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风华之代黎篇》 第1页 [现代情感] 《绝代风华之代黎篇》作者:用红色偏爱葱【完结】 这是个风雨飘摇的,这是段风云际会的岁月 他在北,她在南 他要一统河山,驱除倭寇 她要振兴帮派,为父报仇 遗忘了前世种种,他与她,该如何再续前缘,谱写一场交织的宿命 尘世牵挂,相守一世的代价,轮回去寻他(她) 花飘散,容颜瘦,一世轮回几世情 第一章 归航 漆黑冷冽的夜晚,没有月光,便是星子也寻不见一颗,白日里那暮沉沉的天气,疑是要下雪,终究只零星飘落了几丝雨,伴着阴冷的风,只让人觉得凄凉萧索。 萧佑城将双臂抵靠在船头的护栏上,凝望远方,无际的天与海,黑茫茫一片,什么也寻不着,什么也看不见,只剩手指间的半枝烟,燃着忽明忽暗的火星,在这凛凛寒风中,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不远处传来轻轻的咳嗽声,他讶然,扭头去看,下风口处立有一人,离得不远,主舱室透出几丝光亮,依稀能辨认出妙曼高瘦的身形,飞扬俏皮的短发,约莫是个年轻女孩子。萧佑城将手中未燃尽的烟熄灭,随手一扔,凑巧,丢进五米外甲板上的一只垃圾桶。 原本只有他独自站在这船头,享受片刻的孤独,现在多出一人,萧佑城以为自己会感到不自在,却没有,那女孩也不说话,他将烟熄灭后,便连轻微的咳嗽声也不可闻,他突然间厌恶起这无声的黑暗,无尽的寂寥,希望女孩能说上几句话,咳嗽两声也好。 老天爷故意跟他作对似的,女孩只站了一会,大约是嫌冷,回船舱里去了,他回身,倚靠着船舷,目送女孩的背影,在她打开舱门的一剎那,借着光,终于将女孩的身影看清,及膝的黑呢子大衣,只一眼,舱门就在女孩身后合上了。 从前,他觉得但凡女子,皆衬不起黑色,在国外也常见穿黑衣的女人,教堂里吟唱赞美诗的修女,酒吧外正值叛逆期的少女,或沉闷,或幼稚。她却不一样,一袭修身的黑大衣,简简单单的式样,衬托出卓尔不群的气质,大气,干练,也娇柔。 萧佑城固有的观念就这样被一名女子打破,一名只看清背影的女子,并且,只在一瞬间。 萧佑城在甲板上呆了一会,也觉得有些冷,十二月的天气,到底是寒冬了。 推开主舱室的门,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冻僵了的身体,瞬间被唤醒。没有意想中的喧闹,只有一支钢琴曲,舒缓轻快的调子,静静流淌过心房。 今天是公历十二月二十四日,按照西方人的传统,要过平安夜。这是一艘远洋轮,从英国的利物浦出发,穿越大西洋,来到美国,稍作修整,再横跨太平洋,到达位于东方的日本和中国。因此,船上大半是西方人,也有留洋归来的学生,大多受洋派作风的影响,也爱凑热闹,过个圣诞节。 轮船上这间最大的主舱室如今被布置成了宴会厅,坐满了人,萧佑城好容易在角落处找到个空位,坐下,叫上一杯红酒,随意将目光扫开,发现众人皆看向一处,他也顺着那视线看去,大厅中央摆放了一架黑色钢琴,一名女子端坐在琴前弹奏,那舒缓轻快的音乐,便是出自她的指下。 萧佑城不自觉微微眯眼,那女子......是他刚刚在甲板上遇到的那一位,那黑衣,那气质,他不会认错。 从他所在的位置,可以看见女孩的侧影,极年轻的女孩子,比想像中还要年轻,精緻的脸庞,带几分稚气,奇异的,也带几分凌厉。 最后一个音符从女孩指尖滑落,不知谁先喊了句「安可」,众人仿佛被点醒,「安可」声此起彼伏,女孩只羞涩地笑,却将琴盖放下,不见丝毫犹豫。 正当女孩起身之际,侍应送上一篮子玫瑰,鲜红的玫瑰,新鲜的玫瑰,「安可」声瞬间被抽气声所代替,轮船在海上航行了几个月,谁这么大本事,竟然能弄到新鲜的玫瑰?! 侍应不知在女孩耳边说了句什么,伸手遥指东南方一处,女孩顺着他的手臂看过去,众人也顺着他的手臂看过去,一名年轻男子,东方面孔,白礼服,戴一副金边眼镜,斯斯文文的模样。女孩从那一篮子玫瑰中抽出一支,对年轻男子微微一笑,移步,却往萧佑城所在的方向而来。 真的是往萧佑城所在的方向,甚至在他的座位前停了下来,萧佑城一愣,随即找到了原因,对面的椅子上整整齐齐叠放了一条白色围巾,这是女孩的座位。 萧佑城觉得有些窘,脸上微讪,对女孩点头致歉,正准备离开,女孩却开口:「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一起吧。」 话音未落,大大方方在他对面坐下,这是萧佑城第一次听到女孩的声音,略低,微夹了些南方口音,酥酥软软的,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舒服。 萧佑城当然乐意接受邀请,与女孩搭话,「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 女孩略歪了头,「猜的。」 真是可爱的模样...... 情不自禁的,萧佑城想笑,事实上他也笑了出来。女孩大概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有什么可乐之处,却也不介怀,招呼侍应,叫上一杯咖啡。 「这么晚了还喝咖啡?」 女孩耸耸肩,「习惯了。」 初次见面的两人都没有察觉,彼此间相处的默契与融洽,仿佛是最相熟的两个人。 第2页 侍应很快送上一杯咖啡,冒着热气,女孩不急于喝,只将双手环住杯壁,似乎想取暖,萧佑城突然间生出一个念头,想把女孩的手牵过来,包在自己手里,替她暖一暖。但很快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他们只是初次见面,他甚至还不知道女孩的名字。 身穿白礼服的年轻男子端上一杯酒,起身,想往女孩这边走,看清女孩对面那人,微怔,回了自己座位。 在短短一小会的聊天中,萧佑城知道了女孩在维也纳学习声乐,女孩知道了萧佑城在美国读军事学校。 「回来准备做什么?去学校里做教员?」 女孩浅浅一笑,并不回答,萧佑城这才发觉,自己问得不太妥当。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萧佑城有一口没一口的轻啜红酒,似无心开口:「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女孩仍是微笑,「chris。」萧佑城不想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也笑,却无奈,「我叫做ri插rd。」 是啊,他们即将踏上的,是满目疮痍的故土,前路漫漫不可知,就算是知道了彼此的姓名,又能如何?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宴会厅内欢腾一片,这一处小小的角落里,对坐的年轻男女,再一次陷入沉默。 悠长尖锐的汽笛声将睡梦中的代黎惊醒,甲板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吵嚷声与断断续续婴孩的啼哭,代黎记起,今晚是该到横滨了。 无法继续安睡,干脆套上大衣,去甲板上走一走。横滨是日本的大港,下船的旅客很多,虽是夜晚,码头上亮有许多盏白晃晃的电灯,与洋轮上的灯辉映着,恍若白昼。 码头很宽敞,却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有已经下了船的乘客,有搬运行李的工人,更多的,是来接船的人。一名齐耳短发的年轻女子,大概是见到了家人,丢了箱子,尖叫着冲出去,扑进一名中年男子的怀中大哭,应该是她的父亲,慈祥地抚她的发。代黎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转了头不再看。 汹涌的人群中突然闪出一条道,大家都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一支车队缓缓驶进了码头。船上,原本有些拥挤的甬道也即时宽敞了起来,一名年轻男子带了随从走过,东方面孔的日本人纷纷弯腰行礼。 代黎大概也知道一些,日本明治维新后,等级制度依旧森严,平民遇到贵族,必须是谦卑恭敬的。那名年轻男子的面孔却熟得很,待他上了车代黎才想起,是前几日平安夜里送她玫瑰的男子,她的记忆力本是极好的,但因今日他摘了眼镜,一时没能认出来。 时间一分分过去,码头上的喧嚣渐落,终于完全安静了下来,洋轮没有即时启航,应该在补充一些供给。代黎原本没想到会在外面呆上这样久,只套了件薄呢子大衣,如今手足皆被冻僵,却迈不出步子。 直到东方天际已经透出几丝光亮,代黎才想起该回船舱,双腿已经麻透了,狠狠跳了好几下,勉强有了点知觉。 回去她所在在船舱要经过一条窄窄的楼梯,刚踏上两步,三个黑衣人飞一般的从身边掠过,天生的敏感让代黎即时生出了警惕,虽然他们动作极快,楼道又黑,可她还是能认出来,日本忍者的装扮。 虽然不可能是冲着她来的,代黎仍绷紧了每一根神经,每踏上一登楼梯都极小心......不对!气息不对!这里一定还有人! 代黎猛抬头,对上一双精亮的眸子!在暗夜中,犹如两颗明亮的星子,代黎迅速将手探入后腰......同一时间,那人从舱顶翻下,「是我。」极小的声音,借着黎明的微光,代黎看见他模糊的面容,是平安夜遇到的那人,ri插rd。 萧佑城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遇到她,若不是时机不对,他真的很想请她喝上一杯咖啡。 他匆匆打了声招呼,正准备离开,女孩却突然拉住他的衣袖,他诧异回头,一件硬物递到了他手上......不用看,以他对枪枝的研究,只一摸便知道,白朗宁m1910 7.65mm自动手枪,比利时最新制造。 年轻女孩子,为什么会随身携带这样一支枪,凌晨出没在这样的地方...... 只是一瞬间的犹豫,她却感觉到了,对他微微笑,嘴角勾起两个小括号,「我单身在国外读书,总要有些防备。」 他自然是不信的,还是将手枪接过。朦胧的微光中,她的笑容看得不真切,却暖,一直暖进他心里,手中的枪也带了些许的温度,他想起,那枪前一刻还贴着她的身......手下不自觉紧了紧。 没有言语的分手,她上,他下,在楼道的尽头,两人同时回首,距离与昏暗却阻断了本应交织的视线。 那一天过后,代黎再没见到他,也不知道后来究竟怎样...... 思绪被耳边的吵嚷声打断,甲板上挤满了人,大家都激动万分的眺望即将到达的海港......故土,终于近了。 洋轮抵达天津港,却没有意想中的喧嚣,码头上安安静静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统一的墨绿军大衣,个个荷枪实弹。 游子们原本激动的情绪就这样生生被浇灭,下船都小心翼翼的,留在船上的人也不敢高声说话。 偏巧,站在代黎身边的两人在悄悄小声议论。 「到底是怎么回事?瞧这些当兵的装扮,是萧家的北军吧?」 「你也不想想天津是谁的地盘?除了萧家谁敢在这里调兵?」 第3页 「这是在干嘛?」 「好像是说,船上有重要人物......萧家大少爷......」 声音渐小,大约也察觉这是个不能议论的话题,很快噤声了。 代黎不愿意在甲板上感受窒息的气氛,动身回船舱,远远的,看见舱门口立有一人,是这艘洋轮上少见的华人侍应。 侍应见了她,笑脸询问:「是chris小姐吗?」 代黎点头,侍应递上一只黑色漆木盒子,「刚才有位先生一直在这等您,大概是赶着要下船,实在等不及了,托我把这个捎给您。」 代黎一边接过一边道谢,想给他一块钱的小费,侍应连连推说已经拿过了。代黎只好收了钱,拿了盒子回船舱。 她以为是那人还她的枪,打开一看,却不是,一块莹碧翡翠,握在手中,冰凉沁脾。 代黎富贵出身,奇珍异宝也见过不少,识得这翡翠价值连城,她猜想那人可能还需要手枪一用,没找到合适的答谢之物,便送了这翡翠过来,以后若能见到,得还给人家。随即自嘲一笑,人海茫茫,哪里容易再相见?却还是将翡翠放好,小心收进箱子里。 这艘跨越了大半个地球的远洋轮,终于快要驶到目的港,代黎站在船头,遥望远方渐渐显现出轮廓的城市,一时间,心中百味陈杂。 终于回来了,阔别了三年的家乡——上海。 第二章 女承父业 代黎刚刚收拾好行李,舱外就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大小姐?」 代黎赶紧去开门,愣了几秒钟才认出来,是父亲身边的阿三与阿四,三年没见,窜了个,身子也健壮了许多。 代黎三年来乍见熟人,满脸抑不住的激动,阿三与阿四一方面也高兴,一方面也侷促,嘿嘿地傻笑,不太敢正眼看她,低头接过代黎的行李,只说夫人在码头,一前一后护了她下船。 汹涌的人群外,并排停了两辆黑色汽车,一名娇小的妇人站在车外,穿一件银鼠大衣,只在脚踝处露一截杏黄色织锦旗袍,盘了一丝不苟的发髻,正仰了头焦急地张望,身后跟几名高壮的年轻男子,个个眼神犀利。 人群里,先是见到了阿三与阿四,他们身边那人......常霏几乎要晕过去了,那是她的女儿吗?那样短的发,虽说现在女子时髦留短发,也没人剪像她那么短的呀!深冬里,竟只穿一件薄呢子大衣。常霏又是心疼又是欢喜,来不及多想,女儿已飞奔而至,扑进自己怀里,出国前只高出自己半个头,如今明显又高了些。常霏抱着女儿,眼泪花花地流,拥了好一会,这才捧起女儿的脸,仔细端详着,「瘦了,瘦了。」 代黎眼眶也是湿湿的,忍了没让自己哭出来,伸手去给母亲拭泪,「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别哭,妆都花了。」 常霏哭笑不得,那边阿三阿四却在小声催促:「夫人,大小姐,先回去吧。」 常霏拉了女儿的手钻进汽车,一刻也不想松开,司机老刘问去哪, 「回家。」 「去看爸爸。」 母女俩的声音同时响起,老刘不知该听谁的,但还是启动了车,左右是要先驶出码头的。 常霏看着女儿,「先回去吧,坐了那么久的洋轮,回去好好歇歇。」 代黎俯身侧躺在母亲的腿上,这是小时候最爱做的事情,「我想爸爸了。」 常霏不做声,默默看着窗外的迅速后退的景物,刚刚才收住的泪水,又掉了下来。 汽车停在圣朗医院门外,这是德国人开的医院,在德租界里。常霏将代黎领至三楼一间独立的病房,门外两名看守的男子,见了夫人与大小姐,低头行礼。 随着母亲进门,看见病床上苍白削瘦的父亲,饶是她做了心理准备,那憋了许久的泪水,还是抑制不住地汹涌而出,代黎跪倒在父亲床前,痛哭。小时候,有次在外受了委屈,也是这样伏在父亲怀里,当年给自己温暖与勇气的大手,再也不会轻拍她的嵴背了。 她的父亲,威震上海滩十余年海天帮老大代默祥,三个月前因为一场车祸,只能静静躺在医院里,成了一名植物人。 回家,一路上静默无话,车子驶进英租界里的一处欧式庭院,守门人见是自家的车子,赶紧拉开了黑色雕花铁门,车子缓缓开进去,停在一幢白色三层洋楼前,代黎下了车,刚进屋,一名中年妇人立即冲上来握住她的手,「哎呦我的大小姐,可算是回来了,你走的这三年,夫人没有一日不念叨的。」 代黎那隐晦的心情,让家里的温暖给沖淡了一些,「杨妈,您还是这么年轻。」 杨妈脸上即时乐开了花,「赶紧上楼洗洗去吧,我刚让小青放了热水,杨妈这就去给你盛鸡汤去,熬了半天了,瞧这小身子骨瘦的。」 常霏也在一旁微笑,「我就说她瘦了,还不承认。」 代黎嘟囔了嘴,回房洗澡去了,阴沉了三个月的代府,总算因她的归来有了些欢喜的气氛。 杨妈做了满桌的食物,都是代黎爱吃的,代黎吃米饭就吃了两碗,直嚷着香,常霏心疼极了,问她:「在国外,米饭也没得吃吧?」 代黎吞下一块红烧肉,开口:「也没有啦,不是在信上说了吗,我有请华人帮佣啊,也常做中餐的,只不过厨艺当然是比不上杨妈了。」 第4页 常霏这才宽心了一些,慈爱地看着女儿吃饭,不时地帮她夹菜盛汤。 吃了大半饱,代黎想起来还有一个人没见着,问母亲:「小引哥哥呢?」 「今天帮里有些事,他说晚点过来看你。」 说曹操曹操便到,话音刚落,丫鬟小香就过来通报,说陈堂主过来了。 陈小引,海天帮黑鹰堂堂主,打小失了父母,是代默祥捡回在上海街头流浪乞讨的他,一直带在身边,苦心栽培,视如己出。代默祥只有代黎这一个宝贝女儿,帮里人便常开玩笑说,陈小引娶了代黎,这海天帮就是他的了。代默祥对这样的说法几乎是默认了,倒是常霏,只希望女儿能嫁个平常人家,远离这些打打杀杀。 一名青年男子进了屋,略黑,满脸的英气,纵然有心收敛,眸子里仍透着精光。 代黎从位上跳起,扑进他怀里,「小引哥哥!」 常霏有些不高兴,喝责她:「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没大没小的!」 代黎背对着常霏,对陈小引偷偷吐了个舌头,陈小引想笑,可又不敢,只好硬憋着。 代黎回身对常霏说:「妈,我跟小引哥哥出去一会。」 常霏意外,「刚回来,饭还没吃完呢!」 代黎却已经拿了大衣往外走,「吃饱了已经,我跟小引哥哥出去转一圈,看看上海的变化,一会就回来。」 陈小引向常霏道别并保证一定会照顾好代黎,赶紧跟着出门。 陈小引自己开车,代黎坐在副座上,「想去哪?」陈小引问她,代黎的脸上不见了刚才的神采,声音也闷闷的,「随便。」 陈小引启动了车子,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代黎将目光投射在车窗外,似看,又似未看。 许久,她终于开口:「爸爸的车祸,真的是场意外吗?」 陈小引知道她迟早要问,事先构想了许多理由,话到嘴边,却又一个都说不出,最后,只好老老实实回答:「现在还查不出来。」 一阵沉默后,她又开口:「帮里现在什么情况?谁主事?」 陈小引干脆都告诉她实情,「一团乱,谁都不服气谁,白虎堂方大鹏认为他资格最老,青堂胡光势力最大,各不相让。」 代黎冷哼,「爸爸人还在医院呢,倒是已经争起权来了。」 陈小引邹了邹眉头,没接话。 「小引哥哥,麻烦你传下话去,三天后,我要在总堂开帮会。」 陈小引突然一个急剎车,错愕地瞪住她,「你......你......」 代黎回他一个坚定的笑容,「没错,我要接手海天帮。」 陈小引半天都说不出话,看她的眼神,钦佩又怜惜,「你到底是个女孩子......」 代黎佯怒,「怎么?你也瞧不起女子?」 陈小引叫她说得有些慌,急忙解释:「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代黎不再逗他,微微笑,「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海天帮是爸爸幸苦了半辈子的心血,我不能不管。」 「那你打算管到什么时候?」 「等爸爸醒过来,他一定会醒过来。」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神与语气无比坚定,坚定到陈小引也几乎要相信,代默祥一定会醒过来。 「夫人是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所以在开帮会之前,你不能告诉她。」代黎眨眨眼,瞬间恢复了小女儿的娇态。 陈小引宠溺地揉揉她的短发,如果有可能,他多么希望,她永远都被保护着,远离尘世间的纷争黑暗。 三日后,上海方公馆。 方大鹏怒气沖沖从车上下来,刚进了主屋便骂开了:「他娘的!我们兄弟拼死拼活打下来的地盘,竟叫一个毛丫头给讨了便宜去!老子血洗上海滩那会,她还在她娘怀里吃奶呢!」 白虎堂副堂主刘明为人精细些,劝方大鹏别大声嚷,「怎么说她现在坐了老大的位子,叫人传出些风言风语也不好。」 刘明这一劝,方大鹏更怒!「靠!老子不服气,在家还不能说了!要不是仗着她老子,她凭什么能坐上这位子!一个只知道弹琴唱歌的小丫头,我操!陈小引也就算了,胡光那小子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也他妈的向着她!」 刘明慢悠悠吸上一口烟,「我倒觉得这也不算坏事,一个毛丫头,坐了老大的位也干不了老大的事,表面上敷衍敷衍,在咱自己的地盘上,想怎么干怎么干,倒没了约束,从前老大不让碰烟土的生意,如今......」冲着方大鹏意味深长地一笑,方大鹏会了意,怒气顿时消了一半。 又到了茉莉飘香的季节,代黎回家,接手海天帮,已经有大半年了。 坐在总堂口议事堂的主位上,代黎把玩手中一只白玉麒麟镇石,闲极无聊的模样,立于不远处的方大鹏,一件黑缎面褂子,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已经反反覆覆好几回了。 代黎手下突然一滑,麒麟镇石「啪」一下落在青石板地面上,清脆的一声响,吓得方大鹏一个激灵,终于开口。 「大小姐,这事我真不知情!也不知道是手下哪个王八羔子晕了头,背着我,私下干出这混蛋事,我回去一定严查!保准给您个交代!」 代黎捡起镇石,小心擦拭镇石上微粘的尘土,擦干净了才放下,抬眼去看方大鹏,开口:「方堂主,这半年,您的码头已经发现六船烟土了,您若是再不能严治手底下的弟兄们,只怕他们下次偷运的就不是烟土,而是您的命。」 第5页 她墨玉一般漆黑明亮的眸子,竟让方大鹏不敢正视,低下头,连连点头,诺诺称是。 代黎稍稍放缓了语气,「方堂主,说起来,您也是我的长辈,许多事情我做的不对,也请您多多指点,可这不碰烟土是爸爸从前订下的规矩,您一定比我清楚。」 「是是是......」 正说着,陈小引急匆匆进了议事堂,「大小姐,出大事了!」代黎与方大鹏都看向他。 「萧家的北军一路打了过来,只怕不久就要攻下上海了!」 方大鹏一个惊呼,代黎却只浅浅地笑,「我当是什么事,管他谁来,还能不让做生意?」 方大鹏看着这位镇定自若的大小姐,只觉得当初对她的轻视,是自己人生中所犯下的最严重的一个错误。 第三章 约会 这一次,代黎却错了。 生意还真是不让做了。 萧少帅亲自领兵,不过两日,攻下了上海,商行店铺皆停业了一阵子。萧少帅带了一支亲卫兵住进了原本的都督府,北军在城外驻防,并未扰民。 就在萧少帅住进城里的第二天,上海汇通银行的老闆赵天勤前去拜访,据说赵天勤从前在北平时与萧大帅有些交情。赵天勤出了都督府,当天下午,汇通银行就重新开了业,于是,大家也放心下来,陆陆续续开张,很快恢复了大上海的繁华。但是,有一群人却陷入困境——帮派。 北军发话说,凡是与帮派有关连的生意,一律先查封,待拿到北军签发的特许状才能重新开张,而这特许状只有一个人可以签——萧少帅。 北军此举的用意也明显,想镇镇上海各大帮派的气焰。大佬们虽然怒骂,可也没法子,军队,到底不敢惹,所以,只好老老实实去都督府,去求取特许状。 当陈小引再一次摇着头回到海天帮时,代黎意识到,事实有些严重。 海天帮总堂下设有三堂——白虎堂、青龙堂、黑鹰堂,白虎堂控制码头与船只的生意,青龙堂名下是舞厅、饭店、赌场等娱乐场馆,黑鹰堂买卖枪枝,也做一些暗杀。特许状拿到与否对黑鹰堂影响不大,白虎堂与青龙堂就不同了,眼瞅着生意被迫停了两个星期,弟兄们无事可做不说,手底下许多工人,也是要拿钱吃饭的。 陈小引代表海天帮送去都督府的礼物,原封不动一件件都给退了回来,打听下来,各个帮派的情况都是如此,代黎觉得这位萧少帅,做得怕是有些过了。 第二天一早,代黎独自来到都督府,这都督府,其实是一座旧式庭院,前面的屋子用作处理政务,却在后花园里盖起了一幢洋楼,住了从前都督的家眷。上海的上流社会私底下经常嘲笑这位都督的品位,这不,没享受几年,就让人赶了出去。 代黎只说自己是大福码头(代家被封的一处产业)的文员,想要见萧少帅,自然是不让见的,代黎给门口的警卫员塞了五块大洋,警卫员才勉强同意她在接待处等待,说是能安排她见一见少帅身边的秘书。 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连秘书的一片衣角都没见着,代黎只怕出了门,再想进来更不易,身上原本备好了一封书信,可又不愿随便交出去,咬了牙,午饭也没吃,继续等。 接待处的门是开着的,每次有脚步声接近,她都要站起来,待人从门口经过后,再失望坐下。 这次,她刚刚坐下,却听见本因远去的脚步声又往回走,还没等她回过神,一个年轻人出现在门口,两人乍然对视,俱是一愣。 他有着削瘦的脸庞,高挺的鼻子,浓密的眉头微拢着,半眯着一双眼,定定看过来......代黎认出他是谁了。 「果然是你。」那人展颜,走进来。 代黎见他一身戎装,只觉得自己今天的运气还不算太坏。 他陪着她在接待处坐下,听她讲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此时的代黎是大福码头的一名文员,因为码头长久不能正常运转,工人们没活干,领不到工钱,生活已经相当紧迫了。 「我这里有一封写给少帅的信,希望他看过之后能体谅码头工人的难处。」 「信呢?」他问。 她对军装没研究,看不出他的品级,他接过信,却说有法子帮他递上去,果然便出去了,只一会,两手空空地回来,代黎十分感谢,他微微笑,「我刚才请了假,一起出去走走?」 早上对她万般阻拦,收了五块大洋的警卫员,见了他陪她出门,挺身立正,军礼行得一丝不苟。 夏日午后,阳光毒辣,他们挑着在树荫底下走,仍是出了一身的汗,他提议找个地方坐一坐,正合了她的意,「我还没吃饭呢。」她笑吟吟地说。 他挑了一家西餐馆,西洋人开的饭店,夏日里有冷气,价格自然也不俗,她知道他是留洋归来,刚才那警卫员又对他十分恭敬,想是在军中职位不低,便也坦然了。 她饿坏了,埋首于身前的黑胡椒小牛排,他只要了一杯咖啡,看着她吃。餐闭,她也要了一杯咖啡。 「你不是学习声乐么?为什么会在码头做事?」一开始他便存了这个疑问。 她的伪装原本不易被识破,她去都督府,连自家的车子都没坐,可坏就坏在眼前这人偏偏曾与自己聊过天。 她沖他笑了笑,不答话。他见她穿一件极普通的白衬衣,黑色长裤,平跟鞋,又为了码头发不出工钱的事情去都督府等上大半天,饭也顾不上吃...... 第6页 代黎不知道,自己这看似「尴尬」的一笑,让海天帮第二天就拿到了特许状。 「我在天津港收到的那块翡翠,是你送的吧?」 他点头。 「明天给你送到都督府去?我那把枪值不了那么贵重的东西。」 「可我把枪丢在北平了。」他话语似懊恼。 她扑哧一笑,「没关系,再请我吃块海绵蛋糕吧!我其实没吃饱。」 他也笑,问:「只要一块蛋糕?」 她果然又想了想,「那就再要一只蓝莓布丁,一杯香草冰激凌。」 在西餐馆一直坐到太阳落山,他邀请她去看电影,当时正值商行店铺关门打烊,路上行人极多,半天也叫不着一辆黄包车,最近的电影院离得也远,没法子,只好去挤电车,车上自然是没空位的,便只有站着。 两人正说着话,车子突然陡停!她一个站不稳,就要往前倾,他反应快,迅速捞住她。车上乘客七嘴八舌抱怨着,却听见司机一通大骂,说的是上海本帮话,他听不懂,她听出来是刚刚路面上突然冲出一个顽皮的孩子,司机骂得凶,乘客们反倒不敢说话了。 回过神的她正准备解释给他听,却发现不对劲,他的手,还扶在她的腰肢上。 突然间失去了面对他的勇气,她低了头,思量着是把他的手拿开,还是装做若无其事?正犹豫着,电车停站了,叽叽喳喳上来了一大帮的学生,车子里本就站满了人,现下更为拥挤,推推嚷嚷地,他们被挤到了一处角落里,这还不算,彼此间原本就相隔不多的距离,一下子被掏空,两具身子紧紧贴合在一起,腰间,他的另一只手臂也环了上来...... 他们现在这样的姿态,就是拥抱,而且,是最为亲密的拥抱。车子里挤满了人,大家都在抱怨着拥挤与炎热,没人注意到角落处这一幕,就算注意到了也不稀奇,时代在变革,如今人人都在讲男女平等,自由恋爱,更何况是在这洋化了上海?西洋人在大街上都敢当众亲吻,情侣间的相拥,实在也不算什么。 此时的代黎却顾不得计较这许多,只觉得脑中的思绪瞬间被抽干,看不见人群,听不见喧嚣。夏季本就热,如今挤在这电车里,又抱得这样紧,薄薄的两层衣衫,早就湿透了,紧贴在身上,那感觉就像是......从头到脚,她身上没有一处肌肤不是滚烫的...... 他几乎高出她一个头,她的脸庞只够埋进他的胸膛,他身上有汗味,夹着淡淡的薄荷香,混成一种独特的体味,说不上好坏,却足已让她铭记,属于他的味道......耳边是他的心跳,剧烈、急促,想来他也是紧张的...... 萧佑城倒没觉得自己在紧张,他只是恍惚,就这样抱住了她,不可思议的柔软,不可思议的娇嫩。她其实有一米七五的个子,比许多男人都要高,可骨架纤细,抱在怀里,像是水做的娃娃,不,是奶做的娃娃,她的身上,隐约透着奶香......可她那隔着汗湿了的薄薄衣料,紧紧贴着他的,是那样柔软的胸...... 这个女孩......这个女人...... 电车到站,车上的人已经下空了,两人还是浑然不觉......直到司机骂骂咧咧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代黎梦中惊醒了一般,迅速推开他,逃也似的跳下电车,迎着湿热的风,走下去老远,这才想起回头,他在不远处跟着,脸色也潮红。 这里是位于郊外的电车公司,哪里还有什么电影院?两人相对站着,默默不作声...... 先是代黎发出一声轻笑,他也跟着笑起来,两人越笑越大声,吵得电车公司里有人推开窗户怒骂,他自然听不懂骂的是什么,快速执起她的手,大笑着跑开了。 一口气跑下老远,他不认识路,只觉得牵着她的手,管他去哪里。她乖乖让他牵着,乖乖跟着他跑,管他去哪里。 她的体力到底比不上他的,跑不动了,停在路边,半弯了腰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在一边看着,也是气喘吁吁。待两人都平静下来,他向她伸出手......她微笑,嘴角扬起漂亮的弧度,像两个可爱的小括号,纤指滑进他的掌心,他立即握紧。 两颗心,瞬间拉近。 电车公司已经下班了,郊外又不容易遇着黄包车,他们只得徒步往城里走,手牵手,步子也轻快。代黎只觉得胸口处仿佛幻化出一只美丽轻盈的蝴蝶,展开色彩斑斓的翅膀,迎着风,飞出去了。 进城,遇着一只巡逻队,见了他,刚要行军礼,却叫他一个眼色给生生定在了那里。待走远,她问他:「刚才那些北军在做什么?奇奇怪怪的表情。」 「那几个人昨天赌钱输给了我,看见我就像看见口袋里飞走的大洋,肉疼得紧。」果然逗笑了她。 来到电影院门口,已经没什么人了,他去售票口碰碰运气,她在路边等,马路对面几个青龙堂的小兄弟看见了她,想过来打招呼,她连连摆手,几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退了回去。 他过来,说是电影已经开场,票买完了,两人不以为意,本来也不为看电影。她想起他还没吃饭,于是建议去吃晚饭,路过王家沙,见到在卖限时供应的生煎馒头,她嘴馋,他便去排队,那一身戎装,混在老少姑婆中间,分外乍眼,别说是他周围的人,便是路过的行人,也频频回头张望。他却从容,一心一意排队。 她等着无聊,去看路边百货公司橱窗里陈列的饰物,只一条黑丝巾还能上眼,黑丝绸面料,以银线滚边。正看着,一袋生煎馒头递到了眼前,她笑,他也笑,一袋生煎馒头就能叫她乐得眯了眼。 第7页 她带他走进一家川菜馆,她父母祖籍皆在四川,家中僕役也大多是从老家过来的,从小便吃惯了川菜,她下午才吃了西餐,刚又吃了一袋生煎馒头,也不知道哪来的胃口,竟还能吃得下。她说自己也会做菜,在维也纳请的华人帮佣,中餐做得还不如她,对母亲都不会讲的话,不知为何,独独告诉了他。 他其实吃不了这样的辣,努力适应着,时常抬头看她,她小嘴儿辣得通红,不时还伸出小舌头在红唇上舔一下,他喉头也跟着一紧一紧的。 中餐馆里不讲究,厨房里有油烟飘出来,在大堂笼一层薄薄的白烟气,他突然就生出一种恍惚,只觉得此情此景,眼前的她,在哪里见过...... 吃完饭,送她回家,月亮已经升了起来,银盘一样悬挂在半空。两人本都不是多话的人,聊了这半天,再找不着话题,索性就不说,十指相扣,慢悠悠晃着,只希望永远都走不到才好。 在一处街角,她终于停了下来......两人静静站了一会...... 「你在这等我。」她突然开口,「我回家,把那块翡翠给你拿来。」 他点头,她消失在拐角,只一会,又探了头回来,见他还在,眯了眼笑,「不许走啊!」 她家离这里其实还有两条街,她一路奔回去,再出来时甚至还开了车,估摸着快到了,她下车,跑回去...... 到底还是走了,只在原本站立的地方留下一只蓝丝绒盒子,她躬身捡起,打开,先看见一张字条,写一串阿拉伯数字,应该是电话号码,字条下静静躺着一条黑丝巾,以银线滚了边,在清冷的月光下,微亮。 直到她拿了丝绒盒子再一次消失在拐角,阴影中的他,才真正离开。 第四章 赵家舞会 第二天,陈小引一早来到海天帮总堂,黑鹰堂副堂主阿雷神色慌张地迎出来,说是都督府来了人,等了好一会了。 陈小引想不出为何都督府会派人来这里,也没时间多想,赶紧奔去了客厅,果然见到一位中年军官,看那肩徽,似乎军衔还不低。 陈小引招呼着军官,心中正忐忑,却见军官拿出薄薄一张纸,他双手接过来一看,竟是特许状?!这些日子以来,他天天去都督府求取的特许状! 陈小引一时间还搞不清楚状况,不知为何特许状就这样到了手,还是由北军军官一大早亲自送到门上来,军官接下来的一句话更让他惊疑,「昨个少帅连夜签下这特许状,吩咐今天一早一定送到贵帮,还请贵帮这就运行起各处的生意,别再耽搁了。」说完便匆匆告辞,陈小引亲自送出门,邀请他晚上一起吃个便饭,却被「军中有严令,多有不便」拒绝了。 陈小引即时就拿着特许状去了代府,丫鬟小香说大小姐还没起,果然,在客厅等了一会才见代黎下楼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揉着眼,连连打着哈欠,声音里也略透着刚起床的慵懒沙哑,「什么事这么早?」 陈小引心头一阵猛跳,调转了视线去看墙角的落地大挂钟,「不早了,都八点多了。昨晚不是约会去了吧?」 本是无心的调侃,她脸上却一红,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陈小引将手中的特许状递过去,简略将早上的情况说了。代黎瞬间换了一副模样,看着手中的特许状,眉头微拧,右手食指在膝上轻点,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别的帮派呢?也都拿到了?」 「已经差人打听去了,应该很快就有消息。」果然,阿雷一会进来,说是只有海天帮拿到了特许状,黄兴帮今天一早已经去过都督府,那边答覆还要等上一阵子。 代黎一副眉头拧得更深,她原本以为是那封信的作用......可为什么只海天帮一家?别家也有码头,也有失业在家的工人呀。难道是他?也不对,军中是最讲究资历辈分的,他那样年轻,即便在国外留过洋,也不至于能请动萧少帅当夜就签了特许状。 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先放下,代黎将特许状递给陈小引,「这事虽诡异,现在来看对我们也没什么坏处,既然签下了,今天就开业。」 萧佑城刚在书房里坐定不久,有人敲门,是秘书处的孙辅,拿了几页报告进来,「少帅,您昨晚吩咐的调查已经做完了,大福码头只有一位女性文员,三十四岁,寡居......」萧佑城皱眉去看报告上的照片,果然不是...... 「好了,」萧佑城摆摆手,「下去吧。」 秘书悄无声息地关了门,萧佑城拉开书桌右手边倒数第二层的抽屉,一把白朗宁手枪出现在眼前,指尖轻轻滑过略嫌秀气的枪身,描摹它的轮廓...... 代黎拿起话筒时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还是拨了下去。 都督府里,书房与卧房内少帅的私人专线同时响起,少帅不在,没人敢去接,直到铃声第三次响起,秘书处的王志估摸着是北平的大帅府有急事,进书房接了电话,却是年轻女子的声音,找什么瑞什么德,「打错了。」王志没好气地挂了电话。 晚间萧佑城从军营里回来,刚好王志当值,笑话似的说起了这事,「少帅,您专线这样特殊的号码,竟然也会有人打错。」 萧佑城心下一紧,「怎么知道打错了?」 「今天下午有个女人找什么,什么德什么的。」 萧佑城瞬间沉了脸色,「叫孙辅进来。」孙辅是秘书处的统领,王志不知少帅为何突然变脸,战战兢兢出去了。 第8页 孙辅刚进屋,就听见萧佑城冷哼,「你怎么约束的秘书处?连我的电话也敢听?」孙辅不明所以,只好先认着错。 「仔细吩咐下去,以后所有人都不准接听我的专线。刚才那个秘书,先放到基层去,学学什么叫做军令。」 孙辅连连点头,也不知道王志接了个什么电话让少帅气成这样,王志则更郁闷,刚调来少帅身边的秘书处不到一个月,又被打了回去。 海天帮独自拿到特许证,在上海各大帮派间掀起不小的骚动,大家都在猜测海天帮是不是找到了什么门路,甚至商界也纷纷前来探听情况。可最近,上海滩却有另外一件事情更受关注——汇通银行老闆赵天勤家里即将举办的舞会。 本来,权贵人家里办舞会也是常事,没什么稀罕,可赵家舞会的稀罕就在于,他请到了萧少帅! 这个消息犹如一颗重磅炸弹,迅速在上海各界掀起轩然大波,一时间,赵家舞会的请柬成了最抢手的东西,人人都想参加舞会,想见见这位少帅,想藉此与少帅攀上点交情,有年轻小姐的人家则想得更加深了一层,据说这位萧少帅尚未娶亲,若能在舞会上入了他的眼......半握江山的萧家,少夫人的位置显然极具诱惑力。 代黎并不觉得这个舞会跟她有什么关系,出国前她就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如今接手了海天帮,更加不会参加舞会了。所以,当母亲把请柬放在她面前时,代黎照旧玩起了撒娇耍赖那套把戏,可常霏这次铁了心似的,任凭她怎么说都不行。 这天下午,代黎发现自己被反锁在屋里时,知道母亲是非把自己弄去不可了。 「黎黎,你年纪不小了,不趁这样的机会多认识结交朋友,再晚上几年,真的嫁不出去了。屋里给你备好了衣服,你自己挑一套,今晚说什么也得去。」 代黎撅撅嘴,看来今晚是躲不过了,要不要告诉妈妈,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啊,不对,还不算男朋友,应该是心上人...... 「啪!」代黎两只手在滚烫的脸颊上同时拍下,怒瞪镜中满脸通红的自己,「瞎想什么呢?!!」 沙发上果然摆满了衣服,粉红纱裙?不要。纯白蕾丝?不要。嫩黄洋装?不要。雪青礼服?不要...... 代黎很有一种跳窗逃跑的冲动,母亲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喜好,准备这些,简直是故意的,故意想把她装扮成洋娃娃一样,可那样就不是她了呀...... 好容易挑出一件月牙白旗袍,代黎记起,好像自己从十五岁后,再没穿过旗袍了,选一双鞋跟最低的同色皮鞋,在穿衣镜前端详,觉得领口有些低,眸光扫过妆镜台上一只蓝丝绒盒子,拿出黑丝巾在脖颈间松松缠上,再端详,满意了。 赵家的洋楼位于城郊,据说是因为赵老太爷喜清静,但今晚註定是清净不了,赵家花园里那一台台的车子,简直要排到门外去了。 按照从前的惯例,女宾参加舞会是不需要请柬的,这次却不同,女宾的请柬反倒查得严些,代黎看着母亲翻开拎包拿请柬,只希望忘了带才好,可她那心细如发的母亲又岂会如了她的愿? 代黎也与汇通银行打过交道,却从没来过赵府,乍一进客厅,只觉得晃眼,镶金纹的天花板极高,正中一顶巨大的西式吊灯,坠了数以千计的水晶亮片,流光四溢;白色大理石地板,打磨得甚为光滑,将天花板上的金纹与客厅里的人影映射其中,所谓的「光可鑑人」,怕便是用来形容这样的地面。 她们来得有些早了,请柬上写的八点,惯于出入交际场的人都知道,哪能真的准时开始,「迟到」几乎是所有舞会上的「美德」,大家掂量着时间,唯恐出现得太早了,失了身份。乐队也是刚刚来,见了代黎与常霏,齐齐过来打招呼,代黎这才认出是夜之会的乐队,夜之会是青龙堂名下的舞厅。请乐队来家里的花费不低于整晚在夜之会包场,代黎暗讨,赵家还真是大手笔。 不过八点半的光景,客厅里已被挤了个满满当当,乐队演奏着悠扬的慢三慢四,偶尔也有几对男女滑入舞池,更多的人则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心不在焉地交谈着,不时向门口张望,这么些年来,上海的舞会怕是第一次这么早就几乎到齐了宾客,大家不知道萧少帅的习惯,自然不敢来得太晚,万一比少帅还迟,那可就不好看了。 代黎与母亲在舞池边坐了一会儿,不时与过往的熟人们打招呼,其他时间便无事可做——没人邀请她跳舞。看着母亲那有些焦急的模样,代黎却不孝顺地想偷笑,如今她掌管海天帮,男人们怎么会对她感兴趣?怎么敢打她的主意?谁愿意娶一个帮派「老大」回去做老婆?这样的场景完全在意料之中,母亲不愿意相信罢了。正好,这些自命不凡、「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们也入不了她的眼,藉此落个清静。 代黎说想去一旁的餐区吃点东西,常霏便也随她去了。一小杯草莓慕斯没吃完,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代黎叼着勺子往门口看去,没人。再看,原来是楼上下来了一位小姐,顺着金扶手旋转楼梯,娉娉婷婷往下走,一袭火红露肩长裙,乌黑长发烫成了西式波浪卷,发饰、耳环、项鍊,用的是一整套的钻饰,在灯光的映照下,璀璨生辉。 「这是谁呀?」身边一位小姐道出了代黎心中的疑问。 第9页 「赵家三小姐你都不知道?」另一位小姐显然对这样的提问很是鄙夷,「全上海最有名的美人啊!」这话,多少带了点酸味。 「赵家三小姐今晚这样费心的装扮,怕是对那萧少帅志在必得吧!」又一个女子的声音插进来。 「那得看萧少帅瞧不瞧得上她!......不过,这位少帅的排场也真够大的,够快九点了,连个人影都不见。」 下面议论的什么代黎便不得而知,因为她吃完了手中的慕斯,又奔着下一个目标去了。 孙辅看了看腕上的表,已经九点了!轻轻去敲书房的门,「少帅,九点了。」 萧佑城「嗯」了一声,最后又看了一眼电话,这几天,他几乎不出门,她却再没打来。 车队刚刚驶进赵家花园,便有人进去通报,是以当萧佑城走进赵家客厅时,一片静默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锁住了他...... 萧佑城嘴角勾起一抹笑,闲适、从容、优雅、也帅气,那笑意却抵不了他的眼底,眸中,是叫人看不透的深沉清冷。 「佑城俗事缠身,来迟了,还请各位见谅。」说完,还真低头含胸,行了一个西洋式的礼节。 赵天勤赶紧上前,「哪里哪里,少帅军务繁忙,能抽空屈尊光临,已让寒舍蓬荜生辉!」 一片应和声,所有目光仍牢牢锁住他,男人们感到嫉愤不平,为什么这个男人可以拥有一切?!江山,权势,金钱,竟还有这等风采!女人们一方面惊讶于少帅的年轻俊美,一方面格外担心自己的妆容,一颗颗芳心,瞬间沦陷,只有一个例外。 代黎并没有看到少帅出现这样的精彩场面,她嫌客厅里太吵杂,高跟鞋又折磨着她的脚,虽然那已经是最低的一双了。所以,此刻的代黎正坐在客厅外的小花园里,享受清静与舒服......她把鞋脱了...... 萧佑城此番出席赵家舞会,只因为差不多到了时机该在名流界露一露脸,正好,也卖给老爷子一个面子,赵天勤在北平时与老爷子也算是有过来往。 赵天勤介绍自己的女儿与他认识,看那样子,是希望他能请她跳舞,可惜,萧佑城今天没什么心情。见了他想要认识的一些人,萧佑城懒得再应酬,可现在就走也不太好看,干脆以吸菸为由,去花园里走走,虽然还有人想跟上去,可侍从官那阴沉的表情和腰间的枪...... 萧佑城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就这样看见了她...... 月亮底下,她一袭月牙白的旗袍......与从前见到的不同,仿佛是瞬间褪去了少女的青涩。那样柔软的料子,完全勾勒出饱满与纤细......她什么都没做,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可那姿态,那神韵,那气质......在完全不经意间,流淌出妩媚,骨子里的妩媚...... 他几乎忘记去想,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很快查觉到有人,扭头来看,眸中有警惕,见是他,一瞬间的愣怔,然后,有惊喜,有害羞,有讶异......他喜欢她此刻的眼神。 他微笑着走近她,「很漂亮的衣服。」她更加害羞,似乎想接话,他却抢先说出了第二句,「丝巾更漂亮。」 她即时肃了神情,横他一眼,眼波流转,盈盈欲诉,说不出的魅,说不出的媚,说不出的美。 他顷刻间醉倒在这样的眼波下,她一声笑才叫他回了神。 「为什么待在这里?嫌里面吵?」 她点点头,觅着知音一样看他。 「我也不想待了,要不,我们俩偷偷跑吧?」 「可我妈妈还在里面。」 「小时候没干过坏事?妈妈不让干的事?」 她果然偏了头去想,然后,像只小狐狸那样笑了。他知道自己的怂恿成功了,要拉她起来,她却摆手,「等一下。」 他低头去看,原来她脱了鞋,正手忙脚乱去穿,他宠溺地笑,蹲下身子,帮她。 她愣在那里...... 清冷的月光洒下来,在花园笼一层薄薄的白雾气,她突然就生出一种恍惚,只觉得此情此景,眼前的他,在哪里见过...... 在他的帮忙下,俩人成功翻墙而出,如果不是因为今天她穿了旗袍,是不需要别人帮助的,所以她不爱穿裙子,不方便。 走在大路上,也会有黄包车过来询问,都让他回绝了。他们依旧十指相扣,不说话,慢悠悠走着,只在偶尔的眼波交汇中,相视而笑。 她脚下突然一滞,他回头,「怎么了?」 她皱着眉头去看鞋,原来是鞋跟断了,索性就脱了,赤着脚走,他却拦住,「不行,路上不干净,划破了脚怎么办?」 她以为他要叫车,他却只在她面前站着,不动,神情也有些窘。 「干嘛?」 「我可以抱你回去。」 这次换她窘了。 「太远了......你抱不动。」 「我在军校读书的时候,扛过两百斤的军需去翻十公里的山路,你左右不会超过两百斤吧?」 她白他一眼,他即时出手,抱起了她...... 太近......她将脸庞侧过,靠在他肩膀上。 「抱住我。」他在她耳边说话,几乎是要含住了她的耳垂。 红晕一直烧到了耳后,她乖乖环住他的脖颈,身体,又一次亲密贴合...... 一路上,依旧无话,眼神的交流也不再有,可两颗心,连在了一起。 第10页 他今天穿着立领的衬衣,因为天气热,出了赵家就解开了最上面两粒扣子,将脖颈坦露在外。夏季本热,呼出来的气息,倒能显出些凉意,他只觉得一阵一阵极轻柔的风,微凉,扫过脖颈,酥酥麻麻,更像是挠在心里。她胸前的柔软就抵靠在他的胸口,随着他的步子,轻轻地漾,极小的颤动,他却感受地分外清晰,就那样厮磨,厮磨...... 她穿着织锦旗袍,那料子,本就滑不丢手,旗袍又开着高叉,他手下一滑,竟顺着那叉口,探了进去...... 她一个轻颤,嘴里发出细微的、猫一般的嘤咛,除此之外再无动静......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不是君子,不会把手拿出去,也不是小人,不会继续往里探......衣料虽轻薄,可隔与不隔,到底不一样......手心紧贴着她的肌肤,微烫,手背紧贴着织锦,薄凉......那样柔滑的料子,原来比不上她的肌肤......细、滑、嫩、软...... 她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是从他抱起她时起,还是身体与他贴合时起,还是他将手指探入时起......她没有力气去想任何事情,也不愿意去想......就这样倚在他怀里,身与心的依靠......这样的感觉,真好...... 不管他走得怎样慢,还是到了她的家,在大门外一处拐角放她下来,身体的分离,心也突然空落下来。 她穿的是改良的新式旗袍,袖口只到臂弯,他于是双手抚摸她光滑的小臂,缓缓地,一遍又一遍......她身体微微前倾,将额头,抵进他的胸膛...... 这一片街角有几棵法式梧桐,正值枝繁叶茂的季节,偶尔几丝风吹过,树叶摇晃,相互磨娑着,发出「沙沙沙」的声响。月亮已经爬上了枝头,极清亮的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洒下一片斑驳树影,将她笼于其中,仿佛不真实的幻影,可又实实在在抵靠在他怀里,心跳,都与他一起。 远处传来汽车喇叭的声响,不大,却提醒了分别。在他的坚持下,她穿上一路拎回来的鞋,走起路来,一深一浅,他在身后,默默地看着。 没走出两步,她突然顿住,他的心也跟着顿住。 她回身,面对他,墨玉一般的双眸直看进他眼底,「不问?」 他于是浅浅地笑,路边有灯,微弱的、昏黄的灯光,照进他的笑脸,温暖、温柔......他的声音不大,却是坚定有力。 「管你是谁,爱便爱了。」 她也笑,极欢快的笑颜,犹如怒放的花朵,艷光四射,小脸儿微扬,声音也是清脆响亮,像是一个个飞舞跳跃的音符。 「管你是谁,爱便爱了。」 第五章 热恋 代黎怎样也不会想到,他便是那位萧少帅。 床头一台小巧的电话,米白色,极罕见的颜色,拿起听筒,猝然发现,只播过一次的号码,竟是已经记下了。 与上次不同,只响了一声即被接起,想是人就在旁边,「餵?」是他的声音,微微急切,微微期盼。 她这才发现嗓子有些涩,将话筒稍稍拿开,清了清喉咙,开口:「萧佑城?」 电话那头有一瞬间的沉寂,「代黎?」 「......」 她能查出他的身份,他自然也能查出她的......她却不知道说什么。 「在哪?」 「家里。」 一阵「哗哗哗」地响,像是书页翻过的声音,「半个小时以后,我在昨晚分手的地方等你。」 她愣了几秒钟,弄明白他在说什么,「哦。」听到话筒里自己的回音,有点傻。 在房间里呆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抬头,竟已到了约定的时间!冲下楼,母亲正在帮杨妈准备午饭。 「帮里有点事。」就匆匆出去了,常霏在身后提醒她没坐车,她不回头,只高高举起胳膊摆了摆,大步向外跑,常霏明知她听不见,仍是忍不住要唠叨:「太阳这样毒,不坐车子,连把伞都不知道拿!」 杨妈建议让老刘开车去追,常霏却摇头,帮里的事情,她不来都不干涉,从前是丈夫,现在是女儿。 一口气跑到拐角,他已在等,照旧是一身戎装,背靠着一辆黑色汽车,见了她,微拧眉,也不知是为她的迟到,还是为她的气喘吁吁。 却什么都没说,迎上她,牵了手,一直送进副座,这才从另一边上车,边启动车子边问她:「去哪里吃饭?」 她看他一眼,不说话。他昨晚出现在赵家舞会,只怕即时就能被人认出来。 最后去了都督府,原本那都督是湖南人,厨子的湘菜做得还算地道。 孙辅起先很是惊讶,少帅女朋友虽多,可从不带回家里,后来转念一想,都督府毕竟不是北平的大帅府。 最后一道汤刚端上来,孙辅匆匆进屋,对着萧佑城耳语了几句,萧佑城微微变了脸色,却在一瞬间恢复了常态,打发孙辅出去,仍陪着代黎把汤喝完。 代黎猜想他有事,吃完饭,正准备告辞,他却先开口:「我出去一会儿,你在这等我,无聊就在府里到处看看。」 「我也要回去了。」说完便起身要往外走,他长臂一伸捞回来,半圈在怀里,「等我回来,有事同你说。」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说话总像是将要咬住她的耳垂,耳后又不争气得烧红了一大片,还没等她答话,他已经出去了。 第11页 这一等,就等到了夕阳西沉。 他的书房里有一面向西的玻璃窗,她半倾了身子,斜靠在窗前。屋子里有冷气,窗门是关上的,夕阳的光,透过玻璃,将屋中的一切,镀一层淡淡的金。窗外一棵桂花树,离得不远,还能看见枝头上两只花麻雀在打架斗嘴,到底是胆子小,一声汽车喇叭响就吓跑了。 代黎往楼下的庭院里看去,一辆黑色卡迪拉克缓缓驶进来,在楼前停下,一人长身挺拔,从车上下来,大约是感觉到了有人注视,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冲着她笑,在余晖中,分外灿烂,不可控制地,她心头一动。 转眼间,他已推门而入,仍是灿烂地笑,「军中出了点事,没想到会耽误一下午,着急了吧?」 她保持靠窗的姿势不动,只扭过头来看他,「为什么是你?」 他先是一愣,继而微微挑眉,「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是你?」 她略略低头,额前几缕细碎的发,扫过眉眼,将她的神情半掩了去。他几步上前,抓住她的右手,十指交握,另一手去拢她额前的发,拢至耳际,垂了下来,再拢至耳际,又垂了下来...... 她不理会握住她那只手,也不理会那几缕永远都拢不上的碎发,只低着头,也许在看些什么,也许在想些什么,一会儿,开口:「你想同我说什么?」 「嗯?」 她终于抬头,黑又亮的眼睛,看他,「你中午说,有话要讲?」 「哦!」他这才记起来似的,「我想说的是......昨晚一回来,就想你。」 她微眯了眼,神情未变,眼中渐渐升起薄怒。他却不惧,甚至还将身子往前凑了凑,直视她的双眼,「你呢,想我了没?」 心脏陡然漏挑一拍!她眼中薄怒未去,却添上了几分仓惶,他继续凑近她,几乎要抵上她的眉眼,语气也变得有些赖皮,「想了没?」 ......许多情绪,终化作轻轻一嘆,她悠悠开口:「现在放手,还来得及。」 他终于抵上她的额头,抵上她的鼻,息息缠绕;唇瓣,一张一合,轻触着她的,「来不及了。」拢她碎发的那只手,顺着她的臂膀蜿蜒而下,直到握住她的左手,十指相缠。 她垂眸,紧紧抿了嘴,可他的唇,离得那样近......若即,若离......像是雏鸟最柔软的毛,在唇边轻轻挠着......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处不酥麻,就连脚指头,都微微蜷起...... 「咚咚咚」,敲门声不适时地响起,惊得她连连后退了几步。 「少帅,让厨房准备晚餐吗?」是孙辅的声音。 「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意思?准备还是不准备?可孙辅再不敢问第二句,他听得出,少帅的声音,分明是压着怒火。 萧佑城的卧房里有一架留声机,两人一起挑唱片,最后选中了月光曲,屋子里没亮灯,只有一束月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射进来,在地板上,留一个朦胧的影。 代黎陷进软软的沙发里,晚上吃的西餐,喝了一小杯红酒,她本就不胜酒力,微微有些酣意,耳边飘着悠扬的音乐声,她半眯了眼,眼神有些迷离。 萧佑城坐在一旁,痴痴地看着,觉得眼前的她,像一只慵懒又优雅的猫......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她干脆闭了眼,环了他的腰,在他胸前蹭了蹭,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再不动一下。他也不动,闭了眼,将脸庞埋进她的柔软的发。 只剩钢琴曲,静静流淌...... 唱片终于转到了头,屋子里突然间沉寂下来......他听见她的呼吸,轻弱、均匀,想是睡着了...... 「我该走了。」 他的意识已经模糊,陡然听到怎么一句,一惊!清醒过来,她依然安安静静躺在怀里,他以为是梦......一会儿,她动了动......终于离开了他的怀抱...... 依旧步行送她回家,依旧牵了她的手,依旧走得慢,依旧一路沉默。 「到了。」她停在街角。 「嗯。」他也停下,没松手。 静静站了一会,她往回走......手指,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抽离他的掌心。 就在指尖彻底分离的那一剎那,她突然回身,他冲上前抱住她,狠狠的吻上她的唇......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听从内心最深切的渴望,只循着身体最本能的欲望......接受他给予的一切,然后学会回应他......他们抱得那样紧,用尽了全部力气,恨不得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如两团熊熊的火焰,燃烧着彼此,毫无保留,倾尽所有...... 这一晚过后,两人如同初尝蜜糖的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倒有大半是用来亲吻...... 有一次,他出城巡视布防,回来得很晚,她已经睡下来,她最厌被人扰了睡眠,出门见了他就发火,却让他一句话堵了嘴,「今天还没吻你。」事实上,也确实被他堵了嘴...... 他扰她睡眠也不止这一次,有天一大早把她叫出来,她还穿着睡袍,宽大的一件,松松垮垮搭在身上,胸前一只傻乎乎的猫,咧了嘴大笑。他觉得她那睡眼惺忪的模样,比猫还傻,傻得可爱。 一把就捞进怀里,紧紧拥住,「怎么穿着睡衣就出来了?」 她揉揉眼,打个哈欠,声音又小又软,「还没醒呢!」 「以后不许这样,穿睡衣的样子不能让别人看见,知道吗?」 第12页 「哦。」 他亲一下她的额头,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杏花楼的鸡肉包。」 她双眼立即发光,杏花楼的鸡肉包只在早上卖,她想吃,可又不愿意起早,他说请师傅去都督府专门给她做,她却说那样就失了味道。 她并不即时接过来,微微撅了嘴,「别人买的,我可不吃。」 他忍不住捏捏她水嫩的小脸蛋儿,「我的难伺候的大小姐,是我亲自去排的队。」 她于是展颜,眼角眉梢都是笑,一边亲一下他的脸颊,「好孩子。」 「好孩子」指指自己的唇,她摇头,「没刷牙呢。」 「没关系,我刷了。」话音未落,含了她的唇。 常霏发现,最近女儿有些异常。不在家里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多;不经意间,嘴角总夹着甜甜的笑;对自己的衣容也比以前上心,没事总爱照镜子;有好几次,常霏与她说着话,明显感觉到她在晃神...... 这天代黎一大早就起了床,边吃早饭还边哼唱着歌。 常霏开口:「什么时候把男朋友带回家?让妈妈看看。」 代黎差点被口中的牛奶呛住,咳了两声,张大了眼,诧异地去看常霏。 常霏笑道,「这样的事情,以为能瞒得了妈妈?」 代黎一下子就红透了脸,又是羞涩又是尴尬,「嗯~~~~也是刚认识不久,本想过一阵子再跟妈说的。」 「是做什么的?」 「在北军里任职。」 「知道家里的情况?」 「嗯。」 「很喜欢他?」 「嗯?......嗯。」代黎就快把脸埋进煎蛋盘子里了。 常霏满脸的慈爱,轻轻拍她的手,「过几天请他来家里吃饭吧,黎黎喜欢的,妈妈也一定喜欢。」 代黎倾了身子去亲一下母亲的脸庞,有些欢喜也有些不好意思,「谢谢妈妈。」 这天在都督府一起用完午饭,她说帮里有还有事,他便开了车子送她去海天帮总堂。 到了地方,她正准备下车,他一把抓住,「什么时候来接你?」 她想了想,「今天就算了吧,我一会还要去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空。」 车门已经半开了,他还不放手,她回身,「还有什么事?」 「还没亲我呢。」 「今天不是已经......」她说不下去,嗔看他一眼,两颊生了淡淡的粉红,只觉得楚楚动人,他一个不自持,吻了上去...... 缠绵悱恻的深吻,她在车上待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剧烈的心跳、潮红的面容,发现他仍紧握她的手不肯放,终于有些不耐,「又怎么了?」 他干脆牵过她的手,从胸前的衣袋里掏出一枚银戒指,套在她右手的无名指上。 他默不作声地做着这一切,不远处的树上有蝉,「知了知了」地聒噪着,显得车厢内越发安静,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急剧地像是快要越出胸膛,开口,声音有极轻微的颤动,「这是做什么?」 「送你件礼物。」他将自己的手举起,与她的纤指并在一起,「我也有一枚一样的。」 果然是一样的,一样简单的指环,她那只刻有一个篆写的「佑」字,他那只刻有一个篆写的「黎」字。 「这枚戒指可是不许摘的。」他知道她戴饰物的习惯,戒指是常换的。 她终于稍稍平静,语气放,「若是哪天不在一起了,也不许摘?」 他突然愣在那里,她也意识到有些不好,可话已出口。 他一声笑打破尴尬的气氛,「分开也不许摘,除非......你不再爱我了。」 代黎下了车,一边往总堂走,一边摩挲右手那枚银戒指,脑中却不断盘旋他最后那句话,以及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 「黎黎。」 她想得太入神,以至于被这样一声唤惊到,转身,陈小引正立于不远处。 「我都看见了。」 她一个愣怔,意识他说的是什么,脸上顿时烧红,她从来都把陈小引当自己的哥哥,如今被他看见...... 「他是萧佑城?萧少帅?」 她点头。 「夫人知道他的身份吗?」 「还没告诉她。」 「黎黎,你了解他吗?」 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抬头去看陈小引,脸上的红晕也已尽数退去。 「你知道,他在北平交过几个女朋友么?」 她微微有些恼,不答话,转身离开,背后传来陈小引的声音,「他已经有未婚妻了。」 她突然回头,依旧平静的面容,熟知她的陈小引却清楚地看见,一道闪电从她眼中划过。 陈小引微笑,苦涩又落寞,「这样的事情,我会骗你么?」 她低下头,一瞬间的沉默,然后开口:「谢谢你,我会弄清楚的。」 第六章 情变 代黎已经有十天没见到萧佑城。那天晚上,他来了个电话,说是北平有急事需要立即赶回去,匆匆几句便挂了,这一走,便是音讯全无。 北平......萧家......女朋友......未婚妻......从那日在都督府的重逢,到交心,再到热恋,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太美,太顺利,她轻易让爱情将心迷惑,以为他只是她的爱人......短暂的分离,冰冷的现实让她猝然清醒,他从来都不只是她的爱人,他生于北平萧家,他是北军少帅,他有未婚妻...... 第13页 无意识地抚摸右手那枚银戒指,那个篆写的「佑」字。 「管你是谁,爱便爱了。」他这样说,她也这样说,以为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无关其它,却原来不是。她代黎,如何能成为萧少帅众多女朋友中的一位?如何能成为萧少帅婚姻外的「红颜知己」? 嘴边勾起一丝笑,冷极,艷极。萧佑城,你我的相爱,一开始就错了,我们,并不是彼此要找的人。 最近她总是特别忙,码头,舞厅,赌场......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陈小引说,黎黎,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交代下面去做就可以。 她只是笑,眼下有淡淡的青灰色。纵然她能想明白,「情」这一个字,到底会伤人。 夏末,夜间微有凉意,她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是与他一起时养成的习惯。风有些大,拂起她额前碎发,竟觉得有些冷。 从他离开到现在,已经有十九天了。十九天,她在等他,即便是个错误,她也要面对面地,与他了结。 远远地,她看见一辆黑色卡迪拉克停在他们每次分手的街角,胸口突然有些堵,步子也有几分凌乱。一步步靠近,他没有如预想般下车,车子安安静静停在那里,听不见一丝响动,她几乎以为他不在。 略低了头,看见车里的他,倚着座位,仰了头,睡得很沉。她从没见过他睡觉的样子,不想竟透着几分稚气,余下的,尽是疲惫。 静静地,隔着车窗,她描摹他的脸庞,一遍,两遍......指尖触在玻璃上,感觉不到一丝温度......终于变掌为拳,扣下去...... 他一惊,睁开眼,眼神原本防备,看清是她,立即化作满满的喜悦与温柔,打开车门,将她往怀里拉,这样的姿态不适合她要与他说的话,只一瞬间的犹豫,她已坐在他的双腿上。 「想死我了。」他用下巴不停摩挲她的额头,像一只撒娇的宠物狗,下巴上有极短的胡茬,扎得她又痒又麻。 她紧盯他胸前的第三颗纽扣,在街边路灯的照射下,泛起浅浅的金属光泽。 他长久地搂抱着她,长久地摩挲着她,除了表达那一句思念,再没说话,没有告诉她,这么些天,他都去了哪?去做了什么?也许,他觉得不需要告诉她,就像是,他已有未婚妻。 极熟悉的怀抱,今晚,却再不能给她温暖。 当她侧脸避开他的吻时,他发现了她的异常。 「黎?」他小心翼翼唤她,想扶正她的脸庞,手指刚触及她的下巴,即被她甩手挡开。 他不敢再动,身体也有些僵硬,她起身欲离开,被他紧紧抱住,「黎,你在气我这么久没跟你联繫?我走的时候说了,北平有急事......」 「萧佑城,我们不合适。」 「......」 ...... 车窗牢牢地关上,封闭狭小的,让人觉得太憋闷,连呼吸都开始不顺畅。 「出什么事了?」 「萧佑城,我们并不真正了解对方,註定没有结果的感情,我不想继续。」说这话时,她看向窗外,一脸的平静,让人瞧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他呼吸渐重,可以听见清晰的喘息,伴着沉闷的声音,微颤,「你什么意思?」 她偏头去看他,一双黑眸如两潭深泉,死寂。他的双臂无意识在收紧,箍在她腰间,有些疼。 「你已经有未婚妻了。」 他眼中突然翻滚过无数情绪,出乎意料地,紧绷的神情稍稍放松,「黎,请给我两分钟,认真听我说完。......她是我姨母家的独生女儿,是我的表妹,小时候,母亲总跟姨母开玩笑说,要我们两家亲上加亲。她五岁那年,姨父姨母相继过世,母亲把她接回家里,心疼她小小年纪失了父母,格外疼她,也一直希望我能娶她,可我跟她之间,从来都只有兄妹情,也没有正式订过婚。你留过洋,应该知道,我和她是表兄妹,血缘太近,根本就不能结婚。」 她原本平静的面容终于微微起了波澜,眉头轻蹙,「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见她神情稍缓,高悬着的一颗心落下,「我从没想过要娶她,从没想过她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 她的双眉越蹙越深,有几分恼,「你怎样想是你的事,但你应该告诉我。」 她的恼怒倒让他彻底轻松起来,嘴角也能牵出笑,「我错了!下次再不敢了!」 她斜他一眼,那意思大概是,「还想有下次?」皱着眉思索了一阵子,正了颜色,开口:「萧佑城,有些话,我今天必须跟你说清楚。从前你是怎么样的,我管不了,可从今往后,你若是动一点别的心思......我立即就走。」 他执起她的手,放至嘴边,深深地吻下去......双目牢牢锁住她的,「我萧佑城娶妻,新娘一定是你!」 她心中漾起甜,不自觉地,脸色柔和了许多,微微倾身,依偎进他的胸膛。他将她的柔荑握在手中,一遍一遍,抚摸她的纤指。 「黎,万一再有这样的误会,我是说万一,希望你能像今天这样,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代府这日分外热闹,一大清早,僕人们全都起床,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忙碌着,常霏一会儿去厨房里看菜色,一会儿指挥花匠在餐厅里摆盆景,一会儿又督促丫鬟仔细擦拭客厅里那两只古董花瓶。落地大挂钟响了九下,这才想起女儿还没起床,急匆匆又往楼上赶,推开卧房的门,小丫头果然正睡得香。 第14页 「黎黎,该起床了。」 代黎将小脑袋往被子里缩了缩,迷迷糊糊开口,「再睡会,今天帮里没什么事。」 「今晚不是请了人吗?」 「还早呢。」语气开始不耐。 「起床,让小青进屋收拾收拾。」 「他又不会来我房里。」脑袋已经完全埋进被子里,只剩茸茸短发露在枕上。 常霏一把掀起被子,「起床!」 「妈~~~~~~~~~~~~~」 晚上六点,花园里传来汽车喇叭的声响,常霏迎至门口,又觉得有些不妥,重新退回了客厅。 刚在沙发上坐定不久,门外传来脚步声,在常霏起身的同时,看见女儿领着一名年轻男子进屋。 「妈,这是萧佑城。」代黎又转向萧佑城道:「我妈妈。」 萧佑城连忙欠身问候:「伯母,您好。」 常霏似乎想微笑,终究只牵牵嘴角,「原来是少帅。」 萧佑城继续欠身,「伯母,您叫我佑城就好。」 常霏不再接话,招呼客人坐下,丫鬟小香送来清茶,偌大的客厅,只听见茶杯轻触茶几时发出的微弱声响。 代黎坐在萧佑城身边,悄悄看了看常霏的脸色,小声开口:「妈,原来您认识。」 「前一阵子赵老闆家里举办的那场舞会,少帅也出席了。」常霏端起茶杯,语气不咸不淡,「少帅请用茶。」 「谢谢伯母。」 没人再开口,客厅里的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幸好不一会儿,杨妈进来请示是否可以开饭,常霏将客人请进餐厅。萧佑城一直在称赞厨师的手艺,常霏寥寥应着,一顿饭,倒也没吃得太尴尬。 饭后,一杯茶的时间,萧佑城起身告辞,代黎一直送到大门外,回家,看见母亲独自坐着,娇小的身躯完全陷进沙发里,对着一杯残茶出神。 代黎轻轻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俯身侧躺在母亲的腿上。只听见常霏长长一嘆,「黎黎......」 「我知道。」代黎闭上眼,开口,「我知道妈妈在担心什么,我知道有多难,可我不想什么都不做就放弃,我自己的幸福,我要去争取。」 「傻孩子......你就不怕到最后,伤了自己。」 「......怕......可我不会后悔。」 看着此刻趴在自己腿上的女儿,温顺的像一只小猫,可常霏知道,女儿虽然乖巧听话,却是极有主见的,一但决定了什么事,不会轻易改变心意,就像当年独自去维也纳,就像回国后接收海天帮,纵然不愿,纵然心疼,可常霏什么话都说不出...... 「少帅,禾老闆的戏,我可是半个月前就订好了包厢,这次您千万得赏光。」这个月,赵天勤已经是第三次跑来都督府了。 「倒不是我想拒绝赵老闆,听戏,我还真是没兴趣。」萧佑城用词客气,语气却不耐,赵天勤如何听不出?仍极力游说,「少帅,您来上海,不听听禾老闆的戏,绝对是一大遗憾!」 萧佑城嘴角牵起一丝冷笑,赵天勤为人精明,怎么连这样没分寸的话也说得出?想起代黎今晚帮中有事,干脆就答应了下来,他倒要看看,赵天勤究竟要干什么。却不想,这无心的应承,竟是引出了一段是非。 不过六点钟的光景,天还没黑透,藏春园外就已经停满了车子,热闹非凡,小贩们也聚集于此,卖云吞,卖瓜子,卖滷肉,卖香菸,做得大多是司机的生意。 藏春园不是上海最大的戏园子,不是最有名的戏园子,也不是名角最多的戏园子,但每个月的初三与十六,藏春园绝对是最热闹的戏园子,因为这两天,是禾老闆登台的日子。 禾老闆只单名一个「禾」字,大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干脆就叫禾老闆。 七点二十分,离正式开锣还有十分钟,只见藏春园门前的路上先是驶来了三辆军车,在门外停下,身着墨绿军装的兵士齐刷刷下了车,背上俱是垮了长枪,两人一对,三米一隔,竟是在藏春园外排起了一道驻防。 打从军车出现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的嗓音瞬间被夺去了一般,原本喧譁的街道,静到三十米外的一声咳嗽都清晰可闻,每个人都仰起脖子张望,紧张又期盼的气氛在静静流转。 不一会儿,三辆黑色汽车缓缓驶过来,萧佑城自第二辆车上下来,见了这阵势,微微皱眉,瞥一眼身边的侍从官,却是什么话都没说,迈步往戏园子里走。 赵天勤其实早就在门口候着了,见萧佑城走近,这才敢上前招呼,领了萧佑城往楼上的包厢去。 门外这样大的动静,戏园子里面的人早就感受到了,也俱是探了头张望,有许多人见过萧佑城,见他将目光扫过来,赶紧躬身致意。其实萧佑城谁都没瞧见,只是习惯性的在大堂里扫看了一圈。 上了二楼,推开主包厢的门,见有一名年轻女子立于其中,现下已是初秋,晚间颇有几分凉意,她却穿了件短袖低领洋装,露出雪白的胳膊与脖颈。 年轻女子迎上来,笑语盈盈叫了声少帅,萧佑城微微点头示意,赵沁梅只觉得心中一沉,极为失望,他这模样,分明是完全不记得她了。 赵天勤于此刻插进话来,「少帅,这是小女沁梅,您见过的。」 萧佑城再点点头,挑了个边位坐下,这就是赵天勤的目的?只为介绍他的女儿?看着台上已经开演的戏码,萧佑城只觉得兴味索然。心中开始盘算,明天大概什么时候去见代黎。 第15页 主角自然不会这样早就登台,萧佑城一边看着戏,一边想着心思,一边还听着赵沁梅讲述这禾老闆的轶事。 这位禾老闆,大约半年前在上海发迹,每月只有初三、十六在藏春园登台,没人知道她打哪来,没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甚至没人知道,她登台会唱什么戏,扮什么角。也许闺门旦,也许武旦,也许刀马旦,甚至还反串过小生。她学得这样杂,自然不能样样精通,可她唱戏,让人听着心里特别舒坦,身段扮相也是极好,有些个风流公子甚至浑说,禾老闆往台上一站,只拿眼珠子那么一熘,就能让人酥了骨头。可迄今为止,便连禾老闆卸了妆之后是什么样的面目都没人知道,这藏春园是海天帮名下的产业,有帮派护着,那些公子哥虽然着急,可也没法子。 萧佑城颇有些不以为然,一个戏子,搞得这样神神秘秘,只怕不过是剑走偏锋,想以此搏出个名声罢了。 台上来来往往地唱了两三齣戏,主角还没登场,萧佑城已经准备离开了,就在他将要开口告辞之际,一直空荡荡的左边包厢内突然走进几个人,坐在中间的那位中年妇人,一袭深紫银花旗袍,盘了一丝不苟的发髻,正是常霏。 萧佑城匆匆别了赵天勤,进了左边的包厢,常霏进园子时就看见那两排荷枪实弹的士兵,见了他也不算太意外,客气寒暄了几句。 楼上楼下上百的看客,没人留意台上唱的是什么,俱是悄悄往楼上这两个包厢看来,萧佑城与代黎平日里并不十分忌讳,因此多少也传出点风声,众人先是见赵家三小姐陪着萧少帅一起看戏,又见代夫人进来之后,萧少帅抛下赵家小姐,主动前去问候,那谦卑的模样,像极了女婿拜见丈母娘,大家于是不约而同的感嘆,这票钱花得简直太值了!禾老闆还没出场,竟先看着了这么一出精彩的戏码! 常霏以为萧佑城问候几句便会走,谁知他竟在一旁坐了下来,端茶倒水好不殷勤,常霏有些不自在,特别是中间包厢里,赵家父女那频频射过来的目光。 「少帅,您有事先去忙吧。」 「伯母再这样称呼,真的是折杀佑城。」 常霏不好再说什么,也不好再撵他走,恰好,台下一片雷动,禾老闆上场了! 只见一名刀马旦装扮的女子上台,一袭大红蟒袍,奢丽华美。未唱未动,只一个定格,便让人觉得气势非凡!她此番扮演的,是史上景合帝的敬瑞皇后,据说,那位皇后生得俊美非常,男装潇洒,女装娇媚,上马能武,下马能舞。台上禾老闆扮演的刀马旦,竟是神奇地表现出了这位皇后的特质,一唱一吟,一招一式,英气又不失妩媚,潇洒又不失娇柔,一举手一抬足,牢牢吸引住所有目光,再没人留意楼上包厢里暗潮涌动,实际上也没有暗潮涌动,就连萧佑城,都被台上那抹丽影深深吸引...... 入夜,都督府内一片宁静,值岗哨兵那长长的冲锋鎗上,明晃晃的刺刀借着月光,反射出清冷的光芒。 萧佑城正与代黎激情缠绵...... ......在萧佑城的梦里......作为一个正值壮年的正常男人,这样的梦并不奇怪,可代黎的面目越来越模糊,渐渐地,变成了禾老闆!坐得那样远,他其实并未看清禾老闆的长相,只觉得是她,那股子妩媚,那股子风情......突然!禾老闆的面容清晰起来,竟是代黎!代黎冷冷看他,冷冷开口,你若是动一点别的心思,我立即就走! 陡然惊坐!天边划过一道亮光,紧接着一声响雷,暴雨随之而来。萧佑城轻拭额际,竟是出了一层薄汗。 再也睡不着,外面下着雨,屋内特别憋闷,推开窗,让风吹进来,让雨打进来,这才觉得畅快了许多,伸手去书桌上拿烟盒,摸了半天没找到,方才想起,因为代黎不喜欢烟味,自己已经戒了很久了。 第七章 红玫瑰 白玫瑰 第二日去接代黎,她见了面就问:「昨天怎会想起去看戏。」 萧佑城启着车子,漫不经心的模样,「赵天勤请了几次,推不过。」 「觉得那位禾老闆怎样?」 萧佑城并未想到她会问这个,心里突然有些慌,也没留意她的语气与神情,几乎未经思考,话就匆匆出口:「不怎么样。」 车厢内突然安静下来,顿了几秒他才发现异常,转头去看她,觉得她的神情有些不对,「怎么了?」 她并未扭头,只斜看他一眼,继而便目视前方,他一颗心砰砰直跳,只觉得心中那一点点隐秘,叫她那凌厉又清冷的目光一扫,赤裸裸坦诚出来,无所遁形。 好容易将车子开到了餐馆,下了车,她走在后面,突然「咦」了一声,他其实早已绷紧了神经,若不是长年严训练就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着冷静,只怕即时就能叫她瞧出了端倪。 「已经入了秋,怎么还能汗湿了衣服?」 他只笑不答,幸而她也没再深究。 晚间,与她聊着电话,末了,她突然说道:「我妈妈每个月初三、十六都会去藏春楼听禾老闆的戏,那两天是码头验仓的日子,我离不开,你陪着我妈妈去吧。」 「我不爱听戏。」 「我妈妈对你的态度你是知道的,就这么个机会,你自己看着办吧。」 挂了电话,萧佑城半倚靠在床头,一直坐到深夜,将白日里的情况,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回想了许多遍。自己尚未理清的情绪,她如何能够看透?自嘲一笑,觉得自己太小心,他容不得任何可能失去她的危险,哪怕是他自己造成的,也要死死掐灭。 第16页 半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又到了禾老闆登台的日子。萧佑城这次并未带侍从,只身一人来到藏春园,便连戎装也换下了,只穿了件普通的黑衬衫,他瞧得出,常霏并不喜欢他少帅的身份。 藏春园是海天帮名下的产业,每到初三、十六,会特意为常霏留下包厢,代黎大概提前打过招呼,萧佑城刚进园子,便让人领进了常霏的包厢。 常霏来得晚,见到萧佑城显然很是意外,但很快明白过来。萧佑城这般殷勤,常霏也不好总绷着脸,对他的态度也渐渐和气了一些。 禾老闆的出场依旧引起轰动,萧佑城这次带了防备,眼睛瞧着台上的身影,却逼迫自己将心思抽离,可看着看着,又陷了进去...... 禾老闆今日扮的是武旦,彩绣大靠,顶盔贯甲,那样沉重的戏服下,却分明藏着纤细的身子。 萧佑城突然开口:「伯母,这位禾老闆,是不是与府上有些渊源?」 常霏原本专注于看戏,听他怎么一说,低下眉目,很快又抬起头来,「少帅何处此言?」 「我觉得......这位禾老闆......与黎黎有几分相似。」 常霏无意识攥住膝上的织锦旗袍,「少帅说笑了,上了这样浓的妆,就算人在跟前,也是瞧不出长相的。」 「倒不是说长相。」萧佑城拧着眉,茫然又思索的模样,「我也说不好......只是......感觉......」 台上的禾老闆此时耍了个漂亮的花枪,台下一片掌声雷动,常霏也跟着鼓起掌来,萧佑城那剩了半截子的话,就这样被淹没。 在接下来日子里,代黎再未提过禾老闆的事情,萧佑城自然也不会主动开口。有那么一两次,还是会梦见,可偏偏总会变成代黎的模样,总会吓得萧佑城一身冷汗。 这日陪着常霏看戏,台上已经唱完了两齣,楼底下突然喧闹起来,原来是进来了七八个北军,非得占着别人前排的位置,没人愿意为这样的事情去惹这些当兵的,只一会,坐位便让了出来。台上还唱着戏,萧佑城不好在这个时候下去整治,脸色尴尬,「伯母,佑城治军不严,让您见笑了。」 常霏微微笑了笑,继续看戏。萧佑城冷眼去看楼底下那几个人,领头的是钱文勇,仗着他父亲在军中有些地位,行事颇为放肆。 禾老闆没唱完,钱文勇又带了人先行离开,萧佑城这下是真恼了,心中开始盘算着是该给他降几级。 散场后,萧佑城一直将常霏送进车里,这才去开了自己的车,将要行至都督府时,突然被一辆车截住,只见常霏匆匆下来,「少帅,有件事请您帮忙。」 再次赶到藏春园,跟着常霏进了后台,果然看见钱文勇领了人堵在那里,嘴里还吐着污言秽语,「一个下流戏子,装个屁清高!老子就不信了,今天办不了你!」 一通杂乱的呼喝声,似乎是两边起了冲突,萧佑城沉声一喝:「住手!」 众人被这一声喝的气势所震慑,俱是看过来,几个北军见了萧佑城,如打了霜的白菜,顿时蔫了下来,便是钱文勇也开始惴惴,他此番擅自进城,怕的便是遇着少帅,偏生还让少帅瞧见自己与人冲突,少帅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最是惹不得,父亲将他放到少帅手下,也有几分锻鍊他的意思。 钱文勇赶紧上前陪着笑,「少帅,您也在。」 萧佑城却连正眼都不瞧他,「不知钱少校是得了谁的令,不在城外驻防,跑到这里来消遣?」不远处,一排妆镜台,禾老闆背身而坐,显然还未卸妆,仍穿着厚重的戏服,低着头......她在......吃面?!......萧佑城只觉得心口在抽搐...... 钱文勇听出萧佑城话里的恼怒,再不敢接话,一旁安安静静垂了头,心中只是叫苦,少帅多次告诫不许扰民,这次定是饶不了他。等了好一会,攥了一手心的汗,终于听见萧佑城开口:「先给禾老闆道歉,领了你的人回去。」 钱文勇纵然有千百个不情愿,却也只得磨磨蹭蹭去道歉,禾老闆却继续吃她的面,完全不去理会钱文勇。萧佑城并未想到,台底下的禾老闆竟与在台上时判若两人,这样的静,这样的冷。这些个争执,明明是因她而起,她却仿佛置身事外;明明就坐在那里,却仿佛与人隔着千万里。然而没人能够忽视她的存在,只这一样气质是与台上的禾老闆相通的。 钱文勇离开后,萧佑城再一次为北军此番的失礼道歉,后台围了许多人,有藏春园的老闆杂役,也有几名年轻男子,精壮匪气,想是混帮的,见这一番情景,知他便是萧少帅,也没再纠缠,客气回应了几句。禾老闆却始终没开口,一直吃完她那碗面,进屋换装去了,在她起身的那一剎那,瞥一眼镜子,与同样将面容映入其中的萧佑城对视,只一瞬间,视线便错开了,萧佑城猛地一震,生生定在原地......那样的一双眼睛......怎会有那样的一双眼睛...... 眼见禾老闆进了里屋,常霏走过来致谢,言辞里隐约透着送客的意思,萧佑城找不着留下的理由,与常霏一道出了园子,却不见代府的车,常霏说司机家中有急事,先回去了,萧佑城自然不能眼见着常霏自己叫车,坚持要送她回去,常霏便也没推辞。 出了代府,飞一般的将车子开至大福码头,码头上空空荡荡,只几间仓库,隐约透着光。将车子在仓库前停下,立即就有几个人围上来,手中俱是拎了枪,恶狠狠地呵责,「哪条道上的?」 第17页 萧佑城下了车,离他最近一个矮胖子想要搜他的身,却被他一个反手推开,随着矮胖子的怒骂,几把枪同时抵上了他的额头,萧佑城却还能从容地笑,「我要见你们代小姐。」 许是被他的气势所震慑,几人默默看他一会,没再多问,被他推开的矮胖子往仓库里走去,余下的仍拿枪抵了他的头。 仓库里拉着电灯,只一盏,照得并不十分亮,可从暗处看过去,却也清晰,大门不远处,几人倚靠着斑驳的墙面,俱是无袖衫,短马夹,头顶低低压了帽子。其中有一位着了与别人不同颜色的马夹与帽子,身材也纤瘦,分外乍眼。 矮胖子凑到那人跟前,说了些什么,伸手往外一指,那人顺着他的手臂看过来,外面这样黑,自然什么也看不到,转身对旁边人嘱咐几句,便随着矮胖子出了仓库。 那人渐渐走近,萧佑城因瞧了一会仓库,眼睛一时间不能适应暗处,听见那人沉声开口:「都进去。」 只一瞬,人便走了个精光,萧佑城也终于能模糊看见她的模样,即刻就忘了此行的目的,只觉得生气,默默从后座拿出件外套披在她身上,太用力,箍得她有些疼。 她瞧出他的不对劲,「大半夜的跑来跟我生气呢?」 他几乎咬牙切齿,「现在是什么季节?穿成这样?」 她竟还扑哧一笑,「大家都这样穿,我也不能太娇贵。」 他更是气,呼吸都粗重起来,「你一个女孩子,跟那些男人比?还有,大半夜的,穿成这样跟一群男人混在一块?」 她微微变了脸色,虽然看不清,他知道她变了脸色,她的语气也变冷,「你找我做什么?」 他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眼前的她,马夹长裤,帅气利落,与那媚惑风情的禾老闆,真真是千差万别,可那双眼睛,怎会有人拥有如此相像的眼睛?一样的清,一样的透,一样的净。 他开口,说的却是,突然想见你。 九月十六,晚上八点,藏春园内外一片热闹喧嚣,相较之下,后门却是异常安静,就连过往的行人都甚少出现。在夜色的掩映下,一辆黑色汽车悄无声息地在门口停下,车上下来一人,黑衣黑裤,压着低低的黑色鸭舌帽,只凭那纤细的身材约莫能辨出是一名女子。 女子由后门直接进入了藏春园后台一间独立的妆室,早有一位化妆师傅在那里侯着,藏春园的老闆得了消息,也进来打招呼,「禾老闆,您来了。」这声「老闆」叫得名副其实,因为,她才是这园子真正的老闆。 妆室不算大,一个梳妆檯,一排戏服架子,其余的空间皆被鲜花所淹没,禾老闆每次登台,送进来的花篮子简直数不胜数。 今天却有些不同,清一色的百合,纯白色,映得整个屋子仿佛都比平日里明亮了许多。化妆师傅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夫人,从前常霏还唱角时,妆也是她化的,因此熟悉些,说话也随意,玩笑道:「今天整个上海的花市,怕是都见不着白色的百合了」禾老闆也觉得奇怪,这样的统一,倒像是一个人送的,随手翻开一个花牌子,瞬间变了脸色,化妆师傅瞧出不对劲,却不好问,偷偷瞄过去,只看见个落款,字迹倒是苍劲——「萧佑城」。 禾老闆今晚明显情绪欠佳,每次下来换装,皆是一个字也不说,从前虽也沉默,可至少能说上那么几句。 待到整齣戏落幕,禾老闆走下台子,却发现整个后台都在沉默,戏园子老闆匆匆迎上来,面色颇为为难,悄声开口:「萧少帅在等您。」 果然见他坐在那里,笑吟吟地看过来,禾老闆的脸色即时阴沉,理都不理,迳自往里面的妆室走,萧佑城要跟进去,几名年轻壮汉上来拦,却让他身后几个侍从官截住,他今日是带了人来的。 禾老闆知道萧佑城跟着她进了妆室,忍住了想要扇他一巴掌的冲动,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又是生气又是悲痛,只一瞬间的愣怔,他已欺至身后,离得那样近,几乎将身子抵上了她的,她终于忍无可忍,迅速回身,一个巴掌就要扬上去,却被他更加迅速地握住手腕。她挣扎,却敌不过他的力气,只得拿一双眼瞪他,利得仿佛要在他脸上生生剜出两个洞来。 他微微眯眼,略俯下身子,离她更近了些,锁住她的双眸,轻声开口:「好玩吗?......黎。」 她的表情瞬间凝固,与他默默对视,最终冷冷一哼,「好玩的很。」 他大约想不到她还会生气,拧起眉头,「被耍弄的人是我,你生什么气?」 「我说过,你若是动一点别的心思,我立即就走。」 他胸腔急速地起伏,是真的恼了,也夹了些道不明的慌张,「我早认出是你。」 她微微扬脸,神情冷漠,「我也早认出,你对『禾老闆』动了心思。」 他一双眼眯得更狠了些,几乎成了一条缝,却射出骇人的光芒,握她腕的那只手也加大了气力,那样纤细的手腕,几乎要被他折断,却没人理会。四目相对,俱是盛了怒火,熊熊烧着,各不相让。 最后,到底是他败下阵来,垂下眸子,敛了气焰,开口,声音竟微微沙哑,一个字一个字,都像是磨在她心口,有点痛,有点麻,还有一点点,惬意的痒。 他说,黎,我承认,在不知道禾老闆就是你时,我已经动心了......但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便开始怀疑,怀疑她就是你......你们相差那样多,给我的感觉,却是那样像......黎,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相信缘分,相信宿命,相信有些感情,真真是命中注定......从前我是不信的......可是,黎,不管你是怎样的面目,怎样的姿态,怎样的身份,只要是你......我一定能够找到你,认出你,然后,爱上你...... 第18页 这一间小小的妆室,这一处小小的角落,静极了。 其实并不真的静,旁边就是一扇玻璃窗,窗外一棵芭蕉树,风呼呼地吹着,蕉叶随着风动,拍打在窗上,「啪」、「啪」、「啪」地声声作响;外间,黑鹰堂的人与北军还在争执,不时能听见几声怒骂;更远处,戏园子散了场,园里园外,未散尽的看客,吵吵嚷嚷声,隐约不清地传进来。 可在两人之间,却是这样静,什么声响都听不见。在他那一番话说完之后,她脑中糟糟地乱,他的言语太荒唐,可字字钻进她心里......眼前的人,是他,又仿佛不是他......她突然生出一种恍惚,他们的相识、相爱,似乎已经很久......很久...... 他的思绪也乱,那样一番话,其实并没有准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那样说,他只知道,寻了这样久,好容易找着了她,再不能放手。 「我不相信所谓的命中注定。」许久之后,是她的声音,他的一颗心,急速地坠下去,他要失去她了吗?不!不能! 他抬头看她,意外的发现,她的目光,几乎温柔。 「但是,你的说辞打动了我,这次便不与你计较。」 他的心跳得厉害,急剧敲打着胸膛,她说什么?这个折磨人的小妖精!竟然敢吓唬他!必须给她点厉害瞧瞧!即刻就要吻下去,却让她伸手拦住,一个吻,只落在她手心,湿漉漉的。 「我并没有原谅你。」 他愣住,随着她的几句话,他一颗心忽上忽下,情绪完全被她牵动着,起起伏伏,他有些恼了,「黎!别闹!」 「我没跟你开玩笑。」她摆脱他的钳制,一脸的理所当然,「不管怎样,你终究曾经『变心』。」说完便往门口走,他一把拉住,「你想怎样?」 她想甩开他的手,这次却甩不掉,「我们分开几天,暂时先不要见面。」 她瞪他一眼,他只得松了手,跟在她身后,「『几天』是几天?总得有个期限吧?」 她在开门前一剎那回头,眼中分明透着俏皮,「等我想通了,自然会去找你。」然后拉开门,做一个送客的姿势,「我要卸妆。」 外间突然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齐齐看过来,他不好再纠缠,慢吞吞走出去,刚踏出屋子,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他定在那里,怒不得,怨不得,喜不得。 最后,他有些悲哀和认命的发现,他这一辈子,怕是要被他的女人吃定了。 第八章 暗算 这一别,竟是意外的漫长。其实只在分开的第五天,她已经准备去找他,却在此时接了他的电话,「黎,南方新发了战事,我得赶过去。」 电话那头,隐约还能听见许多人声,她有一瞬间的愣怔,几乎都要忘记了,他是北军的少帅,是要领兵打仗的。 「什么时候走?」 「前线吃紧,下半夜就得动身。」 她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晚上十点。 「我......」 「知道了,我就到。」这一句声音小些,显是扭了头对别人说的。 「我会尽快赶回来,你要好照顾自己。对了,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事,我等你。」 突然沉默了下来,电话那头的喧嚣更甚,一会儿,大约又有人唤他,他匆匆应了一声,「我得挂了。」 「嗯。」她的回应与他挂机的声音同时响起,她其实想说的是,我想见你。 一晚上辗转难眠,似梦似醒,第二天起得晚了些,脑袋还有些昏沉沉的,出门便见到他,斜倚着青灰色的墙壁,一双眼布满了血丝,下巴上有新生的鬍渣,冲着她微笑,笑颜却是清朗。 她几乎以为是梦,用力眨了眨眼,他还在眼前。 「不是昨夜就走了么?」 他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些,面目也柔和,「昨夜确实已经出发了,快到杭州时,又连夜折了回来。」 话音未落,一阵风一样,她已扑进他怀里,他则环了她纤细的腰肢。将脸庞,深深埋进彼此的脖颈。 就这样紧紧拥着,汲取对方的气息与温暖,任何言语,已是多余。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下她,将她抵靠在墙壁,吻上她的唇,不同于以往的温柔,这次的吻,有些急,有些猛,直接就探入她的口,巡过她的每一处,与她的舌,抵死纠缠。 大约是吻得太忘情,他一手拥着她,一手竟抚上了她的胸口,她一惊,本能就推拒,其实早被他吻得失了力气,软绵绵地拒不得什么,推了几次,便也随他去了。已入了秋,她穿一件棉布衬衫,外面还罩一件丝绒短外套,他从外套那宽大的敞口领子伸进去,隔着衬衫,温柔轻抚。她双手紧紧攥了他的衣角,那毛料,硌得她手心有些疼,却顾不得,什么都顾不得,所有的思绪,都沉浸在他的吻里,都沉浸在他的掌中,整个人,将要化了一般。 吻得太久,她脑中晕得厉害,勉力从他口中逃离,伏在他肩头重重喘息,所有的感觉回笼,这才发现,紧紧抵着的他的身,竟是起了变化,虽不十分清楚,她也能猜出个大概,仓皇推开他,原本就红透了脸,现下红晕更是烧到了颈间,他知道她发现了什么,也微微红了脸,尴尬立于一旁,各自别开了眼,不敢对视。 他其实没多少时间耽搁,平复下情绪时,也必须要走了。别离分外地艰难,折回了好几次,拥了又拥,吻了又吻,好容易才上了车,在恋恋不捨的目光中,终于消失在拐角。 第19页 代府位于英租界里的一片豪华住宅区,宅子少,过往的行人也少,到了晚间,更是几乎见不着人影,好在有路灯,昏黄黄地照着。今日却有些反常,代黎心中默默记着,一路上,已经坏了四盏灯了。 果然,在一处拐角,隐隐约约地,看见几个人影,附近的路灯也坏了,根本瞧不清楚。代黎摒了气,悄无声息地靠近,危险的气息这样明显,头皮有些麻,却还是迎了上去,毫不迟疑。 一声长长的口哨响起,几个人同时围了上来,流气的调笑:「小妞,这么晚了,就你自己?」 这一段道路一片漆黑,借着那一点月光,约莫只能辨出模糊的身形,代黎在心中冷笑,她今日一身男装打扮,他们倒是看得清楚。 代黎不做声,右手悄悄移在身后,很快握住一把枪,有一人离她近些,已经伸出手来想要揽她的肩,「陪哥哥们啊!!!!」陡然的惨叫伴随着一声枪响,那人立即跪倒在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让余下几人连连后退,一人惊呼道:「这妞带了傢伙!」顿时作鸟兽散,只留中枪那人抱着腿大声呻吟。 子夜,海天帮总堂一片灯火通明,惨叫声一次凌厉过一次,幸亏这附近没有人家,否则定会被惊吓得夜不能寐。代黎推开一间居室的门,单人床上,半卧着一名瘦小男子,面容枯黄,左腿接近膝盖有一处枪伤,黑鹰堂副堂主阿雷正在给他取出子弹,那一声声惨叫便是出自这名男子。 「给他打一针麻醉。」代黎半倚着墙壁,开口。 阿雷一脸的不可思议,「大小姐!救他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惠!还管他疼不疼?」 代黎没说话,静静看着,阿雷知道这位大小姐的性子,只得去药箱里取麻醉剂,心里别扭着,便在嘴上拿那名瘦小男子撒气,「要不是我们大小姐心肠好,你他妈早被扔进黄浦江了!」 一针推下去,那男子大概是疼怕了,麻醉针也让他痛叫出声,要不是大小姐就在身边,阿雷真想给他一拳,怒喝:「你他妈是不是男人?这就胆子也敢在道上混?」 不知是被阿雷骂得清醒了一些,还是麻醉针这么快就起了作用,瘦小男子终于止了痛呼,小声接话,「我说了,我来上海才三天,什么情况也不知道,要不然,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打代小姐的主意。」 这话,刚被带进海天帮时他就说过了,他说他叫阿p,打南边乡下来,因从小学过两下子,在乡间横行霸道了几年,听说上海遍地是黄金,到处是机会,便跑来碰运气,结果谁都不认识,在这光怪陆离的大都市一筹莫展,想回去又怕被人笑话,正蹲在路边发愁,有个人找上他,说是事成之后能给他一百块钱,又拉上几个与他境遇相似的陌生人,于是就一起干了。 不一会儿,陈小引走进来,对着代黎悄声道:「查过了,这小子没撒谎,只是凭他的描述,找不出那人是谁。」 代黎点点头,正欲离开,阿雷在身后询问:「这小瘪三怎么处置?」 阿p听见在谈论自己,马上来了精神,口中嚷嚷:「大小姐您留下我吧,我一定给您做牛做马......」阿雷终于忍无可忍,一拳打在阿p脸上,成功让他闭了嘴。 「那就留下吧。」代黎随口一句话,就此改变了一个小人物的命运。 上海南城一座旧式庭院里,一位老人侧身卧于烟塌,脸上的褶子深得简直能夹死蚊子,半眯着眼,手中转着一对精钢球,身边一名少妇,三十来岁的模样,一袭翠绿锦缎旗袍,点燃长长的金质嵌砝琅烟枪,送至老人口中。 一室的烟雾缭绕中,有僕人进来通报访客,老人「嗯」了一声,不一会儿,一名中年男子走进屋里,笔挺的深灰色西装,不知用了多少发胶,头发油光锃亮,戴一副眼镜,模样倒也斯文。 中年男子规规矩矩叫了声「姜爷」便没再开口,少妇会了意,识趣地起身离开了烟房,中年男子这才继续开口。 老人一直半眯着眼,烟也不吸上一口,只那一对精钢球,在掌心不紧不慢地转着。 中年男子一番话说完,静静等了好一会,听见老人冷冷一哼,「洪三这个老东西!从前就被代老大压破了胆,如今动个丫头也这么畏首畏尾,那丫头的枪法绝对不会输给枪神陈小引,送几个小瘪三上门,不是明摆着找死么!」 「洪三爷也是怕事情败露,海天帮现在虽说是个丫头坐镇,可毕竟有萧家这么个大靠山,确实也不好办。」 老人吸一口烟,问道:「南边怎么说?」 「南边的意思,希望能一了百了。」 老人皱眉思索了一阵,手中的精钢球越转越快,「不妥,代老大出事才一年,况且,万一真的因此得罪了北边,得不偿失。」顿了一会,道:「给那丫头一点厉害瞧瞧,下手重点也无妨。」 「是。」 「等等。」 「姜爷?」 「别用自己人,买个杀手。」 「是。」 德租界圣朗医院门外,突然驶来了几辆军车,乌压压下来一群士兵,这是一座教会医院,连日来,医生护士们眼见着许多帮会人士气势汹汹地来来往往,如今又来了这么些个当兵,唯有握紧胸前的十字架,默默祈祷。 士兵将医院围了个严严实实,真正走进医院的却只寥寥数人,为首一名年轻男子,英俊的脸庞,偏偏肃着一张脸,眼中的寒意简直能让见着的人打颤。 第20页 来到三楼一间病房前,有四个黑衣男子守着,不让进,一人进屋去请示,陈小引很快走出来,看见萧佑城,冷冷打量了一番,侧了身子,什么话都没说。 萧佑城去推房门,手指竟是已经僵了,半天才推开,看见病床上包着层层绷带的人儿,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仍是心疼得几乎不能呼吸,一步一步走过去,一点一点看清楚,那样憔悴,便连唇也是苍白,睡中仍颦了眉,伤口必是太过疼痛。 蝶翼般的睫毛微颤了颤,她挣开了眼,看见他,先是一愣,然后就笑了,孱弱的笑容,美得让人心疼。 「什么时候回来的?」大约是没力气,她的声音软绵绵的。 他却不说话,只拿一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自打他进门时起,就是这样看着,仿佛要验证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他还是不动,亦不说话。 「我想喝水。」 他默默拿床头的暖水瓶倒一杯水,试了试温度,吹了吹,再试试温度,再吹吹,这才扶她起来,一手圈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手餵她喝水。她其实并不真的渴,只喝了两口,接下来,顺理成章地,依偎进他怀里。受伤这么些天,只现在不觉得疼。 他仍旧不说话,小心翼翼拥着,怀中的她,像是个易碎的瓷娃娃,多用一份力少用一分力,都怕磕着碰着。 他看不见,埋首在他胸前的瓷娃娃,其实有甜甜的笑。 「南方的战事还顺利么?」 「嗯。」 「只打中了左肩,子弹取得即时,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 「佑城,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这样的事情,其实也平常。」 「......」 「你不要插手。」 「......」 「......以后我会加倍小心的。」 「你这两次的遇袭,第一次,明明是可以躲过去的。」 「......」 ...... 她离开他的怀抱,挣扎着要下床,「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他终于还是怒了,「伤成这样还想去哪?」 「就在隔壁,再说了,我又没伤着腿。」话未说完,人已被他打横抱起,她有些慌,「你要干嘛?」 「让我抱你去,否则免谈。」 「可外面那么多帮里的人......」他的神情不容质疑,她嘟囔了嘴,便也随他去了,明明是她受伤了,不知为何,总像她理亏似的。 来到隔壁间,他放在她在床前的沙发上,斜靠着自己,代黎静静看着病床上毫无知觉的中年男子,开口:「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我的爸爸。」 萧佑城轻轻拥着她,知道她还有话要说,默默不作声。 「爸爸在床上已经躺了一年了,那场车祸不可能是意外......可一直没头绪......现在有人也想要暗算我,或许能藉此找着些线索。」 「伯父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唇被她以指封住,她看着他,一双眼清澈到透明,却闪着倔强坚定,「不要说,请不要说你可以帮我的话,这是海天帮的事,这是代家的家事......我希望,你能尊重我。」 他顺势亲吻她的指尖,也看着她,「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得答应我,以后遇事,以安全为第一考虑,不许再拿自己冒险。」 她低下眉目,点点头,他重新将她拥住,「黎,这次我在前线,格外的小心,知道为什么吗?」 「嗯?」 「因为我不仅要为自己保重身体,还要为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了。」 病房内安安静静的,只听见输液管里滴滴答答的声音,消毒水的味道在空气中瀰漫......他们双手紧紧交握,脸上,是对方看不见的恬适......没有关系,那一份感情,那一份默契,已经在心里。 第九章 伤别 代黎半倚在病床上,一双墨玉般的眸子睁得大大的,看着萧佑城命人往病房里搬东西,书桌、衣架、薄被、毛巾、牙杯......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不是吧?」 「是。」萧佑城给一个肯定的答覆,微笑着坐上床沿,「我是要来给你做陪护。」 「有医生护士呢!」 「哪能有家人照顾得细心。」 代黎斜看一眼萧佑城,他笑得温柔坦荡,说这样的话,竟也瞧不出半分的不好意思。 「你没有事情做?」 「在都督府能做的事情在这也能做,我不会打扰你。」 「我妈妈不会同意的。」 「我找伯母谈过,她已经答应了。」 代黎半张了嘴,怔怔的,模样有些傻,母亲明明不太喜欢他,竟允了这样的事。 萧佑城情不自禁抱了抱她,一得意,话就熘了嘴,「像我这么好的女婿,伯母哪能真的不喜欢?」终于成功得到了一个鄙视的眼神, 「你每天来看我不是一样吗?干嘛弄得像一刻也离不开似的。」 「我一刻也离不开你。」 「......」 「......」 「你睡哪?」 「沙发。」 「不舒服。」 「其实,」他牵起嘴角,笑容有三分坏,「你的床挺宽敞的。」 「你还是睡沙发吧。」 「......」 第21页 萧佑城并不能真的时时刻刻陪着她,有许多时候还得去军营,白日里常霏来得多些,陈小引从前也常来,如今萧佑城在,每天便只待一会儿,告诉代黎帮里的情况。 这天萧佑城从军营里回来,常霏也在,萧佑城恭敬叫了声伯母,规规矩矩陪坐着,常霏起身要去隔壁,萧佑城一直送了过去,回来后,直接坐上了床沿。 「下午都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和妈妈聊了会。」 他其实早已瞥见枕下深蓝色一点边角,快速抽出来,一本厚厚的帐簿,看她,眼神责备。 她抿了嘴,神情像是被逮着错却觉得自己有理的小孩,「看帐簿又不影响伤口的恢复。」 「医生说你得静养!不能费神!」他口气严厉,真像是在训她。 「每天躺在这里无事可做,无聊。」她放柔了声音,撒娇。 他拧眉,抵抗住诱惑。 「佑城~~~~~」她故意拖了又长又软的尾音,嗲嗲地,简直要酥到人骨子里去。 萧少帅顽强抗争,宁死不屈,「不行!叫亲爱的也不行!」 「亲爱的。」 「...... ......好吧......每天只准看一小会儿......」 嘴角上弯眼角下弯,她笑得像只猫,飞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第二天上午他出门,回来时递给她几本书,「给你解闷的。」 她高高兴兴地接过来,却在瞬间黑了脸,-_-///小人书。 他进里间去换衣服,提高了嗓门道:「连环画好,不费神,这套是我特意挑的,字大,图也印得清楚。」 -_-/// 她还真看得津津有味,下午他不出门,只在房里看文件,常霏因患了感冒,今天也没来,病房里就只剩他们两个。 萧佑城翻看着文件,不时抬头去看她,有时目光一扫而过,有时可以定定看上很久,她却没有察觉,只专注于手中的小人书,一会儿微微笑,一会儿锁了眉,一会儿咬着唇,甚至有一次,眼神里竟透着幽怨......这神情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让人矛盾极了,既想要疼惜她,又想要「欺负」她......当然,他也只能想想...... 他看一份西线的战报,也不知过了多久,再抬头时,她竟已经睡着了,双指还夹着连环画,被子只扯盖到腹间,脸庞半侧着,陷进软软的靠枕里,微微垂下。 他极小心地走到她身边,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声音,轻轻地,将书抽出来,不敢动她的胳膊,便拿了沙发上的薄被覆在她身上,只露出一张小脸蛋。 时值深秋,下午大约三四点的光景,这是间高级病房,窗前有两层帘,一层布,一层纱,此时只拉上了一层,阳光透过那薄薄的纱,射进来,秋日里的阳光已经不再浓烈,又是在这样的下午,浅浅的,柔柔的,爬上她的额,穿过几缕细碎的发,在她脸上,留下淡淡的影。 许是她已经睡得久了,两颊上生出粉色,比任何胭脂都好看。较起前几日的苍白,唇色红润了许多。眼见着,渐渐地,渐渐地,嘴角现出一滴小小的口水花,晶亮亮的。他用指腹去帮她擦拭,只一瞬的工夫,感受到她的呼吸,温热地,扫过他的手。 她没有醒,没有任何被打搅的迹象,仍是睡得那样安详,他俯下身子,去吻她的唇,轻触,用尽全部的温柔。 干脆搬过椅子坐在床前,看她,只看她。幸福,原来便是这样。 不知不觉,他也睡着了...... 其间,护士曾来过一次,看到病房里的情景,定在了门口,呆呆看了一会儿,实在不忍心打扰这样的,晚些换药也没有关系,悄悄退了出去。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屋里的光,是一层朦胧的浅金,丝丝缕缕,仿佛在流动。她先是注意到身上的薄被,然后看见床前的他,一手支着下巴,就那样睡着了,眉头微微拢着,在眉心蹙一点点纹理,下眼皮呈现重重的青色,她知道他晚间睡得不好,也知道,若是不让他守着她,他更加睡不好。 她将薄被抱在胸口,静静看他。他的嘴角带着笑,面目宁静柔和,看起来,很幸福。她识得幸福的模样,因为此刻,幸福就在她心里。 伤口拆完线没过几天,代黎要求搬回家里休养,他夜夜睡着沙发,她终是心疼。他却不太愿意,趁着房里没人的时候抱着她,耍赖道:「我已经习惯睡沙发了,回都督府睡不着。」 「都督府不是也有沙发吗?」代小姐不为所动,一脸的无辜。 他看她的眼神柔得能溢出水来,「都督府里的沙发,不在你身边。」 眼见着四片唇瓣就要碰上,陈小引推门而进,「黎......」两人迅速分开,陈小引面无表情,似乎什么都没看到,「黎黎,我来帮你收拾东西。」 这两天,都督府里异常的安静,大家知道少帅最近情绪不太好,做事情都格外地小心。萧佑城与家里结束了一通不太愉快的电话,听筒放下不久,又「叮铃铃铃」地响了起来,萧佑城不耐烦地拿起电话,刚要开口,却听见熟悉的女子声音,「今天中午有空吗?」 心情立即就转好,语气也温柔,「有。」 「我妈妈做了五香桂鱼,那天你说喜欢的,中午过来吧。」 「马上就到。」 萧佑城这样用心,常霏对他的态度早已缓和,只是还坚持称呼他为少帅。代黎的伤口恢复得很好,三餐都可以下楼来吃,萧佑城这些日子也常来,早不见第一次拜访时的尴尬,餐桌上的气氛十分地轻松愉快。 第22页 吃完饭,常霏照例要午休,代黎与萧佑城在客厅里聊天,一时兴起拿了相簿来看,照相其实还算是个新鲜事物,代黎出生后,常霏坚持每年都请人给她照上几张,就是代黎出国那几年,家书里也必定要附上相片,因此相簿有厚厚一本。萧佑城极有兴趣地翻看着,一张一张看得仔细,原来她小时候是这个样子,原来她曾被装扮得像个洋娃娃,原来她也梳过羊角辫,原来她六岁就敢拿枪了......看着这些旧照片,听代黎讲她小时候的故事,高兴又遗憾,高兴的是,她肯与他分享这样私密的过往,遗憾的是,她那缤纷的过去,没有他。 他把想法告诉她,她淡淡的笑,「没有关系,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开口谈到以后,几乎,算是一种承诺,他一时情动,揽过她,心中竟分不清是什么滋味,甜蜜,也有些道不明的忧虑。 将一本相簿看完,他又翻回去重新看,一边看一边道:「我小时候的照片没有这么多,不过也是有几张的,以后去北平我拿给你看。」 他说这话时留意了她的反应,她在旁边帮他翻着相簿,果然手下一顿,极快的,又若无其事的翻了过去。 他下午要回都督府,请司机老刘将他的车子开出去,牵着她的手一直走到大门口,老刘将车子停在门外便回去了,他却不愿让她也回去,「陪我去车上坐一会儿。」 车门刚刚关上,他立即就将她搂进怀里,唇也同时贴上她的,她受伤这么些日子以来,在医院,在家里,两人都不敢放肆。他虽然着急,可记挂着她还有伤,不敢用力,轻柔地拥,轻柔的吻,很快地,她沉浸于他的气息,沉浸于他的温柔。后来,却不知为何他有些失控,力道渐渐大了起来,吻也从她的双唇蔓延到她光洁嫩滑的脖颈,手底下解了她的外套扣子,隔着毛衣抚摸她的胸,竟弄得她有些疼。 她从意乱情迷中清醒过来,眉心轻蹙,开口:「你究竟是怎么了?」 他身子一僵,停了动作,缓缓抬起头来,一颗一颗,重新将她的衣扣扣好。 「这里已经差不多稳定下来了,北平那边,在催我回去。」 她将视线停在车窗外,路边几棵梧桐树,早已褪去繁华的绿,叶子将要落光了,剩下的也是摇摇欲坠,风吹过,终于有一片承受不住,离了枝头,慢悠悠飘下来,躺在苍老斑驳的树根旁。满地枯黄的叶,失了水分,失了生命,失了柔软,叶边稍稍捲起,再也抚不平,从前那纤细的脉络,如今却变得格外突兀清晰。 长久的沉默,到底是他坚持不住,用力扳过她的身体,强迫她看着自己,她便去看他,看他的眼睛,看他向她传达期望,看他向她表示肯求,可她什么都不能回应,唯有沉默。 他看着她,一直看着她,那样的固执,那样的倔强,像是个任性的孩子,逼着她让步,可偏偏,她同样的固执,同样的倔强。 再一次,是他败下阵来,是他先开口:「跟我走。」 「不。」她的回答几乎与他同时出口,那是早已备好的答案,那是早已预知的答案,他与她,都知道。 那晚她发了低烧,因为肩部的伤口尚未完全癒合,常霏格外担心,尽管代黎一再保证说没事,家庭医生还是守了大半夜,直到凌晨,房间里再没有别人,代黎这才真正睡着。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只觉得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不时有人轻触她的额头。她只是累,只是困,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终于听见有人唤她,「黎黎,黎黎。」 她识得那是母亲的声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话来,「我想再睡会。」 常霏见她已经醒了,不再顾忌,拍拍她的脸颊,「吃点东西再睡,都中午了。」 她半分食慾也没有,只是想睡觉,可又不愿母亲担心,挣扎着坐起来,其实她的烧已经退了,并不觉得头晕,喝下一碗清粥,精神果然好上许多,常霏说再给她盛上一碗,她也没拒绝。再进门的时候,常霏道:「杨妈早上买菜回来,说是看见少帅的车子停在外面,刚才老刘跟我说,少帅的车子还在,怎么他昨天没开车回去?」 她只觉得脑袋里面有什么东西突突在跳,不自觉就伸手去扶住额头,常霏急忙过来,道:「怎么又不舒服?」反覆试了几次她额上的温度,似乎还好。 第二碗粥吃得就有些勉强,好容易吃完,她说想出去看看,常霏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什么都没问,只让她多加件衣裳。 披一件紫羔皮大衣,代黎走到大门口,果然看见他的车子,还停在原来的地方。在门外静静站了一会儿,走过去,透过窗玻璃,只看见车厢内一片烟雾缭绕,她敲车窗,好一阵子玻璃才缓缓放下,立即就有浓重的烟味飘出来,呛得她几乎要流泪,她皱着眉捂着鼻,模糊中看见一双眼,赤红如血。 他仰坐在那里,倚靠着车背,颓废,憔悴,往日的神采统统不见,眼中千丝万缕的红,交织成刺目的锦,看一眼都觉得痛,她想躲,却仿佛被定了身,躲不开,只能一直看着,一直痛着。 他开口,声音已经嘶哑,却字字清晰,「跟我走。」 她微笑,自己也觉得奇怪,竟还能微笑,她说:「你不可能为了我留下,我也不可能为了你走。」然后微笑,继续微笑,多好,心里在流泪,脸上还在微笑,多好。 第23页 他嘴唇张合,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有,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说:「这里,痛。」 她点头,点头,不停地点头。 知道,我知道,因为,我也痛。 第十章 夜之会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在交错闪烁,璀璨耀眼,流光四溢,将这座举世闻名的东方不夜城,装点得分外绮丽妖娆。在这样一片浮世繁华中,最奢靡鼎盛之处当属夜之会,只要你愿意,可以在这里迷醉到天明,当然,前提是,口袋里有足够的钞票。 九点过后,夜之会迎来一天中最为喧嚣的时刻,在四名英俊门童的躬身招呼中,宾客鱼贯而至,西装革履的新派公子,长衫短夹的旧式老爷,裘衣旗袍的富贵太太,时髦洋装的妙龄小姐,甚至还有许多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夜之会共有三层楼,一楼是舞厅,二楼是赌场,三楼是包厢。一楼没有隔间,厅堂大得几乎望不到头,中间是舞池,座位散布在四周,舞池前方一个不高的台,台上一名歌女,酒红色旗袍,叉口开得极高,露出白生生的大腿,松垮垮搭一条玫瑰纹黑纱披肩,手扶麦架柔媚地扭动细腰,鲜红的唇开启,吟唱出靡靡之音,「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昇平......」 一片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中,突然传出不协调的吵嚷声,只见舞池的一处角落,一名青衣女子跌坐于地,低了头捂了脸,可那手指实在太纤细,遮不住脸颊上暴起的深红色指印,发髻原本就绾得松散,如今垂下一缕在耳边,随着身子的颤抖,微微地动。旁边一身金钱纹织锦长袍的中年男人,黑矮肥硕,油光满面,指着伏在地上的女子大骂:「臭婊子!你他妈真拿自个儿当小姐了?呸!一舞女,还不他妈的就是妓女,让你爷我摸两下怎么了?妈的,爷现在就能扒了你!」说完,一把揪起青衣女子的发,真的伸手去扯她那件斜襟盘扣旗袍,那女子吓得话都说不出,只能发出惊恐的尖叫声,拼命往后退。周围也有客人看过来,都只是漠然的看,这样的场所,这样的事情,见惯不怪。 领班带了两名打手赶过来,却不好对客人动手,温言软语地劝着,中年男人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听?眼见着女子那薄薄一层衣衫就要被扯开,中年男人却突然踉跄跌倒,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傻呆呆四处望着。 这一出变故倒是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场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男一女,男子穿一身灰蓝色西服,乌黑浓密的发,俊美无铸的脸庞,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却只让人觉出距离感,因过于贵气而产生的距离感。女子穿一袭深紫色曳地长裙,裙摆熠熠生辉,仔细去看,依稀能辨出是镶了细碎的钻,金黄色的披肩坠至膝下,一头云烟般的长发,那眉那眼,仙画难描。 四周一时间竟是静默无声,为这样一对出色到不真实的男女。只见男子从西服衣袋中抽出一块蓝色方巾,慢条斯理擦了手,随手一扔,偏偏,砸在了中年男人的脸上。那男人再笨,此刻也意识到了是谁在与他为难,一张黑脸立即涨成猪肝紫,从地上暴跳而起,扬手就要去打,却让两名舞场打手给拦了下来,中年男人一边挣扎着一边破口大骂,场面十分精彩好看。 就在这几乎混乱的时刻,只听有人冷冷开口,「吵什么?」声音低沉,却震慑了所有人。 这是个令白月儿终身难忘的一晚,先是遭到客人的羞辱,就在她已经绝望时,被一名帝王般的男人所救,只一眼,她就爱上了这个男人,他是个出色到让人无法不爱的男人,同时,她也知道自己是奢望,他身边那女子,美艷无双,她这时才知道,真的有女人可以称得上「倾国倾城」,两人站在一起,真真是一对仙侣佳偶。再然后,她瞧见了她。 一声冷冷的质疑,质多于疑,白月儿同大家一样,被这样的声音打断了一切思绪,看过去,不由自主地看过去,于是便看见了她。黑长裤,白衬衣,黑夹克,她装扮的不像是一个女人,一点都不像,白月儿从前甚至不知道,女人也可以穿成这样,可她却穿得这么美,尊贵之美,大气之美,率性之美,纯真之美,慵懒之美,妩媚之美,这样复杂的气质,这样矛盾的气质,她只用简简单单的黑白衣裤,表达得淋漓尽致。 后来,白月儿见过她穿旗袍,见过她穿洋裙,还见过她穿和服,才知道,无论她穿什么,都能叫人迷醉,都能叫人移不开眼。刚刚还惊为天人的紫衣美女,叫她一比,竟是成了庸脂俗粉。 真正的美人,原来是这样。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领班,迅速迎上去,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大小姐。 但凡是在上海滩有点见闻的,立即明白了来人是谁,代老大的独生女儿,海天帮如今的主事,夜之会真正的老闆,代家大小姐,代黎。 领班是个精细人,三言两语就将这一团混乱解释清楚,代黎一边听她说,一边扫看了全场,各人都以为她的视线是在自己身上停留,其实哪都没停。 领班说完,摒声立于一旁,代黎淡淡看向最先挑事的中年男人,淡淡道:「先生怕是进错地方了,这里,是舞厅。」 明明是不带感情的眼神,不带感情的声音,中年男人却觉得头皮阵阵发麻,一骨碌爬起来,嘴里含含混混不知说了句什么,夹着尾巴跑了。 第24页 代黎转而去看那一对青年男女,「两位今晚的花费记在我帐上,希望没有被扰了兴致。」微微点头致意,刚要离开,却听见男子低声一唤:「chris。」 代黎回头,她确实觉得这男子十分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她眼中的疑惑显然伤到了那名男子,尽管掩饰,神色间的失望还是显而易见,他轻轻吐出了四个字,「巴黎,一日。」 原来是他。 以他的出色,以她的记忆,本不应忘,只是事隔三年,她不能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 在维也纳音乐学院的第一个假期,她独自去了巴黎,他们相识在塞纳河上的一艘游艇,不记得是谁先搭讪,能在异国他乡遇见同胞,无疑让人倍感亲切,他们理所当然地聊在了一起,聊巴黎,聊歌剧,聊,聊莎士比亚......或者什么都不说,只静静去欣赏两岸的美景,那时正值初秋,天空湛蓝,阳光清澈,岸边的梧桐树郁郁葱葱,繁茂的枝叶掩映着一座座古老而庄严的建筑,也美丽,也浪漫。 他邀请她共进晚餐,餐厅坐落在塞纳河畔,他们坐在临窗的位置,可以在用餐的同时观看塞纳河的夜景。在巴黎歌剧院欣赏完一出歌剧后,他送她回旅店,第二天再去找她时,她却已经离开。 他从来没有那样后悔过,除了英文名,他对她一无所知......冥冥之中的再次相见,他以为终于等到了她。 却不想,那一年的错过,即是一生。 「那是我巴黎之行的最后一天,第二天一早就动身回了维也纳。」在得知他曾去找她时,代黎这样解释道。此时,他们落坐于夜之会,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间是那样的淡,他终于肯相信,当年心动的,只有他。 「我叫做容庭轩。」他向她伸出手,舞池里的七彩光四处流动着,恰巧扫过他的脸,在那俊美的笑颜上印出缤纷的色彩,一晃而过。她微笑,伸手与他相握,「我是代黎。」他手下微微一紧,「很高兴再次认识你。」 同席的紫衣女子一直默默看着这一切,容庭轩介绍道:「这是我在英国的同学,薛飞瑶。」 两人相互点头致意,薛飞瑶突然意味深长的一笑,「原来是你。」这话让代黎有些莫名,容庭轩轻轻咳嗽了一声,正准备开口,却被打断。 来人是一名妙龄女子,浅青色旗袍,将那肌肤映衬得更加雪白,手中端一杯酒,向着容庭轩细声道:「谢谢先生的搭救,月儿无以为报,唯有敬一杯薄酒,以示感恩。」原来是刚才那名被羞辱的女子。 薛飞瑶笑道:「如何会无以为报?小姐生得这样美,以身相许他一定乐意。」 白月儿的脸刷得一下就红了,站在那里,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窘得简直快要哭出来了。容庭轩端起酒杯与她的轻轻一碰,道:「小姐请不要介意,我这位朋友刚从国外回来,说惯了玩笑话,并没有恶意。」白月儿匆匆将杯中酒饮尽,红着脸离开了。 薛飞瑶冷冷一哼,「我最看不惯这样的旧式女子,扭扭捏捏,惺惺作态,帮她的又不止庭轩一人,为什么独独谢他?」 容庭轩笑道:「怪我刚才没跟那位小姐说清楚,其实是薛小姐想要帮她。」 薛飞瑶并不接话,转而对代黎举杯,「我很欣赏代小姐,便是没有庭轩,我也乐意与你交个朋友。」 代黎微微笑,说了声谢谢,举杯与她共饮。 三人都曾在欧洲求学,自然有许多共同话题可以聊,正说到阿尔卑斯的雪景,一名招待走过来,俯在代黎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代黎向容薛两人致歉告辞,容庭轩起身相送,目光一直尾随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处。 「明天你不会同我一道回广州了吧?」 「我会派两个得力助手过去。」 薛飞瑶瞭然一笑,向他举杯,「祝福你,可别再把她弄丢了。」 俊美的脸庞焕发出喜悦与自信的神采,容庭轩的笑容看起来更加迷人,「再也不会。」说得坚定无比。 夜之会的化妆室里,白月儿一个人怔怔坐着,将右手食指浅浅含在嘴里,在她与他碰杯的时候,他的手指曾触到这里。 两名舞女进来补妆,叽叽喳喳地交谈着。 「我今天第一次见到大小姐呢,果然是名不虚传,比好些个男人都要帅气呢!」 另一人嗤笑道,「你来夜之会才几天?我都干了这么久了,也没见到过几次大小姐。」 「与她一起的男人是萧少帅吧?跟大小姐真是很般配啊!」 「亏你还在夜之会上班,竟然连萧少帅回了北平这样的消息都不知道。」 「啊?萧少帅走了?那个男人是谁?竟能让大小姐亲自作陪?」 「你算是问对人了,放眼整个上海滩,现在只怕也没几人能识得他。」 白月儿看过去,原来说话的是娇娇和丽丝,丽丝因为最近与一位洋行老闆打得火热,总能打听到各式消息。 丽丝一脸的骄傲,卖弄自己新得的消息,「他可不是一般人物,鼎鼎有名的容家知道吧?这天底下,怕是没有容家不做的生意,人人都说,容家的财富堪比从前的国库。他是容家这一代唯一的嫡出少爷,听说从小被送到国外,这两天刚回来。」 娇娇听得呆了,白月儿也听得呆了,丽丝又道:「还有呢,跟他们一块的那个紫衣小姐,那也是个背景厉害的,是薛家的小姐。」 第25页 「薛家?哪个薛家?」 丽丝有些鄙夷地看了娇娇一眼,「薛家你都不知道?『北萧南薛』啊!」 娇娇终于惊呼出声,丽丝打趣她道:「薛小姐于你没什么干系,倒是可以打打那位容少爷的主意。」 娇娇啐了一口,道:「我们这种身份的,哪里还能指望嫁进那样的人家。」 「嫁?」丽丝仿佛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差点直不起腰,「入了这一行,你还指望人家明媒正娶?别做梦了!人家若是肯养你,就已经是天大的福份。」 娇娇低下头不说话,化妆室内突然沉闷下来,过了许久,丽丝长长一嘆,「别说是你我这样的身份,就是大小姐,怕是也进不了萧家的门。」 「怎么会?大小姐年纪轻轻就掌管了海天帮,人又长得这么漂亮。」 「萧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说句大逆不道的,跟从前的皇家没两样,听说,萧夫人还是前朝的格格,大小姐到底不同于那些养在深闺的小姐,整天抛头露面的,萧家怎么会让她进门?」 娇娇张大了嘴,最终没说出话来。不一会儿,两人补完妆,都出去了。 白月儿仍怔怔坐着,只觉得冷,无边无际的冷,美丽高贵的大小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她?他是天上的云,她是地上的泥,这一辈子,只能仰望,绝不会有交集。 低低的天花板上吊几盏灯,散发出幽暗的、橘黄色的光,整个走廊都是昏暗的,代黎辨识着包厢上的门牌号码,有些费劲。青龙堂堂主胡光请她来夜之会,说是有重要的事情相商,让她在楼下等了许久,这会又找人请她来三楼的包厢,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终于找到309包厢,敲了一会门,无人应答,门是虚掩的,她一手轻轻推开,一手塔上了腰间的枪。 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混夹着某种奇异的幽香,室内也是昏暗的,只亮着一盏小巧的壁灯,代黎警惕地四处一扫,没等她看清,一件冰凉的硬物突然抵上了她的额头,同时被人按住手中的枪,看来,对方对她很熟悉。 「松手。」声音略哑,如同砂纸磨过地面,抵在她额上的枪加重了力道,代黎略一迟疑,松了手,枪被人夺去,远远扔掉,同时,一把薄薄的刀片被她攥在了手心。 门在身后合上的同时,灯也亮了起来,明晃晃地,刺得她微微眯了眼。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她被抱起,狠狠抛在了床上。 代黎惊讶于自己的反应迟钝,竟然连番着了道,撑起身子,冷冷去看床前那人,他穿一件紫红色浴袍,领口大敞着,可以清楚看见胸前刺着的那只青龙,狰狞可怖,嘴边斜刁一只金菸斗,手里仍握着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她。 「胡堂主,你摆下这么大的阵势,究竟是想要商量什么?」 胡光嘻笑道:「果然是大小姐,够味!上了我的床,还能这么冷静。」 代黎眼中瞬间凝起寒冰,那目光竟刺得胡光心中一颤,很快收敛了心神,「大小姐,今天请你来,只有一件事,你嫁给我,顺便,搭上海天帮做嫁妆。」 「休想!」 「大小姐,话可不能说得这么满,等你我今天有了夫妻之实,你不嫁也得嫁。」边说还边拿那双贪婪的眼在代黎身上扫视。 代黎一声冷笑,「胡堂主真是天真,你若敢动我,我会让你活?」 胡光摇摇头,口中啧啧有声,伸手摸一把代黎的脸颊,代黎抬手去挡,却在瞬间坠入冰窖!她的手,竟软绵绵使不上力气! 胡光见她那模样,知道药已经起了作用,放松下来,语言也放肆,「妹妹,哥哥想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你乖乖听话,哥哥不会亏待你,你刚才喝的那杯酒里被加了点好料,哥哥包你待会欲仙欲死,哈哈哈哈哈!!!」 代黎眼中终于出现一丝慌乱,媚药也渐渐开始发挥作用,身子越来越燥热,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蛋儿越来越红,她这模样让胡光腹中立即升起一团火,呼吸粗重,恨不得即时就扑上去,却不得不强压下欲望,高声一唤,「出来!」 屋里竟还有人!只见里间慢慢走出一人,瘦瘦地,压一顶鸭舌帽,双手抬出一只铁质三脚架,上面那是......相机! 代黎眯起双眼,十指深深扣紧床单,胡光道:「妹妹,哥哥知道你性子烈,好容易才想出这么个好主意,把咱俩欢好的场面拍下来,你若是事后翻脸,这照片说不定就会被送到代夫人手里,或者萧少帅手里,再或者,出现在各大报刊的头条,大江南北人手一份,你觉得如何?」 代黎看向他的目光已经平静,那是一种让人恐惧的平静,胡光心中因此而升出一丝害怕,他暗骂自己的无用,竟叫一个丫头的目光给唬住了。丢了枪,伸手去解她的衣扣,「妹妹不用怕,只要你乖乖从了哥哥,把海天帮让出来,这些个照片,咱放在家里,自己看。」 他分心着去解衣扣,只一个不留神,一道寒光在眼前一闪,他迅速后退,只觉得颈中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拭,全是血! 可惜,代黎根本使不上力气,全力一击也没能取了他的性命,此举倒是激怒了胡光,他一把揪起代黎的发,「啪啪」就是两耳光,「他妈的,别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老子装什么贞洁烈妇!呸!你他妈跟了陈小引又跟了姓萧的,老子他妈的都没嫌弃你!」 第26页 她的嘴角已经裂开,鲜红的血蜿蜒于白皙小巧的下巴,构成一种悽厉病态的美,胡光被深深刺激着,快速脱光了自己的衣服,直接就去解她的腰带,刚解到一半,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响,胡光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倒下了。 代黎原本已经闭了眼,此时微微挣开,只见那压了鸭舌帽的瘦小子在不远处站着,双手还高高举着枪,全身剧烈地抖动,突然尖叫一声,迅速扔了枪。 那人颤颤巍巍来到床前,开口:「大大大大大小姐,你你你你还好吧?」 代黎只觉得全身犹如烈火在燃烧,顽强坚持着,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呻吟,「你是谁?」 「我是阿p啊,大小姐您不记得我了?我是您收留的那个,要给您做牛做马的阿p啊,大小姐我......」 「你去总堂,请陈堂主过来,快!」 阿p愣了一下,慌忙点头,一熘烟跑出去了。原来,胡光因为想秘密行事,亲信都没敢用,特意挑了个生脸,以为新来的小崽子好控制,却不想,偏偏挑上了刚被送来青龙堂不久的阿p。此时的胡光倒在地上,大大睁了双眼,死不瞑目。 陈小引来得极快,代黎蜷在那里,身体颤抖得几乎要痉挛,陈小引立即往她嘴里送进一颗药,脱了大衣包住她,轻柔地将她抱起,转身往胡光的尸体上连开了几十枪,直到一片血肉模糊,跟着进来的阿p直接吐在了当场。 当陈小引启动车子时,代黎基本上已经清醒,「事情是怎么处理的?」 「黑鹰堂的人已经派出去了,以背叛的名义下的格杀令。」 代黎微微皱眉,「别牵扯太多,家眷一律放过。」 陈小引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开口:「知道了。」 「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 「我知道。」 代黎似乎终于感到疲倦,闭了眼缩进座位里,小声道:「先去总堂,我收拾一下换件衣服,不能让妈妈看出来。」 许久之后,只听得见她轻微均匀的呼吸,陈小引却知道她没睡,满满的心疼搅得他撕心裂肺般的痛,「黎黎,难过就哭出来好吗?......算我求你。」 代黎轻轻地笑,因为牵动了受伤的嘴角,深深吸一口气,「我只是有点累......你不是已经替我报了仇了吗......」 陈小引苦笑,心中的痛愈加痛,那个从前喜欢跟在他身后的小妹妹,那个他一心一意呵护着的小妹妹,现在,连在他面前哭,都不愿意了。 黎黎,从什么时候起,你偷偷长大了,这样独立,这样坚强,已经不再需要我的保护,就连那个可以让你依偎哭泣的人,也已经不是我,早已不是...... 第十一章 礼物 旧历新年眼瞅着就要到了,不管是北方南方,穷人富人,家家户户热火朝天地忙起来,年岁虽然不太平,战乱不断,大家还是希望能欢欢喜喜过个年,也算是求个好兆头。 北平的大帅府里,打从过了腊月十八就再没清净过,驻守在各地的统制陆陆续续回了京,自然是要先去大帅府拜访。 大帅府是一座极大的旧式庭院,据说从前是某位王爷的府第,北方的冬天本就冷,入了夜,风颳在人脸上,当真如刀割,大帅府的一处花厅里却是热热闹闹,不见严寒的一丝迹象。原来,萧佑城正在这里宴请几位地方统制。 各位统制都没有携眷,一桌子的男人,话题离不了带兵打仗,酒过三巡,说着说着,自然就扯到了女人,一会是这位新娶了姨太太,一会是那位在外藏了个相好,或者谁又看上了哪家小姑娘,正想着法子要弄到手。一位严统制大约喝得太多了,竟然扯到了萧佑城身上,「要我说,谁家的哪些个姨太太相好的,统统都比不上少帅的女朋友,我见过一个,贼他妈漂亮,听人说,比那漂亮的还有好几个,啧啧啧,少帅真是艷福不浅啊!」 旁边早有人发现萧佑城脸色不对劲,悄悄去拉那位严统制,这人真是喝高了,哪里能理会出这样的暗示,仍是不知轻重的说道:「前阵子少帅在上海交的女朋友也厉害,是个混帮的!混帮的女人,老子他妈的还没见识过,少帅,那女人上起来是不是特带味?」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没人看清萧佑城是什么时候拔的枪,只见他对着严统制脚下一通乱射,吓得严统制连连跳脚,差点失禁当场,所有人都呆立于原地,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萧佑城把枪中的子弹尽数射完,又连发了几次空枪,这才缓缓收起枪,缓缓道:「不好意思,天气太燥,枪一时走了火。佑城微有不适,就此告退,各位请继续。」说完真的转身离开,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回到卧室,已经是十一点,猜想她或许已经睡下来,犹豫了许久,还是拿起了电话,只响了两声即便接起,「餵?」她的声音听起来懒懒的,想来真是睡下了。 「是我。」 「今天不是通过电话了么,怎么又打来?」听得出来,她微微惊喜。 「想你。」 她不说话,似乎在轻声的笑,他也不自觉跟着笑起来,心中的郁闷一扫而光。 「今天都做了什么?」 「告诉你了。」 「再说一遍。」 她于是又讲一遍,从早中晚分别吃的什么......他终于发觉她的声音不对,「怎么鼻音这么重?」 第27页 「因为还没醒啊。」 「不对!你感冒了!」 「啊!萧半仙蒙中了!」 「还笑!是不是又少穿衣服了?伯母怎么就这么惯着你!打针了没?不用问你肯定没打!药总该吃了吧?吃的什么药?有没有按时按量吃?要多喝开水知道吗?还要多休息,明天就不要出门了,事情交代给别人去做,晚上睡觉多加层被子,别怕出汗¥#%&(*&%¥#@¥%¥#&*(%*¥@#¥%………………」 「......」 「黎?黎?」 「嗯。」 「你在听吗?」 「嗯。」 「嫌我啰嗦了?」 「嗯。」 「......黎......其实我只是怪我自己......你病了,我却不在你身边......」 「......」 「......」 「佑城,你现在能看到外面的天空么?」 「能,怎么了?」 「从我家的窗户看出去,月亮很亮呢,你看到了没?」 「看到了,很亮。」其实北平已经连着阴了好几天,乌沉沉的天空,什么都看不见。 农历年过完没几天,因还在正月里,应酬分外的多,容庭轩打电话来,说想约她在初八一起吃晚饭,代黎见那天没别的事,也就答应了。 自从在夜之会再次相遇,容庭轩便开始频频约会她,代黎大概察觉出他的意思,婉转地表示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容庭轩悄无声息了几日,又打来电话道:「代小姐,我之前确实是想要追求你,既然彼此没有这种缘分,那么,只做个普通朋友可以吗?」 代黎并不是扭捏之人,见他说得真诚,便也答应了,容庭轩只偶尔约她喝杯咖啡,果真再不提感情事,代黎倒真与他做了朋友。 初八这天出门,看到满街的小姑娘提着篮子卖玫瑰,代黎这才想起今天是公历二月十四,西方的情人节,她虽然留过洋,但情人节是总与单身的她无关,所以之前并没有留意。也想过容庭轩是不是故意挑的这天,又觉得是自己想太多,干脆就不去琢磨,既然都答应了人家,左右是要赴约的。 约在晚上七点,地点是法租界里的一家餐厅,她从前与萧佑城去过,知道那家餐厅请的是法国大厨,做的正宗法国菜。 下了车代黎就觉出不对劲,餐厅前一辆车子也没有,法国人最爱浪漫,情人节怎么会没人来餐厅吃饭?进了餐厅,果然是空荡荡的,西崽领了她上二楼,偌大的厅,只有临窗一张桌子,容庭轩已在等候,见了她立即起身相迎,直到把她送进了座位。 「这是怎么回事?」 容庭轩微微一笑,「今天我包了这里。」 代黎有些反感,语气不自觉微沖,「西方人不是讲究公平自由么?也会为了钱做这种事?」 容庭轩仍是微微地笑,「我是这家餐厅的老闆。」 代黎更加不屑,这些天对他累积出来的好感,差不多要消失殆尽了。 容庭轩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只是那笑容越来越落寞,「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以为我在向你摆阔。其实不是的,我若是真想摆阔,不会用这么幼稚的方式,而且,这也确实摆不出什么阔。」 代黎低头转着手中的水杯,并不接话。 西崽送上餐点,速度这样快,一定是早就点好了,两人默默地吃饭,都没有做声,最后,代黎捧着咖啡去看窗外的夜景,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去看容庭轩,他微笑:「你终于想起来了,当年我们在巴黎,就是坐在这样的一家餐厅里吃晚餐,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菜式,就连红酒的年份,都是一样的。」 代黎微微颦眉,容庭轩立即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的想回忆,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回忆。」 天上的星星仿佛尽数落进他眼里,发出闪闪的光,代黎放下咖啡杯,「我该走了。」 容庭轩送她到餐厅门口,想要开车送她回去,却被她拒绝了,刚刚进自己的车里坐好,一把粉色郁金香送至她面前,她皱眉看他,容庭轩笑道:「只是一件礼物,不要多想,并不是玫瑰。」 容庭轩既然这样说了,她也不好再推辞,说了声谢谢,接过花,回到家里,找一只水晶瓶插上,这才想起,这个季节,似乎从未在花市里见过粉色郁金香。 洗完澡坐在床边,代黎正想给萧佑城打一个电话,电话铃就在此刻响了起来,果然是他,却只有一句话,「我有件礼物送给你,十分钟以后去你家门口拿。」 没等她说上一句就挂了,她愣愣望了好一会儿听筒,虽然有些生气,仍是换了衣服出门。刚在门口站定不久,只见两道极亮的车灯照过来,她猜想应该是帮他送礼物过来的,迎了上去,车门突然打开,一只手臂将她圈了进去,她刚要去掏枪,动作却生生定在那里。 这味道,这温暖,这怀抱......这是她的他。 租界里并没有很浓的新年气氛,这一片宅区,依旧安静,离车子最近的那盏路灯恰巧坏了,车灯熄灭后,便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她坐在他的膝上,依偎进他怀里,闭了眼。他的心跳就在耳边,开始有些急促,渐渐地,缓下来,她听着他的心跳,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她独自面对许多事,遇着许多难,一个人默默承受着,不能说不幸苦,现在她终于可以放下心防,将自己交予他,在他怀里休息,虽然她并不会将自己的难处对他说一个字,可他能给她依靠,给她温暖,给她力量。 第28页 她满足地深深一口气,到处都是他的气息,独属于他的气息,她日日思念的,他的气息,就这样密密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轻轻柔柔地、完完全全地,将她笼于其中,令她浸于其中,仿佛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他。 他将她圈在了怀里,抱着她,这般柔软又纤细的身子,终于再一次与他紧紧贴合,在分离的整整六十一天里,他日日夜夜思念着的她,终于再一次被他拥进怀。不是听筒里遥远的声音,不是照片上冰冷的容颜,也不是睡梦中,虚幻的柔情。 她的发略带了些湿气,有几缕触到了他的脸颊,微凉,发间隐隐透出清新的香,丝丝缕缕,若有若无,萦绕在他的鼻息间,似梦还真。过了许久,他倒觉不出哪里是她的发,她的气息包裹着他的身与心,充斥着一切,仿佛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她。 偶尔,也会传来隐约的爆竹声,那样远,恍如梦境,只有他与她的这一方小天地,才是真实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他怀里睡着了,他轻轻将她包进大衣里,许是温暖让她满意,她发出一声细微的、舒服的嘤咛,在他胸前无意识地蹭了蹭,又安静地睡了,他却捨不得睡,闭了眼,感受着她,真的,就在他怀里。 夜色由浓墨转为淡墨,慢慢再转为朦胧的灰白,一夜未动,他的身子已经麻透了,几乎没有了知觉,她软软打了个哈欠,他这才发现她醒了。 「天亮了?」她揉揉眼,从他怀里抬起小脑袋,懵懂地看他。 「你睡着了。」他低下头,亲吻她的前额,悄悄活动自己的双手。 她用力眨了眨眼,终于清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抿了唇垂了眸,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黎。」 「嗯唔~~~~~~~~」她一抬头即被他含住了唇,他辗转于她温热又柔软的唇瓣,舔弄,吮吸,过了许久,她不自觉微启了檀口,他的舌便乘机滑了进去,与她的小舌缠绵共舞。一开始,两人都吻得温柔,随着情绪的升温,吻也变得越来越激烈,她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他的手则滑入了她的睡衣内,她出门太急,毛衣下面其实还穿着睡衣,料子柔滑,他轻易就从睡衣那宽松的下摆探了进去,相较于她滚烫的身子,他的手微凉,掌下所过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感觉到她的战慄。 她没有穿内衣,他往上一探,竟直接握住了她的丰盈,她猛地一颤,离开他的唇,隔着衣服迅速抓住他不安分的大手,脸上热辣辣的烫,并不敢看他,将头抵进他的胸膛,他也有耐心,由她握着,最后,还是她让步,缓缓松了手,他于是缓缓地抚动,从前都是隔着衣服,感觉竟是如此的不同,她柔软嫩滑得让他心颤,他不敢用力,像是对待一件最珍贵的宝贝,温柔轻抚。由于长年握枪,他指腹生出了薄薄的茧,触在她的肌肤上,带来阵阵难言的酥麻,她咬紧下唇,十指深深扣进他的腰间,身体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空气中浮动着香浓暧昧的气息,混着彼此炙热的呼吸,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当他意识到自己就要控制不住欲望时,狠狠咬牙,艰难地,从她衣服里退出手来,她绷紧的身体终于放松,软绵绵瘫倒在他怀里,急剧地喘息。 车窗外的灰白渐渐褪去灰,恋恋不捨地与他结束最后一次深吻,代黎下了车回家,门房自然知道小姐的夜出晨归,也知道不多嘴,常霏还没起,代黎悄悄回了房间,竟是没有被发现。 一连许多天,他们日日相守于一起,正月十五,代黎先是与常霏去医院看望代默祥,因为晚上约了萧佑城,傍晚回代府换衣服,刚脱下外衣,小青敲门,「大小姐,少帅来了。」 「让他等一会。」代黎加快了动作。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小青又敲门,「大小姐,容先生来了。」 「知道了。」代黎颦了眉,速度更快。 客厅里,两个同样高贵俊雅的男人相对而坐,脸上俱是挂了叫人难以琢磨的微笑。 「容少回国后,我们似乎还是第一次见。」 「我回上海时,少帅已经回了北平,本想过些日子去府上拜访,却不料能在这里见面。」 沙发旁的矮几上置一只水晶瓶,瓶里插满了粉色郁金香,萧佑城随手抽出一支,一边把玩着,一边闲闲开口:「听说,容少为运送一束郁金香,不惜动用了专列,风雅又豪阔,却原来,这花,是送给我的女人。」手下一滑,娇嫩的郁金香花瓣触上了冰冷的地面。 容庭轩低声一笑,「少帅,这话我就听不懂了,男未婚女未嫁,什么叫做你的女人?」 萧佑城敛了笑,看一眼容庭轩,「我是认真的。」 容庭轩也敛了笑,正色道:「我也是认真的。」 客厅里的气氛陡然紧张,擦根火柴都能燃起来,就在此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扭头去看,也同时愣在那里。 代黎今日穿了件红色薄袄,鲜艷的红,这是她平日里从不穿的颜色,衬得那肌肤,白嫩得简直要滴出水来。 代黎并没有招呼萧佑城,只是对容庭轩问好,三人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容庭轩起身告辞,萧佑城像主人一样陪着代黎送他到门口。 送走了客人,主人也出门去约会,两人都极有默契地再没提起容庭轩,手牵手,逛了出去。 第29页 (粉色郁金香的花语:永远的爱) 她带他去吃夜市,说是夜市,其实也只是一条窄窄的弄堂,两边挤满了连排的石库门小楼,便是一间间店面,卖各种小食,也有在路边铺一块粗麻布的,卖些水果干货。 脚下的条石早已残破不堪、坑坑洼洼;街面上湿漉漉的,不时还有人往外泼水;呛人的油烟气从两边的房子里飘出,给弄堂里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雾;屋里亮着煤油灯,也有在店门口挂灯笼的,昏黄的光,投射到路面上,印出浅浅的影。 有许多孩子在弄堂里穿来跑去,奔逐嬉闹,穿着厚厚的袄,个个都圆熘熘的,却顽劣得很,拿了小炮仗到处放,刚好有一个炸在了代黎脚下,代黎第一反应就是立即跳进了萧佑城怀里,然后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件丢脸的事情,她堂堂海天帮的总堂主,怎么就叫一声炮竹响给吓住了?于是又从他怀里挣出来,想装做若无其事地往前走,萧佑城一张嘴就再没合上过,笑得那叫一个柔情四溢,那叫一个阳光灿烂,几名迎面而过的小姑娘,愣是叫他笑得羞红了脸,最后,代黎一记警告的眼神才让春风满面的少帅稍稍收敛了得意。 他们进了一家叫做「赖记汤圆」的店,店面虽小,倒也整洁干净,老闆伙计都是四川人,代黎似乎与他们相识,用四川话打招呼,说了什么萧佑城听不懂,只觉得她的声音,说哪的话都好听。 两人落座后,老闆指着店中央摆放的一只黄铜鼎,问萧佑城道:「先生您觉得那鼎怎么样?」一只普通的铜鼎,没瞧出什么特别,萧佑城莫名去看代黎,发现她在偷笑,好容易应付完老闆,才从代黎口中得知,原来这位老闆总认为店里这只鼎是乐平年代的古董,逢人总要问一句,希望能找到识货的行家。 「怎么不事先告诉我?」 代黎笑得像是小狐狸,拍拍他的肩膀,「你刚才的样子多可爱。」 没等他发作,汤圆端了上来,方口青瓷碗,一碗四个,白乎乎圆滚滚,代黎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闭眼深吸一口香气,马上开动了起来,萧佑城一个不备差点被热馅烫了口,于是格外担心代黎,不停地叮嘱,「仔细烫。」「小心。」「慢点吃。」 代黎将自己面前那碗吃完,萧佑城碗里还剩下两只,她微勾了脖子,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巴巴看着,「你碗里是什么馅的?」他舀起一只送到她嘴边,她张大了嘴,一口就吞了下去,小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嘴角有黑芝麻糊溢了出来,他准备拿帕子去擦,却临时变了主意,俯身贴近,在她唇边轻轻一舔,果然是,又香又甜。 她羞红了脸,由那光亮鲜红的袄映衬着,分外娇艷。他突然间难以自持,也不想自持,拉了她的手跑出去,跑进一条昏暗僻静的小巷,忘情拥吻。 弄堂里的喧闹嚣杂,似远似近,他们躲在这一处隐秘的角落里,甜蜜分享,爱情的味道。 「你们在干什么?」耳边突然响起稚嫩的声音,两人迅速分开,一齐看过去,原来是个分不出性别的孩子,包得像个粽子,好奇得瞪大眼看着,「你们为什么吃嘴巴?」 两人又是好笑又是尴尬,萧佑城轻轻咳了一声,代黎挠了挠发,伸手在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根彩色棒棒糖递过去,弄堂里的孩子大概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洋玩意,立即忘了「吃嘴巴」的问题,抱着棒棒糖兴高采烈地跑了。 回汤圆店付钱,老闆问:「还剩一个汤圆呢,不吃了?」 代黎笑着摇了摇头,拉了萧佑城离开。 许多年之后,当代黎终于还是孤身一人,赖记汤圆的生意越来越红火,那一只黄铜鼎仍摆放在店中,老闆仍向每一位客人提起它,只是,代黎再不去赖记,再不吃汤圆。 物是人非。 第十二章 错爱 代黎与萧佑城在夜市里逛着吃着,一条弄堂走到头,吃饱了,天色也不早了,于是便回程,在弄堂口遇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穿了薄薄的袄,一双单布鞋,不停在跳脚,身前的破竹篮里盖一层棉布,代黎上前去问,原来是卖糖栗子的。 代黎还未说话,萧佑城便开口要了全部的栗子,女孩子喜出望外,拿旧报纸做的纸袋包了,剩下的栗子其实不算少,包了整整一大包。 月儿渐渐就要爬上中天,虽说是元宵佳节,旧式人家早赏完了灯回家,新式做派的又大多混迹于舞场,街上倒也冷清,圆圆的月亮在头顶上挂着,将两人身后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萧佑城怀里抱着纸袋,一心一意剥栗子,代黎则跟在他身后,一步一跳,去踩他的影子,萧佑城不时回头,往她嘴里送一颗剥好的栗子。 一包栗子只吃了一半,便到了家,自然是捨不得分手,萧佑城将栗子放在路边,擦了手,解开大衣纽扣,将代黎整个人包进大衣,紧抱在怀里。代黎双手环了他的腰,闭上眼埋首在他胸前。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萧佑城低声开口:「明天我要回北平了。」 她似乎含含混混应了,听得并不真切,他想了想,又道:「表妹的事情,我已经和母亲谈了,母亲也答应这件事作罢。」 这次他听清了,她「嗯」了一声,他将事先斟酌过无数次的说辞又细细想了一遍,这才道:「黎,我们这样不是办法,萧家的根基在北方,迁都是不可能的。」 第30页 她伏在他怀中沉默许久,听见他的心跳,渐渐急促,抬起头来看他,他的嘴角微微下沉,双眉紧蹙,眼中含着紧张害怕,忐忑地看着她,她不自觉伸手去抚他的眉心,开口道:「给我时间。」 他突然间就换了面目,双眼如星子般明亮,散发出的喜悦光芒,激动的神采抑都抑不住,密集的吻落在她脸庞的每一处,她嫌痒,边笑边躲,他如何肯放,两人亲吻嬉闹做一团,到最后,却变成紧紧相拥,缠绵深吻。 银盘般的月儿在周身渐渐生出一层淡淡红晕,大约是见着了这般甜蜜爱侣,偷偷羞红了脸。 北地春迟,三月间,淅淅沥沥的雨丝飘落,仍带了些许寒意,孙辅撑着伞,站在月台上等候,身后是两列整齐的戎装士兵,除此之外,偌大的月台寂静空旷,再没别人。 列车轰响而至,车门打开,先下来两列士兵,左右驻守,然后才是萧佑城,孙辅撑着伞将他送进车内,自己也坐进同车的副驾驶,在车镜内偷偷瞟了几次萧佑城,他闭眼倚靠于车背,虽然坐的是专列,从上海到北平这样的长途,到底疲惫,又是刚离了代黎,心情也不好,脸色自然是极差的,孙辅几次话到嘴边,还是没能出口。 进了大帅府,萧佑城迳自回房休息,路过一处花厅时,听见里面传来流畅的钢琴声,这座宅子,会弹钢琴的便只有萧佑晴,萧佑城想着自己这几个月往上海跑得太勤,倒是有十几天没见着妹妹,于是便进了花厅,却在门口顿住,钢琴前坐着的,分明是一名陌生女子。 她穿一身玫瑰红洋装,是当下最时髦的款式,衬得那身段玲珑纤细,乌黑长发柔顺地散至腰间,一张鹅蛋脸,肌肤雪白,杏眼樱唇,更不消说那雍容典雅的气质,便是见惯了天香国色的萧佑城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位十足的美人。 美人显然也注意到门外的动静,扭头来看,遇着陌生男子,倒也不见半分扭捏,电光似的睛眼直直看过来,将萧佑城打量了一番,忽然莞尔,「你好,我是薛飞瑶。」 这日的北平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半阴的天气,日头偶尔爬出云层,也有几分懒洋洋的味道,只有极少数的军中要员、达官显赫才知道,今日的北平将要发生一件大事,大帅在城南别院设宴,为薛家五小姐洗尘。 握有南方七省的薛家是当今天下唯一能与萧家相抗衡的军阀,只可惜,薛长复司令一连得了六个女儿,至今膝下无子,百年之后,少不得要挑个女婿继承军统,在薛家六位小姐当中,要数五小姐最受薛司令宠爱,薛司令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因此,追求五小姐的男子简直如过江之鲤,数不胜数。现在,这位小姐带了几名僕从,只身来了北平,大帅又这样大张旗鼓地为她设宴,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南北联姻,天下一统,这可不是件大事?震惊中外的大事! 不同于大帅府古色古香的旧式庭院,萧家在城南的别院是正宗的西式洋楼花园,恢宏而不失精緻的三层楼前有一座罗马式喷泉,夜晚开启七彩明灯,亮如繁星。一楼客厅极为宽敞,巨大华丽的水晶灯从三楼顶棚吊下,耀出一室的金碧辉煌。 足能容纳上百人的大厅里已是花团锦簇,衣香髻影,能被邀请而至的,无不是高官名流,人人俱是翘首期盼,期盼能在第一时间见证这当下最显赫两大家族的结合。 虽然到场的宾客们都是见多识广,薛飞瑶的出现还是带来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她今日特意留心了妆容,雪肤红唇,青丝流泻,优雅天成,那令人炫目的美丽,竟是让满室的璀璨繁华,瞬间失去了颜色。 那些抱有最后一丝幻想的单身小姐,终于彻底失望了。以薛家五小姐的身份,再佐以这样美丽的容颜、这样高贵的气质,与那同样完美的少帅真是绝配!以后便是想嫁进萧家做小,怕也是不易。 宴会的另一名主角,萧少帅,此刻却还在大帅府自己的房间里,刚刚沐浴完,披一件浴袍,正拿毛巾不紧不慢地擦头发,门外的孙辅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少帅,客人已经尽数到齐,您无论如何都得出席啊!」 萧佑城依旧不紧不慢地擦头发,「是父亲宴客,并不是我,而且,我从未答应过要出席。」 「少帅,您知道这次的宴会有多么重要!」 萧佑城放下毛巾,突然闲闲一笑,「所以我更不会去。」父亲未与他商量就设了这么个宴会,他一旦出现,便是向天下人表明了态度。 初春薄寒的夜晚,孙辅却出了一身的汗!饶是他足智多谋,能言善辩,如今脑中也只剩一团浆糊,什么法子也想不出。萧佑城却已经拿起了电话,那般温柔的语气,只可能对一个人,借孙辅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此时扰他,只得硬着头皮去回复大帅。 这场豪华盛宴,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开始,却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任谁也不会料到,少帅竟会缺席! 大帅的怒气可想而知,一回府便命萧佑城去书房见他,萧佑城早料到父亲会找他,在门外敲了几下,无人应声,便擅自推门而入,屋中只亮一盏檯灯,藉由那微弱的光线,萧佑城看见父亲背身立于窗前,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抵放在窗台上,夹一根雪茄。 萧佑城在沙发上坐下,唤了一声父亲,萧权不应声也不说话,萧佑城便也不说,书房里安安静静的,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门外的僕从却因此更加害怕。 第31页 过了许久,萧权吸一口雪茄,终于沉声开口:「你是气我没跟你商量,还是真的不打算娶薛家小姐。」 萧佑城随手把玩茶几上一只琉璃瓶,答道:「父亲,我不会拿这种事情怄气。」 萧权的声音压得更沉,听得出来是在隐忍,「理由。」 萧佑城将琉璃瓶放回茶几,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恋爱了。」 萧权突然回头,目光如炬,直射向萧佑城,放声大笑,「好!好!好!这就是我萧权的好儿子!」 门外僕从听到大帅这样笑,吓得连忙去禀报夫人,萧夫人却悠悠然卸妆,只说一句:「任他们吵去。」 书房内又恢复前一刻的宁静,只是那气氛更加压抑窒息,但凡定力差一点的,怕是会被迫得喘不过气。 手中的雪茄即将燃尽,萧权走向书桌,将它熄灭在菸灰缸里,往皮椅里重重一坐,半眯了眼道:「父亲对你很失望。」 萧佑城本不愿应,思量了片刻,还是道:「对不起,父亲,但我知道什么对我更重要。」 萧权似乎开始不耐烦,挥挥手示意他退下,「这件事以后再说。」 萧佑城刚拉开门,又听见萧权开口,「你到底还是年轻,把感情看得太重,以后就会明白,对男人而言,最重要的绝不会是女人,更不会是一个女人。」萧佑城未做停顿,关上门,大步离开。 刚踏进房间,茉莉的清香扑面而来,走进里屋,果然看见一名少女陷进皮沙发里,穿一件嫩绿洋装,像春天新抽芽的柳,清纯可爱。 萧佑城并不招呼她,迳自去收拾书桌上的文件,「很晚了,赶紧回房睡觉。」 少女看一眼挂钟,从沙发跳起,「不晚!才十一点!」趴上书桌去看萧佑城,「哥,又和父亲吵架了吧?」萧佑城抽手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记,「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问!」少女叫做萧佑晴,是萧佑城的异母妹妹,亲生母亲早两年去了,萧夫人待她不咸不淡,大帅太严肃,平日里,倒是与哥哥亲厚些。 萧佑晴揉着头撅嘴,「我不是小孩子!下个月就满十六了!」瞬间又换了副表情,「哥,我这未来嫂嫂真厉害!还没进门呢,就让你为她,跟母亲闹了一场,又跟父亲吵了一架。」 萧佑城又敲她的头,「去睡觉。」 萧佑晴不理,继续道:「哥,我支持你,我不喜欢表姐,整天悲花悯月的,真以为自己是林黛玉呢!也不喜欢这个薛小姐,太完美了,像个假人似的。」 萧佑城忍不住笑了,说道:「说吧,有什么事?」 萧佑晴被他说中心事,脸上微有些窘,不好意思地笑道:「哥,我和几个同学想组织个文艺社,可是没有地方。」 「明天去找孙辅,看中了哪,让他去置办。」 萧佑晴隔着书桌亲一下萧佑城的脸颊,「我最爱哥哥了!」 从前兄妹俩也会有类似亲密的行为,萧佑城这次却板着脸训她道:「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不规矩!」 萧佑晴蹦蹦跳跳离开房间,在门口探回头道:「未来嫂嫂不会这么小气吧?嘻嘻,嫂嫂在我就不亲了,免得你跪搓衣板。」还未等萧佑城发作,一熘烟跑了。 第二天上午,萧佑城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邀请函,是薛小姐送来的,邀他晚上在国际饭店用餐,萧佑城前一天晚上缺席宴会,唯一觉得有些愧疚的便是对这位薛小姐,想了想,回帖答应了邀请。 晚上七点,萧佑城应约来到国际饭店,经理认得萧家的车子,一直迎至门外,亲自将萧佑城送进了二楼包厢,这包厢里没亮电灯,只在餐桌上放两只烛台,燃几只红蜡烛,十分有情调。萧佑城即时便想,以后代黎来了北平,要带她来这里吃饭。 朦胧烛光衬出一张精緻容颜,原来薛飞瑶已经到了,萧佑城道歉:「对不起,我来晚了。」 薛飞瑶微微笑,「没关系,是我来得早了些。」薛飞瑶这样子倒不像是在生气,萧佑城暗想自己所料非假,薛飞瑶这次来北平,定也是遵从了家里的意思。 两人都没有提到宴会或是联姻,只是点餐吃饭,也聊了几句,北平,天气,或是时局。只短短半餐饭的时间,萧佑城对这位薛家小姐即是刮目想看,难怪薛司令最疼爱她,这位小姐确实拥有非凡的头脑与见解,想到这里不免就多看了她两眼,薛飞瑶今日并没有盛装打扮,穿一件珍珠白针织毛衣,外罩湖蓝色薄呢子大衣,简单却也时髦,仍是披散了长发,脸上只着了淡淡的妆。 萧佑城由此又不禁想起,认识代黎这么久,除了作为「禾老闆」登台,平日里从没见过她化妆,小时候他学国文,读到「却嫌脂粉污颜色」,弄明白意思后总觉得古人夸张,却原来,真有这般丽质天成的女子。 薛飞瑶见他看着自己,脸上突现柔情,心中不由一动,开口道:「听说昨晚少帅病了,现在可是好些了?」 萧佑城见她终于说到了正题,也是打点起精神,「佑城昨晚并没有生病,只是不愿意参加宴会罢了,未能给薛小姐洗尘,还请原谅。」 薛飞瑶不料他竟是说了实话,略一愣,随即笑道:「少帅这样的性子,我倒是真喜欢。」 萧佑城心中闪过一丝道不明的不快,脸上却微笑,「薛小姐想必知道,昨天的宴会绝不仅仅是洗尘宴,薛小姐此番来北平,也是遵从父命吧?」 第32页 「不,是我自己要来的。」薛飞瑶放下餐具,正色看他。 萧佑城也是一愣,笑容渐渐有些挂不住,「我不明白薛小姐的意思。」 薛飞瑶又不看他,端起水晶杯轻晃,去看那红酒的漾动,「这几年我在国外有个习惯,喜欢收集报纸,特别是印有少帅照片的报纸,可惜少帅为人太低调,又去美国读了两年军事学校,实在是收集不到几张,于是,我便想来北平看看,看看少帅本人。」 萧佑城皱眉看她,不知道这位小姐到底想表达什么,又听她接着说道,「见了少帅本人,我便想,联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萧佑城终于听明白了,讶然,「薛小姐,这实在是没有道理。」 薛飞瑶嫣然一笑,目光转向她,极致温柔,「有道理便不是爱情了。」 萧佑城不为所动,「对不起,佑城恐怕不得不辜负薛小姐一片美意,我已经有爱人了。」 薛飞瑶仍是笑,一脸骄傲的自信,「少帅从前的风流韵事我也略有耳闻,没有关系,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遇见我。」 萧佑城心中微沉,这件事,比预想的还要麻烦。 第二天萧佑城去官署,刚进门孙辅便来禀报,说是秘书处新调来一名秘书,这样的职务委派并不需由萧佑城亲自定夺,他点点头表示知道。 上午打电话让秘书处送来一份文件,不一会儿便有人敲门,萧佑城边看文件边应声,却听见高跟鞋的声音一路走近,他疑惑抬头,桌前娉娉婷婷立一名年轻女子,轻灰色掐腰小西装,颈中系一条淡粉色丝巾,长发尽数盘于脑后,蛾眉淡扫,大方干练,正是薛飞瑶。 萧佑城放下笔,身体轻轻后仰,十指交错握于胸前,眉尖微挑,「薛小姐?」 薛飞瑶将手中的文件放在桌上,浅浅一笑,「这是你要的文件,我就在隔壁间,希望今后能相处愉快。」 她一本正经的态度让萧佑城有些失笑,「薛小姐真的打算在这里做事?」 薛飞瑶一张明丽的脸庞上仍挂着浅笑,「我自幼在军中长大,毕业于英国牛津,做一名秘书,绰绰有余。」 「薛小姐应该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薛飞瑶渐渐笑得暧昧,「你是害怕与我相处久了,会爱上我?」 萧佑城终于失笑出声,轻轻摇头,「爱与不爱,于我都没有什么坏处,我只是在为薛小姐考虑,坦白说,你这样做,只是在浪费时间。」 「时间是我的,浪费与否,只由我自己判断。」 「佑城言尽于此,薛小姐若是执意,请便。」萧佑城不再看她,去翻文件,「佑城脾气不好,治下严厉,以后怕是免不了要得罪薛小姐,还请见谅。」 薛飞瑶笑着离开,在门口突然转身道:「你今天的领带很漂亮。」 「谢谢,女朋友送的,我也很喜欢。」萧佑城未抬头。 薛飞瑶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随即又展颜,翩然而去。 春日午后,暖阳融融,最是容易犯困,萧佑城正有些迷糊,听见柔美的女声,「咖啡还是茶?」 「咖啡。」很快意识到不对劲,萧佑城抬头,看见一张芙蓉玉面,「这不该是薛小姐做的事。」官署里有专门负责茶水的女僕。 一只描金花白瓷杯却已经送至他面前,裊裊热气衬着薛飞瑶的盈盈笑脸,「英国的同学常夸我咖啡煮得不错,尝尝看。」 另一杯咖啡被送至代黎面前,代黎抬头对容庭轩说了声谢谢,继续去看帐本。从去年开始,海天帮与原本合作的的富康钱庄开始起摩擦,矛盾愈演愈烈,富康钱庄由黄兴帮笼辖,自代默祥出车祸后,两大帮派的关系大不如前,刚好代黎也不喜欢旧式钱庄,干脆就改与银行合作,商谈比较了几个星期,最终选择了容家的容生银行,合作伊始,代黎亲自来容生核对帐目,容庭轩便也「正巧」来容生视察。 代黎坐在经理室外的一间小屋,同屋的银行文员以各种理由出去了,便只剩她一个人,以及不时从经理室进出的容庭轩。代黎并不被周围的环境影响,只专心看帐本。 当容庭轩再一次从经理室走出来时,发现代黎趴在桌上睡着了。他蹑手蹑脚走过去,脱下外衣,轻轻覆在她身上,犹豫了片刻,没捨得离开,坐上她旁边的位置,看她,定定地看她,也只在此刻,他才能这样看她。岁月没能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娇嫩美丽的容颜一如三年前的那场相遇,一如三年中的每场梦境。 多么不公平,他清楚的记得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清楚的记得她的每一表情与动作,清楚的记得那天他们都聊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并将这一天的记忆,在脑海中、在梦境里,回味了整整三年,可三年后的再次相遇,她不仅几乎忘记了他,甚至于,爱上了别人。 他总以为自己拥有了一切,健康、智慧、学识、身家、财富、样貌......却原来,得不到心爱的女人,也得不到一生的幸福。 她轻轻哼了一声,他一惊,以为她醒了,却没有,只是翻了个身,原本抵靠着手臂的脸庞露了出来,现出一道绯红色的印记,她右手无名指上戴了一枚银戒指,睡觉时,戒面硌着了脸。那是一枚极简单的银戒指,容庭轩却一眼认出,义大利精品手工制造,也同时记起,曾经在萧佑城的指间见过一枚相同的银戒。 第33页 他突然失去了面对她的勇气,不敢再看一眼,转身大步走进了经理室。那一种无望,那一种绝望,简直要他生生击垮。 元宵节那天,他做了件自己都唾弃的事情——偷偷跟踪了他们。他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出身,不敢离得太近,远远遥望着,可即便隔得那样远,远到只看见身影,他仍能清楚的感受到流转于两人之间的亲密恩爱,那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已经容不下任何尘埃。也就在那时,他意想中的幸福,被敲得粉碎。 这样的美好,却註定不属于他。 傍晚,代黎醒过来,发现身上的衣服,去经理室敲门,就在她以为没人时,听见极低的答应声,她推开门,屋里拉了窗帘,很昏暗,依稀能看见书桌后,一人深深陷进座椅里,孤寂的模样。 代黎将衣服放在门边的沙发上,道了声谢,刚转身,听见低沉沙哑的声音,「为什么?」代黎不知道他想问什么,似乎又知道他想问什么,定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开口。 过了许久,又听见他的声音,「明明是我先认识你,明明是我先爱上你,为什么是他?」 代黎没有接话,也没有离开,依旧站在那里。 「如果我在第二天找到了你,或者在他之前找到你,一切会不一样么?」 代黎皱了眉,几次到了嘴边的话都没能出口,最后道:「我不知道......可这世上没有如果。」迈出步子,离开。 夜晚,容生银行熄灭最后一盏灯,容庭轩坐上了银行门口等候已久的车子,身旁的助手小林开口:「洪兴帮洪三爷送了拜帖,说想约您喝茶。」 「不见。」 「海天帮的那笔款子,与富康钱庄交接的并不顺利。」 「告诉黄兴帮,上个月他们定的那批枪枝滞留在海上了,若是运不到上海,我不介意卖给别人。」 「少东,我们没必要与帮派交恶。」 「这件事,不许向外透露一点。」 「......知道了。」 四月初,代黎收到来自北平的一封信,是她旧日一位女同学寄来的,说是下个月要与北军政府里一位部长的公子结婚,邀她前去参加婚礼。此时,陈小引明面上掌管了黑鹰堂,暗地里控制了青龙堂,白虎堂的方大鹏也逐渐收敛了气焰,海天帮内基本稳定了下来,加之代黎也想给陈小引留一段在帮里立威信的时间,于是决定放自己一个长假,去一趟北平。 第十三章 北平之春 代黎来到北平已有两天,却没有见到萧佑城。她想给他个惊喜,出发前在电话里说要去一趟乡下,有几天不方便联繫,到了北平才知道,不管是大帅府还是官署,宅子所在的整条街都是戒严的,一般人根本无法接近,捎个话也不行。 傍晚,红霞满天,代黎站在街道尽头,看那布满电网的森森高墙,墙面上印出金红色的夕阳光影,更添寂静。 代黎决定放弃等待,回旅馆给他个电话,刚走出两步,身后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她其实并没有走在路中间,还是又往边上挪了挪。 一辆棕红色汽车从代黎身边驰过,却在前方不远处突然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名女子,一袭鹅黄长风衣,大约是嫌风大,头上包了块嫩绿藤蔓纹丝巾,以一副茶色墨镜遮住半边脸,并不能让人瞧见她将目光放在了哪。 就在代黎经过她的车子时,女子出声,「代小姐?」 代黎扭头,女子也在此刻摘下墨镜,同时道:「我是薛飞瑶,我们在上海见过。」 代黎即时认出了她,微笑致意,叫了声薛小姐。薛飞瑶似乎很高兴,问道:「庭轩也来了北平?住哪个宅子?」 代黎心知她误会了,面上依旧微笑,「不好意思,容先生的行程我不太清楚。」 薛飞瑶在瞬间的愣怔后尴尬一笑,「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代小姐今晚有空吗?我知道附近有家西餐厅不错,一起去吧?」 薛飞瑶的邀请很诚挚,代黎在北平也确实没什么紧要的事情,电话晚点再打也无妨,便答应了下来。 这个时候去西餐厅有些早了,客人并不多,两人就坐在一楼的大厅,一张靠窗的桌子。点餐,交谈,两人这是第二次见面,并不算熟悉的朋友,聊天的内容也局限,代黎又是个少话的人,更多的时间在沉默。薛飞瑶于是常常装作不经意地打量她,夜之会那晚的相遇,七彩灯光四处游离,并没能将她看得仔细,今天才发现,原来她那精緻的脸庞,细白的肌肤,竟是一点妆都没上。 这家西餐厅里,每张桌子上方都吊一盏灯,明亮的光线流泻于代黎纤长的手指,因过于白嫩而显得透明,如同晶莹剔透的美玉,散发出温润的光晕。薛飞瑶禁不住惊嘆出声,「你真美!」 这样直白的夸赞让代黎有些不好意思,笑容微微羞涩,说了声谢谢。 薛飞瑶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道:「代小姐,我很想唐突的问一句,你为什么没有和庭轩......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我已经有爱人了。」代黎并没有尴尬,仍是淡淡的神色。 薛飞瑶恍然一嘆,一边为容庭轩感到惋惜,一边也想起,这句话,那个人也对自己说过。 女人到底拥有八卦的天性,高雅如薛飞瑶也不例外,又问道:「代小姐这次来北平,是为了爱人?」 第34页 代黎笑了笑,没有答话,沉默便是默认,薛飞瑶笑道:「真是巧,我此番来北平,也是为了爱人,不过是将来的爱人。」 代黎并没有追问下去,正餐恰好在此时吃完了,餐后甜点,两人都点的布丁,差别在于,薛飞瑶要的是柠檬,代黎要的是蓝莓。 布丁刚吃到一半,西餐厅里进来几个人,薛飞瑶所坐的位置向着门,抬头便看见几张西方面孔簇拥着的英俊脸庞,笑道:「说曹操曹操便到,就是他。」 代黎并没有兴趣去看,可还是礼貌性地转了头,萧佑城已经开始上楼,只看见一晃而过的侧面与背影,代黎微微一愣,随即轻轻挑了挑眉尖,这样细微的表情变化,恰巧,又落在了薛飞瑶眼中。 代黎回头,与薛飞瑶四目相对,一双疑惑,一双坦荡,代黎开口:「他是我男朋友。」 薛飞瑶先是惊讶,然后尴尬,然后失笑,最后皱起眉,「怎么又是你?」 两人都不再说话,也不再吃布丁,餐桌间流淌一股异样的安静,代黎是真的安静,薛飞瑶心中却翻滚过无数情绪,斟酌了许多话,最后道:「我现在做他的秘书,每天与他朝夕相处。」 「辛苦了。」 薛飞瑶去看代黎,想在她脸上找出哪怕是一丁点言不由衷的表情,却没有,薛飞瑶的面容渐渐变得冷,「你究竟是轻视我,还是不在乎他?」 代黎抬起双眸,神色间全是平静,「不由我控制的事情,我不去担心。」 两个小时后,代黎独自坐在餐桌前,手中握一只咖啡杯,不时去看楼梯的方向,薛飞瑶坐在路边的车里,透过西餐厅那宽大的玻璃窗,一直在看她。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代黎突然站起,似乎唤了句什么,薛飞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看到一个飞速奔至的身影,两人紧紧相拥,旁若无人。 跟在萧佑城身后的西洋人鼓起掌来,薛飞瑶只觉得心头扎进一根细针,尖锐的酸疼,后来她才知道,这种陌生的情绪,叫做嫉恨。 第二天一早到了官署,薛飞瑶照例给萧佑城煮咖啡,萧佑城来得比平时晚了一些,精神看起来却是很好,依旧客气地对送来咖啡的薛飞瑶说谢谢。薛飞瑶看不出来他是否知道了昨晚的事,满腹的心事,却也是笑容满面,叫人瞧不出端倪。 萧佑城来得晚,走得却还比平时早些,不到中午就准备离开,告诉秘书处他下午不会过来了,有事情向孙辅禀报。 薛飞瑶当时正在倒水,萧佑城离开后,众人将目光收回来,薛飞瑶身边的秘书刘洋惊呼:「薛小姐!」薛飞瑶这才回过神,立即感觉到手指火辣辣的疼,抽手却晚了,滚烫的开水早由杯中溢了出来,在她娇嫩的肌肤上留下一片红肿。众星捧月中长大的薛家五小姐,第一次品尝到疼痛的滋味,指间,心里。 与薛飞瑶的心情相反,萧佑城此刻就快要飞到天上去了,在旅馆接了代黎,两人一道去吃饭。代黎准备在北平住上一段日子,总住旅馆自然不方便,想暂时赁一处房子,萧佑城提议干脆买一套,他便搬出大帅府,两个人在外面住,代黎考虑到,以后结了婚,自己少不得还是要经常回上海,住大帅府确实不方便,也就同意了。下午两人就一起去看房子,因为是今后的「家」,挑得格外仔细上心。 一连找了一个多星期,好容易在南郊看中一栋西式洋房,白墙红顶的两层小楼,庭院里的绿竹与黄梅都栽得极好,环境清幽,最难的的是,房后不远处有个不大的湖,透过二楼居室里的窗,能看见碧清的水面,代黎其实最希望住在海边,能有个湖也不错。 这是位英国商人的别墅,还没住上几天,到处都是簇新的,商人却不愿意卖,出多少的价钱都不行,就在代黎以为不得不放弃之际,商人却又突然变了主意,即时便出售了。至于萧佑城在背后使了什么样的手段,自不必说。 洋楼里一切用具都是齐备的,代黎来北平也没带什么行礼,所有的家当只装一只小皮箱,当天就搬了进去。 简单的安顿之后,两人开始一处处仔细地看房子,一边看一边预想着,哪里放沙发,哪里放钢琴,哪间做卧房,哪间做书房,将二楼的房间全部看完,萧佑城突然道:「房子还是有些小,等我们有了第四个孩子,必须换个地方。」 代黎到底还是未嫁的姑娘,脸上害羞,嗔看他一眼,在萧佑城眼里,只看见无限风情,拥过她,吻上去。 四下是那样的安静,只有阳的光,只有窗的影,只有风的声,只有齿间的甜,只有心中的蜜,只有彼此的心跳与气息......凡尘诸事,再多的人,再多的阻,再多的难,抵不过对方怀抱里,温暖的诱惑。 春暖四月,即便是北平的晚间也不冷,萧佑城搬出卧室里一只编藤椅,铺上羊毛毯,抱了代黎坐在阳台上。微风拂面,带来新鲜的泥土气息,清冽的湖水气息,芬芳的青草气息...... 代黎蜷在萧佑城怀里,正闭着眼享受美好的春日气息,萧佑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认识织女星吗?」原来他在看星星,代黎睁开眼,晴朗夜空,繁星满天,璀璨争辉,代黎不由嘆道:「真美。」 「织女星是哪个?」萧佑城又问。 代黎其实对星座也没有研究,茫然去找空中那条白练,「我也不知道,应该在银河附近吧。」 第35页 「牛郎星在哪?」 「......在银河的另一边吧。」 这个模糊的答案已经让萧佑城满意,长嘆,「真可怜,跟我们一样。」 「......」代黎终于知道他这莫名其妙问题的目的,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仰头去看他,「我这不是来了吗?」 「永远都在我身边才好。」他巴巴看她,像是个可怜的孩子。代黎无奈地笑,在他唇上亲一下,温柔哄他,「小朋友乖啊,姐姐要在北平待上一个多月呢。」 他俯下身凑上她的唇,「姐姐嘴巴真甜,我再尝尝。」 两人嬉闹了一阵子,再次安静下来时,心中的郁结便也几乎消散了。她轻轻喘息着,埋首在他颈间,嘴角微扬。春风依旧温柔拂面,带来若有若无的清香。 「有股清香。」 「嗯。」 「哪来的?」 「你身上。」 「说真的呢。」 「不是你身上的清香么?」 -_-/// 亮起灯,下了院子里去找,果然在花园里发现几朵白色小花,两人辨了半天也没认出来到底是什么。折腾这许久,天色也晚了,萧佑城穿上大衣回大帅府,动作磨磨蹭蹭的,约好了第二天过来一起吃早饭,代黎将他送到门口,门还没关又见他回来,「你一个人住,我不放心。」 代黎微微扬起下巴,「走。」 眼见萧佑城还想说什么,代黎仰头在他脸颊上亲一下,迅速关上门,「晚安。」 半夜口渴,代黎起床喝水,因为月亮极好,不开灯也能勉强看见,代黎倒了一杯水,发觉窗口处有凉风吹进来,原来窗门没关紧,一手捧着水杯一手去关窗,动作却突然顿在那里,他的车子,停在门外。 她站在窗前呆立了很久,杯中的水早已凉透,回到床上后,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干脆包起薄被搬过椅子,趴在窗台上往外看,看着看着,竟就睡着了。 代黎醒来时,天色已是大亮,探身望下去,车子已经不在了,她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刚过了七点,估摸着他一会儿就要回来,先去床上补了一觉。这一觉倒睡得十分香甜,醒来时愣怔了几秒,去看挂钟,却是过了九点,她心中存疑,匆匆洗漱换衣服,下楼时便见到他,换了身衣服,正坐在客厅里看报纸,听见她的脚步声,抬起头来笑道:「小懒虫终于醒了。」 她面上微有些不好意思,「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我?」说话间已走到他身前,被他一把揽进怀里,「扰了你睡觉,又要冲我发脾气。」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只含着满满的宠溺。她将他细细打量一番,精神倒还很好,面容也整洁干净,只是眼下的青灰与眸中的血丝泄露了秘密,她心疼起来,温柔抚摸他眼部的轮廓,「昨晚睡得不好?」 他只是笑,「挺好的。」拉过她的手走向餐桌,这栋洋楼,厨房里的用具虽然齐备,可因为从前的主人长时间不住,并没有食物储备,早餐是他一早买来的,幸而买的是西式餐点,不讲究冷热,只把牛奶温一温便可以吃了,她看他吃得香,问他:「饿了?」 「嗯。」他嘴里塞了片土司,答得含含混混。 「怎么不先吃点?」 他将土司吃完,口齿终于清楚,「说好了一起。」 她心中甜蜜,不自觉脸上也笑得甜蜜,那般因幸福而散发出来的美丽,分外夺目。一顿早饭的时间,萧佑城竟也看痴了许多次。 吃完饭,将碗碟洗刷干净,代黎见厨房倒也合用,提议中午就在家里做饭,刚好萧佑城这日没事,于是一起去买菜。 将车子停在菜市场外,两人手牵手逛进去,代黎虽然会做饭,在维也纳也自己买过菜,在国内却没逛过菜场,萧佑城自然更没逛过,什么都觉得新鲜。卖菜的小贩农人更觉得新鲜,哪里见过这般明丽光鲜的璧人?比那画报上的金童玉女还好看。 麻烦却是不断,这里过手的钱币都是几毛几分,萧佑城哪有这样的零钱?买几棵葱也只能付大钞,卖葱的农人一天也赚不了这么多,去哪给他找零去?这样一趟走下来,东西没买多少,花费倒是不小,凡是叫他俩光顾过的菜铺子,俱是眉开眼笑。 代黎想做青笋烧鸡,买了只活鸡请人送回去,两人都不知道怎么办,代黎从厨房拿出把刀递给萧佑城,意思是这样的事情得男人干,自己站得远远的看着,萧佑城只好硬着头皮去捉鸡,刚从笼子里抓出来,因那鸡扑腾得实在太厉害,竟是脱手逃了出去,在院子里「喔喔喔」地乱窜,鸡毛漫天飞舞,代黎慌忙跑进屋关了门,从窗口往外看,萧佑城一着急,伸手就是一枪,少帅的枪法自然没话说,鸡也死得没什么痛苦,只是杀只鸡还用枪,少帅怕也是第一人,只叫代黎笑得直不起腰,岔气了好几回。 做饭他是不会的,连打下手的资格都不够,却还赖在厨房里,一会儿给她递个碗,一会儿帮她开瓶醋,更多的时间只是看她,看她忙碌的身影,她认真做事的样子是这样好看。 平凡夫妻最日常的生活,与她一起,便也能让人迷醉。 青笋烧鸡到底没能做成,麻婆豆腐,干煸冬笋,鱼香肉丝,做的是极普通的家常菜。本来,只要是代黎亲自动手,怎样萧佑城都会觉得美味,更何况确实美味,这样几个菜,倒让两个人都给吃光了。代黎不喜欢刷碗,活自然落在了少帅身上,一条白布围裙系起来,让代黎瞧着嘻嘻地乐,站在萧佑城身后,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一边监工一边哼歌。 第36页 天气反常的热,下午一场雨过后,傍晚就闷得厉害,萧佑城开车载了代黎,去京华饭店屋顶的露天餐厅吃冰淇淋,只要了一杯,共用一个茶匙。 正耳鬓厮磨间,忽听身后一清脆的声音唤道:「哥!」 代黎随着萧佑城回过头去,只见露台边上走过来几名少年男女,俱是一色的学生服装扮,独一位少女,穿一件浅蓝色洋装,缀白色蕾丝花边,烫了俏皮的捲发,清丽灵动,奔至萧佑城身后,双手环住他的脖子道:「哥!几天没见你了!」说话间,眼睛却偷偷去瞥代黎。 如此遇着,萧佑城少不得要给两人引见,代黎到底是第一次见「小姑」,又在这样仓促的情形下,萧佑城怕她会有些不自在,见她落落大方的问好,也就放心了。 萧佑晴倒是盯看了代黎好半天,突然道:「原来你就是哥哥的朱丽叶。」 萧佑城当时正喝下一口咖啡,直接呛在了嗓子里,剧烈地咳嗽起来,代黎悄悄去帮他抚背。顺下气,萧佑城拧起眉喝责妹妹,「乱说什么呢?」 萧佑晴有点怕又有点不服气,「我这是称赞你们呢!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是最动人的!」原来她最近读莎士比亚,迷上了这部剧,以为论起爱情来,以此相喻便是最高礼赞。 萧佑城依旧肃着脸,萧佑晴撇撇嘴,想说他迷信,可终究还是有些怕哥哥,没敢开口。却听代黎笑道:「朱丽叶大概剪不了我这样的短发吧?」三人一笑,也就搁下了。 萧佑城问妹妹怎么会来这里,萧佑晴看向露台边几名等候的学生道:「几个文学社的朋友不愿去家里参加明天的生日宴,先单请了他们。」萧佑城这两日只顾着代黎,差点忘了妹妹的生日,幸好今日遇到了,脸上不动声色,道:「那你去招呼朋友吧,帐单待会我一併签了。」 谁知萧佑晴竟搬过旁边的椅子坐下了,笑嘻嘻道:「哥,你这里位置还有剩,不如就拼在一处吧!」不顾萧佑城脸色的难看,想看未来嫂嫂的好奇心战胜了一切,挥手招呼同学,那几个学生在一旁等了许久,见状,犹豫了几秒,也就过来了。 萧佑城不好再挂着脸色,几名学生坐下后萧佑晴便介绍了开来,人不多,只有两男一女,都是北大的学生,萧佑晴在英国人办的教会学校里读书,同学尽是些显赫子弟,萧佑城以为她办个文学社不过为玩乐,却不想结识的朋友竟是不错。 萧佑城与代黎本就引人瞩目,如今又来了几名青春亮丽的少年男女,这一桌子更是招得四周的客人纷纷侧目。其中,要属一名叫做朱淳的男学生最叫人惊艷,皓齿明眸,面目阴柔,生有三分女相,幸而一双剑眉,添几许英气。 趁代黎起身去洗手间的空当,萧佑晴侧身到哥哥耳边道:「这嫂嫂我喜欢。」 萧佑城想笑又憋住,「你不是不喜欢太完美的人么?」 「嫂嫂不一样,完美得叫人喜欢。」 萧佑城笑她一句强词夺理,心中却是受用。 代黎从洗手间出来,在门外净手,闻到一股子烟味飘过来,刚走出几步,看见墙壁拐角处倚靠一名少年学生,黑色外套敞开,里面的白衬衣也解了上面几颗扣子,微眯一双丹凤眼,斜看她一眼,收回目光,继续吸菸,代黎认出他是同桌的一位学生,路过时点了点头,本想提醒他这里是禁菸的,还是没开口。 没走出几步,却有一人从身边大步掠过,与她擦身时留下一句话,「鞋带开了。」代黎低头一看,果然。想说声谢谢,人已经离得远了。 回到位上时,那位男学生已经坐下了,几名学生里,依旧属他最沉默,便是萧佑城与他说话,也只寥寥应着,晚餐后分了手,代黎很快也就将此人忘记了。 第十四章 事起 翌日,大帅府里办生日宴,萧佑晴是庶出的小姐,并不受重视,只是循例给她做生日,但因为是萧家设宴,那一种铺张奢华,终究是寻常人家不能比拟的。 萧佑城从南郊赶回去的时候,宴席就要开始了,主桌依次落座了萧大帅、萧夫人、表小姐、萧佑晴、薛飞瑶。萧佑城在席间唯一的空位,萧大帅与薛飞瑶之间坐了下来。 薛飞瑶在主桌落座,其实并不妥当,大帅如此安排,用意太明显。薛飞瑶倒是表现得大方得体,说话也讨喜。宴闭,萧佑晴去找同学;表小姐苏绛忧喜静,独自回了房间;薛飞瑶共两位部长夫人,陪萧夫人打牌;只剩萧佑城与萧权一道饮茶。 待人都散尽了,萧权方道:「听说你在外置了处产业,养了个女人?」 萧佑城并不说话,端起茶杯试了试温度,稍嫌烫,又放回了桌上。萧权瞥他一眼,又道:「昨天薛司令发来电报说,他愿意送上一个省做女儿做嫁妆,等以后有了外孙,军权就承给他。」 萧佑城依旧闲适的模样,语气也不紧不慢,「父亲,这件事我们已经谈过了。」 萧权突然盯住他,厉声道:「父亲记得你十岁那年,立志要一统天下,可是已经忘记了?」 萧佑城终于正了脸色,也去看父亲,掷地有声,「当然没忘。」 稍稍缓了缓语气,萧权语重心长劝道:「佑城,父亲一直骄傲于你的聪慧,这次究竟是中了什么魔障?父亲不阻止你在外面养女人,你若是喜欢,结了婚也可以,薛小姐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事情看不见,娶了薛小姐,天下唾手可得,百利而无一害,不会有任何损失!你为何想不明白!」 第37页 萧佑城轻轻摇头,看向父亲,目光却落在了远处,仿佛喃喃自语,「我会失了她......失了她,就是失了我的命。」 隔了两间小厅,正打牌的两位部长夫人听见摔东西的桌球声,手下摸着牌,悄悄拿眼角余光去看萧夫人,却见她一脸淡然,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就连薛飞瑶也不曾变一点脸色,仍是微微带了笑意,两位部长夫人自然什么都不敢问,也装做没听见,依旧「用心」打牌。 这日天气极好,晴空万里,风轻云淡,太阳也暖洋洋的讨人喜欢,代黎帮着默婶晒被子,索性就系上围裙,干起家务来。萧佑城不放心代黎一个人住,请了位妇人来家里,妇人夫家姓默,代黎就称呼她为默婶。 正在花园里锄草,门铃响了起来,默婶丢下锄具去开门,代黎以为是萧佑城,并不在意,依旧在花园里忙碌,萧佑城虽然有钥匙,只要不在休息时间过来,总是要按铃。 没有熟悉的脚步声,只听见默婶唤了声小姐,代黎一边拭汗一边转身,与来人对视,俱是一愣。 来人是一对少年男女,少女穿件桃红裙装,靓丽可爱,正是萧佑晴,身边那少年,生得比她还要美上几分,代黎认出来,是那晚遇着的抽菸的男学生。 萧佑晴见代黎这样一副模样在花园里干活,瞪大了眼望着,很是惊讶,朱淳则习惯性地半眯了眸,那一双丹凤眼,越发显得细长迷离。 代黎最先反应过来,微笑着将客人请进屋,趁默婶上茶的工夫回房间换了衣服,再次出来时,已是清爽的打扮。 原来萧佑晴十分喜欢这位未来嫂嫂,悄悄打听了代黎的住处,又不好意思一个人过来,拉了朋友一起,本来依朱淳的性子是不会愿意陪她的,萧佑晴也不过跟他提了提,没抱希望,不想他却答应了。 三人在客厅里喝茶聊天,代黎原也大不了萧佑晴几岁,与朱淳的年纪更是相差无多,聊起话来还算投机。代黎是家里的独生女儿,没有姐妹,见萧佑晴纯真可爱,又因是萧佑城的妹妹,心中本就有几分愿意亲近的意思,萧佑晴也是这般心思,如此一来,交谈的气氛很快融洽起来。只是朱淳依旧少话,更过的时间只是坐在一旁沉默,仿佛很是漫不经心。 不知怎的就聊到了钢琴,萧佑晴从小就学琴,听说代黎在维也纳读过音乐学院,一定要听她弹一曲,代黎也没有推辞,随手就是一段简单轻快的曲子。 正当奏者尽兴,听者入迷的时候,朱淳突然落座于代黎身边,修长的手指触上琴键,试图与代黎合奏,代黎因为意外,指下有一瞬间的停顿,很快反应过来,尽力与他配合,不过几分钟的时间,钢琴曲又重新流畅了起来。萧佑晴起先只是惊讶,四手联弹最讲究默契,他们竟然可以这样短的时间内做到心意相通,渐渐沉浸于琴声的美,托腮倚靠于琴身,静静看向弹琴的两人。 春日午后,阳光明媚,一缕一缕,纯净清透,爬上代黎俏皮的发,爬上朱淳朦胧的眼,爬上代黎微翘的鼻,爬上朱淳粉红的唇......这样美丽的两个人,这样融洽的合奏......不知不觉间,萧佑晴心中生出一种痛,钝钝的,无来由的痛,到底是心直口快的姑娘,脱口就道:「嫂嫂,我真嫉妒你。」 在门口静立许久的萧佑城,此时的心情,就不仅仅是嫉妒了。 晚饭后,将萧朱二人送出门去,萧佑城那隐藏了一晚上的面目终于显露出来,沉下脸,大步回了屋子,并不理代黎。代黎猜出他生气的原因,有些好笑,跟上去哄着,却没什么效果,索性就留他自个儿生闷气,上楼去洗澡。 洗完澡从楼上看下去,他坐在沙发里没动,回屋晾干了头发,再出来看,还是没动,代黎只得下楼来,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道:「你该回去了。」他果然抓过车钥匙就走,代黎终于也生气,冷冷看着他离开, 过了许久,没听见汽车开动的声音,代黎好奇出去,发现他还站在院子里。萧佑城大概听到了代黎的脚步声,回头看过来。因为是晚上,院子里没亮灯,代黎瞧不清他的面目,只看见一双眼,闪着莹莹的光。 他说,我吃醋了。 那语气,有几分霸道,有几分生气,有几分委屈,还有几分撒娇。 代黎只觉得心尖仿佛融化一块糖,甜甜地软了下去,几步冲进他怀里,环了他的脖颈,主动吻上他的唇,他的回吻来得激烈又汹涌,让她整个人,软软融在他怀里。 终于到了代黎女同学结婚的日子,萧佑城一早依旧赶来南郊陪她吃早饭,接着就送她去女同学家里所在的落梅巷,巷子里早挤了个水泄不通,车如水马如龙。 萧佑城在巷子口停下车,想到这一天都要见不到她,不免就有点烦闷。代黎这位女同学,嫁的是交通部长的二公子,萧佑城其实也是要赴宴的,可他赴的是男方的宴,代黎赴的是女方的宴,碰不到一块。代黎瞧出萧佑城的心思,只觉得近日来,他越发的粘人,说不欢喜是假的,清到浓时,也顾不上车外熙攘的人群,侧身就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代黎进府时,新娘已经装扮完毕,正与几位闺中密友坐在屋子里说话,也拉过代黎一起。新娘叫做何宁娇,家里是做绸缎生意的,以前住在上海,是代黎的中学同学,感情还算要好,后来因为父亲的生意,举家搬迁到了北平,一直与代黎保持书信联繫,所以结婚会给她送帖,代黎自然不认识何宁娇在北平的朋友,默默坐在一边。何宁娇与交通部长的二公子是自由恋爱,与新郎的家里很是做了一番斗争,如今终于能达成所愿,心中无限欢喜,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也属正常。 第38页 何宁娇今日穿了件正红色的绣花衣,配以珠宝美钻,那一种新娘的美丽,自然是夺目的。代黎因正与萧佑城爱到深浓,见到这样的情景,不免就生出一些感触,生出一些期望,主人的疏忽,正巧也让她独自盘转下许多心思。 中午在府里用饭,下午新娘就要上花车,临走前终于想起来冷落了代黎,特意嘱咐妹妹好好招待她,代黎本想送走新娘就回去,如此一来倒也不好就走,被何宁娇的妹妹何宁雅拉回屋子里聊天,何宁雅原本也是敷衍的意思,因她想出去留学,听说代黎留过洋,立即就来了兴致,一下子有许多话要问,不觉就到了晚上,自然又留下代黎吃晚饭。 晚饭没吃完,接了何宁娇一通电话,让宁雅带上娘家的女宾客,去程家参加舞会,原来新郎是个新式人物,很有些洋派作风,在家里办了场舞会,新娘觉得自己也该请些朋友过来,于是代黎又被拉到了程家。 在程家舞会上,唯一能与新人争辉的,便是萧佑城与薛飞瑶,虽然两人并没有任何亲密的行为,交谈都极少,但在旁人看来,他们早晚是要结婚的。 何宁雅一行人过来时,因为都是年轻女客,引起了小骚动,萧佑城没有兴趣去瞧,临窗端了杯酒,考虑以什么理由离开,觉出有人来到身边,眉头皱到一半又舒展开,那般如玉容颜,不正是此刻心中所念么? 代黎去到萧佑城身边,让许多人悄悄看在了眼里,何宁娇开始很是担心,她以为代黎并不认识萧佑城,或者因为认识而抱有什么想法,很快觉察出不对劲,那样亲密的两个人,分明是一对情侣! 这一场新婚舞会,渐渐瀰漫出一种的暗流涌动,人人都在心中揣测,面上却俱是不动声色,谈笑依旧。 薛飞瑶坐在角落里,一杯红酒不知不觉喝下了大半,那些投向她,或是疑惑或是怜悯,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并不能叫她瞧在眼里。她的烦闷,只来自于舞场中最受瞩目的两人,萧佑城连拥着代黎跳了三支舞,其他时间也陪着代黎在场边休息,完全不去应酬别人。 这场舞会,她其实非常期待,自从代黎来了北平,萧佑城几乎将官署里所有的公务搬去了家里,许多天都见不上他一面,她待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 将酒杯往桌上一搁,薛飞瑶突然起身,几步来到萧佑城面前,伸出手,面带微笑,「能请少帅跳支舞吗?」 女子邀男子跳舞,本来也不算稀奇,可这样一幅场景实在是叫人惊诧至极,偌大的舞场,喧嚣的人群,竟是有几秒种的沉寂。 即便是依着礼貌,被女子邀请共舞,男子也不该推辞,萧佑城在薛飞瑶落下邀请的同时,瞥看了一眼代黎,就这不经意的一眼,在薛飞瑶的心里,埋下了愤恨的种子。 到底,薛飞瑶得以与萧佑城共舞,他的臂环着她的腰,她的指扶着他的肩,却丝毫不能让她心颤。 「萧佑城,你当真不愿意给我一点机会?」对他的称呼也变了。 「我与薛小姐不同,没有时间浪费。」 薛飞瑶扣在萧佑城肩上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指尖泛出红色,「我为了你,千里迢迢来到北平,为了你,独自生活在异乡,为了你工作,讨好你的父母,为你做尽这所有的一切,到头来,连一个机会都换不到?」 「对不起。」 「我并不是逼你爱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对不起。」 薛飞瑶突然推开他,娇躯微颤,眸中含怒,「我今天放下骄傲,不是想听你说对不起!」 萧佑城极绅士地欠了欠身,旋即离开,再未说一句话。薛飞瑶看着他走向代黎,看着他对代黎微笑,极尽温柔,是她从未见过的俊美。 双拳紧握,长长的指甲扎进娇嫩的皮肤,鲜红的蔻丹浸上鲜红的血,构成一种悽厉的美,刺目钻心。 端着牛奶杯推开书房的门,萧佑城还在看文件,代黎边走边问:「还不回去?」 萧佑城抬头看一眼墙上挂钟,「再过一会儿。」看见代黎手中的牛奶,笑得甜蜜,「给我的?」 代黎眨眨眼,「我自己喝的。」话音未落,怕被人抢了似了,赶紧喝一口,结果喝太急被呛到,握杯子的手一个不稳,洒了小半杯牛奶在身上,她刚洗完澡,穿一件黑丝绸睡袍,正巧被牛奶打湿了胸前那一块薄薄的面料,勾勒出饱满精巧的胸型。 萧佑城双眸瞬间深邃,一把拉回企图逃离的代黎,双臂环紧她的纤腰,轻柔舔食她洒在身上的牛奶,从唇角开始,一路蜿蜒至小巧的下巴、修长的脖颈、精緻的锁骨...... 手指悄悄游移到她的腰侧,轻轻一扯,不知是丝绸还滑还是她的肌肤太滑,睡袍如水一般,迅速流淌至脚下,突如其来的凉意让代黎浑身一颤,双臂本能护在胸前,萧佑城的吻恰好也来到这里,拉开她的手臂,顺着她胸前玲珑的曲线,以舌尖去舔......牛奶...... 代黎此时才知道萧佑城的力气有多大,双臂被他固定在身后,动不得一下。他的唇如同火一样在身上燎过,直烧进骨子里,全身的血液将要沸了一般,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思绪,在这一刻,化成灰。 他长久流连于她的胸前,辗转缠绵,眼角不经意地开启,她胸口的景致让他突然愣在那里。 第39页 那是一颗鲜红的硃砂痣,妙的是,硃砂痣周围晕出一圈复杂难辨的纹理,似红色的藤萝缠绕着红痣,又似龙凤在争抢着火珠。 她的思绪因他动作的停滞而回笼,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自己胸前那抹与生俱来的纹理,几句话给他做了解释。他抬头看她,眼神惊奇,「年前我得了一块血玉,跟这个纹理一模一样。」 她也觉得惊奇,身体的裸露到底让她先回神,挣开他的钳制,迅速捡起睡袍穿上,几步跑了出去。萧佑城翻着文件,再看不进一个字。 也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又被推开,这次只探进一只小脑袋,她说,我饿了。 他十分认命地起身,走向她,「想吃什么?」 「翡翠园的千层糕。」 他来到她身前,微倾下身子,「亲一个。」她乖乖听话,送上自己的唇,缠绵了好一阵子,他依依不捨地下楼,她像个贤惠的小妻子那样帮他拿外套,嘱咐他快去快回,临走时他又亲她一口才肯出门。 代黎顺手抄起一本书坐在沙发上等,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恍恍惚惚做了许多梦,醒来时,一个都不记得。她是被冻醒的,全身像在冷水里浸过一样,寒意直往骨子里渗,禁不住连打了两个喷嚏,在沙发上睡到了下半夜,自然会冷。翡翠园离这里并不远,开车来回半个钟头足够了,她不知为何凌晨两点他还没有回来,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到底坐不住,披上外衣站在门口等,大约是心里急,只觉得时间过得极是慢。 熬了一个钟头,像是熬了一年,终于等到了他。 「怎么还没睡?」 「怎么这么久?」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他将她打横抱起往屋里走,「翡翠园的点心师傅回乡下了,我去了趟天津的分店。」 她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呆呆看着他那憔悴的面容,情不自禁伸手去轻抚,半天才道:「真傻。」语气是娇嗔,更是心疼。 他笑,「我只是想宠你。」 还能说什么?还用说什么?她依偎进他怀里,他的怀抱其实并不温暖,风衣上凝了夜间的湿气与冷气,隐隐约约的,还混了些菸草与硝的味道。可她心里,只剩下柔情万千,给他什么,都愿意。 等了这样久,已经没什么胃口,还是吃了一块千层糕,他帮她掖好被角,亲吻她的额头,「睡吧。」 在她合上双眼的同时,笑容在他脸上褪尽,他坐在床沿看她,静静地。将床头的壁灯调暗,留一丝微光,她很快睡着了,呼吸轻微而均匀,睡颜纯净如婴孩,不知梦见了什么,嘴边漾起甜甜的笑,淡黄色的灯光自床头洒下来,一点一点,晕上她洁白光滑的面容,大约是睡得暖,两颊渐渐透出淡淡的粉红色,恬静安详,美得像个天使。 屋子里黑沉沉的,仿佛没有边际,将他整个人,浸在冰冷无声的黑暗中,只有她是唯一的光源,唯一的温暖,唯一的希望。他心里突然疼得厉害,绝望又钻心的疼,越是看她,疼得越厉害,可他捨不得不看,眨一下眼皮都捨不得,这样的美,一辈子都看不够...... 他守了她一夜,手中紧攥着的,是那块血玉。 因为折腾到凌晨睡下,第二天临近日中才起,他拿玉佩给她看,她很是啧啧称奇了一番,穿上丝线,亲自帮他系在颈间,玩笑道:「我们的缘分,原来一早就註定了。」 他同她一起笑,她心中只是欢喜,没能发现,他的笑,进不了眼底。 他下午没事,与她去洋行看家具,她不是挑剔的人,只因为上心,还是选了大半天。因不久就要回上海,索性将窗帘地毯壁灯等等全都挑齐了,大多是没有现货的,要从国外发过来。 她极细心的写一张清单留给他,「最晚运到的是从义大利订的古典家具,手工制作加上航运的时间,五个月以后才能到货,那时候我应该已经把海天帮总堂主的位置让出来了,再来北平时......」下面的话她不好意思说出口,以为他会接下去,却没有,他在她身后环住她,看她手里的单子,什么话都没说。她有些意外,微挑了挑眉尖,也并没多想。 在洋行里待了半天,晚上去国际饭店吃饭,等餐的时候她看当天的报纸,这才知道发生了大事!日本人前一天晚上在东北发兵!问他什么情况,他淡淡地笑:「没什么,边境小冲突,报纸夸大渲染罢了。」 她见他有心情陪她看家具,想来定是没什么要紧,也就放心下来。 他提议晚上带她去西山看夜景,她累了半天不愿意,「下次吧,有的是时间。」 他恍惚地笑,「是啊,有的是......」 「时间」两个字,卡在了嗓子里,怎样也说不出...... 送她回家,她说进屋就睡了,让他也回去休息,就在她推开车门之际,他在身后轻声唤她,「黎。」 那声音没来由让她心下一紧,回过头,他整个人置在黑暗里,只剩下模糊的影,她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心疼,问他,「怎么了?」 黑暗中,他看见如星子般明亮的双眸,清澄净透,这样温柔地看着他,这样爱恋地看着他,他怎么能说出口?他怎么能伤害她?他拿生命去爱的女人,他怎么能,在面对这样一双眼时,伤害她? 扎在他心头的那把刀,又一次凌迟着他的痛苦,他听得见伤口流血的声音,可他只想微笑,只能微笑,他说,「还没亲我呢?」 第40页 笑容在她脸上绽放,美得让人心碎,她吻上他的唇,「晚安。」 看着她下车,看着她开门,看着屋子的灯亮了又熄,他坐在车里,不敢动一下。唇瓣还残留有她的味道,从此以后,只存在于他记忆里的味道。 她真是倦了,回到家洗完澡,来不及晾干头发就睡下了,迷迷糊糊似乎睡了很久,脑袋里晕沉沉的,口中又干又苦,终于醒了过来,看一眼钟,不过才十点,脑中胀痛得厉害,她猜想大概是前一晚在沙发上睡觉着了凉。默婶这时候早睡下了,她并不想去扰她,自己挣扎着起床,脑袋里像是灌了铅,沉甸甸的,脚底下像踩着棉花,轻飘飘的。从药箱里翻出体温计,夹进腋下,38度7,药箱是他亲自配备的,什么药都齐全,服下一颗阿司匹林,喝下一大杯热水,跌跌撞撞摸到床上去。 昏昏沉沉不知又睡了多久,脑中满是模糊又短暂的梦境,或许只是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尖锐嘹亮的铃声突然将她惊醒!她愣怔了好几秒种才反应过来,是床头的电话。 懒懒拿过话筒,即便是在病中,只听呼吸,她也知道听筒那头是谁,正烧得难受,她刚想对他撒娇,不知为何,话语在脱口而出之际,就是没能说出。 他一直没有说话,只听见呼吸,她懵懵懂懂地等着,突然间清醒过来!头痛仿佛瞬间去了,脑海中一片清明!夜间原来是这样的静,屋子里只有挂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屋子外传来轻微杂乱的虫鸣,平日里注意不到,现在却听得分外清晰。 听筒在手里一滑,原来手心里全是汗,然后她才发现,满身都是汗,丝绸面料遇着湿,尽数粘在身上,腻腻滑滑的,说不上是舒服还是难受。 就在她一瞬间的分神之际,他的声音在听筒那边传来,那样微弱与陌生,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不知是不是烧得太厉害了,她辨了许久才辨出来,他说的是,对不起。 琼瑶阿姨悲情版: 汹涌而至的争执与批判 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尖刀 摧残我幼小脆弱的心灵 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终于不堪承受沉重打击 一夜白发心破碎愁断肠 罢,罢,罢 删了吧 弃了吧 丈母娘版: 丈母娘抱着本本啃着翅尖看着回帖兴高采烈:小萧小萧,快看快看,你红了你红了!几个女婿,鼠李最红! 少帅:我不要红,我要黎。 丈母娘一通暴栗:你个没出息的!!!还有,红也是你叫的吗??不知道犯了你丈母娘我的名讳?!!!该虐!!! 少帅:~~~~~~>_<~~~~~~~ 丈母娘:哎~~~~~~得得得,俺最看不得帅哥伤心了,轻点虐吧轻点虐。 少帅:@ 亲妈採访版: 亲妈:黎黎啊,你对未来啊、爱情啊,有哪些担心? 黎黎:还不到30,有什么好担心的? 亲妈:黎黎啊,你对未来有什么想法吗? 黎黎:肯定有,但我不一定要讲啊。 亲妈:黎黎啊,被亲妈这么写,觉得困扰么? 黎黎:不困扰。因为是你写的,不是我。 亲妈:黎黎啊,在雨中那会儿,哭了吗? 黎黎:眼睛太小,眼泪没流下来。 亲妈:黎黎啊,少帅和薛飞瑶就要订婚了,你能给他们说点什么吗? 黎黎:好好过日子吧。 少帅:~~~~~~>_<~~~~~~~ 亲妈:黎黎啊,你一定很难过吧~~~~~ 黎黎:你已经是陈述句了,我没法回答啊。 亲妈:-_-///我错了~~~~~~~~~ 亲妈:黎黎啊,最后一个问题,有什么特别想对众妈说的? 黎黎:好好吃好好喝好好看! 众妈:-_-/// 后妈恶毒版: 哎呦呦,写了这么久的甜蜜文,俺自己都嫌腻歪,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虐了,太激动,手一抖料下猛了,黎黎伤了少帅颓了众妈怒了,后妈反省ing,这一下就给虐没气了,以后还从哪下手啊?料,得慢慢地下~~~ 哈!哈!哈!~~~~~~后妈叉腰狂笑三声,面目狰狞,背景配以电闪雷鸣~~~~~ (众妈倒!不是被虐的,是被雷的囧) 红妈正常版: 红妈:虽然删了一个整章,前面又啰嗦了一大堆,但其实俺并不是准备把这段文推翻重写,只是想改几个小细节~~ 众妈给一大哄:切~~~~~~~~浪费感情~~~~~~~ 第十五章 灰 麻木地放下听筒,萧佑城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夜已经深了,书房里没有开灯,厚厚的窗帘将薄薄的月光挡在了屋外。想点一支烟,却因为手指的颤抖而久久未着,藉由火焰燃烧带来的微弱光亮,可以看见书桌上放有一份报纸,是今天的早报,因为刚从印刷机上取下来就被送到了这里,还飘有淡淡的油墨香。 他本想在昨晚将一切都告诉她,面对面地告诉她,竟是不能,他说不出口,在面对她时,他说不出口。 想当初,爱便爱了,管你是谁。他是那样的自信,自信到几乎狂妄,以为只要他愿意,只要她愿意,什么都阻挡不了。现在才知道,他的坚持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可以在转瞬间,轰然倒塌。 烟在手指间燃尽,续上一根。从前为了她,花了大力气戒菸,重拾起来却轻而易举。什么事什么人,一旦成了瘾,放弃总是比较难,他得花多大的力气,才能从心里,放弃她? 第41页 随即为自己的想法笑出来,黑暗中,没人能看到这抹痛苦到扭曲的笑,放弃她?他竟然妄想能放弃她?她是最烈的毒,是最甜的蜜,是最深的瘾,早已植入他的心,渗入他的血,蚀入他的骨。 永远,永远,永远都休想......忘了她......忘了自己,还爱着她。 清晨的微光,穿过窗帘,隐隐约约透进书房,房外有人敲门,在得不到回应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少帅,代小姐想见您。」 孙辅在门外,先是听到「咣当」一声响,不知是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房门很快被拉开,看见萧佑城一张脸,憔悴苍白,声音嘶哑,急促慌乱,「她在哪?」 孙辅垂下眼皮,「代小姐就在府外。」 片刻的沉默,只听见萧佑城粗重又紊乱的呼吸,「请她进来。」复又道:「带她去南书房。」这间屋子里,太重的烟味,她不喜欢。 代黎跟着孙辅走进大帅府,她的烧热非但没退,又重了几分,恍恍惚惚的,看不清府里任何的景物,终于停下,孙辅敲敲门,轻唤:「少帅。」 似乎是有人应声,孙辅推开门,代黎迳自走进去,看见萧佑城负手立于窗前,只给她背影。 她站在门口,看他沉默的背影,渐渐变得有些模糊,她退后两步,藉助墙壁的力量支撑自己的身体。 她开口,问,「为什么?」 她不明白,明明是好好的,一切都是好好的,昨天他还陪她去看家具,分离时还因为讨吻而向她撒娇,为什么可以短短几个小时之后,说对不起,说,他要娶别人...... 他以前曾对她说,万一再有误会,希望能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所以她现在来找他,给他解释的机会,等他告诉她,这一切,只是一场误会。会不会,只是一场误会? 他沉默了半晌,没有回头,说,「黎,你知道她的身份,她的家世。娶了她,不费一兵一卒,我就能统了这天下。」 她双手撑住墙壁,撑住不让自己的身体滑下去,指尖在微微地颤抖,全身都在微微地颤抖,微弱的声音从颤抖的双唇间溢出,一字一顿,「我、不、信。」 他恍惚是笑了,还有没有回头,「黎,我是爱你的,很爱......所以我曾经犹豫过,在你与江山之间犹豫过,曾经想过选择你......可是,黎,这一份诱惑,真的是太大......」 虽是旧式屋子,墙壁上却糊有法式漆皮印花纸,但依然冷,寒意一波一波,侵心入肺,扣在墙纸上的指尖一点点泛白,原本因烧热而潮红的脸色也煞白,完全失了血色,她快要撑不住,身体撑不住,意识也撑不住,脑中的胀痛将要炸开了一般,迷了她的视线,他冷冽的背景,越飘越远......越飘越远...... 就在代黎的意识将要涣散的时刻,房门被推开,伴随着柔美清脆的女子声音,「佑城,约好了今天去看礼服,你......」话语骤然停顿,大约是看见了屋里的两人,改口道:「打扰了,你们聊。」 随着沉闷的落锁声响,代黎一个激灵直起了身子,萧佑城终于回身,却不看她,低着头往门口踱了两步,在离她几米开外处又停下,闷声开口:「我今天还有事......让孙辅送你回去......」 代黎缓缓挪了挪身体,原来,不依赖墙壁的支撑,她自己也可以站稳,些许的冷静后,许多疑问瞬间涌上心头,她问他:「你并不是刚认识她,为什么现在做这个决定?」 萧佑城沉默了半刻,道:「她的父亲,昨天,许诺给我一些条件......」声音越来越低,难以启齿般。 代黎盯看着地毯上那一朵华贵的紫红色牡丹花,盯看了半晌,有些茫茫然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会很难,也知道或许不会有结果......只是没想到,放弃的人,会是他......既然是他要放弃,那么,连争取的必要也没有了...... 不知怎样出了大帅府,代黎盲目地走在街上,全身都是虚汗,身体也虚浮,随时都要飘起来一样,已经到了入夏的季节,阳光早早就烈起来,白晃晃的,直直照在人身上,不留一点喘息的余地,路边的人,街边的景,喧嚣繁华,像是与她隔了一层罩,生在另一个世界里。 大帅府的南书房里,萧佑城紧闭了双眼跌坐于椅中,仿佛已是筋疲力尽,孙辅匆匆忙进屋禀报:「代小姐不让我送,自己离开了。」 萧佑城皱眉,却没有睁眼,「跟上去,别让她出事。」 代黎恍惚地走着,一台车子险些撞上她!堪堪在身边停了下来,尖锐的剎车声刺得人牙酸,代黎浑然不知危险,麻木地看着司机探出头来大骂,又突然噤了声,她依旧盲目地往前走,并不知道,要走向哪里。 不知何时起了风,吹着她那短碎的发,恣意飞扬。路边的行人们俱是神色匆匆,只有她,慢慢地走着。 狂风捲起一张报纸,恰好落在她的脚下,她突然顿住,那密密麻麻的字,她一个都读不懂,只看见两张笑颜,男的俊,女的美。 她盯住他的笑颜,紧紧盯住他的笑颜,耳边响起,他说过的话。 他说,爱便爱了,管你是谁。 他说,我萧佑城娶妻,新娘一定是你。 他说,说好了一起。 他说,我只是想宠你。 他说,...... 他说 他 第42页 他灿烂的笑颜突然被打湿,她茫然去摸脸颊,没有泪,只一层湿腻的虚汗。一滴,一滴,又一滴,笑颜渐渐湿透了,原来是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街上瞬间没了人影,只剩她自己,在这一片滂沱大雨中,孤寂而立。 她就站在那里,不躲不避,任由雨水冲击她单薄的身体,孱弱地如同一片秋叶,摇摇欲坠......雨水渐渐扭曲了他的笑颜,模糊了她的视线。 不再有雨点打落在身上,她是过了很久才发现的,原来头顶早遮过一把伞,为她撑起一方小小的天地。她回头,在看见一张俊美容颜的同时,眼前一黑...... 容庭轩站在床前,看着家庭医生史密斯为代黎做身体检查,一通仔细认真的检查过后,史密斯医生道:「没什么大问题,病人只是高烧。」护士给代黎打了一针退烧剂,容庭轩放心不下,让史密斯医生在客房里住下。 代黎却一直昏迷,褪了血色的脸庞苍白得叫人心疼,嘴角下沉,眉头轻蹙,像是最脆弱的水晶娃娃,容庭轩守在她身边,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只觉得一个不小心,她就要碎了。 代黎突然呻吟了一声,容庭轩一惊,以为她醒了,护士也急忙过来看,原来只是梦呓,容庭轩倾下身子,听见她微弱细碎的声音,似乎唤的是,「佑城......」 午后,助手小林敲门进屋,在容庭轩耳边说了句什么,容庭轩微皱了眉,来到窗前,挑开丝绒窗帘往下看,刻意观察了许久,果然发现有许多哨岗在楼下徘徊,虽然着了便衣,眼中的精光与紧靠腰侧的手却泄露了秘密。容庭轩放下窗帘,淡淡道:「没事。」 黄昏时分,楼前悄无声息地驶来一辆黑色林肯,助手小林又进屋耳语,容庭轩并不讶异,出了房间下楼,萧佑城已经进了客厅,大概是赶得急,神色颇为匆忙,见了容庭轩便道:「我要见她。」 容庭轩并没有立即回应,直到下了楼,在萧佑城面前站定,这才缓缓点了点头,萧佑城疾步就往楼上赶,容庭轩在他身后道:「我只是为了她,她在昏迷时,唤了你的名字。」萧佑城的脚步有一瞬的停滞,很快上了楼。 护士也离开了房间,只在打针的时候才进屋,容庭轩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看他坐在床沿,不时用唇试她额上的温度,拿沾了水的棉签润泽她干枯的唇瓣,她轻轻呻吟了两声,他俯下身子抱住她,柔声哄了几句什么,直到她渐渐安静,更多的时间是握着她的手,静静地凝望她。 当夜,容庭轩在床上辗转了很久,凌晨才迷迷糊糊睡着,刚睡了不多时又听见敲门声,原来是萧佑城要离开。 萧佑城的脸色也是极差,透着深深的疲惫憔悴,眼眶异样的红肿,哑着声对容庭轩道:「她的烧已经退了,大概很快就会醒。谢谢你......照顾她。」 容庭轩并没有说话,一路将萧佑城送至门外,在他上车前才开口,「告诉她你来过吗?」 萧佑城重重闭一下眼,沉声道:「不要让她知道。」 代黎果然很快醒了过来,在弄明白自己因何故身处何地之后,向容庭轩客气道谢,脸色虽然仍是差,昏睡时那无助受伤的神情,却已尽数被藏起。 容庭轩只觉得心口钝钝的疼,她的孱弱让他心疼,她的坚强更让他心疼。她道谢后表示要离开,容庭轩自是不允,希望她能留下来养病,代黎浅浅地笑,「不是在与容先生客气,只是发烧这样的小病,况且已经退了热。」她苍白面容上转瞬即逝的笑,依旧那样美丽。 最终让护士又给她打了一针,并且留下来吃早饭,她虽然一整天滴水未进,但因为病体初愈,胃口仍是弱,只想吃清粥小菜,厨房其实随时都备着这样的吃食,代黎简单的梳洗过后,由僕人领到餐厅,饭菜已经端了上来。容庭轩陪着她一起用餐,刚吃到一半,门房禀报有客人,找代小姐。代黎与容庭轩都很意外,只见一名青年男子匆匆进了屋,仿佛眼中只看见代黎,几步上前,轻揽她入怀,「黎黎,我来接你回家。」 代黎微红了眼,略略低下头掩饰。出了容府,先是去了趟南郊,萧佑城自然是不在的,默婶虽然不识字,看不懂报纸,少帅订婚这样的大新闻还是知道的,并没有多问,默默帮着代黎收拾行李,在北平这一个多月,虽然添置了许多东西,代黎一件也没拿,依旧一只小皮箱,只她从上海带来的一些衣物零碎。 陈小引买的是第二天回上海的车票,找了家旅馆住下来,代黎精神还是不济,一整天仍是睡觉,快到黄昏时才起身,终于感到肚子饿,陈小引于是陪她去街对面的西餐馆吃饭。 西餐馆里客人的话题难得的一致,俱是谈论少帅明日的订婚礼,萧薛两家的联姻。他们的位置虽然在角落,仍有断断续续的声音飘过来。陈小引不放心,不时去看代黎,桌旁有一扇窗,玻璃是彩绘的,夕阳光透过窗玻璃,斜斜射进来,在她脸上留下或深或浅的影,构成一种异样的恬静,陈小引心里突然一慌,禁不住就轻唤出声,「黎黎。」 代黎抬头看他,清清透透的眸光,漾着水一般,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她,就是叫这样一双纯净的眼眸吸去了魂魄,过去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样多事,彼此都已经长大,只她的双眸,清澈依旧。 他原本想说的是,你没事吧?开口却变成,「怎么教训那小子?胳膊?腿?还是干脆要了他的命?只要你高兴。」 第43页 代黎微微一愣,竟是笑了,光影如同在她脸庞缓缓流泻,变换着模样,变幻着色彩,她轻轻摇头,答非所问,「我们回家。」 陈小引这一晚,还是去了大帅府,以他海天帮第一杀手的能耐,再加上大帅府并没有防备,躲过哨岗轻而易举,悄悄摸进了萧佑城的房间。 时值午夜,萧佑城却还没睡,坐在窗前,屋里没有开灯,只他指尖一根烟,燃着微弱的火星。 陈小引进屋,萧佑城是察觉的,当枪口抵上额头时,没有丝毫的惊诧,仍是徐徐吸一口烟。陈小引的声音,在黑暗里,特别沉闷,「取消明天的订婚礼。」 萧佑城似乎笑了一声,听不出是嘲讽还是悲切,声音却轻得飘渺,「不可能。」 陈小引眯了眼,狠狠咬牙,「啪」地一声扣动扳机,将枪口重重摁下去,他真想一枪蹦了他!真想!纵然他权势滔天,他不怕!大不了一命抵一命!可是不能,黎黎捨不得,他知道,这小子这样伤她,她依旧捨不得。 胸口无尽的烦闷无处发泄,陈小引一手揪起萧佑城的衣领,另一手变掌为拳狠狠击上他的脸!萧佑城不躲不避,接下这一拳,闷闷哼了一声,一击过后,陈小引再难抑制冲动,铁拳暴风雨一般落下,萧佑城并不反击,任由他发泄,哼都不哼。 萧佑城到底被打得撑不住身体,往后踉跄了几步,一个不小心,将椅子踢到,警卫员在门外小声探问:「少帅?」 「没事。」 警卫员退了下去,陈小引也累了,停下攻势,粗声地喘气,萧佑城将身体倚靠在窗台,问:「她还好吗?」 陈小引没好气,「不关你的事。」 顿了一会儿,萧佑城又问:「几时走?」 陈小引依旧嗤道:「不关你的事。」 萧佑城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下去,「天气虽然热,她病刚好,出门时还是劝她多加件衣裳,她若是不肯听就哄哄,这种小事,哄了她会听;在车上也不要开窗,别再着了凉,她虽然看起来坚强,其实是害怕生病的,打针吃药都害怕;我知道她正把海天帮交接给你,虽然现在不需要了,我仍希望你能接过这个担子;她喜欢睡懒觉,早上经常不吃饭,请提醒伯母看着她;她爱喝苦咖啡,总喝对身体不好,偷偷在杯子里加块糖,她是不会倒掉的。」 清清喉咙,吐出一口血水,萧佑城继续道:「她讨厌烟味,虽然不会讲出来,在她面前不要抽菸;她酒量并不好,喝多了还喜欢说话,那些大佬们的应酬,别让她去;她喜欢收集唱片,送她这个她会高兴;她喜欢在傍晚的时候弹钢琴;养动物喜欢猫;养植物喜欢仙人掌;吃饭时尽量不要与她讲话,睡觉时不要扰她......」 「够了!」陈小引终于低吼出声,打断萧佑城仿佛无尽的交代,「我与她相识十八年,与她一同长大,对于她的事情,知道得比你清楚!」 萧佑城恍然般「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房间里突然沉寂下来,银色月光穿过窗,笼在他身上,像是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霜,肃冷,又孤寂。 隔了许久,萧佑城方道:「你也好,容庭轩也好,还是其他什么人也好......」深深吸一口气,咳嗽几声,又吐出一口血水,「最重要的是,要宠她,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不管她是对是错,要宠她,哄她,要让她开心,让她高兴......」他的声音有些哽,低下头,身体在微微地抖,虽然只有朦胧的月光,陈小引清楚地看见,他在抖......下面的话,他终究没能说出口。 第二天中午的火车,草草在旅馆吃了点东西,两人都没什么行李,本想叫一辆黄包车,出了旅馆才发现,容庭轩亲自开了车在等。容庭轩在北平还有事,并不与他们一起回上海,只是送到了车站。 代黎今日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一件浅粉色衬衣,还罩了件白色外套,衬得面容也娇嫩,她其实并不想穿外套,只是出门时,陈小引坚持让她多穿点。 今天是萧佑城与薛飞瑶订婚的日子,此刻,他却坐在车子里,隐在月台的一处拐角,偷偷看着他的爱人,看着她上车,找到位置坐下,想拉开窗,却被对面的男人阻止,于是将额头抵靠在窗边,似乎想睡觉。 他贪婪地看着,虽然看得并不清楚,只模糊一个影......渐渐地,思绪就回到了四天前那个晚上...... 他去翡翠园给她买千层糕,却被告之点心师傅因为老家里死了娘,回乡下奔丧去了,他即时就想到去天津的分店给她买,车子没开出多久,被路口的哨岗拦了下来,他的车子哨岗是认识的,说是出了大事,大帅让他回府。 回了大帅府他才知道,果然是出了大事!日本人宣称,他们一个士兵在东北边境被北军杀害,藉此发兵,日本人其实早在东北边境大肆屯兵,现突然发动战事,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 萧佑城并不慌乱,参加父亲主持的军事会议,有条不紊地布置,萧权见他回来,却将他带进书房。 点上一根雪茄,萧权对他说:「刚刚收到密报,薛家在南方边界增兵。」 萧佑城怔了半晌,「他们想做什么?」 萧权冷笑,「你说他们想做什么?」 萧佑城不置信地摇头,「不可能!」 「别人不好说,薛长复这只老狐狸,你我最了解不过了。」 第44页 萧佑城紧紧握拳,太阳穴突突地跳,心中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却不能想,不敢想,藉由深呼吸平复下心情,道:「兵分两路,也不是不可行。」 萧权深深看了萧佑权一眼,他能觉出,儿子在紧张,在得知日本人发兵,在刚刚的军事会议上,萧佑城都没有紧张。但是,该说的,还得说,「就算是兵分两路,哪怕我们放弃南方几个省,可军需怎么办?这一场仗来得仓促,北方虽然有储备,坚持不了一个月,南方一旦开zhan,军队调不过来不用说,军需跟不上,还怎么跟日本人打?」 萧佑城站在那里,动不得一下,只觉得一盆冰水从头顶直泻而下,将心都冻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开口,「如果我与薛飞瑶结婚,薛家就不出兵?」 萧权竟是不敢再去看他,「薛长复是这么保证的。」 萧佑城的声音也结成了冰,「如果我说不呢?」 似乎早已预料到似的,萧权吸一口雪茄,道:「那也没有办法,你将父亲辛苦了半辈子打下来的江山,就这样拱手让给日本人,父亲没法怨你,谁让你是我儿子。可千千万亡沦为亡国奴的平民百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原谅你?失了这一切,你还可以带着你的女人去国外,萧家的家业足够你们挥霍上一辈子,只要你在想到那些,那些因你们而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国人,还能安心,还能安心享受你所谓的爱情。」 萧佑城的身体猛地晃了晃,几乎要支撑不住,那股由周身散发而出的浓重的悲凉,让萧权摇了摇头,拍拍他的肩膀,「你再想想吧,今夜还有反悔的余地,否则,明天的早报会登出你们订婚的消息。」 在萧权跨出书房同时,听见萧佑城的声音,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请,再给我一天时间。」 萧权以一声长嘆,做了回答。 思绪被月台上的汽笛声所打断,火车就要开动了,代黎似乎也被吵醒,微微直起身子,面向窗外看了一圈,萧佑城下意识就想躲开,随即自嘲,隔得这样远,他又隐在角落,坐在车子里,她怎么可能看见...... 她到底还是脱了外衣,大概是车厢里热,那一抹娇嫩的粉色,随着火车的开动,渐渐地、渐渐地,远离他的视线......直到,消失,再也不见...... 就这样,带走他生命里,所有的色彩...... 握住方向盘的双手抑制不住地在颤抖,他茫然去看空空的天际,空空的...... 黎,你会恨我吗?会厌恶我吧?我这个没有担当的男人,我这个出尔反尔的男人,为了江山抛弃你,你会觉得,爱上我,是一个错误吧? 如果你能这样想......最好......黎,既然我给不了你婚姻,那么,我宁愿你把爱情也收回,不要将它留在我这里,否则的话,即便是嫁给了别人,你也得不到真正的幸福......真相也好, 谎言也罢,都会让你痛......我宁愿选择欺骗你......这道伤,伤得或许更重一些,却能好得更快一些......而另一道伤......会永远留在心底......稍稍一点触碰,都能痛彻心扉......这样的痛,该由我一个人承受...... 黎,你应该拥有这世上最幸福的笑颜......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喜欢你笑的样子......就像是......春天里......最明媚的光...... 天空是灰色的,无穷无尽的灰,就像萧佑城的人生,从此,只剩下灰。 第十六章 暗流涌动 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的早,单衣褂子刚收起来不久,几场雨过后,路边的法式梧桐,竟在一夜间,黄了叶。 仿佛故意要应景似的,昔日繁华的大上海,伴着满地的枯叶,也渐渐显出几分萧索颓态,自从东北开zhan以来,这已经是第三次物价上涨了,对于中低层百姓来说,日子只有越发的艰难。 更艰难的是从东北战场逃难而来的难民,他们从事最脏重苦累的工作,得到那一点点微薄的报酬,或许还不够一日三餐填饱肚子,可即便是这样的工作,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去做的。 许小翠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了,她只着一件破旧的单衣,蜷缩在夜之会门外的窗台下,西式的窗台向外延展了许多,多少可以为她遮挡几丝风雨,她今年只有十一岁,家里所在的村子让日本人烧光了,爷爷奶奶跑不动,葬身于火海。父亲带着她和母亲,好容易逃上了开往上海的难民船,父亲却因为伤口感染,死在了船上。来到上海后,母亲靠每日给人缝补衣服赚取微薄的收入,这几个月来,她没有一日吃饱过。上个月,母亲因为交不起「保护费」,被一帮男人拿鞭子抽打,因为身体太过虚弱,当场就死了,她一个半大的孩子,瘦小体弱,什么活都干不了,只有靠讨饭过日子。 这样的日子,怕是也过不了太久,许小翠迷迷糊糊地想着,再睡上一觉,或许就能见到爹娘了...... 只迷瞪了一小会儿,头皮突然火辣辣地疼,瘦小的身子被人一把提起,重重抛在马路上,男人骂的什么她听不懂,只觉得全身的骨头将要散了一样的疼。就在此刻,她的视线中出现一名女子,月牙白的旗袍,面皮雪白,许小翠在昏迷前想,是观世音菩萨来接我走了么...... 白月儿这晚刚到夜之会门口,看见门童拎起一个讨饭的小丫头扔到路中,恰好落在了她的脚下,原本她是不愿意去管的,上海滩每天里,这样的要饭不知会死多少个,可在看了小丫头的面目后她又改了主意,虽然面孔很脏,依稀能瞧出是个清秀的孩子,她在夜之会,正巧还缺一个使唤丫头,于是便让人救下了许小翠。这一年来,白月儿在夜之会渐渐混出了一些名气,说话也硬朗了许多,立即就有人去操办,许小翠就这样稀里糊涂捡下了一条命,在夜之会当起差来。 第45页 在夜之会已经待了两个星期,许小翠看着富丽堂皇的大厅,锦衣华裘的客人,还是会惊到傻掉,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地方,若不是亲眼所见,穷尽她的一生,也想像不到的奢华...... 为回到化妆室补妆的白月儿送上一杯牛奶,许小翠是个伶俐丫头,很快学会了自己该做的,白月儿对这个小丫头也很满意,微微一笑,许小翠站在一旁,又看得傻了,「白姐姐,你真漂亮。」 这样的夸赞,真心或者假意,白月儿每天不知道要听上多少,早已经麻木了,只是,她最想听到的那一句......白月儿仍是笑,无奈又悲伤,「小翠,你是没见过,真正的美人......」 白月儿离开化妆室后,许小翠收拾牛奶杯,她刚才没有说,真正的美人,她想她是见过的...... 那是她来到夜之会的第三天,黄昏时分,客人们没到,舞女们也还没来上班,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摸索着......突然听到叮叮咚咚的声音,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抱住头蹲下身子,这是在东北老家时,躲避日本人的轰炸机留下的后遗症,过了许久才想起来,这里是上海,没有日本人,没有轰炸机,她战战兢兢站起来,悄悄往前走...... 她看见一名女子,黑衣黑裤,坐在一个很大的黑色盒子前面,好听的音乐声从她修长的指尖下流溢而出,后来她才知道,黑色的盒子叫钢琴,那个女子,在弹钢琴。 起先,她只是留意到黑衣女子的面目,大厅里没有开灯,没有晚间那样的明目晃晃,只夕阳金色的光,由宽敞的玻璃窗透进来,柔和的,寂静的,洒在黑衣女子的身上,怎样去描述那一刻的所见,许小翠不会,她只是知道,她这一生,可能都不会忘记这样美的画面...... 后来,随着音乐声,女子唱起歌来,唱的什么许小翠听不懂,大约是黄头发蓝眼睛的人才会讲的洋文,声音略沉,低低的近乎呢喃......许小翠想起远在东北的家乡,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虽然穷,可是她过得很开心,有爷爷奶奶,有爹有娘,有私塾先生,有许多小伙伴,还有小狗阿黄......她不知道黑衣女子什么时候起身,来到她的面前,拿出一块棉布手帕帮她擦拭满脸的泪水。 然后,对她说,也许是对自己说,说,会过去的...... 阳光满室,代黎揉揉眼去看挂钟,已经过了九点,草草穿衣洗漱,下楼去,接过杨妈递过来的牛奶,叼一只牛角面包,走进花房,母亲果然坐在那里看报纸。 在母亲身边坐下,杨妈又在藤编小几上摆上了一盘煎蛋,代黎就地吃起了早餐,「有什么新闻?」 「日本人签了停战协议。」常霏取下眼镜,轻轻揉了揉眉心。 「哦?」代黎匆匆吞下一口牛奶,眼中全是喜悦,「真是个好消息!」 「还有就是......」常霏看着代黎将面包塞了满嘴,慈爱地摸摸她柔软的发,在母亲眼里,女儿永远是长不大的,「没什么了......」 下午出门前接了一通电话,容庭轩约她晚上一起吃饭,代黎答应了下来,开车去圣朗医院看父亲。车子开到路上才知道失算了,学生们正在搞 you 性,庆祝抗日的胜利,彩旗横幅满街舞动,汽车竟是寸步难行,索性就弃了车子,一路步行。看着迎面而过的那一张张年轻又朝气的脸庞,代黎不觉生出几分感慨,自己已经老了......随即又觉得好笑,今年,她也只有二十三岁......日子过得这样慢,这半年,过得这样慢...... 来到医院,依旧是阿大阿二在病房外守护,他们跟随了代默祥二十多年,即便代默祥现在躺在了医院里,也是寸步不离。请二位叔叔下楼喝杯茶歇一歇,代黎坐在病床前,为父亲读报纸。 今天的大新闻自然是抗日的胜利,「......自东北开zhan以来,北军英勇抗敌,少帅更是以身作则,亲赴......」突然禁了声,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报纸上的铅印字,一个一个,争先恐后,急急跳进她眼里,......少帅更是以身作则,亲赴前线,不顾安危,奋勇作zhan,肩腹各中一处枪伤,至今仍在修养...... 手指软绵绵失了力气,夹不住薄薄一张报纸,任由它缓缓滑出指尖,轻飘飘落于墨绿地毯上......失神了许久,代黎起身,坐进一旁的米白色沙发,无意识去抚动沙发扶手上罩着的纯白印花蕾丝......眼神却落在了窗外......天空那样蓝,阳光那样好,几乎可以看见,微小的纤尘,在空气中飞舞...... 也是这样一个秋日,也是这样一个午后,就在这个房间里,坐在这张沙发上...... 她蜷在他怀里,与他十指交握,听他说,我不仅要为自己保重身体,还要为你...... 太阳渐渐沉了下去,阳光穿透西面墙上那扇窗,刚好刺着她的眼,她微微眯了眸,举起手臂去遮挡,光从指缝间静静流淌,穿过她的手,在她眉眼间,落下斑驳的影。 回忆总是这样不期而至,当她以为即将忘记...... 什么时候,才能忘记...... 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将彼此,忘记...... 从医院里出来,天色已经昏暗,她这才想起来车子被留在了路上,刚想拦一辆黄包车,身后传来汽车喇叭响,她回头,看见一名男子斜靠于车身,穿一袭咖啡色长风衣,正沖她微笑。 刚刚在车位上坐好,容庭轩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束粉百合送至她面前,她含笑接过,道了声谢。容庭轩喜欢送她花,郁金香,玫瑰,薰衣草,百合......萧佑城却没送过,不对,只一次,他送了「禾老闆」满屋子的纯白百合,他大概是不懂得怎样给女孩子送花的......想到这里,不自觉就微微笑出来,容庭轩留意到了,问她:「在想什么?这么高兴。」 第46页 「没什么。」代黎轻轻摇头,将花束横放在腿上,默默看向车窗外。 她在想他,容庭轩知道,每当她出现这样一副神情,一定在想他......她的心事,容庭轩不敢问,不能问,更没有资格问......他们只是朋友,普通的朋友...... 容庭轩带她去吃西餐,他并不知道,她其实并不很爱吃西餐,她对他,终究是客气。 她又想起萧佑城,想起他们第一天约会,她带他去吃自己最喜欢的川菜,也不问他是不是也喜欢,后来才知道他是不食辣的,只不过很快学会了。原来,任性也是一种亲密,原来,缘份是这样的奇怪。 吃完饭,容庭轩送她回家,她请他将汽车开到白天停车的路口,去开自己的车子,容庭轩不放心,「我送你回去?已经很晚了。」 她略歪了头,稚气的动作,脸上的神情却是自信到帅气,语气又有几分调皮,「别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不打家劫舍就不错了。」 容庭轩被她逗笑出声,挥手与她告别,看着她将车子开走,回到自己的车里,久久没有发动,只缓缓摩挲她刚刚的座位......温热的,也许是她留下的体温,也许,只是皮革原有的温度...... 可他捨不得停下......这是他唯一的,能触摸到她的机会...... 她不愿给他机会,从前她与萧佑城相恋,她将心尽数交给了萧佑城,现在,他们分手了,她又将心完全锁了起来,锁得死死的,谁都不给。 他不敢逼得太急,她敏感又倔强,始终与他保持着恰当的距离,连半点暧昧的讯息,都不肯向他传递......她大概以为他终究会死心,会只当她是朋友...... 她并不真的了解他,就像他并不真的了解她一样......怎么可能死心,怎么可能不爱......他愿意用一生,等待......哪怕等一个,永远不会有结局的结果...... 晚上九点,对于夜生活丰富的上海人来说,并不算晚,可街上几乎见不到人影,代黎猜想,大概是白天里学生的you 性闹得太大,北军政府害怕不能控制,早早宵禁。 正这样寻思着,街边突然踉跄冲出一人!代黎慌忙剎车,分毫不差,险险停在那人身前,那人再走不动,虚弱地倚靠在车前盖上,车灯照上他的脸,满是血痕。 代黎觉着这人有几分眼熟,以为是海天帮哪个堂口的小兄弟,赶紧下车去搀扶,手臂刚刚碰及他的腰,那人侧过脸来,四目相触,顿时愣住!彼此,都见到了最意想不到的人。 朱淳那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因为眼角粘了血,几乎要睁不开,微微眯起,看起来有些迷濛,代黎将他扶上车,油门一踩到底,车身忽地一下飞了出去。车窗没有完全关好,因为车速太快,疾风窜进车厢,撩起她细碎的短发,丝丝飞扬。 朱淳深陷进车座里,右手紧捂住腹部,鲜血由指缝间不停地溢出,顺着衣角、裤管,流下去,滴滴答答......没有多余的气力转移视线,也是只是不想,他一直盯看她修长纤细的手指......可以弹奏出美妙钢琴曲的手指,曾经他以为,与黑白琴键最相衬的手指......现在,紧握住方向盘,在黑夜的上海街头,飙车,以最狠最帅的姿态...... 原本二十分钟的车程,她只花了七分钟,将车子开进海天帮总堂后院,这里有一间地下室,能找到的人,寥寥无几。 代黎简单查看了朱淳的伤势,迅速拿出药箱,「你的伤口必须立即处理,来不及找别人,我的手法不算熟练,你忍一下。」 朱淳点点头,默默看她为自己处理伤口,认真的神情,「不熟练」的手法......脑海中,微笑的她,弹钢琴的她,与眼前,严肃的她,取子弹的她,交错浮现......原本应难以承受的疼痛,却几乎要被忘却。 「你不怕,救了不该救的人?」朱淳的声音很轻,虚弱飘渺。 「请不要打扰我。」她正在缝伤口,专心致志,语气冷淡,没看他一眼。 朱淳突然笑出来,无声的笑,真正的开心,他这一生中,极少拥有的,真正的开心。 朱淳在这间地下室养起伤来,这一晚的话题,两人再没说起,代黎每天来看他一次,给他换药,送来食物与清水,甚少交谈,只偶尔,在看到他腹部的枪伤时,她会有些许愣怔,极短的时间,他却留意到了。 救下朱淳的第十三天,代黎再来时,人去室空,叠放整齐的被褥上放有一封信,简单的感谢之词过后,整封信件,将半年前,薛家的出兵,北军两面受困的窘迫,交代地清清楚楚,甚至,附上了两家秘密协议的一些具体条款。 把信看完,代黎找出一只火机,「叭」地一声点着,眼看着那簇小小的淡蓝色火焰,将信纸,一点一点,吞噬。 朱淳的这一份谢礼,送得很大。 他当时的不得已,她昏迷那晚他的彻夜守护,甚至她回上海那天,他偷偷去车站送她...... 她其实,都知道。 上海城南,姜宅,一辆汽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后门口,车后座下来两名男子,一人着一身褐色西装,头发梳得光亮,另一人则穿一件黑色长风衣,以黑色宽沿帽遮了大半边脸,在暮色的掩映下,闪进了宅子。 花厅里,满桌的山珍海味,美味佳肴,一名老者候于桌旁,见了来人,起身笑脸相迎,「谭先生。」三人落座,一番客气寒暄之后,很快谈到了正题。 第47页 这名老者叫做姜盛,人称姜爷,是青合帮的龙头老大,叱咤上海滩二十余年,与黄兴帮的洪三,海天帮的代默祥齐名,许多年来,三派或争或合,共同把持着上海滩的黑道势力。被唤作谭先生的黑衣男子则叫做谭季维,身为南方七省总司令薛长复的核心幕僚之首,颇受重视。 僕人早已被屏退,姜盛亲自为谭季维斟上一杯酒,问:「这次来谈判的日本人是什么来头,需要谭先生亲自跑一趟?」 谭季维笑了笑,许久才悠悠道:「老弟此番不过是来做些安排,过不了几日,薛司令要来上海。」 姜盛这一惊非同小可,不自觉重复道:「薛司令要来上海?」 谭季维徐徐点了点头,也不待姜盛再问,解释道:「这一次,日方来的是近卫家族的嫡出少爷。」 姜盛笑道:「谭先生,你知道老朽是个粗人,对于日本人的这些个什么家族,是搞不清楚的。」 谭季维又客套谦虚了一番,这才道:「近卫氏是日本的贵族世家,家史悠久,为五摄家之首,家族人才辈出,长年活跃于政坛,代代拥有皇室血统,在日本拥有极为崇高的地位,所以,薛司令特别重视。」谭季维早年曾就读于东京大学,对日本颇为了解,是个典型的亲日派。 听完谭季维的话,姜盛很是唏嘘了一番,接下来便聊一些杂事,酒过三巡,又聊到了容家,姜盛道:「容老爷现在几乎算是隐退,不再问事,容家现如今的主事人是容庭轩,这小子虽然年轻,可滑得很,与各方面关系都不错,很难拉拢,而且,」姜盛故意顿了顿,「听下面人来报,他对代家丫头,似乎有点意思。」 谭季维知道姜盛的顾虑,却不接话,转而道:「代默祥的这个独生女儿,薛司令倒是很想见一见。」 姜盛忽地问道:「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半年前,薛司令为什么突然止兵不发?若是当时便能与日军两面夹击,早瓜分了萧家的地盘。」 谭季维嘆了口气,「薛司令做事向来果决,唯一的软肋,就是五小姐。」 姜盛皱眉,「谭先生的意思,是指萧薛两家的联姻?五小姐看上了萧家那小子?可若是能拿下萧家的地盘,到时候,但凭五小姐身份之尊贵,还怕他不会抛下代家丫头?就是让萧佑城入赘,也不是没有可能。」 谭季维笑了笑,没再说话,姜盛心道:女人终究是眼皮子浅,成不了大事。当着谭季维的面,自然不会说出口。 第十七章 祸种 深秋季节,千里萧索,万物凋零,若是碰上雨天,凉风卷着雨水,扑上脸颊,并不即时觉得有多冷,但那寒意,一丝一丝,渗进骨子里,让人从心底发起颤来。 晚饭后不久,代黎早早缩进被窝里,从前她并没有这样怕冷,记得小时候,冬天里难得遇着一次下雪,还能跟着陈小引半夜偷偷摸出门去打雪仗,不知为什么,这两年来,越来越畏寒,今年尤甚。 正睡得香甜,梦见在维也纳过圣诞节,有同学拿个铃铛,在她耳边不停地晃,叮叮噹噹的,响得她烦极了,却怎样也逃不开,就在最烦躁的时刻,倏地一下睁开眼,醒了。 愣怔了几秒,发现耳边真的有响声,原来是电话铃。 随手拿过听筒,懒洋洋「餵」上一声,大约是梦中初醒,她的思绪还有几分恍惚。 听筒那头是男子的声音,最熟悉也最陌生,微弱,夹着重重的鼻音,含混不清,却字字如响雷,在她耳边炸开。 「黎,什么时候回家?」 「轰」的一声!全身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她突然间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何处,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何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整个人僵立在那里,到处都是空的。 听筒那头,男子的声音却传进她耳中,奇怪的是,明明脑海已是一片空明,却能听明白他的话,清清楚楚。 「黎,在义大利定制的家具今天送来了,我亲自检收,做工很精緻,什么时候回家来看?」 「黎,你总也不回家,我不知道怎么布置,什么时候回家?」 「黎,卧室的窗帘送来了三种颜色,想先挂哪种?还是等你回来再说?」 「黎,」他顿了一顿,口齿越发的不清楚,「我们忘了要布置婴儿房......」 ...... 到后来,言词渐渐不达意,哀求的意味却越发明显,终于只变成一句, 「什么时候回家?」 「什么时候回家?」 「什么时候回家?」 ...... 他一直反反覆覆问着这句话,反反覆覆......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越来越弱......到最后,变成若有若无的呢喃,只模糊又固执地重复着,回家,回家,回家......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从茫然无措中回过神,意识到他的不对劲,联繫起前阵子在报纸上看到他负伤的消息,越发紧张,唤了他几声,没有反应,他依旧自顾自在那里低喃,要她回家。 她慌起来,不知道他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况,握住听筒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另一只手也扶上听筒才勉强稳住,她听见胸口处「咚咚咚」地急跳,可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隔得这样远,她必须想办法,必须冷静下来想办法......冷汗沿着光洁的额际流下来,滑进眼角,生涩又酸疼。 第48页 她迅速将可能的情形做了分析,果断挂了电话,再拿起来时,拨的是官署秘书室的号码,立即就有人接听,代黎急道:「我找孙辅先生,请问他公馆的号码是多少?」对方自然不肯说,盘问她的身份,她只说自己姓代,有重要是事情。「代」这个姓并不常见,秘书立即将她的身份猜到了七八分,偏巧孙辅此时还在官署,即时就接过电话来。 听完代黎简单的描述,孙辅也是大骇,联繫医院,这才发现少帅不见了,侍从官即刻被四处派了出去,依照代黎的猜测,孙辅亲自带了人去南郊,果然找到了萧佑城,已经昏迷到不醒人事,手指紧紧扣住话筒,怎样也掰不开,最后只得绞了线,连着话机一併带回了医院。 这样的大事自然瞒不住,大帅与夫人连夜去了医院,薛飞瑶也赶了过去,一通盘问下来,才知道萧佑城并不是第一次私自外出,医院里负责守卫的侍从官一直被压着不敢报,却不想这一次会出事。 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烧不退,萧佑城陷入重度昏迷,幸好抢救得即时,医治了大半夜,总算是无碍,待到萧佑城情况稳定,孙辅悄悄离开了医院。 代黎蜷着身子坐在床头,手臂紧紧环抱在膝头,双眸死死盯住电话机,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身子早就麻透了,动不得一下。 「叮铃铃!」铃声的突然响起惊得她一个激灵,迅速拿过听筒,声音竟是发了哑,「怎么样?」 「已经没事了。」孙辅说完,听见那头长长嘘出一口气,于是大着胆子道:「代小姐,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少帅当初,有他的不得已......」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响动,安安静静的,孙辅一咬牙,索性又道:「代小姐,不知能否请您来一趟北平?少帅的伤情,总也不稳定......」 电话那头,依旧安安静静的。代黎微微扬起头,夜色朦胧中,天花板上那样浅的纹理,自然瞧不见。 过了许久,孙辅几乎要怀疑代黎是不是还在话机旁,却听她开口,「对不起。」 孙辅其实并没有抱希望,忙道:「没关系没关系,是我唐突了,少帅若是知道这样麻烦小姐,定是要大发雷霆。」 挂了电话,代黎仍抱着膝坐在床头,静静地,出神。 下了一整夜的雨,直到凌晨方才渐渐止歇,远处传来悠长的吆喝声,听得不真切,也不知道究竟在叫卖什么。 代黎揉了揉双腿,下了床,拉开窗帘,推开窗,冷风卷着水汽迎面而来,立即就叫她打了一个喷嚏,脑袋却清醒了许多,这才发现,雨没有停干净,牛毛般的细丝,悄然落下,将窗外的景物,笼于一片朦胧,阴绵绵,灰濛濛,像是在宣纸上,晕开了一幅泼墨画。 萧佑城其实早就醒了,只是不肯睁眼,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给她打了个电话,梦里终于放纵了一回,任性了一回,自私了一回,将多日来隐藏在心底里,铭心刻骨的思念,尽情倾述......所以他不愿醒,他想继续睡下去,继续梦下去,只在梦里,他才敢说,说他有多么想她...... 却是奢望,消毒水那刺鼻的气味,重重刺激着他的神经,不管怎样努力,睡不着......多遗憾,梦里,他还没见到她,他渴望到常常心口抽痛,只不过,想见见她...... 他终于放弃,睁开眼,立即有许多人围了上来,德国医生为他做检查,他这才想起,因为昨天是签收家具的日子,他去了趟南郊,回到了他们的「家」 ......至于后来怎样又回到了医院,想不起来,也懒得去想...... 医生宣布他的情况良好,关切的问候声将他包围,萧佑城复又闭上眼,「我很累。」医生也配合,说病人需要清净,病房里很快恢复了安静。 再睁开眼时,屋里已经没了别人,窗帘拉得很严实,透不进一点亮,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只床头一盏壁灯,散发出昏黄的光。 门口突然有响动,孙辅探了身子进来,萧佑城正要发作,却听他道:「少帅,昨晚的事......」 「什么事?」萧佑城很疑惑。 孙辅也很疑惑,顿了半刻道:「没什么,您好好休息。」退了出去。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时分,昨夜一宿未眠,白日又睡了一天,这样晨昏颠倒,人是极不舒服的,脑中昏沉沉,却不得不起床,因为前几日帮会在英租界里发生的一桩冲突,今晚宴请了英国领事。 梳洗过后,随手从衣柜里拿出一件酒红色衬衫,穿上却总觉得有些别扭,镜子前仔细地瞧,原来是腰身松了,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然后发现脸色也不好,想了想,还是稍微抹了点唇膏。 陈小引开车来接她,一见面就问:「休息得不好?」代黎笑了笑表示没事。 「不舒服就别去了!」陈小引又道。 「没事,走吧。」说话间代黎已经上了车,陈小引也只好上车。总是这样,他总是拿她没办法,虽然他大了她三岁,虽然在海天帮,甚至在整个上海滩,他早已是个威震八方的人物,可他拿她没办法,没办法对她说一个「不」字。 晚宴就安排在英租界的一家西餐厅,两天前,青龙堂在英租界里与黄兴帮起了冲突,砸了几家店铺,被英国人抓进了巡捕房,本来这也不算大事,但因为牵扯到租界,巡捕房不敢放人,要他们来找英国领事,领事的态度却是意外的和善,直说不追究,明天就能放了人。代黎的英文说得好,又在欧洲待过,与几位领事的交流也算愉快,晚餐后邀请他们去夜之会,交谊舞本来就是西洋玩意,领事们欣然接受。 第49页 陈小引本想先送代黎回家,但见她出来这么些时间里,脸色已没有刚出门时那样苍白,也不愿她总闷在家里,于是一起去了夜之会。 这一夜的夜之会,分外的热闹。 白月儿匆匆回到化妆室,仔细又修饰一遍妆容,从匣子里取出那瓶一直没捨得用的法兰西香水,白月儿也算是识人无数,以她的直觉,今晚这位客人绝对不一般。 重新又回到客人身边,摆出自认为最迷人的笑容,看着身边的男人,白月儿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虽然只一身黑色西服,戴一副金边眼镜,但那举止之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贵气与风度......在夜之会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能与之相较的,也只有那一人...... 男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手中握一只水晶高脚杯,修长的手指轻扣杯沿,时快时慢,突然扭头对白月儿道:「小姐今晚有空吗?」口音略带一点京腔,白月儿愣住......到现在为止,她还从未陪客人出过场......舞女们总劝她,既然入了这一行,左右也是不清白了,不如就放开手,多捞钱不说,若是运气好,还能给人做个小......可她心里总惦记一个人......也知道,是妄想...... 她一直沉默着,男人大概以为她不愿意,也不多讲,起身要离开,白月儿突然把心一横,昂首道:「有空。」 这种「私活」,舞场是不管的,白月儿跟领班请了假,接过许小翠递过来的大衣,再来到大厅时,才发现舞台前一通混乱,一帮男人在高声咒骂,似乎嫌歌女唱得不好,打手围上去却制不住,谁不知道夜之会是海天帮的地盘?敢在这里闹事,定不是一般的地痞流氓。 场面渐渐有些失控,这个月来,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来捣乱了,白月儿却没时间去看,男人见她出来,立即就往外走,对这些个纷扰,很是淡漠。 快要到门口时,突然看见一名男子迎面而来,白月儿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心跳得厉害,低了头不敢看他,但其实,容庭轩早已认不出她...... 舞台上忽然传来女子略低沉的声音,男人出门时一个不经意的回头,突然定在那里......白月儿无意识去看,也定在那里...... 原本的歌女不知去了哪,舞台上那名女子,细碎的短发,酒红色衬衣,绸质的面料软软贴在身上,黑色长裤裹住修长双腿......一手扶着黑色麦架,一手搭在腰间,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既然有客人不爱听《夜上海》,那么我来给大家唱一首,《夜来香》。」 她说这话的时候,完全不去看那几个闹事的流氓,只淡淡扫一眼全场,略回身对乐队抬了手臂示意,「只要钢琴,谢谢。」 前奏很快响起,简单又舒缓的乐声,很快,夹进清冷的女声,婉转低吟,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悽怆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吐露着芬芳 ...... 双手扶住麦架,她低了头,红唇几乎要吻上话筒,那样的缠绵,可她整个人,看上去又是那样的清冷......偶尔,也会抬眸,眼中的光,叫人屏息......仿佛遥望这万丈红尘,只她一人,静立于外......又仿佛俯瞰这芸芸众生,以王者的姿态...... 时间静止了,在这一首歌里,静止了......舞厅里的每一个,全都在看她,静悄悄,不发出一丝声响...... 最后一道浅吟在唇角滑落,她低头沉默了几秒,突然转身离开,单手拖了麦架,大步流星......留下上百人的大厅,鸦雀无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嗡」地一声响,人们终于回神,议论纷纷。角落里,谭季维对身边那人道:「司令,她就是代黎。」 那人只轻轻抚动左手一只碧玺扳指,过了许久,方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尤物 穿上大衣,代黎从后门离开夜之会,陈小引已经在等待,代黎上车后问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容先生来了,正陪着领事,让我送你回去。」 代黎点点头,陈小引正要发动,夜之会里突然跑出来一名招待,敲了敲车窗,将一束花递给了代黎,「大小姐,一位先生让我送给您的。」 代黎接过来,鲜红的玫瑰,在昏暗的车厢里,绽放得异常妖娆。没有花牌,代黎随手将玫瑰扔进后座,并未在意。 男子粗重的喘息夹杂着女子娇柔的呻吟,将夜色,渲染得无限旖旎,一阵猛烈的冲刺过后,男人一声低吼,一切归于平静。 他翻身下床,披上睡衣,拉开门唤人:「送小姐回去。」白月儿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这是她的第一次......男人看见了落红,没有任何反应。咬着牙穿戴完毕,走到门口时,有人塞给她一沓钞票,足够她在夜之会里,干上一个月......白月儿勾起一抹冷笑,她的初夜,果然卖了一个好价钱。 离开房间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只一剎那的工夫,看见男人站在窗边,手中握一只透明的瓶子,瓶里装的似乎是......花瓣?干枯的,暗红的,花瓣? 第二天,代黎起得比往常早了一些,正与常霏一道吃早餐,丫鬟小香捧了一大束红玫瑰进屋,「大小姐,门房收到这束花,是送给您的。」 代黎放下筷子接过来,没有花牌,立即就联想到昨晚那束玫瑰,想来定是一人作为,却没说什么,只让小香找一只花瓶插上,常霏也不问,母女俩依旧安静吃饭。 第50页 第三天,第四天......玫瑰准时送上代府,一样的花色,一样的品种,一样的数量,一样的,没有花牌。 到后来,常霏终于也忍不住,每天一束新鲜的萨曼莎,在薄冬的上海,实在也罕见。去问代黎,她却似乎早已忘了这件事,正在书房里不知捣腾些什么,听见母亲的询问,从高厚的书堆里探出小脑袋,神情有些迷茫,「玫瑰?让小香插上吧,我忙着呢。」 常霏真有些哭笑不得,女儿的性子更像她父亲,遇事一样的不动声色,只怕,比她父亲还沉得住气。走过去问她,「忙什么呢?」 「找爸爸的一本书。」 ...... 这天,常霏去城外探望一位从前戏班子里的姐妹,一大早出门,直到傍晚还不见人影,若搁在平时倒也没什么,可最近,海天帮与洪兴帮冲突不断,代黎不免就有些心焦,正穿上大衣往外走,远远地,看见两束车灯照进院子里,门房拉开铁门放车子进来,代黎一颗心刚放下,随即又提起,开进来的,并不是自家的车子。 下车的却是常霏,共一名年轻男子,男子穿一袭黑色长风衣,将那身形映衬得高大挺拔,袖口几颗银纽扣,隐隐约约闪着微光,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他的面容瞧不清,只依稀看见坚毅的轮廓,挺直的线条,竟然,有几分熟悉...... 代黎步下台阶迎上去,常霏向那男人道:「这是小女,代黎。」又向代黎道:「这位是金先生,车在城外暴了胎,老刘说换胎得一个钟头,我怕你着急,幸好遇上这位热心的金先生,搭了他的车回来。」 代黎心中有几分后怕,母亲这样轻易搭了陌生人的车子,好在没有出事。请了金先生去屋里坐,璀璨的水晶罩灯下,将他瞧得清楚,风衣没系扣子,里面穿一件浅灰色羊绒衫,剪裁十分精细,代黎识得那做工,出自一名英国设计师之手,她曾在那家店给萧佑城买过衣服。更精緻的是他的脸庞,每一处,都像是精雕细刻一般,只是,越发觉得熟悉...... 最叫人意外的是那人的声音,竟有三分肖似萧佑城,刚巧也是京腔,怕是有五分相似,一小会儿闲聊的工夫,代黎总是晃神......杨妈来客厅问是否可以开饭,金先生却要告辞,常霏自然是挽留,他说晚上还有约,看那样子不像是推词,也就罢了,代黎一路将客人送至门外,金先生上车前,突然转身道:「不知金某能否有这个荣幸,邀代小姐共进晚餐?」 代黎一愣,随即客气笑道:「该我请金先生。」 第二天晚上果然有车来接她,约的六点,竟是一分不差,开车的是位老人,六旬左右的年纪,发斑白,却梳得异常整齐,西装也穿的一丝不苟,笔直挺立,那番气质与教养,绝不似一般僕役。 车子开进了德租界,在一栋小洋楼前停下,代黎刚要去推门,车门从外被人拉开,他今日穿了件深蓝色高领毛衣,浅灰色长裤,随意舒适的装扮。代黎下了车,客气打了声招呼,那人也客气,将她引进屋。 坐定后,一名金发女僕送上咖啡,代黎尝了尝,竟是她喜欢苦咖啡。 客厅里高高吊有一盏水晶灯,流光滑过她修长的手指,那样白,当真如凝脂一样,指尖扣在黑色杯身上,大约是因为用力,关节处呈现出微微的粉红色,几乎透明的粉红色,让他想起暮春季节,漫天飞舞的樱花。 又一名金发女僕送来一束玫瑰,先是送到金先生手里,再由金先生亲自送至代黎眼前,三十朵新鲜的萨曼莎。电光火石般,代黎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将许多断断续续的片段联繫...... 放下咖啡杯,代黎抬眼去看对面那人,「请问,『金』先生真的姓金吗?」 男人一愣,而后那表情,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慌张,声音也有些异样,「代小姐还记得我?」代黎未作回应,只漠然看他。 「实在不是有意欺瞒......」男人顿了顿,「我叫做近卫信树。」 「如果知道是近卫先生的邀请,我是不会来的。」 近卫信树似乎没听懂她言语间的意思,道:「代小姐,本来我不想这样直接......这一个月来,玫瑰确实都是我送的......」他盯看着她,「我的意思代小姐应该很清楚......虽说东方人讲究含蓄,可我觉得,直接一点也无妨......」他看进她的双眼,「我喜欢你。」 没有任何涟漪,她的眼中没有任何涟漪,平静到让他心慌,双拳不自觉紧了紧。 她开口,语气冷漠,「既然近卫先生讲到直接,那我也直接告诉先生,不可能。」 微微眯了眸,一颗心迅速沉下去!他事先设想过各种状况,却不料,她拒绝得这样彻底,完全不留余地,「代小姐受过新式教育......爱情,是不分民族的......」 她笑了笑,眼中却孰无笑意,「可我认为,没有什么可以跨越国雠家恨。」 近卫信树站在窗边,看着她离开,拒绝坐他的车子。那束萨曼莎还躺在沙发上,静静吐露着芬芳。 一名老人来到近卫信树身后,半弯了腰,恭敬开口:「少主人,白小姐来了。」 近卫信树声音冰冷,「不见。」 老人退出门去,过了许久,又来到近卫身后,「少主人,主人已经连发三封急电,请您回国。」老人叫做高桥田一郎,是近卫氏的家臣,世代为近卫氏效忠。 第51页 「知道了。」近卫的声音依旧冰冷。 「主人希望少主人您不要忘记,带给和子殿下的礼物......」 「高桥,」近卫突然唤了一声,片刻后道:「给父亲发一封电报,我会在近日回国,回国之后,立即与和子公主解除婚约。」 高桥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咚」地一声跪下,语气因为过于激动而颤抖,「少主人!少主人!您不能这样!」 近卫离开窗台,一脸默然从高桥身边走过,手中,紧紧攥一只水晶瓶。 从来,只有他不想要,没有他得不到。 干枯的玫瑰花瓣,在瓶中,又一次凋零。 第十八章 执念 代黎睁开眼,昏黄的景物,在眼前,微微地晃动,耳边重复着「哐铛、哐铛」的声音,单调又聒噪。大梦初醒,拥被而坐,封闭压抑的空间,即便已是头等车厢,仍只让人觉得窒息。 车窗就在左手边,合着墨绿色的天鹅绒帘子,是她下午睡觉的时候拉上的,此时再拉开,窗外已经是漆黑一片,玻璃上模模糊糊的,只看见自己的影子。将车窗稍稍提上一些,立即就有风窜进来,车动风急,夹着浓重的湿气与寒气,像是有许多冰渣子扑在脸上,冷得人发颤。 穿上大衣,依旧冷,可她捨不得这样新鲜的气息,宁愿挨冻,也不想憋闷。 将壁灯调亮一些,看了看腕錶,估摸着快到南京了,刚好有人敲门,列车员来问是否要餐,火车上自然没什么吃的,代黎看了看菜单子,随便点了两样,列车员再来送餐时,汽笛长鸣,偏巧到站了。 站台上竟是灯火通明,恍若白昼,一列列哨岗整齐排列着,刺刀上那寒厉银光,由明灯照着,一闪一闪的。 列车员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见了这一番阵势,害怕也好奇,探了脑袋看向窗外,小声对代黎道:「这位小姐,车上要来一位大人物呢!」却得不到代黎的回应,见她蹙了眉心,紧紧盯着窗外,忍不住宽慰道:「小姐不用害怕,那边已经清出了一节车厢,这样的大人物,不会逛到这里来的。」 代黎正想着心思,并未留意到列车员说了什么,仍是对他笑了笑,列车员红了脸,退了出去。 火车开出了南京站,果然很快恢复了宁静,在火车上本来也无事可做,代黎又是孤身上路,便只有睡觉,也不知是下午睡了一觉还是怎的,总也睡不着。 也许,离他很近...... 心都乱了...... 究竟是怎样睡着也记不清了,再醒来时,已是临近日中,到了午餐时间,列车员又来问,代黎并没有胃口,想起昨晚一道四果甜汤还不错,只要了味汤。 不一会儿列车员就回来了,说是没了桂圆干和红枣,被当作干果送给了别的乘客,怕代黎生气似的,还刻意解释道:「就是昨晚在南京上车的那位,竟是少帅的未婚妻。」 北平,官署。 孙辅敲了敲本已敞开的门,「少帅,薛小姐快到了。」 萧佑城并不抬头,孙辅关上门走进屋里,小声开口:「少帅,在那之前,还是别让薛小姐察觉为好。」 又等了一会儿,才听萧佑城道:「备车。」 在一阵悠长的汽笛鸣响过后,火车终于开进了终点站,旅客们仿佛忘记了长途的乏累,争先恐后涌下车,月台上接站的人,车夫挑夫货贩,本已是拥挤不堪,人头攒动,加之哨岗又围起一大片空地,虽说没有封锁月台,那一个个的荷枪实弹,人们自然不敢接近,远远绕行,留出这一处静穆之地,与那近在咫尺的喧嚣,仿佛两个世界。 虽说头等车厢下站的人不多,并不拥挤,代黎却没有急着下车,只收拾好行李,坐在窗后观望。 突然有人敲窗,代黎低头一看,竟是容庭轩!月台上人多,她没留意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不一会儿,容庭轩进了包厢,一边帮她拿行李一边道:「怎么来北平也不告诉我一声?别说你不知道我最近在这边。」代黎笑了笑,系上围巾同他一起出门,容庭轩又道:「旅店已经订好了,与福特医生的会面约在明天下午。」他既然知道她来北平,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也不奇怪,代黎笑着说了声谢谢,容庭轩突然回身,似着恼似玩笑,「朋友之间需要这么客气吗?」 两人相视一笑,平添了几分默契。 就在此时,一辆黑色林肯驶进了月台,薛飞瑶款款步下火车,她今日穿了件明黄大衣,在一片墨绿戎装中,分外乍眼。 萧佑城下了车,淡淡招呼了一声,薛飞瑶上车后,他也正准备上车,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经意偏头,隔了那样远的距离,隔了那样挤的人浪,隔了那样多的喧嚣,一下子,就锁住了她的双眼...... 四目相对,立即胶着于一处,纵然相隔甚远,纵然众目睽睽,这一刻,只剩彼此,眼中只剩彼此...... 萧佑城突然移步,哨岗立即左右分开,孙辅皱了眉不敢唤,薛飞瑶咬了唇不愿唤。代黎看见萧佑城走向自己,清醒了一般,低声道:「我们走吧。」容庭轩看了萧佑城一眼,跟了上去,萧佑城见她转身,立即变走为跑,狂奔向她,想唤,张了嘴,却唤不出来...... 到底还是来不及,眼睁睁看着车子从眼前开走,眼睁睁看着她从眼前离开,眼睁睁看着,看着她,与别的男人,离开...... 第52页 萧佑城半弯了腰,大口喘气,一手捂住腹部,双目牢牢锁住汽车远去的方向。 嫉妒像吐着鲜红信子的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他希望她能爱上别人,他以为能祝福她,却原来不过是骗自己,如今亲眼所见,现实打破一切幻境,他嫉妒到发疯! 思念像刻着锋利锯齿的尖刀一样凌迟着他的心,他有多么想她,多么想见她,如今见了面,却不过是饮鸩止渴,只让他更想她,前一秒相见,后一秒思念......他想,他真是要疯了...... 北平最热闹的栖霞路,商铺鳞次,酒店栉比,入夜灯红酒绿,繁华依旧。加伦餐厅便坐落于这条街上,二楼一间豪华包厢里,年轻俊美的青年男女正对坐用餐,气氛却沉闷压抑,与窗外的熙攘,形成鲜明反差。 「爸爸昨天又打来电话催问,什么时候结婚。」 「我的伤还没好。」 薛飞瑶嗤笑一声,刚好有人敲门,侍应生送来甜点,描金纹骨瓷餐盘,盘沿还饰有三朵粉紫色康乃馨,将盘中那一小块蓝莓布丁,映衬得分外娇俏可爱,餐盘还未落上桌面,薛飞瑶突然一把夺过,甩手扔了出去,只听「啪」地一声清响,餐盘四分五裂,破碎的瓷片,点心与鲜花,混落于地毯。 侍应生不明所以,仓皇无措,薛飞瑶却只浅浅一笑,端庄娴静,对着侍应生说话,眼睛却看向萧佑城,语气也平淡,「说过多少次了,布丁我爱吃柠檬,不是蓝莓。」 侍应生慌忙赔不是,心中叫苦不迭,他们哪里知道她究竟爱吃什么,只不过照着客人的点餐上菜罢了。 萧佑城连抬眼皮都不抬,拿餐巾拭了拭唇,「让他们重新上一份,我先走了,你慢用。」说完真的起身离开,薛飞瑶心中气极,终于无法掩饰,冷了脸,狠狠搁下银叉,忽得一下站起,咬牙切齿,「萧佑城,你犯不着这样!我薛飞瑶自认不欠你什么,没必要看你的脸色!」 萧佑城置若罔闻,接过门口侍从官递来的大衣,漠然离去。 一边穿衣一边下楼,两名侍从官抢到前头,左右拉开描花玻璃门,偏巧一对男女正步上门前那几蹬台阶,女子行在前面一蹬,回身与男子说话,再回过头时,已是避无可避。 三人静立,沉默,尴尬。 萧佑城屏住呼吸,痴痴看她,日夜折磨着他的容颜,终于近在咫尺,双拳攥紧,指尖在衣袖的掩映下,微微颤抖,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他才能强迫自己,压抑住将她揽进怀里的冲动,他对她所有的爱意贪恋热切,只能烧在心里。 代黎低敛了眸,下巴藏在宽厚的黑色围巾里,几缕发垂下,将额际半掩,只看见苍白的肤色,沉静的苍白,苍白到沉静。 容庭轩迈步,悄悄走进了餐厅,无需说什么,不必等什么,她与他,两个人的世界。 他终于想到要开口,启了唇,却不知道说什么,有那样多的话想对她讲,可是,此刻,他不知道说什么。 「你......还好吧......」多么蠢的问题,客套到虚伪,可他一开口,只得这么一句,也许,这便是他心底里的话,是他最牵挂的......黎,你过得好不好...... 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发在额前轻轻的晃,很快又静下。 他渐渐理出几分思绪,「怎么来了北平?」 「为了爸爸,见医生。」她第一次开口,说话时没有抬眸,他其实是庆幸的,他其实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害怕,他怕她的眼睛里,已经没了他。 「住在哪里?」话一出口即已后悔,她与容庭轩的关系......他不确定...... 「合家旅馆。」 他暗暗松下一口气,却听她道:「没什么事的话,我进去了。」 他没有应承,双目仍牢牢锁住她,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别走......可他什么都不能说......在错身那一剎那,她终于看了他一眼,乌沉沉的眸子......他立于原地,竟是久久不能回神...... 透过朦胧的毛玻璃,他看见她坐在容庭轩的对面,分明看不清表情,可他肯定,她在笑,对着容庭轩,微笑...... 手心略嫌硌,许久之后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时,他握紧了腰间的枪。 「代黎。」容庭轩唤了一声,过了几秒代黎才恍然看他,「什么?」 「没事,」容庭轩温和一笑,「还合胃口吗?」 「挺好的。」 接着又是沉默,虽说吃饭时少话是代黎的习惯,容庭轩也知道,可他今天不愿看她沉默,他想陪她聊聊天,引导她想一些别的,绞尽了脑汁,却是枉然。 侍应生刚送上餐,代黎身后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庭轩?」 容庭轩抬起头,神色微怔,代黎觉得那声音有几分熟,回过头去,不远处,一名黄衣女子刚刚步下扶梯,聘婷秀雅,原来是薛飞瑶。 薛飞瑶于扶梯口顿住,沖代黎微微笑了笑,「果然是代小姐。」 代黎也微笑,姿态同样漂亮,「你好。」 薛飞瑶竟迎了上来,面目和善,笑语盈盈,「我能坐下吗?」说话间已顺势拉过容庭轩身边的椅子,招呼侍应生要了杯咖啡。 咖啡很快送了上来,腾腾冒着热气,薛飞瑶并不喝,只拿银勺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举止间,透着一种闲适的优雅,「代小姐这次来北平,会待多久?」 第53页 「还没定。」 薛飞瑶轻啜一口咖啡,又缓缓放下,「我跟佑城的婚礼快要办了,不知代小姐到时还在不在北平?」 代黎淡然一笑,「不管在不在,我先祝福薛小姐,祝你得偿所愿。」 这话由代黎说出来,听在薛飞瑶耳中,真是道不尽的讽刺,薛飞瑶捏住银勺的手指不自觉狠狠紧了紧,到底没失了仪态,嫣然笑道:「多谢。」 咖啡没喝完,薛飞瑶告了辞,容庭轩只觉得这一顿饭当真是味同嚼蜡,分外累心,他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代黎。 将代黎送回旅馆,容庭轩没进屋,只在门外与她道别,却没有即时离去,倚靠在走廊里吸完一支烟,他其实很少抽菸,不免觉得胸闷,这家旅馆是他私人名下的一处产业,他本打算在她隔壁间住下,想了想还是不妥,最后只嘱咐经理特别关照,出了旅馆大门,抬头去看她的房间,已经关了灯,想来是旅途劳累,早早睡下了。 正对着窗口出神,马路对面传来汽车喇叭的声响,容庭轩无意识扭头去看,昏黄的路灯下,一名女子倚车而立,明黄大衣那长长的下摆,在风中轻轻地舞,女子浅笑,明媚灵动,开口道:「贝芙丽还没有打烊。」容庭轩恍惚间,以为回到了当年的牛津。 那时候薛飞瑶刚入校,因为魅力出众,很快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彼时容庭轩已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两人又都是东方人,自然常被一併提起。那天容庭轩下了晚课,出门便看见她倚靠在车身,当时说的便是这么一句,贝芙丽还没有打烊。 后来他们相恋,同学们都以为是她追求的他,其实,早在年幼时,他们已经相识。 容庭轩下车后,看那霓虹闪烁,真是的「beverlys」,讶异去看薛飞瑶,见她笑道:「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也觉得惊讶,当时就想,哪天得约你来坐坐。」 老闆娘自然不是他们熟悉的那位,要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薛飞瑶仰头就是一杯,容庭轩没有喝,轻轻晃了晃杯身,看那清澈透明的棕黄色液体,漾动在杯底。 薛飞瑶酒量很好,一瓶酒眼看着就要见底,她想再要一瓶,却被容庭轩拦了下来,「够了!」 薛飞瑶吃吃地笑,「你还不清楚我的酒量?那晚在牛津,我可是喝了两瓶。」那是因为你的母亲去世了,容庭轩在心里道,开口说的却是,「既然这么痛苦,何必还要为难?」 「为难?」薛飞瑶皱眉,冷笑一声,「我为难了谁?他不懂,你也不懂么?当真以为薛家的兵权握在我手中,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费了多大的气力才劝下爸爸,我为难了谁?」 容庭轩看她那样子,知道是有几分薄醉了,「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 薛飞瑶又是冷笑,「所以呢?我应该放手成全他们?权当是在为萧佑城付出?」 容庭轩不答话,酒馆是英国人开的,满室的英伦风情,角落里有一支乐队,正在现场演奏,容庭轩瞧了一会儿,思绪渐远,仿佛真的回到了当年的英格兰......开口,语气轻柔,「飞瑶,我印象中的你,不是这样的......我一直钦佩于你的洒脱......那年也是在贝芙丽,我提出分手,你甚至可以微笑着祝福我......」 薛飞瑶深深陷进软沙发里,双眼微蒙,声音也轻,「那是因为我们根本不相爱。」 容庭轩突然扭头看她,眼神犀利,「你真的爱他吗?」 「或许吧......」薛飞瑶淡淡地笑,「或许,我只是不甘心......从小到大,我没有输过,却两次败在同一个女人手里......我不甘心......」 「飞瑶,感情的事情,论不上成败。」 薛飞瑶自顾自地说下去,「如果换做别的女人,如果你们爱上的是别的女人,我或许根本不屑......可偏偏是她......第一次,我真正欣赏一个女人,也真正想要赢她......」 容庭轩深深看她,话到嘴边,却迟迟不能开口。 薛飞瑶看他一眼,又是嫣然一笑,「觉着我很傻是不是?弄成现在这种状况,三个人都痛苦......庭轩,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样,因为爱,所以放手......」轻轻闭上眼,声音几近呢喃,「不走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 容庭轩终于彻底沉默,身处的酒馆还是当年的名字,身边的女子还是当年的模样,可到底,不是当年。 福特医生是美国着名的内科医生,被北军政府以官方名义邀请来北平,看诊三个月。代黎与福特医生见面后,将父亲的情况简略说了,希望能邀请医生去一趟上海,福特医生却很为难,因为北军政府邀请他来的是北平,擅自跑去上海,很是不妥。 正交谈着,护士小姐送来一份公函,大意是此番邀请福特医生来看诊,并不局限于北平,只要是北军属地,福特医生大可各处游历,当地政府自会依上宾礼遇。福特医生对这样一份及时又恰好的公函很是称奇,感嘆了一番代黎的好运气,因为手头正有病患,出发的时间定在了一周后。 代黎在北平并没有多少可以拜访的朋友,这天无事,去给家人买礼物,出了旅馆才发现,天色阴晦晦的,缠缠绵绵飘着细小的雨丝,门童及时递上一把伞,代黎道了声谢,却没有接,迎着斜风细雨,就这样走了出去。 从百货公司里出来时,雨已经下大了,唏哩哗啦,瓢泼一样,地面上绽放密密麻麻的水花,一朵覆一朵,路上几乎没有了行人,黄包车也少见,好容易过来一辆,身边早有人抢了上去。代黎也不急,站在门楼下,静静去看那一片大雨滂沱。 第54页 马路斜对面停了一辆黑色林肯,萧佑城坐在车子里,贪恋的看着她。及膝的黑色薄呢子大衣,依稀是初次见面时穿的那一件,衣角在狂风里上下翻飞,恣意舞动,黑灰色羊毛围巾松松圈在脖颈间,将那脸,衬得越发小且白,隔着滂沱的雨帘,她的容颜模糊又清晰,生在他眼里。 街边的霓虹灯牌渐次亮了起来,红绿蓝紫,穿透凄迷的雨,倒映在路面上的水洼里,混成扭曲破碎的影。 一辆车缓缓驶过来,车轮溅起水花,正好就停在代黎面前,车门打开,先是撑出一把黑色雨伞,伞下那人,一身的戎装,纵然瞧不清面目,只凭那眼神,代黎也知道,他是谁。 车厢内暖哄哄的,代黎这才发现身子早就冻僵了,发也是湿的,接过萧佑城递来的干毛巾,代黎道了声谢,萧佑城抿了抿唇角,没有说话。 代黎擦着湿发,思量了片刻,道:「福特医生的事情,谢谢你。」 萧佑城又抿了抿唇角,终于开口:「伯父伯母都好吗?」 「挺好的。」 代黎擦干了发,将毛巾搁在一旁,眼睛看向窗外,再没有交谈的意思。萧佑城眯了眸,握住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她待他生疏又客气,叫人抓狂的生疏客气。 雨势不见小,豆大的雨点落上车窗,笃笃笃笃的,像是敲在人心里,将五脏六腑通通搅了一遍,他说,一起去吃饭。她说,不用了。他「嗯」了一声,再没说话。 车子突然停了下来,她以为到了,想下车又觉得不对劲,他的声音响起,透着几分疲倦,「雨太大了。」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只一心一意去看右手边的车窗,车窗上全是模糊的水痕,纵横交错,交错纵横,很快,又被新一轮的雨水沖刷。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的水汽,两人静静的坐着,默默不作声,咫尺天涯。 静谧的空间里,忽听得「咯噔」一声响,代黎回过神,原来是腕錶松了扣,滑落进座椅间的缝隙,弯了腰去捡,偏巧他也同时弯腰,额头相抵,指尖相触,两枚银戒指依偎在了一起,质朴的光华,流淌于一处。 突然一阵眩晕,他的身子已经欺上来,将她抵靠进椅座里,吻噼头盖脸的落下,落在她脸庞的每一处,她挣扎,他不顾,哪怕她捶他打他,他只是狠狠吻她,到后来,她依旧拍打他的肩膀,只是分不清,是挣扎还是回应。 唇齿间的纠缠,从未有过的激烈热切,却只有绝望,越是纠缠,越是绝望,越是相爱,越是绝望。 终于是累了,他放开她的唇,将脸庞埋进她的脖颈,深深的喘息,双臂环住她的纤腰,环得那样紧,生生要将她折断了一样。 然后,她听见他在耳边说话,声音很低,很轻,沙沙的,却异常清晰,说,想你。 犹如千万根细针同时刺上鼻根,酸疼得让人无措,她扬起头去看车顶,视线却模糊,仿佛是雨落进了车厢里,一片迷濛。 车子在合家旅馆门前停下时,雨势渐微,他将伞给了她,自己去给她提东西,她想在门口将东西接过手,他不理,迳自走了进去,穿过大堂时,经理亲自迎了上来,送给代黎一束粉玫瑰,说是容先生的交代,萧佑城绷紧了唇线,周身散发出来的冷冽气息,竟让经理无端端打了个寒战。 进了屋,代黎接过东西放下,道了谢,逐客的意思很明显,萧佑城也知道该走了,再没有留下的理由,可腿上灌了铅似的,怎么也迈不动,双目更是紧紧胶在她身上。 她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也不管他,找到花瓶插上玫瑰,脱了外衣与围巾,将买回来的礼物归类收拾好,一切妥当之后,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翻出本书,蜷进窗底下一张单人沙发里。 因为下车时没有打伞,他的衣上发上都是水,屋子里有暖气,袖口那几滴水珠,刚滑上手背就被烘干了,那一块皮肤便绷绷的,像被揪紧了一样。 过了许久许久,她手上那本书,总也翻不过页,心中烦乱,胸口窒闷,她忽得一下合上书本,看的是英文版的硬皮书,大概是太过用力,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响在安静的房间里,将自己惊住,将他也惊住。 他知道再不能待了,哑声告了辞,缓缓退出房去。屋外的雨,不知从何时起,竟是下成了雪。 打开车门的同时,他回身仰头,动作瞬间定在那里,她的窗口,半掩的帘后,她在看他。 她知道他发现了自己,索性就不躲,就这样默默对视......她想起那年夏天,在上海的都督府,她也是这样,站在窗后看他,那时的心动,至今仍在心头......若当时便能预料到今天的结果,她会拒绝他么......她想她还是会选择和他在一起......雪花很大,纷纷扬扬,鹅毛般洒落,因为地上积水已深,并不容易落雪,可他身上的雪渐渐积了起来,将那发,将那眉,全都染白了。 她哗啦一下拉上窗帘,隔断了彼此的视线,她知道,若非如此,他是不会走的。 他愣怔了许久,麻木地钻进车,忽然想起了什么,俯身在车座缝隙间摸索,果然找到一块腕錶,錶盘稍大,有个十字标记,是vacheron constantin,他小心将表收起来,收在贴身的上衣兜里,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第十九章 如果还有明天 第55页 冬季夜长,早上六点钟,天还没亮,只一片浓重的墨蓝,和以冷冽的空气,便又是迎来了新的一天。 萧佑城将车子开进大帅府,到处都是静悄悄的,主人们并没有起得这样早的习惯,却有僕役迎上来接他的手套与外衣,萧佑城摆摆手,迳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大衣刚褪下一半,不对!屋里有人!灯突然被打开,满室骤亮,突如其来的灯光让他几乎不能适应,眼眸微眯中,看见一抹丽影,坐在沙发里。 萧佑城将大衣除下,挂上衣架,「薛小姐清晨到访,不知有何贵干。」虽然客气,却以完全应付的口吻。 「我等了你一夜。」薛飞瑶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萧佑城恍若未闻,什么都没说,打开酒柜,倒了半杯伏特加,他的心太冷,热水是暖不了的,需要用烈酒,烧一烧。 「你找我爸爸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一口酒喝下去,从嗓子一路烧进胃里,因为是空腹,真真像着了火一样的难受。 薛飞瑶见他不说话,讥讽一笑,「你打算用几个省,换回自由?」 「那是我与薛司令之间的事。」 薛飞瑶笑意更浓,「别费心了!当初薛家既然没有发兵,如今就算你捧上北方所有的地盘,婚约也不会解除!」 这一小会儿的工夫,萧佑城已经喝完了半杯伏特加,心依然是冷的,他苦笑,能温暖他的,从来都只有她。 萧佑城此刻的心不在焉深深刺激着薛飞瑶,她讨厌他的模样,她讨厌他每每面对她时的模样,仿佛时刻都在提醒着她,他的心里,正想着别人。 终于忍无可忍,薛飞瑶沉下脸色,恨恨开口,一字一顿,「萧、佑、城!」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萧佑城放下杯子,冷漠看她,「既然已经承诺,我会娶你,可是,除了名份,我什么都不会给你,你会成为萧家少夫人,但不会成为我萧佑城的妻子,永远都不会。」我的妻子,只能是她...... 薛飞瑶的双唇瞬间失了血色,颤抖,全身都在颤抖,她知道他是故意说这些话,他知道她在意什么,不屑什么,她在意的只是他的心,不是什么可笑的少夫人,寻常女子或许趋之若鹜,可她薛飞瑶,从来不屑。他故意说这些话,不过是想刺激她,想让她知难而退,她已经看穿他的心思,她应该给他一抹笑,昭示自己的不在意......可是不行,她在意,她在意他说的每一个字,她怕会变成现实,事实上,她知道,他说的就是现实...... 指间突然触到冰凉,她低头去看,原来是自己无意识中,握紧了沙发旁一只水晶花瓶,她想都不想,一把就扔了过去,她从小练过枪,准性很好,他却只微微一偏头,轻松避过,花瓶砸上他身后的酒柜,只听得「哗啦啦」一片声响,水晶与玻璃,全都碎了。 警卫员端着枪冲进来,见到这样一番情形,又尴尬的退出去。薛飞瑶突然笑出声,渐渐笑不可抑,到最后,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爱他,但她知道,她此刻的心情,叫做绝望...... 黑暗中,隐约有光影浮动,代黎睁开眼,原来是窗帘没有拉严,阳光透过那缝隙,正好刺着她的眼,习惯性去枕畔摸索,摸了半天才想起来,腕錶已经丢了好几天了。 好在旅馆的墙上也有挂钟,她翻身去看,刚过七点,不错,算是这几天来,睡得最好的一觉。 穿衣服下床,按照这几天的惯例,虽然知道这个时间他已经走了,还是忍不住往楼下看了一看,竟然还在!街道对面,停放的正是他的车子。 走进浴室,自己先吓了一跳,两只眼黑得像熊猫,不免就有些心烦气躁,刷完牙洗完脸,对着镜子梳头发,她的发虽然短,却是极宝贝的,护理得很好。也不知今天是撞了什么邪,好端端的紫檀木梳子,竟然「啪」的一下,断了一根。她心中本就躁,一甩手竟将那梳子扔了出去,然后,许久的,愣在原地。 「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自己有多久没这样失控了?蹲下身子去找木梳,好在浴室也不大,很快在洗漱台子下面捞出来,她静静蹲在地上,看着那一处断齿,不知为什么,想哭。 今天是离开北平的日子,车票已经买好了,与福特医生约了九点在车站见,她收拾好行李,看看时间,也不过七点四十,又往楼下看了看,轻轻皱眉,他还在。 想来他是知道她今天要走的,也许,是想与她告别......也许,只是睡着了...... 后一种想法让她越发不安起来,隆冬的天气,他睡在车里......穿上大衣出门,连鞋都忘了换,一口气奔下楼,却在旅馆门口停了下来,隔着条马路,看他的车子。 缓缓走过去,他真的睡着了,双臂环抱在胸前,脑袋深深垂下,看不见脸庞,只瞧见浓密的黑发。 她隔着窗看他,眼中全是眷恋......他突然抬头,双眸对上她的眼,快到她还来不及藏起情绪...... 他从车里下来,两人却不知道说什么,默默对立了半晌,他低头,看见她穿一双单拖鞋,露出雪白的脚趾,这样冷的天气,他立即就心疼,纵然有万般不舍,仍开口道:「外面太冷,进去吧。」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放柔声音,无奈,还是哑的。 她「哦」了一声,转身往回走,刚走到路中央,他突然冲上来,一把从身后抱住了她...... 第56页 她闭眸,靠在他怀里,他的怀抱,他的温暖,他的心跳......一切都那样熟悉,仿佛不曾失去...... 他俯在她耳边,低声开口:「遇上你,是我的幸运,可偏偏,生在这乱世......也许我做错了一件事,却不后悔......你走了,就不要回头......」 话音刚落,倏然放开她,她心中陡然一空......咬了唇,往前走,没有回头...... 他定在那里,看她,眼神渐渐涣散......太阳已经升了起来,阳光斜斜照上他的背,殷红的鲜血染在墨绿戎装上,浸成黑...... 她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他眼中的不舍与落寞,没有人看见...... 身后有喧譁,她并没有听见,耳边只不停萦绕着他的话,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她想起从前,每次他送她回家,分手时,总让她先走,他说,目送爱人的背影是件痛苦的事情,所以,只允许她把背影留给他...... 她突然想看一眼他的背影,突然很想......于是,她没有听话,回了头...... 眼前的一切都是黑的,所有的一切都是黑的,他倒在地上,身边围了许多人,鲜血从他身下流出,鲜红的血,刺目的鲜红...... 她疯了一样冲上去,推开人群,抱他在怀里,他并没有完全昏迷,看见她,也许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对她说, 别走。 她离开时,他一直站在她身后,目送她的背影......马路对面有一扇玻璃门,阳光打上去,一道小小的,黑色的光芒在他眼角一闪而过,再熟悉不过的光芒,他没时间做任何反应,几乎是本能,立即冲上去护住她......很及时,在他抱住她的一剎那,子弹穿进他的身体......那一刻,她没有看见,他是微笑的......他微笑着想,还好来得及...... 容庭轩赶到医院时,手术正在进行,哨岗已经严密到透不进一丝风的地步,容庭轩费了很大的力气,最后找到孙辅才得以进医院,孙辅也很忙,接了他便匆匆离去,完全不见平时的风度,容庭轩也知道,他不该挑这个时候来,可是,他放心不下她。 手术室外异常的安静,安静得让人窒息,萧大帅负手站在窗口,看不见表情;萧夫人坐在长椅上,闭了双眼,口中似乎念念有词,却没发出一丝声响;萧佑晴掩面抽泣,也不知哭了多久,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苏绛忧也在哭,大概是因为身子真的太虚弱,竟背过气,叫人给抬了出去;薛飞瑶背靠着墙壁,不知在看什么,双目有些无神。 最后,容庭轩终于找到了她,阴暗的角落,她独自蜷缩,双臂抱膝,蹲坐于地,脸庞埋在臂弯里,安安静静的...... 容庭轩看着她,慢慢走过去,却在几步外顿住......他费了大力气,第一时间赶过来,是想给她安慰,给她依靠......可真正面对她时,才发现,什么都做不了...... 分针走过了四圈,像是走过了四个世纪那么久,手术室大门依旧紧闭,萧夫人也已经撑不住,被人扶进了病房;萧大帅开始抽雪茄,一根接一根的抽;萧佑晴早哭累了,坐在那里,目光呆滞;薛飞瑶低下头,长发遮了她的脸......只代黎,依旧蜷缩于墙角,这四个小时,她没有动一下......容庭轩站在她身前,双腿已经没了知觉,从前,他总嫌时间过得太快,一推的事情等着他处理,今天才发现,原来时间慢起来,可以这样折磨人......他已经不敢去想,她此刻的心情...... 当分针即将走过第五圈的时候,只听「啪」的一声响,手术室大门被打开,所有人微微愣怔后,瞬间围了上去。 主治医生是德国人,说的是德语,身边的护士做翻译,「手术很成功,但因为失血过多,病人还没有脱离危险,如果这几天能醒来便没事。」 「如果不醒呢?」也不知是谁焦急地问了一句。 医生没有说话,耸了耸肩,护士知道少帅身份之尊,万分歉然,「我们已经尽力了。」 就当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医生身上时,容庭轩却一直看着代黎,医生走出手术室,她并没有动静,容庭轩几乎以为,她其实已经睡着了......可是,当护士说出那一句,我们已经尽力了,她的身子突然开始颤抖,剧烈的颤抖,她缓缓抬起眸,那样憔悴的一张脸,容庭轩几乎不敢认,她却仿佛没有看见他,眼神不知落在了何处,空得叫人害怕。 刚转移到病房,所有人都想涌进去,德国医生又开始说话,护士也急忙翻译,「不好意思,病人需要静养,只能进一个人。」 「让我进去。」身后传来轻微的声音,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众人回头去看,代黎倚靠于墙壁,勉强撑起身体,脸色苍白如纸,连唇都是白的。静默了许久,萧权沉声道:「让她进去。」 大约是因为太久没活动,代黎走得很慢,容庭轩站在她旁边,想帮她,到底没有,所有人都在看她,她却没看任何人,脚步虽然虚浮,脸色虽然苍白,却一步一步,挪向病房。 房门在身后无声合上,代黎止了步,背靠着房门,远远看他的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在发抖......下午的病房,阳光那样好,碎金子一样洒上他的脸,可他的脸,只剩消瘦憔悴,不对,她明明记得,早上还不是这样,还好好的,明明一切都是好好的,他与她说话,他还抱了她...... 直到他的面容渐渐模糊,她才知道自己哭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眼前的一切,忽远忽近,飘浮不定,梦一样,有没有人能告诉她,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第57页 医生护士不时进出,量体温,换吊瓶,换血包,注射抗生素,代黎坐在床边,只紧紧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大约是因为输液的缘故,总也捂不热,冷冰冰硌着她的手,她却一刻也不曾松开,希冀以自己的温暖,温暖他。 她看上去冷静又镇定,医生来给他换药,她甚至还可以帮忙,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有多么煎熬,多么害怕。小时候她曾被人绑架,关在潮湿腥臭的船舱里,那时她只有六岁,没有足够的冷静与经验去思考逃脱的法子,她只是害怕,四周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那一种未知的恐惧,让她害怕。 下午护士请她出去休息,她不肯,不一会儿,护士又提来食盒,一碗清粥配几碟酱菜,她几乎一整天没有进食,却依然没胃口,勉强吃了一点,只是想吐。 病房里没有别人时,她就低声与他说话。 「佑城,遇到那么大的事,你竟然想要瞒着我,骗我伤我......」 「那晚你同小引哥哥说的话,我后来都知道了......你那样说,我真的很生气......」 「算了,」她微微笑了笑,将他的手背贴上自己的脸颊,「只要你能醒过来......」 「你总抱怨我不常下厨,以后我每天都给你做饭......」 「其实你也挺傻的......」 ...... 第二天早上护士进屋,见她依然坐在那里,吓了一跳,直劝她休息,她那样固执,自然劝不动。下午她想给自己倒杯水,几乎站不起来,坐得这样久,脚都肿了,刚挪出两步,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直直摔倒在地。 他终于醒了,看见她,温柔地笑,对她说,黎,我要走了,你自已要好好的......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想问他,却发不出声,她急坏了,可越急越发不出声,只好紧紧抓住他,不停地摇头,可他只是笑,缓缓闭上眼......她叫不出来,哭不出来,所有的情绪憋在心里,生生要将她爆裂! 猛然睁开眼!看着低低的天花板,愣怔,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心悸。还在病房里,却不知原先那一间,屋里很暗,床头一盏罩灯是唯一的光源,也很静,只听见「嘀......嗒......嘀......嗒......」她僵硬扭了头去看,铁架上挂了一瓶淡黄色的液体,正顺着透明的管子,流进她的手背。她勉强撑起身体,想拔了针头下床,恰好有人推门而进,她抬头,眼中全是紧张! 容庭轩读出她眼里的情绪,笑了笑,努力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轻松一些,「没事,还在昏迷。」 在容庭轩一再的坚持下,代黎终于把一瓶营养液输完,走进萧佑城的病房,顿住,薛飞瑶坐在那里。代黎不知该如何开口,她才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 薛飞瑶却迎了出来,「能谈谈吗?」 从病房外关上门,她们并没有走远,这里是重病区,把守严密,暂时遣走了哨岗,再没有旁人。 「不管你信不信,我必须要说,这件事不是我做的。」相隔并不远,薛飞瑶认真看着代黎,「虽说我没有理由喜欢你,可事实上,我从未讨厌过你,更毋庸找人杀你,这样的事,我不会做。」 代黎轻轻点了点头,「我相信。」 大约并未想到她信得这样轻易,薛飞瑶有些惊愕,但随即笑了,「我知道你是真的相信,我们虽然性格不同,有些骄傲,却是一样的。」 透过房门那一方小小的玻璃窗,薛飞瑶看向病房内,「你打算怎么办?」 代黎倚靠于墙壁,并没有回答,侧低了头,不知在看什么,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不知是回答她,还是告诉自己,「我没有想过......我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到底有没有明天我都不知道......我能把握的,只是现在......」 薛飞瑶回过头看她,久久的看她,终于拿出一张报纸送到她手里,「我要回广州了,如果你们还有明天,如果他醒了,这便当作庆贺他康复的礼物,如果......」薛飞瑶没有把话说完,转身离开。 代黎手中的报纸,赫然登有一篇大幅启事,薛飞瑶单方面解除婚约...... 代黎也转身,推开了房门,床上的他,仍在昏迷。 如果没有明天,该怎么说再见。 先来个结局a 第二十章 谢谢爱 夜半,雨丝纷乱。 萧佑城睁开眼,指尖微微一动,惊醒了床前的代黎,代黎讶然抬头,愣怔,失声痛哭。 萧佑城勉强抬起手臂,边为她擦泪边哑声道:「结婚。」 代黎仍在哭,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从此,王子与公主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 happy ending 第二十章 谢谢爱 夜半,雨丝纷乱。 医生说,如果明早之前他还是不能醒......医生没说会怎样,只是摇了摇头。 她坐在床边,一只手握住他的,另一只手在打吊瓶,她吃不进任何东西,只有靠输液维持,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时间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她心口划过一道伤。从前的那些爱恨情愁,或怨,或伤,在以死亡为代价的分离面前,显得那样的微不足道。如果他可以醒过来,她便可以原谅一切。 他的意识很模糊,隐隐约约,看见许多人,经历许多事,却有一股温暖,不知从哪里传来,一直在温暖他。曾经有一度,他想就这样睡下去......可终究放心不下,他不能只为自己,他还得为了她...... 第58页 他尽了全力,终于睁开眼,不知是黄昏还是晨曦,屋里透进几丝微光,朦胧又安静。各种感觉渐渐回笼,他缓缓扭头,看向温暖的源头,原来是她。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低了头,看不见脸庞,他微笑着想,也许是睡了,却在即刻皱起了眉,他看见一旁是输液管,她在打吊瓶,不管是什么原因,她的身体状况一定不好,却还在这里守着他,他急火攻心,竟咳出声来,她倏然抬头! 她其实没有睡,看她的眼睛就知道,虽然眼里血丝密布,红得叫他心疼,可是没有初醒时的懵懂,就那样直直地看他。 他勉强想扯出一抹笑,她却突然哭了,不是默默流泪,而是嚎啕大哭,他从未见过她哭,瞬间就慌了。 门外有许多人冲进来,见他醒了,医生护士都围了上去,她仍只是哭,他仍只是看着她哭,他想他真是爱惨了她,她哭得这样凶,他只是觉得美。 医生拿掉他的氧气罩,他终于可以开口,费力说道:「别......好看......可我不喜欢......」 她还是哭,可嘴角渐渐扬了起来,他想起小时候,妹妹被父亲骂哭了,却因为他的一块巧克力又破涕为笑,笑颜上仍挂着泪珠,就是她现在的模样。 有眼泪,也因为你灿烂。 萧佑城康复的很快,快到连医生都诧异,代黎在得知他脱离危险后,睡了整整两天,然后陪着福特医生回上海。 近日来,上海滩发生了一件大事,先是黄兴帮的洪三遭人枪杀致死,在帮派一片混乱之际,北军政府又下令,遣散了黄兴帮,这给上海滩的黑道势力造成地震级的波动,从前那种微妙的平衡突然被打破,地盘与利益的争夺再次白热,叫所有人意外的是,混乱并没有持续太久,海天帮与青合帮很快握手言和,至于平静背后掩盖有多少各方势力的博弈,无人知晓。 参加完晚宴,代黎回到家收拾去北平的行李,有人敲门,原来陈小引还没走。 「什么事?」因为太熟悉,代黎没有停下忙碌招呼她,依旧整理远行的箱子。 陈小引依靠在门沿,看了她一会儿,道:「黎黎,我一直想跟你说......洪三不是我们的人杀死的,虽然黑鹰堂确实下了格杀令......这件事,似乎与日本人有关。」 代黎顿下动作,静静站了一会儿,开口却是道:「福特医生说,爸爸虽然有可能醒过来,完全康复却是不可能了,」她走到陈小引身前,抬头看他,「海天帮原本就是要交给你的。」 陈小引揉了揉她那软软的发,苦笑道:「傻丫头,跟哥哥分什么你我。」 代黎也笑了笑,同样勉强,陈小引轻轻将她揽进怀里,柔声道:「去吧,哥哥永远会在你身后。」就像当初见面时,向干爹承诺的那样,会永远守护你。 代黎闭上眼,轻轻说了声谢谢。 再次抵达北平依旧是黄昏时分,天气并不好,零零星星飘落的,也不知是雨还是雪,打在脸上,又冷又湿,却只觉得可爱,周遭的一切都可爱。 孙辅亲自领了人来接她,坐在车里还半真半假抱怨了一句,「少帅精神很好,就是一天要催问八遍。」代黎想不到,从来不苟言笑的孙辅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侧脸看向窗外,抿了唇,想笑又不好意思,忍得格外辛苦。 来到医院,他果然恢复的很好,已经可以自己吃饭了,看见她却放下碗筷,皱起眉抱怨,「医院的东西怎么这么难吃!」其实他吃的哪里可能是医院的便餐,护士也不敢驳,惴惴立于一旁,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坐上床沿,端起汤碗,一勺一勺餵他,护士赶紧退了出去。他喝着汤,眼睛却一直看她,脸色也不曾缓一缓,「女人果然是狠心的。」 她仍是笑,向他保证,「在你康复之前,我不会再走了。」 他将汤碗夺过丢在一旁,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也不说话,只是抱着她,她在他怀里蹭了蹭,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以为已经失去的一切,竟然全都回来了。 谢谢爱。 代黎又住进了南郊小楼,默婶没有被辞退,一直在看房子,见到代黎又回来,很是高兴。代黎每天换着花样给萧佑城做吃的,还与默婶一起研究食谱,学做各种新的菜式,又是中菜又是西菜,三个月下来,厨艺倒是渐长。 这天与母亲通电话,末了常霏道:「过两天就是你生日了。」代黎因为最近一心照顾萧佑城,差点将自己的生日都忘记了。第二天去医院,赫然发现萧佑城衣冠整然,正坐在沙发上等她,代黎莫名,「你这是干什么?医生不是说过两天才能出院吗?」 萧佑城只笑不答,牵了她的手离开,医生侍从官全都不管,任由他离开医院。孙辅开车,一直将他们送到郊外的一处秘密军用机场,看着眼前这架小型飞机,代黎更是莫名,来不及多想,已被萧佑城拉上了飞机。舱外是蓝天白云,他对她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过生日。」 代黎第一次坐飞机,自然是无限好奇,到处左看看右摸摸,无奈旅途漫长,新鲜劲儿过去,无事可做,最后便蜷在萧佑城怀里,睡着了。 她是被萧佑城唤醒的,迷迷糊糊睁眼,眼前的景致让她瞬间呆住,以为是梦。蔚蓝的海水,纯白的沙滩,纯白的建筑,幻境一样,她傻傻回头,傻傻看他。 第59页 萧佑城宠溺地笑,啄一下她的唇,「我们到了,西西里。」 当代黎从海浪声中醒来时,仍然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窗门没有合紧,薄如蝉翼的白色纱帘在晨风的吹拂下轻轻舞动,如烟若水。披条薄毯走上阳台,海离得很近,蔚蓝清透,天也很蓝,一只白色海鸟悠闲地划过碧空,在海面一掠,复又飞向远方。 萧佑城不知什么时候走进屋,有力的臂膀从身后轻轻环住她,在她额际落下一个吻,没有说话,低头,将脸庞贴上她的,与她一同欣赏蓝天碧海。 这里是他的一处私人别墅,吃完午餐,他说要带她出去买生日礼物,她撇撇嘴,哪里有带着寿星一起挑礼物的。 还是一道出了门,他却闭口不提礼物的事情,只是与她手拉手一同闲逛,因为来时什么都没带,买了些衣物,也买了些零碎的饰品。 晚上回来后,代黎先回房间洗澡。天很快黑透了,客厅里亮起水晶灯,璀璨光芒投上地板,映出满室光华。 楼梯上传来声响,萧佑城抬头,凝望。 她穿了身白色条纹小西装,上衣没系扣子,露出里面一件黑色低领衫,贴身的设计衬出妙曼身形,雪白修长的脖颈上系一只黑色小领结。她穿得很严实,除了脖颈间那一小片肌肤,什么都没露,然而,性感到无可救药。 他清清有些冒火的嗓子,想上前牵过她,却被一名男僕抢了先,金发碧眼的西方小伙子,不懂得含蓄,向代黎微微躬身,赞美道:「小姐,您的美丽像天使,您的性感又像魔女。」代黎并不生气,浅浅一笑,倒是气坏了萧佑城,第二天就随便找个理由辞退了这名男僕,后来代黎回忆西西里时,总会笑着想起萧佑城的「小气」。 他们在落地玻璃窗前一同吃晚餐,窗外是一座小小的花园,种了满园的郁金香,风拂茎动,绚丽芬芳。 他送她回房间,在门口给她一个晚安吻,正将她吻得意乱情迷时,放开了她。她愣怔了几秒,心中隐隐升出几分道不明的失落,进屋后才察觉到掌心里有一张纸条,字体苍劲,是他的笔迹。 今晚九点,沙滩,礼物。 少帅:你勾引我。 黎黎:内心8cj的人,看什么都8cj。 少帅:今晚我要你。 黎黎:红妈,你怎么能让他欺负我? 红妈:我是妈,但我更是色米。 黎黎:...... 月亮高悬于天际,挥洒皎洁的光芒,偶尔有几丝云飘过,很轻很淡,将月色半掩,像是笼上了一层薄纱。月下,海面泛起粼粼波光,与天上数不尽的星子辉映着,仿佛另一重璀璨天幕。 挺拔的身影伫立于海边,只看见朦胧的轮廓,海水徐徐涌上银色沙滩,簇起朵朵白色浪花,她的心,也随着那一层高过一层的海浪,涌动。 她慢慢走向他,越来越近......月光,沙滩,海浪,在他回身的一剎那,某道记忆突然闪现...... 那时候她还在北平,傍晚,仰卧在阳台一张编藤椅上,闭了双眸,享受暖风与花香,他俯下身子环住她,问她在想什么,她浅浅的笑,说,在一片寂静的月下沙滩,赤足,跳舞。他的语气有些许惊讶,这么浪漫?她笑意更浓,我只是思想比较浪漫,并不会去做。他轻轻吻她的眉梢,说,没有关系,你想,我做。 她以为,只是他一时的甜言蜜语。 此刻,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银色月光洒向他英俊的脸庞,朦胧中,勾出几分魅惑,光华在流转。他温柔的笑,温柔看她,如若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依旧会怦然心动。 他向她伸出手,含笑开口,美丽的小姐,能邀你共舞吗? 柔软的沙滩,赤足半陷,白沙极细、微暖,一粒一粒,亲吻她白嫩的足心,海水不时涌过来,漫过脚背,带来清凉的触感,仿佛最温柔的手,将双足包裹其中,舒服得想要溶化。 他们相拥而舞,忘情亲吻,一切都发生的那样自然。 西西里海岸,缠绵的温柔。 拥吻中,环于她腰肢的双掌缓缓探进白色小西装,顺着玲珑曲线,上下游走,隔着黑色毛衫,攥住她胸前的柔软,她的呻吟落进他口中,唯有紧紧圈住他的脖颈,平复颤抖。 他突然打横抱起她,走向不远处,月光下的白色别墅,她仍牢牢圈住他的脖颈,将脸庞埋进他的胸口,隔着衬衣,他依旧能感觉到,她两颊烧起的滚烫,一如他的身,与心。 他一路将她抱进卧室,轻轻放她于床沿,双掌在她两肩微微一掀,她的小西装悄然滑落,轻轻压她于身下,双双陷进柔软的丝绒床垫里。 大掌从线衫下摆探入,触上她柔滑的肌肤,对方的滚烫让彼此都一颤,掌心上移,也将线衫推了上去,脱掉...... 他俯身,从她的脖颈开始亲吻,用唇齿扯下她的小领结,手指则探出后背,解开她胸衣的扣子...... 她将脸庞侧埋进松软的鹅毛枕,压抑住想要伸手遮挡的冲动,双手紧紧攥住黑丝绸床单,将丝滑的冰凉攥碎,感受到自己的长裤,正被他推下...... 屋里没有开灯,因为窗帘只拉上了一半,皎洁的月色洒进来,朦胧的微光在浮动,一切都刚刚好......她纤细又饱满的修长身子,袒陈于银色月下,泛起柔和的光芒,圣洁,也蛊惑。 第60页 他的吻落下,从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到她的脖颈,她的锁骨,她的柔软,她的修长......从开始的温柔缠绵,到后来的狂野火热...... 他的唇灼热,鼻息也灼热,在她身体的每一处,留下火,也留下难言的酥麻,手心里紧攥的床单早已融化,被她的温度。 突然间,身体某一处传来电流般的触感,瞬间袭遍全身!尖叫冲进嗓子里,她本能想要合拢双腿,无奈脚踝已被他紧紧握住,她睁开眼去看,心急跳!他的吻怎能落在那里......她的脸红透了,仿佛即刻就要滴出血来,颤巍巍开口:「你......嗯......」不知道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只有紧咬下唇,无奈,还是抑制不住呻吟出声...... 他的唇舌间是她的香软,耳边传来她的娇吟,他几乎要失控,有许多次,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可是不行,她还没有准备好......他们的第一次,一切都应当完美。 渐渐被她的温润所包围,他终于抵上她身体最柔软之处,轻轻的摩挲,试探......然后,缓缓进入......她的紧窒让他的身体紧绷,额上溢出汗,凝成珠,滑落......环于他腰侧的修长轻微的颤抖,他知道她在紧张,俯身在她唇上落下细密的吻,柔声的哄,乖,没事,没事的...... 前进遇到阻隔,他突然挺身,一贯而入,沖至顶端......撕裂般的疼痛,她脱口而出的尖叫被他含进了嘴里,便只有狠狠抓他的背,狠狠的...... 他依旧缠绵吻她,同时也在她体内驰骋,她一开始只是痛,也不知从何时起,一种陌生的感觉开始滋长蔓延,渐渐的,竟取代了痛感......像是不远处的海浪,一波一波,涌上来,使她迷醉于其中......心口的妖娆在绽放,仿佛衍生灿烂烟火,她将掌心贴在胸口,来平静某一刻颤抖,每一刻都变成不朽......最后,她被抛上顶端,与他一起...... 他趴在她胸前,重重喘息,她的双臂依旧环住他坚实的背,汗水,都与他溶在一处......透过窗,可以看见天幕上闪烁的星星,一眨一眨的,仿佛羞,仿佛涩,也仿佛甜...... 原来,他们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接纳包容彼此......相融于一体...... 晨风带有甜香,轻轻抚过她的脸,她在他怀中睁开眼,抬头,对上他的眼眸......黑亮亮的,将她的脸庞倒影其中......他们相视一笑,她的羞涩,他的宠溺,他温柔吻她的眉心,「生日快乐。」 她的笑甜蜜又幸福,语气也撒娇,「我的礼物呢?」 他仿佛惊讶,「昨天不是送你了吗?我自己。」 这么自恋......她看着他,渐渐皱起小八字眉,撅起小红唇,嫌弃的模样......后来又不看他,将脸庞贴上他的胸口,手指还在一旁画着圈,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却被他一把夺过手指,把玩在掌心,从拇指,食指......到无名指,停留,摩挲......她的心跳渐渐加速...... 他说:「传说中,左手无名指的血管直接通往心脏,如果被爱人套上了戒指,他们就会永远相爱......」 她预感到什么将要发生,口舌都已经干燥,瞬即,无名指上一凉,什么东西落了上来,不大不小,刚好环在她的指根。 她忍不住偷偷去看,银色的戒指,钻石在晨光下璀璨......容不及她多想,下巴已被他抬起,他的神情严肃,认真看她,语气也坚定,「嫁给我。」 她定定回望他,心跳更快,胸口那样满,幸福感几乎要溢出来......答案刚要脱口而出.,却被他拥抱坐起...... 眼前的一切,红玫瑰,满室的红玫瑰。每一朵,都美得像梦..... 许久,他又在她耳边呢喃,「嫁给我。嗯?~~~~~~~」最后一个音,他故意拉长拉慢,仿佛无限诱惑...... 她突然回头看他,纯黑的眸,清透明亮,在他作出反应前,她已送上自己的红唇...... 此刻,身体的语言,或许更适合。 他微笑,因为她在他怀里,一次又一次,盛开。 再次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海风吹拂起纱帘,晚霞在窗外铺展开,将无尽天与海都染成绯红。代黎慵懒枕在萧佑城的胸口,抬起手臂,简单又精巧的戒指,钻石表面迎上光,折射出缤纷色彩,无比绚烂。 萧佑城一手枕于颈下,看着她看戒指,一手梳理她的发,感受柔软的发丝在指间滑过,流水一样。 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代黎还在看戒指,萧佑城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起床吧?一天没吃东西了。」 代黎回过神,脸腾的一下就烧红了,他们在床上待了一天一夜......刚想要坐起,「哎呦」一声又软了下来,全身散了架一样的酸疼,特别是腰,刚才猛的一用力,真以为要折了。 萧佑城慌忙坐起,轻轻揽过她,「还疼么?」一边问,一边在她腰身轻轻的揉捏,叫他这么一问,代黎更是羞,索性就懒在他怀里,「不想动。」 萧佑城原本就极宠她,哪里抵得了这样的撒娇,恨不得将她整个人揉进身体里去,忍不住又想要她,可又捨不得再累着她,哑着声开口,「那你乖乖躺着,我去拿吃的。」 代黎点点头,真的躺了下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像只乖巧又可爱的猫咪。 萧佑城穿好衣服,临到门边,忽又想起什么,连着薄被将代黎抱坐在沙发,代黎正惊疑,看见他从橱柜里拿出新的床单换上,这下是真羞了,小脑袋埋得低低的,任他抱回床上也不看他,那害羞的小模样看得萧佑城心痒难耐,偷了好几个香吻才肯下楼。 第61页 萧佑城轻轻关上门,屋里少了他,似乎突然寂静下来......代黎睁开眼,天还没有黑透,月亮已经爬了出来,挂在灰蓝的天空,淡淡的白色,隐约有几处模糊的阴影......被褥间,唇齿边,空气中,留有他的味道......她深深吸一口气,浅浅笑了出来。 门外很快就有了动静,她回头去看......一簇浅黄色的烛光,在黑暗中,仿佛孤独的舞者,跳动,等待生命燃尽,她却不是孤独的,额头落下湿湿一吻,他的笑颜晕在烛光里,「许个愿吧。」他们同在国外念过书,如今又在国外度假,求婚庆生,不免都洋派。她依言闭上眼,十指交握于唇前,不一会儿,睁开眼,小腮帮子一鼓,不费力,将蜡烛吹灭了。 屋里失了光源,突然暗下来,萧佑城摸到墙边开了灯,代黎叫强光刺了眼,忍不住拿手去挡,丝绒被子从身上滑了下来,萧佑城满心期待的画面却没有出现,她已经套上了一件乳白睡袍。 将推车里蛋糕与食物在桌上摆放好,代黎半跪坐在床上,展开手臂等他来抱,萧佑城抱起她,在耳边问道:「刚才许了什么愿?」 代黎歪了小脑袋笑:「说了就不灵了。」 萧佑城更好奇,「你真信这个?」 代黎不管他,看见吃的才发现自己饿坏了,只顾着埋首与食物奋战,萧佑城也不再问她,怕她吃快了噎着,一心只照顾她的饮食。 心事简单,一句说完,要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代黎依偎在萧佑城怀里,一夜好眠。第二日上午,各国着名的成衣店与珠宝行送来许多礼服与首饰的样子,将整个客厅都占满,直看得人眼花缭乱,更有设计师亲自到访,殷勤询问代黎的喜好与要求,代黎这才发现,原来萧佑城早有「预谋」,早就将一切安排妥当。 萧佑城此刻却从身后拥着她,懒懒将下巴搁放在她肩上,同她一起挑选礼服,边看边道:「这次订的礼服都是西式的,中式礼服洋人做不好,我知道北平有一家百年老店,母亲的衣服都是在那里做的。」顿了顿,将唇移至她耳畔,轻声道:「你穿旗袍的样子,特别好看。」也不知是因她耳垂敏感还是因他语气暧昧,她耳后霎时间就红了一大片,粉红的颜色,衬着绒绒鬓发,果然是特别好看。 接下来的日子,轻松又惬意,他们在西西里,做一切情侣间可能做的事情。 一起去看木偶戏,她在路边的小摊上挑选木偶娃娃,因为拿不定主意是要白甲武士还是黑甲武士,问他,他自然是说,「都要。」她不依,非让他选一个,他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同,随口道:「白的吧。」她抿了唇想了想,还是拿了黑的。他立即感到受挫,「都选好了还问我?」她笑着将木偶递给他,「送你的。」他脸色刚刚缓下来,又听她道:「跟你一样,傻乎乎的。」说完拔腿就跑,她跑得很快,却还是被他追到,一把拉进怀里,迎面就吻上去。 夜晚的街头,路上还有行人,见到这样一对东方爱侣,只是报以善意的微笑。 傍晚,他们去海边散步,捉小蟹筑沙堡,赤着脚在浅海里追逐打闹,因为跑得热了,她将外套脱掉扔上沙滩,只穿一件白衬衫。他们相互泼水嬉戏,她的白衬衫很快被打湿,隐隐约约露出里面的黑色胸衣,他的眼神瞬间深邃......再熟悉不过的眼神,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知道不好,刚想逃,下一秒已经落进他怀里......自然是一夜缠绵...... 第二日去沙滩散步,他不知从哪里牵来一对啊拉伯马,一黑一白,漂亮高雅。他们在海滩上悠闲骑马,他说,这两匹马都是纯种,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带孩子来这里,送一匹小马驹给他(她),啊拉伯马温顺易调教,不会有危险。她想像那样一幅画面,不知不觉就笑了出来。 他们还在沙滩上烤肉,买了全套的烤肉铁架,一件一件搬出来,没让僕役帮忙,所有的事情,都他们自己做。他生火,她在一旁帮他挡风,食物很丰富,牛肩肉、鸡翅、羊小排、玉米、鱿鱼、蘑菇、青椒、面包、各种新鲜的虾贝......他当然没有做过这样事情,她也只在维也纳随同学吃过两次,却俨然一副将军的模样,指挥他翻面控火,自己则在一旁适时洒刷调味的粉酱。一开始做的自然不好,大多让他吃了,后来技术渐渐纯熟,两人便开始抢起来,每每总是她得胜,他让着她,她自然也知道,坦然享受他的宠溺。 他骑自行车,载她穿梭于古朴的小镇山道,她双臂环上他的腰,依靠在他宽阔的后背。这里的气候好极了,四季如春,沐浴在金色阳光下,拂过脸庞的是温暖的风。她惬意的唱歌,也与他聊天,分享各自的心情与过往。 西西里岛辽阔富饶,盛产柑橘、柠檬和油橄榄,也有大片大片的葡萄园。他带她去自己的葡萄园,还没到葡萄成熟的季节,满目只看见葱葱翠绿,植物的香气混了海的咸湿,构成特殊的芬芳。他给了所有奴僕半日的假,将他们遣散,偌大的葡萄园,只他们两个人,手牵手,游走于深绿浅绿层层铺叠的叶蔓间。 园林深处,紫藤架下,雪绒般的野花丛里,他们亲吻,他说,等到葡萄成熟的季节,带你来吃葡萄;他说,这里的葡萄,特别甜;他说,可依旧及不上你的唇...... 虽然这一等,等了许多年...... 一艘艇,只他们两人出海,她才知道他还会开船,立即兴致勃勃,要他教她,他便任她胡闹,在她身后,与她一同掌舵,其实比他自己开船要累上许多,他却只是甘之如饴。 第62页 下午时分,将艇悬停在海面上,他放出一条木质小船,说要钓鱼,她很怀疑这样一片海域是否适合垂钓,却也陪他一同下艇上船。一望无际的海面,蔚蓝,浓重又不失清新,像是一整块华丽的织锦。不多久却起了风,吹起粼粼的浪,他用长风衣将她包在怀里,给她温暖,她很快便睡着了...... 她是被他吻醒的,醒了以后才发现,仍然在小船上,不知什么时候躺了下来,身底下软软的,铺有厚厚的羊绒毯,随即吃了一惊!彼此都已经衣衫半褪,他该不会是想在这里......她面红耳赤的想要推开他,却被他牢牢压在身下,一手安抚性的抚摸她的肩,另一只手仍在解除两人之间最后一点阻碍。手段是半强制性的,却在她耳边温柔的哄:「乖,这里没有别人,和家里是一样的,」轻轻去舔她的耳垂,她立即颤抖,他又在她耳边吹气,「感觉却不一样,你会喜欢的,我保证......」 她渐渐放松了一些,他也不再钳制她,双掌游走于她的曲线,第一次户外的经历,她到底仍不能完全放开,紧紧环住他的脖颈,紧紧闭了眸,却在逐渐升温的激情中,慢慢的,将一切忘却...... 船身很小很轻,随着他们的节奏,晃动,时快时慢,时而猛烈时而轻微,他们的身体又随着船身而晃动,像是睡在摇篮里,也像是躺在海浪的怀抱里...... 船动还带来水声,哗啦哗啦的,就响在耳边,悦耳动听,音乐一样,夹进她的娇吟与他的喘息之间,奇异的和谐。 夕阳渐渐落下海面,余晖似火,将周围的一切,染成淡淡的赤金......云霞在天与海的交际间铺陈开,变幻着色彩,宝蓝、橙黄、灿金、玫红、烟紫,像是朵朵礼花在绽放,那样远,远在天边,又那样近,近到触手可及......蓝天、碧海、落日、晚霞、柔风、湿气、水声、彼此的热情与释放......他们交融在这里,与大自然一起......感觉......真的不一样...... 西西里的一切,美好到不真实,穷尽她的一生,也无法忘记。 第二十一章 侯门深似海 归国后,萧佑城先是陪着代黎回了趟上海,备上几样贵重又得体的礼物去代府拜访。常霏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兜兜转转绕了个大圈子,这一对小儿女终于还是走到了一起,常霏现在的心情,欢喜又感伤,也有重重忧虑,人前却只是表现出高兴的模样。代黎觉出了母亲的心思,遂决定在上海住上一阵子,陪陪母亲,也处理一些事情。 萧佑城必须尽快赶回北平,代黎的意思让他先走,萧佑城却坚持两人一起,不免就争执,到后来变成争吵,他们第一次吵嘴,第一次「怒」目相对,代黎性子倔,一旦决定了什么事便不听劝,萧佑城怒极,可拿她没法子,便只有狠狠吻上去...... 大约是心中都存着余火与不舍,两人的动作比平时激烈许多,衣服都扯坏了,一切结束后,代黎全身几乎要脱力,窝在萧佑城怀里,呼吸都嫌累。 萧佑城的双掌则在她周身游移,轻轻揉捏她身体的每一处,舒服得让她想睡觉......肩部突然落下温热一吻,湿漉漉的,是他的舌尖在轻舔。 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没有睁眼。 「还疼吗?」他的声音很轻柔,她莫名,睡眼朦胧去看肩膀,那里有一处小小的粉红色印记,是那次中枪后,留下的伤痕。 「早没感觉了,」她清醒了几分,也去他身上摸索,肩部腹部都有疤痕,指尖又爬上他的背,沿着光滑的嵴樑,一点一点往上游走,在肩胛骨那里,果然摸到一块凹凸不平,她抬起眸,眼中闪着盈盈柔光,也问他,「还疼么?」 他笑,轻吻她的脸颊,却是道:「以后我们有了女儿,皮肤要像你这么好,疤痕都不会留。」 她果然转移了注意力,「如果是男孩呢?」 他又笑,有几分邪气,「儿子要像我,为心爱的女人挡枪,留下疤,让她永远都记得。」 她一时间不知是羞是恼,脸都涨红了,墨玉般的眸子瞪着他,突然送上自己的红唇,从他的唇,一直吻下去...... 血脉逆行,他激动到不能自已,低吼一声将她压至身下,在抵上她柔软的那一刻,她的纤指却抵上他的胸膛,眉头轻蹙,软软开口:「我累了。」声音又嗲又糯,眼神却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就那样幽幽看他。 他狠狠眯了眸,她是故意的!她故意折磨他!他的呼吸一声重过一声,在她柔软处不停的来回摩挲,真真是饮鸩止渴,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一把将她揉进怀里,恨不得揉碎了,镶进身体里去,她则将脸庞藏进他的胸膛,偷偷坏笑。 后来,到底还是一番云雨。 半个月后的某个凌晨,一列火车悄然驶入北平。刚下过雨,天空碧蓝如洗,路边的杨树叶子经由雨水的沖刷,那油油绿意,仿佛随时要滴出来,积水顺着车盖沿缓缓滑下,在玻璃窗上,爬出蜿蜒的水痕。 包厢外有人敲门,代黎说了声请进,是护送她来北平的一位上海副统制,低了头,不敢瞧她,恭敬道:「代小姐,马上就要进站了。」 代黎客气道谢,副统制关上门,又退了出去,这次来北平,萧佑城要给她拨专列,她不肯,最后两人各让一步,由他遣了人送她过来,其实她并非寻常娇弱女子,也不是第一次单身出远门,可他想宠她,她自然也欢喜。 第63页 到了站,他亲自来接,早等了许久,她还没步下车蹬,他抢上前,拦腰将她抱进怀里,她大窘,红着脸在他耳边急道:「都看着呢!」 他厉声喝:「谁在看!」 「啪、嗒」两声,皮靴触地的声响,干净利索的动作,两列哨岗整齐的转过身去,目不斜视。代黎已经没了脾气,索性就由他去。 一起坐进车里,萧佑城一手圈着她的腰肢,一手与她十指交握,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句话,代黎脸上那刚刚退下去的红潮,忽的又晕开,瞥一眼前座,也不知道开车的孙辅听见没,别开脸不去理会萧佑城,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男人......真是......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 又一个清晨,萧佑城睁开眼,窗帘是玫红色的,只拉上了一层,阳光透过那微薄的帘,将屋里的一切,笼上淡淡的玫红,恍若暗香浮动。 怀抱里是空的,他微讶,她贪睡,从来起的比他晚。衣帽间里传来细小的声响,他穿上睡衣走过去...... 她穿一件黑色丝绸睡袍,腰间带子只松松繫着,领口微敞,露出漂亮精緻的锁骨,睡袍下摆只到膝,小腿白皙,赤着脚,踏在羊毛地毯上,原本他以为衣帽间的地毯是白色的,如今衬了她的玉足才发现,原来是米白色。 大约腰间的带子真是系的太松了,睡袍从由她左边的肩膀,缓缓滑了下去,他喉头一紧,他知道,她睡袍里面,什么都没穿...... 她伸手去拉袍子,瞥见了门外的他,显然是刚起,慵懒的神色未褪,微微眯了眸,睡眼惺忪,她起的一向比他晚,甚少见到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就多看了两眼,发有些凌乱,下巴上新生了短短的鬍渣,青梗梗的,黑丝绸睡衣只系了下面两粒扣子,领口大敞,露出大片结实紧緻的胸膛......不若平时那般齐整,懒洋洋的,有几分孩子气......也很性感...... 她心头一动,凑到他身前,吻一下他的唇......后悔也晚了,衣帽间里,他硬是拥着她胡闹了一回。 从浴室里出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了,她头发也来不及晾干,直接又奔回了衣帽间,他便拿了干毛巾,跟在她身后给她晾头发。她不喜欢用吹风机,湿发都用毛巾晾,从前是自己动手,现在是他。 她穿衣的习惯他是知道的,出门只随手一件,因为今天要去大帅府,这样认真的挑衣服,他又是高兴又是感动,细细给她晾头发,也告诉她母亲的喜好,可惜她的衣柜里找不到一件旗袍,洋装也没有,最后,穿了白色长裤,白色衬衣,外罩一件嫩黄针织套衫,很是秀丽乖巧,像是清晨里,窗台下那一朵初绽的小雏菊。 他将她端详了半晌,忽道:「当初送你的翡翠带来了么?」她随即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在船上送她的那一块,几乎算得上定情信物,自然是随身带着,很快在妆镜台下面的抽屉里找出来,他帮她戴上,挂在罩衫外,莹莹翠绿衬着嫩黄衣衫,确也好看。 大帅府她不是第一次来,心情却是截然不同,下车后,她深深吸一口气,他留意到了,扭头看她,她吐了吐小舌头,浅笑,「有点紧张。」她坦白的样子让他又爱又怜,也不顾周围有人,低头在她额前落下吻,「一切有我。」 门外看起来宏伟庄严的大帅府,果然是一片深宅大院,所有的房屋陈设,均透有浓浓的前朝气息。萧佑城执了代黎的手,走了许久,方才踏进一重院落,穿过甬道,正房堂屋外侯有两名少女,一色的灰布衣蓝缎小坎肩,曲膝唤了声「少帅」,竟似旧时规矩。 走进正室,早有一名丫鬟打起东面厢房的门帘子,恭声道:「夫人,少帅来了。」 代黎跟着萧佑城走进厢房,只见靠窗卧榻之上,端坐一名雍容妇人,看那模样,恍若还不到四旬年纪,发盘起,以一根八宝刻丝银簪束成髻,穿一件灰绿提花团寿缎袍,斜襟与衣袖裙摆皆绣有青花灵芝纹,那衣裳,旗袍非旗袍,旗装非旗装,大约是改良的款式。 代黎想起昨夜,萧佑城对她讲起自己的母亲......他的外祖父是前朝亲王,母亲又是正室嫡出,一出生便受有封号,颇受皇宠。他的父亲出身戎马,如今能握有北方二十一省,当年很是得了这位夫人的帮助,因此格外敬重。 想到要拜见这样一位未来婆婆,代黎不免就有些紧张,如今见了面,反倒是镇定下来,大方唤了声「伯母」,一旁的老妇人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礼物。 其实萧佑城受伤时,代黎曾在医院里见过萧夫人,只是当时那样的情况,彼此都不曾留意对方。萧夫人不动声色,将代黎上下打量了一番,在看到她胸前那块翡翠时,面色略有松动。 萧佑城拥着代黎,在东边一熘铺紫毡红木椅上坐了,在母亲面前也丝毫不掩亲昵。丫鬟奉上茶果点心,代黎道了声谢,那少女竟是一惊,手下微颤,很快敛了情绪,垂头退出门去。 萧夫人轻轻咳了一声,老妇人忙递上茶碗,萧夫人将茶碗端在手里,不紧不慢拿瓷盖去拨弄茶叶,萧佑城笑道:「母亲,黎知道您爱喝乌龙茶,特意送了您顶级的铁观音。」 萧夫人将茶碗搁上榻边的雕花小几,方才道:「代小姐费心了。」 代黎始终含着笑,「伯母客气了,叫我代黎就可以了。」语气很是诚挚恭敬。 萧夫人不说话,萧佑城又道:「母亲,我们想尽快结婚。」 第64页 萧夫人笑了笑,对萧佑城道:「去书房瞧瞧你父亲。」 萧佑城微一挑眉,未动。萧夫人又笑:「我想与代小姐单独聊聊。」却是看向代黎。 代黎悄悄拍了拍萧佑城的手,萧佑城轻轻紧了紧代黎的肩,边起身边开口,似玩笑道:「您可不能为难她!」 萧佑城刚刚步出厢房,萧夫人即敛了笑意,盯看代黎胸前那块翡翠,开口:「代小姐,我能看看你的项鍊吗?」代黎早觉出异样,依言将翡翠取下,萧夫人拿在手里,端看了许久,仿佛自言自语,「这块泻雨翠,是当年敬瑞皇后的心爱之物,后由我母族所得,一直传承下来......佑城从美国回来后,说是将它弄丢了......原来一早就送给了代小姐......」 代黎只知道这块翡翠价值不菲,却不想竟是传家之宝,也明白了萧佑城要她戴上翡翠的原因。思量间,翡翠已经还至她手中,代黎只握在掌心,冰凉沁脾。 萧夫人又将茶碗端起,轻啜一口,缓缓道:「佑城的伤能好得这样快,多亏了代小姐的照顾。」 代黎心中有些惴惴,温言道:「伯母太客气了。」 「佑城对代小姐的心思......我知道是劝不动的......代小姐,实话说,我并不希望你嫁进我萧家,论才德品貌,你与佑城倒也般配,可想必代小姐知道,萧家不是普通人家,这里里外外南南北北,多少人看着......别的不说,单是代小姐的出身......下九流的亲家,会让萧家很难堪。」 随着萧夫人一番话,代黎的心渐沉,她极认真看着萧夫人,极严肃的语气,「伯母,我的父母,从来都堂堂正正做人,没有什么可让人难堪的地方,我为他们骄傲。」 萧夫人叫她那样一双黑眸定定瞧着,竟生出几分不自然,勉强笑了笑,「代小姐,或许我把话说重了......便是由你自己来看,你担得起萧家少夫人么?佑城迟早是要统了这江山的,做他的妻子,绝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 代黎略一沉思,很快答道:「我愿意去试。」有些问题,她早已经想到,可既然选择了与他在一起,就是选择了与他一同面对,很多事情她不懂不会,为了他,她愿意去学,愿意去试。 萧夫人大约想不到她会这样回答,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手臂微移,身旁的老妇人立即接过了茶碗,沉默许久,萧夫人长长一嘆,「罢了......秦嬷嬷。」老妇人应声,萧夫人看向代黎,「秦嬷嬷是跟着我从王府里头出来的,你先跟她学点规矩。」 代黎心中微讶,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对着萧夫人,也只是点头称是,态度恭敬。萧夫人见她这模样,脸色又缓了些,「好好一个姑娘家,剪短发穿裤子,成什么体统?我是看不惯的。」代黎也未驳,只是听训。 虽然只是短暂的相处,代黎这聪明乖巧的模样,不卑不亢又谦恭有礼的态度,萧夫人不可能一点不喜欢,便是先前对她报有的成见,也是淡了几分,对秦嬷嬷道:「我记得库房里,还有几匹从前江宁织造府进贡的云锦,你去挑颜色素净些的,送到锦绣坊。」转而对代黎道:「明天就让他们给你量身形,先做几件旗袍。」 正说话间,厢房外的丫鬟又打起了门帘子,「夫人,少帅来了。」 萧佑城进屋,先是看一眼代黎,随即对萧夫人笑道:「母亲,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萧夫人一笑,竟是没有理会萧佑城,仍是对代黎道:「时候也不早了,中午就留在这里,吃顿便饭。」 说是便饭,其实并不简单,一方面,这表示萧夫人对代黎的认可,另一方面,也是将代黎正式介绍给萧家人。萧佑城很高兴,母亲的态度比他预想的还要热情几分,代黎心中虽有些虑,大抵也是高兴的。 同样高兴的还有萧佑晴,萧夫人介绍时,她并没有说出早已认识代黎,面上装作初次相见的腼腆,趁着无人留意,偷偷对代黎眨了眨眼。 表小姐苏绛忧原本称病推席,开饭前却又来了,萧夫人似乎有所顾忌,并未给二人做介绍,只是,彼此心里又岂会不知?苏绛忧气质孱弱,长褂襦裙包裹着单薄的身体,倒像是从古画里头走出来的仕女,一双水雾迷濛眼,似怨似哀的看向代黎。代黎发现她总是看着自己,对她善意微笑,阳光一样明媚,仿佛刺了苏绛忧的眼,再不敢抬头。 豪华的饭厅,除了落座的主人们,更多的是服侍于一旁的僕役,传菜,添茶,倒酒,或什么都不做,只是站立。却很静,除了器物相触的轻微声响,没有人说话,只是刚开席时,萧权突然问代黎:「你父亲是代默祥?」代黎回答后,萧权便再没说什么。 代黎从前在家里,或现在与萧佑城一起,吃饭时也不常说话,只是气氛完全不同,这里,只有压抑,她不习惯吃饭时被人服侍与观察着,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吃一顿「团圆饭」,更像是在表演,很累。 好容易将一餐饭吃完,萧大帅去军中,苏绛忧回房间,萧佑晴要上学,代黎原也想告辞,萧夫人却先发了话,在小客厅里摆茶。 饭厅外的小客厅,简约精緻,有一套西洋沙发,萧夫人坐于主位,代黎坐进南边靠门的单人沙发里,最后进屋的萧佑城干脆坐上沙发扶沿,拥着她。 这样随性又自然的举动,两人均未觉出不妥,却让萧夫人不满,哪里有女子坐正位,却让男人坐扶手的道理?更何况是萧佑城这样的身份?生活中最微小的细节,却能轻易瞧出两人平常的相处。 第65页 萧夫人并没将不满说出口,只是越发觉出让代黎学规矩的迫切性,对代黎道:「我已经让秦嬷嬷去收拾了,一会儿就跟你们回去。」 代黎轻轻皱眉,她在思考如何委婉拒绝,萧佑城很惊讶,问母亲:「秦嬷嬷跟我们回去做什么?」 「教教代黎,学点规矩,还有你,」萧夫人富有深意的看他一眼,「也学学。」 萧夫人有些倦,谈话并没有维持多久,刚刚回到寝居,却发现秦嬷嬷还在那里,「怎么没走?」 秦嬷嬷低头告罪,「少爷不让老奴跟着。」 萧夫人刚要发作,却瞧见去而复返的萧佑城,冷冷一哼,「母亲的话,你如今是一句也不愿听了?」 萧佑城陪着笑:「母亲教训的对了,儿子自然是要听的。」 萧夫人面色更冷,「那你的意思,便是母亲错了?」 萧佑城上了榻,坐在萧夫人身边,「母亲,黎不需要学什么规矩,她现在这样,就最好。」 萧夫人怒极反笑,厉声道:「我看你是昏了头了!在你眼里,她什么都是好的!」 萧佑城微怔,想了想,母亲的话确实有道理,他的黎,还真挑不出让他不喜欢的地方,便是她对他生气,他也觉得好。 萧夫人看着儿子那瞬间温柔下来的神情,心里的滋味倒真是说不清,拍了拍萧佑城的手,「你要娶她,依了你,你要跟她住在外面,也依了你,如今不过是让她学点规矩,又有什么要紧?母亲做这些,还不都是为了萧家的颜面,为了你!」 萧佑城认真看向萧夫人,「母亲,那件事之后,您应该也知道,她于我而言,比性命还重要,我不能叫她受一点委屈。」 萧夫人神色又凛,「那件事?你还敢提那件事!为了个女人,连命都不要了!你是对得起你父亲?对得起我?还是对得起这份江山基业?」萧夫人越说越激动,竟是微微咳起来, 萧佑城忙为母亲抚背,待她平静了一些,道:「母亲,我记得您曾经说过,最大的希望,是儿孙的幸福......现在,我很幸福。」 这样一番话过后,萧夫人有片刻的失神,许久才悠悠一嘆,摆了摆手,艰难的仿佛失了力气,「去吧......我累了。」 萧佑城轻轻抱一下母亲,离开了房间。 再多的荣耀与责任,她首先,还是一名母亲。 他们很快订了婚,代黎的意思,不希望太铺张,经过一番争执与妥协,最后决定在萧家城南的别院里,举行一场晚宴。 代黎晚宴上的穿着自然又成为争论的焦点,萧佑城这次站在了母亲那一方,希望代黎能穿旗袍,便是从上海赶来的常霏也劝她,代黎的选择,不过是在满室的红色旗袍中,挑哪件。 萧佑城的兴致比她还高,一直在旁边充当顾问,黎,这件蜀绣做的不错,黎,这件料子很舒服,黎,这件你穿起来一定很好看......正在她头疼之际,他又俯在她耳边悄声道:「其实,你什么都不穿的样子,最好看。」被未婚妻无情的踹了出去。 订婚那天,他在楼下,焦急等待他的旗袍美人,听到她下楼的声音,激动去看,却只看见黑色......她在旗袍外,套了一件黑色风衣,捂得严严实实,看来,便是他这位未婚夫,也没有特权。 直到来到别院,休息室里,她才捨得脱掉外套,如一团火,一道光,立即就灼了萧佑城的眼......该怎么形容眼前的她......一切言语都已经不配......她其实选了件简单又保守的款式,可是,那般的妩媚风情......最后,他只想到了两个字——祸水。他想用风衣将她重新包起来,谁都不让看...... 客人们陆续到来,萧夫人遣人在休息室外敲了几次的门,无人应,僕役也不敢擅自去扰。此刻,代黎深深陷进沙发里,被萧佑城吻得快要喘不过气,手脚都被他钳住,动弹不得,最后,她几乎是动了怒,他才恋恋不捨放开她,幸亏这件旗袍的料子不怕皱,她的短发理一理就行,而且又化的淡妆,很快就补好......否则,还真是没法收场...... 宾客并不多,晚宴简单而隆重,订婚公告一早就发了出去,现在,怕是连国外都知道了北军少帅订婚的消息,他恨不得向全世界大声宣告,他的黎,终于是他的了。 因为不是结婚,上海那边,只来了常霏,陈小引,以及长伴代默祥身边的阿二,阿二是看着代黎长大的,如今特意赶过来参加她的订婚宴,代黎很感动,因为想到爸爸,又有些感伤,如果爸爸能在她结婚前醒过来,该多好。 萧夫人待常霏很是客气有礼,多少消除了代黎原先的顾虑,因为之前那样一番话,她以为,萧夫人会很难相处,可至少现在看来,还算融洽。订婚这天中午,她与常霏已被邀请至大帅府,与萧佑城的父母一起吃了顿饭,现在,她管萧夫人叫母亲,萧佑城管常霏叫妈妈......很羞涩,也很甜蜜,从此,她跟他,就真是一家人了......即将是。 这晚,萧佑城醉了,当他在回家的路上不断强调自己没醉时,她就知道他醉了,也难怪,虽然他酒量好,但几乎所有敬向她的酒,都让他挡了。 幸好没醉糊涂,还能自己走路,她将他扶进浴室,放水让他洗澡,他却从身后抱住她,不停的说话,少夫人,您真是太美了,少夫人,您是我所见过的,最优雅的女性,少夫人,我今天才知道,倾国倾城,原来确有其人...... 第66页 他在重复今天晚宴上,客人们称赞她的话,她好气又好笑,都醉成这样了,还不忘吃醋...... 放完水,她帮他脱衣服,在剩下最后一道遮掩时,到底还是害羞,就这样扶他进浴缸,他坐下,她刚想走,一把被他拉回,跌坐进浴缸,他的怀抱里。 她还穿着旗袍,全都打湿了,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牢牢环在怀里,动不得一下。他几乎赤裸着全身,她那一件旗袍,实在也薄得很,沾上水,紧紧贴在身上,如今又紧紧贴在他怀里......他的呼吸灼热又粗重,果然是等不及了,腿间一热,他的手,已经从她旗袍的叉口,探了进去。 他的嘴里有酒香,吻得她也有了几分醉意,她的旗袍浸上水,不容易脱,而他的手指又失了准性,襟上那盘扣,怎样也解不开,她刚想按住他,自己动手,不料他竟是着急,一把将襟口撕开。阻止已经来不及,新做的旗袍,就这样坏了,而且是订婚时穿的,有纪念的意义,她不满,不觉说了出来,他一边继续撕她的旗袍,一边含混道:「不过是件衣服......我们还有彼此......」 第二日萧佑城醒来时,觉得口中渴极,代黎还在熟睡,他小心翼翼抽出自己的手臂,刚准备下床,看见床头柜上保有的一杯温水。 不过是清水,他喝起来,却像蜜那样甜,一丝一丝,渗进心里。喝完水,再睡不着,可又不愿起,于是只看她。 代黎在朦胧中睁眼,睁眼便看见他,半撑着身子看自己,眼神关注到痴傻,唇边还有笑,眼角眉梢,全是爱恋温柔。 床很软,丝绒被子包在身上,像是陷在软绵绵的云朵里,懒得动一下,代黎半眯起眸,只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均是不动亦不说话,连神情都未变,唯一的变化,便只有萧佑城的眼神,渐渐深邃......她清晨慵懒的模样,最让人受不了...... 行动先于思考,他的手,已经抚上她光裸的背,在她做出反应前,唇即被他劫去...... 一室春光...... 许久之后,她趴在他汗湿的怀里,以急促的呼吸平复心跳,她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的,可他们之间......似乎太频繁了一些...... 她婉转将想法告诉他,却只引来他的闷笑,胸腔剧烈的起伏,他突然翻身压她至身下,与她四目相对,坏笑道:「谁让你总勾引我。」 代黎懒得理他,在他眼里,大约她做什么都是勾引。他却很快敛起笑颜,神情严肃,「黎,以后别穿旗袍了。」 她看他一会儿,瞭然点头,拿纤指轻轻戳他的胸膛,「你就是这么霸道。」 他迅速握住她的手,抵在心口,皱眉道:「我说真的,他们看你的眼神,我受不了。」低下头,离她更近,「只在家里穿,我一个人看,嗯?~~~~~~~~~~~」 代黎不置可否,将唇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萧佑城脸色顿变,慌忙解释:「那都是过去的事!在认识你之前!」然后才发现她并未生气,笑吟吟看他,他一个狠劲吻上去...... (红妈望天~~~小萧这么没节制,我都看不下去了~~~~~~囧) 第二十二章 黑色婚礼 婚礼定在五月二十二号,这个日子,是萧夫人拿了萧佑城与代黎的生辰八字,亲自去城外崇明寺求来的黄道吉日,据说百年难遇。 随着婚期的日日临近,萧府上下忙碌异常,代黎自然也不得闲,隔三差五就被叫去大帅府,萧夫人的精细与讲究,代黎算是真正领教了,仅是礼服,中式的西式的,试了就不下百套。 如若仅是筹备婚礼倒还罢了,更让代黎头疼的是各种请帖,昨天山东统制夫人请她看戏,今天盐务部长夫人约她打牌,明天百顺洋行的经理夫人又邀她赏花......俨然把她视为少夫人,萧家未来的女主人,虽说十次有九次代黎是要推的,可也知道不能全拒,有些事情,总要面对,有些生活,总要习惯。 这天代黎又要去大帅府,不得不起个大早,萧佑城哄她多睡一会儿,说晚去也不要紧,代黎仍坚持与他一道起床,没有让长辈等的道理。早餐桌上代黎连打了几次哈欠,萧佑城很心疼,觉得有必要私下再找母亲谈一谈。 萧佑城亲自开车送她去大帅府,半个钟头的路程,她在路上就睡着了,到了地方,他自然也不会唤她,有警卫员看见他的车子,走过来刚想拉车门,被他一个眼神遣了回去。 她并没有睡得太沉,不多会也就醒了,下车前依旧是一通深吻,他目送她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才离开。 大帅府虽大,这么些日子来,代黎也熟悉了,经过南花园时巧遇苏绛忧,身上穿一件银白织锦袍,下着浅碧色撒花绉裙,手里拿一只青瓷瓶,代黎听人说过,苏绛忧喜欢收集花瓣上的露水雨水霜水雪水,具体收来做什么代黎不清楚,大抵也是一些风花雪月的用途。 既然遇上了,自然是要打声招呼,苏绛忧不喜欢她,代黎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完全不理会她,苏绛忧站在那里,半低了头,别过脸瞟她,眼神哀怨,仿佛受了代黎什么委屈似的,弄得代黎有些尴尬,勉强招呼两句,也就离开了。 走进正园主室,在外屋里看见萧权,坐在藤椅上看报纸,代黎躬身唤了声父亲,萧权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秦嬷嬷大约听见声音,从里屋出来,领了她进去。 第67页 进屋不久,两名丫鬟挽起深紫色的帷幔,帷幔里头,萧夫人显然刚起,一袭姜黄缎袍,正坐在妆镜台前梳发。代黎与萧佑城,所差不过是一场仪式,萧家里里外外,都敬她做少夫人,便是萧夫人,在她面前也随意许多,真拿她当儿媳对待。 代黎因为吃过早餐了,只陪着萧夫人用了一碗燕窝粥,吃完饭不久,一杯茶还没喝完,秦嬷嬷进来禀报,说杜先生到了。 杜先生是一位年愈花甲的老者,头发全白,只是气色尚好,陪着萧夫人聊了一会子闲话,代黎坐在一旁,正认真的跑神,突然听见萧夫人让她伸出手,她想都没想,依言伸了出去。 杜先生将指尖搭上她的手腕,代黎这才反应过来,隐约猜到了什么,面色顿红。杜先生切完脉,对着萧夫人摇了摇头,代黎也知道没有,她的月事刚过完不久。 萧夫人却皱了眉,当着杜先生的面,也没说什么,只请他开些方子,促一促。 杜先生走后,萧夫人方道:「日子也不短了,怎么还是没消息?」 这种事情,几乎私密,代黎并不愿聊,低了头不说话,萧夫人猜想她大约害羞,也不再问,只是道:「杜先生打宫里头出来,从前是太医,他开的方子,是极管用的。」见代黎仍不说话,又嘆道:「我身子不好,只得佑城这一个儿子......萧家的开枝散叶,便是指望你了。」 代黎抿了唇,只转动手中的白玉瓷小茶杯,萧夫人看她那样子,竟是有几分孩子习性,到了嘴边那最后一句话,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偏巧,萧佑城这日因宴请几位将领,晚饭后才回家,刚下车,看见默婶候在门外,说是少夫人还没回来。 萧佑城听完,立即驱车来到大帅府,听僕役回禀,说少夫人在夫人那里。萧佑城来到母亲居处,偏房花厅里,果然看见代黎,陪着母亲与两位太太,在打麻将牌。 代黎的位置正对着门口,听见丫鬟的禀报,立即抬头,与他瞬间的对视,复又低头去理牌,两位太太是在这里玩惯的,并未起身,只是叫了声少帅。 萧佑城来到代黎身后,丫鬟早搬来软凳,萧佑城却不坐,略俯身,双手撑在两边桌角,那姿态,几乎是要将代黎护在怀里,看了看代黎面前的牌,笑道:「原来你还会这个。」 代黎尚未答,右手边的王太太先接了口:「这一下午,除了夫人,就数少夫人赢得多了。」 原来已经打了一下午的牌,刚才代黎看他那一眼,虽似平常,深藏其中的情绪,大约只有他能看得懂,萧佑城看向母亲,含笑道:「母亲最近忙着筹备婚礼,劳累的很,还是早些休息吧。」 两位太太都是人精,悄悄互通一个眼神,郑太太抬腕看了看表,哎呦一声,「原来已经这么晚了!可是得回去了!打搅了夫人的休息,真是不该!」 牌局很快散了场,陪萧夫人小坐了一会儿,萧佑城牵了代黎的手离开,还未上车,秦嬷嬷追了出来,将两大袋的纸包递给代黎,「少夫人,您忘了拿药。」 萧佑城心中一慌,忙问代黎:「你怎么了?」边说边紧张看她。代黎略颦了眉,并未接药,道:「秦嬷嬷,麻烦您转告母亲,我没有病,不用吃药。」 这样一番情形,萧佑城很快猜出了七八分,回去那一路上,代黎不说话,将车窗打开,任由夜风吹进来,舞乱她的发。 萧佑城不敢扰她,也不说话,只开车,心里正有些闷,忽听她低声一唤,佑城。 急速剎了车,扭头,她在看他,车厢里很暗,只她一双眼,闪着幽幽的光,竟让他的心口,生出钝钝的疼。 她可能想说什么,却迟迟开不了口,眉紧皱,颦成一个小八字,那样的为难。他看不得她此刻的模样,一把揽进怀里,轻抚她的背,温柔哄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愿意的事情,你可以对母亲说『不』。」 许久,她在他怀里闷闷开口,「对不起。」他笑着揉她的发,「傻丫头,我们之间,再用不着这样三个字。」 在萧府这一日,代黎真是身心俱疲,加之本来早上也没睡饱,回家后草草洗了个澡,就睡下了。 代黎趴在床上,萧佑城先给她晾头发,晾完之后,因为她说打了半天的牌,腰酸背疼,又帮她按摩,他的手法是从前跟一位老嬷嬷学的,在父亲母亲面前显露过几次,得过夸赞,新鲜劲过了也就淡了,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从她修长的脖颈开始,顺着细背纤腰,往下,一直揉捏到玉足,她断断续续发出模糊的呻吟,手下所触耳边所闻,渐渐的,刺激出他的欲望。 指尖在她周身游移过两圈,她隐约是睡着了,呼吸均匀,他小心翼翼解开她腰间的衣带,一点一点,将她的睡袍剥落。 她没穿胸衣,睡袍里面只一条底裤,他侧躺在她身边,轻轻的,揽过她,让她背靠着他,斜躺在他怀里。 他细细亲吻她颈侧细腻柔滑的肌肤,一手穿过腋下,绕至她胸前,握住雪白丰盈,以非轻非重的力道揉捏,另一只手则越过腰侧胯骨,探入修长腿间...... 她醒了,意识仍有些模糊,略回头,却被他含住了红唇,唇齿间销魂的纠缠,让她的意识更加模糊,一会儿想到白日的里见闻,父亲、母亲、苏绛忧、萧佑晴、太医、拿药、打牌......交错浮现的人与事,一会儿又只专注于他热情火热的缠绵,他的指,他的掌,他的唇......都像梦...... 第68页 他放过她的唇,身子微微前倾,吻至她胸口的娇嫩柔软,以舌尖吮吸逗弄,她开始呻吟出声,半梦半醒间,思绪依旧是混乱,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含混开口:「今天看见了佑晴......她情绪好像不太对。」 她竟然在这种时候,不专心......他褪下她的底裤,锁紧她的腰,一个挺身......突然的侵犯让她猝然清醒,终于意识到这是个什么样的状况,姿势有些奇怪,却能让她不太累。 握住她丰盈的那只手,滑下,扶上她的腰肢,而原本锁紧她腰肢的另一只手,顺着她光滑的手臂缓缓抚摸,最终与她的纤指交握,他的唇舌流连于她的粉颊与脖颈间,身体的每一处,都与她契合在一起,这样的姿态,太亲密。 没能坚持太久,她还是嫌累,他缓缓退了出来,她离开他的怀抱,复又滚进丝滑的床单里,趴卧,他轻轻覆在她身上,胸膛贴紧她光裸的玉背,唇舌描摹她精緻的蝴蝶骨,以双膝与一只小臂支撑住身体的重量,另一只手稍稍抬高她的腰腹,进入,缓慢而坚定...... 她没有如往常般配合,只仍由他动作,累,也很舒服......在一阵濡热中,她的身体几乎麻痹,欲仙或欲死,累极也倦极,沉沉睡去...... 叮铃铃铃!刺耳的铃声划破安静的夜,代黎发出一声痛苦呻吟,捂住双耳,又往萧佑城怀里拱了拱,萧佑城也很恼,几乎想摔了电话,可既然敢在这时候找他,必然是万分紧要的事情。 他一手拥着她,一手接过听筒,没听完两句,立即清醒,他紧绷的身子也让她清醒,抬头看他,他很快放下听筒,拥她一同坐起,「佑晴不见了。」 「不见了」三个字,在萧家这样的人家,可以代表很多含义,到了大帅府才知道,萧佑晴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 城门立即关闭,火车站全面封锁,各条路上迅速设置了关卡,代黎看了那封信,寥寥数语,只说,去南方,为了爱情。 不谙世事的小姐,在天罗地网的追捕下,终究跑不了太远,天刚蒙蒙亮,即被送回了大帅府,萧佑晴人生中的第一次脱逃,只维续了四个小时。 萧权自然是怒不可抑,特别是在知道了萧佑晴此番的目的地——广州,薛长复军部所在,并且,去找军部一位年轻的将领,挑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期,萧佑城即将与代黎结婚,而南方的薛飞瑶,是萧佑城曾经的未婚妻。 萧权的手臂高高扬起,眼见就要甩上萧佑晴稚嫩的脸庞,萧佑晴不躲也不避,也不若从前那般哭泣,只冷冷盯看萧权,那般眼神,竟肖似她死去的母亲。萧权心下一软,颓然放下手臂,只吩咐人看好她,再不许踏出萧府一步。 萧佑城与代黎迅速交换一个眼神,萧佑城跟上去看父亲,代黎陪着萧佑晴回房间。 回了房间的萧佑晴,失了镇定冷静,伏在代黎的怀里,哭泣,断断续续的诉说,亲生母亲的死,这个家庭的压抑,她的初恋,那个少年...... 代黎渐渐皱起眉,「朱淳?」 萧佑晴点头,仍然抽泣,「你见过的,他跟你一起弹过钢琴。」 代黎当然记得,深夜的上海街头,满身的血,地下室,密函...... 「他现在是薛长复的属下?」 「嗯,我也是刚知道不久,原本以为他是去俄国留学,前几天才知道,他现在在广州。」萧佑晴的情绪稳定了一些,话语也可以连续。 「他让你去的?」 「什么?」萧佑晴抬起头,疑惑看向代黎。 「我是说......」代黎稍稍斟酌了措辞,「是不是他让你去广州,或者是,你们曾有过什么约定......」 萧佑晴茫然摇头,「没有,我喜欢他,所以去找他。」 面对这样的萧佑晴,代黎一时竟不知从何劝起,朱淳的身份不明,朱淳的身在敌方,甚至,很有可能,朱淳对她,并非抱有同样的感情......萧佑晴对于爱情的追求,勇敢,也莽撞。 最后,代黎只拍拍她的肩,给她一抹温暖的笑,语气也放轻松,「你现在要做的,是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睡上一觉,其他的事,留给明天。」 萧佑晴呆愣半晌,似懂非懂,大概也是真累了,乖乖洗完澡,很快进入梦乡。代黎帮她拉好被子,轻轻关上门,一回头,即跌入温暖怀抱。 「怎么样?」 「睡下了。」 他亲吻她的脸颊,「老婆真能干!」 她没心思陪他肉麻,「佑晴的事情,我有些担心。」她将情况告诉了他,只是隐去了朱淳在上海那一段,潜意识里,不知为何不想让他知道。 萧佑城皱眉,「不管那小子是不是喜欢她,既然他现在给薛家做事,他们之间就不可能。」 代黎挑眉看他,「原来你也是个封建家长。」 他笑的谄媚,牢牢圈住她,俯身,额头抵上她的额,柔声低语,「如果他爱佑晴,及得上我爱你的十分之一,就能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 萧佑晴离家一事,就此不了了之,几日后,萧佑晴上学也未受限,一切如往常,只是身边安插了许多暗哨,萧佑晴大概也知道,再未出逃。 婚期眼见逼近,代黎反倒是闲下来,她本就贪睡,萧佑城每日出门时,通常未起,萧佑城用完早餐,一定会回房,餵她喝一杯热牛奶,代黎睡功了得,懵懂间任他摆布,眼都不睁。有次他玩笑般说起,说餵了毒药她都不知,她懒懒斜睨他一眼,「捨得么?」回应她的是一记热吻。 第69页 捨得么? 婚礼前几日,萧夫人为了讨吉利,坚持让萧佑城搬回大帅府,婚后才许同房,萧佑城虽不贊同,却也不想因这样的小事再与母亲争执,搬了回去。 代黎是真的清闲起来,她长这么大,大约这段日子里最是无所事事的,除了偶尔出门陪陪萧佑晴,便是呆在家里。 这日她整理衣帽间,在他的各式腕錶中看见一只vacheron constantin,觉得十分眼熟,拿起来仔细看,果然是自己丢失的那只,她当时就猜到被他拿了,后来在一起,也就忘了问。 表链上坏了一节扣,她一时心血来潮,拿了表,换了衣服出门,衣服是随手拿的,一件黑色杭绸旗袍,如今她的衣柜里,大半是旗袍,都是萧夫人命人给她定做的。代黎其实并不排斥裙装,只是从前觉得不方便,也穿不惯,因着对母亲的尊重,穿过几次,她是个爱俏的姑娘,旗袍穿上身好看,自然也喜欢。 北平她还不熟,自己开了车,问了人才找到一家钟錶店。修表师傅知道是高级货,虽然只是小问题,仍拿了放大镜端看半天,让她明天来拿,明天她当然没时间,表示可以等一等,修表师傅叫了小伙计,请她到二楼去坐。 二楼是间阁楼,有桌有椅,屋顶是斜面的,开一扇小天窗,窗棱是十字,初夏黄昏的阳光,透过开敞的窗口,斜斜射进来,因窗子太小,屋内并不十分亮,流淌一种朦胧的安静。 阁楼不算小,却很拥挤,到处都是钟錶,伴随着滴滴答答的细微声响,地板是木质的,大约年代有些久远,踏上去吱吱呀呀的响,小伙计送上一杯茶,下楼干活去了,阁楼里便是剩下代黎一人,双手捧着茶杯,好奇张望。 钟錶的盘面都很干净,应该每天都有人清拭,墙面上有个月历牌,风姿绰约的旗袍美人,隐约是哪个电影明星,月历纸上黑色的大字:五月二十一日,正是今天。 她长久专注于一只西洋挂钟,觉得很像小时候家里被她打坏的那一只,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在钟摆上戳了戳,果然就动了,童年趣事浮上心头,不觉笑了出来。 身后传来地板响动的声音,她以为腕錶修好了,小伙计叫她下去,回头,脸上还带着童稚般的笑,看见了他,一身的戎装,气息未平。 萧佑城下午去了趟军营,回城时在路边瞧见她的车,立即下车跑了上来,眼前的她,却让他眯起眸...... 黑丝绸旗袍,柔软的面料,合体的剪裁,勾勒出玲珑的身形,旗袍无袖过膝,露出雪白的手臂与小腿,在黑丝绸的映衬下,像是最极品的羊脂玉,衣襟上错落几颗珊瑚珠纽扣,宛如红豆。 未瞧清,人已扑至他怀里,双臂环了他的脖颈,笑得像只猫,温柔美丽又可爱,歪了头,将他左瞧瞧右瞧瞧,调皮道:「几日不见,少帅又帅了些。」 他的表情却未变,从见到她时起,一直未变,只定定看她,他不笑的时候,嘴角略沉,很严肃。 她敛了笑颜,也定定看他,那样一双乌沉沉的黑眸,那样近的看着他,殊不知,于他而言,是怎样一种诱惑。 没有预兆的,他突然吻她,狂热激烈,仿佛情绪的猝然爆发,她一时有些迷乱,不知何时,身子已被他逼带至墙边,后背抵靠在墙面上。 她依旧环了他的脖颈,与他激吻,他的肩上有肩章,冰冷的金属硌上她光裸的小臂,硬,也凉。 他吻着她,手下却解了她襟口的红色珊瑚珠,大掌从胸衣边缘探了进去,抚摸揉捏,另一只手滑进修长内侧,轻轻摩挲,顺着底裤的边缘,也探了进去...... 她身子一僵,终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迅速按住他的手,沉声喝道:「你疯了!」 他可不是疯了!整整七天没见她没碰她,想她想得快疯了!意外的见面,她以这样撩人的模样出现......他疯了,也是她的错。 所以,他不理会她,埋首在她胸口,以唇齿掀起她的胸衣,感受她娇嫩的花蕾,在他口中,绽放出红色珊瑚珠一样的美丽妖冶。 她很紧张,想反抗,身子却被他牢牢锁住,愈发压挤进墙壁,她能感觉出来,他是来真的。 她不敢做任何激烈的动作,地板上剧烈的响动,一定会被楼下听见,她也不敢大声的呻吟或是说话,天窗是开着的,他出现在这里,门外一定有哨岗。 她只能攀着他的肩,咬牙唤他,「萧佑城!」声音很低,透了她的急怒与慌乱。 他的唇由她的胸口往上,亲吻她的脖颈,来到她的耳边,舔弄她粉嫩的小耳垂,沙哑了声音,「我吩咐过了,谁都不许上来。」 「那也不行!」她顾不得身子在轻颤,狠狠瞪他,他却笑了,含了她的唇,细緻缠绵的吻她。她在沉沦与反抗之间挣扎,甜蜜与刺激感在她心海里交织,心慌意乱。 天窗正对着她的脸,暖暖的阳光射进来,很轻很柔,很清很透,将空气中微小的浮尘显现,阳光从他背后洒下来,他的每一根发梢,都闪着淡淡的金色,她甚至可以清楚的看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也都染成了淡金色...... 他的吻落到哪里,就将光影带到哪里,她的皮肤太白嫩,叫阳光照着,竟泛起柔和温润的光芒,仿佛将要流动,那样的美,让人忍不住想要挽留时间,请它停在这一刻。 他撩起她的旗袍,脱下她的底裤,将她的修长环上他的腰,她即刻失了重心,只好紧紧抱住他,腿侧触到冰凉的硬物,她立即明白那是什么,别在他腰间的枪,曾经也是她随身必带的东西,可现在,她有多久没拿过枪了...... 第70页 就在这片刻的晃神,他退下长裤,进入她的身体,她的惊呼只喊出了一半,另一半生生憋在嘴里,索性一把扯开的他的衣领,狠狠咬上他的脖颈,将呻吟宣洩......唇齿间全是他的味道,她熟悉深爱的味道......随着他的每一次深入,深入...... 昏暗的阁楼小屋,有时间游走的声音,有太阳流走的光影,十字窗棱,在他后背上,投射出一个黑色十字架,恍若背负。 整点,一片交错混乱的钟声,掩了他的低吼与她抑制不住的呻吟,他们将彼此送上了顶端...... 「哎呦~~~~~~」他痛呼出声,她手下故意一重,他倒抽一口凉气,委屈看她,「你谋杀亲夫!」 她头也不抬,「还没结婚呢。」 他的声音也委屈,「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得对我负责。」 伤口叫她刚才那样一按,又渗出血来,她心疼也有些后悔,没理会他的无赖,轻柔仔细的给他包好伤口,又帮他穿好衣服,伤口在脖颈,系上最上面一粒扣子也不能完全遮住,她颦起了眉。 他笑了,抚她的眉心,他的手掌很温暖,总是能让她安心,他说,「别担心,明日的礼服有领结,能遮住的。」她的眉头刚刚舒展开,他又说:「娶了只小老虎回家,我自己知道就好。」 她横他一眼,转身去收拾桌上的药箱,他伸手想要揽过她,「别管那些了,让我抱一会儿。」 也许是几日不见,她今天特别听话,乖乖蜷在他怀里,窗前有一株木香花,开得正好,花白如雪,色黄似锦,随着阵阵清风,淡淡的花香在客厅里萦绕,她听着他的心跳,就像是自己的心跳,也像是一支催眠曲,渐渐的,有些昏昏欲睡...... 他在她耳边说话,声音很轻很柔,海一样使她沉溺,他说:「今晚不想走了。」 她差点就脱口答应了他,幸亏残存了理智,人也清醒过来,「不行!明天得忙一天,今晚要好好休息。」明天确实很忙,仪式就有两场,中午一场西式的,是萧大帅的主意,为着向友邦展示他北军政fu的开明,晚上还有一场中式婚礼,是萧夫人的坚持。代黎也知道,婚礼,早已不是她与萧佑城两个人的事情。 他看着她,替她顺了顺额前几缕发,含着笑开口:「你在想什么?我不过想抱着你睡觉。」 她眯起眸,抄起手边一只软垫就往他身上砸,软垫是缎面的,很滑,一把就叫他夺了过去,他哈哈大笑,俯下身子想吻她,她偏头,吻便落在了脸颊。 她微抿了唇,双颊生出浅浅的粉红色,像是初霞,好看极了,他于是据实说,「宝贝,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看。」她咬了唇,还是控制不住嘴角的上扬,唇边勾起小小的弧度,像是两个小括号。 他忍不住,低头去吻小括号,舌尖轻轻的舔,又痒又麻,她全身都酥软,使不上一点气力,任由他吻着,从唇角,到唇瓣,再到她的舌,缠绵至她口中的每一处。 他还是要走的,她送他,门一开,花香更浓,外面很黑,墨一样的黑色,她一时不能适应,他轻吻她的额头,让她先关门回屋,她不肯,看着他离开,墨色渐渐淡开,她看见他的背影,在柔软的夜色里,渐行渐远,她忽然唤了一声,「佑城。」声音很低,近乎呢喃,她以为他没听见,他却回头,几步走到她面前,抱她在怀里,抱了许久,他说:「明天再见,我们就是夫妻了。」 她心头漾起甜,在他怀里笑。 躺在床上,反而睡不着了,也许是因为换了床,她想。她睡的是客房,他们的卧室因为要做新房,今晚不能住。她辗转了许久,看一眼钟,已经过了十二点,心里急着想睡,更加睡不着,她起身,来到常霏门外,试探性轻轻敲了两下,很快听见母亲的声音,「进来吧。」 常霏早在几日前就来了北平,代黎推开门,发现母亲还没睡,斜靠在床头看书,代黎站在门口,小声道:「妈妈,我睡不着。」 常霏放下书,摘下眼镜,对她说,「过来吧。」 代黎钻进薄被,常霏关了壁灯,也躺下了,轻轻拍她的背,安抚她,「当年,妈妈在结婚前一晚,也睡不着。」 过了许久,常霏以为代黎睡了,却听见她道:「妈妈,对不起。」 常霏失笑,「傻孩子,结婚是高兴的事,说什么胡话呢!」 「留您一个人在上海,对不起。」 常霏笑道:「真是个傻孩子,还有你爸爸陪着妈妈呢。」声音已有些哽。 又过了许久,代黎道:「妈妈,给我讲个故事吧,你和爸爸的故事。」 「那些事,你早听过了。」 「我想再听一遍......我想爸爸了。」声音也有些哽。 常霏眼角已有湿意,仍轻轻拍她的背,缓缓开口:「那一年,我还在园子里唱戏,那天染了风寒,找不到替场的,班主非让我登台,到了台上,叫明晃晃的电灯一照,眼一黑栽了下去,栽到了他怀里......」 思绪回到了当年,那些有泪有笑的日子,待到回过神时,代黎已经睡着了,安安静静伏在那里,常霏看着女儿,轻轻抚她的发,她睡觉时的神态竟是没有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纯净乖巧。小时候她偶尔睡不着,也会央着自己讲故事,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这大约,是母女俩最亲昵的时刻,是她极少流露出来的依赖......常霏知道,女儿从小就坚强,很少表现出对妈妈的依赖。她六岁那年,遭人绑架,救出来的时候,眼里含着泪,却没哭,小手去拭母亲满脸的泪痕,说:「妈妈,我不怕。」 第71页 想到这里,常霏心里又是一酸,轻抚代黎的脸,做母亲的,宁愿女儿柔弱一点,受伤时,至少,让自己哭出来......更希望,女儿永远都没有需要哭出来的那一天。 常霏闭上眼,心中默默祈祷,祈祷丈夫能醒过来,祈祷女儿一生平安幸福。 然后,看着女儿安静的睡颜,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常霏就叫醒了代黎,代黎也没像往常那样赖床,很快起来梳洗,在常霏的监督下认真吃早餐,早餐刚吃完,化妆师傅就到了。 穿的是西式婚纱,应邀来化妆的是一位法国夫人,将代黎一番「折腾」过后,瞪大了眼,连连惊嘆:「太美了!太美了!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新娘!」 代黎没有说话,只看向镜中的自己......是她,又不是她......发,眉眼,身形,都是自己的样子,可又不是,不是那个穿梭于弄堂,与男孩子们玩耍的假小子;不是那个游学于异乡,洋人口中的东方女孩;也不是那个咤叱于上海滩,清冷酷帅的帮派老大......镜中的女子,一袭婚纱,是最纯洁的白,脸上洋溢着的,是独属于新娘的美丽,独属于新娘的娇羞与幸福...... 常霏端了一盘水果进屋,看见女儿,瞬间,湿了脸庞。 仪式在城北一座大教堂举行,装扮完毕,剩下的时间并不多,车队已经在门外等,代黎与母亲拥抱了一会儿,撩起裙摆抱在怀里,正准备下楼,迎面看见了阿二,欢快叫了声「二叔」,阿二却没答应,面目严肃,「大小姐,我有紧要的事,想跟你谈谈。」 常霏道:「二叔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今天实在不适宜。」 阿二只盯看着代黎,眼神复杂又坚定,代黎心下一沉,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对阿二道:「二叔,我们去房里谈。」 刚一关门,阿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小姐,我们兄弟对不起你!」 代黎惊诧万分,连忙要扶阿二起来,急道:「二叔,您别这样!」 阿二跪得坚持,代黎没办法,只得在他面前也跪了下来,只听阿二痛声道:「大小姐,这件事,只有大哥与我们两兄弟知道,你留洋回来,接手帮里,秘密在查这个事,我们也知道,只是对头太厉害,一直没敢告诉你,却没想到,没想到......」 代黎一颗心越揪越紧,身子渐渐软下去,神情也有些怔。阿二看着她,大哥的女儿,自己亲眼看着,一点一点长大的小姑娘,现在,穿着美丽的嫁衣,即将嫁给她的心上人......有那么一瞬间,阿二几乎又要动摇,可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再犹豫,就真的晚了!狠劲咬了牙,低头,再不敢看她,「大小姐,一开始知道你跟他儿子的事,我们想过要说,可心里总存着侥幸,觉得你们未必能成......你订婚那次,我主动要求跟夫人来北平,本来是要告诉你的,可......大小姐......」 今天的天气特别好,艷阳高照,清空万里,竟是一丝云都瞧不见,说是百年难遇,大约也有些道理,窗外一只布谷鸟,「布谷布谷」的欢唱,扇动着双翼,划过长空,很快,消失于天际,再也寻不着。 光圣大教堂,里外皆是热闹熙攘,纵然教堂四周密布哨岗,看热闹的人仍是挤破了头,老百姓大概也知道,少帅大喜的日子,这些哨岗绝不会轻易开枪,因此胆子比平日里大了些。 相较而言,教堂里面就安静了许多,西装礼服的先生太太们,大半是来自各国的使馆,用半生不熟的中文打招呼,或者干脆讲起了母语。 休息室里,萧佑城频频看表,坐立不安,萧夫人在一旁,不冷不热道:「她想做什么?在这种时候耍小性子吗?」 当然不会!所以萧佑城更急,终于坐不住,不顾萧夫人的唤,冲出门,夺过一辆军车就开出去! 回到家,车队还候在门外,司机们瞧见了他,纷纷行礼,萧佑城进了屋,客厅里先是看见常霏,正皱了眉坐在沙发上,摇着头对他道:「不知道为什么,在屋里不肯出来。」 不详的预感笼上心头,萧佑城两三步上了楼,一把推开卧室的门,然后,定在了原地。 屋里,许多西式仿古纹铜雕花架,花架上,无一例外的,全都是玫瑰花,色彩却缤纷,有硃砂红,有水晶黄,有烟霞紫,有湘妃粉,有珍珠白,有樱桃红......一朵朵,将将绽开,娇嫩又矜持。花团锦簇中,她背对着门口,立于窗前,洁白的婚纱,裙摆在地毯上铺陈开,如烟似水,风拂过,薄纱便轻轻的漾,轻轻的漾...... 他竟是不敢往前走一步,只觉得一个不小心,她便要乘着风,飞走,再也寻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口,「我......」顿住,开口才发现,喉咙里有一把刀,生生刺在那里,每说一个字,刀尖就往里刺一分,那样痛,几乎无法承受,她甚至能够感觉到,血,汩汩而下,流进了心里...... 「我不能同你结婚。」她闭了眼,一口气说完。从天堂到地狱,不过一瞬间。 他仍站在原地,看着她,他想他是在做梦;眼前的一切太美,他想他是在做梦;门边有幅画,他突然狠狠一拳捶了上去,镜框碎了,玻璃片扎了他满手,都是血,他感觉不到疼,他想,他一定是在做梦。 梦中的她又开口,声音很低很沉,也很遥远,「我爸爸的车祸,是你父亲派人做的。」 第72页 他耳中嗡嗡的响,听不见她说什么,说什么都没有关系,都是梦,有什么关系...... 说完,她静静站在那里,再没有开口,低下头,露出修长优美的后颈,白腻纤细,仿佛稍稍使上一点力气,就能够折断。 而他,自始至终,没说过一个字。 只有风,仍然爱抚她的纱裙,那样的迷恋......不能弃,不能罢,不能休。 「噔噔噔噔」,脚步声急促慌乱,伴随着孙辅的大声呼喊,「少帅!少帅!大帅遇刺!性命垂危!」 屋里的两人都怔住,一时不能反应,孙辅已经奔至门外,脸都涨红了,气喘吁吁,憋着一口气,仍是急道:「少帅!快!」 猝然清醒!代黎迅速回头,与萧佑城瞬间的对视,视线交汇的时间太短,以至于看不清对方眼睛里,过于复杂的情绪。 他走了,她一下子瘫倒在地,身子碰到了一旁的花架,花架上的水晶瓶摇晃了几下,还是稳不住,跌到她肩上,摔碎了,淡粉色的玫瑰花,洒满了白色纱裙,装点出不适时的浪漫温馨。 门外一声惊呼,常霏跑进来,手忙脚乱按上她的肩,她才发现,肩上被划了道伤口,血不停往外涌,浸染了白色婚纱,在纯净无暇之上,绽放出玫瑰,最鲜红的玫瑰。 她终于崩溃,栽进母亲怀里,只是哭,常霏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抱着女儿,默默流泪。 她哭了很久,一直哭一直哭,到后来开始咳嗽,最后变成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干呕,呕的那样厉害,掏心掏肺一样,深深垂了头,只看见瘦弱的肩膀,剧烈的抽动。肩膀的抽动裂了伤口,裂了又包,包了又裂。常霏在一旁,泪如雨下,心如刀绞,恨不得替女儿受了这所有的痛。 飞速赶到医院的萧佑城,只看见了父亲的尸身。 作为上海滩数一数二的高手,qiang神陈小引的师父,阿二的枪法自然没话说,一击毙命。只是他自己,也已经死在了乱枪下。 喜事变丧事,婚礼变葬礼,萧夫人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打击,当场昏了过去。医院,大帅府,教堂,所有的场面,混乱一片。 萧佑城什么都不理,只站在父亲床边,垂了头,久久静默。 他的父亲,记忆中永远高大威武的父亲,就这样突然走了,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他与父亲,其实算不上亲密的父子,他自小就倔强,常常与父亲争执,有时父亲动了真怒,操起长棍就打,打折了他也不求饶,那时候,他是恨过父亲的......有一次,他挨了打之后,昏睡在床,半夜不知为何醒了过来,闻见熟悉的菸草味,抬眼看见父亲,夹一根雪茄,站在窗前。那一晚,他没睡,因此知道,父亲守了他一夜...... 代黎被带进来的时候,婚纱还没有换下。萧佑城抬起赤红双眼,濒死困兽般哀痛绝望,叫她白色纱衣上,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鲜红,刺出血。 代黎双眼红肿,正看着床上的人发愣,被身后的侍从官猛的一推,踉跄几步,跌坐在萧佑城身前,萧佑城突然回手拔出枪,一把抵上她的额头!一道光,滑过黑色枪身,消失于枪口,像是划破夜空的流星,璀璨光华,转瞬即逝。 白朗宁m1910 7.65mm,当年,她送他的那一把,现在,抵上了她的额。 第二十三章 从此萧郎是路人 水磨石地面,即便在初夏,依旧很凉,冰一样,冷得,就像她额上的那把枪。 她曾经面对许多的枪口,一点都不陌生,只是从未想到过,有一天,拿枪的人,会是他。 也许是因为大哭过一场,她此刻平静了许多,低了头,洁白的婚纱就在眼前,轻盈柔软的面料,像是拥在怀里的一朵云,很美。她才想起今天是她的婚期,一天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她的心底突然生出无力与厌倦,这样多的努力,这样多的付出,以为幸福可以争取,却原来抵不过老天爷的一个玩笑,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希望,他能开枪。 枪口在抖,她感觉到了,却不能抬头,并非恨他或是怪他,只是不想看见他,他们现在的样子,只能让对方更痛。 「告诉我,父亲的死,与你无关。」冷冰冰的声音,配以他的动作,像威胁,可听在她耳中,只有哀求。 她不动亦不语,枪口抖得更加厉害,「说!与你无关!」他的声音变得暴戾,她仍只听出哀求。阿二刺杀萧权,她并不知道,可她没法说出「与我无关」,阿二是为了给她父亲报仇,即便不是她的意思,也不可能与她无关。 她的沉默不语让他更加狂躁,厉声喝,命令的语气,「说!」尾音却带了明显的哽意,她忍不住抬头,看见赤红双眼,盛了泪,像是盛了满满的血。 泪水夺眶而出,立即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的泪水让他有片刻的失神无措,竟想去给她拭,手一动才发现,手上还握着枪,枪口还抵着她。 心早已硬不起来,对她,其实从未硬过,他的语气是真的哀求,「黎,只要你说,我就信!只要你说!」他眼里是哀痛绝望,紧紧盯住她,渴求她给他唯一的希望。 她闭上眼,轻轻的摇头,泪水涌得更多......请你别再问,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不管我说什么,我们之间都已经不可能...... 他的眼里终于只剩下绝望,缓缓放下枪,喉头一甜,一口血吐了出来,密密麻麻的血点,洒上她的白裙,也洒上他的礼服,她大骇,慌忙站起来要扶他,眼前却一黑,直直栽倒,被他及时捞在了怀里,他抱她疯狂冲出去的那一幕,让所有人惊骇!一对新人,失去知觉的新娘,软软伏在紧张暴怒的新郎怀里,各自的白色礼服上,全是血。 第73页 医生说她只是贫血,再加上受了刺激才会晕厥,不是大问题。他的问题却严重得多,急火攻心引起的旧伤复发,医生建议他好好做检查,他根本不理,他那样子,谁都不敢劝,便只得由着他守在她床边。 她小小的脸庞陷进枕头里,昏迷中,兀自紧皱了眉头,肤色苍白如纸,他从前竟然不知道,她贫血。眼角尚留泪痕,他以指腹轻轻去擦拭,肩上的伤口重新包扎过了,衣服上还遗有血迹,她的血他的血,早已分不清,只剩下干涸刺目的红。 她醒来时,已是黄昏,躺在柔软的床上,愣愣看向天花板,脑中一片空白,房里洒进柔和的夕阳光,昏暗又安静,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他推门进来的时候,便看见这样一幅情景。他已经换下了礼服,端一盆热水放在床边,掀开她身上的薄毯,脱下她沾血的礼服,甚至脱下她的内衣裤,她只看向天花板,一动不动,任他摆布,他拧了热毛巾,擦拭她的身体,擦过她身体的每一处,最后,他拿一套睡衣给她穿上,又给她拉上薄毯,出门。没人说一句话。 他再次进屋时,已是深夜,屋里很黑,他没开顶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黑暗,端一碗粥,小心翼翼摸索到床头,打开壁灯,灯光是淡淡的黄,她还是拧起了眉。 他扶她坐起,拿两个沙发垫让她枕在身后,餵她喝粥,她很乖,像下午时一样,他边餵边道:「你贫血。」 「我知道。」她突然顿住,抬眼看他,「你呢?」 他只看她唇边的那勺粥,「我没事。」 她垂下眸,没再说话,一碗粥很快喝完。她以为他会走,他却脱了衣服上床,关灯,拥着她睡下。 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什么都没做,只静静拥着她,她睡不着,知道他也睡不着。 「妈妈呢?」 「在家里,知道你没事。」 ...... 「父亲的死因,对外宣称是新党暗杀。」 「二叔的尸身在哪?」 「已经处理了。」 「......我想尽快回上海。」 他没说话,拥着她的手臂又紧了紧,她突然想哭。 本以为一夜无眠,却不想一夜好眠,身心受到重创,筋疲力尽的恋人,相互依偎,汲取对方怀抱里的温暖与力量,即便,他们有家仇。 两天后,北平火车站,开往上海的列车已经靠站,拥挤喧嚣的乘客队伍中,一名高挑的年轻女子分外引人瞩目,她穿一件普通的白衬衣,风华却是掩不住,只是脸色有些许憔悴,似乎大病初癒。 这天的天气原本很好,却在下午时变了天,铅灰色的云层重重压下来,那样底,像是压在人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月台上,萧佑城一身黑衣,是刚刚参加完父亲的葬礼。这样耀眼的两人,自然容易在人群中看到对方,常霏先上了车,代黎走到萧佑城身前,低头,无话可说。 天色更加阴晦,铅灰渐渐变成了墨蓝,且颳起风,很大,吹动他们的黑白衬衣,火车已经鸣笛,代黎低声道:「我走了。」刚转过身,被他一把拉进了怀里。 他们紧紧拥抱着彼此,将所有的不舍爱恋悲痛无望......承载进这个分手的拥抱...... 最后,他在她耳边说,「我一定是这世上最不孝的儿子,你杀了我父亲,我仍爱你。」 她心头剧烈的抽痛,几乎要脱口告诉他,那不是她的意思,可她到底说不出口,因为她知道,即便没有这次,她早晚也会为父报仇。 她上了车,外面的天色更黑,暴风雨眼看就要来了,月台上几乎已经没了人。只他,还站在那里,挺拔又孤独的身影,与车上的她,隔了车窗,隔了仇恨,两两相望......不知有没有那么一天,能做到两两相忘。 天地间突然闪过一道白光,紧跟着一声巨响,雨瓢泼而下,那样大的雨滴,打在窗上,噼里啪啦的响,豆子一样。她只看向窗外,他没动一下,只看她。 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衣衫,打湿了他的发,一缕一缕贴在额前,那样的狼狈,他不理,只是看她。 「哐当哐当」,火车缓缓开动,他的身影渐渐往后退,她的手攀上窗,却只触到冰凉。雨水阻隔了本应开阔的视野,他身影的越来越小,很快,消失不见。 而她已经泪流满面。 秋涛黄浦,滔滔入江,再随着滚滚长江,奔流到海。雨丝纷纷扬扬,落入水面,像是回归母亲怀抱的孩子,立即相融其中。 旧衣脏裤的码头工人们,蜷缩在仓库外檐底下躲雨,哆哆嗦嗦,分享最廉价的菸草卷。风携着雨丝打进来,时常会将菸头微弱的火星浇灭,工人们破口大骂,将长久郁积于心中的苦闷宣洩,下了三天的雨,没活干,也就没钱拿,不少人家里的米罐,已经快要见底了。 穿着油绿雨衣的年轻邮差,骑着自行车,车轮溅起水花,将泥点子溅上码头工人的裤腿,无人在意。邮差离开码头,穿梭于宽阔的马路,或狭小的弄堂,偶尔也会有顽皮的男孩子,冒着雨,跟在邮差车后跑,一个不小心,摔倒进水洼里,满身泥污。 邮差骑着自行车来到英租界,在一座欧式庭院外,找到了写有「代府」二字的门牌,从油布包里拿出洋文信,对照中文地址,是这家没错,按响了门铃,很快出来一位门房老伯。投递完信件,邮差骑上车,又往下一家去了。 第74页 宽大的客厅,没有开灯,因为外面下着雨,显得有些暗,墙角的落地大座钟,秒针「嘀嗒嘀嗒」的行走,与窗外的雨声应和着,愈发单调。座种旁挂有一只月历牌,前一页撕得不干净,还遗有月历纸的边缘,日期却是没遮住,十一月七日。 「你输了。」低沉慵懒的女声响起,听不出半分喜悦的情绪。 陈小引放下手中的棋,「还玩么?」 代黎摇了摇头,端起茶杯走到窗口,看着庭院里那块常绿草坪,本过了青草茂盛的季节,却被雨水沖刷的分外油翠。 「下了三天了吧?」代黎轻啜一口茶,仿佛自言自语。 「嗯,三天了。」 「码头上的工钱还是照常算吧,世道本就不好。」 陈小引正答应着,小香走了进来,「大小姐,有一封洋文信。」 代黎放下茶杯接过来,看一眼信封,微微舒展了眉,「是福特医生寄来的。」福特医生虽然回了美国,却一直与代黎保持联繫,交流代默祥的病情。 代黎站在窗口将信看完,又重新折好装好,暂时搁在了窗台上。陈小引突然开口:「黎黎,半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二叔为什么会失踪?你为什么不跟萧佑城结婚?」 许久的沉默,陈小引站在沙发旁,看窗前那抹纤细的背影,熟悉的单薄,不熟悉的孤独,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叫人心疼的孤独感。 代黎复又端起茶杯,捧在手心里,早已感觉不到茶水的温热,她看向窗外,远处灰白色的天空,淡淡开口,很轻的声音,「我已经不记得了。」 送走了陈小引,代黎站在廊下,伸手向外试了试,雨量不是很大。回屋里告诉常霏,说刚收到了福特医生的信,要去一趟医院,常霏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嘱咐她加件衣裳。 司机老刘见她要出去,将车子开到了门外,代黎却从门房拿了把伞,与老刘招呼一声,步行出门。 她穿一件米白色长风衣,撑一把黑伞,独自走进凄迷雨雾,那身影,越发显得消瘦孤单。 走出租界区,街上还是热闹的,在行至南京路一带时,隐约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回头,看见不远处,一名年轻少妇立于百货公司门口,烫了捲发,穿了鲜艷的胭脂红大衣,在人群里分外显眼。少妇见她回头,也不顾外面有雨,踏着高跟鞋,「噔噔噔」跑了出来,一脸的惊喜,「代黎!我就知道是你!」 何宁娇中学毕业后,随着父母去了北平,此番是第一次回上海,许多年过去了,自然要感慨一番上海翻天覆地的变化,问代黎,「我们从前常去的那家店,大闸蟹的味道还正么?」 代黎微笑,「挺正的。」于是一同去了云湖居。 何宁娇是坐了车出来逛街的,司机将她们送到地方,相对坐下点完菜,何宁娇道:「我昨天刚到的上海,想着去找你呢,这么巧就遇上了。」代黎笑了笑。 何宁娇看她一眼,想说什么,硬生生吞了下去,菜上的很快,那一盘大闸蟹摆在中间,何宁娇却又不吃,代黎问她怎么了,她笑的甜蜜又羞涩,还有几分懊悔,「看见才想起来,医生让我忌口,我又怀孕了。」 代黎一愣,随即笑道:「恭喜!」 何宁娇终于找到了入题口,对代黎道:「你与少帅若是能有个孩子,怕是也闹不到今天这步田地。」萧佑城与代黎的分手,外人并不知道真相,大多只猜测因婚礼那天萧大帅遇刺,萧夫人嫌代黎命格太硬,还未进门就剋死了公公,坚决不再同意他们的婚事。 代黎仍是笑了笑,夹了只蟹吃起来,何宁娇只慢悠悠喝茶,看着代黎,半天才缓缓道:「你变了。」 代黎点点头,一本正经,「变老了。」 何宁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点倒是没变。」很快又敛了笑意,「少帅也变了。」抬眼看了看代黎,继续道:「我们妇人家,虽说是不问政事的,可偶尔也能听到一些,上次公公在家里招待秘书处几位秘书,听他们议论说,现在的事情愈发难做了,少帅的脾气越来越难以琢磨,阴晴不定,便是孙先生,也是动辄被喝责。」 代黎埋头吃菜,似乎没什么反应,何宁娇又道:「这两个月,夫人守完丧,开始留心起少帅的婚事,大帅府里,隔三差五就会请一些未出阁的名门小姐去做客,少帅如今是北军是统帅,这样年轻,人又俊朗,没有哪家小姐不想嫁的。」说到这里,何宁娇悄悄留意了代黎,见她神色如常,方才说了下去,「夫人还在别院里举办了几次舞会,请的大多是千金名媛,我陪妹妹去过一次......哎,一整个晚上,少帅一支舞也没跳,只是站在阳台上抽菸。」何柠娇盯看着代黎,「也不知道那一晚上,少帅都在想什么。」 代黎终于放下筷子,敛眸沉默了稍许,忽而一笑,「谢谢你的好意。」 何宁娇皱起了眉,「代黎,你还喜欢他,我能看出来!少帅心心念念仍想着你,任谁都看得出来!我就不明白了,只要你们坚持,夫人还能真跟你们耗一辈子?」 代黎抿了抿唇,还是那句话,「谢谢你的好意。」 何宁娇摇了摇头,只是嘆气。 吃完饭,何宁娇坚持将代黎送到医院,代黎下了车,走出几步后,何宁娇又唤她,「代黎,少帅快要来上海了。」代黎讶异回头,何宁娇坐在车里看着她,「虽说不是迁都,可少帅好像想在上海常住。」 第75页 车子开走了,代黎静静站在医院门口,雨已经停了,天边升起晚霞,漫天的红色,火一样燃烧,将她的衣,她的发,她的脸,她微怔的神情,全部染成了红。 萧佑城一行人来到上海,并不算低调,轿车军车,浩浩荡荡连着十几辆开进都督府,引得路边行人纷纷驻足观望,不到一个小时,整个上海摊,就连路边擦鞋的毛崽子都知道,少帅来上海了。 事隔两年,少帅再次来到上海,以这样大张旗鼓的方式,更有小道消息在悄悄流传,说少帅此后会在上海常住。各色的舞会宴会茶会一时间空前繁盛,送到都督府的请帖,每天都有厚厚的一叠。 眼见步入深秋,清晨,汽车顶上笼了薄薄一层霜,远远望过去,像是覆了雪。郑家言停下车,没敢按喇叭,机灵的男僕很快赶过来接手,将车子开进了车库。 进了屋,才发现自己料错了,妻子已经起了,沙发上铺满了花花绿绿的布料衣样,裁缝拿了捲尺与衣料,在她身上比划着名。 郑家言凌晨回家被撞个正着,只好笑着上前道:「今儿起得挺早。」何宁娇并不看他,只一心一意去看衣料,郑家言不好即时就走,装模作样翻了翻沙发上的布料,「怎么又想起做衣服了?来上海前不是才做了许多么?」 何宁娇剜他一眼,没有说话,郑家言问的也是废话,哪有女人嫌衣服多的,讪讪正准备上楼,却被何宁娇唤住,「明晚赵家小姐的生日舞会,咱们得参加。」 郑家言茫然,「哪个赵家小姐?」 「谁家小姐不重要,重要的是少帅和代黎都会去。」 郑家言更是茫然,「你那个同学,不是不喜欢参加这些个舞会宴会么?」 「我说我离开上海太久了,好多人不认识,请她一起去,她已经答应了。」 「可少帅也未必去啊?」 何宁娇又剜他一眼,「少帅巴巴从北平来上海,你以为是为了什么?为了长乐门那几个舞女?你想法子把消息透给少帅,少帅一定去。」 郑家言叫她拿了短处,陪笑两声,看一眼那裁缝,转而道:「这事你可真够上心的。」 「代黎可是我中学最好的同学。」言语间,裁缝告了辞,何宁娇方才继续道:「要说一点私心没有,那也是假的,少帅如今掌了军权,若能有少夫人这样一个靠山,便是今后你看上了哪家小姑娘,也不能轻易和我离婚不是?」 郑家言不由发怒,半真半假呵责道:「整天没事都瞎想些什么呢?」 何宁娇吃吃笑了出来,郑家言顿时消了一半的怒火,上前拥着她,轻抚她的小腹,「医生说了,妈妈要保持好心情,这样肚子里的宝宝才会健康,别总想那些有的没的,我对你怎样,你还不知道?」 何宁娇笑意更浓,她是个聪明女人,男人免不了出去偷腥,睁只眼闭只眼,方才是婚姻维繫之道。 因为各自都有车子,只约在赵家见面,何宁娇并不担心代黎爽约,她既答应了,就一定会去。果然,何宁娇来到赵府时,代黎已经到了,时间还早,宴会厅里的人并不多,偌大的舞池,叫屋顶那水晶灯一照,光华满地,颇有些空荡的感觉。 代黎独自坐在宴会厅一角,修长双腿交叠,手臂闲闲搭在腿上,指尖勾一只高脚杯,却不见喝的意思,只略低了头,仿佛发呆。 从见到代黎的第一刻时起,何宁娇便瞪大了眼,她穿的......黑夜蓝重绸衬衣,领口与袖口皆是白色,肩饰白色薄绸小坎肩,坎肩上又饰有黑珍珠及纯白提花蕾丝,金珠长项鍊在颈中缠了三圈,垂至衬衣最下面一粒纽扣,穿一条黑色紧身长裤,足蹬黑色长筒皮靴,将那美腿,衬得尤其长且直......美是真的美,只是,穿成这样,哪里像是来跳舞...... 何宁娇走上前,正想抱怨两句,代黎大概感觉到有人靠近,抬头......何宁娇霎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那一双黑眸,定定看着你,却仿佛透着几分心不在焉,心不在焉低下又藏了些许朦胧的忧郁......这样多的情绪,黑眸仍只是清亮,孩童一样的清亮。何宁娇想起,在中学时代,代黎便有这样一双清亮的眸,许多年过去了,自己已经为人妻为人母,虽说生活并不艰难,眸子里早已失了清澈,可是她,竟还能拥有这样一双眸,仿佛纤尘未染......明明与自己同岁,她却像个少女,也像个少年。 代黎伸手在何宁娇眼前晃了晃,「嘿!回神了!」 何宁娇拉回了思绪,再看她时,她眼里只有微微笑意,恍若前一刻她眼底里的忧郁,只是自己的错觉。 脱去大衣,马上有男僕接了去,何宁娇穿了件宝石蓝旗袍,缀以银丝线织做的梅花纹,松松搭一条银白披肩,掩了微凸的小腹。何宁娇在代黎身边坐下,嘆道:「跟你一比,我都成了大妈了,明明我比你还小四个月的。」 代黎只微笑,喝了一口果子露,在两人回忆过去的闲聊中,舞场渐渐热闹了起来。 宴会厅里瞬间的安静瞬间的喧闹,代黎并未曾留意,何宁娇一直分了神注意着门口,抵了抵代黎的胳膊,下巴朝外扬了扬,「看!谁来了。」 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在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心头还是猛的一突,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知道跳得厉害,代黎很快别过脸,喝一口果子露,喝了半天才发现,杯子早已空了。 第76页 有男僕递上酒水盘,代黎随手拿了杯,不经意扫一眼端酒水的男僕,还是个少年的模样,白皮肤,细长的丹凤眼,微红的唇......代黎迅速回头,衣香鬓影间,哪里还有男僕半分的影子? 代黎略颦了眉......北大学生、上海亡命流徒、南军将领、赵家男僕......这个朱淳,实在是不简单。 何宁娇对代黎此刻的分神很是不解,又抵了抵她的胳膊,「去那边吃点东西?」她们所在的位置偏僻又有些暗,不太容易被看见。 「你去吧,我还不饿。」 何宁娇见劝说不成,也就搁下了。 少帅既已到场,舞会很快开始,赵沁梅大大方方邀请萧佑城跳第一支舞,寿星的邀请,又是位女士,萧佑城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赵沁梅已经有了未婚夫,此番邀请,倒真是出于对萧佑城的尊敬与仰慕,再无旁想。 第一支舞,何宁娇被丈夫郑家言邀进了舞池,代黎独自坐在舞池边,低了头愣神,身前有人,她是过了很久才发现的,抬起眸,看见一身黑色西装的年轻男子,乌发浓密,脸庞俊美,唇边还挂有淡淡宠溺的笑,「跳舞吗?」 代黎笑着摇了摇头,金色灯光洒上她的脸,那笑颜有着忽明忽暗的恍惚,容庭轩在她身边坐下,要了杯红酒,「我刚到,没想到能看到你。」 代黎仍是笑了笑,并没有交谈的意思,容庭轩看一眼舞池,那一身戎装,分外乍眼,也明白了她的心不在焉。 一支舞结束,何宁娇回到座位,看见一旁的容庭轩,又看了看代黎,眼神颇为暧昧艷羡。而舞池的另一端,赵沁梅正准备告辞,却被萧佑城唤住,「赵小姐,能请你介绍一下在场的客人么?」赵沁梅先是讶异,然后欣然同意。 宾客们很快发现少帅的用意,许多人是萧佑城不认识的,很是期待兴奋,斟酌着怎样以最简洁的话语让少帅记住自己,待辗转到舞池这一边时,已经过了许久。 「这位是容庭轩少爷,你们一定认识的。」 萧佑城笑着伸出手,「很久不见。」 容庭轩也笑着伸手与他交握,「很久不见。」 「这位是......」赵沁梅看一眼萧佑城,「这位是代黎小姐。」 「你好。」 「你好。」 第二十四章 梦中昙 舞池边奏着西洋乐,非常熟悉的旋律,代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曲名是什么;屋顶上那只大吊灯,流光经由彩色水晶片折射而出,花花晃动在眼前,脑袋里隐隐作痛;各种香气从四面八方逼上来,有鲜花香,有脂粉香,有香水香,有美酒香,有食物香,甚至还有菸草香......她快要喘不过气。 一杯清水送到她眼前,她恍惚接过,恍惚道谢,水是温热的,喝下半杯,心中果然平稳了许多,她渐渐放松,对容庭轩笑了笑,容庭轩柔声问她,「送你回去?」她摇了摇头,将些许涣散的目光投向熙攘的舞池。 来了萧佑城,又来了容庭轩,赵府今晚可谓是风光无限,赚足了面子,仿佛刻意似的,舞会进行到一半,竟又迎来了一对耀眼璧人。 男子身着白色礼服,戴一副金边眼镜,斯文俊朗,风度翩翩。女子一袭素白缎面旗袍,却在左肩绣一朵艷红牡丹,盛放至胸前,黑发绾起,鬓边簪一朵红玫瑰,半开半敛,纯情与风骚之间,拿捏的刚刚好。 女子几乎无人不识,夜之会当红舞女,也是上海滩有名的交际花,白月儿。男子却几乎无人识得,可那样的气度,又能请动白月儿作陪,定然不是等闲人物,客人们纷纷交头接耳,暗自打听,就连主人赵天勤,也亲自上前问候。 男子的身份很快传开,近卫氏,日本人,来上海做布匹生意。与日本人那一仗发生在一年前,且又远在东北,人们并没有过多的感触,日本人在上海做生意,也是有的,并不稀奇。 萧佑城坐在舞池边,手中轻晃一杯白兰地,舞场里来了谁,走了谁,哪里热闹,哪里冷清,他完全不在意,他只在意她在哪里,他只知道这里有她,那个共他有着杀父之仇的她,分开短短半年,思念却让他犹如凌迟,夜夜在心悸中难眠。她给他种了最厉害的蛊,哪怕有一天她亲手杀了他,他一定仍爱她,执迷不悟。 「少帅。少帅?」女人唤了两声,萧佑城看过去,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女人并没有因此被吓到,反而轻声笑出来,笑声很好听,有如银铃,「少帅为何不跳舞?」 与赵沁梅跳完第一支舞过后,萧佑城再未邀请谁跳舞,他不是来跳舞的,他只是来看她。小姐太太们频频将目光投向这里,更有人藉故在他面前走动,希冀少帅能留意到自己,也有性格大方一点的,盘算着主动上前邀请,可少帅那脸色,最终让人望而却步,却仍有例外。 眼前这女人,身材高挑,银红露肩晚礼服,胸前挂一串白色珍珠项鍊,越发映得肤白如雪,竟有些面熟,萧佑城将目光收回来,没有搭理的意思,舞池那一边,她的身影虽然模糊,却是他全部的念想。 「少帅独自在这里喝酒,不觉得无趣?」女人竟然没走,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萧有城终于略皱起眉,他不习惯有人坐在他身边,除了她。 忍住要拔枪的冲动,他最近越来越冲动了,冷冰冰的声音,「我不认识小姐。」 第77页 女人还是不怕,又笑出声来,「少帅果真贵人多忘,赵小姐刚介绍过,我是沈纤。」 沈纤,萧佑城想起来了,不因为赵沁梅的介绍。沈纤是时下最当红的电影明星,大江南北无人不晓,他们从前一起看电影,许多都是沈纤的片子,她记性好,奇怪总记不住演员的名字,每次都问他,「这人很面熟,叫什么来着?」因此他记得,哪怕一个跑龙套,他都记得。 新一支舞曲开始,衣着鲜亮的时髦男女,纷纷寻找舞伴,双双对对步入舞池,近卫信树却舍了白月儿,迳自走向宴会厅一角。 原本就有些僻静的角落更加静,人们悄悄看向这里,萧佑城与代黎的婚事,曾是全国瞩目的新闻,没人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如今虽说分了,可少帅在场,自然不会有人敢邀代黎跳舞,这个日本人,大概刚来到上海,什么都不懂。 近卫信树向代黎微微鞠躬,伸手邀请,容庭轩突然站起,也伸手邀请......周围更静了。 代黎神色如常,放下高脚杯,将手递给了容庭轩,不曾去看近卫信树一眼,何宁娇对代黎的态度有些不解,何至于让人这样尴尬,而且又是俊朗不凡的男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在那男人的脸上看出笑意......何宁娇眨眨眼,灯光迷乱,定是看错了。 舞池另一边,萧佑城看到了这一幕,也放下高脚杯,邀请身边的沈纤,沈纤并不拿乔,嫣然一笑,将纤纤十指放入他掌心。 虽然相拥而舞,萧佑城的脸色仍疏离,手臂也只轻轻搭在沈纤腰间,沈纤净捡些趣事笑话来讲,她是新式女子,很有些幽默爽朗,可萧佑城的心思不在这里,任她使出浑身解数,也是无用。 渐渐滑入舞池中心,容庭轩与代黎恰巧也舞至这里,在四人错身那一剎那,萧佑城突然一推一揽,低声一句「换个舞伴。」将沈纤送入容庭轩怀里,自己则抱住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人。 瞬间的错愕尴尬后,沈纤恢复了镇定,对容庭轩笑了笑,容庭轩也是礼貌一笑,可两人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便沉默下来。不一会儿,沈纤突然笑道:「那边有一位小姐,一直在看容先生。」 容庭轩却连张望的兴趣都没有,只是应了一声,沈纤又看一眼不远处的萧佑城,他将怀里的女子拥得那样紧,完全不若方才与她跳舞时的模样,微微一笑,「可惜了,代小姐只有一位。」 代黎自跌入萧佑城怀里,便低了头不说话,她听见自己一颗心跳得厉害,像是当初,第一次跌进他怀里,心慌又心动,可一切又那样熟悉,他的味道...... 握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又紧了紧,贴得那样近,她的脚步乱了几拍,差点踩到他的脚,他根本顾不得去理会什么舞步,只是紧紧拥抱她,心中喜极也痛极,恨不得将她镶进身体里,再也不放开。 她将脸庞半埋进他肩膀,始终没抬头,他眼前只有她柔顺的黑发,他低头,亲吻发梢,温柔小心,几乎虔诚。 她耳边突然响起他的低语,「信不信我现在就能吻你?」 她倏然抬头,他的双眸近在咫尺,眼中却没有戏嚯轻佻,只是痛楚压抑,她的心也跟着疼起来,像是每每在噩梦中醒转那样疼,因为梦里,她总是看见这样一双眸。 舞曲乍停,她也猝然清醒,挣脱他的怀抱,却挣脱不开他握她的那只手,她一个狠劲,他被甩开,后退两步。各自回座,失落两颗心。 不仅舞池里热闹,舞池边吃喝攀谈,也很热闹,萧佑城突然觉得烦闷,拉开玻璃门走上阳台,点一支烟。 一支烟没抽完,阳台上来了人,白礼服金边眼镜的年轻男子,端一杯红酒,挑眉笑道:「很久不见,萧......少帅?」 萧佑城没抬眼,抖了抖菸灰,「彼此彼此,近卫上将。」他们曾在美国念同一所军事学校,只是入学时皆未用真名及真实身份。 近卫信树同样斜靠在阳台,仍是笑道:「老同学一场,少帅何必冷淡?」 「我不记得与上将有过交情。」在学校,他们便是对头,比枪法,比策略,比战术,什么都比。「你来上海做什么?」萧佑城早已暗中查过,近卫信树只带来了一些家臣僕役。 隔着玻璃,近位信树看进宴会厅,「我若说是为了女人,少帅信么?」 萧佑城脸上骤冷,声音也冰,「她是我的。」 近卫信树笑着啜一口酒,「这话你该对容先生讲。」宴会厅里,容庭轩正为代黎端来一盘蛋糕。 萧佑城掐了菸头扔掉,离开阳台,边走边道:「上将是聪明人,做事情之前,先想想后果。」 近卫信树轻晃酒杯,唇边勾起笑,邪妄轻狂......萧佑城,这次,我不会再输给你。 萧佑城坐下不久,忽听见「砰」的一声响,水晶灯陡然熄灭,黑暗中,瞬间的平静后,尖叫声此起彼伏,男士们大都还镇静,只是一干小姐太太们,个个惊恐不已。墙上的壁灯还亮着,只是那灯光仅为装饰,实在是黯淡,便是人在眼前,也瞧不清楚。 水晶灯熄灭的那一瞬间,在做出反应前,容庭轩便察觉到身边有人沖了出去,藉由微弱的灯光,他只看见纤细的身影,穿过拥挤的人群,猫一样矫捷迅速,也优雅。 萧佑城在同一时间提了枪冲出去,在舞池中央遇到她,两人停下,相对而立,前一秒的紧张担心,此刻只化为平静。舞池中央更是暗,看不清彼此的脸,远处透来那微薄的光,只能照见她左耳一枚小小的钻石耳钉,微微闪烁。 第78页 他突然抱住她,大约黑暗给了人一种虚幻的自由以及不顾一切的勇气,她也抱住他,倾尽全力的拥抱,将刻骨的思念交给彼此...... 灯光再次亮起时,不过是几分种以后的事,有些人嫌太长,有些人却嫌太短,舞池中仍是一片混乱,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们的拥抱。仿佛从梦境回到现实,她再次离开他,头也不回的走掉,这次他却站在原地,久久驻立。 近卫信树摸了摸口袋,果然是一封信,不免有些后怕,若刚才那人想要他的命,只怕是易如反掌。 主人很快出来解释道歉,说刚刚只是一点小事故,无需担心,客人们受到了惊吓,舞会自然很难继续下去,不久过后,三三两两,陆续有人告辞。 代黎拿了大衣,也准备离开,容庭轩同她一起,近卫信树吩咐人送白月儿回去,跟了出去,走到门口,却看见萧佑城,依靠在门廊。 「送你。」 「我送你回去。」 「我送你。」 三个男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深秋初冬的天气,晚上竟是这样的冷,风呼呼刮在脸上,仿佛随时要窜进身体里去,将四肢百骸都冻住,代黎紧了紧大衣与围巾,「我有车。」话未说完,人已踏进黑夜。 三人都未追,只默默目送她的背影,她穿了件黑色大衣,高挑纤细的身影,几乎融在了夜色里,却是那样显眼,因为在他们眼里,只有一个她。 转眼就到了十二月,白日越来越短,每每不过五点钟的光景,天色便黑将下来。天气却总是很好,特别是午时,阳光斜射进屋里,不若春夏那般浓烈,懒洋洋的,暖融融的,手心竟微微渗出汗。 屋里本就通了暖气管子,大衣早脱了,只好将毛衣袖子卷上去,方才凉快了一些。陈小引走进屋,见她这个样子,道:「当心着凉。」 代黎笑了笑,仍专心擦枪,手边错落散放了几颗卸下来的子弹,在阳光下,泛出黄澄澄的光芒。 陈小引将外套挂上衣架,身后传来「噌噌噌」的声音,她擦完枪,在装子弹。陈小引想了想,转身道:「他经常跟着你,你知道吗?」 她将最后一颗子弹填进弹膛,突然举枪对准陈小引!黑洞洞的枪口后,是她嫣然的笑脸,构成诡异却协调的画面,她笑道:「新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试手。」 陈小引也随着她转了话题,「下午陪你去打靶场试试?」她想了想,摇了摇头,复又摆弄起手中的枪,仿佛心爱的玩具。 她在总堂吃完晚饭才回家,天早就黑透了,陈小引要开车送她,她不肯,隐隐夜色下,陈小引能感觉到附近有人......他不明白,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从海天帮总堂回家,不远也不近,她尽挑狭窄偏僻的弄堂巷子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想找个试枪的机会......在一处暗巷的拐角,果然让她遇上了,猥琐的淫笑与的惊恐的求饶,她不说话,伸手就是一枪,子弹堪堪划过男人的耳边,男人发出一声惨叫,不敢回头,连滚带爬的跑了,角落里蜷缩一团小小的黑影,仍在小声抽泣,她将女孩扶起来,送到巷口,叫了一辆黄包车。 她独自站在巷口,眼前是大路,有辉煌的灯火与喧嚣的人群,不时有汽车开过去,车灯掠到她身上,映出苍白的脸,却是一晃而过。她回头,身后是小巷,黑洞洞的,看不见尽头,仿佛踏进去一步,就能叫黑暗吞噬,粉身碎骨。 不远处,一点红色火星,明一下暗一下的闪动,黑暗中,她看不见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什么,略一迟疑,迈步,走了过去。 「戒了抽抽了戒,你不累么?」她停在他身边。 他徐徐吐出一口烟,看她,近在咫尺的容颜,他却只看见黑暗,问她,也像是问自己,「我还有机会戒吗?」 她不再说话,也没有离开,只静静站在他身边。他扔掉菸头,军靴将火星踩灭,突然用力一拉,抱着她就吻,他口中还遗有菸草的味道,陌生又熟悉,她紧紧环了他的脖颈,回应他重重的纠缠,拼尽全力。 她不知道怎么跟他回的都督府,一路上浑浑噩噩的,像是做梦,房门刚一落锁,他们激烈的拥吻,撕扯对方的衣物,踉跄来到床边,他将她压在身下,迅速退下两人的长裤,什么都来不及做,一贯而入。她觉得身下一阵刺痛,却将腰肢微送,让他进得更深。她的体内干涸又紧緻,密密将他包容其中,他的侵入灼热又坚挺,将她的一切都填满...... 他不动,只深深埋在她体内,除去彼此所有的衣物,他紧紧拥着她,每一寸肌肤都与她贴合在一起,以身体感受对方的存在,获得拥有的满足,诉说不能言语的情意。 身边有响动,很轻很轻,他却醒了,眼前浮动朦朦的蓝灰,是初晨的颜色,他其实并没有睡多久,空气中还隐有情慾的味道,他看着她起身,在散落满地的衣服中挑出自己的,一件一件穿上,拉开门离开,头也没回。 他静静躺在床上,很累,却睡不着,也不能闭眼,天色渐渐泛白,她的气息渐渐转淡......若不是枕上落有她的发丝,他甚至要怀疑,昨晚的一切,只是梦。 贵宾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沈纤在小小的贵宾室内来回踱步,不时抬头去看时间,心中不免着急,今天怕是走不成了。 第79页 副经理带回来的消息更加糟糕,明天只有一列去北平的火车,票早就抢光了,一点门路也想不上。沈纤心中愈是急,脱了大衣仍嫌热,拉开深绿丝绒窗帘,隔着玻璃,看着窗外雪片飞舞,上海百年不遇的大雪,偏生下在这个节骨眼上,延滞了交通,新历年马上就要到了,剧组必须赶在这两天去北平拍几场戏,沈纤是这部片子的主演,许多人不知道的是,她也是投资人之一,因此分外着急。 迷乱风雪中,隐约看见两列士兵排列于站台,这样大的雪,亦是笔直挺立,纹丝不动,沈纤问:「外面怎会有哨岗?」副经理走过来看一眼,恍然道:「刚才听车站的人说,今晚少帅要乘专列去北平,怕是快走了吧?」 沈纤略一思索,转身离开贵宾室,大衣也忘了穿,身上只一套薄呢子洋装,叫那捲着雪片的寒风一吹,透心的凉。她就在站台边等着,幸好不多久便等到了萧佑城,他下了车,在几人的簇拥下快速走过来,沈纤大声唤道:「少帅?少帅?」 萧佑城停下脚步回头,三把枪同时对准了沈纤,她只是面不改色,想挤出一抹笑,无奈脸颊早就冻僵了,「少帅,我是沈纤,上个月在赵家舞会上我们见过,还跳了半支舞。」他看她的眼神一直陌生疏离,唯独在她说到「半支舞」时,略略松动,他终于想起她是谁了,沈纤心中不由泛过一丝酸。 他不说话亦不动,沈纤知道这是自己的机会,三两句将请求帮助的情况说完,萧佑城别过脸,对身边人说了句什么,迳自上了车,没对她说一句话。沈纤心中正忐忑,见一名气度儒雅的男人向她走来,「沈小姐,车子还有十分钟就要开了,请你们快一点。」 火车鸣笛,轰然而动,看着站台上徐徐后退的景物,沈纤松下一口气,一切安排妥当后,她找到包厢外的侍从,说想见一见少帅,侍从认出她是电影明星,脸色微窘,将她带到顶头一间车厢外,对门外几名侍从说明了来意,一名侍从敲了敲门,听见有人应才恭敬道:「少帅,沈小姐想见您。」 萧佑城又应了一声,侍从才敢推开门,沈纤笑容满面走了进去,萧佑城却未抬头,只说了句「请坐」后也再未开口,沈纤眼尖,早看见他手里拿件物事,似乎是个木偶娃娃,穿着黑甲,看那做工,不像是国内的手艺。 有侍从送上咖啡,沈纤不好一直盯着看,端起杯子喝一口,热腾腾的咖啡直暖进胃里,确实舒服了许多,她开口道:「少帅,谢谢你的帮忙。」 萧佑城点点头,只专注手中的木偶,以拇指轻轻的摩挲,沈纤又道:「听说少帅不日又要赶回上海,不知归期有没有定下?我们是否还机会与少帅同行?」 萧佑城忽然唤道:「孙辅。」门外有侍从应声,不一会儿,沈纤又看见刚才那名儒雅男子,萧佑城道:「沈小姐有什么事,请找孙秘书谈。」 孙辅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沈小姐请随我来。」 沈纤脸上闪过些许尴尬,很快被笑颜掩饰,从容起身,又对萧佑城道了谢才往外走,在关门前一剎那回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那样温柔的神情,那样专注的眼神,不能不让人动心......可是,她连个木偶都比不过。 新历年过去的第三天,到了晚上,各色跳舞场依旧是热闹非凡,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将整条街都照亮。 许小翠双手捧一只保温盒,穿梭于花花绿绿的光影之间,她来夜之会已有一年多,早见惯了这般奢侈繁华的世界。夜之会后门外有男人在张望,远远见到她,骂骂咧咧的催喊:「妈的买个云吞都这么慢!快点!」 许小翠赶紧加快了步伐,跑到男人面前时,差点收不住脚,气喘得厉害,男人又骂了一句,却小心翼翼拿手试了试保温盒的热度,点点头,「送进去!快点!」 舞厅里很是熙攘,许小翠却轻易找到了那个人,西服小,西服长裤,一色的黑底间细白竖条纹,非常帅气,马甲是无袖的,露出圆润的肩膀与纤细的手臂,似随意般站在舞场边上,手半搭在裤兜里,很有一种慵懒的贵气。 临近那人,许小翠反倒慢下脚步,心中也有些慌,平日里她是个利索丫头,此刻说话却有点结巴,「大......大小姐......」 那人转过头,看见她手里的保温盒,眼睛一亮,比霓虹还闪烁,边接过边道:「有多放辣椒吧?」许小翠点点头,那人嫣然一笑,「谢谢。」许小翠脸上一红,羞敛也有些不知所措,她在夜之会被人使唤惯了,做这样一点事,怎么也想不到大小姐竟会道谢。 代黎一手端着保温盒,一手在衣袋里摸索,略略颦起眉,许小翠刚想走,却被代黎唤住,「等一下。」 许小翠以为大小姐还有事吩咐,乖乖站在原地,想抬头看,又不敢,比起舞厅里许多女人,大小姐穿的并不算少,可不知为什么,特别让人脸红心跳。 代黎左右张望了一圈,很快有人赶过来,「大小姐?」 「借我五块钱。」 「......」来人愣怔半刻,不明所以,赶紧掏出了银元,代黎接过,立即又塞进许小翠手里,唬得许小翠连连后退,「大小姐?」 「拿着吧。」代黎温和的笑,「天气很冷了,去买双棉手套。」 含混说了声谢谢,许小翠紧紧低了头离开,眼泪啪啪往下掉,来到上海,第一次有人发现她手上密布的冻疮,第一次有人愿意发现。 第80页 在角落里摸干泪,再回到舞厅时,许小翠发现气氛有些不对,人们三三俩俩聚在一起,悄悄说些什么,眼神还偷偷往一个地方瞟,许小翠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舞池边上,坐在一起的俊颜男女,她恰好都认得,男人一身戎装,一定是少帅,大小姐与他订婚时,她在报纸上看过他们的照片,女人一袭玫瑰紫长礼服,经常在电影院外头的大海报上看见,许小翠又想起来,今年的月历牌面上,画的也是这个女人。 「真的假的?」 「这都在一块了,还有什么假的?」 「这两天报纸上全是沈纤的桃色新闻,却闭口不提男方是谁,原来是少帅,难怪连报纸都不敢写。」 「我有朋友在报馆,听说,少帅前几天去北平,把沈纤也带上了,沈纤果然是有法子,一回来就公开,得恨死北平上海有多少名媛闺秀。」 「哼!一个女明星,你以为能长久?」 「嘿!我刚刚好像看见代小姐也在。」 「对对对,这两天舞场里人多又乱,她每晚都来。」 「人在哪呢?这下有好戏看了!」 「省省吧你!两人都解除婚约了,谁能管到谁?」 「是这个理。」 「话不能这么说。」 「......」 「......」 ...... 萧佑城与沈纤并没有跳舞,只是坐在那里,舞厅里有许多显赫子弟,而其中泰半都认识沈纤,不停有人过去打招呼,沈纤是混惯交际场的,应酬起来自然如鱼得水,萧佑城竟也不似从前那般冷漠,虽说不曾笑过,偶尔也能应上几句话。沈纤是少帅女朋友的身份,就这样被证实。 舞场边上,代黎半倚于墙面,双臂懒懒环在胸前,目光游离于整个舞厅,似有些漫不经心,偶尔对上一双熟悉眼眸,也只是一扫而过,没有情绪,也不停留。 不远处,有几位太太在热切议论着,不时还扭头去看代黎,一个小个子男人走过来,「唰」的一下插把刀在桌上,刀身剧烈的抖动,锋口在灯下闪着锋利的光,男人目光凶狠,声音也恶,「再说一句试试?」 太太们吓得脸色煞白,周围许多人看过来,也都静悄悄不敢出声,这个男人叫阿p,近两年发迹,在海天帮很有地位,一般人轻易不敢惹。代黎也看过来,冷冷扫了一眼,阿p心头有些憷,几步走上她跟前,小声道:「大小姐,要不要找几个弟兄,办了姓沈那女人?」 代黎微微扬了脸,因为个子比阿p要高,垂了眸看他,目光更冷,「海天帮帮规第三条。」 阿p滞在那里,心中惴惴,「大小姐......」 「说!」 「不准欺负女人孩子。」阿p赶紧一口气说完。 代黎直起身,「我先走了,你看好场子。」转身时瞪了阿p一眼,那气势,阿p差点没当场跪下来......没有人知道,阿p其实喜欢大小姐瞪他,又害怕又期待,难言的情绪...... 去衣帽间拿外套,进去不久,身后传来落锁声,枪刚拔出来,又被她缓缓放了回去,继续找她的衣服,衣帽间里很整齐,一件件华裘贵貂,她却找不到自己那件呢子大衣,不知被挂到哪里去了。 他的声音很低沉,也很轻,从她身后飘过来,「生气了?」 「无聊。」她的回答很干脆,将他的问话生生迫了回去。衣帽间里有几盏壁灯,罩面是橘黄色的,将灯光打散,淡淡的橘黄浮动于空气中,流淌朦胧的暧昧。 灯光从他身侧打上来,只将他半边脸颊照亮,他笑了一下,勾起一侧唇角,昏黄橘光下,眼神显得黯淡,声音更轻,「原来我又做傻事了。」 她手下一顿,动作凝在那里,只是不说话,也不回头。 他从身后抱住她,小心翼翼拥她在怀里,她只轻轻动了一下,渴望已久的温暖让她放弃了挣扎,他将唇抵在她肩上,张口含住细腻光滑的肌肤,鼻端萦绕淡淡香气,发自她的身体。 「母亲很生气,说要来上海找你,现在出了这样的新闻,她应该不会再疑心。」 她低头略一沉吟,「这不是个好办法。」 他「嗯」了一声,仍含住她的肩膀,贪恋着她的体香。不一会儿,她别过脸,「既然如此,干脆与沈小姐交往看看,你终究是要结婚的。」 搂在她腰间的手臂猛的一紧,他突然扳过她的身子,欺上她的眸,声音冷得像要冻结,「你呢?会结婚?」 她看进他的双眸,一瞬不瞬,他眼里只有阴沉沉的黑,噬人一般,她心里空的厉害,茫茫找不着边际的感觉,脸上却一笑,像是绽放在梦里的昙花,转瞬即逝的美丽,虽然近在眼前,却不能拥有,她幽幽看着他,轻声道:「也许吧。」 怒火夹着深深的痛,喷薄而出,顷刻间烧红他的眼,他紧紧箍她在怀里,恨不得与她互为血肉,狠狠吻她,像一只凶狠贪婪的猛兽,绝望的掠夺,以掠夺掩饰绝望。 心是空的,脑中也是空的,到处都是空的,唯有他的吻,他的怀抱,给她片刻的充实,她牢牢勾住他的脖颈,热切回应他。拥有,哪怕在梦中也好。 情感与欲望压抑的太久,激情一触即发,他猛的扯开她的小马甲,扣子 「咚咚」 散落于地,拉下黑色抹胸,因为用力,雪白微微的漾动,他含住渴望已久的粉嫩花蕾,狂乱的辗转吸吮,霸道中隐隐存了温柔。 第81页 她闭上眼,嘤嘤细微呻吟,脖颈稍稍后仰,颈线优美如天鹅,他双手游走于她美丽的胴体,顺着她光滑的嵴背上下抚动,火一样撩拨。他突然迫向她,逼她不得不往后退,步伐却很快被挡住,赤裸后背触上坚硬的冰凉,她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身子被他一转,前胸抵上了冰凉。 深深抽气......她看见自己的模样,脸色潮红,混着昏暗灯光的橘黄,构成某种迷乱的魅惑,双眸潋滟,浮动水雾,眼中有情慾,也有些许的惊愕与羞愤......她看见另一双眼,眼中有她所熟悉的一切,他们的目光相绞于镜中,这个虚幻的存在。 他解了她的长裤,抚摸她细嫩敏感的修长内侧,滑入温润柔软,探进一指......她身子猛然一颤,然后僵住,她的柔软牢牢吸入他的指,渴望不仅没有得到满足,反而更甚。她想闭上眼,可他的目光锁得那样牢,执着要与她相视。 他缓缓退出手指,握住她的腰肢,用力一顶......她重重一哼,身体愈加抵上镜面,双目却不避,看着他。他开始抽动,缓送慢退,渐渐加速......身子被填满,切切实实的拥有,他们的身体这样契合,仿佛为对方而生,结合在一起,才是完整。 她抓住他扶在腰间的手,咬了唇,抑制呻吟的蔓延,眸光一直与他纠缠,从最初进入,到最后快乐的极致......她突然觉得,即便没有未来,此生能拥有这样的一刻,这样相知相融相爱的一刻,也就够了。 他没有立即退出来,仍埋在她体内,她失了力气,软软依靠在他怀里。喘息声交错,灼热的呼吸喷洒于镜面,覆一层薄薄的白雾,迷了彼此的视线,他抬起手臂,在她眼前,以指代笔,一笔一笔,于薄雾之上,写下三个字...... 她怔怔看着,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过,抛下一切......细小的水珠滑下来,一串连一串,像是在流泪,很快冲刷了字体,她突然一掌拍上去,将已经模糊的字面覆住。 ...... 马甲叫他扯坏了,她蹲下身子,一粒一粒找扣子,没办法现在就缝上,幸而还有外套,他帮她扣好大衣,帮她系上围巾,亲一下她的额头,她低了头想走,又被他抱住,「今晚去我那?」 她沉默片刻,「再说吧。」挣开他的怀抱,指尖刚刚触上门把,听见他的声音,「我等你。」 出了衣帽间,欢声笑语扑面而来,密密将她笼罩,舞场上依旧是璀璨繁华,一门之隔,仿佛立即跌入另一个世界,这些个热闹喧嚣,却又仿佛与她毫不相干。 回到家里,常霏已经睡下了,杨妈见她回来,迎上来道:「大小姐,今晚的龙眼肉粥做的特别好,你等一会儿,马上就热好。」 代黎晚上吃了云吞,并不饿,可还是在餐桌旁坐了下来,餐厅里只开了一盏琉璃吊灯,灯光微黄,将桌上铺就的乳白色餐布,晕成了黄色。 龙眼肉粥很快送到她面前,腾腾冒着热气,代黎浅浅尝了一口,「好香。」杨妈笑得慈爱又满足,「香就多吃一点,你贫血,吃这个好。」 「一碗就够了,您先去睡吧,很晚了。」 杨妈又待了一会儿,见她坚持,也就回房休息了。代黎一小口一小口,喝下半碗粥,将勺子斜搭在碗口,看了眼腕錶,十一点半。 屋里很静,头顶一盏吊灯,不大,只够将餐桌照亮,余下便是绵绵的黑暗,由淡转浓,四面八方向她侵来,侧枕于交叠双臂,腕錶就在耳边,「嘀、嗒、嘀、嗒」秒针走动的声音,一下一下,暗合着她的心跳。 思绪时而清晰时而混乱,她想了很多事情,茫茫然理不出一个头绪,复杂,其实又很简单,去,或者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直起身子,又看一眼腕錶,一点四十。屋里虽然有暖气,余下的半碗粥还是凉透了,关了灯,摸黑向外走。理智告诉她不能去,情感却背道而驰。 都督府内外的哨岗是日夜守卫的,见到她,立即拉开了大门,她将车子开进后院,停在洋楼外,前半夜下了雪,地上薄薄覆一层,很滑,她小心翼翼步上台阶,门没关,一推就开了。 屋里亮起灯,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她微微眯起眼,看见他,深深陷进沙发里,看那样子,一定是坐了很久。他打开的是沙发旁的落地檯灯,淡淡的金色,像是初晨的阳光,温暖而恬静,他从金光中向她走来,牵起她冰凉的手,焐在心口。 「还冷吗?」 她摇头。 「饿不饿?」 她又摇头。 「还是先吃点东西吧,吃完我带你去个地方。」 厨娘童妈端出一碗粥,恰巧,又是龙眼肉粥,她没有一点胃口,仍是安静的吃完,他在一旁看着,同样的安静。 他真的带她出门,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三点,车子开过大半个城区,最后停在一座哥特风格的尖顶建筑前。 这是一座小教堂,地处偏僻,她甚至不能叫出教堂的名字,门前有两排矮松,夜色下,只看见丛丛黑影。门被他推开,她愣住。 千百只红烛在燃烧,千百簇火光在跳动,连成一片火的海洋,温馨又炫目,教堂两壁的玻璃窗上绘有色彩斑斓的圣经故事,在晕黄烛火的簇映下,愈发显得神秘,一名黑袍神父立于十字架前,沖他们微笑。 代黎下意识回头就走,被萧佑城一把拉住,两人僵持了片刻,代黎低下头,他们还站在门口,烛光照不亮她的脸,只有模糊的轮廓,却是萧佑城先开口:「那天没有做完的事情,我们把它做完。」 第82页 代黎抿起唇,缓缓摇了摇头,黑暗中,也不知他能不能看见,半晌才道:「我们不可能再在一起,若无其事。」 「那你今晚为什么要来?」 她被问住,顿时语塞,为什么要来?明知道不能在一起,为什么要来?分手还是牵手,这样简单的选择,却又是这样的复杂,亲情与爱情,理智与情感,光明与黑暗,是任由道德绑缚,还是随着心魔堕落?她知道怎么做,可她做不到,却又不能不做。 脑袋炸了一样的疼,她扶住额头,他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抚她的背,「对不起,我知道让你很为难......我也不奢求什么......把这一切都当成梦好不好?就当是骗骗我,行不行?」 泪水瞬间湿了她的眼,她深深爱着的男人,以这样谦卑的姿态在恳求她,她没有办法拒绝,只想要安抚他疼惜他宠爱他,给他一切......哪怕,只是在骗他,只是在骗自己。 他吻她微湿的双眸,牵了她的手,一起走向神父,他们在门口耽误了这么久,神父仍是和蔼微笑,以不标准的中文问他们,「准备好了吗?」 萧佑城点点头,神父念起婚姻誓词,大约因为熟悉,说的是英语。 「ri插rd, do you take chris for yourwful wedded wife, to live together after god’s ordinance, in the holy estate of matrimony? will you love her, honor her,fort her and keep her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and cherish her from this day forward, forsaking all others, keeping only unto her for as long as you both shall live? 」 (ri插rd,你愿意接纳 chris 为你的妻子,共同过婚姻生活吗?你愿意爱她、尊重她、安抚她、守护她,不论是健康或疾病,在你们有生之年,不另作他想,忠诚对待她吗?) 「i do.」 「chris, do you take ri插rd for yourwful wedded husband, to live together after god’s ordinance, in the holy estate of matrimony? will you love him, honor him,fort him and keep him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and cherish him from this day forward, forsaking all others, keeping only unto him for as long as you both shall live? 」 (chris,你愿意承认ri插rd为你的丈夫,共同过婚姻生活吗?你愿意爱她、尊重她、安抚她、守护她,不论是健康或疾病,在你们有生之年,不另作他想,忠诚对待他吗?) 「i......do.」 「seal the promises you have made with each other with a kiss.」 (请以一个吻为彼此做出承诺。) 他转身,轻轻扶过她的脸庞,她的眸中又泛起湿意,他俯下身,先是温柔亲吻她的双眼,辗转来到她的唇,格外小心的,吻上去。 仿佛真如神父所说,这一个吻,是不同的,这个吻之后,一切都将变得不同。 是梦还是真,何为真?何为假?人生本如梦。 看来有必要解释一下 小萧写的三个字是 「我爱你」 那种情形下 这三个字最合适 黎黎晚上过去 并不知道他准备了一场婚礼 所以到教堂第一反应是离开 第二十五章 东西永隔如参商 (解释一下,这章标题并不贴切,只是因为十分喜欢这句话。) 浴室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将轻微的敲门声掩了,过了许久萧佑城才听见,拉开门,童妈端了盅云片银耳汤站在门口,萧佑城小心翼翼将盅碗接进来,刚放在桌上,水声停了,不一会儿,听到她的声音:「我忘了拿睡衣。」 衣柜里寥寥几件她的衣物,取出一件珍珠白睡袍,浴室的门没关,他说一句「我进去了」便推门而入,她身上裹了条大浴巾,正站在镜子前擦头发。 她一手接过睡衣,一手将毛巾递给他,做的那样自然默契,她换衣服,他帮她继续擦头发。汤盅凉了一会儿,温度刚刚好,汤是专门为她煲的,补血润肺,味道也好,他陪着她喝了一碗,去洗澡。 从浴室里出来,外间的顶灯已经关了,她斜倚在床头,开一盏壁灯,安安静静,在看书,灯光十分柔和,在她纯净无暇的脸庞上,描绘出温馨宁静的色彩。 她抬起头看他,他才意识到自己站了很久,上床,将她拥在怀里,亲吻她香滑的脸颊,「别看了。」 她「嗯」了一声,合上书搁在床头柜,关了灯,屋里便只剩下黑。 暖气烧得极好,薄被早已滑落到了床底下,汗凝干了才觉出有些冷,他伸手摸索了半天,这才将被子捞回来,而她已经坐起,拉开床头柜第一层抽屉,摸出一只玻璃小瓶,拧开瓶盖倒出颗药丸,拿起柜子上早就备好的水,仰头将药丸服了下去。 他知道她吃的是什么药,她也从不避讳,药瓶就放在床边抽屉里,她不在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将药瓶拿出来,也不止一次压抑自己的冲动,将药丸倒光,全部换成维生素片的冲动。 他渴望拥有一个他们的孩子,不可否认,他的愿望如此强烈,包括他希冀以这个孩子留住她。他想他是可悲的,需要用一个孩子,来得到一个女人。可即便如此,他仍然什么都不能做,一旦有孕,他不知道她是会将孩子生下来,还是......任何有可能伤害到她的事情,他都不能做。 「生个孩子吧。」他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就滑出了口,她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动,也没有做声。他终于无声嘆气,长臂一伸将她捞回来,捞进他怀里,她的身子很凉,他后悔没有早一点抱她......还能抱着她,他应该知足。 第83页 又一个清晨的到来,他睁开眼,她已经洗漱完毕,在换衣服,「今天晚上不过来了。」他一愣,「我后天回北平。」旧历年马上就要到了,他必须回去,她也一愣,低头去系毛衣扣子,「什么时候回来?」他略一思索,「初二就回来。」她点点头,衣服很好了,回到床边给他个吻,「路上小心。」 晚上七点钟,天早已经黑透了,代府上下却是一片灯火通明,里外皆挂满了绫绢制成的红灯笼,喜洋洋的颜色,很有些旧历新年的气氛,灯笼里通的是电灯管子,明亮又安全,在这样一座西式洋房里,也不显得突兀。 小青小香回南边乡下过年去了,常霏帮着杨妈做晚饭,虽说吃的人并不多,可依着传统观念,年夜饭,总是丰盛些好。 常霏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桌,代黎恰巧从楼上下来,常霏问道:「小引呢?怎么还没到?」代黎自门边的衣架上取了大衣,边穿边道:「总堂里说他下午去了码头,码头文员放了假,电话没人接,我去看看。」遥望一眼满桌的饭菜,「这一来一去总要费些时间,妈你先吃点。」 常霏摇摇头,送她到门外,「见了小引赶紧让他过来,大过年的,何至于这样拼命!」代黎答应着,开车出去了。 街上很热闹,不同于平日里霓虹璀璨的那种繁华,许多小孩子吃了饭,在路上跑在跑去,点一只爆竹,放一朵烟花,然后大声的欢笑,纯真的快乐。 车子驶进码头,果然看见一间仓库里亮着灯,陈小引见了代黎,先是微愣,然后去看表,似懊恼道:「原来已经这么晚了,夫人等急了吧!」说着就要往外走,代黎却进了仓库,见帮里几名精干都在,问陈小引:「出了什么事?」 她既起了疑,陈小引也不再瞒,将情况简单交代了,原来下午检查一船运往南边的胶鞋时,竟发现里面夹带了几箱军火。 南北政fu虽然都明令禁止,可偷运军火这样的事情,帮派仍在做,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如今这乱世,有钱人买把枪防身,也不算稀奇。 代黎拿起把小型沖feng枪,端在眼前看,「谁家的货品?」 「开顺洋行,已经派人去查了,我觉得不是他家的问题,刘开顺胆子小,生意不大,应该做不出这样的事,且放在自家货品里,风险也太大。」 代黎点点头,很快皱起眉,「日本货?」 陈小引明白她的意思,从上海走私军火的,极少有日本货,沉声道:「所以这事很蹊跷。」 代黎没再说什么,将枪放了回去,嘱咐几个妥当的人严加看守,对陈小引道:「先回去吃饭吧,妈妈该着急了。」 一道回了代府,陈小引自来了海天帮,从来都是在代府吃的年夜饭。席间,常霏自然要唠叨他,说眼瞅着就要二十八了,怎么还不交个女朋友?陈小引只是笑,常霏看看陈小引,又看看埋头吃饭的代黎,只得嘆气。 十二点的钟声敲过,门房在院子里放鞭炮,噼里啪啦的响不停,淡淡的硝味传进屋里,衬着红灯笼,新年的气氛陡然浓了起来,常霏照例给两人封了红包,代黎脸上微笑着,心中却升起一股子怅然的苦涩,他们相识这三载,从未在一起过年,以后,怕是再也没机会。 因为惦记着军火的事,代黎第二天起得很早,陪着常霏吃了水饺,开车,先将常霏送到圣朗医院,然后准备去码头,刚回到车上,副座突然闪进来一人,语气匆匆,「请你帮个忙。」 狭窄的弄堂,地上满是深红浅红的碎纸屑,空气中还遗有淡淡的硝黄味,家家门户外皆贴上了大红的对联,房子仿佛也亮堂了许多。一名单薄少年穿梭于弄堂,很快闪进一扇不起眼的小门。 屋里很暗,只看见几个模糊的身影,一个东北口音的急切问道:「咋样?」 「解决了。」朱淳走到木桌旁,给自己倒了碗水,东北口音凑上来,「你真去找那娘们?咋说的?」 朱淳灌下一大口水,顿了一顿才道:「据实。」 屋里人似乎都愣了一下,东北口音最后反应过来,拔高了嗓门嚷道:「你他妈没脑子?那娘们啥出身啥来历?压根就不是啥好东西!你把情况都告诉她,不是给弟兄们找死么!」 朱淳手里那半碗水,一翻手全泼了出去,因为离得近,又没有防备,东北口音被浇了一头一脑,怒不可抑,扬起拳头就要打,被人冲上来左右架开,「都是革命同志,有什么话好好谈!」 朱淳面色冷淡,重新倒了碗水,原先劝架那人又道:「小黑说话太冲动,可朱淳你也有不对的地方,怎么能把我们的情况轻易泄露出去呢?不管这事成不成,我们都得立即撤回南方根据地,马上就走!」 朱淳离开上海的同时,开顺洋行的胶鞋已经重新装船完毕,正准备开锚,大年初一,肯出工的人不多,码头上很空荡,是以开进来两辆轿车时,分外叫人瞩目。 身型挺拔的男人,穿一袭墨蓝大衣,没戴眼镜,微笑着对代黎道:「代小姐,这船货有些问题,我想查看一遍。」 代黎连看他都不看,「不好意思,近卫先生没这个资格。」 近卫信树也不恼,仍是微笑着,拍了拍手,从另外一辆轿车上走下一名中年男人,个子不高,面目和善,对着代黎点头道:「代小姐,我是刘开顺,这船货原本是我的,现在已经是近卫先生的了。」 第84页 近卫信树看着代黎,慢条斯理开口:「怎么样?代小姐。」 码头经理走过来,说货已经装好了,请示是否可以开船,代黎没有说话,几人站在那里,气氛有些僵硬,近卫信树突然开口,说话的内容却又毫不相干,「代小姐中午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又僵持片刻,代黎转身离开,余下几人仍愣在那里,代黎停下脚步回头,拿眼角冷冷斜看近卫信树,「不是要吃饭吗?」 她是真的来吃饭的,一家日式餐厅,两人隔着木质矮几,相对席地而坐,榻榻米散发出稻香的清香,屋里没有窗,唯一的的光源是头顶上一盏纸罩吊灯,晕黄而昏暗。推拉门中间的樟子纸,薄而轻,半透明,叫灯光一照,焕发出淡淡的优雅的光,纸上那精美的樱花图案,好似朵朵飞舞,香气隐约可闻。 矮几边上插了一瓶桔梗花,清雅的浅紫色,原本他以为是桔梗的香气,后来又觉得不对劲。她坐在对面,低了头吃饭,穿了件黑色小西装,周身沉静的气质,与身后那朦胧的黑,几乎要融为一体,香气,似乎便发自她的身体。 他略俯身,靠近她,语气有几分轻佻,「代小姐真是不公平。」 代黎仍是低了头吃饭,对他的言语,没有半点疑惑好奇的意思,近卫信树继续道:「代小姐不愿给我机会,是因为与我隔了国恨,可对隔了家仇的萧佑城,却是夜夜相陪。」 「啪」的一声清响,代黎搁下筷子,抬头看见近卫信树,身子不觉往后微仰,脸庞半隐在黑暗里,另一半晕着灯光,梦幻的白。 「谢谢近卫先生的招待,我吃饱了。」她冷冷说完,起身要走,近卫突然掀翻矮几,在一片混乱的瓷器碎音中,猛力将代黎压倒在地,低声怒吼:「他杀了你父亲,你可以跟他上床,我什么都没做,凭什么不可以?凭什么!!」说着就要吻下去,却在靠近她的唇瓣时顿住,缓缓的,支起身体,劲下抵着一把枪。 她的眸很亮,像是最纯粹的黑宝石,清冷中透着一丝轻蔑,那轻蔑令他疯狂,几乎要不管不顾,吻下去。 就在此时,推拉门「呼」的一下被推开,门外一抹高大身影,几步冲进来,一把甩开近卫信树,将代黎揽进怀。 近卫信树跌坐在碎瓷堆里,立即感觉到身下细密的刺痛,那人抱起代黎,代黎也很顺从,乖乖让他抱着,那把枪,早不知道被收到了哪里。撑在榻榻米上的手,狠狠抓下去,抓了近卫信树满手的血痕。 那人在离开时,丢下一句话,「油轮已经准备好了,请近卫上将回国,即刻动身。」 上了车,他将她抱坐在腿上,紧紧圈在怀里,她没有受伤也没被吓到,仍是赖着他,「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他笑了笑,她也就明白了。 「那件事......」她抿了唇,「那件事」是埋藏在彼此心底的痛,谁都不敢轻易去触碰,「近卫怎么会知道?」 他皱眉,「可能有人泄了风声,我会去查。」 昨天夜里守岁,又有心事,睡得并不好,今天一大早起床,且遭遇了一些事,如今方才是真正安心下来,车子还没开到都督府,她已经蜷在他怀里睡着了。 她睡得很香很沉,身子渐渐暖了起来,到后来变成热,酥痒难耐的热,懵懂睁开眼,一时不能反应。 视线首先触及他的脸庞,他裸露着的结实胸膛,蚕丝被子拉过头顶,那样软那样轻,冬日午后的阳光,透过薄薄的蚕丝被,幻成温馨的浅橙色,懒洋洋扫过她的眼角眉梢,暖暖的,很舒服。她想起小时候,也爱在大白天钻进被子里,躲在那样一个狭小而温暖的空间,会有一种被庇护的安全感。 他见她醒了,吻落上她的唇,并不急于探入,只轻柔舔舐她的唇瓣,身子痹了一样的麻,心里痒痒的,她终于明白,梦里那酥痒难耐的热,来自于哪里,他得花费多大的耐心与温柔,才能不将她吵醒。 他的吻湿湿滑滑的,一路往下,停于她双腿间香软的花瓣,电流袭遍她的全身,又带着灼人的热度冲下小腹,他将舌伸了进去,不时还会轻轻咬一下。 她呼吸困难,一把掀开薄被,久违的新鲜空气让她大口大口的喘息,身子在颤抖,不安的扭动,丝滑的床单在她身下旋起许多细长的褶皱,宛如躺在漩涡的中心,而她已然深溺。 因为湿润,他的进入并未遭到太大的阻碍,一滴汗从他下巴滑落,落在她的嘴角,她浅浅伸出小舌尖,尝出些许的咸涩。无心的举动,于他而言却是莫大的刺激,他深深吻她,牢牢锁住她的纤腰,疯狂的冲刺,引得她娇吟连连,还是不够,将她扶起来,跨坐在他腿上,欲望进到最深,她早已化成一汪春水,瘫在他怀里,任他为所欲为。 太阳沉下去,屋里渐渐暗了下来,空气中满是欢爱的味道,他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嘆,抱着她躺下,她累坏了,趴在他身上,闭了眼假寐,像只乖巧又餍足的猫。 「几点了?」她问。 屋里很暗,墙上的挂钟已经瞧不清,他摸到床头一只怀表,拿到眼前看时间,「五点十五,饿了?」 她没有回答,过了一小会儿爬起来,去床边找衣服,「我得走了。」 他从身后抱住她,脸庞埋在她颈间,暗哑了声音道:「别走,陪陪我。」 他赶在今天回来,自然是想同她过年。刚刚拿在手里的胸衣,一点一点,于指尖滑落,又落在床下,她想伸手去捞,被他抱得紧紧的,动不了。过了许久,她低声开口:「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得去医院,陪爸爸妈妈吃饭。」 第85页 他身子一僵,缓缓,缓缓的,松开她。她回头,看他坐在那里,低了头,周身叫昏暗笼着,那样的黯然,像是犯了错的孩子,等待惩罚。她心头一痛,抚上他的脸庞,「我尽量早点回来,你想吃什么,让童妈预备下,晚上我给你做,陪你吃,好不好?」 他忽然抬起头,眼睛一亮,在黑暗中,显得特别清晰,忙不迭的点头,更像个孩子。心中仍是痛,她凑上前,轻轻吻了他一下。 晚上九点钟,她回来,他就在客厅等着,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帮她脱下的大衣与围巾,端了热茶给她暖胃,「什么都没吃?」她问她,他笑着点头。 她瞪他一眼,快步走向厨房,「保温盒里有水饺,你先吃一点。」 他笑眯眯端着保温盒,站在厨房门口,一边看她做饭,一边吃。 「水饺是谁包的?」 「我妈妈。」 他将保温盒放在桌上,「我等着吃你做的。」她又瞪他一眼,没理他。 食材是事先预备好的,因此做起来很快,一会儿就端上了桌,四菜一汤,这时她才发现,都是她爱吃的。 晚饭她故意吃的少,他又饿了这么久,两人都吃的很香,话都顾不上讲。吃完饭,照例是他刷碗,换她在旁边看着,心里突然觉出闷,闷得痛起来,她转身上楼,而他紧绷了身体站在门边,看她匆匆消逝的背影,面目黯沉。 回到屋里,她在洗澡,他陷进沙发里,想吸菸,却只拿了一支夹在指间,不点。 浴室水声停了很久,她却没出来,他刚想问,浴室门拉开一条缝,她小小的声音,「佑城。」他匆忙赶过去,「怎么了?」 大约是热气蒸的,她的脸很红,「我那边床头柜最下层抽屉里有包东西,你帮我拿过来。」他很疑惑,拿了东西才知道,她来月事了。 于是什么都不能做,只抱她在怀里,安静了片刻,她开始辗转反侧。 「肚子疼?」他大概知道一些,她体内寒气重,每次总会疼。她「嗯」了一声,娇娇软软的。 温热的大掌贴上她的小腹,轻柔的揉动,疼痛感渐渐淡去,她渐渐睡着。 一觉到天亮,睡得很好,醒来之后她吃了一惊,贴在她小腹的手,还在轻轻的揉动,她回头轻声唤,「佑城?」 他的意识有些迷糊,却还没睡,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醒了?还疼么?」 她咬了唇,一直摇头,手指抚上他的眼皮,「睡吧。」他闭上眼,拥她又紧了紧,「那你别走。」 「嗯。」她又咬了咬唇,「我不走。」 他很快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平时他是不打呼噜的,她半支起身体,认真看着他,清晨的光,朦胧洒在他脸上,他睡觉的模样有几分稚气,像是孩子。手指隔着空气,虚摸他的脸庞,他浓密的眉,他挺直的鼻,他微薄的唇......唇有些干,不见了平日里健康的色泽,下巴上新生了胡茬,短短的硬硬的,指尖轻轻的触碰,微微痒,一根一根,都像是扎在心里。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就那样陷了下去,失了一角,除了他,谁也补不齐......他的眼下有青灰,她心疼,忍不住俯身亲吻,轻轻的......他睡得很沉,看不见,此刻,她眼底的温柔,足以令他溺毙,甘愿死在她怀里...... 他醒来时,已经是中午,见她趴在他胸前,以为她睡着了,却听她轻声的唤,「佑城。」他应了声,等着她的下文,等了很久,却没有,原来是梦呓。 过了一会儿,她又唤,「佑城。」这次的声音更轻,有些含糊,「佑城...... ......佑城...... ......佑城...... ......」断断续续,反反覆覆,模模糊糊,她唤他的名。 眼角有冰凉,他摸了一下,看见指尖微微的湿意,看了很久他才明白过来,那是泪,原来是泪。 一整个下午她的精神都不好,蜷在床上,蔫蔫的。他则斜倚在床头,让她依偎着自己,手里拿了一本书,给她读故事,童话故事。不管经历多少艰难险阻,王子与公主,总能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多好。 换做从前,她一定一脸的不屑,说,童话都是骗人的。可今天,她乖乖靠在他怀里,乖乖听着他读,真的很乖。 情绪的起伏也很大,到了傍晚,小乖乖变成了小别扭,什么都不要吃,中午她就吃的少,到了晚上还是没胃口,颦了小八字眉,他说什么她不想吃什么,他也有耐心,一遍一遍的问,捡她平日里爱吃的,反时令的,或是上海各家饭店的招牌菜,后来说到北平,只要她说想吃,立即派专机运过来。 最后她说:「我要吃你做的。」 他愣住,他哪里会做饭?她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得意自己想出这样一个好主意,拉过他的手,嗲嗲撒娇,「我要你给我做饭。」 只要她要,没有不能给,他的命都可以。 在她的「指挥」下,近一个小时之后,萧佑城终于煮好了人生中第一锅粥,自己先尝了尝,味道也就差强人意,她却一口气连喝了三碗,喝完摸摸小肚子,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了小月牙,嘴角露出了小虎牙。他立即觉出巨大的成就感,比攻下一座城还高兴。 她没有回家,在都督府里待了两天,令他几乎不安。 正月初六,新年的热闹正浓,上海滩到处一片鼎盛繁华的景象,长声电影院外,车之多人之多,喧嚣到了极点。花篮子从后台一直摆到门外,电影院外墙上,高悬一幅巨大海报,海报上锦衣华服的女子,妖娆美丽。 第86页 今天是沈纤新片首映的日子,自从与少帅传出桃色新闻,沈纤越发是春风得意,从前,报纸尚拿几位女明星与她比肩,如今却齐齐唤她做「影后」, 风头一时无俩。 今晚的沈纤,一袭酒红晚礼服,钻镶的白狐披肩,银流苏束腰,勾勒出细腰美胸,削肩长腿,艷光璀璨,脸上洋溢着自信又幸福的笑容,果然大有影后风范,便只凭她身边那人,权势滔天,想不封「后」也难。 陈小引老远就看见了那幅大海报,懊恼的想杀人,买票时怎么忘了问是谁的片子?停下车,「黎黎,我想起来今晚有事。」 因为太拥挤,路面上只留出一条行车道,许多车子被堵了,喇叭声催命似的急,代黎也按一下喇叭,「走吧,都到这了。」 长声电影院是新式剧场,刚落成不久,很有些西洋气派,时髦的少爷小姐们,自然是西服洋装,也算应景,可免不了长衫旗袍混夹其中,而走廊过道间,许多粗布夹袄的少年,颈上挂着布绳,双手捧着藤条簸箕,大声吆喝着,卖香菸卖瓜子,俨然旧式戏院的作派。 二楼正对舞台的主包厢,一早就驻进了岗哨,枪上那刺刀,反着光,晃得人眼花,电影院里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全都留意着这里,待到萧佑城与沈纤进了包厢,立即有许多人站起来行礼,呼啦呼啦的,带动了全剧场的人都站了起来,萧佑城略一颔首,众人方才陆续坐下。 沈纤坐在萧佑城身边,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关注的目光,或是嫉妒或是羡慕,作为一名电影明星,沈纤早就习惯了各种视线的追随,可与今天,完全不一样。她突然明白,为何自古以来,男人们对于站在权力的巅峰,抱有那样大的热情。 电影还未开场,不时有人进出包厢,俱是上海滩数得上的名流,恭贺沈纤新片首映,态度恭敬非常,从前常开的那些荤素玩笑话,只字不再提。 得了个空隙,萧佑城略侧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沈小姐还满意么?」沈纤并不答,只笑的春风满面,在旁人看来,少帅定是悄悄说了句什么情话,引的沈小姐这样高兴。 待到萧佑城坐正了身体,沈纤看向满场,方才道:「能得少帅这样关爱,是沈纤的荣幸。」 萧佑城只淡淡道:「沈小姐果然幽默。」 面上生出几分不自然,沈纤随手拿过一块点心,想掩饰,抬头却发现萧佑城僵了神色,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斜对面一间包厢,蓝绿色短大衣的女子,是代黎。 气氛变的紧绷而微妙。 铃声忽作,剧场里突然暗下来,电影开始了。至少有四个人不知道银幕上在演什么。 代黎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只牢牢盯着大屏幕,屏幕上的画面却总是变成萧佑城与沈纤,亲密谈笑的样子。台上演着一场戏,台下演着的,也是一场戏。她是个理智到几乎冷漠的女子,从前与他看电影,遇上苦情戏,低下的女观众个个落泪,独她没有。可今天她看这场戏,看着她的男人,与别的女人大秀恩爱,明知道都是假的,理智却不击而溃,她入戏了。 陈小引留意着主包厢的动静,留意着代黎的神色,递一只剥了皮的桔子给她,一瓣就让她拧起眉,酸涩从舌尖直渗到心底,不留一点余地。 将桔子放回桌上,衣袖不小心碰到一只茶碗,眼见就要跌下桌去,以她的身手,原本信手就能接稳,却慢了一步,打翻了茶水,不烫,只污了手。 洗手间在一楼,刚刚步下楼梯,身后有人想拉她的手,被她一把甩开,头也不回,大步往前走。再拉再甩,最后他终于发狠,瞬间将她揽进怀里,蛮力压至墙边,她挣了几次,被他紧紧钳住,挣不开,于是一动不动。 发现她突然安静下来,他稍稍放开了她,看见她别过脸,脖颈低垂,冷冷的,不理他。 他在她耳边道:「我错了。」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陪着沈纤演这样一场戏,都是为了她,她沖他摆脸色,不过是无理取闹,她应该淡淡的笑,说没有关系,而她现在这样,不过是,无理取闹...... 电影正在上演,走廊里几乎没什么人,灯光也暗,且让他的身影遮了大半,虽然离的近,她的侧面也只看清轮廓,却能感受到她的情绪,一开始似乎在赌气,渐渐平静下来,静成空。 他心疼又心慌,抱着她紧了又紧,还是觉得抓她不住,急声唤她,「黎,黎......」他宁愿她跟他闹,生气也好吃醋也好,他可以哄着她宠着她,可以感受到她的存在。他害怕此刻的她,淡漠的,将一切情绪都藏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离开他的怀抱。 她推他一下,低声道:「你回去吧。」 他不放手,重重吻她的额头,「我们回家。」 跟着他走出电影院,听他交代给侍从怎样转告陈小引与沈纤,然后上了他的车......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不认识这样的自己,她一次又一次的挣扎,然后一次又一次的放纵,从前的代黎,不会做这样的事,要么黑要么白,而不像现在,游走于迷茫的灰,看不到未来。 军中有事,天未亮萧佑城就出了门,代黎独自睡了一会儿,六点多起床,天色也只灰濛濛。 看见代黎下楼,童妈过来说,早餐已经预备好了,代黎说不用了,却被童妈急急拦住,「小姐,少帅吩咐一定让您吃了饭再走。」 第87页 血糯红枣粥,配了蟹粉小笼与几样酱菜,粥煮得极好,香滑可口,代黎吃了一碗,又要了一碗,正吃到一半,有下人捧了件军绿大衣进来,代黎认出是萧佑城的,随口问了一句,下人颇踌躇,支支吾吾道:「沈小姐刚刚送过来的。」 从都督府里出来,天边已经泛出鱼肚白,每一次呼气,眼前出现一小团薄薄的白雾,很快便消散了。拒绝了他给她安排好的车子,代黎走向路口,想雇辆黄包车,一辆白色汽车缓缓行在她旁边,车上裘衣女子道:「代小姐,我送你?」代黎摇了摇头,道了声谢谢。女子又道:「我有话想同代小姐讲。」 沈纤却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开车,行至一处十字路口,碰上农人赶着驴车经过,车上装载了新鲜的瓜果,一辆连着一辆,将路堵了,只得暂且停下。 沈纤拿过车上一只银色的金属盒子,抽出根香菸夹在指尖,鲜红蔻丹衬着雪白菸捲,点火,动作流畅优雅,吸一口才问:「代小姐介意么?」代黎没做声,看向窗外。 「昨晚少帅走的急,大衣落在包厢了,今早我送过来,可巧遇上了代小姐。」说完顿了一会儿,忽又笑出来,「我与代小姐说这些,真是没意思。」 车队过完了,道路通畅了起来,沈纤将烟熄灭,启动了车子,边开车边道:「在上海,能让我沈纤敬佩的人不多,代小姐算是其中一个,女人出来做事本已艰难,鲜少有人能拥有代小姐这番作为。」 路边有法式梧桐,叶子早就落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桠,代黎静静等她说下去,沈纤却住了口,直到将车子开进英租界,代黎轻声问:「你喜欢他?」 沈纤愣住,随即笑道:「少帅这样的身家品貌,怕是没有女人能抵挡,所以......少帅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我自然没法拒绝。」 「哦」了一声,代黎继续看向窗外。 车子停在了代府门外,代黎没有下车,静静的坐着,沈纤又抽出一支烟点上,半晌才道:「我今天是想问问代小姐,你们......打算一直就这样?」 代黎低头沉默,看着右手无名指上那枚银戒,看了很久,将篆刻的「佑」字,一笔一划,仔细在心上刻了许多遍,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不会。」 有轻松的笑意从沈纤眼中掠过,代黎下车,沈纤在她身后道:「代小姐,今天的谈话,少帅他......」 「他不会知道。」代黎关上车门,转身离开,沈纤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不免庆幸,幸好,自己不用同她争。 代黎回到家,看见常霏坐在餐桌边,心中忽然有些惴惴,上前唤了声「妈妈」,常霏不声不响,将一张报纸推到她面前。 头版一幅大照片,是昨晚的萧佑城与沈纤,常霏厉声问:「你昨晚在哪?」 代黎低着头,小声又唤了句,「妈妈。」 被她这么一唤,常霏心软了些,「那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照片上,沈纤挽着萧佑城,看向他,虽然画面不甚清晰,沈纤眉目间的温柔却是明显,代黎低声道:「就是这么回事。」 常霏忽的一下站了起来,许久又颓然坐下,嘆息,「黎黎,你太让妈妈失望了。」 代黎头压得更低,声音微颤,细如蚊蝇,「妈妈,对不起。」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一个女孩子,不懂得自尊自爱,不懂得爱惜自己,最后伤的也是自己!」 代黎狠狠咬了唇,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吧啦吧啦落在报纸上,浸出一个个水渍,长这么大,她第一次听母亲讲这样重的话。 常霏也开始流泪,渐渐泣不成声,「黎黎,妈妈知道你喜欢他,可是你不能因为喜欢,就什么都不顾了......妈妈以为你该懂的,人这一生有许多东西,比爱情更重要......难道你想一辈子见不得光,去给他做情......情......」「情妇」这两个字,终究没法用在女儿身上。 代黎只是默默掉眼泪,肩膀一下一下的抽动,不哭出声,常霏终究是心疼,走过去将她揽进怀里,「黎黎......萧佑城一边与你,一边又去结交别的女朋友......不管是什么原因,既然他做不到反抗母亲,就该放了你......这种男人,不值得你这样......」常霏并不知道,代黎与萧佑城分手的真正原因,他们都没有告诉家里。 「黎黎,答应妈妈,不再见他了,好不好?」 代黎不说话,抱着母亲哭泣,许久,「妈妈......」她终于哭出声,「我难受。」 常霏哽咽了很久都说不出话,轻轻拍着代黎,像是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安抚,「乖女儿,妈妈的乖女儿......妈妈知道你难受......过去就好了,挺过去就好了......」 那个不是婚戒啊 婚戒早摘了 那个不是当初少帅送的银戒指吗 一直都没摘 少帅妈妈不知道这个事情 否则不会只是不同意结婚这么简单 帅帅和黎黎自己不要结婚 现在帅帅又在上海干耗着 少帅妈妈肯定不乐意 想要帅帅早点成家 劝不动帅帅就要来找黎黎 沈纤为什么来找黎黎谈话 她虽然知道帅帅和她是假装的 但她不知道帅帅和黎黎有多深的感情 除了当事人 第88页 谁又能知道呢 帅帅和黎黎目前这种状况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她肯定能猜出结果 他们是不能正大光明结婚的 那么在她看来 帅帅总归是要结婚的 她不敢问帅帅 来黎黎这里探探口风 只要他们分手了 她这个女朋友说不定就能假戏真做了 要不然 帅帅为什么别人不找 偏偏找她呢 她有几天没来都督府,他也不敢问,这天听说她来了,三步并做两步跑上楼,推开门,却又挪不动步子。 她抱了双膝,蜷了身体坐在窗边,玻璃窗打开了半扇,有风吹进来,撩动窗纱,时值黄昏,日头将落未落,将她一身白衣白裤,俱是浸成了夕阳红,静谧的,孤独的,像是一幅西洋油画,美丽,也不真实。 他不敢走上前,静静看着她,眼前渐渐浮现出另一幅画面:一袭洁白婚纱的她,独自站在缤纷的玫瑰深处,仿佛就要乘着风,飞走......彼时的恐惧绝望,瞬间搅遍了五脏六腑,其实,他从未真正摆脱过这些情绪,不过藏起来罢了...... 「黎......」他轻声的,小心的,唤了一声。 她缓缓回过头,浅浅笑了笑,他走过去,抱她在怀里,感受到她凉而软的身子,高悬的心稍稍放下来,还好,还在。 夜已经深了,四周漆黑一片,像是一整块化不开的浓墨,眼睛看不见,来自身体的感觉就更加明显,她翻过身子背对他,他却贴上来,环了她的腰,埋首在她颈间轻轻的舔。 大半个夜的翻云覆雨,激情让她筋疲力尽,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她喜欢这样的感觉,脑中一片空白,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用想...... 「有心事?」他的唇辗转来到她耳边,含住她小小的耳垂,钻石耳钉抵在舌尖,冰冰的凉。今夜的她有些奇怪,仿佛特别投入,又仿佛心不在焉。过了很久,她没有回答,似乎是睡着了,他反倒松下一口气。 醒来时床畔没人,藉由浴室传来那一点光亮,堪堪能瞧见屋里的陈设,她从浴室里出来,坐上床沿,拉开抽屉,手指刚刚触上瓶盖,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别吃了。」 动作顿了一顿,还是将瓶盖拧开,身后突然袭来一股劲风,未待她反应,「咣当」一声,药瓶已被扫落,药丸洒了一地。 两人静静看着地下,半天没有做声,她突然站起来,退开两步,「我们分手。」昏暗的幽静中,字字清晰,他想装作没听见都不能。 他瞬间绷紧了身体,牢牢锁住她的双眼,责问又像是期待,「你威胁我?」 她竟还能自嘲般一笑,「不,我们分手。」 他置若罔闻,神色黯然,「你不想要孩子就不要,就我们两个人,一辈子。」 她深深看他一眼,转身走进衣帽间,他披了睡衣跟上去,「要回去?我送你。今晚还过来么?」 她不答,穿好了衣服,背对着他,停了片刻道:「我们谈谈。」 似乎预感到什么,他立即又变了情绪,声音如闷雷,隐约就是要发怒,「谈什么?我说了不要孩子了!什么都依你,你还要谈什么?!」 而她也怒,回身冷冷看他,「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就不是孩子!」 仿佛瞬间被戳中了痛处,那些不敢触及的秘密过往,他胸口重重的起伏,额上青筋暴起,握紧了拳,指节咯咯的响,突然翻手扫过身边一只古董花瓶,花瓶跌落在地上,「哗啦」,碎了满地。 她面无表情跨过瓷片,没走出两步又被他一把拉回,狠狠箍在怀里,他咬牙切齿,冲着她低吼:「你到底要我怎样?我为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步,你到底还要我怎样!你父亲是躺在医院里没错,可我父亲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她瞪大了双眼看着他,脸色刷的一下全白,连嘴唇都是白的,不可抑制般微微颤抖,只有一双眸,沉沉的黑,眼睛里,盛满了惊痛。 他知道他说错话了,话一出口他就知道错了,他不能将她拉回来,反而推得更远,这是他们隐藏在心底的伤痕,以为经过了时间的治癒,痛不过当初,却错了,依旧噬心的溃疡。 他低下头,不敢看她,「别人的错,为什么要我们来承担?相爱就应该在一起,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她原本惊痛的眸,渐渐变成黯然,轻轻闭上眼,摇了摇头,神情哀凉,「那不是别人,那是你的父亲,是我的父亲,不是别人。」 她说的对,道理他都懂,可他做不到理智,理智去谈论感情,心头犹如梗了一根刺,生生扎在那里,「我没法放了你。」 因为闭了眼,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他紧抱着她的身体,还有自己的心弦,一根一根,断裂的声音,「佑城......」声音那样远,仿佛并非来自于她,「我过的很辛苦......我知道你也很辛苦......每次去医院,我都很害怕,我总觉得爸爸在看着我,在责怪我......你曾经问我,是不是暖气烧得太热,夜里总是出汗,一直没告诉你,是因为常常梦见爸爸出车祸时的场景,一遍又一遍的梦见......还有你爸爸,倒在血泊里......」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开始颤抖,她能感受到他的黯然绝望,穿透过身体,流进她心里,与她的绝望一起,「我们一直在逃避,在自欺欺人,以为不去想不去提,仇恨就不存在......可是不行,我们谁都忘不了......」 第89页 许久的沉默后,「我们已经结婚了。」他说。 她几乎不愿反驳,别开脸,半天才哽咽道:「说好了不算数的。」 他企图做最后的挣扎,那样的无力,连自己都骗不过,「发了誓,怎么能不算数呢......」 又是沉默。 「我要走了......去美国......福特医生说,爸爸的病还是有希望的。」箍在她腰间的手只是不放,且紧了又紧,心口火燎一样的疼,他想叫她不要走,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没有立场,特别没有。可他又怎么能放她走,怎么能罢手。 最后他只得说,「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还回来么?」 「......不知道。」 「我等你。」 「别等了。」 「我等你。」 「......」 ...... 颈间有冰凉,一点一点,将毛衣领子都浸透了,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她第一次遭遇他的眼泪,男人的眼泪,心疼得她几乎投降,只是这一次,再不能放纵...... 突然生出一种绝望的力气,她挣开他,逃出这令人窒息的空间...... 「黎黎,外面风大,别待太久了。」 答应了一声,代黎走上甲板,船还没有开,因为是远洋轮,码头上,密密麻麻的,挤满了送船的人,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他......即便是有,她也寻不着。 有人拽她的衣角,低头,是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报童模样,声音还有几分稚气,「是代小姐吗?」 代黎点点头,还没等她多问,小报童递给她一只锦盒,往码头遥遥一指,「下面一位先生让我给你的。」码头上人山人海,哪里能找到人?代黎再回头,小报童已经不见了。 不知为什么,她没敢立即去看盒子里东西,待到汽笛长鸣,轮船启航,她才缓缓打开...... 硃砂红,鲜艷到刺目,薄薄的绸料,襟前绣了几朵洁白的葱兰花,将原先那撕裂完全遮掩,看不出一丝痕迹。 不过是件衣服......我们还有彼此...... 订婚那天的礼服,被他撕坏了,又被他缝好,甚至比从前更好......他想告诉她,他们也可以回到从前......可是,他们已经没有了彼此...... 洋轮渐行渐远,海风冷而湿,呼呼而过,甲板上几乎没了人,又有人拽她的衣角,模糊中,看见一名小女孩,奶声奶气的问她,「姐姐,你为什么哭?你也把巧克力弄丢了么?」 她许久才微微笑出来,看向广垠的天与海,一片深蓝与浅蓝,望不到尽头,「我把一个人弄丢了。」 葱宝贝的《想哭》,送给黎黎(推荐309dvd版) 也许是雾视线变得模糊 世界越来越不清楚 感觉你远去的脚步 看不到不能留住 习惯一个人无所谓孤独 口渴一杯水是最好归宿 当一个人陪一个影子 觉得有些想哭 终于知道寂寞真得太辛苦 放弃一切只为无助 挣扎太多感觉已经麻木 原来爱只是一场错误 以为孤独不算包袱 一个人时间停在原处 梦醒时想着回来的路 但未来变得不清楚 但未来变得变得模糊了 第二十六章 等 沧海桑田如岁月,白驹过隙也如岁月,北平东城胡同口,一棵梨花树,树叶儿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孩子们在胡同里放鞭炮迎新年,仿佛还是昨日的事,转眼间,清明的风拂过,吹绿了整条胡同。 胡同外却是明丽的颜色,不同于前年的湖蓝绢纺,不同于去年的杏黄缂丝,今年流行粉红色的乔其纱,太太小姐们自不必说,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兴许也能做件短衫或是长裙,刚刚过了清明,迫不及待的穿起来,走在街上,像是团团粉蝶儿,娇俏可爱。 女人有心思打扮,男人有心思欣赏,是因为日子太平,其实并不真的太平,新党在南方闹革命,闹了几年,还真是革了薛长复的命,也有传言说他没死,带了亲信逃到国外,只是南方政权的瓦解是事实。乘着南方一片混乱之际,北军迅速南下,收了大部分的地盘,从此一家天下,新党政权同时也建立起来,提倡民主共和,与北军政fu相抗衡,只因实力悬殊太大,冲突也只限于小打小闹,在北军腹地北平,自然是一片盛世太平。 相似于时装的年年革新,北平城也是年年革新,拆了许多旧式的老房子,建学校,建医院,建商行,也同上海那样,渐渐洋化了起来。 红砖墙,老牌楼,琉璃瓦,写着拆,却不开口。 悠长的汽笛声伴随着隆隆的轰响,候在站外的黄包车夫们知道,又有一列火车靠站了,于是纷纷挤向出站口,等着载客。 待到旅客们几乎散尽,出站口缓缓走出一名女子,白色棉布杉,外罩一件黑色长款马甲,马甲没有系上扣子,长长的浅灰绉丝围巾在脖颈松松缠了一圈,一端垂至胸下,一端垂至腰间,黑色紧身长裤,黑色长靴,除了右肩挎一只黑包,再无其他行李。 女子在车站外回身,仰头,似乎在看站牌上,「北平」两个大字,原以为载不到客的强子赶紧上前,「小姐,要车么?」 强子知道这位小姐多半是要坐车的,这种从国外回来的小姐,大多怀念黄包车的滋味,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拉车时强子问道:「小姐,您这是打哪来?」 第90页 「天津。」 强子觉得自己猜的没错了,「是在天津港下的洋轮吧?从国外回来吧?」 「嗯。」女子应了一声,不见惊讶的意思。 「嘿嘿,」虽然女子没问,强子还是想解释一番,「看您这样子就知道从国外回来,您别看我人土,眼光可是毒着呢!街上那些个穿洋裙的小姐,没一个能穿出您这身洋气,简直了!比东大街那些洋鬼子还洋!」 女子似乎轻声笑了笑,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强子正耷拉着脑袋没劲,却听见女子的声音,「这里原先不是有家钟錶店么?」 强子扭头去看路边,来了精神,「哎呦,您可是有阵子没回北平了吧?最少有三年!」 女子又应了一声,在暖暖的春日下微微眯起眸,以极轻的声音开口,仿佛自言自语,「快五年了。」 「难怪!」强子瞭然般点头,「这一片房子三年前就拆了,听说原本是要盖百货公司的,可不知为什么一直没动工,上面那些事,谁知道呢!」 来到目的地,百花深处胡同南口,强子拿了钱,边拿毛巾擦汗边对走进胡同的女子喊道:「小姐,您可别走到胡同那头了,出了胡同,可就是大帅府了!」 女子回头,胡同口有一棵梨花树,阳光透过枝叶,落在她脸上,像是落下了梨花雨,将她那眉目,照映的愈发细腻精緻,女子浅浅的笑,道了声谢谢,转身离开,走向胡同里,百花深处。 春日午后,大约正值休息的时间,胡同里很安静。越出墙的一枝春梅,阳光下的一面影壁,叶茎间的一只蜗牛,甚至残檐边的一丛杂草,都能成为镜头里的主角,代黎端着相机,透过镜头,捕捉胡同里最不起眼的美丽。 或许是近乡情怯,离他越近,越是不平静,想见他,又害怕见他。不若当初那样的心急火燎,赶上最快一班轮船,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到他身边。而下了船,来到北平,特别是现在,复杂了心情,迟疑了脚步,分开这四年,她刻意回避有关他的一切消息,因此她不知道,胡同尽头,等待着她的,是不是他的等待。 头顶上飞过几只春回的燕子,在寻找旧巢,一只纸飞机徐徐落在她脚边,转角处跑出几个孩子,看着她手里的纸飞机,怯怯的不说话。 她微笑着将纸飞机递过去,几个孩子推推攘攘,最后一个个子最高的女孩子站出来,腼腆接过纸飞机,羞涩说了声,「谢谢姐姐。」 这样的称呼,却让她有一种岁月无奈的惘然,她的年纪,足以成为这个孩子的母亲。孩子们无法体察她的心情,复又欢欢喜喜的跑远了,狭窄的胡同,总能留下童年纯真的快乐。如果他们也能有孩子,如果他还愿意......不觉轻轻笑了出来,虽然也有担心,但她想,他会等她,就像她在等他一样...... 到底还是走出了胡同,来到一个岔路口,一边是肃静的街道,深深电网密布下的高墙,有荷枪实弹的哨岗把守,虽然解了诫严,行人依旧稀少,清冷僻静,另一边则通往大路,不时有汽车喇叭声以及人的喧嚣声传过来,万丈红尘。 远处,有一面墙壁上布满了爬山虎,风拂过,枝叶轻轻的摇曳,仿佛能听见沙沙声,她端起相机,寻找最适合的角度,不多久,镜头里忽然闯进个面孔,镜头晃了晃,面孔也跟着晃了晃。 这样猝不及防的相遇,她整个人忽然定在那里,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连血液都凝住,只剩镜头里一张面孔,她思念了那样久的面孔,纵然多年未见,因为鲜活在记忆里,依旧如此熟悉,他浓密的眉,他高挺的鼻,他微笑时,唇角勾起的弧度......他侧了脸,正笑着与人说话。 他走动,另一张面孔从镜头前晃过。瞳孔缩紧,心脏陡然漏跳一拍,她放下相机,看见街对面,一名女子与他并肩而行,女子着一件紫红色长风衣,瀑般长发散至腰间,映着身后的青藤,像是一朵盛开的牡丹,那面孔也是她熟悉的,薛飞瑶。 他们在说些什么,两人都在笑,看上去很开心,而她一颗心迅速沉了下去,跌入深渊,身体瞬间被掏空了一样,原本那些忐忑期待激动喜悦,顷刻化为乌有,只余酸涩涌上鼻根。他身边的位置,他眼里的温柔,曾经她以为,独属于她的一切,如今,尽数给了别的女人。她于他,已经不再重要。 她幻想过多少种重逢的画面,却原来是这一种。 多少个秋,多少个冬,多少个午夜梦回,独坐到天明。给她力量的他的誓言,她执着守着的那一句,「我等你」,终于化成海面上的泡沫,在阳光下无所遁形,消逝不见,原来只是空。 眼前的一切,渐渐变成黑白,像是在看一场静默的无声电影,看他们在对街,拥抱。 他的喜剧,她的悲剧。 相机从手中滑落,跌在地上,响声将她惊醒,她缓缓蹲下身子,缓缓拿起相机,然后站起来,转身离开。 如此相见,不如不见。 她到底失去了他。 她独自走向喧嚣的路口,太阳已经偏西,从她身后打下来,她的面容逆在光中,而他背对着她的背影,抱着他的新颜。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柳絮纷飞,像是雪,随着暖暖的春风,在空中舞动,轻柔的向她扑来,她的视线变得模糊,周遭越来越不清楚,她不怨他,是她让他不要等,她不能怨他,可心痛在所难免,为情伤。 第91页 承诺,在时间面前,终究是脆弱。四年的光阴,可以改变很多,世事皆无常。 记忆的闸门打开,潮水一般涌来,她回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轮船的初遇,电车的拥抱,街角的亲吻,伤后的交心,暂别的痛楚,重逢的喜悦,分手的无奈,死亡的恐惧,西西里的甜蜜,婚姻的期待,家仇的绝望,再见的压抑,隔海的思念......经历了那么多,竟没有一刻,相似于现在的心情......过去不管有多难,至少还相爱...... 北平城不复旧时模样,只是路边仍有梨花树,再闻梨花香,却让人心感伤。来来往往的行人,无人在意她的失意,街边有情侣,相携而行,甜蜜的模样触动了她......希望他们能够相携到老。年轻时,总是痴情万千,一路走来才知道,白首同倦,实难得见。 回忆里,他在唤她的名,「黎?黎?......」一声声,那样远,那样的焦急期盼,可现实中,她再也听不到。 人面桃花,是谁在扮演。 独她孤芳自赏,残香。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鞭炮声从路边传来,大约是一家新开张的铺子,店门外有人在舞狮子,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她漠然穿过人群,却有声音在身后唤她,「代小姐?代小姐?」 许久她才反应过来,回头,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在沖她微笑:「代小姐?真是好多年没见!还记得我老赖吗?开汤圆店的。」 代黎想了想,有些茫然的点头。 「呵呵,这几年生意好,做出了点名声,店面开到北平来了,你看,这就是我的新店,进去吃一碗?我请客!」 代黎仰望「赖汤圆」三字门牌,望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物是人非。 《梨花香》 笑看世间,痴人万千。 白首同倦,实难得见。 人面桃花是谁在扮演。 事过境迁,故人难见。 旧日黄昏,映照新颜。 相思之苦谁又敢直言。 梨花香,却让人心感伤。 愁断肠,千杯酒解思量。 莫相望,旧时人新模样,思望乡。 为情伤,世间事皆无常。 笑沧桑,万行泪化寒窗。 勿彷徨,脱素裹着春装,忆流芳。 笑我太过痴狂,相思夜未烊。 独我孤芳自赏,残香 《秀才胡同》 清明的风 吹绿了你的胡同 梨花雨 淋湿了书生的梦 树叶儿落头顶上秋雁呢哝 城门外 没贴你名字 风雪之中咳嗽 依偎在她胸口 你要离开 这清贫如水巷口 走出后 不再回头 她立春 她立秋 她人比黄花瘦 霜白了头 先天下 后天下 黄金屋 颜如玉 百代忧愁 红砖墙 老牌楼 琉璃瓦 已看透 却不开口 沉默中 那情天 那泪海 爱和恨 转眼成空 它立春 它立秋 它荒芜 它重修 海棠依旧 先天下 后天下 黄金屋 颜如玉 沽一杯酒 红砖墙 老牌楼 琉璃瓦 写着拆 却不开口 它已走 那功名 那往事 那胡同恍然如梦已成空 她立春 她立秋 她人比黄花瘦 霜白了头 先天下 后天下 黄金屋 颜如玉 百代忧愁 红砖墙 老牌楼 琉璃瓦 已看透 却不开口 沉默中 那情天 那泪海 爱和恨 转眼成空 它立春 它立秋 它荒芜 它重修 海棠依旧 先天下 后天下 黄金屋 颜如玉 沽一杯酒 红砖墙 老牌楼 琉璃瓦 写着拆 却不开口 它已走 那功名 那往事 那胡同恍然如梦已成空 mv:http://.tudou/programs/view/f5k30gqdtbk/ 薛飞瑶闭了眼,感受这个期待了多年的拥抱,有心动也有心伤,他的怀抱坚实而温暖,给她一种相似于没顶沉溺的痛楚与快乐。 「我爱你。」薛飞瑶轻声开口,她知道,自己挑了不适宜的时间,对不适宜的人,说了不适宜的话。她要的并非结果,只是想告诉他。 他仍静静拥着她,一丝心跳的加速都没有,然后放手,脸上是多年不变的礼貌与疏离,在她看来,就像是戴了张面具,将世人隔绝于他的心房之外,只为那一个人,留下纤尘不染的净土。她不知道是该为他的执着喝彩,还是该为他的痴傻痛惜。 他转身,脸色却在瞬间巨变,震惊的狂喜的不置信的,紧盯远处某一点,双眼里几乎要迸出火来,还没待她反应,他已经疯了一样的冲出去,「黎?黎?......」 茫茫人海,萧佑城很快失去了目标,却不放弃寻找,一声声焦急的呼唤,路人纷纷张望,大约疑心这是个疯子。 很快有侍从官跟了上来,原本喧嚣的街道突然安静的诡异,路人的张望变的小心而惊诧,萧佑城渐渐恢复镇定,渐渐回归失望,脸上复又罩上了一层面具,仿佛刚才的失控,并不是他。 薛飞瑶走到他身边,开口道:「可能是看错了。」你太想她了,后半句没有说。 第92页 冷漠的面具下,已经看不出悲喜。 此时的代黎,已转向了另一条路,她并不知道要去哪,漫无目的的走着,身边的行人逐渐稀少,路边的树木逐渐葱郁,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南郊,而她眼前的这一座小楼,白墙红顶,绿竹黄梅,竟是如此的熟悉。 她在门外,站了很久,她多想,进去再看一看。 「小姐?」妇人的声音明显因激动而颤抖,代黎眼前一花,手已被人握住,「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少帅等了您这么多年,您总算是回来了!」妇人的语无伦次,代黎脑中也是混乱一片。 「您什么时候到的?少帅知道吗?」默婶边开门边唠叨,「怎么站在门口不进去呢?您不是有钥匙吗?」 怎么会?是这样...... 钥匙没有换,屋里的一切摆设都没有换,她站在门口,看着万分熟悉的家,愣愣的迈不出步子。默婶将菜篮子放进厨房,大声道:「小姐,您看看,这屋里是不是什么都没变?少帅知道您不喜欢家里有外人,您走的这么些年,还只是我一个老婶子。」 代黎有些恍然的走进屋,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让她有一种梦中的恍然,分不青真假。 窗帘的花色,是她亲自挑的,现在已经洗的有些泛白;墙角的藤木花架,是他陪她在荷花市场买来的,花架上摆了盆她喜欢的吊兰;掀开丝绒罩,钢琴光亮如新,琴旁那几本曲谱,都是她常用的;茶几上有一件装饰品似乎不熟悉,走近去看,是她在西西里送他的黑甲木偶,不知道为什么,被罩在一只玻璃匣子里。 默婶端了茶出来,见她看着那只匣子,摇着头嘆息道:「小姐,我这做下人的,说句不该说的,您千万别生气......您这一走就是四年,一点音信都没有,也太狠心了......少帅那样忙,硬是学会了做饭,每天做上几个您爱吃的菜,等着您回家......一直等到菜凉了,再自己一个人吃掉......看着真是叫人...... 」默婶的声音渐渐哽咽,顿了一会儿才道,「每天晚上,少帅就坐在这沙发上等您,也不做什么,就是坐在这等......起先常拿着只木偶,后来木偶被摸的多了,蹭了皮,少帅就叫人做了个玻璃匣子,钉死了,每天就只能看着......过了十二点,少帅上楼去睡觉,客厅的灯是不让关的,说是家里得为您留盏灯,哪天您回来了,老远就能看到......」 默婶递了方帕子过来,代黎伸手一摸,才发现脸上全是泪,默婶陪着她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方才抹了泪道:「小姐回来是大喜的事!瞧我!您先歇着,我这就做饭去,您这一回来,少帅肯定是没心思做饭了。」 默婶去了厨房,代黎独自坐在客厅,南郊本就静,窗外,有微风撩动绿竹发出的轻微声响,愈发显得静,竹的影子印在地毯上,枝叶晃动,影子也跟着晃动,暖风融融扫过她的脸庞,泪痕叫风一吹,觉出几分凉意。 四周是这样的安静,她的心中却犹如波涛在翻滚,汹涌澎湃,许久无法平息。她紧紧揪住沙发扶沿,像是揪住了自己的心,那些于时光中消失的岁月,仿佛并未流逝,那些艰难的过往,仿佛从未发生,只余下静好,只余下一个他,在等她。 她缓缓踏上楼梯,走进他们的房间,一切都没有变。床头并摆两个枕头,靠里那个枕头上又叠了个抱枕,是她睡觉的习惯;床边摊一本硬皮英文书,书籤夹在缝隙里,好似它的主人昨晚刚看完,随手搁在那里;妆镜台上,各色饰品,都放在她最顺手的位置,香水雪花膏,都是她惯用的牌子;衣帽间里,她的衣物,鞋袜,整齐的摆放,且散发出洗衣皂的清香,甚至还添置了新衣;盥洗台上,她的牙刷,牙缸,毛巾,干干净净的,全都与他的放在一起...... 这个家,仿佛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竟以这样的方式,怀念、等待...... 她依靠在浴室门廊上,心中说不出是喜是悲,是感动还是自责,脚下软绵绵的,连站立都不稳。不知过了多久,楼梯上突然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那样的急促,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她心上,她低下头,竟是不能看。 脚步声在门外停歇,屋里又只剩下宁静,而她的心中,感受到暴风雨欲来的强大压力,暴风雨的源头,是门外的他。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哑声开口,「你回来了。」在看似平静的陈述下,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隐藏有怎样汹涌的情绪。 他的声音,犹如一道闪电划过心口般,她微微颤了颤,几乎能够感觉到,灼人的视线紧紧逼上来,要将她溶化。 地毯上落下沉闷的脚步声,是他向她走来,心突突跳的厉害,她攥紧了拳,竟是快要呼吸不能。待他的气息完全将她笼罩,颈间一凉,他抽掉她的围巾,猝然咬下去。 大约他是带了恨意,狠狠的咬她,毫不怜惜,颈间传来极大的痛,她却将双臂环上他的脖颈,紧紧将他拥住。五年,唯有今天,唯有现在,她的一颗心不再漂泊,落到了实处,回到了家。颈间的疼,她却只感到满足与快乐。 他松了口,抬起头看她,双目通红,眼神复杂的叫她分不清,狂野如猎豹,闪过噬人的光芒,同时又委屈如小狗,向她倾诉他的哀伤。 四目相对,立即有闷雷在胸中炸开,狂风席捲过心房,他们拥吻,横扫过所有阻碍,紧紧纠缠在一起,彼此口中的味道,已经渴望了太久,唇舌如烈火,热切的燃烧,任由慾念将一切吞噬......他突然打横将她抱起,放在床上。 第93页 太阳已经落山,昏黄的微光浮动,他高大的身影覆在她身上,便什么都看不清,她半仰起头,继续与他热吻,他急切的撕扯她的衣物,她也迫切的想要脱掉他的束缚。 当赤裸的身躯贴合在一起,两人都发出轻颤,心中像被熨烫过一般舒展。他啃咬她白皙的脖颈,吸吮她饱满的胸房,双掌游走于她光洁的肌肤,满是狂野的力道。压抑了太久的欲望在心底熊熊燃烧,唇间所触及的一切,都令他血脉贲张,不能自已,而她不受控制的低吟则催化了他的慾念...... 手指探进去,她呻吟,弓起身子,攀住他的肩,他的身体健硕而强壮,她攀着他,便是找到了能让她安心的依靠。 指尖的湿润不够,可他已经忍不住,突然的侵入让她痛呼,紧绷了身体,攀他攀得更牢,啃咬他结实的胸膛,他们已有四年不曾亲密,身下异常的胀痛难受,却也是一种灼热的存在。此刻,他们互相占有,她是属于他的,他也是属于她的,终于不再孤单。 他开始缓缓移动,一次深过一次的撞击,他们在激情中相视,幽暗的房间,眼睛却是明亮的,他们可以看见对方的眼神,看见眼神里满满的爱意。她给他接纳与承应,给他温柔的包容,他给她疼痛并快感,给她力量的征服。 他们像两棵连理树,枝叶交织在一起,为彼此而生,生生缠绕,什么都不能叫他们分离。 漫长的夜,只有汗水的味道,只有喘息的声音,又一阵眩晕过后,她整个人瘫倒在床上,他半支起身体,于月光下,贪婪看着她的脸,便是左脸颊那一颗淡淡的褐色小痣,都是他深爱的......她抬起手臂,抚摸他的脸庞,「佑城......」他以唇封了她的口,在她耳边低喃,「别说,今晚什么都别说......」 屋子里昏沉沉的,隐隐有香气,不知从哪里幽幽袭来,她恍惚了几秒,拥着她的温暖让她想起置身于何处,很久没睡得这样好,梦都没有一个。 窗帘没有拉严,留一条窄窄的缝,光从缝隙里透进来,恰巧落在窗台,一只刻花玻璃瓶的边缘,落下点点流动的金色,呼吸间,隐约能闻到阳光的气息,暖而香的味道。 身后,他的鼻息均匀喷洒在她颈间,温热的,略痒,她小心翼翼翻过身子,还好,没把他吵醒。 他的睡颜静于朦胧晨光下,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可又有些不同,昨天没能瞧仔细,四年的光阴,终究还是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他的眼角,已生有细细的纹理。 在她察觉前,手指已经抚上了他的脸庞,从眼角,抚过眉,沿着鼻,流连于唇......忽然叫他张口咬住,她防备不能,低声抽气,瞬间收回了手,将指尖浅浅含于唇间,嗔怪了看他,而他已经睁了眼,眸中一片清明,专注的看她,想是醒了很久。 「难怪是属狗的,这么爱咬人。」她颦了眉,声音些许的哑,慵懒而性感,昨天被他咬过的伤处,似乎还在隐隐作痛,语气却没有一点责怪的意味,浓浓的撒娇,连她自己都惊讶。 他清明的眸果然化成水一般的温柔,低头亲吻她颈间紫红色的印痕,他的舌尖甫一触上肌肤,酥麻的感觉让她不自觉轻吟出声,于是他一整个早上的隐忍破功,吻从她颈间滑了下去...... 发湿了,粘粘贴在额际,却懒得动一下,他在浴室里放好水,将她抱进去,帮她清洗,她的皮肤还是那样的白嫩柔滑,老天爷果然是特别偏爱,半丝岁月的痕迹都不捨得在她身上留下。 将彼此都清理完,他用宽大的浴巾将她包好,复又抱回到床上,两人的身上都遗有沐浴后的芬芳,淡淡的薄荷清香,混着彼此独有的体味,叫人贪恋不已。他温柔吻她的额头,然后定定看她,语气淡淡的,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既然回来了,就别想再走。」他在向她宣告,他不可能再放手。 她默默与他相视片刻,垂下眼眸,很轻的声音,「佑城......我爸爸......醒了......」话到临头,终究还是难以启齿,她将脸庞依偎进他的胸膛,闭了眼,听着他的心跳,明明是伤他的言语,却需要藉由他的力量才能说出口,「那场车祸,不是你父亲做的......可他因此而去了......」 半天没有动静,耳边是他沉闷的心跳,一下一下,也暗和着她的心跳,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他......他的眼神看似平静无波,她却在触及时惊痛,低下头,「对不起......」也知道这一句道歉,与所造成的伤害相比,多么的微乎其微,「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当初那么决绝的离开,现在又因为这样的真相回来......太自私......可我必须回来,告诉你......」 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父亲的死,爱人的远离,竟然只因为一场误会......上天是不是看不得他们太幸福,开这样拙劣的玩笑......她的歉然叫他心疼,开口打断她的话,「那天的事情,是你的意思?」他一直想问,只是不敢问。她顿了顿,在他怀里摇了摇头。 松下一口气的同时,眸光一黯,脑中飞快闪过些什么,手下却是轻轻抚她的背,「这件事,到此为止。」 许久,埋首在他怀里的她轻声唤,「佑城?」 「嗯?」 她却不开口,不知道怎样开口。 他仍轻抚她的背,「内疚?」 「......嗯。」 「我们马上结婚。」 第94页 她愣了一下,「好。」在她心里,她早已是他的妻,那晚的誓约,她是认真的。 目光落向不知名的某处,他缓缓道:「除了一统江山,父亲另一个心愿是子孙满堂,我们遂了他的愿,多生几个。」 攀在他胸膛的纤指紧了紧,半晌才道:「好。」眼角已湿,她仰头吻他的唇,「谢谢你。」 唇未离开,吻已被他劫去,大掌在她周身游移,他想要她。她累极了,却主动将修长环上他的腰,不管他要什么,她都愿意尽量满足。 因为她爱他,因为她欠他。 整整一个礼拜,除了下楼去吃饭,他们不曾踏出过房间。 离别太久,此时的两人,真真如一对交颈鸳鸯,如胶似漆,一刻也分不开。 做爱,聊天,相拥而眠,或者只是静静相望......于光阴中错过的幸福,他们要一样一样,找回来。 第四天的时候,天津港将她的行李送了过来,她喜滋滋的去开箱子,拿出一只黑丝绒盒子递给他,他原本有些不高兴,因为他们的亲吻被打断了,打开盒子,黑丝绸衬着精緻的银色袖扣,心里一激动,问了个傻问题,「送我的?」 她笑道,「刚去美国那一年,给你买的生日礼物。」她的笑颜掩盖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凄惘,她想起那一天,下着那样大的雨,她从医院里出来,跑了好多地方,终于挑到心仪的礼物,却不能送出去,然后买了蛋糕,坐在店里,自己一个人吃掉,在心里对他说,生日快乐。 轻轻摇头,好在都过去了。又拿出一件衬衫递给他,「陪妈妈逛街时看到的,觉得挺适合你。」然后是一只打火机,「你吸菸的样子其实蛮帅的,不过还是不要吸。」一块手錶,「第二年的情人节礼物。」...... 原来这些年,思念并非只折磨他一个人,她的爱,或许并不比他少多少......心中一时间百味陈杂,他心疼,生气,懊恼,更多是欢喜与慰藉......她兀自半跪在地毯上,一件一件认真从箱子里拿礼物,粉红唇瓣张合,告诉他每件礼物的由来。他却已经听不见,只想抱她,吻她,狠狠爱她。 腰间一紧,暴风雨般狂热的吻落在颈后,她侧了身子想躲开,「别闹。」软绵绵的声音,没有任何抵抗力,他稍稍用力便将她压倒于地毯上,丝绸睡衣,系带一扯便滑落...... 米白色的羊毛地毯,浸了汗水,颜色越发重了些,他一手拥了她,很自觉的去箱子里拿礼物,「这是什么?」她懒懒应着,「第二年的生日礼物。」「这是什么?」「第三年的情人节礼物」......他在角落里发现半截疑是针织品的物事,「这是......」她睁大了眼,小脸刷的一下通红,一把夺过去藏在身后,「装,装错了。」 他笑,一点点从她手中顺过来,环在颈间,一圈都不够,「挺好的,怎么不织完。」她神色更窘,围巾上明显有好几处脱线,他一定也看到了,半垂了头,「第一次做......做得不好......」她害羞的样子,像个孩子,可爱极了。他搁下围巾,俯身亲吻,吻着吻着,忍不住又失控...... 连续几场欢爱让她筋疲力尽,软软伏在他身上,短发儿柔柔顺顺垂在额前,乖巧的像只小猫咪,他抚她的发,低哑了声音唤她,「黎。」 喉咙里含含糊糊的,她仿佛是应了一声。 「既然一直想着我,为什么不回来?」过去四年的天各一方,他到底是意难平。 她没有回答。 「如果伯父不醒,或者没有这场误会,你准备躲一辈子?」他咬字渐重,特别是最后,「一辈子」三个字,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而她鼻息渐沉,甚至发出轻微的鼾声,她表示,自己「睡着」了。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笑得无奈又宠溺,「真以为能躲一辈子?......我给你的时间是五年,五年后你若是再不回来,不管你逃到哪,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把抓你回家,锁也要锁在我身边,哪都不许去!」 眼皮只撩起一半,黑眸像是浸了水,幽幽看着他。他好容易才绷住脸,没什么威胁性的「哼」了一声,「以后要乖乖的,哪都不许去!」 她轻轻撇了撇唇角,懒得理他的模样,在他怀里不停的蹭,寻找舒服的位置,他却突然翻身将她压下,紧紧搂着她,埋首在她脖颈间,闷闷开口:「不许再丢下我一个人,知不知道?」 像是有块蜜烧在心口,软软就化了,有点甜,还有点酸,她拥着他,细细的亲吻,向他保证,「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 哗啦一下拉开窗帘,屋里剎时亮堂了起来,天是半阴的,阳光不算强烈,乍一见,眼睛还是觉出几分涩意,窗外是花园,芭蕉叶清脆欲滴,从楼上望下去,真像是一把把油绿的扇子。高高的白色院墙外,远远有几部车子停在路边。 她回身,看见他抓了只枕头遮在眼上,大约是嫌阳光刺眼,她好笑着走过去,将枕头夺了下来,「醒了就起床,孙先生已经在外面等了。」 他皱眉,似乎有些不乐意,眼都不睁,「任他们等去。」 她更是好笑,难得见他有起床气的时候,半跪在床上,拿手里的枕头轻轻打他,「是谁说今天要出门的?怎么好意思又让人等?」 却被他夺了枕头扔掉,一个翻身将她抱在怀里,不耐烦的嘀咕,「我可没让他们来家里等。」 第95页 他这样不愿意出门,其实是不想离开她,他们厮守了整整一个星期,官署里的文件怕是已经堆成了山,孙辅来家里请了他三次,虽说并非事事要他拿主意,再不出门却是万万不能,她哄他,「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他终于肯睁眼,眼神却在瞬间深邃,她今天穿了件敞领的薄绸睡衣,刚才叫他一抱一扯,衣领滑了下去,露出大半个香肩,她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不好,若是任他闹,孙辅大概又得等上半天,于是先发制人,早一步从他怀里逃了出去,「我去放洗澡水,你别懒了快起床!」 等他一身清爽从浴室里出来,她已经帮他挑好了衣服,出门时她还不忘叮嘱一句,「早点回家。」他则揽过她亲了一下,两人心中都是无限甜蜜。 默婶在后院洗衣服,整个小楼里就她一个人,清清净净的,一时想不起来做什么,腰酸背疼的厉害,也不想做什么,于是回房里补觉,一直睡到午后。 下楼吃饭的时候,看见餐桌边放了张米白色帖子,她以为是送给萧佑城的,正想放到一边,默婶却说,这是上午一个年轻人送过来的,指名送给她。 上午还是半阴的天气,下午却完全放晴,天空碧蓝碧蓝的,偶尔飘过几丝云,无端端就叫人心情爽朗,只是风有些大。代黎穿了件黑白条纹相间的圆领毛衫,白色长裤,颈上系一条黑丝巾,墨镜遮了大半边的脸。 干山靶场位于北平外郊的北军驻地,平日里军队在这里训练演习,便是空下来的时候,进场也得持有通行证,盘查甚严,断不是普通百姓消遣的地方。 薛飞瑶约她在这里见面,委实别致。 代黎开了辆黑色林肯,是萧佑城的座驾之一,哨岗认识这车子,自然不敢阻拦,直接放了行。 靶场很空旷,停好车,一眼就看见围栏边一名女子,银红的绸杉,珠灰的长裤,羊皮小靴收了裤脚,长发绾于脑后,于蓝天白云的映衬下,英姿飒爽,又不失窈窕动人。 代黎走向薛飞瑶的同时,薛飞瑶也在打量她,她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叫墨镜遮了大半,余下的肌肤,在阳光下,依旧白得发光。待她走到跟前,薛飞瑶笑道,「这么久没见,代小姐还是这样的年轻漂亮。」 代黎摘下墨镜,微微一笑,「薛小姐也是。」 薛飞瑶移开目光,四五百米之外,立有一排枪靶,「早听说代小姐枪法了得,我也是自小便摸枪,难得今天天气不错,有没有兴趣玩一把?」 代黎顺着她目光看向枪靶,仍是微笑,「好。」 很快有人将两把rifle枪放上托架,薛飞瑶接过木槌,不紧不慢将子弹敲进枪管,「这种枪装弹麻烦,枪身又沉,可用起来更得劲些,不比小shou枪,总觉得像玩具,代小姐觉得呢?」 代黎点点头,从油布包里拿出子弹,装弹手法甚是老道,薛飞瑶并不想占她什么便宜,见她熟悉,也是高兴,笑道:「我们便按靶场的规矩来,十发,谁中的红心多,谁赢。」话刚说完,只听「膨」的一声响,子弹已经飞了出去。 看靶的过来报,说是正中红心,薛飞瑶笑了笑,满是自信的神采,看一眼代黎,复又瞄准......靶场里零星有几位客人,能来这里的,自然非等闲之辈,自然也认识薛飞瑶与代黎,女人在靶场一较高下,实属罕见,几人心道:到底是少帅的未婚妻,与常人不同。 薛飞瑶很快射完十发,十发八中,便是军人,这样的成绩也是少见,薛飞瑶自己也满意,对代黎笑了笑,代黎也是一笑,拿出墨镜戴上,低头去看准星,薛飞瑶心中讶异,射击最讲究精准,她戴了墨镜,定然不能看清楚,念头未转完,代黎一发子弹已经射了出去。 几乎没什么停顿,比薛飞瑶更快结束,十发十中。 听完报靶,薛飞瑶愣了一下,随即真心笑出来,「代小姐真是好枪法,我输的心服口服。」 代黎摘了墨镜,与射击时的利落帅气相反,笑容竟是有几分腼腆,「不过是出来玩,薛小姐不必太当真。」 「输了就是输了,我做东,请代小姐喝下午茶。」 在一家西餐厅落座,靠窗的位置,代黎颈间的丝巾偏巧松了,那样轻软的料子,叫风一吹,竟是要飞出去,代黎动作却是极快,扬手就抓住,重新系好,就这么几秒钟的工夫,薛飞瑶看见,代黎雪白的脖颈上,星星点点,落有殷红吻痕。 薛飞瑶一手端起茶杯,一手扶住杯身,问代黎,「代小姐还记得这里么?」代黎点点头,她第一次来北平找萧佑城时,遇着薛飞瑶,她们便是在这家西餐厅里吃饭。 「那天是我与代小姐第一次正式的交集,今天是最后一次,所以仍旧选在这里。」薛飞瑶将茶杯在手中转了一圈,「我要走了。」 「听佑城提起过,薛小姐预备何时动身?」 薛飞瑶笑了笑,放下茶杯,「原本定在前天出发,可听说你回来了,便想见你一见,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些话没能说清楚。」 代黎低头啜一口咖啡,看向窗外,柳絮仍是漫天飞扬,有许多积在一起,像是团团的云,随着风飘动,轻盈又柔软。 「当初......你恨过我吗?」 代黎先是轻轻皱了眉,似乎真在思考,然后浅浅的笑开,看向薛飞瑶,「也许有过吧,过去那么久,已经记不清了。」 第96页 薛飞瑶也笑,笑得释然,「时间确实可以改变很多东西......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执着也是傻气,坦白说,那个时候,我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爱他,更多的其实是想争口气,赢你一回。」垂下眸,神色黯了黯,声音也轻柔下来,「反倒是近几年,才真正爱上。」 拿银匙缓缓搅动咖啡,代黎没有说话,以她的身份立场,实在不适宜说什么。 「你不在的这些年,他在等你,我在等他,我没想过他能等这样久,毕竟从前他也曾风流......可是这四年,别说是交女朋友,他甚至不肯亲近女人,只有一回,公开过一个叫做沈纤的女朋友,那时候你还没走吧?你一走,他便同沈纤分了手。」薛飞瑶襟前别了一只红宝石胸针,叫透过窗的太阳一照,璀璨生光,使那丽容显得模糊,「最后我决定不等,我已经没有青春可以耗下去,我也希望能找一个全心全意爱我的男人,就像他爱你一样。」 代黎抬起头,温暖的笑意,「会的。」 薛飞瑶也笑,微微仰起脸,恢复了一贯的自信神采,「我知道会的,我也只在面对你时,才会输。」 代黎脸上笑意更浓,却是摇了摇头,又听薛飞瑶道:「小时候读,每读到周瑜临死前长嘆『既生瑜,何生亮』,便觉得好笑,后来遇见了你,方才真正能体会周公瑾的心情。」 代黎神色有些尴尬,偏头挠了挠发,「薛小姐这样生活,怕是太累了。」 薛飞瑶道:「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两人对视几秒,突然一齐放声大笑,引得邻座客人纷纷张望,两人也不在乎,笑够了才渐渐停歇,薛飞瑶拿餐巾拭了拭眼角,「很久没能这样肆无忌惮了......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下个礼拜。」 「这么急?......也是,你们等了太久。」看向窗外,立即笑意浮上眉梢,「有人已经等不及了。」代黎往外一看,马路对面停了辆黑色轿车,萧佑城半倚于车身,闲看路边几个孩子玩耍。 薛飞瑶招呼侍应生结帐,「谢谢你今天来赴约。」起身后又道:「我会在这个礼拜内出国,你们的婚礼就不参加了,先道声恭喜,我还做不到那样心宽,能开开心心参加爱人的婚礼......就在这里说再见吧。」 代黎随着她站起来,「再见,也祝福你。」 薛飞瑶灿烂一笑,「谢谢。」 从西餐厅里出来,金色阳光迎面洒在脸上,暖融融的舒服,萧佑城快步走过来,牵着她的手过马路,上车后只是问她,「听说你下午在干山靶场十发十中,莫不是他们知道你我的关系,故意放水吧?」 代黎戴上墨镜,略偏了头看他,「下次比比看?」 萧佑城笑着吻她的唇,「好,比比看。」 第二十七章 说你爱我 窗外洒满夏天慵懒阳光 这样的空气让人心收不下 风吹的树叶轻轻沙沙的响 像你眼底跳动的迷人火花 多少种快乐悲伤我们一起分享 拥抱彼此灿烂的梦想 我们都曾经受过感情的伤 承诺是身边匆匆流过的沙 该不该放开那些无谓思量 你和我却都还有一点挣扎 要怎么说服自己坦然面对真相 能不能告诉我 你和我一样 请你 说吧 说你想我吧 说你太自由的心也有些牵挂 说吧 说你爱我吧 用你最甜蜜的话来将我融化 地址就不贴了,推荐309dvd版 米白色绸质长裙被撩起,露出雪白的小腿,精巧的玉足,代黎一手抱了裙摆,一手提了水晶高跟鞋,走进屋,将鞋子一扔,往沙发上一倒,好容易撑到家,她连上楼的气力都没有,闭上眼,唇间逸出微弱的,不知是舒服还是痛苦的呻吟,腰后酸麻的厉害,僵直了一整天的身体,终于得了解脱。 不多久,一身白礼服的萧佑城走了进来,锁上门,将鞋子扶正了放好,再看那沙发上,妻子的裙摆如牛奶般倾泻,丝绸面料,在灯下,莹莹闪着光。 他笑着走过去,「要睡也不能在这里。」说着打横将她抱起,而她不睁眼,只是浅浅的笑,嫣红的唇角勾起两个小括号。 待他将一切收拾停当,床上的她已经睡着了,发尤且半湿,他折回浴室,拿了毛巾轻轻帮她擦。屋里没有开灯,窗外不时闪过亮光,伴有沉闷的声响,是北平城连续三天的烟花燃放,为庆祝他们的婚礼。无数个瞬间,室中被烟火照亮,绽放于夜空的奼紫嫣红,透过窗帘,落在她脸上,只剩下朦胧微弱的色彩,映照出她的睡颜,纯净如婴孩,嘴角兀自微微上翘。 他们终于不顾一切,走到了一起。从今以后,她是他的妻。 他竟然湿了眼角。 怀中有轻微的异动,他睁开眼,对上小鹿般清澈的眸,她本不想将他吵醒,看了他一会儿,软软道:「该起床了。」 他「哦」了一声,抱着她的手却不松,她想推开他,却发现他没穿衣服,她脸皮子极薄,双颊不免就有些烧,却还装作镇定的样子,微颦了眉责备他,「怎么不穿衣服?」 他刚醒来不久,神色间颇为惺忪,一脸的理所当然,「跟我老婆睡觉,为什么要穿衣服?」 第97页 这样一个明媚的早晨,听他这样一句称呼,心里是甜的,以为早已远离的幸福,还是回到了她的身边,她终于成了他的妻......她抿了唇,想笑又想憋住,刚要挣开他下床,却被他先一步压至身下,他在她耳边低语,「昨晚什么都没做......」 今天是新婚后的第一天,按照旧风俗,新媳妇一早要去给公婆奉茶,所以他们并没有闹多久,萧佑城穿戴完毕出了衣帽间,却发现代黎坐在梳妆檯前发呆。 直到他从身后将她拥住,她才回过了神,冲着镜子里的他甜甜的笑,他将脸颊贴上她的,也看向镜中,「在想什么?」 「没什么......」她笑了笑,「我发现我老了。」 她今日穿了件洋红的西式小外套,脸上着了淡淡的妆,越发显得眉目如画,肌肤水嫩,却说自己老了,他只是想笑,「有时候早上醒来,我倒是希望能看见你满头白发的样子,」果然看见镜中,她因不满而撅起红唇,他亲一下她的脸,「因为那样就表示,我们真的在一起,过了一辈子。」 她的眸中有星光在闪烁,镜中一样看得明显,不一会儿,张口却是道:「少帅最近似乎多愁善感了些,大约真是要早生花发了。」 他笑的温柔,「老婆,你叫我什么?」 她眨眨眼,不顾他眸中的威胁,「佑城。」 他仍是笑,「再叫一遍?」 「亲爱的。」 他伸手去解她襟前的纽扣,「我看时间还早,不如做些什么再走。」 时间哪里早,这会儿去已是晚了,她嗔看他一眼,似乎有些不清不愿的叫了声,「老公。」嘴角儿却是弯的。 新房虽然在南郊,大帅府依旧布置了一番,樑柱皆刷了朱红的新漆,处处张灯结彩,花团锦簇,透着不可言喻的喜气洋洋。 作风也是旧派的,这几年,北平虽然洋化的厉害,大帅府里仍然是老样子,丫鬟小厮一律的坎肩长褂子,若是有人初来乍到,怕是要疑心,自己竟穿到前朝去了。正堂里,萧夫人一袭枣红旗装,端坐于主位右侧,身前不远处,铺放有两只深赤织锦团垫,主位左侧,红木椅上摆放的,赫然是一个牌位。 两人都不妨,猝然见到这样的场面,代黎步子一顿,萧佑城走在她身旁,及时扶住她的后腰,来自他的温暖给她安抚,她吸一口气,大大方方走进屋,在秦嬷嬷的示意下,于牌位前跪下,与萧佑城一起,给父亲,奉了一杯茶。 待于萧夫人身前跪下,萧夫人接过萧佑城奉上的茶,却不接代黎的,只让她将茶杯举在那里,不紧不慢开口:「过了这么些年,你到底还是做了我萧家的媳妇,以后就本分一些,若是再出什么么蛾子,就算我儿子一辈子不娶,我也不会再让你进门。」 萧佑城皱了眉,刚要开口,代黎却先道:「媳妇记住了,请母亲用茶。」 萧夫人这才缓缓接过茶碗,意思着喝了一口,在秦嬷嬷送上来的银盘中取出一副墨玉镯子,交给代黎,「这镯子是萧家传给媳妇的,今儿就给了你。」 代黎将镯子接下,谢了母亲。 奉完茶,礼数还不算完,新媳妇得为全家做一顿午饭,当然,萧家这样的人家,也不会真要代黎去做,厨房里早就备好了,只需她做做样子,一盘盘端上来。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吃饭,萧大帅去了,萧佑晴在国外念书,表小姐苏绛忧两年前嫁了人,幸得今日与丈夫一同回来,饭桌上也不至于太冷清。 许多年不见,苏绛忧倒是变化了不少,盘了发,穿了件水蓝色织花旗袍,身子竟是丰韵了些,脸色也比从前红润,丈夫黄珉文效力于军中,年纪轻轻已居中将之位,且一表人才,谈吐得体,代黎与他聊了会qiang械,交流还算愉快。 饭后用茶的时间,萧佑城禀了母亲,说想与代黎去北边玩几天,萧夫人半真半假抱怨道:「结婚这样的大事,你且自己做主,这种小事,母亲管得了么?」 萧佑城笑道:「我在北方的牧场养了几匹好马,母亲的骑术当年也是不让人的,同我们一起?」 萧夫人到底含了笑,「去去去,我一个老太婆,还同年轻人凑什么热闹?倒是你们两个,早点给我生个孙子是要紧。」 代黎正低了头喝茶,听了这话不免有些害臊,萧佑城却是笑,「母亲您放心,过不了多久的。」对着萧夫人说话,眼睛却看向代黎,代黎横了他一眼,萧佑城笑意更浓。眼神一来一回,叫许多有心人看在了眼里,只觉得这对新婚夫妇,人前尚且这样,人后自不当想,果真是浓情蜜意,甜得蜜里调油。 距北平数百里之外,有一片大草原,正值暮春季节,嫩绿的青草绵延至天边,像是给大地铺上了一整块碧色的地毯,天空是纯净的蓝,轻盈洁白的云朵飘在空中,看上去是那样的柔软。蔚蓝的湖水,白绒般的春羔,则像是散落于碧草间的蓝天白云......这一片美丽丰饶的土地,曾作为前朝的皇家猎场,后来朝廷倒了,有许多百姓迁来这里,牧马放羊。 禁区却仍然存在...... 八岁的小果椰是个蒙族小姑娘,因为想编几只漂亮的花环,挎了她的小篮子,带着她的小羊羔,独自出门采野花,可是她今天忘记了,阿妈曾说过,南边那一片小山丘,是绝对不能翻过去的。 待到她翻过小山丘,看到一大片粉色花海时,惊讶的张大了嘴!她从未见过这样一大片的格桑花,美丽极了,像是天边的晚霞遗落在草原,同时也想起了阿妈的话......可是,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她只是摘几朵花,应该没关系...... 第98页 刚刚步下丘陵,仿佛从天而降,一抹黑影瞬间将她笼罩!随即后领被拎起,小果椰瘦小的身体就这样悬在了半空,小篮子掉到草地上去了,花儿散了一地,小羊羔远远躲在一旁,咩咩的叫,不敢上前,小果椰吓坏了,她要被妖怪吃了吗? 就在此刻,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在她旁边停下,小果椰紧紧闭了眼,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却听到好听的声音,「抓一个孩子做什么?」 身后传出男人恭敬的唤,「少夫人。」 「放了她,只是个孩子。」 「是。」后领一松,小果椰重新回到了地面,好奇抬头,却更加傻眼......一名身着红色衣服的姐姐,骑在一匹高大的白色骏马上,浅浅冲着她笑,在这碧草蓝天之间,耀眼如明珠,皮肤那么白,仿佛要发光...... 我是见到仙女了吗?小果椰晕乎乎的想...... 「什么事?」伴着马蹄声,另一个声音插进来。 「报告少帅!围场里发现一个孩子!」 萧佑城摆了摆手,暗哨知道自己暴露了行踪,少帅有些不高兴,很快匿迹,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萧佑城看向张嘴发呆的小果椰,「她怎么了?」 「大概是被吓到了,你身上有糖吗?」 萧佑城皱眉看向代黎,脸上全是不可思议,「我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代黎撇撇嘴,在口袋里摸了摸,还真让她摸到一块巧克力,翻身下马递给小果椰,「这个送给你,很好吃的。」 小果椰睁大了眼睛看她,一动不动,也不接。 「我看这孩子有点傻。」萧佑城小声嘀咕。 代黎斜他一眼,捡起掉在地上的小篮子,将巧克力放进去,递给小果椰,「回家吧,妈妈该着急了。」 小果椰仿佛这才听懂了,怔怔接过篮子,却不走,忽然问了一句,「姐姐你是仙女么?」 代黎愣了下,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马上的萧佑城笑道:「她是。」小果椰不知哪来的勇气,仰头问萧佑城,「那叔叔你呢?」 小果椰并不知道怎么了,仙女姐姐原本蹲在她面前,却突然坐在了地上大笑,小果椰于是不确定这个姐姐是不是仙女,因为在小果椰想来,仙女是不应该坐在地上的,而且不应该这样笑,可是,这个姐姐大笑的样子也很漂亮。 萧佑城一脸的阴郁,从马上下来,走到她们面前,冷冰冰的声音,「回家去。」 小果椰无端端打了个颤,挎起篮子就跑,代黎一手撑住地,一手捂了肚子在大笑,「叔......叔......?」 萧佑城仍旧阴郁着脸,「笑够了没?」 「......没......」下一秒就被他压倒,相拥着在草丛里滚了几滚。 小果椰再回头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仙女姐姐和可怕叔叔,只看到一黑一白两匹大马,还有马边高高的草丛,一阵一阵在抖动。 灿烂的晚霞映红了天空,金色余晖笼罩着一望无际的草原,远方传来悠扬的牧笛声,山坡的那一边,有裊裊升起的白色炊烟。萧佑城与代黎,肩并肩,慢悠悠骑着马,她忽然柔声唤他,「佑城?」 他看她,她却笑,「没事,只是想叫你一声。」 他笑的温柔,向她伸出手,她将手递给他,十指交握。 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在围场,他们过着神仙眷侣般逍遥快活的日子,因为萧佑城不能离京太久,第四天便启程回了北平,代黎颇有些依依不捨,萧佑城向她保证,说这里秋天的景色更美,到时再带她来,代黎笑,「我还没吃到西西里的葡萄呢!」萧佑城也笑,「等忙完这阵子,我好好陪你。」 其实,只要两个人一起,在哪里都可以。 虽说还不到六月,可这天也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艷阳高照,一大片黑云压下,噼里啪啦就下起雨来,风也是凉飕飕的,秘书进屋关窗,因为外面实在很暗,风雨凌乱,干脆把窗帘也拉上,直接开了灯。 秘书出去不多久,又来敲门,「少帅,少夫人来了。」 萧佑城刚说了声快请进,就看见妻子走了进来,她将手里的东西往沙发上一扔,边走向他边抱了自己胳膊,「外面好冷啊。」说着还夸张的抖了一下。 萧佑城双臂一张,代黎便窝进他怀里,发出满足的轻嘆。她的身子果然是冰凉的,他仔细瞧了瞧,她只穿一件薄薄的品红平领杉,忍不住就想训她,「你穿......」 「阿湫!」她打个喷嚏,小脸都皱在了一块,头还轻轻一摇,像是小猫在打喷嚏,特别惹人疼爱。 他立即拿起电话拨通秘书室,「送一杯热姜茶进来。」 「我要喝清咖啡。」 「再送一杯热咖啡,加奶加糖。」 见他放下话筒,她吸了吸微红的小鼻子,「你刚才想说什么?」 「外面那么大的雨,你就穿这点儿?!」他皱眉,将她的双手捂在心口。 「我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呢,谁知道天变的这么快!」她又吸了吸鼻子。 「出门时不知道带件外套吗?不知道最近的天气总是反覆无常吗?」 她挑了挑眉,男人啰嗦起来也是可怕的。 秘书恰巧送来热饮,她离开他的怀抱才让人进来,虽说他们是夫妻,这样亲密的姿态,还是不想叫别人看见。 第99页 在他的要求下先喝完姜茶,喝咖啡的时候才想起来,从包里拿出一盒小松饼放在他面前,「刚做完就出门,还是温的呢!」 他吃了一块,吃第二块,又吃了一块,没说话。 她放下咖啡杯,支起手臂半撑在桌旁,拿眼斜他,「本人,辛辛苦苦的从家里做了小松饼给你送来,难道你没什么要对我讲的吗?」 他将手中小半块松饼吃完,「辛苦了。」 她眯起眼,「不是我想听的。」 「真好吃。」 「还不是我想听的。」她勾起唇角,笑容有点小狡猾。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一用力将她拉至身前,双臂环了她的腰,因为他坐着她站着,他仰视她俯视,檯灯在桌上,她的身子遮了大部分的光源,他的面容有些暗,眼睛却是亮的,他看进她的双眼,「我爱你。」大概是因为声音低沉,有种迷惑人的力量。 而她仿佛真的被迷惑,静静与他相视,这一刻的气氛是温馨感动的,下一刻她却又笑起来,似乎有些不认同的摇了摇头,「爱的太傻。」深藏在眼中的,却还有心疼。 他也笑,「在你面前,我可不就是个傻子。」忽然分开她的双腿,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 由于双腿张开,她的娇嫩轻易察觉他身下已然坚挺的火热,立即面红心跳,很奇怪,他们已经有过那样多的亲密,还是会不由自已的心跳加速,她小声啐了一口,「流氓。」 他不以为耻,反而笑,将她又往怀里搂了搂,使她压向自己,下身贴得更紧,低哑的声音落在她耳边,「那是因为我爱你。」 她红了脸,垂了头,将手臂扶在他的肩膀上,而他的双手,已经从圆领杉的下摆伸了进去,抚摸她绸缎一样丝滑的肌肤,隔了胸衣,揉弄她的柔软,突然舔了舔她的耳垂,在她耳边轻声道:「内衣是不是又小了?」 她的脸色更是烧成了酡红,一会儿才以极小的声音道:「好像是......紧了点......」 他已然解开了胸衣,连着外杉一併推上去,刚刚获得自由的粉红花蕾,立即落入他的口中,而另一朵,在他掌下绽放。 衣衫被撩起,肌肤赤裸在空气中,瞬间被寒意侵袭,她禁不住打了个颤,体内却是热的,紧贴着的他的身体也是热的,他解了她的腰带,而她也解了他的上衣纽扣,亲吻他的耳朵,脖颈,胸膛......渐渐忘了冷。 他们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而紊乱,雨没有下小的趋势,仍然噼里啪啦砸在玻璃窗上,他们亲密纠缠在一起,交换最私密的鼻息与亲吻。直到他进入她的身体,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滚烫起来,呼吸不够,室内瀰漫着销人魂魄的呻吟喘息,连窗外的雨声,也成了遥远的伴奏...... 灼热尽数洒进她的深处,他却不急于出来,仍然埋在她体内,她依偎进他的胸膛,全身都是软的,湿发凌乱的贴在额上,他一手理顺她的发,一手在她柔软的小腹间轻轻抚摸,极度渴望着他们的孩子。 他拿毛巾清理完彼此的身体,她将衣服穿好,在门后一扇镜子前整理仪容,神色颇为烦恼,原来颈间靠近下巴的地方有一处吻痕,而她今天没戴丝巾。 「像蚊子咬的么?」她微仰了头给他看。 他说,「我再给你咬一个。」作势就要吻上去,吓得她赶紧往后跳,站定时见他眼底有戏嚯,不满,「哼」了一声,「你干的好事!还吓唬人。」 她退的不远,被他捞了回来,「叫人看见又怎么了?我们是夫妻。」看着她修长颈间那枚殷红的吻痕,很快又皱眉,这样暧昧的痕迹,难免让人浮想联翩,而浮想的对象是他的妻子,自然让他无法接受,安慰她,「没事的,打电话让法新洋行送条丝巾过来。」 「单送条丝巾,多明显。」 「不是正好要买内衣么?」他逗她。 她不说话,抿了唇瞪他,一个眼神就让他赶紧认错,放柔了声音哄,「宝贝我错了,我是开玩笑的,让他们把店里的丝巾都送来,这样就不怀疑了。」 她仍是抿了唇,过了会儿才道:「那我们今晚去川记吃火锅。」一说到吃的,她的双眼就发光。 他笑着啄一下她的唇,「遵命!」 下了大半夜的雨,清早放晴,花园里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他从睡梦中醒来,看了她一会儿,小心翼翼将她的胳膊从他腰上拿开,拉了薄被将她盖好,刚下过雨,早上仍有些凉。 正准备出门,听她含混说了句,「走了啊。」以为她醒了,又回到床边坐下,轻声道:「下午早点去官署,我们先吃饭,晚上看完歌剧才是宴会,你肯定挨不到那时候。」 她其实并没有真的清醒,意识很模糊,翻个身正想睡,听他在耳边嗡嗡了半天,心中极为烦躁,小白腿连蹬好几下,将床单都搅在了一块,一把拉过被子蒙住头,「烦人烦人!」 他才知道自己犯错了,见她孩子似的发脾气,想笑,只是不敢出声。轻轻扯她的被子,没扯动,只好又等了一会儿,待她手上松了劲,慢慢拉下来,发现她已经睡着了,嘴角儿还是翘的,也不知梦见了什么,这么快就恢复了好心情。白嫩的小脸蛋儿陷进洁白柔软的鹅毛枕头里,双颊上晕出淡淡的粉红,像是云中的天使。他想吻她,害怕又将她吵醒,最后只是帮她把薄被拉好,轻手轻脚出了门。 第100页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多的光景,在床上赖了半天,这才懒洋洋起身去洗漱,刷牙的时候突然觉得噁心,干呕了好几声。 她起的晚,简单收拾了房间,上午的时间便过去了。吃完午餐,记起他临走时说的话,左右也无事,便让化妆师早些过来。 这晚,萧佑城以他们夫妻的名义宴请各国大使及夫人,虽说是私人性质的邀请,她婚后第一次公开在社交场合露面,慎重是必需的。化妆师依旧是当年结婚时请的那位法国夫人蝴蝶,因为投缘,应邀做了她的化妆师,代黎平时随意惯了,也不爱打扮,只在出席重要场合时,才请化妆师。 打理完发型与妆容,再选好衣服,也不过花了一个小时,邀请蝴蝶夫人喝了杯咖啡,代黎正准备出门,却不想迎来了一位客人。 一大束百合送到她面前,隔着凝有水珠的白色花瓣,是容庭轩的笑脸,「恭喜。」 「谢谢。」代黎含笑接过花束,将容庭轩请进屋。 「很抱歉,没能参加你的婚礼,我回国前刚刚拜访了伯父伯母,在他们那里看到了婚礼上的照片,很漂亮。」 代黎眼中有明显的惊喜,不禁倾了身子问他,「你见我爸爸了?他还好么?」 「伯父康复的很好,已经可以做一些小范围的活动。」 默婶送了茶点过来,代黎心情极好,亲自给容庭轩倒茶,「susan呢?很久没见她了。」 「我们分手了。」容庭轩的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涟漪。 代黎搁下茶壶,将茶杯端至容庭轩面前,这才「哦」了一声,再没多说什么。这几年,容庭轩将事业的重心放到了美国,与代黎相处的时间多,也更相熟,轻易就转了话题。 代黎今日化了妆,眉目间更加精緻,穿件银红的翻领洋装,无意中尽显优雅高贵,风韵气度尤胜从前,身后有一架八扇的绨画屏风,手绘成一整幅的桃花图,细腻的笔法,淡雅的着色,映得美人如画,画如美人。 明媚安静的午后,与她一起,喝茶聊天,便是他这辈子,所能奢望的全部幸福。 这天下午真是特别的巧,刚送走容庭轩不久,代黎出门之际,却又迎来了一位客人。 萧佑城在官署等了一下午,最后只等到个电话,代黎说她有客人,不同他一起吃饭了,晚上直接在剧院见,匆匆就挂了线,萧佑城差人去问,听说容庭轩去了家里,心中不免吃味。 过了六点,若搁在平常,北平大剧院定是热闹非凡,可今晚却是异常的安静,萧佑城包了剧院邀请各国大使,为着安全起见,封了整条街诫严。 主人自然是要早做准备,萧佑城到了剧院,才发现代黎已经候在贵宾室里,抱了只烧饼吃的津津有味,萧佑城皱眉,「不是有客人么?怎么吃这个?」代黎边吃着烧饼,边将茶几上的油纸包推给他,「也没吃呢吧?给你留了两个。」 看她吃得那样香,他以为是怎样不寻常的美味,结果也不过尔尔,却将两只烧饼都吃完。北平大剧院年前刚花了大价钱翻修,到处焕然一新,贵宾室里更是美轮美奂,天花板上绘有西洋油画,叫那水晶大吊灯照着,富丽堂皇,沙发上,银线牡丹灿然生辉,而他们并肩坐着,吃烧饼。 陆续开始有轿车停在剧院门口,代黎站在萧佑城身边,与他一同迎接来宾,优雅大方,表现的无可挑剔,与前几分钟小馋猫的形象,完全判若两人。 宾客到齐,于剧院主厅落座,二楼包厢里分坐各国大使与夫人,一楼则是受邀而至的军政要员及各界名流,这样多的显赫云集,气氛却是难得的轻松。这一晚,维也纳皇家歌舞团首次亮相北平大剧院,带来经典歌剧《玫瑰骑士》,众人无不期待。 开场前,代黎突然小声道:「我出去一下。」萧佑城没多想也没多问,直到全场灯光暗下,撒金大红帷幕拉开,她也没回来。 《玫瑰骑士》的故事发生在19世纪的维也纳,玫瑰骑士在奥地利相当于中国的红娘,以代人转交银玫瑰传达爱情。故事中,青年伯爵奥塔维安与公爵夫人偷偷幽会,因为公爵夫人的表兄奥克斯男爵突然来到,奥塔维安只得装扮成女僕掩饰,却被奥克斯男爵挑中,替他向心上人苏菲小姐转送一只银玫瑰,送玫瑰时,奥塔维安与苏菲小姐一见钟情,历尽艰难,最终走到了一起。而男主角奥塔维安,通常是由女中音扮演。 第一幕发生在公爵夫人的卧室,舞台布置得奢华无比,公爵夫人与奥塔维安正深情对唱,表兄奥克斯男爵的到来让奥塔维安不得不躲避,再出来时,已经是女子的打扮,立即叫人惊艷!因为扮演的是女僕,不若公爵夫人那般夸张华丽的妆容,浅紫长裙迤地,盘起的发间缀有洁白的茉莉,娇美动人又不失高雅,难怪奥克斯男爵也对其大献殷勤,细心的观众发现,女装出场的奥塔维安,身形与歌喉,分明与刚才不同,主包厢里的萧佑城,在奥塔维安女装出场时,瞬间僵直了身体,双目深沉,牢牢锁住舞台上那抹丽影。 第二幕,伴随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奥塔维安男装登场,黑色礼服,银色长裤,衬出修长身姿,帅气潇洒的表演,深情魅惑的眼神,优美低沉的歌声,不仅使台上的苏菲小姐暗动芳心,更叫台下所有的女士为之倾倒。 许是歌剧太为精彩,许是光线太为暗淡,竟是没有人发现,主包厢里,萧佑城身边的位置,一直是空的。 第101页 有情人终成眷属,歌剧在管弦乐轻快的演奏中落幕,掌声雷动,演员再次出场谢幕时,台前挤满了记者,闪光灯乱成一片,晃得人头晕眼花,却独独不见了主角奥塔维安。 后台一间du立的化妆室里,礼服长裤无声落地,透过穿衣镜,可以瞧见一抹雪白修长的侧影,门锁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萧佑城进屋后,随即将门关上,而她瞬间扑进他怀里。 双臂勾了他的脖颈,她笑眯眯的问他,「我唱的好不好?」像开心炫耀又急待夸奖的孩子。 萧佑城原本复杂的心情,见她这模样,便只剩下骄傲与宠溺,抱住她,吻她鬓角鼻尖细细的汗珠,「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原本演奥塔维安的女中音,是我在维也纳的同学,她来北平有些水土不服,昨晚发烧伤了嗓子,今天没法上台。」 「为什么不早说?」 「我也是下午才知道的。」 「开场前为什么不说?」 她歪了脖子笑,「是不是很惊喜?」 他沉着脸,「惊倒是有的。」 她笑的更加开心,眼角眉梢全是自信的神采,纤细手指轻轻戳他的胸膛,「撒谎可是要长长鼻子的哦!」 他一下就笑了,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抵上她的额,「唱的好极了,我很喜欢。」唇瓣自然而然相触,缠绵细緻的亲吻,她正要换衣服,只穿一件宽大的绸质衬衣,雪白双腿环在他腰际,撩得他慾火焚身,却还有一场宴会等着他们,只能咬着她的耳垂,哑了嗓子发狠,「今晚别想睡。」 宴会安排在萧家别院,提供中西自助餐点,乐队现场演奏,很是轻松随意。萧佑城与代黎回去到底有些晚,从后门进屋,上楼换了衣服,再出现时,萧佑城已是浅灰的中式立领装,难得的斯文俊秀,代黎则是一袭大红旗袍,金丝线绣出芙蓉纹,雍容华贵,引得宾客连连称赞。 客气寒暄外,人们谈论话题的几乎全是刚才的歌剧,主角奥塔维安的帅气与美丽,也有人道:「少夫人,您与奥塔维安的扮演者有几分像呢!」代黎只是微笑,平常说话时,她的口音带一点南方的味道,软软糯糯的,加之她的身份,即便有人怀疑,也联繫不到一起。 陪着萧佑城各处应酬,好容易逮个空隙,代黎端了满满一盘食物寻个角落坐下,不远处,几位太太也在休息聊天,大约是因为隔了屏风,没有瞧见她,谈话的内容颇无顾忌。 「今天这场合,韩总长怎么带个姨太太过来?」 「也不能怪他,少帅在请帖上说携眷,韩太太都卧床多少年了,韩总长总不好自己来。」 「你们瞧见姓沈那女人手上带的镯子没?满钻的!不过是个给人做小的,少夫人都没她这样明目张胆的嚣张!」 「到底出身不好,上不了台面,听说从前还是少帅的女朋友,少帅怎么能看上她?」 「长的漂亮呗!」 「有什么用?还不是被踹了?」一阵闹笑。 代黎将盘子里的食物吃完,起身再去拿,在餐桌旁遇到了沈纤,简单招呼一声,沈纤笑道:「少夫人真是好胃口,晚上也敢吃这样多。」代黎笑了笑,「我胃口一向很好。」 再寻个位置坐下,不想沈纤也跟了过来,在她旁边坐下后方道:「少夫人不介意吧?」 代黎端了一盘子的食物,沈纤只端了杯酒,过了一会儿,喝下半杯,沈纤才缓缓道:「我真的很羡慕你。」 代黎没说话,沈纤似乎也并不要她的回答,看着高脚杯,仿佛自言自语,「这世上所有幸运的事情,大约都让你一个人得去了......我十四岁出来演戏,熬了这么多年,戏里戏外,真真假假,看似风花雪月,其实早就不相信什么真情实意,女人要钱要体面,男人爱的是年轻漂亮......你与少帅两个人,竟然认认真真在恋爱......」沈纤干笑了几声,辨不出悲喜,还想说什么,最终只一仰头,将酒饮尽,然后起身,脸上又换上多年不变的笑容,「打扰了,少夫人请慢用。」 代黎酒量浅,宴会结束时有些醉了,握住一位大使夫人的手,一个劲的说感谢,萧佑城不着声色将她揽进怀,含笑道了歉,大使夫人倒是一点都不介意,直夸她可爱。 将客人都送完,代黎转身回屋,抬脚就是一个踉跄,萧佑城赶紧扶住她,「喝了多少?怎么就醉了。」代黎却将他的手拍开,摇摇晃晃往前走,「没有,我没醉,就是有点晕。」 萧佑城抢上前,将她打横抱起,她没有气力,抓他的衣襟,抓了几次没抓住,「你抱我做什么?我又没醉。」 萧佑城没说话,大步穿过厅堂,僕人们在打扫,有器皿相触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她的声音虽小,听的也清楚,「今晚看见沈纤了,她是不是还对你有意思......你一定以为我在吃醋,其实我没有......慢点,楼梯在晃呢!」回到二楼属于他们的房间,萧佑城放她在床上,「容庭轩下午去看你,他是不是还对你有意思?」 代黎颦眉,「庭轩......庭轩的女朋友是susan,不是沈纤......我很清醒......」 他笑着捏她的小鼻头,「在这坐一会儿,我去放洗澡水。」 「哦。」她很乖的点头,萧佑城走进浴室不久,她却跟了过去,倚在门边,「喂,我跟你说......」 「什么?」他一边调试着水温,一边微笑着看她。 第102页 她的神情却有些迷惘,大概忘了要说什么,无辜看了他半天,嘟囔一声「热」,开始低头脱衣服,待他将浴缸里的水放满,她才解开三颗盘扣。 他将浴室的门关上,帮她脱衣服,她身上有红酒的香味,混着体香,与浴室中温热的湿气一起,侵袭他的每寸肌肤,偏偏,她的眼神还是慵懒迷濛。他忍不住,低头吻她,纠缠她软而香的小舌,她发出模糊的呻吟,身子在他怀里不安扭动,他扯去她的旗袍,她却突然推开他,「我有话跟你说......」 「明天再说......」他呼吸急促,继续吻她,不一会儿,她又将他推开,「我有话说......」 他重重的喘息,舌尖描绘她的唇形,「想说什么?」 「你......怪我吗?」 他愣住,看她不知被酒气还是热气熏成红苹果的小脸,笑道:「你醉了。」 「我没醉!」她试图认真的看他,无奈总看见重影,只好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你别以为我醉了才跟你说这些话,我早就想问了,早就想问的,我没醉。」 脱去她最后贴身的衣物,他将她抱进浴缸,「洗澡。」 「我就知道。」她低下头,突然一语不发。 待他在她身边坐下,想揽过她,却发现她的身子在微微的抖,强行抬起她的脸,果然看见她咬了唇,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他立即心慌意乱,心都揪了起来,「宝贝别哭!别哭!」 他这一哄,她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掉了下来,哽咽着,「过两天......父亲的忌日......父亲......」 他揽她在怀里,轻抚她的背,「不是说好了不再想吗?都过去了,不是你的错,乖,都过去了。」 她在他怀里摇头,呜呜的哭,「当初是我要离开......还回来......因为这个回来......我知道你会......我没法原谅自己......我是最自私的,最自私的......」 她每说一句,他的心就跟着紧上一分,原来,她的心结并未打开,一直怀着对他、对他父亲的歉疚,借着醉意,才敢说出来......他满满的只是心疼...... 捧起她哭皱了的小脸,温柔的吻她,「宝贝儿,怪我,怪我当时没说清楚,那件事跟你没关系,不许钻牛角尖,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等你四年,是我愿意等,等一辈子我都愿意,跟你没关系,懂吗?宝贝儿,我们现在在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嗯?听话,不哭了。」 她还是摇头,眼泪还是啪啪的掉,「佑城......佑城......」 他抱她,吻她眼角的泪,「我在,在呢。」 「我爱你。」她的眼睛是肿的,鼻子也是红彤彤的,满脸的泪水,还不停的吸鼻涕,挑在这个时候告白,实在是不浪漫。 他心头却猛的一窒,半天才回神,欢喜又激动,拿热毛巾擦她的脸,「终于肯说了,小坏蛋......」专注她伤心哭泣的模样,声音渐沉,「你知道的,我为你,什么都愿意......」 「佑城......对不起......」 「再说我生气了。」 「佑城......」 「不许说对不起。」 「......你欺负我......」她撅嘴,哭得更凶。 「好,」他丢掉毛巾,紧紧压上她的身体,吮吸她修长的脖颈,「那我就欺负你......」 ...... 宿醉,头疼,她醒来后开始哼哼,他被吵醒,帮她轻轻按摩额际,她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昨晚你醉了,我们没回家。」 她顿了半刻,「我醉了是什么样的?」 「话特别多。」 她又顿了半刻,「我说什么了?」 「你说......」他故意停了一会儿,「你说,你爱我,没有我你活不成。」 她往后一缩,颦起小八字眉瞪他,「骗人的吧!」 他大笑着吻她,不管她怎么躲,总是被他亲到,她反击,挠他的痒,她熟悉他的身体,知道哪里最敏感,而他也同样熟悉她的身体。两人在床上嬉闹了大半天,终于都累了,她窝在他怀里喘息,「佑城......」 「嗯?」 「昨晚做了个梦。」 「哦,现在开心么?」 「开心。」 「开心就好。」 她勾了他的脖颈,吻他。 天气突然间热了起来,似乎转眼就入夏,代黎近日来情绪总是莫名的起伏,晚上经常睡得不安稳,偏偏萧佑城又忙,晚归不说,有时候半夜一个急电就将他催走,她最恼睡觉时被吵醒,与他闹了几次脾气,差点要分房。 这晚官署又开紧急会议,北军高级将领悉数到齐,一开始争论的极为激烈,后来僵了下来,整个会议室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说话,长圆桌的顶端,萧佑城坐在那里,大约是因为燥热,衣领胡乱扯开,脸色紧绷,低下的人更是缄默无言,不敢出声。 就在这时候,秘书室的刘洋探进头来,「少帅,您的电话。」萧佑城头都没抬,孙辅刚要示意他下去,刘洋又道:「少夫人打来的。」 孙辅回头,果然看见萧佑城的脸色缓了一缓,起身交代了一句,离开了会议室,几分钟后再回来时,会议室里的气氛已经轻松了许多,有几个平时与萧佑城相熟的年轻将领,甚至开起了玩笑,「少夫人打电话来查勤么?回头少夫人要是不信,我们都能作证,今晚少帅一直在开会,哪都没去!」众人闹笑,萧佑城也笑,「这两天辛苦大家了,今晚就到此为止,明天有消息再议。」 第103页 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钟,默婶昨天回乡下去了,家里就她一个人,客厅里只开一盏落地灯,灯罩上的芙蓉花纹,浅浅映在她脸上,她抱了软垫蜷在沙发里,已经睡着了。 想必睡的不稳,在他抱她时就醒了,揉揉眼,「几点了?天亮了么?」 他却反过来责问她,「为什么睡在这?非让我心疼?」 她皱起眉,扭了头不理他,到了床上,她更是翻身向里,萧佑城几乎忙了一天一夜,累极了,也没怎么哄她,只是抱她在怀里,很快就睡着了。 经他一折腾,她倒是消了几分睡意,晚上她自己做的炒饭,没吃完就吐个一干二净,过了大半夜,这会儿竟是饿的厉害,轻轻挪开他,去厨房,将剩下的半碗饭热热吃了,这才舒服了一些。 再回到卧室,发现他和衣就睡下了,帮他脱了衣服,又拿热毛巾给他擦了脸,最近他总是这样累,她是心疼的,只是有时候自己也控制不了,总向他发脾气。 他这一觉睡得极好,第二天醒来时,竟然已是下午。她不在房间,干净的睡衣裤整齐叠放在床头,散发着温暖清新的阳光气息。他洗完澡,一身清爽的下楼,客厅里没人,餐厅里没人,突然想吓她一吓,屏息走向厨房...... 厨房採光极好,有一整面落地的玻璃墙,墙外是个小花园,栽了几株木本绣球与一棵半大的金桂,皆不在花期,只见郁郁葱葱的绿色,展现出深浅不一的色层美,阳光宛如金粉般洒上叶面,于绿意中泛出富丽堂皇的金黄色调,像是一幅明丽的西洋油画,厨房里的人,就仿佛站在画中央。 她穿了件白衬衣,只穿一件白衬衣,衬衣很大,一定是他的,虚虚笼在她身上,反倒勾勒出妖娆的身材,最上面一粒扣子没系,领口开敞直到胸前,能看见精緻的锁骨,一点点乳沟,颈间挂一条项鍊,是他从法国为她定制的,链坠是金色的c-h-r-i-s,她的英文名;肩膀完全撑不起衣服,衣袖一层层卷上去,一直卷到臂弯,裸露出纤细小臂,在忙着做什么,手上全是面粉;衬衣下摆遮至腿根,将一双修长匀称的美腿全都露了出来。 阳光穿过玻璃墙,将地板照得明晃晃的,闪着水光一样,也照在她身上,白衬衣透了光,隐隐有些半透明,不仅能瞧出内衣裤的颜色,若隐若现间,还能瞧见完美的胸型、不盈一握的小蛮腰、圆翘的臀...... 初夏的午后,厨房里异常的安静,她在厨台上揉着面团,手下似乎有声音,又似乎没有...... 「叮」的一声响,他呼吸一乱,将将从梦中清醒般,见她戴起手套,半踮起脚尖打开烤箱,几乎给他个背影,却开口:「看什么呢?」 他笑,没有说话,她已转过头来,扮个鬼脸,「比我还能睡!桌上给你留了饭。」 他还是笑,不动,看着她,她低头一看,脸上突然晕出粉红,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刚才不小心弄脏了睡衣,楼下刚好有你的衣服。」 他笑着走过去,「在做什么?」 「戒指饼干,给你做的。」 他略一挑眉,「是你自己想吃吧?」 微微嘟了嘴,她偏头,「不吃拉倒。」 他已从身后抱住她,这样阳光满室的下午,她的身子竟透出丝许凉意,真真是冰肌玉骨,他俯身,在她耳边低喃,「给我做的,为什么不吃?」那语调,那声音,分明是在调情。 她心头一荡,未留神,他的掌已经抚上了她的修长,轻轻的抚蹭,若即若离的触感,如同在她心中挠动,她曲臂给了他一肋,「别闹!吃饭去!」 他仍在她腿侧抚摸,另一手则去解她衬衣的扣子,她有些慌,「不行......唔......」已被他翻过身子,吻住。 她手上全是面粉,不好去推他,身子又被他紧紧箍住,只得承受他的吻,相濡以沫般的缠绵,渐渐意乱情迷,待她回神时,衬衣已经无声委地。 她急喘着气,看他褪下她的内裤,「佑城......」 透明玻璃墙外,洒满夏天慵懒阳光,这样的空气让人心收不下,风吹动树叶轻轻沙沙的响,就像他眼底,跳动的迷人火花......她无法拒绝,最后只是细声道:「轻点......」 大理石地板上,白的黑的,落下他们的衣衫,狂热的吻沿着她修长的脖颈,来到她的胸前,或舔、或咬、或吸、或吮,她已忘了手上还有面粉,攀住他的背,将他抱在怀里,身后抵着的大理石厨台,于火一般的热情中,给了她些许冰凉。 他突然抱起她,放她坐上厨台,未待她反应,他已屈膝半跪,分开她的双腿...... 「佑......佑......」她紧张,口干舌燥,他们早已亲密无间,只是从未如此清晰的,看着他,看进自己的最私密。而他已经吻了上去,舌尖游移。 酥麻感瞬间将她吞噬,呻吟溢出,脖颈后仰,身子颤动着微微弓起,连十根脚趾头都悉数蜷起,玻璃墙外一整片油油绿意,在微风中欢喜摆动,仿佛能看见绣球开花,闻到金桂飘香。 他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她半眯了眸,以眼角斜他,眸中仿佛水光潋滟,又仿佛慵懒不经,俱是叫人窒息的性感撩人,洁白光裸的身子,只剩下颈间一条金色项鍊,c-h-r-i-s,chris。他起身,深深的进入,她哼了哼,扭动身体,稍稍调整了坐姿。一波快过一波的刺入,她攀住他的肩,不时的提醒,「轻点......轻点......」 第104页 他一手揽了她的腰,一手于两人结合处轻揉,「弄疼你了?」几天没碰她,也许他的力道过于猛了。 她低头,轻轻按住小腹,「没有......你轻点......」 放慢了速度,也放轻了力道,午后的阳光,碎金子一样,穿过她的发,落在她的眼角眉梢,有几缕发汗湿了,贴在额前,他轻轻帮她拨开。她的唇,红嫩肿胀,阳光下微微泛出光泽,本来雪白的身子,如今尽数染上层红晕,像一朵盛开的粉百合,细密的汗水凝于肤上,那是花瓣间晶莹的露珠。随着他的每一次律动,柔软在她胸前跳跃,娇艷花蕾沾有湿意,而遍布凝脂的点点樱桃,更是他爱她痕迹, 许久过后,他埋首在她颈间休憩,她唤他,「佑城。」 「嗯。」他懒洋洋的应。 「我明天去上海。」 「不行。」他想都不想,一口回绝。 「我不是问你,是告诉你。」 他抬头,皱眉,「最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她眯了眼笑,像只抓到耗子的猫,那样得意,「不是最近,你一直惯着我呢!」 突然的进入让她猝不及防,惊叫一声打他,「让你轻点!」却还是极为柔顺的迎合,待他终于平静下来,她也累坏了,瘫在他怀里,「嫂子昨夜生了个女儿,我得去看看。」等了半天没有回答,她吻他,撒娇,「十天,十天就好。」 「五天。」 「七天,再不能少了。」 他嘆气,「我让孙辅安排飞机。」 「不用这样兴师动众,我已经差人去买火车票了。」 「最近山东有些不太平,听话,让我省点心。」 「哦。」她低头,乖乖倚在他怀里,「从上海回来,我有礼物送给你。」 他握住她的纤纤十指,吻她的发,「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第二十八章 惊变上海滩 陈小引推门而进,干净明亮的病房中,妻子李秀芳含笑斜倚在床头,一旁的婴儿床边,代黎睁大了眼,好奇看着,「哇!她会动呀!」「快看快看!她挥小胳膊了!好小的拳头!」 李秀芳笑出声来,陈小引也笑了,两个女人同时抬头看他,李秀芳温柔开口:「你来了。」代黎也唤了一声,「小引哥哥。」 陈小引将汤罐放上床头柜,给李秀芳盛了碗汤,问代黎:「今天的鸡汤熬得不错,要喝一点吗?」 「不了。」代黎又低头去看小婴儿,「晚上杨妈要给我做好吃的呢。」 「怎么还像个孩子。」语气中浓浓的宠溺,李秀芳看一眼丈夫,很快低下头,默默喝汤。 代黎真像个孩子那样,一个劲的问这问那,有关婴儿的,有关产妇的,趁着陈小引出去的机会,李秀芳终于忍不住问:「黎黎,你是不是怀孕了?」 微微红了脸,代黎笑的腼腆又幸福,按住小腹,「应该是吧,还没有看医生。」 「恭喜恭喜!」李秀芳坐直了身体,「你这是第一胎,可得小心身子,少帅放心你自己过来?」 「他还不知道。」大概是想到了那人,代黎神色间全是甜蜜,「对了,不要告诉小引哥哥,否则他也该赶我走了。」 眸中一黯,李秀芳仍是微笑,她出身书香门第,性子很是温婉沉静,年纪比代黎还要小上几岁,却已为陈小引生了两个女儿。陈小引回来后不久,天色也晚了,代黎起身告辞,陈小引要送她回去,代黎笑道:「同我客气什么?陪嫂子吧!」 送走代黎,陈小引坐在床边,李秀芳唤了几声他才听见,「什么?」 李秀芳笑道,「我想吃海棠糕,你去买一点,顺便送黎黎回去。」 陈小引点头,服侍李秀芳睡下,「那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陪着小婴儿一整天,代黎想必是累了,上车后不久便歪在车座上睡着了,在代府大门外停下车,陈小引并没有唤她。 这一片巷道,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因为在租界,行人稀少,夕阳的光,透过路边高大的法国梧桐,于路面落下斑驳晃动的影,知了的鸣叫声聒噪不停,似远似近,偶尔也会有黄包车经过,隔了车窗,只听见极轻的车轮咿呀声。 不远处的树荫底下,有几个小姑娘在跳格子,粉衣裳黄衣裳花衣裳,俱是羊角小辫儿......那个时候,她也梳着羊角小辫儿,却常常同男孩子玩在一处,弹弓玻璃球,都是拿手的。到了傍晚,大概就是这个时间,他出来寻她,叫她回家吃饭,她脸上总是红扑扑的,衣服却是永远的干干净净,男孩子们每每跟在身后起闹,「哦!陈小引领媳妇回家咯!哦哦!领媳妇回家咯!」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可惜当时并不知道。 身边有响动,她醒了,双颊点了胭脂般娇俏动人,似有芬芳流动,懒懒打个哈欠,「到家了呀!」 「嗯,到家了。」陈小引喃喃重复,转头,窗外,夕阳正好,梧桐依旧。 位于上海英租界的代府,四年多来,一直由杨妈并两个丫鬟守着,代黎自幼在这里长大,自然处处熟悉亲切,吃完饭上楼,房门一推开,馥郁芳香立即扑面而来,打开灯,只见床头、茶几、妆檯,柜边,一束束鲜红玫瑰,于水晶花瓶中,争芳吐艷。 她料想他必有电话打来,沐浴时分外留意,却未能等到,洗完澡,在床上看了会书,迟迟翻不过一页,终于忍不住,拿起话筒,先打回家里,果然不在,又打给官署,接线员换了几个,最后由第一侍从室的刘洋接过来,方才道:「少夫人,真是对不住,少帅下午去青岛了,事情隐秘没几个人知道,并不是他们刻意欺瞒。」 第105页 她当然不会介意,问过青岛的号,再打过去,那边也是换了几个接线员,一会儿核查身份,一会儿又推诿不知,总之是找不着人,代黎想起来上海前,他说起最近山东不太平,突然就担心起来,满屋子的红玫瑰,浓郁的香气迫得人喘不过气,心中慌的很,一阵阵的反胃,心烦意乱,偏偏电话那头还在支支吾吾,她「啪」的一下就挂了。 打开窗,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户外清新的空气稍稍平复了她的心情,泡了杯咖啡,只端在手里,没喝,好容易熬了半个小时,电话铃响,她几步冲过去接起,还有些急喘,「餵?」 「少夫人生气了?」他的声音沉沉的,隐有几分笑意,就像是清晨从他怀里醒来时,听他道一声早安,她心中忽而平静下来,只因听到熟悉的声音。轻而柔的风,将玫瑰的清香吹送满室。 她许久没有做声,他这才开始慌,「真生气了?这次青岛之行决定的仓促,两边都没能安排妥当......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这才是她关心的。 她低低笑出了声,抱了电话偎在床头,他也笑了,「花还喜欢吗?」 抽出枝玫瑰深深一嗅,醉人的香,她撒娇,「少帅送花都不会,每次都满满一屋子。」 「嗯。」他似乎深表贊同,「可你已经嫁了我,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哼了一声,他几乎可以看见,她撅了嘴得意又不屑的可爱模样,真想她。 她舒服的倚在床头,同他聊些细碎的琐事,道:「你差人送来的玩具收到了,嫂子说你很会宠孩子。」 「这便叫会宠孩子?等以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看我怎么宠他。」 「怎么宠啊?」她将手放在小腹上,软绵绵问他。 「宠着你那样。」温柔的低语响在耳边,仿佛他就在身边。 「那岂不是要被宠怀了?」她傻傻的坏笑。 「家里已经有一个被宠坏的小傢伙,不介意再多几个。」他的语气有种宠溺的放纵,温水一样使她沉于其中。 她轻轻抚着小腹,「佑城......」 「嗯?」 「......我想你。」纤细手指绞了电话线,压出浅浅的红印。 他一愣,旋即笑了,声音低的有些哑,「怎么抢了我要说的话?想我就回家。」 可你又不在家,话还没说,听他似乎同别人说了句什么,她问他:「怎么了?」 「我要去开会。」 「哦,去吧,我也困了。」 「好好睡觉。」 「嗯。」她点头,模样儿乖得不得了,可惜他看不到,「你挂。」 「你先挂。」 她笑眯眯将电话挂了,满心的甜蜜思念无处宣洩,抱着枕头在床上滚了几滚。想他,想告诉他,他们有了孩子。 日出日落,又一个夜晚,上海城南姜宅里,一名脸色蜡黄,头发花白的老人,半眯了眼,斜卧在烟塌上,塌边一灯如豆,暗弱的光,方才让老人心安。 缭绕的烟雾之中,老人遥想当年,他姜爷跺一跺脚,整个上海滩都得震上三震,提到姜爷,谁不是又敬又畏?便是洪三与代默祥,对他也是敬让三分。可自从失了南方薛长复这样一个大靠山,北军政fu又处处制肋,青合帮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现如今在上海滩,人人只识得一个陈老大,谁还记得姜爷?几个义子又只知道窝里斗,没一个能成大器!姜成心中哀嘆,虽然杀了代默祥,到底还是没能斗过海天帮,终究是输了。 年近古稀的老人,警觉到底不如从前,姜成沉浸于过往,许久后才发觉屋中有人,烟枪一抖,厉声喝问:「谁?」 灯亮起,一盏壁灯,暗紫透出仿宫纱罩,光线同样微弱,却能瞧见屋中央,一抹修长身影斜靠于椅背,双腿交叠而坐,一手闲闲搭于扶沿,一手把玩桌上果盘里的银质小刀,小刀于纤纤十指间飞速转动,在暗夜,划出一道道美丽又可惧的银色弧旋。 有道是人越老越怕死,饶是多年来见惯了惊险场面,姜成心中仍是突突直跳,艰难做了几次吞咽,「是......侄女?」 来人「扑哧」一笑,竟有几分少女的娇憨,「姜伯伯还记得我?」 这般语气,这样的场面下,只能让人更加紧张,「当......当然」坐直身子,借着昏暗的掩映,姜成悄悄伸手至枕下,「侄女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代黎不紧不慢道:「有一笔帐,想同姜伯伯算一算。」 姜成握住了枪,只觉得眼皮直跳,「侄女啊,伯伯与你父亲一向交好,虽说从前有些小过节,可我们混帮派的,打打闹闹也是平常......啊!!」闷声一响,伴随着左腿剧痛,姜成不由颤抖着惊呼出声,「来!来人啊!」不知从何时起,代黎手上多了把枪,乌黑的枪身,流转无声光华。 放下枪,代黎微笑,「不用费力了,现在不会有人进来。」 忍住痛,姜成倏地从枕下掏出枪,对准代黎,他也知道,若是真的开了枪,萧佑城陈小引都不会放过自己,手不免发抖,代黎又是扑哧一笑,「拿稳咯,别哆嗦!」话音未落,一道银光闪过,姜成痛呼,两声响,枪随着银刀落了地。 无计可施,姜成半蜷在烟塌上,按住流血的伤口,语似悲凉,「侄女啊......伯伯是派人暗算过你,可......只是想吓唬吓唬你,从没想过要杀你啊!」 第106页 代黎站起身,敛了笑容,眸色冰冷,周身渐渐生出杀气,「当年爸爸的车,是你动的手脚。」说完又是一枪,打在姜成右腿上。 姜成这才知道事情败露,知道多说无益,今晚怕是在劫难逃,忍痛咬牙道:「我,我不过是替人办事......真正的主谋......」 「薛长复。」 姜成再是一惊,她竟也知道,「还......还有......日本人......」 代黎皱眉,她只听父亲提到姜成与薛长复,并不曾听闻什么日本人,「谁?」 「薛长复......一直,同日本人,合,合作......近,近卫家......」失血过多,姜成晕了过去。 屋外传来脚步声,代黎迅速翻过窗,纤影很快消失于夜色。 出了姜宅,一辆车突然停在代黎面前,开车人唤了声,「少夫人。」 打开窗,让风吹进来,听开车的侍从官道:「少夫人,请您不要再这样独自涉险,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们没法向少帅交代。」 初夏的夜晚,风呼呼吹进车窗,代黎闭上眼,感受着凉爽惬意,嘴角不由上弯,「准备一下,明天回北平。」 ————非正文恶搞小片段————非正文恶搞小片段————非正文恶搞小片段———— 代黎顺利回到北平,第二日萧佑城也从青岛赶了回来,路上听侍从官汇报代黎在上海的作为,脸色越来越差,还没到家,侍从官已经不敢吭声了。 萧佑城进了屋,解下佩枪「啪」一下扔在桌上,代黎吓一跳,怯怯看着他,黑黑的眸,无辜如受惊的小鹿,萧佑城又怜又恼,恨恨道:「你在上海干什么了?」 代黎不由后退两步,「没干什么呀?挺乖的。」 萧佑城随手操起一只花瓶就掼了,哗啦声中,代黎立即跳上了身后的矮凳,张大了眼看他,一脸的不可思议,「你要干嘛?你要打我吗?」 萧佑城咬牙切齿,「不打一次你永远记不住!」 代黎吓得要哭了,「你打女人?还打孕妇?」 眼里包着泪,无声控诉他的恶行,就是倔强的不让眼泪流下来。 萧佑城傻了五分种。。。 。。。。再傻五分种。。。 。。。。又傻五分种。。。 。。。。十五分钟以后,终于会说话了,结果成了结巴,「你你你你你你……你说什么?????你你你你你你你怀孕了??????怀孕了你还爬这么高??(此矮凳距离地面15厘米)怀孕了你还上窜下跳?你你你你存心想气死我??!!!!!!!!!!!」一口血差点喷出来,考虑到孕妇不宜见血光,生生又咽了回去,伸手要抱她,「你下来!」 「你还打我么?」代黎眼里还包着泪。 萧佑城深呼吸,再深呼吸,又一口血堵回嗓子眼,尽量放柔了声音,「你怀着咱们的孩子呢,我不会打你的,乖,让我抱你下来。」 「那孩子生下来你还打我么?」代黎欲哭不哭的小模样最让人心疼。 萧佑城的嘴角已经隐见鲜红,「我怎么捨得真的打你?刚才吓唬你呢。乖,让我抱你下来,凳子上面太危险。」 「那你保证,以后不管我做什么,你永远都不会骂我不会打我。」 「我保证,你下来。」 眼角还闪着泪光,代黎灿烂笑了,乖乖偎进他怀里。 ——————————*—————————————*——————————————— 众妈:=_=不仅没打,还让丫头忽悠着签订了不平等条约=_=萧女婿啊,史上最无用女婿非你莫属了=_=这么好的机会,妈们批准了都不会把握,你就等着被这丫头欺负吧!永无出头之日了你=_= 少帅:不是你老婆你孩子,你们当然不心疼! 众妈:囧囧囧。。。。。。。 ————非正文恶搞小片段————非正文恶搞小片段————非正文恶搞小片段———— 第二日动身回北平,代黎上午先去了趟医院,陈小引的大女儿馨馨也在,听闻姑姑要走,哭闹了好一阵子,三岁的孩子,代黎几乎要招架不住,最后李秀芳连哄带骗,说送她去外婆家吃玫瑰肉,方才转移了馨馨的注意力。 代黎并不赶时间,决定送完馨馨再走,小姑娘很快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跟在代黎身边很是高兴,馨馨长得像她妈妈,面目清秀,穿一件粉红色的小旗袍,缎面的绣鞋,齐眉的刘海,头上扎两个圆圆的发髻,笑起来嘴角边还有个小酒窝,代黎很喜欢她,希望自己也能生一个这样可爱的孩子。 这日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有种异样的压抑,街上却是一如既往的热闹,有轨电车缓缓而行,洋行门外立有醒目的gg牌,穿着改良旗袍的时髦女子,自行车过的叮噹声,无不昭示着上海滩的美丽繁华。 馨馨是个活泼的小姑娘,虽然口齿尚不甚清楚,一路上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姑姑,你的皮肤好白啊!」「姑姑,外婆做的玫瑰肉你吃过吗?可好吃了!」「姑姑,妹妹为什么那么小?」「姑姑......」 代黎同馨馨说着话,有些心不在焉,不时瞥向后视镜,出了医院不久,她便发现车后有人跟踪,莫不是因为昨晚的事情,她低估了姜成?若搁在平时,她倒不介意与他们玩玩,可如今有了身孕,车上还有个小馨馨。思量间,代黎陡然转了方向,加速,企图甩掉跟踪,将车子开去都督府。 第107页 变故发生的很突然,车子改道后不久,远处传来几声响,闷雷般在人们心头上炸开,空气中渐渐瀰漫出烟硝的气味,街上很快混乱了起来,人群逃难般从北边汹涌而来,面上俱是惊恐无措的神情,更多的人不明所以,茫然而惊慌的随着人群逃散。代黎心下猛沉,这般情况,她已猜到了七八分...... 馨馨并不知危险,兴奋的趴在窗边往外看,路面失去了秩序,变得拥挤不堪,车子几乎无法前行,就在这时,后面的车追了上来,代黎瞧见车上人从怀中掏出个棒状物,下环一拉,所有的时间只够她抢抱过馨馨,推开车门......轰隆一声巨响,火光沖天,逃难的人群愈加疯狂,无暇顾及这场爆炸。 日本人近来频频于青岛港骚扰,并从本国派出一批军舰,不料军舰却中途改道,突袭上海,让北军十分意外。萧佑城当日就赶回了北平,刚下飞机便问:「少夫人在哪?」 孙辅早就备好了说词,此时仍有些头皮发炸,「与第二侍从室的人失去了联繫,但少夫人原定今日离开上海,或许出了城也未知。」 面孔薄然生霜,隐忍着滔天怒气,萧佑城冷冰冰开口:「三天,我要见到人,不惜一切代价!」 三日后,晚上十点,孙辅敲开了办公室的门。 刚刚结束完一场军事会议,萧佑城正在看急件,半低了头,屋里只亮了桌上一盏檯灯,灯光柔和,穿过他额前的黑发,于眉宇间落下阴影。窗没关,能清楚的听见夏虫的鸣叫声,有风吹进来,天鹅绒窗帘被鼓动,昏暗中,隐隐透出黄,官署的窗帘原本是一应的墨绿,后来依了代黎的意见,萧佑城这里换成了樱草色,她说,这颜色明快温暖些,让人心情舒畅。 「少......少帅。」心跳一下快过一下,初夏的夜晚,手脚如同坠入冰窖,喉头却在热火中炙烤,孙辅从未经历过如此紧张,「少夫人......离世了。」 萧佑城抬起头,万籁俱寂。 凌晨的机场,天是微黄的,因为空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捲起细微的沙尘,满目混沌。 飞机的降落扬起更大的风尘,萧佑城走上前,孙辅也跟了上去,僵直了大半个夜的身体,几乎要不受控制,舱门打开,白布掀起...... 其实孙辅早已经想到,哪怕有一丝的不确定,也不会传回少夫人离世的消息,只是这一见,仍然触目惊心。几日前尚且明丽耀眼的女子,面目白得发青,已完全失去了血色,脸上身上,满是爆炸留下的伤处,血干涸凝固,一大片一大片的暗红。都是经历过战场的人,不是没见过死亡的残酷,可面对爱人疮痍遍布的尸身,相信没人受得了。 出人意料的,萧佑城没有发疯,没有痛哭,他小心翼翼抱起了妻子,恍若她正在熟睡那样温柔小心,抱她在怀,带她回家。此时的沉默冷静,最让人担心害怕。 没人敢告诉他,她已怀有近两个月的身孕。 三日后,几位将军拜访大帅府,看望了萧夫人,日本人占领了上海,并有继续扩张的趋势,这个时候,北军没有统帅。家之哀,国之哀,萧佑城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南郊的房子,萧夫人来的极少,桌上的插花,墙上的壁画,室内温馨精巧的布置,无不显示着女主人的蕙质兰心。孙辅替萧夫人推开房门,刺骨的冷气立即逼上来,激得人一颤,秦嬷嬷将大衣给她披上。 屋里很暗,依稀能瞧见萧佑城坐在床沿,四边摆放了许多大冰块,萧夫人披了大衣仍觉得冷,而他只穿一件单衣。 寻了沙发坐下,借着透过窗帘的朦胧的光,萧夫人看见洁白丝被下,床上女子闭了眼,安静躺在那里,若不是因为脸上有伤痕,几乎让人疑心,她只是熟睡。 萧夫人嘆气,艰难的开口:「母亲理解你的心情......她死了,母亲也很难过......可事情既已如此,早些入土,方才为安。」 萧佑城没说话,动都没动。见他这样,萧夫人心中也是苦楚,萧家接连着出事,竟是没几天安稳的日子,莫不是因为早些年杀戮太重,遭了报应。 「不是母亲要逼你,日本人已经攻下了上海,家事国事,孰轻孰重,你应该明白。」 他听不见,只是低着头,看她,隐隐约约,是第一次见她的模样...... 她向他走来,沖他微笑,晶莹剔透的脸庞,双颊间淡淡的、健康的粉红,圣诞之夜,他以为见到了天使......与她这一路,经历的已经太多...... 他查到了杀死父亲的真凶,当年的事情,不过是场蓄意的阴谋,只等她从上海回来,他便将真相告诉她。从此以后,他们之间再无嫌隙,只余下幸福快乐的生活。生几个孩子,像他像她都好,他愿意宠着他们的孩子,愿意宠着她,宠一辈子,直到不能够......只是不曾想过,她的一辈子,并不是他的一辈子。一切还未真正开始,已经不能够...... 他轻抚她的脸,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首歌谣:连就连,相约定百年,若谁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缘是缘,三世守望牵,管它几度轮回变,浮生若梦天地间......他没能同她约定下辈子,不知道,若是去晚了,她会不会等他...... ...... 母亲在唤,他缓缓抬头,脸色灰青,嘴唇乌紫,竟比床上的她还要骇人,双目通红,眼角流出的,像是血。 心中刺痛,萧夫人无法再看,离开了房间。 第108页 自从抱她回家,整整五天五夜,他守在她身边,不吃不喝不睡。就在萧夫人下令,强行输液以制止他这种自杀行为时,萧佑城竟然主动走出了房间,面目憔悴,双眼红肿,好容易才说出话,「明天......少夫人下葬。」 凄雾迷离的上海,像是梅雨季节的东京。日租界一幢洋房前,哨岗背着枪,雨中笔直而立。一辆黑色轿车缓缓于楼前停下,立即有侍从开了车门,另有侍从撑了伞,待车上男人下来,迅速上前为他遮雨。 男人面容俊美,身着灰蓝色的衬衣西裤,由侍从们簇拥着走进屋,一路上层层哨岗,见了他,皆是立正行军礼。男人的神色却有些慵懒,随手解开两颗衬衣纽扣,问迎面而来的中年妇人,「夫人今天还好么?」 中年夫人躬身道:「回主人,夫人一直待在房里,中午吃了中式料理,胃口似乎不错。」 男人点头,来到一扇门前,敲了两下,里面有人将门拉开,只见一名少女跪坐在门边,穿件水蓝色和服,低头恭敬的唤:「主人。」 男人脱了鞋进屋,少女立即站了起来,弯腰离开房间,轻轻将门推上。 这是一间日式卧室,榻榻米、床榻、矮几、矮柜......清新的风吹进屋,带来雨的湿气,窗边,一名女子依偎而立,双臂交叠抱于胸前,身影沉静孤单,黑色罩衫,白色长裤,赤着脚,肌肤雪白娇嫩,趾甲上透出淡淡的粉色光泽。 男人温柔唤了声,「夕樱。」 恍若未闻,女子没有任何反应,仍然看向窗外,天色很暗,她半低了头,颈线姣好优美,柔顺的短发覆于额际,肤色有些苍白,侧脸完美如刻。 男人微笑着走到她身边,「给你看样东西。」说完,从衣袋中掏出几张相片置于窗台,刚好放在女子眼前,女子脸色陡变。 男人仍是微笑,神情看上去十分温柔,看着相片上戴墨镜的黑衣男子,「昨天萧家少夫人在北平下葬,少帅很难过......他相信她死了。」 女子狠狠眯了眸,身子在微微颤抖,指尖刚要触到相片上那人,相片却被男人夺了去,「宝贝,这东西不是送给你的。」 女子冷笑一声,继续看向窗外,男人道:「不信吗?你见过她的照片,连你自己都分不出吧?」 女子不答,也不看他,神色又恢复了平静冰冷,周身仿佛筑起了无形的墙,将他人隔于其外。男人伸手想抚她的发,却被她侧头避开,男人并不恼,放下手臂,笑道:「从今以后,世上再没有代黎,你,竹下夕樱,是我近卫信树的妻子。」声音渐沉,他微微俯身,鼻间萦绕她淡淡的体香,「把你今后的日子交给我,我会让你幸福。」 她退后两步,突然转头看他,明亮的眼睛灿灿生光,黑眸中有愤怒、有倔强、有骄傲、还有不屑,「没人能左右我的人生,除了我自己。」 他沉沦于她的眸光,竟是久久不能回神,他爱这个女人,为她做尽了一切,如今终于得到了她,不可能放手。 第二十九章 交锋 代黎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钟鸣声自客厅里响起,传到卧室,便只剩下遥远的沉闷。房里的摆设已经换成了西式,紫藤花壁纸,乳白色窗帘,乳白色家俱,同上海代府中她房里的布置一模一样,前天她向近卫信树提出这个要求,一天的时间他就命人仿制出这个房间。 这些日子以来,她嗜睡且乏身,身子总是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她知道不仅仅是怀孕的原因,饮食里一定加了什么。微蜷的身子未动,她又合上眼,不害怕不担心是假的,近卫信树虽然还没有碰她,但她知道拖不了多久,更何况,腹中的孩子若被发现......为了自己为了孩子,她都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刚思及此,身后不远处传来少女甜腻的声音,「夫人,您醒了。」 代黎没有应声,起床走进了浴室,她思索时或许乱了呼吸,这就让美奈子听了出来,日夜监视她的人,果然是有些本事的。 哗啦哗啦的水声中,她挑起窗帘一角往外看,从这里下去,到大门口,至少要经过四道哨岗,八个人,晚上院子里还有探照灯。代黎不自觉皱了眉,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想要逃出去是不可能。 出了浴室,美奈子已经不在,近卫信树坐在沙发上,见了她,微笑着起身相迎,「睡得好吗?」刚要摸上她的脸,代黎厌恶的躲过,却被近卫信树一个伸手捞在怀里,代黎极力反抗,无奈气力不敌,近卫信树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只想抱抱你,你再乱动可就不好说了。」 代黎停止了挣扎,低头任他抱着,身子紧绷,僵硬无比。近卫信树似乎很满意,圈住她腰肢的手开始缓缓的抚摸,隔着薄绸的睡衣,感受她肌肤的温暖柔滑。于代黎而言,他冰凉的手指就像是阴冷的蛇一般在她腰间蠕动,噁心感一波一波往上涌,恨不得立即砍了他的手,胃中一阵阵翻滚,突然「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近卫信树放开她后退两步,代黎弯了腰不停的作呕,近卫信树很快反应过来,顾不得身上的渍物,上前抚她的背,关切的问:「怎么了?哪不舒服?」 代黎起身后尚未吃饭,吐不出什么,扬手打掉他的胳膊,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碰了你觉得噁心。」 这一天代黎几乎没吃东西,早上的呕吐成为她没有胃口最好的理由,昏沉沉睡了大半天,接近傍晚时要了碗清粥,只喝一口却皱眉,「拿个糖罐来。」白天当值的惠香年纪轻些,立即出门,代黎将大半碗粥倒进马桶冲掉,待惠香回来后,当着她的面,喝了剩下的小半碗。 第109页 晚上睡觉前,趁侍女交班的空隙,代黎拿了书桌上一支钢笔放在枕下,屋子仿制的很好,连细节都照顾到,钢笔是她惯用的牌子型号,派克的铱金笔,虽说不如金笔那样的华贵适用,可笔尖尖硬,更适合杀人。 第二日代黎起得很晚,直到近卫信树进屋时才睁开眼,美人初醒的慵懒模样魅惑了近卫,他忍不住走到床边,伸手又想摸她的脸,却被代黎瞬间擒了手,待他回过神时,颈间大动脉已抵上件尖利的硬物。 代黎推着他出门,侍从们见状慌做一团,统统举枪对着他们,却没人敢轻举妄动,代黎边走边喝:「准备一辆车,快!」 侍从们不动,代黎将笔尖戳进稍许,鲜血迅速流了下来,近卫信树不说话,只是笑,代黎瞧不见他的神情,侍从们却是极为害怕,车子很快备好,代黎劫持着近卫信树上车,让司机开出上海城。 汽车驶出日租界,代黎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样的冒险,竟是快要成功,体力透支的厉害,手下却丝毫不敢松懈,忽听近卫信树开口:「去西岭监狱。」 代黎心下一惊,钢笔又戳下去几分,半眯了眸,眼中有寒冰,「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近卫信树笑意更浓,那笑让她从心底生出寒意来,近卫突然握住她拿钢笔的手,逼近她的脸,「喜欢就刺下去!我们一起死!我宁愿同你共死,也不可能放你走!」 眼睁睁看着汽车改了方向,眼前是那张令她厌恶至极的脸,代黎的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她恨不得不顾一切刺下去,一了百了,可是不行,这场豪赌,从一开始她就输了,他可以为她赌上命,可她不行。 狠力推开他,缩至车座角落,窗外的街景立时让她生出另一种愤怒,街上一片萧条,随处可见踏着木屐的日本人,不时有军车开过,载了满满土黄色军装的日本兵,许多店面门口被插上了日本国旗,哪里还是昔日上海滩繁华妖娆的影子?......代黎狠狠握了拳,面对家国沦陷这样刻骨的恨,她多想,杀人。 下了车,走进围有铁丝的灰砖房,相较于监狱里的阴暗压抑,代黎心中反倒畅快,她宁愿被关在这里,不用看见厌恶的人,也能有更好的逃脱机会,可惜,希望很快被粉碎。于一道铁门前停下,近卫信树打开门上一扇小窗,示意代黎去看,代黎疑惑着走上前,瞬间煞白了脸。 在短短的一个小时之内,她接连受到刺激,额上竟冒出冷汗。门内是一间不大的牢房,牢房里,李秀芳坐在床上,怀里抱着小婴儿,低了头,含混不清哼着什么,床边木凳上,馨馨坐在那里,手上抓了个布娃娃,神情有些呆滞。 代黎一手用力抓在冰冷的铁门上,一手按住小腹,坟墓一样寂静的监牢,能听见自己渐重的呼吸,近卫信树从身后贴近她,关上小窗后双手撑在门上,好似将她圈在了怀里,低头在她耳边道:「你若是再像今天这样不乖......我们大日本帝国,对付女人和孩子,可是有一些办法。」代黎回身就给了他一巴掌,反手又给了一巴掌,近卫被打的偏了头,却勾了嘴角笑,斜看她,「你发怒的样子真迷人。」 代黎一脚将他踹开,转身就走。 车子开出西岭监狱不久,街边传来吵嚷声,许多年轻的中国男子一字排开,被日本兵搜身,稍有一点反抗就遭到毒打,带着刺刀的枪身砸下去,被打的男子已经血流满面,日本兵还不肯罢手,边打边骂,更有许多日本兵在旁边笑闹起闹,代黎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头顶,脑中嗡嗡作响,打人的日本兵突然举起了枪,推弹上膛...... 电般白光闪过,日本兵倒下,颈间插一只钢笔,汩汩冒着鲜血,身边的人花了好几秒种才反应过来,大声怒骂着要冲上去,看见驶去的那辆车,又都傻愣在原地。 车上,近卫信树凑近代黎发抖的身子,「害怕?第一次杀人?」 手脚冰凉,满身的虚汗,代黎闭上眼,愤怒与恐惧侵袭了所有......小引哥哥,你知道妻女被关吗?佑城,你真的相信那个人是我?你在做什么?佑城...... 距离上海三百公里之遥的南京城,军统府最大的一间办公室里,秘书李紫正在指挥僕人们换窗帘,原本一色的墨绿窗帘,少帅来了之后,不知为何让人换成樱草色。少帅既然开了口,别说是换窗帘,拆了房子重建也没人敢说什么。 前方在打仗,军统府里似李紫这样悠闲的人并不多,她原本是一名电话接线员,少帅到了南京之后,她与另外两名年轻接线员被调来秘书室,给少帅做专属秘书。旁人私下里议论什么她也知道,说这次选出的三个人,都是高白瘦幼秀,是比照已故少夫人的样貌特点挑的。 窗帘换好后,僕人们退了出去,李紫无事可做,在镜子前打量自己,制服与从前有些不同,灰绿的窄口帽上镶两道白色条纹,白色衬衣,灰绿领带,灰绿及膝短裙,白色高跟皮鞋,这身打扮,帅气又不失妩媚,据说,也是那位已故少夫人的特点。 李紫想起几天前,徐统治亲自「教育」她们三个,「少帅刚刚经历丧妻之痛,立即又奔赴前线为国操劳,若是有什么需要,一定要让少帅满意......少帅满意了,以后自然也有你们的好......」 想到这里,李紫轻声一哼,她可是毕业于女子中学,来军统府是工作的,不是卖身的。 第110页 身后突然传来冰冷的声音,「你是谁?」李子仓惶回顾,在对上男子凛冽的目光后迅速低头,虽然见过几次面,宛如刀刻的英俊面孔仍让她脸上一红,「少......少帅,我是您的秘书。」心中又有几分道不明的失落,相同的话她已经说过三次了,少帅竟然还是没记住。 萧佑城看她都不看,将手中的报告重重往桌上一掼,「说过我这不需要闲人!让徐怀安排你去军医院,那里急缺医护。」 李紫小声开口:「我不会做那些。」 「从哪来回哪去!」 李紫迅速逃出了门。 李紫到底还是没离开秘书室,前线战事那样紧,少帅每天开不完的会听不完的报告,睡觉的时间都极少,哪有闲工夫管一个小秘书的去留。 半夜,办公室里亮着灯,李紫端一碗人参鸡汤,小心翼翼旋开门,没有预期的呵责声,屋里很安静,昏黄灯光下,萧佑城仰头靠于椅背,睡着了。 因为害怕吵到他,李紫脱了高跟鞋,蹑手蹑脚进屋,将鸡汤放在桌上,取了沙发上一张羊毛毯,轻轻盖在萧佑城身上,萧佑城微微一动,李紫吓一跳,正想逃,却听他低声道:「别闹,乖。」 温柔到几乎宠溺的声音,特别是那个「乖」字,能将人的心都化了,李紫诧异回头去看,不若白日里的冷漠与一丝不苟,他衬衣的领子解开了,看上去闲散而随意,却也有掩不住的贵气,脸上的神情同他的声音一样温柔,叫灯光晕着,硬朗的线条仿佛也柔和了许多,睫毛很长,投下片深浅不一的阴影......。 李紫想起徐统制说的那番话,心口突然扑通扑通跳的厉害,脸上火烧一样烫,他微抿的薄唇是那样的诱惑......她一面为自己感到羞耻,一面不受控制的缓缓俯下身...... 即将吻上他唇瓣的那一刻,眼前突然一黑,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待她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时,额头已抵上一把枪,听到男人危险的声音,「干什么?」 这样尴尬的状况,李紫又羞又悔,哪里还能说出话,眼泪花花就掉了下来,萧佑城很快明白过来,收了枪坐回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孙辅怀揣一份机密电报,撞见一名女秘书掩了面跑出办公室,也顾不得多问,急匆匆走进屋,「少帅,上海方面的消息。」 萧佑城迅速接过来,连看了两遍之后,没有作声,孙辅道:「陈夫人与两位小姐突然失踪,确实蹊跷,馨小姐还是少夫人捨命救下来的。」 眼中精光一闪而过,萧佑城放下电报,以长指点了点,「去查那个竹下夕樱。」 这一夜,代黎却是备受煎熬。晚饭后,近卫信树命人将他的衣物用品搬进她住的房间,代黎坐在沙发上冷冷看着,脸上半丝血色也无,近卫悠闲坐在她身边,双腿交叠,长臂搭上她身后的沙发靠背,「你不能总让我睡客房,我们是夫妻。」亲昵的口吻,仿佛她真是他闹别扭的小爱人。 待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近卫缓缓俯下身子,想吻她,代黎忍到极限,突然跳起来跑开,被近卫信树几步追上后压在墙上,代黎抬起腿,膝盖往他胯下猛一顶,近卫抽气弯下腰,双手却牢牢摁住她,半晌后才抬头,皱着眉,声音暗哑,「你又不乖了,忘了上午看到的?」靠着她,温柔的低语,好似情人间的呢喃,却吐出最残忍的话,「从了我,或者让那个女人慰劳我的士兵们,当着她孩子的面。你自己选,我不逼你。」 代黎漆黑的眸,却如同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火焰如尖刀,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近卫信树痴痴看她,只是着迷,着迷于她眼中的怒火,她百变的模样,每一面都让他着迷。他相信,她终有向他开怀展颜的那一天,可他等不及,他现在就要她。 眼中怒火渐渐熄灭,最后变成两汪死寂的潭,绝望,没有一丝生气。他知道她终于屈服,抱起她,放在床上。 床垫很软,她的身子陷下去,一直陷下去,陷进地狱里。他覆上她,一手半撑起身体,一手解她衬衣的扣子,一颗一颗旋开,异常缓慢的动作,一点一点凌迟她的心。 她睁着眼,双目空洞的看向天花板,面无表情,身体僵硬,口中突然尝到腥甜,原来是咬破了自己的唇。 衬衣终于脱下,无声抛落地毯,他不禁发出惊嘆,为白玉雕琢般精緻的身子,罪恶的手指来到纤细腰间,解了腰带,褪去她的长裤,他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双眸因为激动而发红。白嫩无暇的胴体,散发似有还无的馨香,黑色内衣裤遮掩了最私密,却是徒增诱惑。眼前这一幕,他苦苦等了七年!在梦中肖想过千万次!他迅速除掉自己的衣物,发狂一样压上她,啃噬她颈间细腻嫩滑的肌肤。 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她竟然感觉不到他的噬虐,偏过头,冷漠等待这一切的结束,双手护住小腹,那是她唯一珍贵的,「请你轻点。」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死亡一般的冰冷。 他停下动作,伏在她颈间喘息着,慢慢支起身体,藉由床头微弱的灯光,看见她颈间通红一片,他轻轻摸上去,重新俯身在她耳边道:「对不起,我刚才失控了。」这才发现,身下的她,冷硬如尸。他尽量让自己的抚摸变得温柔,存心要给她快感,最起码,要她的身子沉沦于他所带来的情慾,为他柔软火热。手指抚上她修长的腿,触手的湿腻让他莫名,收手一看,大惊!指间鲜红的,竟是血!他慌忙起身,看见刺目的血痕蜿蜒在她雪白的腿上,心胆俱裂,狂呼出声,「来人!医生!」 第111页 温暖的薄被盖住冰凉的身子,屋里很快出现了几张陌生面孔,一名胖乎乎的中年妇人正在查看她的身体,代黎猝然清醒,蹬开妇人的手往床角蜷缩,眼中满是惊恐!来不及了!她知道被发现了! 胖妇人对近卫信树说了几句什么,说的是日文代黎听不懂,只见近卫信树原本焦急的神情渐渐变得阴冷,低头沉默半刻,突然又笑出来,那笑容让她从心底里发颤。近卫坐上床沿,抓过代黎的手握住,她竟不敢挣,听他温柔开口:「医生说我们的孩子已有两个月大,你太调皮了,这样的大事都不告诉我,差点让我犯下错。」 身边人似乎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轻声的笑,代黎愈发惊恐的看他,身体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她害怕的模样近卫信树心疼,怜惜的疼,嫉恨的疼。威胁她强迫她,都没见她流露过这样的神情,她真正在意的,是腹中的孩子,她与那个男人的孩子。 胸中烧着火,握住她的手不自觉狠狠用力,他贴近她,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开口:「放心,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会好好待他,等他叫我爸爸。」「爸爸」两个字咬得异常清晰,她连嘴唇都白了,身子哆嗦的更加厉害。恰巧有僕人端来药碗,胖夫人提醒近卫说,代黎有流产先兆,必须及时保胎。近卫原本要接过药碗,看代黎那脸色,刚抬起的手臂又放了下来,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站起来柔声道:「我出去了,你安心休息。」又对屋里人厉声道:「照顾好夫人,务必保住孩子!」 后半夜,幽暗的房间里,两具赤裸的身躯交叠在一起,近卫信树不顾身下女子的辗转低吟,一下一下猛力的抽送,女子雪白的双乳被他揉捏出各种形状。渐渐承受不住他的狂猛,女子哭泣着求饶,梨花带雨的娇弱模样却让他更加粗野,在一阵疯狂的冲刺中,近卫闭上眼,闷声急唤:「黎!黎!黎!......」热流喷薄而出,射进女子的身体。 翻身躺在床上,急促喘着气,这些年,不管身下是哪个女人,他需要想着她才能释放。过了很久才平复呼吸,近卫起身穿衣服,他不习惯与女人共寝,包括曾经的两位妻子。身后女子柔若无骨的手臂却搂住他的腰,娇娇的开口:「上将,我的房子又让人砸了窗玻璃,人家再也住不下去了!」近卫有些不耐烦,拿掉她的手,「明天搬过来,记住别惹事!」 女子达成了目的,乖乖放了手,近卫穿好衣服,想起什么又回身道:「过两天我要招待一位客人,你到时去作陪。」 女子半倚于床头,笑道:「夫人在这里,上将还需要我作陪?」 近卫轻蔑看她,「我的妻子怎么能陪酒?」 女子面上有点挂不住,别过了脸,近卫也没什么心情哄她,道:「明天去如意阁,珠宝首饰随你挑。」 女子正是夜之会的白月儿,跟了近卫信树许多年,多少能摸清他的脾气,知道什么时候见好就收,娇嗔,「就知道拿钱打发人家!」 近卫信树没心思与她调情,大步走出屋,错失了床上女子瞬间沉下的脸色。 回到书房,立即唤人来询问,得知代黎吃了保胎药喝了点粥,这会已经睡下了,他原本想去看看她,走到半路又停下,想了想还是折了回来。 书桌左手第三层抽屉里有一只袖珍保险箱,他取下挂在颈间的钥匙,打开箱子,里面只有一只水晶瓶,瓶子里暗红的玫瑰花瓣,经过特殊封存才能保留至今,初遇时她抽出的那枝花,后来到底忘了拿走......这是他唯一拥有的,她拥有过的东西,如果能算的话......他突然自嘲般笑出声,当初不过一面之缘,他竟然着了魔一样的爱上她。两年前遇到竹下夕樱,他欣喜万分,不顾一切娶了那名女子,可很快失望,空有相似的容貌,究竟不是她......他为她二度杀妻,为她不择手段,可惜她并不会领情...... 他在书房枯坐了一夜,月色下看着那只水晶瓶,眼中有伤......他知道她恨他,可除了强迫,没有别的办法.....终有一天她会明白,他有多爱她...... 僕人已经催过一次了,白月儿仍然拿不准穿哪件衣服,近卫信树今日在住所宴客,却没告诉她宴请的是什么人,当然她也没必要知道,她的全部作用,不过是一只花瓶。思量再三,最后挑了件翠青的西式小礼服,鸡心领,大摆裙,如若坐在日本人中间,总比穿旗袍来得舒服些。 换衣又化妆,白月儿出现的到底有些晚,客人已经到了,只有一位,一袭墨蓝西装,极为考究的做工,称出俊挺不凡的背影,端一杯香槟,正与近卫信树交谈,听见她进门的声音,转过身,白月儿心跳顿失。 男子微笑,俊颜如春风拂过,「白小姐。」 白月儿心中更是激荡,他竟是认得她!随即又自嘲,昔日上海滩有名的交际花,且与日本人有一腿,她是怎样的「名声在外」,自己最清楚不过。很快收敛心神,展露职业化迷人的微笑,「原来是容先生,小女子对您可是倾慕已久。」容庭轩笑了笑,风尘女子的逢场作戏,自然不会当真。 在客厅不过聊些闲话,很快移步到餐厅,白月儿坐在了容庭轩身边,不时为他添酒布菜,好不殷勤,他们谈话,她一句也不插嘴,本份扮演自己的角色。 渐渐听出些门道,原来南方的革命军破坏了陆上交通,日军上海一带的军需供不上,打算走海运,可军舰数量又不够,想与容家合作,徵用他们的洋轮。 第112页 容庭轩皱眉,「近卫上将,以你我今天的立场,似乎不太适合谈这件事。」 近卫信树哈哈笑了两声,「容先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商人,商人就该把利益放在首位,容先生想必比我更明白这点,否则今日也不会屈驾。我给出的价钱绝对合理,要知道,如今上海是我们日本人的地盘,即便是强征,容先生恐怕也没什么办法,当然,我并不愿做这种事。」又是逼又是诱,这番话说的似乎冠冕,其实不过是因为容家在欧美政界里有些关系,近卫不愿轻易得罪罢了。 仿佛早就预料到他的说辞,容庭轩稍稍舒展了眉,「近卫上将说的确实有理,只是这价钱......近卫上将是知道的,现在是非常时期,许多事情都很难做。」 「这个好商量。」一来二去,谈好了价钱,容庭轩又道:「希望上将能将这事做的隐秘,我们容家以后还要做生意,总不愿遭到民众的牴触。」 近卫信树笑着举杯,「这是当然,今后少不得还要与容先生合作。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白月儿坐在一旁,听到了也是没听到,只当自己是聋子,她不过是在乱世下讨生活的女人,什么家国荣辱,远不及自己的富足安逸来得重要,近卫信树正是看上这点,养了她这么多年,也不甚防她。 谈完正事,气氛立即轻松许多,近卫信树让日本艺妓进来献舞,言辞暧昧的暗示容庭轩,如有看上眼的,今晚就可以带回去。容庭轩只是笑,并不作答。 餐厅在一楼,窗外是庭院里的一处花园游廊,一抹白色身影缓缓从窗外不远处经过,桌边三人俱是看着艺妓表演,仿佛谁都没有留意到。 不一会儿,近卫信树到底忍不住,招来管家小声用日文询问:「夫人怎么出来了?」 「夫人嫌屋里太闷,刚才在花园里转了一小会,美奈子和惠香都在旁边伺候着,现在已经回房了。」 近卫点点头,他并不知道,容庭轩精通五国语言,其中一项就是日文。 白月儿却是想起两天前,她搬进这里的第二天,无意间遇着「夫人」时的惊讶 ......她敢肯定,那人一定是大小姐,「已故」少夫人。 是夜,回到公馆的容庭轩走进书房,却不开灯,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后,藉由透过窗的银色月光,看见沙发上坐有一人,那人察觉到他的视线,客气招呼,「你好容先生。」 辨出这声音,容庭轩有些诧异,也礼貌问了声好,将刚刚由近卫信树那里拿来的支票放在桌上,「比预计多出了两万,任何一家容生银行都可以提取。」 那人接过支票,诚挚道谢,「谢谢容先生对革命党的支持。」 容庭轩也正了神色,「我能做的不过如此,你们在南方搞游击杀日本人,非常危险,我很敬佩。」 那人语带笑意,「容先生此次为日本人提供的这批船,可谓是大功一件,还请尽快将此情况通知北军,毕竟他们才是正面战场。」 容庭轩笑道:「我会的。」 那人正准备告辞,容庭轩将一开始便存着的疑虑道出口:「朱淳先生如今是南方革命党的领袖,亲自来上海,可真是冒险。」 朱淳知道容庭轩的意思,他在南方杀了好几位日本将领,日本人恨他入骨,悬赏他项上人头的金额已经高达三千大洋!他一笑后敛眸,「不瞒容先生,朱某此次来上海,为的是一桩私事。」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换了主人的夜之会,依旧是一片奢靡繁华,原先的老闆陈小引因为不肯与日本人合作,很快消失了踪迹,许多人猜测,他已遭到日本人暗杀。就算从前叱诧上海滩又怎样?还不是敌不过豺狼虎豹一样的日本人?所以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命活?此刻在夜之会寻欢作乐的人,大多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态。 白月儿端一杯酒,坐在舞场边,含着笑,笑意却是冷的,很多人知道她同近卫信树的关系,不敢邀她跳舞,她如今也不用靠这些,只是习惯了每晚来夜之会,总好过在那个冰冷的房间里,形单影只。 有人坐在她身边,她正想瞧瞧谁这样大胆,呼吸一窒,容庭轩俯身在她耳边道:「白小姐,能谈谈吗?」 白月儿隐约猜到什么,小声道:「半个小时后,富临饭店207。」随即起身离开。 容庭轩准时到了地方,门是虚掩的,他进屋后将门反锁,看见白月儿坐在沙发里,茶几上有两杯红酒,白月儿笑的娇媚,「容先生很准时。」 容庭轩在她对面沙发坐下,白月儿端起酒杯,他便也端了起来,白月儿却不喝,将酒杯勾在指尖,整个人陷进沙发靠背里,双腿交叠,因那银蓝织花旗袍叉口开得极高,几乎能看见白嫩的腿根。 容庭轩轻抿一口,将酒杯放下,认真看着她,「白小姐,有件事想请问你。」 白月儿双颊很红,大概已经喝了酒,媚笑着问:「什么?」 容庭轩不想同她兜圈子,干脆直接问,「白小姐见过近卫夫人吗?她是不是代黎?」 白月儿眯起眸看他,「少夫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容庭轩皱眉,仍只是问:「你见过近卫信树的妻子吗?」 白月儿咯咯笑起来,「见是没见过,不过可以想法子见见。」 第113页 容庭轩立即道:「那么请白小姐......」白月儿打断他,「我有什么好处?」 容庭轩拿出支票簿,「白小姐想要多少?」 白月儿仍是咯咯的笑,将酒杯往桌上一放,突然起身,拿起容庭轩身前那杯酒,一饮而尽,「容先生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吗?」 看着这个瞬间褪去笑颜的女子,容庭轩微怔,他委实想不起来,某个舞场?某次宴会?他知道她是近年来上海有名的交际花,却不能记起在哪里初见,可看她那模样,似乎他们之间该有什么渊源。 白月儿看他那神情就知道不记得了,是啊,他怎么会记得?那晚他也看见了她,那个真正的美人,令无数男人为之疯狂的美人,他一心一意爱着的美人,他怎么会记得自己?眼中闪过哀伤与嫉恨,她突然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庭轩,庭轩,我不要别的,我不要一辈子,我只要你一晚,爱我,求你爱我......」 容庭轩僵住了身体,如何也想不到她竟会有这样的要求,怀中女子已经开始低低的抽泣,「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知道配不上,可我只要一晚,求你,求你......」 容庭轩不发一语,将她抱到了床上,白月儿涨红了脸,整个身子都在抖,容庭轩默默解她的衣扣,她轻轻摸他的脸,眼中柔情似水,觉得自己在做梦,想吻他的唇,却被他不着痕迹的侧脸避过,去吻她的胸口,她闭上眼,抱住他的脖颈柔声道,「请温柔点,让我觉得你在爱我。」 ...... 第二天,容庭轩收到一张小纸条,只有短短两个字,「不是。」 第三十章 恩怨情仇 南京军统府一间秘密的地下室里,萧佑城正仔细的挑选武器,孙辅匆匆进屋,「少帅,人已经选出来了,随时可以出发。」 萧佑城「嗯」了一声,继续关注眼前琳琅满目的冷热兵器,一边思索比较一边收用,动作却很是迅速。 孙辅看着他将一件件型号各异的手枪,军刀,子弹,手雷......以各种方式收在身上,忍不住要做最后一次努力,「少帅,您没必要亲自去。」 「我的妻子在等我。」完全不容质疑的语气,言语间,一把极薄的刀落入长筒军靴的夹层,寒光转瞬即逝,锋芒深敛其中。 「少帅,上海方面的情报并不能肯定,只是容貌相似,您犯不着冒险。」「少帅,我挑出来的都是顶级特工,他们一定能将人救出来。」「少帅,两方正在交战,请您以大局为重!」「少帅......」 萧佑城选好了武器,将最后一把枪别在腰间,「我很快回来,一切按计划进行。」 萧佑城离开地下室,孙辅一着急,脱口竟是道:「我知道您对少夫人的感情,可上海现在是日统区,您去了也是白白送死!」说完自己也愣住,这么多年来,孙辅是萧佑城的属下,感情上也像是朋友。萧佑城回头,拍了拍孙辅的肩膀示意他安心,眼中闪过自信与噬血的光芒,「父亲以为我在美国主修指挥,其实是谍间。」 纤指缓缓拂过裸露的脖颈,玫红蔻丹将肌肤称得更加雪白,白月儿细细回想那晚,他的掌他的唇,每一次心跳与悸动......大掌突然覆上她的胸口,她一惊,随即放软了身体,往男人身上粘靠。 「在想什么?」近卫信树难得有心情,事后还与她聊天,白月儿娇笑着看他,「自然是想着上将。」 近卫信树笑的敷衍,道:「夫人最近心情不太好,你们从前应该认识,多陪着她,劝导劝导。」 「上将难道不怕我......」 「你敢么?」近卫微笑着,眼中杀意一闪而过,白月儿心中颤抖,面上却是娇笑,长腿攀上他的腰,语带撒娇,「人家早就是上将的人,对上将可是一心一意的。」 近卫是信的,在他的认知里,这是他出生于最优秀的民族,出生于最优秀的贵族,身为最优秀男人的骄傲,女人对他尽是爱慕仰望,只要得了他一丝垂青,就会死心塌地,只除了...... 风拂动窗帘,也拂动女子细碎的短发,近卫信树将窗子关上,对窗边女子柔声道:「吹感冒了怎么办?医生说用药对胎儿不好。」 代黎漠然看向窗外,恍若未闻,近卫信树半蹲在她的座椅旁,手扶上椅背,「我有位叔叔下午途经上海,你换件衣服陪我去见他。」 代黎看一眼桌上叠放整齐的和服,「不可能。」 近卫信树笑,「别害怕,不用你做什么......有些事,我不想总是提醒你。」 扣在扶手上的手指,因为用力,一点一点的泛白,这几日来,她已尽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可愤怒还是这样的不可控制,在心中汹涌翻滚,近卫果然有本事,每每让她知道,对他的恨竟是可以再增一分,永无极致。 那衣服,看一眼都嫌脏,要她穿上,穿上......牙关紧咬,牵得额间隐隐作痛,他知道她在生气,起身劝慰:「别这样,对孩子不好。」让她瞧见腰间有光一闪,原来他进屋时忘了除枪,她一把夺过,「砰!砰!」就是两枪,快到不可思议,他反应过来时只能捂住右臂,惊诧看她,似是不能相信。门外迅速有人闯进来,有女子的尖叫声,更有黑洞洞的枪口刷刷对准了她。代黎却冷笑,将枪随手往地上一扔,扫看众人,最后仰了头斜睨近卫,没有一丝惧意,仿佛她才是王。 第114页 近卫怒声呵斥,让侍从放下枪,血顺着胳膊,流水一样往下淌,无声滴上羊毛地毯,像一朵朵鲜红的花,妖艷绽放。斜倚于墙壁撑住身体,近卫似乎忘了痛,深深看她,最后竟也笑了,只吩咐人服侍她换衣,然后离开。 屋里剩下了白月儿,过了许久,颤颤唤了声,「夫人。」白月儿想,代黎定是没见过近卫信树的残忍,所以敢动手,可转念想到刚刚代黎的眼神,又觉得没有什么是她不敢的。老天爷这样偏心,让她拥有女人不敌的容貌才情还不够,竟还让她拥有男人都不敌的勇气身手......所以他们都爱她么? 近卫离开后,代黎便只低头看着和服,不知脸上是什么神情。过了一会儿,白月儿又唤了声,「大小姐。」代黎闭了眼,「你出去。」声音很轻,听起来有些疲惫。白月儿道:「大小姐,您可能不会穿,我帮......」 「我想一个人。」 那是件美丽的衣服,泛着光泽的纯黑底面上,片片樱花飞舞,惟妙惟肖,像是真的花瓣落在她身上,也像是粉色的雪落于黑夜,极纯也极妖,也许只有她,才能穿出这样矛盾又协调的味道。和服的敞领处露出姣好的颈线,她的肤色很白,不自然的苍白,相比之下,受了伤的近卫倒显得更加精神些,他沖她微笑,想要搀扶她,被甩了手仍然微笑,白月儿记得,那是他受伤的手臂。 有人在拍照,代黎眼角只一扫,那人在镜头后捕捉到眼神,手哆嗦着差点丢了相机,近卫摇摇头,那人得了赦一样跑开了。 白月儿不知道,一个人究竟爱到怎样一种地步,才能容忍至这般,伤害也是甘之如饴......不禁又想起那个男人为她所做的......他们都疯了。 第二日回到住所的近卫信树,听闻代黎在发烧,脸色一沉,美奈子立即跪了下来,含胸低头,态度卑微,「对不起主人,夫人昨天回来后在浴室洗了整夜的澡,中午就病下了,是美奈子照顾不周,请主人责罚。」近卫信树不说话,走进屋,美奈子就一直跪在了那里。 床上的代黎正熟睡,或许是轻度的昏迷,脸烧得很红,唇却有些泛白。惠香在一旁照顾,见了近卫信树欲行礼,近卫摆摆手,惠香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自上次先兆流产过后,胎儿虽然勉强保住,可是非常脆弱,任何情绪或药物上的刺激都有可能再次引发流产。近卫信树坐上床沿,手背拭了拭代黎脸颊的温度。她半蜷了身子侧躺,双臂环抱住身体,一种防备的姿态,眉头轻蹙,神色看起来很痛苦,更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羸弱的,无助的,需要人呵护疼惜。近卫看得痴了,常常忘了替换她额上的毛巾。 天色一点一点的暗下来,她的面容一点一点的模糊,有人轻声敲门,他也有伤,到了该换药的时间,他却不理,幽暗中,缓缓俯身......她周身的气息是烫的,靠近一分就烫一分,直烫进他心里,现在吻下去,应该没有关系......几乎触上唇,她突然翻身,轻声呻吟低语,他立即僵住了身体,缓缓的,又坐直。即便在她的梦中,他也不愿被当作另一个男人。 灯罩下缀有流苏,光在墙壁上照出一片昏黄,也映出流苏的影子。打开手中的怀表,内壁镶有一张照片,黑白色也掩不住的风华,她穿了和服,嵴樑却挺得很直,神情间只有凌厉,不见半分日本女人的恭顺温婉。 「你怎么在这?」她的声音突然响起,他将怀表收进靠近心脏的衣袋,伸手想拭她的额,却被她躲开,她的眼神冷漠倔强,仿佛刚刚看到的脆弱,只是他的错觉。 「感觉好些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不待她回答,他已唤人,清粥小菜很快送了进来,他要餵她,她侧了头不理,他笑的无奈,将碗放上床头柜,「你自己来,为了孩子也得吃点。」 没有犹豫多久,她端起了碗,她吃东西时很是斯文秀气,他看了一会儿,道:「我给你嫂子换了个大房间,过两天带你去看她们。」 拨转调羹,她仰起头一口气喝完,碗口几乎盖住了小脸,然后将空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啪」的一声响,转头警惕看他,「条件?」 他却笑问:「还要吃吗?」 她不说话,面容很憔悴,只一双眼睛是明亮的,她在等他的答案,他笑了,「我只想讨好你,我爱你。」她眼中有嘲讽,他假装没看到,将手放上她的小腹,隔了薄被,感觉到她蜷缩了一下,他手下忽然用力,她身子一僵,不再乱动。 满意于她的乖巧,他俯身,整个人贴上去听,「孩子会动吗?他还太小,什么都感觉不到吧?明年这个时候,他是不是能叫我爸爸了?我会尽快送你回日本,我们的孩子不能出生在这里。」 他不去看她的目光,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如果是个男孩,我要亲自教导他,让他成为大和民族最优秀的武士!」他的声音很温柔,听在代黎耳中,只剩阴森森的寒意,他的手重重按在她的小腹上,她不敢动,只能紧紧攥了拳,指甲掐进手心里,掐出血。 代黎精神仍然不济,近卫离开后不久便又睡着了,昏沉沉的,在床上辗转反侧,做了一个又一个噩梦。梦见孩子出生,满屋子的日本人......梦见自己教孩子说话,他一张口却是日文......梦见孩子同近卫在一起,叫近卫爸爸......梦见孩子长大了,有一人回来对她说,妈妈,我杀了这个中国人,那面孔,竟然是萧佑城!...... 第115页 猛然坐起!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因为眩晕而重新倒下,床边有人说话,好一会儿她才听见,「大小姐?大小姐?」微微睁开眼,原来是白月儿。 「大小姐,你做噩梦了?」 代黎点点头,白月儿扶着她坐起,端来一杯温水,看她那满脸的虚汗,白月儿也苦着脸,「大小姐,昨晚近卫信树说的话,我听到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那是你和少帅的骨肉,绝不能落入日本人手中,认贼做父!」 喝下几口温水,代黎渐渐从噩梦中清醒,白月儿突然塞了个东西在她手里,一只白色药瓶,维生素a片?她不明所以,去看看白月儿,后者压了极低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我知道近卫在威胁你,这里装的是一种慢性毒药,三天一片,你的身体会越来越差,最后因衰弱而死,医生查不出原因,近卫也不会怀疑你是自杀。」代黎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白月儿很快掉下了泪,「大小姐,我也是被软禁在这里,死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解脱!」 浴室里,代黎站在水池边,看着池台上那只药瓶,脑中浮现出往事历历,未来可能经历的种种,昨夜的梦,正一步步走向现实......不管动机是什么,白月儿有一句话说对了,死,或许真的是一种解脱...... 不觉间,掌心护住了小腹,她低头,轻轻的抚摸,眼神是独属于母亲的温柔慈爱......小宝贝,你是不是同妈妈一样,过的很辛苦?妈妈该带你一起走吗?......可你还没见过爸爸,如果让他知道,你来过,又离开,一定不能原谅妈妈......妈妈捨不得他...... 水龙头开到最大,花花放着水,流水声的掩映下,代黎趴倒在池沿,终于失声哭了出来。 霓虹闪烁,在浓重的夜色中勾勒出缤纷色彩,一名黑衣男子默默穿过街头,帽沿压得很低,偶尔有灯光晃过脸庞,只瞧见干净的下巴坚毅的线条。 街道的另一边有喧嚣,三个日本兵拉扯着一名学生模样的少女,正往黑僻的巷子里走,女学生极力的挣扎,声嘶力竭的哭喊呼救,只招来路边日本人的淫笑哄闹,同胞们或是闪躲或是无奈或是惊恐的目光。 二十分钟以后,三个日本兵被发现死于巷口,女学生早已不知所踪,尸体离大路那样近,竟是没人听到任何声音,那个杀手,出枪的速度简直匪夷所思,于是流言很快散开,枪神陈小引其实没有死。 就在尸体被发现的同时,三条街外,黑衣男子迅速闪入一间地下室,甫一进门即有枪抵上胸膛,男子并不紧张,一手举起,一手缓缓取下帽子,陈小引看清来人面目,放下枪,「少帅迟到了。」 「对不起,路上耽搁了。」 屋子很小,只一盏灯从屋顶吊下,阴影里有人,萧佑城眯起眸,「容少?」 那人走到灯下,眉目俊朗,面带微笑,正是容庭轩,「少帅既然来了上海,怎么不知会庭轩?」 萧佑城眉头一皱,「多谢容少好意,这是佑城的家事。」 容庭轩笑着不说话,取出一张地图放在桌上,萧佑城疑惑上前,立即看出地图上是什么,近卫居处的内部结构图。容庭轩指着图上一处处红色点道:「这些都是负责看守的士兵,而这里,」指向一小块绿色,「是代黎被软禁的房间。」 萧佑城眼中有惊喜,并且不掩饰欣赏敬佩,「容少果然好本事!」这样秘密详尽的地图,北军特务与海天帮都未能得到。 容庭轩淡淡笑了笑,「这是一位朋友所为,如果少帅不介意的话,他也很希望帮忙。」 萧佑城看着容庭轩,不置可否,很快有人敲门,陈小引举着枪打开门,再次将枪口对准来人的胸膛,萧佑城与容庭轩一齐看过去,萧佑城蹙起眉:「朱先生?」 见他们认识,陈小引迅速收起枪关上门,萧佑城看一眼容庭轩,再看向朱淳,「朱先生与我应该算不得朋友。」 朱淳只简单一句,「代小姐于我有恩。」朱淳向来精通于谍务暗杀,抛开其他,有这样的帮手显然不坏。 只几秒钟的思索,萧佑城单手伸出,朱淳也伸出手......在这间幽暗的地下室里,南北领袖第一次握手合作。 近卫信树并不知道一场密谋在悄悄的进行,此刻,他正大发雷霆,因为医生刚刚告诉他,代黎平常服用的维生素片,其实是一种慢性毒药。 近卫那几乎疯狂的模样让医生恐慌,他战战兢兢道:「我刚为夫人做了身体检查,夫人似乎并没有服用这种药。」 近卫抄起只菸灰缸,「咣当」一下就掼在医生眼前,吓得医生一个激灵,只听近卫怒吼:「没有似乎!没有!!」医生连连称是,以再为夫人检查为由赶紧退了出去。 白月儿不久即听闻了此事,正在房中暗自忐忑,突见近卫红了眼冲到她房中,不由分说,揪过她的衣领「啪啪」就是几巴掌,然后重重一推,力道太猛,白月儿的额头撞上沙发一角,立时出了血,她知道事情败露,嘴上仍是慌道:「上将,上将这是做什么?」话未说完即掩了面抽泣,甚是无辜可怜。 近卫看着她,反倒笑出来,只是眼神森冷,尽是杀意,他半蹲下身子,一把拽过白月儿的下巴,「你说做什么?我连一根指头都捨不得动的女人,你竟然敢杀她?你竟然敢!!」「啪啪」又是两巴掌。 白月儿的双颊已经红肿,嘴角有血丝渗出来,她哭道:「上将,我没有,上将......」一巴掌断了她的话,伴着近卫阴狠无情的声音,「你以为我是好骗的?你以为杀了她,我就能娶你这个贱货?」 第116页 白月儿垂下眸,停止了哭泣,她了解近卫,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这次都必死无疑,没有了希望也就没有了畏惧,她突然抬起头,眼中再不见懦弱恐惧,而是充满笑意,绽放于满脸伤痕血迹的笑颜,很是诡异,「我为你堕过三次胎,自己的孩子你不要,非得给别人养孩子,哈哈哈,近卫信树,你也是个贱货,贱货!呸!」含着血的口水吐上近卫信树的脸,近卫怒极,眼神像噬人的兽,狠狠甩下她,白月儿的头撞上沙发,当即晕了过去,近卫信树尤觉不解气,又狠踢了几脚方才唤人道:「把这贱人送到六部第二分队做活体实验,别让她死的太痛快!」 半夜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像是止不住的泪,第二天也不见放晴。代黎从西岭监狱出来,乍遇着湿气,身子一啰嗦,即时就有件外套披上她的肩,她将肩膀一斜,那外套就滑落下去,待近卫把衣服捡起来,代黎已经冒着雨,坐进了车里。 近卫跟着上了车,见她那衬衣有些湿了,将手中的衣服递过去,被她抛回后笑了笑,也就作罢。 车窗外蒙蒙的雨意,路上行人也是稀少,她倚靠在窗边,看着什么,几乎所有与他在一起的时间,她都这样独自出神,也许忽略他的存在,能让她心中舒服一些。 「那瓶毒药的事你知道吧?」 她不说话。 「你没有吃,对吗?」 还是不说话。 于是他也沉默,他知道她有多么厌恶他,甚至是恨他,可是没有关系,只要她在他身边,永远在他身边,就这样近在咫尺,就很好。 静默中,汽车突然急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代黎的身子猛然往前倾,近卫同时扑倒在她身上,有枪声,风穿过被打碎的窗玻璃,呼呼吹进来,将细小的水珠蒙上他的发,血从他的肩头不停往外涌,温热流到她身上,将她的白衬衣也染成了鲜红,枪声密集了起来,却再无子弹飞向车内,他抬起头,气息微弱,却透着紧张,「你没事吧?」 她有一瞬间的愣怔,摇了摇头,近卫一口气松下来,晕倒在她怀里。 近卫信树回到居处接受了手术,傍晚时,近卫的家臣高桥田一郎来到代黎的房间,请她去看望近卫。代黎自然拒绝:「我不是医生。」 高桥躬了身,态度似乎恭敬,声音却是傲慢,「夫人,主人是为了救您才受伤的。」 「我不感谢他。」 高桥一挥手,立即有许多侍从闯进来,个个拿枪指向代黎,代黎看着他们,不说话,只是淡淡的笑,高桥让她瞧的竟有些发憷,低了头道:「我们不想为难夫人,还请夫人配合。」 又是威胁!近卫威胁她,他的僕人也威胁她!代黎心中怒火炽盛,渐渐敛了笑,沉声吐出一个字,「滚!」 侍从无端端被震慑,去看高桥,高桥慌忙道:「夫人......」 「滚!」 容家一处偏僻的公寓里,萧佑城陈小引等人正做最后的准备,恰在此时,朱淳匆匆赶了进来,「近卫与代小姐乘坐的车上午遇袭。」 萧佑城立即变了脸色,朱淳赶紧又道:「代小姐没事,可是近卫受了伤,居处的护卫增加了近一倍,今晚的行动......」 萧佑城不发一语,提了枪就往外走。他的爱人正身处险境,他没时间犹豫,一秒钟都没有。 这晚,代黎睡得十分不安稳,梦里总觉得有人在看她,猛的一睁眼,床边果然有个人影!「啪」的一下打开灯,原来是他。 近卫身上的衬衣只搭了一半,胳膊连着肩膀缠绕一道道的绑带,有新伤也有旧伤,被她打的,或是为她被打的。 代黎半倚于床头看他,不说话,昏黄的灯光打在她脸上,温暖的颜色,她眼中却只有冰冷与防备,他为她做了这么多,她对他依然只有冰冷与防备。 心中无声嘆气,近卫哑着嗓子开口,「我会严惩高桥。」 代黎只冷笑,「我累了,请上将离开。」 近卫听出她语中的不屑,问道:「你在生气?你想要怎样?杀了他也可以,只要你高兴。」 代黎想都不想,立即回他,「我想杀了你。」 近卫僵在那里,鼻翼急促的张合,他今天差点为她丢了命!可她依旧恨他,恨不得他死!他突然失控,抓住她的双肩,几乎是怒吼:「你是我见过最无情的女人!你明知道我有多爱你!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你!宠你疼你讨好你!可你只记得那点伤害,别的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他的面容因疯狂而扭曲,双目圆瞪,青筋暴起,她忽然觉得好笑,语气淡而坚定,「你不配谈感情,根本不配。」 血渗出伤处,将绷带都染红了,他大概早已感觉不到,恨恨看着她,长久看着他,最后重重一拳打在床沿,摔了门离开。 代黎静静的坐了一会儿,关了灯继续睡觉,意识刚有些迷濛,又发觉身后有人,且突然抱住她!她先是一惊!熟悉的的气息又让她心头猛的一窒!回身紧紧勾住来人的脖颈,「你怎么才来呀!」 这样一句话,让他的心酥酥软下来,对她,怎样的疼惜都不够。「对不起。」他啄她的唇,单手将她托抱起,紧紧拥在怀里,温柔低语,「闭上眼,再睡一会我们就到家了,乖。」又啄一下她的唇。 第117页 怀抱里是她柔软的身体,呼吸间是她淡淡的体香,给予他所有力量。 她软软「嗯」了一声,极乖的趴在他身上,温暖的胸膛,熟悉的味道,这样让她安心,终于可以卸下一切,安心去依靠。 四周仍是静悄悄的,黑暗里,她看见美奈子倒在地上,出了房间,门外横七竖八倒下了许多人,而她刚刚在睡梦中,竟没有一丝察觉。 他抱着她,以极快的速度穿过走廊,身后拐角处突然出现个日本兵,大约不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在愣怔时,代黎摸到萧佑城腰后一把枪,瞬间悄无声息的解决。 一路到后门,没遇着任何阻碍,门口有几个男子在守候,萧佑城放下代黎,亲一下她的额头,「跟他们出城,我随后到。」 这晚的夜色极好,月光皎洁,群星璀璨,他俊美的脸庞沐浴在夜色下,模糊的,也是清晰的,黑眸亮若星辰,唇角隐隐有笑,泰然自信,仿佛在说,今晚吃什么你决定,那样轻松。 俊颜逼近,她的唇间印上他的吻,随即又失去,视线中只余下他离去的背影,黑色衣角在风中翻飞,她突然追上去,一手拔下他后腰的枪,一手勾下他的脖颈送上吻,「别想丢下我!」说完即率先跑开,他跟在身后着急的唤,「黎!」无奈,担忧,又高兴。 要去做什么,不用说,双方自有默契,虽已杀了很多人,但因为在半夜,且做的隐秘,竟还没有惊动近卫信树。近卫住在二层,楼梯有两道,两边皆有人,代黎一偏头,「你左我右。」猫一样沖了出去。 不一会儿,两人于二楼汇合,代黎指了指手上的枪,萧佑城抛了排子弹给她,凭空接住,代黎边装弹边问:「几?」 「四。」 不远处有个日本兵听到动静,试探着走过来,代黎将将装好子弹,伸手就是一枪,动作极为潇洒利落,「平了。」微扬头又追问一句,「帅吧?」 不顾有人靠近,萧佑城揽过她,火热一个吻。 日本人开始觉出不对劲,在他们接近近卫信树的房间时,屋中已经大亮,幸得防卫还没来得及加强。 近卫信树刚听高桥说上一句话,突见他脑门出血死在眼前,左手刚触到枪,子弹「砰」的一下穿过手心,枪滑落于地,而右臂受伤使不上力,最后的意识中,只看见一名修罗般的男子,森森的枪口,森森的杀气。 「砰!砰!砰!砰!砰!」萧佑城对着近卫信树连开数枪,直到弹夹空了尤不停手,连连放着空枪,笼罩于全身的杀意与恨意,寒澈十足。 直到身边有人轻拉他的衣袖,代黎淡淡扫看一眼血泊中的近卫,「走吧,来人了。」 在几名特工的掩护下,他们顺利出门上了车,开车的是朱淳,副座是容庭轩,代黎尚未说话,萧佑城先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朱淳微笑,「军部与仓库现在都是一片火海,够小日本忙的了。」代黎慌忙插嘴,「西岭监狱,我嫂子!」 萧佑城抱她在腿上,「不急,陈小引去了。」 车厢里突然静下来,不再有人说话,汽车于黑夜飞快的奔驰,景物刷刷往后退,街边没有灯,朦胧月色照在脸上......那样近,终于那样近,近到可以感受到,他(她)的心跳,他(她)的呼吸......分离的每个日日夜夜,每分每秒,于彼此,都是煎熬。 拥抱与亲吻,一切都自然的发生,唇舌热切的纠缠,疯狂侵袭各自所有,灼烧一样的感觉将人完全的吞噬......不顾旁人,不顾危险,什么都不顾,他们只有彼此,天地间便也只余了彼此,什么都不用顾。 容庭轩与朱淳齐齐将目光放到窗外......同样的夜,于各人心中,却是不同。 天色微明,又是一个晨曦。 上海北郊的一座小村庄里,鸡鸣间夹杂着汽车的声响,村里的孩子好奇又紧张,他们很少能见到洋车,更毋庸同一时间,见到许多辆洋车。 车子都停在村头,胆大的男孩子偷偷去看,看见几个男人在说话,其中还有个高高瘦瘦的女人,头发很短,皮肤像雪那样白,初晨中,好似要发光。他们不知说了些什么,女人突然笑了,花开一样......周围那几个男人,眼神全变了...... 男人们相互握手,女人也伸手,却被她身边那个高大的男人一揽,抱着上了车...... 有些车开向北,有些车开向南...... 最后,小村庄又恢复了往昔的宁静,只剩村头那只大公鸡,继续引吭高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第三十一章 新生 因为去了几日上海,军中自有许多耽搁,中午到了南京城,萧佑城先陪代黎吃了饭,送她回到住处,匆匆便去军统府开会。 处理完几样紧要事务,却已到了傍晚,徐统制给他安排的居处并不远,与军统府不过隔了一条街,只因他从前军务繁忙,每每只在办公室里将就着睡了,竟是没去住过。 一幢极西式的花园洋房,金色系的布置,处处透着富丽堂皇,免不了也有几分俗气,僕人引了他去房间,轻轻推开门......西面有大幅的玻璃窗,夕阳投射进来,穿过薄薄的金色窗帘,将那原本的金色光芒又镀上了一层,宛若浓而密的金粉,铺洒在她身上。 她侧躺在床上,在睡觉,身上不知穿的是什么,像袍子也像是大衬衣,鼓鼓囊囊的,衬得整个人,都有些肥嘟嘟粉嫩嫩的感觉,像是个小婴儿。 第118页 他坐在床边仔细的看......没有瘦,甚至好像还胖了一点,气色也好,眉目完全舒展,嘴角儿微微向上翘着,两颊还有好看的粉红......此刻他才真正放下心来,她在日本人那里遭遇了什么,他不敢想,也不能想,否则会疯掉......现在她能好好的回到他身边,足够了。 轻轻在她身旁躺下,她应该是醒了,嘴角又弯了几分,却不睁眼,自动自的靠过来,往他怀里钻,衣领被稍稍扯开,露出雪白的颈子,以及,几道极浅的,类似于啃咬的痕迹。 他身子一震!然后僵住。那吻痕,犹如根根针扎进他眼里,心痛到无以复加,深藏在心中的情绪彻底爆发!他恨!恨不得将近卫再杀一次!活剥了皮!千刀万剐!也恨自己!恨自己竟保护不了最心爱的人!他不能想像那一刻的她伤心绝望,那一刻,自己又在哪...... 她大概感觉到了他的情绪,睁开眼。他立即搂紧她,埋首在她颈间,哑着声闷闷开口:「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她很快明白过来,他究竟在为什么道歉,心中暖暖有感动,想扶正他的脸庞,告诉他,可他的脸紧紧贴在她颈间,任她怎样用力都不愿抬头,她觉出不对劲,唤他,「佑城?佑城?」狠力掰过他的脸......视线刚一对上她的,他又立即转头...... 她微微愣在那里......他的眼圈是红的......他在哭...... 不可抑制的,她勾起嘴角笑出来,感动的,欢喜的,心疼的,探过身子去看他,他又想转头,被她用双手扶住脸庞,动弹不得,只好红着一双眼,与她对视......看她笑眯眯的亲上来,「没有发生你以为的那种事,我好好的。」他愣住,她又笑眯眯的亲上来,「小傻瓜,都要当爸爸了,还哭鼻子。」 他彻底愣住,眼神突然变了,变得像个孩子,纯粹的双眸,仿佛一眼能望到尽头,傻傻的,呆呆的,小心翼翼问她,「你说什么?」 她还是笑眯眯的,又亲他,将他的手轻按在自己的腹部,语气里有丝丝得意,宣布,「这里,我们的孩子,我怀孕了。」 他还是一副傻模样,看看她的小腹,看看她的脸,再看看她的小腹,再看看她的脸.....脸上渐渐红起来,眼中开始发光,是那种因过度激动而抑制不住的喜悦,虽然没有言语,可她能感受到他的情绪,因他的喜悦而愈发的喜悦,也愈发的得意。 可是渐渐的,他眼中的激动沉了下去,脸色也由红转白,最后变成叫人害怕的青白色,他一点点眯起了眸,她一点点的紧张,下意识的咬住了唇,怯怯看他。 他不为所动,眼中风暴越积越甚,以极慢的语速问:「你怀孕了,你知道自己怀孕了,昨夜是怎么回事?」 他看上去很平静,可是声音很危险,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知道自己错了,可还有些不服气,别过脸,小声顶了一句,「我有把握的。」 许久没听见他的声音,可那迫人的气势却越来越盛,逼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她渐渐有些怕了,可又倔的不肯认错,沉了嘴角,就是不看他不理他。 他还是以极慢的语速问她,「你有什么把握?你有什么把握一定不会伤到自己?一定不会伤到孩子?」他的声音渐冷渐沉,一字一字像砸在她心上,「代黎,你太过分了!」 他唤她「代黎」?他从未唤过她的全名,还以这样语气。她立即通红了双眼,所有的委屈全都涌上心头,他凭什么这样凶她?好容易等到了他,她怎能让他一个人去冒险?死也要死在一起...... 可她不解释,不说话,虽然红了眼圈,却狠狠咬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她倔强又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儿,到底软了他的心,他以为能同她生一次气,终究捨不得。想抱她,却被她挡了手,她不肯理他。 他突然嘆了口气,那样的无奈疼惜,「黎,我知道你一向自信,可万一,万一你同孩子有什么闪失......你让我怎么办?」 她身子一颤,头埋得更低了些,他抓住她的手,她没挣,他就势亲吻她的手心,「我的命,就握在你手里,你明白吗?」 她颤的厉害,突然扑倒在他怀里,「我错了。」放声哭了出来, 他轻拍她的背,哄她安抚她,她哭够了,大概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赖在他怀里不肯动,他记着仇,笑她,「小傻瓜,都要当妈妈了,还哭鼻子。」 她又羞又恼,还想笑,一把推开他,拉过被子要睡觉,撅着的小嘴却叫他吻了去......他含住她的下唇,温柔的吮吸,轻咬,直到她发出模糊的呻吟,趁着她小嘴微张的空隙,将舌头伸了进去......吻得太过专心投入,身上一凉她才反应过来,衣服已被他剥了去,她红着脸推他,「宝宝还不稳呢,不能做这个。」 他从意乱情迷中清醒,有些歉疚还有些郁闷,原来怀孕也不全是喜悦,有一项坏处。可他还是小心翼翼的,帮她穿好衣服,「有没有不舒服?我叫医生来看看。」 她点点头,「哦。」乖乖睡好。 他亲她一下出门,脑海中全是她最后看他的眼神,怎么总觉得,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李紫又被调回了秘书室,只是这一次,原因却大不相同——少夫人来了南京,需要几名细心的女秘书。 端一盘新鲜的水果,李紫小心翼翼去敲办公室的门,心咚咚直跳,比前些日子初见少帅还要紧张,对于这位「死而复生」的少夫人,李紫充满了好奇。想当年,她一个帮派出身的小姐,与少帅又是订婚又是解婚,闹得轰轰烈烈,过了几年,却突然闪电般的结婚。箇中原因虽不为外人知,于李紫这般年纪的怀春少女想来,其中必是有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自是艷羡仰慕的。 第119页 听到声「请进。」李紫推开门。窗帘只放下一半,屋中很是明亮,夏日阳光懒洋洋的洒进来,光晕匝了一地。办公桌后没有人,萧佑城坐在沙发上,身边是一名女子,白衣白裤,皆是宽松的款式,看起来分外的纤细娇小,一本书摊在腿上,还透出几分闲适的慵懒。 李紫并不敢直视,将果盘放上茶几,听见女子道了声谢,那声音也是沙沙懒懒的,磨得人心尖钝钝的痒,李紫突然一慌,手下也乱,不小心打翻茶几上一杯清水,玻璃杯碎在地上,几份文件也淋湿了,李紫怕极了,一边收拾一边道歉,却听那女子道,「没关系没关系,小心伤着手。」 李紫再回办公室时,看见萧佑城放下了手中文件,在削苹果,身边女子蜷在沙发里,下巴闲闲搁在膝盖上,仍然在看书,李紫心中十分讶异,她记忆中的少帅,是冷冽无情的,可眼前这温馨协调的画面,又是那样自然,似乎他们之间,从来便该如此。 萧佑城抬头看她,「什么事?」冷漠的声音让李紫想起那晚,身子一颤,低着头定在门口,「没,没什么......我是想问,想问少帅还有什么,吩咐......」 「你出去吧。」 李紫迅速合上门,逃难似的跑了。 代黎撇撇嘴,不满的嘀咕,「看把人小姑娘吓的。」萧佑城削好了苹果,一块块片下,送到她嘴边,笑道:「是她胆子太小。」 苹果性凉,只餵她吃半个,剩下半个他自己吃了。起先她窝在沙发里看书,然后倚在他肩上,再然后就睡在他腿上了。她睡得不安慰,头枕着他的腿,慢慢的总是往下滑,他没法子,只得一手轻轻托在她颈下,手臂麻透了也不敢动,就这么托着。 夏日的天气,两人依偎在一起,自然是热的,他手下所触,她颈中的汗越生越多,她在梦中也渐渐开始哼哼。手边没有别的,他拿起只文件袋,轻轻给她扇,于是什么都做不了,看着她睡觉...... 他喜欢看她熟睡的样子,喜欢看她在他身边,没有任何防备的样子,放松的,乖乖的。每当这时,他的心会变的特别的软,胸口总有什么,隐隐在发烫......他俯身,亲吻她红扑扑的小脸,唇间的香,四溢百骸......她笑,他笑;她痛,他痛;她在,他在;她去,他去......这便是他的爱,如此简单。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小祖宗终于醒了,舒舒服服伸个懒腰,大约还是嫌热,扯了扯衣领,揉着眼皮含混道:「我要吃冰淇淋。」 他轻声哄着,「医生说不能吃。」 她撅了嘴,皱起小八字眉,「我要吃冰镇西瓜。」 他无奈,「也不能吃。」 她一定还没清醒,脸色眼见着掼了下来,干脆嚷道:「我要喝咖啡!」 他嘆气,将她抱在怀里,亲昵揉她的发,「胡闹呢是不是?」 她不理,愈发的闹脾气,小脸都皱到了一块,粉拳儿在他胸口一通乱打,「什么都不能吃!这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 在他眼里,她怎样都是好的,因此她发脾气,他只觉得可爱,只想抱抱她,亲亲她,疼疼她......小嘴正喋喋不休呢,就叫他吻了去......她大约还是昏昏的,挣扎也没什么力气,在他怀里软软瘫着......热吻过后,他绷着身体,极力的克制,她却似乎更晕了,水汪汪的眸,无辜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别过脸继续生气,「就会亲。」 他好笑,还去啄她的唇,「晚上给你做饭好不好?我还会做饭。」 「再不要喝汤了!」她在他唇上咬一下以示报复,他身子陡然僵住,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道:「好,不喝汤了。」 作为最高统帅,近卫信树的死给日军带来重创,而容家提供的几艘洋轮偏在此时无故沉了船,损失了日本人大批的军粮武器,从此一蹶不振,加之南北军的两面夹击,通力合作,眼见日军节节败退,前线不吃紧,萧佑城便带着代黎回了北平。 虽说已经立过秋,因着连日晴朗,太阳毒辣,白天仍然热的厉害,代黎不过换一件洋裙,已经微微出了汗,随便挑一套相配的首饰,妆也不化,戴上墨镜就出门,想起晚上可能转凉,又折回拿了件轻灰色西装小外套。 到了地方,容庭轩已经在等,代黎刚一进饭店,立即招来无数惊艷目光。她今日穿了件乳白色高腰纱裙,料子轻且薄,柔软飘逸,衬她那气质与身材,自是无比出众。 代黎坐下时看了表,特别声明,「我没迟到。」 容庭轩温柔的笑,「我来的太早。」错过了时机,来的太早。 两人吃的法国菜,代黎不能喝酒,只要了杯清水,这是家很有名气的西餐厅,环境是极好的,客人也不算多,很是清雅,是以当一声「少夫人」响起时,周边又有人看过来。 代黎抬起头,看见三名娉婷女子向自己走来,前面的那位穿件橘黄色无袖旗袍,是代黎的同学何宁娇,代黎起身欲招呼,何宁娇却将她半轻半重的按着坐下,玩笑道:「若是累得小少爷有什么闪失,我可担不起!」说着便介绍身边两名女子,沈纤她是认识的,一袭宝蓝色绸裙,精緻的妆容下,明艷依旧,另一名粉色洋裙的女子是何宁娇的妹妹宁雅,几年不见,小姑娘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 何宁娇既介绍了身边女伴,代黎少不得也要介绍容庭轩,双方寒暄一番,何宁娇很是知情识趣,很快告辞离开,沈纤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只是何宁雅,一直盯看着代黎,眼中灼灼的,好似要在人身上烧个洞。 第120页 出门上了车,何宁雅迫不及待道:「姐,你看见她脖子上那条项鍊没?我上个月刚在英文杂志上看过,你知道有多贵吗!」 何宁娇听妹妹这口气就知道价值不菲,笑道:「咱们家看来是养不起你了,赶紧嫁人吧!」 何宁雅脸上一红,神色仍有些郁郁,「那也嫁不了少帅那样的。」 何宁娇越发调笑,「刚才见的容少就不错,定能送你条那样贵的链子。」 「可我还是喜欢少帅。」 何宁娇此刻方才觉得不妙,敛了笑看向妹妹,「你不会当真存了这心思吧?可不许去招惹!」何宁雅不满姐姐严肃的语气,哼了一声,「我看她长的也不怎么样,还不如韩太太呢!」 沈纤自始便看向车窗外,听何宁雅这「夸赞」,也只是一笑。 晚间天气果然凉,代黎穿上小外套,同容庭轩道了别,回到家看见萧佑城,有些意外的惊喜,「今天很早啊!吃了没?」亲一下他的脸,去厨房倒水喝。 萧佑城闻到她身上有酒气,隐忍了一晚的怒气愈发藏不住,冷冷开口:「你喝酒了。」 代黎端了杯水从厨房出来,边喝边道:「没有,可能是别人身上的味道。」 萧佑城神色更冷,「晚上过的好么?跟容庭轩。」 代黎刚要答,突然间变了脸色,眯起眸看他,「你派人跟踪我?」 萧佑城叫她那样看着,微微有点心虚,嘴上仍是理直气壮,「你现在怀着孩子,安全最重要!」 代黎没有说话,放下水杯上楼,萧佑城默默跟着在她身后,进屋后见她脱了外套,萧佑城微怔,心中那即将消去的怒火瞬间又熊熊烧起来!高腰纱裙束在胸下,完完全全衬出了饱满,而她因为怀了孕,胸部丰韵了许多......她平日里连裙子都极少穿,竟然为了见容庭轩,妆扮得这样美! 一只刻花玻璃碗随手就掼了,代黎正在换衣服,听见声音跑出来,看见地上的碎玻璃,厉了声责备:「发什么神经呢!」 他尤在气头上,也吼:「看你穿的什么!」 代黎很是讶异,低头去看,不过是条白裙子......好像,是有点......她出门时不过顺手拿的,觉得这件凉快又不显腰身,哪里想那样多...... 再抬头时,看他那发怒的样子,像个气呼呼的孩子,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爱,「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萧佑城因她的反应而愣住,生气也忘了,十分茫然的站在那里,并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乐了。 代黎一脸坏笑的勾下他的脖子,流氓十足的在他耳边吹一口气,挑了眉调戏他:「乖,别醋了。来,给爷笑一个。」 萧佑城更加不能反应,傻傻愣在那里,代黎另一只手臂也勾上他的脖颈,「要不,爷给你笑一个。」展颜,露出细白贝齿。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样赤裸裸的勾引,被吻的七荤八素喘不过气也是自找的......双腿软的几乎站不住,她趴在他胸膛喘着气,感觉到身下某处灼热,赶紧要推开他,却被他箍在怀里,他吮她的耳垂:「我还没吃......」她立即接话,「我陪你吃饭去。」却仍被他箍着,在她耳垂上暧昧的轻咬,「我要吃你。」 她窘,脸上却隐不住得意的坏笑,「现在还不行,你知道的。」 手被握住,突然按至他胯下!指尖的滚烫直烫在她心上,她惊呼一声想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按住动不得,她急了,「你要干嘛!快放开!」 这次换他流氓十足的在她耳边吹气,「宝贝,我快病了。 她不客气的白他一眼,可惜在红透脸的情形下没什么威慑力,反倒像勾引,「病了我也没办法,忍着!」 他一只手已经从她裙摆下伸了进去,声音低沉沙哑着,十分撩人,「你有办法的,你可以帮我......」 她终于知道他要做什么,又羞又窘,舌头紧张得直打结,「你你你你你,你变态!」话没说完,小舌即被他吞了去,待她回过神时,才发现大势已去,彼此都已经衣衫委地...... 她红着脸咬着唇,任他握住她的手,紧闭了眼不看......一切都那样烫,他的呼吸,他的亲吻,他的情话,他的......她一定已经化掉了。 第二天醒来,她仍然不愿理他,他却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也不去官署,在她身边转来转去,看她似乎在收拾箱子,忍不住问:「你要干什么?」 「去见庭轩。」 他一下子冲过来,「还见?昨晚不是践过行了?你见他收拾箱子干什么?」 她横他一眼,「私奔就不在你跟前收拾了。」 他被说中了心思,脸上不禁一红,声音也软下来,「那你这是干什么?」 「一些吃的用的,请他去美国后捎给爸爸妈妈。」 他皱眉,「我可以派人给爸妈送去,不用麻烦他。」 她手底下依旧不停的收拾,「我们都说好了。」 「那我派人送给容庭轩,你别去。」 她转身对着他,叉了腰歪了头,「找事呢!」像是找架打的小猫。他环住她的腰抱着她,霸道要求,「说,你只爱我。」她偏过头嘟囔了嘴,「无聊。」他突然挠她的痒,她笑得禁不住,只好咯咯的讨饶,「我只爱你,只爱你。」 他不再挠她,抱着她尤不松手,「爱我什么?」她认真想了一下,「长的好看。」他皱起眉,怎么觉得这不像是对男人的夸奖,「好看?」 第121页 「对啊。」她看他,「你比他们都好看。」 他眉头拢得更深,试图循循善诱,「那是因为你爱我,所以觉得我是最好看的。」 她眨眨眼,「那你的意思是自己没他们好看?」 「...... ...... ...... ......」 ...... ...... 红妈:你俩太无聊了,我不码了...... ...... ...... ...... 雨一场连一场,秋便悄然而至。昨夜风大,早晨起来,院子里簌簌落了满地的金桂花瓣,像是铺上了一整块的金黄织锦,香气飘散,馥郁醉人。窗台新摆上了几盆菊花,粉红粉白的「女王冠」,紫红金黄的「帅旗」,皆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随着秋至,代黎的身子越发沉起来,小腹渐渐的隆起,人也越来越懒,偏偏萧佑城惯她掼的厉害,什么事都不让做,便是喝一口水,也要试好了温度送到嘴边,真真叫人看不下去。 因今日讲好了去买婴儿用品,代黎睡到日中也就起了,照旧是懒洋洋慢吞吞的,吃完饭,上楼去换衣服,萧佑城连楼梯都不让她走,直接抱了上去。 她帮他挑领带时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咦?去上海前你说有礼物送我,礼物呢?」 亏她现在才想起来,他原本早想告诉她,因她怀着孕才一直拖下,如今她既然问起,便将当年那场谋杀的事情略略讲了,「父亲的死不是你二叔做的,杀手另有其人。」 她果然瞬间凝了脸色,「谁干的?为什么?」 他却笑的轻松,抚她的发,「你不用操心这些,只管好好吃好好睡,养好我们的宝宝。」 她也知道这时候不该劳神,定定看他许久,终于只长长舒出一口气,偎进他怀里,「谢谢你。」他拥着她,不语。她闭上眼,因幸福而弯起嘴角,「你做这些其实也是为了我,谢谢你。」 他吻她的发,心中暖洋洋软绵绵,有许多东西,做许多事情,虽然不曾说,彼此都懂得。 静静的相拥,许久之后他才想起来,问她,「我的礼物呢?」她握他的手放上自己凸起的小腹,「在这呢。」他心头先是感动,随即皱眉,「那时你就知道了?」 呀!差点忘了这茬!她暗暗吐舌头,赶紧趁他发作之前吻住他......撩得他呼吸急促,在他耳边欲言又止,「今晚......」 他浑身一酥,心跳立即加速,激动不已!若说如今已过了初期的不稳定,可她到底怀着孩子,于房事上颇为顾忌,每每要他费尽了心思,哄上半天才能成一回事,大多也是不尽兴的,可现在,她竟然主动......面上克制着,唇在她脸颊若即若离的厮磨,「今晚......什么?」 她亲他一下,呢喃声几不可闻,凭添暧昧,「你知道的。」 他极力忍下冲动,仍在她脸畔厮磨,声音更低更哑,「我不知道。」 她笑,斜飞他一个媚眼,「装傻。」声音软软懒懒的,说不清是嗔是嗲是娇,那风情,真真是要了他的命!他脑中一嗡,抱了她就放上床,她还不明所以的颦眉,「说了晚上呢!」 他根本听不到......这女人,得狠狠揉进骨血里!揉进骨血里才好...... 折腾下半天,她累极了,倒头就要睡,晚饭都是他哄着劝着才餵下的,呼呼睡到第二天,中午了还不肯起,反倒沖他发脾气,「你怎么天天赖在家?没事做吗?」 他在官署一天当两天用,只为多空出些时间陪着她,却得了这样一句抱怨,实在是委屈,可他也只是笑着哄她,「不是说好了要给宝宝买小床?你忘了?」 秋日的晴空是极爽朗的,风淡云轻,他载她出门,一个侍从官也没带,先吃饭,然后去逛街,倒像是一对平常的夫妻。 逛了几家洋行,挑了两张小床,又订了一些婴儿的衣服鞋袜,时间还早,代黎精神也好,便又看了几家成衣店。 代黎在换衣间试衣服,萧佑城拿了份报纸坐在外厅的沙发上等,这是北平一家极为高档的成衣店,客人不多,经理并没见过萧佑城,但因为在报纸上看过照片,暗自揣度着,又觉得少帅不会亲自陪女人逛街,可到底是不敢怠慢,亲自送上壶雨前龙井。 珠帘哗啦啦的响,伴着妩媚的笑声,有女子从侧屋出来,萧佑城正专心于报纸上一则财经新闻,并未留意。 周围突然静下来,敏感的警觉让萧佑城立即抬头......身前不远处立有一名女子,穿一件胭脂色的缎料旗袍,外搭珍珠色羊毛披肩,以一支玉钗绾了发,俨然是位贵太太。萧佑城站了起来,「韩太太,你好。」 沈纤笑了笑,往前走了几步,「原来真的是少帅,我还以为看错了。」不动声色往厅内一扫,「陪少夫人买衣服?」 萧佑城也笑了笑,算是默认。 又一阵珠帘响,「韩太太,你怎么......」何宁雅愣在了当场,傻傻看着萧佑城。沈纤笑着拉过她的手,介绍道:「这位是何小姐。」 萧佑城也不多问,礼貌道了声何小姐好,何宁雅立即双颊绯红,「少,少帅。」突然又想到什么,自我介绍:「家姐是少夫人的同学,我与少夫人也是旧相识。」 萧佑城点点头,见她们手上皆有新衣,招来经理吩咐:「两位女士的花费记在我帐上。」 两人正客气推辞,代黎裹了件宽肥的大衣从换衣间出来,不妨外厅这么多人,脸一红,也没招呼,只小声道:「佑城,你进来一下。」 第122页 包好衣服,沈纤出门,在车上坐了很久才等到何宁雅,看她一张脸红彤彤的,也不知是过于兴奋还是过于紧张。 何宁雅自是藏不住话的,上了车便开口:「你刚才看仔细少夫人没?怎么穿成那样......」不贊同的摇摇头,「肚子好像很大了吧?少帅天天对个大肚婆,从不出来参加舞会,也不知道烦不烦。」沈纤不说话,只听何宁雅讲,「听说她善妒又泼辣,不让少帅娶姨太太,也不让少帅出来玩,你说北平这些达官显赫里,哪家不是三妻四妾的,更别说少帅这样的身份......哎呀!韩太太,我没看轻你的意思,你不要多心!」 沈纤淡淡的笑:「没关系。」 何宁雅又絮絮道:「大家都说少帅怎么样怎么样疼太太,为了她连命都不要,我看那......」想到刚刚见着的那一幕,萧佑城看代黎的眼神,陡然说不下去,顿了半刻才放低了声音嘀咕:「我左右是看不出她有什么好......」想到什么又陡然来了精神,「莫不是少帅怕她吧?听说她从前是干帮派的,杀过人对不对?」 沈纤只避重就轻,「少夫人从前在上海,确实是个传奇人物。」 何宁雅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少帅一定是怕她,外头的流言却传成少帅很爱她,一定是这样。」 沈纤不置可否,如若不是爱她,又怎会怕她? 车厢里沉默片刻,何宁雅坐不住,将新买的衣服拿出来,看了又看,道:「今日沾了沈小姐的光,竟能叫少帅亲自付帐。」极暧昧的看沈纤一眼,称呼都变了,「可见少帅还是恋旧的。」 沈纤却只勉强牵了嘴角,「何小姐这话可真是折杀了我,都已是这般人老珠黄。」话锋一转,「倒是何小姐,年轻又美貌......」 何宁雅自是懂她话里的意思,竟也没驳,羞敛又藏不住得意的笑,过了不久,到底忍不住,悄悄对沈纤道:「沈小姐,刚才我在店里又等到少帅,同他说了几句话,他,他夸我漂亮。」 沈纤看她一眼,笑道:「何小姐确实漂亮。」 转眼到了十一月,秋去冬来的时候,萧佑晴从法国回来了。大帅府里住着萧夫人,萧佑晴不愿去,硬是赖在了哥哥嫂嫂这里。 在外留了几年的洋,萧佑晴的性子越发活泼,爱热闹也会玩,不多久便与从前的朋友同学热络了起来,家里渐渐开始变的热闹,什么沙龙舞会的自是不断。萧佑城训过她几次,代黎总是护着,加之萧佑晴这些年独自在外,萧佑城对妹妹多少也有些愧疚之情,干脆将代黎带去温泉别院静养,空下地方任她折腾去。 北方的冬季来得要早些,阴晦了大半日,下午时零零星星飘落几片小冰花,初雪便算是下过了。 泡过香汤浴,代黎裹着睡袍钻进暖暖的被窝里,因得了水中药物的滋润,浑身清爽又慵懒,舒服极了,萧佑城却皱着眉,拿两只枕头垫在她脚下,轻轻的揉,「怎么还有些肿?疼吗?」 代黎半阖了眸,只懒懒「嗯」一声,看那样子是快要睡着了,萧佑城无限爱恋的替她拢一拢发,继续轻揉慢捏,直到脚肿消去了大半,方才在她身边躺下。 代黎本已睡了,忽觉左胸针刺般一痛,睁开眼,看见他俯在胸口,「干什么呢?」他神情原有些迷茫,这时脸突然微红了一下,不说话,低头含住她的柔软。代黎这才发现睡袍已经不知所踪,被窝里是两人光裸的身子......她颦起眉,「佑城......」 他在她耳畔细密的亲吻,「医生说还是可以的。」 「可是......」宝宝似乎长的特别快,还特别不老实,总在肚子里踢来踹去的,估计是等不到十个月了。 「乖,我轻轻的,不会伤着你和宝宝......」他哄着,唇已经滑了下去,一直滑了下去...... 她侧躺,一手攥住床单,一手与他交握,随着他缓慢的动作轻摇身子,先是细细的娇喘呻吟,突然「呀」了一声,吓得萧佑城赶紧停下,「怎么了?」 代黎松开他的手捂住肚子,「宝宝刚才踢了我一下。」 萧佑城松口气,重新握了她的手,在她肚皮上温柔亲吻,「这么调皮,肯定是儿子,生出来先打一顿,就知道折腾妈妈。」还总碍爸爸的事。 她原本有些恼,此刻「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他威胁完小的,啃她的颈子哄着大的,「别担心,我的儿子我知道,壮着呢。」 她鄙视着打了他一下,也就随他了......窗外冬雪飘扬,窗内春色荡漾。 他们住在别院,并不是完全的不问世事,隔三差五总有些公文急件送过来,她有时无聊,也会帮他处理一些帖子信件。 这日看到一张何宁雅的生日请帖,她想既是何宁娇的妹妹,不能去也该有所表示,便让萧佑城的秘书准备一份衣物送过去。那秘书见没有别的吩咐,按着旧例,附上萧佑城的名帖。 过不了多久,代黎也就乏了,正准备回卧室,迎面却看孙辅急匆匆进来,见了她就问:「少夫人,少帅在哪?」 孙辅留在北平城里,没有大事是不会赶来别院的,果然也是大事,萧佑晴又不见了。 萧佑城出去了三四日,代黎也担心了三四日,待一天夜里他回来,代黎睡得正浅,立即就醒了,「怎么样?」 他摇摇头,脱去外衣,不让寒气冻着老婆孩子,「没追上,她这次有预谋,南边还有人接应。」 第123页 她看着他,心中有个名字呼之欲出,他也瞭然,揽过她,将头埋进她的肩窝,闷闷道:「小女孩不知道天高地厚,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就当是教训。」代黎知道他不好受,说的是气话,轻轻抚他的背,「或许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朱淳那个人......还是不错的。」 新历年眼见逼近,回了北平的萧佑城十分忙碌,偏巧又生了感冒,因为害怕传染,便与代黎分了房,每日见面的机会因此少了许多,也怪他不够细心,竟没发现妻子情绪的异常。 近一个月来,北平的太太圈子里头正流传一则桃色新闻——少帅与何家二小姐有染,送了她一只金刚钻的镯子。许多人见过那镯子,因何小姐从不避讳,人前总爱有意无意的炫耀一番,后来首饰行的经理太太也在不经意间透露,说那镯子只有一件,确实是从少帅的帐上出的,于是坐实了人们的猜测:少帅因妻子怀孕,在外头结交了新欢。 这流言,萧佑城并不知道,多多少少却传进了代黎耳中,若搁在平时,她可能根本不信,一笑了之,也可能直接去找他,当面问清楚。可这几日她因身子不舒服,又总是见不着他,正烦躁,心情糟糕无比,到底有些欠理智,竟是钻了牛角尖,独自堵着气。 萧府一年一度的新年舞会,是北平城每年迎来的第一件盛事,地点依旧在萧家别墅,开场第一支舞依旧由萧佑城邀请了母亲萧夫人,萧佑城今年结了婚,原本应邀代黎,可如今代黎怀孕已有八月,跳舞自是不能。 第一支舞过后,在人们热烈的掌声中,萧佑城宣布舞会开始。萧夫人来到代黎身边,同她说了一会子话,问了问最近身子的情况,因为萧夫人实在不喜欢这些西洋玩意,不多久便走了,也吩咐代黎不要贪玩,早些回去。 代黎站起来送走母亲,扶着肚子费力坐下,颈上丝巾一熘滑就掉了,她想捡,无奈肚子太大,腰根本弯不下去,虽然胳膊长,却总差那一点点,怎么也够不着,从前她的身手是极好的,现在却连这样一点小事都做不了,她嘆气,抬头去找萧佑城,四处张望了半天才看见,神色迅速凝在了那里。 舞池中间,萧佑城拥着名年轻女子在跳舞,女子穿一件修身的石榴红洋裙,饱满的双胸,不时往萧佑城身上蹭,水晶纱裙角随着旋转飞扬,花蝴蝶一般俏丽,两人不知聊着什么,女子突然咯咯笑了出来,笑声银铃般清脆响亮,引得旁人纷纷注目。 萧佑城肩章的金色流苏,何宁雅裙摆的描金绣线,灯下泛出璀璨光芒,尽皆刺着她的眼,沙发扶沿的蕾丝罩巾,叫她狠狠攥在了手心。 不知过了多久,曲散了,萧佑城走向她,远远先是道:「母亲走了?」得不到她的答,走近时发现她脸色苍白,心里一慌,大掌覆上她的手,「怎么了?哪不舒服?」还是得不到答,「我去给你拿杯热牛奶。」 萧佑城前脚刚走,何宁雅后脚便坐在她身边,捡起地上的丝巾,却不见给她的意思,撩了撩裙摆上的水晶纱,「少帅夸我这裙子漂亮,跳起舞来特别好看,真是没良心,明明是他自己送的......少夫人坐在这里一直没动,不冷吧?」 代黎皱着眉,不说话,也不看她。 何宁雅举起左臂拨了拨头发,末了还特意拨弄一番左手腕上金刚钻的镯子,「听说这是南非钻,稀罕着呢!」瞥了瞥代黎光裸的手腕,「少帅也送过少夫人吧?怎么没见戴?」特意加重了那个「也」字。 代黎突然转过头,因为她个子高,又坐得直,便有种俯看何宁雅的感觉,这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她的眼神,盛怒下射出凌厉的锋芒,何宁雅哪见过这等骇人气势?心脏「啪「的一下就塌了。 代黎就这样冷冷盯住她,瞪了几秒,忽然毫无预警站起来,何宁雅本能往后一缩,浑身发抖,怕极了,以为要挨打。 萧佑城恰巧拿了杯热牛奶过来,见这情形有些诧异,「怎么了?」只一心关注代黎的神色,「你不舒服?要不要先回去?」 代黎缓缓勾住丝巾一角,不紧不慢从何宁雅手中抽出来,仿佛她只是奉着丝巾的僕人,扫看一眼两人,「两位玩的愉快。」转身利落而去。 留下何宁雅心惊胆战的,觉得这女人实在可怕,萧佑城更是一头雾水,懵了。 萧佑城立即追了上去,想拉她的手,「怎么了?好端端的生什么气?」被她冷冷甩开,「少帅跳你的舞好了,我自己会走。」 他还想拉她的手,被她甩过几次后不敢再动,怕伤了孩子,只是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究竟为什么生气?」她不答,他越来越急,语气也越来越不好,「你气我没邀你跳第一支舞?还是母亲同你说什么了?身体不舒服?宝宝折腾你了?」 走出别墅时迎面遇着几个人,见这情形,皆静静驻在那里不敢做声。她上车后立即关上车门,他一个不妨竟被挡在了车外,代黎嘱咐司机,「开车。」司机见少帅拍打着车窗焦急的唤,哪里敢动,正犹豫,却听代黎冷冷一喝,「开车!」那司机一抖,竟真的将车开了出去,把少帅给扔了。 代黎刚回到家,萧佑城也到了,见她一把抽出颈中丝巾,重重扔在地上,跺着脚发着狠,「再不戴了!再不戴了!」 她穿一件白底黑细纹大衣,襟前是一大片的白色,衬着那圆滚滚的肚子,气呼呼的小脸,像是被线团缠了而发脾气的小猫,真的是,太可爱......他唇角泛起笑,在触到她的目光后迅速掩了下去,小猫正在闹脾气,这时候绝对不能笑话她。 第124页 「你跟回来干什么?」她冷冷看他。 他小心翼翼走上前,「你怎么了?还在生气?」 「不关你的事。」她说完就要走,他也生出几分火,拉住她的胳膊,语气有些沖,「你是我老婆,怀着我的孩子,怎么不关我的事?」 她冷着脸想要挣开他,「你嫌我怀了孕又笨又麻烦,你去找不笨的好了!别来烦我!你们都别来烦我!」她掉了丝巾捡不着时,她被人堂而皇之的欺上门时,她半夜肚子疼睡不着觉时,他在哪?他为什么不在她身边?越想越委屈,她低下头,眼中已经包了泪。 他无辜又无奈,「我什么时候嫌你了?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她抬头狠狠瞪他,紧咬了唇急喘着气,眼中有泪,却仿佛要喷出火,「我无理取闹?你在外头招惹女人还说我无理取闹!」 他脑中一懵,她竟然哭了?她的眼泪让他心疼的要死,真想揉她进怀里好好的疼,他轻拍她的背,小心翼翼哄着,「宝贝别哭,你别哭......我什么时候招惹过女人了?」 硬逼回了泪,她斜了眼角轻蔑看他,声音仍带了些颤意与哽意,「萧佑城!你装什么傻!在我眼皮子底下就跟她亲密,还装什么!」 他身子一僵,眯起眸,沉默了几秒,「你说何宁雅?因为我跟她跳舞?你就为这个生气?」她不再说话,只一心挣扎着要离开他的钳制,可他箍她箍得那样紧,现在的她根本挣不开。 知道她生气的原因,他觉得十分无辜,怀孕的女人果然难以琢磨,他柔声哄她,「别生气了,我因为她与你认识才同她跳舞的,以后再也不了。」 她只冷冷道:「你放开!」 他皱眉,「你想怎么样?你不会怀疑我跟她真有什么吧?」 「又送衣服又送首饰,全北平都知道你跟她有什么!」 他一愣,「什么衣服首饰?」 她冷笑,「大福首饰行的金刚钻镯子,少帅买去送了人,怎么你不记得了?」 他怔怔看她半刻,突然松开她几步走到话机旁,找到孙辅,在得知自己确实出过这笔帐后,怒道:「去查是谁买的,让他立刻来见我!马上!」 好容易放个假,以为能好好休息,乐来聪却被人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给叫出来。三更半夜少帅要见他,而且在家里......短短二十分钟的车程,乐来聪出了两身的汗。 远远就看见客厅灯火通明,乐来聪战战兢兢走进屋,看见少夫人坐在沙发上,双臂环胸斜低了头,只瞧见小半边脸,神色很冷很酷,不远处,少帅半倚于墙,一手浅插进裤兜,不时悄悄去看少夫人...... 「少帅。」乐来聪只站在门口。 「上个月你以我的名义在大福首饰行买过镯子?」萧佑城的声音很冷。隐忍有怒气。 「是。」 「我什么时候让你买过?」 「是少夫人的吩咐,少夫人让我给何家二小姐准备一份生日贺礼,我便买了这镯子送过去。」 代黎讶然看他,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客厅里突然静下来,静得只听见墙角落地钟摆动的声音,片刻过后,萧佑城轻轻咳了一声,「没你的事了,回去吧。」 莫名其妙叫他来,问了两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现在又莫名其妙叫他走,乐来聪很是莫名其妙,后来有一天,当他听说少帅曾因为送一只镯子与何家小姐闹过绯闻,还引得少夫人大为光火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以至于他一直很怕少夫人,怕她杀人灭口-_-/// 时间回到这晚,乐来聪走后,客厅又静了下来,代黎不说话,萧佑城也不说话,许久之后,代黎突然起身上楼,萧佑城想扶她,却被代黎甩了手,这下萧佑城是真懵了,跟在她身后问,「又怎么了?」 代黎别过脸,声音小了些,「你还送过衣服。」 「衣服?」萧佑城想了想敲敲头,「那次我陪你买衣服,遇着她与沈纤才一併付了帐,只是礼貌,你也看见了当时。」 代黎软软哼了一声,「你对沈纤倒是不错。」 萧佑城顿觉一个脑袋两个大,自己这不是找事么?干嘛又提到沈纤?没办法只有认错,「我以后再不敢了。」 代黎又哼了一声,回房间脱衣服,萧佑城帮忙,她也没拒,嘴上仍是硬,「你不是睡客房的么?来这干什么?」 「我的感冒好了。」说着就要吻下去,却被代黎躲开,「谁要亲你?我还没消气呢!」 萧佑城只好老老实实帮她脱衣服,不留神一句话熘了口,「以后别信这些风言风语桃色新闻。」 代黎眉一竖,「为什么别人没有就你有?你自己没问题?」 「那还不是因为你......」 「她为什么因为一只镯子就以为你喜欢他,还不是你对她的态度太暧昧?」 「我什么时候......」 「你还狡辩!」 「......」萧佑城无力低头,「我错了。」 代黎「哼」一声,「我饿了。」 「什么?」萧佑城尚不能反应。 「我说我饿了!我要吃菠萝饭,要吃城西那家云南饭馆的!」 半个小时后,萧佑城怀揣一只保温盒进屋,「宝贝,起来吃饭了,还是热的。」 新历年的第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何家主人们都还没有起床,客人却已经上门,孙辅替少帅来送礼,一併转达了少帅向何家二小姐表示的歉意——近来北平城里有些莫须有的传闻,伤了何二小姐的清誉。少帅保证一定会负责澄清此事,以还何二小姐一个清白。 第125页 当初何宁雅炫耀礼物之事,何家长辈半信半疑,多少也有些默许,可如今孙辅这一番话,让何家十分的惶恐。孙辅送完礼物便要走,无奈何父极力挽留,只得勉为其难坐上一坐。 茶水点心立即送了上来,何父起身亲自为孙辅倒茶,陪着笑脸无比恭敬,「孙先生,这是我托人从洞庭带来的碧螺春,您尝尝还能不能入口......少帅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何某实在惶恐至极!」 孙辅将茶杯端在手中,慢悠悠晃动,去看那银绿的沉沉浮浮,「刚才不是说了,就着那么个意思。」 何父苦着脸道:「宁雅这小丫头让她妈给宠坏了,做事从来没有分寸......若是有什么得罪,还请孙先生一定明示,何某举家感激不尽啊!」 听他这话,孙辅皱着眉摇了摇头,半天方才嘆口气道:「二小姐这次确实是闹得太过了。谁都知道少帅对少夫人,那是顶顶宝贝的,她居然敢......」话陡然断在这里,何父一颗悬紧的心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又听孙辅放低了声音,口气却硬,「不瞒你说,少帅这次十分震怒!」 「咣当!」何父手中的杯子跌碎了。 即日黄昏,被人「强押」上车的何宁雅抱着母亲姐姐大声嚎哭,「我不要去乡下!我不要去!不要不要!姐姐你与少夫人是同学,你帮我说说话!你帮我呀!」 何宁娇也捨不得妹妹,可她闯下这样大的祸,去求代黎或许可行,可是少帅那边,只会得罪的更加厉害!嘆道:「我警告过让你不要去招惹......哎,你听话些,别让家里人为难,姐姐过阵子会去看你的。」 纵然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夕阳落山前,何宁雅还是离开了北平。 这事本应引起轩然大波,意外却没有,太太小姐们照旧聚在一起打牌聊天,张家长李家短,偏偏不提......原因无他,何宁雅被送走的那天,少帅下了个令,说有人恶意谣传绯闻,坏了何小姐的清誉,也坏了少帅的名声,以后谁再敢传,严惩不贷!从此,萧家家事,便成为北平城一道不成文的禁忌,无人再谈。 旧历年的第一天,萧佑城躲了宴,待在家,半跪在地毯上帮妻子修剪脚趾甲,修完一个亲一个,痒得代黎叽哇乱叫。 也是这一天,萧夏州折腾了整整一天,终于在第二日到来前,放过几乎要虚脱的爸爸妈妈,哌哌落地,比预计早半个月来到人间,将自己的生日锁定在新年。 一个月后,花园里,代黎端了相机,沖萧佑城怀里的儿子喊,「看这边,宝宝看妈妈这边。」刚刚满月的萧夏州哪里听得懂,胖乎乎的小手含在嘴里,一双乌熘熘的眼珠子到处转,就是不看妈妈...... 他们的头顶,是一片湛蓝天空,两只春回的燕子划空而去,飞越过整个北平城,停在城北小憩,城北的柳树正抽芽,青芽因为嫩而黄,是新生。 第三十二章 涟漪 有道是「二月莫把棉衣撤,三月还下桃花雪。」节气上虽然已经入了春,天依然有些冷,特别是这一大清早,天灰濛濛的还没亮透彻,人叫那北风儿一吹,还真是透心的凉。 从值夜的小钱手中接过班,阿且脱下新买的皮衣,仔仔细细收好叠好,换上件平常穿的半旧的袄,倒上一杯热茶,这才在售票台后面坐下。阿且是天津船务公司的售票员,在这职位上干了有十多年,日子平淡也还算富足。 「买票。」清脆的童声将正在打盹的阿且唤醒,他揉揉眼去寻客人,嗯?售票台前没人?阿且疑惑着站起来,踮起脚尖往柜檯底下一看,顿时大惊!原本还有些瞌睡的脑袋立即清醒!这这这这,这是什么?一个小男孩和一匹狼?狼! 阿且的眼珠子快要瞪了出来,小腿肚子止不住在发抖,小男孩显然已经见惯了这场面,轻描淡写道:「这是哈士奇,西伯利亚雪橇犬。」 阿且读过的书不多,不知道西伯利亚是什么,也不知道雪橇是什么,可他知道犬,犬?那不就是狗?原来是狗呀!虚惊一场。 松下口气,阿且终于有心思打量今天这第一位客人——小男孩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年纪,穿一件短款的紧身黑皮衣,敞怀,露出里面暗纹的纯白毛衣,黑色长裤收在黑色小皮靴里,头戴一顶黑色贝雷帽,还是歪带的,手里提一只小皮箱,最紧要的是,一副墨镜,将那本就不大的小脸遮去了大半,只能瞧见白皙光洁的下巴,微微翘的薄唇,精緻得像个女孩。 小男孩身上那皮衣的光泽,一看就是顶好的,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阿且新买的那件跟本没法跟人家比,不禁觉得十分奇怪,等了这许久也不见再有大人进来,父母怎么就放心这样一个小孩子出门? 小男孩等的似乎有些不耐烦,又说了声,「我要买票。」 「您去哪?」阿且可不愿得罪这样的小少爷。 「美国洛杉矶港。」 「几张?」 「一张。」小男孩犹豫了一下,又问:「哈士奇要票吗?」 阿且略一琢磨,明白过来了,感情这小少爷是要自己带着狗去美国?难道是闹离家出走?于是问他,「您这票是给自己买?」 小男孩的不悦表现的更加明显,小八字眉一皱,「你还卖不卖?」 虽然隔了墨镜,阿且还是能感受到两道凌厉目光向自己袭来,一抖,忙不叠声道:「卖的卖的。」看着小男孩,「您钱带的够么?」去洛杉矶的远洋轮,票价是极高的,看他那样子,不像是带了很多钱。 第126页 却见小男孩不紧不慢从皮衣内袋里拿出一张支票簿,「多少?」 阿且再一次惊到了!这个世道太疯狂!他心思很快一转,颤着声道:「700大洋。」 小男孩拿出笔填,也不看他,「外头不是写的650?」阿且收了声,不敢说话了。 小男孩填完将支票一撕,阿且刚想出去拿,却见小男孩将支票放进大狗的嘴里,大狗纵身一跃,阿且还没能看清楚时,支票稳稳噹噹落在眼前。 小男孩拿了船票,带着大狗出门,末了时还叮嘱了一句,「记得等船开了再去兑,那五十就算是你的小费。」 开船的时间是上午十点,距离现在还有些空,萧夏州拎着小皮箱,带着宠物——名唤cat的哈士奇,在码头转了转,要了一份馄饨当早餐,给cat要了只烧鸡。 刚吃完没多久,原本喧嚣的四周突然安静下来,七八辆黑色轿车开进码头,那气势是无比迫人的。许多戎装男子从车上下来,为首一位正是孙辅。 孙辅走近萧夏州,恭敬说道:「少爷请回家吧,大帅很着急。」 萧夏州扫一圈来的人,知道跑不了,脸一扬,「让他亲自来见我。」 天津码头就在这诡异的压抑沉闷中,度过了二个多小时,直到另一辆黑色林肯驶来。车停,下来个高大男人,一袭黑色长风衣,里面是一件暗纹黑色毛衣,纹理同萧夏州的白毛衣一模一样,男人也戴了副墨镜。 大墨镜对小墨镜,默默无语,过了半天,到底小墨镜先沉不住气,从板凳上跳下来,理直气壮的吼:「我要找妈妈!」 洋轮的汽笛声恰在此刻响起,悠扬绵长,催旅人们上船。大墨镜一笑,「去吧。」 小墨镜愣住了,仿佛是不能相信,疑惑看了大墨镜几秒,刚刚尝试着挪动脚步,却听大墨镜不紧不慢道:「别怪爸爸没提醒你,你妈妈坐的是飞机,洋轮刚开出公海她可能就回来了。」 小墨镜显然没考虑到这么个关键性问题,步子陡然剎住,小脸蛋一会红一会白的。大墨镜哈哈大笑,一把抱起小的,在红扑扑的小脸上亲一口,「跟爸爸回家!」 萧佑城最近很烦躁。 去官署,秘书问,夫人什么时候回来?有家新落成的女校,请夫人去剪裁。 看母亲,母亲问,你媳妇什么时候回来?我这新得了一串珠链,颜色太嫩给她吧。 收电报,妹妹问,嫂嫂什么时候回来?我想问她几个有关宝宝的问题。 回到家,儿子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 晚上终于清净了,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习惯性往身边一揽,床畔是空的,丝绸床单触着掌心,冰凉。拿过床头她的睡衣,深深一吸......她临走那天换下的衣服,还遗有淡淡她的味道......将睡衣拥在怀里,渐渐才能入眠...... 几日后,北平郊外的一处秘密军用机场,飞机降落,舱门打开,在走下几名随从后,终于出现一名女子,黑色风衣,怀里抱一团毛茸茸的白色。 将白色毛团交给萧佑城,怀里立即又扑进另一个,八爪鱼一样抱住她,小脑袋埋进她的颈窝里,软软糯糯娇一句,「妈妈,我想你了。」将人的心都化了,代黎眼眶热热的,亲儿子的发,「妈妈也想你。」 萧佑城怀里,茸茸毛毯中露出一张粉嘟嘟白嫩嫩的小脸,缓缓挣开眼,一双乌沉沉的眸有些懵懂迷茫,八字眉一颦,小俏鼻一皱,半天才明白过来,含混娇软唤了声,「粑粑」,眼皮子耷拉耷拉,又呼呼了。 回到家,晚饭过后,两个大人给两个孩子并两只狗洗完澡。代黎坐进沙发,小的缩在她怀里,大的抱着她的胳膊,依偎在她旁边,最大的那个坐在她另一边,揽过她的肩,将她揽在怀里,三个一起听她读故事,两只狗趴在地毯上她的脚边,一只是萧夏州的哈士奇cat,一只是代情词的萨摩耶喵喵。 墙角那只落地钟,钟摆慢慢的晃,时间静静的流,安静美好。 两个故事读完,孩子们都睡着了,小心翼翼将他们抱回各自的房间,cat与喵喵也跟着各自的小主人回房睡觉。 回到卧室,门刚落锁,代黎即被拥入温暖熟悉的怀抱......萧佑城将脸埋在她颈窝,闷闷说了声,「我想你了。」代黎忍不住的笑,眼中柔情似水,回抱住他,「我也想你。」 他习惯在早上六点钟醒来,天只微亮,怀里的她睡得正香,修长不知何时环上了他的腰,小脑袋埋进他的胸口。赤裸的胸膛,能明明白白感觉到,她的呼吸,一下一下,温暖的,均匀的,淡淡扫过,像有人拿了一只柔软的鹅毛,在他胸口,慢慢的,慢慢的,挠。 他低头温柔的吻她,痴痴的看她,与她在一起,人总是变得惰,什么都不想做,只想陪着她,陪着他们的孩子......当初他等她的那些年,有人劝他说,他这样痴,这样放不下,不过是因为从未真正得到她,每每总在情正浓时失去,所以他不甘心,所以他忘不了,倘若真能同她在一起,生上几个孩子,过不了多少年,也就淡了......寻常夫妻的相处或许如此,于他们而言,却是反了方向。 渐渐他也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已过了九点,因为窗帘厚,光透进来的不多,屋里依旧暗沉沉的,她自然睡得好,身子都没挪一下。不多久,门外「笃、笃、笃」传来轻微的声响,他极小心的放开她,穿件睡袍起床,拉开门。 第127页 这日的天气很不错,走廊里很是明亮,丝丝缕缕的明媚阳光中,他看见个矮矮的小粉团,后面跟一只比她高上半个头的雪白大狗,萧佑城出门后迅速反手关上,成功阻拦了想要往里沖的小粉团。 萧佑城蹲在女儿面前,温柔笑道:「我的小公主醒了?睡得好吗?」小情词穿一件粉色缀草莓花边的睡袍,怀里抱一只粉色兔宝宝,费力的仰起头,看着爸爸,娇娇说了声,「要嘛嘛。」 「嘘~~~~~」萧佑城轻声道:「嘛嘛在睡觉,情词乖,不要吵她好不好?」 小情词颦起小眉头,眉尖微微在抖,眼中立即含了泪,却不流出来,包在眼眶里,光下莹莹闪闪着,小嘴一撅,以极小极轻,也极委屈的颤音道:「要嘛嘛。」 萧佑城自是受不住,立即将女儿搂进怀里,又是亲又是哄,真是不知道怎么疼才好,幸得负责看护小情词的下人走过来,「小姐,跟郭妈下去吃早饭好不好?今天有黑森林蛋糕,已经快被少爷吃完了,再晚点就没了哦!」 小情词听她这话,想了想,可能还是觉得抢蛋糕比较迫切,乖乖跟着郭妈下楼去了。 萧佑城再回房时,发现代黎已经醒了,见她半窝在床上,将丝被抱在怀里,露出一条雪白长腿,裸露的双肩圆润而淡薄,发是凌乱的,神情懵懂,像一只慵懒的猫,黑丝绸下半隐半现的雪白,佐以房间里昏沉的仿佛暧昧的光线,绝顶的性感撩人。 萧佑城清了清冒火的嗓子,坐上床将她揽进怀里,触手是她光滑细腻的背,「怎么就醒了?昨夜那么累......」 代黎微红了脸岔开话题,「谁?情词吗?」 「嗯。」他的掌顺着她绸般丝滑的肌肤,上上下下的抚,「刚才想找你,这会被哄下楼吃黑森林蛋糕了。」 「黑森林蛋糕......」代黎低低重复了一遍,「我也想吃。」 萧佑城不觉就笑了,「已经有两只小猪在抢了,第三只还要抢么?」 代黎脸一红,头枕在他肩上,打他,却更像小猫挠痒,萧佑城笑得越发甜蜜。她在孩子面前温柔慈爱,在外人面前礼貌疏离,在敌人面前凌厉果敢,可在他怀里,爱耍小性子,爱撒娇。他真喜欢。 萧佑城扶起她的小脸蛋,吻她红红的唇,「乖乖等着,我这就给你抢去。」 不多一会他就回来了,手里拿个盘子,盘子里是一块黑森林,代黎讶然,「还真跟孩子们抢吃的呀!」 他叉下一块送到她嘴边,「哪里要抢?他们根本吃不完。」她吃下一口,正满意,听他笑道:「我说什么你都信?」代黎变了脸色「哼」一声,张嘴吞下他送来的第二口,含混道:「不信了,以后再不信了!」 两人斗着嘴,代黎将一块蛋糕吃完,心满意足,闭了眼摸着小肚皮,还想睡,感觉他欺上身来,在她耳边哑着声道:「饱了没?」 听这声音,代黎便知道他想做什么,还未答,又听他道:「该餵我了。」话音刚落,丝被就叫他扯了去,光裸的身子跌入他怀里,任他吮舔啃食,真要将她吃下肚一般,她正渴睡,不免就有些恼,打他推他,「你怎么总也不够!总也不够!」 小嘴即时叫他含了去,舌头滑进来,品尝她口中遗有的黑森林的味道,樱桃的酸、奶油的甜、巧克力的苦、樱桃酒的醇香,尝够了才肯松口,又去吮她纤细的颈子,那若隐若现的美人筋。「是你撩我在先,是你的错。」 她更恼了,僵着身子不去应他,拿只枕头蒙住头,紧闭的双腿却终叫他分了去,他刻意去舔弄,或轻或重的咬,或浅或深的吸,她哪里受的住,不多久就抛了枕头,紧攥他的发,嗯嗯呀呀的呻吟。 他从腿间吻了上去,吻至她耳边,「舒服吗?」 她促着呼吸,头一偏,「烦你。」 他笑得坏极了,在她通红的脸蛋上一遍遍的啄,将她的修长放上自己的肩,缓缓推进她的身体,一下快过一下的撞击,又惹得她嗯嗯呀呀的叫。 翻过身子又是一回,他终于肯罢,在她耳边重问:「舒服么?」 她一把推过去,可惜软绵绵的没力气,反叫他含了指尖在嘴里,她娇娇软软的仍是那句,「烦死你。」 阴沉了一整日,终于在傍晚时分下起雨来,天也随之黑了。雨丝细而密,初时不觉什么,过了不多久,原本干燥的地皮已经尽湿。 斜风细雨作春寒,湿漉漉的空气袭上来,虞梦雪身子一哆嗦,又将小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她是培英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因为学校里经费实在紧张,不得己,让学生们利用课余时间出来卖花卖报,贴补些粉笔板擦钢笔水钱。 看着同伴们一个个提了空篮子回家,身边只剩下同班的林灵,她篮子的花也不多了,而自己,虞梦雪低头又数了一遍,二十八枝......只卖了两枝。 她们来的地方其实很好,身后就是富丽堂皇的蓝玫瑰,闻名北平城的西餐厅,大厅里传来悠扬的钢琴声,不时还有肉香飘出,香气醉人。 肚子咕咕在叫,再叫寒风一吹,又冷又饿,看着又一辆缓缓驶来的轿车,虞梦雪理了理裙子整好校徽,在心中告诉自己,这次一定要鼓起勇气走上去,再晚上一阵子,回家被母亲骂不说,可能饭也吃不上了。 下车的是一名女子,高挑纤细,穿一件灰色毛衫,颈上缠了条灰黑两色的绉纱围巾,虞梦雪刚迈出步子,又见女子打开另一侧车门,抱出个小女孩,像是摆在洋行橱窗里头的瓷娃娃。同时从车后座跳下个小男孩,身后窜出两只大狗,一只像狼一只像狐。虞梦雪傻了。 第128页 女子一手抱着小女孩,一手牵着小男孩,领着两只狗,正往餐厅里走,虞梦雪咬咬牙,在他们即将进门的时候沖了上去,「买枝花吧,小......弟弟。」虞梦雪对着眼前漂亮稚嫩的一张脸,称呼不觉变了。 萧夏州脸上先是一红,然后一白,扬了下巴斜看她,「谁是你弟弟?」虞梦雪恼悔不已,窘得说不出话,却听头顶上传来一声笑,女子低柔的声音道:「夏州你在这买花吧,妈妈先进去了。」狐样的狗跟了进去,狼样的在一旁坐下。 萧夏州幽怨的看一眼丢下自己的妈妈,再看虞梦雪时眼神凌厉,「多少钱?」 虞梦雪不敢抬头,觉得这男孩漂亮得有些过分,「一,一毛钱两枝。」咬咬牙,「三枝也可以。」 萧夏州从鼻子里「哧」一声,掏出张十元的纸币递过去,虞梦雪却不接,面色很为难,「我没钱找你。」萧夏州有些不耐烦,「不用找了。」虞梦雪抿了唇角怯怯看他,口气却倔强,「那不行。」 萧夏州收起钱,二话不说走人,穿过流光溢彩的大厅,直到楼梯下才停住,回头,玻璃门外,女孩子的身影看不清楚,只依稀单薄的蓝衣黑裙。 萧夏州重新折了回去,女孩的眼圈已经红了,转过身想掩饰,萧夏州不屑「哼」一声,将钱扔进她的篮子里,刚要走,却被虞梦雪一把抓住,硬是将钱塞给他,「不用你施捨。」 萧夏州瞪大了眼看她,少爷脾气被磨尽,正要发作,虞梦雪还了钱立即冲出去,跑了。 萧夏州走进包间,意外发现父亲已经到了,叫了声「爸爸」,萧佑城应了一声,继续帮代情词系围兜,系好后在女儿粉嘟嘟的小脸上亲一下,再亲亲儿子,最后给妻子一个吻。 吃饭时萧夏州一直闷闷不乐,平时喜欢的鹅肝酱牛排端上来也没什么兴趣,代黎问他怎么了,萧夏州突然道:「我要上学。」 夫妻两个都愣了一下,他们给孩子请了家庭教师,并没有送去学校的打算,可儿子既然要求......代黎看一眼萧佑城,萧佑城便道:「这事你自己去找孙叔叔。」 正菜吃完,经理亲自端上甜点,另送上两杯冰淇淋,恭敬笑道:「这是今天特意做的,请少爷小姐尝尝。」 小情词很高兴,拿起茶匙就要挖,冰淇淋却从眼前被挪开,换上原本点的草莓蛋糕,小情词仰头,巴巴看着妈妈,代黎摇摇头,小情词还是巴巴看着,代黎俯身在她脸上亲一下,「情词乖,吃冰淇淋肚肚疼。」小情词不理,颦着眉头默默看妈妈,代黎也默默看她......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终于看不下去,纷纷帮忙求情,「这次就算了吧?」「让妹妹吃一点吧?」 母女俩对望着,父子俩在旁边望着,cat与喵喵吃饱了饭也望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最后小情词嘴一撇,「哇」一声扑进代黎怀里,「跟嘛嘛睡。」 代黎其实早软了心,立即将女儿紧抱在怀里柔声哄着,「宝宝乖,宝宝不哭,让嘛嘛亲亲,乖,今晚跟嘛嘛睡。」萧佑城脸一黑。 萧夏州见妹妹这交易做的不错,赶紧将面前的冰淇淋往旁边一推,「我也要跟妈妈睡。」 代黎笑,「你要换牙了也少吃点,今晚一块跟妈妈睡。」萧佑城脸更黑了。 虞梦雪今年七岁,父亲是一位中学教员,母亲赋闲在家,家中还有弟弟和表姐,一家五口人只靠父亲那点微薄的薪水,难免拮据些。在培英小学念书的孩子,大多出生于这样的普通家庭,只有一个例外。 这是位刚刚转来的新同学,跟虞梦雪同桌。他不是个好学生,天天迟到不说,上课还明目张胆的睡觉,经常被老师叫到门外罚站,男孩子们一开始不喜欢他,说他长的太漂亮,像个女的,后来有个高年级的男孩专门跑来调戏他,被暴打一顿之后,再没人敢在他面前指指点点。 这天老师讲算术,快下课的时候萧夏州醒了,伸了个懒腰,同学们不看他,老师也假装没看到,最近老师已经不管他了。 萧夏州凑到虞梦雪跟前,边打哈欠边问:「什么时候下课?」虞梦雪往旁边挪了挪,看了眼老师,小声道:「快了吧。」正说着下课铃就敲了,萧夏州突然举手,老师吓一跳,扶了扶眼镜道:「萧同学有什么问题?」 萧夏州懒洋洋站起来,「我听不懂,想找虞梦雪补习。」 老师又扶了扶眼镜,「同学们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虞同学你就帮萧同学补习吧,下课。」 这是今天最后一节课,下课就是放学,萧夏州没有书包,只说一句「星期天去你家」就走了,女同学叽叽喳喳围在虞梦雪身边,「他为什么找你补习啊?」「学校里他就跟你说话。」「你们去哪补习啊?」 虞梦雪很发愁,回家把事情告诉了母亲,虞母是小商人家庭出身,为人很是精明爱算计,问她,「补习给你钱吗?」虞梦雪显然没想到这一层,茫然摇了摇头,「同学之间互相帮助。」 虞母不耐烦的打断她,「那就别做,在家看弟弟。」 第二天是星期六,萧夏州没去上学,也就没法告诉他,虞梦雪想,萧夏州并不知道自己家里住在哪,估计也就是骗骗她。星期天下午,听见有人敲门时虞梦雪一惊,偷偷躲在窗后看,果然是萧夏州,身边还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抱着几只礼盒,虞母作势拒了一下就收了,笑逐颜开,将萧夏州恭恭敬敬请了进来。 第129页 这日傍晚,萧夏州自虞家出来,看着窗外狭窄破旧的巷子,新鲜劲过了,便有些意兴阑珊。不多久却发现方向不对,车子竟是往家里开,家里却是没有人的,爸爸去东北巡边,妈妈带着妹妹去了青岛,为新舰入海剪彩致辞,他于是住在萧家老宅。 问侍从官,说是夫人与小姐回来了,萧夏州心中一喜,便是路边的小野花也变得可爱起来。 刚到家便闻见香味,跑到厨房,果然看见妈妈在做饭,萧夏州心中暖洋洋的舒服,眼睛也是晶晶亮的,很想立即扑进妈妈怀里,脚步却滞住。 代黎扭头看他,笑吟吟道:「听说下午去同学家补习了?夏州很用功啊!」 萧夏州脸上红红的,却撇嘴,装作一副懒得搭理人的模样,不接妈妈的话,搬过凳子拿一只高脚杯,倒上半杯牛奶,学爸爸喝酒的样子,倚在门边,装酷。 代黎知道小傢伙还在闹别扭,故意不理他,最后萧夏州绷不住了,慢吞吞走到代黎身边,抱住她的腿,撅着嘴撒娇,「妈妈不喜欢夏州。」 代黎捏他的小鼻子,「妈妈怎么不喜欢夏州了?」 「带妹妹不带我。」 代黎蹲下身子,眼睛与他平视,「妹妹还小,可是夏州不一样,夏州已经是男子汉了,不能总跟在妈妈身边,对不对?」 大约是被这样的夸赞激励了,萧夏州挺了挺胸脯,稚嫩的脸上满是坚定,「我是男子汉了,可以在妈妈身边,保护妈妈!」 代黎笑着吻他的额头,「那夏州要多吃点,长的快一些才能保护妈妈,对不对?」萧夏州连连点头,代黎又亲亲他,「乖,叫妹妹吃饭。」 萧夏州行一个军礼,「得令!」蹦蹦跳跳上楼去了。 晚上临睡前,兄妹两个分别同爸爸讲了电话,最后代黎接过话筒,听他柔声问:「今天刚回来,累不累?」 代黎半眯了眼倚在床头,看两个孩子拿枕头互相打闹,「有点。」 「对不起,这本是我的事。」他压低了声音,在话筒那头亲她一下,「辛苦了宝贝。」 她甜甜的笑,「夏州情词都很想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们的妈妈想我吗?」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孩子们笑,叫情词看见了,奶声奶气嚷起来,「嘛嘛好高兴!嘛嘛好高兴!」说着就要扑进代黎怀里,却被萧夏州一把抱住,「妈妈在和爸爸讲话,不要闹!」 代情词颦了眉瞪他,「锅锅坏!」可怜的小情词,被「坏锅锅」狠狠mua了一下。 孩子们在闹,大人的电话已经讲完了,代黎搂过小的亲亲大的,两只立刻老实了,乖乖蹭进她怀里,听故事睡觉。 安静的午后,明亮的书房,象牙白的提花窗帘被束起,流苏轻扫过地毯。代情词骑在窗边一只小木马上,正愉快的「驰骋沙场」,喵喵就是她的大将军。书桌上摆放了文房四宝,代黎静静在临帖,可她心中一点都不静。 萧老夫人今日特意将她找去,是为商量一件家事——让萧佑城再娶个女人,对象就是他的表妹,苏绛忧。 丈夫死在了战场的苏绛忧,守寡已有两年,她身子本就弱,这两年是越来越糟,近日更是有些不好,萧老夫人的意思,一方面是沖沖喜,另一方面,也算是了下苏绛忧多年的一个心愿。 代黎自是不肯,萧老夫人劝道:「我知道你们夫妻感情好,容不得别的,可绛忧这身子眼看是一天不如一天......萧家这些年待你不薄,你就委屈些。」 代黎的态度十分坚决,「对不起母亲,我们会给她找最好的医生,但这件事不行。」 萧老夫人不耐,掼下脸色,「你已有两个孩子,为我萧家生下了长孙,绛忧是再不能生养了,不会对你的地位造成威胁。」 代黎心下一沉,「母亲,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不说了。」萧夫人摆摆手,「这事你也做不了主,绛忧从小同佑城,感情也是不一般,等佑城回来再说,他不会不管。」 笔一顿,思绪拉回,看见一团墨迹晕在宣纸上,花了。她到底是不专心。 刚刚换了张纸,一个字还没写完,门外突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与呼唤,「夫人!夫人!」侍从官满头大汗的跑进来,「少爷不见了!」 书房里又是另一番静,小情词仿佛也明白了什么,抱着喵喵的脖子,睁大眼看了看侍从官,又看了看妈妈,而侍从官只看见夫人缓缓抬头,眼神里,是杀气。 萧夏州是在学校里被劫持的,因为经验实在不足,被人从身后袭击打晕,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很小很暗的屋子里,墙壁是木板,好像是个船仓。 也许是因为遗传了父母的天性,也许是因为男孩子固有的心性,除了紧张恐惧,萧夏州还有些莫名的兴奋,他想起妈妈讲她小时候的事情,讲她六岁时曾被绑架。我五岁,比妈妈当年还小了一岁,萧夏州在心中想。 正苦苦思索逃脱法子的萧夏州,听见门有响动,立即缩进墙角,警惕看向门口,进来的是个男人,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萧夏州紧紧盯着他,不说话,男人笑了,笑容很温和,「你是夏州?」萧夏州又想起妈妈讲的故事里,一条会笑的蛇。 萧夏州还是没有说话,但他心里很不高兴,除了爸爸妈妈,他不喜欢别人叫他夏州,更何况是个绑架他的坏人。 第130页 男人仍然笑,柔声安抚他,「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事实上我还救过你,在你很小的时候。」 萧夏州终于皱起眉,「那你为什么绑我?你是谁?」 「我......」男人想了想,又笑了,「我来带你回日本,我是你爸爸。」 萧夏州再次沉默,看男人的眼神像在说,原来你不仅腿残,脑子也残了,是个疯子。 深夜的港口,只有客船的甲板上亮有两盏灯,数不尽的黑色小飞虫在灯边围绕,微弱的光线勾勒出码头上一抹纤细挺拔的身影,金色旗袍泛出清冷的亮银。 昏暗中,一只小艇缓缓靠岸,艇上一人对代黎鞠躬,「代小姐,请上船。」 代黎却没动,低垂了眸冷冷看他,那人恭恭敬敬捧上一顶米白色小帽子,「小少爷睡前吵着要妈妈,主人讲了两个故事才哄他睡着。」 神色略有异动,代黎接过帽子,沿帽边急抚过一圈,冷冷开口:「先放了他。」谈条件,却像是下命令。 那人还是恭恭敬敬的,「请您上船,要不保不准一会儿,哪个下人让小少爷吃坏了肚子。」 指间一紧,将小帽攥在手心,代黎上了小艇。随着艇开出去,黑暗中,有许多人影悄无声息的潜入水中。 海上悬停有一艘豪华洋轮,和服女子亦步亦趋的将代黎迎送至二层船舱,女子推开门,扑面是淡淡的清香,舱里没有亮灯,只餐桌上四支烛台,刻花红烛在静静燃烧,餐桌顶头,坐着一名身穿黑色礼服的男人,沖她微笑,「好久不见。」 舱门在身后悄然关上,代黎只站在门口,看着这个本应死去的人,至今也无法相信。 近卫信树抬手邀请,「一起用餐。」 「不必。」 「我知道你没吃晚餐。」近卫信树的笑颜,在烛火的跳跃下温柔着,「不要着急,夏州在隔壁睡得正香,而我们......有话要谈。」 代黎漠然在餐桌另一头坐下,近卫向她举杯,她视若无睹,「你想怎样?」 近卫于是就将杯子举在那里,「带你们回家。」 代黎微仰了头看他,「你怎么没死?」 近卫笑着将酒杯放下,「这话可真是让人伤心。」伸手摸进左胸口袋,掏出一只怀表,打开,内壁是黑白相片,相片中的美人绝代风华,他一手翻过相片给她看,一手按在胸口,专注的看着她,深情款款,「那天你护在这里,救了我的命。」 片刻的沉默,她突然笑了,眼中满是轻蔑,「近卫信树,你真可怜。」 近卫的脸瞬间变色,很快又恢复如常,「船已经开动,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回到日本。」 说话间突然有人闯进来,近卫信树铁青了脸拔枪就射,「混帐!」 来人手臂中了枪,慌忙跪在地上,「主人不好了!有很多人杀了上来!我们挡不住!」 近卫看一眼代黎,「准备小艇,将小少爷抱过去。」 代黎猛的站起来,突然间一阵头晕目眩,身子没有一丝力气,靠在桌沿,一点点滑下去,最后被摇着轮椅赶过来的近卫抱住,看着他轻轻将蜡烛吹灭,心急如焚,却连呼救的气力都没有。 轻柔月色下,萧夏州远远就看见妈妈蜷坐在疯子怀里,腰间还搭着疯子的手,怒火「腾」的一下就烧上头,小豹子一样冲上去,「放开我妈妈!放开!」却被一个彪形大汉拎起来丢在一边,近卫呵责,「对小少爷客气些。」 船上很快有人发现逃离的小艇,纷纷举枪对准近卫,但因为害怕伤到代黎,没人敢开枪,只对近卫喊话,让他投降,近卫却哈哈大笑,「你们开枪呀!这艘船上绑满了炸药,一颗子弹就够了!开呀!」船上人闻言皆变了脸色,近卫低头对代黎温柔道:「我们一家三口,死也要死在一起。」萧夏州就站在他们身边,听清了近卫说的话,也看清了代黎的眼神与脸色,小拳头越攥越紧,右手按在后腰,隔着衣服狠狠抓住了什么。 眼看小艇越开越远,而远处另一只洋轮正迎过来,船上突然有人跳入海中!身边人分神之际,萧夏州猛得跳起来,从腰后拔出只小shou枪,瞬间从近卫头顶射进去!变故发生的太突然太意外,大船小艇上的人都不能反应,海中已有人蹿上来,夺了代黎抢了夏州,萧夏州会水,跟在爸爸身后拼命的游,艇上人慌了,急急忙忙拔出枪,一不小心走了火,「砰」一声巨响,烈焰在海中熊熊燃烧,代黎身上的迷药弱了些,偎在萧佑城怀里,昏昏沉沉的还不忘问:「夏州怎么会有枪?」 第三十三章 启航 虞梦雪一向起得早,天微明就醒了,懵懂中,没听见邻里巷道的喧譁,只风拂动树叶的声音,在窗外沙沙的轻响,她陡然睁开眼,才想起不是在家。昨天萧夏州被劫时她就在旁边,于是很快被人带到了这里,夫人问了她几句话,接了一个电话又打了几个电话,匆匆就出门了,没人说要让她回去,她等了很久,然后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盖了条薄毯,又软又轻,却十分暖和,云一样的白,散发淡淡薰香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将毯子掀起来,生怕自己的衣服将毛毯弄脏了,转头却一惊!沙发边有人!那人因为她突然的反应也是一惊,往后退了两步。 惊讶过后,虞梦雪忐忑着打量过去,其实是个小女孩,矮矮的,罩一件蓬松的米白色绣花睡袍,双手合抱只粉红兔宝宝,短发乱乱的,有些还俏皮的竖着,小脸蛋白白嫩嫩,像是刚刚凝起的牛奶,两汪黑葡萄般的眼睛定定看着她,「你是谁?」 第131页 「我......」虞梦雪看了看她身后那只雪白大狗,心里有点紧张,「我......我是萧夏州的同学。」 小女孩轻轻颦起了眉头,眼神有些疑惑不解,却没再多问,抱着兔宝宝走到门口,想开门,无奈个子太小够不到门把,回头问虞梦雪:「你能开?」 虞梦雪愣了一下,赶紧小跑过去将门打开,看见小女孩坐在了地上,小身子蜷起来,下巴搁在膝盖上,巴巴看着院门。虞梦雪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就站在一旁。 幸好不多时有个妇人出来,哄着小女孩想让她回房间,小女孩不理,妇人无奈,去厨房端了早餐出来,小女孩只挑了颗小番茄慢慢吃,妇人对虞梦雪笑道:「虞小姐想吃什么早餐?中式还是西式?」虞梦雪惴惴的,只说随便,妇人便领着她去了餐厅。 车子刚开进院门,代黎远远就看见小情词蜷坐在门口,像只被遗弃的小狗。代黎心疼极了,下车几步冲过去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对不起小乖乖,嘛嘛回来晚了。」在小脸蛋上亲了又亲。 小情词红着眼圈撅着嘴,在代黎颈间蹭来蹭去,萧佑城一手揽过代黎的腰,一手轻抚小情词的头,萧夏州站在一旁,看见餐厅门口的虞梦雪,皱了眉问:「你怎么在这?」 虞梦雪结结巴巴说不出话,还是代黎开口道:「是我的错,忘记让人送小同学回去了。」萧夏州连忙接口,「我现在就送她回去。」 代黎低头看了他一眼,「你在家好好反省,一个星期不许出门。」 萧夏州将求助的眼神投向爸爸,萧佑城伸手在颈间一比划,表示自身都难保。代黎不去理会父子俩的小动作,抱着小情词上楼,让夏州找人送虞梦雪回家。 小情词很快被哄睡着了,夫妻两个回屋关上门,代黎立马沉下脸,「五岁孩子你送他枪?还合着伙瞒我!」 萧佑城笑的有些心虚,抱她,「我是怕你担心,五岁其实不小了,你五岁的时候没学枪?」 代黎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学枪和天天带着枪是两回事!他还那么小你怎么能放心!」 「枪是为他特别订做的,很安全,再说了我儿子跟一般小孩不一样,」萧佑城满脸做父亲的骄傲,「你看他昨夜多勇敢!」 代黎瞪他,「都是你把他宠坏的,胆子太大了!」 萧佑城腆着笑俯下身去,「儿子是因为像我们,聪明勇敢心又细。」边说边吻她的脸颊,因为赶回来太急,下巴上有新生的鬍渣,扎得她又痒又疼,代黎偏了头躲他,「吵架呢,别嬉皮笑脸的。」 萧佑城却仿佛得了鼓励,更加放肆,解开她身侧的盘扣,大掌探了进去,隔着胸衣轻揉,代黎推拒着还要说什么,猝然叫他吻下来,闷闷哼了几声,被压在了床上。 殊不知,萧夏州此刻正在门外,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半天,只一开始模糊听见几句争吵,很快便没声了,萧夏州还想再听听,衣角却一直被扯着,他以为是cat,刚想呵斥,却发现是情词,「怎么了?」 「锅锅饿。」小情词昨晚就没吃什么东西,刚睡下又饿醒了。 萧夏州偏偏要逗她,「锅锅不饿。」 小情词嘴一撇,扶着楼梯往下走,萧夏州跳坐上楼梯扶手,「倏」一下就滑了下去,倚在楼梯柱上问她,「要锅锅抱吗?」 小情词根本不理,自己一点一点慢慢挪,萧夏州笑起来,几步跑上去,抱起妹妹mua一口,送到餐厅。出来时看见虞梦雪,才想起来叫人送她回去,虞梦雪小声道:「我都看见了。」 萧夏州不明所以,「看见什么了?」 「你偷听你爸爸妈妈讲话。」 「他们为我吵架,我听听怎么了?」萧夏州一脸的理所当然,后半句突然放低了声音,「吵到后来肯定又是亲,每次都这样。」 虞梦雪因为听不清,稍稍靠近了些,萧夏州突然抬头,吻上她的唇......虞梦雪完全傻了,直到萧夏州放开她还是傻傻的。 「有什么感觉吗?」萧夏州问她。虞梦雪红着脸摇摇头。「我也没什么感觉。」萧夏州皱起眉,「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喜欢,奇怪。」 浴室里,萧佑城将代黎圈在怀里,看她给他刮鬍子,她做事总是极认真的,一手扶住他的下巴,一手轻轻的推动剃刀,黑亮的眸只专注于他的脸庞,仿佛人世间,这便是最紧要的事情。 他享受着两个人之间,这样的宁静温馨,抱着她,看着她,眼神拟酒,也是能醉人的。 「好了。」她将最后一点泡沫擦净,亲一下自己的「成果」,转过他看向镜子,自己则从身后环住他的腰,歪了头问:「怎么样?」 他微扬起下巴,左瞧瞧右瞧瞧,「还可以。」她嘴一撇,松开他刚想走,却被他一把拉进怀里,抱着就吻。 中午带两个孩子一起去萧家老宅,从前的大帅府。苏绛忧寡居之后,因为萧老夫人格外怜惜她,也从婆家搬回了这里。 萧老夫人才听说夏州被绑的消息,又惊又怒,直把夏州抱在怀里,看了又看问了又问,唯恐伤到了哪,另又将萧佑城与代黎训了一通,方才对萧佑城道:「你随我去看看绛忧,她最近身子不好,还总是惦着你。」 代黎刚刚随着萧佑城起身,萧老夫人对她道:「你去厨房里看看,让他们添几个夏州情词爱吃的菜。」 第132页 代黎笑道:「他们不挑食,吃什么都好。」 萧老夫人便没再说什么,萧佑城一路牵着代黎的手,刚踏进苏绛忧的闺阁,浓浓的药香扑面而开,外间的小炉上正煎着药,隔了扇绨素屏风,里间的苏绛忧穿一件藕荷色缎袍,半卧在床上看书,见了他们想起来,萧老夫人连忙走上去拦住,「你身子不好,安心歇着。」 苏绛忧抬头看一眼萧佑城,很快又敛下眸,只轻轻摆弄帐幔下面的流苏穗子,萧佑城问了几句病情,萧老夫人又扯了些陈年旧事来讲,眼见要说到正题,萧佑城突然道:「我想同绛忧单独谈谈。」 苏绛忧惊讶抬眸,在触到萧佑城的视线后,红着脸点了点头,萧老夫人只得出门,临了时道:「母亲知道你做事有分寸。」萧佑城应着声,紧了紧代黎的手,这才放开她。 萧府后院有一片大花园,正值海棠花期,明媚无限,代黎环抱了臂,倚在湖石搭砌的假山边,看着两个孩子放风筝,萧佑城悄悄走过来,牵她至假山后,看着她欲言又止,半天才道:「对不起。」 她心一下子就凉了,偏头去看泥地里长出来的小野花,只是不说话。 「医生说,绛忧大概只剩一两年了......你也知道......」 代黎转了身就走,他迅速拉住她的手,「你不愿意就算了,让母亲陪她回家乡。」她皱着眉回头,「什么回家乡?你不是要娶她吗?」 萧佑城的眼神很无辜,「我只是答应陪她回一趟老家,给父母上上香。」眼底里却有笑意。代黎脸上一红,着急了就要打,「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萧佑城哈哈笑出了声,将她压在山石壁上,圈在怀里吻,代黎勾了他的脖子,气息紊乱的问:「去多久?」 他在她颈间细细的吮,「大概半个月。」 「就你们两个?」 他顿了一下,「还有侍从官。」 她颦起眉,「你可别失身了。」 他突然笑了,从她颈间抬起头,「不敢,失身你就休了我。」 她打他一拳,「说真的呢,我要检查的。」 他低头又吻,紧紧贴上她的身体,轻轻的蹭,「你现在就可以检查......」缠绵中代黎转过头,突然跳起来推开萧佑城,脸红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萧佑城脸上也发烫,看着假山边两个小鬼,故作威严的训:「你们躲在这干什么!」 夏州撅了嘴小声嘀咕,「明明是你和妈妈先躲起来的。」小情词将手指含在嘴里,圆熘熘的大眼睛看了看爸爸,又去看妈妈,「嘛嘛抱。」 代黎走过去抱她在怀里,小情词又唤:「嘛嘛。」 「嗯?」 「要亲亲。」 代黎的脸刷一下又红了。 傍晚,代黎坐在车里,目送萧佑城与苏绛忧离开,副座上,情词坐在夏州怀里,黑眼珠里写满了不解,「嘛嘛,粑粑为什么抱表哌哌?」 「因为,因为表哌哌生病了。」 「哦!」情词乖乖的点头。代黎发动了车子,闷声道:「夏州,长大了可别学你爸爸,一身的桃花债。」 萧夏州并不明白「桃花债」是什么意思,却还是点了点头,表示记住了,小情词当然更不明白,可她是个聪明的小姑娘,立即联想到桃子冻,黄桃奶油塔,拔丝鲜桃......开心的叫:「嘛嘛嘛嘛,情词要桃花!」 -_-///代黎觉得今天真是郁闷的一天。 半个月后的某一天,天气反常的热,小情词如愿以偿吃到了冰淇淋,心满意足窝在妈妈怀里睡觉。静谧的午后,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吓得她身子一颤,代黎半坐起接过电话,脸色很快变了,那头似乎很匆忙,代黎只「嗯」了几声,那头就挂了。过了好半天,代黎只望着话筒发愣,情词在旁边怯怯道:「嘛嘛?」 代黎这才回神,勉强给女儿扯出一抹笑,挂上话机,将她小小的身体抱在怀里,说话仿佛是自言自语,「粑粑不能回来了,他要去打仗。」 日本人以近卫之死为由,猝然在东北发难,接下来的几日,家里人流不断,坏消息接二连三,日本此次发动的竟是大规模的侵略战争,上海青岛天津皆有军舰集结,时局立时动荡不堪,商贾巨富纷纷变卖家产,逃往西南,北军一方面准备殊死抵抗,另一方面也在安排家眷的离开。 日子变的漫长又煎熬,每一根神经都是紧绷的,又过了半月,天津沦陷。这天一大早,情词被妈妈叫起来,迷迷糊糊看见下人往外搬箱子,听妈妈对她说,他们暂时要到另外一个地方住,于是问:「粑粑呢?」 代黎给她穿上一双舒适的软羊皮小靴子,「粑粑去打坏人了,因为要保护情词和嘛嘛。」 萧夏州到底大了些,似乎明白什么,自己拎了只黑色小皮箱等在门口,代黎抱了情词上车,小情词看见孙辅,甜甜叫了声,「孙鼠鼠好!」 虽然时机不对,孙辅脸上还是照例先抽了一下,微笑着说好,接过夏州的小皮箱,却听代黎道:「孙先生,孩子们就麻烦你了。」孙辅刚要说应该,脑中念头一闪,惊讶去看代黎,「夫人您......」 代黎脸上淡淡的,「我得去见他一面。」 「绝对不行!」孙辅急得从车上跳下来,「您知道这是最后一列车!现在物资运输太紧张,再不能安排专列南下了!」 第133页 代黎点头,「我知道。」将兔宝宝送到小情词怀里,亲一下她的额头,「情词乖,嘛嘛离开几天,要听锅锅和鼠鼠的话。」小情词听懂了,眼中有慌,紧紧抓住代黎一根手指头,代黎又转头亲了亲夏州,「夏州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妹妹吗?」 萧夏州眼中也有慌,却点了点头,小脸上满是坚毅,代黎心头微酸,又亲了他一下,再回头亲小情词,「情词乖,嘛嘛很快去找你们,很快。」 安抚完两个孩子,代黎抬头对孙辅道:「我会尽快赶过去,这一路有劳你多费心些。」孙辅知道她已拿定了主意,多说无益,向代黎保证:「夫人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少爷小姐,安全送他们到昆明!」 车子开走了,情词坐在哥哥怀里,将小脸抵上窗玻璃,泪眼婆娑看着代黎,到底也没哭出来。 萧佑城得到消息的时候,当即摔了文件,气急败坏迎出行辕,可当风尘僕僕的她扑进怀里,他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紧紧拥着她,嘆气都是心疼宠溺的,「你不听话。」 她老实应了一声,然后将头埋在他胸怀里,半天没有说话,他打横抱起她,送回自己的屋子,轻抚她的脸,「在这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派人送你走。」 她按住他的手,脸庞在他掌心轻轻的摩挲,「我自己有办法回去。」 这样的她,眼神柔软,话语坚定,倔强又羸弱,让他有怒都发不出来,咬牙切齿也带着温柔的意味,「上辈子真是欠了你的,生生要人操碎了心!」 她的笑容里有点小得意,攀住他的肩,小鹿般漆黑无辜的眸定定看他,「佑城。」 「嗯?」远方传来前线的炮响,他忽然有些不安,她却扔下另一枚诈弹,「我怀孕了。」 真真在他耳边炸开了一样,炸得他意识都恍惚,分不清是心里那满溢灼烧的是什么,也许什么都有,他猛的抱住她,镶进血肉里那样抱住,嘴唇颤了几次,却一个字也不能说。 亲爱的,我不能守在你身边...... 最后是她开口:「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孩子,相信我。」 「我们等你。」 「你一定要回来。」 我越过艰险来见你,只是为了告诉你,一定要回到我身边...... 第二日清晨,阴翳的天空灰濛濛,他送她上车,目送她远离,车子在即将离开他的视线时陡然停下,他箭一般沖了出去,她下了车奔回来,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亲吻,一次又一次,流连到仿佛不能捨弃,直到她眼中泛起珍珠光泽,「等你。」 「等我。」这是属于军人的保证,更是属于男人的承诺,一诺千金,只给他最心爱的女人。 初夏的昆明,气候依然舒适宜人,绿树红花簇映着一幢小巧精緻的米色洋楼,白色栅栏外,几名十来岁模样的男孩子聚在拐角,王虎路过时很惊讶,跑上去问:「你们在这干嘛?」 身子最壮的陆大明回他:「听说『皇后』今天要来。」 王虎摸摸脑袋,「什么皇后?」前朝不是早推翻了吗? 小个子张浩笑:「傻虎子,『皇后』还有谁?『京城』萧家皇后啊!」王虎明白了,于是同他们一起等,那个「传说」中的『皇后』。 不多久,院门打开,一个小男孩走出来,白衬衣,黑色的背带裤,黑皮鞋,倚在门边,眼角扫过栅栏拐角处几人,然后扭过头,专注于道路尽头。 「妈的这小子太傲了!」陆大明低声骂了一句。 「这是谁啊?」王虎问。 小他们两岁的李建叼了根草笑,「太子爷啊!」 陆大明回头道:「安硕,你给想个法子整整这小子,妈的老子上不了前线杀日本鬼子,还得受这屁小子的窝囊气!」 在他们身后,一直安安静静站着个七八岁的男孩,穿了件干净的棉布白衬衣,面目间,依稀可以瞧出将来的俊朗。 安硕只微微笑,「太子爷,怎么可以随便欺负。」 陆大明几乎要跳起来,「你小子不是怕吧?你小子怕过谁啊!」嚷嚷声太大,竟是让院门口的小男孩转过头,不耐往拐角处看一眼,对上安硕的视线,安硕又是一笑,「首长还没走呢,至少这两天安份些。」 陆大明刚要大笑,院门又被拉开,这次出来的是个小女孩,确切说,是个会走路的洋娃娃。愣小子们全都不做声了,甚至连气都憋着,可又想弄出些奇怪动静,好让洋娃娃看过来。 半天王虎才小声问:「这是谁啊?」这次回答他的是安硕,「公主。」 远处传来「嘀嘀」的声响,孩子们全都兴奋起来,巴巴盯着缓缓停下的汽车,两边车门同时打开,一边下来的是首长,另一边走下来一名女子,黑长裤白衬衣,斜搭条黑白格子大方巾,将扑进怀里的洋娃娃抱起来,亲了好多下,又弯下腰,亲了亲因兴奋而红脸的骄傲小太子。 直到一家人走进屋,拐角的男孩子没有一个说话,王虎也不问这是谁了,只傻傻道:「果然是皇后。」 日历牌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战火硝烟中,人们又迎来新的一年。往年在北平,这一天总是很热闹,太太小姐们过了午时就开始梳妆打扮,为了晚上一年一度的萧家舞会。今年在昆明,舞会改成了宴会,因为男人们大多在战场,客厅是满是三五成群聊天的女人,还有满地跑的孩子。她们不必经历战争的残酷,虽然日日担心,环境终究是安逸的。 第134页 宴会以代黎与萧佑晴共同的名义举行,因此南北军家眷皆在邀请之列,抗日让南北军由对抗走向合作,家眷也安置在一处,但到底阵营不同,女人们尚且能做到相安无事,孩子就不行了,特别是男孩子,几乎将这里当作了他们未来的战场。北军的孩子唯萧夏州马首是瞻,虽然他年纪小,但无论从身份还是能力来讲都毋庸置疑,南军首领朱淳只有一个女儿,且只有一岁,总参谋长的小儿子安硕便成了领袖,两方「人马」较量过几次,各有胜负,萧夏州与安硕更是水火不容。 这不,北军孩子占领了客厅东边,南军孩子就聚在西边,不时互相挑衅几次,在大人们面前,也不敢真的动手。 众人眼光忽然都投向一点,因为有个小人儿出现在楼梯上方,纯白的羊绒裙,樱桃红围巾藏了小巧的下巴,白嫩的小脸蛋仿佛随时能滴出水,黑眸往楼下扫一圈,似乎没找到想找的人,萧夏州几步上楼,将妹妹抱了下来,馋得男孩子们个个眼里喷火,这么漂亮可爱的瓷娃娃,谁不想抱一抱。 有个女人小声对身边人道:「妖精似的,跟她妈一样。」 安硕偏巧听见了,觉得这话也有些道理,因为实在太美,显得妖。 朱淳在客厅里应酬一圈,也没找到想找的人,走出屋子,却在花园里看见了。她坐在白色吊椅上,七个多月的身子,竟不是十分明显,身穿薄羊绒长裙,外罩一件黑色针织开衫,几乎要与夜色融在一处,略歪了头,微眯了眸,嘴角浅浅的沉下,在看什么。这天正值旧历十五,月亮银盘一样,又圆又亮,她眼前一片白蔷薇,沐在银色月下,朦胧中有种梦幻的美,花园里几株柠檬草,散发沁人心脾的香。 昆明虽说四季如春,早晚温差也是大的,黑色开衫下她那削瘦的肩,看上去分外单薄柔弱,朱淳想都没想就脱了风衣,脱下后也只能拿在手里。 代黎闻声看过来,寂寞已经藏进了眼底,「朱先生。」 「代小姐。」 代黎回头去看蔷薇,「这里冬天也有鲜花。」 「嗯。......萧大帅新年不过来?」 「嗯。」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当年的恩情我一直难忘。」 「谢谢,不过举手之劳。」 她又开始沉默,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他们之间,竟连一个简单的话题都找不到,他不能一直看着她,只静静站在那里,与她共看同一片花海。其实也是好的,梦一样。 气氛微妙到有些暧昧,她缓缓从吊椅上站起来,「我先进去了。」 他颔首,甚至并不回头看她,「园子里黑,请小心点。」 「谢谢。」 于是只留他一人,孤寂站立了许久,独自去看那梦幻中的白色蔷薇,柠檬草的香气萦绕。他并不知道,在西方,白蔷薇代表纯洁的爱情,而柠檬草的花语是,说不出的爱。 代黎在花园这会儿,客厅里出了点乱子。陆大明与北军一位少爷不知为什么吵了起来,孩子们闹做一团,安硕却没有理,悄悄上了楼。 情词刚被哥哥送上来不久,对着镜子想自己解围巾,正解不开,突然发现屋里进来一个陌生的小男孩。 小情词没有哭没有叫,也没有回头,只看着镜子的人,眼神里没有慌没有惧,只一点好奇疑惑,黑黑的瞳会说话,仿佛在问,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安硕并不是处心积虑要做什么,只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本能就抓住了,这时也有点紧张,侧了头看她,咬了咬唇,道:「要帮忙吗?」 小情词想了半天,低头看了看围巾,又抬头从镜子里看了看他,没说话,安硕胆子大了些,小心翼翼靠进她,手有点抖,轻轻解下她的围巾,小情词终于开口问:「你是谁?」 「我是......」脑中灵光一现,「我从天上来,来送你礼物。」 小情词顿时瞪大了眼!她听妈妈讲过这样的故事,知道天上住着神仙,神仙竟然真的来找她了!她转头,眼中溢满了雀跃,「因为情词很乖吗?」 「什么?」安硕有些傻。 「嘛嘛说,情词乖乖的,神仙爷爷就会送礼物,因为情词很乖吗?」 「嗯,是的。」安硕笑了,可真是个完美的巧合,自动忽略爷爷两个字,取下颈中挂着的一块玉佩,分成两半,一半给她,「这个送给你,将来有谁拿着另一半,谁就是你的夫婿,记住了吗?」 情词不懂,睁大了眼看他,因为眼瞳又大又黑,显得十分无辜,安硕将食指放在嘴前轻轻一嘘,小声道:「这是我们的秘密,好吗?」 情词颦起眉咬着唇,却还是点了点头,小模样儿乖惨了。安硕觉得心中有什么情绪难以控制,突然抱住她......暖暖的软软的,还很香,心中要化了一样......她仍是咬了唇定定看他,粉红的唇,晶莹剔透......他低头,轻轻碰了碰果冻样的娇嫩柔软...... 「放开!!!」身后一声大吼,安硕还不能反应时,怀里的宝贝已被夺了去,拳头暴风雨一样打上来,萧夏州像是个愤怒的小豹子,红着眼圈把人往死里打,「混蛋!你敢欺负我妹妹!混蛋!!」 安硕并不还手,不多久有大人上来,赶紧分开了两人,萧夏州也发泄的差不多了,抱起情词,恨恨看他,「滚!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第135页 安硕却笑了,擦了擦嘴角的血,斜挑了眼角去看萧夏州,「你是她哥哥,这次不跟你计较。」 萧夏州冷冷一哼,「滚!」 安硕撑着站起来,对情词笑了笑,转身离开。 过了二月,代黎的身子沉起来,人却开始消瘦,也懒了,轻易不愿走动,半卧在床上,看两个孩子坐在地毯上玩积木。 当默婶进来说,外面有位远方来的客人时,代黎很有些意外,这样的年月,到处动荡不堪,怎会有客人来访? 披件外套下楼,看见客厅里一袭挺拔身影,负了手在看墙上的字画,代黎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眼睛,「庭轩?」 那人回头,清俊的笑颜如旧,眼里是多年不变的温柔。 「你怎么......你不是在美国......」 他扶她在沙发上坐下,「最近没什么事,过来看看你。」只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没有说,因为日本人封锁了沿海海域,因为欧洲也在打仗,从他动身起,直到今天,是克服了多少艰难险阻,花了大半年的工夫,才能站在这里。 过千山,越万水,只为在你需要时,陪在你身边。 楼上两个小人,四只大眼睛偷偷在看。夏州小声说:「我不喜欢这个人。」情词更小声的说:「为什么?」她最近刚刚会说为什么,什么事都要问个为什么。夏州一撇嘴,「他喜欢妈妈。」 代黎出门,在附近帮容庭轩找了一处房子,简略收拾后,邀请他一起晚餐,房子离代黎现在的居处不远,他们一路步行,走在平整光滑的青石板路上,路边墙壁爬满了常春藤,夕阳下泛出温暖的黄色。因为代黎怀孕的原因,他们走的很慢,影子在身后渐渐的拉长,容庭轩多么希望,这条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一个十来岁模样的小姑娘迎面而来,提了小篮子卖奶油回饼,情词喜欢吃这个,代黎买了一些,不重,容庭轩还是接了过来,听代黎道:「白月儿你还记得么?」 容庭轩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人,点了点头。 「我前些天遇见她了,她在城南开了家小点心店,有个五岁多的儿子,叫......容念轩。」代黎说话时偏着头看路边,容庭轩只能看见她小半边的侧脸,微微的红了,仿佛无意中撞见别人的私密,害羞的却是自己。 容庭轩反倒是云淡风轻,笑了笑,像个局外人,「哦。」 卖点心的小姑娘走远,米色小楼也出现在眼前,这么快,就到了。 转眼又到了四月,代黎已经瘦的厉害,只肚子是大的,孩子迟迟不肯出来,身边人无不表示担心,就连小情词看她的眼神都是紧张的,代黎却总是淡淡的笑,下巴因为瘦而尖,笑起来显得很无力,「可能是个小姑娘,在害羞。」 四月底,当容庭轩与医生讨论有必要採取些办法时,护士小姐慌慌张张跑来,说夫人要生了。 比预想中还要艰难,孕妇素体虚弱,正气不足,难产。折腾了整整三天,容庭轩守在门外,一步都不曾离开,衬衣反覆湿了几百次也不止,夏州抱着情词也守在门外,情词哭了几回,眼睛又红又肿,像个小兔子。 当产房里传来啼哭声时,所有人刚刚放下了一颗心,却又迅速提到了嗓子眼,产后血崩!容庭轩不顾一切沖了进去,抓住代黎冰凉的手,明明心中大恸,却微笑,哑着声温言安抚她,「没事的,会没事的。」 代黎面色极苍白,头晕目眩已有些昏迷,嘴唇轻轻颤动,容庭轩知道她在唤着谁。 立即拨了电话过去,拨了五次才通,萧佑城将将从前线下来,也是整整三天没有合眼,接过电话就急着问:「她怎么样?」 听筒被放在代黎耳边,听见熟悉的焦急的声音,一遍遍唤她黎,代黎略略清醒了些,颤了颤唇,却还是没说出话,眼泪刷一下就流了下来,紧紧咬着唇,抽泣声不让他听见。 他终于也停止了唤,顿下几秒,颤着声,小心翼翼道:「别哭。」 天鹅绒窗帘全部放下来,屋里昏昏的暗,她沉沉在睡,因为一直在输液,手很冰,他小心的握在掌心里晤着,他以前从不知道,女人生孩子会这样难。那个叫做容念轩的孩子,他或许应该去看一看,也看一看孩子的母亲,虽然往事不堪。 细小的呻吟,睡梦中的她也是蹙着眉的,憔悴下还是那样美......他俯身,温柔的,吻了她的眉梢,将一生的爱恋,倾注于这个吻。 如刺在背,灼灼烧人,他回头,原来不是幻觉。轻轻抽出自己的手,为她掖好薄被,做完这一切,才缓缓走出去。 萧佑城轻轻关上门,迎面就给了容庭轩一拳,正打在鼻根,温热的液体立即流下来,容庭轩擦了一把,带血的拳头立即挥了回去。 男人到底喜欢用拳头说话,这一架打的颇为酣畅痛快,他其实早就想打他了,偏巧他也是。 代黎睡了三天,醒来时,看见床前的萧佑城。乌黑湿润的眸定定看着他,让人恍惚觉得,她的世界里,就只有一个他。然后她浅浅的笑,「你的脸,怎么搞的?」声音很轻,想必还没什么力气。 他并不回答她的问题,拢她的发至耳后,「还疼?」 她笑着「嗯」一声,往里挪了挪身子,他脱了外衣躺下去,抱她也是小心翼翼的,她却发出舒服的喟嘆,埋了头在他怀里,「见过孩子了?长的像你呢!」 第136页 他笑,「还那么小,怎么能看出来。」 她坚持,有些赖皮的意味,「我就是能看出来。」 「好。」他笑着吻她的发,神色突然又肃起,「再不会让你受这样的苦,我保证。」 「卖报啰!卖报啰!特大新闻!特大新闻!荆徐会战取得关键性胜利!大帅用兵如神!日本鬼子要投降啰!要投降啰!」 萧夏州拿着报纸,兴沖沖跑回家,「妈妈妈妈,爸爸的消息。」推开门却傻了,将代镇西架在肩膀上的高大男人,可不就是报纸上的大帅,他们的爸爸。 「爸......爸」萧夏州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萧佑城哈哈大笑,「儿子长高了不少啊!过来让爸爸仔细看看!」 萧夏州微微红了脸,却还是有些兴奋,父子三个难得温情了一回,门口闪出个漂亮小脑袋,娇声娇气的宣布,「嘛嘛说开饭!」 萧佑城笑道:「我的小公主怎么还是说不清楚话?」 情词小嘴一撅,瞪爸爸一眼,皱起小翘鼻子软软「哼」一声,蹬蹬蹬跑下楼去了。 萧佑晴一家三口,萧佑城一家五口,泱泱一大桌,看着这样一幅子孙满堂的画面,萧老夫人也略开怀了些,去年苏绛忧的病逝,本让老夫人郁郁了许久。 萧佑晴身怀六甲,不多久就撑不住了,朱淳要送她回家,被萧佑城叫住,「过会请来我书房一趟。」代黎闻言看他一眼,萧佑城回妻子一抹温暖的笑,于是代黎也笑了,朱淳觉得这笑颜有些刺眼,连忙应了声转头。 书房的门是虚掩的,朱淳却还是敲了两下,很快听见萧佑城的声音,「请进。」 书桌后有一幅大地图,几乎占了整面墙,萧佑城背对着门口,环抱了臂斜倚在桌旁,朱淳进屋他也没有回头,只看着地图,不紧不慢道:「日本人撑不了多久,不会超过两个星期。」 朱淳笑,「这一仗你打的确实漂亮。」 萧佑城也笑,「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看着地图上一大片蓝色勾勒的区域,仍是不紧不慢道:「这两年,你们的地盘扩充很快,几乎要与北军分江而治了。」 朱淳听不出他话里的好坏,只好默不作声。 萧佑城拿钢笔点了点地图上方的红色区域,「这块也给你,有胆子吃下吗?」 五雷轰顶一样,朱淳整个人懵掉了,半天才道:「你说什么?」 楼下传来孩子们欢快的笑声,萧佑城随手将钢笔往桌上一扔,走到窗边,看见三个孩子带着两只狗,在花园里玩荡鞦韆,嘴角不自禁的弯起,想起饭桌上妻子说,该为镇西挑一只宠物狗了,对于他,这才是重要的事情。 「我如今志不在此。」 朱淳极为震惊的看着萧佑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会在这个时候放弃!将征战多年的江山拱手让人!日本人投降后,南北交锋虽然在所难免,可朱淳心里也很清楚,最后能赢的,一定是萧佑城。 朱淳是坦荡的人,将自己所想和盘托出,萧佑城听后也只是笑,「最后赢的当然会是我。」声音懒洋洋的,却有种俯仰天下的霸气。代黎此时走进花园里,抱走了镇西,萧佑城的声音突然变的温柔,「可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 许久以后,朱淳缓缓开口,「你很让人羡慕。」真真发至肺腑。 萧佑城回过头看他,轻松笑道:「我也这么认为。」 下楼送走朱淳,回头便看见妻子,浅灰色薄杉,外罩白色短外套,紫色花丛中,略歪了头看他,眼神疑问又期盼。 他微笑张开双臂,「亲爱的,你想去西西里还是维也纳?」 一声极为喜悦的欢呼,她立即扑进他怀里,紧紧的拥住,激动到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谢谢,谢谢你。」为我放弃这一切。 他微笑着闭上眼,拥她在怀。只这一刻的幸福,便值得倾尽所有,更何况,她即将给他一生的幸福,一个新世界。 她眼眶微微的湿润,他于是想逗她,皱起眉,「有一个问题。」 「什么?」她果然转移了注意力。 「我以后不是大帅了,拿什么养家?」 她笑了,拍拍他的肩,「别担心,我养你。」 「......」 一家人回到北平,在代镇西的周岁酒宴上,萧佑城突然宣布让权,引起国内外譁然一片,就在人们还不能反应时,一艘远洋轮,悄然驶出了天津港,开启新的航程。 海上风大,甲板上,萧佑城将代黎裹进自己的风衣里,一同去看海上落日,不远处一名黑袍神父,看了他们很久,终于道:「先生太太,我曾为你们主持过婚礼。」 代黎与萧佑城都十分讶然,真是那年在上海,深夜为他们主持婚礼的神父。黑衣神父笑道:「很高兴能见证你们的幸福,你们遵从了对彼此的承诺。」 代黎幸福微笑着,在萧佑城的唇角印上一个吻。 不是西西里,不是维也纳,洋轮最后到达的地方,是爱尔兰的科克。 异国的风景让孩子们十分兴奋,代黎也是惊讶异常,那富饶的美丽庄园,那宏伟的海边城堡......萧佑城从身后拥住她,「还满意吗?我的女王陛下。」 常霏推着轮椅上的代默祥,笑吟吟等在门口,两个孩子飞奔向外公外婆,最小的那个由同样笑吟吟的奶奶抱着,一起走进屋里。 第137页 城堡前,代黎与萧佑城拥抱在一起,深深的亲吻。 夕阳在天边绚烂,由深赤变绯红,由绯红变嫣紫,由嫣紫变橙黄,最后荡漾成一片温暖的琥珀金,幸福的颜色。 番外一 青梅竹马 在我们眼睛里看不见彼此都在长 多年后青梅竹马想起还觉得一阵忧伤 陈小引至今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他生命中最初的记忆,只有无尽的疼痛、飢饿、寒冷......他流浪在上海街头,靠乞讨度日,还常常遭到其他流浪儿的殴打,他们抢他不足以果腹的食物,抢他捡来的破烂衣服......可他还是活了下来,拳头便是那个世界的法则,当他在一个雨夜,因为争一方小小的避雨之地接连放倒六个少年时,停放在巷口的汽车里,代默祥漫不经心的一句,「这小子不错。」从此被带入另一个世界。 日子同样是艰苦的,陈小引与其他被送来的孩子们一起,接受各种训练,严苛到几乎残酷,有人因忍受不了而逃跑,也有人死去,可他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坚持到最后。在另一个雨天,终于被代默祥领上了车。 英租界的一栋洋楼里,陈小引笔直而立,冷漠等待自己的命运,完全不像个八岁的孩子。直到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响,代默祥闻声迎了出去,不多久,他的视线中出现一个小人,雨衣是浅浅的鹅黄色,不知为何,像最耀眼的光,瞬间噼走昏暗,刺得他眼睛发涩。 连帽式雨衣,将全身都笼住,只露出一张粉嫩小脸,细如瓷,润如玉,额前几缕发,沾了水贴在脸上,眼眸也像是浸了水,瞳孔大而黑,湿漉漉的,专注看着他,身上有清新的雨水气息,混着淡淡的奶香,声音也是奶声奶气的,问他,「你是谁?」 陈小引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心跳都不是自己的。 代默祥拥着妻子走进来,笑道:「黎黎,这是你小引哥哥,以后他会陪着你玩。」 他清楚的看见,她的眼睛立即发光,像是落满了星星,莹莹闪闪全是喜悦的光芒,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激动自豪,为自己能让她开心,他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情绪,仿佛此刻才找到生命的意义。她微笑着弯了眼角,软软叫了一声,「小引哥哥。」 他呼吸一顿,从此沉沦。 她被下人领上楼去换衣服,代默祥收起笑容对他说,「从此她就是你的主人,你能发誓一辈子保护她,不让她受一点伤害吗?」 常霏觉得这样的要求,对同样还是孩子的陈小引来说太沉重,拉了拉丈夫的胳膊,陈小引却已经开口,表情是不符合年龄的凝重坚定,「我发誓永远保护她!用我的命!」字字铿锵,真正发自内心的誓言。 那时海天帮在上海滩立足不久,前有青合帮后有黄兴帮,日子过得颇为艰险,代黎小小年纪,已要学习各种防身之术,每天上午两个小时的课业,陈小引总是陪着她一起,师父是极严厉的,不会因为她是大小姐而放松要求,因为关系到性命。陈小引也明白这道理,可每每看她那通红的小脸,汗水湿透了的衣褂,总是不忍心。 她却从不叫苦,偶尔也顽皮,趁师父不注意,偷偷吃一块巧克力,也给他一块,一开始他觉得不好意思,后来习惯了,便能与她默契的相视而笑,巧克力微微的苦味,他只觉得甜,记忆中最甜美的味道,永远无可取代。 到底是小孩子,她也渴望玩伴,喜欢孩童间的游戏,每日晚饭前短暂的时间,她被允许出门,同附近的孩子们玩丢沙包、跳格子,远远他就能分辩出她的笑声,扑捉到她的身影,那样的熟悉,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后来有阵子流行娶新娘的游戏,男孩们让她选新郎,她皱起小八字眉想半天,望着等在一旁的陈小引道:「我要做小引哥哥的新娘子。」 明知不过是戏言,他脑中却空白了好一阵子,只听见蝉叫,此起彼伏在耳边鸣响,那样远又那样近。这一句话,他足足在心中珍藏了一辈子,回忆都小心翼翼,生怕碎了什么。 时光美好又匆匆,在他们眼中,甚至看不见彼此的成长。 海天帮也在一天天的发展壮大,代默祥成为能在大上海呼风唤雨的人物。常霏三十岁生日时,代默祥专门邀请了当年红噪一时的北平名角,在藏春园大摆戏台,代黎嫌包厢里看不清楚,禀了父母跑到楼下戏台子前,陈小引自然是步步紧跟。 台上一出《穆柯寨》,旦角的身段唱腔都是极好的,代黎仰起头巴巴看着,眼中有羡慕有嚮往。戏散后是宵夜,代黎拉了陈小引偷偷熘回戏园子,一包桂花糖请戏班学徒给她化了妆,再换上件戏服,姿势一摆唱腔一开,倒颇有些味道。虽然衣服不合身,妆容也简单,十二岁的女孩子,眉宇间的妩媚妖娆已是藏不住,直让陈小引看傻了眼,小学徒也一直喃喃,说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大约只有北平那位少帅配得上。 彼时陈小引已有十五岁,因为时常有「任务」,常出入各种风月场所,却不曾有过什么想法,可是那一晚,他的梦里反覆出现她唱戏时的样子,她斜飞上挑的眼角,她清澈幽黑的双眸,她轻启微张的红唇......腹中像是有火在烧,醒来时发现腿间湿腻一片。他当即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同时心中也空荡荡的,茫然的失落。 第二日见到她,他不可抑制红了脸,她却是浑然不觉,依旧无忧无虑的成长。 第138页 夏日的阳光浓烈热情,透过叶隙洒落斑驳光影。路边的法国梧桐下,十六的少女倚着单车潇洒而立,白衣黑裤,细碎短发,长身挺拔,比少年更少年。 看见他,弯了眼角浅浅的笑,青春逼人的气息,比夏日阳光还要浓烈,依旧是唤他,「小引哥哥。」 陈小引故作平静般点了点头,其实心里早已绵绵软下去,她说话干脆利落,尾音却带丝不经意的余韵,异常软糯。 接过她手中的车,与她并肩走在梧桐树下,听她讲学校里的趣事,空气中飘有晚香玉的味道,而身侧是她清洌纯净的气息,他感到无比宁静舒逸,即便在一个小时前,他刚杀过人。 有大胆的男学生凑上来,当着陈小引的面就邀请代黎看电影,男学生叫程继业,是从北平来的转校生,家里开轮船公司,很有势力,刚进学校就迷上了代黎,追求的很热切,程继业长的一表人才,家底又厚,在北平是有名的风流公子,花名堪比少帅,对女人很有些办法,不想代黎却是油盐不进,对他一直冷冷淡淡的,程继业虽然急,有时恨不得强要了,但因为知道她家里的背景,并不敢逼得太紧。 陈小引处理这样的事情很是得手,当夜就将程继业掳到码头仓库。一通暴打后拔枪抵上程继业的头,冷冷威胁,「离大小姐远点。」 程继业到底是大家出身,忍着痛反倒威胁他,「你知道我程家是什么人家?我在北平同少帅交好!」 陈小引面无表情,右手突然一晃,「砰」一声,子弹堪堪从程继业耳边擦过,吓得他即时闭了嘴,最后只能愤愤嘲讽:「我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陈小引也不气,得了保证后便放了程继业,走出仓库时已是凌晨,阴霾霾下着小雨,他走在路人稀少的街头,去她最喜欢的那家店买小笼包子,想着她开心吃早餐的样子,觉得很满足。 代默祥对他越来越赏识器重,他二十岁时就升过黑鹰堂堂主,也是从那时候起,常有人开玩笑,说代老大是拿他当女婿栽培,代默祥听后只是笑,像是默许,他心中有高兴,更多是惶恐不信,那样的宝贝,他知道要不起。 升了堂主自然不能日日陪在她身边,渐渐也不像从前那样亲密。深秋的黄昏,十八岁的少女独自坐在江边,看夕阳缓缓落下,衣裤是永远的黑白色,花样的年华却不喜俏丽,宽松的毛衣遮不住单薄的肩膀,彩色晚霞绚烂了整个江面,她的身影却显得孤单,她回头看见他,笑容也是清清淡淡的,告诉他,「小引哥哥,我决定去维也纳。」 离别来的这样突然,不留任何喘息的余地,他不记得当时的心情是怎样,却记得脸上也是笑的,她笑的时候,他从来都是笑的。 时间变得难熬,三年后终于等到她回来,看她扑进自己怀里,亲切的唤他小引哥哥,看她偷偷扮鬼脸,看她祥装发怒后撒娇,他想告诉自己,一切都没有变,她还是由他守护的宝贝。可是来不及,她长大了,恋爱了。 梧桐树下,夏日的炎热那样燥人,远处一辆黑色轿车里,她斜了眼角看那个男人,似嗲似嗔,那样娇媚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而那个男人揽过她,低头就吻了下去,她双颊晕红,手臂环上男人的颈......他们的甜蜜像一把刀,刺进他眼里刺进他心里,虽然他早就明白,他始终不是她的他......知了的聒噪没完没了,此起彼伏落在耳边,那样远又那样近......那一年的夏日,那一年的蝉鸣,再也回不来。 「黎黎,你了解他吗?」「你知道他在北平交过几个女朋友么?」 闪电从她眼中划过,她低下头,她说,谢谢你。 她说谢谢你,生疏的客气。他抬起头,透过梧桐树叶错落的缝隙去看阳光,阳光刺他双眼发涩,眯起了眸...... 从一开始就知道,也许不能陪着她一直到老。 许多年后的某一天,大女儿馨馨问他,「爸爸,你有什么遗憾的事情吗?」 他皱起眉回想了许多,想起她五岁稚嫩的纯真,想起她十二岁初露的妩媚,想起她十六岁洒脱的青春,想起她十八岁倔强的孤单,想起陪她走过的那些年,那些独属于他的,萧佑城也无法拥有的青梅竹马......想起她现在的幸福...... 揉揉女儿的发,笑着说:「没有遗憾。」 番外二 不必等待 我已经相信有些人我永远不必等 所以我明白在灯火阑珊处为什么会哭 浪漫如巴黎,爱情在塞纳。当得知他决定独自去巴黎旅行时,薛飞瑶曾经笑着说,你回来大概要同我分手了,因为在巴黎遇到了爱情。他只当作女人浪漫的幻想,付之一笑,谁知竟是一语成谶。 巴黎的秋天很美,即便天空深邃阴霾,层层乌云遮挡了太阳,河水泛出清冷的光,也有种沉静沧桑之美。塞纳河畔一家餐厅,一名男子靠窗而坐,一杯清咖啡,整整一个下午。 优雅的姿态,精緻的面容,忧郁的神情,无不彰显着吸引人的魅力。服务生lois一直留意着这位东方客人,她猜想,他在等待恋人,或是缅怀爱情,一定有关浪漫。 「先生,需要换一杯咖啡吗?」 「好的,谢谢。」 「先生,清咖啡伤胃,给您加点奶好吗?」 「不用,谢谢。」 第139页 「先生,今晚巴黎歌剧院上演《玫瑰骑士》,有兴趣一起吗?」 突然沉默,男人皱起眉想着什么,目光落在不知名的某处,lois心中砰砰直跳,牢牢盯住他的脸,天!他皱眉思索的样子真是帅极了,从没见过这么好看有韵味的男人! 「不了,谢谢。」 失望而归,lois无精打採回到厨房,很快被marie拉过去,听她神秘兮兮的开口:「嘿,靠窗口的那位先生,你注意到了吗?」lois点点头,不意外marie也会留意他,「刚听贝夫人说,他每年的今天都会来这里,已经二十一年了!」 「二......」 lois瞪大了眼言语不能,半天才道:「二十一年?天哪!怎么可能!」对于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超过现有生命的岁月似乎太过漫长。 似乎知道这消息让人难以置信,marie拼命点头,「贝夫人亲口说的,不会有假!听说二十一年前他在这里与爱人相识,以后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来纪念。」 「那他为什么一个人?他的爱人呢?」 「不知道。」marie耸耸肩,「贝夫人说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爱人好像是离开他嫁给别人了,他在等她。」 「天!他等了二十一年!太痴情了!什么样的女人会放弃这样的男人?太傻了!」 「可是真的很浪漫。」 lois想她猜的没错,这果然是个浪漫的爱情故事。 容庭轩并不知道,他的爱情,他的等待,算不算浪漫。 黄昏时飘起细雨,天很快黑下来,又一天的结束,平凡如已逝的每一天。街灯渐次点亮,昏黄的孤独的光,凄迷雨雾中静默无声。手边的咖啡早已凉透,冰冷贴着指尖,玻璃窗外熟悉的街头,晚归的人流匆匆,如同黯淡灰白的电影画面,没有他要等的那个人。 一艘游船缓缓驶过,灯火在夜色中分外璀璨迷人,船上传来悠扬歌声,丝丝连连,仿佛往日重现...... 秋日的阳光干净清透,穿过繁茂的梧桐,碎金子一样洒进塞纳河,照得水面一片波光粼粼,少女俏立于船头,黑色毛衣外衫,苏格兰格子围巾,风舞起她细碎的发,凌乱飞扬,青春肆意的潇洒。 只一眼,他心动了。也许是因为那天的天特别蓝,也许是因为那天的云特别白,也许是因为那天的风特别轻......也许什么都不也许,只因为爱情来时没有道理。只一眼他知道,就是她了。 她并不是个热络的女孩,一点羞涩,一点距离,他也是温文而有礼的,只静静感受她,清甜纯粹的气息。把握最适当的分寸,不急不躁,他以为一定能得到,太自信。 第二天人去室空的房间,让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后悔,难道他真的藏的太好,她一点都没有感觉到?还是,她根本无心去感受。 不管怎样,就是她了。 回伦敦后提出分手,薛飞瑶是个大气的女子,一如他所料,微笑着祝福,「恭喜你,等到了那个能让你心动的人。」他也以为等到了,于茫茫人海中,终于等到了。 却没想到再见面会隔的那样久,三年后的上海,先闻其声,心中一颤,再见其人,迷离灯下,她安静站在那里,黑白衣裤,以右脚为支点,身子微微的斜,慵懒中透着凌厉。褪去青涩的花朵,夜色下绽放魅惑的美丽,性感而不自知。他于喧闹中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那样急那样乱,手心里渗出汗,腻腻滑滑的,拳头都握不住。 她不记得他了,四目相对时,她竟然认不出,落寞排山倒海一般袭来,不过没关系,这次他真正认识了她,认识了代黎,再不会弄丢。他依旧是自信的。 他约会她,追求她,她感觉到了,婉转的拒绝,理由是有了男朋友,并非太过意外,他仍自信能得到她,即便那个人是萧佑城。因为没人比他更爱她,因为他非她不可。 只说是朋友,约她吃饭,送她礼物,她不扭捏不躲避,大大方方与他交往,他高兴,但很快心慌,她似乎真的不在意他,他能感受到,她对他,没有心跳的感觉。 她的脸上不是只有云淡风轻,他看见他们在一起,手牵着手,她欢笑,满是小女儿的娇态,隔了那样远的距离,她眸中的光彩仍是刺了他的眼,而那个男人看她的眼神,无限的爱慕宠溺,他惊讶,以为看到了自己的眼神...... 一个人的车厢,枯坐了一整夜,心里空荡荡的,除了空还是空。他从未有这样的感觉,这样的绝望,这样的无能为力。他能做什么?打扰她的幸福?不能。 只有等。 他们的爱情并非一帆风顺,很多坎坷,很多机会,他一直默默等在她身后,只要她愿意,只要她回头,他愿给她依偎的肩膀,给她包容的怀抱,他的一切都将属于她,只要她愿意。 在美国的那些年,是他最快乐的日子,也是最痛苦的日子。虽然同在纽约,他们并不经常见面,每个月只有一两次,他带她兜风,或是去酒吧。 渐渐与酒吧老闆熟识了,她会走上小舞台,唱几首歌。昏暗的光,单薄孤寂的身影,低柔干净的声音,浅吟轻唱,简单忧伤的旋律。每当此时,酒吧总是变的很安静,而他静静的坐在那里,透过烛光,去看那个深爱的女子,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想呵护,想疼惜,想把那个男人揍一顿,然后送到她面前。 一个飘落初雪的夜晚,他送她回家,她喝多了一点酒,脸色是粉红的,道谢,告别,下车。看着她一步步离开,他突然无法忍受,下了车追上去,一把抱在怀里,不管不顾,「为什么不能忘了他?为什么不肯忘!」 第140页 她先是挣扎,渐渐放弃反抗,任他抱在怀里,再然后,主动搂住他的腰,他狂喜!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拥着她的手臂在颤抖,却还是那样用力,他等到她了?等到了...... 她在他怀里细细的抽泣,带着哭腔埋怨,「不想见你......我不想见你......」他的心尖开始颤抖,根本无暇体会她话语里的含义,只知道她在撒娇,她在向他撒娇?真真将人的心都化了。 她紧紧攥了他的大衣,紧紧贴进他的胸膛,「不想见你......萧佑城......我............佑城......」 雪那样冷,生生就冻住了心,他僵硬了很久很久,然后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脸。紧闭的双眸,月下蝶翼般颤抖的睫毛,挂着水晶般剔透的泪,他低头,缓缓的靠近......就把我当作他吧,当作他也可以,只要你愿意。 即将触碰上红唇的剎那,她感应到什么,突然睁开眼......眸中有月光,朦胧的明亮,一把推开他,迅速退开两步。 两人间尴尬的沉默,她低头,说对不起,转身离开,干脆的没有一丝犹豫。看着她的背影,他心中结了冰,他想他也许等不到了,一辈子都等不到。 不久他便结交了女朋友susan,中美混血,高高瘦瘦的女孩子,有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与她见面的机会更加少了,偶尔的相聚,他也会带上自己的小女友,她待人是一贯的客气疏离,眼光却是温暖的,对他对susan都是,他突然感到心烦意乱,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susan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关切的问,「容,你怎么了?」他沉默,然后笑,「我是个傻瓜。」 「不,你是我见过最棒的男人。」女孩痴迷的眼神,主动送上的红唇,他闭上眼想接受,末了那一刻却转头,只碰了碰女孩的脸颊,心中哀凉一片,她知不知道,他同别的女人,连接吻都做不到。 点一支烟,看向窗外,「我们分手。」 「为什么?」女孩清澈的眼中满是无辜。 「对不起。」他们有一点是相同的,对不爱的人,同样的残忍。不对,她对深爱的人,也残忍。 代默祥清醒,她突然回国,他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却拒绝去想。他选择独自去旅行,去巴黎,他多想与她重游塞纳,一起回到相识的地方,可从来只有他自己。 也许那一次不是,有她的笑容陪他,在报纸上。他们盛大的婚礼,向全天下宣告的幸福。他喝清咖啡,一杯接一杯的喝,因为清咖啡是她的最爱,她说香,他看着报纸上她的笑颜,很想问,为什么只有苦。 华灯初上,他一个人站在那条街,空气中找不到眷恋,想伸手,却抓不住有她的感觉。没喝酒,却醉了,但偏偏又清醒,终于相信,有的人永远不必等。 那一天,来往匆匆的巴黎人见到了一幅奇怪的场景——衣冠楚楚的东方男子,灯火阑珊下,失声痛哭。没人上去询问,也没人议论什么,因为他看起来,太悲伤。 知道不必等,一年一年,却还在等。 那一年,战争在全世界爆发,身处远离战场的美国,他辗转多方得到她的消息,立即决定去看她,知道的人都说他疯了,路途太艰险,再多的钱财也护不了他的命,可他什么顾不得,甚至连遗书都留下。他只想见她,只想在这个时候,陪在她身边。 他的决定是正确的,他见证了一个小生命的诞生,也,见到了自己亲生的儿子。 血缘真的是很神奇,一眼他就相信那是他的孩子,那种感情难以言喻,想爱他,却很难爱。他给了孩子的母亲一笔钱,那个女子不肯要,他说是给孩子的,女子犹豫了许久,还是收下了,从此再未见,他想对大家都好。 萧佑城凯旋的那一天,他一个人离开,他在她需要的时候来,也应该在她需要的时候走。她送他,对他说谢谢,他想对她说,其实该说谢谢的人是他,谢谢她,愿意接受他的陪伴,使他的人生,在漫长的等待中,不至于太灰暗。 再后来,他们举家搬到了爱尔兰,不得不承认,那个男人很爱她,并且不比他少。每年他都会登门拜访一次,看看她,看看她的孩子,男主人的目光越来越警惕,他明白,是因为他一直单身的缘故。而她的眼睛,永远的清透干净,看不见涟漪......像是这一夜的塞纳河。 「快点走,今晚还要看歌剧。」marie换下工作服,催促lois。 lois回头去看餐厅,「那个男人还没走。」marie也回头去看,「你还想约?算了吧,我觉得他不会答应。」 「真是不明白,既然等不到,为什么还要等?」 「谁知道呢!走吧,没时间了,今晚的女主角很帅呢。」女孩们讨论起帅气的女演员,叽叽喳喳走远了。 为什么还要等,这个问题,容庭轩也无法问答。 明知不必等,却还是等了一辈子。 很美,也很痛。 番外三 乱世花颜 在别人的剧本编自已的缘份 如果爱要我牺牲 我不怕梦里沉沦或变笨 床沿青纱半拢,少女半蜷了身子歪在床头,面低垂,后颈露出一片细白,颤抖的双肩越发显得瘦弱,墨画闻得声音急忙赶进屋,「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又哭了?」 随后而至的墨书从床前地上捡起一本线书,果然是,书页正翻到「苦绛珠魂归离恨天」,墨书嘆气,「这书小姐都读了多少回了,怎么回回都哭呢?您同书上这小姐可不同,夫人表少爷都疼着您呢!夫人可是说了,等过两年您的身子再好些,就把婚事给办了。」 第141页 苏绛忧渐渐止了泪,墨画拧了帕子给她擦脸,瘪了嘴道:「也怨不得小姐伤心,要怪就怪表少爷成天在外头招惹,上个月为个女戏子,闹得满城风云,这才几天啊,听说又看上了个女学生,天天陪着踏青赏月,真是的,把我们小姐......」墨书连使了了几个眼色给墨画,墨画这才不甘心的闭了嘴,那厢苏绛忧的脸色又是不好,墨书赶紧打岔道:「今个天气不错,小姐想不想出门?就当是出去透透气,别总闷在屋里。」苏绛忧自是不肯,墨书哄了许久,墨画也在旁边软言劝着,好容易才说动了。 汽车在这个年月的北平并不常见,大帅府里有几辆,苏绛忧却是坐不掼,出门依旧坐的马车,也不若一般的富家小姐喜欢逛首饰行衣料铺子,只去城外寺里上上香,苏绛忧年岁虽小,性子做派都颇为守旧。 出了碧云寺也不过午后时分,因天气晴好,又值金秋,虽处京郊,游人亦是络绎于途,倒如同城里那样热闹,萧家在香山有一处别墅,环境清幽,这个季节的景色是极好的,墨书墨画也是少女心性,想看那满山红叶之美景,极力劝说苏绛忧,于是一行人又去了萧家别墅。 说是别墅,占地却是极广,一路上行人渐少,待进入警戒森严的别墅区,便再无旁人,胖管家迎出来,满脸堆笑,「今个这是什么大喜的日子?少爷前脚刚到,表小姐您就来了。」 苏绛忧心头一跳,见墨书墨画在旁边笑得暧昧,红着脸低下了头,莲步轻移走进前院,忽听得女子娇柔的声音,「讨厌,你总是欺负人。」含着浓浓的撒娇。 苏绛忧猛抬头,只见红枫树下,翩翩公子含笑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穿一件墨绿戎装,衣扣却是解开的,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衣,英气十足贵气十足,手里执一条黑色马鞭,闲闲去拍身边一匹高头骏马,马上一名蓝衣少女,长辫垂至胸前,刘海披至眉尖,正娇嗔着与他抱怨。 苏绛忧脸色立即由红变白,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她虽听过许多萧佑城的风流韵事,可真正见着,这还是头一回。 萧佑城也发现了她,微笑着唤,「绛忧。」倒是不见一丝尴尬。马上那女子不妨见了人,脸通红,低了头小声催促,「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萧佑城却不避嫌,人前便抱了少女下马,少女更是害羞,脸蛋儿烧得像红枫,燃起来一样,只低头往萧佑城怀里缩。 拥了少女走向苏绛忧,萧佑城给二人介绍,「这是杜东萍小姐。」「这是我妹妹。」 杜东萍红着脸抬头,叫了声萧小姐。苏绛忧咬了唇,别过脸道:「我不姓萧。」声音极小,杜东萍却还是听见了,疑惑去看萧佑城,萧佑城只是微笑,「我表妹,苏绛忧。」杜东萍乖巧的改口,叫苏小姐好。 邀苏绛忧一起骑马,苏绛忧不愿意,推说还要去碧云寺,萧佑城也未留,将她送至门外,帮她紧了紧大衣,细心叮嘱:「山里湿气重,对你的身子不好,上完香便早些回去,也免得母亲担心。」苏绛忧点头,由墨书搀扶着上了车,心中难抑的闷苦酸涩,他对她也总是好的,哥哥对妹妹的好。 车窗帘子是挑开的,窗外他在向她挥手,身边少女不知为何,扯了他的衣角小声撒娇,「佑城......」萧佑城突然剑眉一拢,斜看一眼杜东萍,眼里半丝温度也无,哪还有前一刻的柔情蜜意?杜东萍僵了脸色,维维诺诺的改口,「少......少帅。」 马车恰在此时驶了出去,苏绛忧看向窗外,漫山的黄栌红枫,瑟瑟秋风下是这样的美,凋零前慾火涅盘的美丽。 满目火红中突然闪现一道白,光一样刺入她的眼,苏绛忧定睛去看,原来是一位骑马的少女,一袭雪白衣裤,皮肤也是雪白,只手中一条马鞭是鲜红的,少女正颦了眉问警卫,「为什么前面不能走了?」 「对不起小姐,前面是私人领地。」 少女微瞪了眼,乌亮的眼珠发光,回头却扮个鬼脸,对几步外一名骑马男子道:「小引哥哥,这条路不通。」说完即扯了缰绳,马鞭帅气一扬,「驾!」风一样飞了出去,风一样的女子。 苏绛忧愣愣看着女子远去的身影,彩霞般漫山红叶下,独自的肆意洒脱,是她渴望,却永远不可及的。 北平比想像中还要冷,不同于南方的湿寒,干冷干冷的,倒让人觉出几分爽快,沈纤从片场里出来,沿着马路慢慢往旅馆走,一路上在心中盘算着,等明年这部片子上了映,若是能大卖,就能攒够钱在上海买套不错的公寓,把父母哥哥都从乡下接过来。 「沈小姐,沈小姐?」她愣了一愣才发现有人在叫她,习惯性先堆起笑容,待看清那人,笑意倒是真发自内心,「孙先生?」 孙辅道:「能请沈小姐上车么?有点事想同沈小姐商量。」 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上车听孙辅开口:「我就直说了沈小姐,今晚在萧家有场新年舞会,少帅想邀你做女伴。」 沈纤也算经历过大场面,听了这话却还是心头直跳,又是惊喜又是不置信,几天前来北平的火车上,萧佑城明明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无意识摩挲颈上的珠链,「这是少帅的意思?」 「当然。」汽车在旅馆门口停下,孙辅拿出张支票递过去,「请沈小姐准备准备,晚上我会来接你。」 第142页 沈纤也不作态,收了支票嫣然笑道:「有劳孙先生。」 沈纤向来是跳舞场上的常客,认识的达官显赫也不算少,可出席今晚这样的场合却是第一次,而她又拿不准萧佑城的用意,在服饰着妆的选择上斟酌又斟酌,足足折腾了一个下午,直到孙辅的车子到了楼下时才收拾停当。 她穿了件宝蓝色紧身旗袍,正红的掐牙包边,襟前衣袖皆是纱质,半透明下肌肤隐隐可视,萧佑城眼中的惊艷赞赏,她知道自己对了,可今晚的萧佑城有些不同,很不同。 他没有将她特别介绍给什么人,只是邀她跳舞,也邀别的女人跳舞,对女伴温柔体贴又若即若离,俨然精于风月场的风流公子。场边休息时,他坐在她身边,接过她送来的红酒,突然俯身在她耳边道:「二楼左首第二个房间,洗了澡等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旁边几位太太小姐听见了,看向她的目光交织成一道网,鄙夷又嫉妒。 她含着笑娉婷起身,在他脸颊落下吻,明显感觉到他想避让,最后还是忍住了,她也不敢过份,只蜻蜓点水般一触而过。 卧房很大,布置简约而华美,她真的洗了澡,洗完只裹一条浴巾,又重新化了妆,镜中女子鲜红的唇,雪白的长腿,无不引人遐想。 拉开门闻到烟味,原来他已经来了,斜靠在窗边吸菸,昏暗的灯光下,脸色是冷漠的,藏蓝丝质衬衣虽显贵气痞雅,却掩不住军人挺拔刚毅的身姿。 她大着胆子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他,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她知道这无异于赌博,输了会怎样她不知道,可如果赢了......诱惑太大。 「放开。」他的声音低而平静,可大概命令惯了,平白就有种威慑力,她一啰嗦收回了手臂,低头默默站在那里。 他看她都未看,几步走到沙发旁坐下,熄了烟,又点上一支,「沈小姐有兴趣做笔交易吗?」 「什么?」沈纤讶异抬头,赌局还没结束么? 「我希望沈小姐能做我名义上的女朋友,条件随沈小姐开。」 有狂喜有失落,到底还是理智精明的女人,脑中迅速盘算了一遍,「我有部戏想在明年初上映,可上海几大剧院都安排了叶蔓紫的新戏。」叶蔓紫也是时下当红的女明星,近来风头较她更甚,是沈纤心头的一根刺。 萧佑城显然不耐烦这些事,「去找孙辅,他会解决。」 沈纤想了想道:「以后少不得还要请少帅多帮忙。」 萧佑城点头,「我可以保证沈小姐要的风光体面,也请沈小姐别忘了,」熄了烟起身,「这只是交易。」 沈纤强扯了笑,「当然。」 戴上少帅「女朋友」这顶桂冠,比她想像的还要风光,以前要她谄媚讨好的人,现在统统反过来讨好她,许多事情孙辅出面都不必,自有人帮她办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美好,以至于半夜常常被噩梦惊醒,以为不过是幻境,其实她心中很清楚,这就是一场幻境,可她已经不愿意回到从前。 新片首映的剧院,被众人仰望的感觉让她如同飘上云端,可偏偏遇上代黎。 萧佑城的目光就那样定住,也不顾忌四周的目光,也不顾忌身边还有她。至少,她是他名义上的女朋友,至少,他不应该让她太难堪。 铃响开场,她知道他根本没在看电影,而她自己也看不进去,明明已经猜到,还是压低了声音问:「少帅真正的女朋友,还是代小姐?」 「她是我妻子。」声音温柔得能溢出水,简直听不出是他的,而她身子一僵,心中翻滚的不知是酸的是苦的是涩的,跌至谷底。 很快他起身离开,招呼也没打,她敏锐的发现那边包厢里也少了一个人,偷偷藏了他的大衣,不一会侍从官果然来报,他已经离开了。 手攥成拳,她微笑着坐在那里,看完了整场电影。 第二日一早等在都督府外,过了新年,天依旧冷得厉害,裘皮大衣也抵不住透心的寒气,可她必须等,等一场最后的赌局。 晨雾中那名女子走来,步伐快而利落,很难想像一名女子,连走路都走得这样帅气,蓝绿色短大衣,寒风中依然俏丽挺拔的身姿,像是寒梅,也像修竹。不得不承认,他们其实很相似,都骄傲,都坚毅,都执着,都倔强......可太过相似的两个人,未必适合在一起,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大雪下了一夜,清早时将将放了晴,天气倒是极好的,只是冷的让人伸不出手,路上行人也比往日少了许多,平日里清冷僻静的百花胡同一带,此刻却是车如水马如龙,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原来今日是萧夫人五十岁的寿辰。 因近年来萧佑城四处征战,特别是将北军属地一路南扩,从前的「北萧南薛」,如今只剩下萧家一家,权势如日中天,天下再无能与之匹敌的力量。因此,尽管萧夫人一再吩咐寿宴从简,仍抵不住这门庭若市之势。 外头已是这般热闹,里头自不必说,园子里花团锦簇,衣香鬓影,处处是喜气洋洋,后院的戏楼里更是布置得富丽堂皇,戏是一早就开了锣的,萧夫人素来爱听戏,也不过近午时才出现,隔了屏风珠帘在正席里坐着,左右僕从将那拜望之人挡去了十之八九。 坐下没过多久,听下人报,说是薛小姐来了,萧夫人刚回头,却见一名女子撩帘而入,玫瑰紫的斜襟高领缎袄,系条浅色的百褶裙,一支玉钗绾了发,眉目如画,笑靥生春。萧夫人喜道:「我早说你做这样的打扮定是好看。」转身又对秦嬷嬷道:「你瞧瞧,是不是有从前宫里头格格的样儿。」 第143页 秦嬷嬷笑道:「薛小姐模样儿生的好,气度也好,自然穿什么都好看,格格做得,我看皇后也做得。」 薛飞瑶也只是微微含着笑,在萧夫人右边下首坐了,接过戏本子点了几齣,也不过挑萧夫人喜欢的点,再就是陪萧夫人说了一会子话,午时过一刻,终于有人来禀,说少帅到了。 说话间一名男子踏门而入,一身的戎装,肩上搭件深色大衣,后头还紧跟了六名荷枪侍从,戏楼里突然静下来,台上的丝竹声也变得遥远,只有沉沉军靴踏上楼梯的声音,众人明里暗里纷纷看过来,只见萧佑城走进正席,不紧不慢摘了皮手套交由左右,笑道:「母亲,我来晚了。」 萧夫人哼了一声不去看他,却听薛飞瑶问:「外头又下雪了么?」萧佑城正脱了大衣,瞥见肩头有星点未融的冰花,于是「嗯」了一声。 寿宴不刻就开了席,萧佑城陪着萧夫人吃了半顿饭,就叫男宾邀去喝酒去了。宴闭后,萧夫人打了一圈牌,因为中午喝了点酒,有些乏了回房去小睡,薛飞瑶也推说倦了,披了裘衣走进后院,廊中信步走着。 走廊两边挂了许多绢底彩绘的宫灯,八角垂了金黄丝绦,里头通的却是电灯,因为下雪天阴,已经尽数亮了起来,橘红的暖意,透过绢纱软绵绵晕开。冷冽的风夹着雪星子吹来,也携着清雅花香,廊下簇簇摆满了花栽,这样的隆冬,亦是娇艷盛放,簇拥出富贵繁华之景。 这般景象,是薛飞瑶见惯了的,虽说薛家现在败了,于她也无甚留恋,什么格格皇后,更不是她想要的,她所图,不过只是一个他。 走廊的尽头便是戏楼,她不觉走的近了,门口小婢见了她,赶紧挑起了门帘子,薛飞瑶微一怔,也就顺势走了进去。 戏楼里竟是意外的安静,只戏台上铿锵婉转的唱音,薛飞瑶抬了头,果然看见正席中,萧佑城独自坐在那里。 这些年,他手中的军权重了,身上的戾气也越发重了,整日沉着脸,极少能见他欢笑的样子,发起脾气来,萧夫人也是拿不住,外人自是怕的厉害,这样喜庆的场合,因为有他在,便也严肃凝重起来。 薛飞瑶慢慢上了楼梯,珠帘外即能闻到极重的酒气,悄声吩咐小婢去拿醒酒茶,隔了一个位置,在他身边坐下。 台上演的是一出《风华绝》,刀马旦扮相的敬瑞皇后,猎场上赢了她日后的丈夫,景合帝夏侯弃。旦角的扮相唱腔都很漂亮,只是英气稍稍欠了些,少了几分飒爽的味道。 小婢端了醒酒茶进来,薛飞瑶亲自接过,放在了萧佑城手边,「喝了醒醒酒吧。」 他待她虽然不算亲厚,客气礼貌总是有的,此刻却不见一丝反应,连声谢谢都没有,维持倚靠在椅背的坐姿,一动也不动,眯了通红的眸,去看台上的戏,仿佛太专心,也仿佛思绪远飘,只通过台上那人,去看另一个人。 薛飞瑶于是也转头去看戏,却不知要等到何时,这齣戏的女主角,才肯换一换。 晚宴时不见了萧佑城,萧夫人问起,说是喝多了酒,下午就回去休息了,萧夫人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敢情这里倒不是他的家了?非得巴巴赶回去?这么冷的天,怕是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底下众人屏着气噤着声,一顿饭静静吃完,萧夫人到底还是不放心,命厨房备了饭菜,对薛飞瑶道:「你跑一趟,替我去瞧瞧他。」 飘着雪的夜晚是极冷的,薛飞瑶穿上件黑色的狐裘大衣,又密密缠了条白色羊毛围巾,方才出门。司机将车子开至南郊,这里她是第一次来,远远就看见屋里亮着灯,漆黑寒冷的夜晚,特别有种家的温馨暖意。 她提了食盒下了车,竟发现门是虚掩的,轻轻推开......客厅里米白色的沙发,叫一旁的立式檯灯照着,泛出暖暖橙意,他闭了眼坐在沙发里,侧面有灯光投下的阴影,隐隐瞧得不清。 「你回来了。」他低柔了声音说出这句话,仍旧闭着眼。她一惊,生生收回将要迈出的步子,惊惘站在原地。灯影下他的轮廓,有孤寂有柔和,都不是她所熟悉的,或者说,都不是他愿意展现给她的。 许久没等到回应,他缓缓睁开眼,幽幽看着她,悠悠一笑,「回来这么晚,又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没有责怪,只陪着小心与宠溺。 他的笑容柔软而苍白,她竟怀疑这是自己的梦,可涩意从心头一直蔓延至舌尖,满是酸楚的味道,唇颤了几颤,不能说出话。 他又缓缓站了起来,走向她,身子左右轻轻的晃。看着他渐近的身影,她感到仓皇无措,退后一步,又退后一步......忽然就失去了所有勇气,她转了身逃一样的跑开......也许是不愿打破他的梦,也许是不愿打破自己的梦。 院外她回头,他并没有追出来,只低了头斜倚在门口,门前淡淡的光,将他的影子斜斜拉长,朦胧投在地上。她隐在暗处看着这个男人,这个人前暴戾冷漠,人后寂寥孤单的男人,她明白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了他,也明白,他的心里,永远在等另一个女人回家。 番六:8cj锦辑 而我心口衍生灿烂焰火 我记得每一刻颤抖 每一刻都变成不朽 酒后篇 西张路有一座刚建成不久的教堂,赵家三小姐的婚礼便安排在这里,在教堂举行婚礼是时下最时髦的事情,礼堂很宽大,济济坐满了人,代黎坐在最后一排,看新郎新娘在神父面前宣誓,不由想起几日前的夜晚,属于他们的秘密婚礼,在礼堂里扫一圈,没寻到那个人,却对上了容庭轩的视线,看他对她温柔的笑,她也笑了笑,迅速收回了目光。 第144页 晚上的婚宴,少帅携了女伴姗姗来迟,在宴会厅扫一圈,没寻到那个人。沈纤同他说笑,而他想着心思,偶尔应上一句,很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什么时候身边又多了一名女子,淡紫印花旗袍,身条纤细,与沈纤的明艷不同,气质是羸弱的风流。 代黎因为有事耽搁,来得十分晚,不想进门就看见少帅身侧美人环绕,特别是一名紫衣女子,幽幽看他,眼神里恨不得伸出钩子。 萧佑城也发现了代黎,沈纤给他介绍紫衣女子时,他眼角的余光一直在看她,看她进门,脱了黑大衣,摘下同色的礼帽手套,里面是一件宽大的绸质白衬衣,颈上还松松搭了条黑色领带,帅气又不失慵懒的性感,远远只扫他一眼,他腹中突然一热,手心打滑差点摔了杯子。 代黎给主人送了礼金道了喜,准备坐一会就走,容庭轩邀她跳舞,她推说累了,只与容庭轩喝了半杯酒,不多久就告辞,容庭轩要送她,依旧被推拒,容庭轩想她喝了酒开车,到底不放心,出门却看见一辆车从眼前开过,车厢里两个人,与他视线交汇的剎那,代黎淡淡看了他一眼,萧佑城则冷冷瞥了他一眼。容庭轩站在原地,僵立了很久。 宴会厅里,叶蔓紫拢了拢耳边碎发,笑道:「少帅似乎对沈小姐不太上心。」 沈纤面不改色,笑盈盈从手袋里拿出张请帖,「年后我的新片在长声首映,叶小姐可一定要赏脸光临啊!听说还挤了叶小姐新片上映的档期,真是不好意思,你也知道少帅太忙,只年后那几天有时间陪我出席首映。」 叶蔓紫扯着嘴角笑得勉强,「那是自然。」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他能感觉出她心情不好,却又拿不准到底是为什么。车子开回都督府,刚停下他就俯过身吻她,她口中有香槟的味道,一丝丝都被他吞掉,正吻得缠绵忘情,舌头突然一痛,他本能放开她,昏暗中,见她深陷在座椅里,眯了眸在笑,嘲讽的妖魅的笑容。 拇指轻轻抚摸她红肿的唇,微微往里探,又被她咬了一口。他笑,她果然有些醉了。 抱她回房间,她往四周扫一圈,在他怀里不安扭动,「放开我!我要回家!」 他一边钳住她的挣扎一边吻她的额,「这就是我们的家。」 「我们?」她不动了,颦起眉看他,正看得他心中萌动,她却突然展眉笑了,黑亮的眸里写满了无辜,「我们哪有家?」 胸口狠狠的刺痛,看她的眸光渐渐变冷变黯,她眼中的笑意也点点逝去,突然撕开他的衣领咬上他的颈,他哼都不哼,健臂只一收,抱她更紧。 压她在床上,过了许久她才松开嘴,侧过头一把推开他,大口大口的吸气,还咳嗽,大概是咬他时太专注,忘了呼吸。 他轻轻拍她的背,餵她喝下半杯热水,床头灯柔和的光下,她的脸泛出潮红的光泽,因为咳嗽,眸中蒙上了一层水雾,斜了眼角看他,撩得他腹中火起,正要再次压下去,却被她一个翻身反压至下面。 「黎?」 她眯起眸,纤细食指放在唇前无声的嘘,身子慢慢俯下,隔了食指吻他一下,然后再慢慢坐起,脱下大衣扔掉,伸手将颈中领带一扯,绑了他的双手在床头,他只轻皱了眉头,任她摆布。 她半趴在他身上,一颗一颗解他衣服的纽扣,先是外套,再是马甲,再是衬衣,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的动作很慢,他紧咬牙关紧紧绷住,待他终于赤裸胸膛时,已经密密出了一身的汗。 她摩挲他精壮的胸膛,坚实的腹肌,她的手指有些凉,触在他滚烫的肌肤上,感受他的身躯在她手下微颤,她低头吻他,湿润他因渴望而干燥的唇,伸出小舌探进他嘴里,立即被他牢牢擒住,辗转纠缠,恨不得吞咽下去。 吻到有些晕,她放开他的唇,轻咬他的下巴,缓缓解开自己的衬衫,脱去胸衣,看他喉结明显的滚动,身子再俯下些,雪白晃动在他唇边,他张口就含住,疯狂的吸吮啃咬,她也热起来,扭了扭纤腰,细细哼了几声,缓缓抬起身子,他仰了脖颈追上来,仍然贪婪吮着她的柔软,她又离开一些,他还想追,无奈双手被绑限制了行动,只得恨恨看着她,呼吸急促,胸膛剧烈的起伏。 她的唇角有坏笑,鲜红蓓蕾湿漉漉的,愈加挺立娇俏,他双目充血,低吼一声就要挣开,她脸色一变,压下他的身子咬上他的喉结,他动了几下,终于安静下来。 现在是女王时间,反抗要受到惩罚。 她满意于他的反应,拍拍他的脸,指尖沿着胸腹一路下滑,滑至腰间,褪去他的裤子,皱起眉,歪头看了一会儿,他低哑了嗓音急唤她,「黎?黎?」她看他一眼,慢条斯理脱下自己的长裤。 张开修长双腿,跨坐在他身上,他抬腰往上挺,她就往后退。他粗声呻吟,额上青筋暴起,突突的跳,他明白了,她今晚就是要折磨他!双拳紧握,突然挣开束缚握住她的腰,用力按下去...... 意外的变故让她有些傻,愣愣看他,终于得到缓解的欲望让他发出舒服的喟嘆,他坐起来紧紧抱住她,吻她耳后颈侧敏感娇嫩的肌肤,她大约也闹够了,闭上眼环抱他紧緻的腰,微启了唇呻吟。 不知何时她又被压在下面,被他禁锢在怀里,在她意识模糊时他问,「为什么?为我还是他?」 第145页 她侧过脸嘀咕句什么,睡着了。 火车篇 代黎提了箱子下楼,却发现母亲皱了眉坐在客厅里,旁边站着陈小引。「怎么了?」代黎放下箱子坐在常霏身边,去看陈小引。 「刚从码头传来的消息,你们要搭乘的洋轮出了故障,不能开航。」 代黎颦起眉,「轮船公司没说什么时候能修好?」 陈小引看着她,并不说话,代黎霎时就明白了,脸色略一变,抿起唇垂下眸,只默然片刻,再抬头时眸色已是清明,「派人买两张今晚去天津的车票。」陈小应刚要答应,又听代黎道:「再找个不相干的人,买两张同一时间去广州的。」 陈小引只一怔便点头,「明白了,我现在就去。」常霏轻声一嘆,拍了拍代黎的手,「我上楼去看看有没忘带的东西。」 代黎低着头嗯一声,「妈妈,对不起。」 常霏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摸了代黎的发,转身上楼去了,于是客厅里只剩下代黎一人,黯了神色敛了眸,独自蜷坐,阳光自她身后的窗子射进来,越过她单薄的肩,在地毯投下一个影,随着光的流转,影子渐渐被拉长,纤细而孤单。 风从车窗吹进来,扑在面上有些冷,带着股湿漉漉的潮气,窗外掠过起伏的丘陵,也不再是单调的灰白冬色,渐渐能瞧见些许绿意。 常霏推开包厢的门,一哆嗦,责问道:「大冬天的,怎么开着窗?」说着便把车窗放下了,代黎问:「爸爸还好吧?」常霏点了点头道:「医生说很稳定。」除去外衣侧躺在床上,闭了眼与代黎说了一会子话,慢慢的悄了声息,代黎以为母亲睡着了,轻轻走过去给她拉好被子,却忽听常霏低声道:「黎黎,你怪妈妈吗?」 代黎心中一窒,手下跟着顿了顿,也是低声道:「不,是我不对。」常霏似无声嘆了口气,翻身向里,大约真是睡了。代黎坐回床铺,身子斜倚在车厢壁,怔怔看向窗外,茫茫一片天地,心中也是茫茫一片。 下午时分,火车一阵猛摇,突然就停了,她从眯瞪中惊醒,以为是到了站,回过神来才发现,车窗外尽是草木山野,连户人家都不见,哪里有车站? 四处渐渐吵嚷起来,常霏也醒了,问是怎么回事,代黎低了头拿起外衣套上,「我去问问。」出门便看见列车员,正一间间包厢挨着解释,原来是少帅的专列要从这条道上走,沿线的火车都要避让,暂时需停一停。 此地正处南北边界,眼见就要进入薛家地盘,少帅的专列竟然驶到了这里,不得不叫人疑心,莫不是要开战了。可这位小姐的脸色也过于苍白了些,列车员于是劝慰道:「小姐不用太过担心,火车一定能安全到达广州。」 可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眼看车窗外的景色隐隐陷入晦暗,火车还是没有半分将要开动的迹象,频频有人去找列车员询问,得到的答覆也只是等一等,再等一等。 相对默默坐着的车厢,代黎突然起身,「妈妈,我出去一下。」 常霏只是无奈,「小心点。」 打开车门才发觉冷,身子里像是渗进了凉水,叫风一吹就透了,不意外的,她看见有部车子停在不远处。坐上车,一路沉默,侍从官是极客气的,将她送上另一辆列车,列车上的侍从也是殷勤,陪着笑将她领至一间包厢外,抬手敲门:「少帅,代小姐到了。」 即刻有人拉开门,是孙辅,含着笑微微躬了身,「代小姐您总算来了。」语气如释重负,一边请了她进包厢,一边出去关上了门。 这间包厢极大,几乎就是一节车厢,左手边深蓝色的丝绒沙发,灯下泛出星星点点的光亮,背对着她,有个身影坐那里,代黎几个大步走过去,噼头就问:「这算什么?你不能理智点?」 他不说话,拿着银匙在搅一杯咖啡,杯子轻轻推至她面前,她心中正无比灼恼,一翻手竟把杯子拂到地上,打碎了。 「哗啦」一片声响,两人俱是静静去看那骨瓷片,像是碎在了心里,稍稍一动便是鲜血淋漓。慢慢他收回了视线,低着头,始终也没看她,许久才暗哑了嗓音道:「求你。」 声音极低极轻,却狠狠刺进她心里,那种难过能将人吞噬,她倔强般微扬了下巴,去看窗外,暮沉沉,想开口,发觉唇在抖,紧咬了唇角也止不住,「你......你......」 列车猛然间鸣笛,轰然而动,她的脸色也随之陡变,他竟打的这样的主意?祈求不成便用强迫?心中悲苦又夹了怒,她愤然转了身离开,一脚踹开包厢的门,惊得门外侍从官都骇在那里,她快步往车头走,身后他已匆匆追上,拉她拉不住,在经过两节车厢的接头时,他突然长臂一伸阖上她身前的车门,钥匙一拧扔至窗外。她立即拔出枪,对着门就扣了扳机,砰一声落了锁,而这短暂的停留,人已被他压进厢壁,紧紧箍在怀里。 有侍从官听到声音赶过来,他头也未回,抬手就是一枪,瞬间将人驱得一干二净。枪随手扔在地上,他低头狂乱吻她,解她大衣的扣子。 大衣底下是件织锦旗袍,他并未料到她会穿这样的衣服,织锦面料贴着她的身,在他掌心滑腻着,而她在他怀里挣扎着扭动,他连衣扣都摸不准,急火上了心,干脆双手揪住她的衣领,左右用力一撕,撕口一路裂至腰下,露出整个雪白胸脯。 第146页 她一愣,怒焰随即烧在眸中,扬手给了他一巴掌,打偏了他的脸,他也只偏了偏脑袋。昏暗中,旗袍雪青的织锦面料被映成绛紫,残留了半截衣袖挂在臂弯,将她的双肩衬得愈发单薄且圆润,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怒意。 他低头啃吻她的肩,撩起她旗袍的下摆,推至腰间,她感到腿间凉意一片,还未待反应,他突然的进入让她痛呼出声,口中丝丝抽着凉气,架在他肩头的手慌乱打他,可是软软的连拳头都握不住,喉咙里发出小动物一样的咽呜声,想抑制却不能,她知道这时候不该示弱,可在他面前,痛了就会撒娇,几乎要成了本能。 他心中烧着怒火,只想不管不顾的占有她,可是她这样,她皱着的眉在告诉他,她痛。再多的愤恨也只能化作无奈疼惜,他停下来哄她,一手扶住她的腰,俯身在她耳边柔声的唤,叫宝贝叫小乖,她别过脸不愿理他,他舔她的耳垂,不时轻轻咬一下,另一手在在她腿根内侧抚摸按揉,感觉到她身子渐渐放松下来,方才缓缓抽送。 车轮撞击铁轨,震动伴着轰鸣,由足下一波波传来,加剧了身体的颤动,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就落在耳边,隔着轰鸣,似乎近又似乎远。她的双手抵在他胸口,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抗拒还是迎合,窗外漆黑一片,火车接头处没有灯,藉由车厢里透出那点微薄的光,她抬了头,去看低矮的车顶,大约是新漆的铁皮,墨绿因反光而显得青梗梗。默契的,他们都不去看对方的眼,从前做爱时最难以割捨的目光纠缠,现在连对视一眼都不能。 他埋首在她颈间低吼出声时,她亦于一片黑暗中看到光亮,可只那短短的瞬间,很快一切又归于黑暗,更加黑暗,更加痛。 他缓缓抬起头,她喘息着,不过回复了一点力量,反手又给了他一巴掌,此时列车正经过某个站台,有光射进来,被什么阻断了,一束一束间隔着,将他的脸庞照的忽明忽暗,他正偏了头看她,眼神像无辜的孩子。 她仿佛铁石心肠,完全不为所动,软绵绵倚在车厢壁,有气无力道:「下一站放我走。」 「不!」站台已经错过去了,他的脸庞又重新隐进黑暗里,只听见愤怒吼声。 她微微扬了下颌,神情是倨傲也是悲伤,「留得住么?」 只听得「嘭」的一声响,他一拳打上车壁,紧挨着她的脸庞,车皮竟是陷进去了一块,她几乎能感觉到耳边飕飕的凉意,她笑了,笑声却透着无力,「想打我?」 她的双腿早已软的站不住,失去他手臂的搀扶,身子沿着车厢壁,缓缓滑了下去,她想以手臂撑住身体,无奈手也顺着厢壁往下滑,可她一声不吭,哼一下都没有。 他紧咬了牙关,额上青筋暴起,恨恨看着她,看着怀里的女人慢慢滑下去,她说的一点没错,他确实想打她,如果可以,掐死了最好,一了百了。 她坐在了地上,凉意由腿间袭上来,冷得她打颤,她撑了几次想撑起自己,额上密密溢出冷汗,身子却突然一轻,被他抱在了怀里,包进他的大衣,她也许是累了,再没有挣扎,垂了头窝进他温暖的胸膛,乖乖任他抱回了车厢。 第二日清晨,孙辅拿了急电在车厢外敲门,小声的唤:「少帅?少帅?」不一会儿见萧佑城开了门,打了手势示意他噤声,孙辅呈上电报,萧佑城看了一眼,又回头看了看床上,孙辅不敢多瞧,低头退了几步。 半个小时后,萧佑城端着杯热牛奶,推开车厢门时,牛奶杯也碎在了地上。 衣架上少了套他的衣服,深蓝的天鹅绒窗帘,叫透过窗的疾风鼓动着,猎猎作响。 沙滩篇 暮春的夜晚,辽阔的海岸,月亮在天空挥洒银白,篝火在沙滩燃烧金红,羊毛毯上啊拉伯风格的图案神秘精緻,女子抱膝坐在毛毯上,光裸的双足浅浅陷进细沙,沙粒尚遗有白日的余温,暖洋洋痒酥酥包着她的脚。 入夜的海滩有些凉,她的白色衬衣外另罩了件黑色小外套,领口半敞,精緻的锁骨若隐若现。篝火的另一边,他却只穿件白衬衣,袖口随意的挽起,领口也是半敞,不见了平日里的硬朗强悍,另有种随意不羁的帅气,半蹲着在添火,却不时看向她,细小的火星争先恐后蹿出来,隔在他们中间,她的眉头轻轻在拢,思绪远飘,他的目光专注温暖,情深似海。 来到她身边坐下,他俯身先在她颈间啃一口,然后才送上一杯葡萄酒,紫红色的液体在篝火下泛出闪闪金光,她只浅抿少许,能看出来心不在焉。 「怎么了?」他接过她手中酒杯,就着她用唇碰过的杯沿喝一口,放在一旁,握住她的手。她很自然的偎进他怀里,说出此刻的挂念,「不知道夏州现在睡了没,他要听我的歌才肯睡的。」 他有些吃味,捏她的小翘鼻子,在她唇上亲一口,语气却含着霸道,「说好了这几天是属于我的,谁都不许想!」儿子也不行。 她抿了唇抬头看他,眼睛晶亮亮的,腮边鼓起两个小鼓包,生气的样子可爱极了。他弯了眼角,眸中的温柔简直要溢出来,低头吻她,轻轻的,可她还在赌气,咬紧了牙关不让他进。沉闷的低笑自他胸腔发出,他吻了吻她的额,「宝贝,把眼睛闭上。」 她疑惑的眼神愣愣傻傻的,引得他又发笑,吻她的小鼻尖,放低了声音哄,「乖,把眼睛闭上,就一会儿。」 第147页 她依言轻轻阖上眸,感觉他轻吻她的唇,然后突然放开了她,她下意识伸手去抓,可什么都抓不到,她颦起眉咬了唇,却没有睁眼。 四周很安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声音,只有海浪翻滚的声音,远远近近,深深浅浅,衬的四周更加安静,她不觉环抱双臂蜷起了身子,他不在身边,海风有些凉。 她想他也许是生气了,自从夏州出世,她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孩子身上,今天是他们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他特意带她来西西里,为她准备浪漫的篝火沙滩,可她竟然心不在焉......刚思及此,忽然听见空中发出沉闷的「嘭」「啪」声,她睁开眼,满天的缤纷璀璨刺得她又眯起眸,可是捨不得闭上,玫瑰红、柠檬黄、孔雀蓝、橄榄绿、紫罗兰,焰火的光芒绚烂了整个夜空,让人心醉的美丽。她缓缓躺下,躺在柔软的毛毯上,毛毯又陷入柔软的细沙里,那样的舒服;展现在她眼前的,是整块丝绒般辽阔的天幕,无数宝石般闪耀的花朵盛放其中,只为她盛放。 结婚那晚的盛大烟火,她因为太累没有去看,他曾说过要为她弥补,每年都要弥补,她竟然忘了......不知何时他在她身边躺下,温暖的胸膛让她情不自禁去依靠。 两人静静的依偎,没有说话......无言的亲昵、海涛的荡漾、沙滩的柔软、烟火的美丽、爱人的温暖......这一切极致的浪漫幸福,让她生出渴望,渴望交出自己...... 她迷离了双眸拥住他,他却用掌心蒙住她的眼,描她的唇形,咬她的唇瓣,舌尖触上她的,轻轻一绕,又缩了回去。她紧紧拥了他的颈,亲吻都让她颤抖。 衣衫件件褪去,因为尚在哺乳期,她胸前的雪白格外丰盈饱满,他贪婪的迷恋其中,深深的吸吮,如他们那个馋嘴的儿子,她下意识抱住他的头,脖颈微仰,细碎的呻吟自喉间滑出,而她的呻吟刺激着他,愈加狂猛的啃咬吸吮,她的身体因颤抖而瘫软,在他身下,软成一汪水,可是一切才刚刚开始。 火焰的热度,潮水的味道,海浪的声音,像是涌动在她体内灼热的情潮,她想起那一年,伴着海浪声的初夜......难受的弓起身子,她将滚烫的脸颊贴上他的,呼唤声被喘息搅得支离破碎,「佑城......城......城......」 落在她耳边他的呼吸急促而粗重,他深深的亲吻她,分开她的双腿环上自己的腰,欲望顺着湿滑一没而入,随即又被紧緻包围,两人的喉中同时逸出轻嘆,她身子一软,却被他搂了腰拥在怀里,随着他的律动而摇摆。 折腾了几回她终于受不住,带了哭腔向他讨饶,「城......城......」他爱极了她此刻唤他的模样,像只娇娇软软的小猫咪,被欺负的喵喵叫,可她越是这样他越停不下来,越想欺负她。他抱紧她在怀里,唇落下她的小脸,落在哪儿亲哪儿,欲望仍在她体内驰骋,她微颦了小眉头,委委屈屈的,却还是柔柔顺顺的窝在他怀里,任他为所欲为。 高潮的余韵中她睁开眼,越过他的肩,看到夜幕中的星辰,像在黑色天鹅绒上洒满了碎钻,那样美,那样低,仿佛随时就要落在她身边,一伸手,就能得到。 「在看什么?」 她转头,一个吻印上她的唇,她看进他的双眼,里面闪烁的,也是星星。 她微笑,她想她已经得到了。 圣诞篇 爱尔兰长年多雨,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阳光穿过三面宽大的玻璃墙透进来,暖洋洋晒在人身上,手心里微微腻出汗,加之小腿处传来的搔痒让她分心,握着钢笔的指腹只稍稍打滑,字歪了。 代黎略一颦眉,只得将写坏了的信纸丢在一边,重新拿出一张。那厢,小傢伙已经爬上了她的膝盖,正咧着嘴沖她笑,笑得跟某人一模一样,她故意屈起膝,「倏」一下,小傢伙又沿着妈妈光洁的小腿滑了下去,半天的努力白费了。 也只略略皱眉,看妈妈一眼,小嘴巴扁了扁,到底也没哭,重新又吭哧吭哧往上爬,可是妈妈的皮肤太光滑细腻了,爬两步往下滑一步,可怜的小傢伙。 「你怎么又欺负我儿子!」那边终于有人看不下去,沖他妈妈吼,可是妈妈好像没听见,仍然低头写信,只有小傢伙看见了,妈妈的嘴角勾起了小括号,在偷笑。 哗啦啦一片声响后,头顶突然逼近一片阴影,将太阳的光都挡了,小傢伙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先是看见一只湿漉漉的手臂捞起妈妈的肩,然后就看见爸爸低下头,吃妈妈的小括号。 爸爸身上滴滴拉拉挂着水,一滴一滴落在他头上,有点凉,不远处的泳池里,姐姐套着泳圈在和哥哥打水战,视若无睹,小傢伙抱紧了妈妈的腿,歪了头睁了大大的眼睛,好奇在看。 可惜还没看够时,爸爸亲一下妈妈的眉心,下水去了,妈妈继续写信,脸色粉红粉红的,好好看。 代黎写完信,按铃让僕人拿走,小傢伙终于如愿以偿,被妈妈抱在了怀里,依着香软昏昏欲睡时,听见一个可怜兮兮的声音,「嘛嘛?嘛嘛?」 情词趴在泳池边,小脑袋搁在手臂上,乌黑湿润的大眼睛巴巴看着代黎,像只幼鹿,「嘛嘛为什么不下来?」 「因为嘛嘛要带镇西......」 「因为你嘛嘛不会游泳。」 代黎的话被萧佑城抢了去,而小情词也被爸爸从泳圈里抱出来,抱在了怀里。 第148页 「不会?」小情词瞪大了眼看了看妈妈,又转头看了看爸爸,然后又看了看妈妈,难以置信,心目中什么都会做的妈妈,怎么会不会游泳呢? 萧夏州刚好游到泳池这头,吹一声口哨,又游过去了。代黎悄悄剜一眼萧佑城,随手拿本书遮在脸上,抱着镇西一起睡觉。 大约是暖气烧得太好了,隔着玻璃墙,外头正值隆冬,里头却是这样的热,像有个火炉子烧在身边,代黎睡梦中无意识转身,转身却醒了,怀里的小傢伙已经不见,而自己,被另一个大傢伙抱在了怀里。 她揉着眼抬头,「孩子们呢?」 「出去吃点心了。」 果然只剩一池安静清水,碧蓝碧蓝的,金色阳光在池底描绘出凌乱繁复的细纹,粼粼闪着,像是孩子即兴的涂鸦画。 她伸懒个腰打个哈欠,软绵绵不想动,自从来了这里,骨头都变懒了,他吻她,她亦懒洋洋应者,眼皮渐渐耷下去,似乎又要睡着了。 人被他打横抱起,她晕乎乎的也不甚在意,然而足下突然传来凉意,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他放坐在泳池边上,「干什么?」 他笑着跳了下去,对她张开双臂,「下来,我教你游泳。」 「不要。」她撑起身子抬腿欲走,纤细脚踝却他握住,一把拉了下去,她心下猛然一沉,惊呼还未来得及出口,人已没入水中,她本能闭住气,他的唇随即附上来,迫她张开嘴......是呼吸,还是亲吻? 终于浮出水面的代黎长长吸一口气,吸得太急被水呛到,咳了几声,「萧佑城!」唤的咬牙切齿。 萧佑城一手圈住她的腰,一手理她湿漉凌乱的发,笑道:「以嘴吸气以鼻呼气,学游泳的第一步,刚刚不是做的很好?」 代黎哪里管他这些,沉着脸像只发怒的小狮子,「放开我!放开我!」 萧佑城笑得愈发促狭,似懒洋洋眯起眸,故意放缓了声音,「小姐,好像是你抱着我不放吧?」 代黎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臂紧紧环了他的颈,而双腿也牢牢缠在他腰上,整个人巴住他,可池子里的水,只漫至他胸口...... 脸瞬间就红透了,她触了电一般迅速跳下去,快步想往池边走,可人在水里,哪里能走的快,被他拦腰抱在怀里,温热湿润的唇含住小巧耳垂。 她别扭着与他挣扎,力气大多叫水化了去,只激起水花四溅,他含着笑在她耳边呢喃道:「轻点儿,外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多么激烈呢......」 她气得脸都绿了,隐忍了怒气不动作,待他将她压在池壁,转过她的身时,一口咬上他的肩...... 他不躲不避,含着笑,在她腿侧缓缓的上下抚动,「刚才给谁写信呢?嗯?」 「庭轩和佑晴。」她换口气,咬他另一只肩,他还配合的略略歪了头,意外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代黎咬累了,其实也早消了气,抵了额头在他胸膛,将身体的重量尽数交给他,轻轻喘着气道:「平安夜。」 他温柔的笑,握住她的手,寻了她的唇吻她,她穿一件及膝的丝袍,叫他用牙齿咬开了繫结,袍子便浮上水面,慢慢漂远了,她光裸的背抵靠着池壁,一开始觉得凉,后来渐渐腻滑着热起来,原本平静的池水,由他们起伏的身动带来漾动,一圈圈泛出涟漪。 她一只手腕搭在他颈窝,不知是水还是汗的缘故,总顺着他的肩往下滑,他干脆翻过她的身子,让她搭了手臂在池边,扶住她的腰,从后面进入。 因为在水中,或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她总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就好像随时要飞起来,她眯起眸,将下巴搁在手臂上,软绵绵嗯嗯出声。 「黎?黎?」半梦半醒间,小腹传来一阵灼热,感受到他偎了身子在她身上,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边,「看,下雪了。」 她闻言睁开眼,玻璃墙上薄薄凝了层雾气,依稀能瞧见外头,有纷纷扬扬的雪落下来,白茫茫一片。 「又是一个平安夜。」他低声道。 又是一个平安夜,他们相识整整十八年。 有铃铛清脆的声响,继而是孩子惊喜的尖声欢叫,萧佑城笑着抱起代黎,「孩子们的礼物到了。」 番外七 纯真年代 回忆留在脑海 再见纯真年代 船舱里又黑又潮,大约从前是用来装鱼的,窒闷的空间里满是腥咸的臭味,不过这些都不是最打紧的,难熬的是冷,她小姑娘爱俏,这样冷的冬天,不过穿件鹅黄的薄毛衣,家里通了暖气管子自然不觉得怎样,可被关在这里,便只有浸心冻肺的冷。 她蜷在船舱狭小的角落里,不知坐了多久,身子都麻透了,感觉不到哪里是手,哪里是脚,说不紧张不害怕是假的,奇怪却哭不出来,渐渐也就平静了,只感到眩晕感由脑中一波波袭来,意识朦胧中她只是想,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上妈妈包的饺子...... 梦里小引哥哥陪她放鞭炮,一片杂乱喧嚣的「砰砰」声响,然后落入温暖怀抱,有烫的水滑入颈中,有人焦急唤她,「黎黎?黎黎?」 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睁开眼,看见妈妈抱着她,哭得很厉害。她觉得鼻子酸酸的,也好想哭,可只是举起小手去拭妈妈满脸的泪痕,眉毛一紧一紧的憋住泪,颤抖着说:「妈妈,我不怕。」妈妈却哭得更厉害,将她抱的更紧。 第149页 六岁的代黎伏在妈妈的肩头,仰望满天星光,已经学着不再依赖。 墙上几盏壁灯,将雪白印花壁纸晕成浅黄,却无法让人感觉到温暖,一名米白色西服的男孩静静穿过走廊,颈间的蝴蝶领结打得一丝不苟,走廊尽头的双扇大门前停下,轻轻敲门,「爷爷?」 不久即有苍老的声音传出,「进来。」 男孩推开门,昏暗灯光下见着一名老人,满面深深浅浅的皱纹,威严的气度掩不住沧桑之态,老人缓缓开口,「明日一早的洋轮,到了那边自有人安排,你要用心的学,别给我容家丢脸。」 男孩微垂了头,「是,爷爷。」 老人嘆口气又道:「你也知道,你父亲不是做生意的料,容家这么大的家业,以后就全指望你了。」 男孩抬起头,双目中是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自信,「爷爷您放心,我一定会做好。」 回到房间,僕人们正为他的远行做准备,母亲坐在沙发里垂泪,断断续续的抱怨,「都怪你父亲,自己不争气......老爷子也真够狠心的,孩子还这样小,年都不让人好好过......你到了那边,万事要自己小心,过了夏天我便同你父亲去看你......」 男孩微笑着温言劝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您别太担心。」 九岁的容庭轩轻拍母亲的肩,透过玻璃窗看见漫天星辰,以为想要的都能拥有。 冬日里天黑得早,寒风呼呼的吹,几乎要将整个茅草房都掀倒,灶台后头的草堆里,瘦小的女孩正在烧火,身上一件打满了各色补丁的粗布蓝衣,单薄得抵不住一丝寒气。 屋外也有鞭炮声,也有孩子们的追逐嬉闹,她不过偶尔的分神,转头去看,即遭到母亲的喝骂。晚饭做好后,母亲出门去寻她那调皮的哥哥,她从灶台后慢慢爬起来,顶着刺骨的风走出屋子,打了井水洗净手脸,水同样冷的刺骨。 回屋仍不见母亲回来,桌上有一盘小炒肉,她使劲吸鼻子,想多闻几口肉香,小炒肉油亮的颜色,煤油灯下特别的诱人,她有多久没尝过肉的滋味了?半年?一年?她已经记不清,或许从未吃过,那味道只是自己的幻想。 她终于没能抵住诱惑,爬上凳子,挑了最小的一块放进嘴里......啊,真的很香...... 「妹妹偷吃肉!娘你快来!妹妹在偷肉吃!」 她还没能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人已被推到了地上,母亲拿起笤帚,噼头盖脸就打下来,「让你偷吃!你个赔钱货!让你偷吃!」她死死闭着眼,咬紧了嘴里那块肉。 晚上蜷在灶台后的草堆里,细细回品齿间肉香,忘了身上的疼。她想起白日里偷偷跑到村东头,蹲在私塾外头听先生讲故事,讲一个什么颜什么水的女人,因为太漂亮,皇帝拿了整个国家的财富去宠她,结果亡了国。她觉得十分羡慕,那样的女人,大概,天天都能吃上肉吧! 五岁的白月儿透过茅草屋狭小的窗,看见夜空中的寒星,所奢望的不过是顿饱饭。 大晦日的夜晚,远处的神宫隐隐传来钟声,男孩由四名赤裸少女服侍着沐浴完,另由四名樱红和服少女引领着,缓缓步入神舍。 父亲近卫家武一身黑衣,闭目跪坐于正堂中央,身前一座雕刻牡丹花纹的金黄色刀架,刀架上横放了一把造型均匀的太刀,夜色下刀刃锋芒依旧。 男孩于刀架前跪下,行俯拜之礼,听父亲朗声道:「这把刀铸自战国时代,是我近卫氏代代相传的家宝,刀中凝聚了家族百年精魂!」双手小心翼翼托起太刀,「今天父亲把它传给你,你要接纳它成为你肢体的一部分,你要谨记武士道精神,谨守近卫族规,发誓为天皇陛下效忠!发誓为大日本帝国效忠!」 男孩再次俯拜,「是。」双手高举,从父亲手中接过太刀。 四名和服少女合力抬进一只铁笼,笼中一只雪白狐狸,有双乌黑精亮的眼,只见男孩站起,双手握刀用力一噼,血溅当场。 近卫家武满意的点头,伸手指向西方大陆,「以后面对我们的敌人,下手就要这样果断!」 八岁的近卫信树回头,眺望夜空繁星,疯狂的种子在心中滋长。 广州城最着名的花园饭店,这晚却是岗哨严密,原来薛家包了整个饭店,在这里做家宴。 家宴自然不请外客,人到不了,礼物却是源源不断的送进来,其中大半又是指名送给薛五小姐的。这并不奇怪,正如北地人人知道有一个萧家少爷,在这南方,薛家五小姐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薛司令的掌上明珠心头肉,谁能让薛五小姐高兴,便是让薛司令满意。 女孩穿一件洋红的西式小礼服,烫了最时髦的捲发,面容精緻又漂亮,两名随身婢女将礼物一件件拿给她看,她慢慢喝着牛奶,不若一般孩子的好奇模样,只是倦倦的。 终于有件西式镶钻水晶冠引起了注意,婢女提议给她戴上,女孩看着华丽别致的发冠,点头同意。 一旁的三姨太夸道:「我们五小姐本来就是个小美人,戴上这个,就更像个公主了,这是谁送的?真是有心。」 下人回是容家,对面新纳的四姨太打趣道:「容家果然是有心,我看这发冠呀,当聘礼也够了。」 女孩脸上一红,突然摘下发冠扔掉,「谁稀罕谁嫁。」 第150页 四姨太今年也不过十六岁,脸皮是极薄的,叫她这样蛮横的堵了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瞥见三姨太在对面偷笑,忍不住讽道:「那是自然,以我们五小姐的身份样貌,别说是容家了,就是那萧家少爷,怕是也恨不得来给我薛家做上门女婿呢!」 女孩微微扬了头,「只要我看上了,也没什么不可以。」 四姨太脸上挂不住了,撒娇着往薛长复怀里钻,「老爷您看呀......」 薛长复却只大笑,「好!果然是我薛长复的好女儿!有气魄!哈哈哈哈!」 七岁的薛飞瑶于一片环捧称慕中看向落地窗外,众星拱月的夜空,坚信自己便是那唯一的明月。 昆明城四季如春,新年亦不觉得寒冷,城南一户人家里却是十分冷清,说起来也是笑话,这家一对小夫妻原是私奔来的,五年前在昆明落了户,男人斯文俊秀,读过几年书,在一家中学堂里谋了份教员的职位,女人小家碧玉,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净利落,头两年夫妻恩爱甜蜜,过得很是不错。 可男人不知加入了个什么会,三天两头的往外跑,到后来,变成长年累月的不归家,女人耐不住寂寞,一个月前终于跟个木匠男人跑了。只是可怜了他们四岁的孩子,无依无靠的,半个能倚持的亲人都没有,也亏了街坊邻居的好心照看,才不至于落到街头讨饭的地步。 晚饭后,杨大婶刚刚将碗筷收拾好,正要去关门,却见门口斜斜站着个孩子,个子比那门拦子高不了多少,身上的衣服不知道多久没洗了,脏兮兮看不出颜色,手里拿一只空碗,眉目细长,面容清秀。 杨大婶笑道:「小淳吃完啦?锅里还剩几个丸子,婶子给你盛去。」 男孩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将碗放在地上,迅速跑出去了,杨大婶捡起来一看,竟是洗过了的,不禁嘆气,这样懂事的孩子,可惜了没有爹妈疼。 男孩回到家徒四壁的房子,踩着凳子爬上床,衣服也不脱,将小小的身子蜷进冰冷的被窝,刚刚睡着即被人摇醒,睁眼看见个男人,灰长衫,戴副眼睛。 男人说:「小淳,我是爸爸,我来接你走。」 他其实并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是他的爸爸,他已经想不起来爸爸究竟长什么样,可他没有别的选择,只有跟这个男人走。 四岁的朱淳离家时费力的仰起头,看那茫茫星空,对未来也是茫茫无知。 这日是新历年的最后一天,但因为要赶戏,片场里头仍然是一片灯火通明,嘈杂忙碌。拍的是一场夏天的戏,大明星金曼只得穿一件无袖的闪银软缎旗袍,导演刚一喊停,金曼立即被人团团围住,披衣的端茶的送水的,个个好不殷勤。 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是金曼的声音,「琳达?琳达呢?我的琳达在哪?」 众人于是又慌做一团,弯了腰四处找寻,不多久,却见一名青衣小女孩抱了只白色波斯猫进来,「金小姐,您的猫。」 金曼忙不迭的抱过去,「哎呦我的小宝贝,刚才跑哪去了,可吓死妈妈了。」四周众人也只道着喜陪着笑,过了许久,金曼才发现身边还站着那青衣小女孩,仔细一瞧,女孩眉目明丽,面皮白皙,是个美人胚子,于是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从前没见过?」 旁边有人抢着答了,「她叫沈阿花,是片场扫地的小丫头。」 金曼剜了那人一眼,回头打量着小女孩,「倒是个伶俐丫头,你要是愿意,以后就跟着我吧。」 女孩一惊,几乎要喜极而泣,即刻跪下道:「谢金小姐,谢金小姐。」 金曼只摆摆手,「起来吧,阿花这名字太土了,我看......」瞧女孩那纤细的身段,「以后就叫沈纤吧。」女孩赶紧又是道谢,颤抖着起身,是紧张也是激动。 七岁的沈纤满怀着兴奋跑进片场边一处空地,展望辽阔星空,决心拼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各种香气随着暖风在空气中飘散,音乐声伴着轻言与欢笑,处处是衣冠楚楚的北地要人,聚集在萧家这场新年舞会。 楼梯上出现一名男孩,穿一身黑色皮衣,足蹬玄色军靴,挺直了嵴背却垂了眸,一手插在裤兜里,不紧不慢往下走。 步下梯蹬便遇上个女孩,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雪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穿一件粉红色雪纺小洋裙,像极了洋娃娃。 男孩看她一眼,女孩即腼腆低了头,轻咬红唇,双颊晕出粉红,怯怯的问:「萧少爷,明天你能教我骑马吗?」 男孩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很快却勾了唇角微笑,「好。」 大厅里周旋一圈,正准备出去透透气,迎面遇着鸿运轮船公司的小儿子程继业,端了盘戒指饼干要给他,男孩略一挑眉,「又不是女人,谁吃这个。」 程继业眯了眼笑道:「这可是张美婷托我送给你的。」 男孩挑眉变皱眉,「谁是张美婷?」 程继业立即瞪了眼,不能置信般,「刚才你不是答应了要教她骑马?」 男孩「哦」一声,也不看那盘饼干就要往外走,「送你了。」却被程继业腆着笑拦住,「那明天我去教她?」 男孩只一笑,「随便。」大步走出宴会厅。 八岁的萧佑城闲闲倚在门柱边,遥望星空,不知道有人值得真心对待。 第151页 番外八 我的自白 最后的最后 由我来讲述 风从耳边轻轻拂过,带来远方风笛的乐声,婉转而悠扬,空气中隐隐飘有咖啡的味道,醇厚的香气,虽然不爱喝,可我喜欢它的气味。阳光不算浓烈,晒在身上,温暖而清爽,这样的春日午后,适合偷懒,适合怀念。 我来这里有多久了?十年还是十一年?已经记不清,大概是因为日子过得太悠闲,悠闲到总是忘了时间。只记得那是个雨天,天色是晦晦的蓝,我那时因为年幼,性子是害羞而怯弱的,陌生的环境让我恐慌,只缩在墙角里,任人怎么唤都不肯动。就在那一刻见到她,像是突然降临的天使,略略歪了头看我,然后笑,整个世界都亮了。 她转头问身边男人:「叫什么?」 「kitty.」 她回头看我,稍稍压了右眉眉梢,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表情让我又欢喜又害怕,我于是往后缩了缩脖子,她伸手摸我的头,她的手指洁白而修长,像是白玉雕成的艺术品,触感的是温润的、微微的凉,并有淡淡的香气,我激动又紧张,于是又缩了缩脑袋。 她右眉眉梢又往下压了压,我想我读懂了她的表情,是嫌弃。我当时非常慌张,我想说虽然我丑,但是我很温柔,我也想说我很好养,每天只吃两顿饭,可是很没出息的,我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再一次缩了缩脑袋。 她终于开口,「脸太大,看上去很笨。」 ......?_?......大 ......!_!......大脸?......o_o ...... ...... 还好...... t_t......不是赶我走......>_< ...... 于是我在这里住了下来,也渐渐没人记得我的本名,他们都叫我大脸。而她,成为了我的主人,我的女王陛下。 身后有响动,不适时的打断了我的回忆,我有些不悦的回头,看见阿猫。阿猫其实是只拉布拉多猎犬,可是我一点都不怕他,因为他的主人是代镇西,是小王子,而我的主人,不仅是我的女王陛下,也是这个城堡的女王陛下。 作为长辈,我多少还有些宽容大量之度,在瞪了阿猫一眼后,我懒洋洋站起来,慢腾腾伸了个懒腰,把后花园这块晒太阳的地方让了出来。 庄园非常大,想当初我刚住进来时,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摸清整个庄园的路,这事如果让我的父母或是兄弟姐妹们知道了,一定会骂我笨,毕竟我来自东方一个古老的家族,而家族引以为傲的特长之一,便是辩味识路。 在穿过蔷薇花廊时,我听见不远的花丛后传来女子娇媚的声音,「亲爱的,你说,我是不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 我皱眉,萧夏州的品味什么时候变这么差了,这样的女人也带回家?正想去瞧瞧是什么样的「天香国色」,听见少年懒洋洋的声音,「当然不是,最美的女人是我妈妈。」 嗯,虽然我很看不惯萧夏州频繁换女友的花花公子作风,可有一点是欣赏的,至少他还是个诚实的孩子。 花丛后的白色鞦韆上,金发少女正坐在少年怀里,表情微微的错愕,似乎觉得这个回答无法反驳,于是退而求其次,撅了嘴撒娇道:「那我和艾米丽呢,谁比较美?」 「当然是你。」少年答得毫不犹豫,阳光般的笑容中带点坏坏的味道,低头吻住少女,少女闭了眼环住他的颈子,被迷到七荤八素的陶醉模样。 我回到蔷薇花廊,继续淡定的走我的路,希望这个女孩被甩掉时能镇定些,最起码不要闹自杀。以萧夏州这几乎「举世闻名」的花名,漂亮女孩子们竟还是愿意飞蛾扑火,个个争先恐后的陷进来,不过也不奇怪。 他可能在你生日时邀你烛光晚餐,特意为你弹一支钢琴曲,当着餐厅里所有客人的面,祝你生日快乐;他可能在某个非节日非纪念日的清晨,偷偷在你门口放满九百九十九朵鲜红玫瑰,只为给你个美丽的早晨;他可能在你等待歌剧无聊时,玩个小魔术逗你开心,然后变出块漂亮的巧克力送你;他可能为你接下决斗的挑战书,并在两分钟内潇洒利落的解决情敌;他可能在某个晴朗的夜晚,开着飞机载你上天,只为了带你看星星......就算抛开这所有的一切不谈,只凭他那一双眼睛,与他母亲一样美丽的眼睛,微微眯起时迷人的模样,便没有少女能拒绝...... 真是个愁人的孩子,我为我的女王陛下嘆气。 穿过蔷薇花廊,经过庄园东大门时看见了霄妈妈,正站在门边焦急向外张望,我于是知道,一定是代情词偷偷跑出去遛马了,她这几天感冒,明明昨晚还赖在她妈妈怀里哼哼唧唧的撒娇,说这疼那疼,委屈得不得了的小模样,才过了一夜,就不安份成这个样子。 左右也没什么事,我来到霄妈妈身边,坐下来陪她一起等。太无聊去看两只画眉斗嘴,霄妈妈突然激动起来,我回头,远远看见白马载着小骑士......呃,确切的说,是载了一个大号的洋娃娃,慢悠悠回家来。洋娃娃到底还知道自己在感冒,黄色罩衫外穿了件红色外衣,鼓鼓囊囊的,颈子里还围了条黑色围巾,这不知道的,还以为过冬天呢。 洋娃娃还没走到跟前,门口先出现个小邮差,捧一束粉百合,问霄妈妈丹西路怎么走,可是霄妈妈只要看见代情词,眼里就没别人了,没理他,虽然我很想告诉小伙子你完全走错方向了,可惜语言不通,爱莫能助。 第152页 洋娃娃走得近了,却突然勒住马缰绳,静在那里。我眼神好,看见她一张小脸全皱在一块,手捂着鼻子,过了好一会,突然「阿湫!」一声,头一摇身子一抖,打了个喷嚏,然后眼圈红红的去看霄妈妈,满脸的无辜,心疼得霄妈妈赶紧跑过去,「我的小祖宗哎,吹着风了吧!」 邮差小伙子被霄妈妈晾得久了,这会看见又来了个人,也赶紧跑过去,话还没能说一句,手里的百合却被洋娃娃一把抱了去,动作是潇洒利落的,态度是理所当然的。惊得小邮差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了。 哎,其实也怪不得洋娃娃,自打她过了十岁,不时就会有男孩子偷跑到她窗户底下唱歌,隔个三五月还会有男孩子为她决斗,收到的情书能堆满半个屋子,花更是几乎天天收,以至于到现在,她看见花就以为是送给自己的...... 小邮差低声嘀咕了一句我只是问路的,霄妈妈偏巧听见了,自己先臊红了脸,「哎呦我的小祖宗,人家这花不是送给你的。」 洋娃娃本来已经经过小邮差了,闻言回过头,黑白分明的清澈双眼,瞪得大大的去看小邮差,「不是送我的?」 小邮差大概没这么近见过粉嘟嘟的洋娃娃,还是能说话的,眼都看直了,半天才支支吾吾红着脸道:「是......是的......」 洋娃娃嘴一撇,拽拽骑着马抱着百合,回家去了。只可怜那小邮差,傻傻站在那里,从此丢了魂。 也是个愁人的孩子,我为我的女王陛下嘆气。 由后门进入城堡,眼前是一条长而宽的走廊,顶上的天花板吊得极高,水晶灯的影子浮在脚下的大理石地板上,也浮有我的影子。左手第三间小书房,我的女王陛下果然在这里。 向南一排的落地窗,天鹅绒窗帘只束起一半,光在地板上落下水一样的光泽,米白色窗帘透出淡淡的金色,舒缓的音乐声由留声机中缓缓流泻,飘散在整个房间。她闭了眼倚靠在窗边,穿一件长至膝下的灰蓝色宽松罩衫,赤着足,微抬小臂,修长手指跟着节拍而跳舞,隔空弹钢琴。 我小心翼翼走进屋,倚着沙发躺下,静静看我的女王陛下。她其实已经不年轻了,却如同陈年的酒,温润的玉,越品越香,越抚越亮......阳光在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梦幻般发光......这样安静的时光,于我而言是最美的,如果男人能够不出现的话。 男人从另一个房间进来,手中端一杯咖啡,却同我一样没有走近她,只是倚在门口,安静的看她......音乐混着咖啡的香味,一同瀰漫在这个房间,仿佛起了奇妙的反应,熏得人昏昏欲醉,好似置身于梦境......梦境却被她打破,她微微扬了头,闭着眼笑问:「请我喝冰咖啡吗?」 男人便也笑了,虽然我不情愿,可不得不承认,男人的笑声很好听,沉沉的,像大海。他走到她身边,揽过她的腰,「不冷不热,刚刚好。」然后低头,吻她。 眼前的画面很美,很浪漫,很爱情,我却垂下眸打个哈欠,看着光影于地板上缓缓移动,只想提醒男人,等他吻完了,就不是刚刚好了。 这样的事情我毕竟管不着,屋里渐渐热起来,沙发那头突然陷了下去,再不久,一件灰蓝色罩衫从天而降,刚好落在我身上,罩衫上有她的味道,暖暖的温泽,淡淡的清香,我贪婪的吸了几口,慢腾腾从罩衫下爬出来,慢腾腾从窗户翻出去,虽然我读书不多,「非礼勿视」这个道理还是懂的。也不知道那杯咖啡,她到底喝没喝。 恍惚着就走到了南花园,实际上并不是花园,而是一个靶场,我踮起脚尖在门口望了望,代镇西果然在里头,沉着张小脸,玩射击。这孩子今年也不过十来岁,爱好却异于常人,喜欢琢磨摆弄各种冷热兵器,不是孩子玩们的玩具模型,是真的兵器。偏偏遇上了宠孩子毫无原则的爸爸,收藏品推满了两间地下室,堪比他妈妈的藏碟,堪比他爸爸的藏酒。在这件事上,我的女王陛下表现出了难得的不理智,我知道,她宠代镇西也是毫无原则的,因为四个孩子里,代镇西是唯一像他爸爸的......这女人的小心思啊...... 还是个愁人的孩子,我为我的女王陛下嘆气。 我摇了摇头,沿着墙角走向大门,想趁着天黑前出去熘一圈,刚出门没两步,路边花丛里突然毫无预兆闪出个什么!我胆子一向不大,吓得毛都乍起来了!......却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白色套头薄毛衣,白底黑色斑点奶牛背带裤,头上还戴了顶圆圆的白帽子,却盖不过粉嫩嫩的白皮肤,乌熘熘的黑眼珠。只是脸上有几抹黑灰,衣服上还沾了青草,身后跟着咪儿,比她还高的英国古代牧羊犬,这就是女王陛下的小女儿,萧丁儿。 她笑嘻嘻看我,我觉得心里都乍了毛,不明白这个混世小魔王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她却从后面裤兜里摸出一根棒棒糖递给我,「吓着你了大脸。」 拜託!我只吃水煮鱼的好不好?!道歉要不要这么没诚意啊!! 大概是我脸色不太好,小魔王嘴一撇,好像是我道歉没诚意,「不要拉倒。」剥了糖纸塞进咪儿嘴里,那傢伙谄媚的就差喵喵叫了,没原则的傢伙。 身后庄园里传来僕人们焦急的呼唤,「小公主?小公主你在哪里?」刻意压低了声音,是害怕让男女主人听到,小魔王还能抓紧最后的时间剥一根棒棒糖塞嘴里,然后含混对我说:「别说看见我了!」倏一下钻进花丛里,没了。不知去哪上房揭瓦去了。 第153页 又是个愁人的孩子,我为我的女王陛下嘆气。 没人向我打听小魔王的去向,我也失了出门遛弯的兴致,还是回屋睡一觉,然后等着吃我的水煮鱼吧......最近好像越来越懒了...... 好像就是从这个春天开始,我变得嗜睡,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女王陛下渐渐也发觉了,有时我醒来,会发现自己躺在她怀里,而她正幽幽了眼神看我,像两汪潭,要将人溺毙了......我想对她说,不要为我难过,我很幸福,我已经很幸福了...... 猫的寿命一般在十二年到十七年,就在我即将迎来十二岁生日的那个冬天,一个清晨,女王陛下一家起得很早,他们要出门去打猎,而我竟是难得有了好精神,将他们一路送到了门口,女王陛下抱起我,亲了亲我的额头,「乖乖在家,让童妈给你做水煮鱼吃。」 那一刻,我很想说我最爱吃你做的水煮鱼。 那一刻,我很想说再陪陪我。 那一刻,我很想说捨不得。 可是我什么都没说,因为不管我说什么,她都听不懂,她也不会知道。 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最后我在心里对她说——再见。不会再见的再见。 我爱你。 结尾贴文案 还是头一回 天色黯淡下来,最后一辆电车沿着轨道缓缓而行,在经过一个u型路口时停下,摇铃发出「叮叮噹噹」的声音,路边的旗袍店皮货店已经打烊,咖啡店的玻璃门里透出昏暗的红的光,对面是一家新式电影院,小贩高声兜售香菸瓜子,汽车里走下西装革履的少爷,黄包车载来身姿摇曳的女郎。 一抹清瘦挺拔的身影逆着人流而行,白衬衣,浅灰的细纹格子背带裤,斜带顶浅灰的礼帽,扶起因玩耍摔倒在路面的小男孩,男孩说谢谢。 礼帽半掩下的雪白面孔,唇边温暖的笑,是女子特有的矜持与羞涩。 薛飞瑶说,我连恨她都恨不了,这才是最可恨的事。 陈小引说,每当我闭上眼,就会看见她的双眼。 沈 纤说,这世上所有女人的幸福,大约都让她一个人得去了。 朱 淳说,到头来,我想要的一样也没得到,只除了半张她的照片。 何宁雅说,左右我是看不出她有什么好,可她的眼神让我害怕。 近 卫说,曾经我以为必将叱诧风云的一生,原来只为爱一个女人。 白月儿说,自古红颜多祸水,倾了国倾了城,只有死亡才能带来安宁。 容庭轩说,等她是我的事,与她无关。 苏绛忧说,她让我认命。 萧佑城说,她其实是个爱撒娇又唠叨还不爱洗碗的小女人。 萧夏州说,妈妈和妹妹一样不让人省心。 代情词说,嘛嘛香香,嘛嘛软软。 我说,我爱你,只是你永远不知道。 后记 写后记对于我来说是件「很美又很痛」的事,会有种「终于解脱了」的感觉,也会捨不得,特别是对黎黎。 坦白说,到目前为止,代黎是我最喜欢的女主角,就像帅帅说的那句话,「他的黎,还真挑不出让他不喜欢的地方,便是她对他生气,他也觉得好。」哈哈哈,这句话其实是我要说的o(n_n)o,哪怕黎黎「恃宠而骄」,我也觉得是顶顶可爱的o(n_n)o,所以在写文的过程中遇到几次对黎的质疑,我第一反应就是不能接受,言语也有些偏激,但其实有同学不喜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春春也说自己不能让所有人都喜欢,黎黎当然就更不能了,在此向那几位同学道个歉o(n_n)o,亲妈不能中立的看问题,希望大家能理解o(n_n)o。 说完黎黎再谈谈帅帅,有不少人问过我帅帅的原型是谁,其实在整个写文的过程中,帅帅的形象一直都是模糊的,我到现在也不能确切的想像出他应该是个什么样的长相,他只是在做他「该做的事」。老实讲,我对笔下的男主角大多没什么感情,他们唯一的作用似乎只是「爱她宠她」,我想这也是图书馆葱文的一大通病,大家都过于关注女主,相较而言忽略了男主。可是帅帅对于我来说又有些不同,可能是因为这篇文写了一年,时间长了总会有感情,也可能是因为帅帅被我虐多了,俗话不是说,「感情不够虐来凑」嘛o_o 。(所以说女婿们,丈母娘虐你们是为了爱你们o_o ) 再说说这篇文里的其他角色,第一个要讲的当然是容少,容少大概是除主角外最让大家纠结的人物,很多同学希望他能有个好结局,可是容少这个人物在设定之初,他的作用就是用来「等黎黎一辈子」,我觉得黎黎这样的女子,就应该有个容少这样优秀的男人心甘情愿等她一辈子,没有这个结局,就没有容少这个人物了,o(n_n)o哈哈~(光速逃以免让容粉砸到)。再说薛飞瑶和近卫信树这两个争议人物,其实我都算不上讨厌,薛飞瑶这个角色我原本想塑造得比较精彩个性,希望能对黎黎起到一个正面烘托的作用,最后出来的效果不是很好,也算是差强人意,近卫这个人物和容少一样,也是为黎黎设计的,黎黎这样的女子,应该有个近卫这样的男人为她疯狂,大概因为我一早就知道了近卫的结局,所以不是那么恨。说到这里谈一下番外的问题,番外三 说不出口,番外四 爱恨之间,打算写的是朱淳和近卫信树,可是迟迟写不出来,总是理不出一个思路,最后决定放弃。。。给大家道个歉,就让神秘的男配继续神秘下去吧o(n_n)o 第154页 如果给绝晓篇打三十分,那么我给代黎打七十,基本上写出了我想要表达的,文中虽然不乏雷点,但也有许多亮点,总体来说,至少我是满意的。这篇文得到过许多赞誉,当然也有诟病,有人说文章时代感不强,没有的味道,这点我承认,限于本人的文学功底不够,实在也写不出那种大气,那个时代的厚重感。我想要写的不过是小言情,供大家轻松之余,也请不要计较大多。还有人说文章到后来太拖沓了,有画蛇添足之嫌,我也明白,将结束的画面定格在「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然后留白,是经典的保险手法,可我不喜欢。从前看电影或者读小说,每每当男女主人公历尽艰难后终于在一起,故事也就结束了,我总觉得遗憾,我想知道,他们到底是怎样「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所以我没能做到适时的结尾,继续写了下去,写他们婚后的生活,写他们的孩子,或许不够吸引,或许不够甜蜜,或许会让人觉得没有想像中美好,还不如留白......也许这些情况都存在,可这是我想写的,所以我写了。 选在今天结文,1月6号,是因为去年1月6号正式填坑,到现在刚好一年~~~~~泪,竟然过去一年了~~~~~感谢所有跟过坑的同学们,谢谢你们的支持与陪伴,谢谢你们的棉花,让我一年来都很棉花,感谢所有留过言的同学们,每一条我都有认真的看,记住了一些,也认识了一些朋友,很棉花,谢谢o(n_n)o 谢谢绝代群里的各位同学,非常、妖、ss、飞飞、柠角、屁、君、云,我的部分已经写完了,剩下的部分你们要加油哦!谢谢坑王安家小粽子给俺许多的灵感与建议,乃的创意真的很好哦,就是速度龟了点。。。 倒数第二个要感谢的依旧是我自己,其实我写文很慢,一晚上两三个小时,一般只能写一两千字,最后能完成近30万字的长篇,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谢谢自己。 最后要感谢的当然还是我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的李小葱同学o(n_n)o,谢谢你所有的美,谢谢你所有的好,谢谢你愿意为我们唱歌,谢谢你愿意让我们陪伴,谢谢。 后记也写这么多,真够啰嗦的,最后的最后,说句再见,不会再见的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