇子,一身便衣,马不停蹄地去了平丘其余九郡,查防务、军事、水利等一切公事,留修文一人在这金州城中。 对着桌上那道圣上下的密旨,季堂拧眉,他又怎敢真的管束? 年前季堂收到消息,知道上头必会有所动作,所以才先发制人,请了钦差,只可惜没猜到皇帝会顺水推舟来此一招,明目张胆的将个皇子放在自己身边,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 季堂思量许久,才与修文商议,他的原意本想将这位皇子留在身边,以免出什么岔子,又好做做样子应付了事。 没想修文有自己的主意,坚持说要去营中锻鍊些时日,话已至此,季堂也没再说什么,就让底下的人去安排下去了。 修文去的是今年的新兵营里,众人皆不知他真实身份,只晓此人叫做林修文,晚来了几日。初觉得这人颇有些傲慢,话少得很,又长得细皮嫩肉,以为是哪家公子哥儿为了好玩来混个几日就罢。 谁知一段日子下来,见修文练得最为勤快,起早贪黑,更是毫不叫苦,与他们同吃同住,一点没有骄奢之气,这才慢慢的相熟起来。 且说徐之奎一行从沙北返到金州之时,修文已经在军营一月有余。 这日正好是逢十荀假,修文一早便回了庞府,见两位弟弟归来,不由大喜。这些日子他晒得黝黑,站在长青身旁,黑白分明,众人皆乐了。 文府派人送来请帖,邀几位皇子及庞将军中午过府一聚。修文几个都没甚意见,庞阙接了请帖,又吩咐张伯去备下礼来。 文家那头,因为想着要招待那些贵人,潘氏亲自带人一一预备下东西。 四子在西厢花园之中,因文笔难得回来,几个弟弟妹妹缠着,让他说些趣事。文笔只好连比带划,说起军中练习时的情景,惹得芷砚二人一惊一乍,文墨掩面而笑,好不热闹。 徐之奎和文远如在书房里正说着话,玩闹之声隐约传来,徐老捻须而笑,道:「远如,你真是好福气啊。」 徐老一生学生无数,膝下却仅有一儿,身体还有些微恙。远如正想要宽慰老师几句,徐老接着嘆道:「仔细想想,我有你们这些个好学生,亦是好福气啊。」 正说着,前头小厮来书房,说是客人到了,两人忙往前厅过去。 第14页 几人见了礼,依次坐下,丫鬟们奉了茶又上完点心,这才悄声退了出去。 主人刚拱手道:「府上简陋,没什么规矩,若有不周之处,还望诸位多海涵。」就听花厅外嬉笑之声,糯糯软软的儿音中间,夹杂着少女银铃般得笑声,登时显得没了大家宅的规矩,远如一汗,众人莞尔,花厅里进来了四个人。 走前头两个男孩,一高一矮,穿一色的水清绸缎长袍,大的袖口绣回字纹,小的则是绣了些梅花样。后面跟着两个女孩,大一些的着白底黄花褙子,水绿色百褶裙,手拿团扇,长挑身材,两道弯弯柳叶眉,一双顾盼神飞眸,小的那个身量未足,藕色小衫,白色襦裙,梳着双髻,娇俏可爱。 正是笔墨纸砚四子,远如一一介绍,四人低身拜过,再回了末位上。 文墨坐定,匆匆扫了一眼上座的几位宾客,有个大概印象,一人黑些,一人清瘦,还有个稍显圆润。到底不好意思久看,复又垂首把玩起那刺绣团扇来,湘妃竹的扇柄被她来来回回地摩梭个遍。 起初文家四子都还有些拘束,毕竟自小就没见过什么京里来的大官们,父亲平日里对他们又没多少规矩,闲散惯了,上次去见庞阙已是非常难熬,如今再加上几位皇宫贵族,难免越发束手束脚来。 待说到文笔拜了庞阙为师,如今也是在新兵营中,还做了什长,修文倒是立马起了兴趣,问了些他近况。两人一核,发现凑巧就住在隔壁间,这一下子热络起来。到底小孩心性,旋即凑做一堆,聚到庞阙身边,就聊了起来。 另一边,无忧听闻文墨三人的教书先生是李牧秋李夫子时,登时有了兴致,惹得芷砚得意洋洋,还献宝似地背了首先生新做之诗。无忧听了,更是嚷着赶紧写下来,免得忘了,一边又问,还有没有别的。 小砚儿挠挠头,指着一旁,讪笑道:「我不记得了,不过还有一些,都被我姐给记了下来。」 无忧走至文墨身边,对着她,深深作了个揖,央道:「不知墨姑娘肯能否借来一观?」 文墨见眼前这人,正是那有些圆润的三皇子,目若朗星,温文尔雅,自有一股风流之意,此刻盯着她的眼睛里,一派澄明。 她微有赧意,忙站起福了福身,道:「三皇子客气,文墨这就让人去取。」于是就让荷香去书房,转身想了想,又抱歉道:「文墨的字不甚好,献丑了。」 无忧哪还管这些,只是开心,一时没留心到文墨此刻的窘意,拉着她一道站着,问起平日里还看些什么书。 待听到文墨提及万象奇志,表示闻所未闻,文墨只好又解释了一番来去脉,惹得无忧对这位李牧秋更加好奇起来。 不一时荷香取来诗册,其实不过就五六首,文墨将其一一誊在空白册子里头,想到时便会随手看看。 无忧忙接了过去,喜不自胜:「二哥,快来瞧瞧,这可是李牧秋的新作,如若父皇知晓了,可有的高兴。」他自小喜研读诗词歌赋,时有佳作,圣上对其称赞有加,常对人道三子之聪慧。 一直坐着与徐老远如说话的长青这才站起来,走到无忧身边,定睛一看,这字——,果然不假。 长青看了眼一旁那人,她双手轻轻搭着团扇,指若青葱,身形姣好,无忧问一句,她就答一句,柔声细语,此刻显得愈发温婉安静。不由浅笑,这字和人,还真是不怎地般配。 似是察觉到打量的目光,文墨不期抬头,两人视线相及,皆一怔,又都缓缓垂下眼眸。 刚才这人目光探究,嘴角勾起似有嘲弄,她心里隐隐不悦,知他取笑字迹,心中更加气恼,这简直就是戳她软肋。 待翻至最后一首,无忧疑道:「怎地只有半首?」 文墨心想不妙,这正是十五那日,在先生书房偷瞧到的两句。世间只怕除了她和先生两人,还无人知晓,可想起当时情景,若是说漏了嘴,只怕又颇为尴尬。 她强装作镇定,压低声音道:「这两句,先生尚未做完,是文墨一时偷窥得来,还请两位皇子务必不能外传。如若说了出去,文墨只怕就无颜去见先生了。」见她神情忧虑,又言辞恳切,无忧点点头,一派瞭然之色。 这两句像情诗又不甚明朗,长青目光在文墨身上转了一圈,心下虽有疑惑,面上还是点了点头。 文墨松口气,福了福身,笑道:「多谢二位。」 一时众人又问起怎地今儿个李先生没来,远如只好解释道:「今日荀假,牧秋他按例也给几个小儿放了假休息,所以不在。」众人不免都有些遗憾,忽的无忧拍脑袋,开口道:「徐老,明儿个,我能否告个假?无忧想明日来这里,会会这位李夫子。」 徐老笑道:「三皇子自便。」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 文墨不讨厌无忧这人,甚少有人在听到那本万象奇志来自西姜之后,不仅不亵渎不嗤笑,还对其有兴趣,说想着要借去一看,想来他必是个真正爱书之人,再见他对夫子颇为有心,文墨抬眼看了看身旁的无忧,无忧顽皮得眨眨眼,似是回应,两人一齐笑了。 第二日,无忧早早就到了文府,满怀期待,终于是见到了李牧秋,果然不负期望,此人风姿卓越,潇洒脱尘,自有一股文人气度在,虽自己也一直是端地风流倜傥之意,相比之下倒有些自惭形秽了。 第15页 牧秋见多了一个人还颇为惊讶,文墨在中间作了介绍,牧秋一愣,正要下拜,不料无忧先行一步,虚扶住他,诚恳说道:「李夫子,父皇与我皆仰慕先生之文采,早就期望能一睹先生之风流。今日无忧我也只是一名学生,你若行礼倒叫我担不起了。李夫子,且先受学生一拜。」说着,无忧盈盈拜了一拜。 大周向来尊师重道,极其推崇文人,更遑论李牧秋这种年少成名,却又家中疾苦之人呢? 牧秋一怔,旋即正色,拱手道:「多谢公子!」 待牧秋转去芷砚二人处时,无忧悄悄咋舌:「牧秋先生,真是好看。」文墨轻笑,只低头临帖,又听无忧一旁八卦问道:「墨妹妹,先生有没有婚配?」无忧自来熟的已经和文笔一样,叫起她妹妹来。 文墨听了,手中一滞,瞬即纸上乌了一团,登时便不敢再动。 她想到了清姐姐,她已经年方二八,家里似乎已经替她定下了一段门当户对的姻缘,可就前些日子众姐妹聚会的时候,她还是在淡淡的思慕着夫子,文墨又能做什么呢?她想到先生日常之种种,无不是淡漠,疏离,心思一瞬间百转千回,终于还是摇摇头,点去了那个墨渍。 无忧嘿嘿一笑,道:「回宫之后,我就让父皇将先生招至京里,好给我那些个姐姐妹妹做驸马,如何?」 听了这话,文墨眉头微蹙,驸马?这两个词配在先生身上,有千般不合适,他就是他,万千才情于一身,放眼天地间唯他一人,又怎么能是任何人的附属呢? 她摇了摇头,道:「三皇子,先生品性高洁,终身大事想必他自有主意,这般胡话在他面前可不能提。」 无忧有些瞭然,也就不再逗她。 那天文墨后来都没怎么听,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之前无忧的那句玩笑话。是了,夫子就算碍于家境,不能娶孙家姐姐,自然还有其他的女子嫁予他,可是什么的姑娘才能配上谪仙般的夫子呢?文墨想了一日,纠结了一日,当下有些郁郁寡欢。 那边厢的无忧倒是兴高采烈,回了庞府,又忍不住将牧秋夸赞了一通,恨不得说得只天上有地上无,倒引得长青好奇连连,只说明日和他一道去文府里。 季堂听了,想起那日偶遇之人,一身青衣布衫,在周遭之人中,茕茕孑立形影相弔,别有一股风雅,倒不负无忧这番夸词。 第 9 章 第二日一早,长青、无忧就到了文府,不用府里小厮带路,无忧他自己就熟门熟路地找到私塾院里头。结果进门一瞧,就剩文芷、文砚二人在习着字,两人扑了个空。 无忧看看外面日头,非常不解,问道:「芷妹妹,小砚儿,你家夫子,还有姐姐人呢?」 文芷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并不搭理问话。 文砚搁下笔,起身应道:「回二位殿下,今日一早,好似是孙家姐姐来府里找姐姐,两人一齐后院里说话去了。刚才姐姐跟前的荷香来了,不知与先生悄声说了什么,先生又跟她走了。如今怕也是在后院里吧。」 几人一齐看了看后院方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时后院文墨房内,芳清脸色苍白,杏眼高肿,一边拭泪,一边哽咽,文墨陪着坐在一旁,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轻轻用手拍着她的背,安静听着,全当宽慰。 她扭头看了看窗外,后院里头伺候的丫头婆子都被荷香遣去了外面,先生独自一人站在其间,神色不明,文墨忽然有些懊恼,是不是不应该将夫子牵涉其中? 今日一早,她还在潘氏房里吃饭,孙家姐姐就来了,才在潘氏跟前说了没两句话,就红了眼眶,文墨见着就赶紧拉她回自己房里,芳清这才一一道来。 原来昨儿个,芳清爹娘与她说起了婚事。说的是金州城里的秦家,他府里今日刚託了媒人上门提亲,已经拿了她八字去合,若是没得相冲,过几日就来换庚帖了。 芳清刚听了几个字,就冷汗涔涔,脱口而出了一个不字。 她爹娘以为是女儿害羞,又劝了一阵,说了些秦家那位二公子的好来,什么一表人才,品行端好,杂七杂八,有的没的,又道秦家二公子的房里虽先纳了房小妾,但她才是明媒正娶的夫人,有了这身份,还怕什么? 听了这些,芳清更觉心烦意乱,这才道了一句:「我早就对人情根深种,今生里再没有旁人比得上他!」 孙家夫人劝了女儿一阵,又想套出话来,究竟那对头孽障是谁。芳清咬着牙,没说出名字来,只说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气得孙家老爷吹鬍子瞪眼,久久说不出话来,最后恶狠狠地拍着桌子,坚决说让她想都别想。 闹到如今,不管芳清愿不愿意,这秦家,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了。 「妹妹,我心里难受。」芳清来来回回这句话,又似是喃喃自语。 文墨握住她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她现今是一丁点都没了办法。 芳清止了泪,像是下了极大地决心,道:「好妹妹,我求的已经不是这个了。能否请先生进来,我想与他单独说上几句话?」 文墨点头,放开手时,觉得轻飘飘的,什么都抓不住。 牧秋立在院中,双手空空地垂在身边,见文墨打帘出来,作了个揖。 文墨走近了,压低声道:「好夫子,孙家姐姐有几句话对你说,能否麻烦你?」话至了此,两人对视一眼,牧秋长嘆一声,点点头,进了屋去。 第16页 文墨静静站在院中,站在牧秋之前所在之处,她想,夫子刚才会想些什么呢? 她又看着屋内,门帘重重,隔着她与他俩,像是隔出了两个世界,她抬头望了望天,今天其实应该是个好天气啊。 不知过去多久,牧秋走出房门,嘴角动了动终究一字不发,出了院子,往私塾过去,文墨看着他的背影,萧萧索索,孤单一人。 她走进房内,见芳清只是怔怔坐着,遂唤了一声清姐姐,她才缓过神来,浅浅笑道:「墨妹妹,我心愿已了,这就告辞了。」神色极淡,一瞬间竟与以往夫子的神色重叠在一起,有那么些相像。 文墨一直送她出了府,才掉了泪,人人都道情字苦人,真是不假,将好好的一个姐姐折磨至此,究竟算什么呢? 转回西厢院子里,文墨见屋里又多了两个人,不由一怔,又福了福身,坐回位中,不再说话。文墨回来了,牧秋也不管她,只让她自己看书,就去一旁看文芷、文砚二人温书。 这动静,让长青、无忧二人面面相觑,之前李牧秋回来一言不发,如今文墨回来,还是这样,这究竟怎么了? 无忧一双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转了几圈,摇头暗道,不对劲啊,太不对劲了。 他坐到文墨身边,看她撑着头望着窗外,不知想些什么,于是试探问道:「墨妹妹,怎地,小小年纪,有何心事?」 文墨脑中全是之前的点点滴滴,芳清的泪,哀,笑,还有夫子若有若无的无奈,她回过头,拧着眉,问了句话,无忧长青俱是一愣。 「请问三殿下,情字,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问题太难,无忧摇摇头,没法回答。 这时长青接话道:「古人早有云,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文墨看了他一眼,接着再问道:「那敢问二殿下,是否会为了情之一字,生死相许呢?」 长青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只好摇头,道:「不会。」 文墨轻笑:「那是了,所谓的生死相许有几人能做到?若是要我说,情是何物,恐怕是教人愁坏身子,断了相思,哭红眼睛罢了。」她嘆了一声,低头将帖子拿出来临摹。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被另一边的牧秋听了,身形微微一滞,想起刚才的事情,不由得亦嘆了一声。 问世间情是何物,其实他从未想过。 一时无话,只剩芷砚二人朗朗读书之声,无忧看了看,又蹭到牧秋身边,他还有些问题请教。 长青坐了下来,见文墨动笔写完一行字,方开口道:「习字时,思绪太多,不好。」 文墨回头看他,哼了一声,反问道:「那什么是好?」 长青一愣,答道:「心无旁骛。」顿了顿,他又接着道:「我见你每次下笔之前都要思量,许是考虑如何才能好看,什么字体方合适。杂念太多,这样最易画虎不成反类犬,写出个四不像来。」 他伸手指了指几个字:「你瞧,这里,还有这里,说到底你心思繁复,笔锋又不够稳健。」 一语中的,文墨气急,刚想反击几句,没料他接过笔,在她之前的那行字下,又写了同样几个字,对比之下,文墨的字迹果然逊色许多。 长青搁下笔,正色道:「下笔要快,如若是觉得什么都好,什么都难取捨,才是最为糟糕。」 文墨浅浅一笑,又拿起那杆笔。这只笔桿上还留有之前那人的余温,她握在手里,滑腻腻的,只好先定了定神,才在他字下复又写了一行,然后抬眼戏嚯道:「二殿下,你瞧,我果然还是没办法。」 长青本以为她有心纠正,熟料她是这幅赖皮模样,不由气结。 二位皇子一早上各种吃瘪,所以提前就要回庞府去。 告辞前,文墨还是拉着无忧说了句话,只托他找人好好地问问金州城里秦府的二少爷。 无忧一脸惊恐,语无伦次道:「莫非妹妹你春心动了?」联想到之前她的举动还有那古怪的问话,倒是颇有道理。 文墨无语,扶额道:「三殿下,你还真能多想。是与我交好的别家姐姐要嫁了,我想打听打听对方人品如何。如今我家哥哥不在家中,小砚儿靠不上,我又不方便外出,所以才托你这位大闲人问问。」 无忧这才一副你不早说的表情。 文墨不放心,又叮咛了几句,最后才道:「三殿下,务必要替我保密。」 无忧眨眨眼,笑道:「答应的事,我什么时候说出去过?」 长青见两人嘀嘀咕咕,他站在一旁,倒像是个多余的,心下有些尴尬之意。 待回到庞府,他想起之前他俩嘀咕的模样,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无忧抱歉道:「二哥,我应承了墨妹妹,不说与别人知晓,见谅了。」 没想到潘氏听了这日文墨院里发生之事后,将她叫到房里,又是好一顿训斥,罚她规规矩矩地抄了一遍女诫,又禁了几日的足,才罢休。 这几日里,无忧也没闲着,他受了文墨的託付,自然想办法四处打探,没过多久,就又喜滋滋地去了文府。 文墨见着他,两人心知肚明,相视一笑,好整以暇地听完牧秋这一课,才凑到一起交头接耳。 无忧一股脑地将打听到的都倒了出来,文墨边听边点头,这个秦家,家里做了几代生意,到如今这代,家里都替他们捐了个小官,那秦家二少爷,除了有房小妾外,其余均还不错。 第17页 文墨甚为满意,准备下次见面就将这些消息告诉清姐姐,好让她宽心。 两人正说着,听身后先生轻咳一声,两人瞬间坐正了身子。 牧秋走过来,扫了他们一眼,正欲说话,无忧讪讪一笑,站起拱手道:「李夫子有礼了,无忧还有事,先走一步。」说着,一熘烟地跑了。 牧秋满脸无奈,问道:「大小姐,之前谈的可是孙小姐的未来夫婿?」听文墨嗯了一声,牧秋又问道:「他人如何?」 文墨复述了一遍,牧秋听着,点头道:「是个还不错的人家。」 一听这话,文墨又想到那日之事,咬了咬牙,终于开口道:「先生,文墨想问,如若没有门第之规,你是否会娶清姐姐?」 牧秋看了她一眼,答道:「不会!」 文墨一怔,正欲问为什么,牧秋便又嘆道:「所谓的情,需两人心底相悦,孙小姐的青眼有加,牧秋万般受不起。」 文墨疑道:「那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当如何呢?」 牧秋笑了笑:「大小姐,李牧秋我孑然一身,早没了父母,如若是我中意的人,想必他们亦会喜欢。」 文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原来先生要的,只是这样。没有遇上对的人,所以他就冷着一颗心。 这样的认知,让文墨挫败得很,她不想也不敢去面对清姐姐,她将夫子牵涉在了其中,她算得上是清姐姐痴心错付的始作俑者! 这些日子徐之奎并没有闲下来,有时由庞阙陪着,有时远如陪着,有时又暗自走访。 朱广略的出平丘记中写道此地常年苦寒百姓疾苦,可如今这些日子自己的所见所闻,倒亦不尽是。 平丘所处之地确为艰苦,但战后这几来,大多百姓生活已经安定,过起了小日子。 庞阙原麾下的五万兵马,其实早就没了那么多,因他一心驻守于地,许多人并不愿意,差点闹了兵变,所以最后只留了愿意继续跟着的,其他的,则是分去别地军营之中。 二月里庞阙接下行都司指挥使的位置后,他底下的兵一道併入当地屯卫编制内,因这些人大抵都已经在平丘结婚生子,安定下来,这样做,倒是更能定军心。 徐之奎看了几日,终于明白,庞阙他要的,只不过是陛下的放手,所以他做了这么多,留在这个地方,没了心腹,空有个柱国将军的头衔,真正像只没了利爪的野兽。 可对圣上而言,有庞阙的声望,可以震慑住南蛮和西姜这些蠢蠢欲动之人,只是若等到了下个庞阙出现之时呢? 徐老不愿再想,这些事情他在朝为官几十年,看的还少么? 第 10 章 六月底,钦差大臣徐之奎并二位皇子离开平丘启程回京,修文送了又送,最后还是季堂将他拦下。前方车队,官旗招展,而两人神色凝重。 季堂他最想知道的,徐之奎临走前也没有再提起,真正是断了他的念想,让他安心在此。季堂嘆气,负手而望,见没了车影,才劝道:「殿下,回吧。」,修文点头。 一路无言,季堂去了官衙,修文回了营里。 今日文远如官务在身,所以未曾前来送行,昨儿晚上已经在府里设宴招待了恩师及两位皇子,宾主尽欢。待散了席,无忧说想去再拜访下李牧秋李夫子。文墨听了,就说要一道去。这几日牧秋告了病假,她不甚放心。 牧秋家不远,三人一路走过去,小厮丫鬟缓缓跟在后头。此时的平丘白日里酷暑难耐,到了夜里,街上人才多起来,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两位皇子难得出宫,此时更加流连,忽然听长青咦了一声,停在一妇人面前,那妇人面前摆着两个箩筐,卖的是时下新鲜水灵的果子。 长青蹲下,指着筐中的杏,问道:「这是七月杏吗?」 妇人摇头,答道:「这位小哥儿,还未到时候,七月杏儿没熟呢。」眼见这位露出失望的神色,妇人又道:「这是我自家种的,也可甜了,小哥儿尝尝?」那妇人拿了一个,用随身的布条擦了擦,递给长青。 长青愣住那里,并不伸手去接,文墨知他这人脾气古怪,于是接过杏来,尝了小口,贊道:「大娘,这杏儿好吃,我要一些。」 妇人听了直乐:「这姑娘识货,我给你便宜一些。」 无忧见状,也捡起颗,在袖子上擦擦,三两下吃完一个,不住点头,直说很甜。待付了钱,文墨用手绢细细擦了一个,递给长青,长青接过,这才咬了一口。 三人啃着杏,到了牧秋家。家门紧闭,待敲了半响的门,都以为没人在家时,牧秋这才开了门。他穿一件薄衫,眼窝深陷,肤色越发苍白。 文墨当下红了眼眶,问道:「先生,这是怎地了?几日不见,竟病成这样?」不待回答,又问:「请了大夫吗?」牧秋点头,文墨详问请的是哪家大夫,吃的什么药,牧秋一一答了,说话间不住咳嗽。文墨回身,就对跟着的旺儿说,去请宝春堂的周大夫来。 后头跟着的小厮赶紧扶牧秋回房躺着,文墨去厨房转了转,坑灰灶冷,一时心酸,忍不住掉下泪来,又让人赶紧生火烧些热水,才转身去卧房。 走到院中,见那棵梅树已是郁郁葱葱,两相对比,越发显得屋中之人的凄凉了。 房里,长青和无忧两人对坐,牧秋半靠着床头,说些话。 第18页 文墨听着先生气若游丝,就有些不忍,说道:「先生,你别硬撑着说话了,好生歇着,我们在外头坐会,等一会大夫来了给你瞧瞧。」 牧秋有些窘意,刚想要说不用,文墨就拉着另外二人去了堂屋。他嘆了口气,闭上眼睛,晕晕乎乎的,睡了过去。 不一时,周大夫来了,问了病症,这才去里屋给人号脉,完后又开出一味方子,文墨接过瞧了瞧,递给旺儿,吩咐道:「去跟周大夫抓药。」旺儿应了一声,就跟着周大夫去了。 见牧秋双眼紧闭,睡着的模样,现下周大夫又看完了病,几人也就不便打扰。 临走前,文墨留下了身边的丫头和小厮,让他们好生照顾着先生,不管是缺什么东西,还是有什么事,都回来知会一声。两人一一应下,他们这才出了门。 好么,这下跟着文墨出府的三个人都不在了,长青和无忧只好又将她送回府去。 路上说起之前牧秋的景况,文墨又是好一阵子嘆气,只说先生一人,孤苦伶仃,无人照料,愁得连眉头都似要打了结。 无忧在一旁戏嚯:「墨妹妹,瞧你你对夫子关怀至此,莫非?」听了这话中之意,文墨恼道:「殿下,休得胡说!」 见她面红耳赤,无忧还想说什么逗她,长青摇头示意别再闹了,两人这才不再斗嘴,文墨却生了一路闷气。 待到了文府门口,无忧这才给文墨好好地赔起了罪,又作揖,又问她是否有什么想要的物什,他以后找机会让人从京里给她稍带过来。 文墨偏头认真想了想,答道:「要不麻烦殿下替我寻一套万象奇志来?」无忧答好,让她只管放心等着。两人会心一笑,这才消了气。 见文墨进了府里,两兄弟才转身离开,长青又特意绕道,去了那卖水果的妇人处。 妇人见他回来,笑道:「小哥儿,不是我自夸,整个金州城里的杏儿都比不得我家的好吃。」长青一笑,将她剩下的大半筐杏儿一股脑都买了,只说留着明日上路吃。 果不其然,第二日他们上路,行李里就多了这半筐子的杏儿。一路上,无忧牙齿酸了,胃口倒了,可长青还津津有味的吃着。 当然,这些都是兄弟二人回京路上的趣话了。 文墨回府后,径直去了潘氏房里,正好文芷也在。 文墨跟潘氏提了先生现下的情形,又一一说了今日里她安排下的事情。潘氏听着,不觉点头,请人叫了安伯过来,让他明日里去李家再探探病。 安伯应下了,母女三人又说了会话,这才各自回房歇息。 临睡前,想到先生枯瘦的模样,文墨心中酸楚,默默地又掉了些泪,几番折腾,更是睡不着了,索性坐起来,翻弄起枕边那书。 书中夹杂的两枚梅花瓣,已是枯黄,轻轻柔柔的飘在手中,没有什么分量。 且说李牧秋睡至半夜,醒了见屋里亮着根蜡烛,还有一个人趴在床沿上睡了,不由奇怪,撑着身子坐起来,偏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动作也不利索了。 这悉悉索索的动静将趴着那人吵醒了,于是迷迷糊糊的抬起头来,牧秋一看,竟是文府的旺儿。他不解道:「旺儿,你怎地在这?」 旺儿挠头,扶牧秋坐好后,给他端了碗药来,说道:「李先生,先把这药给喝了。」说着又塞了个枕头靠到牧秋身后,接着解释道:「我家小姐见先生病得不轻,就让我们留下伺候的。先生,你就安心养病吧。有什么事招呼我一声就行。」 听了这话,他方回想起晚上的事情来,偏偏病得稀里糊涂,竟连他们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晓。牧秋谢过旺儿,接过药来喝了。 热的药喝下,发了一身汗,方才浑身舒服了一些。牧秋更了件衣,又睡了一觉,这一觉倒睡得极为安稳。 没过几日,文墨领着文芷、文砚又来先生家里瞧过一次。 那天牧秋精神好了一些,能下得了床,正坐在院中那棵梅树下纳凉。见小姐他们来了,旺儿又去搬了些凳子来,文墨将带来的杏仁茶给他,让去热好了端过来。 见妹妹弟弟两人玩闹欢乐,文墨自己坐下陪先生说话。喝着茶,聊着天,她忽然生出了种岁月静好的感触。 夏天的伤寒之症,缠缠绵绵,病去抽丝,到牧秋能回来给文墨几个上课之际,已是七月中了。正是热的最难受的时候,可是听到夫子要回来上课,文墨他们三个都高兴。 一大早吃过了饭,三人就在私塾中坐的端端正正,翘首以盼,待夫子进了屋,几人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大礼。 见这情形,牧秋难得展了笑颜,说道:「今日里不教别的——」听了这句,三人正想欢呼,就见他眼睛一眨,接着道:「只考考大家之前学的东西,看忘了没忘。」屋里一片哀嚎,牧秋偷笑。 「夫子何时学会了作弄人了?」文芷嘟囔了一句,这话被文墨听进耳里,倒觉得说的是一点不假。 她看着夫子,虽容颜清减了些,但今日心情似乎甚好,眼神透亮,连带笑得都开心起来,没了旁日里那种疏离之感。 文芷、文砚二人考的是听写千字文,文墨的则是作诗,无题,随意。 静悄悄的屋里头,那边厢夫子说一句,芷、砚写一句,文墨咬着笔桿,只觉得声声入耳,心中一动,写下了四个短句。 第19页 收上文墨的文稿一瞧,牧秋就先奇道:「大小姐的字迹,倒是长进了许多。」这些日子先生没来,文墨没干别的,就只剩练字了。 再仔细一看,牧秋笑着念道:「读书北窗下,蝉鸣声悠扬。随风吹落耳,却是千字文。」文墨耳根一红,说:「请先生批示。」牧秋提笔写道:「有童趣。」 文墨一赧,拿了诗退下了。 这日,文府留牧秋吃饭。文远如见牧秋果然消瘦许多,就不再劝他喝酒,只提了一事:「李夫子,我家旺儿就留在你跟前伺候吧。」这件事潘氏提过,墨丫头提起过,连文芷和文砚两个小子也在远如他面前提过。 牧秋听了,脸色一变,忙不迭推辞道:「大人,万万不可,牧秋受不起。」 远如呵呵一笑,又劝道:「先生莫客气,家中三子近一年来诸多变化,我是见得着的。这些都是先生之功劳,有何受不起的?如若再推辞,倒显得见外了。旺儿呢,他人老实,以后工钱我们府里出,人就在你那里做活。也不说别的,病了有个人候着也是好的,是不是?」 话说至此,牧秋这才万般无奈的应了下来,又好好的谢过了一番。忽感身世凋零,不免悲从中来,牧秋他站起,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问道:「不知文大人能否为牧秋加冠?」 远如一愣,仔细思量,这才想到眼前之人今年正值弱冠,遂也站起身,正色道:「牧秋,这等大事,你託付给了我,我必不推辞。」 第 11 章 牧秋的冠礼定在他生辰这日,八月初九,黄历上说这是个吉日。 按大周礼制,此等大事需由父兄领着方可完成。可怎奈牧秋他的父母早逝,家中又没有什么来往亲戚。如若不是那日在文远如面前的一时感怀,恐怕这事他也只会草草作罢。 既託了文大人加冠,牧秋又特地请了范儒生和左右邻里,前来做个热闹。他原本性子极为淡漠,没什么交好的人,日常也只与这些人打交道稍多些。 文芷在府里闹了好几日,文墨也陪着说破嘴皮子,可这回,文氏夫妇说什么都不准他俩去凑这个热闹,坏了规矩。 到了初九这日,潘氏只怕旺儿他年纪小,不懂事,会有什么不够周到的地方,于是又派了安伯过来瞧着。 旺儿他早早起了,听安伯的吩咐,在堂屋内摆弄祭祀要用的香烛等东西。 牧秋听见外头的动静,也再睡不着了,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件月白绸衫来,衣裳领口处绣着上好的丝线。这件衣服是他父亲留下的,牧秋对其极为珍视。 虽说这几日旺儿已经找裁缝,替他做好了几套新的喜庆衣裳,可牧秋思来想去,仍坚持要穿这一身。 换上这件绸衫,稍微有些宽了,牧秋自己整了整袖口,又系上一枚腰带,旺儿进来替他理了理后头的衣褶,情不自禁夸道:「先生,这一身打扮,真好看,显得贵气。」 牧秋微微一笑,对着镜子将头发束起,在头顶盘成个妥帖的髻,英武许多。 礼初,旺儿在门口点了两对炮仗,响彻天地,一旁的文砚更是被震得捂上了耳朵。在这巨响声中,远如在院里敬了天地一杯酒,正洒在那株梅树下。 走回屋中,见堂上座椅空空如也,只有一对高烛随风摇曳,牧秋一滞,深吸口气,方正色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算做祭拜父母。 见此模样,一旁的人不禁都眼眶泛泪,范儒生更是偷偷地用衣袖抹起泪来。 那年李家夫妇二人初到金州,他算得上是最早与他们结识的人了,当年置办下这座宅子时,李家还请他来吃酒,后来生了牧秋,满月酒那日,李父就是穿着这件绸衫。 看着今日的牧秋,范儒生仿若又看到了李父当年的身影,真真是物是人非,不由得好一通伤心。 礼记有云,士戴冠,庶人束巾。文远如走上前,浸了手,用帕子擦净,方亲自替牧秋束上儒巾。牧秋站起来,朝众人一一作了揖。远如问道:「牧秋,可定了表字?」牧秋点头:「定了,父亲仙逝前,留下归之二字。」一併人听后,又是一阵嘆气。 既定下了字,这礼就算是成了,安伯于是过来请诸人入席。文砚拉着牧秋衣袍,不解道:「夫子,以后可是要称你为归之夫子吗?」牧秋一乐:「都可。」遂抱起文砚,也入了席。 待送走宾客,收拾完屋子,牧秋自己携了东西出门去,留旺儿在家中。 牧秋去的,自然是父母坟上。寒食节后,他自己又生了一场大病,已是许久不曾来过了。两个并排立着的坟头上,覆满了翠绿的嫩草,生机盎然,这让牧秋倒不忍除了它们,于是只拔去了坟间的几棵碎草。 两侧供品摆放妥当,牧秋分别磕了几个头,又烧了几刀纸,待只剩下一堆灰烬,方站起身来束手而立,风吹动衣襟,沙沙作响。 最后他复又蹲下身子,低声道:「爹,娘,牧秋如今真的是大了……」 如泣如诉,两行清泪,终究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第二日八月初十,荀假,牧秋没来上课,文墨几个放假在家,却不开心。 文笔回府的时候,就看见文芷正追着文砚,逼着他将昨儿个情形,仔仔细细完完整整地再讲一遍,小砚儿不住哀嚎:「好姐姐,我都全告诉你了,还说什么?可求你,快快绕了我吧!」见文笔回来了,他又大叫「哥哥救命」,一下子窜到哥哥身后,文芷这才停下来,气喘吁吁。 第20页 文笔疑问:「这是怎地了,闹成这样?」听文砚原原本本说了经过,文笔倒觉得可笑至极,指着一旁掩面偷乐的文墨道:「妹妹,你也该管管他俩。」 文墨笑道:「我可管不了,哥哥,你问问,如今这两人谁听我的呀?特别是芷丫头,牙尖嘴利,比我都更厉害。」听了这话,四人都乐了。 正巧潘氏跟前的周妈妈过来,请他们几个过去太太屋里用饭。 四人到潘氏房里时,已经摆放好了各色精緻小菜。文笔请了安,潘氏搂着他疼道:「瞧瞧,又给晒黑了。何苦来哉?」文笔憨憨一笑,答说:「回母亲,一点不苦,倒是极为有趣。」 吃过了饭,文笔又要出去,潘氏问道:「这是去哪儿,好容易回来一趟?」 文笔回道:「去师父府上看看,好久没见了,还和修文,哦,殿下约了要比划比划,也请师父指点个一二。」修文与文笔说好了不得在营中透露他的身份,只管称呼名字就好,他叫顺嘴了就成了这个习惯。 潘氏点了头,文笔这才兴高采烈的出门而去,另一边文砚却抱怨道:「如今哥哥倒不怎么和我们玩了!」,文芷亦满脸不乐意,只有文墨想着自己的心思。 过了这日,终是见着了夫子本人了。 牧秋今日用黑色小巾束在发髻之上,后垂的两根巾带随风飘散,他长身而立,衬得人越发出尘了,几个人又化作了呆头鹅。 趁芷砚二人休息时候出去打闹,文墨拿出一方盒子,挪到牧秋身边,道:「先生大事,做弟子的送份贺礼,略表心意,请先生笑纳。」牧秋并不接去,只是肃色问:「是什么?」 文墨咧嘴一笑:「玉簪。」眼看着先生的眉头微皱,似要开口推辞,又忙拿出之前想好的话,解释道:「平丘产玉,所谓暖玉配君子。先生为人品性高洁,又恰逢弱冠之礼,送先生玉簪最为合适不过。」 见牧秋眉头还是拧着,文墨只好说道:「文墨不敢妄自亵渎先生,望明鑑。」她低下头,将盒子直直递到牧秋眼前。 最后这句话说得就重了,牧秋一愣,这才接过方盒,无奈道:「大小姐,下次莫再如此了。」 文墨点头,内心暗笑。这只玉簪,是她瞒着父母偷跑出府买的,挑来挑去,挑花了眼,直到最后见到它,她才舒了口气,直直的一根,玉质通透,一眼见了就很配先生的风度,文墨认定了它,用自己藏得银子买了回来。 牧秋回到家中,打出方盒,里面横着一柄晶莹剔透的玉簪子,在夜里盈盈发光。他嘆了口气,又收了起来。这只玉簪,牧秋一生,只戴过两回。 九月里文府收到一张请帖,丫鬟送到潘氏跟前的时候,文墨也在一旁,她凑过去一看,不由大惊失色,孙家姐姐要成亲了! 这几个月里,平丘天热的很,众府上的小姐们都懒得走动,聚的次数本就不多,再加上文墨心中有愧,故意想着要避让,自那日院中之后,竟与芳清连一次面都没见上,怎地如此突然,说什么就要成亲了?她不敢相信,再看看日子,十月初八,好快! 到芳清成亲这日,文氏一家携了礼均去道贺。下了车,潘氏就领着文墨两姊妹,径直去了孙家后院,一路上只见红绸缠绕,红灯高挂,窗棂上,屋檐底下,墙壁上,到处贴着红彤彤的囍字,一派热闹非凡。 潘氏与孙家夫人说着话,文墨请了安,就往芳清屋里去。 屋里此刻已站着有很多人了,都围着中间的新娘子。芳清装扮整齐,穿一身大红嫁衣,描眉点唇,格外动人,见文墨来了,拉着她的手,感慨道:「墨妹妹,许久不见了。」 文墨走过去,凑她耳边,悄声道:「清姐姐,我都打听过了,秦家二公子人品样貌都是出挑的。姐姐,你放心嫁吧。」 芳清点头:「谢妹妹挂念。」文墨眼眶一红,旁边的嬷嬷见着忙叫:「大喜日子,姑娘可不得掉泪啊。」她抽了抽鼻子,坐在一旁。 众人说着恭喜贺喜之类的话,可文墨总觉得芳清脸上有那么点淡淡的寂寞之意,她心中难受,又想到自己做的混帐事情,更加自责。 这时孙家夫人由一位老嬷嬷陪着过来,老嬷嬷说道:「丫头们都出去玩去吧,屋里还有其他事呢,别耽搁了好时辰。」 听了这话,文墨抬眼瞧芳清,正巧芳清也在看她,两人视线一及,文墨赶紧忍住泪,拉着芳清的手,道:「好姐姐,我捨不得你,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呢。」 芳清嗯了一声,脸被绷着,只能拍拍她的手,宽慰道:「我都知道,好妹妹,以后若想我了,来秦府里,仍是一样的。」。 没过多久就听前头院子里人声鼎沸,有人过来贺道:「新郎官来了,迎新娘子喽!」 众人围了上去,文墨被人推搡着站在其中,见丫鬟们左右分别搀着芳清走了出来。她的头上蒙着一方大红喜帕,看不见脸色。新娘被扶去前厅,给父母磕了头,再由人背着上了轿。一路吹吹打打,往秦府过去。 眼前这一切,对文墨而言,宛如一场华丽的梦,她还是不敢相信,芳清就这么嫁了,她的好姐姐,嫁给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可是这世道不就是如此么? 这样的认知,让她害怕起来,不敢再想。 芳清成亲后文墨总是恹恹的,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里压着,总是提不起什么精神,连带其他府里小姐们的聚会邀约都推了好几次,只说身子不舒服。 第21页 平日上课时,她无精打采,闷闷不乐,最后连牧秋都好奇问道:「大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文墨呆呆一愣,才答道:「先生,许是因为伤春悲秋之故吧。」瞧着外头,果然又开始下雪了。 这样的情形直到长乐十六年开了春,有个生意人来文府造访,方才好了。 这人捎来一箱东西,说是京里有人托他务必要带给平丘文府墨小姐的。文墨颇感意外,打开一看,箱子里是整整齐齐摆着一套簇新的万象奇志。 她拿起一册,翻了翻,书香沁人,心下一暖,不禁感慨:「无忧,你答应我的,果然,都办到了!」 第 12 章 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文府西厢院里虽没有水色,但是嫣红柳绿,一派欣欣向荣。 这日教的是诗词歌赋,座下三人并成一团,屋子里极静,只听牧秋一人抑扬顿挫诵读之声,宛如银珠落盘,悦耳动听,伴着春风,惹得人心醉。 这一切正好好地,偏就听院子里头来来去去的走路动静,还有丫头们压低声音说什么快点之类的话,文墨微恼,冷眼往窗外瞧了瞧,对候着的一个丫头使了个眼色。 那丫头指了指东边,说了句话,文墨看那嘴型,摇头不太明白,那丫头重复了几回,又用手比划着名,她更摸不着头脑了。 「有什么,直接问,不就是了?」文墨还在跟那丫头眉来眼去,冷不丁听先生来了这么一句,一个激灵,讪笑着就回过头来。 牧秋倒是径直走到窗边,问:「怎么了?」 那小丫头福了福身,答道:「李夫子,东边墙角底下发现了只猫,怕是吃耗子药,给毒死了,这倒没什么,可刚要拖去埋了,就见它身子底下还有三四个小奶猫儿,说是还没睁眼呢。」 这下说得几人都没了听课的兴致,眼巴巴的盯着牧秋。牧秋满脸无奈,将书一放:「走吧,去瞧瞧。」 那边厢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丫头婆子,见文墨几个过来,赶紧称呼了少爷小姐先生的,让出条道来。 走到跟前一瞧,见那大猫黑黄花纹,嘴角边还呕着血,身子底下拱着几个小猫,都不怎么能叫得出声,只闭着眼睛小嘴使劲嘬着,文墨心下一酸,问道:「这可怎么办?可有人懂这些的?」她还真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形。 一旁有个老婆子回道:「大小姐,这大猫正准备拖出去埋了,那几个小的,还没断奶,怕是养不活的。」听了这话,一时间就都只剩了嘆气声。 牧秋正要开口,没想文芷先提议道:「姐姐,我们收着养吧,现在日头暖和,总比寒冬腊月捡到的强,不是?还能给我们做个伴呢。」 文墨点头,命人将大猫拖去埋了,又吩咐几人去厨房里看看有什么奶之类好餵食的东西,还有剩下的就去找些棉絮什么软和的东西。众人听了差遣,各自散开忙去了。 到了晚间,潘氏从外头上香回来,文墨这才跟她提了这事,现下这几个小奶猫放在后头文墨文芷的院子里。潘氏一听,就说要过去瞧瞧究竟如何。 芷丫头正趴在猫窝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见他们来了,忙招招手。 窝里一共是三只,两个黄白夹杂的毛色,其中一只稍胖,个头就大了些,还剩一个倒是黑褐色,显得别具一格。如今一个挨一个,挤做一团,睡着了。 潘氏好奇道:「可取了名字?」文芷点头,答道:「取了,大黄,小黄,还有小黑。」边说边示意,这话潘氏听完就乐了。 养了大半个多月,三只都睁开了眼,连带叫的声音都大些,每日里还会出窝熘达一小会,晒晒太阳,但到底还是怕生人。 这天上完课,正说起这几只奶猫,牧秋作了个揖,问文墨,能否送他一只。文墨惊奇,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事情,愣了愣才道:「先生,这恐怕得问芷儿,现在那几只恨不得都归了她,我抱一抱,都得她准呢。」 文芷听了,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又让人抱了三只奶猫出来,让先生随便挑。牧秋轻轻逗了逗,只有那只小黄伸舌舔了舔他的手指头,牧秋一笑,就抱了小黄走。 文墨偷问:「那小黄不是你最爱的么?平日里我抱一下都不肯,怎么捨得送给先生了?」 文芷反问道:「既是先生要,那有什么捨不得的?」她一愣,幸得是童言无忌,否则还真以为又是哪个痴心傻人了,又问道:「那姐姐也要一只,如何?」 文芷撇撇嘴,说:「那姐姐只能要小黑了,我要大黄!」两姐妹就这么定下,将剩下两个给分了。 文墨抱着小黑,喊了两声,先不说手上那只毛球球不应,自己都觉得实在难听,于是问荷香:「你觉得给它改个什么名好?」 荷香笑道:「说是贱名好养活呢,小姐随便给它起个名字就行了?」 于是文墨抱起猫,冲着它一连说了几个名字,最后喊到来福的时候,它终于喵喵叫了一声,文墨扶额,好吧,既然你喜欢,就叫这名,都是缘分不是? 等来福长大了些,能够自己上蹿下跳时,文墨也就看完了无忧托人送来的那套万象奇志。 她的枕边会堆上个几本,闲来有空时就翻翻。不同于朱夫子大周游志中的细緻考究,这书倒常常会介绍些各地的奇闻异事,下笔诙谐,让人捧腹,心神往之。 第22页 合上书时,文墨也经常会想,书中提及的那些地方到底是怎样的呢,比如南蛮多瘴气,有巫族会通灵会下蛊,还有西姜的仙女湖里会有蛟龙出没,写的都煞有其事,可是真的么? 这些在她心里盘亘许久,有次跟先生提了,牧秋也是一愣,摇摇头,嘆气道:「闻所未闻,世界之大果然无奇不有。归之还未出过平丘一步,甚是遗憾。」他想了想又说:「不知大小姐,可否将这书借归之一阅?」文墨一笑,这又有何难? 说来这套万象奇志十几册子,颇沉,文墨让人去找赶车的兴儿送先生回府,牧秋拱手称谢,忽有些不好意思,脸色一红,又道:「正好也将大周游志给送回来。算算到如今,竟是借了一整年多,未能及时归还,倒是归之唐突。」 文墨摆手,笑道:「我都看完了,先生客气什么。」 结果那天去李家的马车上又载上了文墨两姊妹,因为文芷吵着要去看小黄,说是好久未见,甚是想念,潘氏拗不过她那套舐犊情深的歪理,只好让文墨陪着,正好一车一併拉了过去。 到了牧秋家中,旺儿见两位小姐来了,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又要去烧些热水什么的,文墨让他别忙了,只说坐坐就走。 瞧见小黄正趴在那株梅树上,用爪子挠叶子玩,看身形已是长大许多,没了小时候柔柔弱弱的模样。 文芷怎么哄,小黄都不下来,牧秋一笑,走上前,唤了一声「菜包下来」,猫儿这才乖乖下来,又一下窜到牧秋怀中,使劲拱了拱。牧秋替它挠挠脖子拍拍脑袋,它这才满意的喵喵叫起来。两姊妹直汗。 文墨掩面笑问:「先生,小黄叫菜包?」这好像比她的来福也好不了多少。 牧秋点头:「它来了家里后,起初什么都吃不爱吃,谁知有天旺儿买了左边街上张记家的菜包子,它自己闻着香就蹭过去了,所以就一直这么叫了。」 怀里的菜包又叫了一声,似是应和,一个纵身跳下,钻进了厨房,听动静又是一阵闹腾。牧秋无奈一笑:「都是惯的。」 临走前,文芷都没抱得上菜包,还差点被它挠了一下,气得她回去一路直骂小黄是个白眼狼,还放了话说下次再去先生家治它。 想到菜包,文墨还是觉得好笑,忽然心思一动,对兴儿说:「咱们先去左边街上那家张记瞧瞧,买几个尝尝是什么味道。」兴儿应了一声,就把车往左边赶去。 可没上多远,车就停了下来,文墨奇怪正要开口,就听外头有人问:「这不是文府那赶车小厮吗?」兴儿答是。 听见那声音,文墨和文芷两人立刻对视一眼,默契地顿住了声,恨不得连气都闭上,只听那人又问:「天色晚了,这是去哪儿?」兴儿答道:「去街那边买些东西。」 过了一会,那人又问:「车上都是谁?」兴儿答:「我家两位小姐。」那人哦了一声,也不说话,车也不动。 文墨嘆了一声,这才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去,就见庞阙立在他们车前,他双手负在身后,总有种不怒自威的本事。她又嘆一声,牵着文芷就下了车,两人行了个礼,齐齐称道:「庞将军好。」 天色擦黑,季堂正从衙门出来,一人信步走着,谁知一眼认出了文家那赶车的,不由好奇,这才问了几句,没想倒是遇到了文府两个丫头。 自去年他跟徐之奎和三位皇子,去文府见过她俩一面后,已是快一年没见过。如今再见,竟长得有些不大认得了。 他应了一声,凤目微挑,问:「这么晚了还在外头,这是去买什么?」文墨低头回道:「刚从李先生家出来,如今正是要去前头张记家买包子,再回府去。」 听了这话,季堂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说道:「一般卖包子的基本只做上午生意,张记家的更是早上就卖光了,如今你去也只能吃个闭门羹。真要想吃,明儿赶早吧。」 文墨微赧,这一茬她竟不知了,于是福了福身,又谢过了庞将军。 只听对面那人又说:「回吧。」两姊妹如释重负,赶紧窜回车里。 等车走远了,文芷才拍着心口说:「以后真不想再遇到那位庞将军,吓人得很。偏偏哥哥还老爱提他这位师傅,真不知什么好喜欢的。」 文墨想了想,不知是不是因为行军打仗之故,庞阙身上的气势,竟比见过的三位皇子更压人。 这边季堂等文府马车去了,才慢悠悠往回走,张伯见他回来了,忙让人伺候他换上家常衣服,丫鬟过来将他头发用木簪盘起,季堂看了一眼,疑道:「这丫头没见过?」张伯答道:「前些日子新来的。」 季堂自斟自饮,忽然想到路上那事,就对一旁人说:「明儿早饭,让厨房里做些包子来。」下人们应了,就去厨房传话了。 见张伯站在一旁,季堂说:「张伯,过来一起吃吧,一个人总没什么意思。」张伯摇头:「少爷,不合规矩。」借着这话,他又开始劝起季堂早日成亲一事。季堂嘆了口气,喝了一杯酒。 回了书房,桌上有份密报,这一年里,他命人监视修文,每日呈报。 看着所报之事,季堂也不得不承认,修文在领兵这一块确实是个可造之材,如今已是新兵营里的小都统,辖五百人,如果再锻鍊个几年,统领几万人,于他,不过是件小事。 他与自己那位徒弟,若是能互相帮衬,大周何忧也? 第23页 他复又长嘆一声,抽出画卷仔细端详,喃喃道:「月华,我老了,可你还是年少时的模样。」 长乐十六年的春天,庞府出了件喜事,震惊整个金州城,这消息传回京,连圣上都惊动了,笑道:「季堂老大不小的,是该有个知冷暖的人在身旁了。」 庞将军终于纳了个妾! 众人诸多打听,究竟何人能入得了庞阙法眼,进得了庞家的门?她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或者是天大的好家境? 谁知居然就是个就个普通贫苦人家的丫头,家里穷的没饭吃,就被卖入庞府当丫鬟。庞阙竟看她对了眼,遂就纳到身边。虽是个妾,但庞府还是摆了一天的酒,请了金州城里的有头有脸人来贺喜,一副娶当家主母的做派。 这没头没脸的丫头,一跃变成庞府的当家,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第 13 章 季堂新纳进府的这个丫头叫夏桃,她被卖到了庞府后,原本是一直在外院做些粗活,那天伺候将军梳头的翠儿身子不舒服,下不了床,管事的刘妈妈见她手生的巧,又学过些手艺,就让她前去老爷屋里当差。 夏桃到了屋里,张伯当时见了便啧的一声,似有不满,但碍于将军已经回府,也没多说别的,就让她去跟前伺候了。 第二日,张伯就跟刘妈妈交代,说以后别再让夏桃近身伺候,只寻个理由打发出府便是。 结果将军晚上从衙门里回来的时候,见到翠儿,倒问了一句:「昨儿个那丫头呢?」张伯听了,这才让人赶紧叫夏桃过来,又忍不住在心里感慨,夏桃她就是个祸害呀。 道是为何?只因她长得有那么三分像故去的王家小姐,这偏偏是少爷的心病,好容易这几年不提了,如今见着想起来,岂不是又要出事? 夏桃手足无措的跪在那里,显得越发柔弱,季堂心里就生了几分呵护之意,说道:「起来吧,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哪儿人呢?」夏桃一一答了,季堂点点头,歪着身子,靠在榻上,抬眼又将她细细瞧了几分。 屋里一时静的很,张伯瞧少爷的脸色,竟有些痴痴模样,心里不由的又嘆了口气。只听季堂吩咐了一句:「其他人出去吧,夏桃,你过来。」其他人便都静悄悄地退出门去。 夏桃挪步上前,季堂拍了拍肩膀,她不敢造次,卖力的摁起来,生怕主子一个不满意。 过了会,季堂闷哼一记,道:「你的手劲可不小。」夏桃忙敛手站在一旁,答曰:「回老爷的话,奴婢在家做农活习惯了,手里没轻没重的,请老爷恕罪。」 看她那低眉顺眼的模样,季堂又问:「你很怕我?」见夏桃不说话,只点头,他自嘲道:「原来你们都这么怕我来着。」夏桃一听,就跪下了,惊恐道:「奴婢不敢。」 季堂摇摇头,坐直了身子,想了想才说:「以后别跪了,可愿意过来伺候我?」夏桃有些不大明白,她抬起头,那双眼睛泪光粼粼,格外楚楚可怜,一张樱桃小口鲜红欲滴。 季堂复嘆了口气,站起来,伸手将她扶起,道:「你若不是愿意就算了。」 夏桃再笨,这回总算是听明白了,她赶紧又跪下磕头道:「奴婢愿意一直伺候老爷,只盼老爷不嫌弃我笨手笨脚的。」 季堂嗯了一声,走到门口,喊了一声:「张伯,进来。」门外的人应了一声,推门垂手而立,季堂吩咐道:「张伯,这几天府里准备一下,挑个好日子,迎她进门吧。」 张伯见夏桃跪在那边,心里顿时明了,口中赶紧称是,他走时又将房门轻轻带上,看着外头,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老爷,你在天有灵,就保佑少爷吧。」 那日,夏桃宿在季堂房中,她替季堂宽衣时,见他身上那些或浅或深的刀疤剑痕,一一抚摸过去,胆战心惊,季堂看在眼里,将人搂在怀中,轻轻吻了她额头,柔声道:「丫头,莫怕了。」 庞府这场喜事办完后,金州城的人还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那天排场如何的大,场面如何的热闹,穿一身红衣的庞将军是如何的俊俏,虽纳个妾室,但仍用四人轿子给抬了进门。 过了几日,因着师父徒弟这层关系,趁文笔放假归来,文家回请了庞阙及他那位侍妾。庞阙和夏桃坐了轿子过来,文远如迎庞阙进了前厅,潘氏引夏桃过了垂花门,到后边花厅里。 文墨姊妹二人过来行礼,夏桃略微腼腆的摆摆手。她还似不大适应,这些日子浑浑噩噩,快的不可思议,恍若一场梦,总怕会有醒的那日。每天早上睁眼就会瞧瞧身边人还在不在,她靠着那人肩膀,枕着他的胸膛,方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 丫鬟们上了茶,潘氏与夏桃聊着家常话,文墨几人坐在下头,边听边拿眼偷瞧。早就听闻庞将军的宠妾是个极其标緻的美人,要不然庞将军不会流连香闺几日不去衙门,更是有人感慨,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是一点都不假。 眼前这人,穿一身橘色绣花交领衫,白色纱裙,外罩玫瑰色比甲,发间一柄衔珠凤钗,虽眉眼之间并没有什么出挑,可看着弱柳扶风,说话声音柔的滴水,倒是能让人涂生些怜悯之意。 见这情形,文墨就想到不知在哪读来的胡话,男人如铁,女人似水,如今放在庞将军和其侍妾身上,真是极为恰当不过的。 前厅里,文笔给师父拜了礼,季堂拉他坐下,问了些如今在营中的近况,听他一一道来,亦是微微点头,又叮嘱了几句:「平日里虽练得辛苦,亦要勤读兵法之书。」文笔点头称是。 第24页 季堂思量着又问:「修文殿下,如今怎样?」听了这话,文笔就打开了话匣子,说道:「殿下如今在营中做都统,裁量公正,办事妥帖,极有威望。众人还不知他身份,就都服了他,真是了不得的。」 季堂听了,凤目舒展,笑问:「笔儿,那你呢?」文笔答道:「我也极服。」季堂点点头,这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这时厅外传来阵阵猫叫,引得季堂亦好奇:「之恒兄,原先记得你家不曾养这活物吧?」远如一脸无奈:「不过是小女养着逗趣罢了。」 一旁的文砚自见到了庞阙,规规矩矩地坐这片刻,只觉得浑身难耐,听了这话,心中窃喜,脸上却正经道:「庞将军,父亲,我出去瞧瞧?这猫跑到前头来了,姐姐们说不定正找着呢,我给她们送过去。」远如点头,他欢天喜地的出去。 见那只黑不熘秋的来福正趴在院子里晒太阳,文砚要上前去捉,没想到来福跑得倒快,一个纵身往他后头窜去,一连躲过几个小厮,撞进了前厅。 文远如和文笔见猫儿跑进了厅里来,赶紧唤人过来赶,惊得来福东躲西藏,在厅里胡跑,最后撞到一人皂靴,一把就被揪住脖子给拎了起来,吓得它毛都竖起来,喵喵直叫,几个爪子乱挠一气。 拎起来福的人正是季堂,文砚赶紧上去接过来,没想到趁这个脱手的空当,来福还是回身狠狠在季堂手上抓了一把。季堂嘶的一声,见手上已经留下了几道爪痕,深的入肉,渐渐渗出血来。 文远如一看,大惊失色,素闻庞阙被伤之后脾气最为不好,原先有人偷袭伤他左肩,他抓了那奸细就给当众活活给凌迟死了,再看现在庞阙脸上眉头紧蹙,于是忙让人速去请大夫来,又说快将府里的什么药膏们都赶紧拿来。 季堂满脸嫌弃:「这猫儿的脾气倒是大的很。」远如赔罪道:「都是给小女惯得没了规矩。砚儿,还不去叫你长姐出来,又闯了祸,看怎么收场!」 见文砚抱着来福到了后头,文墨不由惊奇:「乖乖,它今儿个怎么跑前头去了?平日里连我院子都不敢出去一步。」文砚使了个眼色,看看前头,压低声道:「姐姐,不好了,来福抓伤了庞将军,如今爹爹正怒着呢,叫你赶紧过去。」 文墨一听,不禁哀嚎,指着来福埋怨道:「你平日里胆子小的很,今天倒是给我长脸了,真是气死我也。」 潘氏也已经听下人们说了这件事,站起来,厉声道:「墨丫头,还不快去给将军赔礼。」夏桃听说将军伤了,心焦如焚,连忙由人搀着去了前头。 文墨跟着,一路小跑到前厅门边,见被围在中间的那人抿唇皱眉,不由心下一嘆,就不怎么敢进来了,小砚儿在她后头推了推,两人才磨磨蹭蹭进了厅里。 文远如见女儿这幅模样,更是生气,喝道:「墨丫头,又闯祸了,知是不知?」文墨上前几步,跪下道:「女儿知了,请父亲责罚。」 「拿戒尺来。」远如气急,潘氏听了这话泛了泪,却又不敢说什么。文墨头更低了,她七岁那年爬树摔下来磕坏了额头,虽受了伤,但文远如亦是打了她一顿。 吃过那次罚之后,她性子收敛许多,没想到今日因为来福,又吃一记,真真是,飞来横祸呀! 一旁的季堂终于开口道:「算了,只不过一桩小事,已经没什么大碍。」刚说了这话,就听跪着那人说道:「多谢庞将军说情,只是文墨做错了事,甘愿受罚。」 季堂打眼瞧了,那丫头今日穿得玉色襦裙,跪得笔挺,倒有些巾帼不让鬚眉的气度。 文远如亦拱手道:「季堂你深明大义,可是小女顽皮不是一日之事,今日文府里规矩还是得立起来,否则日后越发没得法子管束了。笔儿,请将军他们去园子里歇息,我一会过来。」 待堂上众人散去,安伯拿了戒尺过来,文墨抬起双手,远如狠狠心,终于举手重重的打了下去,边打边说:「可知父亲为何罚你?」 文墨咬着唇,含泪道:「知道,此事虽是因来福而起,但皆因女儿平日里管教不力,一味随着它小性子,此其一;其二,今日里伤得是庞将军,如若父亲不罚,面上过不去;其三,是告诫女儿日后行事规矩,来福虽不懂人事,亦不能掉以轻心。」 文远如打了十几下,见女儿手指红肿,就下不得手了,嘆道:「你既然心里都清楚,今日就到这儿,你回房吧。」 文墨领了罚,退了出去,荷香候在外面,见了小姐的手,就掉了泪,赶紧扶她回房。又找了些药给她手里抹着,手肿的却越发高了,文墨只喊疼。 荷香噤声道:「小姐,快忍忍吧,可别让老爷听了去。」文墨嘆气:「这来福真该改名叫来祸才对,偏偏挑今日里作威作福,就是和我作对来了!」来福蹲在旁边,喵喵叫着,舔了舔爪子,文墨更气。 等送走了庞阙等人,潘氏和其他几子都赶紧到了文墨房里,见她双手上了药裹好搁在小茶几上,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疼的直哼哼,潘氏又掉了泪,怨道:「你父亲下手够狠的。」 文墨苦笑,谁让今天来福抓的是那位将军大人呢。 季堂归了府,张伯见他手上包的似个粽子,听跟着的人说了来龙去脉,心里又痛又急,命人赶紧去拿上好的药来。 季堂见他这副着急模样,笑道:「一点小伤,不碍事。」说着又回头对夏桃道:「你改明儿有空,去文家瞧瞧那个丫头。府里有上好的伤药,给她带些过去,今日里怕是下手不会轻啊。」 第25页 文远如是怕今日自己动怒怪罪,岂知自己的脾气早就磨得没了,再说了,怎会跟个半大的丫头还有那只不懂事的猫儿生气? 夏桃抹了泪,说好。 因文墨手伤了,牧秋见了,问清来龙去脉,只让她回去好生养着,文墨讪笑:「先生,不碍事,耳朵还能使得。」牧秋也就随她去了。 只这样过了几日,庞府送了只上好的膏药来,文墨这几日手指正痒的厉害,偏偏又没办法挠。荷香给文墨涂上,只觉得凉凉的,甚是舒服,于是忍不住又让她多抹一些。这样,一瓶药膏没过些时候,就见了底。 不知怎地,这时庞府正好又送来一瓶,像是算准了似得,文墨倒觉得有些意思了。 第 14 章 庞府送来第七罐药膏的时候,文墨就已经全好了。 说来也奇怪,红肿的时候送来的是消肿药,发痒的时候又正好是止痒药,等结痂了便送的是祛疤膏。如今她玉指青葱,一点痕都没留下,竟比以前更白嫩些,倒是称奇,也不知是什么灵丹妙药。 潘氏打赏了庞府那送药的丫鬟,只说已经好了,不必再送,谁知那丫鬟她嘴巴也伶俐:「这一罐子,是夏日里清热解暑用得。我家老爷让我务必带到话,说是这次累的府里墨小姐受罪,甚是过意不去,如今这些药我家府里都有,也不稀罕,只管放心用就是了。」 这下,潘氏倒不好再说什么,她找了个空,携文墨去庞府道歉外加道谢。这日正好庞将军不在府里,文墨暗喜。 因着潘氏第一次来,夏桃便领着他们在府里四下转转。走到花园处,正值盛夏之际,满园子莺红柳绿,让人目不暇接,拾级上了那假山亭中,放眼望去,远处青山绵绵不觉,雄浑辽阔。 文墨去年正月里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如今白日里见了更觉得憾人心扉,连潘氏也都不由得惊呆了。 丫鬟问道:「姨奶奶,茶备好了,愿在哪儿喝?」如今阖府上下均称她为姨奶奶,夏桃指指这里,说:「就这儿吧,文夫人觉得可好?平日里我家将军就爱在此次待着,今日我们也学他一回。」 潘氏浅浅一笑:「此处凉风习习,美不胜收,正好不过。」 上的茶居然还是细工慢活泡出的大红袍,香气馥郁,潘氏啧啧称奇。夏桃艷羡道:「文夫人识得真多,不像我一粗鄙之人,有时候连将军说的是什么都稀里糊涂的。」 潘氏摇头而笑:「家门三代在京师里做的都是茶庄生意,我是自小围着茶叶长大,若是连这个都认不得,只怕是有辱门楣呢。」 喝着此茶,看着此景,文墨此刻心中也觉得分外沁人心脾,胸襟敞亮。不禁感慨,这还真是个附庸风雅的好地方,怕是整个金州城找不出第二个了。 不一时,来个丫鬟,福了福身,道:「姨奶奶,老爷身边的人传话回来,说今儿晚上老爷有事不回府了,住在营里。」 夏氏哦了一声,问道:「可有说是什么事?」那丫鬟回说:「不知,没细说。」夏桃想了想,又吩咐道:「那赶紧收拾套干净衣裳送去,让跟着的人好生照顾着,老爷最近身体不大爽利,对了,再煎付药一併送去。算了算了,我不放心,还是自己去吧。」 潘氏听此,深知不便再扰,就告辞道:「既然贵府还有事忙,我们就先走了。」 夏桃也不留他们,只说让过些日子再来府里坐坐,说说话,热闹热闹,潘氏答应下来,和文墨两人坐车回了家去。 回了府里,正巧在门口遇到牧秋身边的旺儿,行色匆匆,文墨疑道:「旺儿,回来作甚?」 等潘氏看了他们一眼往后头走去,旺儿这才压低声答:「今儿二小姐偷熘着到了先生家里,说是要逗猫儿玩。岂料来了个替先生说媒的婆子,二小姐听到后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如今先生好容易才哄得她回来。」 文墨眼睛直跳:「这还了得?还有谁知道?」她往前头递了个眼色,旺儿摇头:「没别人了,就二小姐跟前的守云。」 「那媒婆子可认得芷儿?」文墨又问。 旺儿确定答说:「婆子没见到二小姐。先生听到有人敲门,就让守云带着二小姐进了里屋去。等那婆子走后,二小姐才闹得脾气。」 文墨气的心肝疼,又交代他万万不可说出去,这才往文芷房中过去。 今年初,就陆续有人开始替李牧秋保媒做媒,更有踏破他家门槛之势,推了一个又来一个,甚至有些都来了四五次,次次说的不一样。 牧秋虽家贫,但饱读诗书,又颇有声名在外,如今做先生教书,还愁养不活一家人?二来,这话虽恶毒些,但家中没得公婆需要伺候,少了许多麻烦事;三来嘛,自是牧秋人长得极为俊俏,一副书生相的翩翩好样貌,整个城里只怕都找不出能比得上的人了。 这样好的条件,多少人家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如今现成的一个在眼前,还不抓紧了? 这种事情,文墨早就听荷香提过好几回,都是旺儿私下跟他们讲的。底下的人都好奇,不知李夫子究竟想要个什么样的姑娘,又担心他如今这一个都不要,莫要以后就讨不着媳妇了。如今这倒也成了金州的一个悬案了。 文墨虽也好奇,但她直觉,先生不会随随便便就答应这些人家,如若他对那女子不动心,哪怕是金山银山堆到跟前,也不会看她一眼。 第26页 守云见大小姐板着个脸来,就知道坏事了,低头将她迎进里屋,文芷正躺在床上生闷气。 文墨走过去,靠着床边坐下,正色道:「芷儿,你今天这事若是被爹娘知晓,那还了得?你忘了姐姐受的罚了?你这可比姐姐的过错重上了十倍百倍,看爹爹不气得打断你的腿?」 文芷嘟囔:「罚就罚,你可知道那该死的婆子,竟要给先生做媒?」 她翻了个身,坐起来:「姐姐,你知道她说的是谁?」见文墨摊手摇头,她继续道:「就是那张记家的二女儿。」 看文墨没什么反应,文芷急着道:「就是那卖包子的张记啊!姐姐你说,先生这般好的人儿,怎么能娶个卖包子馒头的姑娘呢?那婆子准是眼睛蒙了灰,这也好意思来给先生说道,你说我怎地能不气?」 这话文墨听了觉得好笑,问她:「那你说先生该配什么样的人呢?」文芷摇头:「反正不是卖包子或者猪肉什么人家的丫头。」 「可是,先生终究是要娶妻的不是?就算今天说的这个不成,还有明天,还有后天呢。何况先生喜欢什么模样的,你我又怎知道,对么?总得先生说了算。」文墨无奈道。 文芷一听这话就急了:「不行,不行!要不,姐姐,你嫁给先生吧?这样我就放心了。」 文墨一怔,待绕过弯来,脸顿时通红:「我的好妹妹,这种胡话可千万别再说了,被人听见,你要姐姐如何自处?以为是我心急着要嫁人呢!你再说这些话,小心我告诉爹娘,让他们教训你。」 文芷不服气:「哼,那以后我自己嫁给先生去——」 文墨忙捂住她的嘴,四下看了看,低声喝道:「哎呦真是怕你了,刚才这话更是不能在旁人面前提起,不然爹爹铁定扒了你的皮,可明白?」 文芷不耐烦:「知道知道,可我就是不服!姐姐,我,我喜欢先生,为什么就不能嫁给他……」话音刚落,她泪眼婆娑,扁扁嘴,终于是哭了出来。 文墨一震,不知如何是好,她嘆了口气,只得轻轻搂着芷儿,宽慰她道:「好妹妹,你太小,哪里懂什么是欢喜,什么又是不欢喜的?书上说,就算是真的喜欢,也不一定非要嫁给这个人,你得只盼他过得好,过得开心。」 文芷抬头,抽泣着说:「是吗?」文墨肯定地点点头:「等以后大了,你自就明白了。」 可是,其实她自己也不明白,到底什么才是喜欢。刚才那番话,许就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吧。 待文芷哭累了昏睡过去,文墨又去了外间,对守云交代:「以后不许再跟着二小姐胡闹,她若是又要闹着出去,或者有什么别的新花样,你就尽管来回我。否则,被老爷夫人知道了,可不就是像我现在说几句这么简单了。」守云喏喏应下,她这才回自己房去。 见文墨回来,荷香放下手中的活计,拿了个帖子出来:「小姐,秦家二夫人有喜了,请你过去呢。」 文墨心里有事,接过来草草看了一眼,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谁啊?」荷香连忙解释道:「就是孙家小姐啊。」 她这才恍然大悟,芳清姐姐有喜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自芳清去年十月成亲之后,文墨一直是无精打采,再加上芳清在秦家新做媳妇,总是有许多事情要学要忙,比不得未出阁的时候那么空,所以两人这大半年,居然就只碰上过一回。 于是两人又商量了到底送什么礼好,金锁太俗,诗文太雅,到底什么才好呢? 文墨瞟到桌上那个绣花香包,忽然有了主意,央道:「荷香,你手艺这样好,绣一个给芳清姐姐那未出世的孩儿,岂不是最好?对了对了,什么时候给我再做一个?原来的都不香了。」 荷香笑道:「小姐,你何不自己绣一个?」文墨点头,这个好,于是缠着荷香道:「那得拜我的好荷香为师了,求师傅多多指点才好。」 两人闹了一阵,文墨这才去换了软纱对襟睡衣,躺在软榻上,随手抄起一本书,荷香怕她不舒服,又给垫了一个大方枕,然后才坐在一旁绣着刚才那个香包。 偏巧看得这书上居然会有此一句,什么「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这!这!这!文墨读了几遍,想到方才文芷之事,还有她说的那些话,心中不由酸楚,当下将书给扔到一旁。荷香一愣:「小姐,今天何事这大火气?」 这一阵折腾,偏又惹得文墨一时晕眩,她揉揉了额头,荷香不禁担忧道:「小姐,怎地头疼?可是今日出门给热着了?」 文墨只说是,于是坐起喝了口凉茶,听着外头阵阵蝉鸣,不觉得更加心烦,猛地想到之前送来的药膏还没动过,于是吩咐荷香去取来试着用用。 文墨闭着眼睛,荷香仔细替她拨开额发,抹了些在额头并几处穴位上。丝丝凉意传来,还有点点薄荷香味,压下心底的燥意,格外舒适。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文墨渐渐静下心来,一时迷迷糊糊,竟睡着了。 待醒过来时,天色已黑,荷香见她起了,于是端进来几碟小菜。 文墨坐在榻上,就着吃起来,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疑道:「今日怎么不见哥哥?中午还在呢,怎么我跟娘亲出了趟门回来,就不见了?」 按理来,今日哥哥休假,一家人铁定会一块吃饭,怎么现在就让自己在房里吃了? 第27页 荷香回道:「好像说是营里出了什么事,所以大少爷下午就过去了,连老爷都一道过去了呢,现在还没回来,希望不是什么大事吧。」 文墨一听,忽然想到之前在庞府那丫鬟说的话,不由好奇,今儿个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 15 章 深夜的兵营刑房里,通火通明,正中间吊着个人,双脚悬在空中,无力荡着,衣裳已破成碎褛,露出道道伤痕,深得入肉,红得见血。 沾了盐渍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那人身上,下鞭二人轮流换着休息,可还是觉得胳膊泛酸,身上也被汗濡湿。可就这样了,那人愣是哼都没听哼一声。 「你们的本事就这些?」坐在一旁的季堂,吹了吹手中的茶,慢条斯理的问了一句,眼角余光冷冷扫过,那些站着的人后嵴一阵发凉。 一人得了令,举起烧得通红的烙铁。 看着他一点点靠近,吊着的那人眼睛露出一丝寒光。 见此,季堂放下茶盏,低低唤了一声,「初冬」,像平日里一样,其实就算是于千钧一发之时,他也是这么喊他。 那人咬咬牙,还是一言不发,季堂又道:「初冬,这些年你我情同兄弟,如今到底是为了何事?或者说,你隐而不发,等的又是个什么?」 刑房里一阵静的可怕,季堂闭目嘆道:「初冬,你要的,可是我死?」 到了这时候,那叫初冬的人终开口说了一句话:「将军,于情于义,我都没无颜再见你。将军的手段我是知道的,要杀要剐,听凭处置。但要我说出什么,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季堂脸色一滞:「果然是我多年的好兄弟啊。」他看向拿烙铁的卒子,点点头,只听滋滋响声,伴着一声厉啸,初冬昏了过去。 这股味道实在令人作呕,文远如不忍再看,撇过头去,他当知府这些年,甚少用刑,最多就是打个几板子,如此严酷之法还是头一回见。 见首座那人理了理袍子走出牢房,他随着其他人也就一齐出去了。 出刑房后,一时无人说话,季堂摆手道:「大家都先回吧,初冬他在我身边多年,这事底下到底有多深,也不是今日就能问出个门道来的。」 众人一一告退,留他一人独自走在营中,更深露重,夜色如水,季堂四顾茫然,居然会有这样一日?营中抓到个奸细,这奸细还是他身边最为倚重的副将,他当做弟弟一样看待的初冬! 那年南蛮一战凯旋,得胜归朝,季堂风头一时无二,京师里诸多人都想与他攀上关系,可偏逢月华过世,他悲痛到不能自已,无暇应付这些,只常常骑马到城外的天祁山,一人一壶酒,在月华墓前一坐,便忘了时间,忘了天地一切。 一日,见一少年坐在山脚,衣不蔽体,初冬的季节被冻得哆哆嗦嗦,季堂就解下随身的披风给他,谁知那小子那日跟在季堂身后,陪他在月华墓前坐了一整日。第二日,还是如此,接着是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季堂好奇,问他是谁,他摇头,问他哪里人士,父母何在,这小子一概摇头,只说想跟着他。季堂问他为什么,那小子答道:「为了报恩。」听了这话,季堂一笑了之。 哪知等他不再去月华坟前,这小子便追到了庞府,在门口跪了整整三日,若是有人上前来驱逐,他会直接跳起将人揍上一顿,凶悍的像头刚出笼的野兽。 季堂让人将他梳洗干净了带到跟前,盯了许久,给了他个名字,留下他来,就是初冬。 他底下的人无不都说此事诡异的很,别是什么仇家的子嗣,季堂却笑道:「是人是鬼,又有何怕,只管来便是了。」 他这一辈子杀了那么多人,若是真要数起仇家来,还真是没办法数得尽。 初冬脾气怪,性子烈,除了季堂,竟谁都不听谁也不服,季堂便只好亲自教他习武,教他读书习字,这一留就是十多年,二人一道出生入死,多少命悬一线的场面都熬过了,可该来的还是会来。 呵,当初的话,竟一语成谶。 走进帅帐,桌上还压着那封信函,未来得及封口,不设防的就被人发现,揪送了过来,这信上的字迹季堂他再熟不过。 拿起信函,他又仔细看了一遍,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金州防务部署。其实,若仅凭这没头没尾的信,就要定初冬的罪,却是很难,可如今他死咬着什么都不说,倒是奇怪。 要说破绽,不是没有,初冬的厉害季堂知道的一清二楚,他不是那些人随随便便就能治得服的,让他单枪匹马挑掉整个营,都有可能,可现在轻松就被拿了,这底下到底是什么,南蛮,西姜,还是? 到底谁是躲在初冬背后的人? 想到此,他头疼得越发厉害,于是唤了人进来,问:「什么时辰了?」那士兵答道:「亥时刚过。」 季堂看了几道公文,又想了会今日之事,只觉得心烦意乱,往自己休息营帐走去。 谁知挑帘进去,竟见夏桃并两个丫鬟在,季堂蹙眉,问道:「你怎地来了?」 夏桃见他面色不虞,就支开两个丫鬟,回说:「今日将军不回府,想着送些换洗衣裳还有日常在吃的药来,又不放心旁人,所以自己来了。谁知到了这里,就听人说将军在处理公务,我便不让他们通报给你,自己在这儿等着,又不敢乱走……」像是做错了事般,她低下头,一时泪光涟涟。 第28页 瞥了眼旁边整齐的衣物,还有桌上那碗药,季堂心下一软,走上前,柔声道:「这么晚了,不回去在这儿等我作甚?我不会照顾自己么?」 他伸手替夏桃抹了泪,将她搂进怀里安抚道:「好了,别哭了。」又拉她坐下:「这里是军营,你来多有不便,下次别再这么麻烦。」 夏桃拭泪一笑:「找人热下药,都凉透了。」 虽季堂临睡前传令,今晚务必严加防守,可还是出了事。 先是军营四角同时起火,又恰好起了大风,风助火势,一时烧红了半边天。士兵们狼狈不堪,季堂惊醒后,直奔刑房,结果那几个看守初冬的将士,皆倒地而亡。 他查了伤口,伤在颈部,一招毙命,只怕他们临死前,连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 季堂胸口一闷,竟喷出一口鲜血来,众人惊慌。 看着此时的一片狼藉,季堂忙压下嘴里的腥咸,连发几道军令,闭金州城门,搜逃犯及党羽,还有详查军中奸细。 对方清楚知晓营中分布,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摸进来,必有内鬼助其一臂之力,更是算准了起风时刻,趁所有的事还没有眉目前,一击即中。如此连环缜密之事,做得真是干净利落。 可他再转念一想,初冬蛰伏多年,今日故意露出破绽,也许原本就是计划了今日动手,那图的,到底是什么呢? 凭着多年直觉,季堂察觉到有股危险正慢慢临近,他连夜写下一道加急摺子上京,述事情经过及自己之失职,请圣上下旨发落。 金州城里人心惶惶,街上整天都是官兵在巡逻盘查,可过了近一个月的光景,竟是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最后搜查的范围扩散到整个平丘,可还是消失得一干二净。 京师的圣旨也下来了,因牵涉朝廷从二品副将通敌叛国一事,兹事体大,务必严查去向。而此逃犯乃庞阙亲信,由他一手提拔,于是定庞阙治军不严识人不清的罪名,暂停一切职务,闭门禁足,罚一年俸禄。 圣旨末了,着大皇子修文暂领平丘所有军务,彻查此事,平丘知府文远如协查。 朝廷譁然,怪道一年多不见大殿下在外走动,原来是躲在了平丘,藏在了庞阙身边,只有徐之奎暗暗嘆息。 而与修为朝夕相处的士兵们更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位与他们同甘共苦,比他们练得更为勤快的,竟是皇子?他们不由得都在心底更为钦佩这位殿下。 修文接任后,端的是稳重老成,先发初冬画像于全国各处衙门,再从各营抽调兵马,以二十人一组,分片巡查,而其他军务安排的亦是井井有条。 其实这一年多的时间,修文在军中、在庞阙身边,边看边学,他性子沉稳又果决,如今自然是能够不慌不忙的应付,或者说,他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一些庞阙的亲信,起初不甚听修文的安排,欺他年少,可后来见他行事考虑极为妥帖,不由得也信服起来。 可又过了一个月,叶子都开始发黄,这件事还是没有眉目,初冬还有救他的人,像是没入了大海,消失的无影无踪。 所有的一切到最后,都只剩下乌秦山底的几串马蹄印,还不能肯定究竟是不是他们留下的,明面上只好不了了之。 这段日子,文家父子二人自然也是忙碌异常,文远如自不必说,文笔被修文擢升为小都统,每日里除操练手下兵马外,还得巡查众贼子动向,及盘查军中内贼一事。 自出那事后,他竟不曾归过一次家。潘氏为此整日忧心忡忡,文墨只好又陪她去庙里上香。 金州城里香火最旺的,应该算是城东的观音庵,据传极为灵验,潘氏隔几个月,也总会去一次。没想到,潘氏二人下了车,就遇见刚下轿的庞府夏姨奶奶。 几人见了礼,不免都有些尴尬,如今庞阙被禁足在府,处境微妙,众人不敢与他们多有来往,自然是能避则避。 可文墨使得药膏子,庞府依旧差人送着,一支都不曾断过,如今到秋冬之际,竟换成了上好的珍珠粉。 夏桃微微一笑:「今日没想到遇到文夫人……」潘氏携了她往里走去,留文墨跟在后头:「还得谢过庞将军和姨奶奶,小女伤势早已好,劳烦府里不必如此费心挂念。」 「哪儿的话,令郎是我家老爷的徒弟,令爱我们也自然该尽些绵薄之力,何况是因我家老爷之故?若是烙下病根,那我家老爷可得添一桩愧疚之事了。」 「不知将军身体如何?」潘氏问道,她也听闻出事当晚庞阙吐血一事。 夏桃摇头:「我今日来,求得就是这个事,如今只求菩萨保佑我家老爷身子好些。」她想了想,又道:「我家老爷很记挂令郎,如若有空,请他来府里坐坐,陪老爷说说话。」 文墨听了这话,想到往日那人微微上挑的凤目,时而紧蹙的眉头,还有那好一个凌厉的气势,不知怎么,竟想到了英雄末路这四个字,心下不知为何,就猛地一酸。 第 16 章 短短几个月,文笔又被擢升成大都统,辖新兵千人。他年纪轻,资历浅,旁人自然不肯轻易信服于他,背地里更有人说道是因为大殿下的关系,因此他自然又比一般人花上更多的精力,忙得着不了家。 等文笔回府时,金州城里已经下了好几场雪,一家人难得围着暖炉,闲着说话。 第29页 文远如与潘氏对弈,文笔凑在一旁,时不时指指点点,惹得潘氏说了好几回观棋不语真君子。文墨拿出描好的花样子,认真绣起来,她要送给芳清孩儿的香包,进展甚慢,能赶上明年开春送出去,就不错了。剩下两个小的,则是在剥了一地的瓜子花生壳,互相丢着玩。 上次文芷闹脾气说了那些胡话后,文墨总担心妹妹又生出什么事来,恨不得一天到晚的盯着她。谁知她再也没自己跑出去,见了先生也跟平常一个模样,也没再说什么出格的话来,学得更是比先前用心了,这才让她放心许多。 至于先生娶妻一事,倒是听旺儿提过,那次事后先生就狠狠回绝了所有上门的媒婆子,只让他们别再叨扰,否则就再没得好脾气好脸色来招待她们。 如今,金州城这桩悬案就更悬了些,都说李牧秋这人清心寡欲,怕是想不开,要去当和尚了。 一局作罢,潘氏忽然想起那日上香之事,回头问道:「笔儿,你最近可去过庞府?」文笔摇头:「自夏天里师父被暂停了职,就未曾去过。」 一旁绣花的文墨哼的一声,笑道:「哥哥,那可是你师父,他如今身子不好,都吐了血,你这徒弟当得可够称职的,竟跟旁人一个模样。」 文远如正和潘氏收拾棋盘,听了这话,说道:「墨丫头,你不明白,官场讲究的是明哲保身四个字,笔儿如此做,也不算得错。」文笔点头:「其实我也想去看师父,就怕……」 文墨心里更是不快:「就怕什么?原先庞将军风光之时,谁不想攀几个关系,现在他还没怎么样呢,一个个都扒高踩低,跟红顶白。哥哥,你忘了曾跟我说过的话?说你的师父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如今,就算他真的有何对不起圣上,可他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了?」 这番牙尖嘴利咄咄逼人之话,说得文笔尴尬到无言以对,文远如更是盛怒,拍着桌子,大声厉喝:「胡闹,你个女儿家懂什么,平日里都在学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竟越发没大没小了?」 棋子被震得掉下了桌,滴熘熘滚了一地。文远如难得会有如此大火气的时候,吓得芷、砚二人忙停住打闹,不解的看着几人,刚刚还好好地,怎么吵起来了? 文墨腾地一声站起道:「爹爹,哥哥,我是不懂,你们这些官场污浊之事,我也不想懂!」说完负气便跑回了后院去。 气得文远如直拍胸口,潘氏劝道:「她一个小姑娘,你和她计较什么?何况,老爷你也说过,几个孩子里,墨丫头最为重情,庞将军平日里对我们亦不差,她看得、想得自然不如老爷通透,也不知其中利害。」 第二日,文墨还是无精打采,上着课,就连连唉声嘆气。牧秋见她眉头都打成了结,问是何事,她就原原本本将昨日与父兄争论那事说了,请先生评评理。 牧秋听了,摇头劝道:「大小姐,明哲保身之法,是种中庸之道,官场之中本就是非多,若是行错一步,很有可能就是掉脑袋的事。我与你,都不在其中,不解内情,自然无法凭自己之思来下论断。」 文墨疑道:「话虽如此,可那不就人情淡薄了?从何而谈真情真义呢?」 牧秋一滞:「世事本就常如此,更何况是官场之上?庞将军他浸淫官场十几载,只怕早就看开了。」 想了想,牧秋接着说道:「世人千万,各自想法,哪怕是天下大同,所思所想亦不一样。所以,这事,归之认为无人对错,只是各执一词各有一念罢了。大小姐,你若不贊同文大人之说,只需坚持己见即可,何必争吵呢?」 这番话让文墨心服口服:「先生教训得是,我明白了,可如今又惹得爹爹生气,真是该死。」 「这有何难?大小姐只需亲自去赔礼道歉便是了,文大人又岂会真的与你斗气?不过——,归之倒是颇为同意大小姐,亦深感钦佩。这世间,锦上添花之人多,但雪中送炭的人之又少,大小姐有此心思,真真难得。」 文墨一赧,掩面道:「先生过奖。」忽而眼睛滴熘熘转起来,问道:「今儿,旺儿可跟着来了?」 牧秋以为她问这个做什么,等上午之学结束后,文墨只让先生在院子里等着,又让荷香赶紧去找套干净的小厮衣服,她匆匆回屋换上,又盘了个男子发髻,戴上四方平定巾,冬日里衣服厚实,文墨本就身形长挑,照着镜子,如不细瞧,还真是个清秀的少年模样。 这幅模样牧秋见了可是大惊失色,隐约猜到她想做什么,忙说不可胡闹。文墨狡黠一笑:「先生,如今不可亦是可了。」于是就跟他混出了府,旁人倒没多疑。 事已至此,牧秋也就作罢,只好随她去了,可终究不放心她一个女子在外头,所以还是跟着。 没想文墨倒是领着牧秋,一路小跑去了他家附近的那家张记包子,可到了铺子跟前,她才摊手抱歉道:「先生,我没带银子,能否先借则个?」 看铺子的是个年轻姑娘,见牧秋来了,不由面上一红,急忙用纸包了几个递他,转身回了里屋,竟连钱都不要了。 文墨眨眼偷笑:「咦,先生,这可是要说媒给你的那张家姑娘?模样倒还真是不错,手脚还麻利。若是先生娶了她,只怕我们这些做学生的,日日都有便宜包子吃。」 第30页 牧秋脸上浮现红晕,连说几个胡闹,把包子丢给文墨,自顾往前走去,文墨笑着跟上了。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走到城北庞府,见占了半条街的庞府门口,竟连个人影都没有,冷冷清清。 牧秋到门房说了一声,里面那人搓着手,只让他们先等着就进去通传,过了片刻又出来,作了个揖,恭敬道:「李夫子,我家老爷请。」牧秋二人相视一眼,一前一后,跨进庞府。 进门那道影照,文墨记着原先应是缺了一角,如今已换成一块完整的白色松纹石壁,廊下的翠珠子倒还在叮叮咚咚作响。院子里的积雪被清到角落里,堆成了几座小雪丘。 季堂今日着蓝底竹文锦缎长袍,头发用同色束带绑着,显得容颜清隽,见人进了前厅,便起身相迎。其实他听到李牧秋来时就颇为奇怪,之前与这李夫子只在文府见过一次,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怎会今日突然上门拜访,还是挑这种旁人避而不及的时候? 二人上前行了礼,季堂让丫鬟看了茶,才问道:「不知李夫子今日造访,所谓何事?」 牧秋坐好,拱手道:「今日是受人所託。」说着,拿眼瞟了瞟旁边立着的那个小厮。季堂这才注意那后头的跟班,身形较瘦,眉眼弯弯,不禁觉得有些面熟,似是在哪儿见过。 不知是不是因为庞将军生病的缘故,文墨觉得他今日不仅身形消瘦许多,连原来那股子迫人的气势,也跑的是无影无踪,倒没那么怕他了。如今见庞阙抬眼打量自己,文墨上前落落大方的作了个揖,拜道:「见过将军。」。 听这声音,季堂一怔,仔细端详,终于将眼前之人和记忆里那个丫头重叠起来,略觉意外,所谓女大十八变,这只不过大半年不见,看着又面生了些,尤其换上这套小厮打扮,举手投足间有了些男子英气。 季堂摆摆手道:「都先退下吧。」待厅里候着的下人应声皆鱼贯而出后,他才问:「墨小姐今日登门拜访,敢问何事?是否来找内子?」 文墨摇头:「不是,听闻将军身体抱恙,我哥哥他很是记挂,偏偏又忙得很,抽不开身,便让我替他过来看看。」 这个谎,文墨说的脸不红心不跳,牧秋心下瞭然,只在旁边喝茶不语,季堂听了浅浅一笑,并不接她的话,又问道:「墨小姐,你的手如何了?」 文墨看了看双手,答道:「谢将军挂念,还有府里那么多的药,都全好了。不知将军身子如何了?」 季堂点头:「还不错,让你哥哥莫挂念了,墨小姐,请坐。」岂料文墨拿出个油乎乎的纸包,递过来,笑道:「将军,这是我与先生今日来的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请笑纳。」 他还从未收过如此随意之礼,接来一看,却是几个冒着热气的包子,挤作一堆,季堂微微一愣,忽然想到那时偶遇之事,不由笑道:「是张记家的么?」他这回笑的是眉眼舒展,连脸上病容都减了许多。 文墨答道:「是了,今儿个特意去买的,幸好一下了课就赶去,张记家还有的卖,又借了我家先生的面子,没收银子,将军尝尝吧。」 听了这话,牧秋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要先去买包子了。 季堂自吐出那口血之后,甚少吃这些油腻的东西,看眼前这人满脸期待之色,他捡起一个,三两下吃了,又将纸包递回文墨跟前:「味道不错,你可尝过了?」 文墨摇头,低头拿了一个,吃上一口,忍不住点头,回头对牧秋笑道:「先生,难怪菜包那么爱吃,味道真不赖,待会回府前再去买些。」 几人又说了些话,牧秋和文墨方才告辞,季堂难得的送客至门口:「今日之事,季堂心里记下了。李夫子日后如有空,可常来府里坐坐,只是墨小姐万万不可再私自出府。如非坚持,定然是要派人送墨小姐归去的。」 文墨忙摆手:「别,可别麻烦将军,我现在还没露馅,若是送了,兴师动众的,那才真要被我爹娘知晓呢。」说着得意得看向牧秋,牧秋亦瞪了她一眼。 两人回去的路上,果然又拐到张记铺子里,这回换成了张老爹,见牧秋过来,没得什么好脸色,两人讪讪一笑,买完赶紧走了。 牧秋送文墨回了府,见没人发现,这才自己归了家去。 荷香见大小姐回来了,拍着胸口道:「阿弥陀佛,小姐,以后莫再做这种冒险之事,若是被老爷夫人知道,可饶不了我。」文墨边换衣服,边道:「好荷香,放心吧,没下次了。对了,给你带了好吃的包子,尝尝?」 她献宝似地拿出那包子,两人分着吃了,这日竟连中饭都少吃了不少。 第 17 章 这些日子,金州城里都在说一件新鲜事,一件前所未有的事。这事的关键人物,是那位丝毫不近女色,更有传言去做和尚的李牧秋。 李牧秋这人,性子清冷,不善与人来往,平日里根本没听他与谁家走动的多,如今三天两头的往庞府去,自然是前所未有了。 若说他是想要攀庞阙的关系,可现今那庞阙已被圣上禁足,连何时复职都遥遥无期,他怎么就挑这时去献什么殷勤?莫非,是想雪中送炭,表个衷情什么…… 再说,庞府不是到今年,才将将纳了那么一个妾么? 人人说到这里,皆是啧啧暧昧之色,大周虽不禁男风,但金州偏僻,民风保守,因此更是难得看到如此一场好戏。 第31页 且说这话七传八传的,就传到了文府里,府里下人看牧秋的眼色自然就又变了一变。夫子肤白貌美,竟是连女人都要自愧不如,而他之前刚推了所有媒婆子,种种巧合,如今看来,还真是八九分的可能。 一日文墨去私塾,经过西厢园子时,正好听到几个丫鬟对屋里的先生指指点点,登时气得双眼圆睁,这种混帐话还了得?当下并不作声,只偷偷叫人去喊安伯来,她自己悄么声息的躲在假山后头,耐心听着。 等安伯过来,那几人起初还狡辩,待听文墨原原本本一字不差的说了,才立马哭丧着脸,只跪着求小姐开恩。 文墨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这下她们哭天抢地的动静就更大了。 闲着无事的丫鬟小厮们寻着声过来,本来以为是看热闹,没想到是大小姐教训奴才,被文墨挑眼一一扫过,那目光里寒气渗人,便齐齐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 文墨目光略过屋子时,看先生站在窗前,衣领上绣着朵朵红梅,衬得脸色煞白,再看向底下跪着的几人时,心中更是有口恶气。 见人都站着,底下的人也不嚎了,文墨终于开口道:「大伙知道我不轻易发脾气,也不随便罚人,但今儿被我听着了,就得仔细你们的嘴,安伯,这几个碎嘴之人交给你,好生打发了去。」 最后这句的好生二字,说的是格外婉转,众人忍不住一个哆嗦,安伯领会精神,忙命人将这几个叉出了园子。 一旁围着的众丫鬟小厮,各个垂手而立不敢说话,心里给自己加了一条规矩,万万不可说里面那位先生的坏话。 文墨走进屋子时,牧秋还直愣愣站在窗前,盯着外头,似没晃过神来。她迈走上前,清咳一声,道:「先生,有什么好看的不成?」 牧秋这别过脸来,嘆道:「大小姐,你这是何必呢?归之我早就习惯了,人言不足畏。」 「先生,你我相识已两年光景,文墨心里早就敬你如父兄一般,何来如此客套之言?先生超凡脱俗,自然是看不见旁人的闲言碎语。可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想的,就是如何替先生好好出口恶气。」她说这话时,有股不怒自威的架势。 牧秋牵起嘴角一笑,这浅笑云淡风轻,却又让文墨看呆了,他薄唇轻启,说道:「若是——」 「没有若是!」她摇头,语气坚定。 莫说文府,就连城北庞府里也有人听到这些风言风语。 待传到夏桃耳里,不知怎地,她心里有些膈应。说起来,自老爷出了事到现在就一直没碰过她,虽说之前老爷身子不大好,可已经几个月了,如今将养的七七八八,他怎会一点都没得想要的意思? 再看那李牧秋,其实只来过府里三回的样子,下人们都说他生的细皮嫩肉,模样俊俏,他第一次来府里,老爷就秉下厅内众人,留他单独说话,走时更是破天荒的亲自送到府门口。据门房小厮说,那日老爷脸色竟似有些恋恋不捨之意,回来后胃口就好起来。后面那两回,他们是在书房里闲坐了半日,说话时照例把旁人都撇开。 如此这番,倒真叫人好奇起来。夏桃照着镜子,看自己满脸愁容,啐了一声:「有何好心虚的,怕他作甚?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东西罢了!」 虽是冬日,当晚夏桃还是命人备上热水,好生梳洗一番,咬咬牙,又换了原先季堂最爱看她穿的那套鹅黄圆领盘扣薄衫,发间松散,只簪一枚珠钗,印着烛火,轻轻一笑,柔媚入骨。 听人说老爷还在书房,便去了那里。 季堂如今没事做,在书房只是闲看书打发时间,看得还是西姜吴越的万象奇志。 「初至庄子,迎面来一窈窕清秀佳人,劝饮似水非水清白之物,品酒千种,未见此类,芬芳扑鼻,入喉香甜,清冽爽口,待见佳人面若桃花,又连饮两碗,飘飘然,只道是在仙境见了仙子,一路头重脚轻。」 旁边一行小字批註:没写何酒甚是可惜,谁知后面还接着个批註:胡闹!季堂忍俊不禁,这批註自然是之前看书之人留下的,书中零零碎碎,不计其数,字迹或端正秀丽,或潇洒不羁,或是惨不忍睹。 那日李牧秋与文墨来时,曾提及些南疆传闻,问他可是真的,可曾见过。 说到南疆之事,季堂滔滔不绝,末了,他不禁好奇,二人是如何得知的,李牧秋便提及了此书,文墨一旁帮腔,将这书惹起来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待知道连三殿下无忧都有份参合时,惹得季堂越发想看了。 思及哥哥当时那满脸憎恶模样,文墨犹豫问道:「这书是西姜之人所写,庞将军心里不会有何不快?」季堂笑道:「书罢了,所谓知己知彼,对我们兵家亦是极有益。」 文墨听了,不由得对他的印象又好上了一分。 过了几天,牧秋就携了几卷书上门,待季堂看完后,牧秋又拿了几卷过来。 季堂正看得兴起,忽听有人叩门,门外娇声软语:「老爷,夜凉了,我炖了莲子羹,可要尝尝?」他翻了一页,应道:「进来吧。」 夏桃托着个精緻瓷盘进来,款款走至一旁的软榻边,将那莲子羹轻轻放下,立在一旁,道:「老爷,趁热喝了吧。」 阵阵幽香入鼻,季堂抬眼望去,眼前这人衣衫轻薄,不由皱眉:「怎穿如此少,别冻着了。」夏桃福了福身:「谢过老爷挂念。」 第32页 他合上书,绕到桌子跟前,这才上下打量了几眼夏桃,白色披风下仅一件鹅黄单衣,越发显得楚楚可怜。他有些不忍,伸手将那人搂入怀里,季堂身子热,怀中那人浑身冰凉,靠着他胸口,只觉得温暖异常,安心异常,不由熨帖地说道:「老爷,我想你了。」 恍惚间,那一年,有一人,那样娇弱,那样无助,她说,「季堂,我想你了」。 季堂的心一疼,手上拥得更紧了些,他低头吻着那人额头,喃喃道:「月华,我也想你了。」这句话,他藏在心底,兜兜转转,终于说出了口。 怀中之人身子一震,抬起头,流着泪的脸上近似绝望,「老爷,我是夏桃啊,月华姐姐早就去了。」 如平地一声惊雷,季堂怔忪,突然喉头一甜,腥咸的液体不受控制的从口中滴落。他伸手一擦,掌中鲜红,心底里最后那么点渴望,就被掐灭得干干净净,季堂他面如死灰。 庞府大乱,连夜去请了常年跟随庞阙的孙军医,还有宝春堂最好的几位大夫过府。 第二日,整个金州城都知道庞阙吐了第二口血,有好事之人,居然开始盯着李牧秋,看看他会有何。果不其然,李牧秋没过几日,带了个小厮,去了庞府。这下无聊之人又得了许多谈资,好一顿编排。 李牧秋他确实去了庞府,并且还带着文墨。 得知庞将军吐血的事情后,两人不由得都忧心忡忡,上次见他时还好好的,怎么会又抱恙了呢?于是,牧秋说要过府看看,文墨缠着也要去,牧秋说不过她,只好又随她胡闹了。 因季堂仍卧床,两人被领至后头卧房内。文墨有些尴尬,但如果现在计较这些,倒是显得忸怩了,低着头,不敢乱看,只紧紧跟在先生身后。 季堂卧房比起他府里的那些奢华来,倒是简朴许多,只意思意思在外头摆了个八宝瓷瓶。屋里不知生了什么香,淡淡的,沁人心脾。 听闻李牧秋来了,季堂颇为高兴,他这些日子躺得着实郁闷,偏偏孙军医说他急火攻心,需要静心休养,于是就只能整天里躺着。他刚披了件外套坐起来,就见到了跟在牧秋身后那人,却是一愣,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季堂忽然想起那只包子,捏在手里,软软的,热热的。 二人行了个礼,季堂让人搬了两个软墩子来,便屏退了下人。 「墨小姐,恕季堂失礼了。」季堂紧了紧微敞的领口,有些尴尬,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跑到他房里来,怎么说都不合适,若是被旁人知道,不知该有多少闲言碎语了。 文墨指了指外头,压低声道:「将军莫泄露了我身份,称我表字就好。」 见他手上动作,虽强装镇定,但脸上仍是一红,像朵俏云出岫。 牧秋斜睨一眼,拆台道:「我怎不知大小姐何时有字?」 文墨憨憨笑道:「先生现拟一个,不就成了?」牧秋一时哑然,只好无奈嘆气摇头。 季堂抬眼看那说话之人,日头西沉,屋里稍有些暗,有些看不清楚模样,但分明能真切地感受到她脸上的明媚笑颜,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那弯弯的眉眼,微翘的唇角,像是春天里清新的生机,又似夏天里潺潺的溪流,带着少女身上的单纯与美好,扑面而来,季堂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听着屋子传来季堂的笑声,这些日子笼在府里的愁苦和阴霾,剎那间消去不少。外头候着的张伯,还有其他几个丫鬟各怀心思。 夏桃得了消息,知道李牧秋又来了,还是和老爷在卧房单独相见,相谈甚欢,不由怒火中烧,这几日老爷对着她,连个好脸色都没有,这作死的一来就逗得老爷开心,巴巴的过来献殷勤。 这些想着,夏桃越发不安,不行,她得去会会这个李牧秋。 待夏桃掀帘进了屋子,见有二人坐在季堂床边,不知在说什么。坐着的二人见她来了,一阵惊慌,忙站起来见了礼。 夏桃抬眼扫过,站在前头那人,长身玉立,肤白剔透,姿容秀美,果然是生的一副好皮相,看久了更有股出尘的味道在里头,后头跟着个粗布麻衣的小厮,只是低着头,再看床上那人,一脸不快,夏桃暗哼,果真是扰了你们好事了。 文墨此刻已吓得冷汗涔涔,不敢抬头,只垂手而立,怕一个不小心,露个破绽,就被眼前这位给认了出来,虽说只见过两面,谁知道她记性有多好呢? 季堂瞥了一眼文墨,见她那副缩手缩脚的模样,恨不得是想变成个虾子,心里暗暗发笑。他咳了咳,开口道:「归之兄,今日不留了,请先回吧。」听季堂咳嗽,夏桃赶紧过去,替他拍着胸口顺气。 牧秋低低一拜:「将军好好养伤,归之告辞了。」说着又朝夏桃拜了一拜,往外走去,文墨也胡乱拜了拜,低着头跟上。 夏桃抬眼看了一眼牧秋,心里又是一阵煎熬,待见后头那小厮的侧脸,忽然只觉得有些眼熟,可一时也想不起,到底是在哪儿见过。 待二人出了庞府,文墨才长长呼了口气,吓道:「幸好幸好,身上出了一身冷汗,若是被认出,就麻烦了。」 牧秋亦庆幸不已:「下次万万不可再如此冒险,事关你女儿家的名声,由不得再胡闹了!」文墨点头,保证再也没有下次了。 这事,文墨果然是再也没了下次,因为没过多久,她就出事了。 第33页 长乐十六年,临近年关,一道八百里加急的摺子从平丘发回京师,震惊朝野。 这个年,终究是没有人能好过了。 第 18 章 年关上的那道加急摺子,报的是西姜于乌秦一带集结十万兵马,蠢蠢欲动。 九月里,姜贵妃突然开始呕血不止,太医院上上下下皆找不出病因,连个下手诊治之法都没有。贵妃她没挺过几日,便香消玉殒在这红墙绿瓦的皇宫之中。 公主辞世的消息传回西姜,姜皇当朝痛哭,又见个中缘由说得是含含糊糊,便遣使臣来周,抗议再抗议,督查再督查,但这案子拖了几个月,还是没个头绪,不了了之。 此举惹得西姜群情激奋,誓要为死去的公主讨个说法,再加上探子报大周君臣嫌隙,遂促成了这桩战事。 当今圣上震怒,连夜下旨复庞阙军职,钦定其任此次统帅,大皇子修文为副将,密州总兵徐维率两万大军先行开拔平丘,再点龙虎将军杨玄方紧急调五万兵马支援。 这场大战,一触即发。 庞阙复职的旨意一下来,来请他回营的将领便齐齐聚到了庞府,可左等右等,也迟迟不见其人。人人面前一杯好茶,但饮之无味,许多人已是神色不宁。 前方急报西姜于深夜偷袭雅卫,城中守军被攻个措手不及,现下已是失守,雅卫的知州战死以殉国。 附近驻营的陆承望,这几日正与西姜大军胶着,但还是节节落败,如今更是退到了天越附近,修文得了消息已亲自前去督战。 若是天越再丢,那可是连失两州,众人这样想着,更加心焦,再也按捺不住,吵着要见将军。 此时庞府后院,季堂一身雪白窄袖中衣,黑发未束,散于身后,被风吹起,犹如振翅欲飞的雄鹰。 他单手持剑,屏气凝神,在片片飞扬的雪花之间,像是一幅绝美的泼墨之作。 剎那间,飞剑出鞘,身随剑走,剑由心至,行云流水,宛如游龙。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剑芒星星点点,密密麻麻,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忍不住喝彩。 待他收剑,早有人候着为他披上大氅,奉上热茶。 季堂端详手中这柄剑,剑尖上还落着一枚未融化的白色雪片,他凤目上挑,随手又舞出个剑花来,洋洋洒洒,说不出来的恣意洒脱。 待季堂大踏步跨入前厅,争吵中的众人纷纷围上来,当前一人正要说些什么,他一摆手,厉声喝道:「那陆承望怎地如此不济?」 无人敢应,他脸色愈寒,不悦地撩起衣摆,径直往外头走去,众人跟在身后,都松了口气。 打仗二字,对平丘百姓而言,其实不过才过去了六年。眼见着又要捲土重来,整个平丘府人心惶惶,举家避难的更是不计其数。 这一日,下着鹅毛大雪,街上行人并不多,只见十几匹高头骏马疾驰而过。有人定睛一看,那一马当先得正是被禁足小半年之久的庞阙,见他一身银色胄甲,威风凛凛,丝毫不见病容,一时欣喜不已,忍不住高声疾呼:「庞将军,是庞将军!」 这一声吶喊,在白茫茫的天地间,犹如一道惊雷,迅速传遍全城,众人心里皆都安定下来。 庞阙,这个名字,就是一颗最大的定心丸。 长乐十七年正月,天寒地冻,大周连丢雅卫、天越两州,西姜大军过乌秦山,士气高涨,一路高歌猛进,直指金州。 金州城外三十里处,大周兵马扎营。 统帅帐中灯火通明,众将成两列,修文站首位,他看着案前那人,已转身对着地图,盯了半响。他想到前几日在天越的激战,想到死在手下的那些人,不由心悸,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杀人。 季堂忽转过身,眼扫众人:「冬日作战我军将士不如西姜,他们挑了个便宜时候。如今对方气势如虹,若我们再输,可一路诱敌至筑文关。此处关隘山势险峻,易伏击,徐维、玄方二位带兵埋伏在此。」 杨玄方不解:「将军,对方统帅魏天元心机老辣,怕是不会轻易上当。」 「不错!」季堂点点头,「当年我与他交手,胜在的是年轻气盛、出其不意这八字上,所以下一战,由大殿下领兵。」他转头看向修文,解释道:「如若他知晓殿下身份,必然会想立功。那,我就给他这个机会!殿下,如何?」 修文点头,眼神坚定。 季堂笑道:「如此,甚好,就由殿下领兵,且战且退。为绝后患,我会亲率精兵,赶去其后。届时,形三处合围之势,便杀他个措手不及。」 一旁有人惊呼:「将军,你大病初癒,万不可以身犯险,还是交给属下吧。」说话之人原先便是庞阙手下一员副将。 季堂摇头,心中暗嘆,若是初冬在,这事交他最为合适,可如今,他环视营帐,底下众多猛员,却没有一个可以胜任之人。 何况,这场仗,圣上要的,并不是他立劳什子战功! 「兴言,你生猛但心不细,留下来辅助殿下,如何佯装战败,亦是一门学问。」 再做详细安排,众人领命皆去准备,季堂最后喊住修文,交代道:「殿下,此次务必多保重。我走后,殿下暂管一切军务。」 修文一愣,抱拳道:「将军,自己千万小心。」 是夜,季堂只点一千精兵,连夜启程。 因平丘西北两侧为山,东南两面环沙,为免打草惊蛇,季堂心下早有打算,择南面而行。此处戈壁茫茫,望不及天际,虽一马平川,但极易辨不清方向。西姜军队不熟平丘地形,魏天元心思细腻,必然不会贸然踏足这片未知之地。 第34页 季堂这些年对平丘地形早已烂熟于心,挑的这些精兵,亦是常年在戈壁沙漠中训练。如斯,便正好给了他们机会。 为赶在二月初二这一约定之日,众将士跟着季堂,披星戴月,一路挺进。 正如之前所测,待听修文阵前叫嚣,魏天元果然心动,便下令如活捉修文者加官进爵有重赏。交手数次,心中认定他不过是个逞能的黄口小儿,根本不足为据,便一路追赶。 二月初二这日,修文又在阵前叫嚣,魏天元遂倾全军之力,一路追至筑文关。 如此,便正中埋伏。 待魏天元反应过来,心中虽惊,但不愧是大将,仍镇定自若,发号施令,指挥有序撤退,硬是杀出条血,强行突围。 返营途中,只见前方来几百骑,脸色俱是惊恐,口中都在大呼「将军,不好了,周军从后边杀来了」,听了这话,西姜军心大动,这是前后都有追兵。 魏天元气急,正要下令,三枚小箭迎面而来,他执刀一档,去了两支,还剩一支,直射入面门,魏天元怒目圆睁,倒地身亡。 西姜军队大乱。 原来那几百骑正是庞阙等人佯装,今日西姜大军倾巢而出,他们便趁此良机,突袭驻地军营,庞阙手中精兵个个都能以一敌十,杀声震天,吓得留守之人皆以为是大周主力到了,屁滚尿流四处逃窜。 待取了西姜大营,一把火烧了他们粮草,庞阙等人便又换了西姜军服,来一出偷梁换柱。 那庞阙便是躲在马下,双腿愣是反夹住马匹,趁马上之人上前向魏天元通报消息之时,射出三枚剧毒小箭。 这一场败仗后,西姜退回乌秦山后,大周乘胜追击,一举拿下西姜鲁津、宜山两府,后于宜山一带胶着战事。 到了三月,姜皇献降书,两国停战。大周皇帝自然不肯如此轻易说和,一心希望西姜成为附属国。西姜又怎肯,他们这次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两国为此开始互相出使。 且说修文回京师复命,庞阙便领兵回金州,沿途各州百姓皆夹道欢迎。 待至金州那日,全城百姓更是早早出城,只为了亲眼目睹一眼庞将军,这个亲自杀了西姜统帅,又保了天下太平的人。 结果金州外面的官道上,没片刻便已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个个都想有好位置,文远如不得不安排衙役,以免人多生乱。 季堂今日金冠束发,一身银色盔甲熠熠发光,坐在马上,听着周围的叽叽喳喳,只抿唇皱眉,不时还有人指指点点,说什么庞将军果然好生俊俏之类的话。 他凤目一瞥,那片人群吓得立刻噤了声,不敢再肆意评论,听说这位将军脾气不太好。然后,季堂他就在人群里看到了文墨。 她今日一身竹青色交领长衫的男装打扮,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季堂原先倒没曾在意,如今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这人眉清目秀,浑身上下有股说不出的风流姿容来。 文墨站在稍远些的一辆马车前,一手牵了一个,因为人多,便只能踮起脚尖伸着脖子。见庞阙看了过来,她弯起嘴角,浅浅一笑。 季堂一愣,好似偷窥的浪荡子被人抓个现行,他微微颔首,待马慢慢踱过后,他才偷偷偏头瞧去,那人已往后看,留给他的那张侧颜,笑容越发灿烂,她伸手不知在朝谁挥着,被渲染上一层薄薄的光。 不知怎地,季堂想起那日房中她的明媚笑颜,忽然意识到,其实,那也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他似乎,从来都不曾真正拥有过什么。 待庞阙过后,大军才到,人潮涌了上去,有认亲的,有送东西的。 文家三子混在其中,在后头众将士中找到了大哥。文笔这次也是立了战功,三人激动不已,所以才按捺不住想第一时间见到大哥,潘氏便准了。 几人迎了文笔,欢欢喜喜回府,终于好好地吃上一顿团圆饭。 这次论功行赏,圣上大笔封庞阙为安国公,虽庞阙再三推辞,奈何圣意已决,庞家一时荣耀无限,城北那座冷清了半年的府邸,如今日日车水马龙,往来不绝。 可奇怪的很,居然没人能见到庞阙本人。庞府对外一致说的是将军旧伤未愈,待伤好后,自会请诸位过府一叙。 其实季堂只不过是厌烦了这一切虚以委蛇,他懒得再与这些人多做纠缠。众人也猜到了此处,只讪讪笑着,留下礼,打道回府。 季堂一门心思只等李牧秋他们两个,可等来等去,也不见二人来访,他放下手中的万象奇志,再也按捺不住,于是找了个日子,自己上门去了。 第 19 章 听有人敲门,旺儿忙一熘小跑去应门。 门口停一顶宝蓝小轿,轿前站一公子,丁香色宽袖收腰绸衫,檀色回字纹滚边,黑发用木簪束着,一手执扇,另一胳膊弯里夹着几本书。 旺儿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满脸不可思议,又欣喜若狂,紧张地连说话都打结:「可,可是庞将军?」最后那个尾声,已经无法抑制,瞬间提高好几度。 季堂笑着点头,回身吩咐几句,两人便抬着轿子走了。 刚刚旺儿这一声庞将军,引得那些嗑瓜子闲聊的、打酱油的、路过的纷纷抻着脖子,打眼往李家门口瞧去,个个恨不得眼冒精光。啧啧,看将军他身长八尺,宽肩窄腰,鼻樑高挺,一双凤目上扬,真真是个模样俊朗的佳公子。 第35页 嫁的捶胸顿足,感慨自己嫁的早,没赶上好时候,没嫁的面若桃花,一颗心就往他身上招了过去。 可众人再转念一想,庞将军他居然屈尊亲自来此,这李牧秋到底有什么法子? 季堂问道:「请问李先生在家么?」旺儿点头,将他迎进院子里,又关上门,堵上那些恨不得扒进院子的眼神,心中暗爽,「先生在的,将军请随我来。」 庭院中收拾的干净利落,一株梅树油绿青翠,树下躺着一只猫儿,黄白暖色,毛茸茸的,正四脚朝天的自顾自玩耍,一派静谧之色。 牧秋已经听见动静,忙从里屋出来,似有些措手不及,「庞将军,这——」,季堂抖开扇子:「路过,路过。」 旺儿趁上茶的功夫,又忍不住打量,得意不已,以后也能在别人面前说道说道,我可是跟庞将军搭过话的人了。 季堂呵呵一笑,端起茶,抿了一口,虽然不是什么好茶,但有股淡淡的梅香,沁人心扉,不由好奇,牧秋解释道:「这茶是去年的落梅花瓣,风干后存坛取用。」 「归之好雅致啊!」季堂不住点头贊道,他戎马倥偬十几载,虽自小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但从未有如此闲情逸緻,会想到摆弄这些。 两人又闲聊几句,他才绕到此次来的目的上:「归之,过些日子正是愚兄寿辰,会请人热闹一番,遂今日特意登门,想请归之届时过府一叙,略表谢意。」 牧秋忙摇头,一脸难色:「将军有所不知,归之我并不擅与人交往,最怕的就是觥筹交错之事。这回如非墨小姐提议,以我的性子,是断不会贸贸然前去府上叨扰,所以,请将军见谅,归之当日无法到府恭贺。」 季堂听了也不勉强:「既然如此,那今日便由为兄做个东道,提前请归之喝上一杯,聊表谢意,如何?」 牧秋原先推辞,但觉得刚才推了一个,如今再推辞,倒不好意思了,想了想,便答应下来。 那边厢,到了午膳时分,夏桃特意下厨做了几个小菜,端去书房,却没见着庞阙身影。一问才知道他早上匆忙坐了轿子出府,接着再问去那儿,下人都摇头,说老爷没交代。 前几日,庞阙因推辞不过安国公的爵位,便又上了一道摺子,先是好好夸了一番大殿下,又诉这些年身子因常年行军打仗之故已是不大好,最后便提了说要主动交出兵权。 这道摺子,群臣大喜,兵权啊兵权,上头要得就是这个好东西,可不知为何圣上却没准,将它压了下来,还特地开恩,给了他几个月的假,只让他好好养着身体。 这些日子庞阙也不去处理公务,大部分时间一直窝在书房里,也不见他说要见谁,也没听他提起说要出门的事。 夏桃一个人吃了会,心里闷闷不乐。 自庞阙回府后,哪怕是打了天大的胜仗,得了如此厚的圣恩,可他整日里还是冷着一张脸,愁眉不展的,更加不会主动再去她房里。 其实自去年冬夜第二次吐血后,便是如此了,他们,像是这个府里最陌生的两个,见无可见。 原先他还愿意宠着她,怜着她,迁就她,只要她一皱眉一落泪,他就会抱着她,亲吻她,可现在,他却慢慢地疏离,仿佛避之不及。 唯有一次,夜里去他房,庞阙正换衣服,见他身上又多了几处伤痕,夏桃便心疼得落了泪。他搂她在怀里,好生安慰。夏桃主动要替他弄上一回,可往下的手被他一把抓住,像是隐忍,像是痛苦,像是决绝,他摇头,说,别这样。 她悄悄去过庞阙书房里,那捲他视之为珍宝的画像已被收起来,不知放去了哪里。她虽高兴,但亦害怕。她本就奢望的不多,可是这做梦似得轻飘飘的一切,果真是快要到头了么,她真的要抓不住了么? 因为他对过去已经彻底死心,所以,她就再也没办法了?所以,她这张脸带给他的,只有痛苦了? 想到这儿,夏桃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四月十六之日,庞阙寿诞。府里已提前给各位官员、将领还有乡绅们发了请帖,今儿个是大开宴席。 文家自然在邀请之列,请的是文氏夫妇及四子。一家人拿着帖子,互相看看,想到之前那次关于庞阙的争吵,默契都没有再没说什么,只让安伯去备些礼。 文墨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去,她只要一想到那日在庞阙房中的情景,想到夏氏最后那个打量探究的眼神,就会浑身不自在。虽可以说完全的问心无愧,但若被人识破,就算说了前后原因,可会有人信么? 就这样纠结着,到十六那日,她还是灰熘熘的跟着去了,只盼逃过这一劫。 待听闻文远如到了,庞阙竟亲自迎接,他今日一身石青色丝绸长袍,腰束海棠红带,头戴金冠,衬得人越发颀长英挺。 远如拱手,只说不敢当,又让四子见礼。 文笔上前怯怯喊了一声师父,又低低拜了一拜,眼眶竟有些濡湿。季堂心底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只嗯了一声,点点头,便略眼去看后面那人。 她今日穿了一身白底红花对襟褙子,底下是雪白纱裙,显得轻盈纤瘦。季堂见惯了她不着边际的男装打扮,如今这副正经模样,倒有些不太习惯。 文墨见礼完抬起头,见庞将军在看她,视线相及,那人黑眸明亮清透,不知怎地,她竟忽然想起那日他紧了紧衣襟的动作,文墨脸上一红,缓缓低头垂下了眼眸。入眼,是庞阙长袍的衣摆,被风阵阵吹起,像只灵巧翻飞的燕子,惹得她的心,像是要跟着一道飞起来。 第36页 一旁文远如还在和庞阙寒暄,文墨鼓起勇气,又抬起头,她想知道心底里这阵慌乱到底是什么。 面前这人长她许多,容颜虽清隽,却也留下了经年风霜的印迹,更多的应该是种英武之气,原先觉得他气势过于凌厉,现在倒是觉得与他这番年纪正好相配。 文墨还在偷偷打量,季堂似是感应,他侧过脸来,恰巧又看了她一眼,似有些狐疑之色。 两人一怔,文墨偏过头去,不再看他,心里居然会有种被抓包的窃喜之意,她的嘴角弯起,露出清浅的一抹笑。 妇人们便被领进了后头花厅,远如携两子进了前厅。 因前段时间金州局势紧张,文墨和几家小姐们很久没见了,如今聚在一起更是闲坐不住,便结伴去了花园。 庞府园子里,半弯的池子边柳树已经成荫,池中水光盈盈,如今还养了些红鲤,正巧有下人在餵食。几人走上前,接过漆盒,靠在栏杆上,一人丢了几粒下去,立刻引来一群鱼,惹得一阵欢笑。后厅里那些大人听了这些笑声,也说要出来看热闹,夏氏便引了他们出来。 过了池子,开着几株雍容华贵牡丹花,平丘此地干旱,牡丹不易成活,这单单几株,倒显得名贵了些。走近一嗅,芳香沁脾,或粉色,或白色,或紫色。正巧有只黑色彩蝶飞来,停在一株上头。 文墨蹑手蹑脚得走过去,低头伸手去拢,大人们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小女儿情态。 夏桃却一怔,那张侧脸,不正是日日在她梦里晃荡的么,一起出现的,还有那个叫李牧秋的男人?再看那双微拢的双手,白净素洁,不正是靠着府里一瓶瓶上好的膏药还有珍珠粉养起来的么? 这一切,她忽然觉得有些刺眼。 文墨几人结伴,拾级上了假山,站在亭中,远山之色美不胜收,众人皆醉,一时竟没人说话。 一丫鬟过来,福了福,凑文墨耳边道:「墨小姐,我家老爷房中有请。」文墨一怔,刚要开口问是何事,那丫鬟扭身就跑,也不说其他,更不指引。 好端端的请她做什么?还是去他房里?文墨心下不明,莫不是要说什么紧要地事?她想到刚才两人的对视,忽然生出些期待,还有些害怕来。 见四下无人注意,文墨下了假山,绕出花园,凭记忆,一路往后头走去。说来也奇怪,一路走来,偌大的府里竟四下无人,莫非他把人都支开了? 房门虚掩着,门口并无候着的丫鬟,她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于是想了想,便轻轻推开门,并未立刻走进去,只站在门口。那股淡雅的清香飘来,入眼还是那个八宝如意瓶,上头插了几株新摘的白海棠。她探了探身,隔着卧室的那道珠帘,一动不动的垂着,连丝风都没有,里面看不清楚。 她又试着唤了几声,心中一滞,方觉不妙,若是被人看见,这才是真叫说不清楚了,于是忙转身离去。没想到怕什么就遇见什么,穿过抄手游廊,竟迎面遇上几个庞府的丫头。 她避无可避,那丫鬟们也是一愣。这条道,通往的,只有一个地方,那个尽头的房门敞着,众人皆是尴尬。 文墨故作镇定,说自己瞎逛,谁知就走错了路。她又问去花园的路在哪儿,这几人虽狐疑,但还是派人领她去了。 见花园里还是她走的时候那副热闹模样,文墨不禁心里松了口气,她心中存了疑,于是抬头看向夏氏那边,她今日环佩珠钗,一身俏丽,正与旁人说着什么,一脸笑容。 文墨心里盘算,不禁一凛,又返去亭中找其他人。 这事过了没多久,正当文墨都快忘了时,一日荷香满脸难色,吞吞吐吐之下,终于说:「小姐,你可听说了?」文墨摇头,自教训过几个嚼舌根的丫头之后,再也没人敢在她面前说什么。 她心下一顿:「什么事,说吧?」荷香想了想,捡了要紧的说。 说的就是文墨与庞阙的事,如今金州城里都在传,说文家的大小姐还未及笄,便想着与庞将军怎样怎样,还偷偷跑去将军房里…… 荷香说到这里,见小姐脸色黑沉,便不敢再说了。文墨大怒,她自然可以想像外面传成了什么不堪的模样,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如今毁得连名声就快都没了。 文墨能知道,文氏夫妇自然也听说了事,当下勃然大怒,叫她过来,仔细盘问。文墨想了想,便将早就想好的说辞拿出来,将那日有人鬼鬼祟祟请她去庞阙房里的事情和盘托出,却隐了她和夫子偷去的事情,末了义愤填膺的补了句,不知是谁要害她呢。 文远如将信将疑,还是让人拿了戒尺过来,又将她痛打了一顿。 如此一来,文墨只好又开始养伤了。 文府能知道这些闲言碎语,庞府自然也会。 季堂坐在案前,听着底下人一字一句的复述着,眉头微蹙,手指在案上轻叩,心下立时有了计算。 他唤张伯进来,吩咐几句,张伯一愣,竟猜不到他想做什么。 第 20 章 眼前这位妇人,约莫四十五六的样子,打扮端庄,发髻妥贴,妆容素净,问一句,答一句,不卑不亢。听了这次找她来的目的,亦没有惊讶之色,想来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 季堂非常满意,他点点头,手拢在唇边轻咳一声,道:「有劳赵嬷嬷了。」 第37页 那妇人福了福:「那妾身不再叨扰,先告辞了,请国公爷敬候佳音。」 季堂脸色一红,微微颔首,张伯上前递了个红包,赵嬷嬷收下后,由其他人领着退了出去。 这个赵嬷嬷是个衙门登记在册的官媒,找她来,自是要她去替主人家说一门亲事,牵一桩姻缘。如今,庞府要她去的对方家,是平丘知府文远如文家;要她去说和的姑娘,是文家长女文墨。 府里众人皆不可思议,这才真的是破天荒头一回的大事,何时见老爷对哪个女子这么上心,竟让老爷放下国公的身段,找人去托媒说亲? 夏桃得了消息,手足无措,揣着帕子绞了又绞,只哭得一双眼睛红肿不已。 目送赵嬷嬷出了书房,张伯还是不太明白自家少爷的用意。 虽说现在外头将二人之事传的是越发没谱,连什么二人私下订情、眉来眼去的瞎话都编排了出来,但凭少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性子,又怎会在乎这点子风言风语?更何况,这事真正该着急的,应该是文府里头吧? 而且,少爷今日亲口说,要将那未及笄的文家小姐,给娶回来做夫人? 想当初,京师里多少达官贵人家里头拔尖的小姐们,眼巴巴的要嫁给少爷,也没见他松过一次口,如今倒好,还真是白白便宜了文家那丫头! 城东那头的文府里愁云惨雾,潘氏整日唉声嘆气,三句离不开个「怎么办才好」,着实是为了长女的事心烦不已。 就说前几天她去别府里,遇上平日里往来算是多的那几位夫人们,亦是背着她挤眉弄眼,还只当她没看见。气的潘氏回来就跟文远如抱怨,远如也没什么好法子,只希望能尽快平息这事,大家淡忘了才好。 大周女子十三四岁嫁人的不在少数,算算墨丫头的年纪,其实真应该开始替她寻一门靠谱的亲事了。 金州地远,那些好人家是少之又少,他们挑起人来,更是仔细。如今自家丫头蒙了这不明不白的冤屈,名节无端端受损,只怕以后嫁人之事,会愈发难了。 想到这茬,她的头愈发的疼,盘算着过几日往亲戚家去信问问。 赵嬷嬷头一回接如此大的说亲之事,不敢怠慢,第二日一早,便去了文知府家。此时潘氏正与墨、芷二人在她房里用饭,潘氏先吃完,再给女儿餵些可口的粥汤。 如今文墨的双手被包成两个糰子,是动弹不得,一碰就疼。但说来也奇怪,庞府那边消息极为灵通,又将素日里送的珍珠粉给换成了治伤药,倒叫他们过意不去。 听门房说有位官媒要见夫人,潘氏甚是奇怪,让人先将其请到后头花厅里,好茶伺候。她估摸着是给长子说亲的人,文笔年纪轻轻就是新兵营大都统,又立了战功,有姑娘家的中意,亦是常理之事。 两姊妹听闻有媒婆上府里来说亲,头一回遇上,便觉得新鲜好玩,吵着嚷着要去听听这桩喜事,于是三人便一齐去了花厅。 赵嬷嬷见了礼,一双眼睛就往文墨身上瞅,见她眉眼弯弯,亭亭玉立,便毫不吝啬地夸了几句,什么眉清目秀、斯文大方之类的词,听得几人是云里雾里,不明就里。 几人坐下喝了杯茶,赵嬷嬷才说明此次来意,文芷没忍住一口水喷了出来,文墨愣在那里目瞪口呆,潘氏不敢相信地再问了一遍。 那媒人喜滋滋地用手指了个方向,又伸手比了个大拇指,说:「就是城北的国公府,绝对一等一的好人家。」 「敢问嬷嬷,是国公府何人?」潘氏讷讷的问了一句,实在未反应过来。 那赵嬷嬷掩嘴笑道:「夫人,怎地如此说笑,还能有谁,自然是国公爷了!」 潘氏一怔,不知何言以对,于是只好又将她请去了书房,留下文墨姊妹二人面面相觑,似还没回过神来。 过了许久,下人们在一旁收拾杯盏,文芷才疑道:「刚才那嬷嬷是来替姐姐你说亲的?」文墨点头。 文芷又问:「说的是庞将军,如今的安国公,就那个冷面煞星?」自去年姊妹俩碰到庞阙后,文芷便一直这样称呼他。 这回,文墨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该哭还是笑,只剩惴惴不安,乱得如麻。 两人又坐了片刻,才起身往西厢私塾走去。 一整日,文墨都没回过神来,她心里想着的念着的,竟是他或凌厉或舒展的微挑凤目,是那张刻下风霜痕迹的侧颜,是那日石青色翻飞的衣摆,是两人相视时,她那股莫名的心悸。 这一切,都让她心慌意乱。 文远如听完官媒的这番话,亦是一滞。他当下有了自己的盘算,不禁脸色为难道:「不瞒嬷嬷,我家长女年方十三,实在是太小,家中还想将她留个两年再论婚事。何况——」 他一顿,似有些赧意,「小门小户,实在是高攀不上国公府。」 赵嬷嬷眉开眼笑:「还当是何事,文大人有所不知,国公爷交代过妾身,说愿意待小姐年方十五后,再迎娶进门。现今只盼早日定下这桩婚事,也好能够高枕无忧,国公爷可是很怕旁人捷足先登呢。」 文远如嘆气,但凡是听过墨丫头那些传言的人家,现在谁还会想娶她进门?看现在状况,恐怕不是捷足先登,而是无人问津才对了吧! 这套说辞倒极为漂亮,他哑口无言。 赵嬷嬷再接再厉道:「安国公是咱们大周朝第一等的好人物,刚才我见到小姐本人,真真是个标緻的模样。小姐与国公爷,是美人和英雄,再般配不过了。国公府这次想要迎娶的是夫人,小姐如斯聪明伶俐,嫁了过去,两人必然是一对神仙美眷,要羡煞旁人的。」 第38页 不想这番话正中远如心事,且看去年庞府那冷清的模样,若非西姜这场仗来得恰到好处,庞府到底会变成怎样,谁都没法预测。 何况,庞阙主动要交出兵权,圣上都不接招。自古上意不可测,还有多少阴谋诡计等着,又岂是远如能够猜测的? 说来说去,都是凭上头一句话罢了。 何苦要送女儿去那里受罪? 远如还是摇头,换了个理由:「嬷嬷,安国公乃长子师父,且不说旁的,这辈分上还差着呢,说来确实不好听。」 那嬷嬷也不急:「国公爷又说了,若是大人计较这个,他宁愿与贵府公子断了那师徒之义,也要娶小姐为妻。倚妾身瞧,国公爷对府上小姐可谓是求妻若渴了。」 文远如转念一想,再生一计,他拱手道:「赵嬷嬷,劳烦带句话,国公爷若是真有心要娶小女,那便等小女及笄之后再来提亲,届时再商量此事亦是不迟,不知可否?」 话已至此,那赵嬷嬷也就不再说什么,只好告辞,转头回庞府回了话。 听说这位安国公脾气不好,赵嬷嬷回话时战战兢兢,生怕触了霉头。 谁知季堂听完,只稍有些怔忪,但随后就眉头舒展,笑意更盛,没再说什么旁的事情,只让张伯又封了个红包,沉甸甸的,分量不少,赵嬷嬷这才千恩万谢的走了。 季堂提剑至院中,闭目,起势温和,一派清平,不疾不徐,身后嫩叶青翠,白花娇嫩,赏心悦目得宛如一幅绝美的舞剑取乐图。 陡然间,剑势凌厉,剑芒如疾风骤雨,耳旁风声呼啸,他一个纵身,剑身上挑,一朵海棠稳稳落在剑尖。收势,季堂睁目,拈花入手,把玩起来。 张伯候在一旁,心中依然愤愤不平,文府回话说地好听,让及笄后再上门提亲,可不就婉言拒了少爷么?文家也忒不识抬举,竟这么驳少爷的面子。 可看少爷这幅模样,竟不知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庞府去文家提亲被婉拒的消息不胫而走,早有好事之人绘声绘色地在街头巷尾讲了起来,仿若自己当时就在一旁,那是手舞足蹈并唾沫横飞,瞧架势,手上就只差个拍堂醒目了。 底下听得人,时不时咦、啊、哦、哎的附和。 「只说那安国公得知自己提亲被拒,迳自走到院中舞剑,一时忧愤不已,喷出一口残血,血染剑身,收势不住,竟砍下一棵大树,几人合围都抱不住呢。」 「如此说来,居然是国公爷对文家小姐一往情深,情根深种,倒不是文家那位私相授受?」 「正是如此,要不然那文家还不趁此良机,赶紧将墨小姐嫁了过去,正好也平息之前的事么?如今知府大人家里对此事,讳莫如深,可是避之不及呢。」 「这么好的国公爷,都会被拒,还有没有天理?他家不要,我家要!」 「啧啧,那也得看国公爷瞧得上啊,你家丫头先和那文家小姐比比再说。」 「说那文家小姐长得是明眸皓齿,好一副如花似玉的模样,又文采俱佳,你们都只怕是比不上她一根汗毛了。」 一来二去,谈论文墨无德的少了,说她才貌俱全的倒是多了许多,竟替她博了许多好名气。多少待嫁姑娘羡慕她,竟让安国公对她死心塌地,恨不得一个个当面向她讨教。 连潘氏去别人府上做客,那些人竟也不提原先那事,只分外眼红,逗得潘氏哭笑不得。 五月里,修文自京师回来,庞阙率众人在官道候着,只因这次同来得,还有圣上派去大周的使臣。 车马到了跟前,露出月白衣袍,有人掀帘而下,竟是两年未见的无忧,他如今举手投足间贵气更盛。庞阙带人一齐见了礼,最后问道:「殿下,不知那车上的是哪位贵人?」 缀在最后的那辆车舆,四周拱卫了几个侍卫,看他们或身配金丝环刀,或持银光宝剑,凭直觉,季堂知这些人只怕是各个武艺不凡。却不见那辆车上有人下来,不由好奇。 无忧无奈一笑:「正是我那好妹妹,妙阳公主。」 那妙阳公主也是个爱玩的性子,无忧这次出使西姜,公主岂会放过如此好的机会?使劲浑身解数,也非要跟着来游山玩水,圣上最疼此女,拗不过她的软磨硬泡,只好派人一路护着,这才到了平丘金州。 第 21 章 安国公与文家大小姐之事差不多平息之际,庞阙与文远如也终于在修文回来这天碰了面。众人摩拳擦掌,眼神嗖嗖直往二人身上瞟,试图发现些蛛丝马迹。 文远如开始着实有些尴尬,这是要去拜安国公呢,还是要去见女婿?怎么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季堂倒还好,一脸恣意,待远如要朝他见礼时,忙伸手虚扶,又寒暄了几句,两人不愧是浸淫官场十几载,面上做的是其乐融融。 众人竖着耳朵,可话里话外还未来得及品评出什么滋味来,那边厢修文一行也就到了。 得知还有妙阳公主随行,季堂回身与方兴言交代,让其再去调些精兵来,务必护得公主完全。 年初那场仗后,军中诸将士还未论功行赏,季堂拿圣上钦赐的假做藉口,一直躲着,本就是特意等修文回来,再由其定夺,意图不言而喻。 得知此事,修文立即随众将返回营中,不敢有一丝怠慢。 无忧与妙阳此行仍暂住庞府,季堂亲自迎他们回了府。早有伶俐的丫头候着,引妙阳去了后院,无忧则是拿出一道圣旨,季堂一愣,忙跪下接旨。 第39页 圣旨命安国公庞阙与无忧此次一道出使西姜,季堂一笑,难怪圣上好意赐他几个月的假,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要他去,无非是借着庞阙这个名字在西姜人心中的威吓之力,也好时时刻刻提醒着西姜,他们是他的手下败将,而且一败就是两次。 皇帝要他为无忧在西姜的谈判,加点震慑作用罢了。说到底,他心底所有的盘算,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儿子罢了。 想到这里,季堂又问:「三殿下,山长水远,季堂不能亲自回京面圣,不知圣上龙体如何?」 无忧面上浮现淡淡忧虑之色,他摇摇头,只说了不甚好三字,季堂见此,就让下人引他回屋休憩。 文墨的手已好得差不离,这日正从秦家回府,想到芳清姐姐,还有那可爱的孩儿,她喜不自胜。兴儿停了车,放好墩子,文墨掀帘,正好撞见两个衣着华贵的公子要往自家府里去。 那二人听见马车的动静,亦扭过头来。 文墨一愣,见前头那人模样似有些眼熟,她微眯双眼,仔细端详,脸上笑意这才渐浓,忙跳下车来,唤道:「三殿下——」无忧亦认出了她,应道:「墨妹妹,小心些。」 她提起裙摆一熘小跑,到无忧跟前福了福身,说话间还有些微喘:「三殿下,一别经年,许久不见,今日竟来了?」 无忧哈哈大笑:「我昨儿个才到金州,今天就来瞧瞧,不知妹妹近来可好?」还不曾有人在他面前提及那些传言。 想了想最近的际遇,文墨讪讪答道:「不好不坏吧。」 跟在无忧身后那富贵少年,装模作样地举起扇子,眼神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最后噗嗤笑出声来,清脆悦耳,她掩面道:「我的好哥哥,这又是你在哪儿认得妹妹,也不介绍认识?」 说话之人,正是那妙阳公主,她今日为行走方便,便做了少年打扮,如今,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文墨,似是打量,又有探寻。 无忧脸色顿时窘迫,替二人做了介绍,文墨得知身份,赶紧上前见了礼,正要迎他们进府,谁料无忧问道:「李先生,可在?」 文墨了解了他此行目的,摇头道:「今儿个荀假,夫子也歇着呢。」 无忧一拍脑袋:「哎,又忘了!」他二人相视一笑,文墨转身就将两位贵人请进了自家马车里。 车里文墨自己坐一边,妙阳与无忧二人坐她对面。 妙阳这才又认认真真的端详起对面那人来,见她落落大方,眉眼含笑,不似旁人那副忸怩之态,再加上先前无忧之故,就生了几分亲切之意。 见她打量自己,文墨笑着问道:「不知殿下与公主此次前来金州,所谓何事?」妙阳抢着答说:「皇兄出使西姜,我自然是跟着去看热闹。」 去西姜? 文墨一怔,脑海里闪过《万象奇志》里那些引人入胜的文字,心中艷羡,落在脸上,倒有了几分遗憾之色。 「墨妹妹,你可是也想一道去?」无忧笑问。 她长嘆一声:「也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像殿下与公主这样四下走走看看,我真是羡慕二位。」 「这有何难?」一旁的妙阳卖个关子。 二人都不解地看着她,妙阳笑道:「若是墨姐姐真心想去,我便对文大人说要个在路上作伴的女孩,加上文家姐姐与我甚为投缘,是再合适不过的人了。这样一路热闹,岂不美事?」 听了这话,文墨心中的渴望又窜了出来,但是思及家中之事,不免有些犹豫,妙阳笑道:「好姐姐,莫担心,我们来回最多不过就是两个月,快得很。何况还有我们在呢,有何担心的?」 她点点头,忽然想到长青,便又问道:「不知二殿下近来可好?」 无忧脸色一沉,似有些不悦,他淡淡地瞥向窗外,未开口。 妙阳说道:「今年初,二哥宫里贴身伺候的一个宫女,被人从井里捞了起来,二哥他一下子精神不济,身体就不大好了。」 文墨想到印象里那个皎如玉树的少年,一时怔忪,也不知该说什么,三人一路无话。 到牧秋家时,家门敞着,三人走进庭院,就见牧秋正在厨房门口那块地里忙碌,田里不知名的小菜,油亮碧绿,在风中微微发颤,实在喜人。 他的鞋袜脱在一旁,素白中裤捲起,露出如缎子一般白嫩光滑的腿。见到几人来,面色绯红,忙整理衣裳,但妙阳还是看呆了。 过了半响,她才回过神来,啧啧夸道:「这位就是李牧秋李夫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生的跟神仙一样俊逸脱俗。」 无忧在一旁沾沾自喜,得意道:「皇兄未骗你吧。」 妙阳也不理他,对牧秋行了个夫子之礼,道:「李夫子,常听父皇和皇兄提起你,说是甚有文采,妙阳早有心仰慕。」 牧秋微赧:「公主谬赞,归之不敢当。」 文墨向先生提了之前车上三人所议去西姜之事,归之浅笑:「大小姐自是可去,权当是开阔眼界罢了,有何顾虑?」 她心里这时才像吃了颗定心丸,点头说好。 他们来时,旺儿正在厨房忙碌午饭,虽是普通小菜,粗茶淡饭,但妙阳还是看得直吞口水,拍手称好,说要留下来与李夫子一起吃,于是旺儿又去割了些菜来,三人在李家用过了饭才离开, 待听到二人如今住在庞府,文墨忽然就对兴儿说,要先去张记铺子看看,留他们不解之色。 第40页 午后的张记,只剩了几个包子,文墨一齐买了,用纸包好:「请二位贵客尝尝金州城最好的包子。」末了,她状似无意的又说了句:「听闻安国公也是极喜爱的。」 两人回了庞府,就在前厅遇见庞阙,互相见了礼。 季堂见他们手上的那包油纸,好奇问道:「殿下,这是?」 无忧哦了一声,就将今日之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听闻是文墨买了让他们尝尝看的,季堂心念一动,问:「臣能否尝一个?」 无忧无比大方的给了他两个,季堂浅浅一笑,捏在手里,果然是软软热热的。 隔了一日,妙阳就去到了文府。 文远如还未去衙门,听清公主来意后,神色两难,一个是公主金口玉言,他这个四品知府哪能抗旨,可另一个是宝贝女儿,又捨不得远行,不由得踟蹰起来。 不过远如转念一想,最近女儿身上是非多,出去避一避风头倒也好,于是假意扛不住公主的软磨硬,勉强答应下来。 听到父亲答应的消息时,文墨在私塾习字,手下墨香淡雅,窗外郁郁葱葱,一派清平和乐之意,她满心欢喜,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缓缓展开。 潘氏担忧不已,文墨只能好言相劝,说不过是陪着公主游山玩水罢了,何况公主身边围着十七八个高手,怎会有事?再加上他们这次是出使队伍,明里暗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谁真的敢动他们呢? 潘氏嘆了口气,果然女儿大了,不中留啊。 待稍作休整,这支出使队伍终于整顿旗鼓重新上路。 修文率众官前来送行,又派了两队兵马跟着,下令一路护送至边界,远如见到庞阙在出使队伍中时,心里一惊,他之前未听说安国公要跟着一起去的消息,再看看队伍最后那辆车舆,作为父亲,竟有了些担忧,恨不得立刻将女儿给拉回家去。 潘氏携文家三子在最后那辆车前,文芷哭得昏天暗地,文砚小脸皱成一团,揪着姐姐衣角不肯松手。他们姐弟四人还从未分开过,如今更是恋恋不捨,惹得文墨也掉了眼泪,只好哄道:「姐姐去去就回,给你们带好玩的东西,可好?」 听了这话,芷砚二人才破涕而笑。 又说了几句,无忧一挥手,文墨知道这是要出发的信号,她坐回车里,公主的车舆内里布置精緻贵气,掀开车帘,看向一旁家人,又擦了擦泪。 那人群里,有一青衫男子,文墨朝他挥挥手,他负手而笑,极为淡然。 队伍走远,渐渐看不到送行的人影,文墨才不甘心地拉下车帘,抱歉道:「让公主笑话了。」 妙阳摇头:「墨姐姐说笑了,你家兄妹情深,我是羡慕还来不及呢。」她粉妆玉琢的脸上有了些落寞。 文墨没再开口,她复又掀开帘子,向前看去。最前那人一马当先,雪青色直身,木簪束发,说不出的英武,看着他笔挺如松的背影,她心里怦怦直跳,不禁自问,那个人会成为她的夫婿吗? 这样想着,她的脸色一红,忙又放下帘子来。 无忧一行,虽浩浩荡荡,但走的极快,没几日,便到了雅卫。雅卫城门口,立一冢清坟,便是那以身殉国的雅卫知州卢人杰之墓。 无忧与季堂下马,妙阳和文墨亦下了车,如今他们都做男子装扮,文墨长些,身量高挑,看上去和一般清秀少年无异,妙阳更像是个富贵小少爷。 在那知州墓前,众人敛色郑重一拜。无忧吩咐下去,有人便斟上酒来,他一连祭了三杯,嘆道:「卢知州果不负人杰之名。」一时没有人声,只有风萧萧吹过,呜呜咽咽,像是战场的号角,亦像是一挽哀歌。 文墨偏头,正好看到季堂,见他眉头微蹙,唇角抿起,脸上稜角愈发分明,周身一派肃杀之气,不知为何,心里竟隐隐生出了些心疼的意味。 众人陆续往回走,季堂亦回过身来,文墨却还愣着,两人不期然而然地,目光相及,他的眸子黑亮清澈。 这回,文墨没有偏头,或是垂下眼眸,她站在那里,亭亭直立地如一枚娇俏花蕊,弯起嘴角,微微一笑。 季堂忽然有个念头,这份笑容才是属于他的,不是么? 文墨朝他作了个揖:「小子还一直未有机会,好好谢过国公爷相助之恩。」 季堂挑眉,似有不解道:「墨小姐,何出此言?」 文墨低眸含笑:「国公自然知道,何须再问?」她撩起衣摆,大步走回妙阳身边,束发缎带缀在身后,随着她的动作,飘飘荡荡,季堂心里暗嘆,那不知你是信或不信? 在雅卫稍作停留,出使的车队,继续向西,踏过乌秦山,就遇见前来迎使的西姜军队,这一行终于到了西姜。 第 22 章 无忧与季堂商议后,在乌秦山脚设帐,稍作停留一日。 西姜前来迎接的,是名叫魏子啸之人,他给案前的无忧行了礼,态度虽恭敬,但亦能看出忍耐之意:「此处距明华府约莫大半个月路程,还望皇子速速动身。」明华府是西姜首府。 无忧不接他话,抬手道:「不忙,先给魏将军介绍,这位是我大周安国公柱国将军庞阙。」他手指的正是站在一旁的季堂。 季堂朝魏子啸作了个揖,登时见魏子啸双目发红,伸手在腰上摸索,似下一刻就会拔出个软剑或暗器来。他正是先前被季堂杀了的魏天元之子,如今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第41页 季堂见状凤目上挑,笑道:「魏将军,有何恩怨,待到明华府再与我庞某说道也不迟,何必急于一时?」 那魏子啸愤愤不平地咽下口气,冷面如霜:「明日辰时三刻出发,请皇子务必守时,过时不候!」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大帐,季堂只觉得好笑,这人脾气倒大。 这次来,怕是会遇到不少人,恨不得将他诛之而后快,想到这,他自觉无趣,于是向无忧告辞,出了营帐。 乌秦山脚遍地野花,粉的,黄的,杂糅在翠绿的嫩草中间,格外打眼。 过了乌秦山,连天气都不似平丘那么灼热,这里青山绵绵,凉风习习,季堂抑郁顿扫,他营帐位于左侧,便信步走去。 文墨与妙阳二人结伴出来,正好遇到回营帐的季堂,季堂不敢多看公主之颜,匆匆见了礼,便往回走去,忽又想到什么,顿住脚步,回身叮嘱道:「公主,墨小姐,此行多有不便,替二位报的身份是随侍,不到万不得已,切勿暴露女子身份,尤其是公主殿下,还望多加小心。」 妙阳不以为意:「我穿了男装,还怕什么。」 文墨却恭敬拱手应道:「多谢国公提醒,也请国公莫再称呼什么公主小姐之类的了。」 季堂哑然,妙阳拍掌附和:「传令下去,就叫我公子好了。」 「随侍用公子二字称呼,怕不大合适……」季堂想了想,还是说了自己的看法。妙阳不悦,摆手道:「那随便,我们快走。」 文墨满头黑线,正要被妙阳拉着离开,不想季堂开口问:「那墨小姐呢?」她想了想,道:「表字临夏。」 第二日,按约定时间上路,无忧与季堂也改坐了车。 因为是出使,不便多带兵马,如今无忧一行只有圣上派的十个侍卫,季堂亲挑的精兵五十人,其余的就是大臣和随侍。 无忧坐在车里,看两侧均是西姜军队,他们被围在中间,走在前面那人盔甲闪闪发光,不免面露忧色,愁眉深锁。 季堂见了,宽慰道:「殿下莫担心,我已交代,如有任何不妥,即刻送殿下与公主归国。何况,若是敢有其他心思,我第一个就不饶了他们!」 无忧点点头:「安国公的本事,我自信得过的,要不这样,父皇也不会派国公亲自陪我走这一趟,以保万全之策。」 这个车上愁云惨雾,妙阳的车舆则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两人仰望窗外,眼见着这番天地辽阔的情景,心境越发悠远,竟异口同声得感慨真美。 妙阳侧过身,有些怔忪,突兀地问道:「墨姐姐,你可有想过,以后做些什么?」 文墨一愣,神色淡然地笑答:「还未,也许是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个门当户对之人相夫教子吧。公主,你呢?」说这话时,她竟然想到了个人的身影,心尖一颤。 妙阳复又回头看向车外,神情没落,连脸上的笑容都发了白:「我只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欢外头,比皇宫里有意思多了,墨姐姐,我是一丁点都不想回去。」 文墨低低地应了一声:「公主,愿你心想事成。」 一路过来,未做什么停留,直往明华府去。 沿路风土人情皆与大周不同,这里人眼窝凹陷,发色偏黄,不论男女,体格都比大周人士要高的多。更匪夷所思的是,这里是辰时日出,而日落则要到戌时,越往西走,更会到亥时,文墨咋舌惊嘆。 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原先的她就像是笼中之鸟,现今出来,才知天地之广。 她随身带着纸笔,待到了晚上,便将今日一天所见记录下来,只待回去之后能整理成册,也算是留个念想。 一行人马不停歇,终于在六月中到了西姜京师——明华府,入眼黑砖白瓦城门约九丈高,站在底下,竟觉得压迫非常,气势非凡。 早有相迎的官吏在城门处候着,魏子啸上前叽里咕噜一通,说的是西姜方言,也不知说了什么,周围杀气顿盛。 随侍的鸿鹄寺卿擦擦汗,他看了看前头的安国公,见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面色如常。 那迎接的人倒是说一口道地的大周官话,见了礼,道:「三殿下,诸位,此行路途遥远,煞是辛苦,请暂且先去驿馆休息。」 妙阳和文墨也下了车,未免泄露身份,他们这两个随侍,自然要装装样子。 围观的西姜人,见车上下来二人细皮嫩肉,嗤之以鼻,语出嘲讽,无非是大周男子原来就这么个文弱模样,虽好看但不中用之类的话,更有大胆者,直接指着二人嬉皮笑脸起来。 护在周围的侍卫按着兵器,剑拔弩张,气氛陡然紧张。 这时,走在前头的季堂停下脚步,抬头看看这九丈城墙,似心生感慨:「一晃七年,此次故地重游,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此话意欲明显,大周众人听了,只觉异常解气,皆哈哈大笑,连文墨都忍不住勾起嘴角露出一丝笑,而西姜人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 是夜,姜皇于在宫中设宴款待使臣一行,随侍没法入宫,只好待在驿馆里歇息,但也备了上好的酒菜,供他们享用。 妙阳与文墨一桌,她自得其乐:「皇宫那破地方,要我去,我还不去呢,临夏,出去逛逛如何?」 文墨摇头,压低声道:「公子,如今殿下、将军还有几位大臣都进了宫,咱们身边人手本就不多,又人生地不熟,还是谨慎为妙。」 第42页 妙阳嗤之以鼻,还是坚持要去,文墨劝了半天,才说服她等殿下回了驿馆再说,妙阳只得闷闷不乐转身回房,也不再吃饭。文墨见她这幅模样,知她生气了,也不和她再去置气,便回了自己房里。 他们入住的这间驿馆是西姜建了特意招待外国使臣之用,自然是极尽奢华之能,雕樑画栋,巧夺天工,馆内大大小小房间竟不下百个,连文墨这种随侍都一人得了间上房。 回屋后,文墨铺开纸笔,正在记录今日所见所闻,忽一侍卫顾不得其他,直接推门而入,语气焦灼:「公主带人偷偷熘了出去,殿下他们还未回,这该如何?」 文墨忙放下笔,跟着他去大堂,边走边问:「谁跟着去了?咱们现在还剩多少人?」 那人一一答来,文墨听了眼皮直跳,这个公主居然只带一人就只身出了门去:「你把剩下所有人分二人一拨,散去各处,速速去找,对了,再派一人去皇宫那边,看看能不能往里头给殿下或者国公递个消息。」 当下情形紧急,众人领了命令,四下散去,留文墨一人在驿馆堂内,坐立不安。 好巧不巧,只剩文墨一人急得在馆内团团转时,有人就寻上了门。 为首之人穿着华贵,手执一柄摺扇,扇坠是通透的白玉,看着价值不菲,走路摇摇晃晃,露出不堪醉态,他身后拱着几个随从,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模样。文墨心头一惊,仍正色上前,见了礼。 那人挑眉,看了看这寂静无声的驿馆,再上下打量,忽然笑道:「你不就是今日那娇滴滴的小倌么?」他用摺扇挑起文墨的下巴,举止轻佻,一副浪荡子的模样。 一阵凉意窜起,文墨忙后退一步,敛色道:「公子有礼!」 那人跟着上前一步,语气暧昧:「你叫什么名字?不如从了本大爷,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他身后的那些随从听了如此浪荡形骸的话,纷纷大笑。 文墨再退一步,冷汗涔涔:「公子休得无礼,深夜前来,不知为何?」 那人步步紧逼,反问道:「何叫无礼,何叫有礼?是这样么,还是怎样?」他这回直接伸手往文墨下巴勾去,逼得她与自己对视。 他见文墨怒目圆睁,笔挺得如一颗劲松,越发俊俏,气度不凡,不由得心神一荡。 这人正是魏天元的另一个儿子,魏子敏,他今日喝了些酒,便被不安好意的人撺掇着来找庞阙麻烦,谁知道一进门,就见到了文墨,他那丢魂的老毛病就犯了。 文墨皱眉,只觉得那碰她的手越发噁心,忍住想啐他的冲动,攥着手,偏过头去,冷冷说道:「此处驿馆重地,还望公子自重。」 「哈,这小倌有意思,你伺候谁的,我找他要过来,你便跟着我就罢了。」 「他伺候我的,怎么,这位公子有何指教?」一道浑厚低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怒气隐忍勃发。 文墨被逼得退无可退之时,这句救命的话宛如天籁,她身子恨不得一软瘫坐在地,抬头望去,季堂冷面跨门而入,衣抉翻飞,他随手解下披风,似有不快道:「临夏,还不过来拿着?」 她一熘小跑,双手恭敬地接过披风,就低头站在一侧。 季堂见她垂着头,眼底一片阴影,看不清具体脸色,但那披风底下的双手仍死命攥着,身子似在瑟瑟发抖,他的心底忽然就不高兴了。 他回过头来,扫了众人一眼,最后落在为首那人身上,问:「你是谁?」声音不怒自威,杀气顿生。 那魏子敏不认得庞阙,叫嚣道:「你去明华府打听打听,谁人不知道我魏家二公子?」 「哦,魏家的?魏子啸是你何人?」季堂挑眉,负手而立。 魏子敏以为他心有害怕,忍不住夸道:「他是我大哥,如今我们西姜的大将军。」 季堂哈哈大笑,胸腔也跟着震动起来,像是遇见了个天大的喜事:「原来是魏天元家的小子,可惜啊,你父亲和你大哥都算得上是个人才,独独你——」他上下打量了魏子敏一眼,嫌弃道:「是个蠢才!」 魏子敏用摺扇指着季堂,气的竟连一个字都骂不出来,身后的随从倒是跃跃欲试,可被季堂余光一扫,竟一个个战战兢兢不敢动弹。 季堂走上前,用手挡开那扇子,那魏子敏竟没站稳,一个趔趄,丢尽了颜面,他愤愤道:「你究竟何人?」 季堂眯着眼,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在下不才,正是庞阙!」 那魏子敏一愣,酒也醒了一半,知道自己今天栽了跟头,也不敢真的与他争执,骂了几句,领着那几个随从走了,临走前,他恶狠狠地盯着文墨:「临夏是吧?」 文墨身子一震,季堂整了整衣摆,慢条斯理的说道:「魏公子,你若动她一根汗毛,我势必会叫你百倍奉还。」 那魏子敏咬咬牙,这才扭头走了。 季堂走到文墨跟前,从她手上将披风接下来,文墨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吓坏了一般,一动不动。眼前灯火明灭,她低着头,簌簌发抖,无助极了。 哎,也才是个十几岁的丫头罢了,季堂这样想着,伸手将她搂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临夏,别怕了。」 这句话宛如魔咒,文墨靠在他的胸膛,眨眨眼睛,那一直僵着的双手,像是找到了最可靠的彼岸,她忍不住嚎啕大哭,泪水决堤。 第43页 两人在这无人的堂内也不知拥了多久,直到文墨止了泪,变小声啜泣时,才反应过来此时的情形,她的泪沁湿了他的衣襟,她的双手还死死搂在那人结实的腰上,不由一怔,忙松开手,挣脱开来。 季堂见此也放开了她,两人面面相觑,尴尬万分。文墨面色已经红的似血,她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 季堂先开了口:「你先回房吧。」 文墨这才想起来,说:「公主,她——」 季堂点头:「我都知道了,就是为这回来的,你先去休息,这里我来等消息就好。」 文墨却固执摇头:「不行,我也要等。」 灯火通明的堂内,两人隔着桌子对坐,百无聊赖,忽然想到方才那事,那人的胸膛和腰际,还有烫人的心跳声,这一切都让文墨芳心大乱。 她忍不住又抬头去那人,他正低着头,抿唇不知在想什么,是个很好看的弧度。 季堂抬起头来,像是将她抓个正着,凤目舒展,笑道:「临夏,在看什么呢?」声音低沉悦耳,有着最致命的吸引力。 文墨偏头,想了想,似下定了决心,问道:「国公,你之前的提亲,真心还是假意?」 季堂见她虽扎了男子发髻,但那张侧脸在烛火映照之下,显得异常柔美,露出的白皙脖颈,更是泛出微微红色,他走到文墨身边,俯下身来,脸凑到她近旁。 文墨回过头来看他,两人难得靠的如此之近,连他眼角的细纹都看的清清楚楚。 他说:「临夏,你对我,是特别的一个。」温柔缱绻,缠绵似水。 饶是文墨鼓足了勇气,却也承受不了这样的甜言蜜语,她不敢再看,只低头盯着自己的衣摆。 季堂伸手抬起她的下颚,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入手温润滑腻,四目相接,他低下头,在她的唇角轻啄一口,带着少女的清冽,软的不可思议。 文墨瞪大双目,还在震惊之中,季堂一笑,他的心此刻无比熨帖,一股畅快之意快要冲破胸腔。他伸手揉了揉文墨的发髻,说道:「临夏,等你大了,我便来娶你。」无限的柔情蜜意。 文墨眼角一湿,抚上他的眼角,留下两行泪来,她看着这个男子,心底第一次出现了安定的意味。 那日夜里,妙阳被侍卫给提熘回来,无忧便下令她不准再如此莽撞,只让她以后跟在自己身边,季堂也说了今日魏子敏之事,商量之下,就让文墨跟着季堂身边做个随侍。 而文墨在房里,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第 23 章 这段时日,两国僵持不下,各不退让,官员们斗智斗勇,寸土必争,睚眦必报,从鸡毛蒜皮些小事,到称藩纳贡此等大事,均吵得个天翻地覆,争得是面红耳赤。 粗鲁些的已撩起官袍,直接拍着桌子骂娘,而大多数文臣皆自诩是读书之人,看不上如此低劣的吵架之法,他们讲究的,是如何漂亮地指桑骂槐,或极尽尖酸刻薄明褒暗贬之能事。 嘴皮子上的功夫,耍起来,真真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让人看了,都不由要为之拍手叫绝。 季堂不像无忧为正使,现今他不过是来替大周撑撑场面,每日在众人面前坐个大半时辰,看几场热闹,就退回驿馆去。西姜那些文臣武将虽看他目光不善,各个恨得咬牙切齿,倒也不敢在明面上招惹他。 这日午后,他照例看完一场骂战回驿馆,就有人上门送了张上好的镂空烫金帖。 下帖之人是西姜现大将军魏子啸,上书其弟子敏一时莽撞唐突,想请他与那位被冲撞的小哥过府,聊表歉意。 帖上一派忱挚之意,他冷哼一声,又问堂内一人:「邵源,临夏在哪儿,今日可出过门?」 这人是季堂亲兵,初冬下落不明后,季堂身边剩下的心腹,其实也就这邵源和方兴言了。魏子敏那事后,季堂便派他去护着文墨,更命其无论发生何事,也不能离其左右。 邵源初有不解,在他看来,将军其实更险,明华府表面看着风平浪静,但底下要害他的人恐怕早已洪水滔天。可再联想曾听过的二人传闻,眼见将军这等的呵护体贴,每每提起那位小姐时的春风和睦,心中不言而喻。 邵源不是个多话之人,他指指后头:「上午她和公子去了趟城南的坤湖,刚回来没多久。」 季堂也不去换常服,直接踱步去了,待到房门前时,才略微有些踟蹰,便顺手整了整衣袖,方轻轻敲门。 只听里头有人问:「哪位?」带着点浓浓鼻音,季堂抿唇浅笑:「临夏,是我。」 房内悉悉索索了好一阵,才有人过来将门开了。 约莫是在小憩,文墨只不过粗粗拢了个发髻,身上挂了件宽松靛蓝长衫,露出里头雪白的中衣衣襟。「国公,何事?」许是被吵醒的缘故,她脸上微有些愠怒,连带着说话口吻也有些冲撞。 季堂不以为意,径直走进房内,坐到案前,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饮了,才道:「今晚上魏府请我和你,去还是不去?」 文墨皱眉:「那个浪荡子家?」见他点头,愤愤然道:「八成没安什么好心,我才不去,免得见着那人,又噁心到自己。」 季堂知她气恼不过,便点头应道:「好,都依你,别想着给他们什么好脸色看。」 文墨正恼着,听了这话,倒有些意外,噗嗤一笑,解了气。 第44页 「自古强龙不压地头蛇,罢了,不让你难做,我这个随侍,也只好勉为其难跟着去一趟。顺便,看看他们打什么主意。」她眨眨眼,一副你承了我情的模样。 看她如此娇憨,季堂只觉越发好笑,见案上摊着纸笔,知她每日里写东西,便又问道:「今年手上的新伤可好透了?」 她举起青葱十指,看了又看,似有不满:「啧啧,我这双手,可是为了国公爷受了两次罚,居然如今才想着来过问?」说着,又怨念地剜了他一眼。 季堂哑口无言,却又满心欢喜,他虽能上阵杀敌,却敌不过这人的伶牙俐齿,输得是心甘情愿。 当夜,季堂只带文墨、邵源二人,去了魏府,文墨随他坐在车里,邵源在车外。为了避嫌,文墨缩手缩脚,离那人恨不得八丈远。季堂不由得好笑,问道:「怎么,你还怕我?」 文墨一愣:「原先是,现在……」 「现在如何?」这话反勾起他的好奇之意。 文墨狡黠偷笑:「自然是——要你怕我。」季堂越发无奈,自己靠了过去,将她拥在怀里。 魏府门口是魏子啸亲自迎接,寒暄几句,便将几人迎了进府。 宴席设在花园中,正中间有一汪清澈水榭,亭台楼阁,重峦叠嶂,一剎那竟以为到了烟雨江南。季堂称道「魏府好景致啊」,那边厢只说客气客气。 幕天席地,众人临水而座,魏子啸首座,季堂左手上座,文墨、邵源立于他身后。魏子敏坐季堂对面,想到那日文墨倔强的模样,勾得他心痒难耐,一双眼睛直愣愣的往她身上看去。 魏子啸见弟弟那样子,虽有不悦,但仍面色如常,吩咐道:「快给庞将军的二位随侍看座,莫怠慢了。」 季堂也不客气,示意二人迳自坐下。 席间,魏子敏向文墨敬酒,季堂忙替她拦下,喝了一杯酒,可那魏子敏端个酒盅,呆呆傻傻的,竟然直接凑到文墨身边,季堂凤目微挑,正要发难,见文墨摆手,示意无事,便暂压下心中愤愤之气。 文墨心中虽恶寒,但见他如此伏小做低,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有那魏子啸帮衬着替他说话,她更是不愿季堂难做,也就含混过去,喝了那杯酒。 席罢,魏家兄弟更是亲自送他们出了府,一派宾主尽欢之意。 回驿馆路上,邵源仍在外头,留二人独处。文墨坐季堂身边,伸手扶着他,见他脸色苍白,不禁嘆气:「何不少喝些?」 这话说完,她便痴痴一愣,忽然想到初到金州时,在府上的那场醉酒。那一日,她在前院东厢房里,第一次见到了他。原来真有所谓缘分在,这样想着,心中愈发愉悦了,她勾起嘴角,浅浅笑起,偏过头认真看他。 季堂闭着眼,呼吸清浅,这幅安静的模样,令他少了那股子凌厉,连脸上稜角都不那么分明,柔和许多,只有眉头微蹙,他这样子,眼角便起了细纹。 她伸手抚了上去,指尖清冷,轻轻滑过,心中喟嘆。 猝不及防,那只手被季堂一把握住。他喝过酒后,手心热热的,似嫌弃道:「真凉。」 文墨气急,便欲抽手,谁知道他握得更紧,两人你来我往,倒像是在逗趣了,文墨认输,只能由他牵着。 季堂还是闭着眼,想了想,嘆了口气,道「临夏,可是觉得我老了?」语气酸涩,似在自嘲。 文墨没有接话,一时只听车轮咿咿呀呀之声,不知过了多久,季堂已靠在她肩上,昏昏欲睡,她这才低声应道:「没有,不知为何,我只是忽然有些心疼你,这些都是你的过去。」 季堂身子微颤,心中一怔,压在心底久远的记忆扑面而来。这辈子到现在,只有母亲曾抱着他,开口对他说过:「阙儿,娘亲心疼你。」那时,他从南蛮回来,虽带了一身伤,却还是庞府四公子。 如今,一晃这些年,他失去了父亲、兄长,也再找不到娘亲。 这句轻嘆,宛如首哀歌,落在他心尖上,慢慢渗进心头,荡起化不开涟漪。他闭着眼睛,靠上那人肩头,闻着熟悉的气息,任凭思绪翻飞,只感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文墨另一只手覆上他的眼睛,他睁开双眸,眼前漆黑,眨眼之际,睫毛滑过手心,痒痒的,她柔声道:「你别睁眼,听我说。」 季堂复又闭上双眼,握着她的手,只听她娓娓道来。 「你之前不是问我,怕不怕你?」 她顿了顿,自顾自接着道:「原先我们家几个可是都怕极了你,更是在背后偷偷唤你冷面煞星!」文墨自己说完,都忍不住笑了,季堂便捏了捏她的手,似是回应。 「季堂,我自小都爱看些浑书,那些书里写得最残忍的,莫过于是英雄末路。」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喊他。 「去年夏日你吐血之后,我曾遇见过一次额……你夫人,听闻你身子不大好,忽然觉着,你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之人,也有这样落魄一刻,我心里便有些难受,就觉着心酸了。」 后来,你也知道的,我与先生偷去看你,也不知怎地,便会将你放在心里,也会慢慢地就想到你。」 文墨声音越说越低,最后那句只有她一人听见,车上一时静谧。 季堂心中无比熨帖,他握住覆在眼眸的那只手,放在唇边轻吻:「临夏,就算我真到了末路,也会留着一条命来娶你。」 第45页 这句话,是他这辈子用命做的誓言,只留给了她。 一个温软的唇印在他眼睛,又落在他唇边,两人唇齿相接,季堂身上有着淡淡的酒香,熏得二人皆醉。 待那辆车行远了,魏子啸才回身往府里走去,见他那弟弟还魂不守舍的看着,心下鄙夷,冷笑道:「我看你魂儿都没了,既然那么想那小厮,还不趁手得来?」 魏子敏恋恋不捨的回过头来,嘆道:「哥哥,你是不知,庞阙对此人极为看重,更是放了话,若是伤那小倌一根汗毛,就得百倍奉还呢。」 这句有意思的话,盘亘在魏子啸耳里,品着有了另一番滋味。他扭过头,脸上神色值得玩味:「这儿是西姜,我们的地方,你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呢?」他转身便回书房,找来亲信,交代了下去。 若是庞阙在此处发狂,倒给了一个治他的绝好理由! 魏子敏听了这话,倒是真傻不愣登的去候文墨,没料,真让他逮到个机会。 那日,妙阳发现驿馆外头有人卖艺,好不热闹,便拉着文墨去看,人着实很多,挤着挤着两人就散开了。 平日里自然无事,但那魏子敏等了许久,终于见她出来,如今又落了单,岂肯放过,忙使了个眼色,命人将文墨敲晕带走。 不一时,他就屁滚尿流的来找他哥,一脸惊色,结结巴巴的连句话都说不完整,惹得魏子啸更是不满,「何事如此慌张?」 「哥,哥,那小倌竟是个女的!她,她还说自己是公主!」魏子敏手抖着,指指外头。 魏子啸一愣,放下手中密信:「可当真?」他正好收到探子回报,说得便是大周公主贪玩,此次正混在出使队伍里。 「哪儿假的了,我还未动手,她就醒了,然后噼头盖脸的将我骂了一顿,说自己是大周朝公主,千金之躯。她牙尖嘴利,我是毫无还口之力啊。」 「如今她人呢?」 「敲晕了,就在你前厅里头呢,她说想见你!」 「蠢货!」魏子啸不由气急,「你带她去哪儿不好,偏偏来我这儿,不是等人来抓么?快走!」 二人正说着话,魏府管家来报,说周国皇子闹着来找公主,如今已闯进来了。宅子外头也被他们人围着,如今怕是连个苍蝇都飞不出去。 魏子啸一愣,暗嘆大不妙,这事未免也太凑巧了些。 只怕着了他们顺水推舟的计中计了! 第 24 章 魏府前厅,除魏天元丧事那次的陛下亲临,还真从未如此热闹过。 正中间,一人眉眼紧闭,披头散发,反手被绑,额角凝血。众人围着,皆露怒色,无忧快步上前扶起她,口中急唤道:「妙阳!」 无忧此时蹲下身子,正拥着那人哭天抢地。他平日里最讲究风流做派,如今却丝毫不顾及自己皇子身份,哭得是鼻涕共眼泪齐飞。 季堂随手抽出一人佩刀,手起刀落,斩断那果缚在纤细手腕的绳索。因绑的时间过久,白皙手腕上,已留下明显的红色印痕。 晕着那人仍闭着眼睛,脸色苍白,额角的那枚血迹,像是红梅,触目惊心。他不禁皱眉,嘴角紧抿,冷面如霜,缓缓闭上眼睛,呼吸深远而漫长,胸膛随之起伏上下,再睁眼,已是目露寒光。季堂看向身边众人,那些部下跟随他已久,立刻就知道了他的示意。 魏氏兄弟甫一踏进前厅,还未来得及辩解,季堂便横眉冷对,微微颔首,身旁众人跃起,几把长刀瞬间架在二人脖上,速度极快,整齐划一,魏子啸还未反应,便无了还手之力。 魏府家将见主人被擒,纷纷涌入前厅,复又将大周众人团团围住。一时间,双方怒目相向,剑拔弩张。 季堂唇角勾起一丝冷笑:「邵源,去卸了那蠢货的脏手。」邵源得令,抽刀上前,那魏子敏吓得瘫软在地。 魏子啸怒吼一声「庞将军」,他道:「其中必有所误会,待魏某详查,定给一个交代!何况,就凭那女子一句话,怎可认定就是公主?」 此时,无忧止住哭嚎,慢慢站起。他个子虽不及魏子啸,却自有一股迫人的天生贵气,一字一顿道:「魏将军,如今我皇妹清白有损,身子抱恙,岂是就能信口开河、随便胡诌的?这笔帐,恐怕得好好算一算,还是——魏将军想战场上见?那我们大周自然乐意奉陪到底。」 年初一仗,西姜损兵折将,民不聊生,已是再经不起第二次了。魏子啸心下一凛,只觉得寒气顿生,他恶狠狠的蹬了魏子敏一眼,啐了一声:「既然如此,魏某百口莫辩,便由我亲自动手给个结果。」 季堂示意众人收刀,且看他如何做。 魏子啸拔剑,不做任何停顿,也不看弟弟脸色,直接斩下了魏子敏的右手,剎那间鲜血直射,喷了他一脸,溅得四处都是。那魏子敏大声哀嚎一声,昏死过去,魏子啸点头示意,便有人将他拖了下去。 这事,他终是要给出个交代! 无忧面色一缓,道:「魏将军如此大义,无忧好生佩服,只怕这笔帐还没完呢。庞将军,这里交给你,皇妹之事,绝不轻饶。」说完,便抱起地上晕倒那人,往府外走去。 季堂应声,看向无忧怀中那人,垂下的一只手,飘飘荡荡,像是真的去了一般,若不是来之前无忧对他有所交代,这场戏,他真会被蒙在鼓里,说不定会亲自杀了那魏子敏! 第46页 无忧抱着人上了车舆,命速速回驿馆。等离远后,他又四下看了又看,待确认安全之时,一直绷着的脸才松弛下来,悄悄道:「墨妹妹,快醒醒,没人了。」 一旁躺尸状那人,幽幽睁开眼睛,一双眸子滴熘熘的转了转,这才撑着坐起来,呼了一口气:「殿下,可还满意?」 二人对视,在车上无声大笑。 原来他们早就发现魏子敏在驿馆外偷偷摸摸,不死心地还是企图对文墨下手。无忧便偷偷找来文墨,说服她合演了这场好戏。 如此一来,魏国欲对周国公主企图不轨,现今的姜皇又最重视礼仪伦常之事,自然会觉理亏,便可逼得西姜处于下风,以便大周得利。 但二人只笑了片刻,文墨就浮现忧色:「殿下,这回用的是公主名号,不知会不会对公主名声有亏?」 无忧面上一沉:「墨妹妹,你不在皇家,不知我们的身不由己。其实,」他顿了顿,嘆道:「在出使前,父皇便暗示我,若是不顺遂,便安排妙阳遇险。现在,我们少布了一个局,顺水推舟罢了,倒是委屈你了。」 文墨记起妙阳提及皇宫时脸上的那份落寞,她一怔之下,只觉得浑身冰凉。为了家国利益,亲身父亲也会至自己的女儿于不顾,这是什么吃人的地方? 再转而一想,先前未怕泄漏风声,她还从未知会过妙阳与季堂,不知他二人如今会所做何想,文墨心底便隐隐有些担忧。 回了驿馆,妙阳便已知晓此事,她脸上笑容清浅飘渺,见文墨束手无策又惴惴不安,反倒宽慰起她来:「墨姐姐,不必担忧,不过是名声罢了,我堂堂大周公主,谁又真的敢说我半分?」 文墨只觉得越发过意不去,妙阳却道:「姐姐,他们必然还会对你身份有所怀疑,百般试探,我说些自己的事情给你,免得露馅。」文墨点点头,任由她慢慢道来,并一一记下。 待得知庞阙回到驿馆,文墨心中踌躇万分,不知该如何面对,深怕他责骂。她正在屋中来回徘徊之际,却听他来寻自己,文墨心下一喜,忙开了门。 如今她换回了女装,是无忧提前让人备下的,季堂一愣,面露讶色,复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也不进屋,只开口道:「如今多有不便,我只说一句,你假冒公主之事,若是被西姜发现,便是死罪,自己多提防些。」 眼见着季堂风尘僕僕,却还惦念自己,文墨心中无比熨帖,她扶着门框,点头道:「你自己也小心些。」 季堂「嗯」了一声,正欲转身离开,她忙轻唤问道:「季堂,你不恼我?」 那人停下身子,笑道:「是恼,以后不准再冒险了,我会担心。」这句话,沁到文墨心里,甜如蜜。 翌日,无忧在西姜君臣面前怒斥,慷慨陈词,激昂不已,他说到公主失踪,深陷安危之际,捶胸顿足,悲愤难耐,而说到幸得及时解救,又长嘆一声,神色方缓。 这番话,让西姜众臣毫无还手之力,颜面尽扫,姜皇更是脸色煞白,朝魏子啸瞪了好几眼。 接下来的两国商谈,西姜自觉理亏,落在下风,大周一路披靡,顺遂不已,最后姜皇下国书,甘愿称藩。 最后一日,姜皇于宫中设宴,招待大周皇子、公主并诸位大臣。 临去前,文墨去看妙阳。 妙阳这几日郁郁寡欢,像丢了魂似的,此刻却仍强作欢笑。文墨心下一疼,她是大周的二公主,降生时天现祥瑞,是最得圣宠的妙阳,可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比自己小的丫头罢了。 文墨脑中有了思量,她促狭眨眼问道:「公主,今日我要为你将名声赢回来,让你成为这世间男子仰慕之人,你怕不怕?」 妙阳目光轻闪,笑道:「临夏,就算不是为了我,为得这天下的女子争口气!」 西姜皇宫灯火通明,姜皇将宴席摆在殿外,周围拱着硕大的几十颗夜明珠,透着明光,美得耀眼,此刻凉风习习,繁星点点,不甚美景,令人心旷神怡。 无忧、文墨、庞阙等人见完礼,依次坐下。 因这回两国交战,西姜完全处于下风,所以众人憋着劲地,想要找他们麻烦。 果然,他们垫子还未做热,那边果然就有人开始发难:「周国还真是礼仪沦丧,堂堂公主竟能抛头露面,笑话笑话,天大笑话。」 说话之人,是个白发常服老人,捻着鬍鬚,悠悠哉哉,正是西姜太保范渊行,在朝中威望极高。 姜皇正要出来和个稀泥,熟料文墨笑意盈盈,道:「老先生此言差矣,妙阳行得正,坐得端,有何所惧?倒是贵国虽号称礼仪之邦,可依妙阳浅见,心术不正、为老不尊者可大有人在。」 范渊行气急:「黄口小儿,胡言乱语。」 文墨笑答道:「耄耋老人,口不择言。」 范渊行气得登时拍桌,欲要离席。文墨似意识到失言,以扇掩面,露出弯弯眉眼,似笑非笑,微微福身,道:「陛下,妙阳一时失言,望莫见怪,玩笑罢了。」 她今日着了条翡翠色长裙,清新明亮,头上那柄珠钗流动,于明珠映衬之下,格外动人。 西姜其余人有心找回颜面,又有一着绛紫官袍人起身作揖道:「敢问妙阳公主,师承哪位?」 见他彬彬有礼,文墨亦收敛许多:「天地君亲师,皆承。」 第47页 「那最为推崇当世哪位大家?」那人追问。 文墨掩面轻笑,这点上她当然要自卖自夸:「自然是大周李牧秋。此人品性高洁,诗书文采俱佳,胸有丘壑,他日定当不凡。」 堂上众人面色皆变了一变,那人亦是,他原本以为会说朱广略,也已准备了无数回击贬低之语,如今却杀出这个人来,从未听过,他哑口无言,当下摇头:「名不见经传,不过了了。」 文墨也不怒,只觉得好笑:「所谓莫欺少年穷,尔等如此目光狭隘,自然不知我朝归之先生之妙了。」 那人倒也不服输:「如此说来,公主竟似知晓我国文人雅士之名?」 文墨莞尔一笑,眉似新月:「妙阳不敢菲薄,只读过贵国吴越万象奇志一书。」她看了眼无忧,两人默契挑眉。 那人这才大惊,脸色恭敬起来:「竟不知妙阳公主拜读过吴先生之作,在下唐突了。」文墨惊觉此人态度变化,不由疑道:「不知大人与吴先生有何缘故?」 他朝天拱了拱手,正色道:「在下师承吴先生。」 两人相视,互见了礼,误打误撞,又惊险过了一关。 口干舌燥,文墨端起茶盏正欲饮,对面又有一人站起,是个绯色官袍的人,他满面笑容,道:「既然妙阳公主如此有才,能否当庭作诗一首?也好让我等粗鄙之人见识见识。」 想让她难堪?只怕还差着远呢!文墨心里发笑,她落落大方地站起道:「有何不可?陛下,那妙阳献丑了。」 姜皇点头,不一时便在中央摆一白色丝绢屏风,一案笔墨并砚台。笔是上好的乌木长锋羊毫,柔软且长,墨是一丸松烟墨锭,早有宫女在旁候着,替她磨墨。 文墨向上盈盈一拜:「陛下,妙阳有个不情之请。」 「哦,公主何请之有?」姜皇不解。 「妙阳此前从未在众人面前作过诗,心有戚戚焉,能否请那位老人家亲自替我研墨?」她妙手一指,正是刚才那范渊行。 季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知她牙尖嘴利,但今日才真真见识到了她的厉害之处! 知她故意寻衅,范渊行登时气得急火攻心,他堂堂一国太保,何时曾替人砚过墨,如今被一丫头耍的团团作弄,不由越发生气。 姜皇亦是一愣,刚要再和稀泥,那范渊行一撩衣摆,伸手道:「公主,请吧!」他单手执墨锭,一手撩袖袍,神色已平静如常,不愧是官场中人,变色极快。 待一切就绪,文墨微微沉吟,便在那屏风上落笔。月光倾泻之下,她裙摆翻飞,动作行云流水,宛如一场无声的舞蹈,众人屏气凝神,只是看她。 羊毫太软,但文墨此次偏写行书,笔锋刚健有力,在丝绢上不见拖泥带水,一气呵成。写完后她收笔回砚,复又上下端详一番,才舒了口气,露出笑脸,福身道:「打油诗一首,妙阳献丑了,谢过老先生研墨之情。」 有人踱步上前,围观此诗,更有人摇头晃脑,念了出来。 乌秦雪后起风寒,达达马蹄行路难。 待到来年春日上,途中风光我自赏。 众人鑑于她之前已自谦为打油诗,现在倒不好真的挑刺,否则显得自己没了风度,这样下来,还真难她没办法。 西姜对文墨的发难,这才止了。 那边厢,魏子啸心有不甘,酒过三巡,他提议道:「圣上,子啸早已仰慕周国庞阙将军之威名,如今想与之比试一番,也助圣上酒兴。」 姜皇当然知他的心意,他父亲、兄弟皆遭庞阙毒手,只怕如今恨得是牙痒痒,但仍装模作样问道:「庞将军,意下如何?」 季堂站起,拱手道:「自然可以,只是御前舞刀弄剑,怕冲撞陛下。」姜皇大手一挥:「无妨无妨,两位都是箇中高手,自然能点到即止。」 一时场间无人开口,这一局怕的就是生死局。 魏子啸先行发难,直奔季堂面门,剑光凌厉,剑声呼啸。季堂执剑一挡,魏子啸铆劲直直向前,不留后招,逼得季堂后退几步。 西姜众人叫好,文墨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口。 季堂身子后仰,卸下剑上之力,步伐轻移,挪至左侧。魏子啸连忙转身,继续出招,他出手极快,但都被季堂或横或竖,一一挡下。两人过了几十招,未分胜负。 魏子啸一心要取庞阙性命,见他仍只守不攻,不由心急,使出的招式越发狠毒刁钻。两人越战越烈,众人都有些看不清招式花样,只听双剑相噼、衣袖翻飞之声。 魏子啸连连进攻之下,看准庞阙正面露出空门,便顺势一跃,右手一翻,凌利剑招便向他胸口攻来。 这回众人看得皆清,文墨心口砰砰直跳,更是忍不住要叫出声来。 堪堪一寸时,季堂突然侧身,脚下轻点,躲过那剑。魏子啸此招用力甚猛,只能顺势往前栽去,眼见着要磕到栏杆,季堂回身,伸手一拉,将魏子啸身形顿住,他收剑,拱手道:「魏兄,承让。」 众人忍不住喝彩,文墨揪着的双手这才松了下来,浑身冷汗淋淋! 魏子啸面色冷峻,虽有不甘,但亦抱拳道:「将军,承认。」 这一夜,妙阳公主的声名大噪,有传闻她姿容绝佳,堪比月中仙子,还有传闻她胆色过人,能舌战群儒而色不变,更有传闻她满腹经纶,西姜太保甘愿为她研磨。 第48页 总而言之,一战成名,是奇女子也! 第 25 章 文墨换上直身,盘上发髻,头戴儒巾,只觉得神清气爽,精神奕奕。 驿馆厅内,这次几位随行的大臣正聚在一处,说得正是昨儿个文墨以一敌三的事,再联想到最后那范渊行吃瘪的模样,更是乐不可支。 待见文墨来了,他们纷纷向她拱手作揖,文墨亦一一回了礼。 无忧与妙阳一併过来,两人是有说有笑。 妙阳俏颜如花,见着文墨在,立马小跑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喜不自胜道:「临夏,听说了你昨晚上的妙事,这回可好,我可要借着你的光,扬眉吐气了。」 文墨笑道:「这是自然,我已经答应过公子,一诺千金,怎可食言?」 另一边,无忧摇着扇子,一派的风流倜傥之意:「临夏,回京后我向父皇给你请功,你可是我们这回最大的功臣。」 文墨连称不敢不敢,几人又说笑了一番,季堂才带着邵源等几个亲兵姗姗来迟,他们有些擦伤嘴角,有些手缠绷带。无忧讶然,问道:「国公,这是?」 季堂摆手轻笑:「不过是遇到几拨冲着我来的鼠辈,估计也翻不起什么浪来了。」昨日宴罢,他让大部分人护着无忧和文墨先回,而他自己则是带着几个,绕其他道回的驿馆。 昨夜,亦是那些想置季堂于死地之人,在西姜的最后一个机会,那么,他便给他们这个机会。他倒想看看,究竟都是些什么人。 来的几拨人虽都凶猛,但不难对付,只可惜,他们都没留下什么线索,来无影去无踪。既然没了线索,那这种事情,还就真没办法追究。 文墨听了他这话,再看看他身后那帮子人,料想此刻虽说得轻飘飘,但肯定仍是一番苦战,她不由得更为担心。 众人皆往外走时,文墨故意落在后头。季堂知晓她心中的担忧,待踱步经过她身边时,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我没事,别担心。」 文墨抬头看他,她有种很不妙的心情,不知为何总是忐忑不定,昨日看他和魏子啸比剑就是,而今日听到这样的消息,她更是满心忧虑:「你自己多加小心,让邵源跟回你身边,我没事。」 她的双眸清亮,透漏着担忧之色,季堂很是高兴,他弯起嘴角,凤目上挑,胸膛中有着说不出的愉悦。他见其他人都往前头去,便从怀中拿出个翡翠镯子。 文墨疑道:「这是?」他抿唇,浅浅一笑,道:「临夏,这是给你的。」 季堂低下头,牵起她的手,轻轻替她拢上,恰好遮住之前被绑后留下的印痕。手腕白皙,翡翠浓绿透亮,鲜艷夺目。 季堂牵起她的手,看了又看,掩不住的笑意:「很衬你,可不许嫌弃,暂时先戴着吧,等回了金州,再替你寻个成色好的。」 文墨心中一暖,这些地方,亦只有他为她想着。她低着头,面色绯红,嗯了一声。 大周使臣车队出明华府,城门口还是原先迎接他们的那位官员,无忧下车与他话别,其他人皆坐车里。 忽有一人走至最后那辆车舆旁,正是文墨与妙阳所乘之车,他开口道:「叔平送公主。」声音朗朗,听着略微有些耳熟,但是叔平这个名字,却是对不上号。 车内两人默不作声,相视一眼,文墨慢慢撩起车窗帘子,见车旁立一绛紫色官袍男人,正垂首敛眉,双手作揖,她这才将他与昨晚上的第二位对上了。 文墨复放下车帘,道:「谢大人相送。」 那人仍是垂眸:「公主此次归去,山长水远,不知何日得见。在下有几本吴越先生亲手所写之书,先生驾鹤西去之时,交代可送有缘人。叔平为表昨日唐突歉意,特来相送公主。」说着,他身后一人,将书奉上。 早有人接了递进车里,文墨看了看扉页均有落款——瞻和落草斋,她狐疑道:「瞻和可是吴先生表字?」 外头那人答道:「正是。这是先生晚年在落草斋堂所写,乃是穷尽先生毕生心血之作。」 文墨听了,知道这是格外珍贵,遂感激道:「谢大人,我感激不尽,定当用心保存,不辜负先生一片心血。」 叔平抬头,见车内人影绰绰,他又作了个揖:「公主,愿此生平安。」 「多谢!」车内传来一句幽幽轻嘆。 车轮滚滚,车印浅浅,他们终是踏上了归程。 此时已是七月流火,西姜却依旧凉爽无比,若是回了金州,必定是最酷暑难耐的季节。 无忧早已安排,有人快马加鞭回京上奏,剩下的人由西姜军队护着,一路往东去。他们沿途倒也并不急着赶路,趁着这个机会,游山玩水,乐得逍遥自在。 这样慢慢悠悠,竟到了八月里才翻过乌秦山,回了大周。 大周的军队早接到消息,提前扎营在此,以便接无忧一行回朝。 但让文墨没想到的是,领头之人竟是文笔,短短几月未见,自家哥哥又黑了不少,壮实许多。兄妹二人见了,自是又说了些话。 过了乌秦山,连空气都变得异常灼热,如今乍一回来,文墨倒有些不适。 入夜,她躺在垫子上,翻来覆去,额头、身子皆被汗濡湿,越发的心浮气躁,遂嘆了口气,又坐了起来。 文墨穿了件长衫往外走去,许是因为夜深,除去几个放哨的士兵,已没其他走动的人。这一刻,没了人声喧嚣,显得异常的安静,都能听到草地上悉悉索索的虫鸣。 第49页 仰望空中,群星璀璨,文墨在营帐口定定站了会,伸手触到手腕上的那抹冰凉,心下安稳,又泛起些甜。 这次扎营背靠一汪湖水,她的帐篷正好就临着附近,这样想着,便径直往后头走去。 月光下的湖面,从远处看黑不见底,待走近了,才能看见泛起的点点水波,轻轻柔柔,飘飘荡荡。 文墨坐着,能感觉到湖面吹来的丝丝微风,凉快极了,心下喟嘆。她独自陶醉之际,身后响起了低低的脚步声,文墨心念一动,急忙回身看去。 入眼,却是邵源。她虽不免有些失落,却仍站起问道:「邵大哥,你怎地来了?」 邵源面色冷峻,拱手道:「小姐,有件事想让你去劝劝将军。」 「何事?」邵源跟文墨从来没多说过一句话,如今这还是头一回,却是为了季堂,不安的情绪在她心底开始蔓延。 邵源微微皱眉,又四处看了看,才压低声道:「这回来的兵马,没有一个是将军旧部下,我连一个都不曾见过,这种感觉非常不妙。」 听了这话,文墨安慰道:「怎么会呢?这回领头那位文笔,是我哥哥,亦拜了季堂做师父,他平日里素来管的是新兵营,想来,这次亦是从新兵营派人来接的。」 邵源仍摇头道:「以防万一,我想让小姐劝将军,独自上路先回金州。我跟他说了,没用。」 文墨看他面色如此郑重,当下心中涌起些凉意,莫名地就害怕起来,她点点头,道:「邵大哥,快带我去。」 季堂此时已经歇下,见二人突然闯了进来,不由一惊,忙坐起来。 他此刻穿了一件单薄的雪白中衣,头发散着,文墨微赧,但也顾不得许多,忙拉他坐下,邵源见状退了出去。 季堂觉得好笑,便想戏弄她:「你这么晚来我营帐,可是想我了?」 文墨满脸茫然,也不理会这个,只紧握着他的手,惶惶然道:「邵源已经对我说了他的顾虑,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季堂喃喃自语,倏尔轻笑道:「该来的总会来,躲亦没用。」 文墨却是坚决摇头:「不行,何必冒险呢?」她顿了顿,又道:「你就说府上有事,或者什么都好,先行一步,免得我担心。」 季堂听了她的话,方收敛起笑容,宽慰道:「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文墨还是摇头,她倚在他的肩头,薄薄的衣衫下,是他温暖的身子,她喃喃道:「季堂,这些日子,我总是觉得害怕,怕你比剑伤了,怕你遭人暗算,怕我是做了场梦,醒来才发现,原来根本没有你在。」 季堂嘴角浅笑,伸手搂住她:「傻瓜,别怕,等这次回去了,我便进京面圣,然后交出兵权辞官回来,再也不理这些打打杀杀之事,以后就只守着你。」 文墨低低「嗯」了一声,又紧紧揪住他的袖袍,不捨得撒手。 两人一时无言,相拥着,案前烛火摇曳,印出相互依偎的身影。 邵源候在帐外,察觉几人往这边走来,他浑身警惕,伸手去按刀。 为首一人拱手道:「久仰安国公威名,前来拜会。」邵源朗声应道:「夜已深,将军睡了,诸位请明日再来!」 那几人嬉皮笑脸,冲着邵源撞过来,近到身前,忽一齐出招,各攻几路,面门,下盘,左右二侧。 邵源抽刀,一一去挡,那几人也抽出贴身兵器,竟是几把软剑。邵源心下虽惊,但仍稳扎稳打,不让几人靠近营帐。 帐中二人此时已听得兵器相接之声,齐齐起身,面色俱是一变。季堂披上件外衫,又拿起枕边的剑,牵起文墨,慢慢往外头靠去。 文墨此刻死死握着他的手,她怕一松手,就真的醒了。 季堂悄悄掀帘,查看外头的形势。这里现下动静闹得极大,但却无一人过来,他心知不妙,复又回头,对着身后那人交代道:「话不多说,临夏,你跟在我后头,出去后直接回自己营帐,别再出来。」 文墨亦知不妥:「我不拖累你,我去找哥哥和殿下他们。」 季堂摇头,缓缓道:「你记住,千万别牵扯进来,知道吗?保护好你自己!」他直直盯着她的眼,那双黑亮的眸子里,此时已泛起了鲜红的血丝。 文墨正色,点点头:「不用管我,你自己务必要小心。」 看着她这幅模样,季堂忽然就有些不舍了,他紧紧拥着她,用力地去吻她,似乎想要记住这一刻的温暖与温存,文墨努力地回应着,两人百般纠缠。 然后,她就哭了,无声哀嚎,泪水翻涌:「你要记得,答应我的事。」 「绝不忘记。」这是他拿命发下的誓言,怎会忘呢? 外面几人正值酣战,季堂牵起她的手,趁夜色护着她绕到帐后,看着她往自己帐篷跑去。 文墨只走了几步,就回头望去,那人长身玉立,单手执剑,衣抉翻动,黑发飞扬,像是一个天神。此时,几人向他攻来,招招致命。 文墨狠狠心,又往前跑去。她一边跑,一边哭,后面传来愈发激烈的打斗声,她不敢停,怕再一停下脚步,就会忍不住回头找他,怕自己留在那里,他会有所顾忌。 怕自己断了他的后路! 越来越多的人往那边涌去,文墨窜回自己帐中,不禁一怔:「哥哥,你怎么在?」 第50页 文笔满脸狐疑:「你去哪儿了?今晚上别再出去,有事发生,我来跟你说一声。」也不待文墨回答,他转身欲走。 「什么事?」文墨脱口而出。 文笔偏过头,一字一顿,道:「庞阙通敌卖国,圣上要抓他回京受审。」 五雷轰顶,令人浑身发软! 文墨摇头,满脸地难以置信:「绝不可能!哥哥,他是安国公,是保护我们大周的柱国将军,他带着我们打了那么多次胜仗,怎么可能通敌卖国?」 文笔垂下眼眸,黯然失色:「证据确凿。」他亦不愿相信,可是不得不相信,说完,便往外头走去。 「哥哥——」身后传来一声悽厉的哭喊,文笔身形顿住,那人哭着道:「他是你师父啊,想法子救救他。」 文笔顿了顿,嘆道:「除了圣上,谁都救不了他。」 人影慢慢消失在暮色里,文墨奔了出去,外面一片鲜红,喊声震天,她辨不清方向,茫然四顾,双脚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她跪在地上,膝下一片冰凉,心痛如绞。 「那是我爱的人啊,哥哥!」 第 26 章 史书记载,长乐十七年,六月,有匿人告发,言安国公并柱国将军庞阙叛国,有其亲笔盖章信函作证。八月,庞于西姜归途被擒,即被押送回京,发三法司共审。 大周上下震惊! 八月的京城,中午时分,流金铄石,酷暑难耐,连走街串巷的小贩都找地方躲了起来,往日里热闹非凡的西市,此刻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茶寮里人头攒动。 因日头着实炎热的厉害,金光门前的兵丁们都躲在城门楼里,偶尔有几个人经过,他们亦懒得上前盘查。 正乐得清闲之时,只听哨口大喝:「一匹快马直奔而来。」守门士卒不敢懈怠,拿起兵器正要上前盘问,马上之人高举令牌,金光闪闪,于日光下,越发夺目刺眼。 守门卒们皆愣,那是陛下钦赐的御前守卫金牌,总共没几道。他们在这皇城根底下,地位虽低,可目光却不浅,这人,是皇帝身边的人。 马蹄萧萧,尘土飞扬,未有人敢阻。 那人一路至含光门下马,再出令牌入皇城,经含光门街,过鸿鹄寺、亲兵都尉府,一路向北,入永安门。 永安门旁,一小黄门早早就在这儿候着。他躲在墙角底下,身上已被汗湿,见人来了,忙再往里头引,守门侍卫见了令牌,亦不拦他们。 二人莫不做声,只低头快走,又过了几个门,曲曲折折,来到内廷靠北侧的千秋殿。这是陛下日常午后小憩的地方。 此时殿门口候着的,是皇帝身边的赵福喜,见他们来了,忙舒了口气,脸色一缓,他作了个揖:「武大人,陛下已是问过好几回了。」 也不等他通报,那人拱手:「有劳赵公公了。」便径直入殿。 赵福喜看了眼旁边愣着的小黄门,压着声音,非常不悦:「还不快走,这点事儿让你办,都不利索。早就说了,接不到人便回来通报一声,免得皇上着急,谁让你一直杵在永安门了?还在这碍眼做什么,滚啊!」那小黄门向他见了礼,俯身慢慢退下。 武易安是陛下的心腹,手里掌着亲兵的左右二卫,还有那传说中的暗卫,他自惹不起,可这个小太监,他个大内总管还是能呼来喝去的骂上几句。 饶是殿外极热,进了这千秋殿,瞬间一股凉气扑面而来,武易安经不住这刺骨的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殿门在身后轻轻关上,正殿前面空无一人,只听得右侧有声传来:「可是易安回来了?」这句话气若游丝。 武易安正色,朝右边行了个叩拜之礼,道:「易安参见陛下。」 「免礼,事情如何?」伴着一阵清咳,声音依然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武易安起身,他面前竖着一道屏风,屏风后的软榻上斜靠着一个人,正是当今大周天子林云山。 这些年,皇帝身子一向不大好,每日药不能断,加上四年前九王爷谋逆之事,心身交瘁,自去年开春起,便愈发差了,再遇到年关上的西姜那档子事,竟一时受不住刺激,咳出了好大一摊血,之后就长期卧床。 武易安不敢耽搁:「陛下,已成,现正与三殿下一路,往京师来,还算顺遂。不过——」他面有犹豫,眉头紧拧,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 知他心有顾虑,云山摆手道:「但说无妨。」 「陛下,这次派出去的,皆是挑出来的一等一良才,熟料那夜,仍是一番苦战,还伤了好几个,如今易安只是……」 「只是什么?」林云山轻笑:「季堂这人我懂,他后顾之忧多着呢。」说着,他用手轻拢在唇边,又是一阵咳嗽。 「易安,朕知你心中有困惑,但朕这一生行事,求的不过是光明磊落这四个字,比如老九,比如这次……」话未完,又是一阵止不住的短促清咳。 「请陛下保重龙体,切勿操劳过度。」武易安满脸忧色,圣上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若不是如此,又怎会如此着急和仓促? 「不操劳还能如何?朕心里头,终究舍不下这一切!」就算时日无多,他也得留下个安定的江山来,否则就算去了,也不安宁。 衣服窸窸窣窣,林云山起身,饮了口茶,问道:「其他的,可都还妥当?」 第51页 武易安点头应道:「陛下放心,消息差不多都散了出去,朝廷内外虽譁然一片,但庞家本就没什么势力,加上证据确凿,还在观望的居多;金州大营里,有大殿下在那儿镇着,也不会出兵变。至于,那两个,也已回来,还等着陛下发落。」 「哦?」这些日子,林云山总觉得有些跟不上别人的话了,他想了想,方明白指的是什么,又觉得有些累,遂吩咐道:「你先下去歇着吧,此事再议。」 武易安行了礼,正要退下之际,却听那人又道:「易安,朕还在东宫之时,你便跟在朕身边,替朕办了许多事,一晃二十多年,朕果然还是最信得过你啊!」 最后那声嘆,晃晃悠悠,让人心惊胆寒,武易安心头一震,忙又跪下叩首:「陛下,都是臣应当的。」 林云山顿了顿,长嘆一声,道:「朕这些日子乏了,找个时间再与你叙旧。对了,无忧他们到哪儿了?」 「三殿下一行,如今怕是要在密州渡水了,陛下可宽心些。」武易安回曰。林云山放眼望去,殿内空空荡荡,又嘆了一声:「你下去吧,让福喜进来。」 赵福喜复又进殿,走到屏风后头,见圣上披了件龙袍,脸色苍白,不由担忧道:「陛下——」 林云山点点头,又咳了几声,笑道:「哎,朕这身子越发差了。」 「陛下,您可是万岁呢。」赵福喜赶紧说道。 「朕的身子朕最清楚,伺候笔墨吧。」他看着桌上徐之奎的奏摺,更加头痛。 皇宫东侧的崇嘉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几个宫女在外面悉悉索索。 长青一席单衣卧着,外头蝉鸣阵阵,他睁开眼,盯着窗外那株郁郁梧桐,只觉得心头更加烦闷,便又翻了个身,只对着床里头。 「二殿下,我有事要报。」一直伺候长青的小平子见他翻来覆去的,才敢上前唤一声。自茗玉姐姐去了之后,这位殿下的脾气,他们就摸不准了。 长青仍闭着眼,背过身,嗯道:「何事?」声音略有些嘶哑。 小平子凑到他近旁,将要禀之事一一道来,长青睁开双眸,床里稍暗,却却依然能看到他眼波微动:「哦?可是真的?」 「绝对假不了,刚刚才进的宫。」小平子保证道。 长青抿起唇,不经意间,露出两个浅而长的酒窝:「走,去请皇祖母安去。」 他病了好些日子,如今脸颊瘦削,身形清癯,薄薄一件长衫穿他身上,晃晃悠悠。 长青带着小平子正要出门,殿里进来位宫女,提着个食盒,福了福身,道:「殿下,张府又送吃的来了,今儿个好像是张小姐亲手坐的糕点呢,你可尝尝?」 这位张小姐,正是开篇那位户部尚书张翼深之女,闺名慕青。也不知是否因此名所故,她一直对长青是青眼有加,他这病了大半年,她也坚持了大半年,每日里总会送些东西来,有吃的,有玩的,还有自己写的字画什么。 长青蹙眉摇头:「你们分着吃吧。」 待他走了,另一宫女悄声道:「姐姐,可别提那位张小姐了,她对二殿下可真像着了魔怔似的,听说天天在家捂着心肝,胡言乱语呢。要我说啊,还是凌丞相家的那位好,与殿下,生得又美,人又体贴,对咱们更是极好的。这些日子,多亏了她来,殿下也才开怀些,不是?」 一小宫女附和道:「是了是了,咱们殿下见着谁不是冷冷的,唯独对着那位凌小姐,还能看见个笑脸。」 众宫女想到此处,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太后喜静,住的雅韵斋,在整个皇宫中间的最北侧,由长青的崇嘉殿出来,过了几个宫殿,才算到了。 她此时正在大佛堂里,一听是长青来了,忙让进来,口中唤道:「好孙儿,今儿个怎么起来了?可好些了?」 长青母妃容贵人去了之后,他便一直跟在太后身边长大,如今长青一病大半年,太后便心疼极了,免了他来这儿请安的规矩,这回,可是这些日子的头一遭。 长青上前扶起太后,赧笑道:「让皇祖母担忧,孙儿该死。」一旁的李嬷嬷听了,忙呸呸呸几声:「殿下也不知忌口。」 「说说罢了,有何关系?」长青仍是笑。 太后拉着他的手坐下,瞧着他病容清减的模样,又是一阵心疼:「长青,你原本就瘦,现在可好了,越发没个形了!」说着,她又让人将炖好的补品端上。 长青忙摆手,只说还有事,太后不由奇道:「身子刚好,还有何事?」 他捡了一颗案上的梅子,道:「回皇祖母的话,听闻父皇身子不大好,长青正要去千秋殿,顺便就来请皇祖母安。」 「哎,哀家正是在为皇上的身子祈福呢。正好,一道去瞧瞧吧。」太后与林云山并非亲身母子,云山的母妃去得早,后来他登基后追封了个太后谥号,如今的太后是当年先皇的正宫皇后,只有一女。 此时,无忧一行近千人,浩浩荡荡,马不停蹄,过了平丘府,刚至密州城下。 密州总兵、知府等人皆在城外相迎,无忧下了车舆,众人见礼,说要将他迎进城休息几日,再行上路。 无忧摆手,只说时间仓促,就不再停歇,命人领着直接至洛水渡口,渡口前早有备好的几十条官船,一行人下车,换船一路复向东去。 第52页 队伍中间的一辆车舆,由数十人跟着,压得近似密不透风,此时亦下来一人,他一身素衣,面色如常。 密州总兵徐维此刻心下一惊,虽那些消息已经到处都是,但如今亲眼见到庞阙双手被缚,才真正止不住地发凉。 季堂也不在意,随人上了一条船。若是不知真情的人,只怕觉得他此刻的临船远眺,更像是出游散心罢了。 江风吹起他的衣袍,有股说不出的潇洒恣意在,待船行远望不见渡口之时,季堂才转身进入了船舱。 无忧登上最前的那条官船时,看了旁边船上的庞阙一眼,此人被擒之后,听闻那些历历罪状后,竟不曾开口辩驳过,着实镇定的可怕。 无忧心下倒有些佩服起这人来。 平丘金州,一反常态,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一场大雨。 牧秋收拾完东西,又多带了把伞,这才去文府。结果刚出门,就听街旁几人窃窃私语:「知道了么,庞家彻底倒啦。」 「是啊,如今都被查封了,府里人都被押着呢。」 「哎,我听说,是他那两个哥哥投奔南蛮去了,连带着拖累了庞将军。」 「我怎么听说是府里那小妾告的密,如今不见踪影,有说是被灭口杀了。」 牧秋脚下一顿,已经好些天了,传闻越说越离谱,有说庞阙通敌,有说他叛国,还有说在庞府里找出了通敌卖国的罪状,是他的亲笔书函,还盖着他的印章,一封接一封,触目惊心的可怕。言之凿凿,让人似乎不得不信。 牧秋敛了敛心神,继续往前走去。 文府西厢园子里还是一如既往,他匆匆走了进去,忽然愣住,喃喃道:「临夏?」 窗下正坐着一人,螺髻高耸,一身玉色襦裙,侧颜萧索,正是文墨。她听见声音,回过神来,缓缓一笑,眉目似月,口中唤道「先生」,复又偏过头,望着窗外。 牧秋走了过来,站她身后,窗外是几株开得正盛的桂花,香气馥郁,沁人心脾。 「临夏,你说是要休息些时日,怎么今儿个来了?」文墨从西姜回府后,便一直在后头院内,避而不出。今天,这也是他这些日子,第一次见到她。 文墨嘆道:「闲来反正无事,不如出来见见先生,当做散心罢了。」忽想起一事,她转身起来递上几本书:「先生,我这里有几册西姜吴越先生最后写的书,请先生一观。」 牧秋不肯接:「太过贵重,倒是不合适了,临夏该自己留着。」 文墨摇头:「先生过于客气,书赠有缘人。人生苦短,浮生若梦,你我师徒二人,何苦还在意这些,执着于此?」她的笑容转瞬即逝,满脸怔忪。 牧秋一滞,原先她从不会说如此悲戚之话,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这时,文芷文砚二人进了私塾,见到文墨也在,异常高兴,「姐姐,你身子可好了?」 文墨拥着二人,笑道:「姐姐很好,放心吧。」泪水隐隐,她闭上眼睛,手腕上那处冰凉,让她安心。 她想了这些日子,终于明白,自己能做的,只有好好的,等他回来。 第 27 章 洛水两岸青山连绵,风景秀美,偏偏河中水流湍急,暗石林立,险滩密布,在此行船,可谓是大周的一险,却亦是一景。 岸上隐约传来船工们的号子声,整齐划一,豪气沖天,季堂好奇之下,便推舱门而出。门前立两个黑衣侍卫,见此便同时出手,他也不做勉强,复又退了回去。 这些天,无忧已是破例给了他船上行走自由,但以现在这个戴罪之身,哪儿又能是真正的行动自如呢? 想到此处,季堂面色一暗,抬头看向船板,一盏油灯照着,昏昏沉沉,印出一道道水纹,一浪接一浪,让他心绪难宁。 两个哥哥流放南蛮,母亲妹妹被困京师,而文墨和张伯他们又在金州,不知再自己发生这些事后,可曾受到什么牵连。 他闭上眼睛,不想再看,可只要合上双眸,那个肃杀的夜晚,又会扑面而来,在脑中盘亘不去。 邵源为了自己,腰腹已中致命几剑,此刻血流不止,精疲力尽,倒地不起,可涌上的人潮只多不少,季堂他上前抵挡,剑势如风,剑花如雨,只求护下最后这个心腹一命。 伴着风声与剑啸,耳旁不知是谁,在碎碎念着那一条条莫须有的罪名,那一瞬间,他心底泛起的,是无限的悲戚和绝望。 年少时,他热血冲动,一门心思要拜高将军为师,父亲拦都拦不住,问他初衷,答得也不过是想纵横疆场,为国尽忠。 可这些年,他穷尽全部,伤了身体,失去家人,与爱人分离,到底又得到了什么? 看看这些人,听听这些罪,他最终得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赤~裸裸的背叛罢了。 哼,什么狗屁的亲笔盖章书函! 这世间,有一人能完完全全地仿出自己的字,仿出自己的说话语气,他对那人了解有多深,那人对他,就会有多同样的熟悉——初冬…… 那晚被救后的了无踪迹,兵营着火时的内应,他书房中的印章,还有那三分像月华的夏桃…… 一切一切串起来,就是个绝妙讽刺啊,他收剑抱起邵源,仰头长啸,束手就擒。 季堂睁开双眸,嘴角抿起,现出一丝冷笑。 布局之人将他彻彻底底的玩弄于股掌之间,扣住他所有的弱点,骄傲,自负,轻狂,甚至,连月华都算计了在内。 第53页 从十几年前开始落下棋子,苦心经营,一步步诱着他钻入局内,挣脱不开,然后,到现在收网,何等的心思,何等的计谋,他都忍不住要为那人叫声好了。 这天下,只怕也就当今圣上能如此沉得住气。圣上要他死,而且是死得身败名裂,圣上求得不过是个杀人的好藉口。 这场博弈,季堂自问,到现在为止,他输得是一塌糊涂,又心服口服。 如今,只剩最后一局,他孤注一掷,赌自己能全身而退,亦赌这天命。 大周最大的悬案,随着当今天子身体的每况愈下,渐渐浮出水面,勒住众人的脖子,也牵动着这个国家的命脉。 自徐之奎上了那道请立太子的奏摺之后,接二连三的,如雪片般,摺子多得已是数不清了,聪明的是劝皇上尽快立的,那些笨的,被拿来当枪使的,则是指名道姓的说该立谁。 林云山看过之后,冷笑连连,自己这还没死呢,那帮人就开始想着拉帮结派,未免太过糊涂啊——皇权二字,是永远没法挑战的山巅! 他今儿个精神不错,遂难得上了早朝,还不等赵福喜按惯例开口,林云山自己就先说道:「众位爱卿,今日要议的,便是先前闹得沸沸扬扬得立太子一事。不知爱卿们有何高见,今次,也没得什么规矩,各位就尽管畅述己见罢。」 众臣子已是许久未见到皇帝本人,一个个憋了口气,此时听到这番话,不由得更加摩拳擦掌,精神奕奕。 因先皇后未曾留下嫡子,所以现在辩得,无非是立长,还是立贤。底下朝臣各执己见,一时喋喋不休,争执不下。 拥护皇长子修文的,自认需遵长幼有序,才能名正言顺,再加上年初对西姜那一战中,他居功至伟,因此便以武将居多。 拥护皇三子无忧的,是以文官居多,言必夸其人聪慧,文采俱佳,难得是宅心仁厚,现又添成功出使西姜之功,如何不能破例立贤,以继承大统? 两帮人争得是面红耳赤,林云山在上面却是心头发笑,他瞥了眼赵福喜,赵福喜立马会意,清清嗓子道:「众大人请肃静!」那些掳着袖子吵架之人,这才收敛些垂手而立,闹哄哄的大殿一下子肃静下来。 「凌相,这事,你怎么看?」凌仕诚是当朝丞相,是他一手提拔上来抗衡庞家的人,竟然能冷眼白白看这么久的热闹,林云山心中有些不痛快,第一个便点了他。 凌仕诚整整官袍,出列拱手道:「回陛下,依微臣所见,若是立修文殿下,自然是合无嫡立长的祖制;若是立无忧殿下呢,殿下文采翩翩,待人宽厚,是入主东宫的好人选;若是——」 听他话锋一转,众人看了他一眼,凌仕诚接着道:「若是立长青殿下,殿下他性子沉稳,心思细密,也是百姓之福。」 林云山听了出来,这个老狐狸,就是个来打酱油的,这几个适龄的儿子一个都没拉下,真是会做人啊。他又望向另一侧,问道:「徐老,你是三朝重臣,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关于此事,徐之奎已是考虑许久,如今不假思索答道:「启禀圣上,老臣觉得,应当立大皇子。」文官中拥立修文的人,倒真不多。 「理由呢,说来听听。」林云山满脸笑意,不知在想什么。 徐之奎道:「之前凌相也说了,无嫡立长乃是大周自古传下的规矩,皇上,祖上规矩万万不可破,有一便有二,那以后谈何立国之本?」话音一落,朝上之人脸色皆变了变,目光在凌仕诚与徐之奎之间转了转。 凌仕诚偏头看向说话之人,啧啧嘆道,这人,是狡猾又古板啊,老了老了,可别翻船!他感觉到上头那人扫了自己一眼,忙低下头,缄默不语。这种事,只要站错一次队,日后,就怕不好过了。 林云山见凌仕诚不接招,他用手拢唇轻咳,再看着底下那些人,忽然就觉得累了,复又嘆道:「罢了,今儿个就退朝吧,此事明日再议。易安,你随朕来。」 武易安自上次单独面圣之后,心中便一直忐忑不安,像有口气提着,七上八下。他知道的太多,总不是件好事。 那一年,他被选为东宫伴读,自觉地是件光宗耀祖之事,熟料一脚踏入泥潭,再也无法抽身。 他跟在圣上身边二十几载,极为熟悉此人秉性,概况而言,就是防人之心甚重,或者说,圣上根本不信任何一人,哪怕是,已成为一把利刃的自己。 自当今天子登基那日起,易安便一手替他建了支暗卫,用处嘛,自然是那些明面上无法办的事,如窃密、卧底、刺杀等等。 这些天,他已觉得喘不过气来,如今,心更是一沉,甚觉不妙。 林云山屏退众人,留赵福喜远远缀在身后,与武易安一前一后,在这宫里,慢慢悠悠地走着瞧着。 这些年,他每日要不是忙着批阅奏摺,要不就忙着勾心斗角,还真是从未有机会,好好逛一逛这皇城。 林云山的心尖上透起一丝的酥麻,这红墙青瓦,这一草一木,皆让他心生眷恋与不舍。其实,他一生权谋算计,到头来,为的,也就是这个江山罢了。 「易安啊,朕走之后,无论是谁你都要尽心辅佐,做皇上的,总有许多不得已。」走了不知许久,云山终于开口,竟有些悲凉之意。 武易安一震,他已想好各种情况,却没料到会是这样一句,正想着说些什么,只见眼前之人,身形一顿,直直地倒了下去,头撞在青石板上,溅出好些血花。 第54页 大周天子病危矣! 洛水之上,几十条官船一路往东,畅行无阻,声势浩大。 这一夜,几条官船迎面驶来,待靠近时,船上有人摇旗,又出示令牌,只说要面见三殿下。 无忧心下一奇,问他:「究竟何事,如此慌张?」 那人跪道:「殿下,四天前,陛下退朝后于宫中散步,熟料一时晕了过去,撞伤身子,就……就再也没醒,当晚,陛下就驾崩了!」 猛一听见这惊悚的消息,无忧堪堪扶住桌角,才稳住身形,他又让那人再复述一遍,那人跪着又说了一次。无忧脚下一软,瘫坐在椅子上,随即传令下去,全速前行,务必尽快回京。 那些报信船只别过此行,继续向西,去给修文报信。 无忧虽心急,但至东洲渡口下船,又是过了几日。 渡口众人皆着缟素下跪,从船头俯瞰过去,是白茫茫的一片。领头那人为东州知府,他见到无忧与妙阳,哀嚎道:「殿下,公主,先皇他,他……」哭声一片,止都止不住。 无忧这些日子已平复下惶然的心情,他吸了口气,稳住心神,问道:「父皇可留下遗诏?京城现在如何?」 那知府低头,许久才应道:「先皇未留下遗诏,太后与众大臣商议,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长青殿下要登基即位了。」 无忧脸色怔忪,一时脑海空白如也。 季堂听了这话,嘴角勾起丝不易可察的微笑。 第 28 章 长乐十七年,八月二十五日夜,帝崩。二十六日,发丧,灵柩停于两仪殿,上下皆着孝服,宫中举丧。 因大行皇帝未留遗诏,八月二十七日,太后并诸位重臣议,定皇二子长青嗣皇帝,备登基大典。 九月初三日,两仪殿正门垂帘,长青至前朝崇熙殿,各级官员行礼。礼毕,礼部尚书万程上奏,请即皇帝位。长青又至崇文殿,升宝座,下诏书,即皇帝位。 承天门鸣钟鼓,殿外阶下鸣鞭,群臣正欲行三跪九叩大礼,一着白色孝服之人,自承天门走进皇城,秋风飒飒,面色萧索,一脸哀容,正是皇三子无忧。 满朝文武心下凛然,看看他,再看看殿内,不知该如何动作,下跪的腿一时僵住,连鸣贊官都忘了自己的口令。 这几日,无忧独自一人,自东州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可万万没料到,竟会看到这样一幕。他一步步踏入崇文殿,宝座上那人着十二纹章冕礼服,不可一世。他走至众人前,仰头,向那人看去。 长青与无忧,他们二人,隔着冠冕前的十二旒珠,静静望着对方。 殿内悄然无声,凌仕诚与几位大臣交换了眼色,这等皇帝家务事,与他们何干? 长青坐于蟠龙宝座,看着底下那人,思绪纷飞。 他们兄弟几人,修文上阵打仗,母妃家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无忧自小便得父皇宠爱,也因着他承圣宠,所以众人就愿意捧着他。而他自己,无依无靠的,又有什么?他写的文章谏言,父皇何时愿意正眼瞧上一次? 长青牵起嘴角,苦涩一笑,十几年在宫里,他终学会了明争暗斗,学会了权谋算计,苦心积虑,忍辱负重,一步步走到今天,才有了这最后分晓! 藏在龙袍中的手攥了又攥,他长舒一口气,眼前玉珠微颤,开口道:「三弟,一路辛苦了。」声音中已经带了帝王不可侵犯的尊严。 无忧负手直直立了片刻,终跪下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跟着他,行完这三叩九拜大礼。 九月初五日,定大行皇帝谥号,克定祸乱,曰为武帝,史称周武帝。 九月十六日,皇长子修文率千人入京,与禁军于城外对峙两日,后弃兵,单人入城。 九月十九日,大殓,长青率皇族众人拜地而哭。 九月二十三日,发引,葬定陵,众人除丧服。 九月二十五日,长青下诏,封修文诸人为亲王,封号略表。 修文在京师,只逗留了数日,又马不停蹄地要赶回金州。行前,长青于宫中设宴为其送别,太皇太后、淑太妃等皆列席。 淑太妃见了修文,眼眶就开始隐约泛红,原乐公主在母妃身旁,低声宽慰。 太皇太后听了,劝道:「若是淑太妃记挂着,就让皇上早些将修文调回京吧,常年在外,总不是个事。」淑太妃点点头,用帕子轻拭眼角。 众人一一落座,长青举杯道:「今日家宴,大哥此行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得见,朕先敬兄长一杯。」说完,他饮了一小口。长青本就不胜酒力,如今只抿那么些,脸上就现了红晕。 太皇太后摇头道:「都少喝些,皇上身子还没大愈呢。」长青一笑,那两个酒窝越发明显了。 无忧、雨白、孝瑜等依次敬长兄,修文也不推辞,皆干了杯中之物。 待轮到妙阳时,妙阳求道:「修文哥哥,烦请替妙阳向文家姐姐道个谢,那日别的匆忙,还未曾好生谢过她。」 这话引得人好奇,无忧便将此次出使西姜之事,全须全尾地说了一番,更是将那范渊行吹鬍子瞪眼的神情学了十成足。 小一点的宝华公主早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太皇太后亦点头微笑:「这么听来,文家那丫头倒颇有胆识,又聪明伶俐。」 无忧向上拱手道:「皇上,无忧临行前已答应了墨妹妹,要替她向父皇请功,如今……」他神色一暗,低下头去,不再继续,众人听着,面色皆暗了暗。 第55页 初听见文墨这个名字,长青便想起此人留给他的印象,一个是字丑的固执,另一个是那颗擦干净的杏子,至于模样如何,倒有些忘了,他应道:「此事终究不宜张扬,朕写幅字,劳烦皇兄带给她,聊表圣恩。」 宴罢,长青先送太皇太后回雅韵斋,两祖孙又说了会话,他这才回了两仪殿。 想到刚才应下的那事,他提笔考量一番,便先写下幅字,待墨迹干了,才递给小平子,又交代好,这才看起奏章来。 其实,如今许多朝政把持在太皇太后手中,只说他年纪小,阅历浅,长青也就这么听着学着。 许是因为喝酒之故,他的眉间隐隐有些难受,伸手用力按了按,这时,小平子进来,道:「皇上,武大人求见。」 武易安深夜前来?这事不错,长青心里窃笑,来得正好:「宣吧。」 易安心中却惴惴不安,其他人在明职还好,唯独他这些日子左右为难,手中掌着原来的那么多暗卫,先皇驾崩前又只留下那么句话,新皇这些日子也不召他觐见,又摸不着长青脾气,所以,他只好主动出击了。 进两仪殿,见完礼,武易安起身,试探问道:「皇上,如今庞阙已押回京,不知该作何处理?」这一桩事,最近成了他的心病。 长青摆手:「此事不急,如今正是要大赦天下之时,待到明年开春后,再由三法司一併审了就行,反正,这物证,不是在么?」 「那——」武易安听他话里的意思,倒不好再说下去了。 长青走到他身边,笑道:「武大人,父皇在世时,甚为器重于你,朕亦然,原先该怎么办的,仍然照旧,只不过大人手中所有,朕都需要过目,烦请武大人这些日子就备上来,越快越好。」 武易安口中忙称是,又行了礼,这才退下。 长青走到殿外,空中一轮缺月,颇为寡淡,小平子替他披上大氅,劝道:「陛下,更深露重,还是早些歇下吧。」他深吸口气,这天,果然凉了,不过,他都等得。 十月下旬,修文一行千人,才回了金州大营,文笔亦在其列,他小小年纪已被擢升成参将,称得上是修文的心腹。 从大营出来时,修文给了个木盒,说是圣上赏赐给文墨的。文笔谢恩领了,才回了府。 文氏夫妇得知长子今日回府,自是命人备了许多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难得团聚了一次。 席间,芷砚二人问了许多京城里的事,文笔一一耐心答了,原先四人最爱闹在一起,如今只剩文墨一人淡淡坐着,不声不响,只有说到好玩之处,才略微浅浅一笑。 文笔看看她,不知为何,觉得与妹妹,竟微微有了些疏离之意。 文远如却面有忧色,压低声道:「如今新皇登基,瑞王掌平丘的军营大权,只怕又会落得个……」 文笔他自然知道父亲说的什么,长嘆一声。 文墨听了这话,身子一怔,潘氏看了她一眼,刚想开口,只听她问道:「哥哥,你们回金州时,庞将军他是被如何处置了?」 文笔便说了那个年后再审的消息,文墨嗯了一声,复又低下头,默默吃起饭来。 忽然想到那个盒子,文笔他忙拿了出来,只说是圣上赏赐给妹妹的。文墨也不应,荷香忙替她接了过来。 待回了房,来福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拱到文墨脚边,喵喵叫着。文墨抱起它,坐到案前,案上摊着一本册子,半边墨迹已经干了,另一半还空着。 「小姐,晚上可还写了?」荷香挑了挑烛火,问道。 文墨点点头:「先让人将暖炉烧旺些,今儿个还挺凉的。」 自季堂出事后,文墨虽混沌了好些日子,但亦平复下哀伤,只不过心头一直空空荡荡,怎么都无法填满。 她常常会做噩梦,梦里那人倒在血泊之中,她就站在那里,俯视着他,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他。每每噩梦醒来,她都似能听到那日他的厉啸声,宛若就在耳旁,心尖又是一颤。 牧秋见文墨整个人恍恍惚惚,上着课就不知神游去了哪里,便鼓励她将其西姜一行记录下来。文墨听了,亦觉得可行,遂才决定好好地整理完全。 如今,已坚持了大半个月,她每写完一篇,便给牧秋看一回,这样的回忆与文字,亦都能让她安心。 宁谧的夜晚,文墨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有人推门进来,她抬头见是母亲,忙又迎了上去:「娘,夜深了,还来后院做什么?」 潘氏脱下披风,由一旁的周妈妈接了过去,道:「睡前来看看,外头下雪了,怕你冻着呢。」 文墨推门,果然一片片雪落下来,圣洁又美好,她看呆了,直到周妈妈和上门,她才拍手笑道:「今年的第一场雪又下了,还真是不早不晚。」 潘氏早就知道了女儿的心思,这段日子,她亲眼看着她消沉在过去,又看着她一点点振作起来,直至此刻看见女儿展露笑颜,心下才有了些快慰,母女俩又说了些话,她方回了房。 文墨坐回案前,提笔,却正好是写到他们入明华府那日。 她笔尖轻颤,那个夜晚的记忆无法遏制地全都涌了上来,文墨深吸了口气,想要稳住心神,可是手仍然抖得厉害,像是要与她的心共鸣一样。 她低嘆一声,最后终是放下笔。 荷香见此,也不开口问究竟为何,只是伺候她去了榻上,来福见状,又拱了过来。 第56页 文墨推开窗,这个夜,因白雪的降临,亮了许多。冷风吹来,有调皮的雪花飘进窗内,来福往她怀里钻了钻。荷香关上窗,嗔怪道:「小姐,这么冷的天,冻坏了,可怎么才好?」 文墨喟嘆:「荷香,有你在真好。」又见桌上那封好的木盒,于是她走过去打开一看,竟是一幅小楷,字迹端正,写得正是她在西姜宫中做的那首诗。 文墨一笑又收进盒中,丢进了暖炉中,随着木炭化成飞烟,他知道她的字难看,所以故意气她来了。 剩下两个月,日子过得飞快,因为天气冷得厉害,文墨也不愿意出门,只有一次去秦府时,让兴儿将车赶去了城北,那条街上空空荡荡,没有人烟,门口更被贴了封条。 这是她回了金州之后,第一次来此,想起往常那些热闹日子,越发感慨浮华果然是空一场,文墨心酸难耐,回来又躺了半个多月。 这一躺,就过了年去。 过完年,长青下旨,改年号景祐,此为景祐元年,世人亦习惯称他为景祐帝。 第 29 章 景祐元年,还未出正月,长青就尝到了做皇帝的难处。 底下那帮大臣竟似约好了般,自过完年开始,便轮番上起摺子。折中奏的,正是当今大周皇帝的终身大事,说来说去无非希望皇帝能尽快选秀立后立妃,充盈后宫。所谓皇室子嗣延续,才能福泽绵长。 长青做皇子时,于男女之事上,并未曾动过何念头,那时倒还好,也没人催他成亲,如今做了皇帝,就开始被臣子念叨,大婚之事成天被人挂在嘴边,不厌其烦。 他现在连个暖床的宫女都没有,去哪儿找什么妃嫔,还说什么册封皇后?哼,底下那帮人不就在打这个主意么? 长青心中烦闷,却又不得不装出个洗耳恭听的模样,在宝座上,隔着旒珠,一一扫过底下众人,看他们捶胸顿足,声泪俱下,只觉得仿佛又看了一场好戏。 现逢太平盛世,又因新年刚过,他们还真是闲得慌了吧,这样想着,长青心底便有了些盘算。 那帮大臣见皇帝每日上朝都这样听着,却并没什么实际动静,心中隐隐焦急。在这场你来我往的博弈之间,大周朝臣终于见识到了新皇帝的第一个绝招,就是耐性极佳。 他们却又不甘心第一场较量如此败下阵,遂开始往宫中走动起来。 那日,长青刚下朝,就见太皇太后身边的人候在崇文殿外。长青先回了两仪殿,换上身明黄便服,这才往雅韵斋去。 甫进殿门,就见案前堆着厚厚一沓画像,太皇太后正看得兴致勃勃,见皇帝来了,喜笑颜开地拉着他一起。长青满脸黑线,却又推辞不过。 这些画像,均是京城里头数一数二人家的闺房小姐,或身段摇曳,或姿容貌美。长青顺着皇祖母,装模作样地都扫了一眼。 没料到竟然还有那张家的慕青小姐,她一身粉红长衫,头簪海棠,颇有些娇俏的意思,但他瞟了瞟发间那朵海棠,眉头不禁轻皱,一旁伺候的李嬷嬷极有眼力劲的赶紧将这幅撤走。 紧接着的,是个蔚蓝襦裙的姑娘,双手交握,亭亭玉立,五官生得十分精緻,一眼看去就是个倾国倾城的标緻美人。长青嘴角微翘,隐着笑意,摇头道:「这画的,可不及真人半分。」 太皇太后抬头与李嬷嬷对视一眼,问道:「皇帝可是钟意凌相家的这位姑娘?」长青缄默,既没承认却也没否认。 李嬷嬷笑着道:「老祖宗有所不知,听闻凌小姐的样貌在京城里头是一等一的好,性子也乖巧,琴棋书画更是无所不精。去年皇上身子不大好的时候,这位凌小姐可是进宫来瞧过好几回。」 太皇太后点点头:「这么说来,凌相家倒养了个好女儿,有空宣她进宫来瞧瞧。」 听着这番一唱一和,长青心里自然通透,他敛色站起,面似沉痛,语有哀悼:「皇祖母,父皇刚去,孙儿只想尽尽孝道,成婚这等大事暂不思量,亦望皇祖母成全。」他跪下行了个大礼,坚决之心甚定。 太皇太后一怔,未料他会如此这番,剩下的话都到了嘴边,又给咽下去,她赶忙伸手将长青扶起:「皇帝,我的好孙儿,这份孝心难能可贵,你父皇在天有灵,必也是极其动容的。」 翌日,长青上朝连下两道旨意,一则要在六月里开恩科,给这些无聊之人找些事忙忙,二则为尽哀思之城,将严苛遵守三年孝制,暂不考虑立后纳妃一事。 众人大惊,正有人要劝,徐之奎出列,复议道:「圣上孝心感天动地,老臣亦正有此意。」凌仕诚站最前面,他抬头看了眼宝座上那人,这位新皇还真不是容易摆布的。 到三月时,各地举子已经陆陆续续齐聚京师,好巧不巧地,正赶上三法司共审这种大事。此次审得,正是去年安国公那桩遗留案子,一时又惹得满城风雨,议论纷纷。 三月二十八日,受当今圣上钦命,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均派出掌印之人,齐聚刑部大堂,来审这怪案。 怎么个怪法? 去年六月里,有人匿名告发庞阙通敌叛国,当时便于其府搜出亲笔印章信函等证物,先皇一怒之下,便下旨抄了庞府,又派亲卫缉拿庞阙回京,可这紧要当口,偏偏先皇驾崩了! 若是没遇上这变故,自然是一鼓作气定了他的罪,如今怕是头都被斩了。 第57页 可去年新皇的那一句话,就将案子拖了整整半年光景,现在才下旨重新审理,却不知这位新帝的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关子。 刑部尚书何博宁头戴乌纱,身着二品官服,面北高坐,在其左右两侧端坐的,则是大理寺卿张世信,和都察院左都御史钱卜坤。 公堂内威严肃穆,森寒凛冽,连温度都比外头低了些。 寻常犯人若是到了此处,见此等阵仗,早就该面色慌张了,而此刻堂下跪着那人,却未失了自身的风度。 季堂今日一身囚衣,头发用木簪妥帖束着,露出一张稜角分明的脸。他面色沉静,看不出丝毫的慌张与错乱,也看不出被囚半年的痕迹。 堂上三人互看了一眼,何博宁先开口道:「庞阙,你可认罪?」 季堂摇头:「不知何罪之有?」何博宁让人将那些证物呈上前,道:「通敌叛国,这些便是在你书房内找到的证物,还作何解释?」 季堂看了几眼,仿得果然极为相像,他微笑道:「何大人,若真是证物,你以为,我会放在书房内,等着诸位搜来,再好栽赃予我?」他语出讥讽,似在嘲弄,何博宁脸色一红,不禁感慨真是棘手啊。 他没有办法,只好高声又道:「庞阙,长乐十六年,你手下一名副将被抓,罪名正是通敌叛国,被抓时人赃并获,当夜被人就走,至今杳无踪迹,如若不是你包庇在内,他逃得怎会如此顺利,对此,你又有何解释?」 思及此处,季堂面色一寒,凤目上挑,不禁冷哼:「雕虫小技,障人耳目罢了!何大人,你面前这些所谓证物,正是我那副将所伪。」 何博宁一愣,问道:「你可有证据?」 季堂看着他身后那碧海潮生的屏风,缓缓摇头,道:「没有,不过,若是我没估计错,此人此刻正在这祁州城内。大人若有本事,自然可以将他捉拿归案,与我当面对峙,也正好一併了结前年的案子,岂不两全其美?」 何博宁听了这番话,以为其在推卸狡辩,喝道:「大胆!」 季堂笑道:「何大人还不速速下令缉拿?我今日在公堂漏了他的踪迹,若是被有心之人得知,而大人又错失良机,那,后果就由大人自己担着吧。」 何博宁恼羞成怒,正要下令动刑,一旁的大理寺卿张世信轻咳一声,不大不小。何博宁一顿,便冷静下来,心中反覆思量,道:「既然如此,我将奏起圣上裁夺,先将罪犯押入大牢,过后再审。」 这一回的共审,便这样草草了结,京城中等着看庞阙笑话的人,都不由得大失所望。 是夜,一个小黄门出宫,七饶八拐到了间宅子前叩门。一老者将其引进了里头隔间,隔间里是个书房模样,烛火昏暗,桌前坐一人,正是武易安。 他见这位小黄门,只觉得格外眼熟,复又再多看了几眼。这一瞧,便将此人从记忆中搜寻了出来,他不正是去年永安门前的那位么? 若是没记错,此人也应是在先皇身前专伺灯盏一职,印象中,似乎跟着赵福喜也姓了赵。 武易安虽满心疑问,但仍笑道:「今夜竟不知是故人前来。」 那小黄门微赧,拱手道:「不过都是替皇上跑腿罢了,大人客气,今日圣上坐卧难安,连夜便遣我出宫,给武大人送样东西。」说罢,从袖中掏出一把摺扇。 武易安接扇,扇面只有一个字——覆,他细细思量,忽身子一颤,某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心中着实被惊到了。 何博宁写了道摺子,详述审案细节及庞阙所言。当今圣上大惊,硃笔批道:「事关重大,慎而又慎!」 何博宁看着这八个字,眉头拧得越发紧了,思来想去,便想到了个拖字诀,将此事拖到上头那人给了明确意见,便也好作罢了。 但拖着不干活亦不是办法,他下令祁州全城搜捕,又动用了禁军,但祁州城那么大,要找个人谈何容易。 到了七月,真被人在个废旧民宅里找出了什么来。 何博宁看着那些凌乱字迹,再对比手里那些证物,不由冷汗涔涔,真真是一模一样!可再找这写字之人,却是一丝蛛丝马迹都翻不出来。 八月里,三法司第二次共审,查明那些信函皆为他人伪造,这桩长乐年间留下的悬案,最后被定了个不实之说。又过了几日,皇帝下旨,复庞阙安国公爵位,并柱国将军一职。 至此,这桩案子拖了一整年,这才做了个了解。 这日,晴空朗朗,万里无云,刑部大牢正门口停着辆马车,衙役们见惯了,知是来接出狱之人的,也不去管。 牢门缓缓打开,一身素衣之人负手信步而出,他举头四顾,似有茫然之色。祁州城,他已经多年未归,如今大路条条,却不知该去何方。 此时,一直停在旁边的那辆马车上,下来一老人,恭敬唤道:「四公子。」 季堂一愣,这个称谓已有经年未曾听人唤起了,他抬眼看向那人,满头银发,身形佝偻,一个名字在他嘴边,却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敢开口。 那车上又下来一妇人,季堂微眯起眼,更加不敢相信,就那么定定站着。那女子上前,挽起他的胳膊:「四哥,我们回吧,娘在府里等着呢。」 季堂这才真的相信,眼前这人是他最疼爱的小妹,他们来接他回家了! 第58页 第 30 章 京城庞府是地地道道的书香门第,世代在朝为官。庞阙父亲庞盛同,在林云山入主东宫之时,官拜太子太傅,而待林云山即位后,再拜其为太傅。当时陛下钦赐一座府邸给庞家,就坐落在紧挨皇城的平康巷内,以昭圣宠。 庞盛同仅娶了一位妻子,育四子二女,其中三子皆在五寺六部历练,唯独四子庞阙愿意舞刀弄枪,师承高将军,长乐十年,官拜柱国将军。彼时,庞府圣眷极隆,到达极致。 官场如战场,一不留神,便是万丈深渊。 长乐十三年,庞太傅不知为何牵连上了谋逆案,当年祁州庞府被抄,家破人亡,这座宅子此后就一直空着。 今年的庞阙案平反后,圣上便又将府邸一併赐还给了他,又免了庞阙母亲和妹妹们的罪,以示圣恩。 季堂自车上下来,抬头就见到门檐上那道匾额。九年前,他领兵出征抗敌,父母兄长就是在这道门前,为他斟酒送行,至此他再未归家,真真是应了那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年少时一幕幕飞快闪现,压抑许久的记忆齐齐涌上心头,季堂喉头上下蠕动,如今近乡情更怯,他一时竟不敢踏足进去。 似知道哥哥此时的心境,一直挽着季堂胳膊的小妹庞悦,扯扯他衣角:「四哥,进去吧,别让娘久等了。」 季堂侧过脸来,他离京时小妹将将十七,才订了亲,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可现在眉间眼梢已留下岁月风霜,再看原先的一双濯濯玉手,掌间布满老茧,已变得是粗糙不堪。 季堂眼眶禁不住湿润,心中懊悔更甚,这些年,他在金州锦衣玉食,却让至亲在祁州受苦! 许是空置久了的缘故,宅子大体模样没有变,就是有些破败相。沿门廊一直向前,庭院里的下人们都还在埋头打扫,见主子来了,皆垂手而立。 季堂看看这些面孔,都不认识,应是这些日子刚买回来的。 再往里走,拐了几个弯,就是庞府正厅,厅前一老夫人,满头银发,形容消瘦,由人搀着,颤颤巍巍,正焦急地向他们来得方向张望。 印象中,母亲一直是个那个温柔贤淑的模样,如今见了,竟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都不止! 季堂心中一震,唇角止不住地颤抖,他的心砰砰直跳,像战鼓擂擂,又似有阵阵巨浪高高捲起,又狠狠地拍下,到处奔腾,无处宣洩。 他再也无法抑制,撩起衣摆,快步上前,跪在那夫人面前,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其余人都拦他不住,自见到妹妹那刻起就隐忍的泪水,此时终于缓缓流下。 「娘——」他如泣如诉,如痴如梦。这个字,有多少年没有亲口唤过了;这个字,有多少年仅在梦中徘徊了。 那老夫人亦嚎啕大哭,伸手去扶他:「阙儿,娘亲以为,今生都再也见不着你了!」他们母子二人相拥,又哭了一场,惹得周围的人也默默掉泪。 季堂还住自己原先的院子,收拾得极为干净,竟连摆设都和走时一模一样。他心中一动,推开窗,正对着的仍是那几棵竹子,竹叶沙沙作响,他闭上双眸,像是听见了少年的舞剑声。 庞母特地命人准备艾叶,下人们烧好热水,伺候他沐浴,季堂摆手,让他们都下去了。屏风后热气腾腾,季堂自顾褪下中衣,散下束发,热水的包裹让他浑身通体舒畅,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回想这一切,才真的觉得自己回家了,他心中忍不住喟嘆,这样真好。 待洗完,早有人备好换洗衣物,是他钟爱的雪青色长衫,绣着精緻的莲花纹。下人领着他去了厅内,已摆好菜餚,就等他一人。 席间只坐着母亲,小妹,还有五副空碗筷并酒盅,整齐列着,触目惊心! 季堂敛色问道:「雪儿呢?」庞雪是他另一个妹妹,小他三岁,他今日回来还未曾见到。 庞悦起身,手执酒壶缓缓移步,将酒盅一一斟满,说道:「这第一杯自然要先替父亲满上,第二杯轮到大哥,第三、第四杯,便是为远在南蛮的二哥三哥斟的,最后这一杯,是给长姐的。」 季堂一滞,刚刚那句话,他没法也不敢去揣摩其中深意,似乎这样子心底间还能有些期盼,他愣了会,再问道:「雪儿呢?」 「家里出事后,母亲、长姐和我,幸好只是被卖进官家为奴,十五年冬日,姐姐熬不住风寒,就去了,没怎么难受。」最后那个尾音低低轻嘆,是诉不尽的哀伤。 那股熟悉的痛又从心底钻出来,季堂紧攥的手,捶在桌上,砰地一声,厅内候着的下人竟连喘息声都没了。 庞母拭了拭泪:「你们都下去吧,留我们娘仨说说话。」众人喏喏应了,鱼贯退下。 她握住季堂那只还在发颤的手,看着儿子低垂的脸上一派阴影,唇被死死咬着,没了血色,不禁嘆气,复又语重心长道:「阙儿,咱们家的仇不能报,也报不了,可是,咱们庞家还有以后。」季堂抬起脸,看着母亲,他似乎知道了她要说什么。 庞母握紧他的手:「庞府以后的重担可都在你一人身上,你这次有命回来,以后更得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不可再有任何差池。否则,娘再也承受不住,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酸吶,阙儿。」 两行灼灼热泪滚下,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古人诚不欺吾! 第59页 他在金州熬得住父亲大哥的噩耗,只斩断那道影照泄愤,也没留一滴泪,可如今亲眼见到母亲和妹妹,还有这家破人亡的惨状,却让他如何甘心的了! 「听闻阙儿你在金州时,纳了房妾,如何了?」虽说了那么多,庞母如今最关心的,还是儿子的终身大事,自王家那位去了之后,他一直没娶,直到前几年才有消息传回京,说庞阙终于纳妾了。 季堂一脸阴鹫:「别提她了,若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先帝安在我身边的一名细作。」 「细作,那四哥你怎会?啊——,莫非?」庞悦忽然想到了种可能性,与庞母对视一眼,吞下了后半句话。 想起那张脸,季堂面色倏然一变,那两人更加坚定了心中猜想,几人皆沉默不语。 过了半响,庞母才开口道:「阙儿,王家还有位姑娘,名瑶华,年方二八,正待嫁闺中。他家这些年顶了你父亲太傅一职,几个儿子又在朝中颇有权势……」 听了此话,季堂凤目上挑,疑道:「娘,你可是要我攀附他家?」不待回答,他又自顾摇头:「绝对不行!我早已答应了位姑娘,无论如何,定要娶她为妻。」语气异常坚定。这是他用生命下得誓言,他绝不会背弃。 季堂看向厅外,外面黑沉沉一片,只有灯笼在随风飘摇,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飘忽忐忑,但只要想到那人一颦一笑,他的心底,便会有一股暖意涌上来。 他忽然特别想回金州,他怀念她少女的清冽,她给他的温暖与快乐,他渴望看到她,想拥她入怀,然后好好地亲吻她。 庞母见儿子这副怔忪的模样,心底黯然嘆气,也没再说什么。 翌日,季堂头戴乌纱幞头,身着一品团花绯色官袍,腰束玉带。他今日得上朝谢恩,所以难得穿这一次。 庞府门口早有人备好小轿,一路往含光门去。 大周规矩,早朝时文官由长乐门进,武官则由永安门进,季堂进了皇城,迳自去了永安门旁的朝房内。 已有许多武将在其间候着,坐着闲聊,见庞阙来了,不由得一愣,等反应过来,又忙起身与他寒暄,季堂一一招呼了。 待轮到武易安时,季堂知此人是谁,也猜出他参与谋划过的那些事,心中虽有些膈应,但仍拱手道:「这次季堂似乎承了武大人的情?」 武易安哈哈大笑:「不敢不敢,都是陛下的情罢了。」众人似懂非懂,但都没有点破其中奥妙。 不多时,一小黄门领着他们在永安门前列队,季堂身居一品又是国公,自然站在第一个,他往文官那边望了望,相比起来,那边人数更多,武将稀稀拉拉,不成什么气候。 不知怎地,季堂忽然想起在西姜看到的文官吵架场面,心下忍不住发笑。 似感觉到他注视的目光,文官那边有几人也侧过脸来,有故人,也有些面生的,季堂勾起唇角,一一颔首。 那边其他人终于也注意到了这个动静,纷纷看他,见此人站在那里,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威武肃杀之气,不禁凛冽,庞家终于还是回来了,是要东山再起了么? 这一日,除了刑部尚书做了个三法司共审总结外,就没人上奏,众人抻着脖子就等看陛下对庞阙的态度。 果然不负众望,长青听完后点点头,似有歉意道:「安国公这些日子受惊了。」到现在,他没说受冤二字,只是顾忌先皇面子罢了。老子刚去,儿子就将他的事情全翻了,再怎么样说来,都不太好听。 季堂出列道:「为国尽忠,这些小事,算不得什么。」 长青满意地点点头,又说了些关心体己之话,顺便让庞阙下朝后去两仪殿觐见,这才宣布退了朝。 皇帝走后,徐之奎走到季堂身边,拍拍他肩膀,季堂笑了笑:「徐老,一别数年,身体可好?」徐之奎只说不好不坏,又定下过几日请他去府里叙叙,便转身出殿。 文官排首第二位的王太傅,此时看着季堂,一时百感交集,季堂亲自上前见了礼,这二人差点成了翁婿,现在倒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凌仕诚上来,拱手道:「国公爷,为国尽忠,可敬可佩啊!」 季堂瞥了他一眼,终于记起此人,九年前他离京时,这人还只不过是个三品的吏部侍郎,如今居然拜为丞相,这番本事,令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他亦拱手客气道:「比不过凌相在朝廷为国操持,劳心劳力。」 待季堂来到两仪殿时,长青已换好常服,坐在案前,案上奉着几碟水果,他吩咐道:「给安国公赐坐。」忙有人拿了个软墩过来,季堂谢了恩,这才坐下。 长青也不说正事,只捻起一颗鲜黄油亮的杏子,放在鼻端闻了闻,清香甘冽,咬上一口,汁水如蜜,他食指大动,接连又吞下几颗,眼睛眯成一条缝,似是极为满足。季堂也不打扰,只是看着。 紧接着又有人伺候他漱了嘴,一套下来,长青这才开口,面色真挚,好似请教:「国公爷,可知这是什么?」他的指尖轻点在那鲜嫩的杏上,相映成趣。 这一幕,竟与当年有些相似,季堂心底虽唏嘘,但仍恭敬答道:「陛下,可是那平丘七月杏?」 长青笑说:「朕没其他什么爱好,唯独嗜吃,安国公当年就对上了朕的脾性,朕果然没看错人呢。」他摊摊手,似有遗憾:「可惜啊,今年落了空,所以,这些不是七月杏。」 第60页 自那年后,季堂年年会遣快马入京,只为送七月杏。他从那时起,就在打这位二殿下的主意。 修文势必与他作对,无忧锋芒太露,只有当时的二殿下韬光养晦,可以一试。站在二殿下身后,是他的一步隐棋,可事实证明,他确实没赌错。 如今长青这样说了,季堂心里自然明白是何意,于是拱手道:「陛下,臣欲速回金州,正想与陛下请辞——」 长青摆手:「不急,如今瑞王在那儿,你去了,反倒唐突。」 先帝在时,季堂要避让锋芒,所以将兵权慢慢挪给了修文,现在改朝换代,到这位新皇帝时,又要他去争,可一山不容二虎,他的心腹只怕早被除得七七八八,季堂自然也知道其中关键。 长青抿唇,酒窝显了出来,带着些孩子气:「过完年,朕会下旨将他们通通召回,届时再去,亦不迟。」 季堂谢了恩,又陪着说了会话,这才想告辞退下,熟料长青紧接着又说了一番话,让他着实惊到了:「听闻安国公曾与王太傅故千金有婚约,如今他家小女初长成,倒与安国公般配的很呢。」 季堂心底一瞬间思量百转千回,终跪下道:「不瞒陛下,臣已有婚约在身。」 长青笑意盈盈,问道:「哪家姑娘得了国公青睐?朕也好成全这美事一桩。」 「正是平丘知府文远如的长女,文墨。」季堂垂首应道。 长青看着案上那几颗鲜脆欲滴的杏子,再看向面前跪着的那人,轻笑道:「国公,不瞒你说,文远如家还真不行,朕不会答应此桩婚事。若你一意孤行,那后面会发生什么,朕就难保了。」 季堂猛地抬头,似有不解,喃喃问道:「为何?」 长青笑意更盛,眉头舒展,酒窝越发深了:「国公这么聪明,还需要朕说清楚么?」 他呵呵笑道:「据朕所知,文远如长子是我那大哥心腹,他妹妹怎么逃得过这层关系?安国公,你如今是朕的重臣,朕怎可放心,对吧?何况,国公一家刚刚团聚,老夫人又身体年迈,朕很好奇,国公会怎么选呢?」 季堂脸色倏地发白,眼中那团眸光慢慢黯淡,他怎地忘了,事情会变成个死结?! 第 31 章 这个瞬间,季堂心中有无数念头闪过,思绪万千,又都百转千回,无从抉择。 现在,这一切,就像个牢笼,黑暗暗地混沌一片,他自以为找到了出口,没想到,往前走就是条死路。一边是整个家族命运,母亲昨夜刚刚託付到他手中,一边却又是心爱的姑娘,还等着他回去娶她。怎么选择,只怕都是个错。 季堂脸色变了几回,权衡再三,终俯下身子,恳求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说来听听?」长青估摸了几种情况,不知他会挑中哪个。 季堂复又郑重地拜了一拜,脸色凝重:「臣跪求陛下能赦免我大哥妻儿。」 长青一愣,他不曾料及这人会提此要求,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待慢慢思量,就明白了其中用意,他不禁啧啧摇头,道:「国公,你家牵扯的那桩案子,本该株连九族,当年先皇如此安排,已是格外开恩,就算去年的大赦天下,又岂是能说免就免的?」季堂目光黯淡,心底寒到极致。 「不过,」案前那人话锋一转,「既然国公有此打算,朕不过就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长青轻叩案桌,开口道:「你二哥家的纪元,可以赦免。」 季堂重重谢了恩,自宫中退下,一路走到含光门外,庞府的小轿正候着,直到上了轿,帘子慢慢落下,在脸上留下一片阴影,他才完全放松下来。 无论以后怎样,他为庞家保下条血脉,也算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 轿外晴空朗朗,人声鼎沸,季堂掀起帘子一角,怔怔看着这个市井之地,烟火气扑面而来,盛夏暑气刚过,这时候还未入秋,他却忍不住发寒,世间热闹至此,他虽一身华贵官服,却真真是孤寂到了极点。 一生兜兜转转,到底是为了何? 季堂嘆了口气,阖上双眸,那个纤长的身影映入脑海,他忍了这么久,在这一方狭小安静的天地里,终于无声地唤出了那两个字。 千里之外,金州。 庞阙案第二次共审的结果已传回平丘知府衙门,文远如看着公文上的一字一句,此刻冷汗泠泠,有些后怕,去年正是他带人抄了庞府,虽然是奉命行事,但谁知道以后会如何呢? 官场瞬息万变,果然还是明哲保身四字最佳,现在可是甩都甩不掉了! 远如心头隐隐有些懊恼,不敢怠慢,忙命人放了大牢中的众庞家奴僕,又派人撤了庞府大门上的封条。 文墨这些日子醉心于修订她的那本西姜见闻,最后还是从牧秋那儿得到的这个消息。 她看到先生那张眉飞色舞的脸时,就有种奇异感觉,待亲耳听闻时,只觉得心跳得甚快,有些不大敢相信。牧秋只好又复述了一遍,她才似确认般,问:「先生,你不会骗我吧?」 牧秋出门时听见了消息,便一路奔至私塾,他从来都是整洁的模样,现在倒好,发髻微乱,气喘吁吁,但又难得见他笑得如此开怀,整个人眉眼舒展,面颊红润,他笑道:「先生何时骗过你?」 文墨整整忐忑了一年光景,噩梦不计其数,如今这个安好的消息突至,竟不知该做何反应,此刻也只知咧着嘴,憨憨傻笑,那双眼弯成新月,明媚如花。 第61页 过了片刻,她双手合十,面朝窗外虔诚一拜,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什么。牧秋跟着,亦拜了拜,感谢上苍,让那人平安。 此后,文墨她一门心思盼季堂能回金州,可等来等去,都不曾见他回来,不由得泄气,却又心焦,只担心他在外面又有什么其他的麻烦缠身。 十月里,城北庞府终于有位嬷嬷来文府,找的正是大小姐。文墨心中一喜,他果然还是惦念着她的! 那位嬷嬷到了后院,拿出封好的信笺,只说是国公吩咐,务必亲自交给墨小姐手中。文墨谢过了她,仔细接过来,又寒暄几句,才命荷香将她好生送出府去。 待人都退了下去,她急匆匆地拆开信笺,里面洋洋洒洒,文墨从没见过季堂的字,这么看来,与他本人倒是挺般配的,还未念信,她已经又止不住咧嘴傻笑了。 「临夏,展信安。吾已平安,切勿惦念。」于心底将一个字一个字地默念出来,幻想是季堂在耳边轻声低吟,不知怎地,文墨两颊红得发烫,又极为欢愉。 「家事国事甚多,无法速归金州见面,抱歉。」果然是了,他这么忙。 「还有一事,藏于心中,欲与小姐说明。」文墨一怔,原先还歪在软榻上的身子,慢慢坐正,心中不安慢慢溢出来,忽然就不敢往下看了。 「吾心意已决,此生不再娶妻,恐误小姐终身,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小姐切勿为念……」 文墨傻了,她只觉得自己突然不识字一般,脑中一片空白,复又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这短短几行字,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可每次到那一句时,就不敢再看。 怎么可能会忘呢? 怎么可能说放就放呢? 心里难受地没了法子,她只得蜷起身子,将信笺捂在怀中,整个世界,只剩耳中的嗡鸣声。 不知过了多久,文墨又一点点攀坐起来,那一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一定要去京城,要和他当面说个明白,书上说,习武之人最重诺言,他怎会背信弃义? 这一切于她,根本不信! 说来也巧,过了正月,文远如的调令到了金州,平丘知府调任祁州府尹。 这道旨意,倒算升迁了,祁州乃大周京城,自古以来单设一府,祁州府尹为正三品,比他现在这个四品知府,又高了些品级。 出乎意外,一同到得还有文笔的调令,由金州大营参将调任祁州南城兵马指挥,父子二人相视一眼,顿时又觉得有些不大妙。 修文亦接太妃懿旨,念儿心切,盼其归京团聚,又写替他订了门婚事,已拟开春后成亲。 要去京城了,文墨这些日子紧绷的心,终缓了口气。 可真的要离开金州,却总有捨不得的人,捨不得事,而文墨几人最不舍的,就是一直相伴的牧秋先生,想到即将到来的分别,他们便越发难受。 牧秋这日照例来文府,他已听闻了文知府的调令,此次特地来辞去西席先生一职的,熟料刚说了后会有期这四字,底下三人小脸便皱成一团,文芷上前拉着先生衣袖,大声哭了出来,文砚用手偷偷抹着眼睛。 文墨深恶痛绝这别离带来的哀伤,她想了想,开口问道:「先生,临夏记得,你曾说过,希望有朝一日能出去看看,不是吗?」 牧秋哑然,她接着又劝道:「先生固守金州,何时才能成行?不如此次与我们一道,人生难得有此等畅快机会,等到了京城,你且看一看,若是不喜欢,回来便是,如何?」 文芷停下了抽噎,呆呆望着先生,手上还紧攥着他的袖口,文砚也在看他,满脸殷切。 这番话其实说到了牧秋心坎里,他终于同意与文府一道进京,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命运,也因这席话有了不一样的变化。 二月里,文氏一家收拾完行囊,并李牧秋一人,又一次踏上了那条来路。 只不过这一回除多了位李牧秋外,还有那几只小猫儿,原本说想送人,可两姊妹都不捨得,遂一併带上了,结果闹了一路,到京城都没停歇。 三月底恰逢远如母亲大寿,一家人紧赶慢赶,总算在这之前,到了京城。远如提前送了信回来,这日,他两位哥哥早早在明德门前等着,一家人见了,高高兴兴往文家老宅去。 文芷挑开车帘,看那祁州城门如此高大,忍不住地夸赞,又猛戳一旁发呆的长姐,让她一起看。文墨此刻心中思绪翻飞,只要想到那人在京城,她的心便会陡然一紧,哪儿还有心情去看这些。 文远如一家回了老宅,一一见礼,几个同辈的凑在一起,很快便混熟,待用过饭,一家人才去了祁州府尹的宅邸去。牧秋本想住客栈,可推辞不过文氏夫妇的盛情邀请,只好也跟着他们一道,暂住在这里。 刚落脚,文远如又带几个孩子去京城里逛了逛,还有那出了名的长街,各种各样琳琅满目的东西,让几个人直看花了眼,果然这种繁华,是临清、金州都无法比拟的。 文墨虽看的高兴,但总有些心不在焉,她的心底总是记挂着那件事。 又过了几日,她终于沉不住气,与牧秋商量之后,两人乔装出门而去。这里不比金州,文墨虽穿了男装,但走到哪儿,都有些战战巍巍,总有股不自在。 牧秋早打探了庞府位置,二人到了那里,牧秋递了拜帖,门房只说国公不在,便打发二人回了。此行无疾而终,文墨郁郁寡欢,和牧秋一道回了家。 第62页 她越想越不服气,第二日,便一人偷跑出来,到了庞府门房,那小厮仍摆摆手,只说国公不在。看着那紧闭的大门,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真累,为何要见一面,如此难呢? 这时大门吱呀一声,慢慢推开,一个瘦瘦的小男孩探出身来,他看了看文墨,大摇大摆地走出来,问:「你是来找我四叔的?」 四叔?文墨摇头:「我是来找安国公的。」 「安国公就是我四叔。」那小傢伙颇为得意,正是庞阙二哥唯一的血脉,庞纪元。 文墨似看到个救星,问道:「那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 小傢伙瞥了她一眼,怀疑道:「你是谁啊?每日里那么多闲杂人等都说要见四叔,他个个都见,岂不是忙死了?」 「你对他说,我叫临夏,他会见的。」文墨如实说,小傢伙还是摇头:「万一你是冒充的呢?」 文墨想了想,摘下手上的镯子,恋恋不捨地给他:「你把这个给他,他会见我的。」 那小傢伙拿过玉镯,又对着阳光照了照,瘪瘪嘴:「成色一般,贿赂我还不够呢!」 两人正说着话,一顶官轿停住庞府门口,轿帘掀开,下来一人,正是季堂。他见纪元在门口胡闹戏嚯,高声道:「元儿,不好好念书,怎么出来贪玩?」 纪元素来怕他,赶紧将玉镯递回道文墨手上,小声道:「四叔回来,我先走了。」说着,一熘烟跑回府去。 文墨背对他站着,她听出了他的声音,却不敢转过身去,她害怕,一见面,强撑着自己到这里的梦又要醒了。 季堂正要踱步上前,见门口站着那人,整个人僵在那儿,垂着脑袋,手里还托着个东西,一动不动。不知为何,他看着那人背影,忽然就不敢再上前了。 他的记忆中,有个人被欺负后,就是这幅模样。 文墨眨眨眼,将泪水忍了回去,方转过身,抿起嘴角,浅浅一笑。 眼前这人,不正是他朝思暮想,却又不敢触碰的那个存在?此刻,就这样活生生站在面前,季堂脑中轰的一声,只能喃喃唤了声「临夏」。 文墨眼眶水汽氤氲,她笑了笑,拱手道:「国公,许久不见,可还记得故人?」 这一路,千山万水,她终是见着了他。 第 32 章 同一日,长青下朝至千秋殿,看了会奏章,皇祖母身边的人就来了,只说请皇帝过去呢,长青问她何事,那人笑笑不答。 还未到他们跟前,远远地,长青就听见了一大群女人叽叽喳喳的欢笑声,很是刺耳,他脸色不由一变。 前头开道的小太监唱喏,众人见皇帝来了,忙齐齐行礼,长青只好硬着头皮过去。 他看着那群女人,不禁头皮发麻,自去年下旨要守孝三年后,太皇太后倒是不逼他选妃立后,但仍是时不时地来这样一出,说到底,还是要折腾他罢了。 待诸人坐好,长青眉头微蹙,只扫了一眼,不期然地就见到了凌叶眉。 她生的本就极美,今日一袭大红衣裳,这美得就越加浓烈热情了。见皇帝看了过来,她以团扇掩面,与他对视一笑。 皇帝对其他人都冷淡,唯独这位凌小姐,是不一样的,众人见了,当下瞭然。 太皇太后爱热闹,今日请诸位命妇及各府小姐,于御花园中办了个所谓的赏花诗会。那帮人憋着劲地舞文弄墨,长青看得兴致缺缺。 一旁的妙阳察言观色,遂提议道:「皇兄,听闻金州李牧秋李先生云游到了京城,此人文采翩然,何不择日请他来宫中讲学?」 李牧秋? 长青记起了那位生得极白的男子,那年他在金州,亦见过此人两回,可因缘际会,未曾多做相交,这样想来,倒也是极好的,他点点头,便允了这事。 妙阳拍手道:「那便请文家的墨姐姐一道进宫吧,她也到京城了呢。」 文墨?又是这个名字! 长青不经意间眉头蹙得更紧了,他将几年前的那人细细思索了一番,很是狐疑,此人普普通通,字还写得难看,又牙尖嘴利,却到底有何本事,让妙阳至今念念不忘,更让庞阙立下盟誓,不再娶妻? 长青忽然就好奇起来。 而此时文墨在哪儿? 季堂正与她杵在庞府正门前,相顾无言。 眼前这人头戴儒巾,身着暗灰直缀,明显看出身量又高了些,相别一年多,原先微微圆润的脸颊瘦成了鹅蛋模样,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 可再打眼仔细瞧去,和原来又无二致,巾下掩映的鬓发依旧乌黑,那双柳叶眉眼仍是清澄明亮,灵灵有神,鼻若琼瑶,唇似涂朱,还是他爱着的模样,唯独记忆中明媚笑颜,此时却隔着疏离,隐着哀伤。 季堂心底裹着说不出地酸涩,这一步一步,结成死扣,虽是圣命难违,但自己何尝不是个推手?他暗暗嘆气,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才将人往府里引。 这座府邸比金州的庞府还要大,文墨不敢乱看,只跟在那人身后,亦步亦趋。 不知拐了几个弯,绕过几个廊子,前面那人过了道月门,进了座无人庭院,穿过前庭,他又径直推门入室,文墨却脚下一滞,反倒踟蹰起来。 季堂摘下乌纱,复又探出身来,脸色微赧:「临夏,我换身衣裳。」他刚下朝,此时还是一品官服加身。 第63页 文墨大窘,庆幸没跟着进去,她点点头,背过身去,在前庭闲逛。 前庭开阔,种着几株叫不出名字的树,树冠如云,郁郁葱葱,院中有一空心竹架搭起的引桥,不知从何处引来一泓清水,汩汩流淌之间,恰滴在黑玉石围成的潭中,真是极尽风雅之至。 待听到衣服悉索之声,她才转过身来,季堂已换上常服,很少见他穿菸灰色圆领盘扣长衫,倒衬得人英姿勃发。 季堂上前,正要请她进堂内,却见她手中握着个东西,打眼一瞧,竟是他送的那个翡翠玉镯。想到刚才门前那幕,季堂试探着问:「你是来送还镯子的?」 不知为何,说这话时,他心底的苦涩之意更浓,原先以为这只镯子她留在身边,也好做个念想,殊不知,她亟不可待地就要还过来。不过也对,自己这样混帐,还指望她能原谅? 听了这番酸熘熘的话,文墨噗嗤一笑,露出皓齿:「今日前来,门房说你不在,正好碰上刚才那男孩。他说要个证物,才给我通传。为了见国公一面,临夏思来想去,就只好摘下这个。料想,你见着它,我就能见上你了。」 她起初还说得眉飞色舞,可思及此行来历,那张小脸便慢慢垮了下去。季堂看着听着,怎能不发现她的变化,心中又有了些疼。 文墨举起镯子,在太阳底下看了看,方将它递至季堂面前:「如此说来,倒是该物归原主才合适,国公刚刚那话极有道理。」 季堂推辞不迭:「你若愿意,还是留着吧。」 「留着做什么,睹物思人么?还是提醒自己,有人背信弃义,不守诺言?」文墨窝着许久的气,此时正好借题发挥,她斜睨一眼,眸子圆睁,气势骇人。 只这一眼,季堂便尴尬得手足无措,他恨自己的口不择言,他有许多话儿欲对她明,可到了嘴边,却不知该如何才能说个清楚,真真是尝到了有话难言的苦楚。 最后,季堂也只得认命,嘆道:「不错,我背信弃义,终是负了你。」那枚玉镯还举在他面前,他伸手去拿,却不料被攥得极紧,他轻扯了几次,都拿不下来。 文墨低低地垂下头,身子簌簌发抖,眼泪如珠串一样落下,砸在地上,惊起尘埃。 季堂手忙脚乱,慌乱无章:「临夏,我——」他想拥她入怀,可是却又不敢再造次,只好走近几步,拍拍她的肩膀。 文墨挣脱开他的手,反击道:「你什么,国公莫说自己有难言之隐?」 从来两人争辩,季堂都是甘拜下风的那位,这次亦然,他作了个揖,俯身赔罪道:「我还真有难言之隐,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否原谅则个?」 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几把,文墨恨恨地拭去泪痕:「那我倒要洗耳恭听,若是你胡编乱造,只为了始乱终弃,我,我就和你没完!」这副含着泪珠咬牙切齿的模样,映在对面那人眼里,心底又多了几分难。 季堂将她迎进堂内。 正中摆一张紫檀木案桌,桌上一雕花金炉,正点着淡淡清香,左手是几架子的书,列得整整齐齐,右手边,则立着一张梅兰花样的屏风,屏风后头,靠窗位置安置了袭软榻,软榻对面,是个衣柜。 两人盘坐于案桌两侧,轻烟裊裊,香气袭人。 季堂将原委和盘托出,从他能猜测到的十几年前先帝的布局,到现在与新皇的暗地交易,这一环扣一环的阴谋算计,还有现实中的无奈与责任,通通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文墨。 文墨怔忪,这些动人心魄,九死一生,都不是她能想像得。她像是被捲入巨大的漩涡中,只能艰难地呼吸,用力地喘息,她不敢打断,唯静静听着,她知道,眼前这人经历可怕,他将所有埋在心里,却在今天告诉了她。 直到最后,季堂不说话时,她终问出心中疑惑:「为何?既然我父兄与你算做对立,你这样坦白,不怕我告密么?」 季堂宠溺着摇摇头:「我信你。」这世间,除了你,还有何人可信? 文墨面色一红,自己在心中梳理一遍,方开口道:「所以,皇帝让你娶王家小姐,你不愿意,才决定终身不娶,以此搪塞?」 季堂喝了口茶,笑道:「不对。皇帝根本不愿我与王家结亲,他不想看见我与任何势力捆在一起。因为我将要执掌兵权,所以势必做个孤臣,如此这样,我才能忠心于他,我们庞家才能依附于他,算得上各取所需吧。」 这话他说得轻巧,可文墨听了,心尖却止不住地颤慄,一股莫名的寒意自嵴背窜起。到了这会儿,她第一次对何谓身不由己有了些体会,这四字虽易写,可唯有身在其中,才能真的能明白其间的绝望。 季堂浅笑:「或许日后,皇帝会赐我与某位公主结亲,这样于我他都有利。可我早就答应了你,今生若不能兑现诺言,那我还有何面目苟活?所以,我才在祖先面前立下重誓,今生今世绝不会再娶他人。」 文墨身子一震,他竟为她做到了这个地步! 抬眼望去,两人相视,他的眸子深不见底,独独映出她的哀伤。 文墨嘆道:「你这是何苦呢?这辈子这么长,你孤苦一人,我怎么能放心得下?」两行热泪克制不住地滑落,她终是心疼他。 她想了想,下定决心,道:「既是如此,我今生也不会嫁人,只愿陪着你,可好?」 第64页 这回轮到季堂大惊失色,这种惊世骇俗的话亦只有她能讲出来。 他坚决摇头:「临夏,你不过及笄之年,大好年华,何苦为了我而耽误自己?我马上要回金州大营,这一去,便不知何时才能东归,你这样,我如何安心走呢?」 「你要回金州?」千里迢迢,她好容易来了京城,他却又要走了?! 季堂被问的语塞,不敢再看她哀戚眼神。 文墨站起身,她坐久了,脚起了些麻意,竟有些站立不稳,季堂跟着起来,想要伸手去扶,可手伸到一半,又觉得不妥,正要收回之际,不想被她一把牵住。 两人隔着案几,交握的双手,滚烫灼人。 文墨移步,款款上前,走到季堂身边。屋里静谧,只听见二人呼吸清浅。她伸手抚上那人脸颊,稜角分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 季堂微微颤慄,能感受到那双手一一滑过,最后落在唇边,他捉住那调皮的手,柔若无骨。 文墨脸色绯红,又将手抽了回来,将儒巾摘下,抽出束发木簪,落下三千如瀑青丝,衬得脖颈愈发白皙,实在是艷丽至极。 她又去解对面那人的盘扣,季堂顿时明白她要做什么,瞳孔微缩,呼吸一滞,忙伸手握住她的手,摇头道:「别这样,不值得。」 「何谓值不值得?我只知,今生你我二人无缘,以后相见更是无门,我只是,不想抱憾终身。」 「你这样做了,才会抱憾终身。你现在还小,不经人事,以后懂了,必会遗憾。我比你年长,自然要为你着想。」 两人静静对视,时光悄悄熘走。只这一次,许她放纵,可好? 第 33 章 乌发如云,落在身后,随风轻扬,美得触目惊心。 季堂捻起一缕秀发,放在唇边,这发丝上的皂荚味,清清爽爽,宛如其人。可她此时只是定定地站着,望着他,一双眸子,柔情似水,两颊绯红,带着少女的娇羞,又有一丝决绝。 他轻点那人额头,长嘆一声:「真傻啊,我为你梳一回头,行么?」 文墨一怔,扯扯季堂衣袖,小声问道:「你不喜欢我?」 季堂伸手揉了揉她的脑瓜,一脸宠溺:「不,正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更得好生护着你。」他笑起来,凤眼上挑,眼尾又多了几个皱褶,似鱼儿摆尾。 文墨亦笑开了怀:「好啊,等你老了,我守着你。」 季堂执惯刀剑,如今对付一把小小木梳,反倒有些缩手缩脚,不知如何是好。可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萦绕于心田,他唇角一直微翘着,心满意足。 文墨安静地跪坐着,任他折腾,没人开口打破这一刻的安宁,从铜镜中看身后那人,笨手笨脚地替她梳了几下,复摘下自己束发用的金镶玉簪。他一头墨发倾泻,亦毫不在意,又用那簪子替她绾了个男子发髻。 文墨回过头,他的脸近在咫尺,再怎么细瞧,果然还是很好看,她咧着嘴笑了,凑上去,吻住了他,不,准确的说,是含住他的下唇,然后,重重地咬了一口。 痛意袭来,季堂嘶得一声,却没有挣脱,他闭上眼,血丝一点点沁入嘴角,带着腥咸,又带着份甜。 两人额间相抵,墨发随意散落,裹住了这个短暂的小世界,让人心安,暂时忘却那些烦恼。 何其不幸,两人天涯海角,不得相见,又何其幸也,这世间,总有一人始终为她着想,哪怕她那么坚决,亦不愿伤害她半分。 此等惊世骇俗之话,离经叛道之事,今生说一回,冲动一次,便够了,若再给她个机会,只怕也没了当时的那份勇气。 …… 软轿晃晃悠悠,文墨坐在其中,神思却还在季堂府里。 她抚上头顶那柄簪子,入手温润,而自己的木簪则是留给了他,文墨浅浅微笑,有这枚金镶玉簪给自己作伴,这一生亦不会太孤单。 在离府尹官邸还有一条街的地方,文墨下了轿,她还不想露馅,遂一路慢悠悠逛回去,结果远远就见着荷香在门口张望,她心下暗嘆,还是坏了事! 这回是被潘氏逮个正着,她见着自家姑娘一身男装打扮,自然气结,文墨好说歹说,又发誓再无下次,这才让她消了气。 闹了这一番,潘氏才说了正事,原来那妙阳动作也快,既得了长青的恩准,便直接让人来府里找李牧秋和文墨,说是明儿个请李先生去宫中讲学,又正好与墨姐姐叙旧。 文墨想着很久没见妙阳,心中倒也激动起来。 第二日,燕舞莺歌,春光明媚,文墨为显郑重其事,特地穿了白色小衫配红色襦裙,外罩白底红花斜襟长褙子,里外相互映衬着,端庄之中又多了分娇艷,连荷香都忍不住啧啧贊道:「小姐,你平日里总爱穿那些黄的青的,今儿难得穿个艷丽色,倒也极其合适。」 文墨轻笑不语,随她贫嘴去。 用了朝食,文氏夫妇又特意叮嘱了几句,深怕女儿的顽皮性子在宫中收不住,惹出什么麻烦,文墨喏喏全应下了。 昨日从季堂那里听来那些官场之事,今日再见到父亲,文墨心中总有些不自在。 她恨吗?不,其实她也不恨,所有这些都是身不由己罢了。何况,父亲鬓角隐约已生华发,文墨心中怎可能怨? 此时,她才能体会父亲曾经说过的那四个字——明哲保身,其实要做到,还真是难上加难呢!说到底,不过都是皇帝一人玩得把戏罢了。 第65页 一辆马车自文府往皇城去,安福门前早停了好几辆车舆,在显眼处都有些标识,衬得文家的略微寒酸。 昨日席间听闻请李牧秋来讲学,众人都说仰慕先生之文采,太皇太后遂于皇宫北侧的杏林之中摆下案席,仍将他们一併邀了。 文墨和牧秋二人下车,由小黄门引着,经横街,自长乐门进了皇宫,一路领至御花园。李牧秋再由人领去园中的听春亭,正遥对杏林,而文墨则进了园子深处。 小桥流水,假山堆叠,各色繁复娇花拥挤在一处,在和畅惠风之下,生机盎然,待到杏林,那更是令人惊嘆不已,白的粉的花瓣随风洋洋洒洒,落在一旁的湖水中,顺着水纹,娇柔荡漾。 文墨不住感慨,这人行走其间,真真是徜徉了花海,到了处仙境。 她先至太皇太后案前,盈盈一拜,又依次给座下的几位太妃、公主见礼,轮到妙阳时,妙阳眨眨眼,文墨会心一笑。 「皇祖母,能否请墨姐姐在我旁边落座?」妙阳迫不及待地就想拉她过来,几年不见,也不生疏,还是那么的热络。 太皇太后上下打量文墨,问道:「你就是与妙阳一道去西姜的丫头?」 文墨福了福身:「回太皇太后,正是民女。」 「哀家听妙阳提过你们在西姜的事,你做得不错,是个伶俐的丫头。」 文墨莞尔笑道:「小事一桩,何足太皇太后记挂着。」 太皇太后见她落落大方,应对之间,丝毫没有造作惶恐之意,模样又生得标緻,不由点点头,心里将她默默记下了。 众人竖着耳朵听,可是这一言半语,也听不出什么名堂来,只知道太皇太后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姑娘,还颇为另眼相待,又见妙阳与她交好,心底里便都起了戒心。 听春亭内,李牧秋遥遥作了个揖,他在京城已有薄名,谁都知道他被朱广略贊过,可今日一见,倒才真正领略了金州李牧秋这一响噹噹的名号。 远远望去,此人长身玉立,肤白的耀眼,容姿极佳,今日虽着粗布青衫,却丝毫难掩举手投足间的风流,好比天人。 牧秋今日讲得是诗文,听他朗朗念诵之声,随风送来,只觉得格外入耳,不少闺阁小姐,只这一面,便又送了自己的芳心。 御花园里热热闹闹,皇宫东侧的崇嘉殿内,却是冷冷清清,毫无人声。长青登基后仍就寝于此,这日旬假,没有早朝,他难得多歇了片刻。 从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只因没有父皇遗诏,所以几个手足虎视眈眈,而朝廷内的那帮大臣拉帮结派,身后的那位祖母又权势滔天,他只得小心翼翼地,步步为营。 他不过也才十七岁,却是身心俱疲,每日在人前,不得不伪装出个乖巧模样。 想到此,长青颇为沮丧,翻坐起来,一把拉开幔帐,却见不到一个人影,奴才们如斯胆大妄为,他自然不满,不由高声喝道:「人呢?」 「皇上,我在,我在。」殿外候着的小平子立马跑了进来,憨笑着应道。 长青睨了一眼,遥遥一指:「都躲在外面做什么呢,想偷懒?」 小平子嘿嘿干笑两声,又有些忸怩,直到长青哼了一声,他才开口道:「今儿个听春亭里来了个极美的男人,跟神仙似的,那帮没事的宫女们都跑去……」他见皇帝脸色不善,顿时闭了嘴。 听春亭? 长青眉头一皱,就绕过弯来,昨日妙阳说要请李牧秋讲学,那八成是他了。他思索片刻,便也想去见识一番。 长青一路行至御花园,时不时就能碰上几个扒在墙上踮脚偷看的小宫女,小平子几次提气想要高喊,不想长青皆摆手,倒让他一口气憋在怀里,只能用手捂着,轻咳了好几回方好。 从千步廊绕至杏林,就先见人影绰绰,长青仍未让小平子通报,他自己悄悄上前,先是见对面亭中那人气宇轩昂,果然是一副好皮相,又借高处往底下瞧去,那群人都是熟悉面孔,唯独妙阳身边那人,看着有些面熟,她正与妙阳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又抿嘴偷笑。 此人面容姣好,称得上是个美人,可这美比不上凌叶眉的浓烈,唯独一双眼,顾盼生辉,能让人沉下去,比叶眉的灵动,耐看。 长青记起了她,同样完完整整记起的,还有第一次见到文墨的情景,那时她着水绿色的百褶裙,手执一把湘妃竹团扇,十指青葱,身量长挑,看上去很是温婉安静,可谁能料到没个几天,他好心教她练字,竟会被她的顽固和戏嚯给气个半死? 想到这桩旧事,长青嘴角不自觉地上翘,弯成个好看的弧度,还真没几个人敢明目张胆地跟他怄气,哪怕他曾是一位不得宠的皇子。 长青这边厢还沉浸在回忆里,底下已有人发现了那抹明黄,就慌慌张张地站起行礼。长青见了,头皮又开始发麻,自顾甩甩衣袖,下了台阶走至杏林。 众人齐齐福下身子,低着头,等着他那句免礼,长青又略略扫了一眼,目光最终还是停在那人身上。 今日在杏林,大家多穿牙白、鹅黄,或翡翠,连叶眉都穿了一身难以驾驭的葱倩色,唯独她着了红色襦裙,着实扎眼,他不得不又多看了一眼。 这些落在太皇太后眼里,便多了几分深意,她这个孙儿,除了凌家那位,还从来未多看哪个姑娘两眼。 第66页 在太皇太后看来,凌相家的是好,但长得过分漂亮,放在这后宫里,总是个祸害,而文家这位,虽小门小户,但师承李牧秋,有胆略,有文采,是个好苗子。 长青自然不知道,这一瞬间,他的皇祖母能绕这么多个弯子,他摆摆手,众人才复又落座。 文墨跟着坐下,这才抬眼看向上座那人,她记得无忧曾说过,长青的身子不大好,作为故人,他确实是比几年前更为消瘦了些,可只要再想到,这人正是断她姻缘的罪魁祸首,她看向皇帝的目光中,不由又多了几分复杂和怨念。 长青偏过头,正好对上那双眉眼,里面含着纠结,还有怅惘,他看得竟生出些心虚之意,手不自在地拢在唇边,清咳一声,问道:「文墨,你的字可有长进了?」 文墨站起福身,浅浅一笑,应道:「多谢陛下惦记,只不过文墨并不觉得自己的字难看,谈何长进二字?」 众人虽愕然,但亦哑然,连圆场都不知该如何打,长青气结,闷闷地捻起颗梅子,咀嚼泄愤。 第 34 章 尴尬之际,凑巧有阵清风袭来,吹动女子身上的各色裙裾和长发,吹落杏花枝头熙熙攘攘的片片娇柔花瓣,又粉又白,如雾如梦,幻似仙境,众人置身此间,都看得呆了,已有人忍不住仰头伸手去接。 文墨站在这突如其来的重重杏雨之间,黑发飒飒像剑,红裙翻飞如火,面色桀骜,目光寒冷,唇角一抹淡笑,对着上座盈盈一拜,自顾坐下。 还真是目中无人地到了极致,从未有人敢挑衅皇权至此! 长青那半颗梅子还含在嘴里,此时咬牙切齿,恼意渐盛,一股热流窜上心尖,难以名状,恨不得立刻命人将她叉出去,以泄私愤。 真是应了那句眼不见心不烦的老话。 长青赌气似得不想再见到此人,所以一直半侧着脸,可眼角的余光却还是止不住地往那人身上瞟去,看她的一举一动,看她的一颦一笑,看她是否有个一丝半毫的歉意。 结果,这日文墨与妙阳谈笑风生,连个正眼都没有再给皇帝,只当他不存在。长青不由越发郁卒,心里怄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很是不畅。 那日夜里,长青做了个梦,梦醒之时,呼吸厚重,茫茫然,辨不清方向。 他没有唤人进来,只定定看着帐幔,烛影柔柔,拢成个光晕,像个笑脸。过了许久,他才背过身去,对着里头那面暗沉的墙,闭上双眸,双腿蜷缩在胸口,慢慢安静,平复下莫名的悸动。 这是他头一回梦到个女人! 平素的朝堂之上,长青哪怕再不耐烦,也总装个精神奕奕的样子,可这翌日的崇文殿里,他却难得一幅萎靡困顿、怏怏不乐的模样。 若不是皇帝现在后宫无人,众大臣还道他荒淫无度呢,如果是以前,那就有本可参了。 不过——,众大臣眼神一转,停住左侧最前头那人身上,忍不住感慨,在这闺房之中,安国公还真不拘小节啊! 底下众人的眼神不停地在皇帝与庞阙身上切换,终于使宝座上那人亦注意到了庞阙的不同。庞阙今日下唇上多了道伤口,虽涂了药,可仍能看出是个女人的贝齿咬痕。 季堂倒是毫不在意,见皇帝打量自己,便抿唇微笑,如此一来,这道痕越发明显。 那伤的地方,着实扎眼刺目,长青一瞬间想到很多旖旎的画面,他暗忖,不会是昨天那个女人咬得吧? 这个念头一起,他便冷哼一声,偏过头,不让自己再去注意那道疤,可越想不在意,越是觉得它叫嚣,又碍眼,长青坐立难安,也不知是怎么了。 其实,大臣的春闺秘事与他何干,为何会如此不平?他企图说服自己不要再想,可待下朝时,他仍点了武易安觐见,交代些事。 不过一日,武易安便呈了封密报上来。 「四月初九日,庞阙下朝,于庞府正门遇一男子。两人至书房,共处约一个时辰,无人伺候。后,小轿送人出府,那人在长寿巷下,步行至祁州府尹的宅邸。」 「额,文家的,男人?」这…… 长青眉头不展,他摸不着头脑,问道:「这日他可曾还有见过什么人,或做过什么事?」 武易安摇头:「没有,据探子报,那人走后,庞阙留在书房内,不曾再露面,直至第二日才离开房间,期间只让贴身小厮送了些膏药进去,未做声张,想来,就是那时受的伤。」 眼前这些文字,就像是个玩笑,可这一切又像个迷雾,长青总觉得漏掉个什么细节,仍然有些不可置信,问道:「暗卫在文家可有人?」 武易安讪讪答道:「并无,还未来得及安排。」要安插眼线,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长青不悦:「速速办妥。」想了想,他又吩咐道:「多安排两个人,一个李牧秋,一个文远如长女,他们俩若是与庞阙扯上关系,务必及时回报。」 武易安暗暗咋舌,应后退下。 长青将密报掷在案上,单手托着腮,愁眉紧锁。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漏了什么关键,可他更不明白,这事到底有何值得深究的,竟要动用到三个眼线! 他长嘆一声,觉得自己这个皇帝怎么愈发糊涂了。 武易安的动作迅速,仅过二日,长青就收到密函:四月十六日,安国公大寿,庞府将大摆筵席,文家一众,连带长女文墨、西席李牧秋皆在邀请之列。 第67页 长青一愣,如此绝好的相见理由,他还能做什么,难道让大臣连生辰都别过了?可他隐隐地就是不期望文墨见到庞阙,他不希望这两人再扯上什么关系。 一念及此,烦闷燥郁之气便浮上心头,他缓缓抬头,只见这殿内阴森冷清,比不上窗外明媚春光的一丝一毫,而外头的阳光肆意倾泻,在窗棱上打了好几个转,却依然照不进这宫殿深处。 寒意四起,沁入骨髓,长青起身,喝道:「人呢?!」 殿外诸人听见皇帝发脾气,吓得赶紧滚了进来,一个个跪着战战兢兢,明明是皇帝自己让他们都出去候着,现在又生生不满,哎,这御前差事越来越难做了! 长青见他们这幅模样,越发心烦,摆摆手,又让他们退下。他忽然觉得,能有个人和自己斗嘴吵架,其实亦不错,否则还真是孤单呢。 正这样想着,小平子哆哆嗦嗦地又进来,见皇帝正要皱眉,他忙谄笑道:「皇上,有人要觐见。」嘿嘿,救星来了! 长青正烦着呢,此时不悦地挑眉问是谁,小平子摇摇头:「让我保密来着。」说着,又慢慢退回门外。 殿门大敞着,只见一婀娜聘婷的人影,在大好春~色之间,踏着金乌而来,浑身笼着层薄光,长裙流动,衣袂飘飘,脚下似步步生莲般地轻盈。 长青于男女之事上一直不开窍,此刻他的心不知为何,竟隐隐有些期待之意。 那人背着光,一点点靠近,他已经闻到属于女人身上的暖香,遂负手上前,停在殿门前。 他静静站着,看女人越走越近,仅几步之遥时,他终于缓缓伸出手,明黄衣裳下的指骨修长,白净分明,此刻染上金光,格外温暖,有力。 来人微愣,但仍如梦中那样,将玉手交给他,跨过殿阶,款款福身道:「参见皇上。」字字柔情蜜意,裹着说不出的娇羞。 这四字,不对! 混沌中的长青眼神聚拢,清醒过来,待看清来人,他忙不迭地抽回手,面前那人一滞,亦不以为意,长袖掩面,笑道:「皇帝哥哥,可是将叶眉当成哪位佳人了?」 长青隐住一丝落寞,勉强笑道:「朕唐突了,妹妹见谅。」 这日,皇帝下了两道旨意,太皇太后复议。 一道是瑞王五月成亲,着务必好生办着;另一道,则是命安国公寿宴后,择日启程前往金州大营,驻守平丘,护国安定。 旨意中的两个人,无比平静,只有其他人譁然大惊。 四月十六日,季堂生辰,按照他自己的意思,简单即可,可因着去年刚平反,所以庞老夫人做主,说要大办一场,便将京城内三品以上的人皆请了。 到了这日,府前车水马龙,应接不暇。 文远如携一家子,并李牧秋,到庞府上,先送贺礼,牧秋亦带了幅自己的字帖,管家一一收下,再着人往里迎。 潘氏携两个姊妹到了后头,文墨随身还抱着个黑猫,一路过来,引得众人注目连连。 早有眼尖的人,认出她就是当日宫中杏林之中的丫头,不由得对他们多加留意,不一时,文家底细便被众人打听个一清二楚。 此人姿色平平,不过是个三品府尹家的长女罢了,放在京中,只能说家世背景低微,而她仗着有点口才之能,当面惹恼皇帝,对众人而言,根本不足为惧,翻不起什么风浪。 三位向庞老夫人见礼,老夫人见到黑猫,亦是一愣,面有不解。 文墨解释道:「老夫人,在金州时,这猫儿曾与国公有故,国公于她有恩,今日特送来贺寿。」 文墨昨夜听父兄提及,皇帝已下旨命季堂速去金州,虽早有准备,可真正亲耳听闻这一消息时,她的心还是重重跌进个无底深渊,空空荡荡。她浑身无力,抓不到边际,好容易才强撑着回了房。 这一夜,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来福似知道主人的无助,安静地卧在她身边,文墨伸手将它抱入怀中,眼泪直直掉了下来。那些冰凉的泪珠滚入来福身上,它抖了抖,喵了一声。 这辈子,她没法伴在他身边,让它陪着,亦是好的。 老夫人虽觉得诡异,她见过那么多种贺礼,从未见过送猫的,但仍命丫鬟上前收下。 结果来福张牙舞爪,没人敢近身,文墨赧笑:「老夫人,还是我先抱着,待散席后,再放它下来,若是国公不喜,我再抱回去就行。」 庞母点头,不再勉强。 文墨回头张望,院内花团锦簇,华丽至极,却没有那人身影,如何,才能见上一面呢? 这顿饭,她心不在焉,来福趴在她腿上,同样无精打采,想到即将到来的离别,她的心似被钝刀磨着,慢慢就滴出了血。 待散了席,庞阙亲自在正门一一送客,文墨抱着猫儿,随父兄一道告辞。 她只抬头看了他一眼,泪水就在眼眶中打转,只得紧咬着牙关,失了血色。季堂亦注意到她,两人隔着众人相视,哀伤静静流淌。 文墨欠了欠身,道:「国公,山长水远,愿多保重身体,盼能早日东归。这只猫儿与国公曾有缘分,遂特意送来,与国公作伴。」 她咬着唇,将黑猫递上,旁边小厮要接,季堂摆手,自己亲自上前接过,入手是个温热的傢伙。来福喵喵叫了两声,季堂伸手安抚一把,它复又安静下来窝在怀中。 第68页 「多谢小姐,也请多保重。」他点头浅笑,亦明白她的心意。 两人眼中没有他人,唯独对方,这一眼,只怕就是一生。 四月十七日,一早,金光门刚开,就见几骑潇洒出城而去,当先一人正是昨日大寿的安国公。季堂这次西去,未带其他,只一只黑猫,并几个家将随行。 文墨一身雪白中衣,黑发散落,跪在床间,双手合十,面色虔诚,口中念念有词。 大慈大悲的菩萨在上,信女文墨愿以寿命为誓,只为求菩萨能佑他一世平安,莫再悽苦…… 第 35 章 季堂这一走,文墨紧接着就病了,许是跪了整整一夜的缘故,又许是强撑着的一口气,到此刻越发身心交瘁,便彻底散了。 先是烧得身子滚烫,迷糊错乱,胡言乱语,急得一家心焦如焚,四处求医问药,待不烧了,又整日里昏昏沉沉,身子恹恹地,下不来床,这样拖拖拉拉就到了五月里。 五月中旬,瑞王大婚,王妃是户部尚书张翼深长女慕青。 慕青的一颗心原本是扑在长青身上的,年初太皇太后下懿旨赐,她还曾哭闹过一阵子,可后来也就想通了,若是进得宫去,以皇帝现在对她不咸不淡的性子,估计到时也就是个不受宠的妃子,可嫁给瑞王,好歹是个正王妃。 这两者放在一起,还能怎么选?慕青便认了命。 今日的瑞王府,极尽奢华之能,且不提南海珍珠点缀其间,不计其数,就是正厅里那几株半人高的红珊瑚,华光异彩,夺人眼球,还有那抄手游廊里的各色绢花,皆看得人是眼花缭乱,流连忘返。 在厨房里忙碌的,都是皇帝着内务府安排来的御厨,从早至夜,道道珍馐,如流水般,不曾断过,摆在府外,供人食用,瞧着就无比精緻,待吃了,更是唇齿留香,回味无穷。那些得了救济的,一时都在念叨着瑞王的恩德。 到了晚间时分,天子銮驾竟亲至瑞王府,一时热闹并荣耀极盛。 文远如携两子,昨儿个也在贺喜之列,所以文砚今天在姐姐们面前,也显摆了一回。 他一说起昨日情景便眉飞色舞,待提及八珍玉食时,更是激动地手舞足蹈,这也就罢了,最后还满脸嚮往,咽了不知多少的唾沫,不住地替姐姐们遗憾。 文墨半躺着,靠在枕头上,文芷坐她床边,手里握着半卷书,见他这模样,姐妹俩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噗嗤笑出了声。 「小砚儿可就记得吃了?」 文砚抬头认真想了片刻,道:「我还记住皇帝哥哥了,他长得又高又瘦,抿起唇来,还有两个笑靥,虽不及夫子,但也挺好看的。」 皇帝哥哥?文墨惊讶于这个称呼,不禁蹙眉:「你何时与他这么熟稔的?」 「昨儿个呀,皇帝亲至瑞王爷府上贺喜,还跟我说了话呢。何况,是他让我喊哥哥的,我就这么喊了呗。」 文砚眨眨眼,献宝似得接着道:「姐,原来皇帝在金州时曾到过咱们府上,可惜那时我年纪还小,都记不大清了,你可还记得?」 文墨想到那人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心里就不大痛快:「在外人面前,千万别皇帝哥哥长啊短的,咱们家可高攀不上。」 文砚嘟着嘴,他不明白为何长姐说话间就对皇帝有敌意,他只觉得长青待人可亲,又替他赶紧说好话:「姐,昨儿个皇帝可都还问起你们来了……」 哦?文墨一愣,刚要开口,文芷就抢先疑道:「皇帝问什么了,还记得咱们么?」 「记得记得,都叫上咱们名了,对了,还问到娘亲来着。」 文墨见弟弟喜形于色,忍不住暗自讥讽,皇帝这点收买人心的小把戏,也就只能骗骗砚儿这种孩子了! 听着二人一问一答,她缓缓看向窗外,现在已是暮春,爱美的姑娘们大概都要换上夏日的裙裾,可她却仍总觉冷,寒气彻骨。 这样想着,她将身上薄被拉得极高,有些担忧,不知就此会不会落下病根。 此时,同样觉得有凉意窜来的,还有武易安。 他刚踏进千秋殿,就见皇帝面若凝霜,一双寒眸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似要戳出几个冰窟窿来才罢休。易安不大明白,谁又招皇帝不痛快了? 长青眉头紧蹙:「文家长女病了这事,为何不报?」若不是他昨日恰好去了瑞王府,才根本不会知道她病得如此重。 易安小心谨慎地提醒道:「陛下曾吩咐过,需是与庞阙相关的才报,所以,这生病之事,自然不在此范畴了。」 长青顿时语噎,要说的都被堵了回来,隔了半响,他轻咳几声,复又交代道:「武大人,李牧秋身边的暗桩可撤,不过,那人身边的,事无巨细,朕通通都要知道。」 说话间,皇帝白皙瘦削的脸上,现了些不自在的红晕,易安心下顿时瞭然。看来,咱们景祐年间的暗桩还得替皇帝看着女人。 不多时日,崇嘉殿内关于她的密函就堆了小半尺高。她今日吃了什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哪儿又怎么不舒服了,都写在那一张张薄薄的纸上,从文府,悄悄递进了宫里头。 每日就寝前阅上一张,已成为长青的一个习惯,这日,他照例待幔帐放下来,才隔着烛火,将最新的密函拿了出来。 「上午葵水至,睡了半日……」 这极为私密的字眼,猝不及防地突然跃入眼帘,长青身子一震,只觉地万分尴尬窘迫,似窥到了什么最为不该的秘密。 第69页 他面色一红,耳根滚烫,渐渐得,连这帷幔里也跟着灼热起来,他伸手扯了扯衣襟,才觉得好受些,继续往下看去。 「下午和亲王来府上,二人并西席先生聊大半个时辰,往来皆诗词。亲王约牧秋,明日与朱广略一叙……」 长青看到和亲王三字,某些封存已久的场景于脑海间,一一回现,越发清晰。 那时在金州,他们二人便习惯了并肩而立,偶尔窃窃私语,偶尔嬉笑怒骂,都是默契有加,反观自己? 长青思及此处,心底猛地生出些涩意,是了,自己于她,本就是个局外之人。 他忽然觉得好笑,自己怎么就突然魔怔不清了呢? 翌日,长青单独召见武易安,下令撤走文墨身边暗桩,无需再提及任何关于她的事。 这样清清静静,不去想不被烦,也很好,长青这样怔怔想着,复提起硃笔又批阅一道奏请,将其狠狠驳斥回去,才觉得神清气爽了些。 待文墨彻底好起来,已是七月中,盛夏最热时节。 她病得这些日子,无忧听闻她身子不大好,登门来看过好几回,推荐了不少好大夫,又送了许多珍贵药材。 所以,待她完全好起来,便亲自前往其府上,回礼道谢。 无忧自被封和亲王之后,就在宫中挂了个职,也不怎么上心,每日里,只醉心于诗词歌赋之间,一心一意地要当个潇洒王爷。 趁此闲暇逍遥时光,他还弄出了个文馆。 这文馆,落在祁州城最繁华的街上,却是个门头最为寒酸的小宅,进去了也只不过是陋室几间,但能引得文人雅士们去了又去,视其为心中圣地。 这一切,也只因朱广略和李牧秋的一场辩文,使此处声名鹊起。 无忧这日难得没去文馆,听闻文墨登门,便亲自出府相迎,嗔怪道:「你这身子刚好就出来,怎么合适?」 文墨今日着了条鹅黄纱裙,外罩白色披风,虽是夏日,但还是觉得微微有些凉意,她拢拢披风两襟,笑道:「身子没差到这地步,王爷担心了。」 两人往无忧书房去,房内的案上还摊着一幅捲轴,文墨踱步上前,就见宣纸上的墨迹尚未全干。 无忧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临夏品评一番,如何?」 文墨摇头:「是我唐突,王爷莫再取笑,这琴棋书画四门学问,我可是连皮毛都不懂,岂敢班门弄斧?」 案边还有幅画轴,半卷着,文墨扫了一眼,似乎画着个女子,她移开眼,也不多看,反倒无忧大大方方得抄在手中,缓缓展开,解释道:「这幅是我往年所作。」 随之动作而现的,是个倚树莞笑的妙龄女子,老旧漆黑树干,寥寥几笔尽现,而女子身上的湘妃色纱裙,重重叠叠,繁复蜿蜒,铺陈在地,画工之细,令人瞠目结舌。 再看那人,螓首蛾眉,樱桃红唇,五官精緻,无可挑剔,鬓间亦只挽了一柄玉钗,清清淡淡,越发衬得人宛若冰清玉洁的天仙。 文墨惊嘆:「都说女人善妒,可我瞧着,这女子美得让我自愧不如。王爷的画工,亦是淋漓尽现,真是极为上心之作了。」 无忧凝视此画,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这画中之人,与我一道长大,此画乃她及笄那年所作,倒叫临夏见笑了。」 文墨以扇掩面,浅笑道:「倾慕佳人,何笑之有?」说罢,她促狭眨眼,道:「王爷既然有心,自当也要让佳人知晓,否则,岂不一片痴心空付?」 听闻此言,无忧一怔:「也是了,临夏说的在理。」 他的心里像是有条滑腻腻的鱼儿游过,拨起阵阵水纹,过了半响,才复又安静下去,消失不见。他其实,也想知道她会怎么选。 两人静静站了片刻,他才道:「妙阳听闻你身子不大好,一直折腾着想出宫来见你,就是不得法,如今不比父皇在……」 文墨点头:「劳烦王爷替我谢过公主,就说临夏很高兴,让她自己在深宫中,也多保重些。」 她有些怅惘,为何她身边的,总是些身不由己之人,还是说,人活在世界,大多数都是身不由己的? 八月,西姜使团至祁州,长青于崇文殿接见西姜使节丁叔平一行。 丁叔平在殿前道明了此行目的,一来,是核对商议纳贡数额,二来,则是西姜现太子于两年前得见妙阳公主,惊为天人,慕其才华,特求娶其为太子妃。 丁叔平说明来意后,当时一道出使西姜、知晓内情之人,已惊起一身冷汗,此妙阳非彼妙阳,怎么嫁?难道就此偷梁换柱,让那丫头顶着公主之名嫁过去,真公主就此默默无闻一生? 公主出嫁本是常事,何况妙阳公主与当今圣上并非一母同胞,此法倒不是不可,就不知皇帝怎么想了。 那些人心思转了几转,还是看向龙椅上那人。 长青的心思,一瞬间,亦是转了几道弯。 若是将妙阳直接嫁去,当年无忧出使西姜的掉包计便会暴漏,此罪自不可恕,那自己便可藉此机会,彻底将他压下去。 若是将文墨顶替嫁去,那自可多几年的安定,以她的伶俐个性,在西姜,应该也能过得很好,于大周无一害,可真的非要如此么? 若是不嫁呢? 他权衡再三,还是拖字诀当头,缓缓道:「公主乃我大周明珠,此等大事,亦得看公主意见,请使节并诸位,先行回驿馆休息,容后再议。」 第70页 说着,他给小平子递了个眼色,当即退朝了去,西姜诸人也无可奈何,只得等着。 第 36 章 这次护送西姜使臣来京的,称得上是文墨旧识,他护送使臣进宫后,便自行去了文府。 自两年前那个惊魂一夜后,文墨只听说邵源伤得极重,可到底是死是活,却不甚清楚。如今见他站在眼前,脸上永远地留下道长疤,再思及此疤乃因季堂而起,她心下有些难受,喊了声「邵大哥」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好抱歉地赧笑。 邵源是个冷漠的性子,此时难得浅笑,颇有些劫后重生、故人重逢的意味。他并不入座,直说来意:「墨小姐,邵源今日前来,是将军托我捎两句话。」 文墨心知季堂不会无故让人贸然来此,她心下一凛,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安静地听着。 「此次西姜来使一行,最紧迫地是想迎娶当年的妙阳公主。」这话中,「当年」二字咬得极重,文墨顿时明了,心头微乱。 邵源又道:「西姜朝内正乱,所以他们此行志在必得,将军提醒小姐,务必多为自己打算。」他环顾四下,文墨会意,将荷香屏退出了花厅。 邵源闭目静听,过了半响,才从贴身衣物中拿出个令牌来,一脸正色:「此乃金州大营调兵符,将军送给小姐,以防万一。」 文墨定定看着那道令牌,一时间眼眶干涩,心底五味杂陈,这道兵符意义有多重,那人担心就有多浓,她如何看不到他的一片赤诚心意? 他说要护着她,可她自己也说过,要好生守着他。 邵源见她迟迟不接,又递上前去。 文墨摇头,以扇相却:「此等重物,万万不可,也请邵大哥代为转告国公一句,此事最终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争上一争,只请国公务必珍重,切勿为我再冒如此大险。」 既然季堂已经托人前来提醒,那她自己必然要提前盘算,怎能坐以待毙?可说到底,最后到底会如何,还是握在皇帝手中,难道要她去求他? 翌日,还真有人来接文墨进宫,不过不是她最想见的皇帝,而是此事牵涉的另一人——妙阳。 皇帝已于昨夜宣她觐见,说了此事,问她是何意。妙阳虽是个十二三岁的姑娘,但公主的尊贵和对局势的把握,让她毫不犹豫地第一时间拒绝了此事,皇帝未说什么,只让她退下。 妙阳见皇帝脸色阴晴不定,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想到了自己哥哥和文墨姐姐二人,遂将他们一早就请进宫来。 妙阳此时还未搬出去,仍住在皇城西侧的宜仁宫,待文墨到时,她正趴在软榻上,眼睛哭得红肿,无忧也已经在了,却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在一旁嘆气。 文墨上去正要行礼,妙阳将她拉到榻边,一双手冰凉刺骨,竟比她的还要寒。 「墨姐姐,我不想嫁。」她撇撇嘴,刚止住的泪珠又掉了下来,「好姐姐,我知道你最有办法了,快替妙阳想想法子。」 文墨拿出丝绢,轻轻替她拭去泪,又偏过脸去看无忧,他今日下巴上冒了些青茬,也是一脸忧思状。 她哪儿有什么好法子? 文墨想了想,扯出个笑容,宽慰道:「王爷,公主,此事说来还是因我而起,能否想办法让我面见圣上?或许我可以试一试……」这个结,说来说去,怎么都绕不开这个始作俑者的自己。 妙阳止住泪,无忧亦看着她,眉头紧蹙,疑道:「难道你要嫁过去?」 文墨心中虽怔忪,但面上仍装出狡黠一笑:「自然是去劝皇帝,让咱们俩一个都不嫁了。」 无忧站起身来,朝她拱手,恭敬地作了个揖,道:「临夏,此事我不宜出面,有劳你了,无忧并妙阳在此好生谢过!」 着人前去打探,知晓皇帝此时正在两仪殿,二人便动身前去,这一路寂静。 殿外伺候的小平子,见和亲王面色不善,身后又跟着个女人,忙堆笑着进去通报,不多时,将二人请进殿去。 长青正在批阅奏摺,听闻和亲王求见,便宣他进殿,熟料与他一同进来的,竟还有一个人。 只一眼,长青就认出了那人,他原本要起身相迎,但看她低垂着头,跟在无忧身后,小心翼翼,而他的好弟弟,亦注意到身后那人的拘谨,不由得放慢步子,由她亦步亦趋。 这二人一前一后,一派心灵相通的模样,着实碍眼至极,他手中一顿,原本要放下硃笔,就那么搁在了指尖。 「皇弟此番前来,还带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刁蛮女人,究竟所谓何事?」长青声音里一派清冷。 他二人行完礼,皇帝也不说平身,无忧站着也就罢了,文墨还跪在地上,她听着这番没有温度的话,外加上这殿里的幽幽冷意,越发觉得身子发凉。 她不禁感慨,早知有这一日,就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当众触怒这个小心眼的皇帝了。 无忧正要开口辩驳,文墨俯身拜道:「回陛下,此番是民女想要面圣,和亲王只不过替民女引荐而已。」 不说还好,一说便又逆了龙鳞了! 听文墨字字句句之间,都在为无忧开脱,长青只觉得更为可恨,将御笔拍在案上,几滴硃砂墨由笔尖飞出,落在白纸上,留下几点鲜红印迹,着实醒目。 他大喝道:「朕没问你话,岂容你在此放肆?」。 第71页 被他这么一声高喝,文墨不免大惊失色,泪珠在眼眶里打个转,她拼命眨着,紧咬着唇,又给忍了回去。 长青自己亦呆了,他不知为何自己要说这话,为何对她如此之差。其实,他只是看着他们二人和睦,心里酸涩,所以要想将自己心中的刺痛分一点给她罢了。 可真看她跪着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他的心矛盾又纠结,瞬时又软下去几分,长青摆摆手:「既如此,皇弟你先退下,容朕与她说几句话。」无忧应了声,退至门外。 殿中终于只剩下他,与她了。 长青开口道:「快起来吧。」她刚大病一场,这殿里凉,她又跪了这么久,不知受不受得住。可底下那人一动不动,还直直跪着,他不禁气结:「朕说的话,你听不明白么?」 文墨俯身道:「皇帝天颜难见,民女不敢造次,今日不过有几句话说,不知圣上是否恩准?」 长青拗不过她,遂亲自上前扶她起来,熟料她亦不领情,只是俯身跪着,倔强地可恨,他终嘆了口气,无可奈何道:「何事,说吧。」 文墨这才抬起身,见刺眼的明黄衣摆就在眼前,她定下心神,道:「民女前来,为的是西姜求娶妙阳公主一事……」 她还未说完,长青挑眉:「你有何意见?」 「民女认为,妙阳公主不可嫁。」文墨道。 长青负手,看着跪在眼前的瘦削身影,哼道:「不过仗着自己有些口才之能,便妄论国事,且说来听听。」 文墨不理他的胡搅蛮缠:「妙阳公主若是嫁了过去,两年前和亲王出使西姜时的算计,便会大白天下,届时西姜必然震怒。若是如此,公主性命有忧不说,和亲王也难逃一劫,就连大周与西姜的一场仗只怕同样的避无可避……」 这段劝诫之言,长青何尝想不到,可从她口中一点点说出来时,他却只抓住了三个字——和亲王,这个认知让他不免怒火中烧,说的话就有些口不择言了。 「所以,你眼巴巴地过来替三弟求情?庞阙刚走,你就勾搭上三弟,哼,果然有些本事,难怪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一个个跟丢了魂似得,魔怔个不清!」长青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她好好羞辱一番才好。 文墨又惊又气又怒,又不可思议,她不知自己一番话怎会被曲解成这样,刚要开口解释,面前那人袖袍一甩:「妙阳不嫁,你就给朕嫁过去!」 声音清寒又决绝,文墨怔怔听了,满腹草稿忘得一干二净,脑中只来回反覆这两句羞辱之言,她低低拜道:「谢陛下恩赐,民女告退。」也不等眼前这人反应,她自顾站起来,向外走去。 无忧亦听到皇帝的这几句话,他站在殿门前,看着文墨一点点走来,面色苍白,步履趔趄,他知她大病初癒,此刻只怕受了寒,忙一把扶住了她。 长青早就后悔万分,正要追上前,拉住她解释个清楚,可抬眼就看见无忧身影隐在金乌之中,正伸手扶住那人,搀着她一併离开。 他的脚步就硬生生收住,眼睁睁看着文墨失魂落魄的离开,那一步一步踏在长青心尖上,亦将他的心尖蹂躏出了血。 是夜,崇熙殿设宴。 西姜那帮人轮番敬皇帝酒,长青亦不推辞,来者不拒,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到最后宴罢时,只能瘫软在銮驾上,被抬回了崇嘉殿。 长青到现在,喝酒一向有节制,可今日里,就跟放纵一样,根本不管什么自控二字。 崇嘉殿里的宫女太监来来回回,又是替他解衣裳,又是擦脸,还有伺候醒酒汤药的,连太皇太后都给惊动了。 如此折腾这一番,长青总算清醒了些,他坐起,揉揉额头,似有根弦绷着,隐隐作痛,他正想再躺下,一睡了之,便瞟到了案前的一封密函,水绿色,实在打眼。 自收回成命后,他已经许久没见到这种密函出现在此,这个颜色的信笺,在他心上,只属于一个人。 其实,昨日邵源找过文墨之后,文府最后留下的那个暗桩很苦恼,他不知道此事,到底该不该向上头禀明。 若是报了,皇帝金口玉言根本不想看见此人消息,若是不报,日后知晓了,不知会不会更加不高兴? 思来想去,他还是战战兢兢地写了下来。 密函辗转到武易安手上,他亦烦恼,来回掂量,还是往宫里递吧。 所以,就便出现在了这儿。 小平子见皇帝盯着那密函,一动不动,忙解释道:「圣上,这是武大人送来的。」 长青微微颔首:「拿来给朕,你们都下去吧。」他的声音中透着份喑哑,裹着浓浓的酒意,还有种他自己都没在意的悸动。 那张薄薄的纸,就这么轻易地捻在指尖,来回摩挲之下,他竟没有勇气看上一眼,他伤她那样的深,她肯定恨死他了吧。 烛火明末,火苗窜动,长青就着将密函一烧而尽,看着那一点点在手中消失,他终于长长嘆了口气。 「来人,明日宣文远如长女觐见。」这话出口,他就轻松许多。 第 37 章 夏日清晨,太阳刚从云间探出个头来,承天门前就整齐地排上两列,皆是等着上朝的大臣,可等来等去,只等到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平公公步出宫来。 小平子朗声道:「诸位大人,昨儿晚上皇上喝多了,今早身子不大适,便不听朝了,各位大人,若有什么摺子,直接给奴才就是。」 第72页 长青素来勤勉,从不如此,这可是景祐年间破天荒的头一回。 不过,昨夜皇帝那狂放恣意的喝酒之姿,可是切切实实落在众人眼里,现在听说不上朝,也不奇怪,就三三两两地散了去。 凌仕诚携了本奏章上前,拱手道:「平公公,不知皇上如今可好些了?」 小平子应道:「圣上头还疼着呢,所以太皇太后才让圣上多睡会。」 凌仕诚又关切道:「不瞒平公公,我家正有个解酒的方子,想献给皇上,不知能否通传下?」 小平子当下瞭然:「凌小姐出入这宫中,可是得了皇上金口准予的,凌相若有什么好方子,劳烦小姐送来便是。」 凌仕诚笑了笑,试探着又问:「昨夜,老臣瞧着皇上不大高兴,不知所谓何事,老臣也好替皇上分忧啊?」 小平子亦笑道:「不瞒凌相,皇上身边从来不让人近身伺候,也怒我无能为力了。」这个老狐狸还真是……小平子想着待会回宫就告诉皇上去。 两人说话之间,一小黄门从安福门出了皇城,往文府而去。 文墨昨天在两仪殿跪久了,当下便着了凉,回来之后,身上的两条腿就整整冰了一夜,荷香特地给她捂了个暖炉在脚边,直到早上方缓和了些。 她还未起身,前头院子的小环就过来,说是皇帝赶着召见,老爷夫人命小姐速速梳妆进宫面圣。 文墨颇为意外,昨天都已经闹得如此不欢而散了,还见什么,见鬼么? 她只要想到那人的尖酸刻薄之言,便气得跳脚,怒意更加,哪怕将他大卸八块,也抵不住这心头恨意。 可今日召见,莫非这该死的皇帝真要下旨,让她嫁过去?文墨这样想着,脸色凝重,她背过身去,只当不听见。 荷香和小环大惊:「小姐,你可别让皇上等啊。」 就让他等着去吧,文墨这样想着,继续装睡了去。 文远如在前厅陪着那位小太监,此时亦是完全摸不清头脑。 其实,也只因文墨未将她在西姜所做之事完全告知,所以此刻对于皇帝突然召见自家女儿,文远如只觉得心下甚为不妙。 着丫鬟去后头叫人,可左等右等,直等得那位公公都不耐烦了,小环这才回前厅回禀说,大小姐的身子不舒服,起不来。 文远如知道自家女儿没这么不靠谱,昨日妙阳公主接她进宫,回来之后脸色便一直不大好,不知遇到了何事。 他看了看那候着的小太监,拱手抱歉道:「劳烦公公,小女身子确实不适,不如下午未时进宫,可否通融下?」 那小太监一愣,还从没人会和皇帝讨价还价,他扁扁嘴正要发作,忽然记起临行前,皇帝特意交代了他不得无礼,所以也只好点头同意。 小侍子回宫复命,长青此时还昏沉沉地倒在榻上,待听闻文墨身子不适时,才强撑起来,一时止不住地头晕目眩,问道:「她现在如何了?」 小侍子尴尬地摸摸头,回道:「奴才不知,未见着人,只说下午未时进宫来。」 长青听了,眉头紧蹙,埋怨道:「既然她身子不好,就别再让她进宫来,省得又吹风受寒,你怎么这么不会行事!」他想了想,又吩咐道:「赶紧着郑院使去文府瞧瞧,别怠慢了。」 小侍子应了,慢慢退下。 长青复又躺好,整个帐幔在眼中打着旋,一片眩晕,他哭笑不得,暗暗决定,以后不再逞能喝酒了。 郑太医到时,文远如已去了衙门,只有潘氏在,她千恩万谢将太医领进了后院。 隔着帷帐,郑太医搭手把脉,过了片刻,才捻着须道:「小姐,身子虚寒,体内多有阻滞,思虑过甚,唯有静心调理,才能好起来。」说完,他又下去开了个方子,才回宫复命。 在皇帝面前,郑太医将所见所诊一一答了,长青满意地点头,又问道:「可让她今日别折腾来宫里了?」 老郑身子一滞,长青气结,怎么最关键的又没提?! 未时二刻,文家马车才出现在了安福门,那候着的小太监早就不耐,此刻忙将人往里引,一边还嗔怪道:「皇上只怕等急了。」 文墨一脸讥笑,按着她的性子,本该再晚些,皇帝惹她不痛快,她虽没旁的法子,也只有在这种事上摆摆姿态,切莫让此人太过得意。可母亲一直唠叨,又以父兄仕途为名,磨得她只能出门来。 二人沿甬道一路往东,到了座偏殿,是个不算大的一进院子,院门朝南,正殿面阔五间,匾额上书「崇嘉」二字,东西配殿各三间。 院子正门前,立着个太监,正是昨天两仪殿前的那位,他向文墨见了礼,询问道:「可是文家墨小姐?」 文墨亦回礼:「正是,有劳公公通传。」 小平子笑道:「小姐客气,叫我小平子就行。」说着,他领着文墨继续往里去。 这院落里孤孤单单,只种着棵老槐树,缀着淡淡黄色槐花。 正殿门大敞着,从外头看进去,里面稍暗,文墨环顾四周,只能听见树上阵阵蝉鸣,除了她与这位平公公,连个人影和人声都没有,这院子安静得,未免太不寻常了些。 文墨心下只道奇怪,脸上却仍不动声色,停在廊下,由小平子进去通报。 过了片刻,小平子出来,复又领她进了西次室,给她在靠窗的案前看了座,道:「如今皇上跟前正有人在,小姐请稍候片刻。」 第73页 文墨点头坐下,小平子命宫女来看了茶,方退回正门处。 文墨四下环顾,这殿里并没什么物什摆件,比起昨日妙阳宫里头,显得寒酸许多,明间右侧,一览无余,唯有一道重重叠叠的珠帘,隔住了她探寻的目光。 估摸着那是皇帝寝宫,她讪讪收回视线,复又看向窗外。 整座殿里,什么动静都没有,文墨喝着茶,静心听外头蝉鸣,可不多时,这蝉鸣也渐渐弱了下去,她起身看天,只见黑云压境,怕是要下雨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个女声:「皇上,小心些。」说不出的娇滴温软,文墨一个激灵,不自主地看了过去。 只见一芊芊玉手将珠帘缓缓撩起,一妙龄女子探出身来,身段婀娜,姿容秀美,文墨觉得似曾见过,可偏偏又记不起来。 长青穿了件黑色绸衫,由那人搀着,探身过了那道珠帘,不期然地,正与对面那人视线相及。 文墨见他们并肩而立,男人皎如玉树,女人翩若惊鸿,真可谓是一对绝配璧人,让她都忍不住啧啧称赞。 只消过了片刻,她又恍然大悟过来,原来自己惊扰了一对鸳鸯,她不禁在心底哀嚎,自己这趟未免来得也太不凑巧了些,不知皇帝会不会对她愈发怀恨在心。 文墨想到这,只觉得尴尬万分,连忙俯身拜道:「民女参见皇上,额,参见娘娘。」 凌叶眉掩袖而笑,长青一看文墨那副理所应当又瞭然的模样,再听着这乱七八糟的请安,就知她铁定想歪了去。 他忙快走几步,伸手扶她起来,剩下身后那人的手还架在那儿,空空落落。 触手一片温热,长青心里一腻,柔声道:「你身子不好,别行礼了。」透着关切,倒让文墨不大习惯,昨天还一派尖酸刻薄,怎么今日就变得温文有礼了? 她越过长青,看向后头那名女子,那人对她浅浅一笑,温婉大方,美丽至极,她再看看皇帝,便懂了,原来皇帝要在心上人面前保持些爱民的风度,否则怎么般配? 那女子盈盈上前,福身道:「皇帝哥哥,叶眉不再叨扰,先退下了,你好生歇着,莫再操劳。」柔情蜜意一切皆沁于话中。 长青侧过身,对凌叶眉颔首示意,复又回过身,只见文墨早就闪到一边,低垂着脑袋,一副尽量不打扰他们的模样,不由得好气又好笑。 长青指着旁边案榻,说:「你坐吧。」想了想,又解释道:「刚刚那是凌相女儿,正巧送解酒方子来,可不是什么娘娘,你可别再乱称呼了。」 文墨心下虽不明白皇帝为何要这般解释,可见他脸色苍白,似乎是喝多了的模样,也就低低谢了恩,方又坐下。 「你身子可好些了?」隔着案几,长青坐在另一侧,问道。 文墨没料到第一句话是问这个,想到昨日遭罪的情景,她怒气又窜了上来,遂应道:「还死不了,多谢陛下记挂,不过——」她话锋一转,「死了倒干净,省得受人羞辱,也省得皇上费心要将民女给嫁出去。」 这话里夹枪带棒,长青知她是恼昨天自己的混帐话,他也不再跟她置气,只走到她边上,郑重俯身,拱手道:「昨儿个,朕不该如此说话,实在是惭愧交加。朕思来想去,今日特地请小姐来,正是为了向小姐请罪,否则朕实难心安。」 文墨一怔,那人身子正好低低拜在她面前,她抬眼望去,长青正好也抬起头来,视线又是一遇,两人的脸靠得极近,似乎都能感受到对方暖暖的呼吸。 长青脸一红,忙直起身来。 文墨实在摸不透皇帝脾气,莫非刚刚那位女子说了什么,让这小心眼的皇帝想通了? 她站起来,福了福身,道:「皇帝客气了,民女担不起。」 「你担得起……」 「我担不起……」 这两句来回了几次,两人皆没了音,越发显得可笑,文墨扑哧笑出了声,她以扇却面,露出灵动眉眼。 长青心念跟着一动,亦笑起来,露出两道笑靥,他又问:「你别生朕气了,可好?」 这句话在文墨听来,怎么有些委曲求全之意? 她眨眨眼睛,应道:「民女哪儿敢生皇帝的气,不要命了么?陛下金口一开,我可是已经做好远嫁的准备了。」 长青嘆道:「看来你还在埋怨朕。」他的笑容隐了下去,现出丝丝愁来。 文墨窃喜,忙问道:「那不知皇帝,欲如何处理西姜求亲一事?」 长青一愣,心底盘算的那些想法又窜了进来,一二三四,他能说上好几条,可他张了张口,愣是不知该说什么。 那人就这样定定看着自己,那双黑亮澄明的眸子,在莫名地吸引着他,让他甘愿一点点沉沦。 长青嘆了一声,终于说道:「朕不想你去。」无关家国,只关男女,他作为个男人,只是不想她嫁给旁人而已。到这时,长青终于明白了自己这些日子别扭的心思! 文墨怔忪,这五个字她都能听得明白,可什么叫「朕不想你去」? 两人站在窗前,一阵热风袭来,裹着闷意,还有潮湿的水气,一道惊雷噼下,响彻殿中。 伴着滚滚雷声,长青低头,看向眼前这发怔之人,复又说了一遍:「朕不想你去。」 「为何?」文墨蹙眉,喃喃问道,她很是不解,总觉得有些奇怪的东西在两人周身绕着。 第74页 「因为——」 要说得那些话,此刻已尽在舌尖,可长青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他一挥袖袍,黑衣翻飞,显出王者的霸气:「因为堂堂大周,何须一个女子抛头露面,传到他国,岂不沦成笑谈,说朕无能?!你和妙阳都不用嫁,朕且看他们能如何。」 听了这话,文墨一直紧绷的心,到此时终于松了口气,她嘴角上翘,眉眼弯弯似柳叶,又似新月,格外的美,看得长青有一丝恍惚,他只要一伸手,就能将她拉入怀中。 他的手在微微颤动,心念还在挣扎,就见文墨正色跪下,道:「陛下如此雄才伟略,是大周子民之福,民女亦深感倾佩,只恨不得是个男儿身,能为国尽忠……」巴拉巴拉,将她能想到的熘须拍马之词,通通堆砌出来。 长青无奈,他再去扶她,双手碰到她的手肘处,只觉得滚烫又灼热,他不自在地说道:「起来吧,以后在朕面前都别跪了,莫再受寒。」 文墨又谢了恩,才站起来,喜笑颜开,哪儿知道面前这人的复杂心思。 长青难得见她在自己面前笑得如此开怀,想到自己的一番心意诉诸无门,心里又有了些苦涩,他摆摆手:「你退下吧。」 正说着,又一道惊雷噼下,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天色顿时擦黑,瓢泼大的雨紧赶着就浇了起来,打在廊檐上噼里啪啦,风吹得窗棂吱吱作响。 文墨一惊,这天变得未免也太快了些吧,她探出窗外,正门前那个小太监已跑得不见人影,这天与地,只剩一道水幕。 如今皇帝让她退,莫非要直接退出去淋雨? 她回过头,满脸尴尬:「陛下,八月里的雨说下说下,民女没带雨具,能否让人送我一送,我家车还停在安福门外。」 长青心底有些快意,看着窗前那抹身影,纤瘦单薄,他亦走上前,窗边阵阵爽利夏风,吹得人格外畅快,他道:「这雨来得及去得也快,你且坐会,待停了再走亦不迟。」话里那股愉悦是掩都掩不住了。 两人凭窗而立,一时都没再说话,只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长青偏过头看向文墨,他忽然觉得,这苍茫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他们二人。这个认知,让他很欢喜,长青抿起唇,微微一笑,最是明亮。 第 38 章 翌日,皇帝下旨,言妙阳公主年幼,暂不适合婚嫁,但为显大周之诚心,此次特命礼亲王孝瑜与来使一併回西姜,看望外祖,承欢膝下,以尽孝道,来年再归京。 礼亲王孝瑜,其母妃正是姜皇之女百合公主,景祐二年的他,将将七岁,还是个孩儿。 西姜众人愤愤,有些听完旨意,就吵着要离殿,唯独使节丁叔平不动声色。 大周明面上拒绝太子求亲,确实驳了他们面子,但又给送来个皇子,相较之下,西姜也不亏。 叔平施施然领旨谢恩。 九月初,西姜来使一行回朝,因这次有礼亲王同行,皇帝銮驾亲至金光门相送,以示圣恩。 天子礼舆气派非凡,圆盖方座,穹盖以玉饰,四周垂龙纹明黄缎幨帷,蟠龙座在中间,座底绘祥云,座周环金云龙立柱,舆内亦铺黄缎,共十六人抬。 金春大街上,早立着许多围观百姓,只不过有禁军把守,百姓虽纷纷侧目,踮脚张望,但亦不敢大声喧譁,待天子至,皆跪地,山呼万岁,声音震天。 早有人撩开幨帷,长青踏出礼舆,睥睨四下,此刻众人皆跪地叩拜,唯独他一人,站在这天地之间,秋风袭来,说不出的萧索之意。 他缓步上前,伸手虚扶起孝瑜:「诸位平身。」说罢,又是一阵山呼万岁。 孝瑜起身,眸子一派安定,长青见了,抿唇微笑道:「皇弟,朕盼你早归。」 长青今日做足了全套,才复又坐上礼舆,浩浩荡荡起驾回宫去,而围着的百姓,待礼舆进了承天门,这下才四下散了。 荷香亦在其中,不过,她是受小姐所託,来找那日过府的将军,交託一封书信。 季堂拿到信时,已是十月了,那天,金州城里,亦落下了这年第一场雪。 他刚练完剑,张伯替他披上大氅,又说:「邵源来了府里,如今正在书房里头候着。」季堂点点头,喝了口热茶,方踱步去书房。 随调兵符一道呈上的,还有文墨的信笺,季堂斜卧在软榻之上,展信而念。 文墨在信中絮絮叨叨地写了许多关于自己之事,只说自己很好,又问他可好,来福可好,季堂看了,不禁微微一笑。 似与主人心灵相通,来福此时窜到软榻之上,窝在季堂怀中,喵喵直叫。季堂伸手安抚了一把,来福在他手心里来回蹭了蹭,异常安心。 「季堂,十一月十一日,临夏及笄,当年之约不敢忘,愿君如磐石,妾当如蒲苇,此生你我二人,虽不能结为夫妻,我亦自比庞家妇,只盼君能早日平安东归,切莫再为临夏冒险行事。」 字字如泣如诉,皆是她的点点赤诚之心,季堂饶是铮铮男儿,此刻,亦湿了眼眶,他何德何能,能让她将这颗重情重义之心,这样没有未来的,託付给自己! 季堂翻坐起来,看着外面鹅毛大雪,让人再唤邵源进府。 十一月十一日,乃文墨生期,恰逢十五及笄,算是女儿的一个大日子,文氏夫妇请了些亲朋好友前来贺上一贺。 第75页 牧秋亦在宾客之中,他此时在祁州城里,开办了个学堂,故不便在文府过多打扰,现今已搬出了府去。 自牧秋走后,文砚跟着文家其他子弟,去家塾念书,而文芷则只能留在府里,每日里由长姐教她些东西,他们几人均是许久不见先生,此刻围着牧秋,先生长先生短的。 待送走宾客,文墨便回房清点贺礼。 无忧和妙阳身份尊贵,不便前来,今日均托人送了东西来,无忧的是个镶金莲花纹暖炉,极为小巧,她正好握在一掌之间,热热的,很是趁手,而妙阳的,则是匹金银丝织锦缎,花纹富贵清丽。 牧秋送得是一幅字,如今归之先生的墨宝,在大周可谓是千金难得,见他字迹潇洒飘逸,浑然天成,文墨便让人直接给挂了起来。 还有些零零碎碎,文墨她看了看,便让荷香记下后,一齐收了起来。 不多时,前头院子里来人,只说牧秋先生又回来了,说是想要请小姐去城外天祁山赏梅。 文墨偷笑,心中不住感慨,果真还是先生最懂我她意,她忙问:「爹娘怎么说?」 那人又答:「老爷夫人应了,没说什么。」 文墨赶紧收拾利落了,出得门去。 府外停着辆普通车舆,牧秋站在车外,两人见了礼,有人放了个踩脚的软墩子,文墨一脚踏上,撩开车帘,身形便顿住了。 车里已有个着雪青棉袍的人在,此时,他亦直直看着文墨,唇角翘起,凤目上挑,见她愣住那儿,便轻唤道:「临夏。」 这个声音,在文墨梦中已徘徊多次,此时,竟不知是真是假。 她将那人上下打量了好几回,才敢确信,不禁喜上眉梢,坐至他身边,一手紧攥着他的袖袍,一手抚上那人眉眼,不确信地问:「你怎么回来了,可是皇上召你?」 季堂摇摇头,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啄:「今儿个是你的大日子,我怎么也得赶回来庆贺一番。」 这时,牧秋和荷香亦撩起车帘,坐了上来,见他二人十指交握,荷香瞠目结舌,不敢言语,忙撇过头去,牧秋肤白似雪的脸上,亦起了些赧意,他拱拱手,才道明了原委。 原来,牧秋今日从文府告辞,刚出了长寿巷,便有人将他拦下,请上了这辆车,他也才见到了本该在金州的庞阙。 说完,牧秋又作揖道:「临夏,若有不便,多多包涵。」 文墨微微一拜:「先生,多谢了。」 她今日未着什么珠钗,只一柄金镶玉簪,此时一动作,季堂便注意到了,伸手将那玉簪从乌发间抽下,两人相视,又是浅浅一笑,浓情蜜意,溢于言表。 到了天祁山脚,牧秋和荷香先行下了马车,沿山路而上,不多时,已不见人影,留他们二人在身后。 季堂加了顶白色雪帽,牵起那人素手,一併下了车。 今日文墨着了件玉色蓝边绣兰花纹袄,鹅黄长裙,外罩乳白色锦缎斗篷,站在这漫天白茫茫的积雪之间,显得格外娇俏,又越发纤瘦。 季堂替她戴好斗篷帽,这才一起并肩往山上去。 拾阶而上,能看见梅花点点,清幽雅致,让人心醉,二人时而看看这个,时而又去瞧瞧那个,一路欢声打闹,如最寻常的恩爱之人,一般模样。 季堂折下一朵,递给文墨,文墨接了过去,鬓在发间,她抬起脸,一脸得意,问他如何。 季堂啧啧摇头,文墨怒目而视,满脸愠怒,季堂才幽幽嘆道是人比花娇,说着,俯身在她鬓间轻吻,花香四溢,却比不上她的温软体香。 到了半山腰的亭子,二人坐下歇歇脚。 文墨忽然想到件要紧事,这才问道:「你回来,皇上可知道?」季堂摇头。 她脸色一滞,心中惴惴不安,又问:「你母亲家人呢?」季堂仍摇头。 文墨恍然大悟:「莫非,你这次回来,只为了见我?」 季堂这回点点头,伸手将她拥紧在怀里,轻笑道:「临夏,我这次出金州,只交代邵源一人,这些日子,连夜马不停蹄赶至祁州,又在城外换了辆马车才进京,待会送你回了府,我便又要赶回金州去。」 文墨怔忪,她不敢相信,匆匆来回几千里,这千山万水,此人只为了见她一面,她埋怨道:「你也未免太傻了些,若是被皇帝发现,只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季堂闭上双眸,轻吻她的眉间,喟嘆道:「你在信中都如此说了,季堂还有何言不赴此约?」 文墨此刻眼眶中水汽瀰漫,她枕在他肩上,双手紧搂那人腰际,喃喃道:「临夏此生有幸与庞郎白首为盟,已没什么遗憾了,只盼庞郎平安,莫负了相思意。」 季堂握紧了她的手,只低低唤了她两声名字,听她一一应来,心中更加欢喜。他孤苦半生,如今有这样一位佳人,心意相通,虽不能长相厮守,但却心心念念为他着想,替他分忧,他怎能不倾尽所有对她? 日头昏黄,皑皑白雪,丛丛淡梅,两人相拥而坐,就忘了身在何处,只盼这一刻静止才好。 可时光还是快如飞梭,现今文墨与荷香站在正门口,目送那辆车出了长寿巷,拐了个弯,就不见了影子,方转身进了府。她心中怅然若失,想起临别前,二人的拥吻,不由得悲怆一笑,眼里尽是哀戚。 她知道,那人又将马不停蹄地远行,文墨心中悽苦万分,那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她现在可是明白得个清清楚楚。 第76页 她回了后院,有丫鬟赶紧过来道喜,说道:「小姐下午前脚刚走,皇上便着人来赐了好些东西,说是贺小姐生期的,老爷方才进宫谢恩去了,还没回来呢。」 文墨回过神来,挑眉问道:「什么东西?」 那丫鬟走到案前,道:「好几样呢。」说着将紫檀木盒一一打开,不过是些玉如意之类的,最特别的,是个水墨烟青玉镯,通体青翠剔透,空灵秀美,其间隐着淡淡墨色,如晕染一般,光滑细腻。 文墨摇头嘆道:「不过是拾人牙慧,还不如送他那位绝色的心上人去呢!」便让荷香通通收了起来。 她刚说完这话,忽然就记起来在哪儿见过凌叶眉了,除了杏林那回,还有居然是在无忧府里,他的那幅画! 想到此,文墨心头一紧,便替无忧难受起来,原来,说来说去,都是痴情人罢了。 冬日惫懒,日子晃晃悠悠便过了年去,冷清许久的文府也要迎来桩喜事,远如长子文笔要成亲了,新娘是京城一户普通人家,姓范,闺名采怡,是潘氏娘家从中做的媒牵的线。 潘氏第一眼见了就特别满意,范姑娘长相标緻端庄,性子又稳重,做事也伶俐,家世背景虽一般,但对文家来说,可有可无,根本不在考虑之列。 这桩婚事,在景祐二年年中就定了下来,只等过完年开了春便操办。 三月里,文府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文墨领着弟弟妹妹好好闹了回洞房。 未来嫂嫂红盖头被揭开的一剎,文墨见她落落大方,就打心眼里喜欢上这位嫂嫂,她推了一把哥哥。 文笔此时正在一旁呆若木鸡,被一推,方缓过神来,众人又是哈哈大笑,连新娘子都掩面噗嗤一笑。 这一夜,文墨兴奋地难以入眠,她只觉高兴畅怀,遂又来到母亲房里,见父亲也在,齐见了礼。 文氏夫妇二人,正在说着话,见女儿来了,潘氏忙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心生感慨道:「墨丫头正值二八年华,也是该早点定下门好亲事来。」 文远如呵呵一笑,不住点头,连连说是。 文墨脸颊绯红,忙说道:「爹娘,墨儿不嫁人,我要一直陪着你们。」 潘氏嗔道:「别胡说八道,怎么能不嫁人呢,等爹娘百年之后,谁来照顾你?」 文墨想要将与季堂之事和盘托出,可是她看了看父亲,又给咽了下去,她绝对不能拖累那人。 她定定摇头,复又说了一遍:「反正我不嫁,若是你们逼我,我就绞了头发当姑子去。」 女儿这话说得如此重,文远如与潘氏皆一愣,不知到底怎么了。 第 39 章 其实,女儿心里在想什么,又在念着谁,潘氏最为清楚不过,那年从西姜回来,墨丫头痴傻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不就是为了那个人么? 只是,作为母亲,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守着那毫无可能的未来,傻傻过这一辈子呢? 见女儿说得如此决绝,文氏夫妇也不好再提其他,女儿性情他们是再了解不过,若是将真她逼急了,她还真能横下一颗心,去当姑子。当下,文远如与潘氏相视一眼,岔过这一话题。 文墨见此情形,便当是得了父母对其婚事的默许,心下欢喜不已。 这日春光大好,文府后院里,文芷正向大嫂请教绣荷包,文墨则歪在一旁看书,一派闲暇。 文墨手里的,正是她自己那本西姜见闻,早些时候,已由牧秋先生改了书名,更其为西行小札。 遥想当年不过只去了短短几十日,可真的要从笔下写出时,却是难上加难,尤其最后那夜,已成她毕生梦魇。 因故,文墨断断续续花了三年多光景,又修订增删了不少时日,才终着成此书。 前些日子,无忧得闲,路过文府时,就顺便进来看望。无忧常自比作闲云野鹤,近些年,他在各地开设了文馆、书馆,倒是越发忙了。 他与多位当世大家交好,牧秋办的学堂就有他于其中助力。闲暇时,无忧又会邀其他各地文人来京,只称以文会友,文墨在临清府上的那位刘夫子,也曾在其之列。 这样,无忧渐渐在天下学子间,打响了名号。 现今,大周上下只要提及和亲王此人,那必是温文儒雅,文采飞扬,又尊贤纳士,求才若渴,都快成了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圣贤。 他看见文墨案上稿本,追忆起当年同游时光,一时唏嘘不已,当下遂向她提议,欲替此书刻版。 文墨听完无忧这话,起初是断然拒绝,她写这些,不过是为自己找个乐子,排遣抑郁罢了,若是给其他人看去,倒要贻笑大方,叫他人笑掉大牙。 无忧先言当世还未有女子出书一事,又说先刻上一版,待给她看了之后,二人再议。文墨见他盛情相劝,推辞不过,也就同意将稿本给了他。 不料,无忧动作极快,只过了几日,就着人来文府给她送了样书,便是她现在手中这本。 新书特有的浓浓墨香味,扑面而来,文墨有一时失神,待翻开一页,见熟悉的内容映入眼帘,白纸黑字清晰无比,她心中泛起了阵阵涟漪。 这日,文墨回自己书房后,给无忧写了封回函,应下他的建议。 其后,无忧为此书作序,将其正式刻版,一上到他的书馆中,便广引众论。 第77页 一来,大周国内提及西姜之书极少,往往是只言片语;二来,听闻此书乃个女人所着,是前所未有之事;三来嘛,自然是和亲王为其亲自作序。 一时间,祁州城内学子间争相传阅,纷纷想要一看究竟,让这本札记到了难求之境,只好一版再版,文墨靠此,竟还小赚了笔银子回来。 无忧带了本进宫,妙阳一看落款,就知是墨姐姐所作,又难得与自己相关,便在太皇太后面前,献宝似地提了一回。 太皇太后颇有兴趣,遂让人将此书念来听听,行文用词挑不出什么毛病,还极为有趣,果然是师承李牧秋,那丫头也该有些本事。 太皇太后这样想着,某日,又有心无力地转给了皇帝。 长青心下亦好奇,他没想到文墨还能着书,倒真令人相看,遂将此书带回了崇嘉殿,他要看看,这个人能写出什么花来。 当日,待批阅完所有的奏摺,已是夜深人静之时,长青偏过头,就看见躺在案边的那册书。 他将其拿在手中,不禁暗嘆,若是文墨也能像书一样安静,一样容易摆布就好了,省得每次见面,不是他被她噎个半死,就是自己拿皇帝身份故意气她。 可转念再想,若文墨跟其他人一样,那还有什么意思,又有什么值得他念念不忘之处呢? 这样想着,再想起那人模样,长青弯起唇角,微微浅笑。 封面上书「西行小札」四字,落款人是临夏。 长青盯了许久,方喃喃自语:「这是文墨的表字么,是何深意?」复摇摇头,那弯起的嘴角又耷拉下来。 他不免有些泄气,这连妙阳都知晓的事,到他这儿,竟比登天还难! 待翻开扉页,一看是无忧作序,长青原本就失落下来的心,又蒙上了层霜,不知不觉间,置上一肚子的气。 这两人,还真是如影随形,阴魂不散! 只要一想起那二人郎有情妾有意的模样,长青便恨不得提起硃笔,将这书当奏摺一样给狠狠驳斥回去,批个体无完肤才好。 当下,他咬着牙,随手翻到一页,写得是他们当日进明华府的情景,「城高九丈,吾过时,闻姜人之言,心有惴惴焉……」。 读着这些文字,长青心底忽生出个疑惑来,他隐隐觉得自己抓到了个遗漏之处,而这个念头一旦扎下根来,便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长青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将书掷到案上,烛火掩映之下,是一张愤然又仓惶的脸。 翌日,长青就从妙阳处得了肯定的答案,虽极为老套,跟戏文里一样,但总是个法子,他怎会没想到呢? 待想通这一回,长青曾经所有的不惑,便轻易串了起来,原来,她一直就只喜欢那一人! 什么文家的男人,居然就是文墨!那时,她应该刚至京城,便急不可耐地去了庞府,还将那人唇间咬了个…… 长青思及此处,浑身就忍不住瑟瑟颤抖,他看着自己枕下那一沓水绿信笺,心尖便似掐出血来的疼,不可遏止,无处可逃。 春景难得,太皇太后素来爱热闹,这些天连连于宫中设宴,文墨这日也得了入宫的旨意,虽然颇为奇怪,但再一想,许是沾了妙阳的光吧。 文墨到安福门时,早有人在宫墙处候着,待报上自己名字,那太监作了个揖,便将她往里头引。 二人直往内廷北侧去,一路曲径通幽,最后停在一处宫门前,文墨便看到了皇帝贴身的平公公,心中讶然。 她上前见礼,道:「平公公,文墨是来见太皇太后的,只怕是那位公公带错路了?」 小平子回了礼,笑道:「皇上交代过,若是文家小姐进了宫,就先领这儿来。」 文墨一怔,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莫非是上次生期之时,皇帝赏赐完东西,而自己未进宫亲自谢恩,所以又触犯了龙颜? 她又道:「那劳烦公公通传一声。」 小平子摇头:「小姐进去便是,皇上金口说了,小姐日后可随意出入皇宫,御前也无须奴才再通传。」 文墨满脸困惑,不懂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心下有些不安。 她别过平公公,款款入内。 这里仍是个单院落,院子里好几株玉兰,或白或紫,此时开得正好,而两间配殿前,又种着迎春葱兰等,亦是花艷时分,比上次那个冷清的崇嘉殿,热闹许多。 文墨仰头,见正殿匾额上书「千秋」二字,怔怔出了神,心里猜测,莫不是千秋万岁的意思? 长青在殿内,听到外头的交谈之声,越发坐立难安。 他得知今日文墨会进宫,便遣人在宫门处候着,他只想亲自问她一句,可如今文墨来了,长青就有了些不敢,还有了丝退却之意。 他站起身,走至明间正门处,一眼就看到了那人——这些日子折磨着他的侩子手。 她此时正如梦中一样,站在漫天金乌之间,浑身罩着层薄纱,无比耀眼,又面含无辜,正一点点地挑战着自己的耐心。 长青拢在袖袍中的素手,忍不住又攥紧了一分,指节泛白。 文墨收回眼神,正欲提步往前时,就发现这千秋正殿前,已站着个人。他头戴金冠,一身明黄,腰束玉带,此时负手而立,只定定望着她,而这身影映在后头空荡荡的大殿之中,略显单薄和瘦弱。 第78页 视线不期而遇,见皇帝一脸凝重,神色肃穆,双眸灼人,光晕流转,文墨不觉一怔,这步子便跨不出去了。 她双手交握身前,低低拜道:「不知圣上召见民女,所谓何事?」 听了她的声音,再见她如此疏远,长青整个人便更加不好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幽幽萦绕于心间。 那人就在他面前不远,只要他唤上一声,她就能上前来,可是唤她过来做什么呢,一起万劫不复么? 文墨拜了半响,见皇帝没有应她,便自己立起身来,却见那人还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心下不免奇怪万分。 她只好又上前几步,与长青几步之遥时,停了下来,复又行礼,朗声问道:「不知皇上召见,所谓何事?」 长青忍到现在,终于开口道:「朕问你,去年十一月生期之日,你都见了谁?」 文墨心下大惊,但面色仍是如常,她镇定回道:「回陛下的话,家里请了人来府,后与归之先生去天祁山赏梅。」 长青哼了一声,冷笑道:「是么?」他声音极度清冷,让人不寒而慄,他接着问道:「需要朕派人去查一查么?」 文墨心下一凛,跪下叩首道:「民女所言句句是真,请皇上明鑑。」 长青弯下腰欲扶她起来,不用挨得很近,他就能闻到她身上的淡淡清香,不知是什么,很是好闻,离得越近,越是浓烈,他的心突突地狂跳。 那种属于文墨的清香,让他贪恋,让他怔忪,也一点点蚕食着他的理智,他纠结不已,也越发恍惚。 此时,文墨忽然抬头正要辩解些什么,两个人的脸靠得极近,他在她眼里看到了自己,可他在她心里看不到自己。 长青最后一点的理智彻底被蚕食,他一把将她手腕扣住,喝道:「那让朕来鉴上一鉴!」 文墨怔忪,抬眸望去,此人目光如冰,手却如火,发烫得要命,待反应过来,她不禁双眼圆睁,几欲挣脱,熟料长青的手钳得极紧,更是一把将她从地上带到他面前。 文墨没站稳,脚下一个趔趄,正好抵在明黄衣裳的胸前,她吓得忙不迭后退,可长青双手将她圈住,紧紧拥进了怀里。 文墨心头慌乱,连忙拳打脚踢,又高声怒斥道:「圣上请自重!」 长青并不理会,只死死盯住那涂朱红唇,鲜艷欲滴,像是一个神祗,正莫名吸引着他,他低下头,含住那娇软所在,在唇齿间辗转反侧,方心满意足,心中叫嚣已久的渴望才似平复下去了些。 文墨拼命挣扎,可那人一手搂紧了她的腰际,另一手则托在她的后脑上,她动弹不得,根本抵不住这人强取豪夺。 她又呜咽求饶,长青这才似缓过了神,发狠一般地在她唇角咬了一口,才恋恋不捨地移开,却又不捨得将她放开。 长青目色迷离,而文墨却吓得面如死灰。 第 40 章 千秋殿以黄琉璃做瓦,映照在日光之下,显得斑驳陆离,而殿前一派春红绿意,惠风和畅。 院子里寂静的玉兰花树,像被惊着了一般,倏地颤了颤,掉下几片花瓣来,在和煦的暖风之中,上下悠然翩飞,可也不过畅快了一时,终还是碾落在尘泥里,沾了灰。 正殿前,一袭刺目的明黄,衣袖宽大,此刻正裹着那抹月牙白,仿若只要放了手,这道纤瘦白影便会永远离开,遍寻不着。 远远看着,还以为那二人,于这明媚光景中紧紧相依,似有说不完的浓浓情意。 文墨偏头,恰好看见那落地的玉兰,她想到自己,愈发哀伤,嘴角上正有丝痛楚叫嚣,她尝到一缕腥咸,心中忍不住暗骂。 文墨复又回过头来,入眼正是长青瘦削的下颌,她一抬眼,就对上了那人耀黑的眸子。 两人相视,只一人失措又愤怒,而另一人却迷离又痴傻。 一想到被这人清污,文墨怒气更盛,自己何须再给他好脸色看,哪怕他是天皇老子,哪怕他会要了自己的命! 她试着挣了一挣,又踹又踢,不一时,那黄袍上就留下了好几个鞋印子,躲在一旁的小平子,看着都忍不住皱眉,直替皇上疼。 可身前之人的双手仍钳制极紧,将她死死拥着,让她动弹不得,文墨不禁横眉冷对,蹙眉怒喝,只命他速速放开。 长青根本不听,他此时已缓过神来,怔怔看着她唇角边溢出的鲜红,衬在她白净的脸上,越发扎眼,他心下一疼,指尖便抚上了这触目惊心的伤口。 文墨头猛地一偏,那只修长泛白的手就落了空。 长青也不与她斗气,她歪到哪儿,那只手就如影随形跟到那儿,反正躲不过他,惹得文墨直骂他是个混蛋。 熟料长青听了,认真思索一番后,抿唇浅笑,他点头答道:「是了,我就只对你一人混蛋。」他眨眨眼睛,难得透着分狡黠之意。 文墨这回被逼得,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索性问:「你到底想如何?」 长青蹲下身子,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对着宫门处吩咐道:「着御医来。」那边厢有人应了,悉悉索索地退出门去。 文墨失了血色,惊呼道:「无耻狂徒,休得无礼,你放我下来,我饶不了你个混蛋混帐!」这是她能想到得最为恶毒的词,书到用时方恨少,此时只恨不得将所有骂人诅咒之语,皆通通加诸于这人身上。 第79页 长青应道:「你伤了,别动,朕抱你过去。」 文墨气急,乱蹬一气:「我腿好得很,你个混蛋,登徒浪子,快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她拼死抵住那人,可都奈他不得,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反手抡起一掌,狠狠刮在那人脸上,啪的一声,在这空荡至极的殿中听来,格外清脆,还有了些回响。 她张开五指,生生一剜,便在长青脸色抓出几道血迹来,可依然徒劳,那人并不理她,也不恼,只身形微滞,复又一步一步将她抱进殿中。 文墨双手无力垂着,浑身冰冷,止不住地发颤,她觉得眼前这人,是彻底疯了。 至东次室槛窗下的软榻,长青方放下她来,却仍旧坐她旁边,一手扣住她肩,另一手抬起她的下巴,那枚血已凝结成花,与那点红唇,交相辉映。 他定定地看着那个伤疤,略微有些失神,低声问道:「可还疼了?」似是讨好一般。 文墨啐了一口:「当被狗啃罢了,只是让人噁心。」 长青一怔,拇指在她唇边摩挲,悲戚道:「那你能怎么原谅我?」他顿了顿,郑重道:「许你为后,可好?」 文墨听了,反而冷笑:「我原本已与人定下终身,好好一段姻缘坏你手中,如今你夺他人~妻子,分明恬不知耻,我堂堂大周有如此恶人做皇帝,可笑至极,传了出去,只怕会沦为笑柄。」 这番话着实是火上浇油,长青好容易平复安静下的心,此刻又被生生撕裂开,而且她还亲自点了一把火,加了一把柴。 长青只要想到她与庞阙曾做过这样的事,他心里就格外难受,此时眼神倏尔一紧,再看着文墨憎恶自己的模样,心底只觉得畅快淋漓,他低下头,狠狠地又吻了下去。 这回变成彻彻底底地撕咬,从唇边辗转而下,留下一个个咬痕。 文墨今日在月牙白的襦裙外,罩了件浅黄对襟褙子,襟前缀有飘带,只轻轻繫着,如今被长青一扯,便散落开来,露出里面雪白小衫,两人皆是一愣。 文墨怒极反笑:「原来皇上就是要这个?」她复挣扎了一下,又道:「朗朗干坤,你今日如此逼我,他日,我定要将这苦楚,十倍百倍千倍地奉还于你,只求你不得好死!」 这番诅咒之言,让长青怔忪,他将头埋在她的脖颈之间,闻着少女的幽幽清香,双眼迷濛,呼吸厚重,忍不住喟嘆:「朕不逼你,朕要你的心甘情愿!」 「那你放开我,我要回府,」文墨又挣脱道,「此非君子所为,请皇上谨记今日所言。」 长青摇摇头:「我今日若放了,你便再也不理我了,我再去哪儿寻你?」 文墨抓狂:「那你到底是要如何?」 他将文墨衣衫拉好,又替她系上襟带,方对殿外高喝:「太医可来了?」外头有人应了声,说是郑院使在外头候着。 长青回过头,注视着文墨,一脸正色道:「朕今日指苍天以为誓,许你以后位,现虽不便,但,待明年孝完,朕便立即下旨,迎你进宫。」 这番话他说得情真意切,可落在文墨耳中,却吓得面色苍白,她忙解释道:「皇上,你不明白么,我许过人了,一女不嫁二夫!何况,我们文家小门小户,如何高攀的上?再言,我根本无意做什么皇后,你不如留给他人去?」 长青还是摇头:「一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根本还没嫁人,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朕怎么就娶不得了?二则嘛,睥睨天下间,若连你都配不上朕,那还有谁人可配,嗯,临夏?莫非……」 他挑眉,意味深长地问道:「你真想让朕去查当日那事,再治他个擅离职守之死罪?」 只这一句,只那一人,便是文墨死穴,她生无可恋,便想到了死,这个字。 那人竟似知道她的心思,又威吓道:「你若是寻死觅活,或者想找个尼姑庵了却残生,朕便立马要整个庞家,还有你们文家,几十条人命来陪葬。」 文墨瘫软在软榻之上,她愤愤道:「皇上金口玉言不再逼我,可刚刚哪一句,哪个字,不是将我逼上绝路?」 长青笑道:「朕只是不想在这床笫之间逼你。」 那笑容落在文墨眼中,越发狰狞可恶,就算将他这张脸全毁了,也泄不了心头之恨。 郑太医做了几十年太医院院使,经历三朝皇帝,从未见过哪一任皇帝有这么狼狈的,面上挂着五道泛红深疤,明显就是被人下了狠劲挠得。 他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转了个圈,暗觉好笑,这才上前给皇上诊治,谁知皇帝指指旁边那人,说先给她瞧瞧。 那姑娘背着身,一直耷拉着脑袋,看不到模样,她听了此话,只是吼道:「都滚开,让我回去。」 郑太医一愣,这姑娘脾气不小,他便止步,不敢上前了。 皇帝无奈地摆摆手:「算了,留下些止血祛疤的药吧。」 郑太医连忙翻出些药来,又关切道:「皇上,那您脸上?」 长青这才想到这事,待反应过来,咧咧嘴,果然是有些痛,他眉头紧拧:「过半个时辰再来,今日之事,院使知道该如何记?」 他眼神一扫,郑太医点点头,便退了下去。 长青拾起药瓶,又抬起文墨下颌,见那脸上,如死灰一样,没有生气,他心下一沉,放下皇帝的身段,轻轻替她抹着药,又缓缓道:「我知你今日必定是恨极了,从小到大,我母妃早逝,父皇不喜,只能跟着皇祖母,从不敢奢望什么,亦从不曾真正拥有过什么。」 第80页 「当我糊涂也好,清楚也罢,我只是,想和你永远在一起罢了,哪怕是斗嘴怄气都好,我不想到最后,这繁华世上,只留下我孤寂一人。」 文墨蹙眉,终长嘆一声:「圣上,你这是何苦呢?还拖累我……」 长青轻笑,两道笑靥蕴着些满足之意:「谁让朕从心底里欢喜你呢?」 他的指尖轻轻滑过唇角,文墨一阵战慄,她苦笑道:「可是,圣上,民女并不喜欢你啊——」 长青手下一滞,他抬眼看着她的黑眸,里面正淌着所谓的伤戚,他牵起嘴角,微微一笑:「无妨,朕喜欢你就够了!」轻吟低语,宛如最卑微的哀歌。 文墨原先觉得,她认识了那么多身不由己之人,季堂,无忧,妙阳……她替他们心伤,难受。 可到如今才发现,其实,最身不由己的,竟是自己,这一切,如同一环紧扣一环,一步步将自己推入这个地步,然后被牢牢锁住,逃出无门。 这一日,她终究没出现在太皇太后的宴席之上,而皇帝不小心磕伤的消息亦在晚间时分,传遍了整个皇宫。 太皇太后忙不迭来到崇嘉殿,却在看到自己孙儿伤得模样时,忍俊不禁,只嘆好笑,她的心里如明镜似的,一清二楚。 太皇太后宽慰了几句,正要离去之时,皇帝开口求道:「皇祖母,朕今日已许她为后,皇祖母可否应下?」 这个「她」,不用他说,太皇太后已是知道。 她屏退宫人,拍拍孙儿的肩,嘆道:「她是不错,只是门户未免太低了些,皇帝真喜欢,立妃还可以。若是立后嘛,哀家瞧着,王太傅家最小的女儿不错,出身高贵,知书达理,又是个品行谦厚敦实之人,作为皇后,完全可以母仪天下。」 长青听闻此言,一撩衣摆,直直跪下,重重磕了个头:「皇祖母,朕只求此一件事,以后凡事都听你的。」 太皇太后将他扶起,嗔怪道:「哀家老了,这江山总是要交回给皇帝手上,皇帝与哀家都是为了大周,谈何听不听得。」 「不过,立后一事可大可小,那么多人盯着,就算哀家不拦你,还有底下那么多人呢!」 长青知她允了,起身咧嘴欢笑:「多谢皇祖母疼爱。」说着,又扶她坐下。 太皇太后亦是浅浅一笑:「这几个孙儿之中,只有皇帝与哀家最为亲近,哀家不疼皇帝,又去疼谁?不过,」她话锋一转,取笑道:「哀家瞧那丫头,对皇帝倒是不怎么上心,皇帝只怕有苦头吃了。」 长青伸手抚上脸上的伤口,赧笑,透出些红晕来。 且说文墨回了府,就将自己关进房里,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再看着唇上的那道疤痕,无力与羞耻并生,她想起往日种种,心中愈发的凉,自己还有何面目去见季堂? 她没想到,最先违背两人盟誓的,竟是自己! 文墨倒在床上,只恨不得昏死过去了事。 可恨啊! 第 41 章 深夜,皇宫北侧的芳礼门正要下钥,一鬼魅黑色人影持金令而入,侍卫们见怪不怪,盘问几句便放他进了皇宫。 这人从掖庭宫穿过,行至崇嘉殿,就见平公公在院子正门处候着了。小平子引他进了殿,方退出来,又随手关上明间正门。 天上一轮弯月,此时斜斜挂在槐树梢上,小平子抬头望了望,不禁嘆气,皇帝要女人,哪儿还没有了?只要他一个眼神,宫里宫外那么多女人,多少想要爬上龙床的,又何必眼巴巴地,整日里光盯着那不开窍的榆木疙瘩? 别的不提,单说她伤了龙体,这罪名可就大了去了! 那位文家小姐,将皇帝挠得一连半个多月上不得早朝,现在脸上还留下几道极浅痕迹。还有,皇帝的腿上,可是青紫淤血了好大一块,也不过是只让他去太医院胡乱找些跌打药酒,涂了了事! 拂尘一扫,小平子长嘆,也就咱们皇帝心善,不与这女人计较罢了。他有些替皇上不值,这样辛苦,究竟算个什么事? 他摇摇头,不甚明了。 暮春时分,夜里已逐渐热了起来,长青身子虽单薄,但素来是最为怕热的。他今日仅在中衣外头罩了件暗黑丝绢薄衫,烛光映照下,还流动着些华美溢彩。此刻,他端坐案前,手上握着的,正是刚刚那人呈上的密函。 长青略略看完,问道:「她今日还是未出房门?」 底下那人一身夜行衣,俯身拜道:「是了,一连二十多日,小姐未踏出门来,奴才平日只在前院扫水,不曾得见。」 「那她吃得可好?」长青关切道。 「回皇上,听厨娘的意思,是未用多少。」那人照实答了。 长青蹙眉,摆手道:「退下吧,明日再来。」案前那人应了一声,低身退下,他正是文家的那个暗桩,一连多日,皇帝皆召他午夜进宫,只是为了问文墨消息。 长青虽以两家人命相威胁,可他知文墨性子刚烈,所以,他生怕那人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其实,长青最担心的,不是她会寻死觅活,而是她有可能不声不响地毁了自己,无论以什么方式,只是不想让自己得逞。 他单手托着腮,复又看向密函,上头不过寥寥几句,语焉不详,长青心下有些着急与担忧,这么多天了,文墨到底会如何? 再召她入宫么? 第81页 长青摇头,文墨必然是不肯来见他的,若是自己强迫,又只能徒惹她憎恶,他忍不住嘆出了声来,这男女情爱竟比国家之事,还难以决断,他挠挠头,不知该如何才好! 这些日子,文墨确实如长青所虑,她憋着一股劲地,将所有事捋了一遍,反反覆覆思来想去,终于想通了,她会造这样的孽,会又这样的恶果,全都赖在自己那张惹祸的嘴上。 如果当初,自己不和皇帝逞强置气,那他怎么会看见自己,又怎么会无端端地看上自己? 可这样想明白了,偏偏又无济于事,文墨现在只想找到个解决之法,趁皇帝还在大孝期间,让自己从这个结中抽身。 将自己毒哑,毁容,还是,去找季堂? 这个念头甫一从心尖冒出个头来,就被文墨狠狠掐灭了。去年生期那回,若不是自己那封信,怎么会让季堂冒罪从金州赶过来,只为见她一面? 想到此,文墨心中一疼,悔意渐盛,如果不是自己,根本不会连累到他,更不会被那皇帝抓到把柄,以此相要挟。 如今季堂一家皆在京城,可谓是就捏在皇帝手里,他家血脉本就不多,而自己又亲口说过,要护他周全,这回,怎可让他再以身犯险? 文墨打了个寒战,她只感到绝望丛生,皇帝握着得势力到底有多大,她不得而知,但是,这天下都是他的,她凭什么跟他斗? 这个认知,让她刚有起色的心,又给灭了下去,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暗,没有出路。 文墨将自己闷在房中,也不出后院,一连躺了好些日子。 潘氏急得团团转,女儿这不对劲的模样,只在那人刚出事时,出现过一回,可她也撑了过去,如今,什么大事都没有,又到底是怎么了? 潘氏担心墨丫头身边几个年轻丫鬟不得力,便又遣了身边两个妈妈过来,一道伺候着。 这日午间,文墨吃了些东西,便又觉得春困,懒洋洋地歪在床上,眼皮直打架。荷香知她怕冷,又备下个手炉,待将被角掖好,方轻轻带上门。 门外,夫人房里的两个妈妈和院里几个小丫头,正坐在廊下纳着鞋底,闲聊天,荷香拿着绷子亦凑了过去。 正说到周妈妈儿子的婚事,众人吵着说要去讨杯喜酒来喝,熟料周妈妈一脸嫌弃,啐道:「别提那不守妇道的小妖精了,整日里就知道和其他男人勾三搭四,名声坏透了!我家虽没几个家当,但也容不得这样不要脸面的女人进门!」 众人听了,纷纷觉得不耻,有人疑道:「那这婚事怎的办?」 周妈妈冷哼道:「已找媒婆退了去,那小狐狸精整日在我家门口一哭二闹地,不过是让人看了笑话去……」众人啧啧摇头。 荷香嘘了一声,指指房内,这才没人说话了。 饶是如此,文墨还是听到这番议论,她躺在床上,无声地弯起嘴角,一扫多日的阴霾,难得笑颜明媚。 大周女子极重名节清誉,若是一女子名声不好听,那就算她长得再美,腹内再有才气,也是无人问津,遭人唾弃嫌恶。连普通市井百姓婚姻嫁娶都如此,何况威严的皇家? 反正季堂碍于种种不能娶她,她亦早就不准备嫁人,名声于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不如背水一搏,直接用这堵上皇帝的嘴,他作为一国之君,总该顾些皇家颜面吧。 文墨思及此处,恨不得拍手叫绝,真可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简直就是将她逼上绝路之后,上天送来的一道锦囊妙计。 可是,现在不比金州,平日里,没有其他理由,娘亲根本不会准许她出门,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到底该如何才能达成心意,败坏自己清誉呢? 文墨暗自凝想,一时还是愁眉不展。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文府门房收到张请帖,下帖之人是凌相长女凌叶眉,请的,自然是文墨。 叶眉?叶眉! 文墨轻念几遍帖中之人名,终于记起,这位凌叶眉,不正是那日在崇嘉殿遇上的绝色女子么?当时,她与皇帝一副伉俪情深的模样,莫非,是她得知了自己与皇帝那污糟事,来找自己算帐了? 思及此处,那日与长青纠缠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之中,文墨咬牙切齿,愈发愤愤然,她拍案暗骂一声混蛋。 不过,她眼睛提熘一转,又笑了,这张帖子,岂不是正好给了个出府的藉口,说不定,还能达成自个儿那不可告人的目的来? 凌仕诚这些年圣眷日隆,先帝在时就封了定国公,如今凌府府邸是由当今圣上钦赐,坐落在靠近皇城的光德街上。 文家小轿到了之后,经侧门由下人领着入府,入眼即是假山层峦叠嶂,小桥流水不断,端地是精緻气派。 她到了后院之中,见已有不少人正围坐一起,再一细瞧面孔,皆是些不熟的,步子不由一缓。 凌叶眉见着文墨,忙起身相迎,两人虚虚见了礼,叶眉便挽着她胳膊,进了堂内,一一介绍。 有什么尚书之孙,又有御史之女,总而言之,都是些官居高位家的小姐,他们一早便知文家不过是个三品府尹,又从外地而来,再见此人姿色平平,心中已有些应付之意,那面上就不大好看了。 待轮到王太傅之女瑶华时,她朝文墨点头微笑,又伸手拉她一併坐下。 文墨心下一暖,见此人眉眼大气,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纯善气度,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她亦微笑回应,这才坐定。 第82页 下人看了盏茶,文墨便听凌叶眉问询道:「前些天太皇太后设宴,那日妹妹没来,听闻是身子不大好,现今如何了?」 文墨明白过来她说的是哪一日,耳根子就红了,她赧然应道:「好些了,多谢凌小姐记挂。」 叶眉掩面而笑,越发明艷照人:「客气什么,我都称你妹妹了,何来你还只生疏地唤我小姐?」说着,又噗嗤一笑,「不过,只要妹妹别再叫我什么娘娘就行,叶眉可担当不起。」 这话说得在座几人连连好奇,遂问是何事,叶眉脸色绯红,忙推脱不迭,他们只好来缠文墨。文墨已知那人是何打算,便将那日皇帝和凌叶眉独处之事,浓墨重彩地详细说来。 那些小姐们听了,各个都艷羡万分,有些更是直接就道:「凌姐姐,早知你与皇帝亲厚,不料竟到此地步了,真是……」话里话外酸熘异常。 文墨挑眉,正要长舒一口气,只听一旁瑶华关切问道:「不知墨妹妹那日去皇宫所谓何事?」只这一句话,众人又反应过来,忙附和道:「对啊,皇帝为何要单独召你?」 文墨眸光闪了闪,憨憨笑道:「为了去年西姜太子求娶妙阳公主一事。」见众人不信,她又续道:「当年妙阳公主前去西姜途中,我正好陪着,所以皇帝召我问些当年之事。」 小姐们点点头,又有一人顺着问道:「听闻你是从平丘来的?」 文墨想了想,这人正是礼部尚书的孙女,似乎是叫万佳燕的,她浅浅一笑:「是了,我在平丘金州待了五年多。」 众人譁然,有说金州苦寒,有说那儿穷山恶水,还有人讶异:「那墨妹妹,你在那种地方都做些什么呀?」正是一脸嫌弃的模样。 这话问得正中文墨心思,她忙装出个得意的模样,介绍道:「平日里除跟着牧秋先生上课外,还经常扮作男装,出府玩耍,我们金州的好地方可不少呢!」 众人当下鄙夷,那位万佳燕更是哼道:「那你岂不是经常抛头露面?」 文墨哎呀一声,赶紧以团扇掩面,似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一般,她面上讪讪一笑,就没了下文,只剩心中暗乐。 瑶华有心替她解围,问道:「墨妹妹,那你在金州可识得安国公庞阙?」 这个名字突然袭来,文墨有些猝然不防,她脸色一怔,才艰难点头道:「识得,国公乃朝之栋樑,文墨仰慕已久。」 瑶华嘆道:「国公曾与家姐定过亲,听闻感情甚笃,只是家姐福薄,去得早,可惜国公一片深情,为了家姐,至今未娶,实在称得上个有情有义的好男儿。」 大家听了,皆啧啧称奇,唯独文墨心里不是滋味,不过再一想,是了,他从来都是这样重情义之人,也正因如此,才受这个所苦。 众人见文墨耷拉下脸来,还道是刚才说她抛头露面一事,心中皆窃喜。 品完几盏茶,凌叶眉便邀诸人进园子相游。 凌府园子极大,亭台楼阁皆临着一汪极大的水榭而建,水榭中央是座亭子,四周围着轻纱帐。亭子与岸边由一条木桥相连,众人沿桥而去,到了亭中,才发现已有几位男子在,正是凌相长子凌叶安相邀的青年才俊们,此时正在凭栏斗诗。 两厢人相遇,正是格外尴尬,这边的,都是些未出阁的深闺小姐,何时大喇喇地见到如此多男子,皆面红耳赤,急急往回退去。 木桥本就窄,人一着急慌忙,便显得拥挤了许多,挤来挤去,木桥摇晃之间,便见一人站立不稳,翻身掉入水榭之中。 瑶华大惊:「墨妹妹!」 掉入水中的,正是文墨,她本身就不会游水,此刻只能上下扑棱,身子随着水波上下浮沉,眼看着就要没入水面。 亭中有一人脱下外衫,猛地一扎跃入水中,拼命朝她划了过去,众人一颗心提在嗓子口只看着,都忘了动作。 那人游至文墨身边,便一手搂住她脖颈,一手往岸边游去,诸人这才反应过来,又往岸边疾走。 待众人到了边上,就见那人带着文墨游至浅水处,他直起身,双手抱起文墨,慢慢走了上岸。 两人浑身湿透,男子只着了雪白中衣,而文墨的那件水绿襦裙湿漉漉的,此刻正紧裹着身子,很是狼狈与不看。二人抱在一起,这画面着实有些迤逦,有些小姐已经偏过头去,不好再看。 凌叶安忙上前,问道:「尘非兄,如何?」 第 42 章 尘非这二字甫一唤出口,在场女子皆一愣,有些胆大的,更是藉由团扇,偷偷抬眼看去,暗自上下打量,再见文墨昏在他怀中,只觉得这女人是幸运又可恶,内心隐隐嫉妒起来。 那人蹚着水上来,听到问话,朗声应道:「尚好,叶安兄莫担心。」说罢,便将手中托着的昏迷之人,放到水榭旁的一块平整顽石上,他这才方舒了口气。 众人围上前,有些绢子握住手中绞了几回,终不敢递予他。 正是日头大好之时,可现在浑身上下湿个通透,谢尘非的头发原本束在缎带之中,如今也挂下来一缕,滴着水,被风一吹,他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凌叶安将他之前脱在亭中的外袍递了过来,谢尘非接过,又扭头看了眼顽石上那人,想了想,终将袍子盖到文墨身上。 一时间,凌府忙做一堆,有去拿干净帕子的,有去煮姜汤的。 第83页 溺在池中的感觉并不好受,周围铺天盖地的都是水,有一瞬间,文墨已经是喘不上气了,几乎昏死过去,迷糊间似乎有人将她托出水面,才觉得顺过一口气来。 她恍恍惚惚间,又猛地咳了几声,呛出几口水来,意识这才清醒过来。 察觉自己身后挨着个冰凉之所在,额顶上光影斑驳耀眼,文墨故只能半眯着眼,打量四周,见有一堆人脸凑在跟前,熟悉的,陌生的,个个无不是着急焦虑的模样,不知真情还是假意。 她目光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个浑身尽湿的男子身上,文墨料想正是先前救了自己之人,她半撑起身子,颔首道:「多谢公子搭救之恩。」 身子一动,盖在她肩头的袍子便顺势滑落,她低下头,只见自己那件水绿襦裙,沁了水,成了深深墨绿色,此时正贴合在身上,实在是狼狈至极。 文墨双手将袍子往上提了提,拢在身边,再抬眼看眼前这仅着中衣的男人,正被冻得瑟瑟发抖,一怔之下,她微微浅笑:「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今后必当涌泉相报。」 谢尘非本就是个豪爽之人,他一挥手道:「小姐客气,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举手之劳罢了,无需记挂。」 围观诸人见他二人正旁若无人地你来我往,此时,打量的眼神也就带上些其他意味。 这女子大庭广众之下,衣衫不整,不去避嫌不说,还与男人勾勾搭搭……转念一想,只怕是好容易见到个好的,现今又有了肌肤之亲,正好藉此机会缠上谢尘非! 思虑到此,那些本就看文墨不悦之人,便越发觉得此人毫无规矩可言,颜面尽失不说,连女子最宝贵的名节都快没了。万佳燕与相熟几个,互相递了个眼色,心中对文墨更是嗤之以鼻。 文墨也不理这些人讥讽的神情,抬头只望向凌叶眉,央道:「劳烦凌小姐将我丫鬟唤来。」 凌叶眉柔声宽慰道:「已着人去唤了,墨妹妹稍等。」 候在偏院的荷香听闻小姐落水的消息,此时急吼吼地赶了过来,见小姐歪坐在石头上,头发凌乱,面色苍白,唇角青紫,整个人似个能拧出水的模样来。 她不由地加快步伐,小跑上前,双手扶起文墨,问道:「小姐,怎么样?」声音中带了些哭腔。 「没事,死不了,扶我起来,咱们速速回府去。」荷香听了这话,眼泪就真的掉了下来。 听文墨现在匆匆提及回府之事,沈佳燕众人心中一乐,惺惺作态,岂不晚了?反正她这脸,是真的丢尽了! 凌家僕人早捧着帕子端着姜汤,伺候在旁,瑶华劝道:「墨妹妹喝了这碗姜茶祛祛寒,身子湿着,一路回去只怕不好受。」 叶眉也正好劝道:「是了,不如在府上换件干净衣裳再走亦不迟?」 文墨咬咬牙,撑着荷香的手站起来,她手里还攥着件外袍,递回给谢尘非,又欠身问道:「公子,不知高姓大名,他日定当登门重谢。」 谢尘非倒也坦坦荡荡,一派光明磊落,直接抱拳道:「在下谢尘非。」 文墨点头,主僕二人由凌叶眉相送,出了这凌府,留下诸人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文墨坐回软轿之上,才惊觉已是冷得牙关直打颤,方埋怨自己只顾逞强,又给自己找苦头吃罢了!看不惯那些人,何苦要和自己身子置气? 这样想着,她又觉得冷了些,这时,荷香掀开轿帘,递上来两个暖炉和一条干净锦料帕子,道:「凌小姐着人送得,我就做主替小姐收下了,省得小姐拉不下脸来。」 文墨一併接过来,夸道:「还是荷香贴心,知道我脸皮最薄。」 一路颠颠晃晃,文墨有了这热乎乎的暖炉,倒也不觉得那么难受了,她捂在怀中,两股热意传遍全身,这才慢慢静下心来,好好地将今日之事过了一遍。 一张张脸,一句句话,来回在她脑中切换,可未过片刻,她就觉得累,默默哀嘆,这祁州果然不是金州可比的,皇城底下随便哪个人,要不权势滔天,要不腰缠万贯,岂是自己随便就惹得起的? 不过,爱嚼舌头的本事,祁州应该也不会比金州差才对吧! 文墨想到此处,不由得唇角满意勾起,一直紧蹙的两道新月弯眉,难得舒展,而无声笑靥在脸上绽放,绚烂如花。 她阖上眼睑,长长一嘆,这些天苦苦纠缠自己的那道心结,还有今日出府要达成的意图,不管怎样,不管是通过何种手段,总而言之,她应该算是成了。 只是,不知这戏效果如何? 文墨回了府,迳自去后院,她遣荷香去和潘氏交代今日之事,又特地提了那位恩公名字。 潘氏听了荷香所言,一时间,脸上神情变了几变,先是女儿落水时的惊慌失措,又是被陌生男子所救的五味杂陈,到了最后,都不知该如何才好。 潘氏到后院时,文墨还泡在木桶中。 热水包裹荡漾之下,身上寒气散了不少,她只觉地通体舒畅,不想再动,一袭乌发散下,落在肩后,此时亦随着水纹轻轻柔柔地浮动,像是知晓她平静的内心一般。 见母亲来了,文墨趴到桶边,问道:「母亲可都知道了?」 潘氏坐到一旁,面有难色,她张口道:「墨儿,你……」可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说,只好幽幽嘆了一声,垮下脸来。 第84页 文墨咧嘴笑道:「母亲可是担忧女儿清誉受损一事?」潘氏听她这话问到了自己心坎里,不由点点头。 文墨见状,连忙续道:「女儿早就言明此生不愿嫁人,母亲不用介怀。何况,如今这样个局面,对女儿而言,未必是个坏事。」她一想到那个喜怒无常高高在上的皇帝,心中便憎恶万分。 这话在潘氏听来,又是一惊:「莫说胡话,你一生不嫁,谁来照顾你?又能做什么去?别再说什么做姑子去了,可好?娘亲听了可是心酸。」潘氏用丝绢拭了拭泪。 「母亲,你知我性子的,青灯苦佛我最为不喜,怎么可能真去?女儿想过了,我身无长物,唯有跟着归之先生习了几年书,还算懂些诗文,日后,还可以设帐开馆,不是?或者,墨儿还能跟着三殿下,写书挣些润笔金!」 她面露得意之色,忙向母亲举荐自己那书,潘氏轻点她额头,说自己早就知了,两人笑了一会,潘氏复又嘆道:「你个女儿身,怎么可能抛头露面呢?于理,终究不合!」 文墨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眨眼答道:「母亲,女儿自西姜一行,真心觉得这世间天高地广,而自己往常不过被困一番狭小之间,眼界低浅不说,亦没得什么意思可言。若我孤身一人,还可四处看看,不是?」 回忆起那些天地辽阔之景,文墨只觉心境辽阔,脸上便露出了嚮往之色。 潘氏见她如此,叩叩她的脑门,嗔怪道:「自小胡说八道惯了,小心哪日一语成谶!」她一脸宠溺,心中却仍是止不住的担忧。 这日发生在凌相爷府上的一场虚惊,不胫而走,没过多久,便在那些高门大户的闺阁之间,流传开来。 众人皆道祁州府尹家那个无知丫头,自小就爱抛头露面,又当众与男子搂搂抱抱,眉来眼去,最过分的,她竟然妄图勾搭谢尘非。 谢尘非,到底是谁? 他乃景佑元年那届的探花,如今在翰林院里做侍读学士,人品样貌学识是样样拔尖,至今尚未婚配,正是诸位待字闺中小姐们的夫婿考虑人选之一。 如今,这谢尘非的名字,和个名不见经传的粗鄙丫头给连在一起,那帮人自然恨得咬牙切齿,说得越发难听了些,只等着看文墨笑话。 这些话,通过衙役之口,传回文远如耳时,他便怒不可遏,此事闹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而女儿名节又尽毁了,若不是潘氏早就跟他提过当日之事,知晓前因后果,他怎忍得下这怒火? 平日里,文远如也就在府里唉声嘆气,在人前,还得强撑做个无事的模样,只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罢了。一时之间,那些同僚在文远如面前倒占不到什么便宜。 到荀假的日子,文府特意备下许多好礼,文远如领着文笔,亲自登门去了谢府拜谢。 谢府是个不大的二进院子,却布置地错落有致,文家几人过了影照,就见到匆忙出来的谢尘非,几人拱手作揖,又一齐进了前厅。 文远如直接道明此次来意,便命人抬上礼来。谢尘非错愕,他摆手,只道是举手之劳,文大人不比如此大费周章。远如又说了几句话,方让他收了下来。 谢尘非这才问询道:「不知小姐如何?」他近日亦听闻了些闲言碎语,又恐波及文墨清誉。 文远如听了这话,稍显尴尬,他今日来其实还有个想法,就是探一探此人口风,若是他对墨丫头有男女间的心意,那便是最好不过。只是,刚才他这句话,虽是有关切之意,但也仅止于萍水相逢罢了,若硬要将二人凑做堆,只怕这谢尘非不肯。 当下,文远如笑笑,不便说其他的,只道女儿还好,已记下他的恩情,永不敢忘之类的话。 回府路上,文远如还是愁眉不展,文笔见了,忙开解父亲:「妹妹聪明伶俐,这事过后,便淡忘了……」 话虽如此,但他心也戚戚焉,都不敢提自己为了妹妹一事,跟多少好事之徒打过架了去。 文远如摇摇头,此地不比金州,金州那回,有庞阙替墨儿挡下风言风语,还博了些好名声回来。这回无缘无故的,那谢尘非又对墨儿无意,眼见女儿适值婚龄,怎可能众人说忘,就忘得了的呢? 想到庞阙此人,文远如又感慨,此人对墨儿倒是真心的,否则姿态怎会如此低?只是世事作弄罢了,也只能是落花流水而去了。 只怕女儿想嫁个好人家,就会更难了些,文远如这样想着,摇摇头,更加闷闷不乐了。 第 43 章 「潇湘水轻风波起,天祁云深人言顾」,这两句,乃是李牧秋听闻徒弟出事后,来文府探望时所作,赠给了当事之人,文墨也不嫌弃,欢天喜地的直接给挂在了房内。 这坦然之举,让牧秋对她又刮目相看了一分,文墨趁机央道:「归之先生,若是以后徒弟无处可去,跟着先生设帐开馆,可好?先生总是信得过徒儿的学问吧。」 李牧秋微一沉吟,缓缓念出首诗,文墨刚听到第一句,便知这回真要羞愤撞墙去了。 「读书北窗下,蝉鸣声悠扬。随风吹落耳,却是千字文。」不待念完,牧秋哈哈大笑:「我这个好徒儿,只怕是会误人子弟的。」 文墨知归之先生如此玩笑,便是答应下来,不禁欣喜,又看先生笑颜爽朗,忽然怔忪,这笑比之原先浓郁热烈,再不复清减之姿。她虽好奇其中缘由,但未多问,只跟着咧嘴笑出了声。 第85页 师徒二人,当窗而立,看外面柳絮绵绵,伴风轻扬。 白色绒花,随心漫天飞舞,亦肆意飘然而落,这一枚枚,虽杂乱无章,但在文墨眼中,却宛如砰砰作响的鼓乐,汇成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场生命欢歌,和到心中,交相共鸣。 她的笑靥越发璀璨夺目,文墨此刻只觉得畅快淋漓,今生,怕是再无这样率性而为的快意之事,而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也是她对那皇帝最直白的反抗。 事中之人谈笑风生,而事外之人,也皆是一幅坐等后续好戏的模样。有人道那谢尘非谦谦君子,必会向文府提亲,以此保住文墨名节,也有人言那文府丫头自己不知脸面,如今哪儿还好意思见人,说不定一死了之以保清白云云。 一时议论不止,流言四散,人言罔顾,甚嚣尘上。 此事,已从最初文墨落水谢尘非相救,变成了文墨故意扑倒谢尘非等诸多版本,还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像是诸人亲眼见着似地。 此上零零总总,所有起承转合,通过大周帝国的暗卫,一桩桩递进宫里,呈到当今皇帝面前。 长青最初看到文墨落水,心中只是担忧她的身子,郑院使之前判她身子虚寒,体内多有阻滞,如今若再浸冰水,怎么受得住? 他急忙就要宣太医去文府,可刚张开口唤小平子进殿,长青内心深处那道最敏锐的直觉,便提醒着所有的不对劲,他的目光落在谢尘非三字上,眉头微微蹙起,周身气息收敛,而心头亦随之涌起一阵不详。 以文墨的烈脾气,怎么可能在吃了苦头之后,一直缄默,轻易就范,否则,那还是她么? 长青思忖,这落水之事,就算不是她亲自谋划,亦有她推波助澜的份,想到这儿,他心中无力与挫败丛生,就像一腔情意付诸于春水,真真是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长青勉强牵起一丝笑来。 小平子候在御前,这崇嘉殿内静到极致,他连呼吸之声都不敢出,放得极浅,怕惊扰到皇帝。只见皇帝扶额,微蹙的眉头放缓,唇角轻启终嘆出声来,脸色变了好几回,最后落在个苦笑上。 从小平子这儿望过去,皇帝那瘦削的半张侧脸,落在昏暗的灯光后头,竟有了些落寞之意。 待那些流言在京城盛起时,长青反倒不怎么生气了。 一字一句,对他而言,满是嘲笑讥讽,长青都能臆想得出,如果文墨此刻站在他面前,会笑得何等得意。 皇帝三年大孝期间,必须避谈男女之事以示哀思,并且,绝不能破戒,不然,有悖圣德,授人以柄。 而文墨要做得,正是在此期间,不惜一切地毁掉自己,毁掉作为女子的名节,待到明年,过了孝期,就算皇帝仍还有心,也无力面对群臣和宫内的重重阻力,他们怎么可能会让个失了名节之人,担任母仪天下的皇后? 她这是在逼他违誓呢! 长青心里一阵朕的痛,最后只剩下无声苦笑,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也就这个女人想得出,亦敢做得到,真是狠心啊! 这些都是文墨的挑衅,她挑衅地,正是皇帝要顾及的脸面,这一耳光打得,才真疼呢!长青切齿痛恨,郁郁然捻起颗梅子,以此泄愤。 此件满城风雨之事,随几道宫中旨意,渐渐消下去了些动静。 西南道上几省,今年初未见到丁点的雨势,一连干涸数月,再加上水利常年失修,蓄水不足,且不说地里作物长不了,就连人畜饮水都困难许多。 那帮子地方官只知道欺瞒上头,到今时,快要发瘟疫了,几省才联合起来写了道奏章,回京递给凌相,凌仕诚不敢耽搁,连夜进宫请旨。 据闻皇帝大怒,将摺子直接摔到凌相跟前,指着他,破口大骂。 这几日,皇帝为了此事,连下几道圣旨,其中一则,便是调翰林院侍读学士谢尘非,任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并水利清吏司郎中几人,速速前去西南疏导灾祸,并彻查本因。 灾情严重,人命关天,众人不敢耽搁,接下旨后,稍作收拾,便出城而去。 关于谢尘非的这则旨意,可谓是来得及时,也来得诡异。 荷香转述时,一脸轻松,阿弥陀佛,小姐总算是可以喘口气了。可文墨听完,却是疑云尽现,暗道,这皇帝莫非猜透了自己心思,所以才故意将那谢尘非调出了京,以避风头?不然,怎么会如此凑巧? 不过,谢尘非堂堂一个探花郎,心中必是才略万千,而自己与他见过一面,亦感觉此人性子光明磊落,行事坦坦荡荡,若他这次得皇帝器重,必然会彻查此事,务求办好差事,那对皇帝而言,也算是一件好事。 文墨这样想着,倒也不敢胡乱武断结论了。 再而一想,她求得已差不多了,目前这样一个局面,文墨还算满意,倒也不在乎这人是在祁州,还是不在了。 至少,没人会再来烦她婚姻一事,人人避之不及,谁会傻到对她来苦苦纠缠?文墨念及此,不由得眉开眼笑。 那谢尘非出京当日,文远如之母便再也坐不住了,老太太拄着拐杖,亲自到了儿子府上,身后跟着文墨大伯妻妾二伯妻妾和小姑姑。 众女眷到了花厅坐下,潘氏和几个孩儿见了礼,在一旁陪着。 老太太一脸阴晦,也不说话,一双利眼,只上下来回打量孙女儿。文墨被看得浑身发毛,她身子抖了几抖,只觉得冷风阵阵,乌云压境。 第86页 过了半响,老太太收回目光,呷口茶,终于问道:「谢家那小子怎么说,可愿娶墨丫头过门,平息此事?」 这话惊得文墨一口茶差点要喷出来,潘氏一怔之下,应道:「之恒去过谢家,话里话外,那小子对墨儿无意,咱们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老太太哼了一声,极度不满:「墨丫头岂不是白白吃亏了去?那小子得了便宜,还想卖乖,置身事外?」 「祖母,他救了我一命……」文墨正欲嗫嚅辩白,不料老太太以拐筑地,喝了声混帐,中气十足,众人战战兢兢,便都不再敢言语。 老太太缓了口气,但眼神还是犀利地一一扫过众人:「墨丫头十六可不小了,莫不是,真要变成个没人娶的老姑娘?既然那谢家小子不肯,你们这些做长辈的,也得给孩子们留心着点。还有,自家里的姑娘,自己个儿得看好了,省得再做出些有辱门楣之事。」 座下齐齐应了,文墨正要为自己和母亲辩解,潘氏忙朝她递了个眼神过来,生怕女儿那套惊世骇俗之论,吓到诸位女眷,或再将老太太气着了。 看着这一切,文墨隐隐有种事情脱离自己掌控的感觉,看来,还是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之后那日,文墨大伯家的二房,还真就上门了,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样,与潘氏在房里嘀嘀咕咕。 文墨见了,心下一凛,暗叫坏了,她派了个小丫鬟候在潘氏院里,让不管见着或听着任何动静,都要记下来告诉她。 那小丫鬟也伶俐,等客人走了,就赶紧回来小姐跟前,将所知全都倒了出来。 两人正在次间里说话,就听下人说夫人来了。 文墨忙闪到明间,忙挽着她胳膊坐下,撒娇道:「娘,今天……」她故意欲言又止,潘氏轻笑:「你院里那位,还只当我没看见么?」 文墨挠挠头,赧笑:「那娘是如何回得?」 潘氏冷笑道:「只当你没了名声,好欺负,今日她说的那几个,要不就是给糟老头子去填房,要不就是些无赖破落之徒,也忒瞧不起我们府上了些,我给打发回去了。」 文墨在一旁拍手叫好,只觉得狠狠出了口恶气,潘氏虽笑,但心下却是止不住的担忧,亲戚之间尚如此,那旁人呢,莫非以后真要叫女儿嫁给这些人? 当日,文远如回府,潘氏便跟他提了这回,文远如怒气愤愤,恨不得上门去找大哥论理,夫妻二人商量整晚,依然束手无策。 翌日,文府还在用朝食,就来了个宫中的小黄门,说是太皇太后跟前的,请大小姐入宫。文氏夫妇默契对视一眼,似乎看见一线转机,最起码,还有这最尊贵之人,愿意帮衬提携女儿一把。 文墨嗤之以鼻,这该死的皇帝,又拿他祖母当藉口,还当她好摆布?她心底万分个不乐意,便回道:「这位公公,文墨今日身子不大好,能否……」 小黄门笑了笑:「过些日子,正是太皇太后寿诞,今日请了京中诸位小姐进宫,提前贺上一回,也算是与民同乐的好意,若小姐藉故推辞,只怕不合适。」 文墨哑然,只好胡乱换了件衣裳,灰熘熘地进宫去。 进宫后,一路畅然,前头的小黄门,将她径直领至皇城北侧一座雅斋里。 宫门前站着个样貌端正的姑姑,自称玉雯,由她继续领着文墨往里。过了前殿,经游廊,至后殿正前方,文墨抬头,殿前上书「雅韵斋」三字。 那位玉雯姑姑推开殿前风门,进去通传,文墨暂先立在院中,这院子宽敞幽静,她忍不住四下环顾。 斋殿以绿琉璃瓦做顶,端地是贵气逼人,而这正殿明间开门,其余为寿纹步步锦支摘窗,再看殿前东西两侧,是两株古柏高耸,树下又分别安置了一对铜梅花鹿和铜仙鹤。 文墨走近廊下,抬头就能望见檐下绘的彩画,白鹤起舞,仙云缭绕,如在仙境一般,她一时就给看呆了,不住感慨,果然称得上雅韵二字。 正这时,玉雯闪身出来,说是太皇太后有请,文墨欠身谢过,跟着她进了这座正殿。殿内由花梨木雕纹落地罩分隔成若干小间,文墨跟在玉雯身后,进了东次间。 当终于见着太皇太后懒坐的侧影时,文墨一直紧攥的心才松懈下来,她暗暗舒怀,又不免十分庆幸,这回终于没得乱七八糟的人,将自己领去皇帝跟前。 眼不见心不烦,否则,她难道又要再给皇帝一巴掌? 第 44 章 这东次室墙壁以玉嵌,正中间匾额书「安谧」二字,额下安置一张锦缎软榻,太皇太后正靠在个方枕上,闭目养神,一名宫女斜跪在榻边,轻轻替她捶捏双腿。 文墨上前跪安,口中称拜,可她身子低低俯下许久,却仍迟迟未听到上头那人的声音,心下不觉奇怪,又不是头一回见面,何来给自己个下马威? 她转念一想,难不成,是为了给皇上出气? 太皇太后阖着眼,听着塌下衣服窸窣的动静,便想到了那夜之事,一时百感交集。 那日深夜,凌仕诚出宫后,长青便在崇嘉殿内大发雷霆,到最后没办法,皇帝身边的人只好请太皇太后亲自过去安抚。 皇帝披头散发,一件单衫轻轻挂在身上,面上怒气难忍,毫无仪容可言,见皇祖母来了,咬牙切齿第一句话,就是此人必须除。 第87页 可,说要除他,哪儿就能除得了的? 大周文臣占了大半壁江山,先帝在时,曾彻底打压下庞盛同一派,致其一蹶不振,但也因此扶植起了凌派。 如今官员入仕,以拜入徐之奎、凌仕诚二人门下最多,使得朝中关系盘根错节,暗流涌动,党羽之争时发。 这回出事的几个西南省布政使,就是凌相门生,要不,怎么出了事,他们就先想到给凌仕诚通消息呢? 祖孙俩心里都清楚,若要除他,那必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大周朝廷都要震荡上好一阵子。 待皇帝平静些,二人开始商议疏灾人选,长青沉思片刻,说了几个人名。 太皇太后一听,大部分还是凌仕诚的人,她略有疑惑:「此事正是打压凌派的一个好藉口,如斯只怕不妥。」 长青笑了笑,只道了八个字:「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她细想想转过弯来,不禁好笑:「那谢尘非呢?皇上莫不是公器私用,公报私仇?」 长青微一抿唇,两颊笑靥便十分明显:「一半一半,此人颇有些才略,他未拜入任何门下,但偏偏又与凌叶安交好,其实,此事派他去,最为合适,另外么——」 他挠头赧笑:「自然是让他出去避避风头,还有,皇祖母能否示下皇恩浩荡?您知道的,朕不大方便。」 太皇太后一听就知道皇帝在说谁,不由啧啧摇头,她算听明白了,他前面说那么多,绕来绕去,最后这句,才是他的关键。 其实,关于文谢二人的流言,她亦有所耳闻,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到这把年纪,已没什么兴趣深究。只是,作为皇家真正的掌权人,怎么可能还由得皇帝自己胡闹,尤其还是将来要母仪天下的那个位子? 只怕文家丫头最后会害了皇帝,突然,她心中浮起这样个可怕的念头。 可皇帝面色决绝,她推脱不过,也不愿在此时和皇帝置气,才藉由寿诞一事,将京城高门大户家的几位小姐一併请进宫,一道示了皇恩去。 想到此,太皇太后终于睁开眼眸,一丝精光忽现,复又消散,似才看见文墨跪着,忙抬手命她起身,一边又嗔怪道:「佩竹,你这丫头是越来越不知规矩了。」 那名捶腿的婢女忙告罪,太皇太后摆摆手:「罢了,去搬个软墩子来,给墨丫头看座。」 文墨又谢了恩,方才坐下,只觉得双腿僵硬,冰凉无比。 今日太皇太后请人入宫玩乐,文墨是到得最早的一个,刚刚又得了好大一下马威,她不免有些尴尬,坐定后,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恰好玉雯复又进来,福身道:「老佛爷,又到了几位小姐,正在殿外候着呢。」太皇太后点点头,宣他们一併进来。 得了旨意,五六个妙龄少女绕过屏风,一路环佩叮噹。 几人盈盈上前,齐齐请安,一时间,这不大的次间内,香气重重叠叠,和着室内馥郁的沉水香,裊裊绕绕,扑面而来。 文墨略觉头晕目眩,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方打眼看去,大多是在凌府见过的,礼部尚书孙女万佳燕就赫然在列。 那些人亦注意到文墨,有惊愕,有微笑,还有面上直接讥讽不屑的,文墨也不以为意,微微颔首,算做招呼。 宫女们又布下几个软墩子,摆上许多吃食。 诸人一一坐下,可都不自觉地想要离那人远些,生怕沾染上她恶名,只有个生得病怏怏之人,见她旁边尚空些,便坐了过来。 文墨闻到一股如幽兰般的清香,淡淡散发开,在这些普通胭脂香味间,显得极为雅致,又沁人心扉,连带着人也不那么晕眩了。 这女子鬓间簪一柄金钗,垂着几缕银流苏,斜缀在小巧耳旁,越发衬得脸颊苍白,文墨看久后,倒觉得她别有一番病态之美。 见有人打量自己,女子以扇却面,留一双秋波眉轻蹙,抱歉道:「不知姐姐怎么称呼?丹蓉身子不好,已许久未在外走动了。」 文墨微微欠身:「妹妹客气,在下文墨。」 丹蓉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面上是个极其好奇的模样,她忙问道:「你就是祁州府尹文远如之女?」 文墨见她一派天真可爱,目光清澈无邪,这模样又不似个装出来故意刁难她的,当下略觉尴尬,款款点头称是。 万佳燕之流听他们这番对话,亦留了份心思,偷偷瞟过来,坐等着看场好戏。 丹蓉咯咯笑起来,声音脆如银铃:「墨姐姐,你父亲拜我祖父为师。我在家中,听祖父念叨过你家几个,便了记下。」 文墨听完,只觉意外非常,她还道此人故作天真烂漫之姿,只为给她好脸色呢,熟料,原来是遇到熟人之子了,一怔之下,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她福了福,确认道:「妹妹祖父可是徐之奎徐老先生?」印象中,那个会捻须而笑的老人家? 「正是了。」丹蓉顽皮地眨眨眼,那对秋波眉才舒展开些,可刚说完,她又咳了好一阵,最后,她略带歉意道:「我身子不大好,姐姐多包涵些。」 文墨印象中似乎听父亲提及,徐老膝下单薄,只有个生病的儿子,她估摸这一家身子都不大好,旋即岔开话题,夸起她身上的香味来。 丹蓉听了洋洋得意:「我吃药多了,怕药香熏人,又喜兰花,所以随身总带了个莲瓣兰做的香囊,姐姐若喜欢,我送你一盆就是了。」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个精巧香囊来。 第88页 两人凑在一起研究那香囊,见没什么热闹可看,其他人才回过神去。 正巧,玉雯姑姑又进来一回,说凌小姐和王小姐到了。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道:「既然人齐了,玉雯,还是去杏林开宴,这些日子刚下了雨,杏花必然正好,让戏班子就在听春亭里候着。」 众人出了这雅韵斋正殿,就见庭院中立着两人,正是凌叶眉和王瑶华。 一绝色倾城,眉间贴花钿,巧笑倩兮,美不胜收,一蕙质兰心,玉手执团扇,端庄优雅,赏心悦目。 他二人各有千秋,此时站一块,相互映衬着,在这漫天金乌之间,就是一副极佳的美人画,美得让人自惭形秽,一时,已有不少人整理衣衫云鬓,似不甘被比下去。 太皇太后虚虚扶起二人,一边搭着一人,这份恩典又让其他人羡红了眼。 雅韵斋西配殿,明间前后皆开门,穿堂西出,便到了御花园。此时园中春光大好,花团锦簇,而太液池中碧波荡漾,金光闪闪,众人迤逦穿行,只觉得美不胜收。 再过一段千步廊,便至了那杏林之中,果然如太皇太后所料,下了雨之后的杏花开得越发盛艷,粉中带白,星星点点,遍满枝头,宛如梦境。 林中已摆下案桌,拱成个半月形,太皇太后坐首座,身旁两个位置,还是给了那二人, 太皇太后此时看了眼文墨,见她已经和徐丹蓉挨着,在最边上坐定,不免暗嘆,若不是近日风言风语之事,何苦费那么多劲,来给一个十几岁姑娘下马威,找不痛快? 待诸人坐定,对面听春亭里人影绰绰,遥遥一拜,这才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席间,妙阳也过来凑热闹,见着文墨格外高兴,便和她挨着一块坐了。 「墨姐姐,我好久没见着无忧哥哥,着人去王府相请,也不进宫,你近来可见着他了?」 这么一说,文墨才发现自己有段时间没见着无忧了,以往都是他亲自上门送润笔金,这些日子改成了跟班,她摇头,忙问是何事。 妙阳面颊绯红,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道:「皇帝哥哥前些日子,提了说要给我指婚,所以妙阳想找哥哥商量下,也得指个好人家不是?」 「我回去后,就上王府瞅瞅去,替公主带个信。」 文墨点头就应下了。 席散曲罢,众人又回雅韵斋说了会话,见太皇太后要午间休憩,便齐齐告辞出来,往安福门去。 文墨走在最后,凌叶眉故意落下几步,欠了欠身,开口道:「妹妹,上次府里之事,叶眉着实过意不去。」 文墨知她好强,又不太愿意与她多有牵扯,忙做出个腼腆害羞的样子来,摆手道:「凌小姐客气了,我还得多谢那两个暖炉之恩呢。」 听他们说起那日之事,一直等着奚落文墨之人,终于逮着个由头。 一藕色襦裙的女子哼道:「小门小户,就是没得什么规矩,光天化日,就与人搂搂抱抱,眉来眼去,真是辱没女子名声。」 文墨想了片刻,只记得这位姓钱,名儿叫什么却忘了,她心里真想多谢此人搬弄是非呢,但面上,却装出个小心谨慎的模样,也不回嘴,只自顾向前。 那些人以为她自知理亏,越发得寸进尺。 一袭粉红衣袍拦在面前,文墨斜睨一眼,正是那叫万佳燕的。 她一脸嘲弄,语带讥讽:「若是我平白无故被男人碰了身子,只怕自己还没寻死,爹娘就该打死我了。」说着,掩面轻笑,有几人亦跟着笑出了声。 文墨也不恼,和乐应道:「多谢小姐教诲。」她绕开那人,继续往前。 万佳燕见文墨这样,只觉颜面尽失,忙追上前,不依不挠道:「你怎么还有脸来着宫里头,真该让太皇太后和皇上看看你的真面目!」 文墨不怒反笑,抬手一指:「好啊,万小姐尽管去,文墨恭候。」 她今日身上是件粉白宽袖收腰长裙,春风乍起,抬起的袖袍飒飒作响,如翩翩蝴蝶,震翅高飞,青葱素手包裹其中,于日光倾泻之间,染上层薄薄光雾。 其余众人见二人如此,皆是一愣,倒不知该如何收场了,万佳燕又气又急,跺脚恨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找皇上去!」 这话音刚落,就听一声音随风幽幽传来:「不知,万小姐找朕何事?」这世间能自称是朕的男人,从来只有一人。 众人顺着文墨手指方向看去,果然是那明黄衣裳之人,他身后跟着个小黄门,并十几个宫中侍卫,此时正负手而立,不怒自威,已不知看了多久的热闹。 诸人反应过来,忙跪下齐呼万岁,只剩文墨愣在那儿,她不过随意指了指,怎么就正好指到皇帝身上了?她讪讪将手收回袖中,跟着一道跪了下去。 长青缓缓上前,他踏着甬道而来,脚步声随着春风传来,萦绕众人耳畔,似有步步惊心之意,最后停在文墨跟前。 入眼是明黄衣摆,绣着精美的云龙密文,而衣袍底下掩映的,则是用绣着吉祥八宝纹样的黑缎靴子,文墨面上一阵热,一阵凉,心中隐隐有种不详之意。 长青弯腰扶起她,关切道:「你身子不好,不是早就免了你跪安么?」 文墨一惊,忙挣脱开他的双手,低头应道:「这是民女应当应分的,不敢逾越。」 皇帝没让其他人平身,众人只好跪着,待听闻他们二人这番对话,才品出些奇怪来,未免,太过亲昵了些,一时,众人面色各异。 第89页 「万小姐,刚刚你要对朕说什么?」长青蹙眉,声音冰冰凉凉,没有一丝温度,他就见不得文墨被人欺负。 万佳燕身子抖了抖,一阵寒意袭上心头,她仰望那人,也只看到个轮廓,她忙磕了个头,道:「回陛下,我们是在闹着玩呢。」 「哦?」长青看着地上匍匐之人,又转头看向文墨,一双眼睛定定望着她,询问道:「是这样么?」 文墨看看万佳燕,已是吓得花容失色,她于心不忍,而再看看面前这个男人,他眸子深沉,如波澜不惊的一汪湖水,而唇角紧抿,气息渐敛,她知他此刻必然隐着极盛怒气。 万分纠结下,文墨最后嗫嚅道:「回陛下,民女惶恐。」 「你什么意思?」长青挑眉,面有不解,他只等她一句话,就将那人叉出去。 文墨低低一拜:「陛下为国耗尽心神,民女自己之事,不敢惊扰圣驾,亦不敢劳陛下费心。」 长青一滞,自己如斯一番好意,都递到她的跟前,不想就被如此糟践,还从未有人会拒绝他的好意! 他胸中怒意顿时就翻腾起来,起初是湖水轻涌,最后如海浪滔天,压都压不住,而心底最深处那道酸涩藏无可藏,痛楚不堪。 长青身子颤了颤,龙袍下的双手紧紧攥了又攥,指节泛青,连说几个「好啊」,声音一道冷过一道,最后他一甩袖袍,冷哼又冷笑道:「朕今日便要宣告这天下,你是朕的女人,你的事便是朕的事,来人啊,将万姓之女叉出宫去,送回万程府上好好管束着!」他最后那句,声音陡然高了许多,似歇斯底里一般。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上来几个侍卫,无视万佳燕的哭嚎求饶,直接将她拖了出去,跪着的众人还未回过神来,脸色复又一变,刚刚那句话,皇上是什么意思? 文墨不可置信,面如死灰,她双眼睁得浑圆,直直瞪着眼前之人,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在三年大孝之内? 他抛下了皇帝的脸面,是要疯了么? 长青不理文墨的痴呆,上前牵起她的手,无视众人,穿行而过,只留下跪着的人,失魂落魄者不在少数。 文墨像是陷入泥潭,越扑棱,却陷得越深,她觉得自己是一尾失水的鱼,在茫茫沙漠间,就算再怎样苦苦挣扎,也无力回天,回不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又如一具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除了身体被人牵着之外,她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 文墨任他牵着,抬头看这茫茫甬道,红色宫墙,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一般,这样的认知,终于让她忍不住落下两行泪来,伸手一抹,却是再也止不住了,小声抽噎,转而变成嚎啕大哭,似要哭尽所有的泪水,才甘愿。 长青停下步子,回身看她,他伸手环住那人,慢慢阖上双眸,喃喃道:「这回,朕真是要变成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了,可朕待你的心,是真的,朕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春衫单薄,泪珠沁入肩头,不久便濡湿一块,长青苦笑,如果可以,他也想哭一场。 缀在后头的小平子,不敢上前,但实在是事情紧急,他远远一拜,高声道:「皇上,安国公发来道八百里加急摺子。」 二人被惊醒,长青一听这名字,就向那人看了过去,就见她微微抬起头,眸光亮了亮,忽的,又黯淡下去。 这一切落在他眼里,心底的痛楚便又多了一分。 第 45 章 平丘阖府,在暮春时分,已经是热浪灼灼,伴随着温度上升的,还有无形之中的紧张氛围。 这些日子,别说是金州城了,就连下辖的其余九郡,官兵都多了许多,每五人为一列,在各城各道巡视,而百姓若要进出城门,都会被盘查半响。 雅卫城外三十里处,是驻守此地的士兵大营,这些日子,戒备森严许多,日常守卫也加了好几班子。 大营中央的帅帐之内,柱国将军庞阙位列首座,余下几人依次而坐。 诸人皆神色焦虑,连季堂都不例外,虽然他此时在闭目养神,但眉毛微蹙,形成个川字,唇角紧抿,面色凝重万分,又略带些憔悴之色。 西姜朝堂现今形势大乱,姜皇突然驾崩,太子尚未登基,大将军魏子啸兵马异动,分成两股,直扑明华府,欲扶持皇四子称帝。 据探子报,明华府外约集结七八万的大军,而城内守城禁军约三万,双方剑拔弩张,内乱似乎一触即发。 西姜内乱对大周而言,其实并不要紧,反正都是他们自家折腾,无论谁登基,都还要称藩纳贡。 对大周最关键的,是去年跟随使团去西姜的礼亲王孝瑜。 姜皇驾崩当日,礼亲王正好被姜太子接至太子府,不料事情急转突变,这之后,西姜国内便再没有任何关于孝瑜的只言片语。 季堂从种种情形推测,礼亲王已不在姜太子手中,若是为他所用,现在早已经用来威胁大周出兵,助其登基为帝了。 虽然礼亲王在还是皇子时,不太受宠于先皇,现在却好歹是个名正言顺的大周亲王,事关大周的脸面,可大可小。 故而为寻到礼亲王,季堂调用了安插在西姜的一半眼线,可从报回的线索来看,还是一无所获,孝瑜至今下落不明。 关于此失踪一事,季堂已于第一时间就发了急奏回京,相信圣上旨意不日将至。 第90页 而为防西姜事情再生变故,他亦亲至设在乌秦山脚的雅卫守卫营坐镇,至今已有小半个月了。 帅帐极静,忽一男子匆匆走了进来,抱拳见礼道:「雅卫驻军参将段涛参见将军!」 季堂倏地睁开双眸,凤目凌厉上挑,眼中血丝尽现,忙问道:「段参将,如何?」 「禀将军,我们在乌秦山脚发现鬼鬼祟祟两个小孩,一男一女,衣衫皆褴褛,男孩自称是礼亲王,却无任何凭证,如今且在帐外候着。」 季堂听后,看了眼一旁的邵源,去年正是他亲自护送礼亲王过得乌秦山。邵源微微点头,季堂放下心来,便命段涛将人带进帐来。 不一时,进来两个年纪不大的小人,脸上糊着黑泥,遮住了本来的面目,身上衣裳残破不堪,还夹杂着些许野草,看着格外狼狈。 女孩身量高些,头发在头顶盘成个圈,此时见众人目光打量,忙低下头,揉搓着衣角,那男孩却不怯场,上前一步,脆生生道:「本王乃大周礼亲王,首座之人可是安国公庞阙?」 季堂听他声音朗朗,心里有了计较,当下却仍疑道:「你既自称礼亲王,可有何凭证?」 男孩摇摇头:「并无,不过——」他目光转了一圈,落在邵源身上,小手遥遥一指,道:「此人我识得,乃是邵源邵副将,去年本王自京城出发,一路曾与他有过多番交谈,国公若不信,自可从中核对真假。」 季堂让人一一验了,皆对得上,才拱手抱歉道:「关系重大,王爷见谅。」 孝瑜也不恼,顽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国公能否尽快安排我们梳洗一番?」 季堂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女孩,似有深意地道:「王爷,这位姑娘是?」 那女孩听到有人提及自己,惊恐地抬起脸来,季堂这回看得清楚,这人眼窝深陷,鼻樑高挺,是西姜人的长相,他不禁讶然。帐中诸人这回也看清楚了,有些性急的已经跳了出来,直接叫道:「这是个姜人奸细,快来拿下。」 孝瑜抢先拦在那姑娘面前,正色道:「她乃西姜皇宫之中服侍我的婢女,叫阿茹,国公,如果不是她,我根本无从逃出,也回不了大周。」 「国公,阿茹是个苦命的人,她不会是探子的。」孝瑜最后低声哀求。 季堂在二人身上来回看了看,长长一嘆,命人将他们带下换洗梳妆一番,那位阿茹姑娘亦要好礼相待。 这日夜里,因寻到了礼亲王,众官兵自觉松了半口气,季堂做主,直接在营中设宴招待礼亲王。 军中能找到的衣裳,都是成年男子的服饰,孝瑜才是个八岁的孩童,穿在他身上,不大合身,他自己只好在手上脚上挽了好几道。 阿茹安静地坐在他身后,脸上还挂着些许羞涩之意,她比孝瑜高出个头,梳洗干净了,能看出是个美貌的姑娘,只是长得和大周女子不大一样,发色偏黄。 席间有人问起礼亲王出逃经过,孝瑜他回头看了眼阿茹,笑道:「阿茹听到他们在用姜语谋逆一事,我与她使了个计策,才得以逃出太子府,也不敢回宫,于是连夜出了明华府,变了模样,就一直往东逃,一路不敢进城不敢与人搭话,所以才白日那副模样……」 季堂听完,嘆道:「王爷如今说得轻松,当时想必是九死一生的险境。」 孝瑜小手拿起茶盏,回敬道:「孝瑜要多谢国公一直寻找,未曾放弃之恩,今日以茶代酒,望国公切莫嫌弃。」 季堂品了品话中滋味,微微一笑,爽快地喝下杯酒。 翌日,探子最新来报,姜太子已自毙于太子府,西姜皇四子将于不日登基称帝,已派使臣来大周,请求册封一事。 季堂得了这最新密报,便与礼亲王商量,问他是先行归京,还是与姜使一道? 孝瑜略略思量,选择了后者。 既然西姜局势已定,季堂便带孝瑜、阿茹等人回金州庞府,稍作休息,只待姜使到了金州,一併派人送往京城。 季堂回府当日,便于书房之中,写奏摺上京,要将近日所发生之事一併呈报上去。 待写到礼亲王平安归来之处,他的心一颤,终于嘆出声来,放下手中之笔,拿起一旁那道最新的圣旨来,「兄友弟恭,感情甚笃,朕甚念之,请将军务必替朕寻到……」。 季堂哧哧一笑,不过都是些敷衍之词,也许,礼亲王不回来,才是圣上最想要的吧。这样想着,他放下圣旨,暗自咋舌摇头,忍不住又长嘆一声,自古皇家弒父杀兄之事不在少数,伴君如伴虎,难啊。 他目光转而又落在案桌旁的另两封密函上,这是近些日子由祁州送到府上来的,他不在府中,自然还没来得及看,张伯亦刚刚递过来。 季堂心下奇怪,皇帝眼线遍布,他临走前下了死令,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京中之人是不会贸贸然连发两封出来,太过招摇,总是不好。 他抽起上面那封,忽然害怕起来,除非,是家中出了大事! 第一封,他眯起双眼,展开一看,只有八个字,「小姐进宫,金口决断」,写得虽有些含糊,但季堂旋即明白,他心下一凛,脸色瞬间苍白。 季堂急忙拆开第二封,「小姐落水,被人相救,流言四起」,短短十二个字,他看了数遍,心头几番上下,终于明白,自己是晚了一步! 第91页 不,就算当时看到了这封密函,他也只会选择相信她。 文墨性子烈,但还算谨慎小心,不大可能主动将自己置于波澜漩涡之间,除非她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可她有什么苦衷,非得要逼得自己如此? 季堂再看回第一封,便什么都清楚了,是了,最大的苦衷,必然是皇帝逼她进宫,她却不从! 真傻啊,他心尖泛起疼来,复又低头看了看未写完的奏摺,揉碎撕烂扔到一旁,提笔重新再写一道。 季堂下笔极快,一股不知是心疼、怜惜还是难受之意,在胸腔乱窜,他心口起伏,呼吸急喘。待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方将手中之笔狠狠掷出,掌心怒拍在案上,这真真是夺妻之恨啊! 窗外那棵海棠开得正艷,他凝视许久,终抽出剑来,缓步走至树下,随手舞了几个剑花来。剑气夹杂在徐徐轻风之间,惊得片片花瓣乍落,有些缀在肩头,他一袭青衫,衬得那些无助花瓣越发白嫩了。 季堂手中之剑,越舞越快,到最后星芒点点,已看不大清,只觉得他衣袂翻飞,如鸟儿的羽翼,能带着他一道飞起来,飞到心爱的姑娘面前,飞上快乐的云霄之巅。 最后收势,他脚步虚浮不稳,堪堪扶住海棠树才能站定,一颗完完整整的白海棠正巧在此时落下,飘飘荡荡,轻轻柔柔,他看得痴了,无意识地伸手接住。那枚白花,落在他的大手之间,显得愈发娇弱。 季堂目光缱绻,他都想像到文墨簪着这枚白海棠的模样,必然是俏丽可人,她会狡黠一笑,然后与他斗嘴说笑,他说不过了,只能给她赔罪,她亦会温柔体贴,抚着他的眼角,轻轻一吻…… 一切历历在目,宛如昨日之事,季堂心中抽蓄,痛苦万分,他只渴望自己能无拘无束仰头长啸一场,可最后,他口中啸出来的,皆是点点鲜红之血,有些沿唇角蜿蜒而下,有些溅在那朵白海棠上,触目惊心。 …… 初夏,一行近百人从金州出发,沿官道至密州,换官船,沿洛水东去,至东州渡口下,再沿官道走个数日,就会到祁州。 同样的路,季堂走过好几次,可只有这一回,他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出来,他这一次回京城,是要送自己最爱的姑娘出嫁,他怎么可能开心的起来? 到东州驿馆那日深夜,季堂独自喝完一壶酒,他推门而出,准备再要一壶,除了喝醉,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未来要见的人。 一轮明月高悬空中,他仰头遥望,只觉得这月色竟似能懂人心意一样,清清冷冷,季堂呵呵一笑,脚步趔趄,往外走去。 「国公,身体有恙,还请多保重!」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季堂滞住,回身低拜:「谢过王爷。」 孝瑜还是穿着件粗布衣服,面颊和额头留下的磕伤还未大好,他上前几步,仰头道:「国公,如此模样,可是为情所困?」 季堂怔忪,贊道:「王爷果然是颗七窍玲珑之心,情之一字,确实最为苦人。」他说着,不禁自顾点头,脸上浅浅苦笑。 「国公,你现在所苦的,可是与这一路上的那个传言有关?」孝瑜说罢,不去看他,自己走到旁边一座亭中。 从金州到东州,这一路流言乍起,无关乎两个人,一个妖女,一个昏君!更有无知小儿,直接就拍手唱到:「三年光景,难得难得,墨洇清水,糊涂糊涂。」 凉风袭来,季堂打了个寒颤,酒醒了一大半,他跟上前,再看向那八岁小孩的目光,就带着一分戒备。 孝瑜也不理他,自言自语道:「我都能看出来,回了京,皇帝哥哥必然也能,国公,还请好自为之。」 季堂颓然无力,这一趟,还不如不归呢! 二人于亭中久坐,过了半响,季堂俯身作了个揖,问道:「王爷,这样做,是何故?」 孝瑜浅浅一笑,云淡风轻:「因为国公是我的恩人,亦要谢国公留阿茹一命,今日之恩,不敢忘,若有他日,我与阿茹定当涌泉报。」 第 46 章 祁州金光门外,官道上绿树成荫,可也挡不住今日的初升旭日,地上明晃晃的一片斑驳之色。 道旁的折柳亭中,新上任的鸿鹄寺卿向宇桥,着一袭簇新的绯色雪雁纹官袍。他整了整衣襟,在亭中来回踱步,复又好整以暇地避着日头,坐下喝茶。 今日西姜使臣队伍于金光门进京,他奉了皇命在这儿候着。 一顶官轿晃晃悠悠地停在路边,下来一位身着绯色孔雀纹样官袍之人,向宇桥见了,悠悠站身起,拱手道:「齐大人,幸会幸会。」来人正是太常寺卿齐兴,他今日是奉命迎礼亲王回宫。 向宇桥乃凌仕诚门生,而齐兴则拜入徐之奎门下,平日里交往素来不多,此时初初碰面,二人在亭中对坐一会,就无话了。 待下人看上新茶,向宇桥呵呵笑道:「齐大人,这是打承天门而来?」 齐兴听了,没有立刻答覆,只是端起茶盏,缓缓吹了几口,热烟裊裊,与亭外肆意倾泻的艷阳相和,亭内温度倏地又热了一些。 他扯扯衣襟,浅浅一笑,应道:「可不是么?今儿个,要不是领了这差事,老师又交代务必办妥,齐兴怎么可能擅离呢?」 向宇桥暗啐一声,这徐派之人就会做些迂腐糊弄的表面文章。 第92页 自皇帝于大孝期内为了个女人,和宫中老佛爷置气数日,又和群臣冷战以来,这几十天来,以徐老头为首,日日上奏批驳怒骂皇帝的不孝和昏庸,见皇帝不理他们,此招完全无效,就整日跪在承天门外,以示对大周之忠心,对皇帝之抗议。 可折腾这些,除了自己伤筋动骨,可还捞到什么好处? 向宇桥心里发笑,但面上仍做出个惋惜敬佩的模样,遥遥一拜:「那祁州府尹文远如亦是徐老门生,徐老大义至此,其心日月可鑑,晚生着实惭愧。」 齐兴听他这话里拐弯抹角,于是放下茶盏,拱手道:「徐老一生为国尽忠,所思所虑,皆是以圣上社稷为先,我们这些做门生的,理解之时,又极为钦佩老师这番苦心。只是父母之心,人间常有,凌相为小姐奔波,我们看在眼里,亦钦佩至极。」 此话说得,正是这些日子凌夫人多次入宫,求见太皇太后之事。凌相虽从未挑明心意,但京城皆知,他家长女与皇帝自小交好,早有传言是皇后的命,如今皇帝不过只说喜欢文家丫头,位份什么的,都要待过了孝期而定,所以此时,他们必然是为了女儿进宫多走动。 向宇桥面上一恼,正要再说什么,齐兴抬手一指:「哎,来了。」说着,也不看那人脸色,当先下了亭去,留下对手愤愤不已,一口气憋着不上不下,着实难受。 来者近百人,最前一辆车舆之上,下来一个子小小之人,正是礼亲王孝瑜。他今日带了顶瓜皮小帽,身上穿得,则是最平常的粗布衣裳。 齐兴上前,俯身拜道:「恭贺王爷平安归来,皇上已在宫中久候多时了。」 孝瑜腼腆微笑:「这位大人有礼了,孝瑜不常在前朝走动,不大识得大人,请多担待。」 齐兴心中嗤笑,正欲表明身份,礼亲王身后已有人先开口道:「王爷,他乃太常寺卿齐兴齐大人。」 齐兴抬头看去,就见那人立在骄阳之下,看不清模样,未着朝服,而是件普通的石青色绣竹纹绸缎直身,腰间系条丝带,他隐约有些不悦,眼前的礼亲王却回头,恭敬地拱了拱手:「谢过国公。」 那人走近了,脸庞稜角分明,一双凤目上挑,待齐兴看清眉眼,就知了此人身份,正是去年离京的安国公庞阙,他忙敛下恼意,俯身作揖,连忙称拜。 跟在他后头的向宇桥见齐兴这副吃瘪的模样,方觉得解了气,他上前向二人见了礼,便迎向西姜使臣。 礼亲王孝瑜年幼,尚未建府,至今还住在宫中,便由齐兴接他回皇城里头,西姜诸人由向宇桥迎去了驿馆,而庞府早得到消息,说是四少爷今日回来,遂一早就派了小轿,候在城门旁。 待诸人寒暄完,庞府下人自是接了庞阙,欢天喜地地回府去,只待明日一早,再进宫面圣。 庞府小轿沿金春大街,一路往东。季堂坐在软轿之中,外面熟悉的乡音入耳,他微微一怔,便掀开手旁的纱帘,往外望去。 街上熙熙攘攘,摊贩络绎不绝,很是热闹,他辨认了下方位,知道自己刚过得是热闹的长街,他遥望过去,若沿着长街往南,再拐几个弯,便是长寿巷—— 此念头甫冒出了尖,季堂的心便是一紧,再看眼前这些就没了什么意思,他将帘子缓缓放下,暗嘆自己这步棋真的错了。 这一回请旨,亲自送礼亲王和西姜使臣入京,到底还是失策,本意是回来见文墨,可若是见着她,能说什么呢?不过是感慨世事弄人,身不由己罢了! 皇帝既表明了心意,必然会派一堆暗桩看着,他又曾知晓自己与文墨的前事,若贸贸然去见,必然会给她带去更多麻烦之事。 思虑至此,季堂倚在轿壁上,长长一嘆,似要将所有烦闷都嘆出来,可心中郁结之气哪儿是那么容易散的? 四少爷回京这样难得的喜事,自陛下应允那日起,庞府早就准备开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清扫干净,阖府喜气洋洋,只等着他回来。 到了这日,纪元一大早就绷不住了,蹲在正门口候着,待见着自家的那顶轿子,就忙不迭地跑前跑后,大声嚷嚷着「四叔回来了」。 季堂下了轿,就见到侄子上蹿下跳的模样,心里虽乐,脸上却仍佯怒道:「快过来,小猴子。」 虽一年多未见,纪元也不生分,直接扑至他怀中,亲昵地蹭了又蹭,才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嘿嘿笑问:「四叔,这回还走么?」 季堂心下一软,揉了揉他的小脑瓜,携起手,一道进了府。 庞老夫人和庞悦都在前厅张望,季堂赶忙上前,跪下行了大礼,庞母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只抹了抹泪,颤颤巍巍地连说了几个「好 」字。 季堂扶母亲坐下,方转身看向小妹,见她身后还站着个男子,疑惑地打量过去。那人也不怯,憨憨一笑,是个老实模样的人。 季堂挑眉,对妹妹瞭然地点点头,当年家中出事,连累两个妹妹皆被夫家所休,如今见小妹有此稳妥归宿,他便放下桩心事,只让那男子家中速速派个媒人来说亲,趁着自己这些日子还在京,也好将事情定了。 庞母听完他的细细安排,心中不悦,嘆道:「阙儿,那你呢,去年你不是说和个什么女子定了亲么,如今人呢?」 季堂苦笑连连,不该作何解释,只好再跪下,道:「娘,此事实在说来话长,阙儿只怕要不不孝了,我已在父亲灵前发下重誓,今生不再娶妻,望娘亲成全。」 第93页 庞母一听这话,气不可遏,浑身哆嗦,也不顾儿子刚回来,手中拐杖直接抡了过去,骂道:「混帐!你若再这样浑噩,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父兄?我死了,又有何面目去见你父亲?」 这番重话,说得在场诸人皆泪眼婆娑,老夫人站起来,也不理他,径直出了花厅。 季堂见母亲如此,背上虽疼,但心上更痛,他心里头无尽的苦楚,又能跟谁说呢? 庞悦过去要扶他起来,季堂摆摆手:「让我跪会吧,不然四哥心里不痛快。」 「要跪就去祠堂跪,让庞家列祖列宗,还有你父兄看看!」外头传来声怒吼,季堂一滞,端正地朝正前方空位高堂,拜了拜,复撩起衣摆,起身去了祠堂。 庞家祠堂里,为祭奠先祖,总有两盏白烛长明。 季堂跪在蒲团之上,看着最前面那几个新添的灵位,黑色的檀木,金色的字样,宛如是父兄正注视着自己,他的一颗心,恍恍惚惚,飘飘荡荡,不知到底该如何才好。 季堂不忍再看,只好重重磕下身去,跪至了午时才起。 且说文府后院里,今年新移了几株竹子和桃树,长势极好,翠意盎然。 午后一派静谧,下人们都被打发去休息,院中只剩墨、芷二人,各据了一个竹下凉榻,背对着慵懒相卧,想着属于各自的心事。 一阵风袭来,竹叶沙沙作响,似是有人低声吟唱。 「姐姐,你可听说了先生之事?」文芷绞着帕子,纠结了半响,终忍不住问了出来。 文墨半睁开眸子,好奇道:「怎么了?」她听着身后窸窸窣窣,就知道妹妹要过来说什么悄悄话,便往一旁挪了挪,腾出半边来。 此时院中极静,文芷探头探脑地看了看,才压低声道:「好姐姐,你还不知道么?」 文墨被引得极度好奇,她回过身,见芷儿小脸皱着,疑道:「先生到底怎么了?」 自那日从宫中回府之后,文墨便再没出过门,不仅推了所有请帖,对他人更是避而不见,除了送兰花来府的丹蓉。 何谓多说多错,多做多错,她现在明白得是清清楚楚,所以,这些日子外头发生何事,她一概不知。 文芷撇撇嘴,泪珠儿潸潸而下:「姐姐,先生要成亲了。」说罢,她是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文墨看着妹妹这幅模样,才发觉她的眼睛红肿,似早有哭过的模样,她心下一疼,却不知从何安慰起,这个消息对她而言,同样的不可思议,只好问道:「芷儿,可知先生要娶哪家的姑娘?」 文芷顿了顿,哽咽着应道:「妙阳公主。」 妙阳?文墨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呢?公主前些日子,还托我去……」话到此,她便戛然而止,是了,自己一堆烦心之事,就将妙阳所託给忘了! 记忆里,无忧曾调侃要将牧秋先生招至京中,给妹妹做驸马,如今倒好,真是成真了一般。 文墨想到此,更觉得人生如戏,也许什么都是註定了的,她轻轻拍着妹妹的背,宽慰道:「他们皇家一句话,我们还能如何呢?就算再喜欢,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亦只能当成一个梦,慢慢忘了吧。」 文芷抬起泪颜,见姐姐眸子无神,她忽然明白了,讶然道:「姐姐,你心里可是还想着那冷面煞星?」 这诨号许久未曾听过,现在猛地响起,文墨心被狠狠揪起,当下颤了几颤,浅浅一笑,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文芷脸上还挂着泪痕,眨眨眼,一片瞭然:「在金州时,他托人上门提亲,那时我以为姐姐和我一样讨厌他,可姐姐自己不知道,我却看得极真,你的脸可红了,而且以后无论何时,姐姐再与我提起他,就带着一分羞意。」 文墨听了,似想起了那段日子,她一嘆之下,不知该说什么好,文芷人小鬼大,感慨道:「我们姐妹俩,可真命苦!」 这句话倒将文墨逗乐了,她轻轻刮着妹妹的脸,嘆道:「芷儿,你还小,以后定然能遇上心仪的郎君,和美一生。」 「那姐姐呢?」文芷反问道。 「我?」 文墨亦喃喃自问,这个问题,这些日子,她想了许久,依旧没有答案,所有的事情,推着她往前,她试着挣扎,却得到了更大的报复,最后终究会走去哪儿,她根本不知。 未来,于她,似乎只剩那日无尽的红墙绿瓦,还有那人的那句话,其他的,她什么都抓不住。 正当文墨发呆之际,文芷推了推她,悄声道:「姐姐,我听闻这回西姜使臣来京,是庞将军亲自护送的呢。」 文墨只觉得意外,他回来了? 可是,回来了,见面了,又能做什么,说什么呢?皇帝眼线那么多,自己去见那人,必然更会害了他,惹皇帝嫌隙。 想到此,文墨长嘆一声,阖上双眸,静心听耳畔风声密密,她双手合十,暗暗祈祷,大慈大悲的菩萨,就让这和风,将自己的思念带到他的身边,他必然能收到的。 第 47 章 卯时整,崇嘉殿外刚露出极弱的鱼肚白,长青便睁开了双眸,眼前昏暗一片,只有帐外的烛火闪动不熄,透过重重帷帐,拢成个光晕。 那点微簇的光,很淡,映到他漆黑的眼中,流光暗逸,很快就不见了,他怔怔看着,眼睛簌簌眨了眨,方觉得神智清醒些。 第94页 长青弯起嘴角,对着虚无之处,浅浅一笑,说不出的寂寥。又到了上朝的时辰,可这些日子的朝堂,就是场天大的笑话。 景祐三年,于长青而言,是个难过的坎儿。 西南瘟疫瞒报,死伤无数,西北藩国动荡,亲王失踪,本就焦头烂额之际,又因为个女人,皇帝成了群臣和百姓眼中彻头彻尾的昏君,沉湎女色,昏昏碌碌,一事无成,连带着文墨也成了百姓口里的妖女。 在身后鬼祟作怪之人,长青心里有一份名单,可时机不对,他暂时还不想动,而且,这个不是让他最难受的。 对一个皇帝而言,最痛苦的,是每日如流水一般的摺子,不是骂他昏庸,就是骂他糊涂,可偏偏还不能将他们如何。 自古以来,文官就是替皇帝进言,打不得又骂不得,若不理他们,就会整日长跪在承天门外,一跪一大片,生生给皇帝脸子看。 长青虽无奈,也只能受着,谁让自己活该,授人以柄呢! 到了今时这地步,长青觉得十分可笑,恨不得赌气真去做个昏君,落人口舌,一了百了,可每晚睡前这样自暴自弃地想,第二日卯时还能准时醒过来! 他暗嘆一声,坐起身,唤人进来伺候,又命人鞠了把凉水浇脸,才彻底清醒过来。 长青仅着中衣,站在崇嘉殿外,院中那棵老槐树,披上了层薄薄的霞光,在晨风之间,抖了抖枝桠,似在低低倾诉着什么。 他走上前,摘下一片,把玩在手,这还是他原来做皇子时的习惯,每每心绪难安之时,就喜欢摘枚槐叶在身。 这棵槐树,静静伫立在这座偏殿之内已有百年,亦陪了长青十几年,对他而言,它比任何人都值得信赖! 他站了半响,方回到廊下。 早有人托着龙袍安静地立在一旁,十二旒珠的冕冠,十二纹章样的衮服,长青盯着看了许久,才抻开双手。宫人们立刻碎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替皇帝穿戴整齐,不敢有一丝大意。 今天,于他,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今日承天门外,热闹非常,除难得的四位王爷都在,就连远在金州的庞阙都回来了,趁着还未到上朝的时辰,大家难免攀谈起来。 近日,瑞王府中刚诞下嫡长子,却因王妃身子不佳,并未大肆操办。诸大臣得了这机会,便轮番上前恭贺。修文已蓄起鬍鬚,看上去,稳重内敛许多,他一一点头应下,才和泰山张翼深一起,闲聊些日里家常。 久未在官场露面的无忧,一路走来,欲和他寒暄之人不断,他见着庞阙,却主动上前道:「国公,许久不见。」 自先皇驾崩那年,他们从金州一道回了祁州,便再也没碰过面,彼时,他还是个意气奋发的三皇子,而他,是个阶下囚。 季堂笑着应道:「王爷,别来无恙。在金州,百姓们聊起王爷的义举,皆是感恩戴德,感激不尽。」 「哪里,哪里。」无忧抱拳:「不过是牧秋先生念及平丘苦寒,学子们大多无地方可去,遂托我办了几个学堂和书馆,也算是功德一桩吧。」 听到和亲王提及李牧秋的名字,便有人上前向其道贺,季堂疑道:「不知王爷何喜之有?」 无忧呵呵一笑,解释道:「妙阳前些日子得了皇帝指婚,许配之人,正是李牧秋。」 季堂心底将那二人放在一块儿,比了比,倒也是般配,他亦跟着向和亲王道了喜,又想着难得回京,也该去见见李牧秋,当面贺一声才是。 正这样想着,承天门内出来两个小黄门,季堂回到自己位上,随着内侍进了那崇文大殿。 长青端坐于蟠龙宝座上,他微微挑眉,目光一一扫视,最后就落在了庞阙身上。 似有感应,季堂亦抬起头来,往宝座之上看去,两人目光皆是清寒之色,隔着道白玉旒珠,默默对视,有股暗流默默涌动。 此时小平子拂尘一摆,尖声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话音刚落,几人执笏板出列,恭敬道:「臣有本奏。」 长青收回目光,再看向那几人。 他心底里先将徐之奎那派的,一一给剔除出去,就算他耐心再好,也经不住这些臣子每日轮番上阵叫骂。剔除之后,长青再来回看了看,便点了鸿鹄寺卿向宇桥的名。 向宇桥奏得,自是西姜请求册封一事,长青当朝议下此事,又紧跟着话锋一转,无不感慨道:「这回礼亲王平安归来,安国公功不可没,朕要重重地赏。」说罢,小平子立马就报上了一长串的赏赐名录。 无非是些寻常的金银珠宝,季堂上前,撩起官袍,跪下听赏。 待听到赏赐里还有五名美妾时,他微一怔忪,推托之词想都没想,便挂到了嘴边,可再深深一虑,又给咽了回去。 待平公公报完之后,季堂一併收下,好好地谢了皇恩。 长青忙让他平身,道:「安国公常年在外,辛苦万分,朕实在是心有愧疚,这点赏赐,算不得什么。」话语之中很是关切。 这话落在其他人耳中都没什么问题,甚至连徐之奎都认同地捻起鬍鬚,在心里想着明日该对皇帝好一些,除了武易安。 武易安知道其中原委,亦知道文墨与庞阙原来关系,所以,他从这话里,就听出了皇帝弯弯绕的心思,说得更直白些,便是因为个女人,他对庞阙生了嫌隙,担心起庞阙手里的兵权来了。 第95页 听完皇帝这番看似情真意切的话,季堂微笑,顺着应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哦?何事,但说无妨。」蟠龙宝座上传来的声音之中,透着份体贴之意。 「微臣家中尚有一母,年老多有不便,而微臣常年在外,不能侍奉左右,实在愧做其儿,为国,臣定当尽忠,为家,臣亦想尽孝,不知陛下能否将臣调动回京,长伴母亲身边?」 这一番话,季堂娓娓道来,大周历来重孝,那些知晓庞家情况之人,此刻都附和着点头称是,且看皇帝如何示下。 长青知庞阙猜透了自己的顾虑,这让他有种做贼被抓个正着的尴尬。他干咳一声,复又问道:「那不知,国公可有何人可举荐?平丘乃我大周重锤之地,虽西姜已称藩纳贡,但万万不可轻视。」 季堂料到如此,早已胸有成竹:「臣举荐金州大营副将邵源、祁州南城兵马指挥文笔。」这两名字刚说出口,修文不经意地就多看了他两眼。 「到底是何理由,且说来听听?」长青饶有兴致问道。 季堂再一拱手,徐徐应道:「有道是举贤不避亲,邵源跟随臣身边多年,对平丘大小军务了如指掌,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至于文笔,不瞒陛下,他乃是我在金州所收徒儿,曾在金州大营几年,官至参将,亦是极为熟悉当地情况。」 他停了一停,续道:「近些年,臣的身体每况愈下,自去年起,微臣便多有考虑,我朝武将之中,可用之才并不多,若是能从现今的年轻将士中,挑些拔尖的,那对大周必然是极好的。」 此话一出,朝堂众人一片譁然,皆感庞阙一颗赤忱的忠君爱国之心,对其钦佩至极。 长青听了,亦长长一嘆,他站起身,缓步走下台阶,诸大臣见此,面色凛然,皆执笏板见礼。 旒珠来回摆动,龙袍窸窸窣窣,长青走至季堂面前,作了个揖,道:「安国公,请受朕一拜。」 当下,季堂便要跪拜,长青忙伸手虚扶:「国公,不必如此,朕对你有愧。你今日所求之事,朕允了就是。只不过,金州大营还是少不得国公相助,待他人能独当一面,你自回祁州即可。到那时,朕要亲迎国公进京。」 季堂连忙谢恩,到了这时,他心中的一副重担才放了下来,至少让皇帝知晓了自己愿意放手兵权的态度,不大会再为难自己。 这一事,到此作罢,此后皇帝又议下几道旨意,才退了朝。 诸人围着季堂,恭贺了一番,方各自散去,他自己却落在了最后,慢慢往含光门踱去。 回想入仕最初,自己一腔热血,还真是只想尽忠报国,可到最后,到今时今日,他却只求能保下自己一家的命来,勾心斗角,你来我往,权利相争,到底是为了个什么? 季堂坐在轿中,还是想不明白,他亦不愿再想,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直到回了府,他才记起先前听闻的赐婚一事,便问清牧秋的在处,换了身衣裳,没要轿子,自顾走出府去。 李牧秋的学馆设在祁州南城的一条巷子里,从庞府走来,花了小半个时辰。 入眼之处,门脸不大,匾额却是极漂亮的草书,「归之学馆」四字,飘逸,洒脱,季堂在心底又贊了一回,才踏进门去。 熟料,迎面就是个熟人——旺儿! 旺儿开心不已,忙小跑进去通报先生。 牧秋此时正在讲学,听闻安国公来访,脑中只有震惊二字,他手上一卷书,拿起又放下,最后都不知要讲些什么,只好抱歉一笑,闪身出来相迎。 二人互相见了礼,牧秋将其迎进后头的小院,让他稍坐片刻,自己忙完就来作陪。 季堂浅笑应下,又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在这庭院中闲逛起来。 这座后院,其实和金州的李宅相比,并无多大区别,左边是一汪油绿的菜畦,而院中的树,还都一样,连那只黄白暖色相间的猫儿都在。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来,若不说破,季堂都还以为是又回了金州。 他蹲在梅树下,逗弄那只猫儿。菜包并不怕他,仍大喇喇地四脚朝天,只当季堂是个好玩的。 一人一猫正玩得欢乐,就听外头传来旺儿的声音,道:「小姐,先生在前头上课,你先进院子坐会。」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这不大的院子里,逐渐散了开来:「嗯,你且忙去吧,先生这儿我都熟。」 最后落到季堂耳中,就成了夏日里的一道惊雷,震得他无法动弹,只能定定愣在那儿,此刻,他心里只剩一个念头,真是天意弄人啊。 季堂直起身,微微扯了扯嘴角,发觉自己连苦笑都不能之时,就不敢回头了。他忽然害怕起来,害怕所有道别的话,到了这时,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就在这踟蹰之间,他听到后头那人幽幽唤了一声「季堂」,声音虽小,却直扣人心弦,似有股神力,将他推着回过了身。 这一转身,他就见到了那个人,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那人提起裙裾,飞奔过来,一把牵起他的手,闪进堂内,然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指指外头,两人皆都明白其中意思,目光相及之处,有份笑意静静流淌。 第 48 章 昨日听芷儿提起牧秋先生赐婚一事,文墨心下觉得奇怪,她回想起上次与先生见面的情景,当时她就觉得先生开怀许多,但没往心里去。 第96页 莫非,那时候就有了什么蛛丝马迹,只是被自己给忽略了? 文墨想既然知晓了,做弟子就该亲自登门道贺,顺便还能替妹妹探探具体情形,所以,便来了,但却根本没想到会遇见季堂。 这于她而言,简直就是桩意外之喜! 刚刚小跑了一段,文墨微微弯下腰,小口喘着气。她一低头,就见二人的双手,还交握在一起,指尖细腻的触感传递至心头,那人掌中的茧子、掌心的纹路,便一一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她脸腾得一红。 可再想到其他,她不由牵起嘴角,涩涩一笑。 这笑颜,落在季堂眼中,便是他今生见过最苦的一个笑,他胸膛里的郁结更盛,可偏偏什么都做不了。 久别重逢的喜悦将将萦绕在二人身旁,那股子离别之意就复燃了起来,二人面色皆如死灰,其实不必再多说什么,他们都知晓了对方心意,亦知道,今日一别,真的就是一生。 可,此时不说,更待何时呢? 文墨按下心神,微微欠了欠身,轻声喟嘆道:「今时今日,临夏还能再与季堂见上一面,实在是天不弃吾,」 说着,她抽出手来,对着院中,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一拜,方垂泪道:「可我竟再也无颜见你了。当初是我口口声声让你莫要背信弃义,熟料,我才是个该遭唾骂之人。」 她说话之时,恨不得将银牙咬碎,万般的无奈和无尽的悔意,皆留在了这一句话间。 滚烫的泪珠落了下来,瞬间模糊住双眸,透过迷濛的眼帘,文墨看着外头晴空耀眼,只觉得自己越发乌糟不堪。 季堂见她如此自责,嘆道:「我与你,都是身不由己之人,天意作弄,谈何背弃诺言?若是从前,我拼去一身荣华富贵,也定会娶你为妻,可现在,整个庞府都在我肩上……」此话不假,当年先帝给他指婚,他硬是抗旨不遵,可现在,真不一样了! 他顿了顿,苦笑道:「临夏,若是有来世,我定然早早娶你为妻。」 文墨抹了抹泪,破涕为笑,伸出掌来:「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咱们击掌为盟,可好?」 季堂轻轻颔首,宠溺地笑着,眉眼舒展,他亦伸出掌来,两人对了三掌。 这三声清脆的击掌声,在这万丈红尘之间,在这喧嚣俗世之中,算不得什么,甚至微不可闻,于他二人,却是留给对方的最后一个誓言。 「对了,若有来生,你怎么找我?」文墨忽然想到这个非常重要的事情,认真问起来,季堂一时还真被问住了。 她眼珠滴熘熘一转,落在他头上,拍手笑道:「就以你我二人的发簪为信,可好?」 她抽下发间那柄金镶玉簪来,放在日光之下,闪烁着绝美的光华,她笑道:「你瞧,我日日将它戴在身上,等西去之后,无论碧落黄泉,你记起它来,就找到我了。」 这样真挚的话,季堂听了,心下早已是滴着血,但面上仍抿起唇角,笑着应道:「你说什么都好,都随你。」 二人并肩而立,过了半响,季堂又叮咛道:「宫中不比外头,你去了,自当多保重。」 文墨仰头望他,见他身子挺立,面色肃穆,她知道他身上背负的一切,她便于心中,暗暗下了个决定,此时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口中应道:「你自己务必多加保重才是,切勿替我担忧,我应付得过来。」 说罢,她踮起脚,落了个吻在那人唇边,带着少女的甘冽与温柔,带着她全部的思念和诀别,带着她此生的遗憾,带着她来生的期盼。 人生在世,真正能够圆满的,其实并不多,遗憾者不在少数。 四喜大有定论,而四悲,则众说纷纭,文墨于二八年华之时,尝到了她人生的第一个悲苦——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 文远如对四个孩子都有批语,对长女的便是「墨丫头虽爱胡闹,但却最为重情」,这话说得是一点都没错。 文墨这一生,就被这个「情」字所困,直到将逝的那一刻,她亦清楚知道,自己曾奉献给庞阙最纯真的情谊,并从不为之后悔。 …… 这日,文墨并没有等牧秋先生回来,就离开了李府。她隐约知道,今后这一生,自己要费劲心力守护之人,将会很多很多。 荷香见小姐从先生宅中出来时,双眼发红,是个哭过的模样,她心中虽疑惑,但没多问,只撩起轿帘,伺候小姐上了轿子。 可刚走几步,就听见轿中之人闷闷吩咐道,暂不回府,直接去皇宫里头,荷香应下,立时跟轿夫说了。 她知道小姐素来最讨厌去宫里,如今突然转了性子,不由奇怪,再仔细品了品刚才小姐的声音,格外清冷,又像是下了最大的决心一般。 其实,文墨不过是认了命! 文府轿子停在安福门前头,荷香照例掀开轿帘,文墨静静坐了一会,方款步下轿。 安福门的那帮侍卫都已经识得她,知道这位小姐身份不一般,也就不再多盘查,只让她进宫。 文墨仍浅浅一拜:「今日圣上并未召见,我来得着实匆忙,能否劳烦诸位大哥,给通报则个?」 侍卫们不敢怠慢,忙遣了一个腿快的,不一时,就领了个小黄门来,他给文墨见了礼,便将她引着往里头去。 文墨看着这道朱红的深重宫门,怔忪半晌,方提步踏了进去。 第97页 入眼,俱是红墙绿瓦,雕樑画栋,檐角斜飞,有些廊檐之下缀着铜铃,有些檐上又盘着金龙,还有放着走兽。行走其间,文墨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座皇宫的气派,还有这座皇宫的压抑。 二人走到崇嘉殿院门前,那小黄门一声不吭地退了下去,小平子向文墨见了礼,她亦回礼,道:「平公公安好,能否通传下,我想求见陛下?」 刚才侍卫报说文家小姐来了,皇帝一怔之下,很是不敢相信,其实,小平子亦是。如今,见着真人,他才觉得太阳真打西边出来了,小平子嘿嘿一笑,忙摆手道:「小姐来了,哪儿还需要通传,皇上巴不得见着您呢。」 他刚说完,文墨就尴尬了,小平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虚虚掌了自己一嘴:「小姐大人大量,莫计较这些。」说罢,又将她往里请。 文墨欠身,别过了他,往院里走去。 院里那棵老槐,还是那个模样,树冠如云,枝繁叶茂,也不知究竟立在这儿,有多少年月,看了多少世事。 虬蚺老树,似有了感应,它迎风极力招展,还抖落几枚绿叶来,飘在风中,像几条小船。 这宫中的一线生机,文墨看在眼里,会心一笑,复又提步上前。 明间的两扇菱花门大敞着,她走到廊下,止住了步,放眼望去,殿中比外头暗下不少,这灼热的光芒根本照不进里头,迎面又有一股凉意袭来,文墨微微一颤,朗声道:「民女文墨求见圣上。」 长青此时正在批阅奏摺,奏章一波一波,都是骂皇帝的,他不得不看,还得一一批覆。先前听闻文墨求见时,他已是心神不宁,此时,愈发心烦意乱。 甫一听到文墨的声音,长青心中欣喜万分,这么长日子以来,他虽渴望见她,但不敢贸贸然宣她进宫,更从未奢求她主动进宫来。 他想,这似乎还是她头一回来找自己呢。 长青喜滋滋地放下笔,站起身,慌里慌张地就要上前去,可走了几步,他停住身形,抬手理了理衣袍,上下仔细端详,见没什么错失,才走到正门前,盈盈笑道:「你怎么来了?」 耀眼的金乌,挥洒在他的两颊笑靥之间,打了个旋儿,留出道漂亮的溢彩来。 文墨欲要行跪安之礼,长青见她身形微动,就知她又忘了,忙伸手扶住,嗔道:「不是早免了么,何苦折腾自己?」 文墨窘迫万分,挣脱开他的双手,欠了欠身:「谢过圣上,不过民女今日前来,是为求一事。」 「哦?」长青还真难得看见她姿态如此低的时候,不由好奇道:「何事?」 再转念一想,长青狐疑道:「你莫不是为了庞阙而来?」 文墨滞住,她点点头,长青笑颜一愣,那旋金乌也似凝结在了酒窝之中,他的脸渐渐垮了下来,袖袍一甩,愤愤道:「你巴巴地来这儿,又是如此和颜悦色,就是为他?」 见皇帝怒气上来,文墨上前几步,挽住他的胳膊,低声哀求道:「陛下,你早知我心意,亦知我有不甘之处,这是我为安国公求得第一桩,亦是最后一桩事,若陛下应允了我,我便心甘情愿的入宫来,不多说一句废话。」 「否则,我只怕是死不甘心!」文墨咬咬牙,道:「我知陛下对国公必然心有芥蒂,但我愿意以死明志,只求陛下能准了我。」 长青见她如此决绝,根本拿她没办法,无奈嘆道:「你可知道,朕这一辈子,怕是要搭在你手上了……」 他苦苦一笑,文墨跟着浅笑,眸子尽是悲戚,她应道:「陛下,我此生亦交託给了你,不论如何,我都会尽力陪着你。」 长青不由愣住,疑道:「你说得可都当真?」 文墨正色点头:「我虽生为女儿身,但向来重诺,若陛下应了我这道请求,那今日所言,我定会遵循。」 长青欣喜,这一刻,他志得意满,只觉得从未如此快活过,长青握住她的手,道:「朕今日便允了你所求,只盼今生今世,你我二人永相伴。」末了,他又加了句:「你放心,朕绝不会负你!」 说完这话,长青有些羞赧,他还从未开口向何人说过这种掏心窝子的情话,顿了顿,他才又问:「说吧,你要求何事?」。 文墨手里没有一丝温度,她盯着院中那棵老槐,老槐不自觉地又颤了颤枝桠,文墨浅浅一笑,庞郎,今后,你要多保重。 她缓缓道:「陛下,我要求一道免死金牌。」 …… 不过几日,安国公返金州,文笔再被调入金州大营做参将,文府是好一场分别。 到了秋高气爽的时节,妙阳公主与李牧秋成亲,婚后,李牧秋仍在设帐教书,并未入仕。 这一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景祐四年,刚过完上元节,皇帝不顾太皇太后和群臣反对,执意下了道旨意,册立祁州府尹文远如长女文墨为后,定于六月,迎娶进宫。 一切,似乎如尘埃落定,一切,又确是重新开始! 【第二卷完】 第 49 章 景祐四年,六月十二日,据传是个万年难得的黄道吉日,凡事诸宜。这一日,正是当今大周皇帝大婚的日子,亦是文墨出嫁的日子。 天擦亮,文府上上下下就张罗开,生怕误了吉时,阖府热闹非凡,唯独后头小院极静。 文墨仅着中衣,坐在镜前,三千青丝散在身后,任由喜婆轻轻梳着,口中喃喃「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第98页 其余下人托着凤冠霞帔,珠翠首饰,却都大气不敢喘一声,见小姐她横眉冷挑,冷面如霜,毫无喜色的模样,诸人又怎么敢笑出声呢? 全部梳妆完,文墨照了照铜镜,镜中隐隐绰绰,脸颊被涂得极白,而唇上那点胭脂就被衬得格外艷红。 她伸手扶了扶脑后那柄三层彩凤双飞式样的点翠流苏,不禁摇头抱怨了两个字——太重! 文墨微微一摇头晃脑,那层层叠叠点缀在乌发间的珠串,就跟着轻轻摆动起来,时不时地就会碰在一起,叮叮咚咚作响,像是一首欢歌。 这细小的动静,让闷了一上午的屋子,总算有了些生气。 文墨终于抿唇笑了笑,下人们悬着许久的一颗心,到这时才松懈下来,围到她跟前,七嘴八舌地说起吉祥话来。 这时,有丫鬟进了屋,恭贺道:「大小姐,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园子里石榴开花了,想着是个好兆头,就送几朵过来给小姐瞧瞧,祝小姐多子多福。」 文墨从紫檀木托盘中拈起一朵,仔细端详,这娇俏的石榴花,热烈如火,绚丽如霞,确实是个好兆头。 她将手中这朵递给喜婆,喜婆明白她的意思,忙将这朵艷花压在髻后。 流着华光的珍珠,生机勃勃的娇花,在她脑后鬓间,交相辉映,成了最别致的一道风景,亦要陪着她走进新的人生。 下午,宫中迎亲时节抵达文府,荷香搀着文墨,在后院中跪受金册、金宝,待到了钦天监定的吉时,她便被送进了皇后礼舆。 凤舆上嵌金顶,四周垂红缎,用金丝绣满龙凤双喜图样,内里舖垫通红,正中间置朱座,一侧点薰香,一侧则放了柄金如意,由十六人抬着,一路吹吹打打,往皇宫去。 文墨身在其间,一颗心惴惴不安,恍若天地间,只剩了自己一般,空空荡荡。当红缎在面前放下时,她忍了一天的泪,终落了下来。 皇后仪仗一行,过中央兴安门,进皇城,经承天大街,再至承天门。此时承天门上钟鼓齐鸣,响鞭三声,文墨听了,知道自己算是真正进了宫。 礼舆继续往北去,过了崇文大殿的左中门、后左门,到两仪门,最后停在两仪殿前,两仪殿乃皇帝寝宫,四人款步上前,搀皇后下礼舆。 天已黑,皇宫内早已悬挂上许多的大红灯笼,而两旁宫女或执灯、或捧夜明珠随行,拱卫皇后入了两仪殿内。 众人走至后隔扇处,就见一顶八人孔雀顶轿,皇后再被搀扶上去,由轿抬至两仪殿后的皇后寝宫——咸安宫。 文墨由轿中下来,就被送进东暖阁,安坐在龙凤喜床边,宫女们皆垂首,鱼贯而出,只留她一人。直到此刻,她一颗飘忽不安的心,才稍稍安稳下来。 宫殿内贴着喜字,挂着红绸,处处都是绣龙凤同和纹样的东西,却是极静,没有一丁点人声。 文墨就带了荷香一人入宫,如今也不知荷香去了哪儿,一股寒意窜上,她身子一颤,不禁感慨,这深宫之中真是冷。 这一打颤,她便觉得脑袋之上沉重万分。 她头上这顶凤冠,是在皇帝下旨之后,几百名工匠日夜赶制而成,共铸有六龙三凤,再加上那里外三层的彩凤流苏…… 想到此,文墨倒吸一口气,暗想自己究竟顶了多少东西,她轻轻动了动,就听到叮呤噹啷的声音,又觉得十分好笑。 正当她折腾头上这堆东西时,就听外头传来齐刷刷地「参加皇上」,在这寂静的宫殿之中,异常突兀。文墨一惊,便站了起来,忽然之间,她连手都不知该摆到哪儿去了,真正是手足无措。 这一年多来,她虽认了命,不断地说服和麻痹着自己,但现在真得要和这样一个人共结连理,文墨心里还是充满了茫然与恐惧,尤其他曾轻薄过她,让文墨对他,总有些不自在。 长青进了东暖阁,就见到文墨傻愣愣地站在喜床边,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像头惊慌的小鹿看到了猎人,眼神之间俱是戒备。 跟在皇帝身后的内务女官们,一一进来,在南窗之下摆上宴桌,完成之后,方恭敬地请帝后二人入座。 南窗之下,长青居右,文墨居坐,两对龙凤呈祥的红烛高照,同时映着二人脸上,拢成个最温暖的光晕。 一稍稍年长的女官执金龙凤双喜酒壶,替帝后斟上杯酒,放在剔红喜盘内,端给皇帝。 长青拿起这青玉酒杯,抿了一小口,辛辣的酒意顺着身体蜿蜒而下,到了最后,汇成股股热浪,在腹内翻腾。他用手拢在唇边,轻咳一声,才将杯盏放回盘中。女官又端给皇后,文墨明白其中深意,她尴尬接过,饮了下去。 那女官复再如此一番,才算完了这合卺礼,又将帝后请回喜床边。众人说了些吉祥话,便端着东西退出暖阁,留帝后二人单独相处。 红烛轻摇,红榻衾暖,这房内,只剩下他和她,这个认知,让文墨浑身紧张起来,两手交握,滑腻腻地就出了汗。 长青见她这幅模样,他也无端端地跟着紧张起来,咳了一声,想到个由头,道:「你可是还没吃什么东西?」 不提还好,一说起来,文墨便觉得饿了,她指着案上留下的几样小食,疑道:「我能吃吗?」想了想,又问:「那我能将这凤冠拆了么?」她的颈脖已被压得极酸,若不是有一股气提着,只怕人都要垮了下来。 第99页 乍一听,长青就觉得通体舒畅,终于有人能体会到自己戴那沉甸甸的冕冠的痛楚了,不由得想要拍案大笑。 他起身立到她旁边,一眼就望到那枚鲜艷的石榴花,像是女子最灿烂的笑颜,艷丽娇媚至极,将她衬得更加明艷动人。 他一时怔怔发呆,直到文墨偏头,满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长青才回过神来,亲自替她摘下凤冠,搁到了一边。 文墨这才觉得浑身轻松,她反手捶了捶肩,只觉得酸涩难耐。 长青见了,便伸手替她去揉捏,可他的手刚触上那人肩头,文墨便整个人弹了起来,一时流苏凌乱不堪,连脑后的花瓣,也晃晃悠悠,掉了几片。 待反应过来,文墨只觉得尴尬万分,再这样下去,只怕就要窒息了。 长青尴尬地缩回手,讪讪一笑:「那你吃点东西,朕不打扰你。」说着,他便掀起珠帘,绕到了外间。 文墨见他走了,才松下一口气,但只要想到后头会发生什么——宫中嬷嬷早就教导过,不免又开始紧张了。眼前这条路避无可避,可在她心底,总是害怕牴触多过心甘情愿,她暗嘆:「若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过了半响,长青再绕回来,见文墨也没怎么吃,只是案上一盘梅子少了几颗。他唤人进来收拾,又吩咐再添一盘来,宫人们一一应了退下。 文墨见他已换了件玄色绸衫,头发用锦带束着,是个常服打扮,她再看看自己,还是一身大红嫁衣,脸上不禁就露出两抹娇俏红霞。 长青见她这样,心头暗嘆一声,又绕了出去,咸安宫内的下人们都被他打发下去,夜色笼罩之下,他着了一身玄色,根本无人注意皇帝行踪。 这回,长青绕远了些,出咸安宫门,沿甬道漫无目的地游荡,经过一个又一个宫殿,最后来到杏林里。 他站在千步廊上,看着那个黑黢黢的地方,想起那日,自己就站在这儿,看见了她,然后莫名其妙地就沦陷进去。 长青摇头苦笑,自己下到林中,找了个枯石干坐。 这个时节已没了如云杏花,只有杏子的清香,他长长一嗅,仰头望见那快圆满的银月,才觉得精神好了一些。 他又坐了会,估摸着文墨也该差不多弄好了,才转身回咸安宫去。 宫门处还在打盹的小黄门,听到脚步声,才懒懒地抬起眼皮,待见到是皇帝从外头回来,不由吓得冷汗直冒,忙给他推开门。 长青一摆手:「今儿个都累了,下去歇息吧,别候着了。」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泛了些红晕,他还不想被这帮人给听见什么动静去。 内侍得了令,欢天喜地地退了下去。 长青合上门,在明间站了会。对于待会要如何开口,他在心中打了无数遍腹稿,直到满意了,才慢慢踱回东暖阁。可这回倒好,文墨不等他回来,已经直接倒头睡了,喜床很大,她却蜷缩在最里侧,占了块极小的地方。 长青都不知该作何反应好,只能无奈嘆气,也不唤人进来,自行脱去外衫,又放下幔帐。 他知道文墨身子不好,素来怕冷,便替她掖好被角,才自顾躺好,实在是细心至极。 可刚挨到枕头,他体内那股热意便又窜了上来,长青侧身去看里头那人,她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只剩墨发铺满枕间。 那秀美的乌发,蜿蜒在眼前,像是一条华贵的黑色缎带,而在重重黑发之间,又露出道白皙的脖颈,长青喉头一紧,又只好翻过身去。 他阖上眼睑,赶紧想了好几件要紧的事情,可到最后,想来想去,最后都落在文墨二字上。 长青默默地嘆了一声,又躺平身体,放慢了呼吸,才渐渐睡了过去。 文墨对着墙,听着身后那人翻来覆去的动静,心里不安渐盛,只担心那人会如何放肆,直到他平稳的呼吸声传来,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才松了。 文墨庆幸今夜逃过一劫,但一想到往后的日子,她的眉头就又打成个结,难道都要靠这一招矇混过关么?不如明日劝皇帝多纳几个女人进宫!如此想着,她方觉得定下心来。 翌日一大早,外头喜鹊喳喳直叫,文墨迷迷糊糊醒了过来,谁料长青醒得更早,她起来时,那人已经穿戴整齐。 文墨脸一红,正要开口解释,长青笑道:「朕习惯了卯时醒,吵到你了?」很是体贴,又解去了文墨起得迟的尴尬。 文墨忙摇头说没有,她想起来,但见长青还站着,便坐也不是躺也不是,长青心里明白,就又绕了出去。 待听不见动静,文墨方探了探身,自有宫女上前伺候皇后起床。 帝后用完朝食,早有两顶八人孔雀顶轿候在宫外,二人乘轿一起去了皇宫西侧的芜香殿,殿里供奉着大周世代列祖列宗的画像。 两人拜谒完,又一起去了雅韵斋,拜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虽然对册封文墨为后,有诸多不满,亦和皇帝冷战了不少时候,但到了今时今日,再置这些气就不值当了。 她牵着文墨的手,瞧了又瞧,最后落在实处上:「还盼皇后早日为皇帝开枝散叶,绵延子嗣,旺我大周国运。」 文墨想起昨夜之事,便提议道:「如今后宫冷冷清清,是否该给皇上多选些新人进来?」 太皇太后没想到她会如此说,这话算是极对自己的心意,忙不住点头,直夸她懂事。 第100页 长青听了,抬眼看向那人,见她满脸喜色,又一副恨不得立马与自己撇清关系的模样,心中涩苦难当,几番来回,当下亦没再说什么。 二人轿撵又至两仪殿,诏告大婚礼成,此后文墨自回了咸安宫,长青又至崇文殿,接受王公大臣及番邦使节朝贺。 当日夜,崇文殿、咸安宫灯火通明,张灯结彩,帝后二人分别宴请大臣和命妇,这大婚到此才算有个了结。 第 50 章 夜里,咸安宫正殿里,灯火通明,宫女们来回收拾宴后残局。 文墨留母亲说了会话,才命人将她送了出宫,她累了一日,到现在只觉得腰酸背痛,强打着精神又四下看了看,才转身进了稍间。 她身后跟着一排人,进来伺候梳洗。文墨这第一天还来不及认识诸人,想着明日再说这些,便懒懒地由人伺候着,就睡下了。 迷迷糊糊之际,一股呛人的酒意袭来,文墨登时就醒了。她知道是皇帝来了,心下虽慌,但面上还只当不知,仍然装睡。 今夜里,文墨以为皇帝不会过来,她直接就睡在了正中间,如今佯装熟睡,哪儿能突然给他挪地方呢? 她闭着眼,听衣料摩挲的声音,然后薄被掀开,一道凉气就钻了过来。 长青半倚在枕畔之上,他今日高兴,所以喝了许多酒,如今,脑袋里又昏昏沉沉地,头晕目眩。 他看了看身旁之人,文墨闭目抿唇,呼吸极浅,只怕已经睡着了,还霸占了大半张床,就留了这么一小半边给他。 长青并不生气,也不吵她,只这样醉眼惺松地望着那张睡颜,她的样子,他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那点涂朱红唇,似个诱惑之处,他定定盯着,便移不开眼,身下一股热意窜了上来,撩拨着他的心尖儿,伴随着浓浓的酒意,极为恼人。 他扯了扯衣襟,再看看身畔这人,长青俯身凑上前,在她耳边来回轻轻唤了几声「墨儿、临夏」,见文墨完全没反应,他心底还有身上的躁动就更加甚嚣了。 他终于鼓足勇气,凑到她面前,半撑着身子,端详起来。 这还是头一回,靠得如此近的仔细看她,长青喜上眉梢,从额头到下颌,来回瞧了个遍,最终还是定在那诱人红唇上。 上回那个冒失之吻,突然闪现在脑海之间,长青怔怔之下,面上一红,此刻,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文墨闭着眼睛,察觉皇帝离自己极近,她已经感觉到那人的呼吸,密密地皆落在自己脸上,又热又烫,还裹着熏人的酒味。完全不受控的,她耳根似火烧一样,灼热的吓人。 饶是如此,她还是紧闭着眼,安心装睡,只待那人看腻了就会闪开。 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移开,文墨心下奇怪,这皇帝到底在干什么?她心一横,便睁开了双眼。 然后,她的脸就更红了。 长青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挨着她的脸庞,却不敢贸贸然靠上去,只是于这虚无之间,随着她面容的起伏,勾勒着她的模样。 文墨睁开眼时,他修长泛白的指尖,刚好落在她的眼梢之上。 这双笑起来像新月的眼眸,就像是条小船,将她带入了长青的世界。 长青见她猛地醒了,还将自己这幅痴迷形态抓个正着,顿时赧意毕露,只好尴尬地收回手,问道:「你醒了?」 文墨撑起身子,与他隔开些距离,没话找话道:「夜这么深,皇上怎么来了?」 长青微微一笑,两颊酒窝就十分明显:「想来看看你,结果醉得实在厉害,小平子他们就伺候我在这儿安寝了。」 他摇摇头,想要赶跑些脑中的昏沉之意,最后只能无力地垂下头。 文墨见他口齿都不大清晰,举止像个小孩,想来是真醉了,便往里挪了一挪,腾出大半个床来,宽慰道:「陛下,快些安寝吧,明儿个还得上朝呢,时候不早了。」 听了这句体贴关心之话,长青心头欢喜不已,他赶紧躺好,复又想到桩事,忙起身替身旁那人掖好被角,这才安心地躺了回去。 看着皇帝这一傻乎乎的举动,文墨说不清为何,心底就有了那么一点酸意,眼眶慢慢湿润起来。她想,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如他,如自己,这样的傻人了! 她侧过脸看长青,见他两颊瘦削,形相消瘦,嘴角却还带着丝笑,黑发散在枕畔,像是重重叠叠的水波荡漾,又像是千山万水,横亘在二人中间,跨越不过。 文墨郁结难受,便背过身去,不愿再看。 长青这一觉睡得极其难受,他不能喝酒,但昨日庆大婚之喜,才放纵喝了一些。到了早上,便跟上回一个模样,只觉得天旋地转,再也爬不起来。 所以,文墨醒时,见皇帝还躺着,便觉得奇怪万分,又见他眉头紧拧,是个不舒服的样子,忙问他怎么了。 长青恍惚间睁开眼,看清了文墨的样子,才呢喃道:「醉酒难受。」说着,又指了指额头,复昏昏沉沉地晕过去。 文墨心下一惊,忙大声唤人进来。 皇后娘娘这么一喊,呼啦啦地就进来好些人,小平子站在当头,问道:「皇后娘娘,何事?」 「皇上醉得厉害,快去命御医前来瞧瞧。」红色帐幔之中,传来个焦急的声音。 醉酒?! 小平子稍稍尴尬,他见皇帝过了五更天还未起,还道帝后二人欢好忘了时间,又不便直接闯进来,所以等到了辰时三刻,他才去承天门外,说皇上今儿个不听朝了。 第101页 那帮候着的大臣,互相看看,眼中深意尽现,心中所想,和小平子差不多。 郑院使见皇帝这幅萎靡的模样,还道是春闺之中劳累,结果再一探,竟又是个醉酒所至,心下觉得好笑。 皇后娘娘在一旁,问了几句,郑太医一一答了,他忽然就觉得皇后声音有些耳熟,再仔细想想,就想到了上回那个将皇帝挠伤之人。 他这回全明白了,原来皇帝招惹的,从来就只有文家这一个人! 皇帝这幅昏沉模样,自然无法动弹,只好赖在这咸安宫的暖阁之中。文墨派人候在他跟前,自己才有时间,将这咸安宫来来回回转个遍,弄清楚些。 这咸安宫与崇文殿、崇熙殿、两仪殿在一条路上,属于皇宫四大宫之一,面阔九间,进深三间,极为气派敞亮。宫内用屏风、珠帘等隔成了许多个小间。 文墨命荷香将咸安宫所有宫女太监聚了过来,如今,齐齐跪在座下的,足足有三十来号人。 一约莫二十来岁模样的宫女,和一年纪稍大的内侍,领着诸人一道向皇后行叩拜大礼。 她目光在那帮人身上打了个转,最后问道:「这位姑姑,怎么称呼?」文墨看得正是领头那位宫女,这人这两天的身影,她是有点印象。 那人忙俯身道:「奴婢咸安宫掌事宫女玲珑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点点头,又看向领头的内侍,问道:「那你呢?」 那内侍亦俯下身,叩道:「奴才咸安宫首领内监周云喜参见皇后娘娘,娘娘……」 他后头那句还未说完,文墨一抬手,就让他戛然而止,周云喜一口气不上不下,倒不知这位皇后在想什么。 这咸安宫空了近二十年,如今,又要有一场血雨腥风了。 文墨双手交握,笑道:「昨日本宫刚进宫,还未来得及召见诸位,是不是该麻烦二位来本宫面前应个卯?」 玲珑和周云喜,皆是咸安宫里的老人了,听闻这位皇后小门小户,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人,又好欺负,所以才一时大意了去。 二人见皇后刚来,便挑起昨日的过错来,一时冷汗涔涔,连忙磕头认错。 看他俩这个模样,文墨还在想着该如何处置时,就听东边一声音响起:「这二人是怎么了,惹皇后不高兴?」 抬眼望去,小平子扶着皇帝出来了,她忙起身,领着众人请安,正欲要跪时,长青嗔道:「皇后又忘了,不是?」 文墨一愣,便欠了欠身,应道:「不过是管教两位宫人,怎需麻烦圣上?您还是歇着去吧。」 长青摇头,坐了下来,又命二人将昨日之事说了一遍。听完后,他很是不悦,冷哼一声:「没想到这宫里还有这样狗眼识人的奴才,都打发下去,让内务府再挑些伶俐的过来。」 文墨看皇帝模样,竟比自己还生气似的,不由扑哧笑出声来,接着他的话,道:「掌事宫女就不用了,我家荷香再好不过,其他的,多送几个过来,我好挑一挑。」 这本不大合乎宫中规矩,可长青见她笑得开怀,就点头准了,他跟着咧嘴一笑,那张醉酒的脸就越发白了。 案上有几盘果碟和点心,他捡起颗青梅,嚼了几口,才觉得饿,眉头刚刚一蹙,小平子便极有眼力界地,命人在次间摆上了吃食。 文墨也不理他,由着皇帝自己用膳,她一个个接着问了下去,又从其中挑出八名看着不错的宫女,当做贴身侍女。 其余的,皆领了银子,各自谢恩散了。 进宫前,文氏夫妇担心女儿在宫中因门第,会受人辱没,便替她备下了不少银子。 想到这儿,文墨便又想到了另外一回事,她问道:「荷香,从家里带来的那些首饰字画什么的,收哪儿去了?」 这些都是她的宝贝,大婚那日,一併作为嫁妆,给抬进了宫。 文墨声音不大,可长青却还是听见了,他匆匆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凑到那主僕二人跟前,看他们摆弄收拾,最后居然还有盆兰花,长青不禁嗤之以鼻:「你也太小看宫里头了,什么花没有,还偏要你眼巴巴地从宫外带一盆过来?」 文墨一副你不懂的表情,道:「这是徐老孙女送我的白兰,是她亲手种的,我极喜欢。」 「徐老孙女?」长青想了半日,才对上号,问:「就那病怏怏的丫头?」见文墨点头,他扁嘴嘟囔道:「怎么谁送你的,都往宫里带啊?」 他看着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心念不由一动,就扣住她的手腕,扯了过来。 文墨又羞又恼,忙要挣脱开,就见长青一把捋起她的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上头戴了个翡翠玉镯,成色一般,时日似乎也不短了。 长青疑道:「朕送你的那水墨镯子呢,为何不戴?」经他这一提醒,文墨才想起来那回事,含糊应付道:「过于贵重,怕磕坏,便收起来了。」 长青恶狠狠哼道:「只怕皇后连扔哪儿都想不起来了吧!」 文墨被他说中,面上一窘。 长青看她哑口无言的模样,就知道自己又猜对了,一股怒气不知往哪儿发,他的头便越发晕了。 他揉了揉眉间,复又气鼓鼓地回了东暖阁躺着去。 见皇帝走了,文墨忙给荷香打了个眼色,荷香指了指其中一个箱子,文墨才抹了抹汗,这个皇帝,还真不是一般的小心眼! 第102页 第 51 章 长青这一觉,又直接睡到了下午。棂花窗大敞,他正好能看到宫外头,一棵苍柏高耸,极为端庄古朴。 不知为何,他就想到了大婚那夜,文墨头上簪得那朵石榴花,绾在她乌黑的发髻间,极美。 长青原本最不喜女子头上簪花,觉得分外艷俗,可到了文墨这儿,却是越想越喜欢,「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他喃喃吟道,心中一热,翻坐起来。 见这暖阁里空无一人,长青唤了几声,小平子一熘烟地窜了过来,长青不满地皱皱眉:「人都去哪儿了,怎么这么静得慌?」 「皇后娘娘怕吵着皇上,就带着人出去了,说是要在宫里头逛逛,就留下我们几个伺候在皇上跟前。」 这话让长青极为受用,就随文墨折腾去。 他披上件外衫,又命人传膳进来,胡乱吃了几口,忽然吩咐道:「叫人移几株石榴、兰花什么的过来,这宫外头还是太过空荡了些。」 小平子心下奇怪,皇帝原来不甚喜花,现在倒转了性子,他啧啧暗嘆,果然还是皇后有本事。 长青想了想,又问道:「上午那两个打发出去的宫人怎么说?内务府可着了新人来?」 「来了,皇后挑了小赵公公做首领内监……」 长青边听他回报,边喝了点粥,他本就醉酒难受,如今吃下这些,方觉得好受一些,浑身又有了些劲道,才问道:「今日可有什么奏章?」 小平子机灵地应道:「都送到这咸安宫来了,如今在西边的书房里摆着呢,皇上要说想看,奴才给挪过来?」 长青斜睨一眼:「就知道贫嘴了。」 他今日着实懒得再往外头去了,留在这咸安宫里,他的心情也会格外畅快些,哪怕和文墨斗嘴,也能让他乐上半天。就仿佛是有了归宿一样,不然,偌大的皇宫,他还真不知该去哪儿! 咸安宫是皇后寝宫,长青原先不曾踏足过,如今亦是第一回在此走动。 他由人领着去了书房,这书房位于咸安宫西侧靠南窗的第三间内,是个用丝绢屏风隔断而成的小室。 架子上已被文墨的书占得个满满当当,长青踱步上前,随手抽了一本,翻了一番,见书旁有些批註,他摇头暗嘆:「这人的字,还真是毫无长进可言。」 奏摺已被摆到案上,长青正欲提步上前,就见匾额还是个空的。 他心中起了个恶作剧,让人备了纸,提笔沉吟片刻,写下「戏文轩」三字,然后欢欢喜喜地命人给裱起来,贴到匾额上去。 忙活完这些,长青才坐下,安静地批阅奏章。 西南瘟疫一事,持续到现在,一年多的时间,才算彻底疏治平复下来。谢尘非发了摺子回京,长青看了,对此人又多了分好感,待他回京,准备好好赏赐一番。 而彻查原因一事,却进展不大,长青知是被那人给压了下来,他心中虽愤愤,但却没法,只得暂且忍着。 正想到凌相,他便看到了凌仕诚递上来的奏摺,长青拿起来,看了两眼,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禁暗骂,这人还真会糊弄自己。 待摺子看得个七七八八,长青直起身来,发现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太阳西晒,正好照在这书房南窗软榻之上。 他刚刚要躺下,就看见宫外一帮人蔫头蔫脑地回来了,当前那人,正是他的好皇后! 长青见她鬓发微乱,面泛潮红,显得整个人红扑扑的,极为精神,就像是颗成熟又清脆的苹果,他就很想咬上一口,尝上一尝。 有了这个念头,他理了理衣襟,就往明间走去,正好与刚回来的文墨诸人一遇,众人正欲请安,长青摆了摆手,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 连忙有人上前搀着他,躺回到东暖阁的床上,长青窃喜,今晚决不能再让她先睡了! 到了晚膳时分,二人就在暖阁的软榻案上用膳,文墨见他还这幅模样,忍不住就问道:「皇上用完膳,是否要回崇嘉殿歇着?」 长青摇头,感慨道:「朕今日着实劳累,就歇在皇后这儿了。」说完,还抱歉一笑。 文墨咬牙切齿,却又耐他不得,暗暗想着,果真该给皇帝多找几个妃子作伴,省得他总在自己眼前碍眼。 她这样思虑下来,就准备明日去找太皇太后商议一下。 长青见她低着头,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心下大惊,忙问道:「皇后可是又在心中盘算,替朕张罗妃子一事?」 文墨唬了一跳,结结巴巴地疑道:「你怎么知道?」 长青掷下筷子,气结万分:「你可知道,若宫里进来新人了,朕便再也不能日日到你这儿了?」 文墨一愣之下,点点头,说自己知道该雨露均沾。 长青听了她这话,更为恼怒:「那你还将朕往外人那儿推?你盼朕去宠信别人,冷落你,然后,你就可以安心当个如意皇后?」 文墨陡然被他说中心事,一时滞住,无从答起。 长青冷哼一声,不怒反笑:「文墨,你平日不笨啊,为何遇到朕的事情,永远在犯傻呢?」 「你可知道,在这深宫里,一个女人若得不到朕的宠信,如何立足?」 「你以为做了皇后,就能高枕无忧,一劳永逸?别人就不能将你如何了么?」 文墨不答,长青冷冷续道:「别犯傻了,他们永远都会盯着你,你若是一不留神,疏忽大意,他们就会死死抓住机会,然后将你拉扯下来,让你万劫不复!」 第103页 这句话,长青的声音颤抖着,似乎用尽了全力,他在说给她听,其实,亦是在说给自己听罢了。 文墨蔫在那儿,她何尝不明白这些,她到底该怎么办?委身于他,还是固执逃避?她能逃,文家其他人呢,庞家人呢? 这些不堪和不甘折磨着她,文墨双手无力地攥在一起,一个冰凉的镯子,触到她的指尖,像是一道寒流,窜入心头。 文墨起身,往外走去,长青一愣,忙唤住问她去哪儿,文墨失魂落魄地笑了笑,只道身子不舒服,想出去走一走。 长青见她这样怔忪,亦没有什么胃口,摆驾回了崇嘉殿。 这一夜,皇帝并未留宿在咸安宫,文墨回来,看空荡荡的床榻上,心里那股折磨着她的涩意与不甘,还有让她犹豫的难堪,便又起了。 翌日,皇帝仍未踏足咸安宫,到了第三日,还是如此。 只不过这三日,宫内宫外就有流言传开,无非是帝后不和。 到了第四日,文墨靠里侧躺下,看着暗沉沉的墙面,心里终泛起酸来,难怪都说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呢,她入宫才短短几日,便有了感怀。 只听身后有人慢慢上床的声音,那人动作微不可轻,只是床榻一软,她的心便猛地跟着一颤,一颗心空落落的,像是漂浮着的一粒普通又卑微的尘埃。 思来想去,文墨终回过身去,长青正要躺下,见她转了过来,不免意外:「吵着你了?」 「你为何要来?」文墨看着他的眸子,喃喃不解地问道。 长青替她掖了掖被角,伸手抚上她额前的几缕绒发,文墨很意外地没有逃开,他轻轻一笑:「朕想皇后了,还不能过来看看么?何况,你又不来见朕!」 这样缱绻的情话里,还透着淡淡的无奈,文墨盯着他看了半响,问道:「你说过不勉强我,可还算数?」 长青知她再说什么,眼睛一亮:「当然记得,朕一言九鼎,你若不信,朕便再起个誓!」 文墨一愣,她连忙阻止道:「夜深了,还是早点歇着吧。」她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长青见她这回没再说其他的,忙躺了下来,正巧挨在文墨边上。她身子微微战慄着,又往边上挪了挪。虽然如此,长青还是情不自禁地无声笑起来。 自这日起,皇帝便常宿于咸安宫内,帝后不和的传言,不攻自破。 长青晚上并不逾距,两人也能和平共处一些,文墨喜欢在枕边摆写书卷,长青亦经常拿过来看,二人还时常讨论些。 这日夜极深了,长青在两仪殿批完奏摺,还是去了咸安宫。 原本以为文墨已经睡了,熟料她还半躺着不知在看什么,长青脱去外衫,梳洗完,这才挨了过来,瞟了一眼,竟是朱夫子的大周游志,他疑道:「都看过好多遍了,还看什么?」 文墨白了一眼:「温故而知新,这都不懂!」 长青也不气,他奏摺看多了,眼睛有些酸,此刻靠在枕畔,闭上眼眸,央道:「你读一段给朕听听?」 文墨拗不过他,便随便读了一段,说得正是西南一片,书中写道多有崇山峻岭等等,她略略顿了顿,问道:「皇上可曾去过?」 「不曾,」他稍稍停顿,又忧心忡忡道:「西南瘟疫,似乎已经止了,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模样。」 听了这话,文墨一喜,刚要开口,长青倏地就睁开眼,斩钉截铁道:「你想都别想。」她不禁气结。 长青偷笑,他似乎摸索到了个制她的方法,他抿唇偷笑,忽然疑道:「你为何不继续写书了?你那本小札,朕还时常翻看,我大周难得出个才女,可别被朕埋没了。」 文墨听他揶揄自己,面上一红,才发觉他的头和自己挨得特别近,于是又往里挪开了一些,垂下眉梢,苦笑道:「在宫里能写什么?不过是伤春悲秋之作,于我而言,并不是十分喜欢。」 长青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抱歉道:「你可是想出宫瞧瞧去?」 文墨怔忪地点点头,他笑道:「那还不容易,朕带你出去就是了。」文墨偏头看他,忙问要去哪儿。 她眼中闪着眸光,难得这样一副求人的安静样子,长青笑着应道:「咱们去西南道上寻一圈,且看看那帮子人如何欺上瞒下的。」 文墨心中虽乐,但想到瘟疫一事,又摇头嘆道:「不行,现在还是太危险,若明年皇帝还有心,自是可以一去。」 听她这温存软语,长青心底一暖,开心道:「你可是在担心朕?」 文墨点点头,公事公办地应对道:「皇上是大周的皇上,自然要多保重龙体。」 得了这样一个冷冰冰的答覆,长青泄气,裹了裹被子,自顾自地睡觉。 文墨见皇帝这样,知他又和自己置了气,也不劝慰他,自己拢了拢头发,背对他躺下。 过了半响,长青便悉悉索索地探起身来,替她将被子盖好,方又躺了下来。这点动静,让文墨心底就又难受起来,他还真是个傻子! 待第二日醒来之时,文墨才发现自己正对着皇帝,她的脸埋在那人的明黄衣裳之间,而他的手正搂着自己的腰际。 她也不知怎会变成这样,见皇帝睡得极深,文墨怕惊醒他,只得一点点往外挪去。 长青睡意朦胧之间,感觉胸口有什么在动,而不知什么东西正扫过他脸颊,酥酥~痒痒的,惹得他迷迷糊糊间,就睁开眼。 第104页 两人四目恰好相对。 他们还从未这样醒过来,从来都是他醒了,便上朝去,可今日是荀假,他就多睡了会,多睡一会,就成这样了。 长青感觉到手底下那份柔软,还有腰肢的轻盈,只觉得身心一荡,又见那人眼睛忽闪,他克制又克制,终于无疾而终,情不自禁地靠了上去,在她额间落下个吻。 不待反应其他,文墨腹下绞痛,一股热流袭来,她脸一红,磕磕巴巴地小声道:「皇上,我只怕是来那个了。」 长青皱着眉头,等转过弯来,这回便轮到他面红耳赤,他忙收回手,敛起心神,起身去唤人进来伺候,只见众人来回穿梭,他又被人推出了暖阁外。 长青还是一身单衣,站在宫外,院中新栽下的石榴,开得正好,他摘下一朵,复又回头看向那个窗户之间,里面人影绰绰。 这一刻,他心里头,特别安定,那里面之人是他的妻,是他今生都要安稳照顾守护之人。 第 52 章 这一日的咸安宫,气氛着实诡异,皇帝满面春风,皇后却是满脸怒容,连累宫中诸人就连脚下步子都放得极缓,生怕惹恼了其中一个,开罪不起。 文墨恨不得以头抢地,她还从未有如此丢脸的时候,偏偏那人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也不去旁的地方,二人此刻对坐在书房之内,装模作样。 她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又抬头瞟了眼匾额,大剌剌的戏文轩三字,行得是最怪谲的草书,字样张牙舞爪,龙飞凤舞,仿若就是赤~裸裸的戏弄! 这戏弄二字,就让文墨联想起早上的情景,便又忍不住面红耳赤,她一口气呕在心里,再也装不出个淡定样子,只好合上书,走出书房。 长青虽摆出个聚精会神看书的模样来,其实也在偷瞟对方,见她暗自生闷气,就觉得十分可爱,此时,他亦合上书,跟着走了出去。 她走到哪儿,长青就跟到哪儿,到最后,文墨气急,怒斥道:「皇上,你这是做什么呢?」长青一本正经地答道:「朕今日无事,闲逛一下。」 见她气呼呼的模样,他也不逗了,好言劝道:「你歇会吧,别走来走去的,不方便。」这话甫一说完,二人又是分外尴尬。 到了晚间,文墨见皇帝还在,只好硬着头皮,试探问道:「皇上,今日不回崇嘉殿么?" 长青不明觉厉,疑道:「朕干嘛要回去?」待反应过来,他呵呵笑道:「朕当然还是宿在这儿,不行么?」 文墨拿他没办法,也不理他,自己梳洗完就先躺下睡了,长青披了件外衫,半倚着榻上,看会闲书。 结果,文墨躺了半响,腹痛难忍,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踏实。 长青见她皱着眉,是个极难受的模样,心下惶惶然,张口就要叫人进来,想了想,她是个脸面极薄的人,还是亲自起身去外间找荷香。 荷香听完皇帝吞吞吐吐地说明来意,心下倒是一奇,天底下男子对女人经血皆避而不及,何况是九五之尊呢? 可再见皇帝这副关切地模样,荷香又替小姐开心起来,虽然小姐嫁的是天子,但这样看来,皇帝对小姐倒是极好的。 她麻利地弄了个暖炉,递给皇帝,道:「陛下,小姐身子怕凉,她这毛病落下好几年了,每个月这时候都会疼些,用这捂着就好受些。」 长青认真听完,才转身回了暖阁,坐到床榻边。 他见文墨眉头紧拧,面色苍白,连原本的红唇也失了血色,此刻蜷着身子,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长青心下便是极为心疼,忙将她扶坐起来,让她枕在自己胸口,将暖炉捂在她肚子上。 一股热意从腹间缓缓传来,绞痛亦随之缓和许多,文墨睁开眼,就见那人离自己极近,眸子黑亮如耀石,而眉眼之间尽是担忧之色。 她张了张口,终道出谢谢二字。 长青见她脸上又回了一些血色,才略略舒了一声,道:「你我夫妻二人,还客气什么?」 夫妻这两个字,原本是世间最寻常的字样,可今日长青从口中说出来时,他觉得自己的体会,又多了一分。 文墨垂着眼梢,静静听着,不知该接何话好,夫妻二字是天下间所有女子的嚮往之处,她亦不例外,可是她从小设想过的未来,从来不曾有过他,有过这地方。 她微微怔忪,见自己靠在他怀里,隔着单薄的丝绸料子,两人肌肤相交,又能听到那人心跳声,怦怦如急促鼓点,震得她颇为惊慌,便挣扎了一下,嗫嚅道:「我想躺着了。」 长青慌忙「哦」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将她放平,又伸手试了试那个暖炉,见仍是热热的,才放下心来:「若是凉了,墨儿你就说一声,再着人换个就是了。」 文墨应了一声,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长青还就着烛火,翻阅之前那捲书。 夜深人静,只听偶尔啵得一声。 待剩半支残烛时,长青才放下帐幔,回头将她被角压好,正欲躺好,又见她几缕乌发被汗濡湿,粘在额头上,他遂伸手替她将青丝拢在耳旁,可指尖不小心拨弄到睫毛之上,那人簌簌颤了两下。 长青看在眼中,就忍不住在她面颊上偷亲了一口,做完这一切,他才觉得心满意足。 躺下时,他的肩膀正好挨着文墨,衣料摩挲,传来她身子的热度,这一回,那人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并没有挪开,长青忽然意识到,她似乎和自己没那么生分了。 第105页 这个念头,让他不禁欢欣鼓舞起来。 原本,他以为文墨是根针,利得能将人扎出血来,现在,他觉得,文墨只是块顽石罢了,而且是块极其柔软的顽石,她的腰肢,她的唇…… 想到这儿,长青就不敢再往下想了,忙侧过身,背对着她,可这仅有的一些认知,还是在不断地提醒刺激着他,他这具青涩的身子便又有了反应。 欲~火来得容易,要消下去却是极难,他只好将刚刚看得那捲书,默默地从头到尾背诵起来…… 总而言之,大周的皇帝无端端地又折腾了自己一晚,第二日眼圈乌黑,精神不济,众人见了,只道皇帝又纵慾了! 翌日,文墨醒过来时,长青已经上朝去了,她坐起来,怔怔发了会呆。 候在暖阁外的是两个叫宜兰、品梅的宫女,上次文墨挑了他们做贴身侍女,这段日子,看着,也还伶俐,二人听见动静,便走进暖阁里。 品梅去打热水,宜兰撩开帐幔,伶俐说道:「皇后娘娘,陛下上朝前吩咐过了,说娘娘身子不舒服,今儿个就别起来走动了,至于太皇太后那儿,陛下也已经派人过去知会了。」 自皇帝大婚后,太皇太后已不大过问朝政,平日里都在雅韵斋里念佛,唯有荀假后的一日,文墨需要按例给她请安,今日本来也该这样,不料长青倒替她想到了这一层。 文墨心下一暖,但仍是执意起了,用完朝食,便去了太皇太后那儿。 太皇太后正在大佛堂里念经,听闻皇后来了,便回到正殿里,拉起她的手,亲切道:「皇上都遣人来说过了,你身子不好,还来这儿跑一趟是做什么呢?」 文墨见礼道:「这是我应当的,皇祖母莫客气了才是。」 两人携着又坐到了东次间,太皇太后斜靠在软榻上,呷了口茶,忽然问道:「上回皇后提到说想给皇帝再多挑几个人进宫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文墨哑然,这些日子,她其实倒真想通了,自己要在这几十年,宫廷中勾心斗角之事,听过不数,何苦要这么快给就自己找不痛快,不如安稳些日子再说吧。 她想了想,微笑回道:「上回跟皇上提了一回,见他的意思,竟似不大乐意,我就没再提了。」 这也算如实回答了,文墨将所有的责任都往皇上身上推去,反正他们是一家人,总是好说话,自己夹在中间算个什么? 听了这番挑不出错的说辞,太皇太后亦笑道:「皇上就是这种性子,认准了一个,就不知道其他人的好来,你这个做皇后的,也该多劝劝才是。」 文墨喏喏应下,也不说其他的,只垂下眉梢,细细品起茶来。 太皇太后见她今日态度与那日又有些不一样,料想他们新婚,皇帝现在对她又是极维护的,便状似无意,提了一句:「这些日子前朝不大太平呢。" 这话看似岔开了,其实点的,仍是前朝与后宫,二者从来都是相辅相成,谁都离不开谁。 文墨嘴里尚余一口茶,此时心底深处亦莫名泛出道涩意,二者一併翻腾起来。她咽下那口茶,浅浅一笑,弯弯的眉眼里,眸光暗动,宛若流淌起了一丝苦味。 这点变化没有逃过老人的慧眼,似勾起了某种回忆,她长长一嘆:"皇后,哀家当你是亲孙女劝一句,这母仪天下的位置,自古以来都不好做,哀家到现在,也不敢说做得有多好。" 聪明的人,点到即止,两人又闲聊了一些其他之事,便到了用膳时分,文墨留在雅韵斋里,陪太皇太后用过了午膳,才领着人从雅韵斋的西配殿直接出去,到了御花园里。 她胸中烦闷异常,天气又热的很,难免心浮气躁,此刻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 炎炎夏日,太液池里水波粼粼,金光闪闪,文墨盯着看久了,只觉得太过耀眼,她撇开眼,往绿树成荫的深处走去。 咸安宫的人,知道这位皇后的脾气,只远远缀在她身后。 入眼皆是绿色,或翠绿清凉,或深绿浓稠,间或点缀着各色鲜花,让人目不暇接,心旷神怡。 文墨看累了,便坐到一长葡萄藤架下休息。因长青最喜瓜果,所以宫里头,就多种了这些葡萄杏子桃子什么的。 日头虽大,葡萄架下却凉爽无比,她四下看看,就见前头一簇矮花丛里露出个人脚来。 文墨盯着那双脚看了许久,见他一动不动,登时想到些乌糟事情,蹭的一下站起来,忙唤人上前去看看。 一帮宫女内监顺着皇后指的方向看去,顿时亦吓得战战兢兢,面色煞白,随手抄起拂尘、花枝什么的上前,抖抖索索地扒开花丛,就见一小孩揉着眼睛坐了起来,脸上还是个迷糊之色。 待见了眼前这帮人呆若木鸡的模样,这小孩不由得捧腹大笑,又双腿乱蹬,就差在这地上打滚了。 文墨仔细辨认了一番,才哭笑不得的高声唤道:「王爷。」 这在花丛之中贪睡的,正是礼亲王孝瑜,他现今还住在宫里头。 孝瑜笑得眼泪出来时,就见到葡萄架下还站着个人,他忙翻坐起来,作揖见礼,道:「皇嫂好。」 「王爷也真是……」文墨心中的余悸还在,佯怒嗔怪道。 孝瑜翻过游廊,到文墨跟前,又好好地赔了个礼,说了不少好话,最后才促狭道:「皇嫂,能不能别告诉皇帝哥哥?他若知道了,肯定要罚我!」 第106页 文墨见他头顶上还掉了片树叶,便伸手替他摘了,疑道:「王爷怎么在这儿偷懒,不去上学呢?」 孝瑜一脸难色,挠挠头,道:「自西姜回来之后,皇兄就让徐之奎老先生授课,皇嫂怕是不知,徐老人是古板又死板,我实在不大喜欢,烦的很,趁着中午就跑出来玩会。」 文墨听他这种孩子气的话,就想到了自家的小砚儿,眼前这人比砚儿还要小,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好言劝慰道:「皇帝他这么做,也是为了王爷好,我瞧着徐老年纪虽大,但学问也好,时间久了,王爷自然会有其他体会。」 孝瑜见她话语举止透着关切之意,不像装出的样子,他心下一暖,恭敬地行了礼,便回去了。 文墨又独自在这葡萄藤架下坐了会,闷闷想着方才那些事,她还能怎么样呢?自从进了宫,就再也由不得自己了! 文墨觉得隐约想通了些,才往咸安宫去,正好几位尚宫有事来禀,她一一回了,才觉得浑身乏力,心绪烦闷,便去睡了会。 文墨这一觉就睡到黄昏时分,醒来时宜兰提到,那明义宫派人送了些吃的来。她想到那里是孝瑜住的地方,心下一奇,忙问送了什么。 宜兰便将下午情形复述了一遍,说是王爷宫里那个阿茹姑娘送来些西姜小食,又啧啧贊道那个西姜姑娘长得极美。 文墨看着黑色漆盒里精緻的吃食,忍不住食指大动,就想着哪日过去他宫里瞧瞧,顺便再看看那位阿茹,传闻礼亲王极其宠她来着。 到晚间掌灯时分,皇帝就又来了,听闻她今日还是去了雅韵斋,不免又气她不担心身子。 文墨见他和自己置气,忙托出个小盒子,献宝道:「陛下,快尝尝,那个阿茹姑娘做得,地道的西姜吃食。」 长青见她眉眼之中皆是笑意,又念及她难得的想到自己,便哼了一声,嘴角隐了笑,随手捻起个不知名的东西来,入口酥软,味道是又酸又甜,还带着一洌甜瓜的清香,倒是适合夏日里消暑用。 他满意的点点头,接二连三,又吃了几片,才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文墨见他嘴里吃着一个,手里又拿着一个,眼睛还瞟着剩下的那些,活脱脱是副滑稽好笑的饿鬼模样,不禁哧地笑出声来,掩面取笑道:「陛下,托您的福,臣妾今日总算见着了何谓吃着锅里的,还看着碗里的了!」 长青听她的调侃之语,自将手中所有吃完,才拍拍手掌,摇头嘆道:「欲也,人之常事,何况,朕也就有这些口腹之慾罢了。至于女人嘛,还是只要皇后一个就够了。」 文墨知自己又被他占了口舌便宜,一时气愤不过,只恨自己没有他这般没脸没皮,于是背过身去,不去理他。 长青走到她跟前,蹲下身来,握住她的手,道:「朕句句真话,墨儿,你不信?」 眼前之人只怔怔看着他,长青被她看得有些不大自在,伸手抹了抹脸,不禁狐疑道:「怎么了?」 文墨抽回手来,唇角上扯,讥笑道:「待陛下坐拥三千佳丽之时,便只怕不是这么想得了。" 「就算这宫里女人再多,朕心里,也只有你一个!」长青赌誓道。 「好啊,如今,这宫里头冷冷清清,皇上不如找几人来给臣妾作伴?且试试皇上今日所言,是不是真心的?」文墨嘴硬接道。 长青乍一听完,嘴角就止不住微颤,他站起身,拂袖怒道:「你怎么又来找不痛快了?何况——」他低低嘆了一声,道:「人心也不是用来试的。」 文墨垂下眼眸,入目是二人的衣襟,明黄与月牙白,一如最初,她心中微酸,脸上却笑道:「皇上将臣妾放到了这个位置,还能如何痛快?只盼以后宫中来了新人,皇上在他人床榻之间,亦记得今日所言才是。」 第 53 章 「小姐,你这是又和皇上置什么气呢?」荷香绕过屏风,见自家小姐怔怔望着外头那株石榴,半晌不曾动上一动,终还是低声劝了一句。 这阖宫上下皆听着了那日帝后二人的拌嘴,说到最后,是一人比一人声高,候在外头的宫女们各个心惊胆战,却只能面面相觑,最后就见皇帝沉着张脸拂帘而出。 白色密密的珠帘随着大幅度动作来回晃动,怎么都止不住动静,不时叮叮咚咚发出些碰撞声。被皇上听着了,也不知怎么又恼了,直接命人给拆了,换上座纱绢绣杏花纹屏风来。 文墨听了这话终回过神来,指了指外头:「荷香,且看看石榴熟了没,我想尝尝。」她一抬手,宽敞的衣袖里就露出个翡翠玉边来。 荷香暗自嘆气,她放下手中的青瓷花碗,应道:「小姐,中秋都过去好些天了,还能不熟么?只是宫里长得都不好,若是想吃了,我去膳房里吩咐一声便是。」 「不,我还是想尝尝那个。」文墨固执地指着外面,忽然咦道:「最近咱们宫里格外的静,他们都没嚼舌根子么?」 自那日之后,过去这么久,皇帝都没踏足过咸安宫半步,原本那些帝后不和的闲言碎语,这些日子眼看着又起了,连咸安宫都不例外。这样一个没权没势又不受宠,还总和皇帝顶嘴的皇后,不被人看低才怪了。 荷香一愣,倒没想到这桩事,她含糊笑了笑:「哪儿能呢?奴婢瞧着皇帝对小姐还是极其关切的,那日……」刚要说那晚暖炉之事,文墨摆了摆手,只让她快去。 第107页 咸安宫前的石榴,握住掌中皆是小小的一枚,红的都不明润,待拨开其间,就见里面白的静乎通透,几粒放入嘴里,一口咬下,汁水并不多,但那股又苦又涩又酸的味道,立刻就徘徊充盈在口中的每一个角落,逼得她直皱眉,眼眶瞬间就泛了红。 文墨摇摇头,将手中剩下的都放在红盘之中,不由嘆息,这宫里竟然连株石榴都养不了了。透过棱窗望向外面,绿油油的石榴枝叶拼命的迎风招展,看似生机勃勃,可内里却是最难吃的滋味,这何尝不是个巨大的讽刺? 她再看看盘中的石榴籽,还是捻起一枚入了口,舌尖包裹其中,她忽然觉得很畅快。 「皇后娘娘,老佛爷跟前的玉雯姑姑来了。」咸安宫首领太监赵忠海绕过屏风进来通报,他弯着腰,一手拿拂尘,一手托着,极恭敬的模样。 文墨「嗯」了一声,又随手剥了几粒,才让人进来,赵忠海正要出去,文墨又喊住了他,吩咐他去太医院拿些安神的药来,近日,她总睡不安稳。 玉雯来不过是老佛爷要请皇后过去,帝后二人这一吵倒是让太皇太后对文墨又亲近了些,这些日子,三不五时地会找她过去,美其名曰替皇帝挑些人进宫,实际上都只是知会她一声罢了。 文墨到雅韵斋时,见到案上那些画像,心里头虽早有了准备,但仍是一紧,像是被人揪住一般,她面上挂着笑容,稳稳地请了安,才坐下,与太皇太后一道端详起来。 因这回是皇帝的第一次选妃,位分高,又还没到选秀的时候,所以就在京中几位高官之中考量,何况,有几人的年纪也大了,不能再等了。 入眼皆是些熟悉的面孔,挑来挑去,又有什么意思?文墨看了会,就撇开眼,专心喝起茶来。 太皇太后命人托着两幅画像看了许久,终让人撤下一幅,文墨知她有了主意,这时才打眼瞧了过去,面前这画中之人手执竹扇,抿唇微笑,好一副端庄的大家闺秀的模样,正是王太傅之么女瑶华,年纪与皇帝一般大,与皇帝也算般配。 文墨想到与她有限的几回照面,微微挑眉,这人使得最好的一招,只怕就是笑里藏刀了。 太皇太后问她如何,文墨浅笑,只说但凭皇祖母做主就是了,她端起茶盏,慢慢品了一口,就听外头内监通传,说是皇帝来了。 文墨一怔,他们俩已经许久没碰上面了,就连初一十五这样祖制的日子,他都没来咸安宫,而中秋家宴上,她又藉故身子不好推辞没去。如今,猛然这样撞在一起,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长青跨入雅韵斋正殿时,就见齐刷刷跪了一屋子的人,再一看正中间那人,可不是他朝思暮想的皇后? 他一冲动,张口就要为自己这些日子冷落她而道歉,一来,二人置那劳什子的糊涂气,二来,他这些日子被前朝那堆破烂事情烦地沖昏了头。 长青心疼文墨的身子,正要上前扶她起来,就见到案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这一刻,他就明白了太皇太后今日的用意,也明白了文墨的态度。 玄色的衣摆像是一阵风飘过眼前,未做一丝停留,就听那人道「起来吧」,文墨由荷香搀着站了起来。 她今日着了件粉色袄裙,鬓间斜插一支玉簪,一柄珠钗,南海珍珠透亮,衬得人清清淡淡,宛如一朵出水尖荷,似又瘦了一些,长青不敢多看,淡淡移开眼,装作不知情,便问太皇太后今日何事。 文墨此时坐在下座,只专心喝茶,听他二人交谈。 太皇太后在说了一长串早就备好的说辞之后,终于绕到选妃之事上,长青边听边拿眼瞟文墨,见她垂首未说一句话,一副安安静静的乖觉模样,他想到那夜里二人的争执,心底沟壑深深浅浅,酸涩难平,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就开不了口了。 「皇帝,你意下如何?」太皇太后又问了一遍,长青才缓过神来,他踱到案桌旁,摊开的全都是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或娇俏可人,或端庄大方,或美丽倾城,可是他看来看去,心里想的竟然都是那朵艷红的石榴花。 这要了他的命! 长青抬眼看向身侧那人,乌发掩映下的白皙面庞有了些模糊之色,他再回头盯着面前几幅画,泛白的指节重重扣着桌面。 一顿一顿,屋里极静,众人猜不透皇帝的用意,都紧着根弦,只听皇帝说道:「再将凌相长女叶眉一併纳进宫吧,两人的封号由皇祖母和……皇后拟定即可。」众人听了,这才松了口气,只有文墨怔忪。 长青说完,就往文墨那儿看去,只见她面无表情,放下茶盏,起来福了福身,却并未说什么。 她仍是垂着眼稍,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看不清表情,长青上前几步,唤了声「皇后……」,他要说的话,很多很多,可是,从何说起呢? 千言万语,到了这一刻,只化作了这干干涩涩的二字,一如无法跨越的鸿沟。长青忽然感到伤怀,和命运无法更改的悲哀。 这二字,不正是他给她的枷锁么?长青到此刻,才真正明白那日她的话,他又凭什么和她置气? 文墨抬起头,那双弯弯的眉眼,眨了眨,却不敢落在他身上,目光随意看了看,又垂下头,道了声「臣妾遵旨」。 言语之间寡淡异常,如她今日这人一样,仿佛没了生气,只剩清冷和疏离。 第108页 长青不想看她这样,只盼着她哪怕与自己斗几句嘴也好,那这样,他的愧疚之情也会少了许多,可她如此,他该如何? 从来没有一个人,教过自己这些! …… 太皇太后留他们用晚膳,长青应了下来,旋即看向文墨,她摇头只说身子不适,要回宫休憩,太皇太后也就没再留她下来。 此时天色已黑,天幕就像黑色的丝绒缎子,洒满了璀璨的星芒,朱红色的宫墙被夜色洇成暗红,荷香提着一盏八角宫灯在侧,其余人缀在身后,出了雅韵斋,一路往南。 一行走得极慢,凉凉秋风吹来,鬓发微乱,裙裾翻飞,文墨拢了拢衣襟,还是止不住的凉。 一个宽大的披风突然就罩在了她的身上,带着熟悉的温度,驱散了秋日夜里的寒意,却驱不走她心底深处的寒,文墨愣住了那儿,忘了动作。 刚刚长青见她走了,便急忙追赶出来,也没费多大功夫。此时,他伸手接过荷香手中的宫灯,见文墨的手还滞在衣襟旁,眼神中眸光闪烁,似一头惊慌失措的麋鹿。 他握住她的手,入手指尖冰凉,没有一点热度,长青眉头微蹙,手中力道便紧了紧,这才一手提灯,一手携着她往咸安宫去。 诺大的皇宫里头,只有这一盏孤灯照着前方的路,荒荒凉凉,只有身旁这人陪着自己,孤孤单单,二人影子映在宫墙之上,如依如靠。 文墨辨不清方向,只能跟着他,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真得就是深宫之中的一个女人,可悲又可怜。 深沉夜色中,长青终鼓起勇气道:「墨儿,听我解释可好?」他用的是我,而不是朕,此刻,他只是作为一个丈夫,想向自己妻子说个清楚。 文墨摇头:「不必了,我都懂。」 这句让长青怔忪了一路,她都懂,那她懂什么?可他再问下去,她却什么都没再说。 咸安宫东暖阁软塌之上的石榴居然还没被收走,文墨坐下又吃了几粒,长青亦掰了些吃,入口酸涩无比,简直是他此生吃过最难吃的石榴! 他皱着眉皆吐了出来,却见对面那人还是个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禁佩服起来:「这么难吃,你还能吃的下?」 文墨举起半个石榴,靠近烛火,看了半晌,才笑道:「它开了最美的花,却结了最苦的果,是不是个最大的玩笑?吃了这果,才不负它这番心意,我只是同情它罢了。」 长青跟着她的目光一道看去,那晶莹剔透的石榴籽在烛火之下,更为透明,而她的素手托着,就像一朵白净的坐莲,有一种不敢亵渎的仙风。 他伸手去拨她手中的石榴,用指尖捻起几粒,复又放入唇齿之间,这回便品出了些其他味道来。 两人风捲残云般,你一粒我一粒的,就将这颗涩石榴给吞了进肚,看着红盘之中满满的石榴籽,文墨拍拍手,心满意足的抿了抿唇。 长青偏头看她,文墨一直绷着的脸,终于展露出笑颜,那双暗沉的眸子也有了些光亮,他心中才觉得略略宽慰,嘴角亦跟着上翘:「以后我还陪你吃,可好?」 文墨哧地一笑:「好啊,咸安宫外头多着呢,以后都给皇上抬去。」 「不,」长青郑重摇头,他捉住她的手,放到唇边:「都留着,留待我来这儿吃,我不想忘了今日,刚才那段路,只盼永远没有尽头才好。」 他说完,抬起头,眼中皆是情意和愧意,而眼前之人的目之中,却不知是什么在缓缓波动,只是怔怔看着他。 那样的目光,让长青心一热,他起身上前,拦腰就抱起了那人。文墨挣扎一番,刚要反手掴过去,长青嘴角上弯,笑靥清浅而悠长:「墨儿,今日你就是再赏我几个巴掌,我也不放手了,错过了今日,只怕我会后悔死。」 烛火轻摇,这一夜,静远而绵长。 第 54 章 长青将文墨抱到了床榻旁边,才放她下来,烛火淡淡,光晕朦朦,拢在二人身上,是这清冷深宫之中,一个最温暖的所在。 眼前之人身量长挑,今日着得粉色袄裙,依附在她身上,只需解开几粒盘扣,就能看到娇美的内在。 粉莲绽放的时候,花瓣会散在一旁,像是女人青葱的蔻丹指尖,轻轻柔柔地,包裹着那束纤盈的鹅黄花蕊,有种遗世独立的出尘美感。 这就是长青现在的感受,他很努力地想做首诗应景,但此刻快窒息的空荡脑海之间,昏昏沉沉,只余很美二字。 对立许久,他终伸手牵着她坐下,双手交握,指尖纠缠,一个热,一个凉。 安静的暖阁之内,只听见二人清浅的呼吸声交错,长青侧身,就见她垂着头,从耳畔掉下几缕发丝,挡在面前,削肩微颤,蛮不住的害怕之意。 他抬手拆下她云鬓间的玉簪和珠钗,一头乌发浓墨重彩地散落,有些直直垂下,有些却缠绕到长青掌间。他抚上那缎子般的黑发,修长的指尖顺着青丝而下,落在她的肩头,那人果然在颤抖,长青心下一疼,就将她轻轻搂入自己怀中。 到这一刻,文墨所有的不堪和不甘在这一瞬间涌上心头,过往种种欢笑悲苦如云烟过隙,却都抵不过身不由己四字,她迟疑了半晌,终埋在那人胸前,如一头困兽,这回真的,她再也没有面目见他了! 眼中隐着的热泪,此时滚滚而下,不消片刻,就沁湿那人玄色的衣袍。 第109页 长青轻抚着她的后背,像是安慰一个无助的孩子,直到她停住了抽噎,他才轻笑道:「你哭湿了我几回衣裳了?」 怀中之人听着,这才闷闷发出个声来:「怎么,几件衣裳就心疼了?」 听见文墨愿意和他拌嘴了,长青这才略感宽慰,他双手扶住她的肩膀,松开少许,就见她眼眶下还挂着晶莹的泪,脸颊绯红,像是朵雨后承恩的粉莲,说不出的惆怅,又道不明的媚惑,他低头吻在她的眼眸上,残留的泪珠洇湿他的唇角,他舌尖轻轻舔了舔,很咸! 她的面庞,他早已铭记于心,那是深夜无数次用指尖勾勒出的蜿蜒,一一划过,原先都是虚无,只有今日是真实,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他捉住了她的唇,拇指轻轻摩挲,若仔细端详,那上面还有他的咬痕,掩映在鲜红之中,极浅极浅,这是他俩的秘密。 长青盯着看了半晌,又抬眼去看文墨,目光相及,他眨了眨眼,促狭一笑:「上回疼了吧?」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文墨窘迫万分,面色便由绯红就成了酡红,复又啐了几声混蛋和登徒浪子,长青哈哈大笑,又握住她的手,应道:「是了,我早说过,只对你一人混蛋。」 他今日这件玄色直身并不繁复,只在身侧由一条襟带繫着,此刻,他领着她的手,沿衣领而下,不多时就摸到了那个衣结。 文墨不敢抬头看,只感觉他引着自己的手,轻轻挑开了那条襟带,玄色的衣裳便松松散了开来,露出里头雪白的中衣。 他穿玄色外衫时,总爱穿白色里衣,黑白分明,衬得人格外的丰神俊朗。 文墨并不是没见过他穿中衣的模样,而且可谓是习以为常,可今日不一样,她只要一扫到那片白色,整个人就如火烧一般,坐立难安,只好低垂下头掩饰自己。 那人还是固执地引着她的手,往中衣探去,他形相清癯,身子单薄,她的指尖能明显感受到衣衫之下的所有存在,最火热的,就是那颗执着的心。 「墨儿……」 冰凉的指尖甫一触碰到他的肌肤,长青这具青涩的身子就忍不住颤慄,不禁深深喟嘆,轻唤着她的名字,唯有这样,似乎才能安抚下心中的燥热。 他闭上眼睛,衣衫半敞,领着她的手在身上游走,仿若点起一簇簇火苗,他再睁开双眸时,满满皆是情~欲,「墨儿,我……」,他的声音嘶哑着,颤慄着,近似哀求。 「你什么?」文墨低着头,她的手还停在他的身上,她的脸一会热一会凉,而心绪极乱,犹如小鹿乱撞,只得这样嗫嗫问着。 长青挑起她的下颚,入手光滑细腻,她一直垂着的弯弯眼梢,此时静静看着他,里头清晰映出他的面庞,长青喉结微动,略略俯身,就吻在了她的唇上。 那是他嚮往已久的地方,就算在成亲后的这些日子,他也只敢偷亲过文墨的额头,而此刻,这处柔软成了他心底最大的慰借。 他生涩地吻着她,用尽了自己最大的柔情,品识着这涂朱红唇,那是前所未有的一种愉悦,亦是除开皇位之外从不曾有过的占有欲望,他心中渴望叫嚣,不再止于现在,他要得更多,更多,终于,他无师自通地撬开她的唇,如最赤~裸的侵略,不放过每一处甘洌与清香。 两人唇舌纠缠之间,文墨闷哼一声,这道似哭似泣低低转转的声音,仿佛是最直白的鼓励,又像是男人的本能,长青伸手还住她,收紧了手中的力道,期望将她靠得离自己再近一点,再近一点,恨不得揉碎在身体之中才好。 文墨的双手还滞在长青胸膛前,此刻没了气力,只能搂着他,像是在孤海中沉浮的行将就木之人,抓住了个浮板,也不知究竟能生,还是会死。 帐幔轻轻放下,衣裳渐渐褪去,这回真正露出粉莲之中的娇弱花蕊来,纤细,轻盈,如瀑的黑发散落,是最珍贵的丝缎,托起少女的玲珑白皙身体,带着点粉红,羞赧,美到了极致。 她自己从未认真看过酮体,如今,却交给了他,她害怕极了,于是伸手想扯过被子,不想被他一把握住,他半撑着身子,覆了上来,两人四目相接,是最尴尬又是最亲密的姿势,她目光偏闪,却又见他的身子裸~露,不免又来回闪躲,到了最后,只好还是定在他的脸上。 其实,文墨还从未认真看过长青的模样,印象里,他就是清瘦,还有则是脸颊上的两个旋涡,透着股孩子气,可这一回,她被逼得只能看他。 他的眉稍微微上飞,不是个典型的剑眉,却也有了一丝英武之气,眸子黑亮深邃,鼻樑高挺,唇角不笑时会抿成一道直线,严厉肃穆,自带着份帝王的威严,而笑起来,却……很傻。 文墨不敢再看,闭上眼睛,睫毛轻簌,过了良久,她终于感觉到他吻在了自己额头之上,又在她眼睑、唇上轻啄几口,顺延而下,到了脖颈,锁骨,却并不多做停留,最终,她的身上密密皆落下了他的印记。 胸膛之中似有股热流奔涌,不一时便窜到了全身各处,文墨止不住颤抖,长青低低在她耳旁呢喃「墨儿,别怕」,她喃喃不知应了哪两个字,他愣了愣,牵起她的手,两人十指紧扣,乌发相缠,床帷慢动。 文墨的记忆之中,漫天漫地的都是汗水,额发濡湿,身子黏糊,到最后,那锥心之痛降临时,脸上冰凉一片,也分不清是泪还是汗了。 第110页 经过人生之中最重要的一场欢爱,他和她,终成了夫妻。 …… 夜已深了,文墨就觉得累,被那人从后头拥着,身上一拨一拨的冷汗好容易停了,幔帐之中静谧一片,她昏沉沉地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快要睡了,就听身后那人嘟囔问道:「墨儿,你饿不饿?」 经他一说,她才想起二人连晚膳都还没用,只得大半个石榴入肚,如今折腾了这一回,腹中空空,就有些难受了。 她「嗯」了一声,又察觉身上湿湿答答,刚才欢好的痕迹都还在,就越发的不舒服,遂说要梳洗。 长青刚要唤人进来,文墨忙扯住他,轻轻摇摇头,长青一怔之下才反应过来,床榻上那抹刺目的处子红,像极了大婚那日的石榴花,让他欢欣鼓舞,可若是被他人瞧见,只怕要对皇后现在才承欢之事,嚼起舌根子。 他改口唤了荷香和小平子二人进来,吩咐了一番,最后,软轿抬着二人去了皇宫西侧灵寿殿。 那里是御用的黑松石砌汤泉,汩汩热水源源不绝,茫茫烟气裊裊不断,四周的纱幔上下翻飞,金黄流苏轻轻摇摆,宛如置身仙境。 文墨蜷缩身子沉入池间,温热的水一瞬间洗去了先前的疲惫和难受,只剩浓浓暖意和困意互相交杂,她浮出水面,靠在汤池边,缓缓阖上了眼睑。 就听水声哗哗,一人靠了过来,捻了个不知什么东西靠在她唇边,清香馥郁,文墨咬下一口,眉头微皱,这是七月杏晒干腌渍后所得的杏脯,甘甜一如往昔! 平丘,金州,七月杏,季堂……这些都是她的过去,文墨睁开眼,惶然望向身旁之人,不解他是何用意。 长青倒是坦然,又捡起一颗,放入她口中:「怎么样,今年新鲜的杏脯,御膳房刚做好了,便让送过来尝尝,比你们平丘的如何?」 文墨仔细品了品,啧啧摇头:「不如平丘,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物仕也是,咸安宫前的那几株石榴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倒是」长青点头附和:「宫里出来的,都是些歪瓜裂枣!」 文墨古怪地看着他,脸上憋着一道笑意,牙关紧咬,直至再也难忍,才放声大笑,前仰后合,水纹一阵阵翻起波动。 长青被笑得莫名其妙,疑惑之间,才明白过来刚才那句将自己一道损了进去,不禁无奈笑了笑:「好了好了,莫笑了,省得呛水。」 话音刚落,文墨就被呛着口泉水,她又笑又咳,手忙脚乱,上下扑棱,长青靠了过去,将她搂在怀里。 乌黑的发丝蜿蜒在白皙的背上,水珠顺着光滑的后背哧熘滑了下来,倏尔就会消失不见,还有些却能滴在他的身上,很凉,可他心里很热,欲望热浪又袭上心头,他支支吾吾正要说话,就听身前那人斩钉截铁道:「今天想都别想!」似有种咬牙切齿的恨意。 长青哑然,他狡黠笑了笑,顺着话,接道:「好,换明日。」 景祐四年的秋冬时节,天气很冷,却一直没有下雪,两位新定妃子入宫的时间,被推迟至来年的春天,所以这一年的宫中最为冷清。 除夕宫宴散席之后,太皇太后早就歇了,只余长青和文墨二人在两仪殿守岁,无聊之下,二人披上大氅,不顾众人阻拦,自去了承天门上的角楼。 从这儿正好能俯瞰整个祁州城,万家灯火流淌,红尘众生徜徉,远处的天祁山掩在暮色之中,借着窜上天的烟火才能看到些轮廓,文墨一时看呆了,长青唤了她几声,她都只傻傻看着外面,他替她拢了拢耳旁碎发,又握住她藏在袖中的手,轻轻捏了捏,文墨这才偏头看他。 二人目光交汇,浅浅一笑,在漫天星光和烟花之下,留下了最美的模样。 第 55 章 景祐四年没下的雪,一股脑地都堆到了来年,自过完除夕这日,祁州城里便连下了好几场雪,城北的皇城被厚雪盖,成个银装素裹的世界,行走其中,已快辨认不出方向,到了十五上元这日,成了极致。 赵忠海在檐下抬头望了望天,密密麻麻都是鹅毛般大的飞雪,他扫了扫身上的雪珠子,转身就进了御药房。 今日上元节,宫直的只有一位御医并几个医士,当头那位乃是郑院使最小的一位徒弟,亦姓赵,名垂丹。 二人互相称是本家,早已熟识,今日不待见礼,赵忠海便火急火燎地道明来意,说是皇后娘娘身子不大好,除夕那夜吹着风后,一直头疼脑热,身子乏力,到了今天,所有药皆是吐了出来,又咽不下去,遂请赵御医再去请脉,看看到底如何。 早有医士背好药箱,跟着他二人一齐往外走去,赵丹听这情形,不由顿住脚步,小声疑道:「皇后娘娘莫不是有喜了?」敬事房的记录上,皇上夜夜皆留宿在那咸安宫中,照此情景,倒也有这般可能。 他刚说完,又有些后悔,就见赵忠海眼睛一亮,眨巴眨巴想了想,憨笑道:「那请赵御医速速前去,若真是这桩好事,只怕皇上要重赏了。」 赵垂丹进了咸安宫的东暖阁,就闻到阵阵幽香,而香味源头正是床头那一盆凌波仙子,淡雅花香经暖炉一熏,满室皆馥郁,室内人不多,就立着一个宫女,而皇帝此刻正坐在床榻旁,满脸焦虑。 他正欲行叩拜大礼,皇帝却直接摆手,又指了指床幔里头,冷哼一声,语气极恼:「前些日子你师傅开得药都没甚用,今日来不及请他,你先瞧着。」 第111页 赵垂丹吓得赶紧上前,早有人搁好四方麒麟脉枕,自帐幔中伸出只白净素手,五指纤纤,指蔻鲜红,他不敢多看,忙垂首,轻轻搭了上去,指尖触及之处,极其滑腻,他心下一荡,又慌忙敛起心神,闭上眼睛,安心号脉。 脉象在他指下一一跳动,过了半晌,赵垂丹拧眉,方睁开眼,就听有人焦急在问:「如何?」,说话的正是一旁候着的皇帝。 他不敢怠慢,忙垂首跪下,答道:「圣上,皇后娘娘脉象不大稳,还是身子虚寒这个病根引起的,待臣开些调理身子的药来。」 皇后的病症方子,他看过几回,最早就是他师傅下得判断,身子虚寒,体内阻滞,到了今天,脉象还是这个癥结样,没有一点好起来的迹象,倒也是奇怪,至于先前所议得喜脉,似像非像,再加上皇后的身子……他不敢妄论,只待师傅再判。 长青不耐地挥挥手,就让人退下了,这帮庸医每次来来回回都是这几个字,可调理这么久,却又总不见好,他不免心烦意乱。 待人走后,荷香才将帐幔掀起,挂在两侧,又扶床上之人坐来,方静静退下。 文墨见长青正独自生着闷气,露出两颗贝齿,玩笑道:「皇上,这又是再和谁生气了?」见皇帝朝外面努努嘴,她才装成个恍然大悟地模样,「臣妾身子不好,不出几天,就有人进宫来伺候皇上,何苦好好地跟龙体过不去?」 长青回过头,一双眼在她身上剜了几道,才气哼哼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皇后,你明知朕的心意,就算以后……」 文墨忙挽住他的胳膊,摇摇头,打断他道:「圣上,别说,说得次数多了,反而让人觉着不安心,不可信呢。」 她脸色苍白,声音放得很轻,就像是怕惊醒一场梦。 翌日一早,郑院使领着赵垂丹,复又来咸安宫,就被请进了西次室。这回皇帝不在,皇后也并不避讳太多,郑院使替皇后请完脉,微微沉吟,便问娘娘信事可准。 文墨被这样一问,也知是何深意,她面颊微微泛起了红,思虑片刻,才谨慎答道:「院使多虑了,并非如此。」 既然皇后如此回答,二人也就不再往下多想,按例说完往常那些话,便告退了。 文墨屏退众人,慢慢在这次室之内踱了几步,正好停在南窗前,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白,亦很安静,只余两仪殿檐角上,嵴兽口中所含的铃铛叮叮噹噹,声音很脆很远,就像是这宫中唯一的动静。 她静静立着听了会,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双手不自觉地拢在胸前,才往书房走去。 不过一会,就听荷香进来,满脸喜色,开心道:「小姐,天大的好消息,夫人,二小姐还有二少爷来了。」 文墨听完心中大喜,连说了好几个「快请」,忙丢下手中东西,顾不得收拾裙裾,着急起身相迎,就见三人已由人领着绕过屏风,进了书房。 文墨自大婚时见过潘氏外,再未见过家人,如今甫一相见,倒激动地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几人怔怔对看,潘氏才想起要领两个孩子见礼,她慌慌忙忙地碎步上前,一把扶住母亲,嗔道:「娘,莫要折煞我了!」 潘氏一愣,抹了抹泪,唤了声「墨丫头」,文芷和文砚二人又扑了上来,一人一声亲昵地叫着姐姐,这熟悉的家才感觉找了回来。 荷香早吩咐人上了许多小食,四人围着暖炉,此刻互相看看,原本想说的话,都化成了浓浓笑意,傻呵呵的乐上了一阵,最后潘氏才想到此行目的,问道:「今早上皇帝传旨让我们进宫,说是你身子不好,究竟怎么样了?」 文墨开心过了头,倒没想到是皇帝下得旨,这是才转过弯来,心中涌起些甜:「老样子,爹娘莫担心。」 潘氏嗔怪:「如何不担心,你身子可亏不得,我跟你父亲不求别的,只盼你在宫中平平安安就好。」 「娘瞧我哪儿不好了?」文墨转了个圈,得意洋洋。 「是了是了,夫人不知,咱们皇帝可疼小姐了!」荷香在一旁帮腔,潘氏一愣,旋即喜上眉梢,握住女儿的手,感怀道:「如此甚好,你性子自小不好,如今进了宫,可要谨记着些,别再无遮无拦的……」 「哎呀,娘,这些我还不懂么?」文墨撒娇地挨着潘氏坐下,潘氏笑了笑,搂女儿在怀。 长青听完郑院使的禀报,这才来了咸安宫,听里面笑声阵阵传来,偶尔间或着文墨的笑声,他听在耳中,亦跟着欢喜。小平子扯着嗓子正要通传,他摆了摆手,撩起衣摆,自顾走了进去。 众人见皇帝来了,又要起来行礼,只有文砚扑上前,毫不见外地甜甜叫了一声「皇帝哥哥」,这四字便让文墨想起那时三人之间的谈话,不过才景祐二年间的事,怎么竟恍如隔世般地远! 长青满意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咧嘴笑道:「小砚儿真乖,都坐吧,莫多礼了。」 他牵着文砚过来坐下,对潘氏恭敬地行了礼,才坐至文墨身边,问了几句身子上的话,又嗔怪她总是看闲书。 文芷看在眼中,暗想这皇帝姐夫对姐姐倒不是不错,可姐姐呢?她心下狐疑,这样想着,遂又往姐姐那儿看去。姐妹俩心有灵犀地对视片刻,虽心知肚明,但谁都没再提及过往之事。 几人其乐融融地用完午膳,说了会话,长青才下旨命人好生送他们回府,又道找着机会便来宫里坐坐,潘氏携两个小儿谢恩完才走了。 第112页 待送走家人,文墨又觉着累,懒懒得回暖阁,长青跟在后头,笑眯眯地跟她讨好处来了,文墨佯怒:「圣上,不用批摺子么?」 长青大喇喇地躺下,嘆道:「朕今日起决心要做个彻头彻尾的昏君,醉生梦死,缠绵花丛,人生快事也,省得外头那帮人白费去了口舌。」 文墨斜睨了他一眼,也不怕别人听去,点头附和道:「好啊,大周难得出个昏君,就被我碰上,真难得!不过,」她眼珠一转,「温柔乡,英雄冢,圣上答应我的西南之事呢,可不能言而无信!」 长青捉住她的手,吻了吻,抱歉道:「今年只怕不行,谢尘非一行还未回来,等前朝再安定些,朕带你一併出去。」 文墨一副嫌弃的表情:「圣上,游山玩水,劳民伤财,四处享乐,也是昏君的一部分!您这段数啊,还嫩了些!」 长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翻身欺了上来,眼睛灼亮:「墨儿,还是你懂我!以后……」以后,他不敢想,更不敢说,他想了半晌,才正色嗫嚅出了辛苦二字。 文墨狡黠一笑:「我懂,别人也懂,你不还有位青梅竹马呢,她难道猜不透?还有皇祖母看中的那位,算了算了,今年再使劲给皇上多进些新人来,这宫中才叫个热闹呢……等哪日啊,我看不明白你心思了,皇上,你就成了。」 他们难得如此敞开谈论这些,虽是点到为止,但大家心下都明了,长青虽安心,但亦惶惶不安,若真有这一日,他连同刚才那个以后,一併不敢再想了。 景祐五年的春日,凌丞相长女和王太傅么女,同一天进了宫,叶眉立为淑妃,居皇宫东侧永华宫主位,瑶华立为宁妃,居皇宫东侧毓枚宫主位。 这一日,天朗气清,和风惠畅,是个很好的日子,文墨陪着长青在两仪殿见了二人。 凌叶眉盈盈一笑,上前道了个请求,文墨一滞,心下忽然便生出些颤抖之意,不知为何,她竟与殿下瑶华相视一眼,她从那人眼中亦看到了同样的意味。 第 56 章 「皇上,臣妾斗胆有个不情之请!」说话之人,盈盈一笑,低福下了身子。两仪正殿前,两个妃子,一拜一立,静悄悄地,只待上座那人开口。 淑妃梳飞燕髻,发间一柄五彩流苏,宝石华光溢彩,富丽堂皇,显得就是她凌相长女的尊贵身份,身上着玫瑰紫团花纱裙,脱俗出尘,美丽倾城。 宁妃则是梳了个弯月鬟形髻,鬓间只余枚金凤展翅钗,端地是端庄贤淑,温婉大方,而一袭鹅黄色百褶裙,又平添了几分女儿家的娇俏意思。 文墨不期然地与殿前的宁妃对视一眼,又飞快地别开目光,再往蟠龙宝座上的皇帝看去。 皇帝身子歪斜,单手支着下颌,懒懒靠在一旁,只愣愣盯着前方,是个面色怔忪的模样,也不接话,不知在想写什么。 她以扇掩面,唇角上挑,轻笑道:「恭喜陛下,得了两位佳人做伴,可莫要看痴了,淑妃妹妹正问话呢。」 长青听到文墨的声音,这才似回过神,偏过头来唬了她一眼,可文墨已收回目光,他只得略略尴尬轻咳一声,才复又回身道:「淑妃,你有何求,且说来听听。」 淑妃再福了福身,语带亲昵道:「皇帝哥哥,臣妾想住在崇嘉殿里,自皇上登基后,崇嘉殿一直空着,永华宫过于奢华,臣妾实在是惶恐不安,受之有愧。」 她言尽至此,一双杏眼含水,幽幽就往宝座望了过去。 崇嘉殿名目上是空着,实际上,皇帝在登基后,还常住过段日子,直到大婚之后,才渐渐空了出来。 皇帝「嗯」了一声,劝道:「朕知你心意,这崇嘉殿乃是个单院子,着实简陋了一些,只怕委屈你。」 淑妃低头浅笑,掩不住的羞赧之意:「皇帝哥哥,谈何委屈二字?臣妾对崇嘉殿总是……有许多的回忆。」 皇帝听闻此言,心中对过往亦颇有些感怀,不禁点了点头,方答应下来,淑妃这才欢天喜地的谢了恩。 他又说了些其他的话,如什么若有何需,只需告诉皇后之类的,便让他二人退下,只想留文墨下来,熟料文墨一道起身谢了恩,携二人去了雅韵斋。 她今天穿了条清亮的水青色长裙,长青在宝座上看着她每走一步,裙摆流动,就恍若踏在渺渺水云碧波之间。直至文墨出了两仪殿,拐了个弯,再也不见,他才讪讪收回目光,忍不住长嘆一声。 至雅韵斋时,正好太皇太后刚念完经,出了大佛堂到后院之中,几人上前请安,她虚虚扶了扶,仍是像原来那样,一手搀着一个,转身进了正殿,只留文墨一人在后头,好似个外人。 文墨深吸了口气,雅韵斋离御花园近,空气中飘荡着些花香,杂糅在一起的淡淡清香味,让她一直绷着的神经放松下来,觉得好受些了,方移步跟上。 几人落了座,太皇太后就轻点淑妃的额头,笑道:「叶眉,进了宫,可万万不能再称呼什么哥哥妹妹你啊我的之类的话了,君臣有别,总是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淑妃「呀」了一声,双手掩面,自知失言又忙起来欠了欠身,太皇太后忙摆手,又笑着看向文墨,一双精光的眸子,意味深深。 文墨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终撇过了头,她素日里与皇帝没大没小惯了,这也倒罢了,若是那个昏君之谈被传了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 第113页 耳中听着他们三人之间,说着似乎极为熟稔的话,她插不上嘴,只得在心中对自己叮咛再三,以后这宫里,终究不一样了。 这幽静清冷的深宫之中,诸人心思向来各异,不过这一日,众人难得皆在等着一桩事情,那便是看皇帝会去哪个宫里。 皇后自大婚后一直专宠,至今大半年,而两个妃子的牌子由内务府早就做好,今日这番觐见完,亦是在可侍寝之列。 后宫之中,短暂停下的戏码,似乎又要敲锣开唱了。 好容易到了夜里,长青独自在两仪殿用过晚膳,就见小平子捧着个银盘进来,到他跟前一递,上头是两枚绿头牌,他随手翻了翻,狐疑道:「怎么不见皇后的呢?」 小平子呵呵一笑:「按祖制规矩,皇后不用这些,皇上您若想,自去就是了,那今夜里,可还是摆驾去咸安宫?」 这话,倒是提醒了长青昨夜某些缱绻缠绵的画面,他心头一热,正要命其摆驾,可紧接着二人欢好之后置气的情景又浮现了出来,他差点被踹下了床,以至于她今日连个正眼都没给他。 他稍稍一怔,不明白为何二人有那么多气要置,就连这属于他俩最后的单独一夜,也要辩个一二三四来,长青唇角扯出了个苦笑,摆手嘆道:「罢了,还是回崇嘉殿吧。」 小平子看皇帝这无可奈何的模样,轻轻点道:「皇上,这崇嘉殿可是赏给了淑妃娘娘,您今晚可是要去——」 长青倒真快忘了这茬,他一愣,又伸手揉了揉胀痛不已的额间:「是了,快去。」趁他还没改主意! 小平子得了令,忙退下,就让人去崇嘉殿报信,以备迎圣驾。 夜已深,文墨斜靠在方枕上,翻过一页书,过了半晌,复又往窗外望去。荷香进来给她加了个暖炉,方劝道:「小姐,早些歇着吧。」 「嗯,可知皇上今夜去哪儿了?」文墨回过神,盯着手中这卷书,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待听荷香说是去了崇嘉殿后,她缓缓合上书,呆呆愣住片刻,复翻身坐起,双手振臂一嘆:「宫里闷得慌,我出去转转。」 荷香见拦不住她,又不敢大声声张,遂急急忙忙要去拿灯。文墨摇摇头,唤了赵忠海进来伺候。最后,她披了件竹青色锦缎厚披风,手握着个暖炉,由赵忠海提着八角鎏金宫灯,出了宫门。 虽是春日,夜间仍凉,此刻萧萧冷风吹来,宫灯之中的烛火随之摇了摇,最后还是立住了形。 文墨四下看了看,不知该去何方,想到白天的花香,便说去御花园吧,这盏宫灯牵引着他们的方向,主僕二人沿着暗黑的甬道,一路往北。 太液池的柔柔清波,经月光一照,明晃晃的宛如银盘,文墨扶着池边栏杆,往里走去。 到了那杏林边子上,已能闻到杏花的清香,文墨静静在千步廊下站了会,才靠着廊沿坐下,又捶了捶腿,见赵忠海还立着,微微颔首,让他一道歇会,赵忠海忙摇头,连说不敢。 文墨见他这般小心谨慎的模样,问道:「你是几岁进的宫?」赵忠海答是十岁,文墨接着又问了是哪儿人士、家中还有谁之类的话,赵忠海仍垂着脑袋,一一恭敬答了。 一时无话,文墨想了想,又道:「你来我宫这么久,竟都不曾问过,你之前都在哪儿当值了。」 「回娘娘,奴才原先在先帝跟前负责灯盏之职,后来先帝驾崩西去后,就留在两仪殿当值,一直到皇后进宫,承蒙娘娘提点,做了咸安宫的首领太监。」 文墨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如今这宫里来了好去处,你可愿去?」赵忠海忙跪下,咚咚咚磕了好几个响头,以表忠心。文墨便不再为难他,让他起来,又问:「咱们皇上还是皇子之时的事,你可知道些?捡些有趣的,说来听听。」 赵忠海挠头努力回忆了些,方讲出两三件出来,不过是贪嘴要吃东西,然后又着凉闹肚子之事,文墨听了,隐不住的笑意,可笑完了,她看着这丝绒夜幕,远处星星闪着光,像是有人在朝她俏皮的眨着眼,她嘆了一声,终问道:「那他与凌相家的到底如何?」 在白天凌叶眉开口求那崇嘉殿时,文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便是他二人曾经在崇嘉殿相扶的身影,并肩而立,一对璧人,连她都会忍不住想要啧啧称赞的般配。 原先她毫不在意,就是在昨日,亦不放在心上,可待真正见上面了,才发觉那是一根刺,早已深深植进了心间。 若今夜皇帝去的是宁妃那儿,她大概还不大会在意,可偏偏是那个崇嘉殿! 文墨问出这话时,就知自己落了下乘,不禁反覆扪心自问,这究竟是怎么了?她早有了心里准备,怎么还会如此狼狈? 皇帝虽然亲口说过那些情话,说他心里只有她,可他亦说过,人心不能试,他会不会就此……她惶惶然,心里如翻江倒海,怎么都平静不下来,那种孤海之中沉浮的窒息感又窜上心尖,手中的绢子在指尖打着圈的绞,或许,她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要求个什么答案。 赵忠海听了,亦是一惊,他想了想,正欲回答,就见皇后摆了摆手,他只好将要说之话又给咽了下去,静静垂首立在一旁。 过了许久,才听皇后吩咐了声回宫,他提起一旁的宫灯,复又引着往回走去,皇后的身影印在红墙之上,似有孤独了一分。 第114页 嫔妃皆按例要给皇后晨昏定省,翌日,文墨派人免了淑妃的问安,到时辰后,这咸安宫的西次室,亦只有宁妃一人来了。 二人面面相觑,最后说道诗词歌赋上,才勉强聊了几句。 就听外头通传「淑妃娘娘来了」,文墨一怔,见她徐徐进了次室,脸上满是喜色,文墨忙让人给她看座,又道:「昨夜淑妃辛苦,今早不是免了你今日的问安么?」 淑妃由人搀着,裊裊上前,微微福了福方坐下,赧然一笑,露出点点娇媚来:「臣妾不敢。」 文墨一笑,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规矩这些都无妨,身子要紧,还望两位早日为皇帝开枝散叶,绵延子嗣。」说罢,她自己倒是一滞,心里不免暗笑,这说辞倒有些耳熟。 是夜,皇帝还是留宿崇嘉殿,一连七夜,到最后太皇太后沉不住气,只好找文墨去雅韵斋,让她好好劝劝皇帝。 文墨苦笑,应道:「皇祖母,您对我说过,皇帝知道了一个人的好来,就不晓得旁人了,我如今说得话,皇上怎么可能会听呢?」 何况,她这些日子并没有见到皇帝,这个混蛋! 文墨咬牙切齿地出了雅韵斋,最后还是绕到了御花园中,她近日夜里常常来此,仿佛只有此处才能抚下心底莫名的恨意,又不停地以母仪天下、雨露均沾等词麻痹着自己,方浑噩至今,可只要想到还有几十年这样的光景,不免又心烦意乱的很。 她信步走去,就见前头那长葡萄藤架外,列着一队黄甲侍卫,心下好奇,却也一喜,遂问道:「可是皇上在此?」 侍卫们见皇后来了,忙跪下请安,当头一人应道:「启禀皇后,皇上和淑妃在里头……」说着,他又抬起头来,似有些难言之隐。 文墨心下一凛,举目四下望了望,绿叶随风沙沙翻动作响,其间窜出个人来,正是皇帝贴身伺候的平公公。 小平子暗道不好,慌忙上前行了礼,再看看里面,面露难色。 文墨再傻,也明白了这是何意,她抬头看了看天,面色变了几变,交握的双手紧紧攥着,眼眶一热终是泛了红,狠狠留下「胡闹」二字,甩开袖袍急促往回走去。 这一回,再无人追了上来,她近乎逃一般回了咸安宫,蜷缩在床榻之间,无声地流下了泪。 第 57 章 淑妃挽着皇帝从葡萄藤架下出来之时,就见小平子两手不停来回搓着,脚下不定,神色紧张,不由好笑道:「平公公这是怎么了,慌里慌张,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长青亦抬眼打量,疑道:「怎么了,可是前边有何要紧之事?」 小平子闷闷摇摇头,若是在这时候说出皇后二字,就怕淑妃该记恨上自己了,心想只待寻个机会,再跟皇帝说个明白。 可这一天,他竟未找到机会。 直到翌日,去崇文殿早朝的路上,小平子才吞吞吐吐地说了昨日皇后偶然撞破之事。 旒珠底下的脸色霎时泛了白,变了又变,心似被个什么东西,狠狠地用力揪做一团,却怎么都摊不平回到原来的模样,长青骇意顿生,他再怎么胡闹,也不想当着文墨的面,让她难堪! 因淑妃盛宠,长青又赏了凌仕诚许多东西,只差尊他国丈待遇了,所以凌派倒再未没给皇帝找什么麻烦事,只是凌相在朝中,端地架势越发大起来。 待下了朝,长青来不及换下朝服,便直奔去了咸安宫。 熟悉的菱花隔扇宫门大敞,殿前几株石榴,不过几日未见,就抽出鲜绿嫩芽,迎风招展,生机盎然勃发。 早有随侍唱喏,长青下了肩舆,快走几步,正殿之中齐刷刷跪了两排接驾诸人,却未见文墨的影子。以她的烈性子,他知她铁定是置了气,心中不免懊恼,此时只想赶忙赔罪,遂指着赵忠海问皇后现在何处。 赵忠海俯身一拜:「回禀皇上,赵太医在房中给皇后娘娘瞧病呢,如今正是那要紧关头,所以不便接驾。」 「什么紧要关头,怎么不来报?!」长青剜了他一眼,急急往东暖阁去,旒珠叮噹,龙袍最下头的碧海纹样随之动作,宛如真得潮水一浪接着一浪,拍打在他的身上。 就见那杏花纹屏风,这回换成了两道厚厚的冬日帷幔,挑在两旁,他未做多想,径直走了进去,却见床榻空空,不禁回身焦急问道:「皇后人呢,不是看病呢吗?」 追在后头的赵忠海一熘小跑,才喘着气应道:「昨日夜里,皇后娘娘说要搬去西暖阁住,奴才先前还未来得及禀明……」 长青一怔之下,再看那床榻之上,只余个蛟龙出海瓷枕,和一床龙凤呈祥合欢薄被。 他们婚床上,原本并排摆着两个瓷枕,一为蛟龙出海,一是凤凰于飞,可文墨总嫌瓷枕又硬又凉,她睡不惯,所以就换成了个锦缎软枕,图样是尘世间最为普通、亦是最甜蜜的花开并蒂,其中一朵,还是当时她亲自绣得。 而那床薄被,是先前二人一直合盖的,现在,却正好好地叠在了那儿。 这,算是个什么意思? 长青茫然四下望了望,才发觉整个暖阁之内空空荡荡,她常用的物什都没了,铜镜、梳妆檯,连南窗下那盆白兰都不知所踪…… 他心尖像被针狠狠扎了一记,再扎一记,不消片刻,疼意就渐渐瀰漫上来,手脚都忍不住微颤。 第115页 长青复又匆忙往西边走去,眼前旒珠乱动,扰了视线,亦乱了心房。在他认知之中,为皇权做得所有一切都是值当的,可这一回,他不知自己走得这一步棋,究竟是对,还是错…… 文墨她不是茗玉,不是叶眉,不是旁人,是他行过合卺之礼的发妻! 西暖阁在书房后头,经过书房时,长青抬头看了看匾额,原先他写得「戏文轩」三字竟亦被摘了下来,换成「养心」二字,落笔是不羁的狂放草书,看得出是文墨的字迹,两字如同恶兽扑来,面目狰狞,让人的心跟着一颤。 长青不做停留,继续往里,就见到与东边一模一样的厚厚朱红帐幔,此刻静静放了下来,形成宫中最常见的一道红墙,外头守着文墨贴身的几位婢女,早已低低拜下,他掀开帐幔迳自走了进去。 荷香紧攥着手立在榻边,赵垂丹跪在蒲团之上,缓缓抽出一根细长银针,而放下的青纱帐,随风轻摆,一截白皙的手腕,时隐时现。 见皇帝来了,赵垂丹起身正欲请安,长青心下惶然,免了他的虚礼,只问他皇后如何。 豆大的汗珠从赵垂丹额头滴落,他伸手抹了抹,才回道:「皇后娘娘无碍,只是思虑太多,郁结过盛,微臣暂时将郁气疏导出来,往后时日,还需请娘娘务必多多放宽心些。」 这几句诊治的无心之言,句句都打到长青脸上,他面上如火烧一般烫,边听边瞟榻上之人,纱帐底下隐隐约约露出个人形,只能瞧个大概。 他提步上前,撩开纱帐,只见眼前之人双眼紧闭,血色全无,唇色惨白,如霜打的茄子一样,整个人蔫得没有一线生机。 长青坐到床帏边,捉住她露在外头的手,冰凉一片,他心下涌起些不详之意,忙唤了几声「墨儿」,见她没有丁点回应,复又摇着她肩膀喊了两声「临夏」,可她仍是反应全无! 长青慌张之下,只好抱她起来拥入在怀,轻轻拍了拍文墨的脸,见她双眸闭合,没了知觉,浑身冰凉,发丝无力垂荡,就像个…… 他心下大惊,不敢再想,大声怒斥道:「赵垂丹!」若是文墨有事,他只怕会要了这些人的命! 赵垂丹被皇帝一吼,吓得赶紧跪下来,解释道:「皇后娘娘昨儿个折腾一夜,到方才才好了一些,如今只怕是昏睡过去了。」 「什么叫折腾了一夜?」长青不悦,目光扫过荷香,声音不怒自威,「究竟何事?皇后病得如此重,为何不来报?」 荷香亦跪了下来:「昨日小姐从外头回来后,就一人待在东暖阁内,约莫到了黄昏时分,便吩咐奴婢们将所有东西都搬来了西暖阁,然后打发所有人出去,将自己闷在房中。」 说到这儿,荷香偷偷抬眼打量了下皇帝脸色,见他面色不虞,又道:「夜里奴婢不放心,偷偷过来瞧了瞧,就见小姐晕了。」她指了指对面那张竹榻,「原本想着要来禀报皇上,结果小姐恰好醒过来,问明皇上的在处,便不让奴婢们扰了皇上和淑妃娘娘清梦,只着人去请宫直太医来。」 「所以,折腾到现在?」长青拥着文墨,低头凝视,止不住的心疼,又自责不已,她昨夜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听到他在别人床榻,又吩咐出那些话来了! 文墨性子固执又倔强,他吃过不少苦头,亦是再了解不过,病到这般地步还不愿来知会一声,她这回是存了心要和他划清界限了! 长青将她轻轻放平,伸手拨了拨粘在她脸颊上的几根发丝,又掖好被角,不知静静看了多久,才起身往外走去。 听闻皇后病重,太皇太后和淑、宁二妃皆赶至咸安宫,因皇帝下旨不得扰皇后养病,众人只得在次室等着消息。 太皇太后边拨弄着佛珠,口中边振振有词,不时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之类的话,宁妃安静地坐在太皇太后身边,一双眼睛只盯着地上,淑妃神色恍惚,怔怔看着那道厚重的红色帐幔。 长青略略跟皇祖母交代了几句,只说皇后旧疾犯了,不大好,他再看眼前面色各异的诸人,更觉心烦意乱,便让她们都先回吧。 待他人走后,太皇太后才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轻轻嘆息:「皇帝,多好的东西,都得讲个节制,都得说个由头。」 长青诺诺应下,将他们送走,方回去换了身常服。 文墨昏睡至掌灯时分,脑中才有了些微意识,她只觉得胸膛之中缓不过气,郁在怀中,极其难受,正如昨夜哭到最后,剩最后一口气吊着,她喘不上又咽不下,就像是溺入水里,憋着,闷着,最后就窒息死了。 她蜷着身子,方觉得好了些,又止不住咳出几声,就听纱帐外有人脚步踢踏,一个人影挑起帐帘,关切问道:「墨儿,可是要喝水?」 她昏昏沉沉,天晕地旋之间隐约辨出是个男人的声音,这深宫之中的男人还能有谁?她眉头一蹙,心中郁结之气重又浮了上来,旋即阖上了眼睑。 长青先前窝在竹榻上看奏摺,听到她咳嗽的动静,就赶忙汲着鞋过来,这会子见她不理自己,他赶紧坐下,好言道:「墨儿,可有哪儿难受,要不要再宣人来给你瞧瞧?」说罢,似乎才想到这回事,他忙宣太医,就见帐幔外有人应下,闪了进来,正是被留在咸安宫一整日的赵垂丹。 赵垂丹请完脉,再看了看青纱帐之中的人影,心中略有些踟蹰,只好轻咳一声,道:「皇后已无大碍,只脉象不平,仍需静养。」皇后早上昏厥前只交代出静养二字,他这样说,总是不会错的。 第116页 长青听到「无大碍」三字才放下心来,摆了摆手,才让他出了暖阁。 长青独自在床边坐着,见文墨一直蜷缩身子,黑发铺陈在锦被上,像是把打开的扇子,似睡得极沉,可睫毛簌簌出卖了她,他知她醒着,只是不想搭理他罢了,长青低声下气地哀求道:「墨儿,我给你赔罪,要打要罚任凭处置,只求别再置气了,气着身子如何是好?」 见她老样子,长青赌誓道:「这些时日,我就算在他人身旁,心里亦记挂着你,怕你着凉,怕你睡不好,我发过誓的,心里只有你一个,这话从不曾变过,若有违誓,叫我林长青天打雷噼,不得好死。」 他发了如此重的誓,她却仍旧装睡,没其他法子,长青只好嗫嚅继续道:「我知你气昨日之事,我确实是糊涂又该死,我保证,不会再让你难堪了。」 听他提到昨日,文墨再也没法装下去了,她睁开双眸,冷冷笑道:「怎么,陛下还有如此好的兴致,想与臣妾分享昨日心得?哼,臣妾只怕伺候不好,还请陛下另找他人,不知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盼着皇帝施恩,陛下何故来臣妾这儿讨不痛快?」 这顿夹枪带棒地刺话,长青一怔都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他本意根本就不是这些,可她就是有本事全部曲解掉,然后极尽尖酸刻薄之能地还回来! 他长长一嘆:「墨儿,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来不拿你与任何人比,你就是你,我们是夫妻啊。」 这一句,他只剩下个无可奈何之意了。 文墨撑起身子,如瀑黑发滑落到了一边,越发衬得脸发白,她深吸了口气,勉强高声道:「请恕臣妾病中无法起身恭送陛下,来人,送皇上。」 帐幔外刷刷进来一排人,长青见她这幅决绝的模样,总有种无能为力之感,她说过她都懂,可为何,她要这样逼他? 这夜,皇帝留宿毓枚宫。 翌日,皇后称疾,恭请太皇太后协理后宫,太皇太后自称年岁已高,又道宁妃宅心宽厚,遂託付其协理之权。 第 58 章 春日里,皇后的这一场大病,来得生猛,去得却极缓。 太医院里人尽皆知,那赵垂丹成了宫中皇后专用的一位,他每日必去咸安宫应卯请脉,试药施针,饶是如此,皇后的身子,就是没多大起色,时而好些,时而又差了点。 这样须臾变化之间,倏尔就到了炎炎夏日之际。 天祁山麓间,早年建有一座皇帝行宫,因武帝怕凉,从未去过,空置经年,极为可惜,景祐帝偶尔听闻后,倒是合了他心意。 当今天子素来畏热,今夏,阖宫上下便预备着去那行宫避暑。 这次乃是景祐帝登基后的头一回出宫常住,所以宫里宫外要预备下的东西极多,繁琐烦心之事不少,皇后勉强撑着身子主持了几桩,到底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便又在一日晨醒时分,通通麻烦给了正协理后宫的宁妃,只道让宁妃再辛苦些时日。 宁妃忙起身谢恩,也不推脱,应道:「替皇后分忧,谈何辛苦?」 一旁喝茶的淑妃听二人言谈来去,噗嗤一声,轻摇手中团扇,一时间香风细细,比之室内那盆蕙兰毫不逊色:「皇后和宁妃都是辛苦之人,只有我整日里无所事事,闲得发慌,现今听了,倒是真不好意思了。」 皇后抿唇淡然一笑,没有说话,只是端起了茶盏。宁妃亦浅笑,接道:「淑妃过谦,伺候皇帝乃是头等大事,淑妃夜夜辛劳,我可是自问不如。」 淑妃故作恼意,红着脸娇嗔道:「宁妃又取笑我了,皇后可要替臣妾做主!」说完这话,三人皆微微一笑,一团和乐之气。 「不过,」淑妃凝住笑,眼眶之中雾气氤氲,泛起水波,是个楚楚动人之色,她抽出绢子拭了拭,嘆道:「宫外总有些不知情的人,还说我妖媚惑主,我真是……有空难言,倒不知是哪些宵小费心在背后作怪!」 淑妃盛宠之后,宫外就起了这些蜚短流长之言,传到宫中,她今日便借着这机会,点了出来。 宁妃脸上还挂着的笑,到这时,亦止住了,室内气氛陡然尴尬起来,皇后终于开口安抚道:「淑妃且宽心,不过是坊间的一些胡话罢了,你的爱君之心,皇上怕是再清楚不过了。」 淑妃起来福了福身,谢过皇后,又说自己头痛,便施施然告退了,皇后也不留她,只留宁妃商量好皇帝出宫一事,这日的晨醒才算完了。 淑妃有皇帝恩宠,心气极高,宁妃有太皇太后撑腰,笑里藏刀,算得上是一场不停锣的好戏码。 每日晨昏定省,都会来上这样相似的一出,明枪暗箭,你来我往,文墨也看惯了。 她早先称疾,提出要让出后宫协理之权时,并没有去请示皇帝,而直接恭请了太皇太后,文墨怕得又防得,就是皇帝一股脑地全部赐给淑妃,如今引他二人相斗,她这个皇后亦好抽身出来,安稳度些时日。 如今看来,效果不差! 文墨于次室内歇了会,正欲回书房,就见宜兰进来通传,说那明义宫的阿茹姑娘来了。咸安宫中,现时常来走动的,除了那两位妃子外,就称得上阿茹了。 阿茹梳两条长辫子,甩在身后,随着步子,一摇一晃,手上托着个红木雕花漆盒,请完安后,打开漆盒,赧笑道:「娘娘,阿茹又做了些吃的,您尝尝?」 第117页 文墨也不客气,捻起个贴瓜片,又与阿茹聊了会家常之话,就听外头有人脆生生地唤了一声「墨姐姐」,文墨心中一动,宜兰闪身进来,讪笑通传道:「启禀娘娘,妙阳公主和归之先生来了。」 「快请快请!」文墨欣喜不已,忙不迭地赶紧宣二人进来,自除夕家宴后,她已许久未见到他俩了。 阿茹听闻有贵客到,便起身要告辞,文墨也不勉强阿茹,她这身份在宫中总有些尴尬,只让她空了再来玩。 妙阳是人未到,声就先到了,只见她绕过屏风,又唤了声「墨姐姐」,才亲昵地搂住文墨胳膊,牧秋迟了一步,一脸的无可奈何,作了个揖:「见过皇后,妙阳僭越胡闹了!」 文墨上前虚扶,欠了欠身,道:「先生,你这是要折煞我了,师徒之间怎还要行礼了?徒儿愧不敢当!」 妙阳拍手笑道:「咦,这样说来,墨姐姐,我岂不是你师娘?」 牧秋唬了她一眼,妙阳眨眨眼,只当充耳未闻,文墨见他二人这般,倒有了些艷羡。 「墨姐姐,刚刚从你宫里头出去那位梳长辫子之人,装束奇怪,莫非又是皇帝哥哥的新欢?」妙阳不待说完,自己就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满脸鄙夷,她一贯是站在文墨这边的,提到皇帝恩宠他人,便没多大好脸色。 阿茹是皇宫里最神秘的一个姑娘,偏偏礼亲王将她还护得极好,没多少人见过,所以文墨听了她这番话,也不拆穿,只笑了笑,掩饰道:「莫胡说了,她是个普通宫女,妙阳和先生,今日来,所谓何事?」 妙阳「啊」了一声,吐了吐舌头,挠头道:「差点忘了正事,今日来是想求墨姐姐一事。」 「何事?」文墨不觉好奇。 妙阳长嘆一声:「还不是我那三哥哥,他老大不小了还未成婚,府里连个知冷暖的人都没有,京里不知多少好姑娘眼巴巴盼着,所以我这次来,想请好姐姐劝皇帝哥哥给三哥哥指个婚。」 「和亲王原先也这样个模样,现在好端端地,怎么想出个赐婚之事了?」文墨又问道。 妙阳支支吾吾才道出原委,原来无忧近日跟个烟花女子好上了,惹出些荒唐事,现在闹着要娶回王府里。他俩母妃前几年驾鹤西去了,太皇太后又专心向佛,现在更是没人拦得住无忧,妙阳想来想去,便进宫想办法了。 文墨摇头嘆息,暗想此事怕是难了,无忧往昔心事,她曾略知一二,那倚树莞笑的绝色女子,是他心头上的一块疤,痴心空付,要好,谈何容易? 绕来绕去,总离不开个情字罢了! 耐不过妙阳哀求之下,文墨应承下来,说是见着皇帝时跟他提上一句。 其实,她现在难得和皇帝心平气和地说上话,一见面,二人又会吵个半晌,再冷战大半个时辰,皇帝就会被她气得甩袖袍走人,连好好说话的功夫都是少之又少了。 荷香看在眼里,早劝过好几回,只让小姐性子莫太别扭,服个软,认个错,也就过了,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再者,瞧皇帝就算是回回来这儿受了气,下次还肯再来,就是对小姐迁就有意的。 文墨何尝不知其中道理,只是要她留他,真是难上加难了! 他走,她怎会不难受?!可原先两人置气,他会耐心哄着她,可现在他有了旁的去处,便再没这份心思了,旁人是他的解语花,而她,只怕前世今生都是朵刺猬花! 不料,今日的咸安宫,还真是破天荒地热闹! 文墨刚午憩过,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就见青纱帐外坐着个人,隐约能看到顶上金冠,冠中央镶着颗硕大的宝石,奢华耀眼至极,她恍惚之下,只好眯上眼。 纱帐随风轻轻柔柔摆动,蹭到那人身上,纠缠之间不肯离开,他伸手拨了一下,可那青纱帐还是前仆后继地腻到他身上,几厢来回之间,他忍无可忍,终于将纱帐拢在了手中。 经他这样一动,帐幔便被扯开了,透过此处空隙,就见床榻之人已醒过来,此刻,正眯着眼,上下打量他这幅滑稽的模样。 长青窘迫之间手一松,得了自由的纱帐,复又随风轻舞,挡住两人视线之间,像是最薄的一层羽翼。 二人互相看了半晌,文墨才撑起身子,狐疑道:「怎么……」她刚说了两个字,就听对面那人急急止道:「你别说话。」 长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文墨一愣,只好不再多言,她靠坐起来,长青拿起个软枕,替她垫在身后。 文墨不期他会如此,眼角余光之中,那明黄的衣袍忙忙碌碌,她一怔就是个呆若木鸡的样子。长青又替她拉高薄被,掖了掖,那道衣摆略过她单薄的中衣,文墨终于不自在地瞥过眼去,不再看他。 「朕去千秋殿,顺道进来看看,墨儿,你身子不好就再歇会吧,朕先走了。」长青见她偏过头,忙解释道,又往外走去。 文墨听他又在外头不知交代了什么,又有小黄门唱喏「皇帝起驾」,才扭过身来,见青纱帐外空空无人,好像自己又发了一场梦。 忽然想到无忧那事,不由苦笑,自己这下,可连话都没法说了! 待宫里宫外一切备齐了,钦天监挑了个好日子,皇城之中承天门内驶出一列车队,车舆数十辆,两边为黄甲侍卫,浩浩荡荡地往天祁行宫去。 行宫沿山麓而建,并不算太大,可是楼阁高下错落,轩窗掩映,绿径通幽,实在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第118页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不想折腾,皇帝只带了一后两妃出宫。皇帝居抚元正宫,皇后挑了个靠花园的落香居,而淑妃住在离抚元宫最近的畅心殿,宁妃则是最远的一座流霞殿。 文墨刚歇下小半个时辰,外头便擦黑了,她用过晚膳之后,就与荷香去隔壁花园里头散步消食。 天祁行宫的花园子极漂亮,正中央是个花池,如今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绿色的莲叶,托起一枚枚笔挺的荷花,或红,或粉,还有白,像是一把把宝剑,沖天尖啸,有着最傲的骨。 沿曲桥往里,到了个小亭子,文墨正巧就遇到了无所事事的宁妃,倚在栏杆上,手里端着个小盒子,偶尔丢了几粒鱼食下去,引得红鲤扑腾。 宁妃见到皇后来了,忙恭敬请了安,两人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又难得有雅兴地对了几句诗,正巧说到「尘中一朵娇俏开」时,宁妃忽然似想到个事情,道:「听闻谢尘非谢大人回来了,明日皇上要在行宫赐宴呢。」 文墨心下不知此话用意,面上却仍莞尔笑道:「谢大人有功,应该的,只怕皇上还要重赏呢。」 宁妃点点头,感慨了一声:「日子真快!」 这话倒是真的,日子是快,算来算去,谢尘非出京也有两年了! 第 59 章 正如宁妃所言,翌日夜里,天祁行宫前朝大摆筵席,为得就是替谢尘非一行接风洗尘。 朝中诸臣悉数出席,唯独凌仕诚称病,西南之事,本就是他手下之人惹出来的祸害,拖拖拉拉了两年多,这事到最后皇帝没有深究,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他还真脱不了干系!如今啪啪地被打脸,他自然还是要避一避风头。 因席间不见凌相,长青的心情好了许多,推杯换盏之间,众人的酒越饮越多起来,待喝到高兴之处,长青便说要重赏,念及谢尘非现乃是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便说要擢升为工部右侍郎。 群臣面面相觑,暗道皇帝真是喝多了,工部右侍郎好好地呢,怎么又提一个人来?这当下却没人敢提,只有徐之奎一人拱手起来,挑了皇帝这个刺。 长青恍然大悟的模样,他拧了拧眉心,摇头晃脑一番,自顾嘲笑喝多了,又问道:「那现在六部里,哪里还缺个侍郎?」 待得知兵部正好缺人,长青一拍桌子,便当场下旨,将谢尘非调任成兵部右侍郎,而其余随行诸人或多或少也都赏了。 得了赏的众人忙上前谢恩,这你来我往之间,诸人又多喝了几杯,尤其是那谢尘非,又被灌了许多,眼红的,眼热的,纷纷上前敬,他倒是来者不拒,一一饮去,到最后了,还是个面目澄明的样子,乐得皇帝当场赐了他个诨号——千杯不倒翁! 散席后,只因要细问西南之事,皇帝特意留下谢尘非,君臣二人一路回了抚元宫。 谢尘非虽喝了许多酒,但言谈之间还是有条不紊,他详述这两年间的疏灾之法,直到最后,才连带着提及驻西南道大将军严宏出兵镇压流民一事。 关于流民犯乱,严宏早前已在加急奏摺中禀明,长青倒不期谢尘非今日会提出来。君臣二人于此又畅谈一番,待夜雾浓至宫门快下钥之际,长青才唤人进来送他出去。 长青喝多了酒,只觉得口干舌燥,昏昏沉沉,他勉强端坐案前,一手支腮,又待要唤人进来,就见小平子托着银盘进来,上头是个西瓜纹路的瓷碗:「皇上,淑妃娘娘知您喝多了酒,遂特意命人送些解酒的汤来。」 瓷碗青绿,羹汤晶莹剔透,里面缀着些新鲜果仁粒,而最上面则晃晃悠悠飘着几枚粉白的花瓣碎叶,煞是好看,闻上去,就泛起莲花独特的清香来。 长青舀了一匙,入口清爽,他的五脏六腑一瞬间都凉了下来,浑身上下舒展开来,身上蕴着的那股酒味,透过绸衫,散得越发远了。 他啧啧贊道:「这几枚碎瓣用得最好,可是现摘的?」皇帝甫一问完,就听棱窗外有人应道:「是了,陛下。」声音柔柔,极为熨帖。 长青放下汤匙,起身走了出去,就见清冷月光之下,一人着粉色裙衫,双手交握,亭亭玉立,像朵含苞欲放的俏荷,又似蟾宫中飘然而至的仙子。 他心头一热,柔声问道:「你怎么来了?」长青缓缓伸出手,素净的指尖上,落满透亮的清辉。 淑妃款款上前,只款款福身,悦笑道:「陛下,可又是将臣妾认成什么人了?」一如当初,那漫天炫目金乌之境的回现。 长青面上一烧,讪讪收回手:「淑妃又说笑了,朕看痴了,只当是仙子下凡。」旋即他又岔开问起那几瓣碎叶之事。 淑妃指了指园子方向,回道:「园子里荷花开得正好,今日新鲜摘了且让陛下尝尝,亦有清热解暑之用」,说着,她又眼含秋波,看了皇帝一眼,「皇上可要去畅心殿坐坐?臣妾还备了些。」 长青经她一说,只惦念起那花那人来,摇头道:「今日酒多了些,淑妃先回吧,明日朕再去看你。」得了皇帝明日的许诺,淑妃才似欢天喜地的走了。 待那身影出了抚元宫门,消失不见,他心里头隐隐才泛起道失落来,想到心尖上那道粉色身影,便长长嘆了一声。 小平子候在一旁,见皇帝这般模样,早就明白了皇帝的心意,遂拍马屁道:「皇上可要去园子里转转?过了园子,便是皇后的落香居,听闻那儿布置得极雅致呢,今儿早上奴才见到小赵公公,他还正命人摘些睡莲回院中将养着。」 第119页 长青听闻此言,回身唬了他一眼,嘴角却不受控地牵起丝笑意来:「你小子,越来越会察言观色了!」。 话分两头,且说行宫依山而建,上下错落,羊肠小道极多,那谢尘非跟在内侍身后,偏偏他喝多之后酒劲到这时才涌了上来,便不大能辨清方向,一路走走停停,上上下下,直至最后被带到个林子一样的地方,他才警觉起来,大声喝了一句:「这是去哪儿!」 前头那人听他大喝,吓得登时撒腿就跑,谢尘非心知不妙,忙追了上去,就见那人七拐八绕地,滚到一高石之后,待谢尘非翻了过去,早就没了踪影,此人显然对行宫地形极为熟悉。 谢尘非心下大骇,这酒意便醒了一半。 他辨了下方位,刚才沿途追了些时候,不见侍卫,而周围又是一片黢黑竹林,两排竹子互相搭在一起,形成道拱门。 眼前只得这一条路,谢尘非顺此道而前,过了竹林,眼前豁然开朗,是个园子,掩映在夜幕之下,他也识不出什么东西来,只得信步走去,见水榭旁有座亭子,亭中稍暗,隐隐有个人影依在栏杆之上。 谢尘非这会儿只想出去,此刻见了人,心弦一松,上前快走几步,待到亭外才收住脚步,他双手抱拳正要开口,就见亭中之人听见悉悉索索地脚步声,亦回过头来。 二人视线相接,借着清辉分辨,俱是一愣,好巧不巧,正是两年前的故人! 文墨习惯在夜间来花园之中散心,没想到这回竟碰到个外人,她眉头微蹙,不由疑道:「谢大人,你这是?」 谢尘非亦奇怪,他离京两年,并未再听到任何关于文墨的消息,此时他正色拱手道:「文小姐,刚刚有个内侍带我绕了半日,最后不知踪影,我穿过那条竹径,就恰好遇上小姐了……」 谢尘非话说至此,自己已反应过来,这深宫之中出现的女人,怎么可能再称小姐呢?他为了避嫌,忙往后又退了两步。 文墨却是脸色煞白,这孤男寡女半夜见面,瓜田李下,周围又没有旁人,已是说不清了,更何况他二人之前在京中就闹出个极大的风波来,落在他人眼里,只怕又有舌根要嚼了! 谢尘非赶忙低头,拱手抱歉道:「娘娘,尘非唐突。」说罢,他转身欲走,就见一行人抬着肩撵沿着水榭另一侧过来,而肩撵之上,歪着身子做昏沉之状的,正是皇帝,此时,皇帝亦看到了他们俩,不由扶正了身子,那两道眉便拧了起来。 他顿住脚步,愣住那里,吓得酒意全无,登时就跪了下来,宫闱之事从来都是有口难辩! 文墨此时亦见到皇帝一行,脸色变了变,情知不妙,只怕今日着了别人的道!她扭头看了看曲桥来路,替她去拿披风的品梅至今未归,她心中突突两下,一时间翻起多个念头,双手忍不住攥了攥,方直直跪下。 后宫嫔妃若被定成与男人私通之罪,可是个死字! 长青见他二人这幅双双下跪的模样,命人停住肩撵,自顾踱步下来,目光在她和谢尘非之间来回扫视端详,不发一言。 小平子并身后一帮内监侍卫亦是愣住,就见皇帝双唇紧抿,敛眉怒色,寒气阵阵,他们便心知不妥,这算是捉到奸了么? 「怎么回事?」过了半晌,长青终于开口,声音中自有帝王的威严在,不待回答,他又紧接着问道:「谢尘非,你不是出宫了么,为何还在宫中?」 谢尘非叩了个头,战战兢兢将先前之事一字不落地说了一遍,皇帝冷着张脸听完,哼了一声,下令:「就是翻遍整座行宫,都要将那个内监给朕揪出来,竟有人恶意至此,诬陷皇后和忠良,着实可恨!」 文墨一直跪着,心中七上八下,听皇帝说了这话,才缓缓松了口气,皇帝这时在众人面前定下这内监罪名,便是要将她和谢尘非从此时中摘脱开来。 谢尘非亦听得明白,赶紧谢主龙恩,他身上冷汗涔涔,此刻脚步无力,强撑着随人出得宫去。 皇帝复又摆了摆手,交代道:「今日之事,若被朕听到有什么闲言碎语,定饶不了你们!」他身后之人身子皆是一颤,迅速退下,各自忙碌开来,花园里仅留帝后二人。 长青踱步上前扶文墨起来,见她额首低垂,浑身簌簌战慄不安,他便借着酒意,不消分说搂她入怀,调侃道:「皇后,朕还信不过你么?那谢尘非是何人,怎比得过朕不是?」 文墨扑哧一笑,那股颤意才消下去些,她靠在他胸膛处,心中繁乱异常,今日若皇帝不信她,若再有他人挑唆,或者……她只怕就百口莫辩了。 文墨心念一转,复幽幽抬起头来,眸子氤氲,两行泪就挂了下来,哽咽嗫嚅道:「陛下,有人害我。」 长青手忙脚乱地替她抹了泪,又捉住她的手,愤愤道:「墨儿,你受委屈了,朕定会好生护着你的!」 文墨没有再说话,她垂下头,又靠在长青胸前,月光挥洒之间,脸上埋下许多阴影。 文墨原本以为可以抽出身来,至少能过得安稳一些,可千算万算,才发现只要在这宫里,只要在这个位置之上,终究是逃不过一劫的,那些人所要的,无非就是将她拉下来,然后取而代之罢了。 他们会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今日利用谢尘非,不过是借着原先他们二人在京城之中的风波,想要引皇帝怀疑,而他日会是什么,又会是谁,文墨不敢再想。 第120页 她在宫中最大的胜算,至始至终,便是身旁这个人! 长青拥着她,这样温暖而熟悉的气息,伴着莲叶的清香,让他很安心,他喃喃道:「朕信你。」 是了,她和谢尘非,怎么可能?! 这一夜,落香居里安谧一片,经过这个插曲,难得二人没争锋相对,长青籍着酒力赖着不肯再走,文墨一嘆,便让人伺候他先安寝,自己却倒在湘妃竹榻上看些闲书。 说是看书,其实,她一字都看不进去,今日这事,实在太巧,巧得她心惊,一来,她自己宫中不干净,二来,皇帝已将今夜前前后后之事皆告诉了她,可谓淑妃用一碗解酒羹,几片破花瓣,便引得皇帝自己想来花园里,自己撞到此事,除了那个小黄门,还真是没什么遗漏的。 文墨长嘆,只怕那小黄门,也要性命不保了,这后宫之事,查来查去,不就那样么?倒是自己宫中,得好好查上一查! 她偏头看向纱帐里那个酣睡之人,心下着实有些骇然,她与谢尘非之事闹得虽大,但两者清白,就算说破天去,她亦问心无愧,若今日之人不是谢尘非,而是……只怕她说什么,他都不会信了! 这样迷迷糊糊想着,文墨便歪在竹榻上睡着了,一酣睡床榻,一卧寝竹榻,倒也相安无事。 落香居里二人好眠,但另外两座殿里却陡然不一样。 流霞殿内,宁妃听人禀报完今日之事,嗤笑道:「凌家那位就是笨,若皇上真信他俩之事,怎么会在那种风口浪尖,还硬要立她为后?这不是自取其辱么?想借着谢尘非来耍滑头,未免也太傻了些。」 她的贴身婢女芙蓉,在一旁扇着扇子,此时应道:「是了,听闻今晚上皇上可是宿在了落香居里,这可是无形恩宠,只怕那位要歇上好长一阵子了。」 宁妃拨了拨鬓发,轻笑道:「由着她折腾,咱们坐山观虎斗就是,谁先心急,谁就输了一着。」 如宁妃所料,畅心殿里,此时只点了几盏幽幽烛火,淑妃坐在铜镜前,握着把檀木梳,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待听闻皇后丝毫未受责难,皇帝更是宿在落香居里,她手上的劲没使好,生生扯下来几根头发来,不禁疼地嘶了一声。 她抬头看着窗外,那太阴之光,虽亮却冷,清清淡淡的模样,她不由得想到进宫前父亲交代的那番话,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皇帝对凌府有碍,但他俩自小一般长大,从小到大皇帝对她的情谊不似装出来的模样,进宫后若是盛宠,则务必见机行事,除后自立,保住凌府。 这两条,于她可谓难上加难,今日一环扣一环之下,皇帝对皇后都还不曾疑心,那可真是奇怪了,难道皇帝对皇后情根深种至此? 那皇帝对自己,是真,还是假? 长青醒得早,约莫五更天就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才想到今日是荀假,他便往枕畔看去。 枕畔空空如也,枕边之人不见了踪迹,长青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他记得昨日自己是宿在文墨宫里的,她一向贪睡,如今人呢? 他撑坐起来,昨夜的酒意又涌了上来,他使劲眨了眨眼才清醒些,四下望去,就见文墨蜷缩在对面竹榻上,抿着唇,安静地像只猫。 长青只觉得好笑,他悄无声息地摸到竹榻边,将那人拦腰抱了起来,三千青丝从他腕间垂落,像极了一道流动的瀑布。 文墨睡得极沉,连被移到了床榻上,都浑然不觉。 长青这样一番折腾,又有些头晕目眩,复重新躺下,见两人肩挨在一起,他才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 这一觉,二人终究未睡多久,就听小平子在外间嚷道:「皇上,皇上,有喜了。」 「何喜啊?」长青嘟囔一声,侧过身来,正好与初醒的文墨视线相及,她眉眼弯弯,目光柔柔又微含着羞赧之意,没了往日的尖刻和抗拒,他心中一荡,似开出朵朵花来,止不住的甜,便直接吻在了她眉梢之上,一双手忍不住探了过去。 「淑妃有喜了!」小平子伶俐道,「娘娘这些日子说是犯噁心,昨夜吐了半宿,今日一早就请了太医过来,刚刚诊出个喜脉来,畅心殿的人便来报喜了,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床榻二人听完,均没了动作,只怔怔互相盯了半晌,长青还滞在那里,没缓过神来,文墨倒翻坐起来,拢了拢头发,回身笑道:「恭喜陛下,这朕是桩天大的喜事呢。」 这宫里,有个孩子,其实比有男人可靠! 第 60 章 这日清梦被搅,二人终是匆匆起了。 长青今值弱冠之年,至今尚未得一子半嗣,如今初闻淑妃有喜,他是愣了半晌都没缓过神来,一颗心起起伏伏,也不知是喜还是忧。 他们兄弟五人,在波云诡谲的宫中,为了这个皇位,谁曾真正得意畅快过,谁不是阴谋机关算尽过来的?如此循环,那他的孩子,岂不也会沦落至此? 待备下车撵,二人要去畅心殿前,长青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文墨:「皇后,若你有孕,皇子和公主孰更好些?」 文墨扶他进了车撵,轻摇团扇,想了想,才答女儿好些,说完,她又忍不住哧笑一声:「民间常道生子若母,生女若父,臣妾与皇上站一起,那是蒹葭倚玉树,自愧不如也,所以咱们还是生个女儿好。」 她眼珠滴熘一转,端地是个调皮样,熘须拍马,恭维道:「皇上和淑妃,那是一对绝配璧人,倒是无后顾之忧了。」 第121页 长青见文墨没了往日包裹周身的锐利,又难得调侃说笑,不由挑眉,啧啧称奇,他捉住正摇扇的素手,那人挣了挣,未得脱开,只得赌气侧过身去。 两手皆白净,一修长,一纤细,指尖纠缠之间,他那颗起落不定的心,似有了个安定的着落,连彷徨之意都退却几分,他落了个吻在其间:「墨儿你若生男,朕便立他为太子,若生女孩,那朕必捧于手心集万千宠爱着,不叫人伤她一分一毫。」 文墨自然知皇帝此话是何深意,她心底涌上一波波的浪涛,有些柔柔拍在岸边,是点点的甜,有些却高高捲起,然后重重甩下,变成深深的惊。她一瞬间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皆尝了个遍。 遥想不过是去年,独自一人进得这深宫,文墨对皇帝,只有姻缘被毁的不甘,背弃所爱的不堪,还有些莫名的牴触之意,可不知怎地,一点一滴皆推她走到这一步,现在更多的,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时不时在心底泛疼作祟。 直到那日葡萄藤架事后,文墨终意识到心底这些变化,她整日惶惶然,不堪更甚,思虑更浓。 重情守诺四字,原是她的立身之本,可未料自己竟有一天,会……文墨不敢再想,亦只能尽量躲着,用最尖酸刻薄的话来掩饰自己,亦刺伤他,以期逃离。 可自经历昨夜之事,文墨不得不承认,他曾经的话不错,「他们永远都会盯着你,只盼你一不留神犯了个错,就会死死抓住机会,然后将你拉扯下来,让你今生今世不得再翻身!」 这一刻,她脑中纷繁杂乱,文墨想不明白,也不懂究竟该怎样面对眼前这人了……是恨,是爱,是拒,是畏,还是孤海中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心中几番挣扎,文墨终回过身来,四目相对之间,微微勾起一抹苦笑,软声嘆道:「臣妾不求其他,但求平安度日。陛下,多少的荣华富贵,都抵不过现世安稳。」 长青看她今日难得的乖巧顺意,也不再置气,他只道文墨还在记恨昨夜陷害之事,遂搂她入怀,好言宽慰:「墨儿,朕穷尽一生都会护你,别担心,且再忍耐些。」 …… 畅心殿的东梢室,四周竹帘半挑,日头低低半照,是个极凉爽的小室,长青携着文墨走进去时,宁妃已在了,淑妃半依在靠在枕畔。 见帝后二人来了,宁妃忙起身请安,淑妃亦挣扎着要起,长青快走几步,坐到床榻边,摁住她的肩头,免了她虚礼。 这次出宫的随行太医姜韵立在一旁,长青便问了些关于淑妃身孕之事,姜韵一一禀来。 早有内务女官遵令将彤史捧了过来,文墨据太医所言,核下日子,其实也不用怎么核对,自两位妃子入宫之后,皇帝多半留宿在淑妃宫中,极少时日在宁妃处,他若是来了咸安宫,二人总是要吵架的。 文墨看到那日所记,又拿给皇帝看,长青才点点头,传旨道:「速宣陈少维进宫,专伺淑妃。」 陈少维乃是太医院中妇产千金里的一把好手,此举亦显示皇帝对淑妃和此胎的重视,当下淑妃两颊红晕俏生,又欲起身谢恩,皇帝遂免了她怀胎十月期间所有的虚礼。 四人闲说了会话,淑妃刚有喜,皇上得陪着,文墨和宁妃坐个半晌,便主动告退了。 二人结伴同行,一路极有默契地未提昨夜和今早之事,到分别之时,文墨才道:「见宁妃面色不大好,可要宣太医瞧瞧?」 宁妃用绢子拭了拭汗,勉强笑道:「许是暑气重,臣妾是得好生养着。」 她昨夜才道淑妃自取其辱,今日淑妃就突然来了个身孕,她就算再能忍,度量再好,这口气亦难消!她是堂堂大周太傅最爱的么女,比那个丞相长女哪儿差了,再比这个三品府尹的女儿更是知书达理许多,怎么,皇帝偏偏就不喜她? 皇帝是暗地宠皇后,明面宠淑妃,如今那人又怀了龙种,这一切,于她,何尝不是种羞辱?只是,未免太过蹊跷了些! 她这样想着,心里便有了算计。 文墨摇了摇扇,徐徐清风袭来,霎时凉快许多,才附和感慨道:「这天是热!」说罢,施施然回了落香居,余宁妃一人在身后敛眉。 淑妃有孕这事来得巧,但未必不可能,否则那姜韵和陈少维岂不都要被人收买了?这事是要查,可不是她来查。文墨知宁妃此人面上最是温婉大方,端庄贤淑,可骨子里却是极计较和不能容人的主,所以才如此说了一番。 可不待回落香居,赵忠海慌里慌张地迎上来,他见到皇后,忙跪了下来,磕头道:「娘娘,出事了,品梅她投湖寻了短见……」 文墨心下骇然,昨夜之事,她还没来得及仔细盘问,品梅这就死了,未免太巧了些,她忙问:「何时之事?」 「这丫头一早上恍恍惚惚地,做事也不大精神,只说无颜再见娘娘,便趁娘娘和皇上去畅心殿的时候,投了湖。」天祁行宫北边,有一汪平湖,赵忠海说得便是这儿了,「如今捞了起来,已经没气了!」。 「唤宜兰来。」文墨边往里走,边吩咐道,宜兰和品梅同住在一间配殿里,若是有何内幕,她必然是知晓一些的。 宜兰说得和赵忠海差不多,品梅自昨夜回来,便在榻上辗转反侧,哭哭咽咽,还喃喃自语说什么对不起皇后娘娘,可真要问她到底何事,她又不说了。 第122页 说到最后,宜兰眼泪就掉了下来:「皇后,奴婢与品梅同时进宫,到今年亦有五六年情谊了,谁曾料到她……」 文墨嘆了一声,摆摆手:「罢了,赵忠海,你且去查查她家里还有谁,贴些银子吧。」 到下午时分,皇帝身边的平公公来落香居,向皇后禀了件事,说是捞完品梅之后,还捞到一具尸体,经谢尘非辨认,正是昨夜那个带路内侍。 这事到了这里,倒真是死无对证,文墨摇头只觉好笑,她单独唤荷香进来,只说伺候她去园子里散散心。 不出几日,宫里便起了个流言,指那两个投湖自尽的冤魂索命,说得是有模有样,听得是人心惶惶。 某日夜里,皇后和宁妃结伴在园中闲逛,就见到个白色身影来回飘过,皇后倒还好,可苦了宁妃离得近,登时就心悸晕厥过去,皇帝只好多陪了宁妃几夜,她才缓过来。 这事自此之后,便越传越玄乎,连什么血衣童子之类的都冒了出来,没隔三五天,隐隐又有了种说法,只道那淑妃腹中之胎是个凶煞。 皇帝寿辰将至,再者淑妃有喜,便定了八月初,好好办场家宴热闹一下。淑妃有喜,宁妃又病,文墨只好亲自看着,以免出什么无辜岔子,直累得人都清减许多。 长青看在眼里,直嚷心疼,文墨嗤笑连连,也不看他,张口就要噎他话,可转念一想,又给生生咽了回去,一副吃瘪的模样。 长青见了,狐疑道:「怎么,近日皇后都不和朕拌嘴,可是转性子了?」 文墨睨了他一眼:「有感天威,臣妾不敢。」 长青一乐,抬起她滑腻的下巴,故作放浪,轻佻道:「小娘子,你有何不敢的?这宫里,只有你最敢惹朕生气了。」 文墨狠狠啐了他一声「登徒浪子」,又逗得长青哈哈大笑,二人之间,似又回到了成婚最初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里。 家宴这日早上,文墨忽然眼皮有些跳,她总觉得有些不安,遂唤荷香进来,又叮嘱了好些事情,荷香听完转身欲走,不料文墨又唤住她:「淑妃所有吃食,必须全部经你手。」荷香心中瞭然。 家宴设在行宫正殿,帝后二人并肩位列首座,右手侧第一位的是有孕在身的淑妃,第二位便是抱恙在身的宁妃,二人一穿桃红,满脸喜色,一着浅白,略带病容,再往下则是三位公主和各自夫君,而左手侧依坐的,是几位亲王和王妃。 四位亲王之中,除孝瑜年幼未娶外,只得和亲王王妃之位空悬多年,前些日子无忧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文墨亦找时间跟长青提了,皇帝当场应下,估摸今日会提。 瑞亲王和王妃慕青你侬我侬,看着就是夫妻和睦,无忧自顾低头喝闷酒,简亲王和王妃则互不搭理,貌合神离,而孝瑜见文墨眼神扫来,当即眨眨眼,是个顽皮的模样。 酒过三巡,皇帝终开口提了给和亲王赐婚一事,配得是徐太傅孙女丹蓉。 无忧身形微滞,他抬起头,也不知是否酒喝多了的缘故,眼眶略红,眼角余光匆匆扫过前方那位倾城佳人,见她并不看他,方上前行礼谢恩。 文墨看在眼中,不知为何,心里也跟着一道酸起来,从来都是身不由己之人多!。 不等散席,淑妃便说身子乏得厉害,想提前回宫歇着,皇帝允了,又交代许多,她才由人扶着退下款款退下。 淑妃今日着一袭桃红,裙摆上处处绣着金丝红梅,极为清雅,唯独身后一朵娇艷似血,她身姿摇曳之中,那一抹红就有些碍眼起来。 第 61 章 中午宴罢,皇帝喝了不少酒,被人搀回抚元宫休憩,文墨又累又乏,也坐肩舆自回落香居去,淑妃中途便退了,只有宁妃一人说闷,要去园子里走走。 天祁行宫的花园中有一片极大的竹海,根根皆是手腕粗细,行走其间,绿意盎然,雾霭低沉绕在脚踝处,像条乳白的丝带。 一阵凉风过来,竹叶飒飒,偶尔掉落下来,像是浪里长条的小船。 有一片正好晃晃悠悠到了宁妃跟前,她伸手接住,捏在指尖,将其撕成一枚枚极小的碎片,再狠狠掼在地上,看它们被碾在脚底,和尘泥和在一起,她心里终于有了丝畅快。 宁妃拍去手中剩下的零星碎叶,问道:「家里头可有什么消息来?」 芙蓉四下环顾,见其余人皆远远缀在身后,才安心应道:「说那两位太医与凌家走得极近,且不说姜韵正好是凌家一门远房亲戚,就连那陈太医,他儿子前些日子犯了事,还是凌相手下给给弄出来的。」 「哦?」宁妃挑了挑眉,笑道:「这倒有些意思,那刚才之事呢?」 先前席间好好地,淑妃又正值春风得意之时,却陡然离场,还是一脸慌乱不安,怎不让人起疑?再者,衣衫后的那点艷梅,着实太过碍眼,所以宁妃当时就对芙蓉使了个眼色,让找个不起眼的去畅心殿打探风声。 这回,芙蓉声音压得更低:「说是人进进出出地,也不知是何事,那陈太医已经被宣进畅心殿里。」 「这倒更有意思了,这么说来,淑妃那肚子里的,有可能作假?」后宫女子为了争宠巩固地位,假孕之事也不是未发生过,先帝在世时也曾有过几回,只是若被查出来,那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宁妃一时倒也不敢下判断,她决定按兵不动,这宫中,练得赌得都是耐性! 第123页 「娘娘,还有件事……」芙蓉欲语还休,宁妃唬了她一眼,芙蓉狡黠一笑:「思芹在畅心殿蹲墙角的时候,见着皇后身边那叫宜兰的,正和淑妃身边的平烟偷偷嘀咕,不知在说什么。」 宁妃脸上露出丝玩味:「越来越有意思了,咱们回吧,晚上还有场好戏呢。」 **** 文墨歇过半晌,才觉得精神好些,迷迷糊糊间,闻到八月桂香清幽淡爽,她睁开眼,才见床幔四角皆别着一枝小小的黄色花蕊,「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真是满室暗香浮动」,她撑起身来暗暗夸赞,眉头一挑,就极想吃些桂花蜜,遂张口唤人。 挑帘进来的是荷香,她身旁还跟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姑娘,两人齐齐请了安,荷香指了指,介绍道:「小姐,这是新蕊。」说着,那小丫头福了福身。 品梅自尽后,文墨觉察身边不大对劲,一直想找个可靠的婢女,这些日子,挑了好几个都不大满意。眼前这人,长得憨实乖巧,她见皇后打量自己,一双乌黑的眼睛滴熘熘转了转,复垂下眼眸,挠头赧笑起来,又透着股机灵劲。 文墨问了些话,见她口齿清晰,说话也伶俐,又是刚入宫不久的人,遂点头将留她。新蕊谢过恩后,便先退了下去。 文墨交代说想吃些桂花糍粑和酒酿,荷香听了,笑眯眯道:「就知道小姐喜欢,早叫人预备下了,我这就去拿。」 正这样说着,宜兰兴沖沖地闯进来,文墨不禁蹙眉,她摆摆手,荷香悄声退下,屋子里就剩主僕二人。 宜兰见皇后一脸愠色,她垂手而立,一时不敢胡乱说话。文墨将她又仔细端详一番,方缓缓摇头嘆道:「你这性子啊,说吧。」 得了皇后旨意,宜兰才敢稍微凑近了些:「娘娘,您刚才让奴婢查得事,果然是了。」文墨和宁妃想到了一处! 她眨眨眼,胸有成竹道:「奴婢有个同乡叫平烟,如今在淑妃身旁当差,奴婢刚刚去畅云殿,见他们阖宫上下皆是慌张模样,遂向她从旁打探,熟料随便吓唬几句,她便将淑妃今日来红一事说漏了嘴。」 见皇后有意无意地拨弄帐幔,略带狐疑之色,宜兰又续道:「平烟见说岔了,已知得罪了淑妃,现托奴婢向皇后娘娘求一声,只求皇后以后能对她网开一面。」 「空口无凭,本宫怎么信,又哪儿来什么以后?」文墨嗤笑道,「若她对本宫忠心,且纳投名状来,否则,若是假的,本宫岂不是被这个小儿给玩弄了?」 宜兰跟着懊悔:「平烟说淑妃今日换下的衣裳,早就拿去洗了。」 「那就等着吧,总有下个月吧。」文墨挑眉轻轻一笑,反正急得也不是她。 宜兰猜不透眼前之人心思,只得尴尬告退,文墨却又唤住她,叮嘱道:「你那个同乡很好,有空多去走动走动,有何事,就紧着报上来。」 自品梅出事投湖之后,连带着原先宜兰、含柳几个,都不大受皇后待见,如今这回又算得了重用,宜兰再三保证,方欢欣退下。 文墨在枕畔依了一会,几缕纷杂念头时不时地冒出尖来,她只觉得心烦意乱,此刻就微微沁出些汗,因文墨素来怕凉,那床上还铺着软衾,她见荷香还没回来,于是汲着鞋晃荡到竹榻便,复侧身卧着。 竹靠清冷,她那件云雁纹玉色软纱裙极薄,甫一挨着,身上便起了些疙瘩,她一手支起脑袋,闭上眼睛,这起伏不定的心才安稳下去。 帘子轻响,桂香混在淡淡酒意之中,更是出挑,文墨玩笑道:「总算拿来了,可要馋死我么?」 脚步轻移,到她身边时,才有人闷闷地扑哧笑出声来,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文墨一听便知又被戏弄了,她恼怒地睁开眸子,就见皇帝双手托着个黑漆描金园盘,上头是并排两个胭脂水釉小碗。 长青起初还能收敛着抿唇偷笑,后来见文墨那窘迫吃瘪的模样实在讨喜,复才捧腹拍桌放声爽朗大笑起来,待好容易憋住了,额上就濡出些汗,他抹了抹,微喘嗔道:「没想到皇后也有这么馋的时候,还吃独食,若不是朕今日来,都不知皇后这儿有如此香蜜的桂花酿!」 文墨任他取笑,亦岿然不动,还悠哉地端起碗来自顾舀着吃,也不理他。 长青讨了个没趣,讪讪收回笑,不禁埋怨起来:「皇后,你近日怎么都不爱搭理朕?原来朕一句话,你能说个十句,现在倒好,朕说十句,皇后连一句都不赏给朕了。」 文墨咽下一口酒酿,含糊地笑了笑:「怎么,原来皇上就看中臣妾一张嘴?」 长青往她红唇上扫去,见唇角处还粘着些许微黄的桂花粒,他心下痒痒的:「朕当然看重其他,只是你这张嘴,能吟诗作对,还能揶揄逗乐,更能……」他声音越说越低,两颊反而生出些莫名红晕来。 文墨气急,终骂了一声「无耻」。 长青咧嘴畅笑,忽然想到件要紧的事,不再逗她,忙献宝似得讨好道:「朕刚批完奏摺,你哥要回了,约莫还有一个月的日子。」 文笔自景祐三年去了金州,就再未归京,空余嫂嫂在家侍奉双亲,连文墨成亲,他亦只捎了封家书回来。 她此刻听了自然大喜,眼里透着欢喜的光,一把握住长青的手,问道:「真的?那——」他呢?文墨一顿,尴尬笑了笑,那双手不自觉地松开,「那,陛下可允许臣妾请哥哥进宫见上一面?」 第124页 长青低头,见她双手虚拢着,反手一把捉住这双先前迟疑的素手,勾起一抹苦笑,道:「他自然不能进后宫,不过,朕可许你回家省亲一日。」 「当真?」文墨狐疑,一双眼里尽是不可信,柳叶眉挑得极高。 「当真!」长青郑重点头,又得意道:「朕何时骗过你?」 文墨脑中已在畅想归家团圆一事,一颗心已飘飘然飞到了云端,就听皇帝又问她:「今日朕生期,皇后备下何好礼送朕吶?」文墨顿时大惊,心便似猛地缀入尘间,她早忘了备礼一事! 长青见她眼睛眨巴,一副被戳中要害哑口无言的模样,怒气顿生,咬牙切齿道:「你可是忘了?」他就知道会这样,不由气结。 文墨小心翼翼答道:「臣妾这些日子可不是忙于家宴一事,又想着皇上见惯好东西,哪儿还能瞧上那些粗俗玩意儿?所以,臣妾也就不拿那些东西碍皇上眼。」 长青哼了一声,留下「假仁假义」四个字,愤然甩了袖袍走人,只余下满室桂香暗浮。 文墨苦笑,忙起身去书房,提笔略略凝思,得了一首小令,瞬即誊写下。待写完,她正要传赵忠海送去皇帝那儿,可思来想去,却怎么都唤不出声了。 这种求来的东西,换做是她,只怕看都不会看,何况是皇帝? 这日夜里是宫中几人小宴,摆在行宫的揽月阁内,所谓揽月阁,顾名思义,正好能看着外头那弯银钩。 一帝一后二妃入座,看着实在是人少得可怜。见皇帝满脸不快,众人敛眉专心对付起面前的吃食来,气氛实在诡异,直到丝竹奏乐宫伎献舞之时,才好了一些。 眼前这几名宫伎,桃红粉绿,各有千秋,而薄衫飘飘,长袖飞舞,似个出尘的模样,是淑妃亲自挑上来献寿的。 文墨称道:「还是淑妃有心,宫里总是太冷清了些,是该多进些人,陛下且先都收了吧,待明年选秀时,再替陛下挑些。」 宁妃亦附和道:「淑妃挑得这些伎乐之人倒是极其标緻,真是有心,我自愧不如,只得一拙作替皇上贺寿。」说着,她宫中之人缓缓展开长卷,乃是幅百花贺宴群图,工笔端正,惟妙惟肖。 皇帝微笑道:「两位爱妃辛苦,重重有赏。」说着,他又恨恨剜了身旁之人一眼。 席散之时,四人正要各自回宫,长青往文墨那儿看了一眼,她恰好抬头,二人对视不及,长青嗫嚅低声唤道:「皇后——」 不待皇帝说后面的话,文墨劝道:「陛下,淑妃有孕在身,最是辛苦,您今儿个,还是多陪陪淑妃吧。」 淑妃面色怔忪,由人搀起身,鬓后流苏凌乱,她款款一拜:「陛下,臣妾近日身子不大爽利,恕臣妾不能伺候在侧,又恐扰了龙体……」 宁妃将这人面上神情皆看在眼里,连眼里那道一闪而过的慌张都不曾遗漏,白日那道念头便又在她脑中深了半分,这样想着,她嘴角便扯出个不易察觉的讥笑来,凌叶眉,总有一日,教你尝尝何谓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只是,宁妃眼神一转,又看向正中二人,暗暗盘算,不知皇后可知情,若是能逼皇后动手,那是最好不过了! 几人推辞半晌,皇帝哪儿都没去成,最后宿在自己宫中。 翌日,皇后献上一首贺寿小令,皇上才消了气,一连多日,皆宿于落香居,未曾去其他宫中,余淑妃懊悔不已,宁妃忿恨愈加。 **** 宜兰自得了皇后令后,也倒勤快,常常往畅心殿走动,得了淑妃什么消息,也皆告诉了皇后。 文墨听在心里,面上却不动声色,转眼又过了二十多日,这后宫风平浪静,就像是风暴的正中心,只是不知道,这回伤得,会是谁。 第 62 章 落香居院中那几朵睡莲,荡在水纹之上,白色莲瓣重重叠叠,月色映照之下,淌着清冷又不敢亵渎的光。 殿外花开正好,而这深夜里,室内亦有一朵莲,悄然盛放。 殿内静谧许久,隐隐约约,起了道曼声细吟,是那紧咬着的唇畔,唯一能溢出的动静,不大不小,却骚人心弦,而循着声过去,就见轻纱帷幔无风自摆,快时似羽翼扑棱,慢却如柔波轻拍,亦撩人心魄。 这方上下翻飞的薄帘底下,春意正浓。 微微后仰的绯红额首,与白皙身子交相辉映,是一道蜿蜒山川,时而平坦,时而高耸;直直坠下的三千瀑丝,和着或急或缓的动作,似一潮乍起春水,倏尔奔涌,倏尔慢驰。 到了最要紧的关头,一直微昂的额首无力垂下,恰好与身下之人四目相对,胸膛急急起伏之间,一时没了动作。 身下那人抿唇浅笑,攀附着纤腰坐起,一手紧扣住,一手往下探去,托起上头之人复又有了动作。 二人唇齿纠缠之间,一併进了至玄至妙之处,真可谓是「红鸾帐下暗香浮,鸳鸯暖榻同欢赴」。 这回,帐内又重新归于平静,二人仿佛齐齐没了力气,谁都没有动,仍这样交颈而拥,却不知从哪儿来了只蛙,猛地哌哌两声,惹得二人唬了一跳,旋即同时扑哧笑出声来,如得了鼓励,那蛙鸣得更欢了。 也因此,室内那份瀰漫不散的情欲,消下许多,二人拥着,又说些缱绻情话,到最后,他才问出自己的疑惑来。 「朕总觉着,你今日有些不大一样,不,不止今日,自打到了行宫,你对朕就不一样了。」 第125页 「哪儿不一样了,不过是性子收敛的缘故,你不喜欢?」 「朕很喜欢,亦极欢喜,但就是有些不踏实,宛若在做梦似的。」 「嗯,我就在做梦呢,梦到了一个很美的地方,山清水秀,曲波明媚,我在那儿,过得很快活……」 身上之人的声音已渐渐低不可闻,她的头垂在他肩上,双手耷拉在腰际两侧,他无奈笑了笑,才将她放下来,见她眉头舒展,红唇微翘,真像到了个桃源仙境的迷濛样。他有点想知道,那个美梦里,可会有他? …… 文墨自然醒来的时候,已是日头中移,这个时辰才起,身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实在是大不该也是大不敬,她一个激灵,忙翻坐起来。 候在外头的是宜兰,她进来请了安,又伶俐地伺候皇后梳洗,边还碎碎念叨着早上宁妃来请安之事,说她足足等候上大半个时辰,才怒气沖沖地走了。 「宁妃怎地不气?淑妃娘娘不能侍寝,一个月了,皇上连流霞殿都没留宿过,就前几日又折腾好一出遇鬼之事,皇上方去那儿瞧了瞧,要奴婢说啊,还是咱们皇后娘娘得宠……」说到这儿,宜兰嗤嗤偷笑起来。 文墨蹙眉,斜睨了她一眼:「这些话少说些,你已是皇帝跟前的老人了,规矩还不懂么?」 宜兰哎呀一声,吐了吐舌头,娇嗔讨饶道:「娘娘且饶了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待皇后略略一笑,她才松下心弦,忽又想到桩事情,敛色低声道:「娘娘,听平烟说,这些日子正是淑妃月信。」 「哦?」文墨照着镜子,轻轻拨拢云髻,左右对比之后,又将金镶宝石蝴蝶簪扶了扶正,才心满意足地问道:「那东西呢?」 「她偷偷藏了,说今儿个夜里拿出来给奴婢。」宜兰信誓旦旦道。 文墨抬眼看她,微笑赞许了「很好」二字,宜兰得了皇后夸赞,越发信心满满,又表了忠心,只差替皇后赴汤蹈火。 文墨粗粗用完朝食,还是去了趟流霞殿,结果宁妃称病,她见人假寐着,知宁妃心里肯定不乐,只怕对她恨意难消,便与芙蓉交代几句「好生养着」之类的话,就走了。 待皇后走后,宁妃才起身,面色郁然,暗啐道:「假惺惺的傢伙!她比那凌家的,更惹人厌恶,不过是个没品级家的丫头,爬上了龙床,还真当自己是凤凰,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无能的绣花枕头罢了!」 关于淑妃假孕之事,这些日子,她无数次明里暗里在皇后面前旁敲侧击,就差点名道姓了,可偏偏皇后笨得着实可以,就是不开窍。 此种言语交流上的失败,让宁妃有种对牛弹琴的错愕感,她无法理解,这人凭什么可以得到皇帝青眼有加,又凭什么处处压自己一头?! 这样的不甘和困惑,日益折磨着她,宁妃心里头便愈发失落和忿然,她常常哀嘆,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在皇帝跟前露上脸呢? 这日前朝之上,严宏恰呈了封加急摺子入京,奏得正是西南流民之乱死灰复燃之事,皇帝震怒,与龙虎将军杨玄方、兵部尚书聂瑞行等人商议整日,直至深夜,方下出道旨意。 前朝动荡,后宫亦是。 亥时三刻,更深露重,银钩躲在云层里,不愿露面,天上只得几颗残星,幽幽地闪着光。 整个后宫静悄悄地,落香居偏殿燃着两根高烛,此时烛火明灭,宜兰便摸出了门。她与平烟在园子里接上头,拿了东西,一路欢喜鼓舞往回走走。 离正门只余几步之遥时,一片阴森寒风自四面八方袭来,落香居正门上两盏敞亮的宫灯摇摇晃晃,撑不过多时就熄了火,一时眼前漆黑,宜兰使劲眨眨眼,期望辨清来路。 这落香居在行宫里是个偏僻地方,周围绕着许多高树低灌,白日里是个雅致凉爽的地方,到了夜里,又没了光,四下环顾,只得一团团的黑影,隐隐绰绰,张牙舞爪。 宜兰心里突突跳了两下,登时加快步伐,就见眼前蹭得起了两团青光,飘飘悠悠,朝她扑来,还有一股青烟淼淼,自林中散了出来,渐渐就裹住宜兰周身。 这一瞬间,那些冤魂索命、血衣童子的骇人传闻,猛地就冒上头,宜兰不禁浑身发颤,脚下虚浮,咧咧跄跄走了几步,可原本近在咫尺的正门,却像个最远的地方,她怎么都走不至。莫非,遇上鬼打墙了?宜兰越想越害怕,战战兢兢,四下拜了拜,口中喃喃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一白影从林中飘出,那团雾越发浓了,就听有人悽厉道:「你为何要害我?」好似黄泉之中的索命之声,又极度不甘心,恶狠狠尖啸道:「你为何要害我?」那团白影在青烟之中忽闪,双脚离地,衣袂翻飞,长长头发挂在面前。 宜兰看清后,大声惊叫,慌忙后退几步,强自镇定:「你,你别过来!」。 「你为何要害我,宜兰,你为何要害我,我今日要教你来索命……」那女声是个凄悽惨惨状,刺入人的骨子里,实在诡异。 宜兰将东西一扔,转身要跑,偏偏那白影移得比她还快,只在周身徘徊,低低笑道:「你今日跑不了了,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宜兰见怎么都摆脱不去,只道自己没了退路,面色一晃,灰如土色,慌不迭跪下咚咚咚地磕头,一时乌发凌乱:「饶命啊,品梅,我那是一时失手,我也回去找人了,谁知你沉得这么快,我,我给你多烧些纸,待我出宫了,我服侍你双亲!」 第126页 她不停地磕着,吓到最后口中喃喃只剩「饶命」二字,直至额头撞出了血,那鬼还没甚动静,她方敢抬起头来,就见一双黑色皂靴,再往上看,是赵忠海怔忪的脸,而往后看去,却是皇后,她一脸平静,鬓间那支蝴蝶簪在青烟之中,好像真的要振翅而飞了。 宜兰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到了这时,她再也无力狡辩,被赵忠海拖回落香居正殿,将自己所作所为皆和盘而出。 宜兰曾是崇嘉殿的宫女,服侍皇上多年,零零总总之间,收了淑妃打点的许多好处。 上回淑妃设计诬陷皇后与谢尘非私通一事,便是她在淑妃面前提过皇后深夜去园子闲坐的习惯,而那一日,亦是她绊住了回去拿披风的品梅,最后,无法挽回之际,亦是她亲自推品梅落得水。 文墨听到此,不禁咬牙切齿:「宫中阴谋诡计勾心斗角尚可原谅,一旦害人性命,便是罪无可恕,今日不赏你个好去处,只怕本宫这里永不得消停!」 宜兰身子晃了晃,膝行几步,抱住皇后的腿,叫道:「娘娘,娘娘,淑妃要害你,奴婢是个知情的,请娘娘饶奴婢一命啊!」 赵忠海早上前扒开她的手,往后硬扯,骂道:「混帐奴才,乌糟了皇后!」文墨一抬眼,赵忠海停住动作,宜兰又赶紧上前,哀求道:「娘娘,奴婢所言句句是真,若有假话,就叫奴婢不得好死!」 文墨哼了一声,嗤笑道:「你且说来,若是敢有一句假话,仔细你的皮!」 宜兰惶然磕了两个头,将淑妃计策一字不落地倒了出来,她要以假孕之兆引皇后入局,从突然报孕,到家宴上身后那点鲜血,至宜兰、平烟,一环接一环,而她见皇后非要信物,于是那条沾了血的中裤,就是她的最后一步棋。 宜兰说到这儿,正殿门突然砰的敞开,又狠狠阖上,吱嘎吱嘎作响,仿佛是真的有人进来一样,荷香和赵忠海均是一滞,宜兰大惊,忙扑了上前:「娘娘救我,奴婢今生来世就是做牛做马都会报答娘娘!」 文墨面色一凛,玩味道:「当真?」宜兰慌忙点点头,文墨笑了笑,又扶了扶那只蝴蝶簪,缓缓吩咐:「本宫要你引宁妃入这局!」 宁妃在文墨面前或多或少提过淑妃一事,她心里打得算盘,文墨知道得一清二楚,无非就是引皇后去斗淑妃。 可这些日子,皇帝冷落宁妃,她心里那口气憋到现在,怎咽得下?她现在只怕是希望有这样个机会,好好地在皇上面前表现呢! 第 63 章 一夜劳顿之下,文墨却仍是清醒异常,只眼皮底下泛起些青乌。 新蕊替皇后梳妆时,多抹了些胭脂,又梳了个朝云近香髻,看着平添许多精神,却只在最后珠钗之时犹豫不决:「娘娘,今日要簪哪个?」 「老样子吧。」只有一切不变,才能让今日这颗略忐忑的心稳住。 按例晨醒之时,还是只得宁妃一人前来请安,两人不过在次室闲聊几句,她便道身子不爽利,款款告退。 宁妃一行出了落香居,又过花园曲桥,就欲从竹迳往流霞殿去。 一宫女从园子另一侧来,脚步极快,神色惊惶,又带着三分谨慎,边走边往后探头张望,深怕被人瞧见似得,不料她一回头就见到宁妃等人站在那儿,不由得唬了一大跳,错愕之下,慌忙跪地,口中称拜。 芙蓉凑到宁妃耳边:「娘娘,她是皇后宫中的宜兰。」 宜兰?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宁妃略略思虑,就想到了在哪儿听过这名字,她嗤笑一声,一只柔荑搭在芙蓉手背上,另一手指着宜兰:「何事慌里慌张,没得一点规矩?」 宜兰眼神闪烁,紧张地摇头道:「回宁妃娘娘,没,没事。」说着,一双手不自觉地往袖口拢了拢。 「还说无事!你袖中藏得什么?」 宁妃见她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不禁厉声大喝,又给自己宫中的首领太监李泰福使了个眼色。 李泰福阔步上前,高高的影子压迫下来,宜兰抬起头,勉强正色道:「娘娘,奴婢乃是皇后娘娘宫中之人,只怕娘娘还未得……」 只这一句,便浇到了宁妃近日窝着的心火上,她微微一笑:「你这贱婢,莫忘了本宫亦有太皇太后钦赐的协理后宫之权,如今要治你个偷窃之罪,只怕还是绰绰有余,就算皇后,见人赃并获之下,也怕是保不了你。」 见跪下之人强自怒目圆睁,宁妃笑得越发得意:「还愣着做什么,要本宫亲自动手么!」 李泰福一熘小跑至那人身边,啐道:「你个小蹄子,藏了什么东西?」遂伸手上前拉扯。 偏得宜兰拼命躲避,你来我往之间,一条白色中裤自她袖中掉落,到了这时,她才满脸骇然,扑上前慌不择路地要夺,却抵不过李泰福的蛮劲,两人争抢之间,就听「嘶」的一声,那条丝绸中裤便被扯成两半。 一人手上一半,只不过宜兰手上的,是条裤脚,而大部分,皆在李泰福手上。 李泰福狠狠瞪了宜兰一眼,回身呈至宁妃跟前:「禀娘娘,是条中裤,料子极好,像是——像是江南道上今年新进的丝绸贡品。」 他正反两侧皆查看过去,才面色一变,大惊道:「娘娘,这绸裤上沾血!」说罢,将那方红艷之处翻至上头。 宁妃听了,心头猛地一跳,某个可能便迅速窜了上来,她厌恶地瞟了一眼,再看着眼前这惶恐不安的宫女,便换了副和颜悦色:「这是谁的?」 第127页 「回娘娘,是奴婢的。」宜兰忙不迭地叩头应道。 就听宁妃呵呵干笑两声,连说两个「好啊」,忽然变了脸色,瞠目厉声道:「来人,掌她的嘴,这贱婢不老实,偷了东西还不认!」 威吓之间,宜兰身子颤了颤,便吞吞吐吐将这裤子是从淑妃宫中所得说了出来,最后抬眼看了看宁妃,哀求道:「娘娘,奴婢本想向皇后讨个恩典,如今全都告诉了娘娘,请娘娘为奴婢做主。」 宁妃摆了摆手,只问她如何得到这东西的,宜兰又说自己与淑妃的婢女平烟是同乡,两人时有来往,她今日去畅心殿,却见着平烟从畅心正殿出来时拿了这条染血中裤,丢在房中,也不知是要洗还是要烧,她趁其不备,便偷偷裹在袖中拿了出来。 宁妃挑眉「哦」了一声,与芙蓉眼神一对,当下有了算计,又朝旁使去两个眼色,自有人将宜兰拖至偏僻之处仔细盘问。 宜兰便照昨夜编排好的话,一一说来,原本还担心宁妃不信,谁知宁妃身边早有人见过她与平烟来往,竟被她给唬弄了过去。 一宫女去而复返,匆匆在宁妃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宁妃嘴角勾起一抹讽笑:「李泰福,将这贱婢押着,随本宫去面圣。」 宜兰面如土灰:「娘娘饶命,放了奴婢一马,奴婢再也不敢偷东西了!」声音之中焦灼万分。 宁妃腆着身子,好言宽温道:「莫担心,你只需在皇帝面前做个证明,说这是从淑妃宫里出来的,其余的,本宫自会担保无事。」 「娘娘,这丫头回落香居后,自会有皇后去戳穿淑妃假孕一事奸计,您何苦出这头呢?」芙蓉劝道,娘娘一向最压得住气,可近些日子因不得皇帝宠爱,倒不大似先前一般理智了。 宁妃瞥了她一眼,哼道:「怎么,如今铁证如山之下,你的意思,还是要皇后去捡这个白食,讨得皇上欢心,本宫什么都轮不到?」 芙蓉慌忙低头,只道不敢,可她按捺片刻,仍费心旁敲侧击问道:「娘娘,若是这证有假呢?」 宁妃敲敲她的脑袋,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芙蓉,你真是越来越笨,此举既能显本宫忠君爱国之心,还能挫淑妃阴谋,可谓一举两得。」 「若是假的——」宁妃闷闷一笑,神色狠戾,「淑妃她有胆拿今年新进的丝绸作假,那本宫偶然之下得了,怎能不去禀告皇上?这样,亦能让皇帝厌烦淑妃的算计之心,于本宫,还是无害。」 宁妃摊手:「所以啊,这个头脸,本宫于公于私都要争定了!」 ———— 抚元宫中,宁妃在偏殿不过等了片刻,皇帝批完一沓奏摺,便宣她觐见了,一时间,空荡的正殿之中,挤下不少人。 长青见宜兰被押在后头,疑惑道:「今日这般大动干戈,宁妃所谓何事?」 宁妃再微微福身,便将今日所见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李泰福早麻利地将那条罪证递给殿前的平公公。 长青负手而立,敛眉抿唇,双手在身后紧攥,指节都泛起了白,胸口起伏不定,已隐着极大的怒气,此时瞥了那所谓证物一眼,一枚鲜红实在碍眼,他眉头不由紧蹙,厌恶之色顿生,小平子见状连忙将其撤走。 见皇帝这般怒火中烧的模样,宁妃赶紧火上浇油,她跪下郑重叩首道:「皇上,臣妾不愿见此等污秽宫中之事发生,遂急忙前来面圣,还请陛下明察!」 皇帝上前,虚扶起宁妃,冷面下令「摆驾畅心殿」,他往外走去之时,忽又负气道:「宣皇后过来。」 他们一个个,把这后宫当成了什么?! ———— 自平烟昨夜按计划行事之后,淑妃便命宫中诸人装成个紧张兮兮样,以瞒过殿外打探的眼线,可左等右等,却还不见兴师问罪之人来,她不禁都要夸起皇后的好脾气。 淑妃偶尔也会想,若是自己,只怕在上个月听闻假孕消息之时,就会按捺不住,不料,皇后偏偏还跟她耗到了这个月,让她费这么大的劲,折腾出一场戏。 她长长一嘆,心中暗忖,待那皇后知晓中了无中生有之计,只怕会气个半死,还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淑妃以扇掩面,浅浅一笑,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皇后到时吃瘪的样子了,诬陷龙脉真假,那可是大罪啊,皇后! 正这样想着,就听外头内监唱喏道:「皇上驾到,宁妃娘娘驾到。」淑妃一惊,怎么变成宁妃来了,莫非,事情有变? 她按下疑惑,由人搀扶着,前往正殿接驾,只见皇帝一脸怒容,宁妃掩不住的得意之色,而再后头,有人手中托着条绸裤,淑妃定睛看了看,再往平烟瞧去。 平烟不懂为何宜兰会被押到这儿,她亦不懂为何这条绸裤会在宁妃娘娘手上,见淑妃看她,她拧眉点了点头。 淑妃安下心来,不过是将皇后换成宁妃,也不算太差,扳倒一个算一个吧,遂缓缓上前,欠身道:「皇上,今儿怎么来了?听说西南之事烦心,臣妾还只当……」 长青厌烦地看了她一眼,淑妃一滞,眼眶中泛起点点泪花:「皇上,可是臣妾犯了何错?」 「哼,」长青冷笑道,「宣所有宫直太医进殿,朕倒要看看,淑妃是真孕还是假孕?」 淑妃面色一变,落下两行梨花泪,面含怒容,愤愤道:「皇上是怀疑臣妾有假?」 第128页 早有人将那绸裤端上前,长青遥遥一指:「这是今年新进贡的丝绸料子,朕只赏给了皇祖母和你,难道,淑妃你要告诉朕,这条是皇祖母的,然后她人不在,衣裳倒在行宫里了?」 淑妃身形一晃,恨恨剜了平烟一眼,这没用的丫头! 平烟吓得登时魂飞魄散,她随便拿了一条娘娘的中裤,怎知来头如此大?二人这番眼神来去,没有逃过宁妃之眼,她心中不禁洋洋得意起来,又似狠狠出了口恶气。 淑妃稳下心神,敛色跪下道:「皇上,臣妾不知这条绸裤为何会变成此,只怕有人诬陷臣妾!」她说着朝宁妃看去,「皇上,臣妾有口难辩,只待太医来,还臣妾一个清白。」她最大的胜算,还是这个孩子! 清白?宁妃在一旁摇扇,暗笑她傻,今日就算姜韵和陈少维能保你,那其他人呢,你凌家真能通天不成? 不消片刻,宫中当值的四位太医皆悉数当了畅心殿,只听皇帝吩咐道:「你们一个个轮流给淑妃把脉,有了结果便写于纸上,不得私下相通,若是有一点差池,或是有一个不同,朕便要了你们的脑袋!」四人连忙称是,上前轮流请脉,再一一到旁边写下。 长青冷眼旁观稍许,忽然疑道:「皇后呢,怎么这么久还不来?!」小平子见皇帝面有不善,忙说去请了,正好就听外头有人通传「皇后到」,小平子一喜,舒了口气:「来了来了,皇上,皇后来了。」 文墨走进次室内时,四位太医已轮到最后一位,她上前见礼,长青面有不虞,嘲讽道:「皇后真是忙啊!」 文墨一怔,忙自责几句,才缓缓坐下,她此刻方见到宜兰亦在此,不由一愣,装模作样地问了几句,小平子便伶俐地将今日之事说了个遍。 文墨点点头,又看了宜兰一眼,宽慰道:「宜兰,你且将知道的说出来,皇上宽仁大量,不会无缘无故怪罪于你的。」宜兰心虚地点点头,当下,这次室之内便再无人说话,只耐心等着结果。 四位太医请完脉后立在一侧,淑妃在一旁哭泣,宁妃则在一旁看戏,宫人自将四张纸呈给皇上和皇后。 长青扫了一眼,复又递给文墨:「皇后,剩下的事,你看着办吧。」文墨接来,亦一一仔细看了,才递回给宫人,笑道:「既然陛下在,还是请陛下拿捏定夺吧。」 长青冷哼一声:「宁妃,这条绸裤你如何得到?」宁妃起身,将今日早上一事和盘托出,又指着身后诸位宫人和宜兰,信誓旦旦道他们皆可作证。 长青听后,又问:「淑妃,此条绸裤乃你所有,如今这般,你可解释地清楚?」淑妃自知这料子之事难以圆回,她缓缓一拜,只嘴硬答不知。 「若朕没记错,似乎是平烟这个丫头,替淑妃管这贴身衣物吧。」长青挑眉,便在一众人中寻找起来。 平烟此时吓得已面无血色,两脚发颤,只怕要倒,她慌忙跪下,连连高喊「皇上饶命,娘娘救我」,淑妃脸色一变,怒吼道:「住口,你乱喊什么!」平烟被她一吓,顿时就没了声息。 「平烟,你老老实实地说出来,朕能饶你一命,若不说或袒护谁,那朕便……」两个黄甲侍卫见状上前,就要去拖人出去。 「我说我说,皇上,奴婢都招了。」平烟经此一吓,不过半晌,便将淑妃所谋悉数倒了出来,她见事情有变,却给自己留了个心眼,对这条绸裤如何到宜兰手中的,只说不大清楚。 平烟这番话,听得众人皆是脸色大变,唯独淑妃瞠目结舌,面色惨白,她一个站立不住,便瘫软在地,口中喃喃「冤枉」二字,到了最后又发起癫来:「陛下,都是平烟陷害我,陛下您是知道我的……你我青梅竹马,一道长大,我的品行陛下还不懂?」 长青剜了她二人一眼,这般狼狈之态,似有不忍,不禁嘆道:「罢了罢了,淑妃有孕在身,禁足崇嘉殿,至于宁妃——」 宁妃听皇帝提及自己,又见淑妃这般惨澹之状,心中飘飘然,并没在意「有孕」二字,不由上前一步,缓缓福身,就听皇帝仍旧长长一嘆:「宁妃不查事实,随意诬陷淑妃假孕,其居心叵测,念其忠君,收回其协理后宫之权,禁足毓枚宫三个月。」 话至此,宁妃身形猛地一晃,忙跪地解释道:「皇上,臣妾冤枉啊,臣妾是受那宜兰唆使……」 长青一拍扶手,憎恶地大喝一声:「通通住口!」他起身看了文墨一眼,最后落在她的鬓间,眉头一蹙,袖袍猛地一甩,往外走去:「小平子,着所有人速速回京!」 第 64 章 这夜,银月如钩,清冷如水,文墨撩起那几朵睡莲,托在手中把玩。 她细细想来,今日这个局其实称得上漏洞百出,而最大的破绽,便是在宜兰和平烟二人身上,其实只需稍稍一问,两厢口供相对,就知中间的岔子出在了何处,可皇帝偏偏没问,所以,文墨有些心虚,他到底知,还不知? 皇帝之前说她假仁假义,其实一点都不假。这些日子,她放下身段和脾气,耐心哄着,想法逗着,不过是为了留他在身旁,以此变相刺激宁妃罢了。 一个女人性子再沉,当嫉妒之心烧起时,也只会变得盲目,文墨正是看准宁妃就算再能忍,也必然咽不下皇帝这一个月来对她的冷落。 自然,宁妃到最后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在皇帝面前露脸的大好机会,那文墨就将扳倒淑妃的机会给了她。 第129页 两败俱伤,渔翁收利,可似乎,除了收回协理后宫之权外,她也没得到什么其他! 赵忠海提着宫灯,一路小跑回来,气喘吁吁抹着汗道:「娘娘,皇上歇下了。」说完,他便不敢吱声,默默垂首在旁。 皇帝终是知的,直到现在,他连问都不来问,那依着性子,这回只怕会记恨上许久,人心上的隔阂,又岂是献几首诗词能解决的? 文墨浅浅一笑,眉眼弯弯亦如钩,她将睡莲轻轻放下,掠起一圈圈的波纹,重重叠叠之间,已分不清是水中还是心头的了。 自皇帝下令速速回京后,诸人只在行宫多停留了一个晚上,时值九月上旬,一行匆匆起驾回了皇城。 两位皇妃甫一回宫,皆被禁足,淑妃因有孕在身,吃穿用度倒也不减,还有陈少维每日请安胎脉,而宁妃受此事牵扯,毓枚宫中冷清许多,虽太皇太后在皇帝面前求了回情,但不见皇帝松口也就作罢,只等三个月后,寻个机会,再东山再起。 后宫之中仅余皇后一人,却未见皇帝去过咸安宫,一来,前朝国事繁重,二来,心中那道隔阂谁都没有捅破罢了。 如今这深宫里,最得宠的,竟是淑妃献上的一位舞姬。 相传她月下起舞,翩翩然似仙子,又传她性子乖张,傲傲然似冰霜,也不知怎么就被皇帝看上了,回宫首日,便被册封她为美人,不出半个多月,又列嫔位,拟号为蔓,居一座偏殿「云倦」,皇帝听后嫌殿名不好,给更成了零露殿。 一时宫中蜚短流长,人人皆想见见这位蔓嫔,偏偏她性格古怪,不爱出门又不愿见人,皇帝便依着她性子,免了她每日的晨昏定省,宫内又譁然一片,当时的淑妃再受宠,也未曾得这个礼遇。 文墨亦只有在册封那日见过这位蔓嫔,这人身量长挑,模样清冷,眉眼寡淡,穿一身白色纱裙,只在裙角绣着几朵玉兰,看着愈发出尘,她站在殿下,并不下跪,只遥遥一拜,有那么些风骨。 身旁那人端坐于蟠龙座上,薄唇微抿,瘦削的侧脸上露出个浅浅酒窝来,文墨看着微微一笑,恭维道:「恭喜陛下,又得一佳人。」 皇帝并没有回身,只看着底下人,漠然道:「辛苦皇后,蔓嫔她懂甚规矩,皇后多包容些。」 这样的相敬如宾,让文墨如履薄冰,她张了张口,想要说出些什么来,到了最后,亦只化成唇边的一缕哀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也许此人,适了他的愿。 后宫两位皇妃的禁足并没有多大影响前朝,王太傅淡然处之,唯凌相脸色难看了半日,却因着西南流民作乱,也没再给皇帝使绊子。 恰此焦头烂额之际,安国公庞阙及麾下文笔等人归京,给整个朝廷和京城百姓带来了颗定心丸。 因皇帝曾于景祐三年许诺,安国公归京必将圣驾亲迎,国公归京当日,史书记载有云,金光门前守卫森严,天子銮驾至,众人跪拜叩首,山呼万岁。皇帝扶国公起,又邀国公进礼舆共乘,国公推辞,君圣臣贤,乃大周之福也。 是夜,崇熙殿设宴,君臣把酒同欢,是为和乐也。 这一场宴,皇帝自然又喝了不少酒,小平子搀他上肩撵后,试探问道:「皇上,今儿个还是宣蔓嫔侍寝?」 长青身子略歪倚着,他只觉得额间昏昏沉沉,遂重重揉了揉额间,迷离间放眼望去,前方黑黢黢一片,却不知哪个宫殿檐角上的铃铛叮咚作响,脆生生的,在这深夜之中,着实有些寒碜,他「嗯」了一声,才缓缓闭上双眸。 銮驾至两仪殿,小平子见到赵忠海时,反倒一愣,真是稀客了,就瞧着赵忠海指指里头,偷偷做了个口型,他瞬间就明白了,原来今日难得皇后来!小平子偷偷抬眼去看闭目养神的皇帝,揣度着何时开口合适。 还未待小平子开口,长青自己就睁开了眼,见到殿外搓手谄笑的赵忠海,不由冷哼一声:「你怎么来了?」 赵忠海忙行了个礼:「皇上今夜里喝酒了,皇后娘娘惦记着,所以过来瞧瞧,如今正在里面候着呢。」 长青心底说不出的变扭,从来两人置气,除了行宫之中生期那回,都是他拉下脸去找她,如今她又开始这样反常,他的心里不经意间就起了些异样。 文墨在行宫那样的温柔缱绻,令他魂不守舍,魂牵梦绕,让他误以为她是真心相待,他欢喜畅快极了,只当自己捂热了个顽石,可到最后,也不过是个骗局! 思及此处,长青心尖又似被针狠狠一扎,不禁黯然摇头,她不喜欢他,心里还想着那人,他认了,这是他一手造的孽结的果,可她竟拿他当棋子设局,她哪里对他有过什么真心? 长青勉强一笑,刚跨进两仪殿,就见次室内出来个碧色人影,他一愣便不敢上前了,那人福了福身,复又走到他跟前,软言细语温柔道:「皇上,今日酒可饮多了?你身子不大好,还是少喝些……」 「这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就别提了,皇后前来究竟所谓何事!」长青恨她又来惺惺作态,心底烦躁异常,遂不耐地打断,声音粗鲁又冷漠。 文墨知他还在生气,也不恼,就只好捡重要的说:「皇上,听闻我家大哥今日归来,皇上曾许诺臣妾能归家省亲,不知是否还作数?」 第130页 长青看她乌发堆叠成髻,鬓间一支点翠蝙蝠簪,一支衔珠振翅凤钗,嗤地一笑:「作数,自然作数,你想何时尽管去就是。只是,能让皇后放下脸面眼巴巴地过来求朕,只怕不是为了你那大哥这么简单,你还想见谁?」 听完前一句,文墨心花怒放,正要好好地谢恩,不料就来了这后头噼里啪啦地一段,她身形微微一晃,茫茫然抬起头,眸中瞳孔微微收缩,眉头蹙起,不解道:「皇上此话何意?」 「哼,」长青冷冷一笑,伸手摘下她鬓间一支发簪,长长的尖锐一头挑起她的下颚:「你那只宝贝簪子怎么不带了,怎么就愿意带朕送得了?是又想着来哄朕,还是朕真得很好骗?」 他眼睛亮如灿星,嘴角上挑,似在说着最普通的玩笑,待见文墨脸色惨白,浑身簌簌,像只离了水扑棱的鱼,方觉得解恨又解气,他粲然一笑:「真被朕说中了?你在宫中如斯痛苦,可要朕休了你,再给赐你段好姻缘?」 文墨眸子这回才骤然紧缩,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人,双手隐隐发颤,不作多想,抬手便掴了他一掌,直扇得皇帝偏过了脸。啪的一声,清脆响亮极了,众人被唬得一跳,随即默默垂首出了殿门,不敢再看。 一滴血,两滴血,顺着长青手中握着的发簪缓缓滴落下来,文墨白皙滑腻的下巴上留下了一道长长血痕,皮肉绽开,满是鲜红。 她已不察觉疼,先前拼了一身狠劲,如今手上只是发麻,又垂在身侧忍不住颤抖,胸膛起伏上下,连着整个身子都在隐隐战慄。 文墨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人,而那人只看着那枚沾了血的簪子,一脸错愕,她终绕过他往前疾走几步,心中只觉得一口闷气难消,猛地顿住身形,厉声道:「你我夫妻二人到此,真得是罢了,我是拿你当棋子,那你拿我呢?你敢说,没有一丁点是当做牵制国公和我哥哥之人?」 她转身看他背影,身下碧色衣摆轻扬,像极了淼淼水波:「这一年多来,你真心待我,我感激不尽,也欢喜不已,在我心中,亦是拿你当成今生共白首之人,从未有过他想,只是……只是你今日之言,毁了我们夫妻之情之义,也毁了……」 话到此,文墨忽然觉得累,若是二人有情,何须多言,若是二人无情,最是怕多言! 她复往外走去,那一滴滴血落在裙裾上,落在绣鞋上,落在这一路上,殿门外诸人皆敛色垂眸,唯独等候侍寝的蔓嫔,亭亭玉立于院中,见了皇后,亦只浅浅福身。 文墨微微颔首:「赵忠海,起驾回宫。」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自己必然是疯了,为何此刻心中空落至此?! 皇后走后,两仪殿内极静,刚才那番争吵似不曾有过一般,皇帝执着那支发簪,呆呆发愣,就连姿势都不曾换过,没有一人敢进大殿,最后还是只得蔓嫔进来。 长青听着悉悉索索地衣摆声,心头恍惚一喜,猛地回身,正要开口自责时,就看清了来人,他心头一腔血未热便就凉了,那张脸迅速寒下去,烦躁不安地摆手:「都下去吧。」他这心里,是再也无人能抚平了! 十月初,皇后归家省亲一日,文远如为贺此大喜连摆三日流水筵席,却被皇帝在早朝时点名批驳一顿。 十月末,因安国公卸任金州大营统军一职,皇帝下旨命其任正一品右军都督,统领西北密州、金州诸大营,任邵源为金州大营统军,文笔为其副将。 文笔在祁州过完了景祐六年的除夕,方回大营正式述职,没过些时日,嫂嫂采怡有喜,文家传了好消息进宫。 文墨听完,心中大喜,便着人好好赏了些东西回去,她独自一人走至一偏室,里头供奉着尊佛龛,她静静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素女有多愿,谢谢大慈大悲的菩萨。」她那么多愿里,却没有一个是为她自己的。 正月里,宁妃在太皇太后的帮衬之下重获皇帝宠幸,没了皇后和淑妃二人,她与蔓嫔倒也平分了些秋色,过了二月,二人竟同时报喜,太皇太后一乐之下,便让皇后速速准备今年的选秀,以备后宫充盈。 文墨陪着皇帝看了几日,选来选去,最后一共才定下约莫四五个,有些封了常在,有些封了贵人,最高位份的还是个婉仪。 这宫里,亦是热闹许多。 第 65 章 等到那几个新人入宫时,已是初夏,淑妃刚刚诞下一位皇子,母凭子贵,皇帝不单撤下崇嘉殿的禁足令,还进了淑妃位份,如今,她已成后宫之中唯一的贵妃。 好东西流水似地进了崇嘉殿里,皇帝又整夜陪着,一时荣宠无限,引得诸人纷纷侧目,羡慕的,嫉妒的,忿然的,数数只怕全都有了。 因淑贵妃产后身子弱,不能受累,景祐六年的夏天,皇帝也没再下令去行宫避暑,只安心在皇城待着。 御花园里,长长的柳荫道,一旁是太液轻波,一旁是假山掩映,三位梳妆打扮各异的女人,并肩走在前头,几名婢女远远跟在身后。 最小模样之人,挽着百合髻,鬓间一枝点翠珠钗,她顽皮地攀折了根柳条握在手里,权当剑来耍着玩,等手酸了方丧气道:「没进宫前就听闻皇上盛宠贵妃,起初还不大信,如今真真见着才明白,贵妃是倾城之貌,家室又好,我可怎么都比不上了。」 说话之人正是这回入宫年纪最小的俞常在,眼下三人一道入宫,她早将对方当成彼此照应,现在倒还真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第131页 旁边一人梳随云髻,着粉色裙衫,听了这话不由笑道:「俞妹妹,零露殿那位蔓容华,模样和性子皆不是拔尖的,可皇上还是照样宠爱得紧,毓枚宫那位宁妃端庄贤淑,据闻才华横溢,皇上对她也不差毫分,所以,妹妹可千万别妄自菲薄。」 「明姐姐说得是,」俞常在听了不住点头,又看向另外一人,「杜姐姐,你说呢?」 这位杜姐姐,是此次位份最高的杜婉仪,她眼角抓到假山后头石桌旁的那道水绿身影,掩面笑道:「嗯,我瞧着皇后就很好,自有股母仪天下的气度。」 「皇后!」俞常在和明贵人齐齐惊呼出声,一人拧眉,一人撇嘴。 「皇后的模样可算是毁了,你们瞧着她下巴上……」俞常在四下环顾,没敢再说下去,生怕被人听见。 明贵人附和道:「宫中素来传闻皇上对皇后是最不喜的,几个月才去咸安宫一回,咱们进宫时日虽短,但看帝后二人之间生分的样子,估计也差不离。」 杜婉仪却狐疑:「不对啊,原来可是说皇上对皇后极好的,怎么会?」 …… 议论之声尽管压得很低,还是绕到假山后,荷香一脸怒色,正要上前训斥,文墨递了个眼色,她倒要听听这帮人还能嚼出什么新鲜话。 她轻轻挪步至几人后头,借着重重柳荫和花枝挡住身形,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扫了遍,最后还是落在杜婉仪身上,这人乃是西南道严宏的外甥女,严宏膝下三子却无一女,遂单宠她,就凭这点,也够皇上把她弄进宫了。 他还真不够累的! 文墨晃头嘆息,正想挪回石桌旁,就听一幼稚顽童清脆之声跃入耳:「皇嫂身份尊贵,岂容你们几人菲薄?我可要告诉皇兄,让他来罚你们!」 文墨哑然,她光听便知是礼亲王孝瑜,这宫里现在和她走动最多的,也就明义宫,她念及孝瑜年幼,只当他是自家小砚儿一般相待,如今可好,倒知道替她出气。 还在议论的三人,见林荫道在前头拐了个弯,出来一高一矮两人,她们脸色皆变了变。能在后宫行走的男子,无非是那几位,可是后宫之中,哪怕是王爷与后妃私下相见,也不大合适。 礼亲王仅十一岁倒也就罢了,另一人却是个风流倜傥之姿,此时朝他们三人微微一笑,几人一怔皆垂下头去。 文墨透过花枝,看是和、礼亲王二人,又听得孝瑜替她说着些不着边际的好话,不禁抿唇汗颜。 她在心底盘算起来,是一直在这儿听壁角呢,还是当个无事人一样出去打声招呼,顺便替那三人解个围。 正犹豫之际,前头柳荫拐角处有个石青衣袍一闪而过,文墨心头怦怦猛跳,她眼角颤了颤,整个人不自觉地就往后退了小半步,忽然就没有勇气再看。 就见内侍引着一人沿柳荫道走上前来,石青色的衣摆翻飞,还是像只灵巧翩跹的乳燕,那人遥遥地就朝两位亲王拱手作揖:「微臣见过两位王爷。」 无忧和孝瑜同时抱拳道:「安国公好。」 文墨双手绞着绢子,可手中还是空荡荡的,脚下倏尔一软,她猛地攒住旁边的柳条,碧绿的嫩枝划过手中,渗出些翠绿的汁水来。她起初有些不大敢认,直到这一声,才又往后退去几步。 那人模样其实没多大变,头发仍用一枚玉簪精神地束在顶端,一双凤目斜飞上挑,看着气势凌厉迫人,唯有唇角翘出个弧度,带着些许暖意。 文墨指尖一松,手中柳条便胡乱弹了出去,惹出些动静来,仓惶间她悄悄隐在假山后头,死死捂住了嘴。 她的指尖正好擦过下巴上的伤疤,那是条凸起来的粉色长痕,像一只怪虫爬在她的脸上,猛地一瞧,就让人生厌,又让人害怕。 文墨闭上眼睛,泪珠顺势而下,到了下巴那儿,却得奋力翻过座小山丘,才得直直缀入尘泥间,开出了最卑微的花。 她变成了这副人憎鬼厌的模样,背信又弃义,还有何颜面去见季堂,又还有何嘴脸守什么来生之约? 荷香看着小姐这样无声哭嚎,登时吓得是脸色苍白,她慌忙上前扶住小姐,悄声劝道:「小姐,回吧。」 文墨含泪点头,不敢再看其他,二人狼狈匆忙离开,也不愿再管是否有人发现他们的踪影。 先前那番柳条乱动,已惹人怀疑,如今假山间窸窣的脚步声,更是引得人侧目。 季堂乃是练武之人,耳力目力都要比他们好些,此时透过层层柳荫,隐约能看出来是两人,一人是普通宫女服饰,而另一人则是袭水绿裙衫,泛着哑光,看女子身形,倒有八九分像文墨。 想到这儿,他不觉四下看了看,不知这深宫红墙之内,她此刻身在何处,又过得可还好。 季堂三人为外男,孝瑜惹出这番风波,此地已不便再多耽搁,遂跟着小黄门继续往前走去,一路上孝瑜还是诸多不满,无忧只是笑笑,季堂心里却已听得明白。 原来,文墨在宫中过得不甚如意,连方才那几个位份低的都对她说三道四,那其他人呢? 三人顺着御花园甬道一路往西去,待孝瑜不再喋喋不休,无忧还是绕回了这次进宫的正题上,长嘆道:「没想到丁碌会如此糊涂,倒让人有些措手不及,国公你怎么看?」 无忧盯着一旁的季堂,季堂却还在想着先前的心事,如今猛然这样被问,只是嗟嘆,也不知该作何回答。 第132页 无忧口中的丁碌是正三品京卫指挥使,他这个官一直是当得好好地,又是皇帝看重的位置,称得上前途无量。 可前些日子,他却纵容其弟做出杀人夺妻之恶事,旁人告到祁州府尹那儿,文远如批了三班衙役去拿被告,不料那丁碌擅自带着皇城护卫包庇其弟。 这桩案子一时间找不到被告,原告是死无对证,拖了几日,眼见此案就要作罢,原告家的始终不服气,便说要告御状。 丁碌听闻这消息,杀心顿起,预备命人深夜杀人灭口,熟料正好撞上武易安半夜归京,这桩御状至此,还真算是告成了。 百福殿在皇城最西北的一个角落,季堂三人进殿时,修文和其他人皆在了,正中间案前皇帝一脸怒容,通体生出些寒意。 季堂与武易安互看了一眼,两人默不作声,只安心听着,今日他们都是陪衬。 皇帝缓缓又将此案说了一遍,待说到那丁碌竟私自调兵包庇其弟、暗杀原告之处时,他一掌拍在案上,眸中寒光闪了闪,极为痛心道:「丁碌此罪不可赦,三司连同会审,定要查到底,不知众卿可有何异?」 众人当下皆说无异议,丁碌此回是犯了皇上大忌,他不死只怕难以平皇上之忿,顾也无人再替他求情。 皇帝出了这口气,极满意地点头道:「今日请众位来,还需商议另一桩事,京卫指挥使之职极重,不知可有何举荐之人?」 这回,诸人你看我我看你,仍然不动声色。 皇帝只好一个个点名:「安国公,你是朝中重臣,可有何人推荐?」 季堂在心里盘算一番,方上前见礼,谨慎答道:「回禀陛下,依微臣拙见,瑞亲王曾有带兵之验,或可胜任。」 如此一来,余下被问之人皆跟着他答瑞亲王,皇帝已明白这些人怕事之心,听后是啼笑皆非,最后点到修文:「大哥,既然众人皆举荐你,你又是在军中历练过的,朕看此位交予你是最合适不过的,咱们是自家兄弟,朕以后便可高枕无忧了。」 修文慌忙跪地,叩首道:「皇上,愚兄担当不得,内子身子一向不大好,她是最厌恶我在外行走的,我如今只盼家宅安宁,其他的,皆不愿再碰,还望皇上成全。」 皇帝不悦道:「大哥一身好本领,如今这样碌碌无为,岂不可惜了?若是王妃有异,倒不如让朕去说服她?」 修文摇头,一脸难色:「皇上……」瑞亲王在朝中是出了名的怕老婆,他这副惊恐样,倒让旁人会心一笑。 皇帝也就不再勉强,请修文起了,又无奈地看着诸人:「可还有他人?」 算来算去,这京卫指挥使一职实在太重,除非是皇帝亲信,或如皇帝所言自家兄弟,否则还真不敢随意举荐,这回连季堂都没再开口。 不料无忧跨步上前,拱手道:「皇上,臣弟愿再荐一人。」 皇帝眉头一挑:「谁?」 「正是臣弟本人。」无忧撩起衣摆,跪下叩首,复又再说了一遍:「臣弟向皇上举荐的,正是臣弟本人。」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和亲王一向是只闲云野鹤,如今,怎么突然转了性? 皇帝自然也是如此想,满脸狐疑道:「三弟你不是不喜朝事的么?原来给你那么多个职位,都没见你这么上过心。」 无忧抬头讪讪一笑:「前些日子去泰山家拜访中,还被徐太师嫌弃,说他家孙女不嫁无用之人,所以才毛遂自荐。若是皇上能将此重任託付予臣弟,那臣弟定当竭尽所能效忠皇上。」 皇帝旋即上前扶他起来,玩笑道:「京卫交给自家兄弟,朕总是最放心的,那此事便如此定了,且看三弟你做的如何,若是不好,那朕也是要革职查办的。」 众人跟着说笑,到了最后,皇帝才提到将此案牵涉到的祁州府尹定成玩忽职守罪,撤其半年的俸禄,改任礼部右侍郎,这两个官职虽都是三品,但其中差别还是极大的。 季堂看着皇帝连番动作,倒有些猜不透,到底皇帝是因为文墨才连带着讨厌她爹,还是什么其他缘故? 只怕这样下来,文墨在宫里就更难了。 文墨当夜听到关于爹爹的安排后,并未做出何反应,只待下次潘氏和文芷进宫时,她才问了句父亲近况。 潘氏知她如今在宫中处境,稍稍提了几句只说很好,便转去话题,说起芷儿今年及笄之事。 文墨听闻此言,就命人带文芷先去旁处玩会,她看着母亲,笑道:「爹娘,可是要替妹妹寻门亲事?」 「正是了,」潘氏一脸愁眉苦脸,「却不知要找什么样的。」 「不求荣华富贵,只要妹妹能平安度日,比什么都强。」文墨说道。 「我与你父亲正是此意,但芷儿的心性跟你一样,拧得很,也不知到底她怎么想,你待会有空且问问她打算。」 文墨点点头,忽然想到桩事,提醒道:「娘,千万别在妹妹跟前提起归之先生。」 这种痛,有过一次,便不想再碰第二回。 第 66 章 初夏未过,那三位嚼皇后舌根的人,被孝瑜抓着错处,在皇帝面前狠狠告了一状。 后宫争宠之事经王爷之口转述,并不合乎规矩,长青听完已是微微汗颜,念及孝瑜暂且年幼,性子冲动,又一向与文墨交好,说起来也算是情有可原,遂不再揪着这些规矩,只在心底盘算,得赶紧让这个兄弟搬出宫去。 第133页 不过一日,小平子查明属实后,皇帝未与皇后商议,就下旨将三人通通降了位份,常在变成选侍,贵人变成才人,而婉仪则成了丽嫔,此事在宫中又惹起好一阵风波。 同期进宫的乐贵人和许常在两位倒还算顺遂,皆已侍过寝,皇后还特地给进了位份,一位成了乐良仪,一位则是许贵人。 此番折腾,倒让人不大敢在背地里遑论皇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跟他们仨一样栽了跟头。 淑贵妃听到这一消息时,只是抿唇微笑,在这宫里,别人都当皇帝是顾及皇室颜面才下得旨,可说到底,皇帝心里还是在乎的,哪怕皇后变成这个模样,和他又吵得天翻地覆? 其中缘由,后来人不懂,但自己是见过和知晓了,皇帝当年一意孤行立她为后,不就是因为喜欢二字么? 要扳倒皇后,路还长着难着呢,淑贵妃低低一嘆,去逗弄被奶娘抱着的孩子,又暗自庆幸,自己还有这最大的胜算,不过,她有些好奇,皇帝对皇后连掌掴都能忍,那,到底回容忍到什么地步? 到了仲夏,石榴花便又开了,咸安宫前火红一片,像朵烧着的云彩落入凡尘,往来其间,大家都忍不住停下多看几眼。 阿茹一手拿着个紫檀木盒,一手攀下条花枝,踮起脚摘下一朵,随手就绾在鬓间。她两条长长辫子一甩,施施然进了咸安宫。 恰好赵垂丹陪着皇后从西次室款款出来,阿茹给他们见了礼,跟着含柳至次室稍坐。 「皇后,往日里吃的那些虽补,但,是药三分毒,长期服用总归不大好,日后微臣会酌量减轻些,再加上其他补气益血的方子试试。」赵垂丹离宫前复再三叮咛,「娘娘仍是思虑过甚,还请多宽心些,心宽了,身子才会好,身子好了,一切皆会顺遂。」 「知了,知了,你来来回回就这几句,本宫耳朵里都起了茧子。」文墨无奈摇头,正要唤人相送,那赵垂丹又先行屏退一旁的医士,从袖中掏出个掐丝珐瑯小圆盒,恭敬道:「娘娘,这是御药房里新来的凝露。」 文墨不自在地抚上脸颊,指尖传来寒慄的触感,引得身子跟着战慄,她犹豫许久,终开口道:「暂且留下吧。」 新蕊上前接过,赵垂丹见皇后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让他拿走,而是头一回松口收下祛痕的膏药,心中一喜,这才退了下去。 没料到,阿茹今日前来,为得也是这桩事。 那雕云纹的紫檀木方盒里头,满满铺着晶莹细白的珍珠粉末,阿茹小心托着,着急献宝的模样:「娘娘,这是由上好的南海夜明珠磨成而得,可是极为不易。」 文墨并不接过,狐疑道:「既然不易,不知礼亲王从何得来?」孝瑜如今还未在前朝正式走动,只跟着徐之奎念些书,又能从哪儿找到这样好的东西来? 「非偷非抢,娘娘安心用就是了。」 阿茹尴尬一笑,待见皇后还要再盘问下去,想到孝瑜交代万万不可说出那人名号,她只担心会越说越错,遂慌忙将盒子一掷,就匆匆告辞了。 文墨捡起这紫檀木盒,握在手心,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忽然有些怀念父亲的那方戒尺来。 阿茹急急忙忙地从咸安宫里跑出来,就听见似乎有人在身后高唤,她心下一慌,沿着朱红宫墙往北,跑得飞快,正要从御花园往西斜插过去,这才被后头一个气喘吁吁地小黄门给赶上了。 那内监一手叉着腰,一手撩起佛尘,怒道:「哪个宫的,跑什么啊?」 阿茹在宫中走到甚少,识得她的人本就不多,惊慌之下,只问他到底何事。 那小黄门指了指后头,一脸不耐:「皇上喊你呢,天大的好事,没见过有人会躲成这样的。」 阿茹愕然,原来不是皇后,而是皇上派人在追喊她? 长青自两仪殿出来,坐了肩舆,往千秋殿去,就见一个身量高挑的丫头从咸安宫里闪身出来,他眼睛也不知为何如此尖,一下子就瞟到那人鬓间,是朵迎风招展的艷红榴花。 他心念微动,就让人上前留她下来问话,熟料她跑得极快,小侍子撒开腿追了上去,两人你追我赶,拐到西边,就没了踪影。 这是怎么回事? 长青哭笑不得,待见到是阿茹时,他略有些失望,只问了几句鬓间石榴花的来路,便放她走了。 这小插曲,没过多久,便传遍了皇宫,说是皇上看上个头簪红榴花的宫女,此后,宫中不管是妃嫔还是宫女,人人皆爱绾榴花。 整座皇宫里,偏偏只得咸安宫前种下了石榴,整日有人在咸安宫前鬼鬼祟祟,趁人不备就捋上好几朵。 不出几日,那片霞云就萎靡地不成气候,只剩几朵苟延残喘。待文墨自殿前经过见了,当场气得直跳脚,她提笔写下十个字丢给赵忠海,让他速速拿去两仪殿。 据闻,皇帝看后大发雷霆,又恰好丽嫔前来送些点心,皇帝见到她,只揪下她发间那枚艷红,从此以往,这皇宫之中倒再也无人敢簪花。 这一年,咸安宫前的石榴才得以存下来几个,刚刚到八月初,都战战兢兢提前熟了。 因皇后素来喜爱,赵忠海带人一顺熘全摘了下来,用剔红漆盘托着,通通给送进了西暖阁内。 文墨倚在张黑漆描金靠背上,双手麻利地剥着石榴,难得开心地哼起歌。荷香立在一旁,见此情景,不由笑道:「许久没见小姐这么畅快了?」 第134页 「是么?」文墨咬了几粒,入口皆是酸涩汁水,她抬眼一笑,眉眼弯弯如月,「去年没吃成,如今,馋了。」 可她的畅快心境,没多会还是被人打断,只见含柳闪身进来,欠了欠身,便通传说那蔓容华来了。 文墨接过帕子缓缓擦拭双手,心中有些不解,这位还真是稀客,平日里总不见个踪影,现在来是做什么? 她不该是去淑贵妃那儿,多走动么? 文墨走进东次室时,就见蔓容华眸子放空,双手胡乱绞着丝绢,一副略微惊慌的神色,她心下疑惑又多了半分。 蔓容华见到皇后,急忙跪下身来,膝行几步,口中不住唤道:「皇后,有人要害嫔妾,求皇后救我。」 文墨哑然,这唱得是哪出,可真是没几个宁日! 她赶紧双手扶起那人,嗔怪道:「容华是有身子的人,还是小心为妙些。」她看了座,这才好言道:「究竟怎么了,容华如此慌张?」 听闻此言,蔓容华整个人都止不住地颤抖,她捧着已显形的肚子站起身,敛色道:「皇后,嫔妾素来喜食糕点,今日一盘翠玉豆糕,嫔妾先赏了一块给宫里的猫儿,结果……结果,它就死了。」 说罢,她似想到当时情景,脸色瞬间又惨白起来。 「容华的意思是,有人要害你,结果害到了你的猫?」文墨托腮,复又确认一遍,见蔓容华郑重点头,她浅浅一笑,慢条斯理道:「这宫中谁人不知皇帝是极宠你的,何不直接告诉皇帝,反而绕了一圈,来找本宫这无权无势之人?」 蔓容华脸色掩饰不住的苍白,想了想,她又接着道:「皇后说笑了!要害嫔妾之人,是淑贵妃,请皇后做主。」 文墨挑眉,「哦」了一声,又是一脸不可信:「你可有何证据?」蔓容华紧咬着唇,摇摇头,文墨满是难色:「你这空口无凭,岂不是要诬陷淑贵妃?」 她唤赵忠海进来,吩咐他去将蔓容华的遇喜档拿来,另外将单独照顾蔓容华的太医一併请来。 等赵忠海领命离开后,蔓容华上前几步,斩钉截铁道:「皇后,不会错的。」见皇后还是疑色满面,她眼眶泛红,就要哭了出来,直直跪下道:「请皇后给嫔妾做主!」 文墨虚虚一扶:「下毒之事是要查,不过,是否是贵妃所为,本宫得看查出什么来,岂能无凭无据就这样定人罪?」 蔓容华并不起身,一咬牙,便将她与淑贵妃之间的勾当说了出来,原来那淑贵妃有孕之后,便一直物色可靠人选献给皇上,以免盛宠旁落,期望在这后宫之中也多个帮手。 淑贵妃她原先算盘打得好,熟料不过一个月便被禁足,待到今时今日,她见蔓容华得宠又怀有皇嗣,暗地里仍想与之联手,却被断然拒了,嫉妒难耐之下,遂才会下此狠手。 文墨听完,心里只信了前头一半,因这前头那句,后宫之中人人皆知,而后面这句,因有前车之鑑,就大不敢轻信了。 她再虚扶人起来,不免扼腕嘆息,若是真被人下毒,蔓容华来咸安宫的举动,必然落入下毒之人的眼中,知她无事,又恐恶性曝露,或畏罪自杀,或消灭证据,只怕是又添桩疑案罢了。 想到这儿,文墨忍不住长嘆,她不是什么大理寺专司断案之人,何苦在这儿劳心劳力,一边又无奈吩咐下去,将零露殿里的人看押起来,待她先一一问过话后,再发落到宫正司去审。 零露殿在皇宫东侧,是座偏殿,众人皆跪在正殿之中,而次室里一切如常,连那只死猫都还在,文墨看了,不禁皱眉,又见桌上那盘翠玉豆糕,努努嘴:「就是这?」 蔓容华跟在她身后,不安地点点头,惊恐害怕之意又起。 文墨让太医拿起一些去验是何毒,她又踱回正殿,坐到首座上。 看着底下整整齐齐跪着两排人,各个低垂着个脑袋,看不清表情,她端起架子,目光扫过,重重开口道:「都抬起脸来,容华,你且去认认可有什么人少了,或是死了?」 底下诸人身子一颤,皆小心翼翼地抬起脸来。 蔓容华看过,摇摇头,文墨见状,又让人将那盘翠玉豆糕拿过来,捻起一块,笑道:「本宫已看过容华的遇喜档,自有孕之后,所有吃食皆从这零露殿小灶所出,那今日这盘,都经了谁的手,有什么人动过,有什么人见过,都上前来,若有一个不老实,待本宫查出来,就赏他一块。」 话音刚落,瞬间就有五人往前挪了一步。 「从备下豆糕食材之人开始说吧,其余人先去配殿候着,等叫到了再来,赵忠海,派人好好看着,可不许他们私下里交头接耳。」 文墨放下豆糕,拍了拍手中碎屑:「若是有他人可作清白见证,那便将这证人一併指出,若是两厢对不上,其间有岔,或心虚作假,那连宫正司都不用去了,本宫赏得,直接就是这盘好东西。」 说罢,她给了个眼神,底下之人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随意出声,齐齐往配殿去,唯独那备料之人跪在正殿之中。 那人生怕上头这位一个不满,就塞给他个豆糕,不敢有丝毫懈怠一股脑都倒了出来,又指了个证人出来,文墨问明具体他从哪儿得来的,才放他去次室待着。 复再让人去唤那证人过来,一一核对,如此往复,五个人倒牵扯出七八个证人,剩下没有证人的,也在那儿拼命想,以便证明自己清白。 第135页 问完一圈,文墨眨眨眼,又将那五人齐齐唤过来,命他们务必如先前一模一样地,炮制出盘豆糕来。 诸人心中虽不解,但仍下去忙了。 文墨正在殿之中候着,就见外头慌里慌张地进来个人,正是宁妃身旁的一个小宫女,唤作向兰,边跑边喊道:「皇后,皇后,可找着你了,大事不好,宁妃娘娘落红了。」 「什么?」文墨一惊之下,拍案而起,「通知皇上了么?传太医没?」 「说了也传了,娘娘中午还好好地,睡醒便说不舒服,眼见着就落红。」 这两件事来得如此诡异和突然,文墨心下隐隐觉得不妙,留赵忠海在零露殿里看着他们做东西,自己则赶紧去了毓枚宫。 第 67 章 毓枚宫正殿内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的络绎不绝,却没有丁点动静,只听外面阵阵蝉躁,说不出的压抑与仓惶。 文墨到时,见皇帝和太皇太后已居明间首座,她知是耽搁了,忙快步上前见过礼,方在右侧坐下,早有人预备好宁妃遇喜档,文墨接过认真翻看起来。 长青偷瞥了一眼,看她下巴上那道粉红消下许多,心里才觉得好受点,好像自身罪孽一併轻些。 自去年那场吵架后,他俩夫妻情分好像真的尽了,二人心中隔阂那么长又那么深,他想要找文墨解释,却无从说起,时间过得越久,反倒越不知该说什么,到今时今日,似乎也就剩下生分。 想到这儿,长青扶额,长长一嘆。 这声嘆息落在太皇太后耳中,就多出几分滋味来,她面有不虞,握着佛珠念了句「阿弥托福」,突然质疑道:「皇后,后宫大小事务皆是你之职,需时刻谨记要替皇上分忧解难,何故宁妃出事,久久不见皇后踪影,岂非有推脱失职之嫌?」 听话中意有所指,文墨早有准备,单单略去淑贵妃的部分,将蔓容华先前被之事说了出来。 此事尚未有人禀报皇上,甫一听了,皇上和太皇太后皆惊。 待听完文墨的处置审讯之法,长青偏头看她:「直接将人打发到宫正司去,严刑拷打之下,也就招了,何须你那么麻烦?」 太皇太后紧接着发难,重责道:「皇后,涉及皇嗣大事为何一直瞒着,若非哀家问起,你岂不是要独断专行,蒙蔽皇上和哀家?同此一天,后宫遇喜嫔妃接连出事,如此看来,这个中宫之主,倒不知皇后还能不能胜任了?」 句句说中文墨错处,其间意思不言而喻,长青正要说话打个圆场,就见文墨正色跪下:「皇上,严刑之下必有冤屈,依臣妾浅见,为政必以德,后宫亦如是,若皇上仍觉臣妾今日有错,还请责罚。」说着,她又郑重叩首。 文墨此时应对皇上先前所问,丝毫不回太皇太后之话,只是想藉机岔开,否则若真追究起来,她今日还确实是有些管束不严之罪。 长青被这样一噎,也说不出什么驳词来,他明白文墨此刻心思,正好上前扶她起来,顺着话,一脸诚恳地和了个稀泥:「是朕糊涂,为政必以德,朕受教了。」他促狭地眨眨眼,以示瞭然。 文墨也不理他,自顾坐下,再次翻阅案上那本宁妃遇喜档,长青微觉尴尬,讪讪然回座喝茶。 太皇太后见皇帝这样袒护,只得暗自嘆气,如今的皇帝和他爹当年一样的德行! 文墨翻到最近几天所录,入眼俱是脉象平和,吃食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她眉头微蹙,想到向兰提过宁妃是午憩后才开始不舒服,便问起午后的毓枚宫中可有何不妥之处。 芙蓉立在一旁,回道:「自娘娘遇喜后,宫中一向太平,未见什么不妥。」她正回话的当口,陈少维从梢室出来,伸手擦了擦汗,叩首道:「皇上,娘娘并不大碍,只是受到什么惊吓,又有些心悸,如今已止住了,好生调养应该无甚大碍。」 「惊吓?」几人同时开口,都带有不解,齐齐看向芙蓉,芙蓉慌忙摇头,连说宫里没有。 到这儿似乎就是个普通事情了,太皇太后放下心来,埋怨道:「皇上,宫里头两个有喜的,都该多花时间陪会。」 长青喏喏应下,又偷瞟文墨,见她仍是个气定神闲、事不关己,又生出几分被无视的尴尬。 正巧蔓容华来到毓枚宫,还是个惊慌失措的模样,一进来见到三人都在,两行清泪落下,只说替她做主。 赵忠海跟在后头,手上托着个银盘,不易察觉地朝皇后点点头。 蔓容华上前请完安,得了皇上吩咐,才从头到尾将今日之事又讲一遍,到最后那猫儿死时,她抹了抹泪,抽抽噎噎,皇上少不得又好言安慰几句。 「可问出何疑犯来?」太皇太后关切道,蔓容华一双眼幽幽看向文墨,太皇太后狐疑道:「可是皇后知晓什么?」 文墨心中一瞬间是百转千回,淑贵妃已有大皇子傍身,荣宠不缺,何必还要冒险出手去陷害一个位份比她低的嫔妃?何故蔓容华就一口咬定是她,而此刻还要借自己口推淑贵妃出来? 她思来想去,思绪实在难以理清,只答尚在查证。 一时之间蔓容华愤愤然,她猛地跪在太皇太后身边,泪眼婆娑哭诉道:「老祖宗,是淑贵妃要害我,要害我腹中皇嗣,求老祖宗为我做主!」 如此突然一句,犹如惊天之雷,大家俱是怔愣,连文墨亦是心头止不住怦怦直跳,她没料到这位会直接说出来,隐约就有了那么一丝不对劲。 第136页 太皇太后不敢置信,又命她再说一遍,待听得「淑贵妃」三子,眉头便蹙了起来:「皇上,看看你的宠妃干得好事!」 长青不敢怠慢,敛色问:「容华,可有何证据?莫要空口无凭,随意诬陷他人。」 蔓容华抬起泛白的脸,一双眸子含着泪,她磕了个头,略带着赧意,又将与淑贵妃之间的前尘往事说了一遍,却比方才在文墨跟前多提了一句:「……前些日子,嫔妾去崇嘉殿走动,无意间看到个桐木小人……」 说到最后,她垂下眼眸,委屈道:「嫔妾心中只想着皇上,不想与他人有何牵扯,不料那淑贵妃就此怀恨在心,要对嫔妾下此毒手……」 「桐木小人?」太皇太后略有些不安,她看向皇上,意有所指道:「只怕淑贵妃不单单是在记恨容华不与她联手吧?」 玉雯立在身后,适时出声道:「老祖宗,奴婢曾听闻宫中会以桐木为人,以此行巫蛊之术,莫非……」她脸色变了变,就不再往下说了。 巫蛊历来是后宫禁忌所在,文墨与长青此时难得相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迷惑之色,当下却并不多言,长青只下令让侍卫搜查崇嘉全殿。 毓枚宫中一时无人说话,只待侍卫来报。 约莫小半个时辰,一银甲侍卫匆匆而回,手上握着两个桐木削成的小人,号称在崇嘉殿的东边院墙下挖至而得。 长青拿到手中,见两者腹中皆钉一根三寸长铁针,背后赫然写着「王瑶华、柳秀容」,他唇紧抿成条线,透着极大的不悦,还有股不可侵犯的帝王尊严,「淑贵妃人呢?」他淡淡地问,声音寒如冻冰。 不多时,淑贵妃便由人搀着来到正殿,她诞下皇子之后,身子一直虚弱,此刻因急促,面色泛出白来,额上濡出些汗,而那柄点翠穿珠流苏在脑后轻摆,划出几道凌乱的弧线。 她缓缓跪下,怒嗔道:「皇上,臣妾从未听闻什么巫蛊之术,如今遭人诬陷,请皇上还臣妾一个清白!」说罢,她看了眼蔓容华,讥讽道:「莫非是你诬陷我?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蔓容华身子轻颤,往后挪出几步,劝道:「姐姐莫再逞强,如今我已将你我二人之事皆告诉了皇上,又有物证在此,你就认了吧。」 此时,宁妃蓬头散发,硬撑到明间,指着淑贵妃,厉声道:「难怪我今日突然心悸腹痛,原来是你要害我,要害我腹中胎儿!」说着,她就要扑了上来,终被人架住,一剎那,明间乱成一团。 淑贵妃皱眉,只盯着皇帝:「皇上,你信她们,不信我?」长青并没有接她的话,只靠在扶椅上一手支头,冷冷将两个桐木掼到她跟前。 淑贵妃怔怔看了半晌,眼眶终是泛起了红,她放下丞相长女的脸面,微微挪膝,跪向右手侧那人,凝色叩首道:「请皇后为臣妾做主。」 文墨心中忽然就有些难受了,她抬眼看向上头那人,不期然地又是四目相接,各自眼中皆有对方看不明的情绪在,她暗嘆一声,嘴角牵起丝无奈:「地上凉,你身子弱,起来说话吧。」 淑贵妃咬着红唇,摇了摇头,复又叩首请文墨替她做主,一时间,宁妃口中骂道「毒妇」,又要作势扑了上来。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陡然喝道:「没想到你心如此恶毒,竟敢谋害两个皇嗣,莫要以为生了皇子,就可以在宫中为所欲为!皇上,还不下令将她拿下,打入冷宫?」 皇上似才缓过神来,眸子阖上倏尔又缓缓睁开,有些许深意流淌其间,是不舍,是痛心,还是其他? 「来人——」他正欲唤人将淑贵妃带下去,就听一声「慢着」突然从旁乍起,长青看向阻拦之人,竟有些不可置信,整座正殿内的人,此时皆瞠目结舌。 文墨欠了欠身:「皇上,臣妾有话要说。」也不等皇帝批驳,她又自顾接了下去,深怕下一刻就要后悔,「今日这事,皆因有人要下毒害蔓容华而起,太医已禀报说此毒无色无味勘验不出,臣妾心生好奇,遂命零露殿重新炮制了一盘,如今皆在此。」 赵忠海托着银盘上前,是两盘摆成一模一样的翠玉豆糕,文墨分别捻起两块:「一块有毒,一块无毒。」 不待他人反应,她吞下一块,笑道:「那就让臣妾试试这是何毒。」 看到皇后这般动作,众人皆骇然,一时惊呼四起,长青慌忙上前架住她,又拦下她的手,忿然吼道:「你疯了?!」见她已咽了下去,又赶紧重重去敲她的背。 文墨一阵乱咳,又猛地挣脱开他:「据容华所言,那只猫吃了就死了,看来臣妾运气不错,那还剩这一块……」她捻在指尖,环顾四下,轻笑道:「就是有毒的了?」 她正要往嘴里送,长青一把抢下:「朕不知你在做什么,若非要吃不可,那由朕来吃就是了。」 长青直接丢进嘴里,这回众人更是失色万分,纷纷扑了上来,有捶背顺气的,有端茶送水的,还有恍然失神的,更有哭天抢地的,却见他嚼了几口吞咽下去,只怔怔看着眼前之人,又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喃喃问道:「朕可是要死了?」 文墨摇头苦笑:「皇上寿与天齐,怎会死呢?这两盘都无毒,皇上可知了?」 不多盘问,一切皆都清楚,蔓容华说动宁妃以皇嗣为谋,用巫蛊之术诬陷淑贵妃,而所谓中毒,亦是她编排的一场戏,只为诱皇后一併对付那人,眼见巫蛊之计要成,却没料到皇后会在最后帮了淑贵妃一把。 第137页 皇帝下旨,蔓容华降为答应,打入冷宫,宁妃降为贵嫔,禁足毓枚宫,至此,这宫里又沉寂了下来。 是夜,长青批完奏章,心绪还是难宁,他悠悠踱到咸安宫,未让人通传,自顾撩开西暖阁的帐幔,就见文墨端坐在南窗榻上,奋力剥着个石榴,鲜红蔻丹上粘着些汁水,看着极其狼狈。 他坐到对面,接过她手中整个石榴,耐心替她剥起来,直到将一粒粒粉白的石榴粒捋到盘中,方递到文墨面前:「还生气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文墨摊手,她捡起几粒放入嘴中,刚咬上一口,就愣住身形,没有再动。 长青见她这样,心生疑惑,亦捻起几颗尝了尝,旋即扑哧笑出声来,他擦了擦手,挑眉之时不无得意:「朕手气不错,运气也好,只是——」 他看着文墨,感慨道:「只是,你今日无须如此,以后还是多为自己着想些。人生如习字,你从来都是思绪杂念太多,什么都难已取捨,到了最后,总会尝上苦果。」 文墨想到当时临帖习字情景,莞尔一笑:「我是改不了了,苦果早尝了,还差以后那些么?」她复又捡起几粒,咀嚼之间,忍不住喟嘆,真甜! 第 68 章 刚刚入冬,京城文府内就添了新丁,采怡顺利生下个大胖小子,恰好是瑞字辈的,遂取名唤叫瑞凌。消息传至宫里,文墨欣喜之下重重赏了好些东西回府,又嘱咐嫂嫂好生歇息,莫落下什么病根。 待采怡过完月子,潘氏就携着她和瑞凌一道进宫谢恩。 文墨见着裹在襁褓中的小侄儿,白白胖胖,她心底一软,就将他讨来抱着逗弄。那小子倒也卖她面子,难得没在闷头睡觉,小眼忽闪忽闪,眯成两条缝,咿咿呀呀地笑起来。 文墨极为欢悦,哈哈大笑,连说这小瑞凌和自己有缘,又命荷香去拿了好些东西来。 潘氏偷偷瞧了眼女儿那平坦的小腹,隐隐有些担忧,文墨进宫前身子一向不大好,可一点动静都没有,倒也是奇怪,潘氏眉头微蹙,暗嘆在这宫中有个孩子傍身,总是好的。 母亲这点小心思没逃过文墨的眼,她狡黠一笑,是个全不在意的样子,只眼梢处显出丝无奈,母子缘是天註定,强求不得,说不定,她这一世就是缘浅呢? 再者,子嗣之事,也不是她一个人心里想着念着,就能成的! 如今后宫之内最得宠的,还是淑贵妃。 因巫蛊之事,皇帝自觉过意不去,再加上淑贵妃诞下唯一皇嗣,便今日赏一些,明日再赐一点,都是最为珍贵的东西,连带着崇嘉殿都重修了一回,只能说恩宠更盛从前。 那被贬斥的三位,索性撕破脸巴结到淑贵妃身边,处处想着替她出头解恨。反倒是淑贵妃收敛许多,每日按时晨昏定省,也能静心和皇后聊上一会。 文墨看在眼中,知她的意思,也就无视那三位的小吵小闹。 要进腊月的前几天,一直禁足在毓枚宫的宁贵嫔诞下位公主。李泰福急匆匆去两仪殿报喜时,皇帝只下旨接公主至咸安宫,其他未再提其他,李泰福面色愕然,又转身去了雅韵斋。 熟料雅韵斋中那位,对他也是避而不见,只传话说让贵嫔安心养好身子再谋其他。 公主被接至咸安宫,长青和文墨对着这哇哇大哭的小傢伙手足无措,只剩面面相觑,商量之下,就将乐良仪进至贵嫔位,定下封号为「贤」,往后由她来抚养公主。 贤贵嫔少不得又对提议的皇后感恩戴德,公主虽不是她亲生,但傍在身边,皇帝也总能时时想起,常来坐坐。 不过几日,身处冷宫的柳答应亦感觉到胎动,种种因缘际会之下,二皇子还未来得及啼哭一声,就仓促夭折,而柳答应也因难产血崩而香消玉殒。 这两桩人命的逝去,给接下来的这个年节蒙上了层灰,连带着景祐七年的开年都是暗灰之色,文墨跪在偏室佛堂内,面对着菩萨,头一回替自己虔诚地许了个愿。 后宫一副冷清之状,前朝却是热闹至极。 过完年后,四朝重臣太师徐之奎突然上摺子告老还乡,皇帝挽留再三,也抵不住他坚决离仕的念头,一时间,朝中徐派之人皆是措手不及。 凌仕诚看准机会,利用丞相之能,随便拟出罪名,除去多个眼中钉,复又重新在要职上安插自己的人,这一回,朝中再无能与之相抗衡的文官。他权倾朝野,又有长女在后宫作保,遂这朝廷也快成了凌仕诚一人玩耍之地,欺上瞒下,结党营私,聚敛钱财,无所不为。 景祐七年,正月,左都副御史曹宁查明丞相有逾制之举,上书弹劾,奏摺被截,御史反而锒铛入狱,史称「曹宁案」。 景祐七年,二月,江南道监察御史方宝深上书控诉江南各省布政使贪赃枉法,各地库银亏空,这些人皆是凌相门生,弹劾奏摺被丞相所拦。方宝深早有准备,化成乞丐,携诸人罪状只身上路。 景祐七年,四月,方宝深终到达祁州,由武易安引荐面圣。皇帝震怒,命其彻查此事,因凌仕诚早有准备,又提前将自己撇清关系,最后以处死四人告终,史称「方宝深案」。 「方宝深案」查完之后,就牵扯出先前的「曹宁案」,皇帝当即下旨释放曹宁,恢复官职,又旁敲侧击提醒了凌仕诚一番,惹得凌相诸多不服,让底下之人使劲给皇帝添绊子。 第138页 那几人处死当日,武易安于深夜被秘诏入宫。 他被领至千秋殿时,就见皇帝负手从右侧屏风后绕出来,脸上挂着寡淡的笑,不疾不徐问道:「易安,最近可有何新鲜事?」皇帝身影在烛光拢映之下,越发颀长,也越发清冷。 武易安总觉得现在皇帝的眉眼和姿容,与先帝当年有了几分相似,他不敢耽搁,忙将近日丞相及其党羽动静一字不落地报了上来。 长青随后又问起京中诸位握有兵权之人可有异动,武易安复将庞阙、无忧等人行踪一一上报,末了又提了句:「有探子见到南边的人混在京城之内,倒是有些异动。」 长青的脸色这才凝重起来:「都赶巧了?」他抬手理理衣袖,忽而一笑:「易安,咱们这回就将那些个不安分的全都逼现行来。」 武易安忙说不行,又心头惶惶然道:「着实危险,还请皇上慎重,何况师出无名啊!」 「无妨,」长青笑得愈发粲然,「朕做事,求得就是光明磊落、师出有名这八个字,否则岂不落人口舌?」 这话让武易安又是一阵迷惑,他心尖一颤,真真是何其像也,也许皇帝当久了,自然而然都会变成这样? 待武易安退下后,长青又去了崇嘉殿,殿中贵妃还没安寝,正耐心哄着怀中孩儿。 淑贵妃见到皇帝来,忙想要跪下接驾,长青一把扶住,又见她怀中的孩儿安然酣睡,不禁微微一笑,又伸手接过。 淑贵妃身形一愣,喃喃惑道:「皇上,今儿怎么了?」 长青将孩子拥在怀中,轻轻摇了摇笑道:「朕小的时候,极希望父皇能这样抱着朕,可惜……」他偏头看向身旁之人,面有落寞,「朕当年多受叶眉你的照拂,没有你,就没有朕的今时今日。」 淑贵妃怔忪之下,眼眶就隐隐含着泪,她依偎在皇帝肩旁,指尖拨弄着孩子面颊,一脸的甜蜜与安宁:「六岁那年,叶眉头一回跟娘亲进宫见着皇上,我心里头就一直记挂着皇上。」 她顿了顿,满足喟嘆道:「叶眉有皇上刚才这几句话,也就心满意足了。」 长青将孩子递给一旁的乳娘,伸手搂住她肩膀:「叶眉,待前朝事少些,朕带你去孟州行宫,可好?」 「真的?」淑贵妃惊喜交集,「皇上还记得我们在那儿的事?」见皇帝点头,她又接着道:「这回父亲的事我已听说,能不能看在那年在孟州……」 长青耐心安抚道:「朕都记得,没事,别担心。」 初夏时节,适逢皇长子周岁,皇帝亲自下旨,命内务府此番要好好热闹一回,遂定于在崇熙殿内办一场家宴。 宴前,妙阳领着丹蓉来咸安宫,恰好遇上文墨和皇帝对弈,暖阁之内静悄悄地,唯有听见双方落子的声音。 见他俩难得的安静相处,二人略感尴尬,齐齐转身就说要去雅韵斋,长青见他们这样窘迫,将棋子一撂:「不扰你们闲话,朕先走。」 文墨啧啧嘆息:「皇上,这是摆明看不上臣妾的棋艺啊,荷香,这盘棋就这么留着,等皇上空了,再接着下。」 长青被逗得抿唇浅笑,两个笑靥明显起来,他正欲要走,忽然好奇怎么不见归之先生,还说想与他论论词话,妙阳无奈摊手:「这些日子学馆里有些忙,估摸着他得等到掌灯时分才来。」 他恍然大悟,又看向丹蓉,关切道:「王府里可都还好?你祖父如何了?」丹蓉微微欠身:「谢过皇上记挂,王府里一起都好,我祖父回乡后亦都好。」 待皇帝走后,妙阳才夸张地看着文墨,俏皮坏笑道:「咦,墨姐姐,你与皇帝哥哥又和好了,不冷战了么?」 文墨睨了一眼,轻点妙阳额头,嗔道:「嫁人后愈发的没脸没皮,真是讨打,你家皇帝哥哥是难得来一回,就被你俩撞见了。」 妙阳笑嘻嘻地捻起颗青梅,一副不信的样子,文墨拿她没办法,无奈道:「爱信不信。」 其实还真如文墨所言,长青因前朝政事忙碌,又念及他俩隔阂还在,故并不常来。但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他自下朝后就一直赖在咸安宫中,完全无视文墨疑惑愤恨和送客的目光,两人一起用过午膳,又各自歇在东西暖阁之内。 这是帝后之间最大的秘密,文墨自前年从天祁行宫回来之后,一直未曾侍寝,起初是他两人吵架,互不相见,可就算后来因那巫蛊之事勉强言和了,也再未同床共枕,如今算算已差不多两年之久。 这日中午,文墨独自在西暖阁睡得迷糊之际,就感觉有人在盯着她看,她茫茫然睁开双眼,就见一只素净修长的手,虚虚挨着自己脸颊,指节分明又泛着点白。 两人俱是一愣,文墨正要开口,长青的手指就恰好挨着文墨唇边,低声道:「别说话。」 文墨双手往上提了提薄被,因这个动作,青纱帐中一瞬间瀰漫着说不清的情愫在,长青黑色眸子里倏尔流淌出点点星芒,他俯下身,吻在了文墨唇畔。 在最后恍惚之间,文墨偏头看见窗外金乌散漫,那是个极温暖的所在,引着她往前走,她听到有人在轻吟,对不起,对不起……那一声声一句句,将文墨的心一点点装满,又溢出…… 二人欢爱梳洗完,长青又缠着她下棋,直到妙阳和丹蓉来才走。当文墨应付妙阳「爱信不信」四字时,脸上还是泛出些红来。 第139页 妙阳没放过这道绯红,又好一顿憨笑,逗得文墨连气都没处说。 是夜,崇熙殿内四处皆是硕大的夜明珠,将殿内照得敞亮,席间觥筹交错,笑语盈盈,唯独无忧还是个低头尴尬喝闷酒的模样。 文墨看在眼里,目光又一一扫向贵妃、丹蓉、无忧诸人,心中暗嘆,这其中的结,究竟怎么能解开呢? 散了席,淑贵妃由人搀着往崇嘉殿去,乳娘抱着皇长子跟在后头,忽然见前头甬道来了个人影,正是咸安宫的赵忠海。 他一手提宫灯,一手撩起拂尘,弯腰恭敬请道:「贵妃娘娘,皇后有请。」 第 69 章 漏尽更阑,薄薄的一层雾在皇宫内瀰漫开,随着初夏凉风悠悠然四下飘散,到了咸安宫前,打了个旋儿,消散在人群中,全数化成叶梢上的点点莹透露水,似是白珍珠,又像美人泪,总是惹人怜。 文墨仅着一袭湖色衬衣,底下是翡翠纱裙,匆忙出来,头发还没来得及绾,随意披散在身后,宛如厚重的锦缎。 她站在咸安宫前,双手垂在身侧,只怔怔看着前方众人。 两列大内侍卫约莫四十余人,悉数跨寒锋腰刀,此刻神色皆肃穆又凝重,像是一尊尊陶俑。 当先一人乃今夜宫直的一品侍卫鲁湘桐,他已久久跪地未起,见皇后仍不做何反应,只好复又抱拳大声唤了声「皇后娘娘」。待见皇后朝他微微颔首,鲁湘桐才继续道:「皇后,皇上命我等前来彻查贵妃一事,请娘娘别为难我们。」 是了,是有这么回事,淑贵妃刚刚无故溺亡,所以皇帝要查,结果查来查去,查到了赵忠海,也就顺着藤查到皇后这儿! 文墨这会才真的缓过神,她用力眨眨眼,这双漂亮的眸子失去了银月之辉,此时黯然一片,浓重的悲怆与淡然的无力在心尖交织着荡漾开,逐渐就流至全身,那种彻骨寒意,竟像是要将她一截截一块块地冰起来。 身子有些发麻,文墨握紧双手,踉跄挪开几步,侧身让出了宫门。 赵忠海被带离咸安宫时,文墨还立在宫门前,主僕二人相视,文墨终扯起个苦笑。她是个信佛之人,佛曾经曰「劫缘皆是命定」,所以这一场难,难道也是命中注定,要让她生生受着? 咸安宫门前还余四名侍卫,两边各立两人,文墨眉眼斜斜一挑,不怒自威地斥道:「怎么这也是皇上吩咐的,要禁本宫的足?」 四人面带难色,皆垂首抱拳,领头一人冷冷道:「皇上有旨,不是禁皇后娘娘的足,而是要禁咸安宫阖宫上下!」 文墨到此刻,方起了丝恨意:「你去告诉皇上,本宫要面圣。」 「皇上悲恸欲绝,已下令不想见任何人,包括皇后在内。」那人公事公办,回得倒也快。 文墨仰头长长一嘆,胸中抑郁到底难平,只得往里走去。 暖阁之内,下午那盘未下完的棋还完完整整地摆在那儿,她气极反笑,毫不犹豫地将白玉棋盘掷到地上,砰地一声,棋盘摔成两半,而原来那些黑白棋子趁机骨碌碌地四下逃散,乱成一片。 荷香、含柳等人跟在身后,此刻皆心慌了,忙蹲下身子去捡,一边新蕊又端上热茶,好言劝道:「娘娘,何鬚生那么大的气,那帮侍卫也就是将赵公公带去问个话,说不定明儿一早他就回来了,咱们咸安宫也就脱了干系,没事了呢?」 文墨惨然一笑,渐渐就笑得收不住,笑出些泪来。众人在一旁,看着皇后这样,心里愈发惊慌,你看我,我看你,终得新蕊又问:「娘娘,可是奴婢说错话了?」 文墨用绢子抹了抹泪:「这回,不一样了……」前朝不稳,后宫之人又怎能苟活?说来说去,这宫中所有人都是棋子罢了。 翌日,赵忠海承认受皇后指使,昨日深夜溺毙淑贵妃。听闻这一消息,咸安宫中人人皆称不信,唯独皇后面色如常。 因淑贵妃暴毙,皇帝恹然伤心过度,已连续多日未见其上朝听政,而凌相陡然丧女,悲戚难抑生了场重病,主持大局有心无力,朝堂混乱不堪。 士林之间对此已是譁然四惊,多有微词,起初众人还只敢私下偷偷非议国事,待到朱广略朱大家公然在文馆批驳皇帝沉迷女色不谙国事后,天下学子才以其为标杆,公开谈论起来,一时以为风尚。 不多时,昏君论调重现街头巷尾,更有胆大者,直言皇帝早就应该禅位,以便有能者居之。 可就算民间议论成此,饶是众大臣在承天门外跪了几日,皇帝依然未曾露面,只在贵妃丧事完后下旨再去孟州行宫祭奠。 这道旨意,少不得又在士林内惹起好一阵轩然大波。 「哎,你们说,皇帝到底怎么想的?」这话已成士林间每日见面必备,此刻那说话之人抿了口茶,也不顾身在茶楼,贸贸然直接发问。 这还用说?另两人睁大眼皆是个不可思议的模样,齐齐摇扇嘆道:「妖女祸国呀!」 先前那人一脸狡黠,稍微压低些声,直奔主题:「我看瑞亲王不错,有赫赫战功傍身,能登大宝。」 「切,」另一人抖肩质疑:「有战功就行了么,还不是个惧内的?我还是拥戴和亲王,王爷品行学识都是拔尖的,又能礼贤下士、宽厚待人,他若为政,必当清明。」 这二人一语不合,为着到底哪位王爷该登基,争得是面红耳赤,就听旁边一人噗嗤笑出声来,意有所指道:「小子真是胡闹。」 第140页 那二人止住争辩,看着邻桌那人,见他着雪青暗纹直身,头戴四方平定巾,是个儒生打扮,不由好奇道:「那你倒是说说看?」 那人抖开手中摺扇,留下「莫谈国事」四字与一锭纹银,翩然离去,只剩那三人面面相觑,倒不知遇上个何等出手阔绰的人物。 他们遇上的,正是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的季堂,因这些天朝廷内混沌,他不过每日去都督府应卯,其余时间都是随便打发。 季堂迈出茶楼,轻摇摺扇,还是忍不住摇头暗嘆,朝堂变成如此,难怪人心惶惶,倒不知这皇帝该伤心到何时? 其实,若较真论起来,谁做皇帝,于他而言,又有何差别?换来换去,都是他林家的天下罢了。 季堂茫然四下张望,见人来人往,忽然就不知身在何处了,这般大好繁华的世间,难怪都想法设法的抢呢! 他复又长嘆一声,轻摇摺扇,步行回了庞府,熟料季堂刚跨进正门,就见个着宝蓝长衫的青年迎出来,手舞足蹈地拉着他,欢喜道:「四叔,归之先生来了,在书房等你呢,你倒是快点啊!」 季堂唬了他一眼:「多大年纪了,还这么大惊小怪,沉不住性子?」纪元挠头讪笑,偷偷撇了撇嘴,又赶忙将季堂拖去后头。 绿荫郁葱,流水滴答,而寂静的庭院中间,立着个月白绸衫之人,此时负手而立,对着淙淙流水出神。牧秋还是那么的白,衬得人俊逸脱俗,好像岁月从未在他身上留下何痕迹。 季堂过了月门,拱手道:「归之,久等了,稀客呀。」李牧秋听见声音,缓缓转过身,亦拱手作揖:「国公,归之今日叨扰,讨杯好茶喝。」 二人进来房内,对坐于案前,下人端上茶后静静退去,室内静谧,案上雕花金炉熏烟裊裊,沁人心脾,甚是雅致。 「国公,从金州至祁州,你这室内用得香可都不曾变过!」牧秋轻笑,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季堂猛地被他一提,不禁感嘆道:「是了,不想我与归之也认识了有——」季堂还在心中默默估算,就听对面那人微笑答道:「长乐十四年的冬日,归之第一次见到国公,到如今景祐七年,也有十年了。」 此言一出,季堂一愣,情不自禁地愕然:「居然十年了?!」话中似有无限嘆息和感怀,又不知想到什么,他凤目微微上挑,露出个欢愉的笑来,眼角随之起了些细细的皱纹,像是条调皮的鱼儿停在眼梢之上,他摇摇头:「果然要服老,以后这天下还得靠你们。」 牧秋放下茶盏,敛色拱手道:「国公轻言了,今日我来,正是对国公有事相求。」 「哦?」季堂挑眉,「不知何事可帮归之的?我若能帮到,自当尽力而为。」 牧秋卖了个关子,指着头上那枚束发玉簪,顾左右而言他:「国公,凭你的眼力,可识得这支玉簪产自何处?」 季堂抬眼打量过去,这支玉簪晶莹透亮,是个极好的成色,他微眯着眼,猜道:「莫非是平丘所产?」 牧秋点头:「正是,此簪乃归之弱冠之年,临夏所赠。」 甫听到「临夏」二字,季堂身形猛然一滞,眸子微缩,他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人,除了礼亲王偶尔会透露些消息,已经甚少有人会主动在他面前提到文墨,倒不知李牧秋今日打什么主意。 牧秋看他这样,唇角浅笑:「不知国公是否知道,临夏因牵扯淑贵妃溺死一事,如今已被禁足宫中一月之久了?而且,听闻皇帝这次出京,也并不打算带她一道。」 「莫非,是临夏有事相求?」季堂担心文墨在宫中有何不便,遂托李牧秋带话,故此直接这样问明。 牧秋摇头:「不是临夏相求,而是归之想问国公,是否愿意救她?」 季堂听到此,便知他话中有话,此时只当不解,顺着道:「归之这话到底何意,季堂倒不甚明了。临夏性子虽倔,但绝不是个无故坑害人命之人,待皇帝查明了,自然就会赦免禁足之令,谈何救不救呢?」 牧秋指尖蘸了点茶水,在案上写下一个字:「国公与临夏之间到底如何,归之是看得清清楚楚,却不知国公是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倒不如趁此机会……」 那个字微微闪着光,是个最蛊惑的所在,若是做了,他和文墨之间还有一线希望,若是不做,那此生就是连见都见不上了,可今时今日之境…… 季堂蹙眉抿唇,不停摩挲着旁边那只青花压手杯,一瞬间各种心思翻覆,可到了最后,他终缓缓摇头:「今日之事,我只当做不知,其他的,抱歉,季堂爱莫能助。」 以文墨为饵,牧秋原本是胸有成竹,此刻听对面那人婉拒,倒是一愣,转而一想又明白了半分,他庄重起身作揖:「多谢国公,归之告辞了。」 季堂未曾留他,他踱到庭院之中,看着这朗朗晴天,却不知今日这局,自己到底押对了,还是错了?除了文墨,他还有身后一大家子,谈何容易呢? 且说牧秋从平康巷内出来,闪身进了辆不起眼的马车。 马车一路过了几条巷,到祁州城最为繁华的街上,在个门头寒酸之处停了下来,匾额上仅书「文馆」二字。牧秋掀帘而下,径直往里去。 一路向他恭敬作揖之人络绎不绝,牧秋亦一一回应,时而停下闲聊两句。到了最里那间陋室,牧秋才停步敲了敲门,听得里头有人应,他推门而入,哂笑道:「他没应。」 第141页 案后那人锦衣华服,正是无忧,短短一月之余,他比之家宴那日已瘦脱了形,此刻双眼布满血丝,是个极累的模样,他轻揉眉间:「无妨,早就猜到如此。」过了片刻,他又抬头确认道:「归之,南边那儿确定不会有错?」 「不会有误,请王爷放心!」牧秋俯身作揖,「归之愿以性命担保。」 景祐七年,六月,皇帝离京前往孟州行宫,前朝文武百官随侍,唯独凌相与安国公二人称病,未能同行,后宫之内,除皇后被禁足,其余全部随驾。 景祐七年,七月,皇帝一行刚抵达孟州行宫,和亲王私下调动京城十万禁卫,两万围住皇宫,其余驻守各大城门,拥兵自立,与此同时,南蛮一十八族纷纷异动,战火已燃,史称「景祐之乱」。 第 70 章 和亲王拥兵自立那日,祁州新任府尹冯正不从新令,携剑自刎于承天门外,以身殉国,一袭白袍染血,来去皆是干净。 原先那些不管嘴上说要拥戴谁称帝的,在听闻冯正自戕消息之时,皆是瞠目结舌,又怆然涕下。 文人看重风骨,官员讲究忠君,天下逐渐划成两派,一派自然是有能者居之,另一派还是自持正统,故此,这一年间,为示忠君,想法设法偷偷逃离京城前往孟州者,不在少数。 无忧立于承天门上,双手负在身后,只冷冷看着底下冯正的尸首,汩汩鲜血顺着青砖之间的缝隙四处溢开,像是朵恣意张扬的桃花,到了生命最绚烂的时候,让人从心底生出几分敬意。 他朝着殷红遥遥一指,语带哀嘆,似有无限的惋惜:「冯正是个忠厚之人,斩首示众三日,再厚葬了吧。」 无忧眼眸之中淌着些悲戚,他虽眷恋皇位,但从来不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也根本不指望这次仓促起事能成,可他还是冒险走了今日这步棋:私自调兵、勾结南蛮、煽动士林、散播流言…… 于他而言,谁死不是个死呢,只是,她却再也醒不过来唤他一声「无忧」。 六岁那年,无忧第一次见到叶眉,只这一眼,他便将整颗心掏空给了她,他们青梅竹马,一道长大,虽偶尔吵闹,但也算两小无猜,感情甚笃。 他是父皇最疼爱的皇子,他以为叶眉也是喜欢他的,可长乐十七年初,二哥因一名宫女之死生了场重病,他就在心底知道,她是喜欢二哥的。 大哥成婚那年,无忧在心底抱着丝希望,去凌府提过亲,可是被叶眉当场毫不犹豫地拒绝,她不过是一心一意盼着入宫,盼着能和二哥长相厮守。 她得偿所愿,盛宠加身又诞下皇长子,无忧亦替叶眉开心,只盼着她今生能继续这样开心下去,可是,她现在,竟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这可让他怎么活呀…… 想到这儿,无忧忍不住地想要仰头长啸,拢在袖中的手捏得更紧,指甲深陷在掌中,掐出一道道月牙纹。 他的心不可遏止地痛起来,这种绞痛日日夜夜折磨着他,鞭挞着他,若是当年,若是当年,她嫁给自己,怎会惨死? 这回,不是为了争夺皇位,他只想给叶眉报仇罢了,他想要这些人通通给她陪葬!。 无忧撩起衣摆,肃色往那座巍峨深宫之中走去,禁军首领韩卫平跟随在侧,将京城内动向一一禀明。 无忧听完又问孟州那边动向如何,韩卫平禀道:「这次京城与南蛮同时起事,皇上,啊不——孟州那边果然是措手不及,现已任严宏为统帅,调集西南和江南两方兵力前去。而京城这边,」 他歇了歇,续道:「距离祁州最近的是江北诸营,属下已按令于昨夜突袭最近的青州,以快制胜,拿下青州不成问题。至于西北道,调兵符一直在庞阙处,他这回滞在京城,倒是可以为我们所用。」 「本王担心西北的调兵符早已出了城,还是小心为妙,切莫大意。庞、凌二人都是朝中重臣,如今同时称病,颇有些诡异,派人好生看着就行,暂且不要轻举妄动。」无忧定下心神后,总觉得有丝不妥。 韩卫平诺诺应下,又低头道:「属下已命人搜查过皇宫上下,只剩咸安宫的皇后、毓枚宫的宁贵嫔还有明义宫的礼亲王在,其余的,都是些宫女内侍。」 很好,一命换一命,他也要让那人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距咸安宫尚余几步之遥,无忧就见一内监佝偻着身子,双手垂在两侧,跪在宫门前。 七月的太阳极毒,明晃晃地直刺眼,那人脸上挂着一道道汗,顺着面颊滑下来,汇聚到下巴尖上,再一滴一滴砸到地上,他身前已积聚小半滩的水,想来已是跪了许久。 无忧踱步上前,经过这人身旁时,斜睨了一眼,只觉得有些面熟,早有人在旁道:「王爷,这是咸安宫首领太监赵忠海……」 不待他说完,无忧停下步子,面色冷峻地确认道:「就是这人杀了淑贵妃?」 赵忠海被晒得晕晕乎乎,此刻陡然清醒,他抬眼看是和亲王,赶忙俯身低拜。 无忧眼中的厌恶又多了些,毫不犹豫地下令:「将他拖下去,怎么难受怎么折磨,别让他死得太舒服!」 那赵忠海也不哭天抢地求饶,只怔怔被人架起踉跄往外拖去,就听一声「且慢」,话音不高,但掷地有声,清脆悦耳,那些人手中拉扯动作俱是一停,愣愣看了过去。 第142页 无忧亦抬眼,就见文墨一身月牙白裙衫,鬓间除开柄点翠回首凤凰头花外,还有枚凤凰衔珠展翅金钗,由人从里头搀着,自暗至明,一步一步缓缓走了出来,自有股威严的架势。 自皇帝离宫那一日起,宫内所有侍卫皆撤,连带着咸安宫前的大内侍卫也一併没了,所以,这皇宫就是座空城,而文墨,就是这座失陷空城中皇帝的颜面。 无忧微微一笑,其实文墨现在的模样和初识时并无二致,眉眼如月,清清淡淡,只不过历练了些不怒自威的骇人气势。 文墨与无忧对视,眸中带笑:「王爷,一别两个月,倒真是不一样了!」 她啧啧摇头,像是替他哀婉,旁边禁卫见此,一时按耐不住,纷纷拔刀相向,只等一声吩咐,就让她人头落地。 无忧摆手止住众人,敛起神色,郑重道:「皇嫂,本王只想问一句,叶眉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文墨看着无忧,他风流倜傥之举一如当年,却也是个痴情空付之人,她嘆了一声,浅笑,只答「不是」。 无忧微微退后一步,心中恨意止不住地翻涌,果然是他,叶眉那么爱他,他居然亲手葬送了她,居然捨得杀了她!一剎那,他面色复杂变幻,眼中多了灼灼愤怨。 文墨看在眼中,镇定问道:「王爷,你今日前来,可是要杀了本宫,以祭奠贵妃在天之灵?」她目光澄明,不露丝毫惧色,坦荡得倒是让无忧一怔。 他们相识一场,一直是君子之交,无忧到底狠不下这个心,只匆匆作了个揖,就欲转身离去,只听文墨唤住他:「王爷,若是现在挽回,还有机会,否则,只是中了皇帝的计。你这样,会害了丹蓉,牵连妙阳和先生他们。」 无忧悽然:「我早就猜是皇兄所为,只不过真没想到,皇兄会这么狠心,嫁祸于你,又将你独自留在这危险之地……」 一阵热风袭来,吹动鬓间珠钗轻轻作响,文墨颈间紧着有些微凉,她拢了拢衣襟,笑道:「王爷,若没有这样的算计和狠心,他怎么能当皇帝?若不引你上钩,他这个皇帝,又怎能当得安心?」 无忧忽然哈哈大笑,难得的肆意狂放,完全没了平日里的模样,旁边诸人皆被唬了一跳。 「临夏,你可知,景祐三年时,皇兄为你破了三年守孝之约,那些昏君妖女的流言是谁下令编的,是谁下令传的?」 无忧看了文墨一眼,神色复杂:「所以,你可知,我早就没了回头路?这一次不管是他引我,还是我主动入局,早晚都会有此一遭,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们兄弟几人,从小到大,争来夺去,为了女人,为了皇位,为了这天下,没有一天的安宁日子!」 无忧转身走了几步,忽而又停下,他鬼魅地回头一笑:「还有,临夏,你可知,归之先生乃是南蛮之后,这些所有的,都是归之先生所谋?」 他看着文墨目瞪口呆面色惨白的模样,心中又了些报复的快感,这世间不管怎样,人心总是隔着一层,天上地下,就此一回,为了叶眉,为了自己,他拼上全力也要博上一搏:「皇嫂,你要好生活着,我会让你亲眼看到皇兄是怎么死的! 他大步离开,经过赵忠海时,无忧只觉得乏力,摆摆手,就让人放了他。 待无忧与禁军离开,文墨再也支撑不住,头晕目眩,只余归之先生四字在脑海之中,她身子一歪,旋即瘫软在地,咸安宫中乱成一片…… 文墨再次睁眼时,只能迷迷糊糊看到青纱帐柔柔飘着,像个孤魂野鬼荡在世间,煞是可怜。她再偏头往外看去,几道暖阳从南窗下照进了屋,在地上铺开一卷金色画轴,可也仅仅只能照着这么一片地方,其他的,都是阴暗之处。 她用力眨眨眼,眼睛干涩地哭不出来一滴泪,声嘶力竭之下,唯有低低唤了句「人呢」。 听见皇后的动静,新蕊掀开朱红帷幔,闪身进来,边扶起文墨,边愁眉道:「娘娘,宫里没有宫直太医,荷香姐姐去了明义宫,看看礼亲王能不能有办法。」 文墨点点头,倚在床畔,揉了揉眉间,又问:「赵忠海呢?」新蕊指指外头,没好气道:「还在外头跪着呢,他真不是个东西,竟还有脸回来。」 当听到皇后要宣他进来时,新蕊眼睛更是瞪得浑圆,又不好忤逆,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赵忠海唤了进来。 赵忠海跪在床榻前,就听纱帐之中那人噼头盖脸地直接问他与皇帝之间的勾当,他身子一颤,连磕三个响头,不敢有任何隐瞒:「回禀娘娘,皇上当年还是皇子时,曾从原来的赵总管手里头救下过奴才一命,奴才便一直暗地替皇上办事。」 文墨冷冷看着地上那人:「他倒有本事,放你这么个眼线在咸安宫里,什么都了如指掌,偏偏还是本宫自己挑的你,真是……」 文墨气极,又问:「你替皇上杀了人栽了赃,他怎么不杀你灭口,反倒还让你有命回来?是要你继续看着本宫么?」 赵忠海忙说「不敢」,复又叩首:「皇上是担心娘娘安危,所以才让奴才回来,吩咐务必护着娘娘。娘娘别气坏了身子,皇上是断定王爷他与娘娘有故交,断然不会加害娘娘,所以才放手这样做了……」 文墨心中怒火中烧,越发来气,挥手连说几个滚字,更觉得意乱不堪,恨不得亲自奔至孟州砍他一顿才好,他断定,他以为,通通都是他一人的自以为是。 第143页 皇帝以她为子,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正巧荷香掀开朱红帷幔,见到赵忠海从里头讪讪出来时,不免一愣,而跟在荷香后头的,正是赵垂丹,他跨着个药箱,额上微微出了汗。 赵垂丹见了礼,方跪在床榻间静心诊脉,就见他眉头紧蹙,面色凝重,到了最后,就剩讶然和不解,他收回手,掏出绢子擦了擦汗,又再请脉,如此来回两三次。 文墨见他这样,心中已是不安:「可是有何不测?」 赵垂丹摇头,一脸难色,又有些尴尬:「娘娘,这回……又似是喜脉!」 这二字说出了口,两人皆是不可思议,其实像这样的诊断一年会出现好几回,文墨想了想,又问:「太医院里可还有其他人在?」 赵垂丹摇头:「微臣也是好容易才进得宫来,如今,进来了,就怕是出不去。」 他话中说的,正是和亲王已在京城设下宵禁,于每条巷口内,有专人负责盘查,而大街上巡查官兵往来不绝,若没有通行凭证,只怕连家门口都出不去,而皇宫各城门皆换成禁军把守,人员进出谈何难也? 文墨心下狐疑:「既然如此,那你是如何进宫得?」 赵垂丹抹了抹汗,指指外头:「正是安国公冒险护着微臣进来的。」 第 71 章 赵垂丹话音刚落,文墨又是止不住地一阵眩晕,胸口无端端发闷,恍惚之下,只得倚在枕畔,静静看着南窗底下的散漫金乌,她暗忖,那里肯定很温暖,却怎么都不会照到这儿来。 累意翻涌,她摆手让诸人皆退下,荷香应了一声,又怯怯问道:「小姐,那,国公呢?」 先前文墨晕倒不省人事,宫内又没有御医,荷香只好去明义宫想办法,孝瑜便派了贴身内侍小魏子出宫去找赵垂丹。 结果,小魏子好容易矇骗出宫,可想要再进来,却是极难了。他与赵垂丹二人在宫门前急得团团转没,最后,小魏子灵机一动,就去了紧挨着皇城的平康巷内,找到留京的安国公帮忙。 庞阙听闻后,也不顾自己还在称病,带着他二人,一路从含光门闯进皇宫。 文墨听完经过来由,知晓这次为请太医进宫,已是绕了一大圈子,而又惊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不消片刻,无忧那儿也会得到消息。 若是这样,那更会对季堂不利,他这回称病,必然有他的想法,却为了她……文墨心思转了几道,吩咐下去:「请国公稍坐,我歇一会就来。」 那片金光太耀眼,她阖上双眸,原本干涩难受的眼中,终于酝酿出氤氲水气,到了现在,她还有何面目见他,又值得他如此相待?过往的情愫,与现在的不堪,堆积在一起,终成了个今生都难还清的债! 文墨将自己蜷缩在薄被之中,紧紧揪住被角,方觉得安心了些。 咸安宫外,榴花七月已谢,树上挂满一个个惹人喜爱的青中泛红小石榴,季堂立在中间,饶是荷香过来说是文墨有请,他也迟迟不敢踏进这宫门半步。 抬眼望去,宫内黑黢黢一片,像是个无形的牢笼,死死困住他心爱姑娘的一生,直到最后,香消玉殒。想到这儿,季堂打了个寒颤,哀鸿遍野。 他正负手在石榴树旁发呆,就见宫门前出来了个月牙白的长挑身影,逆着光,看不清楚模样,季堂有些怔忪,只得眯起双眼。 这遥遥几步,那人一步接一步,都踏到他心尖上,划开浅浅的口子,漫溢满腔的腥咸。他的心突突跳动,骇然作响,哪怕就是临阵对敌生死关头,季堂也从不曾有过此刻这样的怯懦,他忽然想要离开,不忍再看。 约莫还剩两三步的距离,那人顿住步子,微微欠身:「多谢国公相救。」声音还是一样的脆生,只是又夹杂着些薄薄的疏离。 面前这几步,是道鸿沟,横亘在二人之间,却是再也跨不过了。 季堂到这时才敢稍微打量几眼,他们已经五年未曾遇见,除开那道浅浅的疤,文墨的模样似乎还与当年一致,眉眼弯弯,眸中带笑,但比之当初,又多了些说不上的东西在。 季堂亦浅笑,他拱手作了个揖:「微臣唐突冒昧,见过皇后。」 「几年不见,国公身子可还好?」 「尚好,皇后如何?」 「也好。」 这样一问一答完,两人不由同时畅笑起来,视线相及,像跨过千山万水,又像是翻过崇山峻岭,一瞬抚平了这五年的光阴丘壑,那份疏离立刻淡了下去。 文墨将他往里迎,季堂推却,只说外臣不便进皇后寝宫,在宫外说话就好。文墨一怔,就吩咐人在这石榴林中摆上案席,请他浅尝一壶茶。 日头渐渐西沉,已不大灼热,众人忙碌之际,文墨与季堂并肩而立,聊起关于归之先生一事。 听完季堂所述那日情境,文墨怎么都无法将他话中之人,与印象中风淡云轻的先生对上,一时多有唏嘘。 待上好的热茶摆上案头,升腾起裊裊轻烟,窜到树梢叶尖,倏尔消散,只余淡淡清香。 二人对坐案前,文墨将人皆屏退下,又四下张望一番,若不是这满目的红墙绿瓦,她还只道是生在山中,日子惬意呢! 她忽然心生些感慨,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终还是苦笑地摇摇头,鬓间珠钗叮咚生响,她嘆了一声,想到最先担忧的那桩事,便直直看着对面那人,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国公这回是做何打算?」 第144页 季堂只道她担忧外面战乱一事,遂出言宽慰道:「自当是尽忠报国,期望吾皇早日归来。」 「你若这样想,还留在京中,岂不是诸多危险?」文墨眉头拧起,浑然不觉话语间比之方才又亲近了些。 季堂已察觉此变化,凤目微微上挑:「无妨,和亲王要的东西,我已提前交託他人,如今孑然一身,于他而言,也无甚用。」 文墨一怔,想到先前他提过的归之先生一事,不由喃喃道:「你早知他们不轨,又多有安排,为何还贸然留下?」 季堂端起茶盏,将热气吹去少许,熏熏茗烟之下,他的面庞也有了些模糊,仿若自嘲地笑道:「终是有些放不下的东西。」 这话,说到这儿,二人皆已瞭然。 文墨挣扎几许,到最后嗫嚅张口,道出一句「对不起,我终是负了你」,她垂下水气迷离的眼眸,再也不敢往那人看去,只死死攥着把竹扇。 季堂复又起了些痛意,他轻轻笑着嗔怪道:「临夏,你未免也太傻了些,可还记得原先怎么说我来着?」 他停了停,凤目轻眨,像是蝴蝶震翅,又似在努力回忆:「这辈子这么长,我也捨不得你一个人孤苦。」 说罢,他轻轻一嘆,像是说不尽的惆怅,文墨此刻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掉了下来,身子跟着一併发颤。 「这辈子这么长,你孤苦一人,我怎么能放心得下?」这是原先她对季堂说得话,如今却被他用来劝慰自己,让文墨情何以堪? 季堂看着她瑟瑟发抖,心里愈发难受:「刚刚听闻你似乎是有喜了,哭多了对身子不大好。」他想了想,又道:「还未来得及告诉你,我也是快当爹的人了。」 文墨闷闷道了声「恭喜」,这须臾的沉默之间,尴尬与疏离复又起来。 她想了想,又有些替他高兴,她用绢子拭了泪,点头道:「你一生至此,也是该有个体己贴心的人,你夫人是谁?这么大的事,我怎都不曾听过?」 「这人你是知道的——」见文墨一脸狐疑,季堂也就不再卖关子:「就是夏桃,可还记得么?」 想到印象中那个柔软的女子,文墨不禁狐疑:「她不是?」 话只说了一半,季堂就已明白她的意思:「她当年回京城后,因先帝突然驾崩,便一直留在暗卫之中,待我归京后,她就想法脱身来寻我了,说是要赎罪。」 见文墨还是紧紧蹙眉,季堂只得劝慰道:「无碍,莫担心。」 文墨又想到桩要事,茫茫然问道:「若是等皇帝回来了,今日之事,该将如何解释?他这人的心眼最小,原本就不该将你牵涉在内的。」 「照实说便是!」季堂心有成竹。 见文墨不解,他又继续解释道:「皇帝既然敢留你一人在京,又准我称病告假,那他心中必然是断定,我会好生护着你,否则——」 他轻笑:「以皇帝多疑的性子,他是断不能容我在这乱世留京的。而且,这次只怕我自己不称病,他也会下旨将留我下来。他这是,将你託付给了我。」 文墨听完,迷濛一滞,这样想来,倒也有几分道理,她只感到皇帝狠心绝情,可现在觉得他暗地似乎都为她做好打算……这一切,还真是一团乱麻。 看着西边残阳如血,文墨忽然心生感慨:「季堂,我真得希望你过得快活。」她已经许久未亲口唤出这个名字,现在喊着倒显得越发小心。 季堂偏头看她:「我也是这么想得,原来不见你时,总担心你过得好不好,现在见到,我便知你是真的长大了,已能承担许多,总归与以前不一样了。」 一时间二人都没有说话,只这样安静对坐着,暂且抛开外头的波云诡谲,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安宁。 这日,两人又喝了几盏茶,平心静气地聊起这些年的过往,文墨心中生出些岁月静好的感怀。 哪怕外头大浪滔天,可只要眼前这人在,他就会真心护着她,她也就多了几分面对未知的底气来,说到底,他在撑着她往前。 这一日,季堂未得出宫,只得宿于明义宫内。 翌日,赵垂丹复又来请脉,他如今安顿在御药房内,只为来去方便些。结果,这脉象还是如昨,他擦了擦汗,小心问道:「娘娘,月信可准?」 文墨这才认真回忆起来,算来算去,倒也有一个多月未见葵水,只是她这身子畏寒,总是不大准,她一直未放在心上,如今想来,若说是喜脉,那也只会是那日午后…… 文墨心一点点往下沉去,面色逐渐凝重,若是真的遇喜,那未免也太不凑巧了些。 她看着赵垂丹,复又嘱咐道:「你明日再来,若明日脉象还是如此,就有七八分的可能。」 「多事之秋,切莫随意泄露,你记着,本宫身边只有荷香与安国公两人可信,其他一概不能透露。还有,千万别开什么安胎的方子,他人若是问起本宫身子什么毛病,你也该知如何回答了?」 赵垂丹连忙称是,文墨嘆了一声,心头越发悸动,这一切,只怕是天意,她的母子缘分来得这样仓促,让她都无法确认是否能保下这胎儿来…… 又过一日,赵垂丹照例来咸安宫,果然还是喜脉之象! 这回,二人脸上皆有些欣喜之色,同时又有些不安,赵垂丹压低声询问:「皇后娘娘,可要派人去孟州报信?娘娘腹中的,可是……」 第145页 文墨睨了一眼,缓缓摇头:「莫要轻举妄动。」 待赵垂丹走后,文墨没有唤人进来,她挪到窗边的软榻之上,怔怔看着外头,外头生机盎然,而她的心中却是惴惴。 过了半晌,她将双手轻轻放在腹上,真是毫无感觉,她无声浅笑,心中也不知到底是何滋味,是喜,是忧,还是难受,亦或不堪? 这个乱世,也不知何时才会停,而她,也不知该盼着谁能赢。 对于皇帝,文墨自然是恨的,他狠心至此,如今,她又有了身孕,若他知晓,可否会生出一些后悔来? 而对于无忧和归之先生,文墨自然不希望他们出事,可这个以天下为赌注的生死局,从来,都只会活下来一个人。 第 72 章 乱军由祁州分成两股势力,一股迅速往南,打了好几场措手不及的漂亮胜仗,先后吃下青州、岩南、楚乡等地,直扑孟州。 而另一股则是直接奔西,夺取范城、东州等地,拿下大周朝东西向最重要的命脉——洛水,一举切断西北诸军东进的主要来路,延缓他们的动作,又给自己提供了时间。 南蛮各族不复长乐四年的散漫,难得的合力,与严宏在南边你来我往,较量得不亦乐乎,换句话而言,就是没有任何实质进展,却拖住了将近二十万的兵力。 一时之间,皇帝手中就有些捉襟见肘。 景祐七年,战火四燃,余下的日子,双方就在这种胶着之下度过。 这个时候,人心皆惶惶,祁州城北的皇城,静得像是没有人烟,唯独城门口立着的肃穆禁卫,还昭示着皇权的无可侵犯。 一顶宝蓝软轿从平康巷出来,拐到金春大街上,晃晃悠悠再走几步就停在了含光门前。如此惨澹光景下,祁州百姓已不大出门,生怕惹事,所以,守门的禁卫们不得不多看了几眼。 轿帘掀开,季堂探身而下,这会儿的天气已经开始转凉,寒风瑟瑟,吹动他颈边的狐白毛边,茸茸地,拱卫着那张略带凌厉的脸。 那几名禁卫被他眼神一扫,也就低下头去,不敢再直视,亦不敢出言拦他,自然,也是得了和亲王允许的——为了笼络这位安国公。 季堂手里提着个小三层青花食盒,里头装了些香糯可口的吃食,他回头往轿内张望了番,确认没什么遗漏,这才往咸安宫去。 乱世之中,就算是皇宫,内务府也是极度空虚,每日也不过是些粗茶淡饭,眼见着文墨有了身孕又急剧消瘦,季堂便隔个几日,就进宫送些东西。 季堂到咸安宫时,赵忠海正在外头扫水,他见是安国公来,忙低下头,只看着眼前这方地上的枯叶,手上动作不停,却见那人在自己跟前站定,入眼是水蓝色滚银边绣莲花纹的长衫。 赵忠海脑袋低垂,不敢乱动,而那人也没有动,两人像是在进行着无声的交锋,到了最后,赵忠海支撑不住,小心询问道:「国公,可是有话要交代?」 季堂拢袖,轻笑:「若不是那日皇后将你从和亲王手中保下,这条命,只怕现在已是归了西。」似有无限惋惜,他顿了顿,接着道:「听闻你家中尚有老母亲,和个不大健全的哥哥,你也不想令他们担忧不是?」 季堂轻轻摁在赵忠海肩上,面带关切:「如今外头极乱,我已命人将他们接进城外庞府的庄子里头,有时间,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赵忠海心尖一颤,从开始替皇帝卖命起,他就将家人全都隐姓更名安顿他乡……熟知,竟如此轻易地被这人给揪出来,他的头皮止不住地发麻,垂得越发低了:「多谢国公提醒和照拂,奴才感之不尽。」 季堂轻轻「嗯」了一声,眉头拧起,声音缓缓,极为无奈地嘆道:「皇后身子终究是瞒不住了,以后风浪很多,这宫中上下,还是得靠你保全。皇上他留你下来,想必也是这个意思。」 文墨为保住腹中胎儿,不被有心之人利用,一直未曾对外声张,就连普通的安胎药也不敢喝,而整个咸安宫里,起初也确实只有荷香一人知晓。 七八月里,衣衫单薄轻巧,文墨身子也不明显,尚能唬弄他人,可随着月份一点点大起来,冬装哪怕再厚实,又怎可能遮住女人鼓起的腰腹? 若被和亲王知晓,他就算能容忍文墨活下来,但怎会容忍下她腹中的皇嗣?若生下来是个男婴,那自然就成了大周的嫡皇子…… 想到这个地方,季堂便不敢再往下,他只怕有个闪失,那就是个一尸两命的结局。 想必,皇帝临走前,只虑着为文墨打点,却没想到她腹中还会有一个,而现在,腹中这个,才是真正会带给文墨危险的所在。 故此,他找到了赵忠海,在深宫之中,需要有个男人能时时刻刻看护着文墨,哪怕他是个太监! 安国公的这番话,带着些沉重,又有浓浓的託付之意,赵忠海当然明白其中所指。 他微微俯身,抱拳道:「请国公放下,奴才亏欠皇后许多,这一回哪怕是赴汤蹈火,奴才也是在所不辞,只求国公能好生待我家中之人。」 季堂挑眉看了他一眼,并未接话,只撩起衣摆,自顾往前走去。 东次室里,文墨正拿着份棋谱,左右手对弈,听闻季堂造访,已不大意外,自那日二人心思又说开后,压在她身上的不堪少了一些,而埋在她心底最深处的那个心结,也一併消减许多。 第146页 她见着季堂提着个食盒,不禁眉开眼笑,玩笑道:「又劳烦国公当跑腿的,怎过意的去?」说着,又命人将棋盘撤下,空出地方来。 季堂唬了她一眼,将东西一一拿出来,像变戏法一样,一碟连着一碟的白瓷盘,不多时就将方桌上摆得是满满当当:「近来可好些,睡得还安稳么?」 文墨促狭一笑,眼睛亮晶晶的,也不说话,只用风捲残云的咀嚼来证明自己好得很,季堂看了,会心一笑。 正好好的,忽然,她身子猛地往前倾去,一手慌忙扔掉筷子,扶住桌沿,一手捧住腹部,眉头陡然蹙起,神色怔忪,不敢动弹。 次室之内,只有荷香伺候在侧,她见小姐这般模样,登时被吓到得魂飞魄散,团团转地要去找太医,不想文墨忙摆手,连说不用,却还是维持着这个姿势。 季堂坐于文墨对面,剎那间,不作多想,伸手扶稳那只撑在桌上的胳膊。入手之处,能依稀感到骨头膈人,似是瘦骨嶙峋,他心下就泛起疼来,果然还是太瘦了…… 季堂一手仍扶住胳膊,人却急急绕过案桌,蹲下身子,从底下抬头望向文墨,不解问道:「怎么了?」声音透着关切之意,掩都掩不住。 四目相接,一人眼神焦灼,一人怔忪发呆。 过了片刻,文墨轻松地笑起来,她刚缓缓吐出一口气,紧接着又是浑身一滞,她伸手就捉住了季堂的手。 季堂不明所以,想要抽离,却还是任由她牵引着。直到将他的大手覆在她隆起的腹部上,季堂才浑然一滞,虽隔着厚厚的冬衣,还是能感到掌下的体热,他的心忽然就扑通扑通猛地跳动。 倏尔,衣物底下像是有个什么东西在动,直直蹬到他手心里,高高拱起又渐渐平缓。 季堂心底那扑通声更厉害了些,他抬起双眸,欢愉尽现,连带着眼梢的细纹都是压不住的喜悦之情:「临夏,这肯定是个男孩。」难得安国公一贯沉稳的音色里,带着些颤意。 文墨偏偏摇头,一脸的得意与傲娇:「说不定是个好动的女儿。」 说到女儿,她不知怎地,就想到上回与长青谈论过的那些,那时不过说说罢了,可现在,她真有了身孕,他却…… 文墨这样想着,脸上就浮现出一丝落寞来,原来的笑意也就淡下许多,季堂见了,慌忙起身,拱手作揖:「微臣唐突。」 文墨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摇头:「不,不,国公是我们母子的大恩人,这一世,我们都报不完你的恩德,只希望这未出世的孩儿能给国公带些好运。」 季堂唇角扯出个干笑,他的手里还余着方才的温度,此刻坐回一旁,已觉得尴尬,坐立难安之间正要告辞,就听得外头有人进来通传,说是宁贵嫔来了。 也不等文墨宣,宁贵嫔直接就闯进来,见到有外男在,不由以扇掩面,心下奇怪,又瞥见皇后面前一堆吃食,心下已经颇为瞭然。 文墨见她的模样,索性坦荡地指着一旁,介绍道:「这位是安国公,国之重臣,非常时期,非常做法。」 季堂起身,也不敢多看,拱手正欲告辞,就听宁贵嫔幽幽道:「国公,你可还记得我家长姐,月华?」 甫听到这久远的名字,季堂身形便死死定住,他抬眼微微打量,狐疑地说出自己猜测,竟有些不敢相信:「你是——你是月华的么妹?」 宁贵嫔点点头,用绢子擦拭眼角:「长姐去世时,我人尙小,只听闻你与长姐是极好的,又订了亲,可惜长姐福薄……」 她又抹了抹泪:「长姐若是活到今日,见到国公这样,也应当是心有安慰的。」 季堂心下感慨顿生,终抱拳道:「多事之秋,还请两位娘娘在宫中务必多加小心,待过些时日,微臣再送些过冬的东西来。」说罢,略微抬手,匆匆就往外走去。 文墨看着宁贵嫔,不免微微皱眉:「皇上虽不在了,贵嫔的禁足可没解,怎可肆意乱走?」 宁贵嫔也不多说其他,欠身告退,攀到安国公这棵大树,可比找这个自身难保的皇后有用的多! 果然,不过多日,庞府便往宫里送了些过冬的东西,咸安宫和毓枚宫各是一份,文墨知后,笑了笑,宫中那位可真会审时度势! 而季堂心中隐隐担忧之事,其实,来得极快。 无忧自起事那日后,再不曾踏足皇城这伤心地半步,也不外出走动,依旧住在和亲王府中。 冬节之日,他听完属下呈报近来战况,得意已大于最初的担忧,雄心壮志一併在心头翻涌,似乎已是稳操胜券。 这时,他再看向底下诸人的目光中,便多了道神采飞扬之色,无忧看向右下首一位白发之人,挑眉问道:「凌相,本王替叶眉报的仇还满意否?」 他隐隐有些报复的快意,若是当初你将叶眉嫁予我,怎会有此噩运! 那人吃力地撑着扶手,蹒跚起身,朝上见了个礼:「待到功成之日,微臣愿拥戴王爷建立新朝,死而后已,在所不辞。」 若不说话,无人能认出,他竟是一夜苍老后的凌仕诚! 在座不乏熘须拍马之徒,此时纷纷起身,都说凌相此言差矣,要立新朝,何需等到功成之日,现在就可黄袍加身! 无忧听后,难掩赞许之色,他点点头,起身只说是去宫中看看,众人自然拱着他一併浩浩荡荡地过去。 第147页 王府外,早有埋伏下的若干刺客,见这个机会难得,一併杀了出来,不过须臾,就是腥风血雨一片。 无忧坐在车舆之中,静静听着兵器交接的叮噹之声,忽然生出些豪气来,任凭外面如何,他自岿然不动,这才是真正的王者之气,一个王者,怎能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对此,他嗤之以鼻,打从心底怀疑,孟州那位到底是怎么当上皇帝的! 牧秋坐在无忧下手,此时称赞道:「生死关头,王爷还能面不改色,无愧是个真正的王者。」 无忧抬手,略微说了些谦虚之辞,又笑道:「先生这样能长袖善舞,本王原先还真是未发现呢。」 他话中始终是带着些贬低之意,其实,对于李牧秋其人,无忧还真的是难以捉摸。 牧秋笑了笑,颇有些云淡风轻的意思:「立场虽不同,目的却一样,只需王爷谨记答应过李某什么就好。」 从父亲给他拟下表字为「归之」二字起,他的命运就註定是要归去的,只是,牧秋自己都没料到,他要归去的地方,竟是南蛮! 国雠家恨,这次一併算清,若是父母泉下有知,也该放下心来了。 外头打打杀杀的声音渐渐消了,想来刺客已被赶尽杀绝,轱辘重新转动,往前辗去,也许是正好辗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车舆从中央的兴安门进入皇城,经过承天大街,再到了承天门,无忧掀开车帘,看着那道朱红大门,嘴角终勾起笑来。 人在面对唾手可得的皇权时,总希望能更进一步,再进一步! 崇文大殿又暗又冷,没有了丝毫往日的光辉和喧嚣,竟显得有些衰败之意,只有正中央的蟠龙座淡淡散发着金色的光泽。 那,就是无忧梦了二十几年的皇位,此刻,静静地,只等着他上前! 无忧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走到宝座旁,心下还是有些不可思议。他伸手抚摸座椅,指尖传来了一种冰凉无情的触感,他的笑容越发灿烂,很好,皇位本该就是如此! 他缓缓伸开袖袍,抿唇敛色,终稳稳地端坐在宝座上,底下众人见此山呼万岁。 那声音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充斥在无忧体内每一处,提醒着他这一刻无上的欢愉,他忍不住哈哈大笑,最是肆意狂狷。他终是成了! 崇文殿的动静,咸安宫中一清二楚,文墨怔怔眨了眨眼,缓缓吩咐道:「来人,替本宫换上朝服凤冠,皇宫之地,岂容他人放肆。」 …… 而同一日,丹蓉自尽于王府。 她虽一介弱质女流,但自小耳濡目染徐老的忠君之意,听得自己丈夫的僭越之举后,终怆然泪下,留下遗书一封,投湖自尽。 「夫君,吾先行一步,请多珍重!自君谋逆起,吾被忠君爱国之念日日折磨,不曾停歇,吾自觉有愧,但求不曾牵连徐府诸人……」 第 73 章 六龙三凤的凤冠静静摆在一旁,正中间立着一只振翅飞翔的凤凰,周围镶嵌着几百颗各色宝石,又装饰着数千粒珍珠,流淌着触目心惊的艷丽奢华,还有端庄高贵的皇权威严。 这顶厚重的凤冠,是皇帝送给文墨的,自大婚之后,她就不曾戴过,而这一回,她终命人将它取了出来。 文墨已换上一袭红色大袖朝服,袖袍、衣摆之上,交织着金线绣的龙凤纹样,更显华贵和清冷之色。 只皇后一个眼神,含槐已捧着凤冠慢慢挪步上前。 到了这时,暖阁之内,皇后的几名贴身婢女同时跪下,为首的荷香伏在地上,拼了命地死死哀求,只期盼小姐别去冒险。她的声音哽咽,又有着些惊恐之意。 而暖阁之外,咸安宫上下三十余人,齐齐跪在朱红的帐幔外,不住地叩首:「请皇后三思!」 这股泣血挽留的人声,和着一下又一下以头抢地的清脆之音,在空荡的咸安宫内,形成了道滔天巨浪,不可谓不激荡人心。 文墨的双眸阖上复又睁开,清亮之余,又有些沉毅,她撑着案沿艰难起身,入冬之后,她的腹部已明显隆起,就算再宽大的衣衫也掩饰不住,而她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决绝与寒色。 忠孝二字,于文墨自己,是浸淫二十年的信念,而于这个残破的山河,则是支撑的根本。 有人已在前朝僭越称帝,山呼万岁,而她贵为一国之后,岂可躲在后宫,贪生怕死?这一次,她终得要去的,若是死了,也算不付了情义。 「都起来吧,本宫意决,既然皇上不在,那本宫就要替他看好这儿,免得失了皇上的脸面。」 文墨将底下诸人一一不舍的扫视完,脸上重归于皇后该有的平静,她回头看了眼凤冠,眼眸中露出一丝属于女人的哀婉。 长青,请庇佑我们母子,度过这一劫吧,我虽无惧,但仍有憾,若是真得会死,我想问你一句,你可后悔? 与此同时,孟州行宫的大殿之上,长青心尖猛地一悸,他嘶得一声狠狠抽了口气,伸手抚住胸口处,温热的掌下只传来急促的心跳声,声声震耳。 而这一瞬,他眼框里就起了潮湿之意,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两个字。 长青痴痴愣住,不消反应,他就知道自己刚刚唤得是「墨儿」,那道存在并压抑在他体内很久的不安直觉,这一刻活了过来,缠满全身各处,说不清道不明,隐隐让他害怕。 第148页 这样的认知,让长青感觉非常难受,就像是所有的一切,都逃离了掌控,他摸不着,也猜不透! 「……南方大营调回的十万兵马,已到江北,连着西北诸军,可直取祁州……」 谢尘非还在底下滔滔不绝,长青好容易定下心,才听到个末尾之处,他应道:「很好,此举务必一击即中,接下去再平定南乱,亦是不迟。」 长青原本很贪心,想着要在两处都得势,但真刀真枪地几番厮杀之后,他才明白,任凭脑中计谋定得再好,真待践行起来,总会有一两处的疏漏,欲想攘外,终须得好好安内! 待下朝时,长青单独留了武易安觐见。 君臣二人一前一后刚刚走出大殿,长青便焦灼问道:「易安,祁州那边近来可有什么消息来,宫里如何?」他想了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皇后怎么样了?朕总觉得有些不安。」 武易安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最后一个问题,恐怕才是今日的关键,只是,现今祁州的守卫森严许多,暗卫的消息,也不像前些日子那么好传的了! 武易安不敢多做隐瞒,一股脑地全道了出来,待说到庞阙常常出入宫廷之时,又偷偷抬眼观察皇帝脸色,见他面色如常,才敢继续说下去。 长青听完,也没有任何不悦,只挑到个重点:「怎么没有皇后具体消息?」 「皇上,宫中消息实在传不出来,封得太死,想来皇后应该是无碍的,请皇上暂且宽心些。」武易安嘴上虽这么安慰,但心里还是将皇上贬斥一通,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设这样一个局?自作自受了不是? 长青登上行宫最北边的一座角楼,负手而立,入眼是青山绵绵,云烟缭绕,穷极远眺,也见不到他想见的人。 他早就后悔了,临行前,长青本想再去见一见文墨,可是,他心底怯懦,不敢见她。 当初,文墨不过小小利用和算计了他一些,就被长青记恨许久,何况现在,他以她为谋,又将她一人丢下,她是该恨他的。 墨儿,好好活着,务必等我回来,等我回来,补偿你…… 文墨刚刚肃色坐上肩舆,宁贵嫔就带着人慌里慌张到了咸安宫门前,想来也是听到崇文殿中的叛乱动静。 待看到眼前皇后的动作,宁贵嫔脸色变得肃穆起来,她认真行了个嫔妾之礼,待皇后一行走后,才直起身。 瑶华心里,就这样有些钦佩皇后了,若是她在这个位置上,不知道会不会有如此勇气,来面对这些。 咸安宫距离崇文殿并不远,只要过几个门就好,沿途的甬道两旁,跪满了皇宫中剩下的宫女内侍,齐齐叩首,高呼皇后千岁,呼声地动山摇,让这寂静许久的皇城,终于有了丝人烟味。 寒风阵阵,吹动凤冠上的衔珠,合着两仪殿檐角上的铃铛,一同叮叮噹噹地响,反而衬着这景越发萧肃,忽然,阴霾的天空之中,飘下一枚雪花,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洋洋洒洒,止都止不住,也似在为她送行。 文墨斜靠在肩舆上,沉眉敛色,一手捧在腹部,另一手搭在扶手上,轻轻叩着。 腹中胎儿似是感应到母亲此刻的凝重,便不安分地动了动,她轻轻拍了拍小腹,那胎儿也就安静下来。 文墨心下只觉得这缘分奇妙万分,终是抿唇浅笑。 崇文殿中诸人也已听到外头声势浩大的呼声,有些心急地早按捺不住跑了出去,呼喝起来,而无忧,还是静静端坐在宝座上,他的心里,从未如此笃定,这一回,唾手可得,他不会再放。 肩舆停稳后,文墨正要缓缓起身,赵忠海赶紧过来,低低蹲下身子,抬起了手背。文墨睨了他一眼,轻轻将素手搭了上去。 这身红色朝服,在凛冽寒风和无垠白雪中翻飞,有种飒爽之姿,又有不可侵犯之势。 崇文殿中冲出来的那帮人,见是皇后来了,不由叫嚣地更狠,粗鄙之话不绝于耳。文墨勾唇嗤笑,直接越过他们,迳自走进了大殿之中。 殿内还有无忧的其他部下在,牧秋站在末首,也是第一个见到文墨进来的人,当他目光定在那隆起的腹部上时,牧秋的脸色就发了白,他急急唤了声「临夏」,就要劝她回去。 文墨在他跟前站定,吃力地欠了欠身,如平常一样,唤他先生,又感慨道:「真是世事难料,各为其主,还请先生自求多福。」 一时之间,牧秋想到许多的前尘往事,他的心底起了道酸意:「多谢临夏,兀自珍重些。」 文墨眼眶泛热,她眨了眨,忍回去些泪意,复又继续往前。也许是她目光森寒,也许是她气势骇人,殿中其他诸人皆是屏气敛息,不自觉地就给让出了条道。 文墨走到了最前头,微微仰头,身姿笔挺地犹如一棵劲松,然后,与蟠龙座上之人静静对视,整个大殿之中,似乎都给滞住了。 无忧起初是诧异的,尤其,他竟不知文墨有了身孕,倏尔,他又有些要拍手称快,自这个女人在西姜与他一道定下那个荒唐大计时,他就知道,她是果敢又聪慧的,可他又没料到,她会是固执的。 无忧抬起双眸,暗沉似水,看不出什么情绪:「临夏,今日这样,你倒还敢来?你不恨二哥他负了你?」 文墨摊手,似有些不可思议:「本宫心怀坦荡,有何不敢来?」 第149页 她浅浅一笑,挥手直指上头那人,凌厉之气陡然勃发,不停歇地厉声喝道:「勾结外族、谋逆作乱、不忠不义之人,是王爷你,逼得百姓民不聊生、山河动荡之人,亦是王爷你,又不是本宫!本宫今儿个来这儿,只不过是为了提醒王爷,僭越二字。」 「至于,本宫与你皇兄之间——」文墨拢袖,脸带不屑,冷哼一声:「这是我与他的家务事,只怕还轮不到王爷过问。」 听完皇后这样噼头盖脸的怒斥,众人皆愕然,都不知该做何反应,只听啪——啪——啪——,宝座上传来三声拍掌之音。 无忧笑意十足:「临夏,你一向自持牙尖嘴利,当年便能舌战西姜太保范渊行诸人,我是自知不如,也不与你逞这口舌之能。 你既然来了,那咱们相识一场的情分,也就到头了,我想,你不会不明白,今日,你只剩一条路了?」 他的目光落在文墨的腹部,装出些讶然和可惜之色:「二哥千算万算,只怕,没料到你有身子,阿弥陀佛,这一回,我罪孽可大了些。」 文墨的背挺得极直,她深深提起一口气,将这大殿仔细端详一番,最后落在前头那根圆柱上,方挑衅一笑:「王爷,你觉得本宫今日既然有胆前来,还会怕个死字?」 无忧眼眸骤然缩紧,怒火中烧,他正欲下令,就见李牧秋拱手,朗声道:「王爷,三思!若是处死皇后,只怕士林会乱,于王爷的圣贤之名,不甚好听。」 只这一句,便刺到了无忧的短处,他是靠士林名声起家,若是杀了个妇孺,只会落入口舌! 无忧明知李牧秋是在力保文墨,但心中又有些无奈,只得故意又问他:「依先生看,该是如何才好?」 「以礼相待,自然能博民心。」 无忧啧啧摇头:「先生错了,败军之将,何须讲礼?」他眼珠转了转,想到个法子,笑道:「姑且先留着,待好好羞辱一番,再书信一封给孟州那边,告诉二哥,他的妻儿是怎么受欺辱的,气气我那好二哥,只怕又是场好戏了!」 他复又看向文墨,狡黠一笑:「临夏,我替你试试,二哥是否真心疼你。」说着,又朝旁边一人使了个眼色,早有人摩拳擦掌地向文墨走来。 文墨并不退,双手交握于前,只冷冷看着。 那人抬手,正欲朝皇后掌掴下来,他的胳膊被人猛地一拽,死死抱住,两团人影就拉扯到了一处。 文墨这才往旁边看去,正是一直跟在她身旁的赵忠海拦住了那人,她不作多想,直接反手就给了那人爽脆的一巴掌,又看回无忧,冷笑道:「王爷,你想斩草除根,本宫理解,但你若是想无辜侮辱本宫,抱歉,本宫不想给你机会。」 说罢,她朝着那根极粗的红木柱子,直直撞了过去,嘭得一声,崇文殿亦跟着一併颤动,簌簌落下些灰来…… 拉扯中的两人顿时都呆住了手,赵忠海唬了一跳,忙扑了过去,就见文墨身子瘫软,顺着柱子滑了下去,而顺之蜿蜒而下的,还有道深深血痕。 众人还在骇然之中,尚未晃过神来,禁军首领韩卫平匆匆上殿:「殿下,西北诸军陡然之间杀至东州,如今距离京师,不过百里之遥。」 无忧一愣:「之前毫无动静,怎会这么快,带兵的又是谁?」因叛军切断了洛水的渡口,他们的精力并未放在西北这片上。 「禀殿下,入冬之后,洛水河底冰冻三尺,想来他们已分散匍匐在洛水对岸,待等到这一天时地利,我们便被杀的有些措手不及。」韩卫平见和亲王面色不虞,又道:「这次带兵的,是金州副将文笔。」 无忧微一沉吟,下令道:「他们长途奔袭想来极累,不足为惧,速派人迎战,我们还是要以快制胜,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韩卫平领命退下,无忧亦要打道回府布置战局,待走下台阶,见文墨倒在旁边:「将这人拖入大牢,押后处置。」 …… 牧秋归府的时候,妙阳迎了出来,她正欲开口,牧秋摆手,直言道:「妙阳,你快些离京,我不想连累你。」 妙阳挽住他的胳膊,亲昵地蹭了蹭:「夫妻同心,夫君做得决定,我一定支持,你胜,我便陪你笑到最后,你若输了,咱们黄泉路上做个伴,来世还要再结姻缘,你可不能丢下我!」 牧秋一怔,伸手搂住她的肩膀:「你可知,今天临夏差点死在我跟前?我觉得,罪孽太重。」 「夫君,丹蓉今日,也投湖自尽了!」妙阳说着,也落了泪,他两人都不再言语。 这个冬天,似乎就成了女人用生命谱出的哀歌。 第 74 章 「咚——咚——咚」三声急促的鼓声,划破寂静深夜,响彻天空,没过多时,又是三声,紧接着,还是三声。 鼓响九声,震天撼地,整个孟州行宫的人都被惊醒,惶惶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等要事。 长青正在看最新发回的东州一役急报,故还未歇下,他滞愣之下忙唤人进来。 小平子亦是摸不着头脑,按理说,宫门外九声鼓点促响,那真的就是火烧眉毛了,可近来,似乎没什么太出乎意料地大事啊?! 长青心中那道不安又现了出来,连说几个「快宣」,他有种很不妙的直觉,今天这个鼓点肯定是与文墨有关。 不消片刻,一个衣衫乌糟、蓬头垢面之人被带进了皇帝寝宫,他见到皇帝后,伸手抹了把脸,从中衣深处掏出个信物来。 第150页 长青使了个眼色,小平子赶紧上前接过,呈到他的跟前。信物是枚青绿印章,上书庞阙二字,确实是那人常用的那枚,长青眉头一皱:「安国公派你来的?」 那人叩首,朗声道:「回禀皇上,庞阙是我四叔,我是他侄子庞纪元,因路途艰险,四叔不敢留下书信字样,遂只给了这枚印章,用做面圣之物。」 从祁州到孟州一路凶险异常,且不说要过多个叛军观睄,就是一路翻山越岭也够人受的,若不是到了极为紧要的关头,庞阙怎么会托自家唯一的一条血脉冒死而来呢? 长青预感很不好:「纪元,你这么晚击鼓所谓何事?」 纪元不敢耽搁,他又是低低一拜,一股脑地将该说的话都倒了出来:「皇上,半个月前,和亲王在崇文殿称帝,皇后不愿受人欺辱,为守气节,皇后她一头撞了柱子,如今去向、生死皆不明。」 他话音刚落,长青的身子就要往后瘫去,他忙伸手撑住案沿,起身走到那人跟前,复又问道:「皇后,她怎么了?」他声音微微战慄,隐着些无法置信之意。 立在一旁的小平子面色已然惨白,他跟着上前,偷偷瞥了眼,只见皇帝连唇角都在微微颤抖,他忙一把就扶住了皇帝。 纪元又重复了一遍,可长青耳中鸣响不觉,他根本听不清楚也听不见任何的话,眼眶潮湿顿生,瞬间就模糊了双眸。 小平子连唤几声「皇上」,长青才定下神来,他紧攥着手,深吸一口气,压下一阵阵的绞痛:疑惑道:「到底怎么回事?」 纪元又将皇后有孕一事说出来,到此时,长青的脸色才彻底变成惨白,斩草除根,如果是他碰到这样的境况,只怕想都不会想就会直接下手! 长青已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无神的眼眸簌簌眨了眨,就落下了男儿之泪。 曾几何时,文墨还俏皮地提议说想要个女儿,可自己到底再做什么?他亲手将妻儿送至这样的险境! 她有了身孕,而他竟将她独留在那个孤苦地方,这半年,文墨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独自面对着这一切,而作为她的丈夫,他却…… 从未体验过的痛苦瀰漫又决堤,死死束缚着长青,她若死了,他怎可独活? 长青独自在案后闷了半晌,终下旨宣所有人进宫,复又摆手屏退众人,他只想自己一个人好好安静一会。 皇帝寝宫外已聚集许多重臣,大家或多或少都听闻了今夜击鼓之事,一时唏嘘不已,而文远如已无力再支撑,直愣愣晕了过去。 吱呀一声,正殿门开,众人皆敛色下跪。 长青缎带束发,一身玄衣劲装,宽袖窄腰,飒飒英姿。他负手而出,一脸肃穆,下了道令:「速传朕旨意,七日之内务必攻下祁州。取和亲王人头者,朕,重重有赏。」 众人不敢违背圣旨,可是,大战之前,最忌肆意更改号令,这…… 太皇太后拄着拐杖过来,怒斥道:「皇帝,千万将士性命岂可儿戏?七日时间根本不够,依哀家的意思,还是按先前定下的日子来。」 长青抬眸,里面布满血红,胸膛起伏上下,声音却是平静如水:「违令者,斩!七日,就七日,七日之后,朕将亲临祁州城下。」带着不可更改的决绝,就连太皇太后都未再开口。 孟州在大周之南,距祁州约莫一个月,纪元按庞阙先拟定的路线,一路东躲西藏,披星戴月,不敢停歇,紧赶慢赶之下,亦花了半个月时间,七日,皇帝要从孟州赶到祁州,实在是难于登天。 长青下旨之后,又着人速备快马,他特意从武易安处拿了道暗卫令牌,准备沿途乔装上京。众臣见皇帝心意已决,大惊之下齐齐跪下,只说万万不可。 「再传道旨意,朕这一回单独上路,七日后,朕在祁州城下等杨玄方一道进城。此行凶险,若朕出事,」他顿了顿,续道:「但凭由皇祖母做主。」这话是何意,大家都明白,一时间行宫之内,只剩风声呜咽。 一切备齐,长青一人一马,从孟州出城一路往北,不敢做任何停歇,七天,他需要在七天之内,无论生死,接到他的妻。 这七日,若以大周版图为棋盘,那长青和无忧,便是执子之人。 长青从南边调十万兵马往北长途奔袭,稍作休整后,与江北大营剩余之人,连往北扑,将原先失守城池一一夺了回来,一路畅行。 而西北大营的十万精兵,在东州遭遇殊死抵抗,史料记载,东州一战,因冬日洛水结厚冰,尸体在冰层之上随处可见,实在惨烈。 这是场惊心动魄的棋局,狼烟四起,叛军一时应顾不暇,只能节节败退,到了最后,只能退守祁州一城,结局已定。 …… 文墨听到人脚步凌乱踢踏之声时,睁开双眼,入目还是幽暗昏沉,她无可奈何地嘆了一声,艰难地靠着墙壁,直起身子。 自清醒过来时,她已身在这个地方,潮湿阴暗没有日光,只有尽头处的油灯,照出一点点的光芒,支撑着文墨,也不知度过了多少日夜。 她伸手摸了摸小腹,又有些庆幸,自己活着,而孩子也还在。 油灯映出个佝偻人影,是个家僕打扮样,他开了牢门:「走吧,快点。」 文墨心里警觉四起,不禁狐疑:「去哪儿?」 那人过来拉扯她,文墨挣脱开,自己扶墙而起,而那人又在后头推搡了一把:「快些,别废话。」文墨随着他的力,往前踉跄两步,最后只得扶住牢门站稳。 第151页 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再拐了个弯,就能见到外头耀眼的金乌,文墨许久没见着光,此刻眸子倏地一紧,她忙抬手遮挡。 待适应后,文墨方仔细端详自己浑身。 她还是穿着那日的朝服,因为是大红色,所以点点鲜血凝结之后,只不过是将那片洇得更深了些。那顶贵重的凤冠也不知去向,她头发肆意散落着,披在身后,夹了些乱草。 文墨拢袖,正了正衣襟,又拨拢乌发,剔除那些杂草,让自己看得更为体面一些。她不知,自己到底会面对怎样的一个情景。 那人将她押了出来,又往前走了一段,文墨这才晓得,自己竟一直被关于和亲王府内,而此时,下人皆着缟素,神色慌乱,逃的逃,走的走,一副破败之象。 王府外停着辆普通的车舆,文墨被推上前时,就见有人掀帘而下,正是一身缟素的无忧,他看见文墨,浅浅一笑:「临夏,带你去个地方。」那笑容仿若从前一样,风流恣意不变,还坐了个请的手势。 文墨并未问要去哪儿,只跟着他一併上了车。 家家门户紧闭,街头人影萧索,是个满目疮痍、凄凉之状,文墨忽然笑了,打破了车舆之内的沉默:「王爷,可是皇上回来了?」 「猜对了。」无忧长长一嘆,也不知是后悔还是无憾。 「那你现在是,要带我去见他?」文墨直直看着他,「然后胁迫他,放你条生路?」 「前半句对了,后半句么,」他摇头轻笑:「临夏,你不怕死,其实我也不怕,我只恨没早杀了你,这样,你腹中的孩儿,就不会再对叶眉的孩子有威胁了。」 他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在为叶眉考虑,文墨忽然生出些感怀来:「那你为何还不动手?」她疑惑不解。 无忧笑而不答,文墨也扭过头,倏尔就想明白了,她笑了笑:「王爷,你是伤不到他的心的。」这句话的深意二人心知肚明,也不等无忧回答,文墨又疑道:「可是丹蓉去了?」 无忧只低低「嗯」了一声,未再说其他,文墨心中一痛,那个送她白兰的女子,终究香消玉殒,永远地留在了这个乱世。 车舆到祁州城南的明德门就停了下来,两人下车,城门紧闭,城墙上只有三三两两的散漫禁卫,很是萧索。 二人一併上了城墙,然后,文墨就见到了久违之人。 那人跨在一匹瘦马之上,手里牵着缰绳,仰着头,亦怔怔贪望着她。 四目相接之时,文墨也不知作何感想,她是一身狼狈,满身血污,就像是从阿鼻地狱中攀出的恶鬼;而他,也似乎没好多少,眼窝深陷,形容消瘦,浑身邋遢,蓬头垢面,完全没了当皇帝的威严。 长青,你赶来,可是为了我? 文墨无声笑了,底下那人,也笑了,幸好,还赶得及。 第 75 章 连下了十几天的大雪,祁州城里,到处都是白茫茫之色,像个死寂之地。 明德门外,却黑压压一片,正是三万的先锋兵,经过连日鏖战,其中面带倦容者不少,但他们此刻皆着耀眼铠甲,看着就是整齐划一,有气吞山河之势。 这三万兵马由杨玄方做统帅,只待皇帝一声令下,就攻下京城,一举剿灭叛军。 而最前头那匹老瘦枯马,喑哑嘶鸣,低低喷着气,已是疲惫不堪,与后头精神奕奕的对比,很是尴尬。 马上之人,正是连日赶路的长青,他眉梢上挑,眸子清寒,薄唇抿成一条线,带着帝王最尊贵和不可侵犯的威严,是个极为肃穆之样,怒意掩都掩不住;而眼皮底下青乌泛滥,脸颊消瘦得以至于颧骨都高了些,唇上皴裂起了几道口子,疲惫尽现。 这七日,他归心似箭,不曾合一次双眼,未敢多做一回停歇,深怕会被浓重的倦意吞没和打垮,然后,他就会再也没有力气赶回来。 最累的时候,长青盯着夜幕中那道明月,就宛如看见了文墨那双灵动的眸子,那是将她带入他心房的一弯小船,是他永不该撒手的温暖。 曾几何时,迷糊混沌之际,长青已快忘却,究竟是为何爱文墨。 大婚之后,两人总是吵闹不迭,置气的日子永远多过欢乐,到了后来,就连和平共处都是不易,想好好地说上句话,更是难上加难。 长青亦觉得痛苦,他掏出过真心,却得不到回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双方渐行渐远,然后互相算计。 她在后宫,佯装倾慕,仰他鼻息;他在前朝,佯装无心,以她为子。 可直到听闻她没了,不知所踪,长青才惊觉,原来,不是文墨需要他,而是他需要文墨! 她于他而言,是这冰冷深宫最温暖的一簇光芒,是这繁华世间最踏实的一个依靠,文墨能让他觉得,他不仅是个高高在上无声无息的帝王,他还是红尘俗世烟火气中普通的一人。 所以,这次,他无论如何,都要回来。 长青盯着那道紧阖的暗红城门,正欲下最后一道破城令,就听身后有人小声地喧譁,伴着惊讶,他缓缓抬眸,就看到那两人出现在了城头。 锋利刀身闪着清冽冰冷的光芒,此刻架在文墨脖颈之处,是个最老套亦是最有效的威胁之法。 长青生生咽下攻城的号令,他一人下马,寒风卷着些残雪往他身上扑来,将玄色的衣摆吹得瑟瑟作响,而束发的黑色缎带飒飒飘在风中,发出些嗡嗡鸣音。 第152页 他负手上前,傲然之色不改,伸手遥遥一指,正是那满身血污之人:「三弟,杀个妇孺有何意思,朕和她换。」声音朗朗,似能穿云裂石一般。 说罢,长青又语带蛊惑道:「你我兄弟二人,何不来场比试?你若胜了朕,那这大好天下便都是你的了。」 像是听到最好笑的话,无忧哈哈大笑:「二哥,你的如意算盘暂且收收,怎会如你所愿?我真想知道,像你这般很绝的心肠,这世间还有什么东西,能伤到你?」 他这话刚说完,城下的长青脸色就变了变。 无忧看着身旁之人,唤了句「墨妹妹」,一如最初他们在金州相识的日子:「没了叶眉,没了丹蓉,你便与我黄泉路上做个伴,两人一道走,就没那么害怕。」 文墨偏过头来,只觉眼眸中寒光顿闪,就听「铮」地一声长啸,不知从哪儿来的一支羽箭直直插入无忧后背,随之一道迸发的,还有皇帝下得攻城令。 战鼓擂响,号角吹起,紧闭的城门被冲车撞出一声声巨响,厮杀声、滚石声、哀嚎声,不绝于耳。 正值此生死存亡关头,城墙上的守卫已是自顾不暇,哪儿还管得了文墨与无忧之间的纠缠? 无忧身子往前踉跄两步,一口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他眼睛瞪得浑圆,不可思议地看着文墨,死死攥住她的衣袖。 两人拉扯之间,第二支羽箭蓄势又至,又准又狠,无忧再往前趔趄一步,身子抵在城墙边,粗粗喘着气。那道殷红的血更多了,他伸手抹了抹,淡然一笑,是个倜傥出尘之意。 毫无预兆地,文墨哭了,她头一回见着人死在跟前,还是曾经相交之人,她想仰天长啸,却哭嚎无声,她心中怨恨遍及,却不知究竟该怨恨什么,又该对谁哭诉,心中徒生悲戚。 文墨握住无忧已经冰凉的手,扶他侧倚着墙壁坐下:「三殿下,歇歇吧,我陪你这最后一程。」也如最初的相遇,她唤他三殿下。 无忧惨然一笑,他反手握住文墨,力道更紧,另一手撑在后头,似是害怕,又似咬牙忍着痛意,浑身颤抖不已:「墨妹妹,你就是心好也心软,以后莫要这么傻了……」 说罢,无忧藏在身后的那只手果断拔下羽箭,往文墨腹中疯狂扎了过去:「墨妹妹,别怪我,留你下来,叶眉她的孩子怎么办?你死了,二哥内疚之下不再立后,就不会有嫡长子,那孩子才会有机会……」 文墨浑身骤然一痛,仿佛这身子痛得已不是自己的一般,她不得不蜷缩起身子,而第三支羽箭紧跟着就扎进无忧胸前,他再也支撑不在,倒在文墨身旁。 无忧眨了眨眼睛,然后永远地合上了。 那一日,留给文墨的最后一个印象,就是无忧临死前的笑容,心酸,欣慰,还有些许鬼魅。 无忧,你若真爱她,怎捨得她的孩子再步你后尘?昏昏沉沉间,文墨这样想着,也阖上眼睑,任绞痛蔓延到失去最后的知觉。 …… 季堂在一旁角楼中射完那三支箭,已面色惨然,他亲眼看到发生了什么,此刻只觉得浑身虚脱,而那最可怕的后果,他不敢想。 他丢下弦弓,从角楼之中利落地翻了出去,一路杀了过去。 季堂身后跟着几个玄衣束发之人,此刻皆肃色,一併提剑相挡。这几人,正是武易安留京的暗卫,他们在叛乱最初,已按照皇帝旨意,与安国公接上头,谋定而后动。 季堂到文墨身旁时,她身下已是一滩艷红之色,那满头乌发、一袭红袍染血尽湿,是个最最惨烈之状。 他跪下身子,颤抖着抬手将文墨小心起来,不敢多做停留,便直直往城下沖了过去,那几人护在他身旁,只杀拦路之人。 也许是颠簸,文墨迷离间睁开了双眸,揪住那人衣襟,唤道:「长青,我疼。」 季堂「嗯」了一声,低头看她腹中那枚箭,整个箭头已尽相没入,那有多痛,他在战场上早有过体会,他不敢再想,只得出言宽慰:「你撑着会,一会就到了。」 文墨又晕死过去,再也没有应,只剩那只手死死攥着他的衣襟,似是最后一点希冀。 季堂忽然就想流泪,这种永远失去的痛,他不想再尝第二次,哪怕她人在宫里,可活着,也总有个盼头,知道她很好,若是死了…… 临夏,别死…… 那几名暗卫跟着一道闯了下去,其中两人去开城门,另外几人护着季堂往城内走,此刻,他们只想找个医馆,可这样的光景下,哪儿再去找什么医士? 季堂停住步子,又紧着往反方向跑去,军营中的军医,自然会治这些,何苦还在城中浪费时间? 城门大开,涌进来许多人,一时混战一片。 长青最先进城后,就要往城墙上去,眼见着庞阙抱了个人迎面杀过来,他怀中那人一身泥泞红衣,青丝无力垂荡,而最明显的,就是隆起的腹部所中的那支羽箭,再仔细一看,那人的衣角、发梢,全在滴血,沿途就是条血路。 长青脚下顿住,他先前在城下,看不清无忧中了第二箭后的情形,现在,他只觉不妙,遂快步往庞阙走去。 他心里祈祷着,千万别是,千万别是,待见到那张熟悉不过的脸皱成一团,而那双漂亮的眸子紧紧闭阖时,他才真得犹如遭了一记闷棍,怯怯问道:「怎么回事?」 第153页 季堂来不及解释其他,只哀求:「皇上,速请军医,临夏她快不行了。」 长青点头,忙令身后一名副将速速去找随行军医,说着,他伸手欲将文墨抱过来。熟料她的手将那人衣襟攥得极紧,长青不敢乱动,他看了眼庞阙:「安国公,这趟有劳你了。」 …… 城外驻地大营,一白色营帐之中,来来回回之人不觉,或端热水,或执毛巾,皆是焦灼之色。季堂立在稍远的地方,只怔怔盯着那道帘子。 一人来不及卸下盔甲,沖了过来:「师傅,我妹妹如何?」说话的正是这次带兵进京的文笔,他刚听到消息,赶了过来,也是心急如焚。 季堂怔忪之下,摇头只答不知,先是军医替文墨拔下箭头,又有小产之相,军队里哪儿有女人,故又派人去城里找了些过来,没有稳婆,只得那几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凑合一下,真是乱七八糟。 如今,皇帝亲自在里头陪着,也不知到底如何了。 师徒二人安静在外头站了许久,只听一声清亮的啼哭,划破长空,穿过喧嚣,带来这场战乱结束后的第一道福祉。 文笔扔下头盔,一把抱住季堂:「师傅,我可是做舅舅了?」 季堂眉眼舒展,长舒一口气,不管男孩还是女儿,这孩子总归是个命大的,估摸着还好动,以后只怕有得临夏头疼了。 营帐之中,文墨虽已换了身衣衫,但还是有些血腥之气,驱之不散。她沉沉昏睡着,是个极累的模样。 几缕额发被汗濡湿黏在脸上,一旁的长青替她细心拨拢好,复又握住她的手。他仔细凝视端详,心中松了口气,唇角忍不住上翘,那两个笑靥便现了出来,他这些日子清瘦许多,酒窝也跟着一併深了些。 一个中年妇人抱着襁褓,掀帘而入:「这位公子,恭喜恭喜,孩子洗净了,你瞧瞧吧。」被请来的女人还不知这二人的身份,只是得了红包,都道是大户人家的阔绰公子。 长青好生谢过,又将孩子接了过来,抱在自己怀中:「大婶,你也累了,先歇着去吧,我们一家三人想好好待上一会儿。」 妇人一脸羡慕:「若是我家那位也有公子这么体贴,我就能乐死了。」 长青眼眸一暗,他笑了笑,回头怔怔看向文墨,一手拥孩子入怀,另一手则牵起文墨的青葱玉指,凑到唇边,落下个吻。 墨儿,我回来了。 【第三卷完】 第 76 章 祁州城收复后,皇帝銮驾入京,稍作休整,待过完景祐八年的除夕,他就开始迅速撤职查办和亲王的所有党羽。 不仅是朝堂之上,连和亲王原先在各地下设的文馆,亦一併封查,一时间人心惶惶,死伤无数。 所有的一切,宛如长乐十四年的重现,只不过这次,士林之人也多有牵涉。 其中,京城禁卫首领韩卫平全家满门抄斩,传世大家朱广略禁足家宅,而皇帝的心病——凌仕诚饮鸩自尽,长子凌叶安投湖,凌府其余诸人或流放,或入狱,或贬为奴,一如当年的庞府。 因为丹蓉的自戕,徐府免遭连坐,皇帝还给丹蓉立了座烈女碑,以示褒奖。 当京城内所有人结局都已定时,唯独李牧秋及妻妙阳长公主,二人被押入大牢,其罪容后再议,而这一议,就再无下文。 京城之乱已平,只剩南蛮一十八族异动,而这场景祐之乱,最后完结于季堂之手。 那日破城后,他就领下皇命,率前期从南方调派来的十万兵马,以雷霆之势迅速回撤,与严宏汇合,经过多次较量,终是扑灭了这场战乱。 至此,大周版图上的战火全熄,时间也已进入景祐八年的初秋,而待季堂再度归京,又是个皑皑冬日,一如他率军离开那日。 风很冷,雪亦很大,季堂跨下马,手里头松松牵着缰绳,心里头那股归心似箭之意,已变成浅浅的一道沟壑,他也就没那么急着进城,只静静立在明德门外。 季堂看着这道朱红城门,再看着城下人来人往,想到过去种种,心中只觉得感慨万千,又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时间果然是剂良方,那一日,饶是这城下再如何惨烈,到了现在,还是一派安平之相。他兀自摇摇头,牵着马入了城。 季堂这次归京,未曾与大部队随行,完成平乱后,他自是去探望被流放南蛮的二哥和三哥,故此耽搁些时日。 他只通知了府中,此时明德门内,早有人眼尖的家僕接着季堂,迎他往一旁停着的车舆过去。 这车看着普通,只在不明显的地方,有个庞字标记。 季堂踩着软墩上了车,掀帘而入时,不由身形一怔,然后微笑道:「你怎么出门了,在府里等着不就好了?」 车内是个妇人,穿着鹅黄软袄,鬓间斜插一朵红梅,惹得车内幽香阵阵,正是夏桃。 她呆呆看着前头,一双手四下摸索,倏地手心一暖,她知是被他握住了,那人的指腹、掌中都有厚厚的老茧,她不用看都知道。 夏桃莞尔一笑,最是娇媚:「老爷回来了,总是该接的,何况,我也整日无事做。」 季堂没有应答,只是在一旁坐下,夏桃心中担忧,她抬手挑了挑云鬓,问道:「老爷,我今日可是有何不妥?」 夏桃当时为脱离暗卫,自己剜去双眼,如今已是全然看不见了。 第154页 「嗯,很好看。」季堂心中酸楚,伸手搂住她的肩膀。 女子身子柔软,靠在心爱男人的胸膛,她只觉得现世安稳,看不见又如何,那双眼是她还给他的债罢了。 翌日一早,永安门外,众人候着上朝,待见到季堂在时,无不过来寒暄一二,话里话外,皆透着恭贺之意。 这场叛乱,季堂诛杀和亲王,平下南蛮战乱,称得上是最大的功臣,可他已官拜一品,又有公爵在身,诸人都不知道皇帝该会如何赏赐了。 长乐门外,文远如亦是遥遥望见庞阙,自金州一别,他二人已是许久未碰过面,也有些尴尬。此时文远如踱步上前,正色见了个礼:「国公,多谢相救小女之恩,之恒感激不尽,实在是……」 文远如早已听闻那日攻城之事,而人多眼杂之下,所以自然也就知道,当时是庞阙救下的文墨。 季堂伸手虚扶:「之恒兄莫要客气,皇后贵体金安,这些都是做臣子应当应分之事,不必介怀。」 两人又聊了些其他,听闻上朝的号令,才各自散去。 早朝时,皇帝果然不负众望,单点了季堂出来,总而言之,这也赏,那也赏,还又多塞了五个美姬给他。 季堂只觉得好笑,仍是一併都收了。 圣旨上的那些赏赐念到最后,还剩一条:「当日安国公救助皇后和公主宁英有功,遂决定让宁英公主认安国公做义父,以示圣恩。」 这条赏赐才是重中之重,平公公话音刚落,朝堂之人皆开始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连季堂都是不大敢相信,自古不是没有这种先例,但那也是仅有几次恩示罢了。 而皇后诞下的这位宁英公主,相传皇帝是疼爱有加,没想到,倒真是捨得,诸大臣看皇帝的目光自是又变了变。 季堂自然连称不敢当,长青摆手,笑道:「国公莫再推脱,你是有功之人,自是该赏,救命之恩重于天,朕与皇后想来想去,亦只有此法才能宽慰一二。」 皇帝话至此,季堂也就不再推辞,待下朝后,他又被皇帝单独留下觐见。 宫中的甬道两侧堆满了清扫出的积雪,正中间的黑砖上水迹斑驳,长青回两仪殿换上常服,也没有做肩舆,而是一道与季堂往后头走去,君臣二人一前一后,说些有的没的。 从两仪殿一路往北,经过咸安宫门时,长青就拐了进去,季堂一愣不敢再动,忙垂手而立。 长青回过身来,轻轻笑道:「国公,朕想着,皇后也是愿意见着你的。你们是故交,今日,就陪她多说说话吧。」说罢,他幽幽一嘆,也不知是何意味。 季堂不明缘由,只得再跟着皇帝继续往里。 咸安宫前的院落一角又新栽了许多梅树,芬香扑鼻,很是清雅,而那片梅林之中,搁置了一张软榻,一名内侍立在一旁,而另一人斜斜卧着,身上盖着方纯白轻裘,在凛凛寒风中,那些小小茸毛迎风招展,极力展现着生机。 也许是这人躺得时间久了,她鬓间、身上已落了好几瓣梅花。那些娇羞的花瓣轻轻柔柔地,宛如荡漾在碧波间。 长青轻声上前,坐到榻边,柔声唤道:「墨儿,你看,谁来了?」底下那人并不理他,还是兀自闭着眼,只有睫毛颤颤,像把绒绒的小扇子。 长青拨拢着她被风吹散的碎发,声音愈发轻柔,又带着极度的宠溺:「墨儿,今儿外头冷,咱们回屋可好?」 到这时,季堂才看得有些明白了,他垂手立在一旁,已有些不安,却又不敢问,只看瞧着。 长青将那人打横抱了起来,文墨才睁开眼,眼角眉梢都是骇意,她手脚并用使劲挣扎,有些利指挠到长青脸上,毫不客气地留下几道深痕。 季堂这才发现,皇帝的脸上、脖颈处或深或浅,皆布满这样的挠痕,他心中凉意丛生。 任她拼死折腾,长青还是死死箍着,文墨气喘吁吁只好放弃,努力缩了缩身子,也不说话,眼眸忽闪忽闪地盯着他。 长青脸上并不疼,他只是心里难受:「国公,你瞧着了,墨儿,她成了这样。」他眨眨眼,往宫里走去。 季堂心下大骇,文墨产子之后,他就离京了,不曾想到,回来之后,她就变成了这番不清不楚的样子! 他赶紧跟上,却也不好多开口问,只听皇帝继续道:「墨儿产下宁英之后,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待醒过来,就成这样,不说一句话,不让人接近,就连宁英都没法挨着她,自然,她也不认得朕了……」 「皇上,不知皇后的病情,太医们是如何说的?」季堂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磕伤了头,腹部又受了重创,再加上惊吓过度,心神涣散了,说是慢慢养着,就会好起来,可是……」长青轻轻低嘆,无可奈何地勾起一丝苦笑:「眼见着都快一年光景了,墨儿还没能好起来,朕想着,让你来见见,说不定能有些用。」 她到生死关头,拼死紧攥地始终是他的衣襟,长青心中虽难过,亦自责不已,但如今只要文墨能好起来,还在乎这些做什么呢? 长青将文墨抱到西次室的软榻上,里头点着暖炉,她原先被冻着的脸瞬间被熏得通红,长青替她摘下头顶上的几枚花瓣,方坐到一旁,又命人给季堂看了座。 季堂向两位请了安,才敢坐下。 一时间,次室内无人说话,只有文墨一双眼滴熘熘地在季堂上转了个遍,是个好奇的模样。 第155页 长青手拢在唇边清咳几声,道:「国公,你陪皇后说说话吧,朕去看看公主。」 季堂又赶紧起身,作了个揖,连说不敢,待皇帝去了东边,他才敢抬眼看文墨,而她正笑呵呵地在看着他,季堂一怔,低声询问道:「临夏,你还记得我么?」 文墨摇头,眼眸却是亮晶晶地,不负先前的死寂。 季堂又问:「那你知道自己是谁么?」文墨这回点头,她蘸着茶水,在案上写下临夏二字。 季堂摇头,他耐下性子,以水为墨,在桌上写下了文墨二字,分别指着道:「这是你的名字,这个则是你的表字,别记混了。」 文墨认真点点头,像个无知孩童。 长青负手立于东次室内,见那二人脑袋凑在一块,不知说着什么,文墨也不吵不闹,他心中更觉难受。 这种苦难,是他亲手加诸于文墨的,而现在,真是千倍万倍地奉还于他,痛彻入骨,却又无计可施。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季堂向皇帝告退离开,长青这才敢走回西次室。 就见那方案桌上写满了东西,他辨认出全是人名,有些他认识,有些他不知,而文墨趴在案上,一一看着,嘴角噙着笑。 长青坐于她对面,问道:「墨儿,可知我叫什么?」文墨难得地没见着他就立刻躲闪,她只是跪坐着安静摇头。 长青命人去隔壁间的书房取来笔墨纸砚,收拾好摊在一旁,他提笔写下两个字,文墨好奇之下,也就凑了过去看他写什么。 长青见她这样柔顺,心里一喜,说道:「墨儿,这是我的名字,可别忘了。」 文墨盯着宣纸上的长青二字,头痛极了,眼睛簌簌眨着,控制不在地掉下滴泪来,她狠狠将纸揉作一团,朝眼前之人扔了过去,然后双手抱膝,蜷缩着身子。 那团纸正好朝他面上飞来,长青避之不及,砸到他的眼眸处,疼得他一瞬间也红了眼,待见文墨哭了,他又赶紧上前,将她搂住怀里,耐心宽慰着。 文墨自然又是挣扎一番,二人你来我往,已成家常便饭。 这一夜,长青仍是留宿在咸安宫。 他如今已命人将文墨的东西全搬回了东暖阁,他们大婚的地方。长青批完奏摺,走进东暖阁时,文墨还半倚着枕畔,手中不知拿着卷什么看得起劲。 长青自顾脱去外衫,文墨的双眼就有些惊恐之意了,日日皆是如此,长青嘆气,忙道「莫怕」,又解释了半晌,终于让文墨缓缓吁了口气,定下心来。 他坐在床头,又没话找话地问道:「墨儿,看什么呢?」 文墨递了过来,长青接过去翻了翻,还是那本被她翻烂的大周游志,他忽然就想到两人先前的约定,长青笑着问道:「墨儿,我们到了春天,去西南走走可好?」 这回,文墨坐得笔直,眼眸闪亮地盯着眼前这人,是个喜色。长青捉住她的手,指尖纠缠,呢喃道:「我不骗你,这次一定去。」 第 77 章 翌日,早朝之上,长青便提了开年要去西南巡视之事,反对与支持皆有,两方争得面红耳赤。 支持者道内乱刚平,皇帝应当巡视天下,以示圣恩,而反对的一派,则认定西南作乱的流民尚有余孽,皇帝去了,恐怕有性命之忧。 谁都说服不了对方,辩得自然是不可开交,混战一片。 长青今日心情格外的好,昨日夜里,他捉在文墨的手后,难得她没有挣扎逃开,而是傻傻地低头赧笑,像朵娇俏的桃花。 两手交叠在一起,她的温暖一点点传来,熨帖着他那颗彷徨了一年的心,这样,就够了。 长青透过旒珠看着底下,自凌仕诚被拔去之后,原先的凌派诸人已如散沙一盘,他留下几个确实好的,其余贬的贬,外放的外放,而各地凌仕诚的那些党羽,也被调整地七七八八。如今,不论是京师之内还是各省府,都空出不少要职,缺人倒是真的。 底下声音渐高,他轻轻揉了揉眉间,不大不小地请咳几声,先制住还在吵闹的群臣,待殿内安静后,长青又缓缓道:「此事朕意已决,尘非对西南相熟,届时随朕走这一遭,切记勿要劳民伤财。不过,在此之前,还有桩要事。」 皇帝顿了顿,众人听是要事,不由得精神抖擞,一个个摩拳擦掌,就听上头那人继续道:「正是明年的春闱,如今朝内空虚,还需多挑些拔尖的出来。」 这道旨意没有人反对,崇文大殿文臣那列的最前头,真可谓是稀稀拉拉,原先的三公,只剩王太傅一人,而后头的丞相到现在还空缺着,一派惨澹。 群臣心底有数,经此一役,皇帝将所有的权力都收紧到自己手中,看样子,也不准备再下放过多的权力给同一个人。这个朝堂将要彻底换血,会真正成为皇帝一人掌控的地方,而他们如履薄冰的日子,又要开始了。 散朝之后,长青换完衣服正要去咸安宫瞧瞧,就被太皇太后身边的玉雯给请去了雅韵斋,也没说何因,只说老祖宗想见见皇帝。 长青心头一冽,就知没什么好事,只怕又是老调重弹。 雅韵斋的东次室内,无烟炉内熏着龙涎香,太皇太后斜靠在首座,眼眸微阖,自去年战乱开始,她精神就不大济了,已不大多问事。 底下依次坐着宫内其余的几位嫔妃,她们见皇帝来了,皆是喜形于色,争前恐后地起身请安。 第156页 长青实在太清楚这些女人眼神中的深意,此刻他略微觉得有些尴尬,忙摆手让她们坐下,又上前给太皇太后见礼。 太皇太后「嗯」了声以作答应,她指着案上一盘杏脯,笑道:「皇帝,这个是今年南边专门进贡的,尝尝比之平丘的七月杏如何?」 长青认真尝过一颗,才笑着回道:「皇祖母,好是好,只是未免太甜腻了些,不大合朕口味。」 二人如打哑谜一般,意有所指地争锋一回,太皇太后脸色不变,仍是笑意盈盈,但转头,她就先让底下诸人退了。 待室内只剩他们祖孙二人,她才敛起笑意,一口气质问道:「皇上,皇后之事还要拖到何时?她这个样子,只怕是好不了了,你又能瞒到何时?莫非,真要一辈子对外称病,然后将她关在咸安宫里?」 文墨出事后,长青就一直宣传皇后身体抱恙,后宫暂且都交由太皇太后处置。 长青眼眶一红,反问道:「那皇祖母是何意思?又要朕废了皇后,另立他人?」 对面那人长长嘆息,最是万般无奈,好言劝道:「皇上,她这个样子如何统领后宫?哀家这副身子,又能替你看到何时?」 长青攥着双手,坚决摇头:「皇祖母,去年皇后以一人之力,勉强支撑阖宫上下,而无忧在前朝作乱,也是皇后以死守节,她如此待朕,朕怎能……」说到此,长青眼睛就酸得更厉害了些。 他回皇宫之后,曾一人在崇文大殿呆了许久,就立在那根圆柱旁,傻傻看着上头的斑驳血迹。他可以想像,文墨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为了他这个皇帝的脸面,为了她骨子里的气节二字,然后一头撞向了这儿。 那是文墨拼死为他留的血,只要一思及此,长青就心痛得不能自已,又后悔万分。 太皇太后不得不又嘆了一声:「那你总是可以去看看旁人,何苦每日守着她?她一直不好,那你也要一直这样过?」 长青久久没有应答,到了最后,他才如是说:「皇祖母,这是朕唯一能为她做的。」 出了雅韵斋,长青径直回咸安宫,他如今批阅奏摺大多也在这儿,以便陪着文墨。这日他到时,文墨还是痴痴躺在梅林里,不知想着什么心思。 长青眼窝里还留着些热度,一见着她,他心底就软软地,坐到榻边耐心哄道:「墨儿,这儿风大,回去可好?」 榻上那人并没有理他,只怔怔看着旁边一棵梅树。长青见她这样,遂绕到那棵树旁,摘下一朵,递到她跟前。 修长的指尖捻着一朵娇弱梅花,格外让人垂怜,文墨看了看长青,眼神之中似在探询,长青点点头,文墨这才笑着接过来,放到鼻端轻嗅,也不知怎么她就乐了,笑弯了眼眸。 长青又将她拦腰抱起,一低头,就见文墨还在认真把玩那朵梅花,他不由浅笑,笑靥明亮,心底里无比踏实。 春节将至,腊月二十七开始,朝中也就放了假。 这一年中,因前朝变故,长青忙碌许多,难得能睡到日上三竿。可他醒时,文墨还在安睡,她闭着眼睛,呼吸清浅,只有胸口微微起伏。 长青半撑起身子倚在枕畔,替她掖好被角,又虚虚搂住文墨肩膀,她的头正好抵在他的腰际,柔柔的乌发隔着中衣蹭着他的身子,这般的肢体亲密,让他身心舒畅。 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长青并不着急起来,他从文墨枕旁勾到一卷闲书,抄在手中,一股浓郁的墨香扑鼻而来,他深吸几口,里头隐约还有一点女人的软香。 随手翻至一页,书旁註解皆是文墨自己批註,有些墨渍已干了许久,有些还是近日新写,长青摇头轻笑,难为她真是能看这么多回,他转而去看她写得是什么。 正看得起劲之时,他身下就不对劲了。 文墨先前翻了个身,蜷缩着,正好是脸对着长青,热热的鼻息喷到他的腰侧,像把小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很痒,而她的手,从旁边搭上来,正好覆到他的大腿内侧,很麻,麻得他心尖一荡,就有了些…… 长青看看还在酣睡的文墨,只能暗自苦笑,将她的手挪开些,熟料不过多久,那手又回来了,这回离得更近了些。 长青面色变得古怪,他也不知究竟是想她的手挪开还是再近一些,这种折磨并不好受,纠结之下,他放下书卷又去捉她的手。 那只素净的手却自顾摸索了一番,捉到个软绵绵之物,把玩在手,很是合适,就听上头那人熬不住闷哼一声,极其压抑,又有些愉悦,文墨就缓缓睁开了眼。 四目交接,长青一赧,慌忙翻下了床,背对着文墨穿上外衫,他也不说话只重重咳了几声,才踱步出去。 这日上午用过朝食,文墨照例要躺到外头,长青一把握住她的手,提议道:「墨儿,陪朕走走,你总憋在宫里,是有些不大好。」 也不知是因为安国公,还是他许诺出宫,亦或是那朵梅花,至少文墨已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他,她俏皮地眨眨眼,指了指旁边的梅树,长青过去摘下一朵,亲手替她别在鬓间,她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是个开心的模样。 二人弃了轿撵,也不带其他的人,只牵着手沿甬道悠悠往北,到雅韵斋,先拜见太皇太后,再往西,到了御花园。 园子里满目萧索,两人经过太液池旁的柳荫道,又绕过千步廊,就到了杏林。 第157页 冬日的杏林,没有春日里繁花盛开的热闹,也没有秋日里收穫果实的喜悦,只余沉寂,属于天地的苍茫寂寥。 长青靠着块顽石坐下,而文墨则蹬着双鹿皮小靴,踩在雪里咯吱咯吱的玩,长青担心她着凉,拉拉她袖子,文墨停下动作,怔怔回身看他,脸被冻得红扑扑地,唯有眼眸清亮。 长青看着她懵懂的模样,不禁脱口而出:「墨儿,你可知,我是在这儿对你钟情的?」饶是这地只有他二人,说完这话,他的脸上还是略微有些灼烫。 文墨没有任何回应,只回过头自顾玩起来,长青不免又摇头嘆气,因着文墨这样,他都能自言自语上一整日了。 文墨玩过一阵,又去扯长青衣袖,指着不远处的一角廊檐,目露好奇,长青疑道:「你要去明义宫?」 孝瑜今年一十有三,仍是住在宫中,他在宫外的府邸今年已由皇帝下旨新建,只待来年完工之后,就搬出宫去。 明义宫内,孝瑜正在习字,见他二人来了,忙出门见礼,再见到皇嫂这样,他心中酸楚泛泛。 孝瑜自幼丧母,宫中又是个多有勾心斗角之处,谁都不在乎他这个无足轻重的皇子,唯独这个嫂嫂,也不嫌弃他是半个西姜人,对他多有照拂。 徐之奎辞官后,长青就指了其他人担任孝瑜老师,今日来,自然要过问孝瑜的功课,急得孝瑜抓耳挠腮,只差告饶。 长青轻点他的额头:「五弟,如今朝廷人才稀薄,朕可指望着你呢。」孝瑜咧嘴憨笑,是个顽皮的架子。 说了会话,长青就领着文墨从明义宫出来,已近正午,两人都有些累。「墨儿,我们回去可好?」长青替她理了理衣襟,询问道。 文墨东瞅西逛,也不搭理他,忽然,她又扯了扯长青衣袖,遥指着远处一方殿角,眼眸中满是期待。 长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辨认出那是自己原先住过的崇嘉殿,他想到过往,面色不由一变:「墨儿,咱们还是回去吧,我饿了,你不饿么?」 文墨在袖中掏了半晌,拿出两个水灵灵的梨,献宝般地递了一个到长青眼前,见对面那人不接,她又擦了擦,复再递给他,而她自己则拿起另一个啃起来。 长青没脾气地接过,也啃了一口,很甜,他不禁狐疑道:「哪儿来的?」 文墨指了指后头的明义宫,掩面嗤嗤偷笑起来,长青亦笑了,牵着她另外的一只手,摇摇摆摆往崇嘉殿去。 崇嘉殿里,如今只剩几个宫女带着大皇子住在其中,因淑贵妃的去世,再加上皇帝刻意的逃避,此地已是格外冷清。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还在,没了茂密的绿叶,只剩枝桠交错盘结,似有吐不完的心事。 殿里众人听闻声音,见是皇帝来了,皆是一喜,忙出来迎接。 长青看着奶娘手中牵的大皇子,心头五味杂陈,自叶眉去了之后,他连这个孩子都不敢多看,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长得很像叶眉,尤其一双眼睛。 他蹲下身子招了招手,那孩子怯怯地躲在奶娘身后,偷偷打量着这个一身明黄之人,不敢上前。 看到此景,长青就想起了过去,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看着父皇,不敢上前,不敢有奢望。他正要起身之际,文墨却蹲在他身旁,朝那孩子笑着招招手。那孩子终于挪了过来,然后紧紧拥住文墨,小声唤了句「娘」。 长青心中一震,就见文墨搂住那孩子,轻轻拍着他的背,惹得他哭得更厉害了,到最后,说什么也不放手,文墨只得将他一併带回了咸安宫。 长青又让人将宁英抱了过来,文墨怔怔看着粉妆玉琢的小丫头,又再看看长青,终是伸手拥进怀里。宁英似感怀道母亲的温暖,咯咯笑了起来。 大皇子也挨在文墨身旁,与她一起逗着宁英,一大两小,格外的好,只留长青一人怔忪。 第 78 章 因着皇帝亲自过问了春闱之事,过完春节,礼部诸人就开始忙碌起来,文远如这个礼部右侍郎亦是,整日不着家,等潘氏携着采怡、文芷进宫请安时,少不得又会抱怨几句。 可惜,文墨虽然不怕生人了,却还是那个不说话的样子,潘氏就更加愁了。 因着去年和亲王造反,士林中人多有牵扯,所以,是否要参加这年的春闱,皇帝是否又会再追究其责,他们忧心忡忡不已。 熟料皇帝年前下了旨,撤去朱广略朱大家的禁足令,还恭请其为春闱的主考之一,天下学子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松懈下来。 二月里,各地举子齐聚京师,人数竟比往年还多些,又有人道当今的景祐帝仁德,直到三月殿试花落各家,这场春闱才算结束。 春闱结束后,长青在早朝之上又提了巡视西南一事,最前头的王太傅执笏板出列,疑道:「皇上出京后,国事该如何处置?」 这话算是问出许多人的心声,如今没了丞相,大小事务莫不由皇帝亲自定夺,若皇帝出宫不见踪影,那着急的事也只能干等着了? 长青对此疑惑颇为满意,他先将王太傅大肆褒奖一番,再说出了自己的决定——设置多个辅臣,所谓辅臣,便是辅佐皇帝处理政事之臣。 大周朝堂上向来有一人独大的乱象,原先的庞太傅,现在的凌相,比比皆是。凌仕诚伏诛后,长青思虑良久,才定下此法,以多人共政,相辅相成之际,也能相互掣肘。 第158页 而此次他离京,便拟王太傅为首辅,六部尚书为辅官,且看看效果如何。这,也正是大周内阁制的开端。 朝堂内一切打点妥当,也就到了四月下旬。 皇帝这次出宫并未大张旗鼓,他单找武易安要了暗卫的调令,只带谢尘非、赵垂丹并四个侍卫,还有两个内侍,迳自上路,已经称得上轻车快马。 离宫这一日,文墨在咸安宫内,换上一身云青色直缀,这回出宫,依着她自己意思,备下的皆是男装,比之女装要利落,行动也方便些。 她比原来身量又长挑不少,身形愈发清瘦,若不是黑发披肩,还真能凑合当个翩翩佳公子,唯独胸口那处,因生产的缘故丰腴了些,故而都挑得是直缀,若是宽袖窄腰的男袍,那就露馅了。 文墨对着镜子拢了拢长发,拿出一枚玉簪子,正要妥帖地盘个男子发髻,长青就进了暖阁,看着她这幅英姿飒爽的模样,他不免愣住。 长青从未见过文墨着男装,这身打扮,与她端地煞是笔挺的后背相应,衬得她很有些男子的英气,也有她常常自诩的文人气度。 长青抿唇浅笑,两个笑靥清浅,透漏着极度的欢悦,他坐到文墨旁边,扯下自己头上的玉簪递了过去,讨好道:「墨儿,以后都用我的吧。」 他原本束好的发髻就这么散落下来,有些微微随风荡漾着,配上皎如玉树的长相,倒有些出尘的意味。 文墨疑惑地看着他,又看着那根浅碧簪子,终还是接了过来。她盘好后又戴上儒巾,方起身整了整衣襟和袖袍,举手投足间颇有大户公子的做派,然后偏头看向身旁之人,似在询问。 长青亦跟着一道起来,将她搂住怀里:「很好看,真不捨得给旁人看了去。」略微有些赌气之意,想来还是记得原来那些事。 二人收拾妥当,正要出宫,他又不安地嘱咐道:「到了外头,只能信我一人,可知道?」 谢尘非在承天门外接到皇帝,未曾想又会见到文墨,而且还是这般打扮,他稍有些惊诧,但转而就想明白了,忙恭请二人上车。 皇帝一行扮成往南探亲之人,这便启了程。 大周西南版图上共有四省,以吴怀最为丰饶,严宏率军常年就驻扎在此,而四省之间最北的一处云溪,距着祁州也有千里之遥。 一行人先沿官道往南,再折向西,估摸若是不紧不慢地赶路,要一个月余的光景,不料皇帝中间又多折了段路,绕去个地方。 众人赶路到那城下时,纷纷好奇更是不解,长青与文墨亦下了马车,两人仰头,看到城门上书苍劲的「临清府」三字,文墨兀自歪着脑袋,面露狐疑。 长青指了指,解释道:「墨儿,这是你父亲历任知府最长的一处,所以带你来瞧瞧,看看你还记得些什么?」 其实,长青还有其他的算盘,这回说是微服,可各路官员均知道皇帝一路往西南去了,而官道就那么长,那其中能做得文章就太多了,那他自然是要避一避行踪,让那么人琢磨不定,才能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长青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位于东边的临清府,正好也顺便带文墨过来看看,说不定对她还有些好处。 可文墨听完他的话,只是摇头摊手,她呆呆看了半晌,又扯扯长青的衣袖,两人牵着手并肩往城里头走去。 大周虽不禁男风,但大街上两个男人公然牵手,还是挺值得一看的,商贩行人,往来之间皆瞪着眼睛,想要探个究竟。 谢尘非跟在后头,很想提醒一下二位注意世风,却见皇帝面色坦然,皇后又一脸新奇,都是个毫不在意的模样,他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顶着爱看不看的想法不断麻痹自己。 进了城,早有前头的侍卫安排好客栈,几人安顿好后,已是傍晚。 长青与文墨住的房间,带有个单独的僻静小院落,院子四周设置美人靠,而里头摆着石桌、石凳等物什。 早有小厮送了几碟精緻的菜餚来,摆在院中的石桌上,石桌旁掩映着几株绿竹,很是雅致,又有些风流之意。 长青正要动筷,文墨一把拦住他,她先一一尝了个遍,然后再笑眯眯地看着对面那人。长青心中一震,他着实不敢相信,不由眉头蹙得极紧,狐疑道:「墨儿,你是在担心我?」 他顿了顿,又有些期待地问:「墨儿,那你认识我是谁吗?」 文墨点点头,她又斟了杯酒,蘸着酒水,写下了「皇上」二字。 她执起酒杯,抿下一小口,酒味辛辣芬芳,顺着喉咙蜿蜒而下,到了胃部灼烧的厉害,她眉头一皱,连忙放下酒杯,倏地又憨憨傻笑起来。 长青却呆呆看着她做这一切,她居然在为他试菜?! 这样的认知,让他极为不好受,又让他情何以堪?那道潮湿之意从心尖复甦翻涌起来,瞬间布满全身各处,长青浑身战慄偏偏又动弹不得,只能死死握住文墨的手。 「别这么傻了,你若因我而死,我也不会独活的。」 文墨的眼眶也不知为何起了些泪意,然后久违的痛楚一点点泛滥开,而这种痛,仿佛能将她仅有的魂魄一道抽离。 她簌簌眨眨眼隐下去些水汽,就不再吃了,往旁边的靠椅上躺了过去。 天色已经黑了,她独自躺在美人靠上,吹着习习凉风,看着夜幕中的繁星点点,心底里恬静许多,而那道痛意就消下去了些。 第159页 旁边脚步轻响,悉悉索索之间,那人就挨着她一併躺下。 纵然他二人身形都消瘦,可还是有些挤,文墨只得往旁边挪了挪,背对着他,腾出些地方,却被那人一把捞了过去,紧紧扣在他胸膛处,那些火热的温度与心跳,隔着薄薄的衣层,让她说不明的心慌意乱。 长青欺身上来,二人四目相接,他的眼眸深邃望不见底,唯独中间闪耀着一点光,像天上璀璨的星子。 文墨两颊灼热,她不好意思再看,眼神躲闪之际,又用力推了推上头那人。那人也不理她,就这么怔怔看着她,然后低头就吻了下来。 文墨头一偏,那人就吻在她的耳畔。见文墨这样,他也不急,只含住了她的耳垂。 温热与酥麻从那处一波波传来,文墨害怕到了极点,慌不择路之下,她终于使劲掀开上面那人,落荒而逃。 长青被她用力甩开,只得依靠在栏杆上,粗粗喘着气,眼神迷离地看着她离开的地方,他的心空落落的,慢慢坠下去,像是个无底的深渊。 这夜,两人没有同床,亦是文墨出事后的头一回。 翌日清早,他们一行准备出门四下看看,长青故作无事地去牵文墨的手,却又被她挣扎甩开。 后头跟着的诸人见此,连忙撇开眼,只当做没看见,心中不由又有些同情,可怜的皇帝,所谓的夫为妻纲,实在是颠倒了。 他们在临清府滞留了四五日时间,因长青还有其他事,文墨白日里就跟着赵垂丹东游西逛,到了夜里,她又早早回至自己房里,以至于长青连个话都说不上,不由气结又无奈,直嘆文墨那种倔脾气似乎又上来了。 待出了临清府,二人在车上,大眼瞪小眼,只要长青稍稍靠过来,文墨就窜到外头,留下他一人哭笑不得,也可谓是自作自受。 这样的境况,又过了半个多月,待到云溪才好。 第 79 章 西南多崇山峻岭,路并不好走,有些就是一条紧挨着悬崖峭壁的栈桥,很是骇人。长青一行弃了车,只骑马上路,到最后,也只能是靠走了。 沿着官道一连翻过好几座山,他们就到了云溪境内。云溪,顾名思义,是个极美之处,山峦起伏连绵不绝,小溪遍野流水淙淙。 立于山巅之上,那汪碧蓝的天际仿佛能触手可及,而远处峰峦叠嶂之间,淡淡的一抹云烟缭绕山尖,或粉,或紫,宛如女子最轻柔的薄纱裙。 他们下到一个山脚,是个不大的山凹,眼见着前头依然是高山陡坡,众人皆感有些吃力,长青便下令休憩片刻。 文墨背对着诸人,静静盘腿坐在清澈溪流旁,如老僧入定,长青见她这般模样,内心有些担心,又有些焦灼,他慢慢踱过去撩起衣摆,坐在她身旁。 其余众人非常自觉地作鸟兽散,近些日子皇帝总是吃瘪,还是躲远些地好,免得徒生尴尬。 文墨见着他来,总算有些了反应,先是一脸的戒备之色,又往旁边挪去少许,长青不由嘆气,疑道:「墨儿,你到底是怎么了?」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文墨盯着眼前的这幅青山绿水,心里头实实在在地充斥着某种寂寥,说不清道不明。 临清那夜,因为长青的一句话,快要被文墨遗忘的痛楚,又浮现上来,切肤剔骨,魂飞魄散,让她不寒而慄;而与他的亲昵,才真正令她心慌意乱,失了方寸。 一切的一切,皆使文墨想起了过往,让她终于不再混沌,亦明白为何会害怕这个男人,为何会厌惧长青二字。 这是他给她的痛! 某个时候,她冷冷看着现在的自己,真像是具行尸走肉,没有一点生气,可文墨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清醒过来。 醒过来,又能做什么?继续面对这人,与他虚与委蛇,了度残生?还是,真能如他所言,携手并肩,共度白首? 他是否,又会为了其他种种,再度抛下她,剩她一人面对?想到这儿,文墨的心里愈发难受,她宁愿自己一辈子都不清不楚地。 原来,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最幸福。 文墨与长青各怀心思,静静坐着,迎面就来了两个满脸络腮鬍须、背着柴火的农夫。 他们淌过溪流,走到长青和文墨跟前,见他二人衣着华贵,于这深山格格不入,又都是身形瘦削、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像是从别处来的富家公子哥,于是笑着打听道:「二位公子,这是要去哪儿啊?」 长青起身,拱手作了个揖:「这位大哥,我们是来探望亲戚的。」 他们又问了从哪儿来、要去哪个府之类的话,长青按着原先想好的託词一一答完,心下却有些奇怪,这里云深雾绕,人烟罕至,贸贸然来了两人,还向他打听得如此详尽,岂不可疑? 长青见其他随侍皆不在近旁,正欲拉起文墨告辞,就听当头一人挠头,笑道:「这位公子,此处难得有外人,所以问得细了些,莫怪罪。」 说着,他二人丢下捆柴,从其间纷纷抽出半尺长的砍刀来,刀背寒光尽现,刚刚还笑嘻嘻地脸,瞬间变成修罗恶煞。 文墨还在发愣,就见一把利刃朝罩门噼来,长青急忙拉起她往回跑,一边又着急唤人,哪知那帮随侍这回倒是极为自觉,走出很远。 两人跌跌撞撞,身后追赶之人掷了个石块,正好砸在文墨后背处,她猛一吃痛,脚下就有了停滞,而那人也就到她跟前,眼见着一刀又要砍下。 第160页 须臾之间,长青来不及多想,回身抱住文墨,这一刀硬生生地砍在他后背上,他脚下趔趄,就往旁边栽了过去。 两人连滚带摔,翻到一处,文墨在下,长青压在她身上,身后那人又不死心地提刀上前,狠狠再补了一记,还是砍在上头那人的后背上,深了几分,皮开肉绽。 长青闷哼一声,眉头微微皱起,嘴角就不受控地滴下血来,正好落在身下之人的脸上、衣襟上。 他眼皮沉重,意识涣散,再看底下那人,正一脸的惊恐。长青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促狭地眨眨眼,张口不知说了句什么,声音落得很轻,只有他二人能听得清楚,然后就疲倦地阖上了眸子。 那二人凑到一处,一脚就将长青踢开,举刀又要落下之时,底下那个女人扑了过去,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整个山凹都回荡起尖啸。 风声,刀剑声,哀嚎声,一点点在其中响起,像是个炼狱。 她只怔怔守着那人,紧握着他的手,然后,看着血一点点将地上染红。 文墨忽然想知道,她命悬一线之时,他是什么样的心情?他说,这是他欠她的债! …… 长青迷迷糊糊有意识时,只觉得后背火辣辣的疼,他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声,方睁开眼眸,很黑,只有一旁露出些微光亮。 他循着光看过去,就发现自己处在间陋室,除了身下的这张床,就只有把残破的凳子,还有半截残烛,而床榻边还趴着个人,头顶上一枚簪子,在烛火下泛出浅浅的萤光,这让他心情很舒畅。 长青刚刚咧嘴发笑,背上的疼又传了过来,他转而「嘶」地一声呻~吟,榻边趴着的那人就醒了。 文墨见他这样,急忙起身去外头找人,动作快得长青根本来不及唤住她,不一时,这次随行的人都进来,将这屋子挤得是满满当当。 赵垂丹先替皇帝检查伤势,又擦了擦汗:「皇上,这回的刀伤深可见骨,务必要好生养着,这儿虽简陋,但也是个好容易找到的地方,还请皇上多休息几日。」 他又提了些需要注意之处,如不能太颠簸,不能多动弹之类的话,随行的两个内侍一一记下。 长青摆手,打断他的话,又问:「那二人什么底细,可留下活口查明白了?朕可不能白挨两刀,这些混帐!」众人难得听皇帝出言不逊,此刻皆是面面相觑。 谢尘非应道:「启禀圣上,留了一个活口,据交代,正是当年被严宏镇压的流民,他们人数不少,逃窜至云溪边境上,仗着这儿地势险峻,就当起一方的山太王,专做些劫财害命的勾当。今儿个,恰好被皇上给撞上了。」 长青冷哼,不想背上又是一阵巨痛,他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滴,啐道:「这帮无用的东西!湘桐,你持朕的金令速去找云溪总督。」 一品带刀侍卫鲁湘桐这回亦跟随圣驾出京,此时他领了命,退到一旁。 一句说完,长青停下歇了好半晌,继而吩咐:「切记莫要伤人性命,将他们都留着,待朕一一算帐,速去速回,朕在这儿等着。」 这话他说得是咬牙切齿,西南的流民之乱当年就有起因,若是从头捋起,只怕又是些巨浪。 待交代好这些,长青只觉得累得虚脱,他将众人屏退,方重重喘了口气,真是要命,好痛! 房里还剩两个内侍,长青闭上眼,忽的又睁开,一脸嫌弃:「让皇后进来,你们都出去,没朕的吩咐不许进来。」两个内侍喏喏应下,不一会,文墨就来了。 可她立在稍远些的地方,烛火下,面目有些模糊,长青此时只能趴着,他勉强撑起身子,拍了拍榻边:「过来坐吧,太远了,我说话吃力。」 文墨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过来坐下,长青一把捉住她的手,狐疑道:「墨儿,你是不是都记得了?」 他昏迷之际,听到了有人一声长啸,正是唤得「长青」二字。 文墨眼眸低垂,她看着二人交握的双手,点点头,终于开口道:「臣妾多谢圣上救命之恩。」一派公事公办的态度。 长青作势捏了捏她的手,低嘆一声:「还不如一直傻着好呢,至少没这么生分。」 文墨张了张口,正欲说些什么,长青忙让她打住,软语哀求道:「难得我们出宫,别总是置气,好么?你就是要打要罚,我好了之后,任你处置。只盼你别总是尖酸刻薄地挖苦我,就阿弥陀佛了,我可拿你没办法。」 文墨被他逗乐了,将刚刚要说得话都咽了回去,又看着他脸上挂下的汗珠,心底生出些缱绻,柔声问道:「很疼,是不是?」 声音糯软,长青很受用,他哧哧地笑:「有你这句话,就不疼了。」 两人静静坐了会,长青忽然想到件事,又抬头问道:「那人先前砸了你一下,背上如何了?」不提还好,被他这么一说,文墨后背就有些痛了,但仍是摇头说没事。 长青自然不信,忙唤了赵垂丹进来,正欲让他替文墨瞧瞧,忽然又改口,只让他送些擦伤药进来,继而道:「墨儿,你脱了,还是我替你瞧瞧。」 文墨哪里肯依,她看了看门外,再看看床上那人,满面通红,支支吾吾地说自己来就好,长青一乐,取笑道:「没我的令,他们不会进来的。你是我的妻,还怕我看不成?」 陋室里,那半截残烛忽闪,昏昏沉沉,而那扇破窗,漏着风,也透进暗沉的夜。 第161页 文墨脱下外衫,只着一身雪白中衣,她背对着床榻,终又解下上衣,两条细细的带子系在身后,露出一方光滑白皙的背来,而一块黑中泛紫的印痕,被衬得格外显眼,正是那石块砸中的地方。 长青看着那处,极是心疼,可他只能趴着身子,而文墨又实在离得太远,他抻着手过去,就扯到背上的伤,到最后,他自己都无奈笑了:「墨儿,你过来些,我够不着。」 文墨「哦」了一声,才背对他坐在榻边,前头用中衣挡着,闷闷问道:「如何?」 「嗯,你再过来些。」身后那人应道。 文墨只好脱下鞋袜,背着身子往后又挪了些,直到靠着那人,她才双手抱膝坐好,而头深埋在膝盖处,背部形成个很好看的弧度,像一块无暇美玉。 「太高了,我够不着,墨儿,你能躺下来么?」那人询问道。文墨愣了愣,又挨着他侧躺下:「这回总该好了吧?」 「嗯。」身后那人应了一声,他用指腹蘸着膏药涂抹上去,刚轻轻一碰,文墨就痛得身子一缩,像个虾米。 长青只好劝她忍着些,文墨点点头,任由那人指尖替她敷药,很快那痛楚之中就传来些清凉之意,她这才缓缓松了口气,舒展开眉头。 正要放松下来之际,那人却挑开她身后繫着的那几条细带子,文墨呼吸又是一滞,身形就不敢再动,而那片薄薄的衣料就落了下来,正好掉在她虚拢的双手之间。 那蘸着药的指腹,在她背上游移,每至一处,也不知是冷还是热,皆是战慄成片。 破窗之间吹来一阵风,极其合适地将那残烛吹熄了,这回,真得是全黑下来,只能听见二人呼吸交错。 「你刚受了伤,不得如此……大动干戈……」文墨说完这句话,恨不得咬舌自尽,以头抢地。 「无妨,我动不了,还有你。」后头那人呢喃道。这句赤~裸之语,让文墨羞红了脸,她啐了一声,正欲起身,就被身后那人一拽,复又倒回榻上。 那人欺身上来,隔着浓重的黑夜,又一次四目相接,二人都只能看见对方眼中的那簇微光。 长青低头吻了下来,这回底下那人没有偏闪,唇畔柔软,舌尖撩人,他心底无比喟嘆,这是他思念已久的甘泉,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两人呼吸渐渐厚重,长青复又撑起身子,眸子愈发湛亮,笑道:「墨儿,我很想你。」他低头再轻啄了一口,复又诚恳说道:「墨儿,对不起,你受苦了。」 想到过往种种,文墨眼眶噙泪,偏过头去,愤愤道:「你个骗子,真是狠心。」八字虽短,已含尽她先前所有的怨恨。 长青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他捧住她的脸,一点点吻去那些晶莹的泪,正色道:「以后都不会了,就算我此生要提防要算计所有的人,哪怕到最后机关算尽,永无翻身之地,也绝不再以你为谋,也绝不会再丢下你一人。」 他微微停顿,呵呵笑道:「不过——,墨儿,你若想用计对我,尽管来就是,我都等着。你,是我这辈子都丢不下的人,在我心里头发了芽扎了根,我是真得喜欢你。」 文墨没有回话,她怔怔看着上头那人,见他倏尔疼得龇牙咧嘴,夜色里露出一方亮洁的白牙,极其滑稽可笑,她忍不住噗嗤笑道:「受了伤就安心呆着吧,还折腾这些做什么?」 长青支撑不住,旋即翻身躺下,可后背刚挨着床,就疼得嘶嘶叫,文墨起身要去点烛火,长青赶紧握住她的手,嘟囔道:「自然是想你了,要不然你当我是瞎折腾么?哎,我没事,你别走。」 文墨被他一扯,只能又躺了回去,二人拥在一起,在这静谧的深夜里,无比的熨帖。 墨儿,再唤一声我的名字,可好? ……长青 第 80 章 难得出宫,文墨自然要四处转悠,可若是她走得远了,那两个皇帝的贴身内侍往往都会喊皇后回来,用得理由不是「皇上身子不好」,就是「皇上又闹起来了」。 大周当今皇帝的乖张脾气,众人这回是彻底地领教了,有时就连文墨都拿他没办法,比如现在,他俩干瞪着眼,就为长青嫌弃旁人伺候得不舒服。 「皇上,」文墨拱手,劝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皇上现在如此无理取闹,岂不有违圣贤之言?」 她一身爽利的男装,这番动作之下,很有言官劝诫的架势,长青心底柔柔,唤了一声「墨儿」。 文墨没理他,继续道:「皇上,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墨儿。」长青复又唤她,声音轻轻浅浅,透着些撒娇之意。 文墨无言以对,坐回榻边,小心地触碰被绷带裹住的地方,指尖来回摩挲之下,询问道:「是这儿么?」这两道刀疤在他的背上纵横交错,正好上下左右都缠住了,想来是极其难受的。 长青满意地吁了口气,点头喟嘆:「还是墨儿好,甚合朕意。」 听了他这玩笑话,文墨敛起笑意,仍是刚才那句话:「皇上,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长青边听边点头:「受教,受教,皇后说得极是,朕回京后定要开办女学,惟贤才以适用,绝不轻视女子。」 且说他们这次回京后,长青果然下旨开办了大周第一个女子学堂,于当世而言,不可谓不轰动,而其间,还出了大周朝堂第一位女内阁辅臣。 第162页 到了夜间,二人卧在一处,说些体己的话,少不得地又要温存缱绻,虽然文墨已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身体有疾,可那人哪儿听得进去? 理由诸多,譬如「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又譬如「山风习习,银月无边,如斯良辰美景,若不做些欢畅之事,岂不可惜」。 于此事上,文墨没有他厚颜无耻,自然是说不过长青,又体谅着他身子未愈,只得按着他的意思来,幸得其余随侍皆住在其他地方,听不到什么动静。 赵垂丹偶尔替皇帝换绷带时,会小心地拐弯抹角地提醒一句:「皇上,今日又渗出了血,背上的伤口极深,务必要好生将养着,不可颠簸……过度。」 山里的日子,于文墨而言,是此生一个很好的回忆,没有世事繁琐,没有勾心斗角,有得只是长青相伴在侧。 她常常会有种错觉,仿佛转眼之间,就能地老天荒,而其实,也只有约莫半个多月的光景。 半个月的时间,刚够鲁湘桐一来一回,山路难走,这已经算很快了。 而鲁湘桐回来这日,云溪总督陈其睿也跟着一道来了,他跪在外头,咚咚咚地磕了好几个响头,直言自己无脸面圣。 待这人说完这些官话,长青换上一身玄色劲装,整了整衣襟,未要人搀扶,肃穆正色稳步踏出房门,仿若这里根本不是间破屋,而就是华丽的皇宫。 他经过陈其睿身旁时,未做停留,只是冷哼一声,带着不可捉摸的上意。陈其睿吓得又是战战兢兢,好一顿磕头。 文墨看着长青的背影,他挺得极直,若不是她知情,根本看不出这人受着重伤。 她眼窝涌起些潮湿之意,这人又变成了将权术玩弄于股掌间的皇帝,他的心思与算计皆不是她能比,她的生死捏在他手中,而她整个人、整颗心亦握在他手…… 这个认知,让文墨害怕。 长青忽然停下步子,回头看着身后那个痴傻之人,缓缓向她伸出了手,白净指尖与玄色宽袖相互映衬,黑白分明,像一种蛊惑。他抿唇浅笑,两颊笑靥尽现:「皇后,随朕走吧。」声音轻柔又诱人。 文墨心头怦怦直跳,她缓步上前,将手搭在他的掌上,十指交握,安了心。 因为皇帝的受伤,云溪之境的流民迅速被捕,而由此牵连出的当年西南流民案,长青也一道处置了。 其中,又以当年一意孤行派兵镇压的严宏职责最重,可到最后,皇帝也只将他调回京,卸去其西南的统兵权,而给了个左军都督一职,辖江南道的调兵权。 此事还在大周上下闹得沸沸扬扬之际,皇帝一行仍是轻装上路,启程回京。 因着皇帝受伤,回程路上就慢了些,待要到祁州时,已是十一月初,越是往北,天气越冷,而入京城前夕,竟密密麻麻地下起了雪。 他们只带了春夏的衣裳,只好沿途又买了不少棉衣,一路下来,行李又多了许多。 长青并不着急入城,他亦未知会其他人来接驾,这夜,他们仍旧宿在客栈之中。 屋里虽点了暖炉,可还是抵不住地寒意,文墨裹了件外衫,坐于案前,案上铺成着文房四宝,她写了会字,就搓着手,哈上一口气,暖和下冻僵的手指。 文墨从西南出来,一路上就备好笔墨纸砚,还是像先前的西姜行一样,每日皆会记下当日的所见所闻。 长青躺在榻上,看着她这样,不禁心疼,嘆道:「何苦来哉?天气太凉了,你赶紧过来,我替你捂着呢。」文墨嘴上应了一声,但头仍未抬。 长青只好翻身下来,套上件素色棉袍,坐到她旁边,无奈道:「我来吧,你写得又慢又丑,实在是看得心急。」 说着,他就将文墨手上的毛笔夺了下来,吩咐她:「回去躺好,你说我写,这样快些。」 文墨听他揶揄自己的字难看,正要和长青拌上几句,却见他这样体贴,心里也生出些柔意,她从后头拥着他,头枕在他的后背上,指尖顺着疤的纹路,一一抚摸过去,轻声问道:「可还疼了?」 长青偏头看她,一脸坏笑:「好得差不多了,可要朕表现一二?」 这一夜,两人终究没写出什么东西,鸳鸯帐下春~色俏,极度疲倦之时,文墨忽然想,这样的日子真好,若回了宫,那就没这么畅快了。 似是感觉到女人的异样,男人一把将她搂了过去,密密地吻下来,呢喃道:「别胡思乱想,回了宫里,仍是一样待你。」 这句话,文墨理解的,和长青说得,完全是两个意思,当然,亦是后话了。 他二人回宫之后,先去雅韵斋请安,太皇太后见文墨已清醒过来,倒是啧啧称奇,又将后宫全都交还给了文墨,她自己也落得轻松。 听闻帝后回宫,大皇子端华携着宁英早早地立在咸安宫前,一个三岁,一个两岁,粉团可爱。 待见到长青的身影,宁英一熘烟小跑上前,牵住他的袍子,甜甜地唤了一声「父皇」,又怯怯地看向旁边那人,不敢上前。宁英自小就和长青比较亲,对着文墨,她向来是害怕居多,印象中母后似乎不大好。 长青赶紧将她抱在怀里,一大一小不知说着什么,咯咯地笑。 文墨立在一旁,心底其实有些艷羡,又见端华独自立在宫门口,略微有些侷促,文墨微笑着朝他招招手,端华上前唤了一声「母后」,又看向嬉闹的两人,低低叫了一声「父皇」。 第163页 文墨牵起端华,男孩的小手柔软熨帖,她生出些心疼之意来。 听闻文墨身子好了,潘氏又赶紧进宫一趟,母女俩这回见了,差点就要抱头痛哭,文墨赶紧劝慰住,又问起家中如何。 潘氏眉头一蹙,长长嘆气,才说起家宅中的不好来。 原来,这一年,文芷已经一十八岁,无论谁说,无论谁劝,她就是不愿嫁人。文氏夫妇急得是团团转,可就是扭不动她的性子,说到这儿,潘氏复又摇头嘆气:「芷儿的脾气,竟比你还拧。」 文墨听完已是忧心忡忡,妹妹的心意,如果她没猜错,估摸着还在李牧秋身上。她只能跟着嘆气:「娘,过些日子,你带着芷儿一道进宫来,我再设法劝劝。」 潘氏点头,也说只有这个法子了,文芷从小还听她这个姐姐的话多些。 这日夜里,长青批完奏摺来了咸安宫,文墨让人先上了暖身子的汤,待他喝了,她才状似无意地问道:「皇上,牧秋和妙阳,你打算如何处置?」 这话她清醒之后曾经问过一回,但当时长青只是含糊其辞,未曾说个明白,故而,她今日再问一问,探探口风。 「难怪今日皇后如此细緻,还备了汤给朕暖身子,原来是有求于朕?」长青放下白玉瓷碗,一脸忧伤。 文墨盈盈一笑,回曰:「是又如何?」 长青握住她的手,不禁眉头微皱,又少不得怨她穿得少,不注意自己身子,末了,又故弄玄虚问她:「李牧秋此人的来历你可知?」 文墨疑道:「先生不是南蛮之后么?」 长青点了点她的眉间:「愈发笨了!那么多南蛮之后,怎么就单他策动无忧造反呢?」 文墨隐隐摸着了些头绪,又懒得和长青绕圈子,只求他快说。长青耐不过她的软语哀求,只得一齐说来。 南蛮一十八族原先也是个统一的国家,史称南凉,而李牧秋的父亲就曾是南凉皇子,当年被其兄迫害,只能携妻出逃,而他们这一逃,就到了平丘金州,大周的西北角。而那时起,南凉亦开始四分五裂,直至长乐四年,被庞阙一举收服,自此归于大周。 这些年,南凉前臣的复国之心不灭,他们找来找去,终找到了李牧秋,他们皇族唯一的后裔。 说到这儿,长青盯着文墨,笑道:「墨儿,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他?」 文墨亦看着他,应道:「只求别让他死。」那场战乱之中,她失去了太多的人,无忧,丹蓉……她不想再失去归之先生和妙阳,哪怕知道他们还活着,也是好的。 长青摇头,忍不住又嘆了一声:「墨儿,你就是心软。」 文墨迳自点头,也不避讳他:「长青,当我求你这件事,可好?」 长青抚上她的发梢,捻起一缕把玩在手,轻笑:「此事已过去两年,若朕真要杀他,还会留至现在?朕就知道,你不捨得他们死。」 文墨倒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正要高兴,又听长青继续道:「只是,他们这辈子,都被朕囚禁于一处,终身不得自由。」 文墨愣住,这个法子,想来,已经是他对她的最大妥协了。 不几日,文芷便独自进了宫,文墨屏退众人,方将皇帝的话原封不动地皆转告给她,文芷簌簌落泪,哽咽道:「姐,我是真心爱慕着先生,不管他是何处之人,又被押在何地。」 文墨心下一酸,搂着芷儿的肩头,替她拭去泪:「好妹妹,人生都要向前头奔的,你拘泥于一处,哪儿能瞧见旁的风景?」 「姐,旁的风景就一定能比得上这处么?」文芷反问。这话,文墨没法回答。 过了景祐十年的春节,文家传来消息,文芷去城外的静心庵,绞了头发当姑子,文墨听闻消息时,怔忪了一整日,郁郁不得开怀。 到夜间见到长青时,她终于落了泪,正欲开口,长青搂住她:「别怨自己,要怨就怨朕吧。」 话中之意,只有他二人,或许还有季堂,能明白。 第 81 章 潘氏后来曾在文墨跟前自怨过,直嘆芷儿的名字取得不好。当年,文氏夫妇以文房四宝替四子取名,又嫌弃「纸」字过于凄婉凉薄,才决定改成现在这个字,没料到,他们的小女还是走到这般境地,如今他夫妇二人后悔不已。 见母亲这样,文墨只能宽慰她:「妹妹从来是个有主意的人,她既这样做了,必然是有自己的打算。青灯苦佛,人生自在,也是极好的,爹娘不必太过介怀。」 文墨曾经出宫去过一回静心庵,但未能见到芷儿的面,只有位小尼出来,双手合十转告道:「这位施主,满慈说今生姐妹情分已尽,只盼来世有缘再续,无需再来。」 满慈正是文芷出家后的法号,文墨听了这句话,眼眶虽红,但也就不再强求,正如她曾经说过得,只要人还活着,比什么都好。 因为文芷的事情,文墨一直闷闷不乐,郁郁寡欢。长青看在眼里,终于向她提议要给文砚封个什么朝官,或者指个婚。 文墨斜睨一眼,毫不客气地拒绝了皇帝想要照拂文家的好意。 长青不解,追着她问是何故,文墨只得嘆气:「皇上有所不知,砚儿秉性稍显毛躁了些,也不够圆滑,官场这种勾心斗角的地方,并不适合于他。我家哥哥替皇上卖命就够了,何苦还要再搭上个弟弟?」 第164页 「至于指婚么,那就更不需要皇上操心了,砚儿喜欢什么样的,皇上又怎么能知道?何况,我们文家也不想被人说成是靠皇上恩宠上位的外戚。」文墨摊手娓娓道来。 长青扣住她的指尖,软软地捏在掌中很是舒服,他戏嚯道:「怎么,心疼你哥哥了?皇后今儿个说话,怎么又夹枪带棒的,谁给你气受了?」 文墨看了他一眼,原本二人是对坐案前的,此时,她不发一言起身就往外头走。长青不明白这是何意,只得跟上前凑到她身边,疑惑道:「真有人给你气受了?」 文墨走到书房内,从漆盘内取出一丸松香墨锭,这才回道:「皇上,夜将深了,还是早些去歇息吧,今儿晚上预备着在哪个宫里就寝?」 长青听到这儿,才恍然大悟,他自热而然地接过文墨手中的墨锭,浅浅一笑:「朕今日替皇后研墨,不去旁处。」 这事说来就长了,内乱后,皇后身体抱恙,皇帝每日陪着,还能说得过去,可从西南回宫后,皇后身体无碍,已经主持后宫之事,而皇帝却一直未招幸他人,至此已有两年多的光景。 这就是长青说得「回了宫里,仍是一样待你」,他算是身体力行,可阖宫上下的流言蜚语,对文墨的微词,也就多了许多。 有说皇后专宠的,有说皇后善妒的,还有说皇后心肠和手段极其狠毒的,连几年前冷宫那位产子暴毙之事,亦被算在皇后头上。 文墨又从长青手里将墨锭夺回,一边将他推搡往外,一边劝道:「皇上可是好久没去贤贵嫔那儿了。今儿早上贵嫔提了句,说是德月公主的身子不大好。臣妾虽着了御医过去,但总比不过你这个当爹的亲自瞧上一眼好。」 话中的德月公主,正是被禁足在毓枚宫的宁贵嫔之女,当年就送给贤贵嫔养着,一直到现在。 长青闻言一滞,他膝下两子两女,除二皇子早夭外,剩下那三个,最常能见到他,而他最疼爱的,自然要数宁英,端华偶尔来咸安宫,也能见上皇帝一面,唯独宁贵嫔生的这个大公主,长青去看得最少。 他面上有些怔忪,正欲想说些什么,文墨又推了他一把,好言道:「皇上快去吧,臣妾今儿夜里还有其他的要忙。」 「忙什么?」长青接着她的话问道,略有些侷促,好像要赶紧证明什么一样。 文墨浅笑,只回了他无可奉告四字,她眉眼似月,眸光如波,最是个温婉大方、知书达理的模样。 若她不是皇后,就不用被这个位置所累,更不用劝他去旁人床榻,长青心头歉意丛生,他微赧着说了「抱歉」二字,又絮絮叨叨好一通才摆驾。 文墨站在咸安宫前,看着銮驾离开,心里头是股说不出的滋味。这个世间,男子一生只娶一个女子,谈何少也,父亲称得上一个,那还有他人么?更别提长青是个皇帝了,皇帝不就这样么? 她这样想着,转头再看身后的幽幽深宫,就生出些寂寥来,深宫孤寂,漫漫长夜,若这日是她承恩,那旁人就落得一身愁了。 何况,他去了旁处,也能为她博些贤名回来。 荷香替文墨披上披风,劝道:「小姐,夜深了,回去歇着吧。」 文墨看着她,忽然笑道:「瞧我这记性,不清不楚这么久,倒是差点给忘了。荷香,你今年已是二十五,该让你出宫,找个好人家。」 荷香没有接话,只是搀着文墨往回走,就听文墨又道:「想找个什么样人家,心里可有人了?需要我给指婚么?」 「不求其他,但求人忠厚老实,对奴婢好就成。」荷香微微一笑,难得露出俏皮的一面。 文墨听了连连点头,主僕俩往宫里去,又说了其他话,文墨才回书房里,她执起刚才那枚墨锭,慢慢研磨起来。 是夜,皇帝宿于贤贵嫔处,此后一连几日,皇后又将皇帝分别劝去其他人处,宫里那些蜚短流长才渐渐停歇下来。 文墨重新执掌后宫,长青放了许多权给她,又给她最多的恩宠,因此,这番事后,也没与皇帝商议,她迳自就下了进位分的懿旨,以表圣恩。 抚养德月公主的贤贵嫔,位份进得最多,一下子成了正二品昭仪,是这宫中皇后之下的第一人,其他人艷羡不已。 一向唯唯诺诺的许贵人,进为六品良仪,众人在背后都道她虽不讨皇帝喜爱,但甚得皇后青眼,也不知是为何。 而原先嚼皇后舌根的那三位,文墨也一视同仁,这次一併提了。 年纪最小的那位俞选侍,是到贵人之位,而原来的那位明才人,则也变成正五品的明婉仪。 唯独严宏的外甥女丽嫔,因皇帝迟迟未曾招其侍寝,本不该升的,只看在她身后那人,文墨仍将其复回婉仪之位。 咸安宫内,每天的晨昏定省,又开始了诸人你来我往、冷嘲热讽的日子。 这宫内幸好连着文墨,一共才六个女人,俚语有云「三个女人一台戏」,认真算算,也不过才两场罢了,与其他朝代相比,那是小巫见大巫了。 而此时,文墨端坐主位,抿了口茶,再抬眼看向哭得梨花带雨的丽婉仪,不禁头疼,心中虽明白缘由,但又不得不劝个两句。 座下那着桃红襦裙的女子,头上步摇轻颤,一双杏眼红肿,她微微抽噎,起来行了个礼,道:「多谢皇后。」 第165页 文墨眉头轻蹙,又让她坐了。 座下这五人,文墨最不喜这位丽婉仪。追述到上回,这人明明是瞧见了文墨在假山之后,却还故意引旁边两人碎嘴……虽将那二人绕进去了,但谁知被孝瑜抓个正着,又将她自己给牵扯进去。 所谓偷鸡不成蚀把米,也许说得就是这人,文墨隐隐有些替她心急,这种手段,还嫩着呢。 如今又是,不过是因为皇帝不招幸她,丽婉仪便沉不住气,天天到皇后跟前哭诉,听得文墨耳朵都要长茧子了,可有什么用呢? 待众人告退之后,新蕊才进来通传,说是阿茹姑娘早就来了。文墨听了一喜,忙请阿茹快进来。 孝瑜原本去年就该搬出宫的,可他王府新建的工期被延后了些,以至于拖到景祐十年的春天才完工。 过完端阳,明义宫里的一帮子人就真得出去了,要想再与他们时时相见,又是难了些,故此,阿茹来,文墨很高兴。 阿茹还是梳着两条长辫子,手里托着个剔红漆盒,见了文墨,道:「娘娘,再尝尝阿茹手艺,以后可不容易送来了。」话中带着些许的离别之意。 文墨上下端详,见阿茹眼眸水灵,鼻樑高挺,颧骨微有些高,已经完完全全出落得是个异域美女,她忍不住笑着问道:「阿茹,你多大了?」 前些日子,孝瑜私下向长青求了道旨意,求得是皇帝赐婚一事,他如今一十有五,按大周律法,男子刚能成亲,而他想娶地那人,自然是与他结伴多年的阿茹。 这道旨意长青尚未批下,大周堂堂的王爷,要娶个西姜来历不明的奴僕当王妃,说出去总是不大好听。 这事阿茹应该尚不知情,此时她未作多想,爽快答道:「一十九了。」比文墨竟只小了四岁。 文墨「嗯」了一声,在心底就有了计较,难怪孝瑜急着成婚呢,原来是阿茹年纪大了,怕她等不得。 夜里,皇帝銮驾终于到了咸安宫,诸人接驾后,长青见到文墨,忙握着她的手,感慨道:「这回皇后没得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再赶朕走了吧?」 他知道文墨在后宫难做,所以也就顺着她的意思下去。 文墨故作嫌弃,挣开他的手,转头对后面跟着的小平子揶揄道:「平公公,待会好好送皇上去梳洗。」小平子自然不敢随意接话。 长青又牵起她的手,露出些倦容:「今日朕身子甚乏,走吧,去灵寿殿,那儿有汤泉,正好能舒经活络。」 文墨又要挣开,他唇角微抿,两颊笑靥若隐若现,就是个可怜兮兮的模样:「皇后,别这么狠心了。」 黑松石的池中,泉水微热,却不灼烫,泡在其间浑身熨帖,长青眼波氤氲又迷离,他看向旁边那人,伸手揽住她裸~露在外的肩头,嗔道:「要论狠心二字,墨儿,你也不差,竟捨得将朕往旁人那儿推,朕现在可是替你在卖身了。」 他这话中含了点点幽怨,文墨正枕在那人肩头闭目养神,甫一听见,就哧哧笑了:「嗯,臣妾是该好好谢过皇上,没有皇上夜夜辛劳,臣妾如何统领后宫?」 她缓缓睁开眼,又道:「丽婉仪日日在臣妾面前哭泣,皇上,你什么时候能屈尊降贵……」 难得听她这么软声细语,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长青不由气结,偏头看她,就见她眼中蕴藏着一丝狡黠,他又很是无奈:「其他人都好说,单单这人不行,再过些日子吧。」 文墨知道他是要在前朝压一下严宏那人的气焰,只得无可奈何地嘆了一声,连说几声「罢了,罢了」。 长青见她那瓣红唇上水滴盈盈,极为娇羞,便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下来,到了最后,他在她耳边哀求:「别嫌弃我了。」 景祐十年,初夏,皇帝的最后一位兄弟终于搬出了宫廷,未过一月,孝瑜又来求赐婚旨意,这回不是暗地请旨,而是于朝堂之内,光明正大地提了出来。 长青见他心意已决,终批了这道旨意,孝瑜欢天喜地。 同日,阿茹离开礼亲王府,失去踪影,遍寻不着。 第 82 章 阿茹不知所踪后,文墨再见到孝瑜,已是三个多月后。 其实,阿茹失踪的前两天,她曾进宫找过文墨,依旧是带着自己做的几样西姜小点心。和往常一样,两人随意聊了些家常话,她才告辞。 告辞前,她还问起文墨的那本西行小札,说是思乡心切,想要讨一本去看。 这书是景祐三年时无忧替文墨刻版印制的,当年虽在士林内轰动,但一晃眼,也已是七年前的事了。自无忧死后,他名下那些文馆和书馆皆被封查,抄去不少东西。时隔整整一年之久,长青才下旨命翰林院重新整顿开张。 故此,她的那本小札,市面上倒真是不多了,就这宫里,也只有她这儿有两卷。一册是她自己留作纪念的初版,一册是长青当年不知从哪儿收来的。 新蕊听皇后的吩咐去书房里取,拿出来得,正好是长青藏的那册。 文墨接过随手翻了翻,上头没有任何批註,很干净,只在扉页上有小楷写下的「临夏」二字,墨迹干去许久,可以认出是长青的字迹。 文墨浅笑,于是再让人去取自己的那套初版,结果那上头被她写得乱七八糟,文墨一赧,只好将长青收的那捲给了阿茹。 当时未作多思,可直到听闻阿茹不见了,她才细细琢磨出不妥来。 第166页 这书的落款一直是临夏,且说这个表字,不是亲近的人不可知,更何况,文墨进宫后从未再以此自称,而阿茹来大周后只在皇宫行走,她怎会知晓? 而这卷书是文墨所着一事,知之者就更少了,那她又是从何处得知,还讨要去看? 思及此处,文墨便有些不安了。 阿茹不顾一切撇下这儿离开,肯定有她自己的理由,她应该是回了西姜,或真的如她所言因为思乡,或还有其他缘故……文墨不愿再猜,只全数告诉皇帝。 长青听完,先是大呼小叫,心疼那本藏书,旋即才下圣旨,命礼亲王亲自带人往西北道去寻。 孝瑜他们一路追到乌秦山脚,仍没有发现任何阿茹的踪迹,她落在茫茫尘世间,就像从人世蒸发了一样,大海捞针,何其难也? 孝瑜在那儿又多留了大半个月,还是没有她的行踪,也只有心灰意冷地归京。 而文墨这次遇到孝瑜,正是他从西北回来复命之际。他除去消瘦了些外,其余的境况看着似乎都还好,也比原来更瘦高了些。 虽已至秋日,但炎热不减,二人如原来闲暇时一样,躲在御花园听春亭里,吃着冰镇的新鲜瓜果,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只是谁都没有再提及阿茹,好像她这几年都不曾存在过。 孝瑜临走前,他正色给文墨行了个礼,口中称道:「皇嫂,这些年多受你照拂,孝瑜感激不尽,一直未能好生谢过。」 这话说得颇为见外,也生出些古怪,文墨正要劝慰,孝瑜转身就走,许是想到前尘种种,他的眼圈泛红,而步子凌乱,竟似飞逃一般。 听他一提,文墨便记起第一次的见面,那时礼亲王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头上顶着片滑稽的树叶,而现在,他已经高出自己一头,是个彻底体会过情伤的男人。而只这一下的打击,他似乎就脱胎换骨,沉稳内敛许多。 风声萧萧,亭子对面那片苍翠的杏林飒飒作响,文墨看在眼里,不禁感慨,这一年复一年,宫里的景致虽相同,但往来其间的人却是变了又变,说到底,都不一样了,几十年后,谁还记得谁? 正值文墨心情烦闷之时,宁英跟前的周嬷嬷急匆匆赶来听春亭,额头起了汗珠,胸前的衣衫也被濡湿大片。 见到皇后,她微微福身,气喘吁吁道:「娘娘,公主被惊着了,一直大哭不止。」 周围人皆是唬了一跳,唯独文墨面色如常,只淡淡地问:「公主今天又去哪儿调皮了?」语气波澜不惊,又透着些无奈。 宁英脾性好动,到如今虽还不满三岁,但人小鬼大,整日里不停歇地上蹿下跳,也不嫌累。 譬如,宫女们伺候她休憩,只要趁人不备,她就能偷偷爬到床下,然后逮着机会出来吓人作乐;又或者,有一回去崇嘉殿,宁英直接命人将那棵老槐的叶子摘个精光,以至于她再去,老槐树情不自禁都要抖上三抖,似在簌簌求饶…… 女儿恶迹斑斑,数不胜数,文墨头疼不已的同时,也已经习惯,所以,她今天听到周嬷嬷的这话,自然是无感。周嬷嬷也不敢耽搁,忙将原委道了出来。 今天宁英撺掇端华偷熘出殿,这也就罢了,两人没带一个内侍宫女,害得两宫之人一通好找。正焦急之时,他二人倒回来了,只是宁英回来后一直嚎哭,像是被惊住了一般,众人皆哄不住,只得赶紧禀报帝后。 轿撵到玉和宫,文墨下来,就见大皇子端华立在院子里,他呆呆看着屋子里头,也不进去,是个手足无措的样子。 端华见到文墨,慌忙抬头扫了一眼,唤了声「母后」,倏尔又垂下头去不敢再看,只死死盯着地面,很是害怕。 屋子里头传来宁英的哭声,文墨心下虽焦,但瞧着端华这样,她又有些不大放心,只得上前几步,蹲下身子,轻声问他发生了何事。 端华目光躲闪,文墨只得牵住他的手。暖意传来,他扁扁嘴,一副哭相。文墨便将他搂住怀里,端华这才抽噎着道出经过。 原来,他二人今日背着众人在宫里闲逛,走到一处宫殿时,里头突然窜出来个女人,疯疯癫癫的,冲到宁英跟前就要抓她。幸得那人被拖住了,他二人才得脱身,也因为此,宁英就被吓着了。 末了,端华揉着红彤彤的双眼,又道:「母后,是我没保护好妹妹。」他暗自垂泪,是个难受又自责的模样。 文墨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她揉揉他的小脑瓜,安慰道:「好孩子,这事不怪你。你先回宫歇着,母后先去哄妹妹,待会再去看你。」 端华点点头,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直到他身影不见了,文墨这才往里走去。 玉和宫的东稍间里头,宁英蹲在榻上,小脸皱成一团,嘴巴扁着,很是不高兴。她梳着个双平髻,一边散了,头发挂下来,一边还歪着,耷拉到耳朵那儿,又是说不出的狼狈。 待文墨走进来时,她已经嚎尽力气,只剩低低抽噎,宁英身子往后缩了缩,眼睛眨巴眨巴,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母后」。 文墨心疼极了,忙上前搂住女儿,就听外头内侍唱喏,说是皇帝来了,不消片刻,那道明黄衣裳就匆匆进来了。 宁英眼睛倏地一亮,挣脱开母亲的怀抱,跳下床去,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摇摇晃晃扑了过去。 长青最是疼爱这个女儿,此时见她赤足在地,忙单手将她抱起来,拥在怀里。宁英藕节一样的胳膊紧紧还住父皇的脖颈,小嘴一撅,眼睛里又噙着泪花。 第167页 她断断续续地就说了今日之事,说罢,又委屈地哭嚎起来。长青心中已猜到是谁,他一脸怒容正欲下旨,文墨忙止住他,两人对视,四目相接,梢室内一瞬间有些凝滞。 宁英见父母二人皆不理她,于是,哭嚎地就更响了。长青忙专心安慰女儿,又不得不应承下宁英提得若干个无理要求,才让女儿止住了泪。 文墨敛色,正欲说她几句,宁英赶忙看向父皇,眼珠滴熘熘地一转,偷偷使了个眼色,又轻轻扯了扯父皇衣襟。 这是他们父女私下的约定,长青将宁英搂得更紧,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忙又岔开话题,打断文墨要说的话。 文墨气结。从来都是这样,往往她想要训斥几句,长青便会将她拦下,气得她常言慈父多败儿,长青也不生气,他得意地挑眉,一脸恣意:「朕的女儿,有何疼不得的?」 这日回咸安宫后,两人又为着宁英的事置气,到最后,终是长青告饶,连说下次不敢了,可他说归说,到了下次总还是这样。 文墨无奈长嘆一声,方回到今天的事上,径直问道:「毓枚宫那位,皇上打算如何,今天是想着要直接仗毙么?」 宁贵嫔产女后一直被禁足毓枚宫,算算也有四年,今日文墨听两个孩子所言,她竟似疯了。 长青不答反问:「你打算如何?」文墨既然猜到他的作法,却又将他拦下,肯定又是心软之故。 「还能如何?」文墨哂笑,罔顾人命之事,在这后宫之中,她始终不愿看见。何况,说来说去,那人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长青就知她会如此,只好嘆道:「那听凭皇后处置。」 两人来回这样打着太极,文墨自觉无趣,背过身不再理他。那人脸皮愈发厚了,他自己凑过来,央求道:「墨儿,我们再生个儿子吧。」 文墨一脚踹了过去。 翌日,文墨终是去了趟毓枚宫。 朱红色的两道宫门虚掩,上头落满了灰,又结了些稀稀拉拉的蜘蛛网,很是破败,而走进院子里,两侧生满杂草,又有些凄凉,只有中间一棵合欢树长得还算茂密。 树下支着张摇椅,一人蓬头垢面仅着中衣,披头散发倚着,眼睑闭阖,待听见人的脚步声,才微微睁开了眼。 宁贵嫔也不行礼,只是掩面嗤嗤地笑,等笑够了,她才好奇问道:「你是谁?」目光里透着些痴傻之意。 听见院子里的动静,有人蹬蹬蹬从里头跑了出来,正是宁贵嫔跟前的李泰福。他见到皇后的身影,不禁满脸惧色,忙跪下叩拜道:「参加皇后娘娘。」 文墨看看宁贵嫔,她正捡起一片树叶,拈在指尖撕着玩,文墨再看着李泰福,不禁疑道:「贵嫔这样多久了?」 「有一年多了,是某日突然如此的。」李泰福重重叩首应道,生怕牵连到自己。 宁贵嫔「呀」地尖叫一声,慌慌张张沖回屋子里。文墨一愣,李泰福正欲解释,就见她拥着一团破衫出来,一边轻轻拍着,一边柔柔说道:「好女儿,乖女儿。」说罢,她又扯开衣襟,露出大片的雪肤,就像是要替孩子哺乳一样。 文墨骇然,忙让人止住宁贵嫔的动作,她心中涌起些酸楚,不愿再看。 这日,文墨下了道懿旨,着太医前去毓枚宫替宁贵嫔医治,又命内务府派些人过去伺候,七七八八地,也恢复了她的品级待遇。长青听闻,只是摇头嘆息,可这后宫之事他交给了文墨,也就按她的意思办,他不愿过多干涉。 此后,文墨也时常会去毓枚宫坐坐,这偌大的皇宫里,也就这个人,还见证着他们之间那段可笑的过往。算计到头,有几个人是善终的? 偶尔有一回,她从毓枚宫出来,竟见着端华和宁英两人扒着宫门边偷偷往里瞧。两个小人的头挨在一起,想要打量又不敢看的模样实在好笑。 宁英见着母亲,忙隐下好奇之意,故作解释道:「母后,上次就是她吓着女儿了,女儿今日只是来瞧瞧,路过路过。」 文墨领着二人往外走,另一旁的端华忸怩了半晌,终于问道:「母后,这人是谁?」那天这人神经兮兮的样子他一直记得,想起来总是觉得渗人。 不知怎地,文墨忽然就想到了淑贵妃,她低头看向端华,这张脸上果然有她的痕迹在,尤其那双眼睛,看久了仿佛就能看见另外一人。 文墨扯出个笑,抚上他的小脑袋,柔声道:「是你们父皇的一个嫔妃,身子一直不大好,这里病气重,你们俩少来为妙。」 端华听话地点点头,口中称是,而宁英撇撇嘴,含糊其辞地随便说了个什么,明显是打哈哈想要糊弄文墨。 文墨点了点宁英的脑门,一脸瞭然。她一手牵起一个,手心里软软地,文墨只觉得安心,她不想再生动荡。 可哪儿就能那么如她的意? 这一年末,西姜当今皇帝撕毁与大周之间的附属条议。 姜皇当朝直斥大周可耻,长乐十七年,大周使臣为争个一寸半土,恬不知耻地以个女人为惑,勾引西姜重臣,被发现后,又冒充妙阳公主,滥竽充数,手段可谓极其无耻与下作,哪有泱泱大国的气派? 而那个女人竟还成了大周当今的皇后,实在可笑至极,滑天下之大稽! 大周上下譁然成片,一时间,关于皇后的诸多传闻层出不穷,其中被戏说最多的,就是她与魏子敏的那段你来我往的香艷轶事,有心之人再联想至大婚前皇后与谢尘非一事,那可说的就更多了。 第168页 大周言论还算开明,说书人直接就凑成了个段子集,名字就叫做大周皇后的二三事,饶是一天三讲,茶馆内还是场场爆满。 此后不久,西姜大将魏子啸废黜当朝姜皇——他当年一手扶植上去的皇四子,拥兵自立,直接以姓为其国号,史称西魏。 第 83 章 魏子啸称帝之后,他做的头一件事,就是于新年伊始,重重赏赐了一位姑娘,并许诺她为朝廷女官。 据西魏的传闻,此女子容貌极其标緻艷丽,而人生经历,亦是跌宕传奇。 五岁那年,此女全家三十余口惨遭皇帝灭门,她一人躲于尸堆之下,被后来赶到的魏子啸所救;八岁那年,她执意进宫为奴,伺机报仇雪恨。 而十二岁那年,西姜驾崩,太子与皇四子夺权,她却奉魏子啸之命,随大周的某位皇子潜进周朝,后一直伏于大周皇宫内。 直至今年,该女子不知因为何故,突然就回来了。 世人都还在纷纷猜测这位奇女子是谁时,只有孝瑜整日缠绵浊酒,恨不得一醉方休,将前尘往事通通忘去才好。 可越喝,人只会越清醒,而他想得,也只能愈发清晰通透。 阿茹心里没有他,而他却对她情根深种,他执意要娶她为妻,她不愿意嫁又没法拒绝圣旨,所以,她才撇下他,一人匆忙走了,回了故土。 孝瑜摇头苦笑,真是难为了她,竟愿意和他朝夕相处、虚与委蛇这么久。念及此处,这落寞苦笑之中,就增加了份咸意…… 景祐十一年初,饶是西魏之事闹得沸沸扬扬,饶是大周上下风言风语,身处事件中心的文墨,只做了一桩要紧的事,那便是给荷香找了个老实人家,将她送出宫嫁了。 荷香临走那日,主僕二人抱头痛哭。荷香是在临清被买回文府的,跟在文墨身边已经十多年了,两人从不曾分开过,如今说走就走,说不见就不见,又怎么捨得? 连着咸安宫的所有宫人都红了眼,这个说荷香姐姐常回来瞧瞧,那个说荷香姐姐得时时记挂着妹妹们,一时间抽噎不断。 等长青下朝到咸安宫时,荷香已经走了,只不过,这阖宫上下一个个抽抽搭搭哼哼唧唧,有气无力地,接驾之声宛如哭丧。 长青这几日的心情本就不佳,刚刚朝会上,又没少受言官的气,故而一直黑着脸。他听到这儿,眉头不禁就皱得更紧,倦容之下就多了几分怒容。 跟在皇帝身后那帮人谁不是人精? 他们颤颤巍巍,生怕这位要发乖张的脾气,熟料皇帝只是拂袖,跨过正殿门继续往里,单单留下一句话:「你们都在外面候着。」众人刚要提步的脚,硬生生地就给忍住,死死顿住身形。 文墨因为先前之事哭得心悸难受,晕晕沉沉地,所以才没有接驾,此时只是斜靠在东暖阁的南窗榻上。 室里点着两个暖炉,檀木的清香被一点点熏出,萦绕四周,很是雅致。长青进来时,正好撞个幽香满怀,他心头那股暴躁之意稍微消退了些。 文墨见他来了,忙起身相迎。 她双眼红肿,眸子上像是浮着薄薄的雾,再加上湖色暗纹的衬衣,这样一动作,整个人就像是蒙蒙烟雨一般,着实有些萎靡。 长青握住她的手,虚虚将她搂在怀里,隔着厚厚的衬衣,仍能触到她的腰肢,似乎比以往更瘦了些。 文墨稍稍离远了些,指着他胸前那条张牙舞爪地龙样,嫌弃道:「凉。」长青刚才外头过来,衣服上面全是外头的寒气,她经不住这样的凉意。 她见没人跟着,只好自己替他摘下雪帽,又见颈项处的紫貂滚边上,落了些雪珠子,此时皆化成盈盈的水,将细细的茸毛拈成一缕一缕。她掸了掸,疑道:「外头又下雪了?将外头这件脱了,省得着凉。」 长青嘴上虽「嗯」了一声,手里却牵着文墨坐回榻上,拇指来回摩挲着她手背的指节,目光盯着一处久久不动,烦闷之情写在脸上,瞒都瞒不住。 他很少这样,只是这回遇上了她的事,所以他才左右为难,文墨心里都明白。她将另一只手覆在长青的大手上,微微握拢,笑着问道:「皇上,可想好如何处置臣妾了?」 这句话真是问到了长青纠结的心坎里。 去年末,姜皇跳出来怒斥大周的那些卑鄙行径,真假参半,可常人哪儿知道分辨得了那么多?在道义和民声上,大周就落了下乘。 一国也是要脸面的,长乐年间的事儿虽不是景祐帝吩咐办的,但还是直接啪啪地打在当今大周皇帝脸上,何况又牵扯着他的皇后? 长青是真的很想找个人出来平息舆论,可当年出使西姜的使节并罪魁祸首——无忧,已经死了,而其余的使臣,走的走,贬的贬,至今还留在朝中的就安国公一人。 然后,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皇后,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风声愈演愈烈,却素手无策,无能为力。 听了文墨这句问话,长青抬头怔怔看向对面那人,他的两道英气长眉此刻拧成个结:「不知皇后有何高见?」 文墨促狭一笑,从容回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倒有些视死如归地意味,这是她的真心话,没有掺半分假。 长青哪儿真捨得动她,偏偏朝堂内总有些蠢笨耿直之人,日日上表奏请力荐废后,更是扬言,若是皇上迟迟不听劝谏,那他们将要长跪于承天门外。 第169页 君臣之间来回拉锯多日,好么,今天虽下着密密小雪,而承天门外,乌泱泱一片就已经跪上了。 于那些一心为国的言官而言,这件荒唐的事确实需要有人平息,而无忧既然死了,那自然就落到皇后身上,谁让他俩当年是共犯呢? 长青嘆气:「皇后,你又愚弄朕了。」文墨居然还正色摇头:「一派肺腑之言,请皇上明鑑。」 长青更是无奈,他屈指敲了敲她的脑门:「放心,这人不会是你。」他眸光闪了闪,脸色也不再那么纠结,反而沉静下来,隐隐胸有成竹。 以文墨对他的了解,就知皇帝心中有了解决的法子,这回轮到文墨变了脸色。替罪羊不是她,那还能是谁,不就剩个季堂么? 她眼珠一转,手心力道就更紧了,摇头只说不行。 「为何?」长青见她这副慌乱的模样,就已经心知肚明,可他还是忍不住问上一问,他想看看,文墨到底要维护那人至何地步。 文墨没想那么多,他既然要理由,那她就说与他听:「皇上,常言有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条计策本就是臣妾与和亲王一起商议谋划,未曾牵涉其他人,如今出了事,有辱国体,何苦要累及无辜之人?」 这人慷慨陈词,一脸的正气凛然,好像一点私心都没有! 长青抽回手,冷面如霜,他盯着那人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当年你们西姜一行,就剩他一人在朝为官,朕不治他的罪,要治谁的罪?就算你抢着当主谋,那他也是个连坐!」 「还有那个阿茹,他未曾仔细盘查,就放了回来,如今闹得巨浪翻天,这又是一桩失职之罪。你倒是算算,你能保得了他几回?」 他声音愈发高亢,已经是极度地不悦,而其间怒气渐盛,慢慢裹覆在二人周围,连空气都一併滞住。 文墨心下大惊,她知道自己又逆了龙鳞,惹他不高兴,可事关季堂,她不得已只好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她忽然双膝跪下,垂首叩道:「圣上,你忘了曾赐过臣妾的一道免死令?」 长青脑门突突地响,一股怒气并着寒意,从头顶迅速窜至全身各处,他正欲发作,就听那人又反将一军:「圣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何况天子一言当值九鼎?」 长青双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指尖在案上来回挠着,胸膛起伏之间,只恨不得将她……过了良久,他吞下一口恶气,终是一掌重重拍在案上,喝斥道:「你你你……真是胡闹!」 皇帝的声音很大,传到外头,众人亦是吓了一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知里头八~九成又吵起来了。 说实话,帝后二人很久没这么大吵,众人还都有些不惯。 一个内侍从外头匆匆进来,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响,他凑到小平子跟前说了几句,小平子面有为难,问道:「急么?」那人忙不迭地点点头,意思不言而喻。 小平子深吸一口气,冲着明间,朗声喊道:「皇上,安国公在宫外求见,说是有要紧的摺子上奏。」他边说,边祈祷自己别触霉头。 过了半晌,那道明黄身影才负手跨出正殿,皇帝脸色比来之前的黑脸更阴沉,就像头上顶了片乌云,境况非常不妙。 众人不敢多言,伺候皇帝往千秋殿去。 千秋殿里,温度一如既往,清冷如水,很是凉。 这种凉意能稍稍抚慰下长青心头的怒意,否则,他很怕自己直接下令,命人将这送上门的傢伙叉出去。 皇帝端坐于案后,季堂跨步绕过屏风,见完礼,正欲开口,就听那人冷哼一声,小声嗤道:「你们一个个倒是肝胆相照,有情有义,出了事都巴巴地过来求情,到最后,就剩朕一个做恶人?」 这是长青内心的腹诽之词,可惜,他实在是被气得不轻,过于愤慨之下,不禁一股脑地都端了出来。 季堂一头雾水,他不好多问,只呈了个摺子上前,道:「皇上,这是平丘发回的加急摺子。」 长青并没有接,只是长眸微微眯起,将眼前这人来回仔细打量一番,才缓缓冷言道:「这帮人对你倒是忠心!」 按理说,所有的加急摺子一概是要发回宫中。当年长青为什么那么讨厌凌仕诚,就是因为他把持了各地上奏的章子。皇帝看什么,又能听到什么,全是他一人的意思。 所以,这次,犯了他的忌讳,长青自然心里又不舒服了。 季堂慌忙解释,说他今日下朝,正巧遇上那报信之人。两人本就熟识,那人凑巧又身体不适,不能面圣,故此才托他进宫走一趟。季堂又将自己上下扫了一眼,笑道:「皇上,臣的官服还没换呢,实在是着急。」 长青面色这才好一些,他接过奏摺翻阅,两道拧着的长眉,渐渐舒展开,到最后,眉心也不蹙着了,只有欣喜之色,连连拍案说「好」。 这道加急奏摺说得,便是大周在西魏的探子,救下一个原先西姜皇族的远方子嗣,如今正偷押回金州,等待皇帝发落。 这还有什么可发落的?当然是好生利用了! 长青眉眼斜斜上挑,露出一派帝王的威严,他看着季堂,压下心头的阵阵悸动,道:「传朕旨意,以此人为藉由,大周派兵十万,助其复辟西姜,匡扶正道社稷。」 季堂领命,正欲退下,就听皇帝又道:「国公,此战你亲自前去,只许胜,不许败。」 第170页 长青知道,这是个机会,原本他无计可施,大周内外一团乱麻,可那个魏子啸犯上作乱也就罢了,斩草除根都不利索,那自然给了他个最好的反扑藉口。 孝瑜第一时间得知消息,亦向皇帝来请命西征,长青准了。 这一年初,大周打着匡扶西姜正统的名号,十万兵马浩浩荡荡越过乌秦山脉,沉寂多年的边疆战火终于又燃了。 第 84 章 魏子啸是武将出生,在得知周朝打着「匡扶姜室」的名号派兵十万时,大骂了一声无耻。他速调西魏全境兵力向东进发,举全国之力与其抗衡。 十万远军对百万雄狮,两方力量悬殊太大,魏子啸很有信心这场仗会赢。可不得不说,他未曾考虑的东西还有很多,此处暂略不表。 大周西北边陲的战争如火如荼,不知何时才会结束,而祁州城北的巍峨皇宫之中,也有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惹得众人整日里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今日是首辅贺治桃新官上任的头一天,按理说该是意气奋发,可他感觉很不好。 王太傅前些日子告老还乡,曾提点过杂七杂八一大堆的御前注意事项,可他没说皇帝私下的脾气——会是如此不可捉摸地差啊! 两仪殿内,几名辅臣坐在圆墩子上,围在皇帝案前。 他们背挺得都很笔直,双手置于两膝之上,大气不敢出一声,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光盯着自己前头那块地上看,生怕自己坐姿稍微有些差池,又会被皇帝挑个刺。 刚刚首辅大人就因为帽子歪了那么一丢丢,被极惨地治了个御前失仪的罪 贺治桃偷偷抬眼去瞧上头那人,皇帝手里握着一支硃笔,不知龙飞凤舞地写着什么,从他这儿望去,大喇喇一片,颇为血腥,也不知哪位同僚的摺子被皇帝驳斥成这样,只能用体无完肤来形容了。 他正欲收回这道打量的目光,刚好皇帝抬头,就这么被捉个正着。那边冷眼斜挑,英眉一蹙,贺治桃赶紧垂首,不自觉地又扶了扶官帽。 待商议完金日的要事,诸人依次退下时,就听上头那人冷言道:「治桃,你的桃字太俗,速速换一个。」 这可是大周朝前所未有之事!众大臣憋笑,贺治桃却是异常苦闷,而大周首辅的名字就因为这句话,给更成了贺治陶。 且说大臣们乐悠悠退下后,长青还得继续每日的例行政务,那便是批摺子,一道接一道,无穷尽也。 有某大臣携子来混个脸熟,还有大臣套近乎恭请圣安,又有钦天监发现个谶文,他看得是头晕脑胀,心烦不已,通通都批「知道了」三字。 正值郁闷之际,两仪殿外传来个清脆的咯咯笑声,长青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他搁下硃笔,起身迎了出去。 宁英梳着简单的丱发,穿着身鹅黄的袄裙,像是一枚移动中的小肥花骨朵。见到皇帝的身影,她蹬蹬蹬一口气跑上前,一把抱住长青,仰头甜甜地叫了声「父皇」。 长青很受用,他弯腰将宁英抱了起来。宁英搂住他的脖子,蹭了蹭长青的脸,小嘴撅着道:「父皇,今天母后又逼着哥哥习字,没人陪我玩了。咱们去找哥哥,可好?」 原来,这傢伙是来搬救兵了! 长青轻轻点了点她的眉间,笑道:「你母后的字写得不漂亮,所以她督促端华勤加练习,也是应该的,我们别去扰他们。」 宁英见父皇难得没和自己统一战线,她很沮丧,只得又换了种说法,诱惑道:「父皇,今日天气甚好,不如我们一起去赏花吧。」 宁英所谓的赏花,就是将花全部摘下来,摆在一处蹂躏着玩。御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没少受她这招折磨。 长青回身看了看案上那小半打的摺子,再看女儿,她乌熘熘的眼里,透着小孩子独有的祈求,他心里就软了几分,妥协道:「好吧,朕带你去。」 宁英欢呼起来,笑道:「父皇,我们快去喊上哥哥一起,他被母后看着,着实可怜又无趣。」 长青熬不过女儿的哀求,只好顺着宁英的意思,先往崇嘉殿去。但思及就要见文墨,一路上,他的心里都是惴惴不安。 上回他二人因为庞阙一事吵架,已过去一月有余,可文墨和长青却没有像以往那般很快和好,而是冷战得愈发厉害,其中,还又争执过一回。 第一次吵完架后,因为西北战事,长青有些日子未曾去后宫,只能留宿在两仪殿内,等他稍微空闲下来,起驾去咸安宫时,才琢磨出不对劲,也因此生出这日的争执来。 前朝政事吃紧,旁些不受宠的嫔妃,好歹还知道送碗汤问个安,她这个皇后倒好,直接将他这个皇帝置之不理,不闻不问? 想到这儿,长青就抑郁了。明明是文墨袒护旁人,有错在先,他不求着她主动赔礼道歉也就罢了,可文墨居然可以这么多天都不来找他,就这么狠心把他晾在两仪殿里……这算怎么回事? 正抑郁之余,龙辇已经到了咸安宫,他走也不是,只得进去。等长青亲眼见到文墨,那道被冷落的气愤之意又消下去些,他极好脾气地拱手作揖,向她求饶,连说自己那日不该高声喝斥她。 文墨正在静心写字,此时她头都没抬,直接问道:「皇上,可知道自己错了?」 长青一惊,眼珠瞪得浑圆,他都没挑她的错处,她反倒说他错了!这是何道理?他不禁问:「皇后这话是何意,朕怎么就听不明白了?」长青非常不解,声音中又是隐约不悦。 第171页 文墨这才搁下笔,正色看他:「皇上是觉得自己没错?」 长青拂袖,他冷笑道:「朕何错之有,难道不该是皇后的错?吾日三省吾身这句圣言,朕今日倒要送给皇后了。」 到此,两人第二回的争执,就以长青的拂袖离去而结束。 这一月多的时间里头,长青仍多宿于两仪殿,偶尔夜里来咸安宫就寝,也是两人秉烛看书,互不搭理,互相无视。 到睡觉时,往往文墨先安寝,并不多看他一眼,长青自觉无趣,也只得乖乖对着她的背影睡了。 一来二去,长青也不愿意来她这儿受闲气,自然,见面的机会就愈发少了。 所以,对于今天要去见文墨,长青心里万分纠结,有种想要夺路而逃的荒诞。 父女俩进了崇嘉殿,院子里那棵老槐已经抽出些嫩芽,很有早春的生机。宁英胖乎乎的小手一指,撒娇道:「父皇,我要这个。」老槐随风颤了颤。 长青亲自上前,先摘下一片递给宁英,紧接着,他又摘下一片把玩在手。他们父女俩的怪癖,难得在这个地方,找到了共通之处。 老槐的枝桠,抖得更厉害了。 文墨听见内侍唱喏的声音,率众人出来接驾,待见到他父女俩凑在一块,就知道准没好事。 此刻,她不禁板下脸来,正欲说话,宁英脆生生道:「母后,父皇说要去赏花。」说罢,又指了指抱自己那人,一脸的撇清关系。 文墨看向长青,疑道:「刚开春,哪儿有花可赏?皇上,宁英小不懂事也就罢了,你怎么还由着她?」 等了这么多天,终于说上句正常的话,长青着实汗颜,愈发觉得自己这个夫君当得不易,他微微一笑:「总闷着做什么?今日天气不错,倒不如让几个孩子四处走走,散散心。」 宁英连忙点头,一派附和,立在文墨旁的端华也是看看父皇,再看看母后,眼神里满是期待。 文墨见两个小的如此,忽然就想到她小时,也不过是整日想着玩乐,哪里会正正经经看书?她嘆了一声,松口道:「罢了罢了,你们去吧。」 得了文墨的允许,长青一手抱着一个,一手招了招,端华麻熘地跑上前,一把将皇帝的手攥住,咧嘴傻笑。父子几人都是满脸轻松,也不做轿撵,就往御花园走去。 文墨慢吞吞地跟在他们身后,到咸安宫前,她就准备拐回去,长青眼尖看见了,忙唤道:「皇后不去么?」 文墨摇头连连说累,长青就知道,她是在孩子面前演戏呢,营造父母和乐的模样,其实,她心底里还是置着气。 这日夜里,长青在两仪殿用完晚膳,内务府的小黄门就来了,手里恭敬地托着盘子,里头是几个牌子。长青疑惑:「朕不是说过,这些日子都不招幸,怎么又来了?」 那太监答得也快:「是皇后吩咐的。」 长青气结,那人又想要皇帝替她卖身,以便安抚后宫,哪儿这么便宜的好事?他径直让内侍退下,就去了咸安宫 结果,文墨还在用膳,长青命人添了副碗筷,亦自顾吃起来。两人一言不发,只有咀嚼之声,实在诡异,周围伺候的人,冒了许多冷汗。 文墨吃完就去院子里消食,长青只好跟了过去。原本他今日来是想气气她,结果文墨比他气定神闲多了,长青实在坚持不住,低声哀求道:「墨儿,你还在置气么?」 文墨正色看他,还是那句话:「皇上,知着自己错处了么?」 长青眉头微蹙:「明明是你心里顾及和偏袒旁人,朕何错之有?」 文墨偏头,只看向那几株梅树,上头余着几瓣残花,在料峭春风中瑟瑟发抖。她嘴角勾起丝笑,眉眼虽是弯弯,但流淌出些苦意:「皇上,你可曾信过臣妾?」 长青没有回应,他只是看着文墨,忽然有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文墨回头,二人视线相及,她开口道:「长青,你若不信我,以后只要是涉及到那人,无论我说什么,又或者做什么,都会成你心头一根刺,我却是怎么都辩解不清了。」 她盯着他的双眸,又问:「你不是说喜欢我么,为何不信我?」 长青一怔,他怎么信她? 当初她为了逃脱嫁给他的命运,不惜自毁清白,硬是折腾出谢尘非的一场好戏;而她甘心嫁他,也不过是因为他下了一道那人的免死令。 文墨进了宫,起初也是日日冷着张脸,到后来两人虽有了肌肤之亲,但她日日簪着那柄碍眼的簪子,心里头不就是记挂着那人么? 长青冷面,眉头蹙得越发紧了,他反问:「墨儿,我该怎么信你?你可曾有说过一言半语的喜欢过我?我如此包容你,还不够么?」 梅树下,两人都红了眼,只怔怔看着对方,都未再争辩。 又是一场不欢而散,消息不胫而走,片刻之余,整个皇宫都知道这两位又拌嘴了。 翌日,嫔妃按例来咸安宫晨昏定省,有几位再看向皇后的目光,就有了些其他含义。 座下诸人,暗地里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文墨懒得深究其中深意,她只觉头痛难忍,于是摆手喝住众人,又说了句冠冕堂皇之词:「如今前朝有事,咱们在后宫虽不能做其他,但也要为皇上分忧才是,你们皆散了吧。」 众人陆陆续续起身,坐在第二末首的许良仪,一直默不做声,直到此时皇后发话,她才微微福了福,道:「皇后说得极是,嫔妾受教了。」 第172页 在场早有人见不得她这样巴结皇后,明婉仪亦向皇后福了福身,再看向那位许良仪,笑道:「良仪妹妹,此话说得真是时候。」 她又看向文墨,一脸诚恳道:「嫔妾真得多向皇后学习,如何为皇上分忧才是。」这后半句话咬得极重,大家都明白是何意。 这宫里,明、丽两位婉仪和俞贵人本就走得极近,又同时因皇后遭殃,所以,现在自然就更近了。原本他三人隐隐是以丽婉仪为首,可因着丽婉仪一直未能承宠,现在就变成以明婉仪为中心。 偏这明婉仪的性子是个性急的,一受人挑拨,就容易说岔嘴,估摸着今天又是受人蛊惑,还能有谁?。 文墨也不恼,她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才回道:「莫要听风就是雨,婉仪,你已经很好了。」 做完这些,文墨又去了趟毓枚宫。 冬去春来,院子两侧的杂草已被人拔光,如今只剩光秃秃的一块地,角落处有些黑,怕是再也长不起活物了。 她到时,正巧遇着太医请脉,待太医请完脉,文墨便问上几句。 太医答道:「皇后娘娘,宁贵嫔的脉象本就不乱,只是心智有些迷糊,这些日子吃过药后就已经好了许多,估摸着离痊癒就不远了。」 宁贵嫔还是着素色衬衣,倒在合欢树下的摇椅上,手里攥着一枚不知哪儿来的树叶,目光痴痴傻傻地盯着天上,丝毫没有在意旁人的议论。 宫内的日子虽平静如水,但帝后二人一直未和好,冷战持续,而宫外的战事亦是愈演愈烈,只有大周的平头百姓,还是如日常一样。 这一日,祁州城春来茶馆的说书人,笑呵呵地向四周拱手作揖,醒木一拍,两片嘴皮子一动,他就讲道:「咱们今日说得,还是当今皇后的二三事。」声音是格外的高亢响亮。 底下嘘声四起,那位说书人也不着急,他微微抬手,捲起两侧袖子,才道:「诸位爷,这就心急了?」 他卖了会关子,又慢悠悠道:「咱们今儿说得,是皇后的另一桩艷事,那可是和咱们大周的重臣有关吶,且听我慢慢道来。」 「这事儿说起来,还得追溯到先帝爷那会,长乐十七年的金州城,金州城诸位知道么?那是在咱大周的最西北……」 第 85 章 春来茶馆彻底火了! 那位说书之人,凭着这条最新的皇后艷事段子,硬生生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茶馆,一跃变成祁州城时下最热闹的地方。 茶馆老闆姓周,此时站在门口,迎着客人往里进,嘴上寒暄不断,而茶馆里头,上下两层都挤满了人,乌泱泱一片,有些没位置的,竟直接盘腿席地而坐。 周老闆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他脸上彻底笑成一朵花。 最前头响木重重一拍,「啪」的一声,很是浑厚,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立马安静下来,大家都屏气敛息,直勾勾看着说书之人。 那人照例作了个揖,笑道:「诸位爷久等了,且说上次咱们讲到金州城里的传言,说文家大小姐当时一十三岁,还未及笄,就与庞府四公子私相授受,往来有无。」 底下众人忙应道「是啊」,只催上头那人快点少卖些关子。 说书人笑了笑,双手一比,续道:「不料,未过几日,峰回路转,那庞府竟然真请了官媒,向文家提亲去了!」 众人譁然,那人也不再卖关子,赶紧将那庞府交代了什么,官媒如何行事,文家又是怎样回应,说得那是绘声绘色,就像他当时在场一样。 极适时地,他又停了停,留下些许空白下来。 众人已经听得一愣一愣,到此时,皆是倒吸一口气,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有说出乎意料的,有说回味无穷的…… 二楼是一个个小隔间,就听其中有人啐了句「恶俗」,声音落地清脆,惹得底楼诸人都抬头望了过去。 一人以纸扇挑开纱帘,另一手负在身后,走了出来,举手投足间颇为恣意。这人不算很高,身形还有些瘦削,穿一身紫缎锦袍,头束镶玉金冠,打扮极其富贵。 他倚在二楼栏杆上,往下打量,讥讽道:「还以为是什么出名的段子,惹得这些狂蜂浪蝶瞎扑腾。不过就这么点破事儿,居然让你们一个个心急火燎地,哼,真是俗不可耐。」 底下众人叫嚣,说不愿意听可以走啊,那人嗤笑一声,满脸不屑:「本公子还真不愿意在此多呆,怕骯脏了身份。」声音濯濯,格外悦耳,像是道清流。 话不投机半句多,有人欺他只有一人,而身形又柔弱,就要冲上来干架,紫衣那人隔壁的雅间里,几人鱼贯而出,正好挡住了上楼的道。 当头那位缎带束发,穿一身墨灰直身,后头跟着四五个人,皆是一脸肃色,而当前那人身上的威严更重,正是微服出宫的长青。 他今日出宫,正是为了听一听这个惹得满城风雨的段子。结果,长青是越听越气,他暗忖,若没有自己横插一槓子,那二人真就能成亲了? 他怒不可遏,正欲拂袖而去之际,正巧对面就有人仗义执言。他静心听了一会,到这时,才上前解围。 长青朝先前那人拱手,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微笑道:「确实是俗不可耐的市井之谈,免得清污了公子的耳朵,这边请。」 那紫衣之人倒是一愣,他抬眼端详,见此人形相清癯,器宇轩昂,穿着虽普通,但身上含着冷冷的疏离与尊贵之意,而就那么微微一笑,又平添了几分温暖与贴己。 第173页 紫衣之人心中一暖,眉眼就含了笑,他亦作了个揖,道:「多谢这位公子,请。」 他二人在侍卫的护送出了茶馆,长青正欲告辞回宫,不想就被那人拽住了袖摆。 力气不大但是极度坚决,长青倒有些不好意思直接甩开了,他淡淡扫了一眼被那人扣着的地方,就看到一双素手,五指纤纤,似是女人的柔荑。 长青略微蹙眉,不戳破他,只是狐疑道:「这位公子,还有其他何事?」 那着紫衣之人浅浅一笑,松开手中的袖袍,执扇见了个礼,道:「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今日有幸结识贤兄,乃在下之福。」 「方才贤兄解围,在下感激不尽。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便由在下做东道,聊表谢意,可好?请贤兄赏个脸吧,若是推辞,倒是瞧不起在下了?」他狡黠地眨眨眼,略有些顽皮。 长青推脱再三,所有理由皆被此人一一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他词穷后说不过这人,只能跟着这位新结实的「何公子」去吃顿便饭。 结果,说是便饭,几人去了祁州城最负盛名的世味楼,号称能尝尽世间百味,历来是文人骚客附庸风雅之地。 世味楼不单是个一栋楼,它可谓是包罗万象,而在最深处,是一潭清水,立于水边,就能望见池底的青青鹅卵。 两人挑了个水榭雅间,凭窗而眺,水波粼粼,杨柳依依,而远处又是繁花似锦,交织在一起,有种烟雨江南的秀美,能消人愁,让人笑。 看着此番雅景,长青近日抑郁的心情,才稍稍好了些。 关于文墨与庞阙的闲言碎语,已传遍祁州城大街小巷,宫里自然也不例外,嘴碎的人哪儿都有。 之前那些与谢尘非有关的无稽之谈,长青完全都不在乎,可这回,倒真是极大地挑战着他内心的底线。 长青原先只知道他二人有情又有义,可具体他们俩是怎么个好法,他一概不知,也不想探究,无端端给自己找气受,做什么? 可这回倒好,他们之间的过往,被人挖得这么深,就像个笑话被赤~裸裸地摆在了檯面上……而很多事,他也是现在才知晓,譬如刚刚那个所谓的媒妁之言。 这一字字,一句句,听在他心头,其实很不是个滋味。偏偏他与文墨年初就在为此事吵架争执,随着传言的愈演愈烈,就根本看不到个和好的迹象。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想到此结,长青不禁一声长嘆,可胸腔中的郁结之气,常舒不散。 这一日,二人啜饮杏花美酿,品尝清雅菜餚,喝酒谈天,或对诗词歌赋,或抒家国情怀,不算辜负这大好春景。 待席罢,那位何公子意犹未尽,邀约长青十日后于此地再叙情谊,他道:「高山流水常遇,然,知音难觅也。」 长青浅笑婉拒,那位何公子眼眶泛红,眸子水汽迷离,多了分楚楚动人之色,又执着道:「公子,你若是一直不来,那每隔十日,我都会在此等你。」 长青一愣,他复又作揖:「小姐,抬爱,我已有结发妻子。」 那人脸瞬间红了,她看着长青,心中着实爱慕丛生,又夹杂着许多的缱绻与不舍,故此,也不再掩饰身份,反而大胆回道:「反正你不来,我就在这儿等。我父亲是当朝首辅,若是为了你,我愿意做平妻。」颇有些无赖的意思。 这话她说完,想着自己已经没脸没皮了,反而愈发横起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长青从未遇过哪个女人,会在他面前说这样炽热又直白的话,他暗道,这贺治陶的女儿怎么如此——大胆,还真是教女无方! 他双颊微微灼热,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又作了个揖,才急匆匆推门而出。 那位贺小姐追了出去,长青几人走得极快,一时就没了踪迹,她不禁气急,忽然又生出许多懊恼,只知道此人姓林,其他的,竟一概未问,让她一腔芳心空付! 且说长青回了宫,他喝过酒,又吹了恼人的春风,脑中便是昏昏沉沉,起了些乏意。这日荀假,他难得休息,便准备去灵寿殿沐浴更衣。 龙辇经过咸安宫时,隔着高高的朱红宫墙,他能看到里头郁郁葱葱的石榴树,很是苍翠打眼,他单手支起头,倚在扶手上,想着文墨在做什么呢? 还真被他想着了,龙辇沿甬道往西去时,他又特地吩咐从御花园绕一段路,就这么正好远远地瞧见了文墨。 长青也不知自己眼睛怎么愈发尖了,隔着重重叠叠的绿丝和花枝,竟还能看见她。 文墨穿了一身玉色的衣裙,整个人如白玉一样,闪着些清寒之意,面色也是,她冷着张脸,身姿英挺地坐在石凳上,喝着盏茶,像是尊不带人间情感的佛。唯独鬓间的那枚玉簪,于金乌下,闪着些暖洋。 长青仔细辨认了番,才咧嘴上翘,止不住的笑意,他下了龙辇,悄声踱步过去。 待走近了,他才听出些不对劲。 有两个宫女跪在地上,一直拼命磕头告饶,而文墨却是不发一言,只冷冷盯着旁处,到不耐烦时,才对着旁人道:「怎么,还要本宫说几遍?速速将这二人仗毙,省得在这儿碍眼。」 话音刚落,几人又是一阵使劲地拉扯,那两人自然还是抱着东西不松手,只是求饶。 长青从树后绕了过来,疑道:「皇后,这是怎么了,他们犯什么事,惹你这么高兴?」他印象中文墨性子很软,并不会轻易动怒要人性命,最多就是罚个俸银什么的。 第174页 文墨随着众人一道福身请安,面无表情地应道:「皇上,这两人扰乱后宫,死不足惜。」 那两人见着皇帝来,索性向皇帝求饶,连忙认错又喊冤,惹得长青一头雾水,他再看向文墨,文墨脸色熬不住,稍稍变了变,她红唇微启,可终究还是没说话。 长青坐到文墨对面的石凳上,看向底下那两个已是战战兢兢之人,问道:「到底何事?」声音不怒自威。 底下的两人先是连连告饶,又争抢着自顾说起来,愈发听不清楚,长青头痛更盛,他便指着其中一人,让她先说。 那人重重磕了个头,道:「请皇上明鑑,奴婢们确实认罪,但所言之话句句为真,做不得半句虚假……」 长青心头隐约已经猜到一些,他心中烦闷,赶紧摆手,让她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那人擦了擦泪,抽噎道:「禀皇上,奴婢们今日是在议论皇后与安国公之事。」 「内乱那年间,皇上您去了孟州,国公常常进宫探望皇后,两人还常在宫中下棋饮茶,国公还,还偶尔留宿于宫中……皇上,当年之事,宫中诸人皆是看得一清二楚,还请皇上明鑑。」 长青看向文墨,她并不辩驳,只是垂着眼梢,看不清神色。他复又看着底下那人,问道:「就这些?」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底下那人一时愣住,她搓着手,是个极其害怕的样子,长青哼道:「还有别的隐瞒?」 「皇上,奴婢本不该随意议论皇后,可如今,皇后竟要杀人灭口,还请皇上要为奴婢做主!另外一桩事,事关重大,奴婢……」这人慾言又止。 长青睨了她一眼,问道:「另外什么?」 那人叩首,正色道:「奴婢曾听闻,宁英公主是皇后与国公苟且而得……」末了,她又加了句:「奴婢对皇上忠心耿耿,不敢有所隐瞒。」 「一派胡言乱语!」 对面那人终于有了丝怒意,她死死盯着底下那人,喝道:「污衊本宫清白,安国公明明只留宿于明义宫,你们这样编排是何居心?来人,给本宫撕烂她的嘴,看看谁还敢胡说八道!」 那两人又开始哭天抢地,呜呼哀嚎,惹得其他宫中之人频频眺望。 长青觉得此刻连风都是止住的,他听不到旁的声音,也看不到旁的人,只能怔怔看着文墨,过了半晌,他终下了道令。 仗毙! 第 86 章 长青是纠结的,他心底不止一次地有过冲动,欲下旨将那些碎嘴之人通通抓起来,送入大牢,一个不留。但此事若是起了头,岂不就坐实了无稽传言? 这种粗暴的直接的平息舆论之举,于文墨而言,是百害而无一利,所以,长青不愿意冒这个险。 可今日这两个不怕死的奴才,居然胆敢胡扯上宁英的血统,以此诬衊文墨的清白,是可忍孰不可忍? 「仗毙」两个字甫一出口,长青也不再看其他,只拂袖回了自己宫里。他一觉睡到掌灯时分,才慢悠悠醒过来,口干舌燥之余,还有一口郁结之气闷在怀里。 他撑着身子半坐起来,靠在后头的瓷枕上。 许是喝过酒的缘故,长青还是昏昏沉沉、头晕目眩,他正欲唤人进来伺候,明黄的帐幔就被人轻轻挑开一边,拢成一束收在上方。光这一个动作,他就感觉周身静止了。 那人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具体神色,唯有烛火晕暗,染在清冷的玉色罗裙上,平添了好几分暖意。 两仪殿是皇帝的寝宫,除了皇后,其他嫔妃不得皇帝允许,不得擅自进入。可说来也奇怪,文墨进宫这么久,也从未主动来过一回。 长青今日见她来,痴痴一愣就给怔住了,一时忘了说话。 文墨也不开口,只是从南窗榻上拿了个软枕,给长青垫在身后,又倒了杯茶,双手托着递过来,浅笑道:「长青,喝口温茶润一润嗓,听侍卫们说,你在外头喝过酒。」语调轻轻,说不出地柔意,从未有过。 暖阁里就他和她,其余伺候的人都被打发在外头,长青看着她忙忙碌碌,又听着她软语唤他的名字,心头涌出一股说不出的哀伤。 这一齣戏,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长青实在太了解文墨的倔强脾性,不说原来二人置气,从来都是他主动登门赔罪,且说他们俩自年初冷战至今日,已过去三四个月,从未见她低过一次头,服过一次软,可现在,她放下身段,好言好语地伺候他,那必然是有所求了。 那盏茶水在眼前晃得难受,长青撇开眼,目光落在衾被上,也不伸手接过,他只是淡淡地问:「皇后,如此这样,可是要和朕说些什么?」 声音喑哑,字字句句透着倨傲和疏离,她唤他长青,而他唤她皇后。 文墨心下泛出凉意,她极快地扫了长青一眼,又垂下眼眸,将茶盏搁在一旁的案几上,提起裙摆直直跪地,敛色叩拜下去。 「皇上,臣妾自小受父亲教导,『为人行于世,万事端正,何畏人言』,故此,生了那些闲言碎语,臣妾从未替自己辩驳过一句。只是,今日之事涉及无辜小儿,臣妾不得不说上几句。」 「那年,皇上出宫,安国公确实曾留宿于宫中,不过,是宿于礼亲王的明义宫内。待他二人回京,自可为臣妾作证。」 「皇上,臣妾从未做过任何淫~乱宫闱之事,请明鑑。」 第175页 长青听明白了,她今日来是为了宁英!长青暗自嘆息苦笑,文墨居然还义正词严地说他不信她,可是,她又何尝信过他? 长青打心底是相信文墨清白的,要说她对庞阙心中有情也就罢了,以她固执的性子,凭她曾经愿意为了皇帝的脸面去死,又怎么可能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 思及此,长青只觉得累,很累…… 这段话完,文墨还是保持着俯首叩拜之姿,格外的谦卑,她的心突突跳着,等待着最终的宣判,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宁英。 室内静了半晌,只有偶尔烛火啵的一声,就听那人道:「朕知道了,皇后先回吧,朕累了,想再歇会。」话里格外地冷漠,猜不透他是何意,接着龙榻上传来一阵窸窣之声。 文墨身形一滞,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像是蝴蝶轻柔地扇了下翅膀,紧接着又连续扇了好几次,簌簌地,来回地眨。 然后,有一滴泪冲破了睫毛的阻挠,砸在面前的白玉砖上,无声无息地开出了花——可也只有这么一滴而已。 也不知低低拜了多久,文墨终直起腰,长青已背对她睡了,她只好自行起身,静静地替他放下幔帐,又认真地福了福身,悄声道:「臣妾告退。」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两仪殿檐角上,嵴兽口中的铃铛,被风一吹,叮叮咚咚地响,像是从天际传来的勾魂之音。 文墨走出两仪殿时,感觉很冷,这种冷不是身上四肢间的,而是从心底最深处散发而来,是一种不可遏止的冷意。 她紧了紧披风,双手拢于袖中,互相紧紧攥着,急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又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悄悄熘走。 到底是什么呢?文墨思量许久,最后想,哦,也许是长青……长青,在离她而去…… 原先,哪怕他在旁人床榻,文墨也知道,他的心在她这儿,可现在,哪怕刚刚两人在一起,她也看不见他的心…… 太皇太后年纪已经很大了,头发花白,但仍然是耳明目聪,精神矍铄,她见春日风景大好,便如原来一样,宣诰命夫人进宫,说是来陪她这个老人家聊天。 那些夫人自然带了各家的小姐,希望在太皇太后和皇后跟前混个脸熟,故此,这日宫里是难得的热闹。 文墨尚在雅韵斋外头时,就听见里头咯咯笑声不断,少女的声音脆如银铃,很是好听,亦像甘冽的清泉,沁人心脾。 今日来得,是几家一品大员家中的夫人小姐,有些她见过,有些很是面生。诸人给皇后见过礼,才依次坐下。 文墨坐在太皇太后下手,向众人微微颔首,目光最后落到那几个未曾见过的女孩身上,其中一个长相虽不出挑,但一双眼睛伶俐,灵气逼人,格外有神,连文墨都不得不甘拜下风,她已经再也没有此等顾盼生辉的时候了。 这,便是文墨第一次见到贺萌枝——大周史上一个传奇的女人。 太皇太后见皇后来了,还是原来那般的笑,道:「皇后,有空还是得请他们多进宫聊聊,走动走动。」 文墨知道太皇太后对她有诸多不满,自从几年前宫里选秀,进过新人外,这后宫已经多有空寂,连皇嗣都不曾再多一个半个的。 太皇太后这是在藉机敲打她呢,文墨亦笑,她答道:「老祖宗教导的是。」 宴席还是设在杏林之中。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卖杏花,如今,春雨已经淅沥了好几场,这宫中的杏花早就如云如盖,美煞旁人。 文墨与众人一道从千步廊绕过来,远远看见那片繁花时,她心中就有了几分胆怯之意。模糊印象之中,有人对她说,是在这儿对她钟情的,可如今,景还在,人也在,只是情没了…… 文墨心尖一疼,就不敢再想。 这十多天,她又去过几次两仪殿,只可惜,每次长青不是批阅奏摺,就是已经早早歇下了,唯独有一次,说是去贤昭仪那儿去看得月公主。总而言之,他就是不愿见她,想着法地躲着她。 文墨惶惶然,不知所措,她想尽办法,绞尽脑汁,可就是没有一丁点办法。文墨总算能体会到,原先长青在她这儿受得那些闲气了,真是一报还一报! 开席前,太皇太后还是绕不开她的终极目的,请人将皇帝请了过来。 长青来时,他心里想着最不愿意见文墨,不为别的,而是两人在一起,不自在,不舒服,总是吵架置气,还不如不见,可他没想到还会再见到另外一人。 当他给众人免礼后,目光刚扫过旁边的文墨,就听一人大声急唤道:「林公子!」异常清脆,又隐着久别相逢的激动之意。 诸人皆是一愣,眼神中带了些探寻之意,向那说话之人望去,正是首辅嫡女贺萌枝,她恬然一笑,是个落落大方的模样。 而文墨只是抬眼看向长青,长青皱眉辨认了半晌,方浅笑道:「是你啊。」笑靥明媚,文墨的心情不自禁地忽然一坠。 那贺萌枝笑得开怀,灿烂得宛如春日最娇艷的花,声音糯软甜蜜,道:「林公子,可还记得十日之约?那日,我可是从日出等到了日落,却不见公子前来,还在心里难受呢,不想今日就见上了!」 这话一起,众人的脸色变了一变,目光中就多了几分探究,文墨亦是,她这才重新打量起这个女孩,而最后目光还是定在身旁之人,那人亦在笑。 第176页 以文墨对长青的了解,她明白这笑容的含义,不是疏远,而是有些惊喜,又或者带着些许赏识。 一旁的贺夫人听女儿这样胡言乱语,已是面红耳赤,忙起身告饶,说教女无方,自家女儿野惯了,让诸位看笑话,多多见谅云云。 太皇太后却是笑意盈盈:「夫人真心客气,小女活泼爽快,倒是极对哀家脾性,有空多来宫里坐坐。」 文墨懒得再听他们啰嗦,她垂下眼眸,见自己的酒盅里不知何时落了枚杏花瓣,飘荡在金波其上,像朵无根浮萍。她眼眶一热,端起酒盅,也不等其他人,自顾喝下了这杯酒。 酒意馨香,酒味醇厚,是个好酒,她赞不绝口,又替自己斟了一杯。 文墨的酒量,很差。十岁那年在金州,她连喝了三碗,就醉得不省人事,直接被抬回了后院,所以,于这杯中物,她一向都是非常自制。 只是,今日,她有些想尝尝醉酒的滋味了,何况,酒不醉人人自醉呢? 她又喝下第二杯,一手托腮,静静看着诸人,有些重影,眼前花飞花落,汇聚成一场最悲哀的花雨。 有人从她案上拿走酒壶,劝道:「别喝了,你身子不好。」似乎是一如既往地关切,却总有些不一样了。 文墨「嗯」了一声,又粲然一笑,眼眸弯弯,淌着哀伤。 这日,文墨昏睡至半夜,作了个噩梦骇然醒来,她习惯性地朝枕畔看去,空无一人。她心中悲怆,匆匆下了床榻,披上外衫,往外走去。 外头只有今日守夜的含槐在。文墨问她,可知皇上今日歇在了何处。含槐答道:「没听到龙辇的声音,圣驾似乎还在两仪殿。」 文墨定下心神,整了整衣襟,径直往宫外去,她今天一定要见到他,与他说个清楚! 第 87 章 两仪殿的宫门还未下钥,但已经是黑黢黢一片,只有挑着的十二盏宫灯,在浓浓夜色中发出残光,被风一吹,就有些风雨飘摇的意境了。 文墨从咸安宫过来,匆匆忙忙地,身后只跟着含槐,连鎏金宫灯都来不及提,一路黑灯瞎火,直到这宫门前,还有些惊魂未定,好像那些朱红的宫墙都化成了噩梦中尾随的吃人影子。 两人正欲往里走,御前四个带刀侍卫齐齐跪下,垂首参道「娘娘,皇上歇下了」,就这么将文墨拦住了宫外。 含槐竖眉,喝了一声「大胆」。文墨停住身形,静静看着这几人,过了半晌,她终问道:「皇上真歇了?」 领头那位正是鲁湘桐,文墨与他已经有些交情了,那次西南之行,他亦尝过皇帝的乖张脾性,知道皇后的不易。 此时,鲁湘桐双手抱拳,声音朗朗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皇上是真歇了。」这个「真」字咬得极重,意思不言而喻。 文墨心里又将皇帝暗骂一通,这人果然还是想着法地躲着她。她本想佯怒,可如今真动怒了,斥道:「谁敢拦本宫,就是个死字!」 文墨拂袖,气势骇人,那四个侍卫急急避让开道,生怕受帝后二人家务事的无辜牵连。 也许是宫门外的动静闹得大了,两仪殿的院内树影婆娑,铜鹤金龟相吊,却不见一个人影。谁都不敢在此时去拦皇后,就连小平子也一併躲去了偏殿,避避风头。 文墨到正殿前,才止住步子,她脑门一热就过来了,可真气喘吁吁地奔到这儿,却不知要说什么好。 她这一犹豫,里头那人就被折磨疯了。 长青本在外间批阅奏章,当听见文墨声音时,他心下虽奇怪她这么晚来做什么,但还是极其迅速地收拾完案桌,一熘烟跑进暖阁,三两下脱去春衫和鞋袜,翻回龙榻之上,闭目佯装成个早已睡熟的模样。 做好这一切,他就开始等,可左盼右等,也听不到那人推门而入的动静。长青心虚之下,只得又睁开双眼,他怔怔看着明黄的帷幔发呆,忽然觉得自己这举动可笑至极,似乎比宁英还要幼稚! 厚重的门吱呀一声,有人脚步轻响,他下意识地再次阖上眼睑,眼前一团黑暗,听觉却是愈发清晰。 这人步子落得不重不轻,长青觉得,其实和她这人挺像的,好像从未有什么情绪过激的时候,整个人就那么不咸不淡地,进了宫后尤其是。 她从进殿到暖阁内,一共走了三十二步,长青于心中,皆给她记下。 待她到了屋里,就悉悉索索地不知摸索着什么。长青估摸,大概是又将幔帐给挑开了,因为他仰面躺着,眼眸中氤氲的光圈比之先前,更亮了些。 长青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他应该面朝里卧的。他以为文墨看他睡了,就会无可奈何地走掉,熟料,她今日还要亲自瞧上一眼。 此刻,他眼睛只得死死闭着,也不敢乱眨,生怕露馅。 须臾,有个柔软的东西落在他的眼眸处,倏地又轻轻离开,像是个蝴蝶偶尔停在花蕊上休憩,又小心翼翼地,不敢多做逗留。 而她的呼吸密密又温热,皆扫在他脸上,隔得很近时,他好像能听到对方咚咚咚的心跳,急促又大声。 长青未料会如此,印象中,这是文墨第一回这样子偷亲他,哪怕只是眼眸?他一愣之际,心底柔情蜜意泛滥,就傻傻地睁开了眼。 入目是一道蜿蜒如瀑的乌发,带着清爽的香味,还有春风的甘冽,然后再是一双漂亮的眸子,双瞳剪水,正死死盯着他的眼。 第177页 「你醒了?」 「终于愿意见我了?」 文墨说这话时,尽量想装出些轻松调侃之意,殊不知刚开口,她心底深埋的怨艾和委屈就阵阵翻涌,眼眶瞬间泛了红。 两人隔得很近,她不愿长青看见自己这副怨妇样,遂直起身,背对他坐在榻边。那些垂落的发梢随之动作,一一扫过底下那人的脸,长青痴傻着,亦跟着一道坐起来。 文墨垂首,发丝从两肩滑落,挡住了她大部分的面容,只看到微翘的睫毛,还有灵巧的鼻尖。她想了想,又问道:「你喜欢那个贺家小姐,可要挑个日子,让她进宫来?」 文墨这话是有私心的,她前头半句算是替皇帝默认下这个事实,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后头半句其实只是探个口风罢了,也显示显示自己的贤惠与大度。 长青未作他想,径直狐疑道:「谁说我喜欢她了?」话音落,他就琢磨出些深意来,再看向面前之人,就有了几分其他的意思。 他躲在背后轻轻一笑,故意逗道:「若是皇后愿意,让她进宫也无不可,那丫头挺有意思的,与朕颇为合缘。」 文墨自然察觉到他话中的欢愉,她心中一沉,复又偏头看他。长青早收敛了笑意,是个一本正经的样子,她低低「哦」了一声,就起身准备告退。 长青见她欲走,忙揪住那袭素色宽袖,急问道:「没别的要说了?」 文墨挣脱开后,方抬眼看他,一双眼水盈盈的,仿佛一碰就能掉下泪珠来,她摇头:「没了,皇上早些安寝吧。」方怔怔往外走去,掩不住地失魂落魄。 「深更半夜,你来,就为说这个?」长青自然不信,他翻下床,来不及穿上鞋袜,赤足拦在文墨跟前,疑道:「真没旁的话要对我说?」 那人额首低垂,木讷地摇摇头,只这一个动作,就掉下两滴滚大的铅泪。她抬手胡乱擦了擦,继续往外走去。 长青一急,忙从后头拥住她,紧紧搂住怀里,嗔怪道:「你都来了,何不说几句好话哄一哄我,非要我服软么?」 文墨被他钳制地动弹不得,连泪都忘了掉了,她挣了会,只得闷闷地问:「你想听什么好话?」她双手紧攥着,心扑通扑通地跳,渐渐地就面红耳赤,两颊起了流霞。 长青被逗乐了,噗嗤笑出声,又将她扳过来,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又带着些蛊惑,问道:「墨儿,你方才为何亲我?是故意伏小做低呢,还是就为了逼我睁眼,又或是可怜我这个孤家寡人,亦或是……」 说到此,长青便顿住了,他目光如炬,眸子清朗又深邃,中间那簇光,更是特别地明亮。文墨承受不住只得撇过脸去,却又被他扳了回来,长青定定说道:「回答我。」 文墨内心害怕又挣扎,她根本不知如何回答,也不想回答。方才挑开帐幔,看见他面容清隽,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她心头熨帖,又觉得黯然神伤,浑浑噩噩之间,就情不自禁地亲啄了上去。 此刻,被长青这样咄咄逼问,文墨心中慌乱极了,只紧咬着唇,死不开口。 长青见她不答,又诱道:「你今日来,名目上是为了贺家那丫头,实际上,可是怕我移情喜欢了旁人?」 文墨被他戳中心事,略微有些不自在,她刚想要再撇过头去,就被那人温热的手掌捧着,逼得她只能看他。 四目相视之下,文墨溃不成军,只得捡起伪装。 她垂下眼梢,面无表情地应道:「皇上是天下子民仰望之人,心中必然能容得下许许多多的人,谈何移不移情?这移情二字,皇上可就用错了地方。」 「皇上喜欢旁人是应当应分的,现如今,宫里确实是嫔妃太少,已经不够皇上喜欢的了,是臣妾的失职。待明日起,臣妾再给皇上多挑些进宫就是了。」 还是原来一样的牙尖嘴利,浑身是刺! 若是平时,长青肯定已经气得直跳脚,可今夜里,他似乎捉到了一丝被她深埋在心底的把柄,长青也不跟她置气,他只是笑:「那你今天来,不是吃醋?」 文墨面色绯红,倏地抬起眼,道:「皇上,你多心了。」 长青脸色晦暗不明,嘆道:「你就不能说几句好话,哄一哄我?」还是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话题上头。 文墨怔怔地看着他,见他神情落寞,身段便软了下来,还是那样问他:「你要听什么样的?」 长青也不急,他一手执起她的指尖,另一手点了点她的胸口:「我想听你的真心话。」他俯身吻在她的发间,循循诱道:「我想听什么,你知道的。」 止不住地柔情缱绻,似糖如蜜,又带着男人特有地撒娇之意,文墨张了张口,没说出来一个字,只是面色愈加酡红,头垂得更低了。 长青很着急,暗忖:「文墨,你平日里不是挺能说的嘛?!怎么这个时候,要你说句话就这么难呢?」 偏偏他这时还得耐住性子,文墨这人就是不能逼她,他索性以退为进,将自己心中所思所想一併说与她听。 「墨儿,我从未怀疑过你的清白。这些日子,我又累又气,只是因为你怎么会那么想我?还特意跑来为宁英辩解,我多疼她,你会不知道么?」文墨听了这话,果然抬头看他,眼里闪烁着些光。 长青却是眸子黯淡,他道:「就算你心里永远没有我,永远想着旁人,我也一直信着你。从我们结成夫妻开始,我就抛不下你的。这一世,只求墨儿你能记着我,就好,别恨我。」 第178页 文墨痴痴看着他,眼眶中好容易止住的热泪又翻涌了出来,她再也忍不住,迳自扑上去,主动抱住了眼前这人。 靠在那人胸前,被他熟悉的气息包裹住,熟悉又安心,她就像棵漂了许久的浮萍,固执变扭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根。 文墨喃喃道:「我心里是有你的……起初,我确实恨着你,恨你毁我姻缘,可是——可是,当我发现,自己开始一点点接受你,一点点在乎你,一点点想着你时,我害怕又懊恼,惊恐又痛恨自己……我真觉得自己再也无颜存于世,恨不得死了才好……背信弃义,是个小人……「 到最后,完全是她的胡言乱语。这么多年压在文墨心头的那个结,找不到任何人倾诉,此刻被打开个缺口,赤~裸裸地搁在跟前,她急于宣洩,嚎啕大哭,无助极了。 想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一回事,长青怔忪了半晌,心中欢喜异常,可他亦明白,文墨说出这番话,是背负了多大的勇气。 他伸手搂紧怀中那人,她的泪透过薄薄的单衣,渗进他的胸口,一阵的凉意,那都是她的不甘和不堪,通通交给了他。 这便是文墨埋得最深的心! 单衣很快就被洇湿好大一片,长青慢慢安抚着,待她变成小声抽噎了,才将文墨拦腰抱起,他笑道:「你不是小人,你只是我的女人。」 他坐到南窗塌下,将她搁在自己腿上,文墨如小孩子一样,双手还住了他的颈项,两人头抵在一起,这样静静拥着,偶尔唇齿相缠,格外地亲密。 长青信誓旦旦道:「墨儿,我绝不负你。」 文墨「嗯」了一声,她没说任何的话,有时候,就算是海誓山盟,也抵不住自己的心,也抵不过现实…… 第 88 章 长青病了。那日夜里,他赤足站了许久,两仪殿铺的白玉石寒凉无比,可当时他一腔热血浑然不觉,直到两人折腾到东方发白睡下时,长青才渐渐觉得冷起来。 他素来畏热,这次染上风寒,浑身灼烫,晕头晕脑地,很是难受,有时候迷迷糊糊地,都不知道在哼唧什么,显然有点烧糊涂了。 太皇太后心下着急,每日命人来两仪殿看个三四回,更别提其他宫中的嫔妃们,哭天抹泪,恨不得时时刻刻地守在两仪殿里。 长青嫌吵闹,让她们都退了,又怕太皇太后问起原因责难文墨,于是将她留在身旁。看着文墨替他奔波忙碌,长青心底里有种作为夫君的愉悦和满足。 一连多日的早朝通通被取消,所有上奏的摺子均由几位辅臣先行过目,挑出些重要的,再上禀给皇帝,以待圣上定夺。 当今皇帝素来勤政,从不会小半个多月都如此这样,再者皇帝的身体本就消瘦,底子一向不大好,一时间,众臣忧心忡忡,可没人敢妄议龙体。 这日,两仪殿的暖阁内,首辅贺治陶领着其余辅臣,照例捡了几桩要事上奏。 长青靠着个方枕,斜斜歪在软榻上,一手支头,轻轻揉着太阳穴,另一手耷在腰际,明黄的衣料随之动作妥帖的覆在身上,带着天潢贵胄之气。 他仔细听完后,又一一问过众臣,方自行凝思。过了半晌,他正欲开口,却抵不住胸口的幽闭以及喉头的不适,只得一手拢在唇边,反覆咳了好几次,直到舒坦了些,才缓缓说出自己的意思。 皇帝的声音沙沙地,又带着些许沉闷之意,底下诸人少不得又劝皇帝要多保重身子,有些人眼眶泛红,恨不得就要落下泪来。 长青心里只觉好笑,面上却故作挑眉嫌弃,道:「将你们这些熘须拍马的德行都收起来,朕见了少不得又要生气。」 那帮人赶紧战战兢兢地抹了泪告饶,君臣之间又说了些逗趣闲话,长青才摆手欲打发他们下去。 最前头的贺治陶面有难色,不停地拿眼偷瞟皇帝。长青猜他有事,又不便在众人面前说,遂单独留他下来。 果然,那贺治陶从袖袍中掏出个摺子,他没多说一句话,麻熘地递了上去,然后安心等皇帝阅完再议。 这一道是钦天监监正方淮的摺子,所奏之事,乃是近日大周各处频现谶文,或藏于鱼腹内,或刻在河石上。 最为诡异的是,这些谶文意思上大同小异,文雅一点地便是「紫微无德,等夷有志」,粗俗一些地则是「红杏出墙,天下大乱」。 印象中,长青没几个月前刚好批阅过一道类似的奏章,只是当时心烦意乱,他好像只批「知道了」三字,没想到,又来一道,倒有些意思了。 他搁下摺子,抬眼看向贺治陶,手指轻叩,问道:「首辅大人,此事,你如何看?」贺治陶私下藏了这道奏摺,想来就是不愿旁人看见,生怕徒生事端。 若不是此道奏摺事关皇帝的家务事,贺治陶才懒得趟这浑水,他心底早有思量,此时恭敬答道:「禀皇上,古往今来,谶文一事早就有之,不过是被有心之人利用的小把戏。依微臣浅见,这些话完全是胡说八道,根本不足为虑。只是此事疑点颇多,值得深究。」 长青很满意这个回答,他浅浅一笑,顺着道:「那此事便交由首辅大人亲自过问,朕很想瞧瞧,究竟是何宵小之徒在背后作乱。」 贺治陶郁闷地退出两仪殿,还未呜呼哀嚎完,就遇上了皇后。 他心里尴尬,又惴惴,他那个女儿自从上次回宫之后,就有些不大正常了,整日里也不看书,只知道皇帝长、皇帝短的,叫嚣着要进宫,毫无女儿家的矜持,让他这个做父亲的,着实汗颜。 第179页 所以,贺治陶现在看到皇后,还略微有些心虚。若是被皇后知道自家女儿的心思,岂不糟糕了? 贺治陶见完礼,正欲退下,就听皇后淡淡地问:「贺大人,萌枝可还好?有空让她进宫来转转,皇上和本宫都分外想念。」 这话让贺治陶吓出身冷汗。若女儿再进一次宫,不就更加痴傻了?他才不期望女儿进宫蹚什么浑水呢,不过此时他依然口中称是。 文墨看贺治陶这幅极不情愿的模样,真心觉得这家人有意思。待他退了下去,文墨也没让小平子通传,自顾悄悄地摸进殿去。 正巧,皇帝斜歪着身子,在看一道摺子,入了神,以至于都没听见有人进来。 文墨一把抽下他手里的摺子,嗔道:「皇上都病成这样了,还劳什么心思?好生歇着吧。」 长青唬了一跳,正欲蹙眉发作,抬眼见是文墨,瞬间消了气,又抿唇浅笑。这些日子,他面容清减许多,此时一笑,两颊的颧骨就凸显出来,更显病容。 他伸手牵她坐到身边,道:「正巧来了,你替朕看看这道摺子。」说着,又拢唇重重咳了咳。 文墨拧眉,她侧过身子,边替他顺着胸口的气,边道:「后宫不得干政,我才不着了你的道。」 这话说得是前些日子,长青熬着病,半夜还在批阅奏摺,文墨看不过去,就说要替他执笔,熟料长青嫌弃她字写得难看,怕吓到那些大臣,于是就用这话来噎她。 不过也正因为此,长青才会让辅臣先行过目奏摺。 长青将那道摺子递在她面前,央道:「算朕求你了,还不行么?咱们大周的才女,也替朕解解其中的意思,分担些国事。」 文墨这才别扭地拿起来,当扫到那几句谶文时,她面色倏尔一变,就搁下了奏摺。她看着长青,笑道:「臣妾没这么大的学问,可解不了这些。」 长青遗憾地长嘆一声:「看来,朕只能宣贺家的丫头进宫来解了,她学识颇为渊博,应该不比皇后差。」 文墨气结。自他二人交心后,长青总算抓住个她实实在在的弱点,还要时不时要拿出来调侃作弄一番。 文墨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皇上都已经知道其中深意,何苦还来戏弄臣妾?」 这两句谶文,「紫薇无德,等夷有志」喻指皇宫之中有人失德,而又会有人蓄意造反,再联繫那句「红杏出墙,天下大乱」,意思就不言而喻了——皇后德行有亏,而作乱犯上者,用脚趾头猜,也知道是映射季堂…… 这两句,真真是犯了皇帝最大的忌讳。何况,这些谶文出来的时机那么巧,说没人在后头捣鬼,恐怕连鬼都不信! 文墨又暗自庆幸,若不是她前些日子刚好与皇帝解开心结,那麻烦就大了。 念及此处,她怔怔看着长青,也不说话。长青微微一笑,眼眸里闪过促狭的光,他道:「你不想听听朕如何看的?」 文墨摇头,只是反问:「皇上不是信任臣妾的么?臣妾自然也信你。这些不过是子虚乌有之事,何惧人言?」 长青敲了敲她的脑门:「你的气度倒好,朕可比不上。这事来得如此之巧,背后必然有人谋划,只不知道是谁,非要捉住你的前尘往事来做文章?又要将国公拖下水?到底为得是什么呢?废后?削权?」 他喃喃自语了半晌,见文墨还是看着他,长青狡黠一笑,道:「朕要替皇后博个好名声回来,让众人都羡慕,朕有世间最好的妻子。」 文墨忙告饶,她最怕世事纷争,只求皇帝别瞎折腾,速速还她清净。长青不悦:「怎么是瞎折腾呢?」 可他耐不住文墨的哀求,只得放弃自己这个赌气般的做法。 可长青明面上是答应文墨不折腾,但暗地里,他仍命人四下散播皇后德才兼备、气节过人之类的话,又将皇后以死守节之事说了出去。 再者,既然文墨当年冒充妙阳之事已被揭露,长青索性如法炮制,亦让武易安秘密去找几个说书人,将那夜她舌战西姜群儒之功绩,给添油加醋地好好夸一夸。 他又恬不知耻地给文墨安了个「大周第一女文豪」的名号,而最好的例子,便是那捲西行小札。 种种传闻,在士林间迅速引起了轩然大波。小札一书当年有多轰动,那现在这个消息,就有多惊人。 连朱广略朱大家都毫不吝啬地挥毫泼墨,写道「临夏有气节,好文采,当世第一」。至此,士林诸人纷纷仰慕其才行,尊文墨为当世奇女子,而有关皇后原先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传闻,反倒没什么人再提了。 这个消息,文墨是从贺萌枝那儿听到的。 那日,太皇太后照例宣了几家的小姐进宫,唯独这位贺小姐说想着要见见皇后,遂有人领她来了咸安宫。 她见着文墨时,落落大方地见了个礼,面色稍有落寞,道:「娘娘,原先竟是萌枝小看了娘娘之能……」贺萌枝自从对皇帝怀了别样的心思后,越想越觉得皇后配不上皇帝,可直到听闻皇后这些事后,才对皇后有了改观。 文墨不知所以,自然满脸愕然。待弄明白贺萌枝话中所指之意,她心下就明白,这一切肯定是长青在暗地捣的鬼。 她瞬间红了脸,又说:「贺小姐谬赞,临夏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两人客套了会,贺萌枝这才说明来意,原来,她在皇帝所设唯一的一间女子学堂求学,想请皇后去讲学。 第180页 文墨窘迫万分,她实在是背不过这个虚名。所谓的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说得就是她这种半桶水之人,想当年,她做的那些诗,可是被牧秋先生戏称为「有童趣」。 文墨是曾想过要设帐开馆,可凭她如今的心境,是再也做不得学问了。 文墨终是推辞盛邀,贺萌枝怏怏不乐,只得告辞。 这日夜里,因长青身子还未痊癒,文墨便去了两仪殿。待见到皇帝,文墨依然没什么好脸色,长青疑惑不解,遂问她原因。 文墨便将今日贺萌枝所说的一五一十道来,末了,她嘆道:「皇上,你这回可是要折煞臣妾了,徒担如此盛名,臣妾更是无颜行于世。」 长青哈哈大笑,他搂着文墨,在她耳边偷偷说了句话,复又捧腹笑得更欢了。文墨斜睨一眼,忍不住啐道:「真是被你坑苦了。」 长青认真点头:「是了,他们都要不得你这个当世第一,只有朕才能配得上你。」 小吵小闹了会,更深露重,两人已经预备着歇下了,小平子忽地在外头焦急通传,说是大殿下不见踪影。 两人睡意顿消,忙又宣人进来。 跟着小平子一道进来的,是赵忠海。自从景祐之乱平定后,皇帝便将他打发去做崇嘉殿的首领太监,其中深意,只有他主僕二人知晓了。 第 89 章 提到赵忠海,就不得不再提一次景祐之乱的引子——淑贵妃一案。 当年祁州城复,长青回宫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想办法还文墨一个清白,毕竟文墨身上被他扣了个「指使奴僕杀人」的罪名,他遂当即责令宫正司复查淑贵妃溺毙一案。 那些人查来查去,最后结果是赵忠海熬不住整夜的严刑拷打,屈打成招,冤枉了皇后。如此之下,淑贵妃的死因却是再也无从究起,只能成为深宫诸多秘闻中的一桩悬案。 长青当下怒斥赵忠海对皇后的不忠不义,将他罚去打扫处,又罚了一年的俸银,以儆效尤。 因为贵妃去得不明不白,皇帝又伤心了好些时日。 偏巧有个不长眼的奴才,在皇帝面前顺嘴提到了贵妃,皇帝盛怒之下,便下令将此人仗毙,一时宫中人人自危。 此后,皇帝下旨,追封淑贵妃为皇贵妃,谥号「安荣惠顺端静皇贵妃凌氏」,又称自己思念过甚,忧伤成疾,严禁宫中再议任何皇贵妃之事。 而原先在崇嘉殿伺候的宫人,基本上都被撤个干净,至此,这深宫中再无人敢提皇贵妃名号,那个女人的痕迹,就这么轻易地被抹去了。 赵忠海在打扫处蹲了几个月,又被罚去打更处……那一年,皇宫的苦地方他基本上轮了一遍,这才到崇嘉殿做首领太监,伺候皇长子端华。 其实,文墨去崇嘉殿的次数不算少,可赵忠海总是有意无意地避着些,故而,今日,还真是他们这对旧主僕难得的照面。 文墨听到端华不见踪影的消息,已经是心急如焚,待再看到是赵忠海进来,脸上便隐隐含了些忧色。 她不自在地与旁边那人拉开些距离,而眼角的余光,却又管不住的往他身上瞟去。文墨这幅别扭的模样,逃不开长青的眼睛,他捞过文墨的手,轻轻捏了捏,欲让她安心。 长青先命人于皇宫内四处搜寻踪迹,尤其是几个无人的偏殿和御花园内,又派侍卫去安福门等几个出入皇城的宫门处问询,然后,携着文墨一道摆驾去了崇嘉殿。 崇嘉殿内,灯火通明,一片狼藉。 诸人见着皇帝来了,皆战战兢兢,乌泱泱跪倒一大片,当中不乏已经被吓哭了的,似乎项上人头已经不保。长青怒视了一圈,还是指着赵忠海,让他说明原委。 赵忠海先前在来路上已经说了个大概,这次他只得又细说一遍。 「禀皇上,殿下今儿个从南书房下了学,还是和往常一样,先去玉和宫找宁英公主,然后在回来的路上,殿下一时玩心起,说要捉迷藏,他跑得极快,跟着的奴才们腿脚不麻利,眨眼之间,就……」说到这儿,他就不敢再说了,忙俯身磕头认罪。 端华今年将将六岁,长青已请正五品翰林学士于坤城做其师傅,命其每日于南书房上课习业,很是辛苦。 于坤城乃是长乐年间的状元郎,人品学问兼优,只是性情太过耿直,故仕途上未有多大出路,一直任翰林院学士一职。 长青听了赵忠海此时的回话,自然不悦,他哼了一声,斥道:「是哪几个奴才跟丢的,自己下去领罚。」 满屋子跪着的人中,几人畏畏缩缩地膝行出来,皆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还得谢主隆恩。 文墨却没心思责罚人,她只是惦记着端华安危,听闻他之前去过宁英那儿,她便狐疑这是两个孩子的恶作剧,遂问:「可曾再去玉和宫找过了?」 赵忠海点头应道:「奴才派人去过了,公主已经歇下,玉和宫内未有殿下的踪影。」 这下子文墨也吃不准了,她扶着明间的门边,看着黑黝黝的院子,心中千头万绪,而一种很不安的情绪慢慢萦绕开来。 好端端的人,怎么就会不见了呢?这儿,真是个吃人的地方! 文墨一直绷着脸,面色肃然,长青知她心中担忧,于是踱步上前,想劝她回去坐会儿,不料,文墨却牵着他走到了院子里。 单独二人之下,她扯着长青的袖袍,低声问道:「皇上,可是你……」欲言又止,只因剩下的话她不敢说。末了,她被长青瞪得不自在了,低下头去,亦不敢再看他。 第181页 长青恼意丛生,他拂开文墨的手,压低声回道:「虎毒尚不食子,何况朕现在就只有他一个皇子……若朕突然撒手去了,还得指望他,不是?」 他说这话时,满脸悲戚,急火攻心之下,又是一阵压不住的重重咳嗽,咳到最后,长青面色涨得通红,只能手撑着那棵老槐才能堪堪稳住身形,样子极其难受。 文墨心下懊恼,也急红了眼,道:「是我错了,不该随便猜测,你以后千万别再说这些胡话了。好好地和自己身子过不去,做什么呢?」 三更时分,皇帝派去各宫门处问询的侍卫回来,均禀报说未有殿下出宫的迹象。 那必然是还在宫里,文墨心底沉甸甸的,坐立难安。一个活人在这宫里没了踪迹,说容易,却也难,何况,整个皇宫已经大张旗鼓地找了? 一夜枯等,未有任何消息,长青先回两仪殿议朝事,文墨还留在崇嘉殿内。毕竟一夜未能成眠,她心中虽焦,但抵不住身体上的倦意,眼皮子时不时就要耷拉下来。 忽地就听殿外熙熙攘攘,赵忠海忙进来,喜滋滋道:「皇后,殿下安然回来了。」 文墨精神一震,急急忙忙沖了出去。 端华正被个小黄门抱走手里,他编发凌乱散开,浑身邋遢无比,衣衫上满是泥污,而头上肩上都还有不知从哪儿粘上的杂草。 哭得是鼻涕和眼泪一大把,此时见着文墨,端华扁扁嘴,唤了声「娘」,声音糯糯软软,又透着股害怕。 文墨鼻子一酸,也落下泪来,她忙接过他,拥在怀里,佯怒道:「去哪儿了,让父皇母后好找?可真是急死了。」 端华死死搂着她的脖颈,哇哇大哭,边哭边喊道:「娘,我怕——」除了这句,竟似不会再说旁的了。 文墨亲自动手将他梳洗干净,才要让他睡一会,可端华还是死死揪着她的裙裾,不愿她离开,嘴里直说「怕」。文墨只得半拥着他,轻轻抚着他的额头,直到看着人睡下,才到外头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寻到端华的那个太监道:「奴才遇着殿下时,殿下正从个空殿里慌里慌张地逃出来,边跑边回头看,说,说有个女人追他……」他打了个冷战,又颤颤巍巍道:「娘娘,奴才看了一眼,后头根本没人……」 文墨神色一变,忙问是哪个殿,那小太监不敢隐瞒,答道:「正是那零露殿。」零露殿是一处偏殿,自那位蔓容华被打入冷宫后,就一直空置着了。 文墨嘆气,真实原因,也得等端华清醒了再问,不过这么小的孩子,独自一人呆在个黝黑的空荡宫殿里,必然是吓坏了,难怪他直喊怕。 端华素来不会如此淘气,看来真是受宁英挑唆顽皮了不少——若是此还好办,教训两个小孩就是了,怕得就是有心之人为自己谋利,欲害死皇嗣……可现今这宫中,没有一人是有身孕的,那谁会害端华? 思及此处,文墨就有些想不通透了,无利可图,谁会贸然去走这步险棋?莫非,真是端华自己淘气? 听闻大皇子平安的消息,太皇太后便着玉雯来请皇后过去一趟。文墨知又没好事,这后宫里虽说是她掌着实权,可皇帝的亲祖母发话,她能不听么? 文墨到雅韵斋时,那些个嫔妃们已经都在了,连刚刚痊癒的宁贵嫔也难得现了身,她坐在太皇太后的软榻边,眼梢低垂,只专注地揉捏着太皇太后的肩膀,见到皇后来,亦随众人一道起身见礼。 文墨与她视线相及,想看出些究竟,可她淡漠的眼眸中看不出旁的来,只有宁静与坦然。 宁贵嫔清醒之后,曾在雅韵斋门前跪了整整三日,却仍然被人赶回宫去。她亦不气馁,又手抄了百卷金刚经,终求得太皇太后的原谅。 然后,她就一门心思地侍奉起这位老祖宗来,不再过多牵涉后宫争宠一事。 文墨给上头那位请完安见了礼,身下尚未坐稳,太皇太后便首先发起难来,无非是苛责皇后治理不严,以至于出了如此大的岔子。 文墨也不多说其他,只一一应下,因为到最后,还是会绕到皇嗣问题上。 她这个皇后到现在八年整,最大的罪状就是两条,一个是皇帝对她的袒护,另一个便是皇帝膝下子嗣太少。 此二事,隔三差五,就会被太皇太后拿出来敲打数落一番。 文墨十分理解太皇太后想要含饴弄孙的心情,可她已经尽量说服皇帝招幸旁人,还没有好消息,她也素手无策。 一想到长青昨夜都咳成那般模样,还要应付这些人,她就有些心疼了,可再思及他那句「朕现在可是替你在卖身」,又觉得十分可笑。 文墨微微颦眉,为难地看着太皇太后,道:「老祖宗,如今龙体多有不适,皇嗣一事,可否待御医们为皇上调理好身子之后再议?」 太皇太后岂听不出文墨话里的意思,她睨了底下众人一眼,冷哼道:「皇上的身子,就是国之根本,大家都要爱护些,别尽想着自己心里头那些算计。」 后宫之中,为了争宠,或为了得子,常常会想出些床笫之间的旁门左道来。这种事,文墨实在是脸皮薄,不好意思过问,今日由太皇太后旁敲侧击一番也是好的。 众人心思各异的喏喏应下,太皇太后正欲再敲一敲明年的选秀之事,崇嘉殿就来人请皇后过去,说是殿下醒了,睁眼就要找皇后,怎么劝都哭个不停。 第182页 文墨只得提前告退,复又去了崇嘉殿。 离崇嘉殿还有些距离时,就听见里头传来的哭嚎声,待进了殿,里头是鸡飞狗跳,长青也已来了,他和一帮太医尴尬地立在一旁,没有应对之策。 端华见着文墨来,扑上前唤了好几声「娘」,他死死抱住她的腿,不肯再撒手。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太医们都说殿下是受到了惊吓,着了魇怔,文墨只能亲自守在崇嘉殿里,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却总不见好。 这日,太皇太后派了个老嬷嬷来,说是要替殿下收惊。 梢室四角都点了佛香,那位嬷嬷嘴里振振有词,文墨身处其间,只觉得头晕又胸闷,她便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日子已是初夏,吹在身上的风很热,还带着些黏黏糊糊。明晃晃的日头,晒得人更加的晕,文墨往苍翠的老槐树下避了避。 金乌透过树梢还有叶子缝隙洒落下来,斑驳地打在文墨脸上,在这些碎金的衬托下,她面色略微有些发白。 这老嬷嬷还真有些本事,端华眼见着就好了起来,他也不再哭闹,也不再缠人,只是整个人都沉默许多,常常坐在院子里怔怔发呆,而睡觉时亦要多点一盏灯,长青便赏赐下好几颗南海夜明珠。 文墨对那夜的事一直存着疑,见他好了,才又问起来。端华回忆时,还是瑟瑟发抖,止不住地害怕之意,文墨便不再问了。 直到端华彻底放下之后,他才告诉文墨,那日他贪玩熘进一处空殿,待玩累了便闷头睡上一觉,可醒时那道宫门就下了钥,他出不来,只得干熬了一晚上…… 文墨见他这样闷闷不乐,很是不放心,便一直陪着他,两人能一言不发地坐上一整日。宁英也常常过来,可无论怎么逗他,怎么闹他,那个孩子只是抿嘴微笑。 有一瞬间的恍惚,文墨觉得,他笑起来的模样,其实和长青很像,不愧是亲生父子俩。 再稍微休养了些时日,端华便主动要求着去上学了,说是落下许多天的功课,害怕夫子要罚。 文墨心下略感安慰,她心弦一松,自己就病倒了。而她这一病,赵垂丹居然又诊出个喜脉来。只是她一年到头的脉象乱得很,所以也毫不放在心上。 长青却不放心,又速宣陈少维进宫来诊断。 夏日的太阳极毒,陈少维匆匆忙忙进宫,脸上密密都是汗,他整了整仪容,方上前替皇后请脉。 长青坐在一旁,心中甚是着急,当年文墨有了身孕,他却不在她身旁,如今,若是再遇喜,那他恨不得就将一切都捧至她面前来。 文墨躺在床榻上,青纱帐随风轻轻翻飞,而她此刻的心也似这纱幔一样,忽上忽下的,飘个不定。 其实,文墨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该盼着腹中有孩子,她的心就那么大,人若是多了,必然就应接不暇,也只会徒生事端罢了。 却不知是否会如她的愿? 第 90 章 景祐十一年夏,皇后遇喜,当今天子欢欣之下,就赏给文府好些东西,包括一座紧挨皇城的府邸,占了整条的通义街,很是奢华与气派。 礼部尚书万程告老还乡,文远如就从礼部右侍郎变成正二品的尚书一职,还加封了个爵位——庆睿伯。 远在平丘任金州大营副将的文笔,被调回祁州,任京卫指挥使,就连文家尚无功名在身的文砚,也被赏赐了个翰林院编修的闲职。 一时间,京城文府荣宠无限,整日里门庭若市,许多人都指望着能巴结上这道关系。 文墨听过皇帝这样的安排时,心中不大乐意,尤其是文砚,那个职位虽闲,但也是旁人寒窗苦读十几载考来的,现如今他这个样子,只怕是要遭人眼红和嫉恨。 其实,这一切于他们文家,并没有多大好处,树大招风,名高引谤罢了,她自小读过些史书,自然知道有许多的外戚是不得善终的。 长青见到她这幅苦大仇深、郁郁寡欢的模样,不免抑郁,道:「不知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怎么到皇后这儿,就光剩嫌弃朕了呢?」 他这也说得是实话,以丽婉仪为例,就在他耳旁吹了许多的风,无非是替她舅舅讨个好差事。 严宏一直带得是西南的兵,可皇帝给了他个江南督军一职,这让严宏很是难受,因为没人听他的,频出岔子,颇为难堪。 文墨听了长青这句抱怨,不禁嗤笑:「那皇上还不紧赶着给别人家做好事去,何苦要在臣妾这儿找不痛快?」 长青也不跟她置气,只是咧嘴,笑得开怀:「你有了身孕,小性子也该收敛些,省得这孩子一出世,就知道和朕斗嘴。」 文墨被逗乐了,揶揄道:「宁英自小还不是和你亲?」她一偏头,躲过长青戳来的手指,又睨了他一眼,道:「不是么?」 长青少不得唉声嘆气:「此话真心偏颇,她现在不是只缠着你么?」 自从文墨又怀了身子,而端华整日里只顾着上课,宁英来咸安宫请安的次数就多了起来,整日里围着她的肚子转,又听又摸,乐此不疲,母女俩的关系,因此缓和许多。 长青这句话音刚落,二人相视一眼,齐齐笑了,为个小孩子吃味,还真是有些意思,也不知天下间的父母是否都如他们这样。 宫里的日子波澜不惊,时而有些争风吃醋之事,只要没闹得多出格,文墨往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折腾去。 第183页 她不是不想管,只是懒得管,她的肚子一天天显起来,整个人渐渐开始嗜睡,好像连脑袋都没原先那么灵光了,到最后,她索性连每日的晨昏定省都一併省了,难得让自己乐个清闲。 文墨在这宫中去的最多的地方,反倒是崇嘉殿。 自那夜之事后,端华的性子沉闷许多,话也不再多了,而除去文墨之外,他对旁人一概是冷着脸。他年纪虽小,可收敛起笑意时,也有了些骇然气场,隐隐透着疏离和隔阂,让人不得亲近。 夏去秋来,大周与西魏一战也分出了结果,季堂以十万兵马,胜了魏子啸手下的百万雄狮,实属不易。 且说年初的时候,西北战事刚起,魏子啸深谙兵贵神速之道,他占尽天时地利,以人海战术,步步紧逼之下,不留给对方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 他着急心切,欲将这十万人短日内尽数屠尽,也好尽快立他一国之君的威风。 举步维艰之下,季堂只好从其弱处和短板下手。 这魏子啸去年拥兵自立,可谓是名不正言不顺,许多拥护姜室的大臣,皆被他压制打击。魏子啸本欲将这些人皆除去而后快,可因为这场战事陡发,他不得不又倚重其中的一些文臣武将,连告老归乡的范渊行都被他请来,以定朝臣的动荡之心。 西魏人心极度不稳,而魏子啸失去人和这一利素,便给了大周最好的机会。 至于让谁去游说这些与魏子啸心有嫌隙之人,大周诸将在帅帐中商议许久,来来回回争辩了半日,还是没个定论。 此法子说起来容易,但真正做起来,却是危险重重,毕竟要深入险境,而人心又是最难测的,稍有差池,或说错句话,那就是个送死的结局。 季堂负手而立,将诸人一一扫过,最后目光定在孝瑜身上,二人视线交错,他笑道:「不知王爷可愿前去?」 孝瑜穿一袭半旧的月白长衫,于一堆魁梧武将中间,更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当下出列,抱拳道:「将军不点我,孝瑜也正要请命。」他身上有一半的姜室血统,确实是最为合适不过之人。 孝瑜领下这道军命,待与季堂商议完后,不敢耽搁,为显诚意,他便不带一人,单刀深入敌营。 几经九死一生的局面,他终将几个手握兵权的重臣说服,并约定日子,一道起事。此后,他再入明华府,直接找到范渊行,以礼、法之说相辩。 孝瑜西行一路,所历之事皆是荡气回肠,而这才有了史书上所记载的群臣「倒魏拥姜」一事,以至于到了最后那一日,不仅是朝臣,连明华府普通的百姓亦加入其中。 至此,魏子啸的皇帝梦结束,西姜复辟。姜室那个万幸的远方子嗣,被拱为新帝,他又派使臣向大周献上国书,直言甘愿俯首称臣。 季堂和孝瑜凯旋之日,已临近新年,长青亲至城门迎二人归京。见到天子銮驾将至,诸人俯身叩首,恭迎皇帝圣驾。 礼舆正前方的明黄缎幨帷,被人悄悄掀开一角,一个着大红锦袄的丫头跳了下去,小跑几步,扑到季堂脚边,甜甜地叫了一声「义父」,正是缠着长青一道出宫的宁英。 季堂不敢完全抬首,他略微偏头,挑眉浅笑,轻声唤道「公主」。他这一笑,眼梢的皱纹就更加深了,像把打开的小扇子,将风霜的印迹悉数留下。 宁英个子正矮,她站着正好与季堂跪着平肩,此时,她亦看到那几道皱纹,于是伸手摸了摸,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像是什么新奇的玩意。 季堂怔忪,复又笑得更舒展了,那双凤目满满皆是笑意。其实,宁英一点都不像文墨,她的眉眼随皇帝居多,可若是仔细看,看久了,还是有些文墨的影子在,很浅,很浅。 长青踏出礼舆时,正好见到这和乐的一幕。 他倏尔想到那些个曾闹得满城风雨的闲言碎语,还有交託给贺治陶去查的谶文一事,迟迟没有下文,他面色稍显得肃然了些。 长青说罢「平身」二字,又上前亲自扶季堂和孝瑜二人起来,口中称道:「五弟,国公,此趟辛苦,朕必然重重有赏,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来,朕定当都准了。」 他不过是说些当皇帝的客套话,熟料,翌日的早朝之上,他二人居然毫不客气地,都来讨皇帝的诺言了。 只不过,季堂求得,是辞官,而孝瑜求得,是指婚。 这两道突然的请旨,让长青有些措手不及,皇帝做久了,他不大喜欢事情脱离掌控。 当朝没有再议,只是在退朝时,他留了季堂下来,单独觐见,又对孝瑜道:「五弟,你皇嫂颇为念叨你,有空去看看,你有何事,尽管可以和你皇嫂聊聊。」 关于庞阙辞官一事,长青可以想清楚,也能理解,毕竟那个「等夷之志」的谶文,庞阙应该也有所耳闻,所以主动辞官让出兵权,算是他自保的手段。 可孝瑜要皇帝指婚,指的还是从西姜掳回来的那个阿茹,长青就有些不明白了,他还没开口要办这个奸细,治孝瑜个包庇之罪,他这个弟弟就赶着跳出来护短了。 孝瑜到咸安宫门前,已经闻到梅香阵阵,很是清雅,他郁结许久的心,稍稍打开个口子,有了些开怀。待命人进去通传后,不消片刻,文墨就腆着个肚子,亲自迎了出来。 孝瑜意外非常,忙拱手贺道:「真是该恭喜皇兄和皇嫂了。」 第184页 文墨赧笑,将他往里请,孝瑜看到那几株梅树,不由停了步子:「皇嫂,可否在这梅树下,讨杯水喝?」 长青已着人来和文墨提了孝瑜指婚一事,他想让文墨劝劝孝瑜。此时,二人在梅树下坐好,文墨就开门见山地问道:「听闻王爷找到了阿茹?」 孝瑜点头,心里稍有些牴触,并不说其他,文墨便接着自顾问道:「阿茹可还好?」 孝瑜又是点头,他从袖中掏出本书,双手递上前,道:「这是阿茹让我带进宫的,说是要给皇嫂赔礼。」 文墨接过一看,正是长青收的那捲藏书,她看到扉页上那小楷写下的「临夏」,亦笑:「物归原主罢了,谈何赔不赔礼的,只要你二人能好好地就是了。」 对面那人身形微滞,不由胡疑道:「怎么,皇嫂不是劝我的么?」 文墨亲自给他添了茶,嘆道:「劝有何用?依我瞧来,只怕,你就是想娶她,她也不会乐意的。阿茹看着外表柔弱,可里面的心性却是极硬气的,否则,当年,她就嫁予你了。你如今这样强迫她,又有何用?」 这几句话,正好说中孝瑜的心事。 他在明华府找到阿茹时,她正要自戕,以死明志,他便强行将阿茹带回了大周,命人重重看押,现在更是将她关进王府里,没有他的令,不得放她出房门一步。 孝瑜又担心皇帝会治阿茹一个奸细罪名,所以才先发制人,索性挑明了要娶她的意思,以期护她周全。 文墨轻嘆:「王爷,其实,你这样真是糊涂了,留她在这儿,你和你皇兄会心生嫌隙,而且,根本得不到你想要的。」 孝瑜自然知道皇帝会疑心于他,可他无能为力,只得喃喃问道:「皇嫂,那我该如何?」 「王爷,何不问问阿茹,看看她到底想要什么?」文墨笑着,抿了口茶,不再看那人。 第 91 章 孝瑜走后没多久,长青就来了。临近年关,政务本就不多,今天还平添了两桩烦心事,他就想找个地方静一静,走来走去,就走到这儿来了。 梅树下的茶还没撤,长青索性坐了下来,又吩咐人点上暖炉,添了盏茶。他今天难得穿个木红色常服,配着后头灰黑的苍劲枝桠,还有星星点点的梅花,很是清雅。 文墨单手支头,静静看了会,终是略微不好意思地撇过眼去,于心底暗暗感慨,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他整日穿个明黄或者玄黑,不是尊贵就是肃穆,这样偶尔换个颜色,倒增了些丰神朗韵,人也好看许多。 长青哪儿知道对面那人的心思,他见桌案上搁着卷书册,就伸手抽了过来。文墨还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此时被他的动作唬了一跳,就慢慢回过神来。 刚看到扉页,他就乐了,指尖在上头慢慢摩挲一阵,才喟嘆道:「亏得回来了,不然,真成了朕心里头的一件憾事。」说着,他清隽的脸上便带起几分薄薄的青涩之意。 瞧见他这副模样,文墨心中自然好奇无比,忙问有何前尘往事。长青只是摇头,他垂下眼眸,怔怔看着手里的书,笑得愈发腼腆。 其实,上头那两个小楷字样,是他头一回唐突亲过她之后写下的。那日,她给他留下了五指挠痕,他则留下了这两个字。 写下这一笔一划时,就像是在心底柔柔地唤着她一样,而这更像个仪式,他郑重地将这个名字镌刻在了自己心尖上。 这是堂堂天子对一个女人的幻想,怎么能袒露于世? 他抬起眼,又看向对面那人。她盘着松散的发髻,因为有了身孕,脸颊也比先前圆润许多,还有些浮肿,唯独那双眉眼,灵动又温柔。 这是他思念许久之人,如今,她心中也有了他,还为他生儿育女……长青心里欢喜异常,那份愉悦与满足再也掩饰不住,他探过身,隔着案几,落了个吻在她的唇畔,像是个羽毛轻拂而过,却含着无限的柔情蜜意。 周围伺候的宫人不敢再看,纷纷背过身去。 文墨正准备喝茶,她手里还攥着一个白釉海棠杯,此时傻傻愣住,反应不过来其他,连茶都忘了喝。 两人互相看了半晌,她眨眨眼,唇动了动,正欲张口说话,那人弯腰又落了个吻下来。 这回比刚才那个稍重一些,她闭上眼,能闻到幽幽花香,能捉到淼淼茶味,能听到清浅呼吸交错,还能感受到那人的流连与温存。 她手一松,杯子就落回了几案之上。 唇舌纠缠了许久才分开,文墨复又睁开眼,心中突突地跳个不停,她想,自己是真的喜欢这个男人,可每次有这个念头时,她又觉得自己实在无耻。 这思量的片刻,那人已走到她身边,将她拦腰抱了起来,碍于其他人在,文墨脸色变了变,嗔了他一眼,又向隆起的腹部瞟去,意思不言而喻。 长青哧哧的笑,他凑到她耳边,道:「墨儿,我很想这样抱一抱你。」那一年,她昏迷着,在别人的怀里,他就有了这样的念头,现在,终于得偿所愿。 翌日,腊月二十七,朝会之上,皇帝对昨天的两道请旨,给了意见,那就是年后再议,然后不待其他,就放了众人的假。 季堂看着皇帝匆匆离开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昨日他被皇帝单独留下来,谈得无非是希望他能继续为国尽忠。 可他一生戎马倥偬,到了现在不惑之年,已不愿再牵扯其他无辜之事,亦不愿再被任何有心之人利用,尤其他与文墨的旧事,被翻来覆去地提起,于他,于文墨,都没有什么益处。 第185页 虽然,昨日皇帝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往事无意义,望国公宽心,朕亦宽心」,可三人成虎,谁知那皇帝的疑心什么时候又会起了。 何况,他对着文墨能说放下,可对着皇帝,心底总是有着怨愤的,倒不如避开,一劳永逸。 他嘆了一声,转身欲往宫外走去,正好就遇着礼亲王探寻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眼,互相比了个请的手势。 从永安门出来,含光门街上稀稀拉拉的人,都是准备回家过年的官员,两人行走其间,愈发觉得萧索。 「国公,你乃大周朝的栋樑之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令我钦佩不已,何不留在朝内建功立业?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莫非——国公还在介怀过去?」 季堂眉头微蹙,但他很快隐下心中的不快,偏头看向旁边那人,他的目光深邃幽黯,很想看出什么来。 孝瑜迎着打量的目光,笑意爽朗,一派坦荡,他作揖道:「若我说错了话,请国公多多包涵,我只是觉得可惜了。」 季堂亦笑:「不瞒王爷,微臣如今只想是卸甲归田而已,无关其他。王爷才是一身的好本领,必不会被埋没。」 东风萧萧,轻轻撩起二人的衣角,又吹动脖颈处的毛边,像是首呜呜咽咽的哀歌,季堂正色作了个揖。 「王爷曾多次相助过微臣,恩德不敢忘。他日,微臣只是一介布衣,若有王爷用得到的地方,自当竭力。」 二人的交谈,被风吹散成一个个支离破碎的音节,落在空中,旁人自然也听不见了。 除夕之夜,天上虽无银月,只得几点残星,可宫里依然是灯火通明,宫灯飘摇,明珠耀眼,很是华贵。 家宴照例是在崇熙殿,太皇太后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她只露了个面,坐了会,便由宁贵嫔搀扶着往外走,剩下帝后二人首座,底下是几位王爷王妃,再往下是宫中的几位妃嫔和皇嗣。 太皇太后步履蹒跚,他们走得慢,可一路未停,唯独经过贤昭仪和得月公主时,她顿住步子,问了好些得月的近况,又道:「昭仪,得了空,带公主来哀家这儿转转。」 得月梳着丱发,歪着脑袋,呆呆看着眼前几人,脸上有些害怕之意,而贤昭仪搂着她,口中称是,眼角的余光不自觉地看向上座那人。 文墨正好能捉到这束余光,里面带着些害怕和祈求,再看向另外那人,只见她紧紧扶着太皇太后,额首低垂,隔了些距离,面色看不大真切,但依然能感受到此人肩头微微颤抖之意。 当年,文墨尚未做母亲,所以对着刚出世的得月素手无策,便赐给贤昭仪抚养,如今,孩子的亲身母亲回来了,想见但不能见,此间之苦,她亦能体会一二。 如此一来,实在两难,文墨就不知该如何办才好了。 宴罢,几位王爷府上依次告辞,而其他几位嫔妃,也不敢在这一日争风吃醋,按着老规矩,皇帝就该和皇后在两仪殿内守岁。 文墨的身子已经很重了,重到得撑着长青的手才能站起来,她想了想,道:「要不,皇上今儿个找旁人陪着守岁?臣妾这身子,实在熬不住啊。」 新蕊和含槐正要上来搀扶皇后,被长青屏退了,他扶着她一点点往外挪,冷面哼道:「规矩,坏不得。」 回两仪殿的路上,文墨向长青提起方才的得月公主一事,询问他到底该如何定夺。她眉头紧皱,是个感同身受、很是苦恼的样子,长青看在眼里,不由浅笑,未做回答。 待下了轿撵,长青不捨得她走路,便将她打横托起,一路抱回暖阁的软榻上。 文墨只得又问一遍,他屈指敲了敲她的脑门,长嘆一声「果真是变笨了」,似有无限惋惜。 见她冷眉,横了一眼过来,长青才摊手,道:「当年是朕下得旨,怎么能说改就改?若不是你心软,朕必然是不会撤去禁令,所以,现在这滋味,也只有她自己受着了。」 「且依朕看来,昭仪为人敦厚,得月在她身边,朕很放心。那人城府极重,又是个狠心的,若得月跟着她,只怕学不到什么好。」 文墨不料他会说起这些,她倒是一怔,轻声狐疑道:「莫非,真变蠢了?怎么连这一茬都想不到了?」 长青点头,文墨作势要打,被他一把捉住了,又指了指她隆起的腹部,笑道:「墨儿的才学,定然都被这个小傢伙汲取去了,他定然是个极聪明伶俐的,只怕朕都比不上他。」 两人相拥着说笑了会,还跟其他父母一样,畅想着腹中孩儿的模样,拟了好些个名字。而为了打发时间,两人决定下棋对弈,号称要一决胜负。 可没过多久,文墨嗜睡的劲头就上来了,她每每落下一个子,就呵欠连天,到最后,径直单手托着腮,打起盹来。 长青手里还拈着枚棋子,此时哭笑不得,便唤人进来伺候文墨先梳洗睡下。这个新年,他终将一个人在殿内枯坐到子时。 无聊之下,长青披着大氅,去了承天门的角楼。从那里,能看到外头温暖的万家灯火,还有漫天璀璨的绚烂烟火。 寒意瑟瑟,他负手而立,难得有心静的时候,就听身后响起沙沙的脚步声,长青微微蹙眉,并没有回头。 一个拢着纯白披风的人款步上前,微微福身,见了个礼,道:「皇上,夜里风寒,小心身子。」声音娇俏,有些熟悉,他想了半晌,也不知是谁。 第186页 长青这才微微侧过脸看了她一眼,这人梳着飞燕髻,簪一柄两层流苏,在夜幕底下流溢着五彩的光,纯白披风底下是一身红裙。这一切,让他觉得略微有些眼熟,而这人低着头,看不清模样,长青便吩咐她抬起头来。 那人缓缓抬起脸来,一双杏眼含水,如云似雾,痴痴往皇帝看了过去,她底下半张脸隐晦在暗色之中,透着些蛊惑之意。 长青一怔之下,有个名字在他嘴里打了个转,却又被生生咽下,他问:「你是……」 那人又垂下眼眸,面容隐在暗色之中,答道:「皇上心系政务与皇后,自然不记得嫔妾了,嫔妾乃是婉仪明氏。」 长青「嗯」了一声,又将她端详一番,才淡淡道:「夜深了,朕欲回宫,你也早些歇着,别着凉了。」 明婉仪未说其他,只福了福身,道:「嫔妾恭送皇上。」她一动,头上的流苏就跟着动起来,一派的奢华。 过了年,头一日的早朝,被长青拖过年的两道请旨,不得不议。 这第一道,安国公并柱国将军并右军都督庞阙辞官一事,皇帝终是半准了,去掉季堂手中所有的兵权,留了他国公的爵位。 至第二道时,长青还未开口,礼亲王便主动将几个私藏的西姜俘虏交给了皇帝,又请了道旨意,还是望皇帝能指婚,至于指谁家的姑娘,却听凭皇帝做主。 长青未料孝瑜一下子想通了,事情会变成这样,他连说几个「好」字,目光在底下诸臣脸上扫了扫,最后落在了贺治陶身上。 贺治陶感觉到了皇帝的意思,他不敢抬头,只死死盯着地面,并不准备接招,自家姑娘还吵着要参加今年的选秀进宫,摁都摁不住,简直是一团乱麻…… 长青见此,也不再勉强,只好摇头笑道:「五弟,且宽心些,朕替你寻个好的,定给你指一门好婚事。」 春日里,景祐年间的第二场选秀,悄然又至,而文墨也到了临盆待产的时候,阖宫上下忙碌着,只等这两桩喜事。 第 92 章 三月里的风光正好,花红柳绿,莺歌燕舞,却比不过皇宫外的风景。 皇宫东边的延喜门外,停着一辆辆马车,很是整齐,上头都是今年的秀女,人数虽多,却没人敢随意喧嚣。她们由宫中嬷嬷引着,进了皇宫,一直走到永和宫才停。 永华宫,是个二进的院子,亦是皇宫里最富丽奢华的宫殿之一,原本是长青赐给凌叶眉的,可当年她没要,就一直这么空着,直到今年被用来做选秀之用。 正殿之上,长青头戴黑纱翼善冠,身着红色衮服,敛色抿唇,面无表情,更显皇帝的威严。 待听完内侍报的几个名字,再远远瞧着底下唯唯诺诺诸人,他就没什么想要问话的兴致,便摆了摆手,让人都退下。 内侍领着这一批秀女鱼贯而出,紧接着,另外几人鱼贯而入,周而复始,怎么都看不完。可被皇帝留用的,却是极少,两个时辰过去,也不过才两三个罢了。 也不知看了多少,长青已经有些乏了,身子不免微微歪斜,靠在宝座上,又不住地揉按额间。眼前这一批完了,他给小平子递去个眼色,复又偏头看向右手侧那人。 文墨穿着深青色朝服,头上戴着凤冠,早就支撑不在,半歪着身子发呆。她一手捧着腹部,一手握着扶手,很是辛苦,见皇帝目光打量过来,不免讪笑。 长青侧过身,悄声问道:「要不,你去歇会?」 文墨摇头,她往他那儿靠了靠,亦压低声道:「臣妾瞧着皇上今天兴致缺缺,不多留几个?老祖宗可是耳提面命,务必要多挑些好的,否则——臣妾可不好向老祖宗交代。」 长青唇角上翘,微微一笑,笑靥清浅,很是英俊。他看着眼前之人,心意柔柔,终开口道:「墨儿,我想和你商议件事。」 文墨眉梢轻轻挑起,亦笑弯了眼,道:「到底是何事,竟要皇上在臣妾跟前伏小做低?哪儿还有事需要皇上来跟臣妾商议?」 这话似乎是别具深意,长青的脸色变得尴尬,他有些不自在:「等今天夜里再和你说。」 文墨笑着「嗯」了一声,身子往回挪了挪,长青也回过身去,接着传人进来。她盯着他的背影,眼里的笑意渐渐隐去,嘴角一併耷拉下来。 除夕夜里,那位明氏之事,长青吩咐当日的几名随侍不得外传,他瞒住了众人,自然也包括文墨,他也说不清楚为何,只是觉得这人很……熟悉。 后来,内务府的内监来伺候皇帝翻牌子,长青便有意无意地时常翻起这人的牌子。他也不是想做什么,只是静静看着这人,他心底里便似乎有了些宽慰之意。 明氏常常伏在他身旁,一双杏眼直愣愣地仰望着他,然后,指尖轻抚过他的眉心,软语道:「陛下,可是有何烦心之事?」可愈是这样,他会愈加心烦,然后慌不择路地逃回到文墨身边。 心底的这道异样折磨着他,三个月里,长青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倾诉,他只能隔些日子去瞧瞧这位明氏,好像只有如此才能得到舒缓,可这似乎亦是毒,他更加上瘾。 长青以为自己掩饰的极好,可皇帝的一举一动,能逃过旁人的眼,可怎么会逃得开文墨的眼睛? 于文墨而言,皇帝最近有了个新宠,他心里头挺喜欢的,可偏偏还得顾及她的身子和情绪,小心地掩饰着。这个认知,让文墨有些难堪。 第187页 至于那位明婉仪,她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人入宫这几年,一直没什么特别,还容易听信丽婉仪的挑拨。现如今到底是什么,引得他一去再去? 文墨还正神游太虚,就听内侍唱喏道:「……贺萌枝……」,她猛地回过神来,往底下看去。 一个俏丽的身影利落地上前两步,款款福身称拜之后,也不似其他人那样垂着头,她反而是笑着抬起脸来,落落大方地看向上头那人,难掩爱慕之情。 长青难得开了口,他问道:「世歆,近来可好?」文墨听了,就猜到「世歆」该是这位贺小姐的表字。 贺萌枝点头,脆生生应道:「尚好,谢过公子关心,春景又至,世歆早已备下杏花酒,不知十日之约可还会赴?」 长青浅笑:「多谢世歆记挂,今日请回吧,有空随你父亲进宫来走动走动,届时朕和皇后以薄酒相待。」 贺萌枝一愣,偏头看向皇后,那人身姿慵懒,虽别有一番韵味,但很是不符皇后该有的仪容风范,她也不知道这个皇后到底配不配得上皇帝了。 旁人听她和皇帝闲聊几句,以为这位贺小姐定然当选,熟知,还是被撂了牌子,此时,诸人都等着看她笑话。 贺萌枝却极为坦荡,她复又福身,道:「谢过皇上,谢过皇后,臣女告退。」说罢,又回了队伍中,毫不忸怩。 文墨这时才正眼看向贺萌枝,那人似也感觉到皇后打量的目光,在这空荡的大殿上,两人目光相及,皆是一笑。 只是,文墨是真心的苦,而贺萌枝,苦中还带着些迷濛,不甘,亦或其他。 到最后几个秀女出殿,已是日薄西山,这一回,终只留下四人,且都不是高官之女,皆是小门小户人家的姑娘。 文墨已经很累了,她一手扶着凤冠,一手撑着扶手,缓缓起身,长青忙将她託了起来,嗔怪道:「何苦逞强呢?」 文墨笑道:「各色佳丽,环肥燕瘦,看在眼里,喜不自胜,何谈苦字?。」 听她这句酸熘熘的话,长青亦笑,他凑上前,挑眉问道:「皇后可是担心朕选的秀女太多,所以,才要在此坐镇?」 文墨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她浅浅福身,做足了礼数,才道:「臣妾不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皇上愿意,今天这些秀女,还有后宫中所有的女人,都是皇上的。」长青未料及她会如此扎人,不由一愣。 她起身,正好对上长青狐疑的目光,状似毫不在乎道:「臣妾之职,不过是替皇上看着些罢了。皇上若是觉得臣妾做得不好,完全可以再立么。」 长青的面色凝滞,她这番夹枪带棒之语,肯定是意有所指,他摆手屏退殿中诸人,这才低低轻声唤道:「墨儿,我……」他踌躇着,似个难言之隐的模样。 文墨故作不知,仍是浅笑:「不知皇上何事?」她倒要看看此人能憋到什么时候。 四目相接,长青不堪她的灼灼目光,低垂下眼眸,嗫嚅道:「朕想将这永和宫赐给明氏,你觉得可好?」 「臣妾若说不愿呢?」文墨摘下凤冠,长舒了口气,这道凤冠是景祐之乱后皇帝替她重新做得,比原先更为奢华,自然也更重,她感觉自己要受不起了。 长青闻言,也没多想,顺着道:「那就算了,朕也不过一时心起,都听皇后的。」 文墨哧哧的笑,她指了指他的胸口,道:「臣妾怎么可能不愿呢?婉仪是皇上心尖上的人,肯定该赏,依臣妾而言,还不止这永和宫,倒不如晋个妃位,再替皇上诞下个一儿半女的,岂不和乐?」 长青还未来得及辩解其他,文墨也不再多看他,自顾往外走去,而那顶凤冠则被留在了蟠龙宝座上。 两重金色之间,相互映衬,流光四溢,却也是最为心惊。 是日,皇后下了两道懿旨,一道是晋贤昭仪为妃,这是应当应分的,第二道,则是晋婉仪明氏为妃,封号拟为「静」,居永和宫主位。 偏巧皇帝这夜还留宿在永和宫内,一时间,宫中譁然成片。 翌日,长青还不到五更天就又醒了,他每次在这人旁边,就容易心神不宁,很是不安稳。 外头天色晦暗不明,他复又偏头看向枕畔之人,她的脸还是掩在黑发之下,他看不清楚,也看不透彻。 他还在迷茫之中,就听见小平子轻声嚷嚷:「皇上,皇上……皇后胎动了,怕是……」 这一句,让他脑中雾蒙尽散,长青瞬间清醒过来,匆忙之间,翻身下床,出声询问道:「产婆和太医可都候着了?」 其他宫人依次进来,伺候皇帝穿上外衫,小平子则在一旁回道:「该备得早就备下了,只是皇后夜里突然腹痛难忍,又忍了会,到刚刚见了红……」 长青只觉得心急如焚,他不敢再听,也不敢耽搁,急急往外走去,吩咐道:「速速前去咸安宫。」他昨天就不该和她赌气的,文墨一生气,就容易钻牛角尖,坏了身子,如今,他不在她身旁,不知,她会痛成什么模样。 房里另外一人也醒了过来,正是新封的静妃。 她亦下了床,柔声唤道「陛下」,又劝道:「现在去了也只是干等,那些污秽还会冲撞龙体。陛下,倒不如先在此好生歇着,等奴才们送好消息来,再去亦不迟啊。」 长青眉头紧蹙,不悦地拂袖道:「什么污秽不污秽的,朕现在没时间问你的罪,你好好地闭门思过。」 第188页 静妃怔怔看着皇帝离开,心底还是泛起一阵凉意,她做了那么多,却离着皇帝的心还是十万八千里之遥…… 长青到了咸安宫,那帮人说得,其实和静妃差不多,无非是龙体要紧,会冲撞着,还请皇帝移驾耐心等待。 可他还能移哪儿去?不让皇帝进去,长青只得站在咸安宫院子里。 那片石榴林已经郁郁葱葱,很是苍翠,听着文墨的痛苦呻~吟时不时传来,他心下的焦虑更是难耐,只得摘下枚叶子,拈在指尖,反覆摩挲。 他回身看着东暖阁里,里头人影攒动,忽然,某个相似的画面映入眼帘——那是他们新婚的头一年,他亦是站在此,然后想到了她。 天空泛起鱼肚白,然后,金色整片的挥洒出来,万丈光芒,很是耀眼。 随着日头的渐渐上移,长青脚下的身影也在慢慢变换着方位,小平子劝过几次,可他依然站着,好像用此种方式,才能恕罪一般,因为这些痛,都是他加诸于她的。 他白皙的脸上碎金斑驳,汗珠随之渗出,倏地又顺着坚毅的面颊滑下来,聚到下巴尖,而身上那件衣袍都被洇湿。 长青觉得他已经无法思考,脑中一片空白,直到传出一声啼哭,他攥着的手才堪堪放开,小平子喜笑颜开地跑来报喜,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后诞下位皇子。」 「皇后呢,她身子可好?」长青倒是先问起文墨来,待听到皇后身子也好、母子平安的答覆后,他才真的松下一口气。 长青负手而立,浅浅一笑,可胸腔的欢乐漫溢出来,从心口传至全身各处,他终忍不住爽朗开怀大笑。 好容易止住了笑声,却也收不住笑意,他朗朗说道:「传朕旨意,立嫡长子为太子,赐名……赐名一事,待皇后来定,朕先进去瞧瞧。」 景祐十二年春,嫡长子刚出世,当今皇帝便定下东宫归属,乃是大周历史上的第一回。 第 93 章 皇后诞下嫡皇子的消息,不一时就传遍阖宫上下。 太皇太后念了句「阿弥托福」,命玉雯送了好些东西来,其他几位妃嫔则是亲自来中宫贺喜,唯独静妃被皇帝的一句话留在永和宫内闭门思过,又激起一些浪来。 端华本在南书房中念得好好地,宁英趁着于坤城不在,便将他抓到了咸安宫来。两人看见宁贵嫔时,还是有些不大自在,尤其是端华,他见宁贵嫔的眼角余光扫过来时,心里突然一慌,就直接撇开了眼。 众人都唤这个皱皱巴巴的小不点为「太子殿下」,宁英听到后,心中不由好奇,她悄悄问端华:「太子殿下是什么意思?」 端华沉思了会,答曰:「太子就是以后的皇帝。」语调不咸不淡,没什么情绪,可落在旁边那些妃嫔的耳朵里,就又多了几分深意,或是羡慕嫉妒皇后的,或是冷眼旁观纷繁世事的,自然,还有置身事外无动于衷的。 宁英显然抓错重点,她拍手称赞道:「太好了,端华哥哥,你岂不是不用再每日辛苦读书?反正以后的皇帝是这个小傢伙,让他忙去,你就陪我玩呗。」 端华低头盯着这个小不点,伸手想要摸一摸,旁边的嬷嬷忙止住他,又觉得唐突,赶紧满脸堆笑,解释道:「大殿下,太子还太小了,旁人近不得身。」 端华一愣,只好收回手,复又懵懂地点点头。 宁英却比他还气愤,一把扯过他往咸安宫的东暖阁去,她促狭地眨眨眼,压低声道:「这帮奴才胆小怕事,端华哥哥,他们今天不让我们玩。改天找机会,我们再来逗他。」 结果,他们俩也没能进得了母后的暖阁内。 咸安宫的东西暖阁外,一直是两道重重的朱红帷幔,平日里会挑起来,今日却一直放下,而外头也没人候着,只留了个皇帝的贴身内监。 小平子见着二位远远来了,忙拦道:「殿下,公主,皇后娘娘极累,已经歇下了,晚些时候再来,可好?」他声音又尖又细,扯得极高,生怕里头听不见似的。 宁英没有怀疑其他,只是「哦」了一声,又问:「父皇呢?」小平子讪讪一笑,应道:「皇上,皇上他也歇下了。」 「这青天白日的,父皇歇什么?」宁英这回不高兴了。她正嘟囔着,帷幔被掀开一角,长青还是穿着那身汗津津的衣袍,踱步出来。 到了两人跟前,他蹲下身子,指指里头,嘘了一声。两个小人连连点头,又退了下去,长青这才起身折回暖阁,待经过小平子时,他不免瞪了一眼。 小平子死死低下头,暗忖:「你们俩在里头吵架生气,还得我在外头放风,御前就这差事不易做啊。」 长青掀帘而入时,不由得傻了眼。就这么一进一出的功夫,文墨还真阖上眼睡了,明明刚刚还在跟他赌气拌嘴,由此想来,她是真累。 他步子放得极轻,坐到床边上,替她掖好被角,又拨开她面前的几缕碎发,手搁在文墨的脸颊旁没动,正发着呆呢,底下那人就睁开了眼。 长青眨眨眼,装出一副无辜模样,粲然笑道:「怎么不多睡会了?」 文墨皱眉,厌恶道:「离我远点,你身上的汗味重,熏着我难受。」说着,又推了他一把,才背过身去。 从孩子出生到现在,这几个时辰,长青就尽遭嫌弃了,浑身上下被她挑出不少的毛病,不是嫌他碍眼,就是说他荒废政务。 第189页 说到底,长青心里头都明白,她就是生气了。他亦明白,文墨这人,心底里若有怨气,绝不会一五一十坦白地说出来,常常是拐着弯和他吵架,将他惹生气了,她就舒坦了。 长青将自己浑身上下端详一番,那几团汗渍格外显眼,确实是脏兮兮地,他起身道:「那我去换洗一下,你先歇会,别总是闷头生气,这样对你身子不好,别落下什么病根。」 床上那人也不搭理他,长青只得自顾出了暖阁。待他再回来时,文墨是真睡着了,她闭着眼睛,额头和眼皮都有些发乌,而脸颊的浮肿也没还消,他指尖在上头轻轻摁了摁,就留下个印痕。 长青看她这样彻彻底底的疲惫倦容,心疼极了,正巧小平子在外头通传道:「皇上,永和宫的人来了,说是要向皇上请罪。」 他眉头紧蹙,满脸不悦,斥道:「朕早上说得话,这么快都忘了不成?是要吃板子么?」 来人是永和宫的首领太监吴越喜,自静妃进宫后,他就一直伺候在她身边,这回主子得了皇帝恩宠,他亦跟着长了许多脸。可这回在咸安宫人面前栽了个跟头,他也不敢说其他的,只得怏怏回宫,向静妃回禀了皇上的意思。 静妃脸色变了好几回,心慌意乱之下,又让人请丽婉仪过来。 待听静妃说了今日之事,丽婉仪频频咋舌,道:「姐姐也太不稳重了些,如今皇帝心里头只有皇后,姐姐送上去不就正好……」后头半句没提,她只在心底暗嘆,这人真是不懂「识时务」三字。 「那本宫该如何?」静妃是个没主意的,又冲动无脑,她只好问自己的这个好姐妹。 丽婉仪听她这个自称,眉头不禁微皱,但嘴上仍宽慰了几句,又笑道:「姐姐莫着急,咱们好容易谋划到此,必须得按耐住性子,沉住气。依我看,还是得如上回一样,引着皇上自己来,姐姐急吼吼地送上去,就不值当了。」 静妃点头,忙夸她有理,两人又商量了些后续对策,丽婉仪才告辞。 回宫的路上,见没什么人,丽婉仪从府里带进宫的贴身侍女,唤作黛容的,小声愤愤道:「小姐,这么好的计策,劳什子给她用去?她还拿了贵妃赐给小姐的流苏!真真是白捡了便宜!」 说完这些,黛容还甚不甘心,续道:「她原先还比小姐位份低,现在倒爬到头上来了,拿你当军师使唤。」 丽婉仪瞪了过去,又看向四周,轻摇罗扇,哂笑道:「她是讨了皇上欢心,可也惹得皇后不高兴,这后宫里之中,排第二就好,若成了出头椽子,就容易遭人嫉。她得宠呢,于我有些好处,能提携着些,若失宠呢,也没什么差别。」 黛容这才惊讶地跳起来,丽婉仪复又唬了他一眼,怪责道:「你别总是这么一惊一乍的,以后可得长点心吧。」 后宫之中,女人为了得到皇帝青睐,手法层出不穷,照葫芦画瓢,也算是条最快的捷径,只要不是东施效颦,都能有个一二分回报。 当年,静妃三人与淑贵妃交好,知贵妃甚得皇帝恩宠,于是,几人在私底下,皆学了不少她的一颦一笑。 皇帝不常来,这些学得东西也一直派不上用处,可今年又要有新人入宫,压力之下,他们便想到这个法子,由身形最似贵妃的明氏仿效一二。 可当年的凌叶眉有倾城之貌,明氏自觉比不上,故此,便在妆容、发髻上下了许多功夫,还有她的一双杏眼,夜幕朦胧下,不仔细看,也有个两三成的相像。 再加上皇帝心中的几分愧疚之意,这个法子,也算是歪打正着,成了事,三人欢欣不已。 可长青心底忐忑不已,与明氏过往之事,还有心底的那道异样,他是不敢再瞒了。 他知道就算自己掩饰得再好,文墨也是定然察觉到了一二,否则,她怎会如此生气?说不定,她已经胡思乱想成了其他的样子! 更何况,他急需找个人倾诉一番。 长青下定了决心,准备待文墨醒来和盘托出,可文墨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直到半夜时分,她才迷迷糊糊有了意识。 脸颊正挨着个柔软的东西上,文墨蹭了蹭,便意识到是块上好的丝绸料子——这料子是专门给畏热的皇帝备的。 文墨反应过来这个,她就缓缓睁开眼,一片明黄,很是刺目,她不得不又微眯起眼眸,中衣褶皱堆叠之下,她就看见那人的腰际了,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了蛮腰二字。 长青正半坐着,感觉到有东西忽闪忽闪地扫过腰侧,他低下头就笑了:「饿了吧,这都快三更了,你都没吃过东西。」也不待文墨回答,他就直接命人传膳进来。 咸安宫的小灶里炖着好些补品,人参,鹿茸,乌鸡……文墨一看,就没什么胃口,她随便吃了些,又让人都撤下去。 长青见她这么病恹恹地,便让人拿了些青梅和山楂进来。青梅泛黄,山楂暗红,煞是好看,文墨看了他一眼,才捡了颗梅子来吃。 待梳洗完,文墨又让人抱了刚出世的小不点来,她还没仔细瞧过,此时拥在怀里逗弄了会,才让奶娘抱走。发现皇帝还在身旁,她故意惊诧道:「怎么,皇上今日夜里不去了?」 长青明白她的意思,此时浅浅一笑,回她道:「哪儿都不去,我有事和你说。」 文墨没有立刻应他的话,而是随手翻起枕边的书,看了几页,才淡然问是何事。长青坐回床榻,将除夕之夜遇到明氏的事情一股脑说了出来。 第190页 见文墨垂着眼梢,目光落在书上,他又接着道:「不瞒墨儿,我总觉得她和叶眉很像,可仔细看,又不一样,我现在总感觉自己神神颠颠地……」这是这几年,他头一回在旁人面前提起凌叶眉的名字,他亦只敢在她面前提。 文墨听完,便将明氏的用意猜到了七八分,她放下手里那捲的书,盯着长青的眸子,他那里皆是无措和彷徨。 她问道:「所以,现在皇上对贵妃愧疚了,想要找人补偿?」长青一怔,摇头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文墨仍是看着他,不禁嘆了一声:「皇上,此事臣妾真没法帮你,这是皇上心里头的魔。」末了,她又加了句:「不管静妃是有意无意,她可是抓着皇上的弱处了。」 长青茫茫然,未再开口,两人就这么歇下了。 关于静妃一事,两人虽说开了,文墨仍是有些气恼,索性背对他睡下。可身后那人翻来覆去,悉悉索索,很不安稳,也不知折腾了许久之后,终从后头揽着她,将她扣在怀里,而他的脸,则深深埋在浓密的发间。 倏地,有滴冰凉的泪珠顺着发丝,跐熘地滑进脖子里,她一颤,就惊醒了。耳后是那人的呼吸声,沉闷又纠结,文墨轻嘆,她心中不舍,还是转过身,伸手拥住了他。 长青将她搂得更紧了,他埋在她的胸前,攫取和眷恋着她的温暖,又像是个小孩,声音呜呜咽咽的。 「我刚出世几个月时,母妃就去了,在这深宫里,尔虞我诈,从来没几个是对我真心实意的。除了皇祖母,就数她对我最好。我虽不喜欢她,可一直感激着她。但自从知道三弟对她有意后,我便起了那样的念头……」 「许多人遭我算计死了,可从来没有哪个人去了,我会像是对她这般愧疚的……」 文墨听着他的只言片语,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暗嘆:「哎,跟个死人争什么呢?他若是愿意,就去看看算了。」 可奇怪地很,这之后,皇帝极少再踏进永和宫,而那位静妃,此生一直居永和宫主位,不上不下,未曾留下任何子嗣,此为后话了。 文墨出月子后,妃嫔们前来晨昏定省的第一日,她就将那位明氏仔细端详了一番。可惜,她并不觉得像,甚至连贵妃的皮毛都沾不上。 这一年,太皇太后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终于没有熬过这个夏天,长青接到消息时,正在天祁行宫避暑。 他匆忙下令回宫,这些年他与皇祖母时有摩擦,可她还是为他好的,亦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人。想到这些对他好的人,一一离去,长青心底又是止不住的惶恐,偏巧文墨听着消息来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才似找到个支柱。 人总会去的,可至少,他还有她…… 第 94 章 当今皇帝是太皇太后扶植登基的,即位的头几年,长青曾处处掣肘于她,凡事皆需与皇祖母商议而定,直到后来她身子不大好了,长青才掌了绝大部分皇权。 太皇太后死后,她本家几个安分的子侄,都被皇帝赏了个闲差事,而原来手握实权的几位,这些年在朝中横行跋扈,早就讨皇帝嫌弃,只是碍于太皇太后的面子才一直没办,如今正好,他们被皇帝随便找个错处,都给撤了职。 至此,前朝,就真正成了皇帝一人独揽大权的地方。 因大周这些年内乱外战不止,长青于景祐十二年秋颁了几道政令,一来减轻田赋徭役,与农休养,二来抑制苛捐杂税,鼓励工商。 此后,百姓无内外之徭,得息肩于田亩,天下殷富。1 皇帝虽独断专权,但亦知晓广开言路,善纳贤才,而其间,最令人吃惊得,便是景祐十五年的春闱。 那一年,首辅贺治陶的嫡女贺萌枝被皇帝钦点进三甲之列,赐进士出身。以此为契机,贺萌枝正式入仕,授翰林院编修一职,为大周史上第一位女官。 在当今皇帝过度的集权手腕之下,虽然政治清明,但百官无所事事,而各处官员政绩考核得也松,这就给了许多人浑水摸鱼之处。 正值国富民强之时,官员之中的不少人,便动了其他的歪门子,贪污腐化避无可避。 景祐十九年,发生了桩大案子,牵涉到朝中几位高官,其中就有时任兵部尚书的谢尘非——皇帝的心腹之一。 无一例外,这几位官员皆是被人匿名告密,言明贪污受贿之举。匿名的状子,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或送去武易安府邸,或塞进礼亲王府,然后再递到了皇帝手上。 长青命都御史一查,全都对上了,痛心疾首之余,一连撤职查办了十几人,长青就准备开始着手整顿官吏,肃贪惩庸。 这种棘手又要在明面上得罪官员的事情,长青需要有个人来替他出面,思来想去,他便挑了礼亲王孝瑜。 自孝瑜主动交出阿茹几人之后,兄弟俩曾交心长谈过许多时候,关系近了许多,再加上文墨的亲厚,长青对这个兄弟,始终是愧疚和宽容多一些,后来,就给孝瑜挑了门极好的婚事。 孝瑜听到皇帝的旨意,也不推辞,他接得爽快,办得也是有声有色。这些年,他明里暗里替皇帝做了许多事,很是习惯如此,也知道皇帝的意思,无非是怕他结党营私,所以故意挑了这个尖锐差事给他。 他跟皇帝要了一批精明干练的官员,先派去各路调查官吏善恶。待消息搜罗回来后,他再一桩桩写明,通通呈报给了皇帝,一时间真得罪了许多人。 第191页 皇帝暗中留了一份心思,复又派武易安的暗卫去核查,确认孝瑜未曾夹带私货后,才放心大胆地处置起来。 长青对这位兄弟,刮目相看许多,暗忖徐之奎教出来的学生品行果然秉直,此后,各种朝事上,长青也慢慢倚重于他。 这一年,许多尸位素餐的无能贪污官员被罢黜,严重一些的,更被皇帝扔进了大牢里,而一批真才实学之人则被提拔了上来。怨声载道是肯定的,重重阻力也有,可长青对此结果,仍是十分满意。 但其中,给文家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隐患。 没过两年,武易安告老还乡,他手中掌握的皇帝亲兵左右二卫,被分给了鲁湘桐和另外一人,而由他一手建起的暗卫,也不知皇帝是有意无意,则是交给了礼亲王。 此举意义重大,这说明,被皇帝认可的心腹又多了一人,谢尘非被撤职之后,长青急需一个人来填补这个空缺。 大周前朝稳定,后宫亦是,文墨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年来,未出过什么乱子,除了丽婉仪见静妃失宠后,企图以五石散勾引皇帝,被径直打去了冷宫。 自前文那次选秀后,景祐年间再无任何选秀之举,皇帝后宫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而最得盛宠的,还是皇后。 帝后二人虽偶尔小吵小闹,但感情甚笃,一年之中绝大部分时间,皇帝都在咸安宫里就寝,若是这日夜里要去其他妃嫔处,皇帝也是必然要去咸安宫小坐片刻的。 这份恩宠,令人眼红又艷羡。 景祐十六年,皇四子诞生,皇帝膝下四子二女,除了二皇子早夭外,竟有二子一女皆出自皇后腹中。 自此,京城文府一门,圣恩更加,连文远如的长孙瑞凌,小小年纪,也作为太子伴读入了东宫,更别提文家那些亲戚们,皆是得道升天,样态百出。 春去春来,一年复一年;花落花开,一季又一季,这十年光景,弹指一挥间,荏苒如梭,来去无痕。 只是,顽皮的孩童已成为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而当年的花信红颜,也终成了雍容端庄的一国之母。 所有的平静,在景祐二十二年被打破,起因是两纸奏摺,一前一后,没间隔多少日子,言辞异常犀利。而奏摺上针对的,都是同一个姓氏。 第一道,上奏者是景祐十九年间新提拔上来的祁州府尹陈有为,他怒斥京卫指挥使文笔包庇作奸犯科之人,洋洋洒洒,骂了足足有千字; 另一道,上奏者是翰林侍读学士贺萌枝,她直指翰林院编修文砚碌碌无为,毫无考绩,着实无能,有违圣德。 长青将这两道奏章一併压下,并未立刻回复,而是摆驾去了皇后中宫。 冬日的咸安宫,梅香沁人肺腑,总能让人精神舒缓,长青郁结烦闷的心,也随之好了些,如此,他就馋得有些想吃梅子了。 文墨刚在南窗软榻上眯了一小会,就听见皇帝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一顿一顿的,不似往日那么轻松,她心下就好了奇。 待那人坐到软榻边,她才睁开了眼,见他眉头果然深锁着,文墨乐了,端起案上一盘梅子干,递到他跟前,疑道:「谁给皇上烦心事了?」她一笑,眉眼间就添了几分细纹,褪尽了青涩,只余下韶光。 长青心中熨帖无比,他捻起一颗,又将手中的两道奏摺递给眼前之人,也不说其他,只示意她先看看。 文墨看完,脸色已经凝重许多,其中利害关系她自然明白,若是一道摺子还好说,可接连来了两道,那便是有人要对付文家了,不动则已,一出手就扼住要害,真应了那句树大招风! 阖上奏摺,她不由脱口问道:「皇上,你打算如何处置?」还真是关心则乱,说完这,文墨就已经后悔了。 长青不答,只是反问道:「你打算让朕如何处置?」 这对话往来间,文墨紧张的心稍微安稳下来,她将摺子递了回去,勉强笑了笑,道:「自然是秉公处理。」 「哦?」长青狐疑地看着她,又不信地问了句:「真心这么想得?」 文墨正色应道:「听闻这陈有为和贺萌枝,为人品性皆是刚正不阿,想来不会随意诬衊他人。臣妾现在只盼皇上能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姑息有错之人才好。」 长青哈哈大笑:「你这话可将陈、贺二人给绕了进去,万一查出他们说得不实,你是想朕也不姑息他们?」 文墨点头,摊手道:「那是自然,一切待皇上定夺。」 话虽如此,翌日,文墨还是宣潘氏及兄嫂、弟媳进宫,问了才知晓其中原委。 奏摺中称文笔包庇的作奸犯科之人,正是文家的一门远亲,和文笔他们算是兄弟辈的。他是祁州城出了名的泼皮户,打架斗殴不说,还总是喜欢调戏个良家妇孺。 他自己为非作歹也就罢了,最关键的,这人总打着是京卫指挥使哥哥的名义在外头逞凶作恶,别人也耐他不得。 前些日子,他看中了一个卖艺的女子,非要掳回家去,最后把人逼急了,直接就吊死在房里。事情闹大之后,这人就不见了行踪,一时间,众人就说文笔包庇他,还有说文笔要杀人灭口的。 而文砚,他自被皇帝赏赐了个闲职之后,还是兢兢业业地做了好些事。可那帮同袍最是有文人傲气,对文砚这个「关系户」,不是冷言冷语,就是百般挑剔。 第192页 偏偏文砚性子毛糙,不够圆润,你来我往的口角之间,他就被渐渐排除出去,到这一两年,实在没办法,文砚只能当个挂名编修,也就不再去应卯。 景祐十九年时,皇帝正巧整顿官吏,彻查之人见他是外戚,就将文砚漏了过去,这便直接导致现在这事,亦是那个隐患。 文墨听完后,眉头都拧了起来,打成个解不开的结,千丝万缕之下,她只得尽力叮嘱,想到一条是一条。 「哥哥那摊子事皇上也能查到,若哥哥是清白的,自然无需担忧。为今之计,咱们得将那个远方亲戚给找出来,免得被有心之人给利用了去。」 「至于砚儿,速速让他请辞,再写些告罪书什么的,言辞恳切些。还有,千万转告他,别再搀和官场之事了,离得越远越好。」 「还有家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早就该整顿了……」 潘氏几人走了之后,文墨心中仍是七上八下的,放不下心。 京卫指挥使这一职极重,非皇帝亲信不能胜任,长青是看在文墨的份上,将文笔当成了亲信,毕竟有外戚这层关系在,文笔不会再向着他人。 当年的丁碌因为包庇其弟杀人夺妻,就掉了脑袋,而现在,别人说文笔包庇他人,偏巧那个重要人证就无影无踪了,空口无凭,最是麻烦。所以,必须得找到那人,说个清楚。 而文砚一事?文墨直觉上认为,是那个贺萌枝想找文家的茬,所以和旁人一拍即合,主要原因么,还是因为皇帝这个祸害。 这日下午,如文墨所言,文砚上了道请罪的摺子,历数自己的错处,又恳求皇帝惩罚。 长青自然乐意活个稀泥,在他看来,这不算什么大事,他正要准了文砚这道摺子,随便小惩大诫一番时,贺萌枝接到消息,及时入了宫。 千秋殿里,君臣二人,一跪一坐,很是尴尬。 长青让她起来,可贺萌枝不愿,来回几次,长青哭笑不得,提点道:「世歆,你这是为何?偏偏要和一个七品的编修过不去?你这样,朕还只当你以权谋私。」 贺萌枝叩首道:「皇上,并非微臣要和文砚过去不。只是当年皇上整顿官吏时,亦说过要』择官长、抑侥幸2、人尽其责』,皇上曾说过绝不姑息任何一人。微臣不明白,为何到了他这儿,皇上就下不得手了呢?」 她抬起身,看着眼前的皇帝,拱手道:「莫非,是因为他是皇后的弟弟,所以,皇上准备放他一马?」双目炯炯,面容坦荡。 长青被她噎到说不出什么话,摇头嘆气,过了半晌,又质疑道:「世歆,文砚在翰林院已经十几载,为何,你现在才点出此事来?朕可是会追究个连带之罪。」 贺萌枝答道:「禀皇上,原先他还来应卯,这一两年,整日不见人影。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有他为此欺君恶表,微臣很是担心被其他人会效仿。」 长青无奈,便治了文砚一个罪,去牢里蹲了三个月才堵住了悠悠之口。 而文笔那桩,则更加糟糕,那个远方亲戚好容易被找到了,可竟然就死了,只在衣衫内称里留下一封遗书,说文笔杀人灭口。 这回,就真难办了,彻底的死无对证,而祁州城里都知道那人打着京卫指挥使的名号作恶,如今,文笔要杀他灭口,自然也是说得通的。 这桩案子,闹得极大,长青想压也压不住,拖到景祐二十三年春,终是如同当年的丁碌案一样,发给三法司会审去了。 他下完这道旨意,再去见文墨时,心里总是惴惴地,怕对不住她。不料,文墨倒是极坦然,她还是那句话:「望皇上查个水落石出。」 风雨欲来,拦都拦不住。 第 95 章 「母后,母后——」 一个瘦高少年,穿湖绿盘领长衫,腰间繫着青丝绦,从咸安宫门一路小跑进书房里,嘴里嚷嚷地就没停过,而身后又有一堆小太监着急唤着「太子殿下,慢点」,却怎么都赶不上他。 待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他才剎住脚步,弯下腰大口喘着气:「母后,舅舅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瑞凌好几日没进宫了……」 文墨正在写字,这些日子,她自己也是心绪不宁,以期能靠此静下心来,没想到,刚凝神,就来了个捣蛋之人。 她搁下笔,摆出个怒容,道:「封儿,这都十几岁了,怎还这般毛躁?你父皇定会查个清楚,我们只要等消息就是了。」 端封挠头嘟囔:「母后,我总觉得此事不简单……」紧着就被唬了一眼,他讪笑着闭上嘴,又擦去额上的汗,才缠到文墨跟前,亲昵道:「母后,大哥要成亲了,你觉得我送他什么好?」 去年秋日里,长青给端华定了门婚事,当时就定下日子,说是明年五月里办,眼看着就是一两个月后的事了。 文墨理了理他凌乱的编发,略带欣慰道:「有这份心意就好,你们兄弟几人自小就亲,端华自然不会在意是什么东西的。」 端封点点头,眼珠子滴熘熘转了转,心里就有了主意,他拍手笑道:「大哥最爱看书,我去寻些古籍送他,定然不会错的。」说罢,他又一阵风似得窜走了。 见他来无影去无踪的,文墨不禁暗自摇头,她生下的这几个孩子,属宁英最调皮,其次就是这位太子,自小都被长青宠坏了,反而是年纪最小的端锦,虽然将将八岁,但性子稳重又老成。 第193页 她忍不住又嘆了一声,提笔却写不出任何东西,只得摆驾,说去崇嘉殿瞧瞧。 端华这些日子还住在宫里,虽然外头的府邸已经建好,但他还没搬出去,只说想在宫中多呆些日子。 文墨到时,端华难得偷闲在院里的老槐下看书,自他六岁那年失踪过一夜后,性子变了许多,也只爱和老槐亲近。 他见到文墨来,忙请了安,扶着文墨坐下,道:「母后怎么来了?若是想见孩儿,只需差人来说一声就好。」 文墨握着他的手,牵他坐下,将他自己端详一番,眼眶就泛起些热意,当年那个抱着她说害怕的小孩,已经长成这般大的清俊模样,岁月还真是无情啊。 文墨收起心思,笑道:「总觉得孩子大了,便和母后不亲近了。你如今在前朝走动,已经不能时常见面,待以后出了宫,还得记着常回宫来看看。」 端华垂下头,抿唇笑了笑,略有些不自在,他答道:「母后,我也不捨得你。」 文墨又问起他如今在前朝如何,可还做得习惯。 这一年,端华已在前朝各部历练,事情办得漂亮,可众人对这位皇子的心情却极为复杂。端华很是勤勉,又颇有才能,好些人私下对他赞不绝口,可鑑于皇长子母妃家是凌家,这就犯了皇帝的最大忌讳。所以,众人也只得与他保持些距离,免得被扣上结党营私的罪名。 端华一一答了,又宽慰道:「一切都好,母后且宽心些。」 文墨叮嘱了几句,最后才压低声,道:「端华,你才要好好地宽心些。那位新娘子,母后可是亲眼见过,样貌、人品、家室都是一等一的,配得上你,莫要担心。」 端华支吾着喏喏应下来,脸却红得像熟透的桃子,配上他的一袭青衫,很有少年的涩意,像是春日里的一阵清风。 文墨也不再逗他,起身回了宫,只留端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发呆,心里七上八下,只觉得前路茫茫,找不到方向。 该死的,他和母后说了谎,这种感觉难受极了! 且说京卫指挥使包庇、杀人的案子审了好些日子,可来来回回,没什么定论,到最后,就连大刑都用上了,可文笔还是没有认罪。 采怡终究坐不住,进宫来找文墨,待说到她哥哥受刑后的颓废模样,不禁急得掉眼泪,而瑞凌也在太子跟前说了几回,只盼他们能在皇帝面前说说话。 就算再沉得住气,文墨听到大哥受了刑,伤了身子,亦是气得团团转,可终究没有办法,她如果在这个时候护短,就更会被有心之人捉住把柄,说他们文家仗着皇后,有恃无恐。那就更糟了! 这股子气闷到夜里皇帝来时,已经没什么好脸色了。 长青见到文墨冷着张脸,对他爱答不理的,便自顾先说了几桩趣事,待尴尬笑了两声,见她没什么反应,只好放下身段,蹲在她跟前,柔声问道:「怎么了,谁惹你生气?」 他今日穿了身浅蓝色常服,一蹲下来,衣摆就铺到了白玉纹砖上,层层叠叠,像是一抹天际。自从文墨让他偶尔换些颜色穿后,他倒是每天都换,一个月里都不带重样的。 文墨心中本就是委屈异常,此时听长青这样一句软语,更觉难受,忍不住埋怨道:「皇上,就算你觉着我哥哥有罪,那也不能任由他人屈打成招啊?大理寺他们都不干活,不会查明真相么?」 长青就知道她为了这事,他坐回文墨身旁,伸手揽住她的削肩,嘆道:「朕也在发愁这事呢。你只道那些人是针对你们文家呢?」 文墨心下一凛,忙看向长青,一个不安的念头浮现在脑海里,她蹙眉疑道:「难道——是要针对皇上?」 长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笃定应道:「如果朕没猜错,他们就是要针对朕。」 「为何?」文墨脱口而出,她惶惶不安,只盼这事没有那么艰难。 长青见她如此,又捉住她的指尖,摩挲在手中,安慰道:「别担心,朕看得明白,他们是担心外戚势力太大,所以故意要敲打下朕。只是,若去掉你哥哥手中的兵权,朕交给旁人,也不安心。所以放心吧,朕已经安排下去,不是几日,他定会无恙。」 正如长青所言,他已经私下宣孝瑜进宫,吩咐下去,无非是做些伪证么,他不是没办过这种事。 当年庞阙通敌卖国多大的案子,他也是让武易安这么办了,所以这次,长青自然还能保得文笔全身而退。 文墨心中稍微松去一口气,可转念一想,又问:「皇上口中的他们,是指谁?」 长青这回却摇头了,他道:「这个,朕也猜不准。」他嗓音低沉,又透着些隐隐失落,还有作为皇帝的无奈。 他看着文墨,心中爱意无限,眼前这人不再年轻,可是,他却仍是眷恋着她,而此时,他却忽然觉得自己快要护不住她了。 「此次跳出来的陈有为和贺萌枝,品行刚直不阿,是朕信得过的人。」长青摇头,续道:「他们不会为了一己私慾,就如此针对你们文家,还穷追猛打……」 他顿在此处,那「私慾」二字咬得极重,文墨自然知道长青的意思,此时微微窘迫,又示意他继续。 「所以,依朕猜,有可能是全部的朝臣,因为朕对你们家的恩示,他们于暗地里达成了一致,那便是要除去文家,卸掉朕的左膀右臂。」 第194页 话里是无限的怅惘,这种皇帝、朝臣、外戚包括内监之间的权利平衡斗争,历朝历代避无可避。 文墨的心中有些不安的情绪翻涌,当年的季堂就是如此,现在的长青还是这样,都让她不可遏制地想到了英雄末路四个字。 可当年季堂能死里逃生,长青也定会化险为夷的,文墨这样想着,何况,他是皇帝,他心底的权谋算计那样深,又那么的重,旁人都比不上他。 她环住他的腰际,靠在他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衣衫,听着那人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嗡嗡的,她只觉得安稳。 「长青,可是我拖累你了?」文墨嘆道:「将我家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撤了吧,其实我根本不在乎这些,当年,我就说过的……」 长青搂住她,在她耳旁认真呢喃:「墨儿,对不起,其实,是我拖累你们家了。」 因为就算一个皇帝再集权,还是需要力量来制衡那些朝臣,长青便想到了走外戚这条路。所以,就算文墨当年再不愿意,他还是赏赐给文家无上的恩宠,只为将文家拉到一个战壕里。 文墨听了长青这句话,何尝不懂他的意思,她眼睛眨了眨,忍住泪意,宽慰道:「别再说了,只愿平安就好。」 两人相拥着,只有两根龙凤高烛跃动,蜡水似泪,滴滴鲜红。 不过几日,刑部的人就找到了新的证据和证人,纷纷证明京卫指挥使遭人诬陷,最后文笔被释放,皇帝下了道旨意安抚赏赐许多东西,又恢复了他的官职。 而那个泼皮户的死因,却一直未有定论,长青便交代大理寺和暗卫两处分开查,下旨务必要揪出幕后主使,他倒是很好奇,究竟是谁费了这么大的劲,不惜杀人,就为了除去文笔。 这事还没查明,皇长子的婚事就到了。端华虚岁一十八岁,长青因为对凌叶眉的愧疚,早已封他为王,又御赐了亲王府,坐落在平康巷内,倒是挨着庞府。 这一日,帝后二人亲至端华府邸,王府内布置简朴,但早已张灯结彩,很是热闹,到处透着欢天喜地之贵气。 当看到那一对新人时,文墨心里是感怀的,她忽然想到了自己成亲那一夜,不禁微微一笑。 这笑脸,没有逃过长青的眼眸,因为他亦想到往事,然后就看向了文墨。四目凝视,又是浅浅一笑,满是浓浓的柔情蜜意。 那夜,宴席罢了,宁英就领着端封几个,嚷着说要闹洞房。文墨早就懒得管束这个女儿,只交代了早些回宫,便和长青先行回宫,随他们折腾去。 两人坐在车撵之上,文墨忽然问:「皇上,可觉得臣妾已经迟暮了?」她抬手理了理云鬓,歪头促狭一笑,还如明媚的少年。 长青摇头,他凑过身去,在她唇畔亲啄了一口,笑道:「我也老了。」他本就偏瘦,这些年勤于政事,身子就更清减了,眼梢、眉间也布上岁月的痕迹。只是长青一笑,那两道笑靥还如原先,清亮又迷人,让人忍不住想要亲吻。 第 96 章 平康巷内的端华府上,帝后二人走后,众人没了约束,更加肆无忌惮地闹腾起来,很是开怀。 此刻的新郎官已经被灌得双颊酡红,眉眼里流淌着醉人的酒意,而一直绷着的脸,也难得笑得如此恣意。洞房花烛夜,人生快意事,所以,他喝得也是来者不拒了。 可见到端封举着个酒壶挤过来时,端华还是极其克制地拒绝了,换上严肃脸,义正词严道:「太子殿下,你还小,不该喝酒。」 端封一屁股挨着他坐下,央道:「好哥哥,今儿你成亲,我这个做弟弟的也高兴,别整日里太子太子的,显得咱们兄弟之间生分。」 端华抿唇笑了,接过他亲自倒下得酒,又点了点端封的脑门,威吓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若是被母后知道,她定然罚你。」 这位太子小时候偷酒喝,结果醉得稀里糊涂,将整个东宫折腾得鸡飞狗跳,气得文墨将他直接扔进了水里,他才稍微清醒一些。故而,文墨下了令,严禁他碰杯中物。 端封吐了吐舌头,挠头讪笑道:「那么丢脸的事别再提了,大哥,我敬你一杯,祝你和嫂嫂百年好合,嗯,还有,早生贵子……」说着,兄弟俩碰杯,酒盅叮得一声响,二人一齐干了,颇为畅快。 宁英熘进新房见完新娘子出来,就看到他俩喝酒,她笑嘻嘻地上前给了端封两个爆栗,得意道:「小不点,这次可有把柄落我手里了。」 端封也不甘示弱,回呛道:「听闻父皇母后为了给姐姐选夫婿一事,很是苦恼,偌大个祁州城,那些青年才俊但凡听闻要给姐姐当驸马,都吓得是面色惨白,仓皇而逃。」 宁英被他戳中痛处,气得直跳脚,作势要过来掐他,姐弟俩打闹到一处,端华劝都劝不住,而最小的端锦则是坐在一旁,老老实实地吃饭。 直到有人在他们几个身后轻咳,又唤道「太子,公主」,二人才赶紧顿住手,齐齐回过身,认真请安道:「王叔,国公/义父。」 来人正是孝瑜和季堂,他们喝过酒,正要各自回府,便来找主人告辞,熟料看到这幅情景。 宁英上前挽住季堂的胳膊,笑道:「义父,许久不见,身子可好?」 因为常年习武的关系,季堂身姿依然笔挺如松,仍是那副打扮,云青色直身,玉簪束发,唯独鬓角添了些白发。 第195页 他挑眉浅笑,那双凤目,随之岁月沧桑,已经柔和许多,季堂道:「多谢公主记挂。」话锋一转,他又问道:「刚刚听闻太子殿下似乎提及公主婚事,如今怎么样,可曾定下了?」 对着自家弟弟可以大呼小叫,可对着长辈,还是亲近的义父,宁英羞赧着低下头,两颊红霞娇俏,她眼波轻轻流转,悄声道:「我才不要嫁人。」 季堂一怔,复又笑道:「说什么傻话呢?义父替你留意着。」话里满是宠溺,当年也有个姑娘说过这样不着边际的话,可如今,她过得亦是很好,这便够了。 几人又说了会话,孝瑜和季堂两人这才一併往外走去,出了王府,季堂才轻嘆一声,低不可闻,可孝瑜却问:「国公,可还放不下儿女情长么?」 季堂偏头看他,凤目之中闪出些光芒,不由感慨道:「世事过了十几载,还有何放不下的?无非是这一生罢了,还有来生来世。」 两人互比了个请的手势,一人上了轿撵,一人踱步回府。 宁英他们几个闹到宫门快下钥时,才紧赶慢赶地坐上车舆,吩咐赶紧往宫里去,若是晚了,肯定要被母后责罚。 端锦上了车,说了句「不许吵」之后,就背过身去呼呼大睡,端封也有些醉意,他靠着案几,单手支头,阖上了眼睑。 只有宁英还是亢奋着,她掀开车窗帘子,探出半个脑袋。 夜色很深,除了今日护送他们出宫的两列黄甲侍卫,街上没有一丝人烟,已经出了平康巷,绕上金春大街,两侧是林立的民居,再前头就是巍峨的皇宫,寂静地让人有些烦闷。 宁英兴致缺缺,于是仰头,那弯银钩挂在天际,还有璀璨的星子,她怔怔看着又闭上眼,使劲深嗅,空气里瀰漫着一股清冽的气息。 她正陶醉之际,只听一声铮鸣,一支羽箭不知从何处杀来,正好递至宁英探身的车窗旁,狠狠扎进车舆内壁之中。 这只箭射出的力道很大,车身迳自往一边歪去,惊得两匹马的蹄子纷纷抬起,拉都拉不住,周围侍卫顿时警戒万分,皆抽出寒锋腰刀。 耳旁风声猛地尖啸时,宁英就陡然睁开了双目,眼见着一簇银色闪着寒光直奔面门而来,她在心底暗叫一声「不好」,忙闪进车里,将两个弟弟推醒。 外头杀声已起,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呆呆看着对方,最小的端锦饶是再老成,此时也快要哭了,而端封也面无血色,没了主意。 马车还在踉跄地往前沖,宁英一个趔趄歪在一旁,又爬过去将两人护在身下,小声安慰道:「别怕。」 端封已定下神来,他看着姐姐,咧嘴一笑,最是平日里顽皮的模样,一把将上头那人推开,不满道:「我的好姐姐,你一个弱质女流逞什么强?你和弟弟都躲我后头来,他们肯定是冲着我这个太子来的。」 他掀开车帘一角,偷偷打量四周,回头笑道:「这儿离皇宫很近,要不了多久,父皇就会来接我们的。」 可这一日,长青接回的,只有两人…… 自得知几个孩子在宫外遭袭,文墨就一直立在咸安宫外,怔怔望着一个方向,忘记动弹,口中喃喃念着「菩萨保佑」云云。 五月里天气开始变热,不知从哪儿来的一丝凉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吹动着她的心弦,漫天漫地,都是嗡嗡鸣声,她没法思考其他。 也不知过去多久,长长的甬道上远远来了两排宫灯,将人的影子拉得颀长,打在暗红的宫墙上,格外鬼魅无常。 看不清人脸,可文墨认出中间那个身影是长青,再定睛一看,他双手托着一个,两边跟着另外两个,面上似乎满是血污。 她再也煎熬不住,慌忙冲上前,乌发在身后高高扬起,却又重重垂落,文墨忽然不敢再上前了。 天地间没有任何的声响,连那丝风都收了起来,毫无预兆地,响起一声长长哀嚎,撕心裂肺,穿云裂石,痛彻心扉。 随之而起的,是众人呜呜咽咽的哭声,交织成一首最残忍的哀歌,盘旋在皇宫上空,经久不散。 到这时,长青也忍不住,两行热泪滑下来,正巧滴在怀中的孩子衣衫里,倏尔就不见了。他低头凝视半晌,才交给一旁的侍卫,又上前去搀扶文墨。 那人已经发不出任何声响,只剩红唇半张着无声哭嚎,她双手紧捂胸口,蜷缩着跪在地上,眼泪不停地往外涌,满面皆是,落在地上接连砸起一朵朵水花。 长青心头绞痛,他蹲在文墨身旁,扶住她双肩,说道:「封儿去之前说要回家,我带他回来了,你去瞧他一面,省得孩子路上走不安生,还得记挂着咱们。」 文墨缓缓摇头,她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间不停地溢出来,她直觉想要逃避,她本能地不想看见,她根本无法相信,她深深觉得一切都疯了。 回应长青的,又是一声歇斯底里的长啸,怆天呼地,肝肠寸断。 这一年,文墨尝到了人生的第二个悲苦——丧子之痛。 …… 大周太子遇袭身亡,还是在距离皇宫不远的地方,朝野上下震惊,京卫指挥使文笔连夜入宫告罪,终被皇帝免去职位,又去刑部大牢蹲了几个月。可就算如此,也平息不住皇帝的怒火。 众人皆在猜测,是哪个贼人胆子这么大,长青当夜就已下旨命人彻查此事,可埋伏下的刺客,绝大部分当场死了,好容易留下的几个活口,抱着必死的心,也一併服毒自尽,未留下任何线索,很是决绝。 第196页 长青很是恼怒,命人鞭尸十日,再扔去餵狗。 如此一来,这事儿的嫌疑就落到受惠最大的那个人——端华身上,一来,那日夜里他最清楚几人的踪迹,二来,若太子和端锦都死了,他便能入主东宫。 长青是不愿意这么想得,也不大相信端华会如此做,毕竟此法太过招摇和歹毒,而他也有被人诬害之嫌。 可长青心里还是生出一丝怀疑,历朝历代为了争权夺利,流的血还少么?就如自己兄弟五人,也是死了一个才安定下来。 自从有了这份嫌隙,父子二人就不大和睦,以至于端封的丧事期间,长青就不想再见到端华,直言让他别再进宫。端华不得不为了自证清白,在承天门外长跪不起。 一连多日,长青未曾上朝,也未宣他或者任何人觐见,只是让小平子去承天门外捎个口谕,说是龙体不适,让他先回吧。 端华听后还是固执地不肯起身,小平子拂尘一撩,长长轻嘆,很是悲苦:「殿下,回吧,让皇上安静会也好。」 他这才讷讷起身,又问:「母后如何,太子薨,想必母后极是伤心……」小平子这回是重重一嘆,不愿再回想这些日子的情景。 那日夜里,文墨最后哭到昏厥,直接不省人事,长青连夜传赵垂丹进宫,施过针后,才提起来一口气,救过命来。 她醒来后,也不做别的,只守在死去的端封跟前,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垂泪,等眼泪干了,就呆呆坐着,若是困了,就被搀到里头眯上一小会,如此反覆,谁都劝不住,好像丢了魂一样。 长青放不下她,只能在文墨身边陪着,生怕她一个想不开,就寻死去了。 要发丧的前一日夜里,长青屏退众人,只余他们夫妻二人单独留在灵堂内。白色的幡子高高悬在东宫的正殿上方,被风一吹,就有些骇然了。 长青丢下一刀纸,火焰迅速窜了上来,他的脸被瞬间映个通红,而旁边那人的脸,还是那么惨白如霜。 看着火光一点点暗淡下去,文墨从一旁捻起纸,又丢了进去,她眨眨眼睛,干涩得哭不出一滴泪来,只得抽了抽鼻子。 长青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像是在哄着小孩子。文墨的心思,他都明白,她只是不愿孩子一个人去得如此孤单,所以,她才尽力陪着。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长青才扶起文墨,道:「墨儿,你们娘俩可要说些什么,封儿这回是真要走了……」 文墨摇头,她要说得,要求得,这些日子,已经在心底重复了无数次,若是菩萨有灵,早就该听到了——请保佑端封投个好人家,别再受这份苦。 太子下葬之后,文墨再也支撑不住,断断续续一直缠绵病榻。 端华得知母后身子不好,又担心她对他也心有嫌隙,于是执拗着进宫,待见到母后这副消瘦无神的模样,他什么也没说,就直直跪在了床榻前。 文墨见他这样子,怎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她看着底下那人,无奈道:「端华,你生性笃厚,母后自然信你。」 她复又让人去请皇帝过来。 长青见到这个场景,便猜到文墨的用意,他负手上前,也不让端华起来,只死死盯着他,过了半晌,方敛色蹙眉道:「为父只问你一次,此事可是你安排人做得?」 听到这,端华一直磕头,额上渐渐渗出血迹,他也不敢停,口中称道:「父皇,我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混帐事?他们也是我的妹妹和弟弟啊,我们几人感情从小亲厚,现如今,我恨不得能替封儿去死……」说着,他的泪落了下来。 文墨跟着垂泪,她面容凄楚,语调颤抖,嘆道:「长青,你还要再逼死个儿子么?」长青一滞,心中酸涩难耐,可他仍冷冷问道:「你可能发誓,此生永不会觊觎皇位?」 端华闻言,停住磕头,抬头看向父皇,他正色道:「儿臣能。」他指苍天以为誓,言明若觊觎皇位,则不得好死。 长青这才点头,让他起了,而另一旁文墨早就泣不成声。 是日,长青下旨,另立皇四子端锦为太子。 端华陪着母后用过晚膳,又说了些话才出宫来,他今日一人前来,如今还是一人回去。皓月当空,整条金春大街上空空荡荡,不复当夜的悽厉,他心思满腹,不觉步履更重。 一身影从暗处浮现出轮廓,不待端华开口,那人就径直问他,你可愿做皇帝,端华摇头,答道:「不愿,我今天发了誓。」 那人又问:「那你想做什么?」 端华看着头顶那轮明月,思绪更重,他想做什么?有两个字在他心中藏了许久,此时在嘴边打着转,但他不敢说出口…… 第 97 章 端华想要做什么,还得追回到他六岁,也许是更早的孩提时。 从记事起,从来不曾有人在他面前提过母妃,若是他问起,奶娘嬷嬷们都会含糊其辞,只说她死了,可再问怎么死得,就没人敢提了,而首领太监赵公公必然是要责罚那些乱说话之人的。 皇后对他极好,他也喜欢这个母后,可是那种对娘亲的渴求,依然占据着端华心里最深的一块地方,他找不到答案,直到,他遇见了那个疯女人。 第一次见到她,她拼命要去搂宁英,端华只得护在宁英跟前,她看到他模样时,人就怔忪了,凑到他跟前,自言自语道:「实在太像了,你是凌叶眉的儿子?怎么不是呢,实在太像了……」 第197页 那是端华第一次听到凌叶眉三字,他正要细问,那个疯女人就被人给拖了回去。 端华后来知道她是父皇的一个妃子,位列贵嫔之位,不过人发了疯,说话颠三倒四的,母后让他们少来为妙,可他哪儿能忍得住,还是时常偷摸去看她,但只敢远远看着,而她也没有再提过那个名字。 六岁那年,他从南书房下了学,自己乱跑,撞进一个空殿,在那儿又遇上这位宁贵嫔,据闻她彼时刚刚病癒,整个人看着萧索,仿佛被风一吹就没了影子。 他一愣,也不知该走还是逃,她却向他招手:「大殿下,可想知道你母妃是怎么死的?」一语中的,端华很想知道! 那天夜里,端华一个人躲在零露殿哭了整宿。 那人告诉他,皇后指使赵忠海溺毙他的母妃,可皇帝却包庇纵容,还命人消去皇后的恶罪,说到最后,宁贵嫔也哭了。 「我与你母妃自幼相识,又是同日进宫,情如姐妹,贵妃枉死,我却无处伸张,还被禁足在这深宫之中,此事真相只怕永不得重见天日了……只盼你能替叶眉讨个公道,除去皇后这个恶人……」 端华那年六岁,对于这个女人的话,不敢全信,却也有些懵懂相信,所以,他留了个心思,将这事存在心里。 怕被人问起那夜的事,他就开始装疯卖傻,只当受了极大的惊吓,后来又胡编个藉口对付母后,而再遇到宁贵嫔时,他们俩是心照不宣。 端华难受极了,却无处倾诉,只得这样一日日沉闷下来,与宫中诸人亲厚,却又带着份别的心思。这一两年,他在前朝走动,慢慢打听出当年的一些事情,而他亦猜到,其中原委定不简单,罪魁祸首恐怕不是皇后,而是隐在后头的那人…… 所以,他想做的,是给他的母妃和凌府报仇,让活下来的凌家人沉冤昭雪,可端华找不到机会,只能重重伪装自己,父慈子孝,一派和乐,静静等候时机。 空荡荡的金春大街上,银辉遍地,很是澄明。两人身影拉得颀长,互看了半晌之后,那人嗤嗤轻笑:「我猜,你是想杀了皇帝?」言语之间,有恃无恐,很是放肆。 端华陡然被人猜中秘密,有些惊骇,但也有些隐隐的兴奋,他面上仍故作镇定,并不接话,那人又道:「你若不想做皇帝,怎么杀他?他宁愿将皇位传给那个八岁无知小儿,也不给你,你心中没有一丝怨愤?」 许是受了这人嚣张气焰的影响,端华也没了什么规矩和顾忌,他大胆反问:「你怎么猜到我的心思?又怎么敢……」如此猖狂! 那人笑意更浓,他道:「因为我心里想得,跟你一样的。」嗓音喑哑,透着几分蛊惑和蠢蠢欲动,还有些嗜血的悸动。 「这天下再大,他也有看不着的地方,耳目再多,他也有听不到的东西——作为皇帝,这一点最为可悲,听得看得,都是旁人口中所言,岂不就是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他抬手遥遥一指,正是北边皇城里那座最高大的宫殿,他笑:「你瞧,咱们安安稳稳地在这儿说话,里头的人哪儿能知道得了?」 是啊,谁说不是呢? 咸安宫内,文墨还在为下午的事情生气,长青坐在床榻边,好说歹说,也没见她松动一些。 到最后,他已是极累,倦容满面,不禁长嘆一声:「别怪我心狠,只是这事太过诡异,尤其那批死士来历不明,整个大周没几人能办得到,我不得不防,也不得不替锦儿多做打算。」 文墨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此时抬眼看他,那份不安与沉重复又涌上心头,她哀求道:「你就是立端华为太子又如何,我什么时候争过这些?锦儿年纪还那么小,我根本不捨得他再……」 说到这儿,眼泪又止不住地簌簌落下,那些泪水很凉,道尽了一个母亲的心酸。 长青轻轻替她拭去,柔声安慰道:「别担心,我会替锦儿都安排好的。如果,如果到最后,真的是端华即位,我也得为他筹谋。」 他狡黠地眨眨眼睛,一派宽慰安抚之意,岂料惹得文墨哭得更厉害了,长青只得环住她,浅浅一笑:「为了你们母子几个,我做什么都值得。」当年,他的父皇亦是这么做的,虽然,不是为他。 文墨只觉得越发痛楚,她就像是被困在一个暗无天日的阴森角落里,被人推着,一步一步向前,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上,只能默默落泪承受着一切,亦只能依靠着这个人。 而他,一人面对了这么多……她没有其他,只能尽自己所有,来还给他。 文墨亦拥着长青,熟悉的气息让她一颗惶然无措的心安稳下来,她闷闷道:「我觉得自己真是没用,总是哭,也帮不上你什么,只恨不得是个男儿身……」 长青哧哧笑了:「你若是男儿之身,我还怎么娶你?岂不是要成断袖?于此道上,我倒不大精通。」 他说完这话,文墨自端封死后第一次露出了笑颜,眉眼虽肿,但还是弯弯如月。 长青心底松去一口气,拢唇轻咳几声,喟嘆道:「别总和自己身子过不去,你得多为我和孩子们着想,看你这样,我真是担心。」 文墨点点头,她想,自己是该振作些。 至此之后,文墨的身子渐渐好起来,反倒是长青的身子又差了下去。 起初众人还不觉得,只是见皇帝身形又消瘦了些,而精神也略显困顿,不似以往精明强干的样子,他们都当皇帝是遭遇丧子之痛,没有缓过神来。 第198页 直到这一年的冬日,某个寻常的朝堂之上,正议完桩要事,诸臣皆等着退朝,皇帝突然就止不住地重重咳嗽。 这声音回荡在崇文大殿里,很是骇然,底下诸臣一时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皆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怔怔看着皇帝。 早有内侍递上一条御用的帕子,皇帝捂在唇边,又是一阵短促急咳。 待那人接过皇帝递来的锦帕时,面色不由惨白,他托着那方帕子,双腿一软,直直跪了下去,浑身不停地哆嗦,连带着音调都是战战兢兢的,像犯下什么大罪,又怕诬衊龙体:「皇上,您,您咳血了……」 长青目光扫向那方锦帕,星星点点的红色落在明黄锦帕上,很是显眼,他面色亦是一滞,心中生出几分骇然来。 而底下诸人更是大惊失色,齐齐跪下,口中称道:「请皇上保重龙体!」声音很大,响彻云霄。 「退朝——」饶是身体抱恙,长青仍维持着皇帝的肃穆,声音清亮又威严。 他缓缓起身,双手负在身后,慢慢走下台阶,身姿修长又笔挺,像冬日里料峭的一堵绝壁。可没人知道,他每走一步,喉头、胸腔之间的难受之意又增加了一分。 踏出崇文殿时,看着外头的皑皑白雪,长青心下终起了一些凉意。他回头看向殿内诸人,他们还齐齐跪着,他的目光来回扫视之下,最终落在孝瑜身上,于是又传礼亲王单独觐见。 兄弟二人回了两仪殿内,长青半撑着身子,斜靠在软榻上,双腿轻轻交叠在一起,而衣袍沿着身形蜿蜒而下,能看出底下的清瘦之意,他汗颜道:「没想到,朕的身子竟然如此不济。」 孝瑜很是着急:「皇兄,还是先请太医前来诊治一番,莫延误了。」 长青摇头:「今日请五弟来,是有桩事要交给你办。」孝瑜跪下,口中称道听候陛下差遣。 长青伸手指了指案上一个奏章,很快手又拢回唇边,轻咳道:「端封死后,朕曾命大理寺和暗卫同时查这桩案子……」 孝瑜点头,长青又道:「前些日子大理寺卿张世信递了摺子上来,说查到些眉目,好像与西姜魏子啸的余孽有关。此事事关重大,朕疑心朝中有内应,怕打草惊蛇,故而一直未做批示。另外,张世信这人太滑,他查到这儿,就推脱着不肯再往前了,所以,朕拿来给暗卫。」 他顿了顿,笑道:「何况,自家兄弟,总是信得过些。」 孝瑜跟着笑了,他抬头看向榻上之人,拱手道:「请皇兄放心,皇兄交代下来的事,我何时办差过?」 长青满脸宽慰,却故意取笑道:「哎,话可不能说得太满,你有一桩没办好,朕可一直记住心里头呢。」 孝瑜大惊,忙挠头问:「皇兄,究竟何事啊?我怎么不记得了?」 「五弟,可还记得文笔那桩案子,牵涉到个无故死了的泼皮户?」长青提点道,孝瑜恍然大悟,不免面泛难色:「皇兄,那人死得极干净,实在查不出什么来,倒真成了个悬案……」 长青捻起一颗青梅,浅笑道:「朕又没怪你,快下去吧,办妥了速速来回复。」 孝瑜领命退出两仪殿,恰好碰上文墨领着御医前来,他已很久未见皇嫂,文墨让御医们先进去,她和孝瑜寒暄了几句。 说到皇帝的身子,文墨见孝瑜还是那副抓耳挠腮的急躁模样,不禁愁容满面,嘆道:「你皇兄身子欠佳,几个皇子又年轻,外头朝事上还得你多帮衬些,皇帝他很是看重你。」 孝瑜不敢怠慢,连忙点头称是。 文墨进了两仪殿暖阁内,几位御医正围着皇帝诊断,皆是眉头紧蹙,不像个好办的模样,再叽叽喳喳讨论一番,最后得到的结论是龙体经络阻滞,身子多有亏损,心神耗损巨多,需好好调理。 长青「嗯」了一声,又让他们下去,待众人鱼贯而出后,他单手支头,另一手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床榻,笑意清隽,又带着诱惑。文墨睨了他一眼,才过去坐下。 见她惴惴不安的模样,长青笑意不减,问:「你可是担心我身子?」 文墨点头,他凑到文墨耳边,悄声道:「别担心,朕身子好得很,这是引蛇出洞的第一步,后头的事,你就安心等着瞧吧。」 文墨疑惑不已,他双手缠上她的身子,轻佻又孟浪地说:「要不要试一试?朕现在可是好得很呢……」话还没完,就被人一把推开,他撇嘴委屈道:「怎么,你还是不信?」 文墨眼眶发红,眉头紧蹙:「皇上,你都咳血了,我怎么信?你这是要引谁呢,何必引得自己身子都坏了?」 长青哈哈大笑,他摩挲着她的下巴,亲昵道:「朕还当是什么,你去找赵垂丹一问便知,朕向他要了能装病的药,那些血都是朕预备好了骗人用的。」 他落了个吻在她额间,轻嗅着她身体的软香,呢喃道:「别担心,我真的好得很……」 第 98 章 郑院使从太医院退了之后,他最小的徒弟赵垂丹医术最为精湛,便接了他的衣钵,成为新一任院使。这些年,赵垂丹一直亲自负责帝后二人的身子,也算得上是他们的心腹。 虽然长青这么笃定,文墨自然还是要问一问的,可又担心皇帝会和他串供,文墨便匆匆回了咸安宫,急招赵垂丹觐见,惹得长青讥笑连连,说她是多此一举。 第199页 赵垂丹答的话,和长青的一模一样,文墨这才略微宽了心,又细细问过是何时谋划的事,可会对身体有亏之类的话,他一一答了,文墨这点头才命他退去。 赵垂丹思来想去,临走前,又特意凑到她跟前,压低声道:「皇后,皇上吩咐过微臣,这几年会逐渐对外头说龙体越来越差,也提前请皇后宽个心。」 这话在文墨听来,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她狐疑地看着眼前之人,问道:「垂丹,你不会和皇帝联合起来骗本宫吧?」 赵垂丹说完其实就已经后悔了,不禁埋怨起自己的多嘴,他吓得冷汗涔涔,跪下道:「微臣不敢,这是皇上金口玉言,微臣怎敢胡乱作假?微臣也不敢拿皇上龙体胡闹啊!」 文墨又将他浑身上下仔细打量个遍,才让他退了。思来想去,她还是不放心,便又去了两仪殿。 长青还斜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听见文墨去而复返,知她是问完话了,他睁开眼眸,故作得意之色,挑眉笑道:「朕没胡说吧?」满是促狭之意。 他牵着她坐下,细细摩挲着她的素手,心底无比喟嘆和眷恋,他只盼能时时刻刻握着,永不撒手才好。 「听赵垂丹的意思,你是从端封死后就开始布局了?」文墨闷闷问道。 「是了,怕你担心,所以才故意瞒着,墨儿,陪我躺一会,你坐着,我躺着,我头歪着累。」长青嘟囔道。 文墨依言靠着他躺下,一人侧身,一人仰面,两人静静看了半晌,文墨终侧过身将脸埋在他的胸膛处,伸手还住了他的腰。 屋里熏了几个暖炉,可长青并未脱下外袍,冬日的衣衫很是厚实,她这样一搂,心底里不禁惊讶起来,这人衣袍下的身子竟清瘦到这般地步,她却浑然不觉…… 「长青,你怎么这么瘦了?」文墨仰头看他,满是不可思议,又带着心疼和懊恼,还有许多自责。端封去后,她悲痛欲绝之下,根本没花什么心思在长青身上。 可若是仔细一想,就能明白,长青不仅要费心料理朝政,还得担心忧虑着文墨,而自己本身又承受着丧子之痛,如此一来,必然是身心劳损了。 她眼睛簌簌眨了眨,泪水盈盈,又要哭了,长青浅笑,点了点她的额头,道:「少哭些,对你身子不好。你不觉得,你夫君我这样更玉树临风、气宇轩昂,也更好看了?」 文墨扑哧一声笑了,眉眼弯成两道新月,她点头附和道:「是,是,全天下就数你最好看。」 「真的?」长青眼眸闪过一丝清亮,他欺身上来,四目凝视,鼻尖相抵,是说不完的缱绻,他戏嚯道:「我身子真的很好,你且宽心些。嗯,还有今日天公作美,若不做些人生快意事,岂不有违这曼妙雪景?」 这些年,文墨的脸皮终是被他练了出来,此时,她也不再避讳,只直视着上头那人,好意关切道:「你身子吃得消么?」 回应这话的,是疾风骤雨般的吻,那人刚喝过苦茶清口,往来之间,都是一道淡淡的苦意,文墨却仍是捉到了一丝甜,品着像血。 两人结发这么多年,从没有过一回,他像今天这样要得这么急,急得像是要将她揉碎在自己身体里,像是要将她镌刻在自己的心田上,像是要将她永远记住。 她只能承受着,承受着属于他的一切,她的身上,她的心里,早就被刻满了他的印迹,她的呼吸,她的颤抖,早就任他摆布,而到了要紧关头,她亦只记得唤他的名字。 外头白雪茫茫,内里春意融融,这是一方他二人的世界,没有人再来打扰,只恨不得如此就是天长地久、地老天荒了。 文墨终是哭了,在他释放的那一刻,她说不清为何,她只想紧紧拥着这人,也想将他的所有一併记住,她哀求道:「长青,别离开我。」 长青极累,却也极为欢愉,那人的眼梢泛起粉红,像是莲花娇俏的嫩瓣,一如当年,他吻去洒在其间的斑驳泪痕,呢喃道:「墨儿,不会的,我是真捨不得你。」这话原是有后头半句的,但他没捨得说,他怕一说,文墨就动疑了。 两人相拥着躺在软榻上,说着最亲密的话,彻彻底底地只属于对方,好像普天下最寻常的夫妻一般。 这一日,长青懒得再去旁的地方,只命人将奏摺等一干物什都挪进寝宫来。 屋里头尽是情~欲欢爱的味道,被暖炉一熏,久久不散,人来人往之间,文墨双颊还是泛起红晕,她暗忖,自己的厚脸皮果然还是只能对着他。 两人都仅着中衣,发髻凌乱,也就未再束起,任凭其肆意散落下来,颇有些风流之士的姿态。 长青批摺子,文墨就在一旁替他研硃砂墨,这一生到现在,她自诩文人,所以隐隐有些傲骨,从不曾替任何人磨过墨,也只有他,让她如此心甘情愿。 长青写得时间久了,忍不住又重重咳了几声,他咽下去一缕腥咸,又喝过一口苦茶,才心虚地抬头瞟向文墨。 见她也在怔怔望着他,怕文墨起意,长青便拉她到身旁坐下,从后头拥着,下颌枕在她的颈窝处,央道:「你替我写吧,我累了先歇会。」 文墨偏头唬了他一眼:「你不嫌弃我字写得难看,把那些大臣吓着了?」 长青轻轻笑出了声,他摇头,认真地说:「不嫌弃。」 文墨执起硃笔,心底里沉甸甸地,长青说什么,她就写什么,可写了几个字后,她不得不感慨:「是不好看。」这是她第一次在长青面前承认这个事实。 第200页 长青握住她的手,手把手地写下一个个字,字迹俊美飘逸,很是不凡,两厢对比,她就落了下乘,文墨又是重重一嘆,长青轻笑:「墨儿,你可知,我第一次见你写字,就恨不得手把手教你……」 文墨不理他,又摊开下一道摺子,正巧是她哥哥从刑部大牢里出来后的请罪摺子,她看了看身旁之人,就搁下笔,道:「我可要避嫌了。」 长青顾左右而言他,问她:「你先前不是怀疑我那引蛇出洞之计么?」 文墨见他转回正是,不由一怔,点头称是,长青点了点这道摺子:「若我说你哥哥就是后头的第二招,你可愿意?若你不愿,我再找旁人。」 听了这话,文墨便知道此事必然凶险,否则,他不会这样问她,互看了半晌,她反问道:「长青,实话告诉我,你还有旁人吗?」 长青抿唇浅笑,一派志得意满,他点头:「自然,只是风险大一些。」 「比如,谁?」文墨接着问。 长青盯着她,答道:「庞阙。」 如此一说,文墨便知是关于带兵上的事情,她长长一嘆:「不说国公如何,若论风险大小,确实该选我哥哥。他原先是瑞王麾下,可后来我嫁了你,当了皇后,他也就知道该向着谁了。」 长青点头,亦向她掏出了心扉:「原先你们文家被对付,我已有些不安,自从端封那事后,我心里这道不安更甚,如今,我只信你。」 文墨复又执起硃笔,偏头一笑:「我的好皇帝,说吧,这道旨意如何批示?」 长青最爱看她的明媚笑靥,似乎他的心也跟着一道明快起来,此时,他忍不住亲啄一口,在她耳边喃喃道:「都随你。」 这道旨意据闻被皇帝狠狠驳斥一通,批得体无完肤。 群臣知晓后,都知皇帝心里对文笔的芥蒂还在,毕竟太子无辜丧命,而他只蹲了几个月的牢狱之灾,这惩罚已经算轻的了。 景祐二十四年,刚出正月,文墨宣潘氏及几位女眷入宫,问了些家里境况,又好生劝慰了会,才递了封信给采怡,郑重託付道:「嫂嫂,我有封书函给哥哥,很是重要,烦请嫂嫂务必带到,也请哥哥多宽心些。」 采怡难得见文墨如此正色,当下,心底不由得沉下去几分,而文笔看了这封信函之后,面色则是更加凝重,他知道,不久的将来,一场血雨腥风避无可避,却猜不透皇帝要针对谁。 而这一年,宫里迎来一桩喜事,宁英要嫁了,驸马是今年春闱的金科状元,人品学识样貌皆是上乘,称得上乘龙快婿。 长青在殿试时,就一眼相中了此人,但一想到女儿终身大事有了着落,他又有些不舍,前两年得月出嫁,他也没有如此深的感慨,可轮到宁英时,长青心底就格外不是滋味了,就像是自己藏了十几年的宝贝,却被这个愣头青给抢了过去……他不免愤愤! 宁英出嫁这日,她到咸安宫给母后磕头拜别,文墨让她起来,宁英却迟迟不肯起身,文墨满腹狐疑,只得屏退众人。 暖阁内只剩母女二人时,宁英终于哭了,她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所说之后皆是断断续续:「母后,当日弟弟是为了救我而死的……这一年,我自责不已,实在觉得愧对父皇母后,也愧对弟弟在天之灵……我,我恨不得替他去死……」 端封那日怎么死的,文墨一直没有问过,她也不想听,所以长青从不在她面前说起。如今,陡然被宁英一提,她的心便又被揪了起来,文墨也终于明白,为何宁英这一年沉默许多,她这个母亲,实在是当得失职。 手心手背都是肉,还能怎样?活着的人,只有好好活着,才不负来这世上走一遭…… 文墨上前,扶她起来,安慰道:「你弟弟他在天有灵,必然不会后悔,宁英,人死不能复生,你日子还长着呢,和驸马好好过,你过得开心,端封也会高兴的,别辜负了他的一腔心意。」 宁英走后,文墨心痛难忍,她又去偏殿上了柱香,只求菩萨保佑她的端封来世安稳。 话分两头,且说孝瑜那日从两仪殿出来后,虽然皇帝明面上只给他一项差事,但其实提了两桩,偏偏这两件事对他而言,都相当棘手,何况大理寺和暗卫都曾经查过,毫无头绪,怎么可能说查就查得出的? 所以,景祐二十四年,这一整年,孝瑜不得不调集暗卫所有的力量去查,以便能在皇帝面前交代过去,否则被治个办事不利的罪,也很难受,幸好皇帝未再交给他其他难办的差事,他也好喘口气。 第一桩文笔的案子,要查那个泼皮户怎么死的,暗卫们复又在祁州城挨家挨户地问,这一回倒好,终于有个人提及,说曾见过那无赖和一人来往过密,可至于那人是谁,他就不知道了。 暗卫们只能让他说出个大概的长相,找人画了出来,发到祁州府尹处,事关重大,陈有为不敢耽搁,忙派人协查下去。 第二桩端封的案子,倒是省去了许多的力气。暗卫按着大理寺那条魏子啸余孽的线索往下查,后头就如抽丝剥茧一样,又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从西姜那边零零碎碎的线索,再到江南道的丝绸布料、西北道的兵器,大周各地竟然都有牵扯,暗卫们疲于奔命,叫苦不迭。 最后,孝瑜看着暗卫发回的消息,自己整合整合,都愣住了,上面所有的矛头,竟然直指京城礼亲王府,这个认知,让他骇然! 第201页 孝瑜心思一动,又让人将第一桩案子里的画像拿来看,他仔细辨认,隐隐怎么觉得是他王府里的管事呢。 这怎么可能?! 第 99 章 要问孝瑜怎么知道不可能的,其实,他自己就是这两桩案子的幕后主使。 从七岁那年被皇帝打发去西姜,又历经千辛万苦回了大周开始,他就恨极了皇帝,于是处心积虑筹划这些,开始是在宫里装出惫懒堕怠不上进的样子,后来又交出了阿茹,渐渐替皇帝办事,才得了许多信赖。 小心谨慎隐忍图谋到现在,他怎么可能会留下把柄?他也不允许有任何的把柄存在。 所以,皇帝让他查这两桩案子,孝瑜内心十分笃定根本查不到结果,才会放松警惕,任由暗卫顺着查了下去,没想到,一查就查到了自己头上! 这什么王府管事、丝绸料子、兵器……其实和这两桩案子一丁点关系都没有,说到底,有人设了个很大的局,做下这一环套一环的伪证,就是为了引他无意识地往里头钻。 而现在,孝瑜最想知道这人到底是谁,有能力在大周各处布下零星线索,引得暗卫跟在后头疲于奔命,除了皇帝,他还真不做其他考虑,猜不到其他的人选。 他暗忖,莫不是自己露馅了,引得皇帝要对他下狠手?再转念一想,皇帝若是想要对付他,完全可以直接命大理寺查办。现在这样,算个什么? 难道,又不是皇帝?那会是谁?孝瑜猜不明白,他有些浑噩。 孝瑜默默看着手里的这些密报,烛火下,他的脸越发沉俊,思索良久,他终还是将这些统统收了起来,又吩咐人再去查实文笔案子那个证人的来路。 两年前,暗卫和大理寺同时查这桩案子,出动无数的人马,将祁州城翻了个遍,没有捉到一丝一毫的证据,也没有任何一人出来指证。现在倒好,隔了两年光景,凭空冒出来个人,还信誓旦旦,岂不令人生疑?若能从此人下手,说不定有些突破,能探出幕后黑手。 已经三更了,孝瑜没有任何睡意,他心里有些不安,可也有股骚动。好像这天下就是握在他手中的棋子,不管是明面还是暗地,他将要与那人交锋,生死搏杀一回。 念及此处,他体内那道热血勃发奔涌,肆意燃烧起来,他浑身都像要沸腾了般,那股激情遏制不住,他急需宣洩,急需找人倾诉。 孝瑜独自踱步到了个偏僻后院,偌大的院中,只有一株冬日凋零的桃树,没了枝叶,只剩枝桠,还是阿茹种下的。她说怀念西姜的桃子,所以他千方百计找来了一棵,让她亲手种下,只待来年能吃上。 可惜,她一直没尝上,而阿茹也就一直长眠在这株树下。 当年,阿茹自愿求死,孝瑜虽心痛与不舍,但亦咬牙将她交给了皇帝。没过多久,皇帝果然下旨杀了这些魏子啸的余孽。 孝瑜买通了个行刑人,才替阿茹收了尸,将她化成灰,永远长眠在自己身旁…… 他轻轻抚上漆黑的树干,怔怔看着,宛如就能看到那个俏生生的女子站在他面前,就算过去十几载年华,她的一颦一笑,还是那样的鲜活。 孝瑜亦笑,他轻声问道:「阿茹,你在那儿,还好吗?会不会想到我?」回应他的,只有冬日呼啸而过的北风,陪着他的,亦只有这清冷又寂静的深夜。 人这一辈子有很多生不由己,就像他心有不甘,可是不得不低头,但他不想认命。 翌日,众大臣在承天门外候着上早朝,结果还是那位平公公出来,他抱歉道:「皇上身子欠安,今儿个不听朝,诸位大人请回吧。」自去年皇帝在崇文大殿咳过血后,这早朝就开始三天两头的断了,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众人愁容满面,内心惶惶,唉声嘆气不止,有些人已经想到了先帝,当年也是这副样子,可现在的皇帝比之先帝还是要年轻些,怎么就…… 孝瑜原本想进宫探探消息,可想到躺在书房里的那堆密报,他心里就格外沉重和烦闷,急需找人聊聊,于是坐了轿子,往安国公府上去。 原先还避嫌些,自从庞阙辞官没了军权,而暗卫又到他手中,孝瑜便光明正大地去了,只是不敢过从甚密。 季堂将客人迎进自己那座僻静的书房内,院内那道清流汩汩不止,而房里的薰香一如往昔,似乎什么都没变。 孝瑜也不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地提了那两桩案子的事,又说出昨日夜里的种种疑惑,然后才问:「国公,你怎么看?」 季堂慢慢呷了口茶,脑中已经有所思量,应道:「王爷,依我浅见,皇帝有可能是在试探你。因为他吃不准到底是谁,所以才大费周章,绕此一大圈。」 「皇帝心思细密,他如今只怕谁都不信,若当初这案子交给大理寺办,张世信此人本就极为滑头,皇上拿不定张世信是否忠于他,是否会再查到王爷后,来先和王爷通气。所以,皇帝倒不如将案子直接交给王爷,只为看王爷如何应对。」 季堂不由啧啧感慨:「皇上这步走了个好棋,若王爷如实禀报,那皇上就能凭此种种证据,光明正大的处置王爷了,若王爷不报,那皇上心里也就证实疑惑了。我只是好奇,没了暗卫,谁在替皇帝偷偷办这些。」 思及此处,季堂连忙又问:「王爷,京中的暗卫可有何异动上报?」 第202页 孝瑜摇头苦笑:「既是皇上发话,那些暗卫自然都被调出去查这两桩案子了,哪儿还有空顾得上京里。」 季堂轻叩案几:「皇上又走了步妙棋啊。」话到这儿,他就懒得再说了,皇帝心计有多深,他是猜不透了。 孝瑜长长嘆道:「归根到底,死士这步棋真是走岔了,无端端给了他个警醒,以他谨小慎微的性子,必然是要怀疑的。」 「王爷得到的,也不少啊。」季堂挑眉浅笑,历数道:「将我的徒弟连累了,清去个皇帝的重要心腹,又除去太子,引得朝堂震荡,还收拢了大殿下,让他愿意与你结盟,私下一道对付皇帝……」 孝瑜听他此言,心下稍宽,不由微微一笑,很是满意,这些年,他确实除去皇帝的不少心腹,如谢尘非,也如文笔,都是些手握兵权之人。可回到今日的话题上,孝瑜问:「国公,这两桩案子,你觉着本王该如何办?」 「于此事上,王爷照实禀报即可,既然这些证据都是假的,那肯定不会滴水不漏,王爷必然可以找到破绽,待找到后,旁敲侧击提醒皇帝,大家心知肚明就可。说不定,皇帝见王爷如实禀报了,还会消去些疑云,对王爷更加看重,岂不方便行事?」 「依国公所言,这回是要本王示弱?」孝瑜问道。按着他的意思,既然皇帝对他起疑了,那他一刻都等不下去,直接来场宫变了事。 季堂点头,分析道:「虽然宫中禁军首领大多已和王爷交好,但人心难测,尤其鲁湘桐,此人对皇帝极为忠心,王爷若贸然行动,也只怕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顿了顿,他又道:「宫中传来消息,皇帝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这些年,王爷已经藉机在朝中培植出不少势力,若再撑个几年,也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事了,何须大动干戈?总是名不正言不顺啊!」 季堂话中似有不忍,其实,这天下归根到底还是姓林,于他有何干,无非是孝瑜待他亲厚,而皇帝与他有夺妻之恨罢了。 末了,季堂长长一嘆:「只盼王爷到时能对临夏他们寡母几个,手下留情些。」自从他帮礼亲王出谋划策起,最对不起的,就是临夏,而最担心的,还是她。 孝瑜拱手道:「国公请放心,本王只恨皇帝一人,皇嫂待我亲如兄弟,我必然不会戕害于她。」 那两桩案子,孝瑜真如季堂所言,派人加紧去查文笔案子的证人,果真是百密必有一疏,还真就找出个极小的破绽,他也不再查了,只派人故意去祁州府尹陈有为那儿提了一句。 到这时,孝瑜才写了道奏摺,呈上去给皇帝。 长青将他的奏摺搁了下来,而孝瑜仍是每日里汇报案子的进展,哪怕那些查到的东西对自己再为不利,也是通通递进宫里去,以显示自己的忠诚。 那帮暗卫丢在外面,实在是查无可查时,皇帝也就宣孝瑜进了宫,此时已经到了景祐二十五年的初夏时节。 两仪殿内,长青还是斜靠在软榻上,只是面容更为消瘦,容颜越发清减,他素来畏热,往常这个时候,肯定是已经换上单薄的绸衫,可如今,长青还是穿着一袭略微厚实的长袍,身子似乎越发不济了。 这情形,孝瑜看在眼里,心里就有了数,只不知道皇帝还能撑几个时日,他心里既觉得欢喜,又觉得难受,说实话,皇帝后来对他还是不错。 长青手里拿着两纸奏摺,一份就是孝瑜去年冬日上奏的,另一份则是前些日子祁州府尹陈有为递上来的,说得正是礼亲王府的管事受人诬陷,无端端背了个杀人灭口的罪名,连累到礼亲王。 长青随手翻了翻,又递给孝瑜,问道:「五弟,你怎么看?」 孝瑜早就想好了说辞,此刻毫不犹豫地答道:「臣弟不敢隐瞒,所有事情已全部禀报给圣上,只盼圣上明察,臣弟冤枉。」 「这桩文笔的案子,幸亏陈大人查明,还给王府一个清白,亦还给臣弟一个清白。而太子遇刺案,就算给臣弟十个胆子,也做不出此种丧心病狂之举。」说到此,他又是正色一拜,声音朗朗,很是无辜。 孝瑜故作不知皇帝的阴谋,复又振振有词道:「圣上,暗卫们已经发现些新线索,所有这些有可能都是假的,请圣上再给臣弟些时日,臣弟必然能揪出幕后黑手……」 其实这是他自己瞎编的,孝瑜赌得不过是皇帝也怕露馅,毕竟伪证太多,谁能保证万无一失呢?若是传了出去,就变成皇帝陷害忠良,那便对他更为有利了。 长青单手支头,轻轻揉按着太阳穴,过了半晌,他嘆道:「朕明白五弟的忠心,你先退下吧,朕想静一静。」 孝瑜暗舒一口气,复又叩首一拜,才悄悄退了出去。 待室内完全安静下来,长青方阖上眼睑,心思缓缓平复,这种博弈,让他觉得累,可他不能不撑着。 这番交谈之下,长青已经能确定孝瑜有问题,其实文笔案子证人的那个极小破绽是他让人留下的,凭陈有为不可能查到,那自然是有人透露的…… 唯一让长青猜不准的,就是孝瑜身后到底有谁,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但长青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等多久,所以,他心下焦急。 过了许久,有人进来,在他旁边坐下,替他轻轻揉按着额首。长青不用睁眼都知道来人是谁,他问:「你哥哥说要多久?」 第203页 文墨答道:「估摸着还需要两年,才能万无一失,毕竟要训练出忠诚之人,再安排进宫,也需要费些周章。」 「嗯,两年差不多……」长青心里盘算后,缓缓睁开眼,抿唇浅笑,两颊的笑靥好像都裹着一道病容。 将先取之,必先予之,这是长青为政之道中的一条,这回,他仍准备如此,只有在人最松懈的时候,才能一击即中。 第 100 章 此后的两年光景,皇帝基本已不再听朝,白日里大多是在两仪殿内处理政事。 一来,长青命赵垂丹对外宣称皇帝病得极重,若走动太多,怕惹人生疑;二来,他身子确实差了,日渐萎顿,自那回咳血后,他又咳过一两回,不过皆是背着文墨,恐惹她生疑和担忧。 夜间时分,长青只宿在自己寝宫,并不愿文墨留下,也不招幸其他人。一回两回还好骗,到后来次数太多,文墨仍是起了疑,但她并不点破。 到景祐二十五年的八月,长青时值不惑,寿诞上,他不过小酌了几杯,就晕晕乎乎地不省人事,比之以前,更加不胜酒力。 待长青恍恍惚惚醒来,若不是那道明黄的帐幔在跟前飘着,他都不知道自己已躺在寝宫了。他口干舌燥,脑中昏涨,很是难受,不免重重咳了几声。 帐幔被人挑起拢到一边,长青一看来人便笑了:「什么时辰了,你还不去歇着?这些事让别人来就行了。」 他喝过酒后的脸色惨白,衬得这笑意更为寡淡,整个人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仿佛眨眼之间,就能羽化成仙一般,唯独一双眸子,暗沉又深邃,像是能将对面那人吸进去,而中间,缀着两簇灵动的星芒,将他还留在这世间。 文墨扶他起来,又端来一碗解酒茶,伺候他喝下,才悒郁嘆道:「如今臣妾想在夜里见到陛下,已是极为不易。难道,还不让人在御前偷偷伺候个一时半晌?」 长青听她伶牙俐齿的,心情舒畅许多,他牵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柔声问道:「生气了?」 文墨点头,她盯着他的那双长眸,正色问道:「你可是有何事骗我?」 长青面色一变,又被她看得颇为尴尬,不得不撇过脸去,眸光闪了闪,含糊道:「没有。」 文墨「哦」了一声,说道:「你不承认没关系,反正我已经是知晓了,以后你可别想着法子地赶我走。」 长青闻言一怔,久久不敢回过头来,他的手被那人反握住,一股决绝又温暖的力量传来,熨帖着他的心,让长青忍不住微笑,却又有些苦。 「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他如是说,那两簇星芒像是染上了薄薄的氤氲水汽,道尽了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呵护之情。 文墨轻笑:「长青,你可记得,我曾给过你一个誓言?」烛火里,她的笑颜越发明媚。 长青一滞,终看向眼前这人,他忍不住低低轻嘆,伸手将她搂入怀中:「我不记得了,你也别记得。」 文墨又道:「不管你记不记得,我总是记得的。」 这几句像猜谜一样,你来我往之间,他们都听懂了对方的意思,长青嘴角噙着笑,将文墨搂得更紧了。 两颗心贴在一起,砰砰跳动,早化作了一人。 此后,长青也不再避着文墨,两人如胶似漆,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他咳血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偶尔上个几次早朝,都不可避免地来此一遭,众臣心底大惊,而皇帝龙体欠安的传言彻底坐实了。 长青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可他现在还是没有把握。没有把握的事,他一向不做,所以,他常常思量,等再熬个两年就好了。 极痛苦的时候,他彻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文墨替他轻轻拍着背,又将他搂在怀里,像是哄着个孩子一般,这让长青觉得心安和好受不少,才能睡上一小会。 等长青睡着了,文墨才会默默垂泪,她这辈子不知在他面前哭过许多次,可这一次,她却只敢背着他哭。 两人醒来,常常是相拥在一起的姿势,像是从不曾分离过一样。 两年的光景,快如飞梭,可文墨的内心却从未有过一日的安宁,总是煎熬着,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 长青从未在她面前提过要对付谁,可这两年朝堂里的种种变化,再加之对皇帝的熟悉,文墨已经隐隐猜了出来——他将谁捧得越高,那人就会摔得越惨,他这回要对付的,还是他的亲兄弟,而那人,也在暗地里盯着他,伺机要将长青一口咬下。 当年,她眼睁睁看着无忧兵败如山倒,如今,她也要亲眼看着孝瑜踏上这条皇权不归路,只不知这一回孰胜孰败。 想明白的那一刻,文墨心里不知该作何滋味,悽苦,悲哀,还是寒冷? 她想,若是回到最初,长青没有固执地要娶她,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说不定她会被打发去西姜,做什么太子妃,也说不定她会嫁给季堂,更说不定她会孤苦一生…… 可从来就没有什么若是,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有陪着他,等待最后那天的到来。 景祐二十七年,五月,初夏时节,御花园的杏花还剩最后一波,开得格外的热闹。 长青这天的精神很好,难得听了一回朝,议下好几桩要事,又宣内阁首辅、太子太傅两人觐见。 众人见着皇帝这般模样,也就暗暗松下一小口气,毕竟这几年来,皇帝身体越来越差,也只有几位王爷和辅臣能时常见到皇帝。 第204页 待下了朝,皇帝坐龙辇离开后,大臣们才稀稀拉拉各自散了,孝瑜和几个官员一齐往外走,这些人都是景祐十九年通过他手给提拔上来的,关系很是亲近。 一人狐疑道:「不知皇上宣贺大人二位是何事?」 这话在孝瑜心中激起个不大不小的浪花,他并没有接话,另外一人压低声,半遮半掩道:「听闻当年先帝也是……」话不敢多说,说出来便是个死罪。 孝瑜看了那人一眼,心底里便浮现出四个字——回光返照,皇帝的身体情况他全都看在眼里,如今突然变得精神奕奕,那只有这一个推测了,何况先帝当年还真就是这么驾崩的。 这两年,他一直按着庞阙的意思示弱,可若是真到了这种紧要时候,孝瑜知道自己就该争一争了,如果等到那小儿登基再夺位,就又麻烦了。 他出了宫,便去了安国公府,让季堂替他将京卫等一干人物联络准备妥当,动手之日,也许就在今天,他不敢耽搁。 且说长青宣贺治陶等人进入两仪殿后,便将伺候的诸人通通屏退出来,殿门紧闭,不得任何人打扰。 文墨来时还是这副样子,便好奇问是怎么回事,小平子拂尘一扫,笑道:「回娘娘,皇上宣了贺大人、邱大人觐见。」 见皇后眉头微皱,小平子忙画蛇添足地解释道:「是首辅贺大人,不是翰林院那位。」 文墨瞪了他一眼:「就你多嘴。」 小平子捂嘴,憨憨一笑:「劳烦皇后娘娘再多等会。」 许是听到外头的动静,贺治陶二人没一会儿就俯身退出殿来,见到皇后正色行了个礼,才慢慢告退,满脸皆是凝重之意。 文墨进了次室,长青仍端坐在首座,手里托着盏茶发呆。 他还未换常服,一身明黄衮服重重叠叠,很是威严。见到人来,他笑着问道:「皇后,朕今日穿什么颜色的衣衫好?」 文墨挑眉满脸不解,长青起身,上前握住她的手,促狭一笑:「朕今日下朝时,隐隐约约闻到杏花的淡雅清香,便想着邀皇后一道去赏花,如何?」 文墨噗嗤笑出声来,配合着他故作郑重福身道:「难得皇上好兴致,臣妾定当奉陪。」她今日穿一身水绿色翡翠长裙,这样一动,渺渺然仍如凌波仙子,长青很是喜欢。 两人研究了半晌,长青换了文墨最钟爱的木红色常服,坐了肩舆往御花园去,到了千步廊下才下来,牵着手往里头去。 远远地就能瞧见白色粉色挤作一堆,熙熙攘攘,如云似霁,又好像一大团一大团的轻柔棉絮,很是好看。 到了杏林底下,早有内侍摆好了案几,然后悄悄退至看不见的地方,只余帝后二人并肩而坐。 长青微微仰面,入目皆是纷繁的花团还有翠绿的绿叶,花瓣轻轻柔柔随风洒落,有些俏皮地就径直往他白皙的脸上扑了过来。长青唇角上翘,比之花色更为明亮动人,他欣喜道:「没想到这个时节了,还能见到杏花,真是不易。」 他顿了顿,又嘆道:「我真是许久都没仔细瞧过了。」话里很是遗憾,长青至今为政二十七年,享乐时间极少,有时连看一眼这世间最美的生机也成了个奢望。 文墨心里酸楚,但面上仍是欢愉的模样,她宽慰道:「长青,若你想看,以后我们日日来,年年来,只怕你要看腻了。」 长青浅笑,他道:「宫里有什么好看的,等此事了了,我们出宫转转,可好?」 「去哪儿?」文墨顺着他的话问道。 长青想了想,认真答道:「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文墨偏头看他,一脸怔忪,四目相对之下,长青轻佻道:「小娘子,来,给大爷笑一个。」 文墨没动,长青央道:「好墨儿,笑一个吧,我最喜欢看你的眼睛,弯起来像新月,也像柳梢,还像小舟,能够飘到我的心里。」 文墨眼眶里泛起热意,她眨了眨,给生生隐了回去,她抚上那人清瘦的脸颊,指尖从额头、眉梢、眼眸一一滑过,恨不得将他牢牢记在心里,末了,文墨动情道:「长青,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这辈子最大的疼爱。 说罢,她浅浅一笑,一如往昔,虽不绝色,虽已沧桑,但却动人,这是他这辈子都无法捨去的温暖。 长青亦笑,任由她的指尖引起一阵阵战慄,待游弋到唇边时,反手将其捉住,亲啄了一口。 隔着漫天的杏雨,隔着飒飒的热风,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半晌,先是缱绻,再是担忧,终是哀伤,文墨知道,这一日,终是到了。 「墨儿,若我今日出了事,遗诏在你书房的朱红漆盒内,与那本小札在一起,一般人找不到……里面有我拟得几位辅政大臣,颇为可靠,可以用来掣肘他人……我今天也交代了贺治陶……」 长青将头轻轻靠在她单薄的削肩上,慢慢叮嘱着,说到最后,声音愈发低了,低不可闻,只剩薄唇一张一翕,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他终阖上了双眸,满脸倦容,不堪重负。这辈子,他活得极累,到这一刻昏迷,他的心也不敢轻松下来。 文墨背挺得极直,她不敢动,因为他还倚在她的身上,这夫妻两人到现在,已说不清谁是谁的支柱。 过了片刻,文墨终以手掩面,泪水漫溢,从指缝中滴滴答答落在案几上,打在纱裙上,形成一滩又一滩化不开的水渍。 第205页 她唤了几声「长青」,那人久久都没有应答,文墨偏头看他,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几瓣花朵恰好落在他清隽的脸上,被衬托得格外艷丽。 文墨伸手摘下那几枚花瓣,探了探他鼻翼的气息。她从来没觉得这一呼一吸之间会那么长,宛如一炷香,直到那股熟悉的热气袭来,她才松了口气,却又不敢耽误他以自己身子为谋的计算,故而慌乱地尖声惊叫起来。 皇帝昏迷不醒,小黄门领了懿旨去各王府报信,孝瑜听闻后,知道此事不可再拖,便派人去今日约好之人的府上知会,而自己急急忙忙入了宫先探消息。 路过皇城里的禁卫府时,他又拐了进去,这日宫值的首领正是他联络交好之人韩国兆,而非鲁湘桐,真是天助他也,孝瑜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带了些禁军,一齐往两仪殿去。 一众禁军把守在两仪殿外,围个水泄不通,孝瑜和韩国兆继续往里。 长青素来不喜人在跟前伺候,到了这时仍是一样,如今,整个两仪殿空旷又冷,蟠龙宝座泛着寒冷的金光,隐着些不寻常的寂静,孝瑜并没有在意这些。 外头时不时地传来滚滚闷雷,响彻天地间,很是磅礴,他的心里随之起伏鼓譟起来,蛰伏十几载,皇位就在眼前,唾手可得,说不激动,那是假的。 暖阁外,一众妃嫔,哭哭啼啼,呜呜咽咽,见着他来,都道了声「王爷」。 孝瑜未理他们,径直闯进了暖阁之内,就见皇嫂坐在床榻边,死死握着皇帝的手,双眼红肿,目光迷离,痴痴地如同失了魂魄一样。 孝瑜知帝后二人感情深厚,而皇嫂一向不会骗人,此时他心底便又信了一份。孝瑜慌忙上前,看皇帝双眼紧闭,眉头微蹙,他抓耳挠腮地问道:「皇嫂,太医们如何说?」声音中很是焦急。 文墨若不是知了情,此刻定然还被蒙蔽其中,她双眼一红,泪花盈盈,又嘆道:「都道回天乏力,只怕……就是这一日的事情了……」说着,那泪珠又断了线似得掉下来,止都止不住。 孝瑜心底欣喜又焦急,他不疑有他,如今只想着遗诏的事,便问:「皇上可曾留下什么……」 文墨摇头:「皇上突然之间昏迷,现下,只待几位王爷和重臣一齐到了,看看皇上是否会下什么口谕。」 孝瑜扭头看向南窗外,初夏的雷雨将至,天色阴沉下来,很是骇然。他道:「皇嫂,你不如去歇歇,这儿我先守着,待皇帝哥哥醒了,再来唤你。」 文墨点头,拭了拭泪,心下极痛,她怔怔看着孝瑜,又看看后头那位禁卫首领,想了想,终未说出什么话来,她只道:「王爷辛苦了。」 出了暖阁,文墨看着外头那一干人等,嘆道:「都别杵在这儿哭哭啼啼的,徒惹得皇上不高兴。」一众嫔妃听了皇后的话,便一一退去偏殿候着。 因着外头要下大雨,天色暗沉,偏殿里已经点了好几盏烛火,闪烁不定,众妃嫔更加惶恐不安。早有人跪下为皇帝祈福,还有些已经止不住大哭起来。 文墨心烦意乱,并没有再管束他们,只双手拢着袖子,站在窗下,怔怔看着外头。藏在袖中的,是长青留给她的遗诏,文墨取了出来,随身带着,生怕事情有变。 一声炸雷惊响,划过整个天际,让人不寒而慄,像是发生了什么骇然的事,不一时,瓢泼大雨便浇了下来,砸在檐上如滚珠一般。 隔着厚厚的雨幕,她看到人来人往,听到铮铮鸣声,还有兵器相交的清冽声音,就仿佛到了吹角连营的战场,到处都是金戈铁马,任由他驰骋,任由他挥斥方遒,比之无忧那时,更是以命相搏,更是危险重重。 文墨双手合十,大慈大悲的菩萨,请保佑我的夫君一世安稳…… 这一日,史料只提过一句「宫中有异动」,但到底如何,却语焉不详,却惹得五城兵马、京卫禁军、皇宫侍卫都有动作。 大雨绵绵不绝,也不知过去多久,两仪正殿的明间,出现一抹木红色,身姿修长又笔挺,那是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清瘦身影,那是天地间最为尊贵肃穆的王者,那亦是文墨心里最寻常的丈夫…… 文墨知道,这一场没有硝烟的仗,他又胜了! 第 101 章 可长青告诉文墨,这场仗并没有真正结束,他也还没有大获全胜。 因为,那些躲在孝瑜身后的党羽,长青猜不通透,除非一个不留的都揪出来,将其连根拔起,否则,他难以心安。 他命人将孝瑜暂押在宫中,又下令封锁今日宫中之事,对外仍装出个病重的模样。 如今替皇帝跑腿办事的,都是文笔这几年间替他私下训练出来之人,人数不多,但贵在忠心耿耿,前些日子才通通伪装送进了宫。 长青安排下这些时,外头电闪雷鸣,雨势不减,而偶尔窜进两仪殿的风里,裹着一份夏日的潮湿与黏糊,他额间和身上就密密发了汗。 文墨问他后头打算如何,长青应道:「朕估摸着五弟进宫前,他已在外头有了部署,如今先留他在宫里,一来,问出那些同党,二来,再引其他人上钩。」也许是今日之事还算顺遂,他脸上的病容清减许多,两双眸子神采奕奕,一扫先前的萎靡,看着很是精神。 这日,长青一直忙到亥时三刻,可依然未从孝瑜口中探出任何东西来,他倒也不急,擒贼先擒王,扣住孝瑜,那些剩下的党羽反正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第206页 从羁押之处出来,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空气格外清新湿润,长青深嗅一口,只觉得神清气爽,不免心情也好。 夜幕深深,他坐在龙辇上四下眺望,除了宫墙,还是宫墙,辨不清方向和来路,很是茫然又孤寂,他忽然很想见到文墨,见到了她,便见到了家。 长青吩咐道:「去咸安宫吧。」今天文墨累了一天,被他早早打发回去歇着,倒不知她现在可曾睡下。 文墨自然没睡,这样惊心动魄的一日,她能够亲眼见到,实在是心骇。当听闻内侍唱喏「皇上驾到」,她便迎了出去,脚步匆忙,身影焦急,待见到了那人,也不顾还有其余内侍在,便将他紧紧拥住。 长青一滞,复又眉开眼笑,他伸手环住她,宽慰道:「让你担心了。」 苍茫天地间,能与相爱相知相守之人相拥,何其幸也! 咸安宫东暖阁内,软榻的案上是几盘果碟和两只高挑红烛,长青随手捻起颗红彤彤的荔枝剥起来,他病了好几个年头,连带着瓜果都吃得少了,但今天心情大好,所以特例破戒一回。 文墨摆手屏退众人,她接过那颗荔枝,三下五除二剥好了,递到他嘴巴跟前。 白嫩的荔枝肉托着鲜红蔻丹上,颇为诱人,长青喉头微动,再看着眼前这人,很是不解,又有些受宠若惊,因为以往只有他替她剥东西的分。 文墨似明白他的疑惑,此时不禁抿唇浅笑:「长青,今天我伺候你。」 自从皇帝病后,文墨才幡然醒悟,其实在生活点滴之中,他为她做的,永远比她为他做的多。 比如两人都爱吃青梅杏脯这些小玩意,长青从不会和她争抢,又比如他送过她好些东西,可她只送过一副祝寿小令给他,还是长青求来的,再比如在最隐秘的春闺之中,他总是万般呵护,可她若是累了,倦了,便将他一脚踹下去…… 文墨暗自下定决心,待此事了了,她必然要好生对他,改掉自己固执又别扭的倔脾气,两人快快活活地过完一生。 长青瞬间误解了她的意思,他的目光捉住文墨的眼睛,张口含进那枚荔枝,薄唇又在她的指尖亲昵地蹭了蹭,戏嚯道:「朕准了。」 他起身,缓缓抬起双臂,宽大的袖袍落在身体两侧,像是鸟儿的羽翼,被风一吹,呼呼作响,而他整个人似要振翅高飞一般。 文墨款步上前,目光温婉,面含微笑,待到了近处,长青低头看她,忽然就想到第一回在金州遇到她时的情景。 那时文墨身量长挑,着一身白底黄花褙子,水绿色百褶裙,手里多了把团扇,和今日其实差不离,可那时,谁会猜到现在呢? 他不知自己竟会记得如此清楚,心底一热,便落了个吻在她头顶,淡淡清香袭来,长青的心情就更为愉悦了。 文墨替他一一解开盘扣,除下外衫,只剩明黄中衣,又抬手摘下他发髻上的那柄玉簪,随之动作,黑发散落而下,混在风中,很是飘逸出尘。 她怔怔不动了,上下仔细端详了会,才掩面哧哧笑道:「长青,你真好看。」这回是由衷的夸赞。 长青哼了一声,很是不屑,屈指点了点她的脑门,没有接话,只走向了床榻边,坐定后,又拍了拍旁边的空处,示意她过来。 这两年光景,长青身子不大好,文墨体贴着他,两人并没有怎么欢爱,如今陡然如此,文墨倒是一怔,她正要张口劝诫,长青便不耐烦了:「自今日事成后,朕发觉身子又好了许多,不许说胡话挑毛病!」 文墨被他的话一堵,就没了下文,她笑着上前:「好好好,陛下万寿无疆,洪福齐天呢。」 待还有一步之遥时,文墨却不再上前了,她的面容隐在晕黄的烛火之中,长青看不甚明白。 两人一立一坐,怔怔凝视着对方,他二人对对方的身体早已了如指掌,可这一回,有股不一样的情绪在涌动,好像是劫后重生,又好像是生死相契。 文墨低身匍匐在长青跟前,长青忙伸手去扶她,嗔怪道:「做什么呢,你身子不好,怎受得了这样的凉?」 文墨摇头,坚决道:「你别动,安心坐着,这回,我真得伺候你。」 烛火跃动,在她双颊描上了层浅浅的红霞,而眸子里闪烁着流光,让人目眩神迷。 她背信弃义爱上了这个男人,她不知不觉臣服于这个男人,所以,到了现在,她心甘情愿如此。 她这一世都是他的了! 长青阖上眼眸,只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快活过,他虽坐拥这天下,却一直担心受怕,数来数去,他真正拥有的,只有这个女人。 这一世,有文墨陪着,吵吵闹闹二十余年,他已很是庆幸,自己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那一波又一波的热浪袭来,长青复又睁开双眸,迷离间,他抚上那人的双颊,摩挲之中,情不自禁喟嘆道:「文墨,我真真是爱煞了你。」 赤~裸又滚烫的情话熨帖着文墨的心,她眼梢含了些泪珠,被长青指尖触碰到,他便弯腰将她抱了起来,跨坐在自己身上。 两人对视着,相拥着,唇舌纠缠,身体紧依,满室皆是曼妙轻音,听得能让人羞红了脸。 到了至情之处,正巧开着的南窗下吹来一阵凉风,文墨偏头,透过窗栏,看见这一夜的星月明朗濯濯,她喃喃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长伴不分离。」 第207页 长青说:「好。」 二人维持着这个姿势,拥抱了许久,交颈相蹭,乌发缠绕,已分不清你我,只觉得无比亲昵,酣畅淋漓。 末了,长青轻嘆感怀道:「朕似乎是有些力不从心了。」岁月就是这么的残忍,让他们的年华渐渐逝去。 文墨笑了,她搂着他,道:「我不嫌弃你。」 这个平静的夜里,淡淡的萦绕着,两人并头靠在一起,宛如文墨枕畔的那朵并蒂莲。 长青和文墨一夜好眠,可有人却很是不安,比如端华。 他今日接到宁贵嫔从宫中递出的消息,知道五皇叔被父皇给押在宫里,他害怕,那人会将他们之间的勾当给招出来,坐立难安之下,他就去找季堂…… 翌日,文墨是被鸟儿的叽叽喳喳声吵醒的,她醒时,已是日上三竿,而长青披了件外衫,斜靠在南窗软榻上,望着外头发呆。 听见衣料的悉悉索索之声,长青嘴角含笑,偏过头来,眸子满是喜色,他欢欣道:「墨儿,你宫里的石榴开花了,今年可真早。」 文墨不信,也径直下了床,依偎在他边上,正巧能看到万绿从中一点红,夺人眼球,很是娇俏和艷丽。她回头看向长青,相视一笑,这些石榴竟也在咸安宫中屹立了二十多年。 长青搂着她,两人安静地享受着这静谧一刻,倏地,长青提议道:「墨儿,今天我们出宫转转吧,祁州城是何样我都快忘了。」 文墨很是意外:「真的?」音调隐隐上扬,颇为不敢相信。 长青手上的力道重了些,他道:「自然,一言九鼎。」看文墨目露担忧之色,他宽慰道:「别担心,我觉得好了许多,就想出去走走看看,散散心。」 文墨自然求之不得,两人呢喃了会,就听小平子在外头通报导:「皇上,皇后,大殿下求见。」 「可说是何事?」撇开端封一事,长青对于他膝下的这个皇长子,幼年丧母,始终还是有一份亏欠在。 小平子愣了半晌,回道:「大殿下说今儿个是皇贵妃二十年的忌日,他想去崇嘉殿祭扫。」 关于凌叶眉忌日一事,还是端华第一次知道文墨不是他真正母妃后,缠着文墨,非要问她母妃的事,文墨一时说漏嘴,才说了出来,没想到他一直记着,这几年出宫后,也年年回来祭拜一下。 长青与文墨对视了片刻,他嘆道:「准了,朕一会也去瞧瞧。」这一嘆,便似又回到了景祐七年的那个夜里。 文墨起身,亦长长一嘆:「时间过得真快,你该去瞧瞧的,一转眼竟二十年了。」 长青「嗯」了一声,他坐起身子,唤人进来伺候,不一时便收拾利索了,文墨还是一身雪白中衣,形容惫懒。 他轻笑:「我去陪一陪他们母子,安心等我回来。等我回来了,我们就出宫去。」说罢,他落了个吻在文墨发间,无限缱绻与深情。 第 102 章 文墨将长青送出咸安宫,见他坐上龙辇沿甬道向东,直到御驾没了踪影,才转身回了宫来。 经过那株开花的石榴时,她本想让人摘下的,却又有些不舍,于是,垫脚摸了摸那火红如霞的重重花瓣,柔柔的,轻轻的,让她很是怜惜。 文墨心情愈发好了,梳洗一番,又进了朝食,才认真梳妆打扮起来。想着要和长青出宫,她便命人将原先备下的那些直缀给取了出来。 挑来挑去,文墨便看中了一身月牙白,因为长青今天穿了一袭玄色交领长衫,两人若是站在一处,黑白分明,应该极为有趣,这么想着,她就乐了,喜滋滋地换上了衣袍。 她的梳妆盒底下静静躺着两柄簪子,一柄是季堂送她的,泛着金色,一柄是长青送她的,裹着银光。 文墨静静看了半晌,终捻起那柄剔透玉簪,盘了个妥帖的男子发髻。她的身形这些年都未变,还是如当年一样,举手投足之间,有些翩翩佳公子的意思。 做完这一切,文墨便开始安心等长青回来。 她起初是在暖阁,后来踱到次室,又转到书房,随手翻看长青的那本藏书,她的目光落在漂亮的「临夏」二字上,就移不开眼了。 等到最后,她放下书卷,又走到院中,仰看朗朗干坤,耳听呼呼风声,狠狠舒出一口气,文墨不由心念一动,这偌大的皇宫里,寂静地未免太不寻常了些。 正疑惑之间,宫外倏尔传来齐整的脚步声,就见一行佩刀之人直直闯了进来,咸安宫中人乱作一团。 文墨敛色,正要喝斥,待见到当头那人,到了口中的话被她咽下,整个人不禁怔忪,唤了声「季堂」后,来不及任何的叙旧,文墨只是疑道:「你怎么进宫来了?」 季堂还是一身石青色长袍,甫一见到文墨今日这身打扮,他亦是一愣,那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许多久远的记忆便通通翻涌了上来,可那一年,她还是他身畔之人,如今——他的目光落在那柄发簪上,季堂便知一切都成定局。 他正盘算着如何开口解释时,文墨面色就变了,她双目圆睁,一脸骇然,很是惨白又黯然,不禁蹙眉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了?」声音中哆嗦了几分,又含了些不敢相信。 季堂负手而立,看着她,没有说话。 文墨陡然之间反应过来,她一颗心扑通扑通从未跳得如此之快,比之昨日更甚,她撩起衣摆就要往外冲去,季堂身后出来几人齐齐将她拦下,却不敢随意动手。 第208页 季堂知道她要去哪儿,此时扣住她的手腕,终开了口,哀求道:「临夏,别去,太危险了。我之所以到这儿来,就是护着你安危的。」语气极软。 此话一出,正好坐实了文墨的猜测,她脑中白茫茫地眩晕一片,双腿很软,快没了支撑的力气,而泪水毫无意识地滑落下来,很快决堤,糊住了眸子,看不清其他。 长青啊,人心难测,你千算万算,终是有算漏之处! 文墨只哭了一小会,复又站直了身子,她拭去泪水,抽出手来,重新整理了衣摆,问道:「季堂,宁英是你义女,你必须要保她,所以,事到如今,端锦他——你们会如何打算?」 季堂未答,文墨直直跪下,正色磕了个头,口中央道:「季堂,这一世我辜负了你,现如今,我只求你看在我俩相交一场的份上,留他一命,可好?」 文墨很想哭,但她不敢哭,她怕再哭,就彻底没了力气,失去知觉,她还得去赶着见长青呢。 季堂知道自己拗不过她,「嗯」了一声算做答应,又要扶她起来,文墨复又磕了个头,道:「就放我去吧。」 她双手紧攥着垂在身侧,跪得笔挺,一如当年那个跪在他跟前的小丫头,季堂心中泛酸,终是不忍,道:「他应该在崇嘉殿,你去吧。」 文墨起身,作揖道了个谢,不敢耽搁,就往外头跑去。季堂目送着她离开,眼眶一红,他长嘆一声,是诉不尽的哀婉,造化弄人啊。 那条长长的甬道似乎没有尽头,两边朱红的宫墙不停地往身后去,耳旁只有风声呼啸,偶尔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文墨飞奔着,疾驰着,很累,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停歇,她不再奢望其他,只盼能再见着他一面。 快到崇嘉殿时,迎面窜来个惊慌失措的人影,待见到文墨,连忙劝道:「娘娘,皇上见不对劲,就偷偷吩咐奴才,让奴才赶紧带您离开。」 文墨定睛一看,正是赵忠海,她闻言,心中更是惧意丛生,道了声谢,还是直直往前头去。 崇嘉殿外的院门紧闭,而外头人影绰绰,打扮不尽相同,唯一的,都是身佩长刀,一脸肃穆。见到文墨来,他们自然要拦下。 文墨提起中气,大喝了一声「滚开,让端华出来见本宫」,那些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个做男子打扮的女人是何来历。 文墨正要拼死往里去,那院门便缓缓打开,一人出来,轻轻唤了声「母后」,便垂首退到了一旁,文墨顾不及其他,掠过这些人往里,她经过时,那道院门又缓缓地重重合了上去。 崇嘉殿的院子里,还是只有那棵老槐,枝叶随着风轻摇,透露着一丝生机,它在宫中已不知呆了多少年,纵然看透世事,但今日,又目睹了一桩。 老槐底下摆着张案几,上头是一壶酒并两个酒盅,而旁边——歪着个玄色衣衫之人,不知生死。 「长青!」 她慌忙上前扶起他,将他倚靠在自己胸前,长青的双眸紧闭,眉头蹙成一团,嘴角处有一丝血迹蜿蜒而下,格外刺目。 「长青!」 文墨摇了摇他的肩膀,又拍了拍他的脸,见他毫无反应,她便再也忍不住了,那些泪水斑驳滴答,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身上,洇湿一团团水渍,若他有知觉,定会笑她,又哭湿了他的一件衣衫。 她只觉得要撕心裂肺了般的痛楚,文墨拼命摇头,恨不能以头抢地,赶紧随他去了才好,她不敢相信,她怎可能相信,他刚刚才说要带她出宫,他说了要带她出宫的! 底下那人微微睁开了双眸,他说不出任何的话,只能反手握住文墨的手。 文墨一怔,复又呆呆看着他,柔柔唤了声:「长青。」似是呢喃,似是倾诉,只有他二人听见。 长青抿唇浅笑,嘴巴张了张,说了句话,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有那两道笑靥镌刻着宠溺与不舍。 文墨将他搂得更紧了,两人头抵在一起,十指紧扣,她凑到他耳边道:「长青,我说过的,这辈子,我要陪着你,你不放心我,我也不放心你啊……」 「长青,黄泉路上,你稍微等一等我,我来给你做伴。」 他捏了捏她的指尖,似是在笑她的傻。 「长青,此生此世,到了现在,我一点都不后悔,你呢?」 他又捏了捏她的指尖,似是在说他也不曾后悔。 「长青,你放心吧,我求了人,他们会放端锦和宁英一命的,咱们俩去的也没有牵挂了。」 他没有再捏她的指尖,只是脸上挂着一丝笑,阳光透过老槐,斑驳地洒在他清隽的脸上,凝固成笑靥之间的金色,这是长青留给世间,最后的一抹色彩。 他阖上眼,见到文墨踏着漫天金乌而来,牵起了他的手,宛如最初的那个梦。 文墨还是紧紧搂着长青,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昨日夜里,能够想起的,忆起的,都被她说了个遍。 她害怕自己忘了…… 端华立在崇嘉殿外,听着里头母后的自言自语,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静静发着呆,那上头沾上了第一个人的血,紧接着还会有其他的人,以后都停不下来了。 忽然,就听里头一声悲痛欲绝的长啸,众人面面相觑,终有一人跪下道:「恭请圣上登基。」 其余的人,也呼啦啦跪下一大片,声音响彻云霄,却抵不过刚才那一句的震天撼地。 第209页 「长青——」 崇嘉殿内陷入平静,推开院门,你只能听到老槐飒飒作响,而几枚叶子晃晃悠悠,缓缓飘落,掉在黑白分明的二人身上,像是一首哀歌,又是一首绝唱…… 【正文完】 纪年表 长乐四年:庞阙弱冠,征南蛮,王月华病故,收养初冬 长乐十年:庞阙征西姜,官拜柱国将军,驻兵平丘府;百合公主和亲 长乐十三年:九王爷造反 长乐十四年:庞府因牵连造反一事,满门被抄;文远如调任平丘知府,文家四子结实庞阙、李牧秋等人 长乐十五年:徐之奎领三位皇子西巡,修文、文笔参军;牧秋弱冠,孙芳清成亲 长乐十六年:庞阙纳妾;初冬「通敌卖国」,庞阙被罢官,文墨与牧秋过府探视(男风传闻);姜贵妃病故,引发年底战乱,庞阙复职 长乐十七年:庞阙被封安国公爵位;庞府托媒,文家拒亲;无忧等人出使西姜,庞/文二人定情;八月归途,庞阙被抓,同月,皇帝驾崩,长青即位;文墨着书 景祐元年:正月,长青下旨守大孝三年;八月,庞阙案结,官复原职(与长青早有密谋);十月,庞阙写信与文墨断情 景祐二年:文远如调任祁州府尹,文笔调任祁州南城兵马指挥;文家归京,牧秋同行;庞/文私许终身,庞阙离京;文墨重遇长青;西姜太子求娶妙阳被拒,孝瑜前往西姜;文墨及笄; 景祐三年:皇帝抢亲,许文墨为后;文/谢传闻;西姜内乱,庞阙救孝瑜,阿茹出现;庞/文定下来世盟约;文笔任金州大营参将 景祐四年:大婚 景祐五年:戏码;庞阙归京 景祐六年:五月,凌叶眉诞大皇子端华;宫斗戏码;入冬,宁贵嫔诞大公主得月,柳答应诞二皇子(夭) 景祐七年:端华周岁,凌叶眉溺毙,无忧造反,丹蓉自尽,文墨诞宁英 景祐八年:庞阙平定南乱,归京;文墨抱恙 景祐九年:长青、文墨前往西南 景祐十年:文芷出家;阿茹失踪;宁贵嫔被撤禁足令;魏子啸称帝 景祐十一年:庞阙与文墨旧闻被有心之人利用,在大周国内伪造谶文;长青结识贺萌枝,文墨与长青交心;端华一夜失踪,性情突变;文墨遇喜; 景祐十二年:孝瑜交出阿茹,季堂辞官;宫斗戏码;文墨诞嫡皇子端封,长青立其为太子;太皇太后薨 景祐十三年~景祐十四年:略(宫斗戏码) 景祐十五年:贺萌枝入仕 景祐十六年:文墨诞皇四子端锦 景祐十七年~景祐十八年:略 景祐十九年:谢尘非等人贪污案,长青命孝瑜整顿官吏 景祐二十年~景祐二十一年:略,武易安告老归乡,孝瑜掌暗卫势力 景祐二十二年:文家树大招风,文笔、文砚均牵涉案子中 景祐二十三年:长青保住文笔;端华成亲,端封遇袭;长青立端锦为太子,冬日,早朝时第一次咳血 景祐二十四年:文笔接皇帝密旨;宁英出嫁;长青让孝瑜查端封遇袭案、文笔被冤案 景祐二十五年:长青猜透孝瑜心思;文墨知道皇帝身体真的抱恙,长青生期点破 景祐二十六年:略 景祐二十七年:大结局,两场宫变 番外1 「娘,我们今天去哪儿?」 问这话的小丫头掀开一旁的车帘,好奇地盯着外面的世界,眼睛忽闪忽闪地,格外水灵,像夏日里一道清泉。 她从未出过府,平日里,她总是撺掇萧川带她混出府去玩,可从未成行,如今,她自然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都觉得看不够呢。 坐在一旁的大男孩悄悄地咳了一声,小丫头不解,回过头瞪他,撅着小嘴,以示不满:「萧对头,怎么了?」 男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难得挤眉弄眼了一番,小丫头愣了愣,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恍然大悟,就见娘亲的一双眼睛泛红,怔忪着看向虚无的某处,不知在想什么。 作为娘亲贴心的小棉袄,小丫头连忙上前,抱住母亲的胳膊,亲昵地晃了晃,道:「娘,你怎么哭了?」说罢,又蹭了蹭她的胳膊。 宁英回过神来,她看着自家女儿这副憨态,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瓜,微微一笑,道:「今天去看舅舅。」 小丫头嘴上「哦」了一声,又回头看向男孩,目光疑惑,似是在问,舅舅是什么? 马车从金光门出了祁州城,一路向西北奔得飞快,热闹喧嚣渐渐被甩在了后头,不久就进了山,人烟越发少了。 小丫头看得起劲,可耐不住早上起得实在太早,越到后来,就越发的困,于是她趴在母亲腿上睡着了。 宁英替女儿拨拢几缕碎发,不再说话,继续想着先前未完的心事。 而另一侧,萧川屏息敛神,安静地坐在一旁,手轻轻搭在腰侧。 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因为那里有柄软刀,还有三根淬毒银针,见血封喉,很是厉害,所以,他不能随便乱动,只能将腰杆挺得笔直。 萧川的身份隐秘,见不得光,有人专门安排他来守护这个十岁的小丫头,可其实,他自己也不过才十六七岁的模样。 他整日板着张脸,端地极为老成,处处惹小丫头不快,气得她都唤他「萧对头」。想到这儿,萧川嘴角起了丝不易察觉地笑意,他看了眼熟睡的小丫头,低垂下了眼眸。 第210页 沿山路又走了好几个时辰,他们才将将到了地方,早有一班侍卫将他们拦下,说是皇陵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萧川下车时,彻底收敛住周身气息,就像是个普通的文弱儒生,宁英携着小丫头亦下了马车,他们一行还有个车夫,共四人,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很是突兀。 侍卫们正要出声赶人,萧川上前递了个令牌,那些人一看,也就不敢拦了,放他们几人进去。 进了里头,地方很大,能看到成荫的绿树,还有各色繁花,却也荒凉,只有鸟儿叽叽喳喳,却无一丝人烟。 五月的天气很热了,这儿的温度却极低,小丫头紧紧牵住娘亲的手,有了些不安,她偷瞟了一眼走在后头的萧川,那人却一下子捉住了她这道目光,浅浅一笑,以示宽慰。 小丫头一愣,她想,萧川笑起来真好看。 宁英是第二回来了,她自踏进这里的第一步起,身子便开始战慄,她死死咬着唇角,咬得没了血色,才忍住泪。 再走上一段距离,就能远远看见巍峨高耸的宫殿,还有郁郁葱葱的山丘,她在心底唤了声「父皇、母后」,又像是要滴出了血。 宁英顿住步子,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她提起裙裾径直跪下,正色拜了拜,小丫头又是不解,问:「娘亲,你这是在拜谁?」 宁英只是微笑,她瞥了眼车夫,没有说话,这些年新帝脾气越发暴戾和乖张,严禁任何人再提及先帝种种,所以,她不敢随意说出他们的名讳,怕给府里遭殃。 他们继续往里,终于到了座老旧宅子跟前,宅门紧闭,四周的墙上爬满枫藤,很是萧肃。 萧川上前敲门,过了半晌,有个白发老者颤颤巍巍地开了门,他的双眼已瞎,摸索在门框边,好奇问道:「不知是何人大驾?」十年了,从未有人来过这座院子。 宁英上前,开口道:「是我,宁英。」 老人是宫中的旧人了,此时他大惊失色,口中喋喋,就要跪下了,宁英连忙扶住:「没这么多礼,赶紧领我们进去吧。」 宅子不大,是个二进的院落,可却更加空荡,一路走来,不见什么人影,而院子里杂草丛生,很是破败。 直到后头正房,老人才停下步子,宁英便将他遣了下去,又对萧川和车夫吩咐道:「你们在外头等着,我们进去。」 那车夫面色发难,萧川却拱手,口中称是,那车夫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明间穿透进来几许光亮,扫去多年来的暗沉,惊得尘埃翻飞,让常年闷在屋子里的人很是不适应,他抬手挡了挡刺目阳光,就见一大一小的人影,披着金乌而入。 端锦身着中衣,披头散发,形如鬼魅,他缓缓起身,看向那人,道:「姐,你来了。」好似昨日才分别一样。 宁英点头:「锦儿,我该来的,来看看爹娘,来看看你。」为了今日能来这一趟,她求遍了所有的人,终于得了皇帝的一纸恩准。 她走上前,看着形容消瘦的弟弟,他虚岁不过才二十二,大好的年华,可已经沧桑枯竭,老了十岁只怕都不止。 「锦儿,这十年来,你受苦了……」 端锦一滞,复又坐下,摇头嘆道:「当年,若不是姐姐苦苦劝我,我定然是要以死明志,随父皇母后去了,何苦留在这世间,受他的种种折磨,骯脏了身子?」 宁英心酸,只能勉力劝道:「当年封儿为救我而死,母后曾劝我人死不能复生,只有我过得高兴了,才不负封儿的一腔心意。如今,我也是这样想得,锦儿,我们这一家,到头来只剩你我二人,只有我俩好了,爹娘在天有灵,才会安心……」 端锦哈哈大笑,很是癫狂,如同疯了一般,又是捶胸,又是顿足。小丫头看得害怕,又往母亲身后躲了躲。 笑到最后,他就呜呜哭了起来:「姐,我这样算好吗?是生不如死吧!」 宁英再也忍不住,搂着他一起垂泪,姐弟二人抱头痛哭,这十年来,她不敢哭,生怕露出一丝哀伤,就会给府里遭去灭顶之灾,只有到了这时,到了这里,她才敢宣洩出来一些。 当年,义父力保她和端锦活了下来,只是从此之后,宁英的府上布满了新帝的眼线,而府外则被禁军守得是水泄不通,而端锦则被打发去守皇陵,不得再回皇城。 天人永隔,姐弟分离,这便是他们这一家…… 小丫头看娘亲哭得如此悲痛,她贴心地上前拍了拍母亲的后背,柔声道:「娘,别哭了。」 端锦这才注意到这个出声的小傢伙,他胡乱擦了擦泪,怔怔看着她,心头一软,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姐,这是当年你肚子里那个?」 宁英点头,止了泪,说:「就是她,小名唤作花蕊儿。」说着,又对着小丫头道:「来,这就是你舅舅。」 小丫头也不认生,她上前脆生生叫了声「舅舅」,虽然,她不大明白,舅舅是什么,但看这人和母亲这样,必然是极亲的,所以,她对这人也觉得亲切。 端锦又是一愣,这是姐姐的血脉,也是他的血亲!他颤抖地伸出手,想揉一揉小丫头的脑瓜,却又有些不敢。 小丫头见了,脑袋直接往他手下一钻,蹭了蹭,又唤了声「舅舅」。 端锦眼眶泛红,潮湿之意又起,他起身在房里来回转悠了好几圈,手起手落,东翻西翻,最后掏出个翡翠扇坠子,举到小丫头跟前,欢喜道:「舅舅第一次见你,竟没预备下什么东西,这坠子送你。」 第211页 宁英一看,眼泪又起,端锦小时候性格稳重,不爱其他,唯独爱画扇面,父皇便寻了个极出挑的扇坠子给他,想来,当年他离宫,就带了这枚坠子,这是他所有的念想。 小丫头不敢拿,她回头看看娘亲,再看看眼前这位舅舅,她心底有了盘算,说:「舅舅,此物必然极贵重,小蕊儿不能要。」 端锦笑道:「好孩子,这东西你好生替舅舅收着,留在这儿,也是蒙尘,糟践了它。」 小丫头上下摸索了一番,拿出包糖果,用纸包着,递到端封面前,笑眯眯道:「舅舅,我用这个和你换。」 端锦点头,两人这样换了,宁英就更想落泪了。 日薄西山,宁英一行才往回赶,端锦这些年头一回出了门,将他们送去红墙处,他亦被侍卫挡着,不能再跨出那道朱红大门半步。 直到马车没了踪影,他才负手往回走,远远看着父皇母后合葬的陵墓,他跪下正色拜了拜。 「父皇,母后,孩儿定要好生活着,愿你们在那儿一切都好……」 ☆、番外2 景祐十三年,十月,天朗气清的好时节,咸安宫的石榴已经红透了,就像一盏盏小灯笼,格外喜人,而大雁开始往南飞,却惹起点点离人绪。 这日夜里,秋风起了,透过南窗,吹动着烛苗,昭示着明日的坏天气。 就着一明一暗的灯火,榻上那人翻了一页书,新蕊进来道:「娘娘,皇上遣人来说今日政务操劳,夜里便在两仪殿歇下了,问娘娘去不去。」 文墨看得入神,一时间没有应话,身形亦未动,还是直直地盯着手里那捲书,待又翻了一页,她才抬头吩咐道:「本宫就不去了,请皇上早些安寝。对了,还有将今日摘下的石榴送几个去两仪殿,让皇上尝尝。」 新蕊得了皇后回话,便悄声退下,又将石榴和皇后的话一併转告了御前来的那个内侍。 见到石榴,再听到回话时,长青是彻底哭笑不得,他暗忖,就该直接宣文墨过来,而非假模假样地问她要不要来,她这人,最是知道怎么打发他了。 长青嘆气,眼梢瞥见黑漆描金圆盘上那几个红彤彤的石榴时,他心念一动,搁下了硃笔,随便挑出一个,开始认真低头对付起来。 石榴这种玩意儿并不好剥,但于他而言,却乐在其中。不过一时,晶莹剔透的石榴粒,就被长青一一放在盘内,一片水汪汪亮晶晶。 他接过绢子拭了拭手,随手捻起一颗尝了尝,忍不住眉开眼笑,对着小平子道:「你亲自将这一盘拿去给皇后,可不许在半路偷吃!」 「奴才哪儿敢吶?」小平子笑嘻嘻地应着退下,过了半晌,他就回来复命,只不过手上的漆盘内又多了几个鲜红的石榴…… 两仪殿内很安静,只有这几个可爱的石榴陪着长青,奏摺看得累了,他玩心顿起,屈指戳了戳,它们便在漆盘内滴熘熘地打着滚,长青看在眼里,抿唇笑了,清隽的脸颊上,两道笑靥里,满满的都是欢喜和疼爱,藏都藏不住。 他正这么发着呆呢,小平子又进来,拂尘一扫,俯身道:「皇上,丽婉仪求见。」 「可说是何事?」长青拧眉问道,话里隐隐有些不悦,后宫之中那些个女人,他最不喜见到她。说来只不过是因为他不喜严宏,所以连带着讨厌他的外甥女,常常一年半载都不去她宫里。 小平子应道:「并未明说。」 「既然无事,那便让她回吧,朕今日累了,不想见任何人。」他摆摆手,头也未抬,就这么打发了。 这一夜如此便完了,可接下来的几日,他却接二连三的和这位丽婉仪各种偶遇,在御花园内,在内廷甬道上,在各处只要皇帝会出现的地方。 长青再也不是那个在情爱上懵懂的少年,他自然看出了其中名堂,这丽婉仪的一举一动,还是在往凌叶眉那儿靠,企图以此获得皇帝的爱恋,可没人会知道,自从静妃之后,这样子的效仿,只会更戳他的忌讳。 他心里明白后,不敢再对文墨有所隐瞒。毕竟上回他瞒下静妃的事,致使两人置气,又让文墨动了胎气,总让他心有余悸。 这日,两人将要歇下时,长青便将这些日子丽婉仪的事一併对她和盘而出,末了,又戏嚯地问她:「皇后准备如何处理?」 文墨呵呵笑道:「皇上去她宫里一趟,不就没事了?」 长青气结,他背过身躺下,愤愤道:「你就知道将我推给旁人!」 文墨点头:「要不然,你纳这么多嫔妃进宫做什么,当摆设么?」 长青听了,立马回过身来,他眼眸澄亮,满脸欣喜道:「正要和你说此事呢。」说着,他摆上一张严肃脸,正色道:「皇祖母仙逝后,这宫里,便再无人能逼着我选秀,只要你别和我寻什么不痛快就好。」意思不言而喻。 文墨并未接话,她拢了拢头发,亦躺下来,两人肩并肩挨着,感受到对方身体上传来的温暖,过了片刻,她才疑道:「你不后悔?」 旁边那人哧哧笑了,起身替她掖好被角,又摩挲着她的面庞,喟嘆道:「有什么可后悔的,我早就说过,此生只愿娶你一人就好,只是你不信罢了。」 这样滚烫的情话,真是能熨帖人内心的柔软! 文墨侧过身,拥住那人,埋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温热与气息,这些都让她无比安心和惬意。她闭上眼,缓缓道:「嗯,我信,我也不捨得你去旁人处,只是,明日劳烦你再去一趟?我这个皇后也难当啊……」 第212页 听了这样委屈的话,长青嘆气:「那我明日过去稍坐片刻,就回来陪你。」他亦紧拥住身侧那人,捨不得放手。 可他这一去,就去出事了。 长青到时,丽婉仪刚好温了酒,天气确实凉了,他便喝些暖暖身子。又坐了片刻,他浑身就燥热起来,长青伸手扯了扯衣襟,直想要宽衣解带,而身下一波又一波的暖流涌了上来,上下乱窜,他精神便有些恍惚了。 有人替他解开外袍,他略微觉得宽慰,恰巧一阵秋风袭来,凉意更甚,他便越发怔忪了,好似整个人飘飘然,徜徉在虚无之间。 一双手沿着明黄的衣襟往里探,被他捉住了,放在唇边轻吻,眼眸微眯之间,他已经分辨不清什么,只看到个朦胧身影,他喃喃唤道「墨儿」,又说:「我热……」嗓音迷离,带着些撒娇之意。 从未有过的缱绻,眼前这人一愣,就忘了动作,长青亦愣,他使劲睁了睁眸子,看出这人略微丰腴,而并非是文墨的瘦削长挑,他瞬间清醒许多,一下子便明白过来。 这一夜,未经过和皇后商议,皇帝直接将丽婉仪打发去了冷宫,又急召御医,折腾了大半宿,确认无恙,才堪堪阖上眼睡下。 两仪殿里,文墨守在皇帝身边,见他安稳睡了,一颗心松下,就准备回宫,让他一人好好歇着。龙榻上那人听见脚步轻移的声音,便立刻睁开眼,连忙起身捉住她的手腕,呢喃道:「药效似乎还未退。」 文墨一怔,就要宣太医进来,可还未来得及唤出一个字,猛然间就被那人一扯,脚下趔趄,站立不稳,扑到了他怀里。 她头上一柄流苏顿时凌乱,不待任何反应,那人欺身吻了下来,辗转反侧之间,他说:「你就是我的那味解药。」 天地间,总有一人令你心动,令你魂牵梦绕,尘世里,总有一人是你的劫,是你今生无法逃过的难!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正式完结,感谢大家,也替书中所有角色谢过大家的陪伴! 季堂的番外实在码不出,等完结手上那本无脑现言后,我再回来开,交代后续,抱歉了! 长青小时候也懒得写,反正他就那样,你们懂得^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