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蚀/海中日蚀》 第1页 《日蚀/海中日蚀》作者:水中刀【完结+番外】 简介: “大哥你玩摇滚,你玩它有啥用” ——二手玫瑰《伎俩》 原名《海中日蚀》,改写自本人两年前的旧文 大致情节没变,但它确实是个不一样的故事 基调颓废低俗,不适合有道德洁癖的朋友 . 不必因为上下惊诧,因为本文是 互攻!互攻!互攻! 第1章 隔壁的炮火终于歇了,冷炽这边也刚刚完事。 下床之前,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姑娘。她正闭着眼睛喘息,还没从激烈的高潮里缓过来,浑身水淋淋地瘫着。 这一眼让冷炽有点心软。他打消去抽菸的念头,用手肘撑着上半身,侧躺在她身边。 “喝水吗?”他用另一只手给她扇风。 姑娘“啪”地挥开他:“牲口。” 冷炽笑笑,当它是句夸奖。他理顺姑娘腮边的乱发,安静地等她休息。过了一会儿,姑娘有了些力气,默默地转过来,靠在他胸前,用手指拨弄自己留下的吻痕。冷炽皮肤不黑,在男人里属于肤色偏白。那些红色的印记很清晰,几天之内都不会消失,好像恋人间昭示主权的符号。 但他们不是恋人,彼此之间也没有爱情。他们甚至算不上炮友,因为下一次,姑娘就会躺在别人旁边,而冷炽也会在另一个姑娘的床上。 每当意识到这点,冷炽就感到虚无。 情热褪去,大脑就恢复思考功能。然而这会儿他也思考不出什么东西,就像隔壁的耿京川。他八成也在做和自己一样的事,和陌生的姑娘温存,好像一对恋人。 这事有什么意思呢? 如果耿京川能想明白,自己应该也能明白,毕竟自己从弹吉他到睡果儿,都他教会的……还是得来根事后烟,否则心里不清净。 冷炽又理了理姑娘的头发,把它们别在她耳后。他想和姑娘聊聊天转移注意力,没了欲望的滤镜,这种陌生的亲密就很怪异。 “你脸蛋是粉的,真好看,比腮红漂亮。” 姑娘轻笑一声,戳他的锁骨:“你还挺有服务精神,没有睡完就走。” 冷炽握住她的手:“轻点,别把指甲弄噼了。” “我以为你们玩金属的在床上也那么拿范儿,没想到你还挺温柔。” “还有更温柔的,要不要?” “什么啊?”姑娘坐起来,颇有兴致地看着他。 冷炽也坐起来,靠在床头,也给姑娘身后塞了只靠枕:“聊聊摇滚艺术,诗词歌赋,人生哲学。” 姑娘笑得花枝乱颤:“你把流程弄反了吧?别人都是先聊后睡,你怎么睡完了才想起来聊这些?” 冷炽也笑了:“我这不是年轻,身体还行嘛。” 姑娘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捶他胸口:“你也太损了!” 冷炽顺势把她揽进怀里,他有点想来第二轮了。然而姑娘却没有兴致,她刚被餵饱,正想聊聊天。 “不过,我还真遇到过吃药的。” “这事不是我该听的吧?” “好多人都知道。”姑娘谈兴颇浓,靠着他的肩膀自顾聊起来,“‘摇滚教父’在床上一点也不摇滚。” “哪个教父啊?这圈儿里都他妈是教父。” “就那‘妈妈,我爱上了一个姑娘’……” 姑娘低着头,压着嗓子学“摇滚教父”的唱腔,这回轮到冷炽笑得直颤:“别说,还挺像。” “姐们都说他不行,我不信,非要试试,结果那天晚上,他跟我聊了半宿艺术和文学,管我叫阿芙洛狄特,还捧着我俩奶子说:‘小荷才露尖尖角,今晚我就叫你小荷吧’。” 冷炽笑骂:“操,太噁心了。” “聊到后半夜,我困得要命,心想要不就这样吧,不搞了。快睡着的时候,他来劲了,前戏也没有,戴上套就进来……” “伟哥起效了?” “谁知道他吃什么了,吃了也不硬,一会儿就完事了,都没耽误我睡觉。” 冷炽暗中回忆自己刚才有没有什么失败的细节,也许哪天它就会成为果儿们的谈资。 “想什么呢?” “我想……”冷炽双手在姑娘腋下一提,把她拉到自己身上,“咱们是不是可以再来一炮?” “哎,王八蛋——” 姑娘轻叫一声,身体就像坐过山车一样颠簸起来。 冷炽下半身忙活着,嘴也没闲着:“你知道吗,维纳斯是鸡巴变的。” “什么……” “希腊神话,天神的小儿子剁了他老子的鸡巴,扔到海里,就变成了爱神维纳斯——就是他妈阿芙洛狄特……一个男的说你是维纳斯,意思就是,他可太鸡巴喜欢你了。” “他鸡巴喜欢我还差不多……轻点!接着、文学和艺术,这可太摇滚了……” “摇滚……你知道中世纪的宗教画什么样吗?紧巴巴的,一本正经,跟开追悼会似的……到了文艺复兴,就不管那套了,什么世俗画什么,光屁股大美妞啊,盖着一片小树叶的裸男啊……什么叫摇滚?这他妈就是摇滚,摇滚就是……” 第2页 “去他妈的摇滚……快点、快点——” 冷炽又开始笑,这种时候不应该笑,但他忍不住。他应该抽那支事后烟的,这样他就不会在这种时候感到荒诞。 他的肉体非常愉快,姑娘也一样,她纵情享受的样子让冷炽更加满足,但是,为什么是做爱?他们都知道,无论怎么做,爱也不可能从这种荒诞中产生。 还有摇滚,一切荒唐在这个名义下都变得理直气壮。冷炽甚至觉得,姑娘们才是真正热爱摇滚乐,否则谁会想睡这些肉体凡胎,灵魂也不见得有多超脱的乐手?自己不过是会弹两下吉他,为什么她们就像坠入爱情一样,要给自己一丝不挂的拥抱? 这虚幻的热情,真让人有种陷入爱情的错觉,爱情烧得越热烈,事后就越无法忍受空虚。 耿京川也一样吗? 他为什么也沉迷这种游戏…… 姑娘的呼吸越来越急,冷炽也被她带着,共赴濒死的快感。大脑空白之前,他忽然看到耿京川的背影。 赤裸的,不停在另一个姑娘身上驰骋的,野马般强悍的肉体。 那是冷炽告别童贞的晚上,在耿京川的注视下,他第一次感受到别人肉体的温暖。他后腰上有个滚烫的掌印,是耿京川把他推进迷人的漩涡……他记得这个触感,也记得姑娘沉醉的呻吟,还有耿京川,他动作到最后一刻,背上的肌肉绷紧,马鬃般的长发飘荡起来…… “啊——” 也不知道是记忆里,还是自己身上的姑娘,尖叫像箭一样从幻觉中射出来。冷炽喘着气,身上趴着软绵绵的姑娘,他感到自己柔软下来的激情从她体内退出来,余温消散在空气里。 到处都是放纵的味道。 冷炽轻轻地放下姑娘,拉过被单替她盖好。然后,他胡乱沖洗了自己,回到床边,看着她沉睡的脸,聊天的欲望和性慾一样,消散了。 他拾起桌上的烟和打火机,拎着门口的琴包,离开这一屋虚幻的温暖。 到底还是成了姑娘口中“睡完就走”的人,否则呢,他们会在这千篇一律的萍水相逢中迸发出不同的东西吗? 他早就不抱幻想了。 耿京川在路灯下抽菸。 他也拎着琴包,一只手插在皮衣口袋里,那头很金属的长头发随便扎在脑后,整个人看上去很——如果他吐烟的时候没那么像嘆息的话。 看到他的一瞬间,冷炽就意识到他和自己一样,因为自己抽菸的时候,也会这样长长出气。也许这样看上去就不会显得颓唐,那很不摇滚。 耿京川也看到了冷炽,笑着向他招招手,递给他一根皮筋。冷炽没接,任自己的头发被风糊到脸上。他有点不想被耿京川看到。 冷炽又想到刚才的幻想,实在不好意思面对他。 他们很少一起赴约,那个三人行的夜晚几乎给冷炽留下后遗症,每次和耿京川同时出现在这种场合,他就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一晚。 太荒谬了。他想。 但这只是冷炽的人生中,无数荒谬的时刻中的一个。 第2章 冷炽接触摇滚很晚。 他的父母都是中学老师,在家能听到的音乐都是四平八稳的西方古典乐,偶有民乐点缀,也属于雅乐范畴。流行是歌曲被拒之门外的,用他们的话说,这种东西难登大雅之堂,至于摇滚,更是连讨论都不存在。 所以,当sh的吉他穿透耳膜时,冷炽的心脏也同时被击穿了。 这冲击的震撼程度十倍于他对初恋的一见钟情,以至于他心如擂鼓,两颊发烧。直到磁带跑完,录音机的播放键跳起来,发出“咔”的一声,他才他摸了摸脸:“这是什么?” 下铺的同学给磁带换个面:“枪花。” 冷炽这才知道,世上有摇滚乐这种东西。 其实他考上美院的过程更摇滚。 高中时,冷炽成绩不错。在父母的规划里,他应该考进本地那所211师范大学,毕业后,他就能揣着教师资格证,过上有编制的人生。但那时冷炽沉迷画画,一心想做个艺术家,父母的安排对他毫无吸引力。 为了夺回人生的控制权,他取出攒了十几年的压岁钱,又卖了自己的电脑和自行车,孤注一掷地走进考前集训班。他还对父母许诺,如果能考上美院,他的学费和生活费将全部自理。 他说到做到了。 这过程的艰苦,冷炽很快就忘了,撞穿南墙的成就感却让他骄傲了几年。 上课之余,他得花不少精力接活、打工。每天晚上,他身心俱惫地把自己摔在床上,这股傲气能撑着他在第二天精神百倍地站起来。 大一时,老师评价他,有灵气,也有心气,但做不成画家。乍听此话,冷炽心里一万个不服,可一年之后,他就认了。 他越来越清晰地觉察,绘画这种表达不适合自己。因为他不愿意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为一个静止的画面忍受长时间的孤独。他有太多激烈的情绪,没法细水长流,必须暴烈地迸发。而自己当年不顾一切地学画,只不过是为了反抗父母的控制。 但他不后悔。没有这段学画的经历,他也做不成吉他手。 都说艺术是相通的,可具体怎么通,没人能说清楚。冷炽所在的美院不仅培养搞美术的艺术家,还走出几位摇滚圈的传奇人物。 第3页 到了二年级,冷炽也发现,有些同学在业余时间讨论最多的不是绘画,而是吉他。 他的下铺也买了把便宜的合板琴,没事就在人工湖边和人茬琴。这些人的琴技各有各的烂法,但热爱没有分别,他们互相嘲讽也互相学习,同时憧憬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传奇。 有时,冷炽也去旁听,去的次数多了,就成了他们的一员。 他的第一把吉他也是杂牌的合板琴。这种琴的面板和背板都是胶合板,只能算入门的玩具,没什么音色可言。那时他也不懂这些,像宝贝一样搂着这破吉他,每次都肉麻兮兮地摸一圈,才开始爬格子。 最初的几天,冷炽的左手除了拇指,每个指尖都顶着水泡,右手的指甲也被磨秃了。这也拦不住他的上头劲儿,忍着疼,咬牙挺了一个礼拜,他硬是把水泡磨成茧子。那些茧上都横着一道琴弦压的凹痕,凹痕内侧是磨脱的皮,泡水后就一层一层地皱起来,看上去像开了花。 每个人练琴都有这个过程,只不过冷炽对自己狠了点,以至于下铺调侃他是“死磕派”。 冷炽从来不是死磕的类型。 他学东西很快,也很轻松,否则他也不会在没什么基础的条件下,集训大半年就考上美院。他只对喜欢的东西这么上心,其他方面都不大在意。比如他专业课成绩很好,文化课混就在挂科边缘。 他上学的,网络还不发达,手机也不能录视频,学琴的途径很少。大多数人对着文字教程练习,或听着录音扒谱。 这种野生练法之下,练偏和练废都不少见,还有人练伤了手,从此告别弹琴。下铺偶尔也会喊手疼,冷炽不太当回事,他自己按弦的左手也疼。他总以为适应了就好,反而练得更猛。 如果不是耿京川发现他的弦距太高,手指姿势变形,冷炽的手也难逃腱鞘炎的噩运。 他和耿京川的相遇,要感谢一个叫卫卫的学妹。她比冷炽小一届,来自动画系摄影班。 冷炽第一眼就被她的气质慑住。 她看上去又冷又硬,像一炳黑色的薄刀,毛茸茸的寸头,黑t恤下面是紧身的黑色牛仔裤,脚蹬利落的短靴,远看像个瘦削的小男孩。 美院里玩吉他的很多,玩贝斯的一只手就能数得出来。那时冷炽的下铺觉得一个人弹琴不带劲,四处找人组乐队,见过几个贝斯手之后,就跟在卫卫身后死缠烂打。 冷炽嘲笑他组队是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才是真。 不过他见过卫卫弹贝斯,这姑娘绝不是绣花枕头,不仅贝斯弹得好,吉他玩得也不错,手形在两种乐器间切换自如。 下铺努力了一个学期,乐队没组成,学妹也追不到,对吉他的兴趣也渐渐淡了,冷炽却因此和卫卫熟识起来。 其实她的性格不冷,只是有点自闭,不爱和人交流,对大多数外界事物不感兴趣。她认准的东西会下死功夫钻研,在这一点上,她和冷炽很有共同语言。 他们在一起时几乎不说话,各弹各的琴。心情好的时候,冷炽会弹唱几段,但他唱歌跑调,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唱什么歌都让人猜不出原唱。 卫卫从不笑他,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的手看。冷炽弹琴很投入,有时候闭着眼睛,他发现卫卫这个举动时,她已经看了很久。 冷炽边捏手边解释:“我才弹半年多,手还没适应。这琴的弦有点硬。” 他看了一眼卫卫的贝斯,发现那四根弦更粗更硬。可卫卫按弦的时候明明很轻松,不像自己那样,青筋毕露的,她手劲比自己还大吗? “是你的手不对。” “手不对?” 卫卫按了按冷炽的吉他,也有点吃力。 冷炽笑道,“这琴脾气挺倔的。” 卫卫端平吉他看了一会儿:“弦距也有点高。” 冷炽指着弦钮:“再拧就断了。” 他答非所问,一听就是外行。卫卫一两句解释不清,又不便手把手地教他,继续道:“你按弦的姿势不对。” “我一直这么弹的,也没跑调……” 卫卫抬头望天:“我带你去找个人吧。” 音乐学院附近有不少琴行和培训班,和美院附近画班林立的景象如出一辙,冷炽也在这边逛过。 卫卫带他去了一家他没去过的琴行。那里位置有点偏,门脸低调,内部的装潢也很普通,左右两面墙分别挂着箱琴和电吉他,墙角码着一排音箱。 一个年轻人坐在柜檯后面玩电脑,看到卫卫来,抬头打声招呼就钻回游戏。 冷炽被完全无视了。好在卫卫对这种事并不关注,他的尴尬只维持了一秒钟。下一秒钟,卫卫就推开收银台旁边的门。 电吉他的嘶鸣骤然冲出来,冷炽被轰得胸口一震。 有人在弹《estranged》的间奏。 那是冷炽最喜欢的solo,喜欢到在被窝里打枪都要随着它律动。这个人弹得不错,只没有sh那股黏糊劲儿,音色过于干净,显得有点中庸。 冷炽一边想着,一边跟卫卫走进里间。 里间不大,是个练习室,四壁是隔音墙,地上有几个圆凳和谱架,最里面是一套架子鼓和一条长桌。吉他手站在鼓旁,随着节奏轻轻摇晃身体,弹得很随意。冷炽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位鼓手在伴奏。这鼓手敲得也很随意,居然还有空抽菸。 第4页 卫卫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俩干嘛呢?” 冷炽从没见过她这样,不由惊奇。不等他开口,卫卫就从他肩头摘下琴包,递给鼓手:“川哥,你帮他看看吉他。” 架子鼓后面的人站起来,冷炽顿时换了个视角,从俯视变成仰视——这人身高至少得有一米九。 他留着一头过肩长发,打理得不太精细,凌乱地披着,让冷炽想到野马之类的动物。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脸,嘴唇稜角分明,鼻樑高且直,眼睛深深地卧在眉弓的阴影下,即使在笑,也有一种无法被柔化的,犀利的锐气。 这位鼓手的外貌太过出众,把旁边的吉他手衬得平淡无奇。虽然乐手不靠脸吃饭,冷炽还是觉得,他们的位置换一下,看上去就更像海报上的摇滚乐手。 有时候,他也挺讨厌自己这双画画的眼睛,净关注些没用的表象。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这人其实是个吉他手,旁边腼腆低调的年轻人才是真正的鼓手。 那是冷炽对耿京川和巴音的第一印象。 他们混得相当熟之后,他才敢把这段以貌取人的误会说出来,当然,他收穫了包括卫卫在内的所有人的一致嘲讽。 琴行老闆刚搞到一把品相不错的二手les paul大金面,打算供在琴行当镇店之宝。在店里教琴的耿京川和他的朋友鼓手巴音近水楼台,调试一番就把玩起来。冷炽到访的时候,他们玩兴正浓,交换了乐器。 耿京川掐了烟,接过琴包看了冷炽一眼,见他点头后,才打开拉链。 然后,他就微皱眉头,深吸一口气。 冷炽有点忐忑:“学校旁边买的,挺便宜的……” 耿京川找个凳子坐下,随手按了几个弦:“你自己弹着不难受?” “还行吧,它是比别人的琴硬一点。” 冷炽下意识地抬起双手,左手指尖已经没那么难看,但依旧有层浅色的硬皮。耿京川把那口气嘆出来,端枪一样把琴拎起来瞄了瞄:“弯了。” 他把吉他平放在桌上支好,拉开长桌抽屉,拎出一只小工具箱。他先用变调夹夹在弦枕附近,手指轻轻按了按六七品的位置,给冷炽看琴弦和琴颈之间的弧形缝隙。 “看到没有?” 冷炽点点头,同时暗中惭愧。他自诩艺术家,眼力出众,琴颈弯成这样都看不出来。 耿京川又找了只六角扳手,在琴头和音孔里拧动,然后去外面取了三张崭新的纸币叠起来,把一角插进缝隙。他一边活动纸币,一边细微地调整扳手,直到缝隙的宽度在两张到三张纸币之间,这才拆掉变调夹,重新调弦。 他降低了弦距,弹了段《加州旅馆》试琴。一连串高把位推弦看得冷炽目瞪口呆,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吉他音色都清亮了不少。冷炽自己弹琴用蛮力也推不动这里的弦,这人把钢丝弦的民谣吉他当电吉他弹,还能和右手一起护弦,看上过去毫不费力。 耿京川弹完,把吉他竖在琴架上,点了支烟:“凑合弹吧。” 见冷炽还在愣神,他又说:“琴桥还能磨一磨,低点,手感更好。” 冷炽如梦方醒,连声道谢,抱起吉他老老实实地爬了一段格子。在高手面前,他不敢卖弄。弹着弹着,他就发现怀里的琴变得温柔许多,自己用之前那么大的力气弹还会打品,一时有点不适应。 卫卫指着他的手,转向耿京川:“太别扭了。” 耿京川点头,起身捏住冷炽的左手食指,把它调整到垂直琴弦的角度,按住:“接着弹。” 冷炽弹了几下,就想恢复习惯的姿势,耿京川像铁钳一样夹着他,让他的手指只能垂直挪动,不能倾斜。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这样弹比之前轻松不少,手腕也不用拧来拧去,就不再较劲。 手稳之后,冷炽弹得很舒服,渐渐忽略了耿京川已经松开他的手。恢复自由的左手离琴头越来越远,直到按下《sweet child o’ mine》的第一个和弦,然后就一发不可收,几乎弹遍了自己喜欢的solo。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发现琴声多了一个音部,抬头就看到耿京川坐在他对面,抱着那把昂贵的gibson les paul,微笑着扫弦。 冷炽立刻跳起来,惶恐地攥着琴带。脖子上的破琴给它伴奏都不配,何况自己的技术那么烂。被美院业余选手衬托出的自尊碎了一地,但他服得彻底,耿京川是他亲眼见到的第一位真正的吉他手。 “那个……”他犹豫了一会儿,叫了声“哥”。 “你,你能弹一段旋律吗,就那个,estranged,行吗?” 话音出口,他就觉得自己有点过分,连谢谢都没说,就要求对方弹琴。耿京川长得并不面善,甚至有点冷峻,冷炽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 耿京川没有介意,嘴角一扬:“行。” 冷炽满心期待琴声响起,最先撞上耳膜的却是低哑的歌声: “when you’re talking to yourself and nobody’s home you can fool yourself you came in this world alone alone...” 在他暂停的心跳还没恢复时,温柔的伴奏突然变调,令人战慄的嘶鸣扬起来,像一道无形的浪墙,把冷炽的灵魂拍出肉体。 第5页 不知不觉间,巴音的鼓和卫卫的贝斯也切进来,耿京川不再唱歌,专心地solo。 贯穿整曲的旋律吉他像连绵的呜咽,恍然间,冷炽如同站在雨中。面前是一个失魂落魄的倾诉者,回想着过去的时光,低语变成呻吟,又变成力竭的哀鸣。 原曲的钢琴部分也被吉他代替,gibson细腻的音色在清澈低柔和高亢磅礴间起起落落,像一艘失控的船,也像酒醉的眩晕。 冷炽仿佛真的被冷雨淋透,第一次听摇滚时战慄的记忆汹涌地复甦。 如果录音机里的乐声像子弹穿胸而过,他此刻就置身于爆炸的核心。他一动不动地凝固在原地,连呼吸都无声无息,乐声停下许久,他才感觉脸上的凉意。 他哭了。 作者是个连53231323都弹不明白的智障,音乐部分大家看看就好,不必当真 第3章 冷炽臊得浑身发麻。 太丢人了,上次当众流泪还是小学,这下可好,在生人和熟人面前一起丢脸,以后在卫卫面前也不好意思以学长自居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耿京川忽然走到他面前,拎起他的左手,在他手背上用力一捏。 “啊——” “疼了?” “疼,疼……” 耿京川松开他的手:“再这么弹,你手就废了。不是手指头破皮,是手腕报废。” 冷炽捏着左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耿京川给他看自己的左手,指尖干干净净,和普通人没有区别。冷炽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练习方法可能确实有问题。 “你可真够轴的,撞了南墙都不回头。”耿京川这才笑起来。 冷炽低着头,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玩个乐器,至于那么认真吗?” “我不是玩儿!我想当吉他手!” 话音落下,冷炽也愣住了。比起画画,他是更喜欢弹琴,可他从没考虑过要把它当成追求。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这句话。 不只是耿京川,连巴音和卫卫都没了笑容,莫名地沉默。 冷炽的心怦怦直跳,面前的耿京川给他一种压迫感,让他不敢直视。他不能挪开目光,这事关尊严,也关乎他尚未觉察的执着。 耿京川皱着眉打量他一会儿,嗤笑:“你知道个屁。” 回去之后,冷炽弹琴就找不回手感了。他努力回忆耿京川帮他矫正后的手形,结果越努力,姿势就越别扭。 下铺看不下去:“你是想把琴撅折,还是把你自己撅折?” 冷炽懒得理他,转身背对他,继续和吉他较劲。 下铺推了一盘红警,恍然大悟:“我操,你也被她蹬了?” “谁啊?” “卫卫啊。” “我俩就没那一腿。”冷炽转回来,“还有你哪儿来的‘也’?人家搭理过你吗?” “你这就没意思了……”下铺干笑着结束话题,“饭点到了,一食堂还是二食堂?” “不去,烦。”冷炽活动活动手腕,又开始死磕。 下铺摇头嘆气,抓起饭卡出门了。 冷炽的宿舍是六人间,除了去吃饭的下铺,其余四位都在外地写生。不过即使他们都在,冷炽的郁闷也无处诉说。他花那么大代价考上美院,不到两年就改变主意,任谁听到,都不会理解。 巴音,卫卫,连耿京川都不理解。冷炽自己也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做什么都没长性,三分钟热血。 在想明白之前,他已经背着吉他迈上公交车。 琴行看店的年轻人依旧在打游戏,他看到冷炽有些诧异,但还是和他打了招呼:“里面在上课。” 冷炽点头道谢,轻轻推开隔音门。略显稚嫩的琴声传出来,弹琴的是几个小孩。 耿京川扎着规规矩矩的马尾,高大的身躯蜷缩着,蹲在一个小女孩身边,柔声细语地讲解。冷炽有点想笑,想起自己的来意,连忙抿住嘴。 进屋之后,他就一直站在墙边,静静地等耿京川讲完。 “大家先自己练。” 耿京川安排作业,给他一个眼神,冷炽就随出来。耿京川来到路边的垃圾桶旁,掏出烟,递给冷炽一支,后者摆手:“我不会。” “你怎么来了?”耿京川收起烟,自己也不抽了。 “我,那什么……”冷炽发现自己在他面前莫名地怯,“哥,我想跟你学琴。” 他发现耿京川又用那种略带嘲讽的眼神看着自己,心中窝火,他极力保持客气:“你们这儿学费怎么算?” “学琴干嘛?当吉他手?”耿京川笑笑,“我自己都混不明白,拿什么教你?” 冷炽那股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由愣住:“你弹得那么好……” “所以说,你什么也不知道。”耿京川搂着他的肩膀,往他来时的方向带,“回去好好画画,当艺术家不比卖唱强?” “我不知道自己还想不想当艺术家,有时候,画画表达不出来我想要的东西。”冷炽挣开他,倔强地站在原地,“所以我想试试,换一种方法。当不当吉他手不重要,哥,我想学吉他,你教教我吧。” 第6页 耿京川点了支烟,默默地抽完,嘆了口气。 “我只能教你弹琴,别的,你自己解决。” “哎,谢谢哥!” 冷炽得意忘形,踮起脚搭耿京川的肩,被一把揪下去:“少来。” “那个,学费怎么算?” “你带着琴来就行,不多你一个。” 话虽如此,耿京川并没有让冷炽随孩子们一起练琴,而是单独找了个时间,一对一地指导。这让冷炽很感动,好几次买了饮料和烟带过去,又都在下课时被耿京川塞回手里: “心领了。” 冷炽没敢坚持,他隐约感觉这种事再来一次,耿京川就会翻脸。他不笑的时候很严肃,让人心底发憷。 他们上课的时间不固定,有时冷炽要在琴行呆一下午,有时弹几首曲子,耿京川就放他离开,全看他进步的程度。 冷炽见耿京川的频率也不固定,因为他忙于生计,不是在商业画家的工作室当助手,就是在包工头手下画壁画,旱涝不保。考前班带课这种稳定工作固然好,可惜占用太多时间,他不得不忍痛拒绝。 一开始耿京川不理解他为什么来去匆匆,了解之后,他对冷炽的态度就有了点微妙的变化。 冷炽也能感受到这种变化,不过说实话,他有点吃不消。耿京川对他的要求陡然上升了一个台阶,之前是严格,现在几乎成了虐待。 比如最基础的爬格子练习,耿京川先是让他固定左手的食指,用其他三根手指按弦,然后用皮筋绑起食指和中指,只用无名指和小指。这样练习一个礼拜,冷炽的左手就像报废了一样疼,小指稍微一动,直接从手背肌腱疼到肩膀。 但这绝不是毫无意义的折磨。他练得越熟练,手指的变化就越明显,无名指和小指再也不僵硬,几乎和食指一样灵活有力。他的指尖也不再结茧,恢复和右手一样的光洁。 耿京川夸过他的手不错,手指长,并且能分得很开,不弹吉他弹钢琴,也是一双好手。冷炽用这双挺漂亮的手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过耿京川也不让他一味苦练,手最疼的几天,耿京川没教他新东西,而是给他按摩,从手指按到肩膀,再从脖子按到后背。 可惜冷炽一点也没享受到,他浑身不自在,结结巴巴地说着感谢的话。耿京川只好一巴掌扇在他背上:“闭嘴。” 他的手劲儿很大,捏到痛点时,冷炽忍不住叫起来。于是耿京川就加大力气专攻那点,一场按摩下来,冷炽差点喊破嗓子。 “你怎么那么能嚎?让人听见,不得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 冷炽红着眼圈:“疼,就跟挨顿揍似的。” 耿京川不屑:“矫情。” 疼过之后,冷炽活动上肢,整个上半身都轻松了不少,不由惊奇:“哥,你怎么还会按摩?” “我是学体育的。”耿京川一边收拾练习室,一边解释,“运动按摩是门课。” 冷炽更加惊奇:“那你练的是什么?篮球?” “田径。”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似乎又很合理。冷炽回忆他对耿京川的第一印象,像一匹马,此刻这个印象又加深了一层,他确实很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 可耿京川不只是马,他比烈马多了几分温存,虽然他总是用冷硬的方式表达。 他收拾完,搭着冷炽的肩膀:“走,吃饭去。” 冷炽没反应过来:“吃什么饭?” “七点了,我要去吃饭,你去不去?” “去!”冷炽直接蹦起来,“我请我请!” 耿京川带他去的地方是个路边烧烤摊。老闆每天出摊的位置不固定,在音乐学院后门的几条小路上和城管打游击,老顾客总要在附近转一会儿,才能找到组织。 冷炽没话找话:“这家烤得特别好吗?” “一般。” “那为啥有这么多回头客?” 耿京川吐了口烟:“便宜。” 烧烤师傅是西北人,下料猛,口味重。冷炽受不了辣,吃几根肉串就猛吃炒面。耿京川和他相反,他吃东西是为了下酒,一根烤串能下一瓶啤酒。 冷炽也不是不能喝,他只是刚意识到自己很饿。一盘炒面下肚,他还觉得差点意思,又要了份炒饼。 耿京川直皱眉头:“我训练那会儿都没你能吃。” “年轻,长身体呢。” 耿京川没理他,自顾地喝酒。在琴房外面,冷炽发现他其实挺随和。但这仅限于熟人之间,因为他们没混熟的时候,冷炽不止一次被他的冷淡伤到自尊。 他很高兴自己得到了和卫卫、巴音一样的待遇,能在他面前随意开玩笑。细想之下,他又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和他们比,因为巴音可以和他一起玩,卫卫可以靠面子让耿京川免费教自己弹琴。 自己充其量是他的小徒弟,还远远算不上朋友。 他真的很想和耿京川做朋友。 酒至微醺,人们通常会放松下来,表情也通常会很愉悦,冷炽却觉得,耿京川的酒是越喝越愁的。虽然他也在笑,可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反而有种荒凉。 冷炽不敢问,他倒满一杯酒,碰了碰耿京川的杯,仰头干杯:“哥,我敬你。” 第7页 耿京川举杯饮尽,没说什么。 冷炽满上酒,开始找话题:“哥,你为什么答应教我,是因为卫卫吗?” “有这个原因,”耿京川举了举杯,又干了一杯,“也有别的原因。” “是什么啊?” 耿京川终于有了点笑容:“你这人挺好玩的。” “好玩?” “是啊,当着生人的面,说哭就哭,小孩似的。” “哎,这篇翻过去吧!”冷炽满脸通红,喝酒掩饰。 “还有你那个劲儿,一本正经地搞创作。说你理想主义吧,你又挺现实的,赚钱过日子那一套比我都熟练。” “那还不是逼的?我妈说不给学费,就真的一分钱都不打。我爸说气话,说就养我到十八岁,尽了义务就让我滚蛋。” “换成别人早就服软了,你还挺硬气。” 冷炽又觉得脸热,无所谓地笑笑:“我这不是得活着嘛……” 耿京川却没有笑,满满地倒了两杯酒:“我敬你。” “啊?哎!” 冷炽一口闷下整杯啤酒,碳酸气沖得鼻子发酸,有点想哭的感觉。他坚信这是酒喝得太猛,而不是两年来,第一次有人和他聊这个话题时,认同他的选择。 那天晚上冷炽喝多了,被耿京川架着胳膊送到宿舍楼下,手脚并用地爬上楼梯,然后不省人事。 在梦里,他置身太空,脑子里转着muse 的《space dementia》,钢琴换成失真拉满的电吉他。失控的飞船不停旋转,把他从一面墙甩到另一面墙。他趴在舷窗上往外看,弹琴的人在真空中越飘越远,琴声却越来越清晰。 他不顾一切地摆脱飞船,向那个方向追去。 第4章 冷炽不是个安分的人,他宁愿把自己折腾到头破血流,也不愿意过那种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 虽然每幅画都是新的挑战,但做个画家,一辈子闷在画室里,偶尔出去写生也像囚徒放风,这绝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他要一直在路上。至于方向,他还要一边走一边寻找。 摇滚乐有一百多个分支,冷炽喜欢的类型大都很浓烈,比如各种金属,口味最轻的也是硬摇滚。木吉他太温吞,达不到他的阈值。他要更多变、更有表现力的音色,要像海水和火焰,要像钢刀一样直刺人心,绝没有中庸的可能。 他做梦都想有把电吉他,像他最喜欢的那些吉他手,站着弹琴,一边奔跑一边弹琴,用整个身体来弹琴。 然而电吉他和配套的音箱、效果器的花销加起来,比他一年的学费还高。这仅仅是入门配置。 之前在画家村给画商业肖像画的老外打工,专画人物之外的纯体力活,比如背景的墙纸图案。这份活朝九晚五,晚上有足够时间练琴,日薪又是麦当劳的几倍,在学生兼职里,已经算是不错。可惜他只有周末可以打工,这点工资只够生活。 在墙绘公司画壁画又脏又累,冷炽不在乎这些。他只恨不能每天呆在工地,干完一场大活,他就能买把入门的电吉他。 他没赚到什么钱,赚钱心切的样子却让公司的老闆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临时工不用买保险,工资也比正式员工低,至于高空作业的培训,现场找个老人随便教教就好。就算出事,看心情赔点钱,或者干脆不承认,又没签合同…… 冷炽只看到更高的工资。 他被简单交代了一点注意事项,就被放进工地,连安全带的用法,都是现场学会的。 整个十一假期,耿京川都没见到冷炽。 平日即使打工,他也会抽空来琴行看一眼,实在脱不开身,也会用电话沟通。七八天假期过去,冷炽一个电话都没打过。开学之后,卫卫也没见过他,这实在反常。 耿京川直接来到美院,冷炽的宿舍楼下。 他不知道冷炽住哪一间,连问了几个人,都被客气地回绝。他想去宿管办公室登记,路过门口的镜子,才发现大家回避自己的原因。 耿京川长得人高马大,穿着一身黑衣,外加满脸霜寒,任谁见了都觉得他来意不善。他深吸一口气,换了个给小孩上课的和善表情,又问几个,才打听到冷炽的房间号。 他敲门进来的时候,冷炽正躺在铺上,塞着耳机,一脸甜蜜地在买新吉他的美梦里徜徉。而耿京川看到的是,一个满身伤病的,气息奄奄的病号。 冷炽一只脚上打着石膏,胳膊和腿上有好几处绷带,裸露的皮肤上有青黄的淤痕。他头上还裹着的网状的弹力绷带,像一顶可笑的帽子,好不容易留长的的头发也因为缝针剃得精光。 耿京川起了一股莫名的心火,压着怒气敲了敲他的床栏:“怎么弄的?” 冷炽睁开眼睛就看到耿京川阴沉的脸,吓得差点蹦起来。 “哥、川哥……你怎么来了?” “看看你死没死。”耿京川的脸还冷着,声音已经缓下来,“出什么事了,怎么不跟我说?” “出去说。” 冷炽神秘地笑笑,靠双臂和没受伤的腿下床,单腿蹦着到墙边取了拐杖。他看上去依旧灵活,也不让耿京川搀扶,后者稍微松了口气,心中依旧憋闷。 第8页 他们在人工湖边的石头上坐下,玩吉他的人在不远处荒腔走板地弹着。耿京川默默地看一会儿,点了支烟。 冷炽往他身边凑了凑:“哥,我能买个依班娜的入门款了。” “你哪来的钱?” “十一假期,我接了个活。”冷炽犹豫一会儿,决定实话实说,“给幼儿园外墙画壁画,需要爬高,所以工钱挺高的。” 耿京川一动不动地看着冷炽,让他有点心虚。 “有一天风大,我被吹得拍墙上了。不知道怎么搞的,绳子也松了……不过没事,才三楼,地面有塑胶,也就……稍微崴了一下。” “没骨折打什么石膏?” “不算骨折,裂个小缝而已,过俩礼拜就好了。”冷炽全不在意,又笑起来,“这一身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大伤。老闆人挺好的,还给我个红包压惊。” 他不愿意多谈这场事故,转而聊起电吉他:“琴行里那把rg421就挺好,玩金属都够用了。指板还薄,我偷着摸了几次,手感真不错。哎,我可太喜欢依班娜的琴头了,干脆利索,还有蓝礁石的颜色,骚得恰到好处……” 冷炽越聊越兴奋,没注意到耿京川的脸已经沉下来:“放假寒假之前再努努力,还能搞个小音箱。” 耿京川把菸头怼在石头上,用拇指挨个地掰其他四指的关节,发出一阵脆响。他得攥紧了拳头,才能不把冷炽拎起来,一脚踹进湖里。 冷炽依旧沉浸在美好的期待中,耿京川却突然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石膏和绷带拆掉很久,耿京川也没搭理冷炽。每次冷炽来找他,不是扑空,就是看到一张冷脸,没说几句话就被打发走。 他一头雾水,搞不懂自己哪里得罪了耿京川。就算作死,那也是自己的事,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冷炽不想失去朋友,又不知道怎么挽留,决定先去找卫卫。 卫卫见了他只是嘆气,很久才说:“他是伤心了。” 冷炽十分意外,想说“至于吗”,忽然看到卫卫的表情,竟然也黯然的,好像自己做了件大错特错的事,不由忐忑。 “和你没关系,别往心里去。让他缓缓。” 卫卫安慰他,却没解释原因。无论冷炽怎么问,她都拒绝回答,被问得急了,就甩开他跑进女生宿舍。 冷炽目瞪口呆地站了一会儿,只好去找巴音。 那时他和巴音不熟,很少聊天,只算得上点头之交。倒不是因为巴音讨厌他,而是这人太腼腆,除了打鼓时能放得开,其他时候都很拘谨。每次冷炽接近他,他都只是微笑,然后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众人聊天的背景。 冷炽磨了他几天,他才答应见面 他们约在耿京川常去的烧烤店。 刚落座,冷炽就叫了一提啤酒,每人面前摆上一瓶。他先干了一杯,学着社会人的样子,说了点客套话。巴音红着脸喝了半杯,连忙摆手:“别别,冷哥,我不会喝酒。” “不是都说内蒙人特能喝吗,我还没要白的呢。” “我真不行,喝一点就醉……” 冷炽见他不像是假装,也不勉强,自斟自酌,让他随意。 “对了,你都工作了,怎么叫我哥呢?” 巴音的脸又红了:“我、我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 “不是吧?你乐理这么厉害,能编曲,还会好几门乐器,我还以为你是音乐学院的。” “我在一个民办的音乐学校学过两年,其实,我卫卫还小一岁。”巴音喝了一口酒,“她,不让我管她叫姐……” 冷炽没忍住笑了。他喜欢巴音的实在劲儿。 他又干了一杯:“我真佩服你,这么年轻就自己出来闯。” “应该是我佩服你。”巴音脸皮薄,不得不跟着他喝酒,“我连高中都考不上,你一年就考上美院,画画那么好,吉他也弹得那么好……” 冷炽摆手:“拉倒吧,川哥可没少骂我,‘还没鼓手弹得好’。” “不会吧?”巴音诧异道,“川哥总夸你呢。” “还有这事?” “他经常夸你,说你是他见过最聪明,最有天分的。” 冷炽乐得想在街上跑一圈,脸上却必须得稳住:“这些话他怎么不的当面说?” “真的,他都没夸过我和卫卫。”巴音有点不好意思,“我俩都跟他学过吉他,他说我们不是那块料。” 冷炽心道,卫卫指弹那么厉害,还不是那块料,耿京川的要求得多高? “那他最近是怎么了,也不搭理我。”他话锋一转,直奔主题。 巴音沉默了一会儿,和卫卫一样嘆气:“他是心疼的。” “心疼?这,这也太那个了。” 这回轮到冷炽脸红,他撸了几根烤串,又干了一杯啤酒,脸上的高烧才退下去。 “心疼还不搭理我,他就是这么疼人的?”说完那个词,冷炽又开始尴尬。 巴音也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连忙解释:“不是不是,他真的,挺难过的。他说你手上的皮都搓掉一层,那么好的手,差点废了。他还说,你要为了那个破琴——冷哥你别生气。421是不错,但是川哥说,你想玩电吉他可以跟他说,他的舒尔和musicman你随便玩。这两把琴,他都不让我摸。” 第9页 冷炽低下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闷头喝了几杯,小声嘟囔:“那他更应该直接骂我。” “这事也不能怪你,他是因为别的——”巴音突然闭上嘴。 冷炽抬起头:“别的?” “我不能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卫卫不说,你也不说,你们拿不拿我当朋友?”冷炽借着酒意,发泄心中的愤懑,“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就是玩儿,都瞧不起我?” “没有!” 巴音听不得这种话,皱着眉头和自己斗争了一会儿,无奈地说:“你别在川哥面前提这件事。” 冷炽点点头。 “他想起二哥了。” “二哥是谁?” “是个贝斯手,也是卫卫的师父。二哥属于那种有天分又肯努力的类型,他练琴特别猛,每天练不够时间,宁可不吃不睡。除了贝斯,他还会别的乐器,吉他,鼓,钢琴都会。还有低音提琴,他会拉琴,也会拿它当贝斯用。平时聊天,除了音乐,他都不聊别的,他脑子里只有音乐。” “牛逼啊。” “二哥是特别牛逼,但是命不好。”巴音嘆了口气,“也不能说命不好,他就是心气太高,性格太刚烈。” 冷炽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他怎么了?” “有一天晚上,川哥去二哥家看他。走到小区门口就看到救护车和警车,二哥家窗户开着,楼下围着一帮人。他挤到人堆前面,看见满地的乐器碎片,还有血。” “我操……” “二哥命大,在医院抢救了几天,捡回一条命。他没什么钱,川哥把积蓄都掏出来,把吉他也卖了,到处借钱帮他交医药费,还亲自照顾他。” “后来呢?他好了吗?” “出院的时候,他让大夫开了很多止疼药。回家之后,他就把药都吃了,再也没醒过来。” 巴音沉默很久,和冷炽干了一杯酒: “我这么和你说吧,冷哥,川哥是怕你和他一样。” 第5章 巴音喝到眼神飘忽,仍不忘嘱咐冷炽:“别让川哥知道,也别跟卫卫提。” 冷炽搂着他的肩膀:“你放心,这事我就当没听过。” “那你就是我哥。” 他们把啤酒换成果啤,话题也换成了音乐。冷炽发自心底地喜欢耿京川和他身边的人,比如巴音。这人哪怕喝多了酒,也不说一句片汤话,更不装逼吹牛。和他聊得越多,冷炽就越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他像个小学生一样,认认真真地向他请教学习乐理的教材,巴音也不含糊,有什么说什么。 聊到不得不分别,两个人才摇摇晃晃地抢着付帐。到底是冷炽清醒一点,准确地把钞票塞到老闆手里,扶着巴音离开。 “冷哥,川哥当年、也和你一样。” “什么一样?” “他也这么和我聊,让我教他五线谱——你们吉他手都看六线谱嘛。我吓了一跳,他比我大好几岁,我坐着,他蹲着,特认真……真的,一点架子也没有。把我弄得、特别不好意思,你怎么也这么客气……” “这有什么?学东西,不丢人。” “川哥也是这么说的。这些年,他也没少照顾我和卫卫。冷哥,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就是,特别好……你别让他难过,行吗?” “那不能,他也是我哥。” 有这句话,巴音放心下来,朝冷炽摆摆手:“你快回去,一会儿宿舍就锁门了。” 冷炽坚持把他送回住处。 巴音的住处在一片高档写字楼后面的打工宿舍。玻璃大厦的光鲜背后是几座简陋的水泥小楼,这里住着城市的另一个阶层。快递员、洗碗工、服务员和刚入行的地产中介……形形色色的,为人民服务的人民。 水泥楼的走廊骯脏灰暗,仿佛永远也打扫不干净。走廊两侧是狭小的房间,有些没有窗,有些没有卫生间,还有一些塞满了上下铺的铁管床,走路的过道都晾满衣服。 潮湿的空气里混着烟味、饭菜味、下水道味,各种说出不出的浑浊味道,这些味道熏得冷炽酒气上涌,差点吐出来。 巴音仿佛没有闻到,有点羞惭地向他介绍这栋楼。 他说这里不仅住着打工者,还有几个搞艺术的年轻人。他们连艺术村最便宜的工作室都租不起,只能合租打工宿舍。这里面最穷的是个画漫画的,他在网上连载着画风奇怪,也没什么人看的漫画。为了他的漫画,他不得不接些勾线的外包活儿,一张稿子只有几块钱。他好像只有一条裤子,夏天穿到冬天…… 冷炽听得直皱眉头:“图什么啊?” 巴音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有一扇通气的小窗,没有独立卫生间,只能到走廊另一端解决。和外面的脏乱截然不同,这里干净得不像单身汉的房间,连床单都被精心铺平,没有褶皱。 冷炽不好意思坐在床上,就在床角站着,假装打量房间。 其实也没什么好打量的,巴音没什么家具,也没有多余的摆设。除了桌子和床,就是垫在木头上的乐器,周围放着几个除湿包。 第10页 不知道耿京川的住处是什么样,也这么简陋吗? 冷炽想像一下,否定了这个念头,买得起几万一把的musicman的人,怎么可能住打工宿舍? 回到美院宿舍时,宿管大爷正要锁门。冷炽一个冲刺闪进去,侥幸没被关在外面。室友们画速写的画速写,打游戏的打游戏,人间疾苦被远远地留在那栋水泥楼里。 洗漱之后,冷炽躺在铺上发呆。他想起巴音,二哥,还有那个画漫画的年轻人。 是什么撑着他们过这种遭罪的日子?没人看的漫画到底画给谁?还有那个“二哥”,是什么样的山穷水尽把他逼到这一步…… 如果是自己呢? 冷炽想不出来,他从没体验过这种日子,即使他的生活已经比同学艰难许多。 没过多久,耿京川就给他打电话,说那把依班娜的价格有个很不错的折扣,之前买琴的价格,现在可以再买一个音箱。 冷炽一进琴行就看到巴音,从他不善掩藏的表情能看出来,耿京川态度的转变,少不了他的功劳。冷炽用力地搂了搂他的肩,小声在他耳边道谢:“什么也不说了,兄弟。” 巴音不好意思地推开他,指着隔音门:“里边等你呢。” 冷炽试琴心切,到了门口,他突然想起和耿京川之间没法明说的别扭,不由停下脚步。然而隔音门从里面打开了: “磨蹭什么呢?进来。” 冷炽只好硬着头皮走进琴房。他想不明白,明明错不在自己,为什么还会有心虚的感觉。 耿京川也好不到哪里去,硬绷着一张脸,目不斜视地走到桌子旁边,上面横放着一个挺厚实的琴包。 “打开吧。” “啊?嗯……” 冷炽的手在半空比划一阵,终于找到琴包的拉链,他惦记许久的电吉他静静地卧在泡沫里。深红色的琴体上是蓝色渐变涂装的枫木面板,由浅青逐渐加重到深蓝,加上平缓均匀的木纹,好像宁静的海面。 吉他旁边有个敞开的纸箱,里面是连接线、琴带和拨片,外加一堆备用的配件。他又看了一眼琴包,果然比原厂琴包质量更好。所有的配件都是精心挑选的,连拨片的颜色都能和琴身搭配。 “这些是?” “送你的。” 冷炽心里一热,脸也有点发热:“哥……” 耿京川拎了张摺叠椅坐下,假装没看到他发红的脸:“会不会接线?” 冷炽傻乎乎地摇头。耿京川只好再站起来,一样一样地教他配件的用法,音箱上每个旋钮的功能。 “自己试试。” “哦。” 冷炽挂上琴带,挑了一只拨片,低头看着琴身的蓝色波纹,一时不知道该弹什么。他抬头看了看耿京川,后者目光温和,是难得的鼓励。冷炽深吸一口气,找了段自己熟悉的solo弹起来。 他用不惯拨片,也不懂护弦技巧,指弹时误碰琴弦的杂音被灵敏的电流放大,音符糊在一起,听不出旋律。 冷炽挠了挠头:“还得练练。” 耿京川没有评价他,问道:“你知道试琴试的是什么吗?” “手感,音色,之类的……吧?” “那只能试出琴的性能,试不出最重要的东西。” 冷炽一脸茫然:“什么东西?” 耿京川接过琴,用清音弹了一段《shape of my heart》的riff。这是电影《杀手里昂》的片尾曲,基调伤感黯淡。如果用木吉他弹,可以加入泛音,让旋律更温柔。冷炽全程盯着耿京川的手,只见他弹了几个小节就改变了右手姿势,把拨片尖角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快而准确地拨弦,制造出和木吉他类似的泛音,音色清澈温柔。 一曲过后,耿京川打开音箱上的失真,弹了几个更有摇滚味的片段。有琴行试音时烂大街的段子,也有冷炽没听过的、仿佛是古典乐改编的练习曲,风格跨度很大。然后他调大音量,加了一块效果器,在几个旋钮上反覆调节。音箱里顿时轰出咆哮般的旋律,是一段凶悍的金属riff。 “依班娜是多面手,能适应的风格很多。它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 耿京川把吉他竖在琴架上,示意冷炽也坐下。 “试一把琴之前,你得明确自己要什么,然后有针对性地试,这样才能知道自己和这把琴对不对脾气。否则再贵的吉他,也发挥不出它的优点。成熟的吉他手对音色有自己的偏好,对吉他这种乐器,乃至音乐也有自己的理解。” 他又看了一眼吉他:“这把琴,玩一玩是够用的。” 冷炽瞬间就听懂了耿京川的话。 这不是因为他悟性高,而是在他学画时,老师经常说同样的话——喜欢绘画和用绘画创作是两回事,前者是一种享受,而后者是一项修行。 和巴音聊天时,冷炽就能意识到,自己对音乐的理解很浅薄,对吉他也从没什么思考。他只会弹点现成的曲子,有时即兴做点变化,因为理论基础差,改得荒腔走板,没什么美感。 关于这条路,他只有模糊的方向,没有清晰的目标,只能边走边探索。 “冷炽,差不多得了。” 耿京川的冷水泼下来时,他一点也不生气,心中只有困惑。 第11页 “什么叫‘差不多得了’?” 冷炽语气不像在抬槓,耿京川反而沉默了。 “哥,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在开玩笑?其实,当不当吉他手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学着用吉他创作,因为它有力量,没准能把我要的东西表达出来。我想试试。” 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我不想玩,我是认真的。在试出能不能用它创作之前,我不会放弃。” 耿京川点了支烟,深吸一口,缓缓地吐出烟雾:“激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坚持下来不容易。为理想去死很简单,难的是为它活着。” 他没有解释这些话,把吸了一半的烟戳进菸灰缸,拎起吉他弹了一段。 那是冷炽从没听过的旋律,陌生到他搜遍脑海,都找不到它和哪支乐队的风格接近。但毫无疑问,它凛冽又锋利,像金属一样强硬,肃杀和酷烈背后,又有一丝有血有肉的柔情。 他的心脏又被击中了。 “真带劲!哥,这是谁的歌?” “我写的。” 第6章 黑暗中,鼾声此起彼伏,冷炽在翻来覆去地失眠。 他的睡眠向来很好,下铺也习惯了他睡熟之后像死人一样无声无息。所以当他被摇晃铁床弄醒时,吓得直接坐起来:“地震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躺回去蹬楼上的床板:“你丫撸管呢还是操床呢?” 冷炽探出半个身子:“哎,你说视觉给人的冲击力大,还是听觉?” “冲击力……你半夜不睡觉,研究这玩意?” “哪个刺激?” “你丫有病。”下铺蒙头不理他。冷炽轻轻翻下来,熘进他的被窝,下铺又是一炸:“我看你挺刺激。” “视觉还是听觉?”冷炽按住他。 “操——”下铺挥开他的手,搂着被缩到床角,挠头道,“我觉得是听觉吧。” “为什么?” 冷炽只穿着一条短裤,身上冷,掀开被角想蹭点热量,又被下铺一脚蹬出去。 “人还没出生就有听觉,我姐怀孕的时候,成天搂着收音机放莫扎特。眼睛就慢得多,我外甥女三个月才会认人。这就说明,听觉的刺激比视觉更简单直接……你看片不开声音能射出来吗?” “有道理。”冷炽揉了一把下铺的头,就爬回上铺,“晚安。” “魔怔。”下铺嘟囔着躺下。 冷炽回到被窝,意识渐渐昏沉。 前半夜,他脑子里一直转着耿京川的琴声,现在又混进另一个。 期初是微弱的火星,压抑着,在朔风中压积蓄能量。它吞噬每一片枯叶,一寸一寸地攀爬,直到占领平原,把大地变成火海。冰与火的声音在脑中碰撞厮杀。 一种迫切的冲动推着他释放。白天,他试过用浓郁的色彩重现画面,一到夜晚,余烬就在他梦里复燃。他无法安眠,合眼就能看到那个画面,耳中灌满火与风。 这是他最后一次尝试用绘画表达,也最后一次确认,静止的画布关不住自由的火,只能留下它掠过的瞬间。他要像火一样,在持续的白热下燃烧,在无边的旷野上驰骋。 他要用动态的语言描述这个梦。 可惜在能够顺畅编曲之前,他就像个怀揣千言万语的哑巴。 “教教我吧,哥。” 冷炽蹲在耿京川脚边,摆弄效果器的接线。 他用很短的时间就摸熟了新吉他。改用拨片,弹出干净的音符,这些手头技巧他很快就摸熟。花时间的是电吉他的配件,他要认识各种效果器,学会调音箱,什么是过载,什么是失真、混响、延迟……陌生的设备制造出无尽的效果,简直是门复杂的学问。 冷炽当然不怕难,甚至喜欢这种挑战,他有些年没这么如饥似渴地学习了。上一次熬夜写笔记,他还在上中学。然而学得越多,他就越感到焦灼。像一个刚接触绘画就想画出宏大场面的初学者,他急着用这点现学现卖的技术写歌。 耿京川一直不肯教他,他就搬出老办法,软磨硬泡,死缠烂打。 “哥——” 冷炽仰着脸熘须。他打定主意,如果耿京川不理他,他就更不要脸一点——在他干出抱大腿这种事之前,耿京川连人带凳子后撤半米远: “我还是那句话,等你走利索了,再学着跑。” 冷炽扑了个空,沮丧道:“你说过,我的技术够用了。教我吧,我也想写你那种大solo……” 耿京川被他磨没了耐心,皱着眉点菸:“过时的东西,你学它有什么用?” “过时?” “硬摇和金属早就是历史了。你要想混出点名堂,不如去玩朋克。不需要多少技术,比金属更直接,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冷炽没想到耿京川能说出这种话。 在美院里,他经常听同学讨论画什么最容易成名。美术史教材上的风格都已经过气,激进的人正在思考放弃绘画,改做装置和行为艺术,能沉心下钻研古典绘画的人越来越少。冷炽虽然不喜欢古典画,但他喜欢表现主义风格,和更先锋的艺术形式相比,它也属于老掉牙的东西。 第12页 他喜欢的音乐也一样。在那些音乐里,吉他手和主唱分庭抗礼,琴弦上的华彩光芒四射。乐器不再是人声的伴奏,它和人声一样,闪耀着灵魂的弧光。被称为英雄的吉他手创作出令人惊嘆的乐段,他们的演奏亦是时代的高音。 可那个时代早已没落。 精湛的技术随着吉他大师的退场远去,简单的和弦和直接的表达合上了时代的节拍,朋克一度复兴,电子音乐和更多元的风格接踵而来。时代的情绪日渐平和,人们不再愤怒,也不想反抗,审美越来越柔软,迷幻,轻盈。 这种时候,叛逆就成了一种错误,成了标新立异的刻意为之——活在当下吧,为什么要思考宏大和遥远?你在抗拒什么?你在愤怒什么?你的摇滚又是什么…… “这不是我想要的。”冷炽站起来,“如果我想混日子,当初就不会学画画。谁都知道,顺应时势是最安全的,去考个师范进编制,画点流行的抽象画,写软绵绵的小情歌,发不太出格的牢骚。我知道怎么让人喜欢我,这是艺术家的本行,但让我一辈子撒谎,一辈子低头弯腰,你不如现在就阉了我,或者,直接弄死我……” 他攥着拳头,身体微微发抖,脸也涨成红色,用死磕到底的眼神瞪着耿京川。 “傻不傻啊?” 耿京川依然坐着,脸上却现出无奈的笑,烟也抽不下去了。 “你多大了,怎么这么不禁逗?” 他也站起来,捏着冷炽的脖子,把他按在一张凳子上,自己也坐在旁边。他没有像平时那样,用严厉镇压冷炽的质疑。自始至终,他都在微笑,包容得近乎温柔。冷炽提心弔胆,不知道他要怎样批评自己,又为他眼中隐隐的忧伤困惑。 耿京川嘆了口气:“我不是说过吗,为理想去死很容易。但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人提起你,不会觉得你死得其所,只会说,这傢伙一事无成,死得窝囊。你得活着,咬牙活着,为了你的目标,受着你不愿意受的东西。就算这样,你忍到最后,也不一定能成。没那么容易,别动不动就起高调。” 冷炽仍有点不忿:“你又给我泼凉水。” “否则呢?”耿京川搭着他的肩,“我给你鼓掌,把你糊弄到台上,让观众笑话你那点寒碜的技术,然后听你吹理想和情怀?” 冷炽臊得抬不起头。 “去跟巴音学学乐理,长长见识再说。” “不能跟你学吗?” “跟我能学什么?”耿京川的表情有点不自然,“我五线谱都看不明白。” 冷炽又挨了骂,他在耿京川这里经常挨骂,极少得到鼓励。耿京川不给他半点幻想,只让他看光鲜背后的残忍事实,吓唬他,威胁他,逼他知难而退,给他自知之明,又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他最实际的支撑。 有友如此,冷炽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配得上耿京川这样的师长和朋友。他只知道自己着实幸运,在风风火火的年纪,有耿京川能拉住自己的缰绳,不至于在盲目中虚掷青春。 冷炽认真地看着他:“哥,我能给你做点什么?” 耿京川轻笑:“我又不图你什么。” “你这样,我实在过意不去……” “别黏糊了,好好练琴。” 冷炽隐约能感觉到,耿京川说这些话,和那位死去的二哥有关。他再找巴音时,后者却只谈音乐,再也不肯多说半个字。 巴音教东西很系统,也很实际,再加上对吉他也有涉猎,他告诉冷炽的不少创作方法都是以吉他手的角度出发。和耿京川一样,巴音也不居功:“我只会打鼓,不会写歌。这都是老师教的,能不能用上,还得你自己琢磨。” 他越是谦虚,冷炽越觉得佩服。巴音受不了他的吹捧,连忙转移话题:“你没听过卫卫写的歌吧?她不光会写曲,还会填词,川哥有好几首歌,词都是她写的。” “好傢伙,你们个个身怀绝技。”冷炽赞嘆,“我就纳闷,你们怎么不自己搞乐队呢?” “缺人。” 冷炽忽然紧张:“缺什么?鼓、贝斯、吉他都有了……” “吉他手不够用。”巴音很坦率,“川哥的曲子要双吉他才能发挥,他自己又是主唱,兼职也只能兼个节奏吉他。得找个靠谱的主音,最好有点创作能力,不能照本宣科。川哥对人品的要求也高,之前合作过几个人,都被他骂跑了。” 冷炽失笑:“我现在还没被骂跑,是不是全靠脸皮厚?” 巴音摆摆手:“你这根本不算。之前有个嗑药的,川哥直接把他揍跑了。” “你觉不觉得,川哥是在培养我?”冷炽半开玩笑地试探。 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前不久耿京川还在骂他,水平只够玩朋克。但是,和耿京川一起组乐队,在台上和他旗鼓相当地飙琴,这画面也过于诱人了…… 巴音沉默片刻:“他其实挺矛盾的。” 冷炽心脏狂跳,矛盾什么?他有这个意思?还没学会走呢,别惦记上天的事……他拼命稳住情绪,干笑着带过话题。 这件事就像一颗种子,在冷炽心里发芽,长草,模糊的未来越来越清晰。 第13页 冷炽的速写本里攒了不少没头没尾的诗,有些旁边带着涂鸦,有些找不到画面相配。他随手翻开一页,空白的纸上,只有几行字,旋律却在笔画间升起。 要么让我飞翔 要么将我埋葬 我不安分的骨头 风,与太阳 第7章 翅膀流下的血 自由的酒 焚烧天堂 让光芒洒落大地 冷炽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哼唱,直到把旋律落实在纸上。他整理了这段时间写下的零散片段,终于凑成一首完整的歌。 他按捺住兴奋,接好电吉他和耳机打算完整地弹出来。他在心中默放理想的效果,还假想了鼓、贝斯和人声。唱歌的人当然不是自己,他完全没考虑别人,默认主唱就是耿京川。 可试弹的效果并不理想,耳机中传来的曲调怪异,冷炽差点不认识自己的琴。他错愕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弹第二次。 吉他这种乐器远没有它看上去那么简单。钢琴88个键,每个键只对应一个音,吉他的一个音符却有许多种弹法。不同的按弦把位可以弹出相同的音高,拨弦不同,弹出来的音色也不同。一把电吉他有24个品位和至少6根弦,某种程度上,吉他的指法比钢琴和小提琴更复杂。 冷炽写曲子用的是五线谱,只能看出音高和时值,看不出把位。熟练的吉他手能记住同一个音不同弹法的各种音色,冷炽也能做到,但要直接用六线谱输出,他就没有耿京川那么有把握了。 他只好从头调整,好让曲子听起来更顺耳,弹起来不那么手忙脚乱。他一个人反覆地改,一直改到毕业展前夕。 美院四年,冷炽画得最认真的画就是毕业创作。 有同学建议他画得商业点,以美院学生的身份卖毕业创作,能小赚一笔。冷炽左耳进右耳出,依然按自己的构思来,认认真真地画了一幅纯粹的创作。同学疑惑,平日他忙着赚钱,名利双收的机会来了,他反而放弃。 冷炽说,学画一场,给自己留个念想。这个回答当然得不到理解,不过冷炽无所谓。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毕业创作得了高分,打分的老师就是说他不适合做画家的那一位。 “你想好了?现在收心还来得及,你有点天分,画画总不至于让你饿死,那玩意就未必了。咱们学校是出过几个搞音乐的,但炮灰也不少。” 老师始终不觉得搞音乐是条正路,尽管他也觉得在这方面,冷炽有点灵气。 冷炽诚恳地感谢他,又说:“考美院之前,我妈也说过一样的话。我能不花家里一分钱活到毕业,也能靠自己走好自己选的路。” 老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好自为之吧。” 每个人都得自己把握将来,但至少这会儿,冷炽该说点违心话,好让老师的关心不受冷遇。如果他心里没有杂念,他会瞬间意识到自己的不识抬举。 他急着回宿舍,好把在毕业展开幕式上突然想好的旋律记下来。这段旋律占据了他全部注意力,礼貌就顾不上了。 老师当然不介意,只是冷炽决绝的背影让他想起许多往事,有些是好结局,有些就不那么美好了。他嘆了口气,又低声说一句好自为之。 过不了多久,一宿舍室友就要各奔东西。 有人考研,有人工作,还有人在画家村租了工作室,即将开始创作生涯。下铺哪儿也不打算去,他家就在本地,自己名下有好几套房,靠收租金就能衣食无忧。他说自己学画是为了“修身养性”,接下来没准会当个作家。 冷炽笑他不靠谱,他笑冷炽不着调,因为冷炽没这么好的命,却没像其他人那样规划未来。 然而对冷炽来说,毕业后也不过是换个地方睡觉,有更多时间赚钱,也有更多时间留给自己。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来时带着满腔热血,离开时,他有一幅画和一首歌。 “牛不牛逼?”冷炽站在自己的作品前,神气活现。 毕业展临近尾声,展厅里没什么人,他也就不用矜持,眉飞色舞地给耿京川展示每一处他花了心思的细节。 “这画的名字叫《日蚀》——飞向太阳,即将燃烧的一瞬间……” 耿京川点头微笑,听得颇为专注。其实他不懂画,看不出那些抽象的色块代表什么,他只是觉得冷炽这样子很有意思。这人说话时肢体语言丰富,很有表现力,比他的画有吸引力。 冷炽浑然不觉,以为他喜欢自己的作品,又讲起作画过程。他们边走边聊,一直聊到美院旁边的小饭馆,在饭桌上聊他四年的美院生活。 之前在琴行,他很少浪费时间聊天。现在时间充裕,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挺健谈,许多从不外露的情绪,在耿京川这里通通倾泻出来。 他觉得耿京川能懂。 “我知道不容易,我也知道他们是为我好。可人只有一辈子,我见过他们的一辈子是什么样,为什么还要走一样的路?这有什么意义?” 人的一生有什么意义,这是哲学家都没法解决的问题。自从冷炽第一次想到它,就从未停止过追问。他至今也没得到肯定的答案,因为他短暂的人生里,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意义,这意义彼此冲突又互相成就,得不到整齐的声音。 第14页 “我也不知道。”耿京川笑笑,也许是受冷炽影响,他的话也比平时多,“我是小地方来的,没怎么念过书。十来岁的时候,省队下来挑运动员,我进了田径队,练短跑。后来考到体院,依旧是跑,没完没了地跑。” 小店不禁止吸菸,耿京川一支烟抽完,又点了一支。烟雾中,他的眼神很遥远。 “我在小县城里,世界只有一条跑道,到了大城市,世界还是一条跑道。如果不是受伤,我现在可能还在跑道上,一圈,一圈,一圈……我坐在观众席上,看着他们跑,突然觉得他们像我奶奶家拉磨的驴。只有几个人能跑出去,大部分人都在这跑道上消耗,包括我,因为我在这儿成绩只能算中上。你说这有什么意思?” 冷炽倒满酒,和他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耿京川也干了杯:“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那时候我二十岁,就像快死了一样绝望。” “后来呢?你去弹吉他了?” “那时候还没有。体院旁边是市图书馆,平时没人想去。我闲着没事,就想去里面看看。到处都是书,比我们县新华书店里的书还多,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书。当时我想,书里是不是有我想知道的东西?” “你想知道什么?” “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思?”耿京川又笑了,“我就去哲学区找,什么存在啊,虚无啊,这个论那个论,还有佛洛依德,心理学什么的——说实话,我看不懂。” 冷炽也笑:“我也看不懂。” “不过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叫庄仲,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他也让我看到,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真的,很大。” 听到“仲”字,冷炽心中一动。果然,耿京川继续道:“混熟之后,我们叫他老二,因为他比我小几个月。庄仲是学数学的,但他会的东西很多,也看过很多书。他会好几种乐器,钢琴、吉他、低音提琴,还会写小说。我看不懂他写的故事,里面的人都有点不正常,疯疯癫癫的。卫卫喜欢他写的东西,他俩能聊到一起去,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卫卫?你们早就认识?” “当时我只认识巴音,庄仲和他玩得挺好,一起搞乐队。我跟着他们玩了一阵,也喜欢上摇滚乐。你别看巴音老实,他打鼓跟不要命似的。他们的吉他手也挺厉害,我就跟他学。后来那个吉他手跟了别的乐队,我就替上来。再后来就碰到卫卫,那会儿她还是个小孩,就在你们美院附中上学。那么多乐器,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挑了贝斯,可能是庄仲贝斯弹得最好吧……” “那——” 庄仲为什么要自杀,冷炽差点脱口而出。一想到巴音的嘱咐,连忙改口:“庄哥现在……还弹贝斯吗?” “他死了。” 耿京川把菸头戳进菸灰缸。火星烫到手指,他眼睛都没动一下。 冷炽看他的表情,似乎不打算继续,便嘆气道:“可惜了。” 耿京川盯着菸灰缸里最后的一缕烟,直到它变得透明:“你跟庄仲都是聪明的人,脾气也像……” 冷炽闷头喝酒。 那个“像”字让他没来由地烦躁。 “给你听我写的歌吧。”冷炽清了瓶中酒,起身去结帐。 耿京川有点意外,但冷炽没给他纳闷的时间,让他在这里稍等,自己回宿舍取吉他,然后一起去琴行。 他喝了不少,走出一条斜线,但冲劲儿十足,步子很大。耿京川在店门口抽菸,看着他倔强的背影,仿佛想到什么,又把烟收进盒子,揣回口袋。 飞向太阳,即将燃烧的瞬间。 冷炽弹琴的时候,耿京川一直想着他的画。大片的红色射出画布,箭雨侵略如火,热风带着血气,飞鸟冲击天空。它要撞破天堂的大门,找出最终的答案,它要让困苦的解药洒落人间。 两年多来,学琴的人来了又走,坚持到最后的竟是冷炽。他已经撞穿了南墙,撞碎了所有阻碍他的石头。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他了。 冷炽做到的远不止如此。他不仅写了旋律部分,还写了细节相当丰富的riff,两条线一张一弛。耿京川听他分别弹奏,想像合奏时强劲饱满的律动,心头阵阵发热。 更让他惊讶的是,冷炽的曲子里几乎听不出他模仿了哪支乐队。情绪饱满,却没有欧美硬摇的布鲁斯味,细节丰富,又不像日本摇滚那样严谨精緻。当然,这首曲子并不完美,不过对耿京川来说,瑕疵不足以平复他心中的震撼。 “哥,你试试,试试。” 冷炽的目光有点迷离,一个劲把吉他往他怀里塞。 耿京川连忙稳住他,从琴架上取了把教学琴:“我用这个。” 冷炽还不满足,又把谱子拍到他面前:“唱。” “我不熟,你来吧。” “你唱,”冷炽借着酒劲,一本正经地耍赖,“我跑调……” 耿京川只好站起来开嗓,顺便熟悉歌词。冷炽想说不用这么隆重,就听到京剧喊嗓般的几声长吟。耿京川笑着说了句“调够高的”,然后放慢速度清唱。起初他的眼睛一直在谱上,一只手轻轻地打拍。唱完主歌后,他的情绪忽然烧起来,手背上的筋腱血管偾张,长发一荡,硬是用真声顶上去: 第15页 “焚烧——天堂—— 让光芒洒落大地,洒落大地……” 冷炽不禁打了个寒颤,心脏砰砰直跳。这还只是练习,如果在真正的舞台上,耿京川还不知道要爆发成什么样。 副歌之后是旋律吉他的狂飙,冷炽下意识地站起来,带着酒醉和血涌上头的眩晕甩头,手上用着狠劲儿推弦。他全程闭着眼睛,视野血红,旋律越走越高,他也有种高潮将至般的飘然…… 游丝般的延音消失许久,他才缓缓降温,靠着墙瘫坐在地上。 “比打炮还爽……” 耿京川把冷炽的琴放好,蹲在他旁边:“至于吗?” 冷炽挡开他想搀扶自己的手,捏着太阳穴说胡话:“我这辈子不用娶老婆,直接娶我吉他,大老婆依班娜,小老婆再来个……哥,我觉得你最合适。” 耿京川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第一次听你唱歌,我就觉得,你是我想要的主唱。这会儿更肯定……我得,把你弄到手。” 耿京川哭笑不得,轻轻拍他的脸:“今天也没喝多少,怎么上头了?” “真的……” 冷炽顺势攥住他的手腕,肉麻地用脸贴着他的手心。他还没醉到神志不清,当然能感觉到耿京川的僵硬。他自己也臊得满脸通红,为了混进耿京川的乐队,他决定彻底不要这张脸,借酒装疯: “带着我吧,哥,我给你当吉他手。” 第8章 冷炽灼灼地看着耿京川。 其实他的演技很拙劣,很容易看穿,难的是拒绝这样一双眼睛。 耿京川沉默地站起来。他背对着灯光,冷炽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从这个角度看,他显得异常高大,像一尊雕塑。过了许久,他点了支烟,烟雾让他的脸更模糊: “我养不起乐队。” 冷炽愣住。 他以为耿京川会答应,或者再给他一些考验,没想到他会以这个理由拒绝。他再也演不下去,站起来:“乐队不是能演出赚钱吗?怎么还得花钱养?” 耿京川勾了勾嘴角,像笑,又不像:“你回去吧,我晚上还有事。” 冷炽只好收拾东西。耿京川不想告诉他的事,他怎么磨也问不出来。他心里盘算着再找巴音打听,也就没有纠缠。 从琴行出去,他给巴音打了个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回到宿舍,冷炽掏出手机,也没看到回电。 他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书,听室友聊找工作和考研的艰难,无门无路,万事艰难。那是他拼命逃避的另一种人生。可惜说出来也没人理解,他们只会说,何不食肉糜。 在室友们的牢骚和自嘲中,冷炽昏昏沉沉地睡了。 前半辈子的经历像电影一样在梦中放映,所有的苦乐和追求都历历在目。在梦里他既是演员又是观众,有时,他也跳出屏幕,在观众席上审视自己的人生——总是在放弃,放弃安逸,放弃稳定,甚至放弃千辛万苦追求来的东西。这让他十分困惑,以至于醒来时,他还记得梦中回荡的问题: 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 最近琴行的小店员一见冷炽就烦,因为后者看到他就问,耿京川在哪。 “他每天来这儿取琴,你们总得打招呼吧?” “就算是老闆,也管不着他下班之后去哪。”店员缩回电脑后面,老家快被偷了,他连忙一顿操作,“要不你就在这儿堵他。” 冷炽不说话了。 刚开始办毕业手续,他就搬出美院,住进马路对面的城中村。他找了个培训班打工,教高考生画素描。干这一行,拼命点可以赚得很多,懒散一点就只够餬口。冷炽的上班时间是同事的一半,收入刚好维持开销,好在有足够的时间创作和练琴。 他经常在下班后去找耿京川弹琴,有时他只是呆着,看他弹琴,自己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他们偶尔一起吃点饭,轮流请客,专找便宜馆子。 冷炽渐渐发现,耿京川似乎很穷——他的衣服永远只有那么几件,吃东西也不太讲究。然而他能买那么贵的琴,教音乐的收入也不低,何至于如此拮据? 困惑还没解开,冷炽就几乎碰不到耿京川了。 之前他们下班时间差不多,晚上会一起在琴行呆一会儿。这几天冷炽找过去,里间却人去屋空。他给耿京川打电话,有时是很久的无人接听,回拨之后,耿京川也不解释原因。 冷炽不敢细问,暗地里猜耿京川是不是穷到没钱吃饭,又惭愧自己小人之心——可这也没关系啊,大不了自己请客。 要是去琴行堵他……不行不行,多让人下不来台?但是,不打照面呢,在对面快餐店喝杯可乐,恰好看到他呢……变态是变态了点,谁让他有事瞒着哥们? 冷炽一秒钟就卸下心理负担,第二天和老闆请了会儿假,提前下班,来到快餐店。他象徵性地要了杯可乐,坐在窗边,像电视剧里警察蹲罪犯一样蹲守起来。 没过多久,耿京川就拎着琴包走出来。 冷炽立刻放下可乐,悄悄跟出去,躲在耿京川视觉死角。他心脏跳得厉害,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还没盯上两分钟,就紧张出一脑门汗。 第16页 耿京川走到车站停下,面无表情,好像没什么精神。他束着马尾,身上套着件冷炽没见过的海魂衫,下身牛仔裤配帆布鞋,少见地没穿那双黑色的钢头军靴。这身行头很有所谓的“文艺青年”的民谣味儿,只是穿在耿京川身上,就显得滑稽又拘谨,像一只狼穿着宠物狗的小衣服。 他上了一辆公交车,冷炽赶紧拦辆计程车跟上。 目的地是护城河边的酒吧街。耿京川下车后,冷炽悬着心地跟在后面,唯恐被发现,但耿京川走路目不斜视,直奔一座装修豪华的小楼。那是家演艺俱乐部,从歌舞杂技到脱口秀一应俱全,在本地非常有名。 冷炽眼看耿京川拎着琴走进去,正要跟上,就被保安拦住。 “先生,请这边购票。” 入场费一百五十块,台费酒水另算。冷炽咬牙买了门票,肉疼地想,就当见识见识什么叫纸醉金迷。 耿京川来这里做什么?演出?这地方可一点也不摇滚,简直恶俗透顶。他一边腹诽演艺吧的装潢,一边寻找耿京川的踪迹。 离演出开始还有一阵子,各种价位的卡座里已经坐满观众。冷炽谢绝了服务生的推荐,坚持站在最后面。他不是来消费的,也消费不起——这里一听可乐都要二十五块。 他远远看着舞台,那地方很宽敞,布景和灯光华丽至极,还有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幕,好像电视里的明星演唱会。过一会儿,海报上那几个腿又白又长的姑娘就要在这里跳舞。 前面的人正在聊这些姑娘,冷炽兴味索然,继续用目光搜索。舞台角落有一套鼓,还有一部电子琴,几个人正在那里调试音响,其中一个人蹲在地上,背影熟悉。 那就是耿京川。 冷炽的心脏又开始狂跳,他真的在这里演出。可这气氛也太怪了——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没见过耿京川在台上什么样,且先看看。 演出的格调果然像他的第一印象那样,庸俗又热闹。脱口秀演员不停地抖包袱,讲不荤不素的擦边球段子,油腔滑调却总能把人逗笑。姑娘们比海报上漂亮,穿着也更凉快,她们的舞蹈性感得要命,大腿白晃晃地开合。 冷炽没出息地充血了。他红着脸把手插进裤兜,努力把眼睛从姑娘身上挪到舞台边缘的阴影里,那里有一支完整的乐队在现场演出。 耿京川就在那里。 他坐在一张高脚凳上,怀里抱着他平时用的教学琴,一把样子低调的黑色电吉他,正在给现场的表演伴奏。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冷炽几乎听不出来这是耿京川的琴声。他用了平时很少碰的哇音效果器,把音色变得骚气又撩人,摇来晃去的高音好像演奏俗歌的萨克斯。 冷炽有点胸闷。 为了生计,他自己也没少画倒胃口的东西,但这是耿京川,容不下一丝浑浊的耿京川。 然而在这片浊浪里,他又显得太过较真。键盘手摇头晃脑,贝斯手心不在焉,鼓手也打得绵软无力,一看就是在讨生活。只有耿京川,专注得近乎肃穆。 他低头看着琴弦,脸笼罩在阴影里,一缕微光打在他额角,勾出刀噼斧削般的线条。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喧譁的观众和火辣的姑娘倏然消失,黑暗中只剩下冷炽和耿京川遥遥相对。流动的灯光偶尔打在耿京川身上,亮得晃眼。 冷炽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被这白光刺得眼睛发酸。 即使这种艷俗的曲子,耿京川也没弹错一个音,没回避任何需要制造气氛的时刻。这又让冷炽觉得,这真的是耿京川,这果然是耿京川。 他抹了抹眼睛,一滴眼泪溢出来,被他用力揉散。 冷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离开演艺吧,好像没等到演出结束。压轴的空中飞人还没上场,他已经没了兴趣。 他拎着一瓶啤酒,坐在马路牙子上发呆。 再过一会儿,酒醉的行人就多了,红红绿绿的街灯下,人们的眼睛和未来一样迷茫。有些人和他一样,仿佛忘了来处,也找不到去处,就在路上徘徊。 冷炽一口一口地喝完啤酒,站起来,用脚踢着玻璃瓶玩。他心中隐隐明白了什么,那是他一直不愿意明白的东西。 “干嘛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个熟悉的声音。五十块钱一瓶的啤酒似乎真的有点东西,他有种淡淡的上头感,以为自己遇到幻听。 见他没有理会,那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是叫他的名字: “冷炽,你怎么在这儿?” “哥……” 耿京川身上烟味很重,冷炽觉得那是一种浊气,演艺吧里面充满这种气息,让人胸闷。 “吃饭了吗?” “没有。” “走。”耿京川把琴包背起来,搂着他的肩,“这附近有家火锅……” 冷炽气不打一处来,用力甩开他。 耿京川有点意外,笑道:“怎么了?有什么不痛快,一起喝点?” “你哪来的钱喝酒?”冷炽后撤一步,躲开他试图安抚的手。 “最近接了点小活。” “小活……”冷炽看着他那身别扭的行头,又感到烦躁,“我看你挺乐意干这种活的,难怪你不愿意搞正经乐队。” 第17页 耿京川皱眉:“说什么呢?” “我就是见不得你这样,怎么就混到这个份上?我进去看了,那是什么玩意?你不是最看不上这种东西吗?你的追求呢?是不是庄哥一死,你就没那个心气了?” “提他干什么?” “这两年我也去过一些现场,别人也就那样,都没有你带劲。我打听过,认识你们的人都跟我说你和庄哥有多牛逼,你们当时有多意气风发,可惜我来得晚,没见过你当年的样子。我就是想不通,你怎么变成这样……” 冷炽低着头,两只手捏成拳头,他看不到耿京川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很平静: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冷炽难以置信地抬头。 耿京川的脸和声音一样平静,近乎冷漠。冷炽被这冷漠冰得浑身一震,说不出的委屈梗在胸口,憋得喘不过气。 “我,我……” 他“我”了半天,眼睛发酸发烫,大脑一片空白。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一拳怼在耿京川胸口。 “我他妈——” 又是一拳。 他用足了力气,耿京川被撞得直往后退。冷炽在耿京川面前显不出高,其实他个子不矮,身体也不瘦弱,使上蛮力,耿京川也得费点劲应付。 “冷炽,你抽什么风?” 耿京川一只手护着琴,另一只手想抓住他的手腕,但冷炽不给他机会。他越来越激动,动作也越来越快,竟然是真打。耿京川招架得很狼狈,渐渐被打出火气。趁冷炽冲过来,迅速后撤半步,接住他的拳头往自己身后一带,对方就扑向地面。 “差不多得了。” “跟你——没完!” 他越不想正面冲突,冷炽就越气愤。他踉跄着跑了几步,找回平衡,随即又冲过来。 冷炽从小到大也没打过几架,也不太会打,卯足了劲儿抡几拳,动作就不那么敏捷了。耿京川显然更有经验,兜了几个回合,轻松地把他放倒。 这条街上经常有酒后斗殴,路人见怪不怪,没人围观,也没人报警。两个人打够了,就坐在马路牙子上喘粗气。 冷静下来,冷炽发现自己的邪火也不全是冲着耿京川,有点过意不去。耿京川平静如常,略带嘲讽地看着他微笑,他就更抬不起头,道歉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耿京川嘆了口气,起身拍拍灰尘,向他伸手:“走吧,喝点去。” 冷炽不敢对上他的目光,含糊地应了一声: “嗯。” 第9章 说是“附近”,实际上,那家火锅店位于两站地开外。耿京川拎着十多斤重的琴包,带冷炽走了好一会儿才到。 酒吧街一带消费很高,面前的饭店看上去平易近人,里面坐满了工薪阶层的食客。耿京川推门的时候没有回头,因为他脸上有一丝愧色。 其实冷炽不在意。 他家境不差,刚入学时还不习惯省吃俭用,被生活磋磨了四年,他明白什么叫人穷志短。换成是他,也不会去追求虚幻的格调。 “挺火啊,看样子错不了。” 冷炽眼尖,先一步找到窗边的空桌,拿起菜单研究。 耿京川小心地放好琴包才坐下:“有一阵子没来了。” “你来过?那你点菜。”冷炽把菜单推过去。 他对吃不太上心,也没什么忌口,和别人吃饭总是很随意。 “上次来这儿还是和庄仲一起。” 菜单是一次性的印刷品,耿京川用桌边的铅笔在上面勾了几笔,把单子递给服务员。 冷炽忐忑地等他的下文。 他隐约能猜出耿京川带他来这儿的原因,也许在看到自己那一刻,他就准备和自己谈谈。都怪自己太心急,不分青红皂白地撒野,丢人又伤人。 可惜菜上得很快,守着一桌菜聊天实在不合时宜,只好先吃再说。 冷炽发现耿京川比自己还糙,他直接点了份省心套餐,外加一打啤酒。冷炽又开始困惑,他省下的精力都花到哪去了?这么简朴的生活,他怎么攒不下钱? 但这都是不该问的问题,他只能闷头吃菜。锅底的味道不错,不蘸小料也很入味,肉类和蔬菜都新鲜量足,能撑这么多年的火锅店还是有点水准的。 冷炽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牛肉:“真不错,怪不得你能记住这儿。” “就算忘了,你这么刨根问底,我也得想起来。”耿京川不紧不慢地喝啤酒,“说吧,你跟着我干什么?” “啊,你发现了?” “我要是你,就不那么鬼鬼祟祟的,满大街数你最可疑。” 冷炽脸皮一热,赶紧和他碰杯:“我就是想知道你干嘛去了,你最近都没空搭理我……我是说,你要是遇到什么事,跟哥们说说,没准我能帮点小忙呢。” 耿京川干了杯:“这事我不愿意让别人掺和。” “为什么啊?” “你不是都看见了吗?那地方太乱,不适合你。” “我又不是小孩,不就是露大腿吗,片儿里早见过了 “不是环境乱。这种活干多了,人就沉不下心,只想着怎么耍花活,怎么糊弄事。你还没去过正经地方,我怕你被带偏了。” 第18页 冷炽面红耳赤,暗骂自己脑子里都是什么破玩意。 耿京川开了一瓶啤酒,给自己满上,然后干杯:“这事儿我没告诉你,怪我。” 冷炽陪了一杯,脸上的燥热凉了几分:“哥,你为什么要干这个活?是缺钱吗?” 当面让人承认缺钱有点过分,但耿京川没有情绪,坦率道:“我是需要钱。” 果然。 猜想被验证,冷炽又问:“多吗?我下个礼拜领工资。” “你不问我要钱干什么?” 冷炽愣了一下,迟疑道:“我问的话,你告诉我吗?” 耿京川苦笑着嘆了口气:“我继续讲庄仲的事吧。” 故事的下半段并不陌生。一个理想主义者不断攀爬,不断自我怀疑,最后遁入虚无。这种情节在故事里发生过无数次,然而亲眼目睹身边的人坠落,还是会感到巨大的冲击。 “……当时有挺多人跟她睡过,也有人想和她谈恋爱,都被甩得挺惨。庄仲也陷进去了。那女孩和他睡了一晚上,就再也没联繫,电话不接,碰到也装不认识。那会儿庄仲特别躁,隔三差五就和人动手,胳膊差点被人打断。” “这女的什么意思?” “集邮。有这么一类人,喜欢和乐手睡觉,只睡,不谈恋爱。” “图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庄仲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来。然后,他的技术又精进了。” 耿京川抬头吐烟。头顶是深紫色的夜空,半轮月亮躲在乌云后面,被热闹的街灯衬得很暗淡。冷炽和他坐在路边的花坛边,酒劲上来,他们的脚步都有点虚浮。 “这不是挺好吗?” “是啊,我也这么想的。大家一门心思搞创作,演出,想着有一天能出唱片,混出名堂。所有人里,庄仲创作最来劲,现在想来,他那时候的状态不对。” “他怎么了?” “庄仲原本是个很散漫的人。除了音乐,他还有不少爱好,看书,写小说,到处逛,后来他就只剩下贝斯。我这才发现他胜负心那么强,做什么都得做到最好,差一点都原谅不了自己。他练琴能练到握不住筷子,这点和你有点像。” 也不知为什么,冷炽特别不喜欢这种比较。他看了一眼耿京川,后者的眼神很遥远,仍沉浸在回忆中。 “我们在地下混出点小名,开始到各处给人暖场,参加点拼盘演出。说来挺奇怪,庄仲这人长相也就是普通人,却特别招女孩喜欢。被那姑娘伤了之前,他是来者不拒。后来他就谁也看不上,有追得太厉害的,他直接让人家滚。” “这也……” “拼盘混得多了,什么人都能遇到。有一次,我们在地产商的开盘活动演出,庄仲又碰到那女孩,她当时和一个参加演出的小歌星在一起。后来那个歌星走关系上了春节晚会,火了。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因为熘冰被抓了。抓他那天,房间里还有几个人,其中就有那女的。” 耿京川用徒手掐灭了剩下的半支烟,在灰烬上碾了又碾:“没过多久,她就死了。药物中毒。” 这是死亡证明上的含蓄说法,实际上就是吸毒过量。冷炽对她的结局毫不意外,只觉得困惑,人为什么要这样毫无意义地寻死? “庄哥知道这事是什么反应?” “他想不通,不理解那女孩为什么要这么疯狂地寻找刺激。他说世上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哪一种都比这种虚幻的快感值得沉迷。” “是啊,”冷炽深表贊同,“二哥清醒。” “他清醒个屁。”耿京川冷哼,“那一阵是毒品严打,不少人都出事了。庄仲最喜欢的主唱被抓了典型,重判,而且上了电视。他在电视上人模狗样地忏悔,说自己靠致幻剂找灵感,不少歌都是嗑嗨了之后写出来的。” “操,谁啊?” “是谁都不重要了。庄仲这傻逼彻底幻灭,觉得什么都荒谬,人都不正常了。他天天问我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我他妈哪知道!劝他,骂他,都没用。严打过后演出也少了,庄仲一直家呆着,不练琴,也不找我们玩。再后来,他就跳楼了。” 耿京川的叙述和巴音大致相同,省略了他拼命抢救庄仲那一段。冷炽久久地沉默,他想不通,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深深的困惑堵满胸腔,喘不上气。 “哥,给我根烟。” 耿京川看了他一眼,把烟盒和打火机递过去。 冷炽不会抽菸,呛了好几口也没点着。他正和打火机较劲时,耿京川没收了他手里的烟:“别硬抽。” “我不明白。”冷炽茫然地瞪着眼睛。 “我也不明白。别琢磨了,庄仲就是想得太多,把这儿都折腾坏了。”耿京川指了指太阳穴,“聪明人就这点不好。” 冷炽“哦”了一声,心想自己要是聪明人,早就看清一切,不用这么漫无目的地乱撞了。这会儿他对庄仲的情绪很复杂,既有惋惜,又有点隐隐的嫉妒——他在耿京川这里的评价总是很高。不过,如果他还活着,自己大概能和他做朋友吧…… 第19页 “回去吧,太晚了。” 耿京川站起来活动关节。他不喜欢久坐,这让他感到枯萎,仿佛正在死亡。 “几点了?” “十二点多了。” “操,回不去了。”冷炽掏出手机,十二点半。 “你不是毕业了吗,怎么还住宿舍?” “早就搬了,一直没机会叫你过去玩。房东把宅基地盖成三层小楼,一楼自己住,楼上租出去,每天晚上十一点锁门,跟宿舍没啥区别。” “去我那凑合一晚上吧。”耿京川拎起琴包,“条件不好,你得有点心理准备。” “我睡地板都行!” 冷炽莫名地高兴起来,耿京川还没请他去过住处。心情愉快,他酒都醒了不少,硬是抢下耿京川的琴包,自己背在身上。 所谓的住处,其实是一栋居民楼的地下室。 那里曾经是个锅炉房,小区改成市政供暖后,锅炉就被拆除了。有人动了投资的心思,从物业把它买下来,砌了薄墙隔断,改成单间租出去。这种非法出租房环境恶劣,有些连窗都没有,但价格非常便宜,比巴音住的打工宿舍租金还低。 地下室里大部分房间都没有窗户,想要通风,就只能敞着门。隔断墙薄得只能遮挡视线,不仅能听清隔壁的电视,还能听到隔壁的隔壁吵架的声音。隐私在这里几乎不存在,能享受一晚上安静的睡眠,已经是难得的满足。 耿京川房间的一面墙上,接近天花板的位置有个两尺见方的洞,被装上了一扇小窗。窗台是斜坡的,那里曾经装着锅炉房进煤通道。六七平米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对面的墙上用角钢固定一尺来宽的长条木板,勉强能当桌子用。墙角堆着几个塑料箱,大概是装着耿京川的行李。 冷炽从没见这样的环境,在他的认知里,这比建筑工人的工棚条件还差。他租的也不是什么好房子,但和耿京川这儿相比,竟显得有点奢侈,因为他的房子里有一间小厨房,还有能洗澡的卫生间。 他站在门口发呆,耿京川以为他嫌屋子乱,忙把床上的书和衣服收起来,又擦了擦桌子——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他的东西少得可怜。 “坐床上。” 冷炽不急着坐下,他想知道的东西再也经不起一点等待。 “哥,你攒钱要干什么?” 耿京川笑笑把桌上的本子递给他,里面是自制的六线谱,上面用铅笔标着数字:“我嫌五线谱麻烦。” 那是他写的歌。耿京川和冷炽都很重视旋律,但他的风格更开阔,大起大落,颇有气势,适合有史诗感的词句。 冷炽坐在他的床上,把本子摊在腿上看得入迷。他脑子里过着旋律,突然发现耿京川的审美和口味和自己十分接近。他在整体把握上不如耿京川,但在有些时候,后者又写不出冷炽那样灵气四溢的片段。 这一点冷炽和耿京川刚好互补。 “我租了间仓库,位置在铁道旁边,附近没居民,刚好可以当成排练室。现在还缺点钱装修,不过也快了。” 耿京川也坐下来,劣质的弹簧床垫咯嘣作响。 “本来想收拾好再告诉你们,你也太急了。先别告诉巴音和卫卫,俩小孩打工的打工,上学的上学,都是从嘴里省的钱。” 冷炽心中五味杂陈,耿京川又说:“我想再试一次。”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话说出口,冷炽自己也笑了。看乐谱那会儿他就明白了耿京川的意思,只是他心里还别扭着,怎么也得把气话吐出来才痛快——这当然很幼稚。 “是我说话太沖。” 耿京川有点不好意思。 冷炽赶紧让他打住:“你总得给我个正经邀请吧?我上赶着贴了那么久,得摆点谱心里才平衡。” 耿京川愣住:“怎么个正经法?签合同?” “签你大爷的合同!”冷炽推他一把,“我之前求你带我,你爱答不理的,这会儿你得求我。” “出息。”耿京川笑着骂他,但还是给足了面子,“我们乐队现在缺主音吉他手,我觉得你不错,你愿意跟我们一起玩吗?” “行行行,我跟你混。”冷炽发现自己真受不了这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肉麻死了。” 耿京川目的达到,难得地继续开玩笑,伸出一只手,非要和他握手。冷炽满床逃窜,无奈狭小,他到底被耿京川按倒,攥住手捏得嗷嗷叫。 夜深人静,他俩压着声音说话,还是把隔壁吵醒。对面操着方言骂脏话,冷炽连忙缩着脖子说对不起。 “睡吧,天都快亮了。”耿京川掀开铺盖。 冷炽这才发现,他们不仅要挤在一张床上过夜,还得大被同眠,因为耿京川没有多余的铺盖。这时,另一侧隔壁又传来新动静。刚才吵架那对男女,此刻发出一种令人尴尬的暧昧声音。 他们正在做爱。 第10章 耿京川的床是张单人床,两个人身高体壮,挤得十分勉强。 他们之间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隔着空气都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稍不留意,赤裸的皮肉就贴到一起——这两个人都只穿着短裤。 第20页 冷炽睡在里面,脑门顶着墙,这会儿另一个地方也顶着墙,胀得有点疼。他和那两口子只有一墙之隔,床板摇曳吱嘎都听得清清楚楚。本以为对面一会儿就完事,没想到他们办事和吵架一样持久,搞起来没完没了。 骂人那哥们倒是沉默,估计正和自己惦记同样的事。如果旁边没有耿京川,冷炽早就掏出来开打,他有些日子没干这事儿了。 耿京川显得很有定力,一动不动,呼吸平稳。可惜他仰面平躺着,身体的变化一览无余,冷炽用余光偷瞄,心中感慨“好傢伙”。 “哥……”他咽下不存在的口水,嗓音发干,“他俩……总这么搞吗?” “嗯。” 也许是错觉,他感觉耿京川的呼吸也有点重。后者翻身背对着他,像要掩饰什么。不过他只是翻身,没有动作,冷炽也不好意思放纵,浑身发热地顶着墙,盼那两口子快点完事。 对面似乎是到了尾声,所有的声音都激烈起来。冷炽感到墙皮都被自己烤热,四周没有一片凉快地方,索性蹬了被,趴在床上。 耿京川早就把棉被掀开,露出热腾腾的裸背。冷炽燥火难耐,隔壁的速度却忽然慢下来,气得他小声开骂:“操,有没有完了…… “床头有纸。” “我才不用!” 冷炽脸皮一烫,当场爆炸,随手抡出去,刚好拍在耿京川屁股上。“ 啪”地一声,两个人都沉默了。 隔壁的声音被这沉默衬托得更加清晰,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忽高忽低,越来越快,一阵破音的尖叫之后,地下室彻底安静下来。 难以描述的尴尬又回到两人之间,一拳之隔的两个后背都在冒热气。 冷炽硬着头皮开口:“哥,我我我错了……” “睡觉。” 耿京川的声音好像压着火,冷炽浑身发热,心里发虚,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住这儿。血气方刚的身体一时没法平复,他只能任它不屈不挠地竖着,好像在向这操蛋夜晚竖中指——中指代表的不就是这玩意吗? 门外传来不知道哪个房间的鼾声,此起彼伏,颇有节奏,冷炽渐渐被这声音的浪涛催眠,滑入春梦的陷阱。 梦中的身体充满激情,像一匹烈马,他不得不使出全力驾驭,征服得酣畅淋漓。他很久没做这么刺激的春梦,以至于快要醒来时还在回味。 现实让他彻底清醒。 先是下身熟悉的粘腻,然后空气中暧昧的味道,怀里柔软的一堆……是耿京川的棉被,胡乱地捲成一条,被他连抱带骑地搂着。昨晚那销魂的快感八成由它提供。 自己抢了被,耿京川这一宿怎么睡的? 还有那个梦,有没有说梦话,做没做过丢人的事……冷炽被自己的想像臊得像只熟透的螃蟹,一个劲儿往被窝里钻。 耿京川已经洗漱完,衣衫齐整地站在床边,毫不留情地掀了他的壳:“起床,吃饭去。” 冷炽一边穿衣服,一边偷偷地瞄,总觉得耿京川的表情里带着怒气,心虚得不敢抬头。,趁耿京川没注意,他偷偷把内裤揣进外裤兜里,挂着空挡从床上跳下来: “我请吧,哥……” “不用。” 完了。冷炽垂头丧气地闭嘴,脑子里闪过无数最坏的可能。他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强打精神地随耿京川离开地下室。 地面上阳光灿烂,冷炽眯着眼睛,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重见天日的感觉太美好,他再也不想回到那地下的洞窟——他实在不愿意把它称为“住处”。 然而耿京川是要回去的,在纸醉金迷的俱乐部衬托完人间奢靡,等着他的只有老鼠洞般的不见天日。冷炽回头看了一眼地下室黑黢黢的门,觉得那就像深渊的巨口,以吞噬人的理想和希望为生。 再看耿京川的脸,冷炽忽然发现,他刚才表情不是愤怒,而是淡淡的疲倦。 早市上有许多小吃店,耿京川带他走向装修最干净的一家。这是家早餐连锁店,一个包子的价格可以在小摊上多买一碗粥。 冷炽鼻腔一酸,直接攥住他的手腕:“哥,我早上吃不下油腻的。” 耿京川有点意外,温和地坚持:“喝点稀的,不能空着肚子。” 他试着抽回手,冷炽却异常倔强,双脚钉在原地,攥着他不放:“去我那儿吧。有挂面和蛋糕,吃的比外边好,还不用花钱。” 耿京川拗不过他,只好答应,冷炽这才松手。他看到耿京川的手腕被他捏出四个发白的指印,心里又开始愧疚,后者却笑着搂住他的肩膀: “你可真记仇,昨天我没使这么大劲吧?” “这篇翻过去吧……” 冷炽边走边介绍住处周边的配套,医院银行菜市场,商业街和小饭店,他上班的地方,买书的地方,偶尔放纵的网吧,可以看黄片的小影院…… 耿京川双手插兜,听得想笑:“你怎么跟中介似的?” 城中村比小区热闹。村口的早餐摊前学生扎堆,有美院学生,也有培训班里的应考生,偶尔有几个年轻的美院老师起床晚,也在这里对付早饭。冷炽和一个人打了声招呼,然后对耿京川解释:“刚留校的,我上学那会儿他还在读研。” 第21页 “你在这片混得不错。” “住惯了,懒得找新地方。要不你搬过来吧,我罩着你。” 耿京川笑笑没回话,跟着他走进一栋小楼。 房东家和租户之间有道结实的防盗门,里面是装修阔气的三室两厅,楼上则是宿舍一样的统一规格,都是三十多平米的开间。 冷炽的房间装修很简单,不过是白墙瓷砖地,但因为有扇不挡光的大窗和独立的厨房卫生间,在那间地下室的衬托下,俨然成了豪宅。 “随便看。” 冷炽在厨房烧水的时候,耿京川就在客厅里四下打量。 一个两米乘三米的空画框象徵性地把开间隔成两部分,一小半是小卧室,一大半是客厅。客厅一角是沙发和乐器,还有个塞得满满当当的矮书架。冷炽看书很杂,博而不精,全凭好奇心和求知慾。 引人注意的是另一面墙,那上面挂满油画,墙角也堆着不少。冷炽偶尔也画画,画架上还有一幅刚完成的抽象画,散发着生涩的亚麻油味。耿京川不懂画,只觉得它色彩明快,笔触洒脱,和他的毕业创作一样,有种难以捉摸的灵气。 他弹琴也是这种气质,同样的旋律总能被他弹出不同的味道。耿京川有时会形容他的吉他有种妖气或鬼气,锋利,飘忽,能在人心头划出印痕。 “开饭。” 冷炽火急火燎地端出两碗鸡蛋面,烫得直咧嘴,耿京川两步迈过去接下一碗——确实很烫。 “放哪?” “茶几。” 冷炽没有餐桌,吃喝都在小茶几上解决。他让耿京川坐沙发,自己拎来写生用的小马扎坐在对面。一个人用茶几吃饭不感到侷促,两个人就有点挤,同时低头吃面的时候,他们的额头差点碰到一起。 想起昨天晚上的尴尬,冷炽顿时浑身发麻,脸皮滚烫。 耿京川浑然不觉,吃得颇为专注,冷炽的厨艺很对他的胃口。直到一碗面见底,他才满足地嘆息:“有点意外,你还有这个手艺。” “我煮面条还行,炒菜就只能自己吃。”冷炽吃出一脑门热汗,这倒掩饰了他通红的脸,“我毕业之后才开始学做饭,再练练就能给别人吃了……” “挺好的,比我有出息。”耿京川笑笑,下意识地掏出烟盒,又揣回口袋,“你这儿房租多少?” 冷炽说了个数,是地下室租金的三倍。 “其实不贵。你那儿不能做饭,住是便宜,吃的开销大,算下来更贵。我这儿还能洗澡,也不用去澡堂花钱,而且晚上……能睡个整觉。” “这不比你看片刺激?” 冷炽又是满脸通红:“说真的,你搬过来吧。当咱俩合租,比你住那边还划算,又不遭罪。” 耿京川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但仍有点犹豫:“你不带女朋友回来吗?” “我哪来的女朋友?上学这几年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处个对象,青春虚度。哎,也不能说虚度,青春总不能就这点追求吧?”冷炽想到他的画和吉他,又得意起来,“我这不是有老婆吗?你看我大老婆,还跟新的一样。” 他取出那把依班娜,果然光亮如新,保养得当。 “有些问题你老婆解决不了。” 耿京川的表情有点怪异,好像藏着什么事。 冷炽不解:“什么问题?” “隔壁都没有你能叫,真的,我还是头一次见人一边睡觉一边叫唤……” “啊?” “说了床头有纸,你非要抢我的被,干得惊天动地的。” “我——操——” 耿京川终于笑出声:“我想抢回来,你差点连我一块儿办了。” “操,别他妈说了……” 冷炽羞愤欲死,恨不能当场投胎。缓过尴尬,他又不死心地找补:“那你呢?” 他印象里,耿京川从没交过女朋友,也没带过哪个姑娘来琴行——他那破住处,绝没有可能带姑娘去过夜。 “我什么?” 耿京川明知故问,逗弄冷炽让他有种别样的乐趣。 “你怎么解决啊?不也得用手?” “也不全是,毕竟搞过真的。” 冷炽发现这问题纯属自取其辱,只好去收拾碗筷。 洗碗的时候,他又想起庄仲,想起那些飞蛾扑火般的姑娘们。她们用实实在在的肉体对抽象的音乐表达热爱,用爱情甚至金钱滋润着乐手,这无异于买椟还珠。 不过他虽然不理解,却依然嚮往那些肉体,这是没法压抑的本能。再出世的大师,也难逃这二两肉的控制,冷炽没有自信能超脱。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她们搞我,还是我搞她们。”耿京川靠着门框自嘲,“完事之后挺没劲的,但是,下次还想——都他妈这点出息,谁也不用装逼。” 冷炽不知道这话怎么接,只好又提起合租的事:“你什么时候搬?” “我这几天没有演出,看你时间。” “那就今天?我五点下班。” “行。” 第11章 排练室装修完成,所有人都很兴奋,除了耿京川。他坐在一旁静静地抽菸,看年轻的朋友们一会儿摸摸隔音板,一会儿翻翻资料柜,找出喜欢乐队的唱片,往旁边的二手唱机里塞。 第22页 唱片是卫卫的收藏,这会儿成了乐队的公物。她的表情依旧淡漠,话却比平时多,每张专辑的故事她都能讲很久,尽管她在努力地言简意赅。 巴音看上去也很平静,只是一遍一遍地擦他的鼓,它们已经蒙尘多时,终于得见天日。 发自心底的高兴没法掩饰,即使再努力扮酷,眼睛里的光总是跳跃的。耿京川也不例外。 这点光逃不过冷炽的眼睛。 他把耿京川从沙发上拉起来,勾住他的脖子晃:“装什么深沉呢?” “你又不是第一次来,跟着激动什么?”耿京川掐灭了烟,冷炽疯起来不管不顾,手背差点戳到菸头上。 为了省钱,排练室的装修活几乎都是他俩亲自动手。做不了的活,冷炽就请来自己在装修公司打工时混熟的师傅。工钱虽然是市场价,料钱却省了不少——跟这些人一起去建材城,当然不会吃亏。 不仅如此,冷炽还跨界当了把室内设计师。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提供一点小小的美学参考”。实际上,耿京川享受了甲方的待遇,只提供了诸如“简单点,低调点”的关键词,他就把细节落实到位。 最后的成果冷炽自己都很满意,耿京川更是没话说,直接给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就像这会儿,冷炽用力地箍着他: “那能一样吗?今天这叫开业大吉。咱们总算有自己的地盘了,老闆,你不想讲两句吗?” “谁是老闆……” 耿京川掀开他的胳膊,脸上却微笑着。他清了清嗓子:“那什么,咱们就再试一次吧。” “试什么呀?” 冷炽故意起闹,向巴音和卫卫使了个颜色。所有人心照不宣地看着耿京川,非要他把场面话说完整。 “先给大伙道个歉。”耿京川站起来,“事情过去这么久,大家还愿意呆在我身边,我却一直消沉着,耽误着各位的时间,也辜负着各位的期待……” “什么话?”卫卫也站起来。 巴音放下镲片。 耿京川低着头:“我知道大家心里憋着劲儿,我也一样,但我也真怕再出一个庄仲。这条路不好走,没准走着走着,就碰到你死磕也想不明白的问题。那个时候,我希望大家能坦坦荡荡地放弃,别想不开。活着,比什么都强……” 冷炽皱眉头:“嗨,怎么打上退堂鼓了?” “我没开玩笑。”耿京川抬起头,逐一和他们对视,“这是最重要的前提,如果大家不能好好的,乐队不如不搞。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朋友了。” 众人都有些黯然,然而短暂的沉默后,所有人都作出了相同的选择。 卫卫说:“你放心,这种事不可能再发生。” 巴音说:“乐队成与不成,咱都是哥们。” 冷炽说:“乐队和朋友,一个都不能少。” 耿京川深吸一口气,笑容渐渐加深:“那咱们就再把乐队搞起来。” 欢呼终于爆发出来。 卫卫的声音从笑声中穿出来:“新乐队叫什么名字?” “就以乐队的第一首歌命名吧——日蚀。” 冷炽的世界突然寂静,随即被鼓点般的心跳声炸醒。耿京川接好音箱和吉他,用鼓机代替其他乐器,邀请他合奏《日蚀》。 他懵懂地接过自己的琴,右手下意识地拨了几下,被塞进一只拨片。 耿京川用脚点四下地,说一声“走”,冷炽的琴声就条件反射地流出来。音箱和效果器早已被调到他习惯的功率,熟悉的旋律填满陌生的房间,他瞬间找回了状态。 “要么让我飞翔,要么将我埋葬。不安分的骨头……” 冷炽第一次听耿京川用麦克风唱歌,每个细节都被电流放大,连呼吸都异常清晰。耿京川的嗓音本就极有爆发力,此刻如同真正的燃烧。冷炽只觉得热风拂面,前方是火焰的浪潮。 他自己的琴声则像一柄冷刀,噼开热浪的寒锋凛冽,火鸟自大地的伤痕飞出,直上云霄—— “翅膀流下的血,自由的酒……焚烧天堂,让光芒洒落大地。” 耿京川的长发随着他扫弦飘荡,像黑色的烈马在驰骋。 那一刻,冷炽目眩神迷,被这纯粹的光芒灼伤双眼,闭上眼睛都能留下发光的残像。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如刀的琴声也击穿了另外几颗心,让它们流出沸腾的血。 庆祝当然是少不了的。 四个人在冷炽和耿京川的房子里涮火锅,一直喝到深夜,冷炽才想起来,卫卫没法像三个男人一样在这里通宵。美院和城中村只有一街之隔,卫卫再三保证她能安全回去,耿京川还是坚持要送她。 到最后还是喝得最少的巴音当了保镖,一直送到宿舍楼下,看着她上楼,才转身返回。 耿京川搬家后,终于可以大大方方请人到自己的住处。不过他从没带过任何人来这里,即使是巴音和卫卫,也是冷炽再三张罗,他才让人家上门。 冷炽笑他,你这人怎么跟动物似的,把自己的窝藏那么深。耿京川说,住处就是厕所和床,有什么好看的?1 第23页 这会儿他的床被折起来,变成了沙发。那本来就是沙发床。冷炽买它是为留宿的客人准备,结果直到耿京川搬来,它才发挥床的作用。 这回轮到耿京川笑他,你带人回来,就让人家睡沙发?冷炽也不脸红,我是那种随便和人睡一张床的人吗? 那晚的事被他们默契地忽略,当做无事发生。冷炽洗完澡总是裸奔出来找衣服,现在他不得不改掉这个习惯。 巴音回来时,耿京川正在客厅扫地。他穿着拖鞋和运动裤,绑了个随意的马尾。这个形象让巴音愣在门口,半天才反应过来:“川哥,你在家是这个风格啊……” 冷炽闻声从厨房出来打招呼,他也穿着类似的衣服,还学耿京川,把好不容易留长的头发扎起来——可惜只能扎起一小撮,像个鸡毛毽子。 巴音扑哧一声乐了:“你俩这也太像——” 两口子。 他没敢把话说完。 “哥俩是吧?”冷炽故意站在耿京川旁边,拨了拨头发,让自己看上去帅一点。 耿京川就当没听见,继续把地扫完,又去厨房把他没洗完的碗洗掉。冷炽讨了个没趣,只好去卧室准备铺盖。 他给巴音打了个地铺,自己躺上去滚了几下,怎么都嫌太硌。巴音比他瘦得多,躺上去能睡着才怪。于是他捡起枕头,扔到自己床上:“跟我挤挤吧。” 巴音面露难色:“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还跟川哥睡过呢。” “啊?” 耿京川面无表情:“要不你睡我这儿?” 巴音连忙谢绝。 这间房子如今被一分为二,用书架象徵性地隔开,冷炽的单人床在里面,耿京川的沙发床在外面。躺下时,他们看不见彼此,却能听见声音,好像大学宿舍的上下铺。 耿京川刚搬来那一阵,冷炽曾经在入睡前怀着恶作剧的心思偷听。他想听到耿京川“解决问题”的声音,好在第二天嘲笑他。然而一个多礼拜过去,他也没听到那种声音,只有平静的呼吸和偶尔的轻微鼾声。时间久了,他就把这事给忘了。 巴音的睡相挺好,也安静,几乎没有存在感。冷炽躺得舒舒服服,完全没有那晚的尴尬——被窝里躺个男人也没什么嘛,他满不在乎地沉入梦乡。 然而后半夜,他还是在无端的燥热中醒来。 巴音的体温让他想起耿京川的裸背和隔壁的呻吟,在他醒来之前,这些感觉已经在梦中复习很久。 他甚至还复习了那个春梦,对方骑在他身上驰骋,动得十分暴烈。自己侵入那人的肉体,精神却被居高临下地碾压,完全不由自主…… 冷炽忐忑地听了一阵,巴音和耿京川的呼吸都很平静,这才松了口气,悄悄下床,把自己关在卫生间。他头顶着瓷砖墙,飞快地摆平不服帖的器官,由于用力太猛,完事之后下身隐隐地疼。 活该! 这他妈叫什么事? 他胡乱洗了一把,开了半天换气扇,又狠狠喷了几下清新剂,才心虚地出来。 冷炽自己的床在里间,必须经过耿京川的地盘。他自以为脚步很轻,实际上也真的没什么声音,但他还是听到耿京川清醒的声音: “睡不着?你那边挤不挤?不行就到我这儿来。” 冷炽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扶着墙缓了缓才说:“不挤。有点拉肚子,可能是羊肉没熟透。” 撒完谎,他突然想起自己刚才没沖水,一时找不出藉口圆谎,放下的心又提起来。好在耿京川没注意,只是提醒他吃点药。冷炽连说几声不用,匆忙回到被窝。 巴音睡得连姿势都没换过。 冷炽再也没睡着,瞪着天花板捱到天亮。 —————— 1梗来自张楚的歌名《厕所和床》 第12章 耿京川经常外出,有时回来很晚,房东已经锁门,冷炽就下楼把他接上来。 其实这扇门没有反锁,从里面拉开门闩就可以打开。冷炽和别的住户不熟,晚归时没人帮他开门,才有了留宿地下室那一晚。 耿京川很少主动说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冷炽也不好意思问。都是成年人,谁能没点私生活?不过耿京川极少夜不归宿,身上也没什么暧昧的痕迹,他深夜回来时,带回最多的是一身酒气。 冷炽没见过耿京川喝醉,自从两个人合租,他已经见过好几次。如果不是那次他喝得实在太多,冷炽也看不出他醉了,因为他平时酒醉后既不失态,也不话多,只是第二天起不来床。 那天他回来得不算晚,但冷炽早早就躺下了。下班回来,他看到美院门口有人摆摊卖旧书,也去买了几本。吃晚饭他就躺在床上看书,没过多久就合上眼睛。 恍惚间,他听见细微的摩擦声,好像在穿脱皮夹克和牛仔裤。耿京川的动作很克制,金属配件还是难免碰撞,叮叮噹噹的。 冷炽揉揉眼睛,坐起来和他打招呼,对方简单地“嗯”了一声。 屋里没开灯。借着月光,他看见耿京川坐在沙发上,衣服脱到一半。他用手撑着额头,头发一绺一绺地垂在脸侧,显得很颓唐。 “哥,没事吧?” 第24页 冷炽按亮檯灯,走过去,发现他的头发湿了,身上酒气浓重,混着一股不太好闻的味儿——八成是吐过。他这么想着,去厨房烧了壶热水,兑了点凉开水,递给耿京川。 “没事。” 话音未落,耿京川就捂住嘴,想站起来,又摇晃着摔在沙发上。冷炽默默去卫生间端来一个盆,刚送到他手边,就被夺过去。 耿京川剧烈地呕吐。他压抑着声音,却压不住身体的抽动。冷炽看得难受,想知道谁把他灌成这样,但他也知道,这种时候最好沉默。 他找了根皮筋,把耿京川的头发拢到脑后,笨拙地扎起来。耿京川脖子上的筋狰狞地跳着,浓重的白酒味扩散开来。盆里几乎没什么固体,只有浑浊的酒和胃液。 冷炽压着火,一下一下捋着耿京川的背,在他呕吐的间隙给他擦嘴。沙发床没有拉开,冷炽便把他扶到自己床上。耿京川吐过之后,绷着的劲就松了,昏昏沉沉地躺着,任他帮自己脱衣服,擦身体。 檯灯的暖光披在耿京川身上,让冷炽想起大学时的人体课。那种光线下的人体显得光影分明,十分立体。 耿京川是个完美的模特。他的肌肉紧实匀称,线条清晰,没有职业模特的刻意感,也不像一般的短跑运动员那样粗壮发达。冷炽一直没有机会仔细端详,这会儿他一边欣赏,一边感慨,总算见识到和《掷铁饼者》一样身材。 不过《掷铁饼者》过于完美,少了点个人特徵。解剖课老师讲过,短跑运动员需要强大的爆发力,臀部肌肉很发达…… 确实如此。 即使趴着,耿京川的屁股也很翘,而且形状饱满——不是脂肪填出来的浑圆,而是坚挺的肌肉。可惜冷炽只能看个大概,具体的都被黑色平角裤裹着,总不能扒下来研究。 操,想什么呢? 喝醉的人不能仰卧,冷炽把他翻过来朝外侧躺,盖好被子。他正打算去收拾那盆秽物,耿京川的手突然搭过来,攥住他的手腕。他的体温很高,又或许是酒后热量发散,让冷炽有种粗糙的烧灼感。 他在那只手上拍了拍,耿京川用力回握,随即松手。冷炽听见他含糊地嘟囔了什么,把他的手塞回被窝时,耿京川已经睡熟了。 那天晚上冷炽睡得不太好,一是不适应耿京川的沙发床,二是担心他半夜难受。他睡睡醒醒,天刚亮的时候就起床,用电饭锅煮了一锅白粥,然后留了张字条,出门上班。 后来耿京川才告诉他,自己在为乐队的演出找门路。 乐队的第一批作品只有四首歌。除了《日蚀》是冷炽创作,其余的作品都是大伙合作。 耿京川和冷炽编写旋律,卫卫和巴音填上自己的声部。至于作词,大部分都是卫卫完成。她能按冷炽的风格,把他的残篇断句填成完整的歌词,也能把耿京川的曲子转化成文字。 冷炽越来越觉得这学妹挺有意思,和自己一样“不务正业”,也确实有点东西。他和耿京川写的东西都有种爆发式的热烈,卫卫的风格则冷静疏离。 戒指还在婚姻去了哪里 睡眠还在梦境去了哪里 寂静还在安详去了哪里 世界还在你早已离开 他们的风格一冷一热,非但不矛盾,还给乐曲很大的表现空间。 更让人惊讶的是巴音。这人平时低调到没什么存在感,虽然鼓打得不错,冷炽还是担心他能不能把那种暴烈的风格表现好。结果合奏的时候,冷炽被身后机关枪一样的鼓点轰得差点抱不住琴。 “枪毙五分钟也就这感觉。” 他挠挠被震麻的后背,又看一眼卫卫。 日蚀乐队的风格是重金属,对贝斯手的要求相当高——要协调鼓手和吉他手,鼓手的活儿要了解,吉他手的活儿也得懂,要像鼓手那样全程铺节奏,弹高速的金属riff的时还要用到复杂的轮指,和指弹吉他差不多。 冷炽对自己的速度颇为自信,试了一会儿卫卫的弹法,右手就抽筋了。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在她面前装逼。 这会儿卫卫又是云淡风轻,老成的表情扣在稚嫩的脸上,冷炽怎么看都想乐。 卫卫好玩是好玩,长得也漂亮,但他没有一点吃窝边草的念头,只当她是个有点个性的小朋友。其他两位也一样,特别是耿京川,简直把她当亲妹子照顾,谁也不能说他的贝斯手半个不字,否则就是找揍。 冷炽调侃说,你这就有点不尊重人,她不只是你妹,还是大伙儿的战友,同志——达瓦里希。1 不过这姑娘也确实出息,没因为自己是女的就少干活,实实在在地顶着自己脑袋上的一片天。 耿京川的位置自然不用细说,主唱加节奏吉他,台上带动气氛,台下走动关系,填词、作曲都少不了他,最露脸的是他,最操心的也是他。 相比之下,冷炽的角色显得很轻松。一首曲子中,唯一不需要全程演奏的就是主音吉他手,他只需要在关键时刻高调出场,成为台上的第二个焦点。 但轻松并不意味容易。他知道自己的角色是在钢丝上起舞,把活干好不容易,干砸却再容易不过。成则自己声名鹊起,败则要整个乐队蒙羞。 平时冷炽很喜欢说笑,按上琴弦,他脸上的笑容就无影无踪。耿京川笑他弹琴时一脸苦大仇深,冷炽干笑,心想自己的腿肚子都在哆嗦。 第25页 这种心态怎么上得了台? 他努力不去想这个问题,只把自己的旋律一遍一遍地练,以至于手中无琴时,他也能准确地弹出音符。 日蚀乐队每周排练三次,每次的时间不长,因为各自都有生计和学业。不过耿京川对自己的乐队很有信心,他有最优秀的伙伴,无论技术还是人品。乐队的磨合效率也很高,四首歌以惊人的速度排练成熟,比他预想的时间短一倍。 每个人眼里都写满上台的期待,耿京川越来越不敢和他们对视。 他一直在寻找演出机会,但地下乐队多如牛毛。每支乐队都和日蚀一样,瞪着饿狼一样的眼睛,不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几年前有庄仲解决一切,如今轮到自己,他才知道有些机会,即使付出他能付出的极限,也没那么容易争取。 冷炽,卫卫和巴音,他们永远也不知道那些晚归的夜晚,他对各种机构的头头脑脑和联络人说了多少谄媚的话,露出过多少逢迎的笑容,喝下多少苦涩的酒。 他知道有几个女人手握资源,也知道一些时间和地点,只需要他爬上双人床。这不是一份艰难的差事,因为有些女人既不老也不丑。但他也知道,她们只把他当消遣,只垂涎他英俊的面孔和健美的肉体,对他的音乐毫无兴趣。他还知道,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这付出就百分之百地值得,但是—— 自己还有什么脸站在台上,行着金属礼,高呼“摇滚万岁”? 他只能独自吞咽烈酒,浇灭因生出这个念头而带来的耻辱和噁心,然后吐得一干二净。 “哥,没事吧?” “没事。” 他必须没事。 迷离中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嘆气,身体摇晃着,越来越轻松,最后陷入一片柔软。这张床的味道有点熟悉,脑子太混乱,想不起来……他循着声音抓住一只手,那只手很热,很倔强,带着吉他手特有的茧,让他感到温暖,安全。 他用力攥了攥那只手,想起一个名字。 “冷炽……” ———————— 1达瓦里希,俄语toвapnщn的音译,意为“同志” 第13章 冷炽早听说过“树海”,那是圈内有名的摇滚场子。老闆叫段岩,年轻时玩过乐队,写过几首歌。后来他转行做生意,赚了点钱又回归初心,开了家专做摇滚的livehouse兼酒吧。 树海的酒不贵,没有演出时门票免费。无论有没有演出,这里的人气都很旺,因为树海装修冷峻又怀旧,很有摇滚范儿,既好玩,又适合装逼。段岩弄这么个地方花了不少钱,回报也不错。用他自己的话说,专业加情怀,缺一不可,否则就是烧钱做慈善,干不长。 滚圈儿里有不少有名有姓的角色都在树海演出过,这里面有些人在国外巡演过,有些人在万人体育馆开过演唱会。他们每年至少来树海演一场,不为别的,就为他们在默默无闻的时候,喝过段岩的酒。 下个月是树海的六周年,段岩请了不少朋友,打算搞个大趴体乐一乐。这里面有成名已久的摇滚教父,也有籍籍无名的地下新人,凑在一起,抵得上半个音乐节的阵容。 耿京川给日蚀也搞了张入场券——为大牌工业金属乐队“锈枪”暖场,虽然只有一首歌的时间,也足以让几个年轻人乐得发疯。 冷炽自不必说,一蹦三尺高,直接骑到耿京川背上弹空气吉他。卫卫瞪着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之前只有看师傅上台的份,现在轮到自己,她一点也不比冷炽从容。巴音摸着军鼓发呆,仿佛想起以前的事,不过他毕竟年轻,很快也兴奋起来。 耿京川依然淡淡的,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被冷炽咯吱着才露出笑容。其实他心里不比任何人平静。初生牛犊不知道恐惧和痛苦,他却要假装没有从前。 在冷炽的撺掇下,他答应带着大伙去“踩点”。天色刚擦黑,他们就在地铁站口集合,一起出发。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不太明智。因为这几位的形象单拎出来都会被路人侧目,站在一起就更像某种黑恶势力——长发过肩一脸凶相的大高个,跟他勾肩搭背的是个嬉皮笑脸的小流氓,后面跟着个黑瘦的少数民族青年,外加一个剃着圆寸的姑娘。 果然,刚下电梯,执勤的警察就围过来:“请出示身份证。” 耿京川掏身份证的动作熟练得让人想笑,冷炽刚乐出声就被警察瞪了一眼,连忙老老实实地掏兜。 他的身份证是高中时办的,照片上的自己顶着傻逼兮兮的三七分头,面带白痴般的微笑。这是冷炽压箱底的秘密,绝不肯轻易示人。他一边用身体挡着朋友们的目光,一边往旁边瞄。从卫卫和巴音的动作来看,他们的照片也有点羞于见人,耿京川倒是很大方。 因为他的照片帅得让人心态扭曲。 和现在相比,他的面容略显青涩,但那目光明亮如炬,自始至终却从没变过。那时他的皮肤黝黑,头发还没留起来,是再普通不过的短发,看上去确实像个利落的体院学生。冷炽被他帅得心服口服,暗自得意,这样的人居然是自己的朋友,四捨五入相当于自己也很厉害。 查完身份证,他们又被盘问了几句才得以离开。 第26页 来到树海时,里面的演出已经开始。台上的是支全女性的朋克乐队,台下大多是她们的乐迷,穿着打扮和台上的几位差不多,满眼都是五颜六色的头发和设计匪夷所思的衣服,如果那玩意能叫衣服。 日蚀这几位走在街上略嫌扎眼,站在这里就低调得可怜。四个人一身金属黑,被这些爆炸的调色盘衬托得好像他们的影子。不过观众也不全是朋克爱好者,偶尔能看到些披着黑色长发的金属党混在人堆里pogo。还有几个一脑袋大脏辫的雷鬼迷,拥挤的人群硬是给他们闪出一圈空隙——谁也不想被他们的脏辫抽脸。 冷炽正纳闷,这是何方神圣,能让互看不顺眼的几伙人齐聚一堂,人群里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的声浪: “歇逼!歇逼!歇逼……” 不愧是朋克啊!冷炽只知道喊“牛逼”,喊“歇逼”的还是第一次见。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乐队就叫“歇逼”。他忍不住也跟着喊了几嗓子,以表敬佩。 冷炽不大喜欢朋克,因为他们太闹,而且吉他弹得不怎么样。虽然摇滚吉他手被古典吉他手和爵士吉他手一齐鄙视,但在摇滚圈内部,金属玩金属的吉他手总会鄙视朋克吉他手。当然,在他们眼中,处于鄙视链底端的民谣和流行吉他更没有人权。 台上这几个女乐手水平还不错,特别是主唱。目测她身高也就一米五,顶着一脑袋红头发从头蹦到尾,气息纹丝不乱。这一点耿京川也不容易做到。 他正站在冷炽旁边,双手插兜,轻轻跟着点头,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 冷炽好奇道:“你听说过她们?” 耿京川点点头:“挺有意思的一帮人。” 演出结束的时候冷炽听到别人议论,说这几个女的别看乐队叫歇逼,她们的逼是一天也没歇着,每场演完都能收到一帮孙儿。而且这些孙儿都是一次性的,她们玩完就甩,坚决不吃回头草。 冷炽只听说过女骨肉皮,也和耿京川调侃过哪天成名了也收几个果儿,体验一下摇滚巨星的感觉。不过他也就敢过过嘴瘾,真要和姑娘搭讪,他能紧张到手都不知道往哪搁。 比如这会儿,他愣在原地,看着一个头发染得蓝不蓝绿不绿的高个儿姑娘分花拂柳地走过来,好像眼里飘进一片清澈的湖。 “你们是玩儿金属的?” 她的眼睛像水面的波光,睫毛像湖畔的垂柳,修长的脖子让他想到慵懒的天鹅……划得像百叶窗一样的黑t恤形同虚设,透出里面萤光桃红色的三角胸罩。 “什么乐队啊?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他听见耿京川轻描淡写地答话,姑娘的眼睛在他们之间来回地瞄,目光好像毛茸茸的小刷子,扫得他浑身发痒。 “真的啊?那天我肯定在。” 她笑的时候上半身轻轻摇晃,饱满的胸脯颤颤悠悠,短裤下的两条长腿不时交换重心,她的腰也荡出迷人的弧线。 “我先走啦,朋友那儿有局,改天来找你们玩。” 临走时,她在他脸上扫了一眼,像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抚过面颊,又在快离开时不轻不重地勾了他的下巴。 “啪!” 后背突然挨了一巴掌,冷炽吓了一跳。 耿京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魂儿给勾走了?” “没有的事,我琢磨吉他手的和弦呢。” “那有个屁琢磨的。”耿京川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抻开一个小纸条,“我这儿有她电话,你要不要?” “我是那种人吗?”冷炽搓了搓脸,他的脸到现在还是麻的,“那俩人呢?” “吃冰棍去了。” 冷炽顿时觉得巴音和卫卫的选择更聪明,跟这儿杵一晚上,蹦了场莫名其妙的迪,还被一果儿给戏了,不如出去吃冷饮。 最可恶的是耿京川,用眼神揶揄他:“第几次了?” “她就不是我的菜。” 冷炽死鸭子嘴硬,强行把话题转移到树海上,耿京川就和他简单聊了聊。期间又有个梳着粉色马尾的姑娘撞过来和耿京川搭讪,冷炽装不认识他,站在一旁赌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生的哪门子气。 倒不是嫉妒耿京川讨姑娘喜欢,他自己长得也不差,只不过和耿京川是两个类型。比起不苟言笑的酷哥,他这种眼中带笑的闷骚型显得不太靠谱。何况他的玩世不恭只是不堪一击的纸老虎,稍微逗逗就满脸通红,在经历丰富的果儿面前,他就是个炸毛的小男孩。 场子里的男男女女互相搭讪,互相撩拨,一切平时不敢做的,以摇滚的名义就名正言顺——冷炽突然发现自己看不惯的是这个。 都他妈是来干嘛的? 然而年轻漂亮的姑娘谁不喜欢? 他也想牵着一位姑娘的手,一边压马路一边聊天,也许聊着聊着就想去做爱,也许聊着聊着就聊出爱情……可这不是他想要的全部,他想要的不只是爱情,他甚至可以没有爱情。他知道有些乐手在不停地追逐爱情,不能容忍灵魂和肉体任何一方处于孤独,追逐他们的果儿和孙儿也是一样的人。 可他依旧不理解,也许有过这种体验,自己就能理解了吧。在那之前,他只能在心里唱唱《孤独的人是可耻的》。1 第27页 孤独的人 他们想像鲜花 一样美丽 一朵骄傲的心 风中飞舞跌落人们脚下 可耻的人 他们反对生命 反对无聊 为了美丽在风中 在人们眼中变得枯萎 “该有的都会有的。”耿京川搭着他的肩,“该来的都会来的。” 冷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他说的和自己想的是不是一回事,但他依旧点点头,说了声“嗯”。 临走时,又有个女人和耿京川打招呼。她年纪不轻,却比年轻姑娘美得更锋利,比那几个女朋克更有攻击性。 冷炽被她的目光射得下意识地立正,耿京川则走上去,大大方方地打招呼:“玫姐。” 这位玫姐笑起来,眼睛一弯,目光就温柔似水:“这是你新找的小吉他手吗?” “他叫冷炽。” “刚才我看见他了,小孩挺有意思的。” 她对冷炽伸出手:“吴玫,玫瑰的玫。” “玫姐,你好。”冷炽象徵性地握了握她的手,触感有些凉。 吴玫和耿京川随便聊了几句,祝他东山再起,就转身去和别人聊天。冷炽看了看耿京川,后者目送她走向吧檯,直到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哥,你认识她?” “嗯,是她介绍我来树海的。” 冷炽听说过吴玫的名字,她是摇滚圈里的传说。据说她像曾经睡过无数着名乐手,伤过无数人的心。但那些被传和她有染的乐手,没有一个人讲过吴玫的故事。 他又看了一眼耿京川,想从他眼睛里找到蛛丝马迹,他是不是也和吴玫有过往事?是不是也被这个女人伤过心?他从来不提自己的情感经历,好像和那些女人在一起只为了解决生理问题。 耿京川误解了他的沉默,扳着他的肩,把他转了一百八十度:“别惦记了。她是树海的老闆娘,段哥的老婆。” ———————— 1《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原唱/词/曲:张楚 第14章 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被耿京川随手扔在茶几上,没太当回事。冷炽路过时却总要下意识地瞄几眼,随即假装它不存在,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这个岁数的人,日有所思,夜间必有所梦,一个人跑到卫生间左手扶墙右手紧忙的时候,脑子里总会闪过那桃红色的胸罩。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女人的内衣,比黄片里的一丝不挂还刺激,何况穿着它的还是那么漂亮的姑娘。 惦记归惦记,他心里还是有数的,姑娘看上的是耿京川,他再不要脸,也不好意思打电话。再说,怎么和姑娘解释啊,“川哥给我的号码”,人家听了得是什么心情…… 他这点的小心思当然瞒不过耿京川。一开始他懒得拆穿,后来看这小子实在不上道,便拿过他的手机,直接按下号码。他刚按下拨通键,就被冷炽抢下来: “你干什么!太不拿人当回事了!” 说完,他发现自己有点生气。他知道耿京川搞过的女人至少有两位数,该见识的早就见识过,不稀罕这送上门的姑娘,亲眼看到时,他还是没法接受。 冷炽从小在教育世家长大,虽然叛逆,却没接触过真正的浪子。他能想像的最出格的事也不过是和喜欢的姑娘私奔,这种转手就把对自己示好的姑娘送人的行为,实在超出他的接受范围。 耿京川点了支烟,顺便把纸条烧掉:“你早晚得被人伤了。” “什么跟什么啊……” 冷炽发作完,又觉得自己这股火来得莫名其妙,毕竟耿京川也是好意。他小声地嘟囔着,掩盖心虚的声音,逃回自己的一半房间练琴。 耳机一戴,他就超然物外,与弹琴无关的事通通被赶出脑海。他自然听不到耿京川的嘆息,也就无从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轻视那个姑娘。 直到在树海六周年的趴上,冷炽亲眼见到她像蝴蝶一样穿梭在各种乐队之间,用撩拨自己的目光看着每一个人,他才隐约觉得,也许耿京川做得没错。不过话说回来,那些人里也没几个长得周正的,她图什么呢? 但他没空困惑,因为耿京川正带着乐队四处走面儿。 耿京川很讨厌这种泛泛的社交,今天称兄道弟,明天就忘掉彼此的名字,只有需要帮忙时,才能想起自己的号码。 那时冷炽还没练出自然的假笑,但他不能不笑,这就显得太装逼,他只能咬着后槽牙咧嘴。巴音和卫卫本来也不愿意假笑,看一眼他扭曲的脸,就笑得发自肺腑。 耿京川这边就没那么轻松,有人热情地搂着他,比着大拇指揭他的短:“可以啊,哥们以为你从此就干copy了。” 后者也和他勾肩搭背,笑得轻描淡写:“还年轻,还得摇滚。” 其实在场子里走面儿的没什么大牌,大牌都在化妆间里,有段岩亲自拎着菸酒招待。这里都是些半红不紫的乐队,和日蚀一样,四处勾搭,寻找机会。 走廊的厕所里出来五个人,他们是另一支乐队,化妆间里同样没他们的地方,只能在这儿换衣服。这些人黑衣长发,看样子也是金属乐队。不过和日蚀不同,他们的脸上都涂得惨白,眼睛和嘴唇周围是浓郁的黑影。 第28页 “好傢伙,玩儿的够重的。”冷炽看了看巴音和卫卫,他们也有点被这支黑金属乐队的气势震慑——阴影里杵着这么几位,谁能不瘆得慌。 离开演还有段时间,他们就先起范儿了。耿京川不好过去搭讪,只是远远地朝那边点头。对面也对他点了点头,当做招呼。 不远处的两伙朋克正在吹牛逼,奇装异服和雷噼一样的发型冷炽已经习惯了,他受不了的是他们满嘴跑火车的废话,听一会儿就想把耳朵塞住。对面的黑金属乐队倒是淡定,面无表情,不说也不笑,着实不像活人。 夹在这两拨人中间,冷炽有种水深火热的感觉。但耿京川没动,他也不好到处乱走,只能在站在这里,一遍一遍地在心中复习指法。 台子上在调音,不同的乐队轮流上阵。日蚀乐队最早上去调音,负责调音的也不是什么专业调音师,只是酒吧负责管理设备的员工。他对日蚀的态度客气而敷衍,每个人插上线拨了拨弦就算完事。返送的效果和平时稍有不同,不过这种场合也不适合调得太细,大家也没说什么。 等他们下台,卫卫才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哥,他记数据了吗?” 其他人也回头看台上,下一支乐队也是这个调法,扒拉几下弦,敲敲话筒。那个调音师好像只会几套固定参数,根据乐队的风格大致换一换,对乐手的建议置若罔闻。 耿京川漠然道:“记不记都一样,该怎么演就怎么演。” 化妆间门口一阵骚动,人群簇拥着一支乐队走向舞台。那几个人均一件黑色皮搂,戴着墨镜,即使挡着半张脸,冷炽也能认出来,他们就是传说中的锈枪乐队。 那个蓝头发的女孩也在人群中。她今天穿得没那么妖艷,白t恤配灰色牛仔裤,显得很清纯。不过那些布料都紧紧地绷在身上,把胸脯和屁股衬得分外诱人。 她正挽着一个熟面孔的胳膊,小声地说着什么。对方回以无所谓的笑容,目光不小心滑到她胸前,她也仿佛没有注意。 这时冷炽才发现,这个调音师其实很专业,活儿也细。锈枪乐队的几位在台上熘熘达达,一会儿让人调灯光,一会儿聊起某个眼熟的设备,回忆当年。 冷炽小声骂了句脏话,对面黑金乐队的领头人勾了勾黑色的嘴唇,露出鬼一样的微笑。冷炽愣了一下,也笑了:“哥们,你们什么时候出场?” 领头的指指台上:“他们下去我们就上。你们呢?” “我们……”冷炽不好意思地挠头,“暖场的。” 对面点点头:“稳住,别慌。”其余几位也朝他点头。 “得嘞。” 冷炽感谢地挥手,觉得这帮“鬼”也挺有人情味。 酒吧里的人越来越多。 演出即将开始,段岩在台前讲话,日蚀乐队在后面插线。 冷炽一直提着气,接完吉他,下意识地往台下一瞟,顿时胸口发麻。这是他第一次上台,虽然观众对他们这种暖场乐队毫无兴趣,他捏着拨片的手还是越来越僵。 别他妈怂! 他使劲攥住拨片,用尖头扎自己的手心,疼痛让他恢复了一点知觉。他回头看了一眼队友。巴音手里垫着一块软布,慢条斯理地装镲片,装完镲片又安双踩,才从容地抽出鼓槌。卫卫早就准备好,站在耿京川另一侧,看也不看台下。 冷炽稳住心神,接好效果器,给耿京川一个眼神。巴音起了四声鼓,冷炽条件反射地走起前奏。 返送的声音和刚才又不一样了。 冷炽心里一凉,手上就失了准头。从他的角度看不到耿京川的脸,只见他的身体顿了一下,手臂上的肌肉紧绷起来。他没有回头,因为此刻的目光接触就等于责备。 凉透的心又热起来,冷炽猛地把弦推上去,发出一声失真的长鸣。 观众本来心不在焉,被这一声震得纷纷看向台上。冷炽重新开始前奏,紧张和压抑一扫而空,熟悉的感觉回又到手上。 返送糊不糊已经无所谓,旋律早就瞭然于心。拨弦的手越来越热,冷炽情不自禁地甩头。半长的头发拍在脸上,把灯光切得四分五裂,像无数细小的利刃。他索性闭上眼睛,用音符疯狂地扫射观众。 也许有一两个音是错的,但是无所谓,他已经在气势上点燃了整个乐队。 耿京川怒吼起来,强硬的节奏riff和着鼓点律动。卫卫运指如飞,巴音的双臂挥出了残影,一切看上去都很完美,但是—— 糊成一片的返送里,根本听不出伴奏和人声。台上的演出热火朝天,台下却一片平静。没人pogo,没人挥手,甚至连跟随音乐点头的人都寥寥无几。 耿京川的手臂青筋毕露,随着扫弦挥出点点滴滴的汗水。他唱得很卖力,吉他也无懈可击,然而音箱里除了他的声音,还有刺耳的电流声,这是调音时根本没有的! 冷炽抢上一步,把自己的和声话筒递过去,耿京川头也不回地接过来,声音立即恢复正常。但顺畅的演出只持续到主歌结束。冷炽的solo刚切进来几个小节,吉他的一弦就被推断了。 钢弦飞迸,左手被抽出一道血痕,断茬扎进了手指。 那一瞬间他脑中既没有空白,也没有杂念,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无论如何都不能停。 第29页 吉他是种简单又复杂的乐器,同一个音可以有不同的弹法,又称同音异弦,不同弹法带来的音色有细微的不同。所以高手为了极致的音色,通常选用更难的指法。 但冷炽没有选择。 他迅速调整把位,用剩下的五根琴弦继续弹奏。鲜血染红了指板,最轻微的动作都会带来钻心的疼,使那几十秒钟的solo变得无比漫长。汗水沿着他的下巴和鼻尖滴淌,落在吉他上,和血融在一起,像一道溪流滑过琴面,洒向舞台。 钢丝做的琴弦一直插在他的指尖,每次推弦,它都在血肉中翻滚碾磨。 耿京川知道那有多疼。但他不能看冷炽,他必须唱下去,唱完最后一句歌词。他坚持着介绍完乐手,然后走到冷炽身边,替他把吉他接线拔掉,收拾东西下台。 第一次登台就在鲜血中惨烈地失败了。 心软的观众给他们稀稀拉拉的掌声,其中有好几位是因为站在前排,亲眼见到他血肉模糊的手。他们的掌声像一种怜悯,像那根断掉的琴弦,深深地扎进冷炽的心。 他们没有留下来看后面的演出,也谢绝了段岩的啤酒。除了要尽快送冷炽去包扎,那里的气氛也让他们无地自容。 身后是沸腾的欢呼,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锈枪乐队上场了。四个人背对舞台,面前只有拖长的影子和无尽的落寞。 耿京川背着两把吉他,后面是大包小裹的巴音。卫卫拎着冷炽的效果器箱子,尽管他坚决反对自己被当成残疾人照顾。 路过走廊时,那位鬼魅一样的黑金属乐队领头人又对冷炽点点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耿京川在前面大步流星,冷炽也不好停下说话,只能回一个抱歉的苦笑。 演出结束大家照例去吃饭。 耿京川破例去了家看上去不便宜的饭店,开了间包房,点了几道硬菜。啤酒一上来,冷炽就连干三杯。他晃晃悠悠站起来,刚要开口自我检讨,就被耿京川按在座位上:“今天都是好样的。” 很少骂人的巴音和卫卫开始问候那个看人下菜碟的调音师,被又被冷炽劝下:“这么多好菜,多吃点。” 于是大家闷头喝酒吃菜,绝口不谈今天的委屈。 菜过五味,耿京川才举起杯,逐一总结每个人的表现。巴音一如既往地稳,卫卫也是初次登台,意外地没有怯,也几乎没有出错。更加可圈可点的是冷炽,如果这场演出是在音乐节上,他的表现足以引起轰动——断弦的瞬间没有慌乱,还敢挑战同音异弦,并且出错率不高。即使是成名的吉他手,能做到这几点的都很少见,更何况他根本没有演出经验。 平时耿京川总是很严格,绝不轻易表扬,此刻他毫不吝惜赞美,夸得冷炽频频举杯:“嗨,我也没想那么多……” 不过他还是很懊恼,这么重要的演出,为什么不换一套好琴弦? 更懊恼的是耿京川,冷炽只有一把电吉他,演出都没有一套像样的行头。但他们的队费只有可怜的几百块,这点钱还不够买个效果器。 从饭店出来时,路上已经行人稀少。 雾霾和灯光把天空映出泥土般的棕色,闷闷地悬在头顶,好像如来佛的手掌。几只贫穷的猴子站在公交车站,等待慢腾腾的夜间公交车。 这条线的司机已经习惯了午夜上车的乐手,他们落拓的脸上总带着不可一世的锋芒。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哪里来的劲头,仿佛希望就在明天,而明天他们会大闹天庭。但是此刻,他和他们一样,干着别人不愿意干的累活,活在光鲜的城市的另一面。 垃圾桶旁有个老人在翻捡水瓶,旁电线桿下,一个喝醉的男人正在呕吐。加长大巴吱吱嘎嘎地晃,冷炽的头在晕。 他忽然很想闻闻烟味,最好是耿京川那种,便宜劲儿大的,两块钱一盒都宝——穷逼之宝。 下车之后,他朝耿京川要了根烟,借他的火点着,然后不知深浅地吸了一大口。 巴音早几站下了车,卫卫也回到宿舍,街上只剩下这两个人。耿京川喝得有点迟钝,来不及劝他慢点,眼看着他呛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蹲在地上拼命地咳嗽。他咳了很久也没起来,耿京川以为他是新手醉烟,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在哭。 他默默地把冷炽拎起来,带他穿过马路,绕到美院后面的操场。两米多高的围墙对他来说不是障碍,双臂一撑就翻上墙头。 “能上来吗?” 冷炽点点头,把东西递过去。耿京川跳进去放好琴包和箱子,又翻上来接他。冷炽拒绝他的帮助,受伤的左手使不上劲,就用右手艰难地扒着墙,一点一点地爬过来。 操场上没人,路灯也没开,旁边的宿舍楼倒是很亮,因为美院24小时不断电。 借着这点光亮,耿京川开始奔跑。 冷炽的眼睛追逐着他黑色的身影,像一阵黑色的风,一匹黑色的烈马。长长的马鬃飘荡着,一会儿融进夜色,一会儿拖出油画般的线条。他下意识地追过去,操场上的景物像蒙克或梵&mdot;高的画一样流动起来,脚下的路也变成了笔触,只有那黑色的影子是真实的。 “来,走走。” 于是他走起来,耿京川在旁边慢跑。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风,他们的头发像黑色的火,猎猎地飘。冷炽的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把倔强的火炬。醉酒的感觉还在头顶盘旋,他已经开始奔跑。 第30页 眼前的画面又开始模糊,泛着奇怪的光晕,耳朵里还有种陌生的声音,沙哑又破碎,好像难听的哭声。 然后他撞上一堵墙,淡淡的酒气和烟味钻进鼻腔,他的眼睛更酸了。 耿京川用力地箍着冷炽的背,把他的哭声闷在自己怀里。 第15章 其实那次登台也不能算彻底失败,因为在场的圈内人士至少有一半人记住了那个不要命的主音吉他手。 “你哪儿捡的这么好玩的小朋友?”电话里,吴玫的声音带着笑意。 “自己送上来的。我也觉得我运气挺好。”耿京川斜靠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翻着冷炽的素材本。这个本子已经是两人共用,谁有想法都可以在上面写写。 吴玫笑了几声,又问:“他手养好了吗?” “早就好了。这几天他正叫唤手痒呢。” “行啊,正好这周末有个趴。” “去。” “你都不问问是什么趴。”吴玫又笑了,“是原创趴,不过风格挺杂的,偏流行一点。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怕你跟他们玩不到一起去。” “那倒没事。”耿京川坐起来,“有要求吗?” “没限制,自由发挥。不过先声明,没有演出费,自酿啤酒随便喝。” “行。” 这种拼盘即使有演出费,每支乐队也不过一两百,还不够交排练室的电费。只要有机会演出,有没有钱都是小事,所以耿京川答应得很痛快。 挂电话之前,他聊起另一个话题:“那个事,怎么样了?” “倒是有人要,但他觉得有点贵。” “他想出多少?” “钱不变,他想让你再写两首,用他的风格。”吴玫的声音有点为难,“要不算了吧?” 耿京川沉默片刻。 “我写。” 电话里传来一声嘆息,然后是“嘟嘟”的忙音。 他刚挂电话,门口就传来钥匙开门声。冷炽回来了。 人还没进来,愉快的声音先钻进门缝:“没做饭呢吧?今儿不做了,我买了点现成的。” “没呢。”耿京川站起来,到门口迎他。 一股油腻的肉香飘进屋里,冷炽递来一个纸兜:“村口新开烤鸭店,十五块钱一只,还送春饼和甜面酱。” “这么便宜?” “队都排到马路上了,要不然我早就回来了。”冷炽把烤鸭递给耿京川,回头从外面拎进来一个沉甸甸的塑胶袋,里面是几瓶啤酒和一条都宝。 耿京川有点意外:“今天是什么日子?” “发工资的日子。” 冷炽换了衣服洗手,把纸兜拎进厨房:“看哥们的刀工。” 他的厨艺至今也没什么进步,倒让耿京川练出几道拿手菜。鸭子被连切带剁地分了尸,成了盘卖相不佳的下酒菜。耿京川又炒了盘花生米,拍了根黄瓜,凑成一桌。 “又不是涨工资。” 话虽这样说,耿京川还是很高兴,和冷炽碰了碰杯,把接到演出的好消息告诉他。 “我还以为咱这就完了。”冷炽很激动,“那会儿死的心都有了。” “这才哪到哪?这几天抓紧把新歌练练,争取多演几个才是正事。” 冷炽点点头:“我本儿上的东西你看了吧?这两天写的。词还得让卫卫看看,我感觉唱起来不顺。” 他叼着啃了一半的鸭腿,把本子拿到餐桌,摊开,口齿不清地聊起新歌。过了一会儿,他手上的鸭腿就变成烟,淡蓝色的烟雾在两个人之间缭绕。 耿京川忽然发现,冷炽抽菸和自己一样熟练,而他变成菸民也不过几天。他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好像转瞬之间,这个小男孩就变成了男人。不是抽菸使人成熟,而是他心中有了不得不用烟来驱散的痛苦。 这痛苦让人告别天真。 菸草辛辣,酒精苦涩,熬夜过后是深深的疲倦,射精之后只有无尽的空虚……暂忘痛苦的代价总是很大。有轻松点的办法吗?当然是有的,但那不适合耿京川——他用尽全力,就是为了不向它妥协。 只有弹琴时,他才真正地活着。其余时候,他都受困于五谷轮回和七情六慾,不过是具庸俗的肉体。 周六晚上下着大雨,载着四个人的计程车停在树海门口。 副驾的门先打开,耿京川撑着把摺叠伞下车,从后备箱里一件一件地往酒吧拎设备。单人伞挡住设备就遮不住人,来回几趟,他的上衣就湿透了。 这时计程车后门也开了,另外三个人手脚缠绕地挤在后排,空隙里还插着效果器箱子和镲片包,活像一盒满满当当的鱼罐头。冷炽第一个钻出来,弯腰抱住箱子就往酒吧里沖,然后是巴音和卫卫。 耿京川眼看着所有人都被淋湿,皱眉道:“不是让你们等着吗?” “再浇一会儿你裤衩都湿透了。”冷炽推着他往里走,“别废话,快。” 四个人把剩下的设备一次搬完,堆在舞台旁边,仔细地擦水,然后去后台借吹风机。头发最少的卫卫不用吹,留下来看包。她想像那三个男人一起吹头发的画面,不由发出一声轻笑。 第31页 这声笑让邻桌某个纹着花臂的乐手下意识地回头,她来不及收起的笑容于是深深地印在他眼中。 “差点白洗头。” 冷炽扒拉着头顶的毛走过来,后面跟着巴音和耿京川。出门之前,他们特意洗了头,等会儿上台甩起来会非常起范儿。黑衣长发是金属党的符号,他们的装扮可发挥的余地不大,这头长毛就变得十分讲究。 不知道乐迷了解到他们眼中的金属硬汉也会仔仔细细地抹护发素时,会不会感到幻灭?每当想起这点,卫卫就忍不住微笑。 花臂乐手在短的时间内受到了第二次冲击。 他有心去搭讪,却撞上耿京川的目光。后者的眼中带着冷冷的戒备,好像在他面前竖起一道的墙。花臂乐手毫不示弱地瞪回去。两个雄性动物无声地交锋,卫卫只觉得好笑。 这时吴玫走过来,笑着让在场的乐队抽籤决定出场顺序。耿京川等对面的领头人站起来,才让卫卫去抽籤。 她的手气果然不错,日蚀乐队第三个上台。 出场太早,观众还没热起来,出场靠后又没那么多坚持到底的观众,这个时机上台刚好。邻桌的乐队就没那么走运,抽到第一个,为所有乐队暖场。 调音依旧是走过场。耿京川还是专程找到调音师,给他塞了盒好烟。他私下聊起这个调音师,总给冷炽一种他要打人的感觉,这会儿他低声细语地跟调音师说话,自己倒像被打的那一个。 半个小时后,第一支乐队开始了表演。 开唱之前,主唱介绍了乐队,但麦克风似乎出了问题,没人听清乐队的名字。这支无名乐队的风格很杂,一会儿是硬摇滚,一会儿是重金属,还掺着点grunge和流行,在各种耳熟的经典里切来换去。 耿京川抱着双臂,淡淡地不屑,冷炽和巴音听了一会儿也觉得没趣,倒是卫卫一直在看那位颇有存在感的花臂乐手。他是这支乐队的贝斯手,在技巧稀松的吉他手的衬托下,他的手法十分细腻娴熟。 观众对他们热闹的表演很买帐,很快进入状态。候场的乐手大多不以为然,像玩找茬游戏一样,毫不客气地戳出他们模仿的乐队。然而快到表演结束,耿京川也不得不承认:“这贝斯手有点东西。” “轮指弹得干净,还有律动感,比节奏吉他强多了。”卫卫点头贊同。 耿京川的目光在她和对面的贝斯手之间走了几个来回,没有说话。 那支乐队下台后,发现自己的桌子已经被观众占用,也没有计较,默默带着东西换到远处。离开之前,花臂贝斯手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日蚀乐队,就看到卫卫的第三个微笑。这个笑里带着欣赏和友善,让他下定决心,等她表演结束就去要联繫方式。 第二支乐队是几个大学生,水平业余,但形象不错。几个年轻姑娘挤在前排,一直在鼓掌叫好,看样子是他们的朋友。其他观众反应平淡,乐手们各聊各的,用无视表达鄙夷——除了自家乐队,所有新乐队都在他们的鄙夷范围内。 有前两支乐队抛砖,日蚀乐队开场就震毙一大半观众。一首唱罢,挑刺装逼的同行也无话可说。 也许是那盒烟起了作用,这次的音响十分到位。巴音的双踩气势磅礴,翻飞的镲片寒光四射。卫卫的贝斯也极有存在感,令人想到iron maen的灵魂贝斯手steve harris。 花臂贝斯手原本在后排喝酒,被这凶狠的低音轰得再也坐不住,径直挤到台下。 耿京川一如既往地稳,不容出错的复杂riff和冲击力十足的演唱互不影响,在段落间带着台下的金属青年一起甩头。目光所及,全是此起彼伏的长发和指向天空的金属礼。 这久违的画面让他热血沸腾,唱到高潮时,他索性脱下t恤。赤裸的上身肌肉贲张,汗水蜿蜒,在大灯的炙烤下散发着灼人的热气。那一刻,他是舞台上的王。 而冷炽是另一个王。 华丽的琴声从人声间隙穿出,如一柄快刀划过所有人的耳膜。他手中是一把血红的美产suhr,音色明艷如火,在耿京川手中黑色music man的重碾之下毫不逊色。仿佛无数火鸟自琴弦飞出,在人们沸腾的神经上盘旋,火花四溅。 兴之所至,他也像van halen般即兴加入繁复绚丽的快速音阶,各种点弦、滑弦与推弦、揉弦接踵而来。他不在乎有人嘲他炫技,只想把所有压抑和苦闷在疯狂的弹奏中倾泻而出。 许多吉他手在推弦时面目狰狞,冷炽则是无意识地仰头微笑,solo结束时,他眼神迷离,如同梦中回魂。有时,他的目光会落到观众中的某张脸上,那片地方就响起一阵尖叫。 他没见过自己这个表情,也不知道自己在台上是什么模样。事后耿京川笑骂他“一上台就发骚”时,他表示非常不能接受。不过当他点进地下摇滚论坛,看到许多人用“骚”、“浪”来评论自己时,也就无奈地认命了,尽管在他强调再三,自己这叫铁汉柔情。 耿京川当场笑倒在沙发上。 冷炽不服地认为是自己身材太瘦,所以他练琴的同时,又挤出时间猛练肌肉。他隔三差五就捏捏耿京川的胸肌,再戳戳自己,想像自己什么时候也能练出这么一身。 耿京川被他摸得直烦:“那么多女孩要你电话,你倒是摸她们去啊。” 第32页 “摸你大爷!”冷炽一拳怼在他胸口。 其实他是嘴硬心虚。他没少动过这个心思,但作为处男,他总想走个流程,先谈个恋爱升华感情,那事儿得水到渠成。 于是多场演出之后,日蚀乐队在地下唱出点名气,卫卫和花臂贝斯手的友谊日渐升温,他依旧是处男。 “处男也没什么不好。”同处相怜的巴音宽慰他。 和耀眼的吉他手不同,长年坐在最后,外貌也不算出众的鼓手巴音很少有人搭讪。即使有人想和他发生点亲密接触,他也不接受。他对自由开放没有偏见,只是在这方面,他是个坚定的古典主义者,近乎精神洁癖。 耿京川则是另一个极端。 他不在乎有没有爱情,在这方面既不委屈自己,也不委屈对方。和他上床是种单纯的享受。比地下论坛更地下的小圈子里,流传着耿京川的某些逸闻,说他在床上和台上是一个风格,能让人喊破嗓子地尖叫。但要和他产生点超出性关系的联结,就异常困难。因为耿京川的原则是,只玩弄肉体,不玩弄感情。 冷炽之所以没见过他带谁回来,也是这个原因。 耿京川夜不归宿的晚上,冷炽的烟越来越勤。既做不了清教徒,也不敢做浪子,精神和肉体左右互搏,化作一个又一个春梦。 再这样下去早晚得变态。他沮丧地想。 ————————— 这两位的荒淫操作要开始了…… 滚人在烂这方面从不让人失望,珍爱生命,远离滚人(认真 老耿的弹唱双修是有原型的,参考metallica的主唱兼节奏吉他手 james hetfield 冷炽的即兴加花+某些动作来自led zeppelin的页老师和枪花sh的膀胱演奏法( 卫卫的凶悍风格原型是铁娘子乐队的steve harris,巴音则是夜愿的核动力鼓手jukka 原型名单添加中... 第16章 “年轻的十八九岁的男孩子,他心里装的女子大概比皇帝的三宫六院还多,他们对女人的想法比厕所还要骯脏,但是与此同时,他们又嚮往最纯洁最美好的爱情,这是青春时代的一个非常有趣的矛盾。”——钱钟书 情慾上头的时候,冷炽就唱不出《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什么理想啊,价值啊,一切他觉得“更高级”、“更值得追求”的东西,都不如一个飞机杯实在。 这玩意虽然冰凉,总比布满老茧的手强。不过用这个就像吃快餐,偶尔为之十分爽快,天长日久,再好的胃口都会被搞坏。刚买的时候,冷炽很快就完事,现在阈值高了,怎么弄也射不出来。 冷炽撸得无聊,既颓且累,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然而那玩意还竖着,上面还顶着个飞机杯,傻得要命。继续吧,腻了,收拾吧,又捨不得。 耿京川突然回来了。 俩人的“房间”只隔着个矮书架,站在门口可以说一览无余。他们错愕地对视片刻,异口同声:“操。” 房门砰地关上,屋里又剩下冷炽自己。 这回彻底颓了。 他羞愤地把飞机杯扔进垃圾桶,又抽了好几张纸盖住,从此对飞机杯产生阴影。他收拾好自己,打开门,发现外面没人。 过了半个小时,耿京川才拎着一提啤酒回来。 “你跟自己较什么劲呢?”他开了两瓶啤酒,“都快魔怔了。” “我这不是想谈个恋爱嘛……”冷炽讪讪地缩着脖子,不敢看耿京川的脸,那上面一定充满恨铁不成钢,还有饱汉子对饿汉子的嘲讽。 “那你恋爱谈得怎么样了?” 冷炽默默地打开电脑,在通讯软体上找到一个联繫人,点开聊天记录。耿京川凑过去一看,差点把啤酒喷出去。 通篇都是冷炽在和人家侃,从摇滚艺术侃到历史文学,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一开始对方还陪他聊聊,后来就只剩下一句: “我就想跟你上个床,怎么搞得跟谈恋爱似的?” 这句话是聊天记录的最后一条。 “不以上床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耿京川双手在脑后交叉,倚在沙发背上。几秒种后,他突然想起什么,坐起来:“你没在这儿弄过吧?” 冷炽一言不发地瞪着他——在他搬来之前,自己当然是想在哪搞就在哪搞。不过这话他不敢说,只好举起啤酒先吹为敬。 耿京川也没计较,举瓶回敬——谁不是从那时候过来的?一切尽在不言中吧。 一时间气氛有点尴尬,他不得不找话安慰冷炽:“这事儿,你不要太有负担,都什么年代了,是吧……” “明白,‘人鸡分离’呗?” “你要这么说也没错。比谈恋爱少省事,比单纯上床多点共同语言。” 冷炽放下空瓶:“你谈过恋爱吗?” 耿京川苦笑:“可遇不可求。” 他又要开一瓶啤酒,冷炽摆手谢绝。他有点喝不下。 “你今天不是在外面住吗?”他点了支烟,也给耿京川一支。 “操,别提了。”耿京川狠吸一口,“高中还没毕业呢。” “啊?没成年?” 第33页 “明年高考,拿我减压来了。” “不是,高中生自己住吗,她家长呢?” 耿京川捏着额头:“从寄宿学校跑出来玩的,还领了个同学。” 冷炽大为震撼,不知道是因为现在的小孩玩得太野,还是因为她带着同学赴这种约,亦或是耿京川对突然变化的人数毫无反应……总之,他惊得除了“我操”说不出别的话来。 虽然在道德上他不接受滥交,但心底的瘙痒又让他没法忽视。 冷炽百无聊赖地看论坛,把评论过日蚀乐队的帖子翻了又翻——没有新评论。他习惯性地失落一会儿,关上浏览器,打开社交软体。 除了那位不耍流氓只想上床的女士,好友申请里还有另一个女孩。冷炽也不能确定这是个女孩,因为她只有性别栏上写着女,名字是一串英文和数字,头像也是系统自带的动物。 通过之后,女孩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喜欢你。” 隔着网线和屏幕,冷炽的脸红了:“你是哪位?” “我看过你所有的演出,包括第一次,你的手流血了。” “真的吗?” 干巴巴的文字传达不出冷炽的惊讶,但同时他又好奇:“你为什么关注我?一般人不都是看主唱吗?”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你一边流血一边笑。” 冷炽心想,我那时候笑了吗? 过了几秒钟,对方又发来一条:“你笑得像哭一样。” 冷炽扑哧一声乐了。 屏幕一闪:“抱歉,我是说,我觉得很感动。” 他迅速敲字:“不用道歉。” “那天我一直看到最后,好多有名的乐队都来了。他们的表演很好,但是我觉得,日蚀乐队让我印象最深刻。” “为什么?” “你们有一种我很久没见的东西,让我回想起最初听摇滚乐时的冲击。” “过誉了,其实那场我们演砸了。” “我认为那是非常好的亮相。还有,我喜欢你的名字。” 冷炽的脸又红了,浑身荡漾着麻酥酥的喜悦。异性的赞美总是让男人飘然,冷炽坦率地庸俗了。 那些天他魂不守舍,练琴时也经常走神,每天都惦记着快点回家,和这个未曾谋面的姑娘聊天。说是聊天,其实是姑娘单方面地赞美,他只是羞臊又不安地回应,同时期待更多。 然后他对耿京川说,自己恋爱了。 几个星期后,冷炽决定和她见面。 姑娘欣然同意,并给他发了张自己的照片。冷炽对她的长相本不抱期待,因为她的网名和头像是那么普通,他差点因此错过她。 照片的背景是每个大学旁边都有的那种便宜小饭馆,中间的姑娘却不像能在生活中遇到的那种人。她太漂亮了,漂亮得不食人间烟火,好像什么仙女来人间体验生活。 冷炽看了一会儿照片,觉得灵魂都要被净化。然而当天晚上,他还是做了个下流骯脏的梦。 赴约之前,冷炽狠狠地撸了一发,反覆确认自己想起她的脸时,那玩意不会立正敬礼。可惜见到姑娘本人时,他依然能感觉到熟悉的躁动。 “我叫小乐,音乐的乐,也可以读成快乐的乐。” 某大学门口,她大方地先伸出手。 冷炽稍微弯腰回握,拽了拽上衣下摆。她纤细的,散发着香味的手让他起了反应。 “快乐的乐吧,我希望你能快乐。” 他虚伪地客套着,试图分散注意力。音乐当然是最好的话题,他双手插兜,好像故作深沉,其实是掩饰某个不太老实的部位。 “你这会儿看上去比台上年轻,我更喜欢了。” 小乐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浅蓝色的长裙轻轻地荡。 冷炽的目光在地上扫了半圈,看到一双白皙的脚腕,不禁心跳如鼓,嘴上却说:“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夸人啊?” “也不是,我只夸喜欢的人。” “为什么啊?我哪儿那么招人喜欢?”冷炽真心发问。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如果说得出来,也许我就不喜欢你了。” 小乐双手在背后交握,俏皮地踮了踮脚尖。冷炽这才注意到她穿着双芭蕾鞋,衣服也是练舞蹈的女孩常穿的那种柔软又飘逸的款式。 他身上的躁动忽然消失了,心软得像她的裙摆。 “那个,我能牵着你的手吗?” 小乐笑着握住他:“你还可以去我家。” 不等冷炽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她就拉着他跑起来。 那段路程既远又近,远得让他以为自己要跑出人间,奔赴梦中的天堂,又近得遗憾,还没来得及感受她发梢拂面的温柔,就来到旅途的终点。 这感觉离奇又恍惚,好像精神病患者的臆想,可那双温暖的、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又如此真实。他清晰地记得她掌心的潮热和颤抖,还有一种陌生的搏动,仿佛是她激烈的心跳。 小乐的家就在这座里,老旧的家属楼的顶层。她家里没有电视,一进门就是整面书墙,一张靠墙的窄桌上摆着各种奖盃证书,还有小乐演奏乐器的照片。 冷炽想起来,她曾说过自己的父母都是这学校的教师,对她要求极严。这经历他感同身受,不禁又对她生出怜惜。 第34页 他们在客厅矜持地坐着,身体却像互相吸引的磁极,靠得越来越近。 小乐红着脸站起来,说她家没有饮料,给他泡了壶茶。冷炽赶紧正襟危坐,逼自己做个正经的客人。她泡茶的动作很讲究,皓白的手腕翻来转去,一线清茶注入瓷杯,满屋子都是茉莉花茶的清香。 冷炽被这香气熏得醉了,恍惚地举杯,像喝酒一样往嘴里倒——突然就被滚烫的茶水烫醒。他嘶嘶地吸气,想端庄又忍不住疼,一脸扭曲地假笑。 小乐也笑了,她笑得越来越厉害,薄薄的肩膀一抖一抖的,手中的茶水也在摇晃。 “小心点,别烫着。” 他想接过茶杯,却不小心碰到她的手。 时间又一次发生扭曲,在那一刻如同静止。凝固的目光和慌乱的心跳矛盾地冲突着,直到把这脆弱的安静打破。 小乐不知道用什么动作,鸟一样轻盈地落在他腿上。于是冷炽的某根弦像那根一弦,绷断了。 事后他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当时的慌乱,唯一的记忆是胸口揪心的疼,剧烈的心跳和窒息般的缺氧。小乐的长发包裹着她羞涩的身体,甜蜜的香气颤抖钻进他的鼻腔。所有的感觉都以颤抖的方式传递着,像不停跳动的电火。 冷炽平生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浑身赤裸着拥抱一个女孩。他的肉慾喷薄欲出,而内心充满柔情,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弓着腰,执拗地避免阴茎碰到她的身体。 小乐却喘息着搂住他,柔韧的长腿夹住他的腰,一点一点凑近他不愿意靠过来的器官。在被他进入之前,她的双唇离开他的嘴: “我爱你。” 冷炽像被热茶烫到般弹起来,错愕地跪坐在她双腿之间。 这个字太沉重,太炽热,如同沸腾的瀑布噼头盖脸地浇下来。他努力说服自己,他也是爱她的,至少很喜欢……然而,他爱她什么?美丽的肉体,热烈的勇气,还是那些温柔的赞美? 可谁不爱这些呢? 那个丑陋的春梦突然涌上来,如同冲到嗓子眼的胃酸,让人噁心。冷炽忍不住想吐。 小乐迷濛地坐起来,不安的目光像两柄利剑插在他胸口:“对不起,我是第一次,太激动了……” 冷炽痛苦地按住她的肩膀:“对不起。” 他跳下床,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逃一样地离开小乐的家。 他努力不去听身后的哭声,夺路狂奔,让风声灌满双耳。可小乐的回声反覆撞击着他的心脏,他不得不停下来,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耳鸣屏蔽了哭声,眼前的金星模糊了她的残影。 冷炽跌跌撞撞地逃回自己的住处,颤抖着双手开门,他只想钻进被窝,在黑暗的包裹下逃离一切。 耿京川被他撞到一旁,惊讶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冷炽沉默地脱鞋,上床,又觉得自己这样显得太脆弱,于是拎起电吉他猛弹一气。没插电的吉他发不出琴声,只有弹棉花般的嘣嘣声。 这种破坏性的弹法让耿京川眉头紧锁,掰着他的手,阻止他糟蹋琴弦。等他平静下来,耿京川才把吉他竖在琴架上:“掰了?” “不知道,”冷炽愣了一会儿,又说,“应该是吧。” 耿京川摸出两根烟,给他一根,点着:“你是不是吓着人家了?” “她说她爱我。” 耿京川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他默默地坐在冷炽身旁,揉了揉他的脑袋。 一支烟抽完,他回到自己的床边,拎来一只棕色的皮质琴箱。冷炽下意识地看过去,顿时吓了一跳。 这是原厂的gibson琴箱,比自己的吉他都贵。 耿京川挥散烟雾,逐个扳开卡扣。冷炽心脏渐渐提到嗓子眼,从那葫芦型的琴箱判断,里面八成是把les paul。 确实是一把les paul——1957年限量复刻版,黑色漆面金色包边,金色金属配件,整块桃花心木琴体,镶嵌珍珠贝的22品乌木指板,双-双拾音器,比jimmy page那把黑美人少一个双拾音器,但其他细节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一把旧琴,面板和背面有伤,金属配件也有点氧化,但音色依旧饱满华丽,低音温暖醇厚,高音明快硬朗,几乎没有岁月痕迹。 冷炽完全被吉他吸引,短暂地搁置烦恼:“这是谁的琴?” 耿京川轻轻抚摸着琴颈:“我的。” “我怎么不记得你有大g?” “这是我的第一把好琴。缺钱的时候,我把它卖了。” 巴音说过,他为了给庄仲治病,把自己的吉他都卖了。耿京川的每一把琴都精心保养,自己用过的那把suhr光亮如新,musicman的漆面也毫无磨损,可这把琴的背板和琴颈都有明显的伤,一定是它后来的拥有者没有珍惜。 冷炽嘆了口气:“回来就好。” 耿京川点点头,把它递给冷炽:“送给你了。” “什么?” “送你了。” 滚烫的瀑布又一次拍下来,冷炽听见自己的牙齿在碰撞,嗓子里挤出艰难的声音:“你们一个一个的,都让我接不住……” 第17章 “你得有把像样的干活琴。”耿京川见他眼圈通红,怕是要哭,笑道:“看不上?那算了。” 第35页 冷炽一把夺过吉他,搂在怀里:“这么快就变卦……” 耿京川又笑起来:“收了我的吉他,就是我的人了。” “你丫怎么跟黄世仁似的?” 冷炽来来回回地摸着指板上的品格,也笑了。 gibson的指板宽且厚,手小的人弹高把位时会吃力,通常得像sh那样把琴竖起来弹,如同弹琵琶。耿京川的手和buckethead差不多,无论怎么弹都很轻松,这把琴再适合他不过。 冷炽挎上琴带试了试,居然也很顺手,按他平时的姿势弹也不影响音色。他仔细研究了一会儿才发现,琴颈被磨薄了。 “我操,你怎么下得去手!” 耿京川走到远处抽菸:“我试过,找不回原来的感觉了。也许从我把它卖掉起,它跟我的缘分就尽了。买回来也只能留个念想,不如送给更合适的人。你不是喜欢这种复古味儿的音色吗, les paul的重量也适合速弹,挺稳的。如果你不喜欢黑色的琴,我可以给你介绍个涂装师傅……哎,我忘了,这活儿你自己就能干。” 冷炽的又感到呼吸困难,他很想找点什么填到怀里,压下胸口的翻腾。今天他已经接受太多——一个女孩的爱,一个吉他手的琴。 他打开电脑,给小乐写了很多道歉的留言,一条一条地铺满了屏幕。窗外的夜色沉沉地压下来,他没有等到回应。 卫卫毕业了。大伙儿一起请客,找了个高档饭馆,开了间包房,点了不少好吃的。巴音买了束花,冷炽和耿京川订了个好几层的大蛋糕。 上次那位纹着花臂的贝斯手也来了,他大名叫万象,现在是卫卫的老闆。像他们这样的乐手大多没法靠乐队餬口,都得有点谋生的路子。万象开了家纹身馆,卫卫会画画,对这行也有兴趣,就在那里干学徒工。 不过他给卫卫的工资很高,因为她设计的图案比店里的旧图漂亮得多,顾客也更喜欢。每完成一件作品,万象都把收入按比例分给她。算下来,卫卫是日蚀乐队里月收入最高的一个。 他给卫卫的礼物是她后脖颈上的纹身,一个黑色的小太阳,图案是她自己的设计。 冷炽觉得纹身很酷,也想在自己手背上来一个。万象答应得很爽快,说日蚀乐队来纹身一律免费。 “好傢伙,面子这么大。”冷炽看着卫卫笑。 其实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她和万象是怎么回事,不过卫卫脸皮薄,她自己都没挑破,大家也就心照不宣,按朋友处着。 接触久了,耿京川对万象的戒备就放下了。 这人看上去不像好人,其实性格还不错。他喜欢纹身这行,苦于没学过画画,得知卫卫和冷炽都会画画,就想拜师求教。冷炽立刻识相地表示,卫卫这个专业,基本功过硬,又有设计能力,比自己靠谱多了。 于是卫卫多了个人高马大的徒弟。有一次巴音去排练室比平时早了一会儿,看到万象像小学生一样站着,弯着腰看她改画,不由目瞪口呆。 酒桌上,万象挺胸而出,说替卫卫喝酒,结果被耿京川灌到差点断片。冷炽搂着巴音幸灾乐祸,说这老闆当的,跟保镖似的。 笑罢,他又把头靠在巴音肩膀上假哭:咱俩啥时候能给人当上保镖呢? 后者和他相顾无言:别说了,都在酒里吧。 冷炽频频举杯,祝贺卫卫告别校园,找到份不错的工作。无论啤酒还是白酒,他都喝到亮出杯底。巴音和卫卫隐约觉得冷炽不对劲,又怕劝他少喝破坏气氛,纷纷把目光投向耿京川。 只有耿京川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些天他每天晚上都守在电脑前发呆,不练琴也不画画。他既后悔当时没做,又庆幸自己没做。时间久了,他连自己是不是爱她也说不清,只剩下无法言说的怅然。 所以耿京川攒了这个局,一半是给卫卫庆祝,一半是给他换换心情。 在那之后,冷炽果然没有再提小乐。 他看上去和之前一样,除了弹琴和画画,对其他的事都不怎么上心。但耿京川总觉得,他身上似乎有些东西永远地褪去了。 深冬时节,耿京川接到一场外地演出。 某南方古城计划在圣诞节-元旦期间办一场艺术节,其间既有传统民俗展、书画展,也演唱会和时装秀这种现代玩意。也不知道负责音乐的人假公济私,还是觉得摇滚乐能给艺术节增光添彩,彩排当天竟有四支乐队出现在后台。 一般来说,这种艺术节的艺术含量都不高。所谓“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文化看上去像那么回事就行,拉动内需,招商引资可是含糊不得。每个展区都挂满gg,舞台下方是一条led屏幕,演出时上面会滚动播出贊助商的名字。 这样的演出,大腕儿看不上,小虾米挤不进来,半红不紫的乐队最适合。有财大气粗的贊助商,演出费自然能让人忽视面子,每支乐队报销吃住交通,还有两千块现金。 难得有场正经演出,摇不摇滚的,他们没实力挑剔,在场的乐手心里都比较有数。 南腔北调的一帮人虚伪地走面儿,有意无意地提自己在听什么音乐,如果对面表示没听过,这边就当场起范儿,一副老炮嘴脸。 都他妈是影帝,搞音乐算是屈才。冷炽和耿京川眼神交流,目光一碰,各自露出嘲弄的微笑。 第36页 不过该演戏的时候 ,他们也得演,特别是对联络人和调音师这种得罪不起的人。甭管对方年龄多大,都得称哥叫姐,岁数大点的一律尊为“老师”。 所谓的彩排不过是走走场,熟悉舞台,每支乐队上台时间还没他们在台下抽菸的时间长。 幸好时间不长。 冷炽冻得手指发僵。出门之前他特意看了天气预报,这边的气温零上十度。他带了件皮夹克,还以为自己用不到,这会儿他全副武装,冷得想把手塞嘴里取暖。 日蚀乐队的四位都是北方人,不适应南方这种浸泡式的冷,尤其是室内,不开空调甚至比外面还冷。昨天晚上冷炽嫌噪音大,睡前关了空调,结果半夜活活被冻醒,厚着脸皮钻耿京川的被窝。 当天晚上,他索性把标间的两张床推到一起,凑成一张双人大床,还把巴音叫过来一起睡。三个人盖两床被,多出来的被子送给卫卫,这一宿大家睡得都不错。 然而第二天,他们的状态依然惨澹。 本应该明天到来的寒潮提前驾到。而乐手们为了上台效果好,都穿着单衣单裤,在五六级的西北风中如同裸奔。 现场的工作人员都穿着羽绒服,同情地把他们领到化妆间。可惜化妆间没有空调,凉透只是早晚问题。头可断,范儿不能丢,再冷也得绷着,空旷的化妆间硬是被他们装的逼塞满了。 这时,外面象徵性地敲了几下门,然后钻进来一帮金发碧眼的东欧大妞,人均身高一米八,踩着十多公分的水台高跟鞋,把她们的长腿衬托出离奇的长度。 那些腿都光着。 她们身上只有一套比基尼,外面披着件敞怀的貂,一身白皮肤冻得青中透紫,勾得在场乐手忍不住要送上关怀。有人试着用英语和她们搭讪,结果对方张口就是流利的中文。 贊助老闆是个皮草商,他的蜜是本地小歌星。为了讨她欢心,老闆特意给她安排了好几个节目,其中一个就是就是比基尼貂皮秀。蜜在高台上唱歌,模特在底下走秀,顺便展示老闆家的貂。 台前音乐一起,模特们鱼贯而出,冻僵的腿踩着硬邦邦的树脂凉鞋,总让人担心她们会不会崴脚。 挣点钱真不容易。冷炽和耿京川交换眼神,都有些感慨。 他们在走秀之后登场。 这是“导演”的临时调整,理由是他们的音乐最热闹,能让观众热起来。实际的原因是,模特们哆哆嗦嗦地下台时,观众就开始撤退。为了让他们多呆一会儿,就把看上去最摇滚的乐队先推出去。 结果当音响里轰出狂暴的金属乐时,观众们撤得更快了。冲着白俄大妞来的观众最多能顺便欣赏老闆的蜜,摇滚乐实属他们的审美盲区。 四个人也没期待被人欣赏,只管闷头干活。 大风吹得冷炽睁不开眼睛,卫卫也冻得耳朵发红。这种天气的演出效果可想而知。几首歌下来,唯一没被冻透的就是运动量最大的巴音,其他三位手僵嘴瓢,多少都出了点错。 不过没人在意,因为他们演完时,观众已经被轰跑一大半。 接下来的乐队更惨,刚开演就下起小雨,只剩下几个带了伞又意志坚定的观众。台上几位穿短袖的哥们浑身发抖,一脸悲壮,主唱大喊一声:“谢谢大家!你们让我看到了摇滚的希望!”然后整个乐队都嗨了。 奈何他们的身体也不听使唤,吉他手的节奏和音准全乱,主唱基本靠吼。本来就没什么音乐性的旋律一塌糊涂,听上去像动物园开饭,驴嘶马叫。但观众很吃这套,有几位还举起手摇晃,仿佛在给明星应援。 这画面过于魔幻,在后台的乐手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尴尬还是心酸。 主唱很激动,发表了一番“摇滚不死”的演说,把自己说得热泪盈眶。观众仿佛也很激动,他们下台后,有两个年轻姑娘追到化妆间,向主唱要联繫方式。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后面的演出只能取消。在所有人收拾完之前,乐手们有的在化妆间看包,有的到大巴车上睡觉。 俩姑娘旁若无人地和那主唱聊天,后者大讲“摇滚精神”:“古典音乐相当于调情,摇滚乐才是真正的做爱,你们听流行音乐的,最多算性幻想……” 有人看不惯他的装逼劲儿,揪着他话中的错处嘲讽,用话敲打两个姑娘,导致两支乐队对骂起来。耿京川不想看这种傻逼热闹,叫巴音和卫卫先上车,自己搂着冷炽去看雨。 “这他妈叫什么事?” 冷炽刚感慨完,俩姑娘就匆匆钻出化妆间,撑着小花伞离开了。其中一位穿着白色长袜,上面溅着污浊的泥水,十分刺眼。 “哥,你说她俩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看上那货?” 他话里有话,耿京川没接茬,给他一支烟。 冷炽沉默地抽菸,盯着地上的积水,两个人的倒影被雨滴砸得摇来晃去。耿京川也在看积水,在倒影中对上他的眼睛。 “她们俩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咱们都是庙里的和尚,音乐才是真佛,可惜果儿都落咱们手里了。” “咱们是净坛使者啊?”冷炽扑哧一声乐了。他忽然想到小乐,笑容里又掺上一丝苦涩: “万幸啊,这猪没拱了好白菜。” 第37页 第18章 树海的演出结束时,外面的雪还没有停。 目光所及都是飞舞的白色碎片,好像老电视机的雪花屏。晚归的路人外套紧裹,行色匆匆。无论有没有归处,他们都像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逃离夜色和风雪。 一缕暖光溢出酒吧的后门,四个热气蒸腾年轻人冲进冷风,如同火花跳出炉门,明亮且快活。 今晚值得他们快活 树海的舞台上再没有其他乐队,所有光芒都洒向日蚀。 平日里,除了冷炽稍微跳脱,乐队的其他几位都很内敛。与生活持续碰撞后,他们学会的唯一教训就是,有些东西他们只能在舞台上释放。 他们也不记得自己都释放了些什么,只记得台下观众都疯了。满眼都是纵情狂欢的人,pogo此起彼伏,有人跳水,有人开火车。所有人都在振臂高呼,鞋甩掉了,眼镜飞了,头发乱了,妆也花了。 准备好的十二首歌都唱完,观众疯狂地呼唤返场,备用的两首歌也唱完,他们仍不满足。乐手又开始即兴solo,演出几乎超时一倍。 冷炽和耿京川把所有的拨片都扔给观众,还有人索要巴音的鼓槌,到最后他们扔无可扔,只好把裤兜里的烟都散出去。 下台时,他们又被观众围追堵截。有个穿白t恤的姑娘把口红塞到冷炽手里,让他在自己身上签名。她带着一笔一划的红字,跳起来亲他的脸。冷炽面红耳赤,和巴音躲在鼓后面,心底却暗暗骄傲。耿京川那边更挤,能站稳全靠身强体壮。卫卫也难逃热情,被一米七几的长腿大蜜抱起来,在脑门上印出一片烈焰红唇…… 到后台的十几米路堪称跋山涉水,明明是得胜而归,却搞得丢盔弃甲。 几个人从后门离开。 刚来到街上,冷炽就忍不住大笑,然后是另外两个人。耿京川被他们推着撞着,最后才露出笑容:“今天晚上发挥不错。” “多来两句,夸人又不判刑。” 冷炽嘴里挤兑着,手上却把他的皮夹克拉链提到领口——谁感冒都没关系,唯独耿京川不行。这人菸瘾大又不注意保暖,好嗓子早晚作报废,着实让人不省心。 “说什么啊?”耿京川笑着挤回去,“冷老师德艺双馨,面对观众的热情坚守原则,宁死不肯失节?”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冷炽自取其辱,双手插兜,低头走路。过了一会儿,他感到头上忽然变暖,抬手一模,才发现是自己外套的帽子被耿京川扣了上来。 巴音不由咋舌:“你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那个’?” “哪个啊?” “你问卫卫,她也看出来了。” “是挺‘那个’。” 局面变成巴音和卫卫挤兑冷炽一个人,耿京川忽然插进来:“别贫了,吃宵夜去。” 三人纷纷表示,就等这句话。 依然是路边小馆,最便宜的绿瓶啤酒和鸭肉冒充的羊肉串。不过没人在意,酒逢知己,一盘花生米也足以彻夜长聊。 多少炽热的梦中,耿京川都梦到过今晚的画面。所有的光芒都射向舞台,所有的手指都指向天空,鼓点和旋律指挥着人海的律动,那一刻,表演者和观看者融为一体。 他需要和某种东西热烈地交融,只有那时,他才感到自己真正地活着。其余的时候,他必须忍受平淡的生活,像置身稀薄的空气,既不能燃烧,又不甘熄灭。 “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1这世上没有几人能像柯本的一生那样绚烂,耿京川也不能。但至少,他不能活成另一个庄仲。 绝不能。 说好象徵性地喝一点,四个人还是干掉一箱。卫卫被万象接走,巴音和冷炽一个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一个靠着椅背眼睛发直。耿京川也有些醉意,带着迷离的微笑吞云吐雾。 恍惚中,有个人带着惊讶的表情走近:“川子?” 那人一巴掌拍在耿京川的肩膀上,让他瞬间清醒:“立哥?” “你还在玩乐队呢?”被叫做徐哥的人自来熟地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 冷炽皱了皱眉,就听见耿京川介绍道:“这是我师父,徐立。” “别别别,就一起玩过几天,谈不上。叫我老徐就行。”徐立摆摆手。 他人已发福,手却瘦削有力,手指看上去很灵活。冷炽对他的印象稍有改观,点头打招呼:“徐哥,我叫冷炽,也是玩吉他的。” “一看就是。”老徐笑道,“你眼神里有那个劲儿,跟川子当年一模一样。” 冷炽和耿京川对视一眼,后者告诉他,徐立的庄仲乐队的主音吉他手,自己的吉他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没有没有,川子天生就是这块料,能弹能唱。”徐立依然谦虚,“比我们都强。” 他看到正在打呼噜的巴音,不由失笑:“这小子,酒量还没练出来。”随即又问,“那小丫头呢?” “在我这儿当贝斯手。”耿京川又叫了几瓶啤酒,递过菜单,“喝点吧。” 徐立大笑:“你请客请到我家里来了。” 耿京川不解。 “这店是我开的。”徐立笑着环视店内简陋的装潢,点了支烟,“随便点,免单。” 第38页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冷炽觉得那笑容有点苦涩。他记得耿京川说过,徐立当年离开庄仲,去了一支更有实力的乐队。那支乐队最辉煌的时候曾经到过欧洲演出,后面的消息,耿京川就没讲过了。 三个人默默喝了一轮,各自抽菸。 徐立看着冷炽的琴箱:“川子也有把gibson。当时我劝他,买个差不多的就行,他非要这个。为了这把琴,他可没少吃苦。” 冷炽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耿京川,后者轻轻地摇头,他就没有追问。徐立和耿京川淡淡地聊起这几年的经历,冷炽插不上嘴,坐在一旁默默地听。 当年那支乐队只维持一年就黯然解散,原因荒诞,却无比现实。主唱抛弃整支乐队,带着大家共同创作的作品和唱片公司单独签约。其他乐手打不起官司,心灰意冷,转行的转行,远走的远走。徐立回老家呆了一年,又回到这里。他前后组了几支乐队都没能成功,索性彻底放弃。 这些年冷炽见过不少乐队分分合合,徐立的遭遇并不罕见。乐队内部勾心斗角是常态,在台上争夺聚光灯,台下为女人翻脸,一点小利就能在朋友的两肋上插刀。相比之下,日蚀乐队称得上是异类。他终于理解为什么耿京川对乐手的人品那么看重,不由心生感慨。 “你怎么那么轴呢?金属早就过时了,你想一辈子在地下混吗?” 徐立的声音突然拔高。冷炽回过神,发现他和耿京川的表情都有点难看,好像在争吵。 “立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我不是为你好,是看你这样,我他妈就来气。”徐立狠狠地抽菸,“当年你们就搞砸一次,现在你还不死心。你是不是觉得这几个小年轻好骗?” 耿京川低头不语。 “现在是朋克的时代。你不喜欢也没用,你得认命。人家上台直接操观众的妈,吉他手竖着中指按和弦,观众还特买帐。甭管演得怎么样,他们的范儿就比你们像那么回事。” “我是做音乐的,不是耍猴的。” “可惜观众宁愿看耍猴,也不愿意听又臭又长的前奏。那么重的吉他,都听不清歌词。”徐立自嘲的时候,眼中才有一丝尖锐,依稀能看到昔日的锋芒。“傻逼玩儿金属的。” 冷炽大为震撼。被耿京川称为师父的吉他手,当年是怎样的意气风发,如今却变成一个颓唐的胖子。但他这样说耿京川,还是让人窝火。 “那个,徐哥,其实我们是出来庆祝的。”冷炽尽量放低姿态,“今天晚上我们演得还行,观众反应也挺好的……” “谁没有个发挥好的时候?”徐立嗤笑,“这种地下小场子,撑死能装两百人,门票减去分成,分到每个人手里能有几百?你们每个月能演几场?就这么混,什么时候能养得起自己?” 冷炽无言以对。 “你当年玩摇滚是为了什么?这行赚不赚钱,你比我清楚。”耿京川也在笑,眼中却没有笑意。 “当然清楚,不过现在我无所谓了。”徐立戳灭了烟,“名也出过,钱也赚过,灯红酒绿也见识过。你说理想,就算当上‘摇滚教父’,得到的不也是这些?川子,你没享受过,就觉得这些玩意有多了不起,实际上,就那么回事吧。” “听哥一句劝,玩什么都一样。”他搭上耿京川的肩膀,“搞点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吃不了亏。” “立哥,我谢谢你。”耿京川面无表情地拨掉他的胳膊,“这些话我听见了。” 他站起来,背上自己的琴包,收拾巴音的大包小裹。冷炽会意地拎上自己的东西,扶起巴音,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 “川子,哥不会坑你。我就是因为想不开,才混到开饭馆。”徐立觉出他的情绪,站起来挽留。 “开饭馆也挺好的。” “川子,你这话说的……” “立哥,”耿京川捏住他想搭自己肩膀的手,“咱们不是一路人了。” 他放下徐立的手,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轻轻放在桌角。 “耿京川——” 徐立有气撒不出,望着三个人的背影,不甘心地追问:“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不等耿京川和冷炽说话,巴音突然举起左手,晃晃悠悠地比了个金属礼:“我们要做最金属的音乐,硬桥硬马的,真——东西……” “哥,你说咱们几个怎么就凑到一起了呢?”冷炽躺在新房子的沙发上—这是一张单纯的沙发,没有床的功能。“这得算奇蹟了吧?” 耿京川笑笑没说话,他正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撕双面胶。他脚边是一叠白色的隔音板,每张板子后面要贴好几道胶纸。一会儿他要把它们贴到两间卧室的墙上,这样他们可以随时练琴,写歌。 收入提高一些,他们就租了套小区的两室一厅,民水民电,冬天还有採暖,比城中村的条件好得多。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空间,再也不用发生那种令人尴尬的事。 其实如果考虑到隐私,他们应该各租各的房。但他们都没提这件事,仿佛习惯了同吃同住。 第39页 冷炽当然是双手贊成合租的,因为只要耿京川在家,他下班时就能吃到热饭。有一说一,耿京川的厨艺可比他好多了。而且,冷炽习惯了宿舍生活,习惯房间里有别人存在。他可以随时找人聊天,不用担心买一个西瓜吃不完。刚毕业那会儿,他独自住在城中村,偶尔还会寂寞,现在他彻底没了烦恼。 耿京川的态度是无所谓,不过,他不讨厌和冷炽一起住。除了画画那些东西有点味道,大部分时候他打扰不到自己。冷炽的电脑里有不少自己没听说过的电影,什么“新浪潮”、“左岸派”,还有风格奇怪的动画片,史云梅耶之类的。他常拉着自己一起看,时间久了,自己也喜欢上这些片子。他还喜欢买书,书架放不下就堆在地上,像个微型图书馆——他的藏书比图书馆里的有趣多了。 总的来说,冷炽是个非常喜欢分享的人,哪怕买到个好吃的面包,也得掰一半给耿京川尝尝。他还经常分享自己的想法,耿京川倒也不烦。庄仲走后,再也没有人像这样和他无话不谈了。 其实冷炽比庄仲的性格更好,也更有趣,只不过日子久了,耿京川才承认这一点。他心里有个奇怪的坎儿,好像结交了新朋友,就会背叛老朋友似的。 但他确信,冷炽绝不会做出庄仲那种事。即使将来有一天,日蚀像其他乐队一样解体,他也会倔强地坚持下去,走得比自己更远。 胶纸撕完,耿京川站起来拍拍裤子,纸条掉了一地。 他拎起一张隔音板:“走,先贴你那屋。” 冷炽也歇够了,轻快地跳起来:“那我做饭去。” “你过来一起干活,”他拦住冷炽,“等会儿我做饭。” “得嘞。” 冷炽一手一张板子,利落地开工。他干活的时候废话很少,也许是因为学艺术出身,他手上有种细腻的灵巧劲儿,看起来赏心悦目。 耿京川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心中冒出个奇怪的念头—— 他挺喜欢冷炽这个人的。 —————— 1 原文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to fade away.来自科特&mdot;柯本的遗书 第19章 乐队的演出越来越多,冷炽的工作免不了受影响。他算了下每个月请假扣掉的工资,决定换个活计。 毕业那年,美院弄了个小画廊,主要代理学生作品,偶尔有年轻老师的作品出售。这里的作品售价不高,但有美院背书,销路还不错。学生靠它勤工俭学,老师也乐得赚外快。年头久了,小画廊的业务越来越广,从美院出去的人也可以在这儿寄售作品。 冷炽回美院考察了一番,决定重操旧业,画画。 新作画出来之前,他先送去几幅毕业后的小创作试水。这些画都是抽象画,装了极简风格的铝合金外框,很适合挂在家中,送礼也拿得出手。没过多久,这几幅画就全部出手,变成存摺上的数字。 冷炽顿觉有戏,遂翻出上学时所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全送到小画廊。不过这次只卖掉几张,都是和第一批差不多的抽象风格。于是他不再做新尝试,订了一批画框就开始批量制作——他觉得这不能算创作,充其量是迎合市场的“手工艺品”。 耿京川倒觉得商品画也挺好看,不用妄自菲薄。但他对冷炽的选择依然不解:“之前让你当艺术家,你非要弹吉他。这会儿又画回去,你折腾什么呢?” “曲线救国懂吗?不会画画,我也当不上吉他手。这叫……以画养琴。” “你就多余学琴。” 耿京川一边绷画布,一边嘆息冷炽浪费天分。每天耳濡目染,他也学会了给“艺术家”打下手。这两位手劲儿都不小,不用绷布钳,徒手就能把画布拉得像新鼓皮一样平。 画布绷完,冷炽也不道谢,坐到耿京川旁边撩骚:“你怎么跟我爸似的,总惦记着‘为我好’。” 耿京川肉麻地把他推开:“我就是觉得可惜。” “那行吧,我画画去,你再找一吉他手。” “你敢——” 冷炽大笑,勾得耿京川也笑起来。笑过之后,两个人的表情都有点苦涩。 “说真的,我都两年没回家了。”冷炽看着地上的画布,耿京川看着他。 “没法跟他们解释。”冷炽搓了搓脸,一声长嘆从指缝里钻出来。 耿京川无言以对。 他理解冷炽的困境,因为他也是这样走过来的。这些年他在外漂泊,家中一切都由姐姐照料,姐夫代替他成了父母的半个儿子。他们从没抱怨过,甚至经常给他发某电视台办歌手大赛之类的信息。 这和自己的路毫无关系——他没法开口,只能笑着带过话题,说房子和地都留给姐姐吧,自己不缺钱也不缺人照顾,一切都挺好的。 他掏出烟盒,自己一支,冷炽一支。 万般愁绪化作两缕淡蓝的烟,在天花板上绕来绕去,系成解不开的结。 艺术家的生活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冷炽一次进帐最多能吃三个月,三个月内还不一定开张。底层艺术家不比考前班助教赚得多,而且旱涝不保,除了自由,没别的优点。 第40页 与自由相伴的是焦虑。每天睁开眼睛,冷炽就得面对下顿饭在哪里,这几张画能不能顺利卖掉,这个礼拜有没有演出,什么时候凑够钱买个新效果器……一想起这些,冷炽就闭上眼睛,恨不能重睡一觉。 总算过上了画画弹琴的日子,心愿得偿,还有什么不知足呢?他说不清,只觉得还差点什么,心里有点隐隐约约的不痛快。 和耿京川喝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酒量越来越好了。之前能放倒自己的量,现在只是微醺。想浇灭这点不痛快,还得喝很多。 他不爱吐苦水,这样不但显得无能,还给别人添麻烦。反正自己一皱眉头,耿京川就二话不说地陪着喝,这就够意思了,说与不说都一样。 再说,自己有什么能瞒得住他? 为了让酒局快乐一点,耿京川特意约了个漂亮姑娘。她来的时候还带了个女伴,一样的高挑时髦,活泼大方。 冷炽在台上放浪,网上话痨,面对真人时怂得一如既往,索性绷着脸扮酷。耿京川则有一句没一句地陪她们聊天,聊听过和没听过的音乐,聊电影、艺术,一切脱离生活的浪漫玩意。 都是他和冷炽早就聊过的东西。 冷炽忽然觉得没劲,这些话他和无数人聊过无数次了吧?也不嫌腻。他穷极无聊,忍不住观察这两个姑娘,待会儿谁会和耿京川提前离开?或者仨人一起? 这里肯定没自己的事,毕竟这一晚上,自己也没说几句招人喜欢的话。当然,也没人说自己爱听的话——他自然而然地想起小乐,和她相处总是那么愉快。唉,这姑娘怎么那么傻?听个歌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可她的爱是真的吗?自己在台上台下完全不一样,她爱的是吉他手冷炽,还是冷炽这个人?自己爱她吗?至今都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冷炽在心中嘆气,跟上其他三人碰杯的节奏,一口干杯。 出乎意料,四个人最终在饭店门口两两分开,却不是按最初的想像组合。俩姑娘手挽着手打车离开,俩男的一前一后走向公交车站。 耿京川双手插兜,在前面走得优哉游哉。 冷炽边走边回头,总觉得这结局不对,迟疑道:“今天……就这么完事了?” “是啊,你还有别的想法?”耿京川喝得恰到好处,心情颇为轻松。 “你约她们就是为了吃饭啊?” “不然呢?” 耿京川一脸坦荡,冷炽反而问不出口,暗骂自己龌龊。结果下一秒钟,耿京川就勾住他的脖子,笑道:“早知道你这么饥渴,刚才就把话题往那边带一带了。” 冷炽血涌上头,脸皮热了。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不只是脸热。一想到耿京川的提议,他浑身都开始冒汗。冷炽拉开拉链,让冷风灌进领口,吹散这不正常的热气。 耿京川松开他,顺手把拉链拉回去:“你要的东西太奢侈了。” 冷炽默然。 “你总是那么理想主义——最纯的画才叫作品,能赚钱的就成了工艺品,那么好的姑娘扑上来,你非怀疑是不是真爱。你说你较什么劲呢?” “好意思说我吗?徐立劝你写点俗的,你跟人家翻脸。和钱过不去,你比我还傻逼呢!” 耿京川气得想笑,碰上冷炽揶揄的目光,他就真的笑出来了:“你怎么那么有意思?” “彼此彼此,你也挺有意思的。”冷炽重新和他勾肩搭背,“说实话,刚才还真动了点凡心。” “我还以为你一心向佛。” “女施主太尖,佛祖也得犯错误。” “人都回去了,冷长老收了凡心吧。”耿京川也有点遗憾,他同样素了好些日子。要不是为了带冷炽散心,今晚肯定要彻夜放纵。 冷炽双手一摊:“无所谓,我射手座的。” 耿京川突然想起冷炽顶着飞机杯那一幕,顿时肩膀一麻,当场甩开他的胳膊。 后者面露不解,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躲什么啊?我又不爱用这只手。” 耿京川抬腿就是一脚,冷炽早有防备,笑着跳开。 “你用哪只手啊?下拨使那么大劲儿,那玩意不得撸秃噜皮——哎我操,你真踹?!” “我看你就是五行欠踹。” 性与暴力大抵是一回事,一边受了压抑,就忍不住从另一边释放。 冷炽在公交车上安静了一会儿,下车后又忍不住犯贱,终于在走进家门时得偿所愿,被耿京川按在沙发上狠狠修理一顿。 分开之后,两人都有点喘。按平时的习惯,接下来他们应该各回各屋,有了前面那一段,这点日常就变得意味深长。 冷炽瞪着耿京川,胸膛起伏,双拳紧握,似乎打出了脾气。他说不清是什么东西郁结在胸口,比性压抑更深,更沉。他很想和耿京川动真格地打一架,你死我活,头破血流,然后痛饮狂歌,重归于好,那东西就会短暂地平息。 他相信,如果自己真的动手,耿京川也不会意外。因为他身上也有相同的东西。 耿京川坐到沙发另一端:“找个片儿看。” 冷炽点点头,搬出电脑,在茶几上翻硬碟。都是闷片,没有一点欲望。他后悔没搞点007之类的俗片,这会儿他只想看扒飞机、炸大楼。 第41页 他把电脑推给耿京川:“你找吧。” 后者没接,猝然问道:“有黄片吗?” 冷炽大窘,但不得不承认,耿京川想看的东西也是他想看的。他换了个文件夹,找出最喜欢的一部片播放起来。 是个挺纯情的亚洲片,年轻的男女演员接吻拥抱,黏糊糊地摸来摸去,搞了很久前戏也没进正题。他看这部片时从不快进,那无间的亲昵让他无比嚮往,浑身充盈着比性慾更饱胀的情绪。他可以久久地抚弄自己也不射出来,因为射精之后,这情绪就会像火柴般熄灭,只剩下冰凉的落寞。 此刻他忽然失去了耐心,想换成直白露骨的欧美片。 屏幕上的男女仍在接吻,解不开胸罩背扣的情趣变得令人厌烦。冷炽看了一眼耿京川,快进到他们脱衣上床。应该再往后一点的——那对男女还在互摸,尽管男人那玩意竖得老高,看上去火急火燎。 “他俩真能磨蹭。换你你能忍这么长时间吗?”冷炽跷起二郎腿遮挡生理反应,同时用调侃掩饰烦躁。 耿京川没什么反应,他对这片子不大感兴趣。他也快进了一段:“分人。” 分人,还真是自己可望不可即的境界。冷炽自嘲地想。 屏幕上的两个人终于开搞。从这里开始,才有点黄片应有的水平。前面拍得太像三流文艺片,绷不住又放不开,让人半软不硬。 耿京川总算有了点正常男人该有的反应,他同样跷着二郎腿,和冷炽心照不宣。 男女二重唱配上水花四溅的音效让人头昏脑胀,声音果然比画面更让人上头。冷炽隔着裤子摆正位置,又一次觉得弃画从音是正确的选择。 女主角即将高潮,叫声又高又飘。冷炽差点也跟着喘出声。他猛地站起来,背对耿京川,做了个飞机起飞的手势,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贴了隔音板的房门切断了那对男女的呻吟,冷炽三两下蹬掉裤子,把自己摔到床上。 没抹润滑的手触感粗糙,带着点疼的快感更凶猛。他狠狠地操着自己的手,这比任何脏话都痛快直接。可黄片残留在脑子里的画面太软太温柔,仅靠这个他到不了高潮。 他随手拉过枕边的耳机,按下播放键。 metallica推土机般的旋律灌进耳道,冷炽顿时浑身舒畅。他一条腿随着节奏的律动抖着,手里一会儿跟着james hetfield下拨,一会儿跟着kirk hammett玩solo。肉做的玩意显然不是真琴颈,没多久就被弹得发红发烫,濒临爆发。 这时候就没必要延时,跟着音乐高潮才是唯一的选择。他放肆地大叫,整个人弹起来又拍下去,拍得床板都跟着摇晃。 事后,他挂着空挡套了条裤子,打算出去沖澡。走到客厅时,他发现茶几上的电脑已经合上,耿京川房间的门开着,里面没人,音箱里播放着更狂暴的pantera。 浴室的门锁着,隔门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那水声仿佛带着节奏,和电锯般的riff如出一辙。 冷炽下意识地凑过去听,水声之下还藏着一线低沉的人声。水声的节奏越来越快,人声也逐渐升高,主音的solo陡然拔上去,门内似乎也到达了高潮。闷哼之后,是一声嘆息般的呻吟…… 这声音过于震撼,以至于他呆立在浴室门口,里面再次传来响动时才恍然清醒,落荒而逃。 他心虚地反锁了房门,胸腔里像塞了个鼓机。他恶狠狠地骂了几句脏话,然后颓唐地钻进被窝。一件接一件的破事实在操蛋,回到家也躲不过。 还能往哪儿躲呢? 爱情敌不过性慾,理想为现实折腰,躲到哪儿才能让这操蛋的生活追不上来? 冷炽继续塞上耳机,james hetfield念经一样地唱着《whiskey in the jar》——被女人背叛的倒霉劫匪在监狱里发牢骚。 还真是哪儿哪儿都躲不过。 第20章 最近这几次演出,冷炽的出错率很高。 他在第一时间踩了效果器踏板,把错音用哇音遮过,再用风骚的即兴化解。几乎每一场,他都要用些急智。观众喜欢这种惊喜,耿京川却没那么容易被矇混。 “冷炽。” 刚进家门,他就把冷炽堵在门口,防止他立刻钻回自己的房间。这些天他们之间似乎有种淡淡的疏离,这让耿京川感到困惑。他习惯了冷炽和他无话不谈,仿佛这世上没有秘密,此刻的隔阂就显得无法忍受。 “这几次排练,我没控制好脾气,说话挺沖的。”他不擅长说软话,不管怎么说,还是先自我反省为好,“你也知道,我这人……” “哥,明明是我出错,你道什么歉?” 冷炽反将一军,耿京川倒说不出话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天总走神。”冷炽挠挠头,“有时候在台上也收不住,弹错了才发现,把我自己都吓一跳。这事儿该骂,骂多狠都不过分。” “我没想骂你。你在台上这几次处理得还行,也不算砸。但是,以后别这样了,投机取巧不是正路,总这么玩你就废了。” 耿京川顿了顿,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找补道:“当然,你不是这样的人,我就是……那什么,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事儿了?” “我能有什么事?画画弹琴,吃喝拉撒,就那样呗。” 第42页 冷炽也不是故意槓他。他俩住在一起,大事小情都在对方眼皮底下,不存在什么隐瞒。只是耿京川觉出的异常,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不能说自己来大姨夫了,怎么着都不对劲吧? “可能是有点累。这几天想把画集中赶一赶——成批裱框不是便宜嘛,光顾着画画,耽误正事了。我是得检讨。” 他的态度很好,目光也坦荡,耿京川就更不知道怎么接。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冷炽,然后把路让开。 “要是有事,千万跟我说。” “知道。” 冷炽笑笑,走回自己的房间,带上房门。 再拖一会儿,他就要装不下去了。 也许真是大姨夫了来了。冷炽自嘲地想。这些他天莫名地烦躁,总想找茬打架。 前天在排练室调琴,他拧断了一根琴弦。钢丝在面前甩过,差点把他抽瞎,他硬是瞪着眼睛一动不动,看得其他三人直皱眉头。这些担忧的眼神就让他想冲出门外,找面墙怼它几拳。 这会儿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想画点画分散注意力。胡涂乱抹一气,发现自己纯属浪费画布,便想找本书把自己看困。然而所有的书都在客厅,走出房间,就有可能和耿京川打照面。 冷炽突然发现,此刻他最不想面对的人正是耿京川。 今晚在台上时他就发现,有个姑娘一直和耿京川互动。如果不是自己又出错,而且下台时的脸色那么难看,现在他应该在那个姑娘的床上。 他想起那天在浴室门外听到的声音,压抑中带着暴戾。他能理解那种攻击欲,正如自己也把这欲望宣洩在粗暴的手淫之中。但这欲望不会随着射精而消失,快感磨钝了它的锋芒,向外狂奔的势头却没有中止。 那到底是什么? 它和在台上演奏很像,需要与别人热烈地交互。不同的是,它指向具体的个人,而非某个群体,这一点又与性类似。并且,它无法用自慰缓解,因为他想要的不只是快感,还有痛苦,悲哀,喜悦,愤怒……一切他体验过的热烈情感,他需要一个具体的人和自己共鸣。 这迫切的渴望使他寂寞。 冷炽所有认识的人中,最接近这个渴望的是耿京川,但自己已不能再向他索取。这寂寞带来的失控已经波及到他,使他放弃了许多自由,尽管他陪在自己身边时,显得那么愉快。 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不再是到处呼唤关注的小男孩了。他这样想着,然后找了部骯脏下流的片子。 高潮后的疲倦可以屏蔽许多杂念,至少在沉入睡眠之前,他的大脑安详地空白着。可惜这空白只持续到凌晨。冷炽从烦乱的梦中醒来,就再也没法入睡。 客厅里所有的门都关着。耿京川睡在自己的房间,贴着隔音板的房门屏蔽了他的呼吸,也把自己的声音隔在门外。 冷炽想起一年前,他们合住在城中村的小单间。每当耿京川晚归,总能听到他小心放轻的声音。他记得有一次,耿京川破天荒地喝多了酒,难得地依赖自己一回。他的体温很高,像他的心一样热,尽管他的外表有点冷。他还记得,自己失眠时,耿京川总能听出自己在装睡,并且在有些时候,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客厅里一片寂静,除了自己的呼吸,冷炽什么也听不到。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打开电脑,漫无目的地翻论坛。地下摇滚论坛上永远是几大主题,演出信息,乐器买卖,装逼,吹牛,八卦,吵架。偶尔有提到日蚀乐队的帖子,一开始他还很关注,后来就习惯了那些大同小异的争吵。 冷炽随手点开一个日蚀乐队的现场照片集,意外地发现,这些照片的主角不是耿京川,而是自己。他翻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之前有人对他的评论——日蚀乐队的主音吉他手确实,挺骚的。 照片里他穿着一条紧身牛仔裤,赤裸上身。他把琴带放得很长,吉他用胯部顶着,弹琴的右手虚握在一个暧昧的位置。逆光的照片看不清表情,但他记得自己的状态,双目迷离,一脸放荡,像醉酒,也像刚射完的恍惚。 匿名的留言都很坦率,骂他的言语尖锐,爱他的也露骨直白。有人大胆地表示,想在床上看到他这个样子。 冷炽苦笑着关掉网页。 如果有人当面提出这个要求,那就不要再扭捏了,虚伪的节操什么也不是。你到底不是个圣人,落得这个境地,难道不是自讨苦吃? 一念之间,天地皆宽。 他回到床上,睡了个好觉。 周日晚上,他们参加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拼盘。 依旧是风格杂糅的混合趴,整体风格偏软,日蚀这种重型乐队混在里面就很尴尬。不过他们早习惯了尴尬,按以往的经验,只要有机会露脸,总能征服一些对他们不抱期待的观众。 这一场也不例外。 冷炽还记得,他们一上台,酒吧里的男男女女就停止调情。因为在重失真的轰炸下,面对面的人也要靠喊来沟通,那不是调情的气氛。 于是还没被轰跑的观众纷纷站起来,接受这场噼头盖脸的金属洗礼。冷炽在台上看不清他们的脸,却能感受到清晰的情绪,由冷到热,由困惑到沉迷,狂热…… 每当这个时候,耿京川的眼睛里就像有火在烧。 第43页 冷炽的身体也像在烧。 台上台下,来自不同生活的人,在同一个时空为同一件事共鸣,燃烧,这件事就像个奇蹟。 只是这奇蹟太短暂,在漫长的人生中不过是碎片般的瞬间。观众可以持续狂欢,表演者一定会谢幕。从台上的光热中回到现实不太容易,每次演出后的宵夜和酒就像一场回归仪式。 不嗜酒的巴音总是很平静,冷炽曾经不解,为什么他对这种落差反应平淡。相处久了,他才发现,除了打鼓,他几乎不关心任何事。 “有时候感觉你单纯得跟小孩似的,有时候又觉得,你比谁都成熟。”冷炽带着醉意,“像个出家人。” 巴音腼腆地笑,说他的脑子想不了那么多事。 冷炽喃喃地说“挺好”,然后把目光落到卫卫身上。她和万象之间的关系扑朔迷离,他们互为师徒,一个教画画,一个教纹身,一会儿是同行,一会儿是好友,一会儿是暧昧的没捅破窗纸的恋人,无话不谈,亲密无间。 “都挺好的。” 冷炽又干了一杯酒。他有点醉了。 喝到最后,酒桌上只剩下他和耿京川。两个人各自抽着烟,相顾无言。冷炽突然想起一句话——“当这样的无可奈何,春风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处乱走,直到天将明的时候。”1 他把这话讲给耿京川,说他的状态就像小说的男主角,充满不可名状的烦乱。后者熄灭了烟,笑道:“那我们就出去走走,一直走到天亮。” 冷炽心头涌起热流,喝下去的酒燃烧起来。 “好啊。” 他们起身去前台结帐,那里站着另一伙人,看穿着像是刚才在酒吧的观众。其中有个熟悉的身影,冷炽一眼就看到那头熟悉的蓝色短发。 “嗨,是你们呀!” 是那个给耿京川塞电话号码的姑娘。 她似乎喝了点酒,白皙的脸上透着健康的血色。大冷的天,她依旧穿着短裤,过膝长靴上露着一截赤裸的腿,在一众的长衣长裤中十分扎眼。 耿京川和她打了个招呼就去结帐,留下冷炽和她面面相觑。姑娘很大方地自我介绍,说她叫阿飞,飞翔的飞。 冷炽忽然忘了羞涩,脱口而出:“《阿飞正传》你看过吗?张国荣演的。” 姑娘笑了笑没说话,跳起张国荣那段舞。她模仿得有几分相似,又带着点醉意,显得慵懒迷人。冷炽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她的同行人就笑起来:“飞飞,你又撒酒疯。” “所以我该叫你‘阿飞’还是‘飞飞’?”冷炽也笑了。 姑娘跳着舞过来,仰望着他的脸:“你喜欢哪个就叫哪个。” 她的同伴互相告别,有人问到她,她便问冷炽:“你们还有安排吗?” 这时耿京川刚好回来,接上她的话:“彻夜狂奔。” 她大笑:“怎么个奔法?” 冷炽和耿京川看了她一眼,笑着迈出大门。 外边的风很硬,很快吹透冷炽的外套,让他有点后悔吹那个彻夜暴走的牛逼。耿京川表现得无所谓,依旧双手插兜,步速均匀。 在冷炽正在犹豫时,身后又传来阿飞的声音:“慢点走!” 高跟鞋的脆响由远及近,像一串鼓点,阿飞抱着肩膀直呲牙,她的上衣也很单薄。 “你们真要‘奔’啊?” “你以为呢?” 耿京川和冷炽放慢步速,这段路面不太平整。 “我什么也没以为。”阿飞追上来,笑着挤进两人中间,“就是想问问,你们愿不愿意换个计划。” “什么计划?” “我想请你们去我家。” 阿飞双手背在身后轻轻摇晃,敞怀的上衣露出里面的低胸t恤,她挺着胸,仰头看着两个人,眼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不是,你们怎么都爱把人往自己家领啊?不怕我们欺负你吗?”冷炽不解。 “酒店里没有音乐,多无聊。” “大半夜的,你请我们去你家听音乐?” “要是我说,还有别的节目呢?” “什么节目?”冷炽突然紧张起来。 阿飞向前迈出半步,饱满的胸脯只差一点就顶到他:“做爱。” 冷炽下意识地后退,用余光向耿京川求助。后者却袖手旁观地抽菸,用一种玩味的目光看着他们。 “我喜欢做爱,特别是和玩摇滚的人做爱。我就想看看,你们在床上是不是也那么摇滚。”阿飞说这些话的时候十分自然,目光像小针一样,带着点戏嚯的攻击性,扎得冷炽面红耳赤。 “你耍流氓啊?”冷炽色厉内荏。 “害怕了?” 阿飞又迈了一步,冷炽忍不住又看耿京川。这次耿京川索性把目光投向别处,形同路人。 冷炽发了一秒钟火,随即冷静下来——有什么好怕的?我他妈又不是唐僧。 “我有什么好怕的,反正吃亏的不是我。” “别那么封建,没有人吃亏。”阿飞挽起他的胳膊,“特别是我。那——走?” “你就这么把我拐走,他呢?” 第44页 冷炽最后一次求助,这次耿京川没有回避,好笑地看着他,好像在看小孩赌气。 阿飞看了一眼耿京川,笑道:“你信不信,他不会拒绝?” “我信,但是……” 冷炽咽下后半句话,俩男的,总不能…… “一起呗?” “我操……”冷炽差点窒息。 这次连耿京川都笑了:“你去吧,我自己回去。” 他这一笑,冷炽反而来了脾气:“我看出来了,你们俩都是流氓。今天我还就想开开眼,看你们怎么耍这个流氓!” 他拉起耿京川的袖子:“你甭走了,跟我一起去。” 耿京川惊奇道:“真的?” 冷炽咬牙切齿:“真的。” 被晾在一边的阿飞双臂一收,大笑道:“那我不客气了。” 第21章 bg3p —————— 迈进阿飞家门那一刻,冷炽的酒就醒了。 他在浴室里洗了个漫长的澡,做足了心理建设,才硬着头皮走出去。刚才还在客厅聊天的两个人已经进了卧室,半开的门里传来他们聊天的声音。 刚才耿京川去洗澡时,冷炽和她聊了半天电影——照片墙上全是电影剧照,他很高兴自己全都认识。这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谁会上床之前聊电影?还聊运镜和构图,太傻逼了…… 冷炽搓搓发热的脸,走近卧室,轻轻敲了两下门。 “您好,哪位?”阿飞带着笑意,字正腔圆地问。 “啊?我——” 冷炽愣神的功夫,阿飞大笑起来:“这会儿怎么那么有礼貌,还敲门?” “我这不是……” 他推门而入,深吸的一口气被迎面而来的场景生生剎住。 耿京川裸着上身躺在床上,下半身穿着牛仔裤。阿飞趴在他身上,只穿着一套黑色的内衣。乍看之下她仿佛没穿内裤,细腰之下是白晃晃的两团,再看才发现,她双臀之间夹着丁字裤的细带。 “怕打扰,你们,嘛……” 冷炽艰难地把话说完,整个人像过电一样身不由己。他浑身发麻却挪不开目光,脸慢慢地红了。对面的两位若无其事地笑着,耿京川的手指在阿飞腰上轻轻摩挲,好像在按最简单的和弦。 “都到这儿了,就别那么端庄了吧?” 阿飞用目光脱冷炽的衣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确实,他洗过之后,又把外套之外的衣服都穿了回去。 冷炽把那口气呼出来,也脱了上衣。这段时间他健身颇有效果,终于练出几块能看的肌肉,和耿京川相比不至于太逊色。他随手扔下t恤,赤脚走到床边,俯视着床上的男女,忽然觉得荒诞。 玩笑开得这么过分,等会儿该怎么收场? 阿飞双手撑着耿京川的胸膛,做瑜伽一样支起上半身。她的身体柔软得像只猫,眼神也像猫一样: “我还是第一次玩3p。” 她用眼睛示意冷炽坐下,于是,两个赤裸上身、只穿着长裤的长发男人都被她带上自己的床。她坐在两人之间,好像欣赏着自己的战利品般,满意地微笑。 耿京川看了一眼冷炽,笑道:“开眼了吗?” “这才哪到哪……” 冷炽的某个地方和嘴一样硬,身体却努力坐得端正,一脸虚伪的矜持。阿飞也不拆穿他,笑着解开内衣。冷炽感觉那个地方和阿飞的乳房同时弹了一下,顿时败下阵来。 不只是他,耿京川的呼吸也变重了。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赤裸地盯着她的眼睛,随即把她拉回自己身上。这几乎是雄性动物的本能,哪怕身边是再好的朋友,这一刻他也要在雄竞中获胜。 阿飞轻叫一声扑进他的怀抱,顺势咬住他的动脉,嘬出一片红印。 “据说这样可能会猝死,你怕不怕?”她眼中闪烁着猫科动物般的狡黠,冷炽觉得她像只豹子。 “你说呢?” 耿京川勾了勾嘴角,手指沿着她的背,从脑后抚摸到尾椎——再往下就是禁片里的情节了。阿飞一边品尝他的胸肌,一边解开他的拉链。一只手伸进他的内裤,缓慢地动起来。耿京川眯起眼睛,仰头嘆息,没过多久,他的腹肌就绷紧了。 冷炽口干舌燥地看着他们纠缠,下身胀得发疼,却不知道如何加入。 这时阿飞轻笑道:“够不够流氓?” 他的回答是粗重的喘息。 阿飞头也不抬,换了只手摸耿京川,另一只手搭上冷炽的小腹,中指画着弯弯绕绕的曲线,勾住他的裤子。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手指一挑,冷炽的裤扣就应声而开。 她像剥香蕉一样,剥开他的牛仔裤:“你自己脱还是我来?” 冷炽站起来,把自己脱到只剩内裤。 阿飞在他下身扫了一眼就闭上眼睛,做出夸张的幸福表情:“此时此刻,我的感觉就像走在路上,捡到一张中大奖的彩票——噢不对,是两张。” 她回到耿京川这边,突然扒下他的裤子。冷炽猝不及防,就见耿京川粗硕的阴茎从内裤中跳出来,啪地一声甩在小腹上,又坚挺地弹起来。 第45页 那东西比他肤色略深,青筋隐现,形状如模具般完美——冷炽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他理想中的形状大概也就是这样。几千张速写练尖的眼睛,看一眼就能记住所有细节。他在心中苦笑,以后每次看到耿京川,脑子里都要浮现出他那玩意了。 冷炽索性也不装大尾巴狼,把自己扒光,侧躺在耿京川旁边。他自己的东西也不寒碜,颀长硬挺,只不过由于他皮肤稍白,那里的颜色也干净。他对这个偏粉的颜色不太满意,因为它看上去太过温和无害,没什么攻击性。 “这么嫩?” 阿飞仿佛专挑他的弱点下手,扳住它的头部向下按了按,然后松手,冷炽的玩意也趴地一声抽在小腹上。她对这个硬度很满意,表达方式则是俯下身,张口含住。 冷炽差点跳起来。 第一次被自己以外的人碰到,就是这种方式,他差点直接射出来。 耿京川拨开阿飞的头发,清楚地看到口交的细节。 尽管他经历丰富,和其他男人一起寻欢的体验却是前所未有。就在刚才,他也觉得今晚的玩笑开得过分,但是此刻,他和冷炽一样停不下来。 “感觉怎么样?”他不知道自己在问谁,只是微笑着,勉强保持从容。 阿飞面色绯红,喘着气吐出冷炽的东西,舌尖和它牵着一道弧形的银光。“小处男的感觉。”她笑着握住耿京川的,安抚地滑动,“今天晚上惊喜真多。” 她手上动着,身体向后退了退,跪在耿京川两腿之间,然后,用双乳夹住他的阴茎。 耿京川和冷炽同时深吸一口气。 刚才冷炽已经在高潮边缘,湿热的口腔外加灵活的舌头让他以为有电火花在头皮上跳舞。还有那猫一样的眼神,无论她怎么动,一双眼睛都牢牢地抓着自己,现在它们又去捕获耿京川。 失落感瞬间挤走理性,冷炽紧跟着她坐起来,把硬热的阴茎送到她嘴边。阿飞视而不见,不时低头舔一舔耿京川,她故意吮吸出声,也把耿京川激出一阵喘息。 被排斥之外的感觉让冷炽难以忍受,他挺腰去戳阿飞的嘴角,哪管她正在投入品尝耿京川。两根饥渴的阴茎在她嘴边争夺,不时碰到一起,让他联想到那个拼刺刀的笑话。 他想当然地以为自己更年轻,也更硬。 耿京川显然不这么认为。虽然眼前的画面过于离奇,但欲望也没放过他的理智。他甚至觉得,偶尔和冷炽摩擦有种别样的快感,尽管他坚信自己不是同性恋。 阿飞也第一次遇到这种阵势,一会儿低头照顾耿京川,一会儿抬头安抚冷炽,没多久就累得浑身发软。耿京川还没有要射的意思,好在冷炽的腿已经开始发抖。 于是她转移目标,专心解决后者。她上上下下地舔弄几轮,然后放松咽喉,一吞到底。 冷炽浑身一颤,忍不住大叫。他用最后的意志力把自己抽出来,下一秒种,浓稠的精液就喷到阿飞的脸上和胸前。 她看上去狼狈又色情,慵懒地舔着嘴角的液体,双唇抿紧又松开,发出“啵”的一声。 缓过头晕眼花的高潮,冷炽发现自己不仅射了她一身,还溅到耿京川身上。然而他还来不及害臊,耿京川就坐起来,把阿飞掀翻。 他按住她往床头摸索、想找纸擦脸的手,一只手攥住她两个手腕,另一只手在她身上粗暴地揉捏。阿飞的皮肤大片大片地红,这在冷炽看来几乎是施虐,但阿飞却享受得不断呻吟。 耿京川一把扯掉她的内裤,手指探下去抚摸。冷炽看不清他的动作,却见到阿飞的脸和脖子都变成粉红色,呻吟也变得又细又高。伴着呻吟的是阵阵水声,只见水花在耿京川的手下迸溅,阿飞突然长长地尖叫,身体疯狂地扭动起来。 冷炽这才意识到,她高潮了。 耿京川的长发挡着脸,冷炽只能看到他上半身肌肉贲张,下身那根巨大的玩意变得十分狰狞。他捡起自己的裤子,在口袋里摸出两只安全套,扔给冷炽一只,另一只自己撕开戴上。 他粗重地喘着:“还有吗?” “枕、枕头下面……”阿飞这才有机会擦脸。 耿京川在枕下摸出一盒没拆封的安全套。他没耐心扯塑封上的线,直接连塑封带纸盒撕开,把里面的东西都撒在床上。身上这只显然不够用,他相信冷炽也不会一次就满足。 然后他掰开阿飞的腿,齐根没入。 阿飞直接叫破了音,第一波高潮还没散去,很快又被耿京川带上第二波。冷炽被眼前的场面震得说不出话,耿京川像一只沉默的野兽,凶猛地抽插,简直比他看过的任何一部黄片都疯狂。 他们干了好一会儿才完事,而冷炽就那样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知什么时候,他又硬得发疼。 耿京川高潮的时候依然沉默,只是浑身的肌肉都紧紧地绷着。冷炽想像过的臀肌果然轮廓清晰,爆发力十足。射过之后,他也没有软下来的意思。套子的头部满满一包白色,他随手打了个结,卷在纸里扔开。 冷炽急切地来到他让出的位置。 阿飞双腿瘫软,眼里却没有餍足。她像个不停拆礼物的小女孩,一定要把所有快乐全部品尝。这个眼神激起冷炽的征服欲,可理论和实践的落差没法用欲望弥补。 第46页 他盯着她那片神秘的沼泽,迟迟没有动身。 冷炽想像耿京川那样一举攻入,又怕自己的莽撞让她受伤。那里看上去太娇嫩,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完全理解不了这紧密的入口如何吞下这么大的玩意。他下意识地抚弄着阿飞的身体,那片软肉分分合合,发出粘腻的水声。 “等什么呢?”耿京川的声音里仍带着灼热的慾念。 冷炽被那声音烫得浑身一麻,胡乱抓起手边的安全套,撕开包装。他试了几次才分清套子的正反面,弄得满手润滑油。乳胶圈从上到下地滚动,勒出又疼又爽的快感,完全套好时,他已经燥火难耐。 他把高高翘起的阴茎往按下去,小心地对准。那里太湿太滑,他试了几次都顶不到地方,憋得不停地喘粗气。 “扶着,别动。” 一阵热气在耳边吹过,然后是后腰,火热的力量推着他不由自主地向前,突破那道柔软的门—— 耿京川扶着冷炽的腰,把他推进她的身体。 “啊——” 冷炽从脚尖到天灵盖都像在过电。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再教,一切全凭本能。他感到自己也变成了发情的野兽,箍着身下人的腰狂抽猛送,咬着牙也压不住低哑的呻吟。阿飞叫声支离破碎,整个人被翻来覆去地冲击,不得不紧紧抓住耿京川的手。 适应了冷炽的节奏,她又忍不住含住耿京川,双倍的诱惑让她无法抵抗。 冷炽低着头,专注于巨大的快感。这快感强烈到足以击碎他以往的认知和坚持,道德在它面前不堪一击。尝过这样的快乐,他就理解了自己曾经不屑的人…… 又或者,自己也变得同样不堪。 在他视线之外,一道复杂的目光落下来。 耿京川的眼神慾念深重,某些说不清的东西潜伏在黑沉之中,给轻浮的快感添了几分滞重。冷炽的叫声越来越高,动作越来越乱。他死死地盯着那张意乱情迷的脸,他无数次在台上见过这恍惚中带着脆弱的表情。 确实和高潮时一模一样。 释放之后,冷炽脱力地向前栽倒。耿京川抬手托住他,阴茎从阿飞口中滑出。他一只手撑着冷炽,另一只手握住自己,快速地撸动。 飞迸的热流射在阿飞背上,也落在冷炽身上。 耿京川紧紧地闭上眼睛,不愿意面对这个画面。 眼帘之内,他看到冷炽也坠入泥潭,和他一起,不断地下沉。 那天晚上他们用半盒安全套,一直做到晨光染白夜空。阿飞表示这是她这辈子最飞的经历,在这之后,她要性冷淡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没有在阿飞家过夜,她也没有表示挽留,懒懒地看着他们穿衣服,拎起琴包离开。 “我醉欲眠君且去,有意抱琴来……” 跨出门的时候,冷炽听见阿飞在里面念诗。 他想像过无数次告别童贞的场面,没有一种像今晚这样荒淫。阿飞的洒脱仿佛是种讽刺,在他倒塌的世界观上洒下一把灰。 而耿京川也和他一样沉默,纵慾之后他总是清醒又虚无。可不知为什么,他看着冷炽的侧脸,忽然感觉这荒凉之外有一丝隐隐的热气。 尽管它是如此的荒诞,如此的浑浊。 第22章 无论多少次,冷炽都不习惯做爱后混着体液、化妆品和菸酒味的暖烘烘的空气。特别是酒店,枕头和床单上浸透了洗不掉的生人味,让他感到噁心。所以他极少在外面过夜,哪怕宾馆的寝具比他自己的换洗更勤,姑娘的闺房温暖又馨香。 晚风很硬,冷炽穿得少了。他身体里的热气抵抗了一会儿,就在穿皮透骨的凉意中慢慢流失。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随着热气散失,身上的浑浊气息也在消散。 肉慾燃烧的夜晚,他总能闻到这股浊气。时间久了,他就明白这浊气的来源,不是菸酒,也不是陌生人的体味。 用耿京川的话来说,这是欲望火化后的烟。 虽然冷炽不喜欢这种烧法,但事实告诉他,色慾上头的时候,道德的力量还不如此刻的风,挡不住他的脚步。为了避免小乐那种悲剧,他也效仿耿京川,只和人探索肉体,不探讨感情。 用进废退,靡乱的生活给他带来不错的回床率——果儿对他的床品和技术颇为欣赏,在情感这边,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废人。 他已经忘记为一个人强烈地心跳是什么感觉,只能从高潮时心脏剧烈的收缩揣测,心动八成这种感觉。 爱这玩意,大概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吧。 不光是他,聊到这个话题,圈子里有太多人于心戚戚。面对一个不错的姑娘,很多人都条件反射地冒出那个念头:值得一操。 冷炽不至于下流如斯,却也没有和她们进一步交流的欲望,尽管她们纷纷打开自己世界的门。他只是浅薄地观光一番,就和它们再无交集。 他从宾馆出来的时候,耿京川已经在路灯下等了一会儿。 冷炽远远地看着他抽菸,浑身散发着和自己一样的气息。一个小时前,他们在相邻的两间房里干着同样的事,现在他们都释放了肉体的火,恢复平日的松弛。 在冷炽还是个处男的时候,他们经常交流这个话题,那晚之后,两个人都很少触碰了。 第47页 耿京川从不带姑娘回家,冷炽亦然。大部分时候,他们都各办各的事,解决完就回来。像这样共同赴约的事,一只手就能数出次数。 冷炽过来时,耿京川的烟也抽完了。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皮筋,因为冷炽的头发被风糊在脸上,看上去有点颓。 冷炽没接。 于是耿京川也把手揣回兜里,和他并排行走。 气氛有点微妙,谁也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他们都知道彼此做了什么,甚至听得清清楚楚,通过这声音,还能想像出对方的样子。 对耿京川来说,那晚的记忆同样深刻,只是…… 他忘了谁说过,两男一女的性行为里含着一种隐晦的男同性恋倾向。他当然是个钢管一样的直男,毫无疑问,对方也是。所以这种事绝不能有第二次,否则,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诡异的行为。 冷炽一直没说话,对上耿京川的目光就笑笑,看上去有点不自然。 其实他心里也在琢磨这事,但他没有耿京川发散,只觉得这种事还是两个人好,多个观众,怎么着都不好意思——嗨,别想了,忒尴尬,想点别的吧,比如今晚的演出…… “操,忘了件事。”冷炽突然拍脑门。 “怎么了?” “演出之前我把两个单块放后台了,走的时候没想起来。” 耿京川立刻到路边拦车。树海人多手杂,这会儿还有通宵演出,明天再取,说不定就被人顺走了。 万幸那两个效果器放在不显眼的角落,冷炽和耿京川赶到的时候,它们还在原处。不幸的是,他们走出酒吧时,遇到了一伙不速之客。 那是另一支乐队。。 如果可能,冷炽希望这辈子都不和他们打照面。 圈里的人虽然私生活混乱,但也有稍微讲究的人,会把炮友处成女友。动别人的女朋友,即使在这个圈里,也是会被人追着揍的大忌。 冷炽的不幸就在于,他和那果儿睡过之后,才知道自己挖了别人的墙角。对方的男朋友是某有点小名的乐队的主唱,吵了一场能分手的大架后,姑娘在气头上,随便薅了个人上床。 而冷炽就是这个幸运的倒霉蛋。 事到如今还能怪谁?如果不是自己裤子太松,禁不住勾引,还能遇到这破事?他一边自嘲,一边硬着头皮和对方打招呼。 对方的回应十分干脆: “操你妈。” 在冷炽正在绞尽脑汁地遣词造句时,对方已经抬起一只手,指着他的脸。这是要动手了。那人抬手的同时,身旁的其他乐手已经冲过来,抡拳的抡拳,抬腿的抬腿。 千言万语彙成一句话 ——撤吧。 冷炽抓起耿京川的手,扭头就跑。后者不明就里,但情况紧急,他只好跟着跑。跑着跑着,耿京川的速度就起来了,两条街之后,冷炽反而被他拽着,跟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停下喘气的时候,对面几位追上来了。几个人气还没喘匀,就从四个方向围过来,生怕他俩再跑。 冷炽打量着那主唱铁青的脸,心想这一架是免不了了。但他实在没什么打架经验,真要动手,免不了挨揍。他下意识地瞥了瞥四周,人行道一面是绿化带,另一面是隔离栏,根本无处可逃…… 管不了那么多了! 冷炽扯开领口的拉链,捏紧拳头。正要上前,耿京川按了按他的肩膀: “别慌。” 他用手指敲了敲琴包,冷炽就了悟地把它扔进绿化带的灌木丛。两人刚安置好乐器,对面的拳头就怼到面前。 最好看的打架永远在武侠片里,哪怕是职业散打,选手揪成一团也谈不上美观。乐手打架完全没有台上的范儿,除了不用薅头发这种过于丢人的招数,和两伙小学生没有区别。 尤其是冷炽和他的对手。 这俩人互抡一拳后就拽住对方领口,都想把对方撂倒,变互殴为单方面的殴打。可惜他们从体格到力气半斤八两,谁也占不到便宜,僵持起来十分难看。 相比之下,耿京川就相当老练。对面一脚飞过来时,他不跑也不硬抗,侧身躲过钢靴后,抓起来人的小腿,借力往前一拽,对方就直接在人行道上噼了个竖叉。 其余的人顿时收住攻势,交换了眼神,改为集火冷炽。他们打定主意先放倒一个,再专心对付耿京川。 除了那位仿佛扯到了蛋,趴在地上蠕动的噼叉选手,其余几位的拳脚都招呼到冷炽身上。耿京川踹开一人,另一人又冲过来,总有他护不住的地方。 冷炽咬着牙一声不吭,甩开对手,向其他人还击。这个打法相当没经验,换作耿京川,他会集中火力只对付一个人,尽快让他失去战斗力。最好见点血,震慑效果更好,不用什么大伤,一拳打破鼻子就够血流满面。 不过有耿京川阻拦,对面也没法将冷炽按在地上痛打。那主唱抹了把脸上的汗,指着他怒骂:“滚一边去,跟你没关系!” 耿京川冷笑:“来劲了是吧?” 一开始他还悠着劲,现在就没必要惯着他们。他用力扳开一个试图裸绞冷炽的楞逼,拦腰就是一脚。田径运动员的腿相当有力,就算这一脚发力不全,角度不正,仍有余力把一百多斤的成年人踹飞。 第48页 闷响过后,对面又减员一名。 冷炽恢复呼吸,拼命地咳嗽。裸绞这种大招弄不好要出人命,这人也太没轻重!这会儿他趴在地上,嘴里仍不干不净。冷炽火冒三丈,要不是被人绊住,他非要掰掉那孙子的牙。 最早摔在地上的噼叉选手刚缓过劲儿,死死地搂住耿京川的腰。其余的人心领神会,留下一人对付冷炽,纷纷转向耿京川。 再会打架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也施展不开。冷炽眼看着耿京川被他们一拳一脚地偷袭,心中愤恨自己没用,像个小鸡崽一样被护着。他被这愤恨激得血沖头顶,红着眼睛怒吼一声,猛地撞倒面前的对手,转头扑向住那个裸绞过自己、又朝耿京川后脑下手的愣头青。 他骑在对方身上左右开弓地砸,一直砸到他口鼻窜血,不省人事。然后,他挥着滴血的手,指着对方主唱: “我他妈就睡了,有种弄死我!” 他这一指,对面外强中干的本质就暴露出来,不由愣住:“你横什么?” “少他妈废话。”冷炽喘着粗气站起来,一步一步逼近主唱,“人我睡了,情况我也确实不了解。你要听道歉,我就说一遍,对不住了。你要是觉得不够,今儿我就陪你死磕!” 对方被他逼得倒退一步,正要说点什么找回面子,就听见头顶传来骂声:“大半夜的闹腾什么呢?赶紧散了,再不走报警了!” 众人抬头一看,路边的居民楼上开了扇窗,一中年妇女正义凛然地举着电话:“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哎哎,对不起阿姨,我们这就散。”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两伙人顿时怂了,纷纷鞠躬点头,道歉不迭——毕竟不是真流氓,这点公德还是有的。 “这帮孩子……”楼上的阿姨嘆着气,关窗熄灯。 这个插曲刚好是个台阶,否则两边都不知道怎么收场。 对方抢先一步撂下狠话:“以后别他妈让我看见你!” “我还不想看见你呢!” 冷炽指了指对方,退到灌木旁,捡起自己和耿京川的琴包。 两伙人不欢而散,对面架着伤员,边走边会回头,好像防着冷炽和耿京川偷袭。被他们的目光撞见,就色厉内荏地骂一句。 冷炽气得直笑:“小人之心。” “走吧,”耿京川拍拍他的肩膀,“回去睡觉。” “走。” 冷炽把琴包递给他,这才感到浑身酸疼,尤其是手。猛揍对方那一顿,他的手也捶破了皮,这会儿有点肿了。 耿京川拎起他的手,仔细查看一番,皱眉道:“下回能用脚就别动手。” “还有下回啊?” 冷炽大笑,嘴还没咧开,就疼得“嘶”了一声。他脸上挨了几下,也不知道挂没挂彩,于是问耿京川:“破相了吗?” “鼻青脸肿,跟猪头似的。” “我操,真的啊?” 冷炽赶紧摸脸,手抬到一半又笑起来。他意识到耿京川在开玩笑,也调侃道:“想把你揍成猪头也挺费劲,个矮的都得蹦起来抽……诶?你头发怎么湿了?” 他顺手摸了一把,耿京川又皱起眉。昏暗的路灯下什么也看不清,冷炽掀开那绺粘在一起的头发,凑近了细看,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哥,你耳朵上都是血。” 耿京川的耳朵看着吓人,其实只裂了道小口,内耳完好无损,听力也没有影响。刚好伤处的血管破裂,这才造成血流满面的惊悚效果。 尽管他再三表示没事,冷炽还是押着他做完全套手术:清创、缝针、包扎,再来一针破伤风收尾。如果不是耿京川以翻脸威胁,冷炽还要逼他做个ct。 “万一脑震荡呢?有什么后遗症……” “你盼着点好的吧。” 这会儿俩人坐在医院的花坛上抽菸,耿京川又拎起冷炽的手研究,他的手有点肿了。冷炽被他摆弄得浑身不自在,抽回手甩了甩,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遂强行转换话题:“哥,你现在那样儿,跟《黑猫警长》里的‘一只耳’似的。” 耿京川眼神一凛,冷炽立刻仰望星空。 夜色浑浊,星星当然是没有的。 他看到两团蓝色的烟雾在空气里纠缠,分散,又混着空气被吸进彼此身体。他不禁又开始了没边的想像,如果自己当场暴毙并火化,烧出来的各种气体会不会被耿京川吸进去,成为他的一部分?按这个想法,人类不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何止是人类,动物和植物也一样嘛。 可是,为什么人还要饥渴地寻找另一半?为什么还要让肉体进入彼此?甚至还要深入对方的灵魂——如果有这玩意的话? 他忽然厌倦了这种情慾游戏。它就像个美丽的气泡,触碰之后,才发现里面空无一物,根本没有自己追逐的东西。 耿京川一直看着他。 冷炽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太久了。 他抽了口烟:“有时候就觉得,挺没劲的。” “是挺没劲。” 耿京川也抽菸,他那支根得更快,一口下去就只剩下烟屁股。他又掏出一根叼在嘴上,正要点燃,冷炽就把它拔出来: 第49页 “注意养生,病号。” 耿京川被噎得无话可说,干脆站起来:“那就回吧,睡养生觉。” 冷炽大笑着去拦车。 天已经亮了。 路边的早餐车正在开张,摊主不停地忙碌,浑身透着利落的勤快劲儿。拉完这趟活就要接班的司机师傅一脸倦意,裤兜里揣着鼓鼓囊囊的份子钱。清洁工在扫地,晨练的人在热身,大大小小的狗跟着人撒欢。 冷炽昏昏欲睡,他靠在耿京川身上,用迷濛的目光注视街上的一切,莫名地笑了。他以为耿京川会问他“笑什么”,四目相对,他发现耿京川也在微笑。 “哥,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我笑咱们这圈的,整个一帮社会闲散人员,偏偏还挺把自个当回事儿。其实,就算咱们都嗝屁了,人类也没什么损失。” “是这个道理。” “又是‘艺术无用论’。”耿京川怀里还挺舒服,冷炽索性拿他当靠枕,“每个月总有几天被虚无笼罩,我可能是大姨夫来了。” “是吗?那你大姨夫可能在咱家长住。” “去你大姨夫的。” 耿京川笑着往车门那边退了退,让冷炽半躺在自己身上,没处放的胳膊搭在他胸前,像搂又像抱。他自己没觉得异常,冷炽却突然弹起来,脸转向车窗。 他夸张地说饿了,一会儿到楼下买几根油条,难得去这么早,这回能赶上现炸的。耿京川被他拐得也有点饿,渐渐忽略了这点异常。 在他看不到地方,冷炽面红耳赤,心跳得又重又快,像金属鼓手没命地双踩。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心慌,发热,浑身激荡着一种陌生的震颤,仿佛即将失控的高潮。 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让他有过这样的感觉,以至于他第一反应是自己会不会猝死。下车后,他死死盯着耿京川的背影,那缺氧的心慌再度袭来。 他隐隐地猜到发生了什么。 但这怎么可能? 第23章 冷炽坚决地否掉自己的推测。 肯定是因为刚打完架,肾上腺素还没代谢完。刚才挨揍的时候不也有这种心跳加速、身体发烧的感觉吗?回头问问耿京川,他搞体育的,比自己懂。 但这也太像了吧? 被他搂那么一下,就像躺在姑娘怀里,被她用双臂环绕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被姑娘抱着,麻酥酥的感觉是往下身走的,耿京川这一搂,自己浑身上下都麻了。再说,躺姑娘怀里,自己只想干那事,换成耿京川…… 不敢想像。 一宿没睡,外加脑袋挨了几下,肯定是幻觉,肯定是。 就算不是,平时早上还晨勃呢,这会儿也该到点了。昨晚自己搞的可是货真价实的姑娘,还搞了两次,现在还有冲动,说明自己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而且——冷炽又看看耿京川——如果不是自己,也不会碰到那帮人。耿京川受伤完全是因为自己,这种时候想那破事,还是人吗?要说上,也得让他上自己才过意得去…… 他妈的,绕不开这事了是吧? 冷炽就着晨风搓把脸,小跑着追上去:“哥,麻药劲过了吗?疼不疼?” “不疼。” “想吃点啥?我去买。” “都行。” “给个大方向啊,咸的甜的?” “……你怎么了?” “快点,吃什么?” “省事儿的,不要汤汤水水。” “哎,那你先回家歇着,我去买。” 话音刚落,冷炽就迅速跑开,把疑惑的目光甩在身后。再站一会儿,心虚的感觉就捲土重来,他得在暴露之前逃离。 一觉醒来,窗外夜色沉沉,房间里只有呼吸的声音。 冷炽睡得不好,怪梦一个接一个:一会儿在漆黑的矿洞里求生,一会儿在被轰炸的小岛上逃命,一会儿又置身空无一人的美术馆,画中的人物像观众一样审视自己。 惊醒他的是最后一个梦,春梦。 他带着一身酸疼和冷汗走出房间,客厅里也昏暗寂静,没有人气。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耿京川房间的门关着,也不知道他在里面睡觉,还是出门了。 他俩的门上有隔音板,敲门是听不到的,他们基本不敲门,总是直接推开。除了确实不能被打扰——比如“右手紧忙”的时候,门都是不上锁的,包括睡觉时。 冷炽站在耿京川的门前,手指抵着门板。轻轻一推,门就会开,以往都是这样。门开一线后,他会打声招呼,得到回应再进去。 此刻他的手就像冻在门板上,没有勇气向前推,又不甘心收回。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太依赖耿京川。 郁闷的时候,他请自己喝酒,烦躁的时候,他带自己跑步,困惑的时候,他陪自己疏解。学琴时,他毫无保留地教,加入乐队后,他送自己珍贵的琴。自己的每一个高潮和低谷,收穫与迷失,苦与乐,悲与喜,也都在第一时间分享给他。 如果说自己还有什么无法和他分享,就只有这件事。 它是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最大的荒谬。 第50页 该如何告诉他,自己在他怀中,感受到无法理解的原始冲动? 该如何告诉他,他的胸膛坚实而宽阔,却和异性的柔软一样让自己面红耳热? 该如何告诉他,他的拳头那么硬,手指那么有力,搭在自己胸前时,也像姑娘们温柔的撩拨,让自己心弦乱颤,肉体燃烧? 或许这都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 该不该告诉他这一切? 醒来之前,冷炽续上了几年前在地下室里,和他同床共枕时做过的梦。 那骑跨在自己身上,激烈地摆动着,如野马般暴烈的人,他终于看清了那是谁。 冷炽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紧蹙的眉头和飘荡的长发,紧绷的肌肉上镀着金色的水光。他还能听见台上音域宽阔、充满力量的嗓音,在那时只能发出失控的变调的呻吟。还有他撑着自己胸膛的手掌,蒸腾的汗水,喷溅在自己脸上的液体的热度…… 这一切,这一切,到底该不该告诉他? 外面响起钥匙声。 耿京川打开门,人声像水一样涌进来,灌满房间。巴音、卫卫和万象拎着大包小裹在门口卸货,耿京川摸到灯开关。 “啪。” 冷炽像被抓了现行的贼。 他先声夺人地遮掩:“吓我一跳!” 耿京川也很意外:“怎么不开灯?” “起来上厕所,”冷炽揉着眼睛,假装刚睡醒,“尿都被你吓没了。” 为了圆谎,他不得不去趟卫生间,顺便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洗了把脸,对着镜子脱下上衣。被衣服盖住的地方也有不少淤青,昨天还真挨了不少揍。 冷炽嘆了口气,穿回衣服,低头看一眼下半身。那不省心的玩意早已服帖,躁动的热气也平复下来。他这才出去打招呼:“怎么都来了?” “你还好意思问!”卫卫瞪他,“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们一声,你是不是还想挨揍?” 冷炽惭愧地挠头。 在医院缝针时,耿京川特意嘱咐,别告诉他们。这些天他打算在家练琴,拆线后再和大家一起练。 他本想趁白天没人,去排练室取东西,没想到巴音在那里写鼓谱。随后,卫卫也杀到排练室。在众人逼问下,耿京川只好交代事情经过,他只说和人动了手,对冷炽的事一字未提。 “是我不让他说的。”耿京川解围道。 冷炽更加惭愧,想说出实情,耿京川却把他搂到一旁,小声道:“巴音和卫卫的气性比你还大,说多了,我怕他们惹事。” “哥……” 万象被卫卫叫来时,按她的要求带了不少吃的。他把方便食品垒到沙发旁边,生鲜整理进一只袋子:“老耿,用下你家厨房。” “随便用。”耿京川向他点点头,回头又拍拍冷炽,“这篇翻过去了。” 见他还愣在原地,一脸无地自容,耿京川笑道:“你要是过意不去,就去那边,给我炒个拿手的。” 冷炽也笑了:“我做,你敢吃吗?” 每个人都贡献了一个菜,连不会做饭的巴音也拍了根黄瓜。冷炽在塑胶袋里翻出一包卤猪耳朵,切成细丝,拌了盘凉菜:“吃啥补啥。” 接下来的菜被卫卫和万象包揽,三个闲人就在沙发上看飙车炸大楼的爽片。 那对师生、同行,朋友,老闆-雇员……总之无限接近情侣的两个人在厨房配合默契,有说有笑,把客厅的三个光棍衬得有点尴尬。 笑声不时传来,放在平时,冷炽可以和巴音搂抱一会儿,哀嘆单身的凄楚。时过境迁,他心中有了点不清不楚的酸涩。他羡慕地看着巴音,这种可以关闭大脑,只用小脑观看的电影都能让他那么投入。 耿京川的目光也在影片上,一只手臂松弛地搭着沙发背,隔着巴音,几乎能碰到冷炽的肩膀。 他果真用手指弹了弹:“睡得怎么样?” “还行。”冷炽借伸懒腰躲开,“就是身上有点疼。” “待会儿我给你看看,抹点红花油。”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电影放到男主角抓着直升机的起落架和反派搏斗,冷炽假装投入剧情,和巴音一起凑到屏幕前。 耿京川落空的手指在沙发背上敲了敲,随即整条胳膊都收回来。 饭菜一道一道地上桌,除了冷炽等人的凑数菜,其余都是万象的手艺。众人吹捧了一阵,便落座开席。 今天桌上没有酒,耿京川不宜饮酒,大家集体养生。巴音闷头吃饭,偶尔蹦出句“这个好吃”。冷炽笑着揶揄卫卫,后者就灌他汽水。 也不知道她在坚持什么,万象看她的眼神肉麻死了。冷炽酸熘熘地吃菜,不时用眼睛瞟耿京川。他正和万象用汽水推杯换盏,交流烹饪心得,活像两个退休老头。 气氛过于平淡,几乎看不出这是一伙社会的边缘人。冷炽自嘲之余,又隐隐地希望,这样的画面多一些,久一些。 他站起来,举着可乐一饮而尽:“来吧,友谊地久天长!” 众人纷纷碰杯:“地久天长!” 乐队有些日子没聚,没有酒也聊得难捨难分,如果不是耿京川和冷炽有伤在身,肯定要通宵刷夜。尽管他俩再三表示没事,其他人还是吃完饭就开撤,并在离开之前把一切收拾妥当。 第51页 耿京川半躺在沙发上,安抚完担忧的朋友,他终于不用再强打精神。 出门之前,他换了套干净衣服,头发却依然凝着血污。伤处连着头皮,一个星期不能碰水,他打算梳几天马尾挺过去,实在忍不住就盘个道士头,眼不见心不烦。 向来干净的人,邋遢起来就很刺眼,那一头血污看得冷炽心中难受。他又一次恳求道:“哥,我帮你洗洗头吧,保证不沾水。” 耿京川疲倦地“嗯”了一声,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摆摆手:“过来。” “哎。” 冷炽以为他需要搀扶,便弯腰伸手。结果耿京川直接站起来,把他让到沙发上。 “趴下,让我看看。” “看什么?” 没等他反应过来,耿京川就提起他的上衣,直接从头顶扯掉。冷炽只好趴下,用胳膊挡住开始变红的脸。 耿京川轻轻戳了几处伤,笑道:“你挺白的。” “你第一次见啊……” “是见过。可能是淤青显白,这会儿显得你特别白。”耿京川又拍了拍,起身去拿药。 冷炽疼得吸气,害羞变成羞愤交加:“报复是吧?” “我像你那么小心眼?”耿京川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又拍出一声惨叫,“我是笑,你是得长点教训,别飢不择食。” 耿京川嘴上不客气,手上却很温柔。他搓热双手,用掌心揉开药油,轻缓地熨进皮肉。冷炽不但不疼,还觉得暖乎乎的。 “不错,身上有点肉了。刚认识你那会儿,你瘦得跟吸过毒似的。” “正面更壮,上学时对a,现在差不多能挤出沟了。” “这个劲儿行吗?” “嗯,舒服……” 一开始冷炽还绷着劲抵抗,现在气消了,身体也彻底放松,眯着眼睛呻吟。耿京川按完他的背,顺手捞起他的胳膊,一段一段地捏,从肩头捏到指尖。 冷炽被按得又要睡着,直到耿京川搭着他的腰:“屁股挨踢了吗?” “没有没有,腿上也没有!” 冷炽一个激灵坐起来,套上t恤。刚才的舒适让他差点忘形,本应该是自己照顾他,怎么又变成享受对方的照料。 他握住耿京川的手腕:“哥,洗洗吧,血都结块了。” 耿京川拗不过他,只得擦了手,按他的要求,侧躺在沙发上。冷炽打了盆热水,半跪着用膝盖撑住耿京川的头,小心地淋湿他的头发。 那么小的伤口,怎么会流这么多血呢? 干结的血碎成小块,又在他手上溶化,像许多疼痛的红线。他想起第一次上台时被琴弦扎进手指,此刻的疼痛不亚于当时。 他沉默着换了盆水,用湿手梳理耿京川的头发,直到水流变得清澈。清水沖不掉血腥味,该用点洗发水的。冷炽在手上搓出泡沫,才发现耿京川已经睡熟了。他毫无防备地枕着冷炽的腿,呼吸平静又深长,就像躺在自己的床上。 “等会儿再睡,别着凉了。” 冷炽苦笑着,想伸手戳他,碰到他那一刻,又改了主意。他拈着耿京川脱在沙发上的外套,盖在他身上,用最轻快的动作完成剩下的步骤。 这人啊,好像有两幅面孔。人前凶神恶煞,恨不得一个人单挑全世界,放松下来又显得人畜无害,简直称得上温顺。 “笑什么呢?”耿京川仍闭着眼睛,声音毫无睡意。 冷炽又被他吓一跳:“你不是睡着了吗?” “你笑出声了。” “哦……” “一惊一乍的,做了什么亏心事,这么虚?” 耿京川坐起来,按着头上的毛巾胡乱揉了揉,冷炽怕他蹭掉纱布,赶紧抢过去仔细地擦:“慢点!你也太拿自己不当回事了。” “习惯了。” 冷炽收拾东西,取来吹风机:“你想没想过处个正经的女朋友,能照顾你那种。” “她照顾我,谁照顾她啊,我又不是过日子的人。现在这样就挺好。”耿京川笑笑,“你倒是挺适合二人世界的,粘人。” 冷炽脸颊一热:“我还不如你呢。万一找个跟我一样不靠谱的,俩人都得喝西北风。” 他把吹风机开到最高档,让轰鸣的风音截断对话。他后悔挑起这个话题,一切和情爱欲望有关的东西都像那盆血水,带来无缘无故的疼。 耿京川打了个呵欠:“所以啊,还是友谊地久天长吧。” 冷炽干笑着收了吹风机:“晚安吧你。” 第24章 这地方的春风并不让人沉醉。 融化的冰雪是脏灰色,泥泞的地上没有草,树梢也是秃的。沙尘暴从北方袭来,把天空染黄,每年春天,城里人都要过几天灰头土脸的日子。 一路上,耿京川也不知迷了多少次眼睛。饶是他长了又浓又长的睫毛,也挡不住漫天扬尘,更不用说耳朵和鼻孔。走到楼下时,他感觉自己嗓子里也进了沙,干涩刺痒,口渴难耐。 这种渴让他起住地下室的日子,无论是扬沙天回家还是半夜酒醒,一口热水都是难得的奢侈。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去公共水池,用冰凉的生水解渴。 第52页 如今那种日子早已远去,他过上了另一种生活。 耿京川用钥匙开门,客厅里水汽瀰漫,飘荡着温暖的肉香。茶几上的电脑正在放音乐,维瓦尔第的《四季》,夏之第三乐章。 他向里一步,看到冷炽背对着自己站在厨房门口,正随着欢腾的旋律弹空气吉他。他甩头扭腰,玩得不亦乐乎,发现耿京川就红着脸笑笑,朝他招手,邀请他一起快乐。 “夏三太金属了!就那段小提琴,特别适合改吉他速弹。”他闭上眼睛,做了个高潮的表情,“直接起飞。” 耿京川笑出了声,烦躁一扫而空。 冷炽仿佛有种天生的感染力,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就能把情绪传给别人。台下如此,台上亦然。没人比他更适合做主音吉他手,耿京川也不能,他是日蚀乐队不可替代的弧光。 这样一个人,居然是主动找上自己,耿京川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 “哥,你有事?” “没有。我在想,你怎么这么高兴?” 冷炽把他让进厨房,灶上炖着满满一锅牛肉,汤面热气蒸腾,诱人地翻滚着。 “前几天卖了张画,今天收钱,搞点好吃的庆祝庆祝。”冷炽用筷子夹了块肉,忘了吹就放进嘴,烫得话都说不利索,“还差点意思,再焖半个小时——你饿不饿?” 耿京川不自觉地摸摸肚子,到底没好意思点头。 冷炽也没期待他回答,自顾找了只碗,连汤带肉地盛了一碗,递给他:“先垫巴垫巴。” 于是耿京川不再客气,接过筷子,站在厨房喝了一碗汤。热气进入身体,从喉咙到胃肠都感到熨帖的滋润,耿京川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不错。” “这是巴音给我的菜谱,他们老家的做法。” 冷炽得意地笑。 “巴音怎么没来?” “他没空,接了个配器的活,这会儿正录着呢。卫卫和老万出去郊区玩了,度假村,得明天早上回来。”冷炽翻出两个饭盒,“人人有份,明天给他们捎过去。” 耿京川看了一眼锅里,的确是两个人吃不完的分量。温暖的感觉从胃向全身扩散,他心中生出无限感慨,开口却是:“我去洗个澡。” 他不擅长应付这种情绪。 对陌生人,他勉强能客套甚至吹捧,对身边的人,他反而表达不出友善。这些年他最多和冷炽、巴音勾肩搭背,用肢体表达亲近。他宁可喝下一打啤酒,也没法当面对他们说句“有你们真好”。 耿京川从浴室出来时,冷炽正在往餐桌上摆啤酒,见他走过来,便扔给他一罐。 热水澡后的冷饮最是享受,耿京川坐到桌边,一口喝下半罐。 这才叫生活。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惬意地想。 可惜这种生活早晚会结束,他们不可能永远住在一起。终有一天,冷炽会找到自己的归宿,搬出他们的生活。由奢入俭难,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还能不能适应孤身一人的日子。 “来——了!” 冷炽直接把锅端上桌,耿京川配合地捞了本杂志垫在下面。糙货与情调无缘,不用刷碗才是最实际的。 “其实我练了好几天,想把这段改成吉他。”冷炽开了罐啤酒,捡起开饭前的话题,“前几天我在网上听到一段吉他翻的《月光》,弹得挺有意思。之前巴音总和我说,金属乐和古典乐是同源,我不爱听古典,对这句话一直没啥体会。听了那个人弹的曲,我突然发现,真是那么回事。咱们写过的最有感觉的地方,结构和感觉都有点交响味……” 他们边吃边聊,兴致上来时,冷炽把耿京川拉到自己房间,弹奏起来。 “话说回来,西方古典乐,那是人家的民乐。人家从小就在这个环境里泡着,怎么玩都有滋养,不怕枯竭。咱们是野路子,一直模仿也不是事儿,走不远。” 他又磕磕绊绊地弹了一段,忐忑道:“哥,我这么说,你不生气吧?” 耿京川摇摇头。 很奇怪,换个人发表这种对乐队整个否定的言论,无论有没有道理,他的第一反应都不会愉快。冷炽的话却让他陷入沉思。 “我见过别人的尝试。有人直接用摇滚改编古曲和民歌,一股布鲁斯味,还丢了原作的灵魂。还有人在乐队安排民乐手,古筝笛子唢吶之类的,换掉主音吉他手,或者让主音配合民乐。”耿京川举了几个例子,都是冷炽听说过的乐队。 “但是我不想这么做。首先是他们的路子还是传统摇滚,直接塞个民乐还是水土不服,糊弄老外还成,对自己人就露怯。再就是捷径都被人走完了,咱们没必要跟风。还有就是……” 他看着冷炽:“我不想动你。民乐手好找,改编古曲,咱们也有能力做得更好。我就是想留住你的部分,不仅要留,还不能改。” 冷炽有点不好意思:“嗨,这倒没事。” “不行。”耿京川断然道,“你是乐队的灵魂。” “哎哟我……” 冷炽“我”了半天,“我”出一个大红脸。耿京川突然说这种话,他完全不能适应,整个人在原地发烧,好半天才缓过劲:“不至于不至于,吉他手满地都是,会玩民乐又喜欢摇滚的才稀罕……” 第53页 见耿京川要坚持,他赶紧打了个岔:“哥,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是不是会唱戏?”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你开嗓和别人不太一样,像唱戏的吊嗓子。我早就发现了。”冷炽比划了一下姿势,没敢发声。 “我那不叫会唱,照猫画虎罢了。“我小时候住县城里的平房,邻居是个戏班子的老闆,比我爸岁数大。这老头会的活儿挺多,能唱也能弹,但他接不着唱戏的活。县城和周边的村子,谁家办事,他就带几个徒弟去伴奏,唱歌,唱的都是流行歌曲。” “你跟他学过吗?” 耿京川难得地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那时候我不好好学习,整天在外面玩,有时候就逃课……跟他们干活。” 冷炽差点呛到。 “红事白事都有,还能蹭席吃,挺好玩的。” “真没想到。” “我爸知道了,差点揍死我。” 耿京川低头笑笑,去客厅取了两罐啤酒,“那次真是,揍得我在床上趴了好几天。” “你爸经常揍你吧?”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有事没事,先揍一顿再说。” 冷炽大笑:“你跑这么快,都是你爸给练出来的。” “还真没准。”耿京川也笑了,和他碰碰易拉罐,“总之,我会唱的戏都是看老头教徒弟,偷偷学的那点。” “你真有天分,天生就适合搞这个。”冷炽由衷感慨,“可惜你后来去了体校。咱俩的经历简直一模一样,都是半路出家玩摇滚。” “谁是科班摇滚啊?” 俩人都乐了。 “艺术相通,你才是真的有灵气,能文能武,我可没那两下子。”耿京川也说出心里话,“哪天你玩够了摇滚,依然是艺术家。艺术家不存在退役,我就没法再当运动员了。” “说什么呢?你还打算改行?”冷炽带着醉意把他按倒在自己床上,“你敢跑,我把你腿打折。” “够狠的啊。” 耿京川笑着推他,冷炽却像在和他较劲,用双手锁住他的手腕,膝盖压住他的腿。他眼睛里有种奇怪的侵略感,也激起了耿京川的攻击欲。 “怎么着?现在就想废了我?” 耿京川用眼睛挑衅,果然换来更强硬的压制。他试着挣扎,竟没能脱身,不由绷紧肌肉。冷炽下意识地锁紧他的四肢,好像狩猎者制服猎物。 他们一脸勉强的自如,可笑地僵持着。冷炽的眼神剧烈地变化,有不可理喻的蛮横,也有极力掩饰的惊慌,还有反覆出现的困惑和迷茫。 几秒种后,他翻身滚到床上,用后背对着耿京川:“睡觉,困了。” “嘿,你这人——”耿京川推了推他,后者没有反应。 “那我回去了?” “晚安。” “你什么毛病……” 耿京川气得想笑,这人一喝多就干些莫名其妙的事。他在冷炽旁边坐了一会儿,捡起啤酒罐,顺手带上了门。 春天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乐队未来的规划和演出之外的琐事都要耿京川亲自操心,还有日常的创作、排练,谋生,生理需求被压缩到只剩下吃饭睡觉。自从拆线,他就没动过那个心思,更不用说找人过夜。 也许是因为晚餐热腾腾的肉,也许是微醺的酒,又或者是刚才小小的运动,耿京川躺在自己床上,感到隐隐的燥热。 这感觉再熟悉不过,解决办法也简单,手机里有许多姑娘,广撒邀约,总会有人回应。两个有需求的人一拍即合,只交流身体,不触碰心灵。整个流程他重复过无数次,早已驾轻就熟。 耿京川翻了半天手机,没找到一个有兴趣的对象。 为了那几秒钟的快感,要起床洗漱,穿衣出门,见面之后先聊天酝酿,不能直奔主题。前戏不能省略,过程尽量延长,对方高潮优先,最后轮到自己——他称之为“四项基本原则”。 做到这些不难,他只是不太理解,为什么完事之后她们总想聊点什么,除了抽菸,他只想睡觉。 她们聊起喜欢的乐队,眼里总是闪着憧憬的光,而他只能沉默。如果她们睡到性幻想中的乐手,情况会不同吗?还是会一样,拉着他们谈摇滚? 耿京川扔下手机,第一次觉得,这几秒钟不值得费此周章。 于是他解开裤子,开始自慰。 从勃起到射精之间需要一段值得兴奋的幻想,耿京川闭上眼睛,选了段值得回味的经历。勃起是迅速的, 他身体健康,动了念头,几秒钟就准备就绪,释放就没那么容易了。 自己这双粗糙的手实在体验不佳,美好的幻想总被干涩的现实打断。他不上不下地硬着,在抽屉里翻出买安全套赠送的润滑液,拆开塑封。 在过期之前,它终于派上用场。这东西又凉又粘,和天然的体液相去甚远,抹匀了搓弄一会儿,倒是来了感觉。 耿京川回到床上继续幻想,下身的触感让他想起湿热的口腔,指尖的茧像偶然刮蹭的牙齿,指腹则是柔软的舌尖。 他喜欢被吮吸,却很少被满足。没人能彻底吞下他的阴茎,硕大的头部就能填满口腔,其余的部分只能用手。这分裂的感觉令人焦灼,他要更紧更热的包裹,从上到下没有一丝缝隙—— 第54页 喉咙,阴道,甚至肛门,只要是幽深紧緻的洞穴。 他想插入。 手指圈成环形,他闯入幻想中灼热多汁的隧道。 快感簇拥而来,耿京川仰头喘息,喉结滚动。阴茎的火向四周蔓延,他绷着小腹抵抗,但是徒劳。慾火舔舐神经,上至锁骨下至膝盖的皮肤都开始发热,焦灼,渴望被抚摸。 他不再安于手淫,撩起上衣,露出腰腹和胸膛。 幻想中有双柔软的手贴上来,揉捏他起伏的腹肌,推挤他的胸肌。乳头在那只手心画圈,变得硬热敏感。 耿京川不隐瞒这个秘密,却也不主动把它送到别人面前。 他低沉地嘆息,手指碾着那两点,揪起来又松开,像模仿一根色情的舌头。它拖着湿滑的液体在皮肤上游行,描画肋骨两侧的肌肉,难练的前锯肌。它们的线条清晰紧实,仿佛肉慾的琴键。 又一双手加入弹拨,动作羞涩而迟疑,像新手般生疏。和之前的手相比,它们更粗糙,也更有力,划在皮肤上,如同自己的手。 耿京川不由想起那个混乱的夜晚,和他裸体相拥的不只是女人,还有一个男人。 他第一次和男人出现在同一张床上,却没有反感,只觉得这是种新鲜的挑战。他说不清自己在挑战什么,就像起跑线上伏下身体,如箭在弦。游戏开始,他必须奔跑在前,像二十多年前那颗战胜亿万同胞的精子,它同样不知道自己为何冲锋。 耿京川不想让对方难堪,但这是本能。一个年轻,强壮的同性在自己面前俘获异性,他不由自主地冲动起来。 起初那男人很羞怯,在女人的撩拨下躲闪,很快,他就被本能控制,和自己一样兴奋。 耿京川目睹了一场汁水四溅的活春宫,没过多久,他就加入其中。 同样的器官,同样的敏感带,他知道怎样让自己快乐,就知道如何让对方销魂。没有性别的隔阂,对方的快感他如同身受,自己的冲动对方也必然能理解。 就像和镜中的自己对话,一切都被反射回来,一切感受都是双倍。他比平时更渴望插入,渴望高潮,他要在他面前填满洞穴,他要用精液涂抹一条走过的路,他渴望他在这情慾之路上和自己共鸣。 于是他将他推入洞穴,如同亲身进入。 他在一旁观看,看对方激动得浑身颤抖,红晕从脸颊扩散到胸膛,他的阴茎和自己一样滚烫又坚硬,甚至在弹跳着发疼。看他插入时也近乎失控,快感也从脚尖直冲天灵。看他也变成发情的野兽,狠狠地楔入又拔出,用血肉撞碎虚伪的墙,闯入真实的混沌,面对无解的迷茫。 他想看一看,那个发出豪言壮语的人能不能冲出这无边的困顿,是退回去做个安全的懦夫,还是杀出一条血路—— 和自己一样。 耿京川很久没有爆发得这样彻底,床上,身上,甚至地上都是白痕,一塌糊涂。 这画面很像他性幻想的最后一个镜头,他和那个男人额头相抵,拥抱着,把自己的气息涂抹在对方身上,在交融的体液中分享彼此的高潮。 但他不想回味。刚才的感觉有多美好,现在就有多糟糕。他不能,也不该有这种幻想。 那可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耿京川掀起床单,把身上和地上的痕迹擦掉,然后捲成一团扔到墙角。到处都是罪恶的味道,他得去沖个冷水澡,哪怕几小时前,自己刚进过浴室。他这样想着,随便蹬上条裤子,走出房间。 冷炽也在客厅里。他手里拿着换洗的衣服,正要去洗澡。耿京川短暂地迟疑,随即转去厨房,接了杯凉水。 他一口气喝下整杯水,低头闻了闻双手和前胸,味道已经消散。然而刚才是幻觉吗?在客厅里,和冷炽错身那一瞬间,他闻到同样的气味。 新鲜的,浓郁的,仿佛刚刚喷射出来的,熟悉的味道。 好像那场幻想真的发生过,他们有过灵魂出窍的神交。 耿京川又灌下一杯凉水,感觉更糟糕了。 第25章 春末夏初的时候,乐队接了趟露脸的活。 某开发商为即将开盘的商业区做宣传,办了场摇滚音乐节,任何人凭身份证即可领票入场。虽然是免费活动,演出阵容却颇为良心,邀请的尽是口碑不错的乐队,还有支在国内有点小名的欧洲乐队。 每个乐队提前两天去场地调音、走场,对音响要求很高的金属乐队更是在不同位置试听效果,确保人声和器乐层次分明。 日蚀第一次享受如此专业的待遇,涨了不少见识,也接触到真正的商业乐队。 同场演出中,有几支出过唱片,签了公司的乐队,他们的一切都有专人负责。专门的化妆师和服装设计,单独的调音师,乐手不用亲自上台,就有人按他们平日排练的参数来调试。他们只需要在一切就绪时,上来拨弄几下乐器,确认效果。 日蚀乐队依旧得亲力亲为,在台上合奏时,还要求在场的熟人帮忙听混响效果。 拔线下台时,一支当红的朋克乐队正在下面拍照,大概是在准备宣传图片。每个人脑的袋都剃个精光,只留下头顶的一撮,愤世嫉俗地支棱着。 冷炽皱着眉头端详半天,终于放弃理解:“跟天线宝宝似的。” 他话还没说完,那边主唱的头发就磕到灯光架子,发出“铛”地一声——那根坚挺的天线灌满了发胶,已然是根实心的棍子。其他人的头发也差不多,身上挂着叮叮噹噹的金属配件。他们造型奇异的衣服不可能在市面出售,必然是专门定做,而且价格不菲。 第55页 不管他们的表演如何,这身行头就比日蚀乐队专业得多。 冷炽低头看着自己那双穿腻了的黑皮靴,嘆了口气:“咱几个什么时候能签上呢……” 耿京川默默地收线,一路无言。 大楼外面阳光灿烂,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他抬头盯着太阳: “会有那一天的。” 写字楼下是一条商业街,对面是即将开业的商场。位置最好的几家商铺已经装修完毕,正在做开荒保洁,其他店铺则挂着待售的牌子。 整条街的建筑都在模仿欧洲,洋葱顶、罗马柱、撒尿小孩的喷泉、半裸的女神鵰塑,各种洋气的元素自助餐一样地堆砌,看不出是什么风格。但这不要紧,重要的是,它们展示着一种时髦,精緻的,高于生活的生活。 四个乐手走在街上,顿时有种拉低整条街的生活水准的尴尬。 其实他们只想找个地方吃饭,可惜找了一中午,只看到一家咖啡馆开了外卖窗口。店外的小黑板上写着限时优惠,一块蛋糕的价格可以让耿京川和冷炽吃一顿饱饭。 “去我家附近的东北菜吧,有日子没去了。”冷炽提议道。 巴音表示贊同:“他家熘肉段做得真不错。” “还有松仁玉米。”卫卫补充。 耿京川本来被一肚子郁闷顶得没有胃口,这会儿也感到饿了。他回头看冷炽:“你呢?有想吃的菜吗?” “酱骨棒,三丝爆豆,黄瓜拌拉皮……” 冷炽报菜名的时候就做好了被踹的准备。耿京川一直沉着脸,他在想办法打岔。 然而想像中的一脚迟迟没有到来,耿京川突然停在原地。顺着他的目光,冷炽看到前面待售的店铺里走出三个人,两个穿职业装的销售,和一个熟人—— “摇滚教父”盛和平。 即使不听摇滚的人,对这名字也不陌生。他是各种音乐台的常客,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节目中,有时唱两首代表作,有时做嘉宾点评排行榜。观众对盛和平的印象不坏,因为他既不留长发,也不穿奇装异服,常以硬汉形象示人。他满足了普通人对摇滚的想像,又巧妙地避开摇滚的争议。 最近几年,盛和平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和音乐无关的场合,有时还会发表关于社会和文化的评论。这些针砭时弊,痛斥音乐圈丑恶现象的文章很受欢迎,以至于有人希望他能当选人大代表。 冷炽不喜欢这个人,尽管他承认,盛和平有些歌写得确实不错。但那都是他年轻时的旧作,近两年的新作就差强人意,用冷炽的话来说就是:“老黄瓜刷绿漆,都到硬不起来的岁数了,还‘年少轻狂’。住着大别墅唱租不起房,虚不虚伪啊?” 前几天他刚听了盛和平的新歌——想不听都难,楼下的包子铺都在放他的歌。一开始他没仔细听歌词,只觉得旋律还行,编曲略显骚柔,换个硬点的鼓还能更带劲。他随口问服务员,这是谁的歌。小伙子指着电视,盛和平正挎着把民谣吉他,脸红脖子粗地拔高音。 免费时代的网际网路没有版权概念,任何人的音乐都能随意下载。冷炽找到整首歌的mv重温一遍,又发表了一通需要消音的批评。他不理解,这么痛快的曲怎么填了那么矫情的词,但词曲作者栏上明白无误地写着同一个名字,盛和平。 他嘲讽的时候耿京川没说话,好像无动于衷。他只当耿京川不屑到懒得关注,这会儿才发现,似乎不是那样。 盛和平一走出店铺就看到日蚀的四个人,他笑了笑,朝这边招手:“怎么样?音响可以吧?” 耿京川快步走去:“都挺好的。谢谢您,盛老师。” 冷炽大吃一惊,他头一次见耿京川叫人“老师”,对象居然是对盛和平。他强忍好奇,跟上打招呼。 镜头外的盛和平很是热情,没有电视上那副端出来的前辈样。短短的几句寒暄,他就把日蚀乐队的四个人全照顾到,谈话间隙,还对售楼处的业务员点头致歉。 尽管和他说话如沐春风,冷炽还是感到不自在,仿佛吃多了奶油点心,嗓子眼发腻。但耿京川神态自然,说话客气,他自然也得谦逊点。 耿京川只告诉他们接了场活,却没说它来自盛和平搭桥。这几年他到处走穴,攒下不少人脉。被他们撞见选房,盛和平也不隐瞒,坦言自己老了,买个铺子赚退休金。他还说自己没出名的时候,穷得捨不得吃肉,现在有钱了,专门开家吃肉的饭馆。 “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大红大紫’,大俗即大雅。”盛和平谢绝了耿京川的烟,继续感慨道,“年轻人就得想着出头,谁甘心一辈子在地下窝着呢?” 耿京川低了低头:“您说得对。” “开业了都来吃肉,吃了之后,大红大紫。” 盛和平豪迈地拍拍耿京川的肩膀。他身高只有一米七,整个肩膀都提起来,豪迈的效果打了折扣。 他自嘲地笑笑,压低声音,做出交心的姿态:“不要挑战观众的接受能力。你们的音乐太重,太躁,观众不喜欢这样的摇滚。想红,就得做大家听得懂的音乐,水平不用太高,比观众的接受能力稍微高一点就行。” 盛和平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一点点就行。” 第56页 “您说的是,谢谢您。”耿京川依然很客气。 “别犯倔,我这可都是掏心窝子的话。”盛和平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用力拍了拍耿京川的后背——这次他量力而行,没有强行搭肩。 他们又说了一番客套话,依依惜别。 耿京川再没有说话,直到他们赶到东北菜馆。他花了不少钱,点了一桌子肉菜。大伙撑得沟满壕平,饭菜还剩下不少,只好打包带走。 天气一暖,小区物业就撒了老鼠药。冷炽和耿京川走到楼下时,一只灰色的老鼠突然从绿化带窜出来,抽搐着倒在他们面前。 冷炽用脚尖踢了踢,老鼠挣扎了几下,眼看就要断气。他正要把它踢到路边,就看到绿化带的灌木丛边蹲着一只半大的三花猫,绿眼睛紧紧地盯着老鼠。冷炽哑然失笑,原来是自己破坏了它的美餐。 “不能吃啊这个,有毒。” 他指着老鼠,一路把它踢到垃圾桶旁,边踢边跟猫解释。猫咪愤怒地甩尾巴,呲着牙哈气,拒绝接受。 冷炽只好解开打包的饭菜,挑出一块肉多的酱嵴骨,放在绿化带边缘:“试试这个,比耗子好吃。” 他怕猫挑食,又拆开一盒炖鸡,打算挑块鸡腿。在他挪开眼睛的瞬间,小猫像闪电一样冲过来,叼着肉骨头钻进灌木丛。 冷炽哭笑不得。 他望着猫消失的地方发了会儿呆,自言自语道:“咱不光有肉吃,还有多余的肉餵猫呢。” 耿京川的脸色终于和缓下来。冷炽回头时,刚好撞到他在笑,没等对方说话,他自己的脸先红了——解气的话总是很幼稚。 “那当然。”耿京川不以为意,揽过他的肩膀,“这点出息还是有的。” 春寒料峭,两个人的衣服都不薄,他却觉得臂弯里一阵暖意,像搂着一团火,一颗太阳,烘得他浑身发热。 “哎,忘了。” 冷炽脖子一缩,熘出他的怀抱。他把打包袋塞给耿京川,从里面抽出一只多余的塑胶袋,走到垃圾桶旁边,给死老鼠套上塑胶袋,扔进垃圾桶深处。 整个过程都在耿京川的注视下,他又有点不好意思:“那猫听不懂人话嘛。” “你这人啊……” 耿京川又一次搂住他,像怕他逃走般紧紧地扣着。他们就以这种扭曲的姿势走进楼道,一路搂抱着回家。 冷炽不排斥和耿京川的身体接触,实际上,他很喜欢这种碰撞。一是因为天性的攻击欲需要在打闹中消解,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享受触碰身体的亲昵,它比做爱时的拥抱更让人安心,是纯粹的心灵慰藉。 意识到那件事之后,一切就变了味道。 他再也没法坦荡地搂着耿京川说自己喜欢他,开肉麻玩笑,看他尴尬的表情。他受不了自己做这些时的心虚。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同样的喜欢,混入欲望就变了味道? 耿京川还是那个耿京川,第一次见到,冷炽就喜欢上这个人。天长日久,这喜欢越来越深,他甚至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分开。就像家人有血脉相连,他们永远不会生疏。 只因为这匪夷所思的欲望。 冷炽想不通这欲望从何而来,他和许多人感情深厚,也没动过这种念头。只有耿京川,哪怕被搂着肩膀,他都血流加速,再多一会儿,他就要失去控制,产生不该有的反应。 就像此刻,他回味着白天的触碰,无法抑制地抚摸自己。 他把棉被捲成一个人的宽度,赤身裸体地抱着它。带着体温的棉被给他一种错觉,好像真的在和人拥抱。耿京川的呼吸吹在耳畔,粗重又压抑,偶尔挤出短促的呻吟。 这想像让冷炽浑身震颤,激动不已。他回忆着那天晚上的每个细节,仿佛耿京川就在身边,和他脸贴着脸。他要他们每一寸皮肤赤裸地贴合,亲密无间,他要抚摸对方全身,把自己知道的所有技巧都用在他身上。 为什么这样的快乐他们只能各自享受,为什么不能像弹琴那样身心交融?为什么他们可以分享一切,唯独这人间最极致的快乐必须和别人沟通? “为什么呢?” 冷炽用脸磨蹭着棉被,那上面有一小片水渍,是他情动到极点,无意识地吻湿了布料。他迷离地吻着,低低地呢喃,游丝般的理智在错愕自己的荒唐。 “为什么不能……” 那感觉太美好,和温暖鲜活的肉体拥抱,共赴云巅,只要试过一次,就不愿独自满足。既然没有感情的做爱是双人自慰,那么和有感情的人一起自慰是不是做爱? 这两个字一出现在脑海,高潮就没顶而来。 第26章 调音那天,每个乐队到场时间都不一样,所以冷炽没碰到熟人。正式演出前,他才发现,在树海六周年上打过照面的那支黑金乐队也在后台。冷炽没见过他们卸妆的样子,一时没认出来,对方的主唱先打招呼,他才听出熟悉的嗓音。 乐队叫“死亡匣子”,在名单上见到这个名字时,冷炽还挺诧异——主办方通常不喜欢名字太另类的乐队,比如动辄以“死”、“瘟疫”命名的重型金属乐队。 “原来是你们啊。”冷炽和对方主唱握了握手,然后把耿京川拉过来,“虽然咱们还不认识,但已经是熟人了。” 第57页 死亡匣子的主唱笑起来,两边互相介绍成员,走了个过场。他有个温和的名字,栾同尘,笑起来也很温和,但是在台上,他就与名字里的和光同尘毫无关系。 多数人对他们的印象都停留在台上,包括冷炽,以为这些玩黑金属的人多少有点阴暗。其实他们和普通人没区别。死亡匣子是几个学理工的研究生,彼此投缘,就搞了支乐队,一不小心就走到今天。 冷炽喜欢他们身上的圈外人气息,不装逼,不拿范,有什么说什么。耿京川没有他那么热爱人类,聊了几句藉故走开,冷炽则一直侃到对方不得不去化妆。 毕竟是圈外的商演,他们没化得那么死亡,只加重了眼窝的阴影。他们的演出大概也做了让步,候场时冷炽直言某些段落可以更阴郁冷冽,耿京川表示贊同。 不过他还是很喜欢死亡匣子的音乐,氛围中带着戏剧性,一首歌就像一个故事。乐队里还有个小提琴手,他的琴声像蛛丝悬挂的利剑,在每个人的头顶盘旋。栾同尘到了台上则变成百鬼之王,邪气四溢,张力十足。 观众的反应是两极分化的,有人如醉如痴,有人无动于衷。这也不意外,因为就连耿京川也对黑金属兴趣一般,碍于冷炽的情面,他没把“装神弄鬼”四个字说出口。 这都不妨碍死亡匣子的沉浸,只要有一块舞台,他们就能全情投入。也许是因为没有商业化,他们的表演有些冷漠,没有勾引观众的伎俩,也不屑于互动。演出结束,他们说声谢谢就拔线下台,仿佛掌声与他们无关。 观众对日蚀的态度截然不同。 虽然激流金属没有黑金属的邪恶气息,却比一般的重金属更重,更有侵略感,依旧是极重的音乐。可冷炽的吉他一起,台下就尖叫连连。他不明白观众为什么叫,和栾同尘一样,他也没想过挑逗观众。 耿京川开始唱歌的时候,他就理解了一半。手上不忙的时候,冷炽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盯着他。 “夜的骑士牵着火焰的马 用落日的旌旗将我埋葬” 红云漫捲,残旗猎猎,黑色的骑士长发飘飞,一路铁与火。他眼睛里有光,身上带着血,牵着一匹燃烧的战马,缓缓向自己走来。 那就是冷炽看到的景象。 在梦中,它一遍遍地烙印在脑海,以至于醒来时,视野依旧血红。当他把这首歌送给耿京川时,后者也被它打动了。 “迷失 恐惧 沉默 彷徨 我的心如蛮荒 身处黑夜漫长 远方没有黄昏也没有葬礼 你把太阳一角种在我心脏 让我在死亡之下继续生长” 耿京川在发光。冷炽由衷地相信,无论在谁的眼里,他都像太阳一样发光,掩盖所有光芒。 但那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日蚀的新作中,大段的双吉他合奏越来越多,主音和节奏吉他的位置不再固定,只有音色的分野。冷与热,暗与明,严酷与柔情缠绕,升腾,染出九死无悔的壮烈。 人声不再是主角,两把吉他的灵魂在发光。 从台下看过去,灯光师打出的两道聚光渐渐汇合,如同交织的琴声。冷炽和耿京川的琴颈交叉,在眩目的光晕中融为一体。 “污泥埋没我的头颅 你吻我冰凉的嘴” 日蚀演出的段落被人录了视频,发到论坛上。 站在观众的角度,冷炽也觉得热血沸腾。但他不好意思兴奋,再完美的演出,耿京川总能挑出毛病,他可不想挨一盆凉水。 出他意料,耿京川摸着下巴看了几遍,居然说“还行”。 冷炽长舒一口气,这才眉飞色舞:“什么叫还行,简直牛逼!你得说几句好听的,不然对不起大伙这么玩命。” 耿京川笑笑,点了支烟,慢条斯理地从巴音开始表扬:“鼓改得挺猛的,我差点顶不上去。卫卫越来越稳了,是吧?肯定从老万那儿学了点东西,有点意思……” “我呢?”冷炽心跳加速,等不及他说完。 “你啊,”耿京川看着视频,淡蓝色的烟雾幽幽散开,“我还真离不开你了。” “什么?” 耿京川仿佛陷入深思,没听出冷炽声音的震颤。他吐着烟,重播了一遍《黑夜骑士》:“因为,没有第二个吉他手能和我一起弹这首歌。” 当然不会有第二个人。冷炽想。 梦中的骑士一再杀死自己,又一再将自己复活。他翻飞的长发像黑色的火焰,目光冷峻如刀,双唇温柔似水。他有一张自己永生难忘的脸。他是耿京川。 “这是事实,不算夸人。”冷炽勾住他的脖子,作势要勒,“再来点。” “得寸进尺。”耿京川没推开他,却也没再说话。 冷炽搂了一会儿,感觉身体在发热,想要全身贴紧他的欲望越来越强。在失控之前,他收起手臂,夸张地推开耿京川:“切,说点好听的就跟要你命似的。” 后者又点了支烟:“我在想,咱们可以录几首歌。” “录歌?” “我只是有这个打算。录几首,放在网上也好,以后找唱片公司也好,手里得有点东西。” “这是好事啊。” 第58页 冷炽双手贊同,他早就想提这件事,只不过被各种琐事耽搁,一时想不起来。日蚀总算有点成熟的作品,也该为下个阶段做准备了。 不过在他们找到录音棚之前,一场令人无法拒绝的演出找到了乐队。 邀请来自津岛音乐节。 这是国内最着名的音乐节之一,在津岛海边的风景区举办,规模不大,却以品质精良,意识先锋着称。每年夏天都有无数热爱小众音乐的乐迷赶往津岛,还有当代艺术机构在此举办活动。近几年来,津岛音乐节渐渐有往更多元的艺术节的趋势发展。 收到这个邀请,冷炽和耿京川都很意外,因为日蚀仍属于相对传统的金属摇滚,谈不上前卫。 主办方解释,这届音乐节的主题是金属复兴,受邀乐队大多是金属乐队。耿京川这才放心,随口问了句,是谁推荐了日蚀。对方回答,是死亡匣子乐队的栾同尘。 耿京川挂断电话,冷炽就拨通栾同尘的号码。 “太谢谢了哥们!” 对方淡淡地说“客气”,聊了几句日蚀的优点,说他们受邀属于当之无愧。 冷炽被夸得不好意思:“到津岛请你们吃海鲜。” “我们不去。” “啊?为什么?” “说来话短,鼓手论文答辩。” 冷炽哭笑不得,他才想起来死亡匣子乐队是几个学生。上台再摇滚战士,下了台也得为学位证折腰。 他也是过来人,宽慰道:“正事儿要紧。音乐节有的是,毕业就自由了。” 栾同尘嘆了口气:“再说吧,也许毕业之后我们就散了。” “不能吧?”冷炽难以置信,“为什么啊?” “不说这事了。”栾同尘不打算继续,“你们好好发挥,拿下津岛,我等着看视频。” “那是必须的。” 冷炽强作振奋,又聊了几句,便和对方告别。 放下手机,他有些怅然,参加音乐节的喜悦被那句解散的话沖淡不少。即使那些最伟大的乐队也逃不过散伙的宿命,如果日蚀也有这一天呢…… 算了,不要想了,至少现在别想。 “怎么了?”耿京川注意到他的脸色。 “没事,咱们看看津岛有什么好玩的吧。” 当乐队抵达津岛时,已经没人惦记观光。 他们只有livehouse和徒有虚名的“音乐节”的演出经验,根本没见识过上万人的现场。日蚀的演出安排在第二天,所以第一天他们打算体验观众的感觉。 还没走到演出区,几个人就被如火如荼的气氛震撼。 许多乐迷自带旗帜,噼开人群,沖向离舞台最近的位置,在演出前几个小时就开始挥舞。无数人把乐队的名字写在衣服上,涂在脸上,用相同的穿着和发型表达狂热的支持。 巨大的舞台上竖着三面墙一样的大屏幕,几百盏灯悬挂在顶端,足以把黑夜染成白昼。试音时,乐队已经感受过这舞台的音响,咆哮的低音轰得地面都在颤抖,鼓点的律动仿佛拍在心脏的波涛。吉他的长鸣击穿双耳,震荡胸膛,冷炽差点被自己的琴声震毙台上。 但这效果不及正式演出的万分之一。 此刻一支工业金属乐队正在挥汗如雨,观众区掀起了海啸般的人浪,呼声遮蔽鼓声,几乎掀翻舞台。冷炽和耿京川近在咫尺,却听不见对方的声音。耳朵里灌满狂风暴雨,脚下如同地震,过电般的酥麻在皮肤上游行,他忍不住随人群高高跃起。 晃动的视野中,卫卫和巴音也在跳跃、尖叫,耿京川攥着拳头,随着强劲的节奏挥舞。没有人能平静到底,成千上万人在同一个频率共振,同一个时空沸腾。冷炽感到自我正在消失,又千万倍地融合,他感到自己被巨大的洪流抛上天空。 他的灵魂在高潮。 演出的细节他全无印象,只记得这股洪流带着他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黑色的海浪翻滚,涌起无数漩涡,他们被琴声噼开,又奔腾着汇合。所有人都在高呼乐队的名字,声浪淹没了返送,像大地的脉搏。 耿京川在奔跑,舞台足够深,足够大,足够让他放肆地驰骋。他的声音高亢至极,眼中跳动着火光,比几百盏射灯更亮。 一切交流尽在默契中,巴音和卫卫稳托着节奏,冷炽和耿京川在狂飙。三面巨幕聚焦着两把吉他,没有人相信那是即兴合奏,旋律和节奏自如地切换,只需一个眼神。 冷炽从没尝试过这样放松地演奏,音符从手中自然地流淌,心中所想的同时,耳中就听到琴音。无形的力量带着他升腾,他的双脚仿佛离开了地面,如在云端。周围的人,事,物都在流转,摇晃,伴着律动的琴声。 灯光在旋转,如梵&mdot;高的《星夜》,光线像有形的线条,台下的人群变成彩色斑点,不停地闪烁。上台之前他没有喝酒,此刻却像酩酊大醉,如同被放逐在潜意识的洪流中。过去变得模糊而遥远,未来也不复存在,时间被消灭在当下。在无垠的时空中,他感受到无限的快乐—— 消弭了生命有限的恐惧,抹去了阶级、身份、性别……使一切冠于“人”之前的形容词都不复存在的,生命本身的快乐。 第59页 “那个时候,我就像不是自己。另一个耿京川从身体里跳出来,比我有劲儿得多,谁也拦不住他。我被他推着,搡着,连手指头都做不了主,但是那会儿我真的很自在……” 耿京川的声音很小,有一半的话是用气声发出。演出时用力太猛,整个晚上,他的嗓子都哑着。涛声很大,冷炽必须凑近才能听清。 听着听着,他的注意力就飘向天空。 海边灯光稀少,在礁石上能清晰地看到满天繁星。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星星,没法不仰望那幽蓝的夜空。薄纱似的银河披在头顶,像一片遥远的梦。 “我到现在还飘着,”他喃喃地说,“好像梦还没醒。” “我也是。” 耿京川也抬头望着天空。今天晚上他说了太多“我也是”,无论冷炽说什么,他仿佛都有相同的感受。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偶尔喝一口啤酒。 巴音和卫卫早早回房睡觉,错过了迷人的夜景,冷炽有点替他们惋惜。其实他和他们一样疲惫,只不过肉体容易缓解,让精神平静就需要时间。 想快速解决也简单,只要牵着同样兴奋的姑娘的手,找个地方释放一下。他向来是这么做的,耿京川也是如此。不知为什么,今晚他们都选择拒绝。 习惯了城市浑浊的天空,冷炽突然觉得这片夜空格外遥远,深邃。星光从光年之外抵达他的眼睛,他不禁想起上学时看过的科幻小说。书中说人体的元素也许来自外星,比如你来自小行星的撞击,我来自恒星的爆炸,穿过茫茫宇宙来相遇,近乎奇蹟。 他忘记了具体的表达,只记住这个浪漫的想法。他笑着回头,把它讲给耿京川,后者凝视着银河,仿佛要从那里找到证据。 过了很久,他回应了冷炽的目光:“是啊,奇蹟。” 吹拂了一晚上的海风突然温柔下来,连同耿京川的眼睛。眉宇间的锐利暂时被抚平,他的面容安详如雕塑。 冷炽抬起手,缓缓靠近他的脸,直到触碰他的额头,都没有受到阻拦。于是他伸出另一只手,十根手指轻轻地触摸,像盲人探索一张脸。 “摸出什么了?” “也没摸出什么。”冷炽笑笑,“我就是确认一下,这是不是真的。” 耿京川不解。 “我很少见你这么平静。好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心满意足。” “是吗?我都没意识到。” 冷炽放下双手,自然地坐到耿京川旁边,和他并肩望着同一个方向。远方的礁石上有座灯塔,守望着漆黑的海面,像一颗孤星。 “其实是我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哥,这就是我理想中的生活,我满足得不能再满足了。” 他远离耿京川的那只手碾着礁石的稜角,用疼痛提醒他,到此为止。如今已经心愿得偿,何必为那荒诞的欲望所苦呢? 耿京川又想说“我也是”,话到唇边却觉得,似乎还有什么没满足。可它藏得太深,太隐秘,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念头是瞬间的错觉。他下意识地摸摸口袋里的烟盒,尽管咽喉的状态不宜吸菸。 “想抽菸?” “嗯。” 冷炽掏出自己的烟——和耿京川一样的牌子,点着,然后深吸一口,朝他的脸吹去:“抽点二手的解馋吧。” 耿京川微微一怔,轻轻地笑了。 第27章 第二天早上,冷炽挺到最后一阵闹钟才起床。昨天在舞台上蹦了一晚上,又在礁石上吹了半宿海风,他这会儿浑身酸痛,非常想爽约——演出之前,他就和卫卫约好一起去逛琴行。 津岛这家琴行很有名气,店主是个狂热的吉他爱好者,收集了大量经典名琴,全部是正版复刻,有几把甚至就是当年的古董。在出发之前,冷炽就计划来逛逛。这些年他攒了点钱,终于有胆量摸摸自己的梦中情琴。当然,能上拍卖会的原版他只能瞻仰,不过搞一把复刻,他还是颇有信心的。 卫卫则是来给万象挑礼物,店里除了吉他,还有些贝斯和其他乐器。他们的关系不适合送太贵重的东西,她打算淘点有意思的配件和周边。 冷炽本想拉着耿京川一起来,见他睡得那么沉,就打消了念头。毕竟昨天他累得不轻,嗓子疼又吹冷风,多亏有个好身体才没生病。巴音在天不亮的时候就离开三人间,他没见过海,昨晚他早早睡下就是为了看海上日出。 琴行的位置不在商业区,是座老居民楼的门市,有两层楼。楼下是实用的平价琴和配件,楼上则是万元级的进口吉他。也许是店主把钱都花在吉他上,店铺的装修堪称简陋。然而只要踏上二楼,就没人注意装修的问题了。 冷炽被满墙的好琴震得闭不上嘴,半天才发出感嘆。卫卫也瞪着眼睛说不出话,不过她是盯着另一面墙上的贝斯。冷炽用余光瞥了一眼,除了四五六弦贝斯,还有把形状奇怪,好像古筝的弦乐器。 “还有电古筝吶?” 卫卫白他一眼:“十五弦贝斯。” “嚯,长见识了。” 接待的店员笑笑,正要介绍,冷炽的目光就落在十五弦贝斯旁边的吉他上。 他难以形容那一刻的感觉,周身的一切都被屏蔽,只剩下这把琴。 第60页 这是一把锁在玻璃柜中的七弦异形吉他,不属于世面上的任何型号,应该是独一无二的个人定制。黑色的火焰形的琴身上他是从未见过的涂装,乍看之下是深海蓝的波纹,像平静的海面,随着视角变换,那蓝色就像有了生命,波光粼粼地动荡起来。 正面对吉他时,这水波中又透出一圈淡淡的金色光晕,把外部的海蓝映成透亮的金绿色,内部则变成更幽深的蓝黑色。它显现的角度极为苛刻,稍微偏差,便隐匿无形。冷炽趴在玻璃上仔细观察,完全看不到光晕的漆痕,如同水中幻象。 刀锋形的琴头上有七只黑色的宝石旋钮,透着微妙的拉长石般的深蓝色晕彩,近乎纯黑的乌木指板上嵌着低调的圆形金属品位标。细看之下,那些圆形的纹理各不相同,是一套完整的月相图。 琴桥上是罕见的三套双线圈拾音器,配合七根琴弦,这种配置几乎只有一个可能——它是专为重金属而设计的。 “凶器啊。”冷炽赞嘆。 “这琴原本是寄售,挂了两年也没卖出去,老闆干脆就把它收了。订做吉他的人花了不少钱,把它当礼物送给一个吉他手,可惜他根本驾驭不了。” 冷炽难以置信:“那他就捨得卖?” “人生总是有意外。” 店员淡淡地看着那把琴,眼中似乎有故事,那种不太愉快的故事。 冷炽绕着玻璃柜来来回回地走,不时停下来,眉头紧蹙地思考。卫卫等得无聊,便下楼看配件。店员则始终站在冷炽旁边,玩味地打量他。 “你想看什么琴?” 冷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没听到他的问话。 店员揶揄道:“我把它拿出来吧,你都快进去了。” 冷炽忽略后半句:“行啊。” 店员报了琴的价格,确实不是个小数:“损坏照价赔偿。” 冷炽伸出去的手又放下了,几秒种后,他又鼓起勇气,诚恳地看着店员:“让我看看吧,我是真心喜欢它。” 店员抿着嘴,似乎也在深思,但他到底点了头。 “哎,谢谢!”冷炽脱下外套,“卫生间在哪?” “楼下。” 冷炽三步并两步地下楼,把手洗得干干净净,擦得没有一丝水气。 回到楼上时,店员已经戴上手套,握着一把钥匙。他当着冷炽的面把玻璃柜打开,又打开固定吉他的锁扣,小心地取下吉他,双手递给冷炽。 冷炽又检查了一遍全身,最后把带金属扣腰带抽出来,搭在店员给他准备的椅子上,这才接过吉他。 这把琴分量不轻,对他来说有点重了。冷炽猜它大概是硬枫木制作,这种木材的琴通常音色偏冷,明亮有力,搭配这么重的拾音器,它的低音想必会十分强硬……他搭住琴颈稍微按了按,手感不错,各种把位都很舒服——也不知道弹起来是什么声音。 冷炽轻轻抚摸着琴身,神秘的光晕忽隐忽现,给他一种海水中有火焰的错觉。他细看琴颈,原来那组品位标记刻的不是月亮,而是太阳,这是一组日全食的过程。冷炽突然意识到,琴身上的光轮外缘似有晕染,内缘更为锋利,不正是日蚀的景象吗? 他心脏狂跳:“这是什么厂子做的?” “没有厂牌,据说是esp的制琴师做的。订做人还给它取了个名字……” “叫什么?” “海中日蚀。” 冷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店员又说了一遍。 “能接上音箱试试吗?” 店员惊讶他的脸色突变,不过还是答应了:“你先别期待,这琴的音色不行,所以老闆把它挂起来当摆设。” 他一边絮絮地说这琴的缺点,一边接线,按冷炽的要求,他又取来几块效果器:“别太失望,好琴有的是。玩金属的话,我建议你试试esp地平线、还有jackson的……” 琴声打断了他的推荐。就像店员的介绍,海中日蚀的音色并不悦耳。三套双线圈拾音器使枫木原本清亮的音色变得沉闷钝重,并且有种毛刺感。冷炽调了好几个档位,都没找到入耳的音色,但这也在意料之中。他并没有沮丧,接好效果器,一边试琴一边按想像中的音色调节。 直到奇蹟发生。 对冷炽来说,这不算奇蹟,冥冥之中就像有什么在指引他遇到这把琴,找到适合它的音色。店员听了很久,没听出他弹的是哪首歌,它冷峻锋利又藏着无法压抑的热忱,仿佛是专为这把琴写就。 卫卫当然知道,他弹的是《日蚀》。 旋律一起,她就跑回楼上。冷炽弹出最后的音符,拢住琴弦时,他们的目光短短地碰撞。冷炽的眼睛里似乎有些东西,但那是什么,她不敢确定。 她只能从琴声里听出,他弹琴的手法不是自己的风格。冷炽爱用耿京川送的那把gibson,他的音色是暖的,明亮又华丽,而这种冷硬属于耿京川。他只学出七八分相似,如果耿京川本人来弹,琴声应该更有攻击性。 “我想买这把琴。” 冷炽表情严肃,完全不像在开玩笑。 “虽然你买这个我的提成更多,我还是建议你试试别的琴。”店员也很诚恳,他从墙上取下一把红色的jackson的v形吉他,刀锋头燕尾身,无论是外形还是音色,都是相当优秀的金属吉他。 第61页 冷炽只扫了一眼就把目光收回来,他是很想要jackson,可见到海中日蚀的瞬间,这个念头就开始动摇。听到设想中的琴声时,它已经烟消云散,冷炽心中只剩下一个想法,把它带回去。 “就它了。” 店员嘆了口气:“我给老闆打个电话,看看价格能不能商量吧。” 冷炽领情道谢,抱着琴安静地等。卫卫几次想说话都对不上他的眼神,只好用手指戳他的肩膀。 “你……”她犹豫片刻,把话咽回肚子,因为冷炽接过电话,正在和老闆谈价。 他们谈了很久,最终的价格冷炽依然无法承担。他的全部存款加起来,还差将近两万,那不是能谈得下来的数字。 冷炽向来生活简单,物慾淡泊,他最昂贵的物品就是乐器,但那些琴和面前这把完全不在同一个档次。海中日蚀是真正的奢侈品,精美,考究,用途狭窄,在许多地方甚至不如一把普通练习琴,然而它光华显现的时刻却是世上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为这一点无可替代,他要付出十倍于普通吉他的金钱。 从他考进美院起,所有人都说艺术无价,美怎么能用世俗衡量。讽刺的是这一切最终都会变成赤裸数字,变成所有人不屑面对又难抵诱惑的金钱。 他早就看开这点,但在这种反差面前,他还是感到无奈的荒凉——艺术确实是有门槛的,最起码要有件入门的乐器。想要向上攀爬,只靠努力是万万不够的,还需要物质垒起实实在在的阶梯。 所以他不得不厚着脸皮,向卫卫开口,借钱。 “我就知道。”卫卫也嘆了口气。 论收入,她比冷炽更能赚钱。卫卫可以为顾客设计原创图案,万象的纹身店越来越有名,她的提成也越来越高。两万块钱对她来说,不难拿出来,只是这笔钱她借得心情复杂。有些东西她既困惑,又开不了口,只能默默旁观到现在。 离开琴行,冷炽径直来到邮局,把装着吉他的琴箱再次打包寄回去,买足了保险。他身上只剩下一点生活费,勉强能活着离开津岛。回宾馆之前,他又拐进一家水果店,买了些西瓜、梨之类水分充足的水果。 卫卫再也没法沉默。 “我只见过川哥给别人花钱,还没见过谁为他倾家荡产。” 冷炽脚步一顿,干笑道:“你为什么觉得我是给他买琴?” 卫卫反问:“这琴你弹得动吗?” 冷炽无话可说。卫卫的眼神像刚认识自己时那样犀利,扎得他不敢直视。 一路无言。 整个回程的路上卫卫的话都很少,冷炽也识趣地回避去琴行的经历。火车上,巴音难得地话多,聊了一路家乡的日出。他也有些年没回老家,这场演出的成功让他有了一种可以抬头挺胸地回家的信心。 不久前,冷炽还能同他一起高兴,此刻他感到淡淡的虚无。家境贫寒的巴音要衣锦还乡比自己容易得多,可惜他奋斗至今,所能达到的高度不过是自己出生即拥有的。自己想要同样的认可,至少要比一个体制内的教师收入更高,更有社会地位。 一个地下乐队的吉他手,谈何社会地位? 有时候冷炽难免羡慕卫卫,她家境优渥,父母开明,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有一份不错的收入。即使没有这些,她做为一个女生,还有个嫁人的退路。当然,这对卫卫而言是绝对的侮辱,她绝不可能被人豢养,任何有追求的人都不愿意。 如果自己是女的,至少还有一个好处——可以光明正大地对耿京川出手——但这也经不起推敲,因为它不是性那么简单的事。耿京川根本不会碰自己人,无论男女,这一点他界限分明,和他发生点什么,很可能连朋友都没法做。 得找个心理医生看看了。冷炽绝望地想。 然而这种基本欲望和食慾一样,既不能硬撑,也不能被欺骗。就算弗洛伊德亲自出马,也不会有更高明的解答。 冷炽开始考虑搬出去住。 在他付诸实践之前,耿京川又开始在夜晚出门。他倒没再夜不归宿,只是每次回来都显得很疲惫,好像做了什么消耗体力的事。 是啊,他都有些日子没出去玩了。冷炽心想,要不自己也去释放一下?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被他打消了。 这阵子经济紧张,好不容易卖张画,还要等下个月才能收钱,连顿饭都请不起,就别出去丢人了吧。除了客观原因,他自己也对这事提不起劲。对一万个陌生人做同一件事,不如找一个人做一万次。他对这种浅尝辄止的模拟爱情的行为渐渐失去了兴趣。 有时他也会想起小乐,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遇到真正值得她爱的人?可别再轻易迷恋一个人的外表了。还有阿飞,她有没有遇到更快乐的夜晚?这样的游戏她有没有厌倦?还有那些自己记不住,最终也会忘掉自己的姑娘们…… 就像指间的液体,最终都随流水而去,什么都留不下。 “你最近怎么了?有点心不在焉的。”耿京川斜靠在扶手上,看着沙发另一边的冷炽。 后者当然不承认:“没有啊。” 耿京川用目光指他手里的杂志。冷炽低头看了一眼,没拿反,有些不明所以。耿京川又说:“好看吗?” 第62页 冷炽这才仔细看gg的内容:几个半裸的男模挨挨蹭蹭,在展示性感内裤。他顿时红了脸:“我刚翻到这儿!” 耿京川笑笑,没有戳穿他。自从冷炽坐在这里,手中的杂志就没翻过页,他的眼睛一直在放空,好像在想事。 他们沉默着坐了几分钟,耿京川起身到门口换鞋。冷炽胸口一紧,下意识地站起来:“你去哪?” 说完这句话,他的心脏就狂跳起来,双颊烫得要命,不用猜就知道,自己的脸又红了。 “嗨,我就多余问,”他赶紧找补,“谁没点个人生活啊……” 耿京川换的是双运动鞋,这会儿他穿着运动裤和短袖t恤,手腕上套着皮筋——约会哪有穿这身的。 “你去,跑步,啊……” 冷炽仿佛烧坏了语言中枢,一个词一个词地蹦。 耿京川莫名其妙:“是啊,你去不去?” “去,你等我换身衣服。” 冷炽用最快的速度换了条短裤,绑了个紧紧的马尾。耿京川已经等在门口。 “对了,你去哪跑?”冷炽边繫鞋带边问,“美院离这儿太远了吧?” “附近有个大学,足球场建得不错。” 足球场周围是400米塑胶跑道,看上去还很新。 冷炽原地蹦了几下,感到久违的舒展:“你还挺会找地方的。” 耿京川在做拉伸,长腿往身侧一跨,轻松地压了几个来回,然后是腰腹和上肢的伸展。他的动作柔韧而矫健,几乎称得上优美,让冷炽想起电视里的运动员。 “我也是刚发现这里,前些天一直在街上跑。” “你前一阵子是去跑步了?” “是啊。”耿京川也绑了头发,已经准备完毕,“你赶紧热身,别受伤。” 冷炽被他按着,龇牙咧嘴地压了压腿。他脑子里一直在转着耿京川的话,原来他是出去跑步……不知为什么,冷炽有点高兴,有种他们在同甘共苦的错觉。 尽管有过一些锻鍊,冷炽还是坚持不了太久,跑过七八圈就鼻腔充血,嗓子冒烟,不得不退到场边的水泥台阶上当观众。 他坐在一侧球门后面,另一边的球门附近有几个学生在踢球。跑道上有几个女生在慢跑,只有耿京川放开了速度在飞奔。 冷炽不止一次觉得,耿京川跑起来像一匹马,舒展又流畅。暮色下,他的剪影是黑色的,像希腊瓶画上那些健美的人像。 不到二十分钟,耿京川就跑完了五公里,这对他来说不算吃力。他放慢速度走了一圈,又站了一会儿,才坐下休息。 冷炽看着他做这一切,感慨道:“你们搞体育的讲究真多。” 耿京川笑道:“你们搞艺术的讲究更多。” 两个人都笑了。 耿京川用手肘撑着上一级台阶,仰起闭目,让风带走胸前的潮气。再睁开眼时,冷炽的脸突然闯入视野。 不知什么时候,他绕到上面的台阶,静静地俯视耿京川。后者眉头微皱,显然是被他的举动激惹了。 “靠这儿,”冷炽指着自己的小腿,“不硌。” 耿京川顿时感到自己小题大做了,含糊地应了一声,倚住他的小腿。这感觉比水泥台阶舒服,但他还不适应这种略显怪异的亲昵,留了几分力气绷住身体。 “你怕什么?我又不踹你。” 冷炽坦然地扳他的肩,硬把他往自己腿上按。耿京川只好半躺在冷炽身上,松弛下来之后,确实更舒服了,但是—— 来不及但是,冷炽又开始摸他的脸,从眉骨到下颌线,再到喉结。 耿京川的身体彻底绷紧了。 冷炽没有松手,反而若无其事地在耿京川耳后触碰着:“你的头骨长得真好。从这个角度看,特别立体。” 他轻轻笑道:“我职业病犯了。” 耿京川又感到怪异,但他依旧找不到反抗的理由,无论怎么做都显得过激。他突然想到那页gg,想到平日里那些超出友情范畴的接触,想到那个荒唐的夜晚…… 他猛地攥住冷炽的手。 他感到一种侵犯,一种柔软却坚决的进攻,无孔不入地侵蚀他的平静。 冷炽没喊疼,耿京川也不松手,他们就那样僵持着,谁也不肯退缩。仿佛谁先示弱,谁就会被对方攻陷。 最终还是冷炽服了软,他看着耿京川的眼睛笑了:“疼。” 耿京川却觉得,自己才是失败者。他放开冷炽,把目光移到远处。 那只手烫得惊人,手指微微胀痛,他不得不握紧拳头,才能抑住那种膨胀的紧绷。所有被冷炽接触过的地方,都染上那种紧绷的感觉,后背、脖子、手掌,发热又发紧,让他感到焦躁又茫然。 耿京川的呼吸有点粗重:“回家吧。” “好啊。”冷炽的声音平静如常,“正好我有东西想给你看看。” 第28章 为了把吉他运回家,冷炽颇费了一番周折。他特意把地址写在小区门卫处,求保安代收,又趁耿京川不在家时把它取回。 他每天都把琴取出来盘一盘,等一个机会把它送给耿京川。每每想到这个画面,他就兴奋得睡不着觉,想像耿京川的反应——是会高兴,还是生气呢?又或者是伤感,总不会感动到哭了吧…… 第63页 现在他终于可以揭晓答案。 他用最快的速度洗澡,换了件不那么随意的衣服,在房间里踱步。几分钟后,耿京川也干干净净地走进来,身上散发着清新的水气: “你想给我看什么?” 冷炽愣了一秒,毫无缘由地心慌起来。他的手指毫无方向地乱指几下,终于指对地方,床上平卧着的真皮琴箱。 耿京川在床边坐下,摸了摸皮面和五金:“挺漂亮的。” 他竖起琴箱,想找找logo,看了一圈也没发现是哪个厂牌。冷炽这才坐到琴箱另一侧:“定做的。” “这么奢侈?”耿京川笑笑,似乎不太认同这种作风。 “不是我定做的,这是赠品。”冷炽把琴箱往他的方向推了推,“打开看看。” “什么东西赠品这么高级?” 琴箱里能有什么,耿京川大概能猜出来,但他想不到是这样一把吉他。日蚀的光环也以同样的方式俘获了他。 耿京川摸过无数好琴,这样美丽的乐器也是平生未见,它几乎是一件艺术品。制琴师对做工的考究近乎执拗,更吸引他的是三个拾音器和七根琴弦。 他和冷炽一样感慨:“挺凶的。” “试试吧。”冷炽接好音箱。 耿京川用原声弹了几段,很奇怪,海中日蚀在他手中流出完全不同的音色,听上去竟有些温柔。 冷炽想像中的画面就发生在眼前,没有任何戏剧化的情节,耿京川就像在弹自己的旧琴,一切都无比自然。 他弹的也是《日蚀》,那本是冷炽的部分,被他弹出来又是另一种味道。有了音调低沉的第七根弦,炽热的旋律就像没入海水,浸透深蓝色的温存。耿京川的琴声不再像从前那么冷硬,他的眉头也不再紧锁,平静如津岛的月夜。 冷炽不会弹七弦吉他,他想如果自己会弹,大概也弹不出这种鲸鱼的低语般的温柔。他完全沉浸在旋律中,随着海流飘荡,直到琴声戛然而止。 他恍然清醒,发现自己跪在耿京川膝边,亲吻他的琴弦。 这是《天鹅绒金矿》里的情节,brain亲吻kurt的吉他。他们一起看过这电影,那时冷炽还笑着调侃,你什么时候来亲我的吉他?耿京川也笑,你什么时候能把我弹到跪下? 结果跪下的人是自己。 “冷炽。”耿京川的声音很平静。 他轻轻搭着冷炽的肩膀:“地上凉。” “哥,你喜欢这把琴吗?” “嗯。喜欢。” “那它就是你的了。”冷炽不给耿京川回答的时间,好像怕他拒绝般,不停地介绍,“这把琴叫‘海中日蚀’,多巧……是吧?我第一眼看到它,就觉得,它得是你的琴……只有你能降得住它,我不行,果然……” 他没有起来,依旧低着头,颈后露着一截脖子,已经红透了。 “起来,好好说话。”耿京川声音温和,他能感觉到冷炽的嘴唇在颤抖,实际上,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因为他垂落的发梢一刻也没有静止过。 耿京川把吉他收回琴箱,又试着去扶冷炽。后者倔强地和他对抗,仰着一张红脸:“那你要不要?” 他的眼睛也红着,好像要送的不是一把吉他,而是一颗滚烫的跳动着的心脏,从刚被剖开的胸膛里挖出来。如果没有一双手来接住,它就会流尽热血,坠入冰冷的死亡。 “有这样的吗?”耿京川笑着,用力把他拎起来,拖到床上。“你这是送礼,还是送命?” 冷炽脸上高烧不退,臊得头晕耳鸣,一身热汗,但耿京川没有点头,他的心依旧悬着。烦乱之中,耿京川的嘴好像动了,他耳鸣得厉害,什么也听不清,只能不停地凑近,直到他的脸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太重了,冷炽。” 那是什么意思? 拒绝吗? 冷炽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钝,不仅听不懂耿京川在说什么,也看不懂他的眼神——他怎么又皱眉了?为什么一直看着自己?他怎么不说话了…… 耿京川下意识地后退。冷炽的眼睛里有种逼人的热,就像那把贵重的吉他,让他招架不住。然而他越躲,冷炽逼得越紧。他的后背已经靠上床头,退无可退,只得站起来往门口走。 冷炽瞬间截住他的后路,锁上了门,他甚至把灯也关了。黑暗中,他摸到耿京川的胸膛,把他按在墙上。 “你得要,哥……” 耿京川耳朵里灌满急促的喘息,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冷炽的。他感到灼热的气息越来越近,一个柔软的东西贴上自己的嘴。 “你得要。” 他瞬间抿紧双唇,可对方没有放弃,反而攥住他的手,死死地扣住。唇上的触感越来越湿,越来越像个吻。耿京川在震惊中忘了抵抗,冷炽便更加深入。他耐心地在那两片薄唇上碾磨,直到它们开始动摇,被撬开柔软的缝隙。 冷炽略微踮脚,把整个身体都贴上去。他渐渐感觉不到抵抗,便抬起双手,扣着耿京川的脖子,吻进他的时口腔。 是谁的喘息已经不重要,追逐到最后变成纠缠,变成方寸之间的战争。耿京川双臂在冷炽身后合拢,在唇舌的交战中找到节奏。他开始反抗对方的挑逗,却像落入新的陷阱。 第64页 冷炽被摔在墙上,被迫承受着一种碾压般的吻。他的所有技巧突然失效,节奏被打断,主动权被剥夺。但是他在笑。这笑声让耿京川狂躁,他终于意识到冷炽的把戏,只是为时已晚。 耿京川无法脱身,那把火已经从冷炽烧到自己。此刻,黑暗就是最大的温柔,让每个人都不必面对自己和对方,假装这是一场梦。 他也做过那种梦,而冷炽也像梦中那样,千方百计地诱惑自己,用他那过剩的分享欲——“哥,我也想要,”“哥,你这儿也舒服吗”,“哥,操我……” 他记得冷炽的身体。 明亮却不苍白的皮肤,稍微激动就会泛红。修长的手臂,弹琴时会绷起清晰的线条,还有漂亮的手指,撩拨琴弦,也撩拨自己。他的腰灵活而有力,像一只年轻的豹子,特别是那个时候,大开大合地带着下半身抽插,每动一次,力量都从内到外地迸发。 他摸过冷炽的腰。再用这只手自慰时,他总是格外冲动。 冷炽压不住呻吟,即使他咬紧牙关,努力从容。他射的时候会叫出来,带着无助的喉音。这声音就像刻在耿京川的耳膜上,和别人做爱时,它也会缭绕在耳边,如同那晚再现。 现在他又开始呻吟,从相接的双唇里肉贴肉地传过来。 耿京川越吻越恼火,忍不住想把这坦率的呻吟压服。他抓住冷炽在自己身上乱摸的手压在墙上,用膝盖楔进他双腿之间,把他整个人挤在墙上。 可他的呻吟什么时候停下? 为什么越是压迫,他反抗得越是恼人?仿佛是种挑衅…… 或者,诱惑。 分神的瞬间,冷炽挣脱钳制,用胸膛顶着撞着,把他放倒在自己的床上。他敏捷地跨上来,骑在他腰间。 现在双手被控制的是耿京川,冷炽一只手压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探进他的上衣。他们的嘴唇仍没有分开,好像被死死地粘住。两条热烈媾合舌头却一点也不无辜,在看不见的地方进行最下流的勾当。 耿京川抽出一只手,也扣上冷炽的腰。他的手在向下和向上之间犹豫片刻,最终选择向上。他用足了力气,没人能受得了他的手劲,冷炽的背会留下淤青。但他没有躲开,反而同样的力量攥住耿京川的胸肌,深仇大恨般地揉捏。 这角逐很蠢,却让人慾罢不能,带着疼痛的快感陌生又刺激,谁也捨不得放手。这解不了身体的渴,只能越来越焦灼。 他们短暂分开,脱下碍事的上衣,然后再次纠缠。冷炽不再执着耿京川的嘴唇,他开始向下亲吻,舔他声带的位置,咬他的喉结。 耿京川硬是被他逼出了呻吟。 他发力掀开冷炽,和他交换位置,把亲吻控制在安全的范围。对方当然不会放弃,继续恶劣地玩弄他的胸肌,像把玩一对乳房。这个想像令耿京川羞耻,但黑暗保护了他的尊严,没人看到他喉结滚动,牙关紧咬。 冷炽撑着上身,贪婪地把脸埋进深沟,湿漉漉的吮咂声伴着沉醉的哼吟,听上去倒像是他在承受。黑暗同样给他勇气,使他无视彼此的性别。他本能地挺腰,顶着耿京川的腿磨蹭,坚硬的触感让后者浑身一震。 但他自己也勃起了。 从他们开始接吻,他的下身就开始膨胀。激烈的拥抱藏不住秘密,他们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硬和热。耿京川瞬间想起冷炽的裸体,他那东西的样子:未经人事的颜色和血气方刚的形状,被轻轻舔弄就跳个不停,流出很多水。它插入时激动得发红,胀得更大,饱满的睪丸紧绷地提着,随时准备射精。 现在它正顶着自己,薄薄的短裤已经湿了,它还是那么容易激动,贴着自己的腿,硬得硌人。 冷炽整个人都是硬的,和之前抱着的人截然不同,耿京川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和他一样冲动。他甚至想就这么操了他,看看他还会不会像之前那样,欲仙欲死地连声高叫。 耿京川被这个想像吓了一跳,慾念被沖淡不少。冷炽浑然不觉地抱着他,一只手不安分地往下摸。他不仅摸耿京川,也摸自己,努力地送胯,让两个人的东西贴在一起。 他的投入又把耿京川拉回来。但隔靴搔痒的磨蹭远远不够,他需要一个真正的出口。那出口是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哪怕再冲动,也没人敢逾越。 冷炽也一样难耐,他勾着耿京川的脖子,迷离地吻他的下巴和耳朵,焦灼地叫“哥”。 这一声“哥”搅混了耿京川的脑子。他狠狠堵住冷炽的嘴,下半身像真正做爱那样冲撞。冷炽叫得更响了,哪怕被封着嘴,声音也能传进耿京川的耳朵——以那种肉贴着肉的形式,直接灌进来。 耿京川恨不能将这呻吟咬断,他尝到血的腥味,不知道是谁的嘴唇破了。但是没人想停下,冷炽亲得比他还用力。他双臂勒着耿京川的背,迎着他的动作挺腰。 下面又湿又热,最敏感的地方被压在两人之间,每动一下都是重重的碾磨。没过多久,冷炽的裤子就湿透了。他整个人嵌在耿京川怀里拼命地扭,腰胯抖得像触电,溢出来的液体把对方的裤子也染湿一大片。 他的高潮点燃了耿京川,他们几乎同时被捲入狂暴的快感之中。 冷炽又翻身装睡了。 耿京川站在床头,湿淋淋的裤子贴在身上,更让他恼火的是冷炽。他挑起了整件事,现在又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65页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很想把冷炽拎起来揍一顿。整个晚上就像一场恶作剧,先是球场上莫名其妙的撩拨,然后是那把琴,再然后…… 不能回忆,再想下去就不只是揍一顿了——身上残留的快感正在勾引他做第二次。 耿京川攥着拳头离开冷炽的房间。 房门合上那一刻,冷炽就睁开眼睛。他当然不可能睡着,而且直到天亮,他都没法合眼。 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从没想过主动去亲耿京川,更没想过后面的事。他只在梦里有这个胆子,现实中他连相关的话题都不敢谈。 他在黑暗中摸到烟,点着。这一根可不是事后烟,纯粹是给自己压惊:冷炽啊冷炽,你可真牛逼。后天就是乐队排练,躲得了明天,后天你怎么躲…… 这是他抽过的最痛苦的一根烟,因为每吸一口,他都得把满屋子的荒淫味道一起吸进去。他捏着烟屁股去开窗,外面的灯光和月光照进来,明晃晃的,好像什么正义之光,照亮他满身罪证。 冷炽心虚地拉上窗帘,在愁肠百结中又点了一支烟。 打火机的火光照亮了周围的空间,他隐约感觉少了点什么。他记得自己和耿京川滚到床上之前,把琴箱放在床头,现在那里只有自己的上衣—— 耿京川带走了那把琴。 第29章 冷炽磨磨蹭蹭地卡着点赶到排练室,结果耿京川比他来得还晚,破天荒地迟到了。 昨天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外出,回来后就在各自的房间闭门不出。今天一早,耿京川又出门了。在排练室里,他们才算见了今天第一面。 冷炽看不出耿京川有什么异样,后者如常和大家聊天,抽菸时也没忘了给他一根。他表现得越正常,冷炽就越心虚,一颗心始终悬着。排练伊始,他连出几次错,耿京川都很宽容:“新歌,偶尔出错也没关系。” 冷炽反而有种大难临头的恐慌,尤其是他看到耿京川脖子上的吻痕时。那几片红印让他想起前天晚上,自己压着他连嘬带啃。那时候有多上头,现在就有多尴尬。 巴音和卫卫当然也能看见。耿京川私生活是什么德行,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不过他向来低调,从没把这一面露出来过,那吻痕就显得十分扎眼。 所以他们纷纷用眼神问冷炽,是哪位牛逼人士,竟敢给耿京川盖戳。 牛逼人士只好撒谎,我不知道。 好奇心没得到满足,两人也没有深究,毕竟排练才是正事。 这些日子大家练起来格外有动力,因为耿京川终于把录歌提上日程。其实他早就有这个计划,只是录音的费用很高,刚起步的乐队很难负担。现在队费终于攒到五位数,是时候给之前的创作做个总结了。 日蚀乐队在现场经常即兴表演,令人印象深刻。可惜这个优点到录音棚就变成了缺点,因为每种乐器要分别录音,有一个音轨没有严格按谱演奏,后期混音时就会出大麻烦。录音棚是个冰冷的地方,它只要干净准确,不需要太多个性。 而冷炽平时的工作和这个要求恰恰相反,想把气氛带动起来,就不能照本宣科。所以他练得很是无聊,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个无情的弹琴机器。 更无情的是耿京川。他脸上看不出端倪,琴声竟也毫无感情,又重又快,好像那件事对他完全没有影响。 稍微熘号,冷炽又弹错了音。 换做平时耿京川肯定要骂人,他很反感这种心不在焉的低级错误。可这次他实在包容得过头了,不但像没听见一样,休息时还鼓励他“放松点”。如果是为了瞒着巴音和卫卫,他完全没必要找自己说话。冷炽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看不透耿京川了。 “想什么呢,不回家?” 耿京川又过来搭话。这会儿已经排练结束,卫卫和巴音已经收拾东西离开,冷炽在抱着吉他发愣。 排练室里只有他们两个,封闭的空间里,暧昧的气氛又在凝聚。冷炽搜肠刮肚地找话题打岔,无奈大脑卡壳,停留在那晚的画面没法翻篇。 “哥……” 耿京川仿佛看出他的困窘,换了个问题:“晚上想吃什么?吃完再回去。” “啊,那个……刀削面吧。” “走吧。” 耿京川背好琴,先一步走到门口,不再看他。冷炽松了口气,这才收拾东西跟上。 他一直想不明白耿京川是如何保持心态的,怎么能在经历这么多之后,仍能像无事发生,泰然自若地和自己说话。还是说,他根本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做到了彻底的人鸡分离?又或者是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单纯地用肉体回报自己的吉他……不,那也太瞧不起耿京川了。 思来想去,冷炽只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后悔那天晚上的冲动。 他花了好些天调整情绪,终于能在耿京川面前真笑。可当他们的视线错开时,冷炽的笑就冷却下来,变得有些苦涩。 有些东西到底和从前不一样了。他失落地想。 这种失落一直持续到录音前夕。 吴玫和盛和平都给耿京川介绍了录音棚,考察过性价比,他选择了吴玫的推荐。对此盛和平颇有微词,认为他目光短浅,为了区区几万块钱,就放弃他朋友的顶级录音棚。 第66页 耿京川对他的抱怨照单全收,最后道歉说自己人穷志短,把盛和平给朋友揽活失败的责任抗到自己身上。 冷炽在旁边听了全程,几次无语望天,连自己都能听出盛和平放不下那点回扣,耿京川跟他浪费什么时间?后者刚挂断电话,他就忍不住说出来。 耿京川一笑置之,没有顺着他的话聊。 吴玫介绍的录音棚在画家村的一户民房里。从外面看,不过是砖墙铁门,和其他村民的院子没区别。走进院里的平房,满屋子专业设备的昂贵气息迎面扑来,让人生出一股贫穷的谦卑,不自觉地放轻脚步。 这不过是家普通的私人小棚,盛和平推荐的那家伺候过明星的高端棚还不知奢侈成什么样。 录音的过程很繁琐,前后用了好几天。第一天要全员到齐,录一遍合奏加演唱,然后以完整的歌曲为准,每样乐器单独录音,最后录人声。 用来录音的玻璃房里有不少乐器,除了乐队常用的吉他、贝斯、电子琴和鼓,还有一架钢琴。录音师建议他们用这里的乐器,因为乐手的乐器大多有脾气,棚里的乐器没有个性,只有准确和清晰。 最先开工的是巴音的鼓,然后是卫卫的贝斯,那两天冷炽没有到场,耿京川全程陪同。据他描述,巴音在那间玻璃房里挥汗如雨地打了一整天鼓,累得差点让他背回去。卫卫稍微轻松点,完活之后,手指也握不住筷子。 冷炽不信,演出时大伙连蹦带跳,下台之后还有精神乱逛,听着伴奏走一遍能累到哪去? 耿京川没有反驳。 第三天原本该录节奏吉他,他改让冷炽先录主音吉他。结果一天下来,冷炽竟没有完工。之前他只听过整个乐队的合奏录音,当自己的琴声被单拎出来时,他忽然有种陌生的不适感,就像人们听到自己说话的录音。 而且,他的技术没有自己想像中那样完美。现场演出的容错率很高,偶尔出错也能被气氛掩盖,当他的琴声从合奏中剥离,微小的瑕疵就被放大到无法忍受。 站在寂静的玻璃房中,冷炽感到深深的羞辱,强迫症般地反覆重来。第一天录音结束时,他近乎精神崩溃,怀疑自己不会弹琴。耿京川默默地陪在他旁边,把一根点燃的烟递到他唇边。 冷炽没心思计较这是不是间接接吻,沮丧地抽完,用脚碾碎了菸头。 也许是前一天的工作给他留下了阴影,第二天他走进录音棚时莫名地感到恐惧,迟迟不肯走进玻璃房。耿京川好像早有准备,和录音师交流几句,就把今天的录制换成节奏吉他。 冷炽满怀愧疚地坐在外间,旁观他们工作。 和冷炽一样,耿京川也没有使用录音棚的乐器。早上出门时,他拎着一只长方形的通用琴箱,走进录音棚,才取出乐器。是那把海中日蚀。 冷炽下意识地站起来,走到玻璃墙边。 耿京川给它配了琴带,换了套琴弦,琴体似乎也做了保养,连金属配件都光亮如新。这些天他不是早出晚归就是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原来是在做这件事。 录音师接好麦克就回到座位,耿京川戴上耳麦在调琴。节拍器滴滴答答地走起来,他的演奏也开始了。和刚认识那会儿一样,耿京川的手法总是干净准确,是下过苦功的扎实,却不是粗糙地快。他把技巧都融入节奏的律动,从不浪费在炫技上,如同他奔跑时动作协调又流畅,大繁若简。 冷炽是相反的类型。 这不代表他没下过功夫,而是他的发挥需要气氛。情绪到位,他会释放惊人的能量,状态不佳时,他的只能合格地完成演出。冷炽对自己的要求远不止“合格”,特别是这种时候,他比任何人都渴望极致的发挥。 他用手指轻轻点着玻璃,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今天的海中日蚀露出它的另一面,加了重失真的琴声低沉结实,一波一波地拍在冷炽的胸口,冲散了他的情绪。他跟着耿京川的吉他放空,时间很快地流过了。 耿京川录得很顺利,用海中日蚀录完一遍,他又用录音棚的吉他录了另一版。他甚至有时间和录音师讨论,这两个版本分别适合哪首歌。 冷炽坐在沙发上默默地听,这会儿他再没有一丝浮躁,只觉得自己要学的东西还有太多。耿京川偶尔回头看他一眼,对上他的目光就笑笑,冷炽也条件反射地笑。等他转回去继续工作,冷炽才感到那笑容的余波还在回荡。 胸前有种奇怪的痒,手抓也不能缓解,反而让它扩散到全身。这感觉不但不难受,还有点微妙的愉悦,好像心脏被轻轻舔了一下。 冷炽的脸稍微发热,他想起那天晚上。口腔的记忆飞快地复甦,舌头躁动地摩擦上颚,他想接吻。 耿京川浑然不觉,和录音师交流间隙,他又对冷炽笑了笑。 除了主音吉他,人声之前的录制都已结束。无论如何,明天都必须完成任务,冷炽再也不能拖延,也不能失败。 吃饭时他还能勉强镇定,回到自己房间,他就没法安静地坐着。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跳动,好像在弹琴,可当他抱起吉他时,又连一首完整的歌也弹不完。 他好像面临一场没有补考的考试,而成绩会永远保留。这些歌曲录完后会传到网上,人们对日蚀乐队的印象都将取决于此。 主音吉他手成功会让自己扬名立万,失败则由整个乐队承担,因为极少有人会单独批评某一位乐手。冷炽绝不允许自己的平庸牵累乐队,但那极致的绽放是如此可遇而不可求。 第67页 杂念充满他的大脑,有些是燃眉之急,有些和眼下毫无关联。他想到古人铸剑献祭人命的传说,如果鲜血能让自己爆发潜能,他会毫不犹豫地捅自己一刀——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耿京川为什么那么驾轻就熟?他之前录过小样吗?也许吧,他不是也接过配器的活吗——自己和耿京川干过那件事…… 他的杂念只剩下这一种。 也许那不应该称为杂念,心理医生会管它叫性幻想。冷炽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支起来的裤裆,想不通自己怎么还有这个心情。但火星已经点燃,任何想把它吹灭的念头都像风一样,把火越吹越旺。 连做三十个伏地挺身之后,他悲哀地发现自己依然硬着,便自暴自弃地躺在床上,抽出几张纸准备解决问题。 更悲哀的是,他射不出来。 欲望持续地折磨他,又不肯轻易放过。他想走出房间,去隔壁,和耿京川倾诉精神的焦虑,也和他分享肉体的欢愉。 这种诱惑没法抵抗。他当即跳下床,推开耿京川的房门。 屋中一片黑暗,今天耿京川睡得很早。白天他看上去精力无穷,一个人做了好几份工作,回到自己的床,他才把铠甲卸下。 冷炽顿时感到后悔,不过他脚步很轻,似乎没有打扰耿京川的睡眠。他无声地转身,打算原路返回,耿京川的声音突然响起:“怎么了?” “那个……也没什么事,你睡吧。” “今天上床早,还不困。” 耿京川坐起来,给他让了块地方。他身上的薄毯滑下来,露出赤裸的上身,冷炽坐在旁边,感到热量在向自己辐射,他又一次可悲地起了反应。 “冷炽。” “啊?” “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 耿京川的语气很严肃,冷炽不由恢复清醒。 “什么事?”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是个挺实在的人?” “是啊。”冷炽发自内心地认同。 耿京川笑笑,有些不好意思:“我跟你耍过心眼。” 冷炽也笑了,他完全不信:“开玩笑吧?” “没开玩笑。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看到你那双手。那时候我想,这得是多倔的一个人,手磨成这样还在较劲。” “嗨,我傻呗。” “你可不傻。你比我们几个都聪明,学东西又快,又有灵气。而且,你的聪明劲儿没有用歪,没用在投机取巧上,这很难得。我见过很多聪明人,都败在聪明过头上,包括庄仲。如果他脑子钝一点,不把精力用在内耗上,他能过得很好……” 一提庄仲,冷炽也黯然嘆气。 “总之,我要说的是,你这样的人真挺少见的。后来你吉他弹得越来越好,我就想,这人得是我的。”耿京川话锋一转,“然后我就开始算计你。” 冷炽觉得自己白挨了顿表扬,仍不知道自己被算计了什么,不解道:“有吗?” “那时候你整天上赶着想跟我们玩。” “是啊,你都不怎么搭理我。” “我是故意的,有点欲擒故纵的意思。还有就是,我怕你心志不坚,玩两天吉他就回去画画,我落个空欢喜。所以我一直在想办法,想让你心甘情愿、死心塌地地跟着我混……冷炽,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是当画家,就不用遭这么罪了。” “耿京川啊,”冷炽轻笑,“你真他妈的……” 他突然扑倒耿京川,骑在他身上,按着他的肩膀:“我说了多少次,你别说这种废话。我弹不弹吉他,跟他妈你有什么关系?你这点小心眼跟我比起来,还真算不了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混进乐队能有多不要脸?” “冷炽……” “告诉你,我第一次听你唱歌,心里就想:这得是我的主唱,别人老子可不伺候。你看,就这么不要脸,那时候我还不会弹琴,就敢打你的主意。” 冷炽捏住耿京川的脸:“为了这个,我连色相都敢牺牲。” 他渐渐放低身体,耿京川能明显感觉到小腹上戳着一个硬东西。这让他想起冷炽送琴那个晚上,那些意乱情迷…… 可是,当时他们已经是离不开彼此的队友,还用牺牲什么色相,他还想要什么? 他的脑子越来越不够用,因为血液都流向另一个方向。如果冷炽稍微动一动,应该能立刻发现,他们的身体是相同的状态。 “所以,”耿京川拼着最后一点清醒把话说完,“所以你不用紧张,完全没必要。你就是最好的吉他手,你的普通状态就比得上别人超水平发挥,状态好的时候,简直有点大师的意思……你自信点,至少,你得相信我的眼光……” 冷炽胸口滚着一团暖流,但他的身体更热,热得他顾不上感动。 耿京川的嘴唇又被吻堵住,一只手摸进他的短裤,攥着他同样坚硬的东西。 “哥,要吗?” 第30章 “别闹。”耿京川握住他的手腕。 冷炽用舌头挑开他的嘴唇,得寸进尺地勾他的舌头,模仿某种节奏。 第68页 耿京川的呼吸变沉了,他攥紧冷炽的手,想把他拔出来。但后者也随着他用力,拇指画着圈地揉柱体背后的系带。那是一条敏感带,冷炽自慰时总会用手指这样揉搓,能舒服得膝盖发软。 男人的结构大体相同,耿京川也无法拒绝这快感。他喘得越来越重,赤裸的胸膛起伏,不时碰到对方——也是一片赤裸。 “没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冷炽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让他立刻意识到这个不停叫“哥”、一直粘着他的年轻人是个和他一样的,有欲望也有力量的成年男人。 那一瞬间,耿京川有种莫名的愤怒。冷炽正在对他做的,正是平时他对别人做的事,这让他感到被冒犯。他本能地想把正在侵犯自己的人掀开,可就在同时,他被攥紧的阴茎也愤怒地膨胀了。 “下去。” “你都这么硬了,” 冷炽贴着他的嘴,挑衅般地碾磨,“哥。” 耿京川真的被激怒了:“下去——” “在我摸你之前,你就硬了。这次是,上次也是。” 他併拢手指又揉了揉,尖锐的快感电得耿京川小腹一紧,愤怒就失去立场,变成无处宣洩的暗火。 于是两个人四只手较着劲儿地在对方身上摸,仿佛谁先被摸得意乱情迷,谁就落了下风。相比之下,冷炽更占优势,因为耿京川仍拒绝摸进他的内裤,只敢隔着那层布潦草地摸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摸男人的屁股,似乎也没那么牴触,捏起来是一样的饱满。冷炽的皮肤不差,后背和腿摸上去都很光滑,那么布料之下……耿京川用力翻身,把冷炽压在身下,也压下不该有的好奇心。 片刻之后,他就开始后悔。 冷炽也在摸他。内裤里那只手贴着他的腰胯摸了半圈,绕到他身后,这时另一只手也探进来,两手各抓住一片臀肌放肆地捏。他觉得这样还不过瘾,自作主张地扒掉了耿京川的内裤,把它褪到腿根。 耿京川不是没被摸过,但那是另一种摸法,半推半就的,或羞涩或撩拨的,总之是女性特有的柔软。他从没被这样粗野地冒犯过,冷炽居然敢拍他屁股。 他再也压不住怒火,用力把冷炽的双手扒下来,按在身体两侧:“你干什么呢?” “那你呢?”这时冷炽反而不怯,他顶了顶胯,两根硬东西撞在一起,“操我呢?” 耿京川气得说不出话,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他妈要不要脸?” 黑暗中他看不清冷炽的脸,只听到对方越来越热的喘息:“面子是你给的。你不给面子,我不敢这么浪。” 他又开始顶腰,像上次那样隔着布料摩擦:“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答应呢?你那么想看我操人,还是你想让我看?也是啊,咱俩什么都一起干过,就差这事……这么爽的事,怎么就非得找别人解决?怎么就不能是咱俩?” “你疯了吧?” “我还是那句话,你呢?” 冷炽挣脱耿京川的手,隔着裤子摸他,后者无法反驳,索性堵住他的嘴。冷炽笑着脱掉他的内裤,这次耿京川没有抵抗,自暴自弃地顺着他的动作配合,重新抱住他。 摸到冷炽的胯骨时,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探进半根手指。不等他下定决心,冷炽就剥光了自己。他们之间再没有隔膜,滚烫地烙在对方小腹上,皮肤的触感让两人都忍不住嘆息。 冷炽的手指连拨带弹,在耿京川的阴茎上走了一套分解和弦,还不忘揶揄:“谁的歌?” 耿京川已经没了脾气:“爱谁谁吧。”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冷炽笑着亲他的嘴角,把他的手带到自己下面,“我的吉他可是你手把手教的。” 他上边亲着耿京川的脖子、耳朵,下边手指头不停地忙——推弦、揉弦、点弦、滑弦、击勾弦……他把耿京川的阴茎当成乐器,来来回回地演奏。 耿京川仰着头吸气,几乎要跟着他挺动。他万没想到冷炽把活儿用在这种事上,也不知道该骂他,还是夸他举一反三。 有一件事倒值得肯定,冷炽的手活相当不错,和他的吉他一样风骚。耿京川从来没享受过这个,没一会儿就放弃抵抗,任他即兴发挥。 “哥,爽吗?” 耿京川没有说话,用粗重的喘息回答。冷炽愉快地趴在他身上,骑着他的腿磨蹭。耿京川被他蹭得又湿又滑,忍不住把他掀开: “你怎么跟泰迪似的?” “那你帮我……就当是你自己的。” 耿京川嘴上骂着冷炽,手却摸进他双腿之间。他平生第一次摸别人的阴茎,抛开心理上的不适应,手感倒是能接受。 冷炽的毛发没有他浓密,那玩意却尺寸不小,勃起时硬度了得,按都按不下去。他还记得冷炽那里的颜色不深,看上去有点嫩,握在手里才发现这是个假象,它在自己手中横冲直撞,凶猛得像个畜生。 “哥……你笑什么?”耿京川的手活也不错,冷炽爽得声音发飘。 “我笑了吗?” “你现在还在笑呢,我的琴好弹吗?” 耿京川脸上一热,赶紧吻住他的嘴。冷炽不依不饶,闲着的手摸上去玩他的乳头,逼得他张嘴喘气。 第69页 “哥,你这把吉他真硬,我差点按不动……”他模仿木吉他指弹,来了段轮指,“跟我第一把琴一样。” 耿京川轻笑:“我的琴颈也弯了?” “那倒没有。”冷炽也笑了,“它跟你的人一样,又直又硬。” “是吗?”耿京川仔细摸了摸手里的东西,“你的好像有点弯……” “我怎么觉得自己挺直的?” 冷炽下意识地摸摸自己,刚好碰到耿京川的手。两只手同时顿住,随即交缠在一起。同样纠缠的还有他们的舌头。 这次占上风的是耿京川,他用腿锁住冷炽,也开始报复性地“演奏”。不需要冷炽那样的华丽技巧,节奏吉他只要准确、有力,就像耿京川的手法。如果旁边有一个节拍器,他的节奏能精准地扣上每一拍。 冷炽的四肢被牢牢地压住,只有一处在承受过量的刺激,一波接一波,持续而有力。最简单的事情重复无数次,累积的快感就让人疯狂,他很快就大腿发抖,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 “慢点慢点,不行了——” 耿京川继续:“这是什么歌?” 冷炽欲哭无泪:“我不知道……” “你刚才不是挺狂吗?”耿京川冷笑着,把他的手法如数奉还。 “我错了……哥,我错了……” 耿京川另一只手扳过他的脸,再度吻住,把他的叫声堵在嘴里。冷炽感到两个人的阴茎被握在一起,耿京川攥着他的手,手把手地带着他动,好像某种教学。 这个想像让冷炽激动不已,从头皮到脚尖都爽得发麻,他顾不上口水流了一下巴,哑着嗓子乱叫。 耿京川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在他脸上、脖子上不停地吻,腰胯无意识地挺动。他忽然想到那个春梦,冷炽抱着他,意乱情迷地呓语。眼前的景象比梦中热烈百倍,他们的阴茎在两手合围的洞穴中轮流出入,敏感的背面不停地摩擦。 冷炽的呼吸是湿的,身体像发烧一样烫,他的每一声“哥”都无比色情,叫得耿京川情慾勃发。他顾不上对方的肉体是男是女,心中所想只有一件事—— “想射吗?” “想……” 掌心的震颤越来越强,耿京川的忍耐也到达极限。他握紧冷炽的手,和他一起加速。只听对方高叫一声,身体猛地弹起来。 滑腻的热液从指缝溢出来,沾湿了两个人的小腹,冷炽仰着头大口地喘,双腿不自觉地抽动。几乎是同时,耿京川也吻着他的喉结射了。 刚喘匀气,冷炽就捧着他的脸不停地亲,笑得像喝醉了酒。耿京川被他烦得想骂人,话音出口却也带上笑意:“有完没完?” “没完……”冷炽晕乎乎地搂着他,“以后这种事和我做,别找别人。” 耿京川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这会儿他的头也晕着,没有余力思考,顺着他的话应了一声:“嗯。” 冷炽顿时像受了什么刺激般跳起来,按着耿京川噼头盖脸地亲。 “你犯什么病了?” 耿京川架起胳膊挡脸,被他强行拉开,又是一顿猛亲。 “我是得去精神科瞧瞧。不过我觉得,这病他们治不好,得你来。” “什么毛病……” 冷炽用重抖精神的硬傢伙顶他,咬着他的耳朵,说了句极不要脸的骚话。耿京川下体一热,感觉自己也被传染了那种不要脸的病。 他长嘆一口气,先把这混蛋治了再说。 录音师比约定时间晚来了十几分钟,当他骑着自行车悠然来到录音棚时,顿时被眼前的阵势吓得差点报警——四个人杵在自己的门前,严肃的脸上带着诡异的兴奋,仿佛讨债公司终于逮到债主。 也不能怪录音师紧张,乐队四个人比他还紧张。 这是他们第一次把代表作录成小样,在听到最终效果之前,没有人能不提心弔胆,包括耿京川。如果成品效果不佳,他不仅得忍受盛和平的二次抱怨,还得承受辜负大家期待的自责。 好在这些都没有发生。 专业设备录的歌曲毙掉了之前所有的现场录音,几个人在录音棚听得震撼无比,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作品。如果把它们灌进唱片,不比任何一张发行过的专辑差。 冷炽的耳边是朋友们的惊嘆和赞美,他一个字也没听清。他听着自己的solo久久地沉默,想不出当时怎么弹出来的,现在抱起吉他,恐怕也没法复制那神来之笔。 也不只是这几位,这些小样传到网上,听到的人也纷纷惊嘆。他们没离开本地,却像巡演归来,天南海北的热情霸占了论坛,首页上总是挂着日蚀乐队的名字。 “哥,咱们这算不算成功了?” 冷炽刷着网页,保存了几张自己比较帅的照片。 耿京川半躺在沙发上翻杂志,上面是乐队的採访。虽然只有两个版面,但一个连正经演出都没有几场的乐队,能在杂志上露脸,已经算重大突破。 “早着呢,这才刚上道。” 话虽如此,他的心情还是很激动。在地下挣扎的种子终于要破土而出,拥抱阳光,他和冷炽一样难以平静。不过这喜悦还不足以沖淡录音期间的尴尬记忆,一想到冷炽超水平发挥之前那晚,他就忍不住皱眉。 第70页 冷炽提起没开的那壶水,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看来你的色相没白牺牲。” 耿京川面无表情地翻页,拎开他不老实的手。 “我得谢谢你的特训。”冷炽手掌一翻,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一对一,手把手,教得那叫一个深入……” “别提这事了。” “那哪行,这几天我试了无数遍,都弹不出那天的味儿。” 冷炽另一只手摸上耿京川的大腿,“你得再教教我,我想每次都弹成那样。”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知道,”冷炽的脸越来越近,“我还想要。” 他轻轻啄吻耿京川的嘴角:“和你一起做这个,就像一起弹琴,谁也给不了我那种感觉。你呢?自从你收到海中日蚀,就没在外面玩过,憋坏了吧……” 耿京川的呼吸重了,这会儿想起身已经来不及——也许他根本就没想走,否则也不会容许冷炽一再放肆。他正要换个姿势,对方却突然停下。 “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也许真有毛病。如果你不喜欢,千万别惯着我。你就像之前那样,骂我,揍我,用脚踹……但是你别不要我,别开除我,别让我连你的吉他都听不着……” 冷炽的声音有些颤,眼睛也很红,整个人像一团簌簌发抖的火。耿京川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那团火烫得他快化了。他感到一种濒临失控的慌乱,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 “说什么傻话。” 他一把捞起冷炽,让他趴在自己身上。交叠的身体感受到彼此的硬度,一切就尽在不言中。 冷炽抽走他手里的杂志,直奔主题地摸进去:“哥,你真是心软鸡巴硬,我可太喜欢了。” 耿京川又被他气到失语。 这骚病是得好好治治。他想。 第31章 再在livehouse办专场,日蚀的待遇已今非昔比。 演出的门票不再好买,观众的热烈程度也远超当年。有人带着自制的旗帜和条幅,从开场挥舞到谢幕,一如四人当年在津岛看到的其他乐队的拥趸。 乐队挣扎至今,终于能靠音乐维生。 耿京川放弃琴行的工作,冷炽也不需要靠画画谋生,卫卫继续纹身只为兴趣,巴音则搬离了打工宿舍,住进有电梯和室内卫生间的公寓楼。 不过他没有搬远,新家离旧住处只隔了一条街,从阳台望出去,依旧能看到那栋破旧的水泥楼。租客中有很多是他的朋友,有些人和他一样走出了没有窗户的房间,有些人还在那里坚持,还有的人黯然离开了这座城市。 巴音对冷炽说,这里不只有他的青春。 冷炽问那是什么,他摇摇头说自己不会表达,有东西在刻进了骨头,会持续地影响他一生。冷炽没法理解,不过这不影响他觉得巴音是个了不起的人,因为几乎所有走红的乐队都会以更张扬、更自负的姿态立世,而巴音始终闲云野鹤。 按这个标准,乐队的四个人都算了不起。没人拿走红太当回事,更没有人得意忘形,冷炽不得不佩服耿京川选乐手的眼光。 在别的方面,他就没那么有眼光了,他甚至从没抬起眼睛注视过他的爱慕者。任何人都可以扑进他不设防的怀抱,但是没有人能留下。 现在这赴火的飞蛾变成自己,他依然没有拒绝。那么接下来呢?他会像对她们一样对待自己吗? 得寸进尺了,冷炽。如果没有别人在场,他真想一耳光把自己抽醒。耿京川对自己够好了,好到没有原则,为这点私慾影响他的乐队,还叫人吗? 然而—— 冷炽看着正在和耿京川推杯换盏的姑娘,她的眼睛美丽而快乐,他没来由地感到嫉妒。他嫉妒身边的所有人,无话不谈的卫卫和万象,单纯到没有烦恼的巴音,还有对左拥右抱淡然处之的耿京川。 这种以摇滚的名义发起的狂欢他向来厌烦,但乐队越来越红,身不由己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了。 冷炽渐渐发现,有些乐手只在台上起范儿,在ktv包房里唱口水歌,一个比一个来劲。聚会的组织者是盛和平,他正醉醺醺地瘫在沙发上,搂着一个瘦高的姑娘,和她共用麦克风唱歌。 时下正流行苦情歌,原唱无论男女都一嗓子缠绵哀怨。盛和平的粗砺声线不适合唱这个,絮絮叨叨的歌词从他嘴里出来,就像醉汉在说车轱辘话。 包房里还有其他的乐队,他们或在喝酒,或在和姑娘们玩和酒有关的游戏。冷炽不会玩,也没有兴趣。他羡慕地看着卫卫和巴音,他俩人手一个游戏机,正在联机打游戏。 自己也应该搞一个,这种时候游戏机能救命。 他努力不看耿京川,但在举杯的瞬间,目光总会下意识地飘向那边—姑娘正捧着他的手“算命”。这不过是和人亲近的小伎俩,姑娘用得很可爱,令人不忍拆穿。 “事业线的前半段很波折,后半段就顺利许多。感情线……好乱啊,你不是正经人,是个流氓……”她笑着用手指戳耿京川的肋骨,“诶?等等,乱线下面有一条很深的纹,得仔细看才能……” 耿京川漫不经心地喝酒,似乎不感兴趣,冷炽却支着耳朵听得入神。 第71页 “和事业线一样,都是从这里开始。你会遇到一个人,然后牵着她的手,你们的下半辈子都在一起……” 她突然闭上嘴,眼里闪烁着没说完的话。 耿京川当然没接。 事业和情感都很顺遂,耿京川的命相当不错。冷炽偷偷看一眼自己的手——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谁愿意牵这么一只粗糙的手呢? 终有一天,另一只手会牵走耿京川,它的主人会替自己分享耿京川的一切,他们才是彼此的唯一…… 敢再矫情点吗?冷炽成功地把自己噁心到了。 他仰头吹掉半瓶啤酒,藉口上厕所躲出去吹风。 走廊里驴嘶马叫,门缝里漏出来的歌声混成一团呕吐物似的混沌,如同下了台的乐手,浸透世间庸俗。 冷炽游荡半天,在厕所里找到一方清净。 他洗了把脸,在水池边抽菸。也许是灯光缘故,镜子里他脸色苍白,好像刚刚吐过。 过了一会儿,耿京川也尿遁出来,躲到这里。 他摸了摸兜,空手出来,朝冷炽一笑。后者会意地掏了支烟,递到他唇上。耿京川一动不动地等他点菸,看他把东西揣回口袋,才吸气把火星引燃。整套流程不需要语言,他们已然默契。 “那果儿不错。”冷炽吐了口烟。 “还行。” “收了?” “算了,这姑娘单纯。” “这叫单纯?小花招一套一套的。你最近从良了?” 耿京川从他的话里听出一根刺:“你怎么了?有事?” “我能有什么事?”冷炽低头抽菸,“就是觉得,挺他妈没劲的。” “这话你说过好几遍了。” 耿京川搂着他的肩拍了拍,踱进里间,片刻后水声潺潺,听得冷炽也有了尿意。他进去时耿京川刚刚完事,还没来得及收傢伙。他一眼就看到那根自己摆弄过的玩意,上边和下边同时跳了跳,脸红了。耿京川有些尴尬地笑笑,穿好裤子走了出去。 冷炽悲哀地硬了。 他保持这种状态把水放完,艰难地塞回去,心中不停地咒骂自己:整天惦记这个,就不能有点追求吗? 可什么是应该追求的?目前的生活已经足够理想,还有什么更值得追求? 马斯洛说饱暖淫慾满足之后,人才会更高的追求,冷炽回想这些年,每个人都是先爬到金字塔顶,然后才有饱暖淫慾。盛和平是这样,那些沉溺酒色的乐手亦然,从生活超脱而出,最终又回归生活,甚至低于生活。 如果人生是这样的抛物线,冷炽宁愿效仿柯本,把自己一枪崩死在巅峰。他一路拼来,不是为了活得像个沉迷享乐的动物。 冷炽收拾好自己出来洗手,只见耿京川张着五指,正在看水滴滑落。他的手永远那么干净,指甲剪得很短,十根手指像竹子一样,节节分明。 他心中微动,想到些遥远的事。 许多年前盛和平也有一支乐队,后来就只剩下他自己。关于那支乐队的信息很少,少到仅在盛和平的简历上提过一句。网上几乎找不到它的作品,仿佛是被刻意抹除了。 如果耿京川想变成盛和平,也许早就做到了。 冷炽感到惭愧,不该那样揣测耿京川。他低下头:“哥,让我一直跟着你吧。” “你心里肯定有事,回家再审问你。” 耿京川笑着往他脸上弹水,走出卫生间,回到那片浑浊的混沌,留下冷炽一个人百感交集。 那天晚上,冷炽并没有被“审问”,因为耿京川喝醉了。 他不得不借醉逃避一些东西,比如那个眼里有话的姑娘,还有盛和平意味深长的邀请——下一个节目在他的别墅里。去过的人把那里描述成天堂,至于他们享受过什么,却总是讳莫如深。 离开ktv时,耿京川和耿京川一起搂着那个姑娘,盛和平一副世故的豁达。他没有挽留巴音和卫卫,这两个傢伙表现得足够纯真,想也不会参与别墅里的勾当。 姑娘愉快地挽着耿京川,后者也表现得很温柔,一直来到马路边,拦了辆计程车。他把姑娘哄进后座:“知道自己家在哪吗?” “知道,在……” 姑娘懵懂地报了个地址,耿京川点点头,他塞给司机几张钞票:“就去这儿。” 他刚关上车门,司机就一脚油门起车,姑娘在茫然中被送上回家的路。 目睹全程的冷炽笑得直不起腰。 耿京川揉着太阳穴,缓缓地蹲下:“今天有点高了,耍不动流氓。” “鬼才信,我看你就是从良了。” 冷炽一边嘲讽,一边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拦了另一辆车。 回到家中,他才相信耿京川是确实喝多了。 这个人喝醉后从不耍酒疯,反而异常温顺,和桀骜的外表有种奇妙的反差。之前冷炽只觉得有趣,那晚之后,这温顺就多了另一种意味。 他把耿京川扶到床上,脱了他的上衣:“帮你擦擦?” 后者闭着眼睛“嗯”了一声,任他把裤子也脱掉。夜晚的空气有点凉,他无意识地蜷起身体:“冷……” 也不知道他是在叫冷炽,还是嫌冷。 第72页 冷炽深深地吸气,跳动的心脏化成一捧荡漾的水。他拉过毛毯搭在耿京川身上,刚要去拿毛巾,手腕就被拉住。他想起很久之前,第一次见到耿京川醉酒时,也曾被这样牵住手。 是不是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露出普通人的一面,不再像个全副武装的战士? 冷炽抬起他的手亲了亲,安抚了好一会儿才得以脱身。他沖了个澡,洗掉身上的菸酒气,顺便解决肉慾。 耿京川睡得不太好,眉头紧皱,呼吸粗沉,好像有重负在身。冷炽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掀开毯子,躺到他旁边。 他的胸膛贴着耿京川的背,像一面温暖的墙。耿京川的身体渐渐靠过来,躁动也随之平息。他看上去很舒服,只是苦了冷炽,这样的接触又勾起他的渴望,刚才的释放完全不起作用。 好在耿京川睡得很熟,察觉不到身后的异样。冷炽在心中哀嘆,这简直是考验自己的定力。 考验的结果是,在耿京川这里,他根本没有定力。 冷炽苦笑着改为仰卧,半褪短裤,想快点解决自己,耿京川却随他翻过身,顺手搂住他的肩膀。单人床并不宽敞,他们的下半身也贴在一起,冷炽大腿外侧碰到一个硬热的东西,不用想也知道那是什么。 “哥啊……” 这哪是耍不动流氓,这还不流氓,世界上就没有流氓了。 冷炽的苦笑还挂在脸上,耿京川就一路摸下去,直接握住他的阴茎。 “你是真喝多了还是装的?” 没有回答。 耿京川的呼吸平稳如常,手上缓慢地动着,摸得冷炽连连吸气,哭笑不得。几秒种后,他的嘴和身体就一样诚实了。 “是你先动手的,我也就……不用客气了。” 卸掉心理负担,冷炽的胆也壮了,下半身的精神更加抖擞。他索性把耿京川的内裤也褪到膝盖,和他面对面地抚摸起来。 睡梦中的耿京川比平时更坦诚,不但坦然享受,被伺候舒服时,还会发出模糊的呻吟。冷炽被他叫得兴奋不已,翻身压上去,不停地亲。他完全掌控了节奏,带着耿京川的手握住两根。换做平时,耿京川绝不允许自己被进犯,但是此刻,他的诚实让冷炽神魂颠倒。 他暂停照料自己,全心全意地取悦耿京川,探索他身上的敏感带,让他颤抖,喘息,无意识地追逐自己。 “这样多好,”冷炽呢喃着,“把你给我,我也给你……” 他吻着耿京川的胸膛,从上到下,在每寸皮肤印上自己的痕迹。灼热的源头越来越近,依次碰到他的肩膀,脖子和脸颊。他亲吻着耿京川的小腹,一种陌生的、和温软馨香的记忆截然不同的的气息越来越浓,仿佛在宣示自己的领地。 最初的错愕消散后,冷炽感到更热的渴望在唇舌间升起,比亲吻的欲望更深,比菸瘾更迫切。 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 这动作像开启了什么序幕,头上传来呻吟声,然后是一双急切的手,按着他的后脑向下压。 冷炽猝不及防地被填满口腔,一时间连咳带呕。他硬是憋住了声音,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这一捅确实相当有侮辱性,如果换成别人,他会立刻和对方拼命。但对方是耿京川,他最隐秘的部位含在自己口中,画面就变得无比色情。 他的阴茎见过不少世面,受过无数温柔的款待,唯独没进过男人的口腔。冷炽艰难地感受它的形状,生出莫名压力,在这方面他完全没有经验,只有满腔热情。他腾出一只手握住外面的部分,上上下下抚摸,他掂了掂那沉沉的两团,感慨它们的分量,然后继续向后,来到一片细细的褶皱 ——那是在梦里,他进入耿京川的地方。 冷炽的脸腾地烧烫了,每一个毛孔都麻酥酥地刺痒。他连忙缩回手,低着头卖力吞吐,一边回想自己被侍弄的记忆,一边努力模仿。 给耿京川口交不容易,却很刺激,特别是当他的阴茎由于被吮吸而变得更硬、更热,轻轻地弹动时,冷炽能对他的愉悦感同身受。他自己也会膨胀到极限,血管贲张,一阵一阵地抽动。他会爽得叫出来,对方也备受鼓励,舌头在敏感的顶端绕来绕去,直往小孔里钻…… 耿京川也在呻吟。不是平时那种压在嗓子里的闷哼,而是松弛的,享受的长长的低吟,从胸腔深处飘出来,既像嘆息,又像某首歌的低音。 冷炽下身胀得快要爆炸,又热又疼,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攥住。耿京川似乎仍不满足,按着他是手越来越用力,阴茎不停地在他口中抽插。冷炽被捅得喘不上气,耿京川浑然不觉,臀部有节奏地收紧,一下比一下有力。 也许在梦中,他正在和哪个人激烈地做爱,冷炽见过,他能把对方操得死去活来,自己也快要被他操穿喉咙。他想像了一下自己满嘴精液,窒息在床上的画面,生出一种诡异的快感。 这变态的想像让他更沉醉地吮吸。耿京川又开始呻吟,叫声中夹杂着一两个脏字,仿佛在侵犯冷炽的耳朵。和耿京川一样,冷炽的腿也开始颤,在他的忍耐到极限之前,嘴里的阴茎更快地攀上高潮。 他本能地想吐出来躲开,却被死死地按住,大股的浓浆沖刷着喉咙,呛得他冒出一圈眼泪。耿京川射了很久,最后一股还有不小的冲劲,打在他充血的上颚上,灌满了他的嘴。 第73页 冷炽恢复自由的第一件事就是挣扎着爬起来,含着满口精液,痛快地射在耿京川身上,小腹,胸膛,有几滴甚至溅到他脸上。冷炽头晕眼花,大口地喘息,顾不上嘴里的东西溢出来,流到下巴和胸口。 真他妈的,变态。 昏昏沉沉地从床上爬下来时,冷炽又一次确认,自己是真的变态了。如果耿京川醒来,还不知道自己会死得多惨,不死也得断几根骨头…… 他漱了口,心虚地清理犯罪现场,然后逃回自己的房间。 第32章 明知道在清醒状态下,耿京川不会拒绝,自己还是做了那种事。邪火泻去后,冷炽又开始懊恼。 长此以往,乐队肯定会受影响,不如早点把事情说开。然而说什么?咱俩发展发展肉体关系?这就不是人话。 那这种关系应该如何描述? 冷炽思索很久,直到出现一个从未考虑过的可能:这他妈的,不会是传说中的……绝对不可能。冷炽打了个寒颤,别说耿京川,连自己都受不了这个。一想到自己和耿京川搂抱着,说那些腻腻歪歪的爱来爱去的话,他浑身的毛都立起来了。 可是这算怎么回事啊?自己像个猥亵犯,整天惦记这破事。还是上网看看吧,这种情况应该挂什么科,该吃药还是该电击。冷炽睡意全无,掀开电脑开始百度。 几乎所有网页都告诉他,这不是病,也没得治,性取向是天生的。他又打开常看的黄网,很快就确认自己仍然只对女优感兴趣。无论男优长相身材如何,什么人种,他都没有反应。 冷炽对着屏幕陷入迷思。这种时候,他很需要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但他的朋友大多是圈里人,他信不过。巴音和卫卫倒是可以深谈,和他们聊这个,怕是没脸和他们一起排练了…… 他下意识地打开聊天工具,各种群聊热闹地闪,他逐一点开又关上,感到无比寂寞。 右下角还有一个头像在闪动,是个陌生的头像。他不记得自己加过这个人,但是没关系,他加过太多陌生人,有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谁。 他随手点开聊天,界面刷过一串淡紫色字体的留言。 “冷炽,好久不见。你们的新歌依然让人惊喜,我听了之后一夜没睡,想起很多事,不知道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对不起,那么久没有回覆你的消息。我没法面对你不喜欢我的事实,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都被仇恨占据,没法原谅你的逃避。后来经过一些事,我才意识到,如果那天你留下,事情会走向我更不愿意面对的结局。我在叛逆的年纪做了叛逆的事,谢谢你没有让我留下遗憾的回忆。” “此刻我在一座遥远的城市,工作,生活,情感,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不过我依旧喜欢你们的音乐,欣赏你的才华。虽然我们做不成爱人,有些东西却是不会变的。” “这些留言不必回复,我很好,也希望你一切都好。” 冷炽瞬间想到一个人,这世上再不会有别人用这么温柔的语调和自己说话。 “小乐,收到你的回覆我真高兴!我做了那么缺德的事,你还能原谅我,实在惭愧。得知你一切都好,我终于能松一口气,虽然我也没什么资格“放心”你。” “你还是那么清澈,温柔,那么通情达理,好像从来没变过,我却变成了一个骯脏的混蛋。离开你不久,我就开始鬼混,把曾经的坚守玷污得一塌糊涂。现在想来,真的很后悔,但我也知道,我是个低级的动物,没法拒绝诱惑。就在刚才,我还做了一件连自己都瞧不起的龌龊事,幸好什么我们也没发生,否则我真的没脸面对你。” “说来讽刺,当我终于理解什么是爱的时候,我已经错过了心目中最完美的姑娘,真是活该。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时没有爱上你,我曾经以为自己没有这个功能,后来才发现,不是那样的。” “小乐,我爱上了一个人。他对我很好,好到能接受我所有的胡作非为,甚至纵容我勾引他,对他做那种事。对,你没看错,他。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对别人产生这种感情,却是一个从各种意义上都不应该爱的人。” “真对不起,好久不联繫,一上来就聊这些。我们的关系很特殊,身边没有一个人能倾诉,一时没忍住,给你添堵了。你就当没看到吧。” “最后,我是真心为你高兴,祝你在那边一切顺利。如果你需要帮助,请在第一时间联繫我,我会尽一切努力帮忙,希望你不要嫌弃。” 敲下这些文字,冷炽有些黯然。他对小乐有过懵懂的情愫,却因为自己的怯懦让它结束在开始之前。 熟悉的情节在重演,他又回到当初的十字路口,可这一次的抉择更难。 他可以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半强迫半勾引地拉着耿京川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却不能把他们的关系摆上檯面。它註定比一支地下乐队更地下,它是正在像太阳般升起的乐队的光芒之下的影子。乐队越闪耀,它就必须藏得越深。 冷炽悄悄观察过,耿京川对他的态度毫无变化,好像那晚的事没有发生过。他醉得很彻底,为了不去参加盛和平的聚会,冷炽相信他能把自己喝进医院。 其实别墅里的事不是秘密,这个圈子里有许多灰色的不可说。比如冷炽就听说过某人的烟盒里有管制药品,某人发扬嬉皮士的传统,用致幻剂“灵修”,还有人直接沾了硬毒,随时有可能丧命。 第74页 当年庄仲也参加过这种局,只不过他拒绝了朋友的劝诱,从头到尾冷眼旁观。耿京川说,他回来就吐了。里面的景象耿京川没有描述,冷炽能想像出来,那一定比电影里看过的更骯脏。 他只是不理解,是怎样的虚无,能让名气,金钱和性都没法让人满足。人间就没有一样更值得追求的事吗? 这大概就是东宫娘娘烙大饼吧,冷炽自嘲,自己还没享受过摇滚巨星的待遇,没准真到那一天,自己也会感到虚无。 又或者不会。 因为那些东西对冷炽的诱惑不大。有时候,他对自己的物慾淡泊也感到惊奇,但耿京川和他一样好打发,平常的生活就足够快乐,他也就不去死磕。而名声,除了乐队本身的需求,他自己并不追求被许多人追捧。 崇拜是距理解最遥远的东西,他宁愿要一个钟子期,也不愿像嵇康,《广陵散》弹给三千人仍绝响于江湖。可惜他的钟子期是耿京川,正着带自己向名利深处进发,无论这是不是他们的本心。 生活总是这样,充满矛盾和波折,人在其中只能咬紧牙关,不断向前。 楼下的草坪开始泛黄,冷炽常餵的三花猫也长成一个矫健的猎手。他曾经徵求过耿京川的意见,天气冷的时候,可不可以把它接到家里过冬。耿京川说,你不如问它。 这会儿冷炽趴在阳台上,看它玩弄一只倒霉的老鼠,顿觉自己的担心多余。 于是他挂念的事就只有一件,耿京川联繫过几家唱片公司,至今还没有一家给出回复。 他回想起四个人在那些公司里诚惶诚恐的样子,内心忐忑却绷着脆弱的尊严,仿佛第一次被自己投餵的猫。舞台上的英雄气概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所有走进接待室的乐队都像被挑拣的货品,要么被精美地包装,要么被丢进垃圾桶。 半个月过去,冷炽的心气也泄得所剩无几,用他自己的话说,“颓得晨勃都没了”。耿京川乐观依旧,但沉默的时候,冷炽也能看出他的侧脸上带着淡淡的失落。 他抽完一支烟,从阳台回来的时候,耿京川正在打电话。看不出是什么电话,因为他脸上没有表情,声调也没有变化,只是偶尔说声“好”或者“行”。 八成是接了活吧,冷炽想。没有演出的时候,耿京川也接点配器的工作,有时候他也会去串场,替其他乐队不能上台的吉他手干活。这种活没有收入,却能交朋友,能联繫到这几家公司,朋友的推荐功不可没。 “哥,”冷炽晃进自己的房间,拎起一把吉他,“我觉得你那段间奏还得改,大二度改小二度,更有一种……什么来着?对,压迫感。我弹给你听听。” 他本打算在排练室聊这个话题,可耿京川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他就想打个岔,切换心情。他把原版和改动版各弹一遍:“就是这么个意思,你感受到了吗?” 耿京川没接话,依然面色凝重,让冷炽心中一沉——难道是又吹了一家? 片刻之后,他嘴角一扬:“找身见人的衣服,下午去星空唱片。” “什么意思?” 耿京川已经笑起来:“还能什么意思?” 冷炽立刻扔下吉他跳起来,扳住他的脑袋,佯装要扭断他的脖子:“操,你会忽悠人了。” 耿京川握住他的胳膊,顺着用力的方向绕到他背后,交换了两人的位置。冷炽后背靠着耿京川的胸膛,反被他箍在怀里。他感到耿京川的鼻尖和嘴唇擦过后颈,热气吹拂着耳垂,一时间世界如同静止。 “陪我一起去吧。”耿京川的双臂收紧,脸颊也贴上他的耳侧。 冷炽心中有一万个冲动想和他接吻,可他笑着转过身,却说出另一句话:“不先来一炮庆祝庆祝?” 耿京川一个背跨把他放倒在地。 星空是业内有名的唱片公司,隔着几条街就能看到它所在的写字楼。阳光被玻璃外墙一反射就变得傲慢扎人,让人自惭形秽。 “牛逼闪闪啊。” 冷炽话里有话地调侃,随耿京川走过自动门,乘电梯上到五十层。 负责接待的是个年轻的女员工,梳着一丝不苟的马尾,被收腰西装、铅笔裙和八厘米高跟鞋绑架着身体,看上去像个刻板的塑料模特。 除了录音棚,器材室和接待室稍微有点唱片公司的感觉,其他地方和普通公司没差别。员工风格也和女员工一样,男的女的都被圈在自己的格子里,要么在敲电脑,要么在打电话,忙着冷炽和耿京川看不懂的东西。 音乐归音乐,生意归生意。乐队负责艺术,公司里只有生意,女员工公事公办的态度也表明了这点。 她敲开会议室的门,长桌边只坐着一个穿休闲装的中年男人。 “赵总,来了。” 女员工把他们引到会议桌,到饮水机边接了三杯水,然后离开房间。 被称为赵总的男人和他们寒暄一阵:“今天只有你们两个啊?” 耿京川点点头:“如果今天能签,我立刻让他们过来。” “不急,”赵总示意他们坐下,推过去一份文件,“我回去又听了几遍,让底下的人做了评估。” 他看了一眼耿京川和冷炽:“说实话,如果在我们这儿出专辑,你们的作品是不盈利的,我可能还要搭进去一点。” 第75页 意料之中的回覆。 有些公司只派助理应付他们,有些当场拒绝,星空至少认真对待了。 耿京川翻翻那几张纸,皱眉道:“这些事您在电话里就可以说。” “我请你过来,当然不只是给老盛面子。”赵总摆手,“我个人很喜欢你们的音乐,也希望能把它做成唱片。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外面那么多员工——你们都懂,我就不废话了。咱们今天就是一起讨论,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赵总有思路?” “我嘛,接下来的话我和许多人都说过。”赵总讲究地放慢语速,“有些人接受了,有些人坚持自己的想法。那些和我想法一致的人,现在混得都不错。个性固然要保留,群众的口味还是要兼顾的。” 耿京川和冷炽默契地沉默。 “你们不用担心,我的意思不是让你们也改唱流行。只是稍微做一点调整,”赵总捏着食指和拇指,“一点点。” “怎么调整?” 赵总直起身子,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套话抖出来:“咱们只需要把太激烈的东西淡化一点,照顾一下群众的接受度,比如那什么乐队的流行摇滚,就很不错嘛。在摇滚音乐里,他们的销量很不错了。你们的形象气质比他们都好,尤其是小耿,长得那么精神,是吧?” 他从手边的一堆文件里抽出一盒cd,封面上印着几个摇滚不摇滚,流行不流行的长发小青年。主唱脸上写满老子天下第一,抬手指着镜头,后面几个人面无表情,或是捂着心脏,或是单膝下跪,看上去都不像正常人。 冷炽脑子里飘过两个字,傻逼。 别说耿京川,卫卫和巴音都不能答应,把自己弄成这样去搞流行,还不如去街头摆摊画像——丢不起这个人。 赵总似乎料到他们的反应,又或许是他游说过无数和他们一样的乐手,很快搬出另一套说辞。依然是老调重弹,劝他们向市场妥协。 “老盛的想法和我一样。你们看他,既成功,又不耽误‘摇滚’。别钻牛角尖。” 耿京川低头不语,冷炽知道他不可能被说动。 倒不是他清高,这种活法就不是他的本性。与其说他热爱摇滚乐,不如说他热爱这种生活,台上既是表演,也是真实的自我。耿京川最恨虚伪,他厌恶一切装腔作势。从前迫于生计,他演过许多俗歌,即使干这种活,他也保持着最大的真诚,认真弹奏每个音符。让他把发自内心的创作变成拿腔拿调的表演,不如杀了他。换做自己,卫卫和巴音也一样,无非是拒绝方式不同。 面谈的结果很不理想,聊到最后,冷炽明显感觉到耿京川在压着火。离开会议室前,赵总留耿京川单独谈了一会儿。 冷炽在走廊闲逛,打量着无处不在的秩序。接待自己的姑娘坐在自己的桌边,一会儿敲敲电脑,一会儿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像一颗忙碌的齿轮。 他忽然想通了自己当初为何逃离“正路”,投身艺术。那是一方净土,远离束缚和伪装,只有自由和真实。 耿京川也一样。 走出写字楼时,阳光依然强烈,目光所及都是明亮的暖色。 只有耿京川的脸色有点阴沉,几次都欲言又止。 冷炽猜到他要说什么:“那孙子是不是让你蹬了乐队单飞?” 耿京川看着他没说话,表情却回答了问题。 “我就他妈知道。”冷炽双手插兜,皱巴巴的烟盒和手挤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他们依旧在抽那种穷逼乐。 “哥,你就不想换盒好烟?” “抽惯了。哪天这烟停产了,我就戒菸。” “何苦呢?”冷炽微笑起来,“你就不能有点追求?” “我这人没什么出息,跟我混容易后悔。” 冷炽抬脚踢他:“好好说话,怎么骂人呢?” “说真的,我确实挺对不起你们,这么多年唔……” 冷炽的第二脚毫不留情,耿京川被踹得踉跄几步,但他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起来。冷炽追上去又是一顿虚张声势的组合拳,耿京川配合地表演抱头逃窜。 “你也就敢欺负我是吧?敢跟他俩提这个吗?腿给你打折……” 两人一路跑到地铁口才恢复正形,耿京川站在电梯上,下了一半才发现冷炽还在上面,便向他招手:“发什么呆呢?” “你带身份证了吗?” “操。”耿京川逆着电梯的方向跑上来,“坐公汽去。” 冷炽大笑,顺手勾住他的肩,紧紧地箍着。 无论在台上如何光芒四射,在生活中都躲不过查身份证。多数观众比乐手活得体面,有平静的生活和稳定的薪水。音乐之于他们不过是生活的一角,对于乐手却是全部。 选择月亮并不比选择六便士更有尊严,那只是无数活法中的一种,尽管它代价高昂,道路崎岖。冷炽摩挲着耿京川的肩膀,第一次感到知足。没有性,没有爱,他们之间还有太多割不断的羁绊,因为他们走在同一条路上。 “乐什么呢?” “你不觉得有意思吗?” “什么啊?” 第76页 “不知道,说不上来。” 耿京川转头看冷炽,目光一碰,他们就同时微笑。他知道,他们笑的是同样的东西。 “那就庆祝一下吧,哥。” “庆祝什么?” “庆祝今天又谈崩一家。” “你有毛病吧?”耿京川笑骂。 “是啊,”冷炽凑近他的耳朵,“‘那个’病犯了,你给我治治?” “滚蛋。” 第33章 迄今为止,日蚀乐队已经把大大小小的音乐节走了个遍,再热烈的场面也司空见惯,这让他们怀念起津岛音乐节。 “第一次”总是令人难忘,之后就是无数的重复。许多乐手就是在这样的重复中走向怀疑和虚无,如果能找到当初的激情,他们愿意尝试任何东西。 冷炽用了个文绉绉的概念形容嗑药,“和魔鬼做交易”,闪光是一时的,锈蚀是长久的。耿京川和他选择了同一条路,它艰难且充满荆棘,每一步都要汗水铺垫,却会给他们坦荡和自由。 有追求的乐队,每场演出都很危险。除了观众的期待水涨船高,它自己也不能停滞不前,因为停滞就意味着死亡——以不断重复自我的方式沉入时间,成为历史。往日的荣光都变成殿堂里的牌位,纵有绵延的香火,也无法挽回衰败的灵魂。 参加草原音乐节之前,日蚀乐队又准备了几首新歌。每次参加重要活动,他们都会准备新作品,这已成为惯例。多数乐队只唱旧作,经典作品人气高,效果好,是大型活动上不会出错的选择。此时发表新作成败难料,相当冒险。 耿京川这样做不是玩弄噱头,而是要证明,日蚀乐队绝不会坐在成就上腐朽。 音乐节场地离巴音的老家只有几十公里,他的家人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张罗,准备招待小儿子和他的朋友们。 乐队一行人住在巴音家,被他的父亲和兄长轮番招待,白天开车带他们去草原兜风,晚上吃肉喝酒。冷炽、耿京川和卫卫玩得乐不思蜀,连号称国内版伍德斯托克的音乐节都懒得逛。倒是巴音一回家就帮父母干活,淳朴得和其他农村青年没有两样。 难得空闲,耿京川学会了骑摩托车,借了巴音家放羊的车在没有公路的地方无证驾驶,冷炽也满不在乎地坐在后面吹风。 耿京川最喜欢的地方是几公里外的小山丘,那里依稀能看到人烟,却听不见嘈杂。他说如果自己生在这里,也许就不会拼命想跑出去,天地足够广阔,足够释放他驰骋的欲望。 除了骑车兜风,他们把时间都花在聊天上,谈话内容包罗万象。 冷炽很奇怪奇怪,两人住在一起,每天都说话,怎么还能这么有聊头。要不是演出结束他们就返程,他们还能再聊上几天几夜。他们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每天晚上冷炽躺在耿京川旁边,难得没有动手动脚,把睡前时光全用来谈天说地。短短几天,他用来记录灵感的速写本就涂满了。 不过这清淡气氛没持续太久。演出前一天,他们最后一次去山顶吹风,冷炽终于忍不住勾着耿京川做了点没羞没臊的事。 草原上不能抽后烟,两个人站在摩托车旁边,让风带走汗水。冷炽不时侧过头索吻,耿京川也很慷慨,从不拒绝。 “哥,你有没有发现,你越来越温柔了。” “没有。” 冷炽从后面搂着他:“你看,我这么腻,你都没踢我。” “我懒得动。” “之前不是这样的,你总是提上裤子就走人。” 耿京川望着茫茫四野,轻笑:“这儿?我能往哪跑?” “反正不一样。”冷炽望着他的笑容,心中拨出一阵明快的和弦,“还要吗?” “你心里是不是只有这点事?” 耿京川皱着眉推他,但他没有用力。冷炽的戏嚯里藏着几分认真,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被他磨了一阵,耿京川也有些动摇,任他在自己脸上脖子细细地亲。 他在心里承认,这感觉不错。 从没有人这么热情地亲吻自己,还有那沉醉的眼神,那么纯粹,仿佛世间只剩下自己。除了肉体的愉悦,他还感到一种灵魂被抚慰的温暖。他忍不住仰起头,露出脆弱的咽喉,由着对方品尝。 天穹高远,蓝得近乎梦幻,耿京川双手撑着车座,暂时忘记现实,遁入迷离。冷炽的低语声越来越远,亲吻的热度越来越近,从外向内地印进来。他的身体也热了,索性脱下上衣。 亲吻像热雨洒落,在胸肌间的沟壑汇聚,向下流淌。腰带又一次被解开,探下去的不再是手,而是飢饿的双唇。雨点越来越热,越来越密集。毛发的边缘被濡湿,他喉结滚动,口中焦渴。 他想到不久前的梦,醉酒之后的春梦——梦中人饥渴地吞下自己的阴茎,就像此刻。 “冷炽!” 耿京川猛然惊醒,震惊地看到冷炽半跪在自己双腿之间,吃力地吞吐着。 “你想干什么……” 冷炽的嘴被填着,弯了弯眼睛露出笑容,继续吮吸。他技术生涩,不时被捅到喉咙,呛得眼圈发红。耿京川的下身没什么快感,胸口却像着了火,烧得他呼吸困难。他抓住冷炽的领口把他提起来,堵住他尚未合拢的嘴,也不管它刚刚吞下什么。 第77页 “我想干你。” 这张该死的嘴,刚恢复自由就开始挑衅。 耿京川把他按在车座上,作势扯下他的裤子,不想手劲过大,直接给剥了下来。冷炽惊呼一声,耿京川的脸腾地红了,可一想到他刚才的浑话,不由恶从心起,抬手抽了两巴掌。 冷炽没遭过罪的屁股红了两片,立时夹紧。收缩的臀肌轮廓清晰,不是他见惯的圆润。按说看到这个画面,欲望应该退却,毕竟他对男人的屁股完全没有兴趣,但是…… 反应过来时,耿京川做了件让自己更脸红的事,把自己的下半身用力地撞过去,嵌入对方双臀之间。 尽管不是真的进入,依然刺激十足,“进入”这件事的精神满足不亚于肉体的快感,这是本能。然而被进入的一方……他连忙查看冷炽的脸,后者刚才还在大呼小叫,这会儿却安静地抿着嘴,连眼睛都紧紧地闭着。 “对不起!”懊悔地起身,想抽离身体,却被扣住手腕。 “别走。”冷炽的声音很低,喘得很急,“别走,我兜里……有,套。” 话未说完,他就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耿京川只看到红透的脖子和耳朵,随急促呼吸起伏的上身,还有发着抖的,紧张到僵硬的赤裸下身。 “你这是……” 疯了还是傻了? 耿京川咽下后半句话,语言已是多余。他强压着暴虐的冲动,温和而坚决地软化和自己较劲的人,吻开他的嘴唇。 冷炽仍闭着眼睛,抵着他的额头喘息:“哥,你来啊。再磨蹭一会儿,我可就豁不出去了……” 你要豁出去什么? 你想要什么…… 耿京川也许知道,但他没法回答,那东西分量太重,没法轻易承诺。 冷炽要的答案不需要说出口,瞬间的犹豫已经回答一切。他把嘆息掩盖在轻佻的笑意中,滑出他的拥抱,继续刚才的口交。他双臂紧箍着耿京川的腿,不让他逃离,使出浑身解数取悦他的阴茎。 也许是错觉,但不重要,耿京川只觉得冷炽的口腔比自己进入过的任何身体都热,缺氧的感觉再度袭来,他不得不仰头呼吸。无边的蓝色冷却不了他发烫的眼睛,他想喊出来,叫出来,不为那微不足道的快感,只因他胸腔里有一座爆发的火山。 最后的一刻冷炽也没有吐出来,白色的液体溢出磨红的嘴角,流过脱臼的下颌。 耿京川脸上火烧火燎,像被扇了记耳光,他也真的想扇自己一耳光。他托起冷炽的脸,小心地帮他复位,抹掉污浊。淡淡的腥味飘散开,他不敢面对冷炽的眼睛。 “爽不爽?”后者笑着打破尴尬。 耿京川想点头,又觉得不合适,只好用行动表示。他在冷炽饱受蹂躏的双唇上亲了亲,然后坐到他身边,帮他做起手活。 享受的时候冷炽倒很老实,眯着眼睛靠在他身上,舒服就呻吟,不满就带着他的手一起动。他的坦率稍微沖淡了耿京川的愧疚,渐渐专注于无言的沟通。他从这样细緻耐心过,亲吻和抚摸都不再吝惜,对方喜欢的一切他都加倍奉送。 高潮之后,冷炽迷离的眼睛映着天空的蓝,像带着雾的湖面。耿京川心中涌起莫名的温存,低下头,想给他一个吻。 冷炽却轻轻地笑着躲开:“谢谢你。” 多年之后,有人评论草原音乐节是“中国的伍德斯托克”。那场盛会在摇滚史上留下太多东西,作为当年的文化现象被载入文献,但耿京川几乎没有印象。 他只记得那天的风很大,夕阳染红了草浪和人潮。冷炽站在舞台边缘,像一个黑色的剪影。平日里的会心一笑、目光纠缠这场演出中寥寥无几,大部分时候,他的目光都在放空。 这细微的不同连同台的卫卫也没有觉察,观众的反应热烈如常,只有耿京川感到冷炽身边多了一层凉气,把他们热铁般的默契冻出一丝裂痕。他熟悉这种感觉。 许多画面涌入脑海,破碎的吉他,血染的泥土,积灰的排练室,还有死寂的眼睛……所有事情都是从这淡漠的,放空的眼神开始。 耿京川干了一杯酒,冲掉不着边际的想像。 冷炽也陪了一杯。他看上去很愉快,和每次成功演出后一样,庆功宴上他总是活跃气氛的角色,尽管他不是爱热闹的人。 第二天就是返程的日子,巴音的家人准备了丰盛的酒席。每块有拳头大的炖羊肉配高度烈酒,金属乐手在台上再桀骜,在餐桌旁也被这豪迈慑服。 每个人都喝多了,尤其是冷炽。 当巴音的兄长笑着举杯,念起“草原雄鹰展翅飞”时,他还意识不到危险,说着笑话举杯应和。巴音难得地不厚道,站在兄长那边。 全套酒令下来要喝十几杯,冷炽当场断片,不得不被耿京川背回房间。 他很少喝到不省人事。每次去应酬,喝酒最多的是耿京川,冷炽总是清醒着为他善后。这次他成了被照顾的人。 耿京川把他扶到床上,脱去衣物,又像冷炽照顾自己那样给他擦洗。忙完这一切,他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感慨伺候人的活不好干。冷炽默默地做了几年,从没抱怨过一句。他放浪的表象太有迷惑性,以至于自己一直忽略了他是个细腻内敛的人。 第78页 和冷炽睡同一张床的机会很多,每次不是直奔梦乡就是被激情烧得无暇他顾,像现在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还是头一遭。 说来,自己还真没有仔细观察过他的脸。昏光之下,他的眉骨和鼻樑轮廓很是英挺,眼睛和嘴唇的线条又很柔和。清醒的时候,这些线条会鲜活地变换,勾出生动的表情。 耿京川学着他的笑容勾动嘴角,可惜不好看,他那张严肃的冷脸不适合这样的笑。但他样持续地微笑着,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一种醉态,他也醉的不轻。 可冷炽为什么要把自己灌醉?他怎么会看不出祝酒词背后的玩笑? “你这里都装着些什么啊?” 耿京川摸着他的额头呢喃,不知不觉就摸到他的脸,那里有两片醉红的晕染。喝醉的人体温高,他的手指渐渐被暖热了。 “睡得跟小孩似的……” 冷炽睡相不佳,手脚不肯安分地呆在被窝里,还喜欢把被子捲成一团搂着。每次和他睡在一起,耿京川不仅会被抢走棉被,还要被拳打脚踢。这会儿他睡成举手投降的姿势,一条腿蹬出去,颇有霸占整张床的意思。 耿京川被挤到床边也不生气,索性坐起来,继续观察他的身体。毫无疑问,这是个特徵明显的男人,即使皮肤白点,也绝不会让人误判。 自己怎么会对这个身体产生想法呢?即使现在,冷炽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勾引自己,体内也有股隐隐的躁动。 他摆弄着冷炽的手。手指很长,无论拿笔还是弹琴,都很好看——握着那玩意的时候也一样——操。他握笔的时候显得画笔很细,动作轻轻巧巧的,他弹琴时却有股狠劲儿——他的手活真不错,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轻拢慢捻抹复挑…… 他妈的。 耿京川走出房间抽了支烟。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冷炽突然对自己产生兴趣?那道界限是什么时候被越过的,为什么自己轻易就接受了他的越界? 他知道这圈子里有人男女通吃,无所顾忌,但是冷炽……很难把他和这些人联繫到一起。他看自己的眼神那么专注,几乎让人惭愧。 “哥,让我一直跟着你吧。” 这个圈子充满浮躁与诱惑,乐手坚守一支乐队已属难得,坚守一个人?耿京川嘆了口气,他可不相信什么爱情童话。如果有一天乐队解散,冷炽会比庄仲还幻灭,他的爱情和理想会同时化为灰烬。 耿京川回到房间,冷炽还在沉睡,连姿势都不曾换过。他脱了衣服躺到旁边,给他掖了掖被角。 冷炽翻了个身,嘴唇动了动,好像在嘟囔什么。耿京川把耳朵贴上去时,他的梦话已经说完了。他没有躺回去,守着冷炽的双唇,想等他再说点什么,直到困意蒙上眼睛。 入睡之前耿京川翻了几个身,最终面朝冷炽侧躺,手臂搭在他身上。明天早上他又会披上铠甲,守护乐队和珍视的人,但在此刻,他不能让这温暖离开怀抱。 就像不能离开自己的心脏。 第34章 乐队的知名度又上了一个台阶,无论喜欢什么音乐的人,提到摇滚圈,总能想到日蚀。 被主流视野关注的兴奋很短暂,很快,四个人都陷入不断被打扰的烦躁中。虽不至于像偶像明星那样被尾随,好奇的窥探却与日俱增。 卫卫对此感受颇深。 纹身店的访客越来越多,不少人指名要她操作,都被万象挡下。还有些人不想纹身,只想近距离接触少见的女乐手。 不过很多人都失望而归,因为她看上去既不酷,也不性感,除了头发很短,身上连件奇装异服都没穿。她穿着基本款的t恤和牛仔裤坐在纹身店的角落,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复杂的图案,她搂着数位板一笔一笔地勾勒,像个画作业的学生。 此刻她正在给一个乳腺癌手术过的顾客设计图案,从乳房被切掉的刀口生出茂盛的花。这是顾客自己的构思,由卫卫把它落实。稿子通过后,她会亲自在顾客身体上操作。 卫卫有很多这样的顾客,手腕上有割痕的男孩,肚子上有剖腹产疤痕的母亲,被烧伤的小吃摊主,还有为胎记苦恼的少女。比起给健康皮肤锦上添花,她更喜欢帮这些有瑕疵的身体寻找新的可能。 主流审美苛刻而保守,它要求每一个进入公众视野的女性都有鲜明的女性特徵,即使走中性路线也要描眉画眼涂红唇,保留性别魅力。 卫卫最反感拿乐手的性别做文章。 她从小就对穿衣打扮缺少兴趣,尽管她有一张好看的脸和能驾驭大多数衣服的身材。为了演出效果,她不得不穿些短裤长靴和半截背心,但她穿这些时总是与性感无缘,更像个刻意耍帅的漫画主角。 耿京川并不要求她性感或漂亮,他的原话是“只要不裸奔,你穿什么我都不管”。所以到现在,她就只穿t恤和牛仔裤上台,最多在手腕和脖子上挂点金属饰物。 日蚀乐队的形象向来简朴,黑衣黑发,没有夸张的装饰,他们身上最引人注目的东西是乐器。被更多人关注后,一切就大不相同。许多人评论他们“太土”、“不够摇滚”,至少不像他们想像中的摇滚明星——奇装异服,发型另类,脸上画着邪气外溢的妆。就连要签约他们的公司也要求,他们必须按观众的喜好包装,再不能像之前那样朴实,没有“星”味。 第79页 耿京川曾经为乐队无人问津而焦虑,如今无数公司投来橄榄枝,他反而犹豫了。 他面前有两个选择,一是坚持故我,与主流保持距离,二是向大众审美妥协,换取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名利对他个人诱惑不大,但一路陪他走来的朋友依然过着不富裕的生活,他不能只为自己考虑。 思忖再三,他带着乐队来到一家最有诚意的公司,它不要求乐队向流行靠拢。可这一次,当他们在会议室的圆桌旁坐下,开始讨论后续合作时,摆在耿京川面前的问题却被推向朋友面前。 经纪人要卫卫作出妥协。 “不行不行,你们乐队的卖点就是有个女贝斯手,低调是肯定不行的。按我老闆的意见,你不光得性感,还得高调,多制造点话题,最好和感情有关。想红就不能太清高,当然,你可以表现得高傲一点,神秘一点,但是该刺激观众的时候,你必须得拉得下脸……” 冷炽头一次见到卫卫被气得眼圈发红,如果不是给耿京川面子,她早就把桌面上那个厚重的玻璃菸灰缸砸到经纪人头上了。 对方也看出苗头不对,连忙换了语气:“消消气,别上火,我也不愿意装孙子。但是咱吃的是这碗饭,总不能吃饭砸锅,你说是吧?” 卫卫盯着菸灰缸不说话。 耿京川能看出来,她不愿意。那么巴音和冷炽呢? 前者正在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切与他无关。鼓手坐在最后面从头忙到尾,没时间搞花活,谁也不会把多余的精力放在他身上。不过巴音的态度也写在脸上,他宁可搬回打工宿舍,也不愿意靠卫卫露大腿赚钱。 至于冷炽,起先他表现得很正常,还对经纪人笑了笑。不久他就站起来,绕到经纪人身边,解开腰带,一边蹬掉鞋,一边脱了裤子。他里面只穿了条四角内裤,光着两条腿来回走几圈,倚着墙摆了个妖娆的姿势。 “你看我这腿怎么样?”他在大腿上拍出一声脆响,“脱个毛不比她差吧?你再看看我的胸,不是吹,没有d也有c了。这么好的身材不露,简直暴殄天物……” 耿京川没想到乐队能以这种方式谈崩——冷炽搂着经纪人的脖子耍流氓,吓得对方差点报警。后来他就那样拎着鞋和外裤走出办公楼,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不必说。 耿京川嘆了口气,是自己小看了大家。 “走吧,去吃个饭。”每次他这样说,就是要请客了。其余三人还在琢磨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已经选好了地方:“庆祝今天又谈崩一家。” 卫卫品了品他的话,笑着拍他的背:“你这人啊。” 从草原音乐节回来,耿京川就感觉冷炽和之前有点不同。可惜除了他自己,没人觉得生活中的冷炽有什么异样。 此人还是那么不着调,一身艺术家做派,时而正经严肃,时而放浪形骸。尤其是在根据地树海,他总是格外放得开,不仅颱风洒脱,衣着也更加大胆。如果让别人说他有什么变化,大概也就是这点。 音乐公司这一脱让他上了瘾,他索性在台上也不穿长裤,下身只有一条贴身短裤和黑色皮靴。有时他也会在耿京川的逼迫下穿好裤子,裸露的部分就挪到上身,要么是挽着袖子、纽扣开到腹肌的黑衬衫,要么直接袒胸露怀,脖子上只繫着个皮革项圈。最离谱的一次是他酒后上台,脑后绑着马尾,身上穿了件缀着金属和皮带、衩快开到腰的黑旗袍,脚上还踩着一双不知哪里弄来的高跟鞋。 这一身骚得巴音不敢正眼看他,卫卫的表情管理也差点破功,咬着嘴唇才免于笑场。 更痛苦的是耿京川。 冷炽的扮相併不扭捏,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双腿硬朗有力。他的动作也不模仿女性,实际上,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穿的是男装还是女装。观众对此相当买帐,每当冷炽出场,男的起闹女的尖叫,他投入地演奏时,台下也随之荡漾。 耿京川的痛苦不是嫉妒冷炽比他人气更高——他完全没动过这念头,而是他自己心中居然也有和观众一样的冲动。 当冷炽晃着两条长腿,像往常一样凑过来与他合奏时,他突然感到心慌气短,手上差点失了准头。腰间的吉他能遮挡身体的变化,却压不住他的躁动和焦灼。 论坛上有人评论,冷炽浪骚的时候,耿京川也很暴躁。 岂止是暴躁,那个时候他感到汹涌的欲望。回来之后,冷炽就很少和他有肉体接触,连暧昧的玩笑都不再开,两个人比刚认识时还清白。但他们的关系没有因此疏远,除了这一层,其他方面照旧亲密无间。 这确实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变化,耿京川很不适应,却无处诉说。他原以为自己可以退回从前,继续在浪荡中释放力比多。 耿京川试过,无一例外地失败了。 翻开通讯录,他依然没有联繫谁的欲望,参加的酒局也多是素局。即使是荤局,他也当素局来喝,从头到尾色即是空。酒肉朋友笑他“不行了”,耿京川也不辩解,喝完就回家,也带回被酒精撩起的欲望。 他怀着自己也说不清的冲动推开冷炽的门,后者却只和他聊今天的画,他稍微把话题引向成人,就被对方带回严肃端庄。如是反覆,耿京川就不得不和他保持纯洁的友谊。 第80页 可他在台上又是怎么回事?在家里正经,跑到这里放浪? 演出结尾,耿京川终于唱错了词,本应是第二段的歌词,他又唱起第一段。好在台下的气氛极其热烈,许多人在大声合唱,歌声盖过了耿京川声音。他连忙拎起麦克指向台下,用互动化解危机。 接上正确的歌词时,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冷炽,后者正看着自己的手,貌似在专心演奏。但是他在笑,他的嘴角始终可疑地翘着,耿京川每次回头,都能看到这个画面。 他的心火烧得更旺了,但另一个声音也在反问他:这一切难道不是因为你?冷炽变成这样,难道不是你的拒绝伤了人?可那种事能答应吗…… 许多声音在他脑中争吵不休,混着无线电般的杂音,使最后一首歌变成了折磨。耿京川全靠肌肉记忆,强撑着完成演出。下台后的琐事一件接一件,他木着大脑应付前来搭话的人,对自己说了什么又听了什么毫无印象。 他只想快点回家,把冷炽按在床上,继续在草原上没完成的事。他要把他干得彻彻底底,让他再没有一丝精力去向别人释放,他要把同样的折磨还回去——是,要这么做,如果这就是冷炽想要的,为什么不满足他?还要为了所谓“责任感”,让他像庄仲一样求而不得,把他推到失控的深渊吗? 丝丝缕缕的杂音变成千万人的高呼,让他坚信自己这样做是为了成全对方,只有一个微弱的声音被掩盖在山呼海啸之下,怎么也传不进他的耳朵: 其实,你不是也很想要他吗? 冷炽没给他这个机会,回家之后他就把自己关起来。 如果不这样,他会忍不住打破这些天来的坚持。耿京川的心太软了,为了自己,多没原则的事他都能接受。他越包容,自己的放肆就越卑鄙,越没有尊严。 这不是冷炽想要的。 他曾以为爱就是深厚的情感加肉体关系,只不过现实一次次撕裂他的认知。得到和想要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就像不合适的两个齿轮强行组合,只会相互磨损。很简单的道理,是自己一直想不通。 可想通了又如何?如果靠想通就能放下执念,这世界早就太平了。冷炽在床上翻来覆去,肉体的骚动和灵魂的喧譁都没法用“通透”平息,其实他明白,真正的解决之道是“得到”。 演出时,耿京川的眼里充满戾气,就像在床上。他总是很抗拒,很愤怒,好像在极力忍耐什么。 为了乐队,忍耐吉他手的骚扰?那他可真是忍辱负重…… 不,他不是那样的人。 但他为什么不开除自己,为什么不把自己从这房子里赶出去? 冷炽的脑子越来越混乱,他的手已经开始动了。粗暴的快感很快冲走杂念,他紧闭的双眼里开始放映耿京川的脸……就是那个眼神,充满攻击性,让人心甘情愿地被他压倒,又想全力地反攻,把它变成屈服。 他回忆着耿京川射精时短暂的脆弱,高潮便像闪电般噼了下来。 冷炽一直在努力,不让耿京川成为自己的性幻想,今晚的自慰让一切回到原点。无论多刺激的视频都比不上幻想的力量,何况这幻想里还有记忆的真实。 他扔掉废纸,望着天花板悲哀地想,也许自己得离开乐队了。 耿京川推不开冷炽的门。 他极少遇到这种情况,平时冷炽经常开着门,或者留一条缝隙。房门很隔音,几乎听不到敲门声,所以他们都允许对方推门直入。他又推了一次,感到坚实的阻力,这才确信冷炽真的锁了门。 那一瞬间他胸口发闷,愤怒像坚硬的固体填满了胸腔,又沉沉地下坠,仿佛他失落的、低垂的头。 “冷炽……” 他知道里面听不见,还是试探着叫了一声。 果然没有回应。 耿京川摸了摸冷硬的门板,揣着满怀心火,到浴室洗了个凉水澡。可惜冷水只能沖凉发烫的皮肤,稍不留神,死灰就在身体里复燃。 他抬头看见仍滴着水的花洒,它也同样淋湿过冷炽的身体。他们在不同的时间,相同的空间里赤身裸体,做过相同的事。燥热难耐的时候,耿京川在这里抚慰过自己。他想像冷炽也在这里,一丝不挂,头发滴着水,身上散发着沐浴露的皂香。 然后,他又往手心倒了一点,在小腹上抹开,下滑,做起最简单的动作。 冷炽总是很享受,身体放松,毫不吝惜地展示自己的愉悦。和他一起做这件事总是很有氛围,比独自抚摸更有快感,而且,他的手……总是那么灵活,充满技巧,他把弹琴的手法用在自己身上时,那快感能让人忘记整个世界。 耿京川粗重地喘息着,额头贴着冰凉的瓷砖,一只手模仿着冷炽的动作,另一只手在身上抚摸。那也是冷炽喜欢做的事。他喜欢两个人紧紧地贴着,又是亲又是摸,双腿也缠在一起,全身没有闲着的地方。 而他也完整地抚摸过冷炽的身体,在草原上,还差点进入过他身体内部。他不是没做过这种梦,在梦里,冷炽的眼睛紧闭着,身体微微发抖,在自己身上努力地摆动……他里面很热,又出奇地柔软,完全不像他的外表。那里一阵阵地收缩,好像在吮吸着自己——这是冷炽为自己口交的感觉。 第81页 耿京川没有过和其他男人的性体验,此刻他不由后悔为什么那天没有继续。他真的很想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他想知道冷炽会不会也像被自己手淫时那样迷离地呻吟,用湿热的气声,一声一声地叫着“哥”射出来…… 结束之后,他蹲在墙边,摸着那片缓慢流淌的精液。冷炽是不是也曾射在这里?他尝过自己的东西,他的又是什么味道? 耿京川蓦然站起来,被自己的想像惊得彻底清醒。 刚才他不只幻想了自己对冷炽做那种事,还想像了冷炽在自己身上获得快感,被自己吻遍全身,口含着高潮,甚至……进入自己。他还记得幻想中冷炽的表情,痛苦和快乐同时出现在他脸上,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如果是那样,如果是那样…… 耿京川沉默地擦干自己。 如果那是他想要的。 如果…… 第35章 冷炽的放浪终于引来意外收穫。 在台下欢呼“我要睡了你”的女乐迷不少见,有些男乐迷也来到面前,试探着,约他“一起玩”。从他们的肢体语言,冷炽读出了“玩”的含义,不由感慨自作自受。 他当然谢绝,这种事他想都没想过,他至今不觉得自己的性取向有什么改变。 至于耿京川,自己迷他简直天经地义,谁能不喜欢他呢?然而冷炽从没见过同样的男乐迷找他,耿京川和男人的相处模式很简单,没有任何暧昧。冷炽反省了一阵子,没反省出结果,倒是收敛了骚气。他稍微正经起来,耿京川似乎也温和了。 他当然想不出这里面的关系,只觉耿京川不喜欢譁众取宠,自己着实不该再出洋相了。可他对自己也太包容了,这种影响乐队气质的事他不但没有发火,连脸色都没给自己甩过。 反省到最后,冷炽愧疚又感动,讪讪地找耿京川:“前一阵子,我挺过分的……” “嗯。”耿京川实话实说,确实过分。 他所指的过分和冷炽道歉的过分是两回事,可惜这话不能挑明,要承认自己被撩拨得夜不能寐,他还拉不下脸。只是,当时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还没做好准备,如今他已经能正视自己的欲望,冷炽却走向另一条路。 都是因为自己。 “哥,对不起。”冷炽深深低头,认真地道歉,“我以后不这样了。” 耿京川顿时后悔和他开玩笑,他没有一点指责的意思:“不是什么要紧事,不用这么严肃。” 冷炽依旧低着头:“也给你添堵了,前一阵子,我不该对你,那样……” “什么话。”耿京川拍了他一巴掌,拍完又觉得不对劲。他实在不会哄人,虽然有过很多艷遇,但从来没对感情上过心——现在报应来了。 “没事,真的。”他把另一只手也搭上冷炽的肩膀,尽量温柔地搂着。他觉得这样还差点意思,又收紧手臂,把它变成拥抱:“那不是什么事儿……” 冷炽一动不动,任他试探着贴过来,在自己脸上亲吻。在亲到嘴角时,他终于推开耿京川。 “哥,你不用勉强。” “不勉强。” “上个礼拜我去找了个房子,定金都付了。这几天我就搬走。” “为什么?”耿京川不解,甚至有点愤怒,“跟我住让你受委屈了?” “没有,是我自己的原因。还有就是,咱们俩男的,总住一起也不太好,你也有你的生活……” 冷炽觉得自己的理由很实际。那晚之后,耿京川就改变了生活方式,再没有和一个姑娘联繫过。有些东西不能强求,就别再影响他的生活了。 而耿京川脑子里只有草原上那个画面——冷炽脸上没有笑容,他正在努力克服紧张,等着接纳自己。现在也是这个人,用同样的表情说,他要离开。 “你真是这么想的?” “嗯。”冷炽四下打量,唯独不敢看耿京川的眼睛,“其实我也挺捨不得的,都住惯了……” 他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废话,耿京川一言不发,直到他自己说不下去,藉口整理画具遁回房间。 搬走之前,冷炽每天都在楼下的绿化带附近转悠。除了耿京川,他在这里的牵挂就是那只三花猫。 不久之前它生了一窝小猫,一只像它,另外一只像父亲。那大概是只黄色的狸花猫,因为它看上去像只小老虎。冷炽给小猫买了不少吃的,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冷炽以为公猫会照料这娘仨,结果它始终没有出现,他自嘲成了小猫的干爹。 这一次他也带了罐头和零食,坐在绿化带边缘的石头上,看一家三口进餐。三花猫放心地任他抱着小猫,吃完东西也来蹭他的腿。冷炽的黑裤子上沾了一层猫毛,但他很享受。 他嘆了口气,摸了摸它的后脑勺:“以后见一面就不容易了。” 小猫不知愁滋味地“喵”,大猫似乎听懂了什么,躺在地上任他抚摸肚皮,没再像平时那样抱着他的手啃咬。 “要不,你们跟我走吧。”冷炽自言自语地建议,“罐头管够。” 第82页 小猫突然从他怀里跳出去,追逐草地上的蝴蝶。阳光给它们的绒毛罩上金色的光晕,那是自由的颜色。他能给它们饱暖的生活和远超同类的寿命,却无法给它们同样的自由。可谁又知道在猫的世界观里,温饱和自由哪一种更可贵? “我能替你们做决定吗?” 这时大猫也打了个滚,从他手下熘走。小猫跑得太远,它要把它们赶回安全范围。 “行吧,明天再说。” 冷炽摘了摘腿上的猫毛,黯然起身。 明天就是搬家的日子,他的东西还没收拾。 冷炽坐在房间里,望着满屋收藏,每一件都浸透了回忆。自己架子上的书,耿京川也读了不少,抽屉里的效果器,大多是和耿京川一起挑选的,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小玩意,自己喜欢就随手买来,耿京川先是不理解,后来也和他一样喜欢上这些…… 虽然只是分开住,感觉却像把生命的一部分永远地割下来——又不是以后不见面,磨蹭什么? 冷炽烦躁地撑开纸箱,开始往里填东西。 书架先被清空,然后是衣柜和抽屉。乐器,画具,收藏依次被请出原处,塞进简陋的打包箱。罗马城不是一天建成,拆毁只需一个晚上。熟悉的房间变得凌乱而陌生,冷炽说不清是什么心情,莫名的疲惫把他按在床上,还有许多东西没有整理,他却迟迟不肯继续。 那天晚上,他们曾在这张床上做了超出友谊的事,此刻身下的床单就是那晚的见证。 扔掉,还是留下,to be,or not to be…… 他抚摸着半旧的布料,然后一点一点地攥紧,绞得关节发白。布面上晕开深色的斑点,好像精心粉饰的墙面突然现出霉斑。他感到鼻子堵塞,呼吸困难,脸上像蒙着一张潮湿的网。 你怎么变得这么没出息? 他立刻地坐起来,抓了一把纸巾在脸上狠狠地擦。 与其一个人腻腻歪歪,不如找耿京川问个明白,他到底对自己什么想法。死也要死个明白,彻底断了念想。 他这样想着,拉开房门,大步跨了出去。 夜色已经降临,客厅里没有开灯,沙发的位置有一星红色的火光,忽明忽暗。他闻到浓重的烟味。 “抽这么多烟,想自杀啊?” 冷炽笑着,也坐到沙发上,自然地揽住耿京川的肩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到臂弯里的身体僵了一下。 在问出那个致命的问题之前,他想说点俏皮话,好让接下来的气氛不那么凝重。然而没等他张口,耿京川就堵住他的嘴。 太久没接吻,这个吻又来得太突然,冷炽的身体被甘甜地麻痹了。他情不自禁地抱住耿京川,热烈地回应。这个动作瞬间点燃了后者,使他像飢饿的野兽尝到鲜血,整个人都压过来。 冷炽吻得头晕缺氧,眼前像万花筒一样,彩色碎片在不停地转。耿京川也喘得很重,动作也和缓下来,但他仍不愿意放开,还把双手探进冷炽的上衣。 这不行……虽然感觉很好,但是,不行。 湿热的吻来到脖子和锁骨,冷炽享受地仰着头,同时咬牙保持清醒。他要的不是性,尽管耿京川的主动和热情异常难得。 “哥,等会儿……” 他试着挣脱,耿京川抱得更紧了。双唇又被激烈的吻封住,对方似乎不想听他说话,还试图把他拉进情慾的漩涡。 这是什么情况…… 冷炽短暂地沉溺,随即又开始挣扎,他必须在最后一晚解决问题,而不是打一场分别炮。 “等等,我有事呃——” 领口突然被抓住,耿京川似乎要把他提起来,往身后某个方向带。冷炽借着他的力起身,然后沉下身体摆脱上衣,逃出他的牵制。 黑暗中他只能看到耿京川的轮廓,对方扔掉冷炽的衣服,抬手也脱掉自己的。他们相隔咫尺,几乎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热度。 “你要干什么?” 冷炽明知故问,说话只是为了降低走火的可能,至少,他不想把分别炮弄成分别架。这会儿他已经妥协了一半,做完再问也不是不行…… 耿京川的动作摆明了今晚不会温馨,趁冷炽喘气的功夫,他又抓住对方的手腕。这回冷炽看清楚了,耿京川要把自己拉进他的房间,接下来的事就不用猜了。 可是—— 他突然冒出一股火:在草原上老子求着你上,你都不愿意,这会儿跟我玩强的?老子还不愿意了,这就叫——过村没店! 冷炽铁了心较劲,耿京川也拿他没办法。他拉不动冷炽就换个策略,绕到另一边,试图把他推进去。不管他从哪个方向用力,冷炽一律反抗到底。两人在黑暗中沉默地角力,肉慾渐渐变成荒唐的胜负欲,不由都动了真格。 到底是耿京川更有经验,就在冷炽把体重都压上来,重心变化的一刻,他突然卸力。冷炽措手不及,向前扑倒,他一只手拉着冷炽顺势向前,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腰,骤然发力,把他整个扛起来。 同样的招数冷炽不知栽了多少次,他俩第一次打架,耿京川就用这招把他放倒。冷炽趴在他后背上,气得直笑:“你就会这一招吗?” “这招是对付你专用。” 第83页 耿京川笑得勉强,冷炽在他背上还没停止挣扎。他用脚踢开门,几乎是一个过肩摔把冷炽扔到床上。 他做好了第二轮战斗的准备,冷炽反而安静下来。 “哥,临走之前,你给我留个念想吧。” 耿京川站在床边喘气,看着他一件一件地脱光衣服。月光下,他的身体上有层闪闪的银光,那是搏斗时的汗水。 “求你了。” “你要什么念想?”耿京川坐下来,拂开脸上的头发。 冷炽没有回答,他已经不用回答。 耿京川再次吻下来的时候无比温存,仿佛换了个人。细緻的抚摸不间断地照顾他的身体,冷炽喜欢的一切他都毫不吝惜。然后是绵密的吻,印满他裸露的皮肤,从手指到膝盖,到小腹和大腿。 他从没亲过这里,每次都只用手,他总是回避自己身上这根他也有的玩意。但此刻他没有半点迟疑,就像亲吻其他地方一样,深深浅浅地吮吸,还用舌尖试探着品尝。 冷炽受宠若惊,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唯恐他突然清醒,生出厌恶。耿京川仿佛看出他的顾虑,轻轻拍抚他的大腿,然后含住他的阴茎。 “哥——” 冷炽像即将高潮般发抖,双手在床上乱抓。耿京川只吸了几下,湿热的快感就流遍全身。冷炽急促地喘,想把他推开,尽管时间很短,但是—— “不行,我要……” 射了。 那是一种要把灵魂抽出肉体的力量,绷紧全身也克制不住。过了好一会儿,冷炽才从腾云驾雾中回到现实,恍然想起,自己好像没有拔出来。 “快,吐出来。”他慌乱地在床头摸纸。 “不用。” 耿京川按下他的肩膀,在他身边躺下,冷炽摸到他的身体赤裸着,不知什么时候他也脱了衣服。他翻身抱住耿京川,肉贴着肉的感觉过于美好,他忍不住长长地嘆息。耿京川的嘴角还带着点腥味,一时间冷炽百感交集,说不清是满足还是遗憾,愧疚还是感慨,只觉得眼睛很热,鼻子很酸。 “哥。” “怎么了?” “我想知道,跟你做爱是什么感觉?” “不是刚完事吗?” “那不算。”冷炽握起他的手,往自己身后探,“你得……像操别人一样,操我。” 彻底不要脸之后,他如释重负:“哥,你敢不敢操男的?” 他听到耿京川的呼吸变得粗重,顶在自己小腹上的东西变得更硬,更热了。 “敢不敢?” 冷炽的心脏像被琴弦绞紧,如果激将法没有用,他就无计可施。 好在耿京川没让他为难。他下床漱了口,顺手在桌上拿了点东西。冷炽猜到那是什么,不由心如擂鼓。 该来的终于来了。 耿京川又开始漫长的吻,依然不是他的风格。冷炽一边享受,一边焦灼地期待。然而这一轮的吻不只是温柔,还多了些隐秘的细节。所有的敏感带都逃不过撩拨,耿京川干起细活儿丝毫不差,仅靠亲吻就让他在床上翻滚着呻吟。 “哥,哥,你快点……” “别着急,我需要点……心理建设。” 冷炽急出一身汗,分开腿夹他的腰:“有什么好建设的,关了灯都一样。” “不一样,别急。” 耿京川笑笑,俯下去又给他口交。这次他熟练了不少,冷炽很快就进入状态,浅浅地在他口中抽插,直到耿京川撑起上身。 他在迷离中等了很久,没等到被打开身体的感觉,却听到细小而陌生的声音。耿京川压抑地吸气,好像在强忍着什么。强忍着直接捅进来的冲动吗?那确实得忍忍。冷炽想到耿京川那异乎寻常的尺寸,下意识地夹紧了屁股。 被冷落的阴茎弹了弹,他忍不住想抚弄几下,不想刚握住,就被耿京川挡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柔软冰凉的东西,像个有弹性的圆环,从上到下地捋下来。 那种紧绷的感觉他很熟悉——耿京川为什么给自己戴套? “哥?” 回答他的是一个深长的吻,他听见耿京川又开始吸气。冷炽感到自己顶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他闯入一个陌生的世界。 灼热,紧密,柔软又细腻的触感,缓慢地吞没了他。 冷炽大脑一片空白,忘了发出声音,也忘了呼吸,直到耿京川轻轻推了推他,笑声带着痛楚:“这个念想够不够深刻? “啊——”冷炽嗓子哑了,眼泪夺眶而出,“我操!” 耿京川摸着他的脸,笑道:“挨操的都没哭呢,操人的怎么哭上了?” 冷炽胸腔剧烈地起伏,抓着他的腰坐起来:“你是不是傻?你个傻逼!傻逼……” 耿京川弯着上半身吻他:“怎么样,操男的刺激吗?” 冷炽已经说不出话,一拳一拳地捶在他背上。被震落的泪水和汗水滴洒在胸膛,如同温热的雨。 第36章 “别哭,都哭软了。” “没有的事。” 冷炽想身体力行地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但耿京川的呼吸很重,听上去不太轻松。他在网上查过,第一次做这种事得循序渐进,耿京川这样搞很容易出事。 第84页 “疼吧?”冷炽皱眉,这会儿他已经没那么想要。 耿京川拒绝回答:“你还没回答我。爽吗?” “心理上挺爽。你别乱动,弄不好就受伤了。” “身体呢?” “其实没那么舒服,你……那个,太紧了。” 耿京川不再说话。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陌生的热气在黑暗中升起,蒸得他们脸颊发热。过了一会儿,冷炽才反应过来,耿京川和他一样羞臊。 他惊奇地向后闪开,想借月光观察耿京川的脸,后者却用急切地吻上去:“来,看看你有多硬。” “别闹!” “不闹。”耿京川摸着他的脸,“让我感受一下,你有多想要我。” 冷炽的眼泪又下来了,尽管他的阴茎很硬,身体很渴。胸口的酸涩和下身的甘甜矛盾地冲突,他得紧紧地抱住耿京川才免于被撕裂。 “你真不知道我有多想要吗?”他低语着退出来,缓慢地压倒耿京川,“不是果儿那种睡一晚上就满足的想要,也不是每天一起吃饭的想要,不只是心肝肺,骨肉皮……” “这儿,”他一只手攥着耿京川的阴茎,一只手按了按他的左胸,又指着他的头,“这儿,还有这儿。白天想的,晚上梦的,床上睡的,台上陪的,你的生活和创作里,你的肉体和灵魂里……都得是我,只能是我。 “不管你的身体有多脏,你心里必须有块干净地方。谁也不能碰,不能靠近,更别想取而代之。这地方必须留给我。差一点也不行,差一点,我都不要。” 耿京川按亮床头灯,冷炽的眼睛纹丝不眨,赤红的眼圈里闪动着陌生又熟悉的东西,好像灼灼的火光。 “我有这么想要你。” 冷炽盯着耿京川的眼睛,重新楔入他的身体。没有抚摸,没有温存,借着安全套上仅有的一点油脂强硬地闯进去。 “疼吗?疼就好好感受,”他吻住耿京川抿紧的嘴唇,“我有这么想要你。” 耿京川确实很疼,但他并不想被怜惜。和被对方关在门外相比,肉体的疼痛简直不值一提。此刻冷炽的眼神和肉体一样赤裸,仿佛回到许多年前,那时他还很单纯,只有满腔热血。 “我突然想起刚认识你没多久,你就背着那把破琴来找我,说要学吉他。”耿京川艰难地笑着,努力把注意力从自己的姿势转移到冷炽身上,“结果你一跟着我,就到现在……” “是啊,我也没想到。” 从冷炽的角度能俯瞰耿京川全身,两条结实的长腿被牢牢压在床上,难以想像地柔韧。他见过耿京川做更夸张的拉伸,这对他来说不难,只是从来没有人见过他这一面。他看上去既冷又硬,然而进入他的世界,就能摸到一颗柔软的心。 他迷恋地俯下去,亲吻又抚摸这副让他神魂颠倒的身体,还有他的心,现在是距离它最近的时刻。如果能再深入一点,是不是就能走进去,看看里面有没有刻着自己的名字…… “哥,你有这么想要我吗?” 这是今天晚上冷炽唯一想问的问题,可话说出口,也就等于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上。耿京川的身体已经打开,甜蜜的快感源源不断地传来,他后悔自己禁不住诱惑,又担心得到否定的回答,自己舍不捨得退出来。 多荒诞啊 ,就像有一根羞于启齿的把柄,被对方以同样隐秘的方式纳入身体中。更荒诞的是,自己竟奢望对方在这种时候说“想要”——他俯视着耿京川不太体面的姿势——这岂不是在赌对方肯不肯为自己放下尊严? 于是他慌乱地补充:“那个,不说也行……如果你不想说,就别……” “想要啊。” 耿京川笑起来。冷炽的眼神闪烁不定,一看就知道他在胡思乱想,这毛病真得改改。早些年他还不这样,那时比现在可爱多了。 “继续亲。” “啊?” “下边也别停,”耿京川摸着冷炽迅速红透的脸,“我想要。” “哥……” “快点。” 耿京川踢了踢他的屁股,一丝不挂的邀请需要够厚的脸皮,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冷炽沉迷的表情,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他激动。他没法解释这种冲动,甚至上床之前,他都没想到能发展到这步。不过能让冷炽像从前那样赤诚,这样做也很值得,而且,身体适应之后,感觉也没那么坏。 “我有这么想要你”那会儿,让他想到冷炽刚开始练琴的时候,手指磨得惨不忍睹也没有放弃,这股狠劲让他有点佩服。从那时起,冷炽在他心里就有不同的分量。他不只是乐队无可替代的主音吉他手,在自己这里也一样。 耿京川的身体在剧烈地颠簸,冷炽做得毫无保留,像要把自己燃尽,他也被这温度点燃了。 一开始的感觉只能称为痛快,全部愉悦都来自精神的满足,他乐意看到对方因自己而快乐,如同在台上看观众如醉如狂,当然,冷炽的反应比观众更让他兴奋。他感到无比充实,仿佛意义从虚无中升起,回应自己的每一声呼唤。 第85页 后来就是完全陌生的体验,做爱的感觉从未如此充实,他开始期待冷炽的撞击。它带着对方的热情和渴望,也带来幽秘的快感。 承认这种快感需要勇气,耿京川也没有隐瞒,坦荡地展示身体的变化。他开始追问冷炽,舒服吗,爽吗,像你期待的那样吗…… 后者用身体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然后回吻他,你呢,喜欢吗,想要我吗? 想啊。 是和我一样的想吗? 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也只给你…… 耿京川不明白冷炽为什么又红了眼睛,他看上去很焦躁,动作也变得粗野暴戾。 “你也一样想要我吗?” “当然一样,想要……就是这儿,快点。” “不一样……” 冷炽摇着头,表情近乎悲愤,下半身却加紧了抽插。他的肉体迷失在耿京川的肉体中,灵魂还在徘徊,最终也没有迈进对方的心门。他的高潮只满足了一半,极致的快感和无法言说的失落同时袭来,他伏在耿京川身上,心也渐渐沉下去。 果然是这个结果。他想。 耿京川还没有射,正喘息着摸索他的手。这让他更加沮丧,从身到心地感到自己一无是处。耿京川在高潮边缘没有像之前那样眉头紧皱,而是努力在迷离中保持清醒。 “看着我,不许分神……”他扳着冷炽的脖子,抵住他的额头,“看见了吗,只有你能做到,只有你的……手,眼睛,嘴,这儿,那儿,还有吉他,你真不知道你有多好吗?不是乐队离不开你,是我,我离不开你。” 耿京川大汗淋漓,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脖子和胸膛也布满潮红。他紧紧地攥着冷炽的手,如果对方不点头,他仿佛就会从高潮坠入深渊。 “我想要你,和你想要我一样,你信不信,信不信……” 冷炽不停地点头。 他被耿京川的眼神烫得鼻酸眼热,像要吻死他一样吮吸他的嘴唇。他想听的话在最后一刻才被说出口,迟到的喜悦像回马枪,杀得他措手不及。 “你怎么不早点和我说这些?”耿京川平复呼吸的时候,冷炽一边擦手一边嘆气。 “我以为我不用说,你就能看出来。” 冷炽望天无语。 “虽然在乐队里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对我个人来说,这房子里有没有你不是两种生活,是两种人生。别走了,冷炽,哪怕只走这一小步。我没有你会表达,但是你看到了,也感受到了,不是吗?” 耿京川的话有点烫人,冷炽低下头,长久地沉默。耿京川也不需要他回答,只是和他接了个和沉默一样长的吻。 冷炽捂着脸,长嘆着摇头:“浪费了——” “浪费什么?” “好不容易和你……那什么,结果被无聊的事搅了,都没好好感受。” 耿京川轻笑:“活该。” 冷炽的脸红了红,又沉默一阵。 “那个,哥,我是不是活儿挺烂的……” “这我没法评价,毕竟我也是头一回。” 耿京川大大方方,冷炽反而更不好意思:“我之前做过功课来着,应该……有点感觉吧,弄好了,也能……” “是有点感觉。”耿京川点头,随即笑道,“怎么的,你想把我操射了?” “操——”冷炽几乎能听见热血上涌的嗡嗡声,臊得头昏脑胀,“你别这么直白行么?” “你这人,平时骚得跟什么似的,这会儿脸皮薄?” “不是一回事!” 耿京川搂过冷炽,让他在自己旁边躺下:“不过我还真得跟你坦白点事。” “什么啊?” “我做过关于你的春梦。” 冷炽又坐起来。 “不止一次。”耿京川摸到烟盒,摆弄几下又放回原处,换成和冷炽接吻,“各种情景,有你自己的,还有咱俩的,包括今天这样……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这由不得我,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敢面对这件事。” “哎,能理解。” “有些梦就像真的一样,第二天醒来,我还记得那种感觉……”耿京川苦笑,“接下来几天,我看到你都心虚。” 冷炽也苦笑:“你说咱俩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懂。你想知道我都做过什么梦吗?” “说说看。” “那个梦,没有今天做得彻底。你还记得有一天咱们从盛和平的局回来吗,我喝多了,你把我带回家。” 冷炽心头一跳。 “我梦见你把我给扒光了,按在床上口管。”耿京川笑笑,“挺刺激的,现在回想起来还有感觉,几乎分不清是真是假。” 果然是这个。 冷炽臊眉耷眼地低下头:“哥,我也得坦白从宽……这事儿是真的。” “什么意思?” “就是,给你换衣服的时候……我没忍住。” “操,那你可够变态的。”耿京川的笑容消失了。 第86页 冷炽顿时浑身发凉:“哥……” “你知不知道,我因为这个梦自我怀疑了多久?” 耿京川坐起来,一言不发地审视他。 冷炽的心像被一只冰做的手攥住,屋子里的空气很热,他却在微微地发抖。 耿京川突然笑起来:“你还是那么不禁逗。”他把冷炽按倒在床上,“我说过了,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梦,有没有它都改变不了什么。不过说到底,还是你有错在先。” “是是是,你就讹吧。” 冷炽欲哭无泪,耿京川有心开涮,简直比自己还恶劣。 “你拿什么赔?” 冷炽一丝不挂,索性双手摊开:“那你来个对等制裁?” “想得挺美。伺候人的活你来干。”耿京川又摸出一只安全套,“不是遗憾第一次没发挥好吗,再给你个机会,好好把握。” “那就走起来吧。” 冷炽顿时恢复了精神。 第37章 任何技术想达到理想境界都离不开练习,弹琴如此,那件事也不例外。 冷炽和耿京川研究一晚上也没达到“教学资料”中的境界,只好来日方长。没能让对方满足,冷炽十分羞愧,连自尊心也受到损伤。 耿京川宽慰冷炽,自己一直是异性恋,没有开发这部分功能,不够敏感也是情理之中。而且他们在舞台上的配合过于默契,在无形中也拉高了对其他事情的预期。两个直男想要和谐的性生活,总不能一两次就磨合成功。 可惜他的安慰收效甚微,冷炽还是上了股火,烦躁了好些日子。沮丧归沮丧,正事他可没有耽误。 各大唱片公司一日游之后,日蚀乐队总算拿到了专辑签约——不用为任何事情妥协,百分之百的原作呈现,甚至连专辑封面的设计都完全参考乐队意见。 这样的自由当然有代价,只有没名气的小厂牌才肯和他们签约,销量自然不能期待。好在和日蚀签约的公司来自熟人,而且是相当靠谱的熟人——这些年吴玫到处交游,居然攒出一个唱片公司。 传说级骨肉皮变成唱片公司老闆,许多人表示相当惊诧。淡然处之的也有,除了吴玫的爱人,树海酒吧的老闆段岩,还有一些和她相熟的乐手,比如耿京川。 吴玫的桃色故事,耿京川和冷炽都听说过不少,早生几年,说不定他们也会成为传说中的配角。冷炽总觉得吴玫其实没那么肤浅,因为她的谈吐和气质远在大部分乐手之上,这种人是不屑于做追逐火飞蛾的。 段老闆的见解和冷炽大致相同。尽管吴玫当年是个风口浪尖的人物,但他不在意别人的眼光,还能让这只自由的鸟留在身边。总之,这是一对有意思的夫妇,各有神通,而且都颇为仗义。 唱片公司成立不久,吴玫就向耿京川发来邀请,后者时给其他乐手群发了条简讯,大伙一致同意,出专辑的事就这样敲定了。 接下来就无尽的排练,排练,排练。 日蚀的第一张专辑分成两片vcd,一片给过去,一片给当下。这是耿京川的主张,也是日蚀乐队的一贯做法——每次露面,总会带点新东西。 新作品一改之前的繁复,削掉了所有炫技和张扬。这是个相当大的转变,说来不可思议,所有人几乎在同时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几天前,卫卫的作品完成了最后一针。红色的繁花像火一样,从曾经的乳房,现在的刀疤处盛开,铺满半个身体。癌症留给顾客的时间不多了,也许明年,最晚后年,这片花就会在真正的火焰中燃烧,和她一起化为灰烬。 “为什么要遭这份罪?” 手术和化疗已经够痛苦了,卫卫不解。 女顾客的身体像一截枯藁的木头,在这种皮肤上纹身相当煎熬。褶皱和疤痕会绊住线条,每一笔都纹得十分吃力。 “你为什么要接我的活?” “赚钱。” “但是你收费很低,也不要设计费,很亏。” 卫卫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她的脸。年轻的眼睛,苍老的面容,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 “我不知道。”她低下头,继续晕染花瓣的色彩。 “所以你不如问我,花为什么要开,人为什么要爱,生命为什么要诞生,又为什么走向死亡。”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是我喜欢生命,就像你喜欢艺术。” 卫卫抬了抬嘴角:“其实我不知道艺术有什么意义。” “我也不知道生命有什么意义,尽管有很多人给它赋予意义。我这辈子,在别人眼中毫无意义,没有成家,没有孩子,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贡献,也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坏事,我死之后,大概也不会给世界留下什么。活过,就像从来没有活过。” “你这话,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像什么都没说。” “花开过,又像没开过。” “这怎么一样? “生,死,爱,欲,某种程度上,都是没有意义的虚掷,但是我喜欢。” 有那么几秒钟,她的安详让卫卫联想到她躺在冥河之船上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纹身笔,整件作品完成了。 第87页 她扶着顾客来到镜子前,镜框里是一幅怪异的画面——枯萎的、正在变成尸体的灰白肉体上,绽开着新鲜血肉般的红花。 “我还是什么也弄不明白。”卫卫嘆了口气,“但这确实是我最喜欢的作品。” 女顾客微笑起来。 “但我爱这没有意义的虚掷 就像我爱着爱 美丽和虚无” 从不参与歌词创作的巴音也写了几段词,灵感来自他生活过的打工人宿舍。他的漫画家朋友决定认命,离开漫画,也离开这座城市。 “梦从夜晚伸向白天 像种子不安于泥土” “爹妈老了,我也熬不动夜了。就这样吧。” 他半卖半送地处理掉自己的电脑,打算把成箱的、无处发表的画稿卖到废品站。巴音帮他搬到半路,决定把它们搬到自己的住处:“还不如给哥们留着,当个念想。” 漫画家想了想:“唉,本想用卖破烂的钱请你喝顿好的。” 两人之间一直是巴音请客,临到分别,他也请不起一顿像样的饭。 巴音沉默地抱着纸箱。 许多年前,他们身处同样的困顿,如今自己的乐队理想得偿,对方却要面对现实。他不会说安慰人的话,只能听朋友不停地嘆息。 当年他是个愤世嫉俗的傢伙,总在酒后慷慨激昂。 他说:谁的梦想不是梦想?你们想出名,我要画连载,她想上个朝九晚五的班,他想买套房子娶了跟他十年的女朋友……谁他妈没有理想的生活?可是你们搞摇滚的,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全宇宙的牢骚都被你们发完了……谁在乎卖烤冷面的想开飞机,谁在乎捡瓶子的老头想贊助一百个小孩上学?你们把宾馆床上的炮写成爱情,谁在乎这破楼里住男女八人间的小情侣,有多想要一张属于自己的床…… 他还说:我不知道你们的歌打动了些什么人,没准哪天我花得起钱买门票,也能和他们一块感动。有时候我觉得你们丫真虚伪,能为历史书上牺牲壮怀激烈,看不见身边的人的死活,可是我他妈的也想虚伪一下…… 眼下他颓然坐在马路边,裤子还是当年那条——膝盖和裤脚磨得丝丝缕缕,原本藏蓝脏得看不出本色。用他的话说,这叫“高级灰”,多少养牛人想养都养不出的颜色。 他说:“这回哥们真滚蛋了。再给我唱个《加州旅馆》吧,‘你什么时候都能结帐,但你永远没法离开’。” 巴音用手拍纸箱,打起《加州旅馆》的鼓点。他正要开口,漫画家却荒腔走板地唱了起来。 一曲唱罢,他又说:“加州打工宿舍我回不来了,不过我会记住这地方,还有你。祝你和你的乐队越来越牛逼,永远牛逼。你可以忘了哥们,但是,别忘了这儿。” 巴音默默地点头,他们就在马路边分别。 临走之前,巴音说,要为他写首歌。漫画家苦笑,就叫《给我一支铅笔》吧。 唱片公司挑了几首歌拍mv,其中就有这一首。 大部分时候画面里只有白色的稿纸和黑色的墨线,那是巴音带回来的画稿。一双穿着脏灰色牛仔裤的腿在跌跌撞撞地行走,不知道是镜头在晃,还是它们步履蹒跚。 巴音打不通漫画家的电话,便按他留下的地址汇了笔钱,做为画稿的使用费。然而邮局的人告诉他,这是个虚构的地址。 于是他的朋友彻底消失在茫茫人海,连同他未酬的壮志。 mv拍完那晚,乐队照例去聚餐,没什么酒量的巴音又醉了。他晕得几乎坐不住椅子,一遍一遍地问:“你们知道‘给我一支铅笔’吗?” “知道,那是手冢治虫的遗言。”冷炽把他扶正,免得一头栽倒,“你说过。” “他说如果也能画着画就猝死,就算祖师爷显灵。要么成功,要么成仁。可惜他既没有成功,也没有成仁。”巴音举杯敬耿京川,“川哥,你说你可以为了理想卑微地活着,万一理想没实现,不就只剩卑微了吗?” 耿京川干了杯中酒,嘆了口气:“我命好。” 卫卫也嘆了口气。 耿京川诚实得残忍,即使所有人都愿意表现得宽容,他也不愿意假装温情。那一刻冷炽有点难过,一声嘆息之后,他不得不同意耿京川。 活着,历经千难万苦到达终点,或者直面惨澹的失败。 很多人只相信努力和勤劳,如同蒙面前行,直到面对最后的鸿沟。理想近在彼岸,桥樑却是天分和运气。 耿京川来过这里,也凝视过深渊。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承认,自己走到现在离不开运气。如果没遇到冷炽,也许此刻他也回到老家,剪了头发,在县城里当个体育老师。运气又何止来自冷炽,没有巴音、卫卫的赤诚,他还要面对更多现实纷争。最伟大的乐队也要面对理念的冲突,名利的计较,一地鸡毛的情感纠纷,法律之外的灰色阴影。 “命好。” 即使他足够勤奋,足够认真,足够执着。 他们默然举杯,敬成功和失败,敬坚持到底的勇士和半途而废的凡人。酒杯碰到一起,不只是庆祝,也是庆幸。 “他的画笔永远胜利 第88页 永远孤独” 耿京川和冷炽自觉地做了配角。 比起卫卫和巴音,他们的进步没那么明显。以耿京川的高标准,他们连技术提高都谈不上,顶多算稍微成熟。 冷炽则另有想法:“速度没有极限,舞台也不是赛场,你不能整天追逐‘更高更快更强’……” 越来越快的鼓点和越来越复杂的riff总会有让人厌倦的一天,是该寻找新的出路了。最近排练室里火药味有点重,隔三差五就爆发争吵。这话冷炽想了很久才说出来,因为这是耿京川最擅长的东西。 他不想否定耿京川的努力,可他们都了解历史。 金属乐在巅峰之后就日趋极端,追逐速度和技巧,新乐队的技术远超前辈,作品却再难有那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时至今日,金属乐已成为一种小众音乐,多数人对它的印象只有狂躁和暴力。 不过,如果耿京川打算在这条路上继续,冷炽也尊重他的决定,那些更远的想法只好自己实践——因理念不合而解散的乐队太多了,伟大如枪花也没能幸免,他不希望日蚀走向这个结局。 他忽然想起年少时为理想放弃父母铺好的路,上学后为新的追求放弃学成的绘画,如今自己又有新追求,却没了当年说放下就放下的魄力。 且当是活在当下吧,至少现在,他不想放下就要抓到手的……爱情。 “那个,哥,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你说得对。这条路确实走不远,咱们应该让作品更有内在的力量,而不是在外部形式上做文章。但是……我还没有思路。” 耿京川没有丝毫不快,只是皱着眉头抽菸。 这让冷炽感到惭愧,自己未免轻视了对方。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患得患失,关心起无足轻重的细节? 他抽出耿京川嘴里的烟,替他吸完剩下半支。耿京川吸了一口自己的二手菸,没说什么。最近的烟确实勤了些,冷炽也是为了自己的嗓子。 “其实我也没思路,就是一种感觉……这段时间我见你挺烦躁的,就想,是不是该突破了……学画的时候老师说,‘烦躁就是要突破了’,哥,你马上要出活儿了。” 耿京川笑笑:“你不用这么会说话。” “噢……” 此刻的排练室里只有两个人,没人出声,气氛有些尴尬。冷炽往耿京川身边凑了凑,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后者就搂住他的肩膀,用力捏住又松开。 这是耿京川特有的表达亲热的方式,很直接,也很像普通朋友。见冷炽没有回应,他又偏过头,用额角贴着对方的头,轻轻磨蹭。 冷炽也把脸侧过去回应:“别上火。” “不至于。其实我挺高兴的,他俩的创作越来越成熟了。”耿京川自然地接受亲吻,“挺好。” “哥,你的理想实现了吗?” “刚上路,还差得远。” 以世俗标准,乐队刚刚脱贫,谈不上致富,在滚圈有点影响力,但也还没混成大腕。耿京川在这些领域野心不大,他想要的东西比这些更难。 冷炽笑起来。 他说不上自己为什么笑,耿京川心中所想,他也说不具体。然而他就是有一种感觉,他知道耿京川要什么,也知道他要的东西和自己的追求在同一条路上。 “那就不争朝夕了,回家吧。” 冷炽反过来搂住耿京川,刚才他那一贴让冷炽心头微荡,生出些旖旎的心思。耿京川点点头,也不打算再熬时间。关灯锁门时,冷炽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卫卫和巴音的位置,脱口而出:“他俩知不知道咱们……” “不知道吧。”被他突然一问,耿京川也有点心虚,“咱俩和之前有区别吗?” “有啊。”冷炽踢他的小腿,“多了这一腿。” 耿京川抬腿踢回去:“少扯淡。” 冷炽轻巧地躲开:“不过真的,这样跟偷情似的。” “这叫什么事……”耿京川也嘆了口气,“自从认识你,我的日子越来越刺激。” “生命在于折腾,日子就得刺激,否则跟没活过有什么区别?” 冷炽贩卖歪理的时候像个假药贩子,但耿京川不讨厌,相反,他喜欢冷炽的精神头。这个人沉下心的时候像古井里的水,热忱起来又像一眼活泉,永远多变,永远在流动。 “我看你挺乐在其中的。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喜欢未知和挑战,而不是一成不变的跑道。所以突破是必然的,明天比今天更牛逼也是必然的……” 耿京川对冷炽的心灵鸡汤十分不适,赶紧打断:“你要说什么?” “赶快回家,我看看你‘那个’技术有没有突破。” “你有点正事吧。” 一路上冷炽都在微笑,笑得耿京川既困惑,又感到一种奇怪的,陌生又熟悉的悸动。陌生是因为从没体验过,熟悉则是他在别人的描述中旁观过这种感觉。 “你怎么了?” 冷炽停下来,回头看着他。耿京川这才意识到,自己站在原地,一只手按在胸前。 第89页 “没事。”耿京川快步追上。 明明没有运动过,怎么会有缺氧心慌的感觉?但这感觉不坏,非但不像运动后那样身体沉重,反而很轻盈,愉快。他甚至有种迫切的冲动,想和人分享这种微妙的快感…… 他忽然抱住冷炽。 第38章 前戏进行了半个多小时,冷炽觉得不能再这样搂搂抱抱,必须动点真格的。 那晚之后,耿京川也有过一次半途而废的尝试。冷炽一脸慷慨就义,让他很有罪恶感。所以他们解决的办法依然是,老办法。 耿京川的技术当然很有突破,服务对象从女变男也没什么心理障碍,这点和冷炽一样。不过那道没人提起的坎依然横着,就像此刻,他们脑门贴着脑门地抱着,吻着,喘得好像刚跑完几公里,他仍没跨出决定性的一步。 冷炽彻底失去耐心,双臂一撑压上来。身体的热度会融化僵局,由不得对方反抗。 不得不说,耿京川的肉体是个巨大的诱惑。他平生第一次为男人产生火烧火燎的欲望,并且这欲望没有因为新鲜劲儿过去而消退,反倒越来越强。 耿京川的嘴唇被他吮得充血,脖子和前胸印着连吸带咬的红印,自己的手一直在冷炽的屁股上流连,把那两团肉捏得又红又热,心中所想全写在眼睛里。 气氛烘托到这儿,老办法已经没法解决。可冷炽偏不配合,只是笑着欣赏他的窘态,直到他忍无可忍。 “委屈你一下。” 这话还是他一边接吻,一边含糊地说出口的。联想到自己的体验,耿京川本能地觉得这事不是百分之百的愉快,毕竟是为对方服务。没想到冷炽对这句话意见很大,差点当场翻脸。他只好闭上嘴,用身体表达歉意,尽管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生气。 又过了好一会儿,冷炽才拍拍他的肩膀。 耿京川坐起来,看到他四敞大开地分开腿。 冷炽的身体没有他柔韧,做得很吃力,更吃力的是维持这个羞耻的姿势,该露的地方都露着,他的脸和脖子都红了。这个人,不动真格的什么骚话都敢说,关键时刻反而害羞了。耿京川见过不少假正经的,装骚的还是头一份,但这拙劣的表演让他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怎么那么喜欢你……” 耿京川埋头吻他,尽管身体想得要命,硬得发疼,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攥住。刚开始冷炽还假装呻吟,后来就渐渐没了声音,又过了一阵,耿京川才发现他的安静。 “怎么了?” 冷炽的双手搭在眼睛上,笑得有点假:“好好的,说这个干嘛?” “我也不知道。”耿京川握着他的手,挪到枕边,“想到这儿,就说了。” “你今天有点不对劲……”冷炽嘟囔着,突然被就堵住了嘴。 耿京川没那么喜欢接吻,至少在过去的混乱中,嘴和其他身体部位一样,没什么特别。亲吻不过是服务,对方喜欢,他就多给一些,对方无所谓,他也省点力气。冷炽的双唇给他无法表达的快感,如同菸瘾发作时的第一口烟,全身的神经都被唤醒。不仅是嘴,其他皮肤也像有种莫名的磁性,让他捨不得离开。 “有完没完……”冷炽被他亲得腾云驾雾,心中却感慨万千。 这感觉像他寄出的年代久远的信终于收到回音,而且回信无比真诚,每个字都回应了他当年的期待。 “快点,等不及了。”他又开始催促,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有闯过这一关,他悬着的心才肯放下。 耿京川终于把目光落下去,与此同时,他的手指也碰到了。 湿润,柔软,比想像中更好进入……几秒种后,他意识到冷炽早已做了准备,因为他稍微动了动,润滑的液体就沿着手指流出来。耿京川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血液从大脑涌向另一个方向。 冷炽的呻吟真实起来,身体渐渐舒展,随着他手指的勾动起伏。 那地方不难找,然而,无论触摸多少次,耿京川都觉得惊奇。男人身体里竟有这样一个隐秘而脆弱的所在,只能被动地接受。 习惯了主动获取快乐,被动的感觉着实陌生。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被进入时,除了肉体不适,心中也很牴触——接受和依赖意味着无能,他习惯了肩扛责任,主动付出,躺下承受实在有失尊严…… 但是冷炽那么坦然,他享受自己给予的快感,没有丝毫负担。 他比自己勇敢。 微妙的快感又一次充满胸腔,耿京川抱紧冷炽,胸膛贴着他的身体才能缓解焦灼。这确实不像自己,然而不重要,重要的是—— “难受吗?” 冷炽摇摇头,臊得声音发涩:“那个,还真有点感觉。要是你不喜欢被……那什么,以后就你来操我吧,我应该能习惯……” “你也够傻的。” 耿京川抽出手指。冷炽不知道灌了多少,流出来的液体洇湿了一片床单,好像在刻意模仿某个他没有的器官。 “真的,你才是真傻。” 他嘆了口气,抵住湿透的缝隙,犹豫就是亵渎对方的诚意,也是背叛自己。 整个过程,冷炽都没有发出声音。他盯着耿京川的眼睛,唯恐错过一个瞬间。他要把这一刻完完整整地烙进记忆,从身体的疼痛,到对方的表情。 第90页 直到耿京川完全没入。 “怎么样?” “真他妈疼。” 耿京川笑起来,笑着笑着,他又含住冷炽的嘴,由浅至深地,从温到热地吻他:“这会儿呢?” 冷炽笑了笑,闭上眼睛。 接下来的事,他们的记忆都有点模糊。 耿京川的回忆是身不由己的狂热,比他经历过的最完美的演出还要激情。这感觉像合奏的共鸣,却更强烈,每一拍都激起更强的回声,他制造着震荡,也在浪潮中迷失。冷炽的眼睛明亮又迷离,他无法描述那种矛盾的光彩,只好不断地吻他。 而冷炽的印象则是失重的漂浮,任无形的波浪推着自己,一直推到太阳里去。灼热的光像拥抱一样包裹全身,肉体的边界模糊了,他听到不属于自己的心跳声。 事后耿京川问他,这是什么感觉。冷炽摸着自己湿淋淋的小腹,很久也说不出话来。那快感绵延不断,身不由己,和他习惯的高潮截然不同。微妙的渴望自疼痛中升起,每一次被回应,他就解脱一分,直到身体装不下那么多满足。 高潮是溢出来的。 “太多了,装不下……” 他说这话时,体内的东西正在往外流。耿京川本想揶揄他“爽到一问三不知”,见到这画面,他就笑不出来了:“再来点,要不要?” “有多少来多少。” 眼下冷炽能硬起来的只有嘴,但这不妨碍耿京川情慾勃发,就着流出的液体直接顶进去。 “我操……” 不用低头也能想到那画面,实在是……还是别想了。 冷炽又一次闭上眼睛,集中精神。 尚未远去的快感渐渐被耿京川追回来,没过多久,该硬的地方就硬了。他摸着湿淋淋的肚子,又感到不可思议。耿京川的一部分在自己身体里进进出出,不但不难受,反而有种异样的充实。 “哥,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耿京川喘着气,帮他坐起来。 他们胸膛刚碰到就忍不住拥抱,耿京川嘴里还有点淡淡的精液味——他什么时候给自己口了?这会儿冷炽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他记得自己是接着吻射出来的。 “是你塞我嘴里的。”耿京川抬起他一只手,“那会儿你到处乱摸,抹得我脸上都是。” “哦……”确实没印象了,冷炽干笑,“太刺激了,我现在脑子还蒙着。” “有那么舒服?” “有啊。”冷炽找到角度,自己动起来,“就这样,唔……真应该好好给你开发一下,这么爽的事儿,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耿京川想说“你自己享受”,见他沉醉的样子,又忍不住动心:“怎么开发?” “咱俩换换,我教你……”冷炽嘴上说着换,身体却捨不得挪开,挣扎了一阵,他终于放弃,“还是下次吧。” “好,下次,你教我。” 耿京川没意识到自己在笑,而且笑得无比温柔,冷炽不由呆住了。另一种东西从心中涌出来,热乎乎的,撑得胸腔发胀。 “真的,你跟从前不一样了。” “是吗?” “你变得……软了,啊我操——不是这儿……”冷炽差点被他的突然发力顶翻,连忙抱紧,“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心……也不是,你本来就心软,反正不一样了。我印象里,你肯定不接受我开这种玩笑。” 耿京川也抱住他:“你刚才是开玩笑?不信的话,现在就试试。” 他越认真,冷炽就越坚信,他和从前大不相同。刚认识耿京川时,他身上有种拒人千里的冷硬,而且作为乐队的头儿,他总是独自安排一切,很少理会别人的意见。 几分钟前,他说“你教我”,几个小时前,他为巴音和卫卫的独立创作欣慰。冷炽想起自己初学作曲时,几乎每一句都能被他挑出毛病,每首歌的最后版本一定是耿京川敲定,有时连巴音和卫卫这两位成手都不能幸免…… “走神了。”耿京川用力顶了顶,把他拉回当下。 于是冷炽继续动,按着耿京川的肩膀,把他放倒在床上。这个姿势他第一次尝试,体内的东西齐根没入,顶得他浑身绷紧。 他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肚子:“到这儿了……” 耿京川倒吸一口气。这傢伙平时的机灵劲儿不知跑到哪去了,这会儿简直有点傻,可这副傻气的样子却让自己情慾勃发。 “别停。” 他扶着冷炽的腰,一会儿就忍不住摸他的腿和胸膛,他身上所有吸引自己的地方。 冷炽被他顶得差点趴下,勉强爬起来找回节奏。上一轮他们花了不少时间探索,这次他很快就感受到涨潮般的快感,从下到上,越来越热地淹上来。 耿京川忍得十分艰难,这和他们一同自慰是两个级别的刺激。冷炽眉头紧锁地呻吟,严肃又放浪,他无意识地带着耿京川的手往下身摸。不知不觉间,他又流了不少,随着身体的摆动,涂满了耿京川的手。 手里的东西硬到了极点,一颤一颤地跳,随时都要爆发,耿京川也一样。冷炽大腿抽搐着,后面越夹越紧,呻吟不时被他的冲撞打断,几乎不像他本人的声音。 第91页 耿京川迎着他的动作飞快地抽插。他听见冷炽在骂人,一会儿又开始叫哥,到后来已经语无伦次,只剩下沙哑的气声。白色的箭射向空中,落在自己的身上,脸上,同时,一股强大的吸力逼着他不得不跟着射出来。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像极了痛苦,却有着满足的余音。然后,冷炽的喘息落在耳边,懒洋洋的:“再叫两声,好听。” 耿京川抬手想拍他,落下来却变成一个拥抱。 “说真的,下次你来,你想怎么样都行。” 冷炽嗤笑:“苦大仇深的。” “什么意思?” “就是说,挨操那位也挺爽的,不存在什么你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感觉来了就享受,想那么多,你不怕阳痿啊?” 冷炽亲他一口,骚气活现的脸忽然正经起来:“让我带着你飞吧,哥。我不需要你照顾,不代表我不需要你。” 耿京川沉默地抱着他。 怀中人有着和自己一样宽阔的肩膀和胸膛,一样坚强的意志,一样甚至更富有的才华。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人手把手照顾的新手,他是可以独自点燃现场的主音…… “想想看,我solo的时候,你提心弔胆地准备救场——瞧不起谁呢?你试试当一把观众,好好享受。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我硬体不行,还是技术太差……” “你的技术挺好,硬体也——真的,你……挺好的,各方面都挺好。” 耿京川又一次发现自己确实不会夸人,只好用亲吻和拥抱代替。冷炽无奈地享受着,酝酿好长篇大论化作一声苦笑。 “那就多叫两声吧,真的,挺好听的。” 缺席的巴掌终于落到他的屁股上。 第39章 唱片发行不久,耿京川接了个代言。 他没想过自己能接到这种活,冷炽也颇感意外。不过项目的内容很合适,某个圈内知名的乐器商请他推广一系列电吉他,还专门设计了耿京川签名款,限量一百把。 除了代言费,甲方还送他一把签名款吉他留念。吉他到手后,耿京川玩了几天,随手送给冷炽。他不喜欢这把琴,冷炽却爱不释手,每天抱着它盘个不停。 耿京川原本不想接这趟活,因为他不仅得配合甲方参加活动,还要用这些吉他演出,录教学视频,甚至到品牌合作的音乐学校讲课。之前在琴行的小班,他还能捏着鼻子教一教,给上百号摇滚青年上大课,还要在他们或崇拜或挑衅的目光下端着范儿,耿京川想想就头疼。 可是,父母老了,自己害他们过不上含饴弄孙的理想生活,必须做点什么弥补亏欠。还有冷炽的父母,自己拐走人家的儿子,总得负起责任……这些事他不挂在嘴上,冷炽也能理解,并不调侃他的选择。 “只要钱到位,啥姿势都会。”和演出无关的事跑多了,耿京川也开始自嘲。 冷炽不以为然,说代言吉他这种事本身就证明,耿京川的技术是业内翘楚,自己想接这活还接不着呢。 而且,那张挂在乐器行的海报他还挺喜欢的。 海报上的耿京川长发披散,穿着件长袖黑t恤弹琴,袖子挽到手肘,露着线条清晰的小臂。他给自己房间里也贴了一张,每次进门都行个注目礼。不过耿京川受不了每次进他房间都得和自己对视,不由分说地把它揭下来。 冷炽强烈抗议,因为耿京川也把自己的照片摆在房间里,每次去他房间也很尴尬。耿京川反击,不要自恋,这是四个人的合照,乐队的第一张专辑,怎么能和卖身照相提并论? 难得有一次是冷炽说不过耿京川。 话说回来,这张照片拍得确实不错,pose摆得恰到好处又不显得浮夸,连不爱拍照的卫卫都觉得满意,乐意让人见到专辑封面。最满意的还是冷炽,封面照上,他真的露了腿。 也因为这个,他和耿京川的事提前被捅破了。 按摄影师的要求,原本要露腿的人是卫卫。四个乐手里有个女的,“她必须负责性感”。 于是冷炽又耍了一回流氓,当场把长裤剪成短裤。那天他穿了双黑皮靴,搭配撕得破破烂烂的短裤和宽松的背心,修长结实的四肢裸着,也有种不羁的性感。 拍摄间隙,耿京川努力地目不斜视,可惜破功的瞬间还是被卫卫看到了。 那不是看朋友的眼神。 她的目光在冷炽和耿京川之间走了几个来回,硬是把好奇咽回肚子。这时候她就十分羡慕巴音,在猜测被验证之前,他能保持奢侈的单纯。 卫卫不敢问耿京川,对冷炽毫不客气,毕竟做过他的债主,理不直气也壮。所以她把冷炽约出来,见面就直奔主题: “你到底是不是gay?” 短暂地惊讶后,冷炽屏住了呼吸。 他和耿京川百般隐瞒,就是担心巴音和卫卫接受不了,导致乐队解散。在找到合适的机会之前,他们默契地保持沉默。 几分种后,冷炽发现,他和耿京川都犯了个错误。他们不该低估这么多年的朋友。 “多大点事。”卫卫翻了个白眼,“就算你去变性,我都懒得多看一眼。” 冷炽委屈:“至于吗,我不比老万有姿色……我错了。” 第92页 “所以你真是?” 冷炽低头喝水:“别诈我了。” “我还用诈?你在津岛买吉他那会儿,我就觉得不对劲。”卫卫也喝了一口柠檬水,他们点了两杯咖啡,都没什么心情喝。“我和巴音认识川哥这么多年,都没给他买那么贵的东西。倒不是因为钱,而是川哥根本就不收——他要是图那点东西,也不至于混到现在还买不起车。” “那倒是。” “你们两个,一个倾家荡产,借着外债也要买琴,另一个居然收了。” 冷炽无话可说。 “最近几年,他越来越好说话了。之前我和巴音就像他的小跟班,你刚来的时候也一样,现在乐队里最好说话的就是他,而且,他特别听你的。” “是吗……”冷炽摸摸脸,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挺意外的,事儿就那么发生了。” “要说意外,圈里什么人没有呢?我就是没想到,你们俩……完全没想到。”见冷炽一脸忐忑,卫卫笑起来,“不过也挺好,都是自己人,不用担心遇人不淑。” “你真是这么想的?” “骗你干嘛?” “你不担心我俩掰了,乐队完蛋吗?” “这么没信心,都不像你了。” 卫卫比聊自己的事还淡然,冷炽意外又唏嘘。他跟卫卫讲起这些年遇到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像耿京川那样,方方面面都能和自己共鸣。 “就算没有那种关系,他也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没人能代替他。” “那你还担心什么?”卫卫端起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口,皱着眉头吞下去,“某人比你负担重。能迈出这一步,他是豁出去了。所以,我相信你们。” 冷炽低下头,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这些年他很少单独和卫卫出来玩,一方面是考虑到她和万象的关系,另一方面则是,他和卫卫的共同语言其实没那么多。相似的家庭背景,多年的默契合作,天然的异性相吸,这些加起来,都比不上耿京川给他的归属感。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无声地交流,有时甚至不用眼神,听琴声就能感受对方的呼吸。 他和耿京川仍有能力和姑娘“谈恋爱”,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和之前没有变化。可如果这种浅层的,仅限于聊得来天、上得来床的关系都能被称为爱,他们之间的羁绊早就成了另一种东西。爱的标准如此模糊,低得俯拾即是,又高得让人嘆息。 “我俩在一起,圈儿里就少俩流氓。”冷炽尴尬地笑笑,“也算净化环境。” 卫卫没接话茬。这玩笑有点无聊,不过恢复开玩笑的功能,说明他的负担已经卸下,自己也在不伤人的前提下满足了好奇心。 冷炽望着她淡然的脸,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个,卫卫……” “不借钱。” “你比我刚认识的时候……温和了不少。” 卫卫蹙眉:“你要说什么?” “没什么,挺好的。”冷炽低头笑笑,“认识你是我的运气。” “肉麻。” 聊起这件事的时候,冷炽和耿京川都有些感慨,有友如此,夫复何求。日蚀乐队走到今天,所依赖的已经不是才华和努力。 话说回来,卫卫能接受他们的关系是意料之中,毕竟上学时她就见过类似的同学——虽然人们对美院有偏见,但这里的风气确实更自由,更包容。 让人惊讶的是巴音。 这个来自偏远地方,没受过什么教育,在爱和情慾方面毫无经验的最年轻的乐队成员,听完耿京川的坦白,只说了三个字: “真好啊。” 冷炽听转述的时候难以置信,耿京川在当时也十分意外:“你说什么?” “我说,真好啊。” 巴音喝光他倒的酒,笑道,“能有那样的共鸣,对方是什么人都不重要了,男的,女的,好看的,不好看的,有钱的,没钱的,健康的,残疾的……都没关系,都不是事儿。地球上六十多亿人,你能找到这六十亿分之一,多好啊。” 耿京川憋了半天,说不出话,只得连干三杯。 这俩人都不善言辞,一顿饭是喝的多说的少。巴音反反覆覆就那几句,“真好啊”,“真好”,“你们俩都好”。耿京川每想说谢谢,就用喝空的杯底表达。卫卫曾经笑他们的酒桌行为艺术,不过比起勾肩搭背地吹嘘友谊,她还是喜欢这种笨拙。 那天晚上,耿京川罕见地在巴音趴下之前喝醉。冷炽赶到时,他靠着椅背,就那样坐着睡熟了。 一看到巴音的眼神,他就悟到他们聊了什么。 很奇怪,跟卫卫能轻易说出的感谢话,在巴音这里就没法开口。冷炽愣了一会儿,就听巴音说:“啥也别说啦。” 冷炽用力地抱住巴音,在他背上拍了拍:“不说了。” 如果不是要把耿京川送回家,他也会喝到不省人事。这挺傻的,他同意卫卫的看法。但朋友之间本就清淡如水,黏黏糊糊,烈火干柴的表达他只能找耿京川。 于是他笑笑:“现在就剩你了。” 第93页 巴音的脸有点红:“这事不能急……” 冷炽一直不太理解他的选择,大多数人都像自己和耿京川,广撒网捕鱼,或者来者不拒。在这浮躁的时代,巴音仍恪守着某种信仰般的节操。他年轻又单纯,却比别人更能抵御诱惑。 “说实话,哥们真服你。” “也没什么,它就是一种选择。我大概是受不了失恋,所以……”巴音依然腼腆,“还是说说你俩吧,我得给你们随个大礼。” “随个屁啊。” 冷炽大笑着接走耿京川。 每聊起这些,他都很感慨——大家就这样无波无澜地接受了,好像听到下个礼拜去哪演出。 “你以为他们有什么反应?大呼小叫,然后乐队解散?”耿京川不以为然,“太小看人家了。” “没那意思。”冷炽连连摇头,“我是说,咱几个能凑到一起,真不容易。” “不容易。”耿京川点头。 和日蚀同时出来的乐队,如今已消失了大半。每个礼拜都有乐队解散,也有新乐队登台。远望这些乐队,就像一条流星的河流,无数个短暂梦想组成的美丽弧光。 “人很重要。”他说。 巴音曾和冷炽聊过,耿京川招乐手的条件严到变态,现在想来,这里多少有些智慧。冷炽把想法告诉耿京川,后者轻描淡写:“我有什么远见?纯粹是跟那些人合不来。” “跟你合不来的人也太多了吧?” “是不少。因为我仔细想过,搞乐队到底是为什么。想清楚之后,就知道自己跟他们是不是一路人。” “你都想什么了?” “想,我到底是想当个摇滚明星,还是一直以摇滚的方式活下去。体育是青春饭,二十出头人生巅峰,整个下半辈子都在坠落。当明星也一样。而且最初打动我的也不是这帮搞摇滚的人——吃喝嫖赌,样样不落,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崇拜的。只有作品是值得尊敬的,我要找的是做作品的人,心里不能有太多杂念。 冷炽失笑:“这不是瞎猫等着碰死耗子吗?” 耿京川也笑:“那这瞎猫命还挺好,连着碰到四……三个。” 笑容在他口误的瞬间冻结,又渐渐黯淡。冷炽也想到了那个人。 他握住的耿京川手:“所以不仅得杂念少,还得足够坚定。” “为理想而死很简单,难的是为它活着。” 这话耿京川说过许多次,每一次,冷炽都能听出新东西。 他也幻想过死于巅峰,洒一腔热血祭奠理想,这画面壮烈辉煌,他年少时颇为嚮往。如今他觉得,死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事,只要肯放弃,就不必面对艰难、挫折、歧途和幻灭,化作瞬间的辉光,照亮更多人奔赴理想的路途…… 耿京川在最开始就撕开了浪漫的假象。 没有天梯,那就是一条不归路,而他们的路在地上。活着,一步一步地走向胜利,即使倒在路上。 对他而言,走在这条路上本身就是胜利。 “你找的不是乐手,是同志啊——‘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后半句冷炽是唱出来的,这一次他没有跑调。 在虚幻的河流中做一块坚定的石头,这是他觉得最摇滚的事。 “所以我觉得,咱们几个还能走下去。”耿京川搭住他的肩。那个瞬间他眼中有光流过,是冷炽迷恋的,永不熄灭的火光。 冷炽的心跳剧烈起来:“哥,有时候我也觉得……咱俩就算没那一腿,也能一直走下去。” 他心虚地准备挨踢,耿京川那一脚却迟迟没到。 肩膀上的手臂收紧了些:“我也是。” 第40章 许多年后,影像技术已经先进到肉眼无法分辨真假,日蚀乐队也发行了各种媒介的几十张专辑,冷炽印象里清晰的依然是当年排练室的显像管电视上的模糊画面。 那会儿他们还年轻,像朝阳一样锋芒锐利,热烈张扬。 四个人或坐或站地挤在小沙发周围,眼睛盯着那块21寸的弧面玻璃屏。近乎正方形的屏幕上,他们的脸都有点变形,显得瘦且倔强。寒酸的经费让他们找了片郊区的野地拍视频,风把他们的头发和衣服掀起来,如同桀骜的旗。 专辑的盒子落在地上,混在其他经典乐队的打口碟里,好像原本就是其中的一张。 冷炽见过无数自己的照片,却是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自己的脸。那张脸严肃得有点滑稽,但当时他觉得自己帅得要死。 两首歌过去,他们开始讨论自己的表现。每个人都说个不停,也不管别人有没有听。 然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总算有了自己的第一张专辑——有出版社,有isbn的正版专辑,尽管它的发行量很小,也没什么销路,只能在演出时半卖半送地放在场地。 “直到现在,我才觉得自己确实有个乐队。” 耿京川很少发出这种直抒胸臆的感慨。从排练室回来,整个晚上,他都有点恍惚。 冷炽惊奇了一会儿,也坐下来,打量他手中的碟片。它像一件物证,确凿地粉碎了他们所有的自我怀疑,作为一支乐队,他们确实在世界上留下了一点东西。 第94页 “难怪总有人想出书。”他接过光碟,黑色油墨印着他们的头像和歌曲目录,摸上去有种浮雕般的肌理感,“这感觉确实挺踏实。” 耿京川舒了口气,身体松弛下来。 就是这样,不必多说,对方就理解。他厌恶别人的窥探,却不介意冷炽解读,这种有限的敞开让他感到自在。 然后他们就不再用嘴说话。 接吻的时候,耿京川闭上了眼睛。在冷炽的印象里,他很少这么放松,总是留着一线警醒,就像再沉浸的演出,他也要分神顾及许多。这是他的责任,日复一日,已经刻进骨子里,成为本能。 冷炽脱他的衣服,摆弄他的身体,他都不反抗,甚至带他去更舒服的地方——床上。 “哥,你今天怎么这么……” “嗯?” “温顺。” 耿京川笑笑,一只手拢着冷炽的头发,继续享受亲吻,偶尔发出一声满足的嘆息。这声音让冷炽喉咙发紧,喘着气凑到他耳边:“想不想学‘那个’?我教你……” “想操我就直说。”耿京川又笑起来。 冷炽再次确认,今天晚上他的心情是真的不错:“不一样。给我吧,哥,把你彻底给我……我也给你,好吗?” 他贴着耿京川的嘴唇,在说话的间隙不停地吻他。不等回应,他就继续吻下去,他知道耿京川会答应,今天晚上一定能做到,因为—— 耿京川又闭上了眼睛。 无论冷炽怎么折腾,他都包容地忍受着。耿京川的胸前布满了牙印和吻痕,自从冷炽发现这个秘密,就变着花样地玩弄。这样,他就能听到耿京川的呻吟。 “真好听,比你唱歌还好听。” 冷炽的手指已经摸进去,轻柔地撩拨, “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 耿京川咬着牙也关不住喘息。今天的感觉来得太快,即将失控的焦躁在眉头聚集,他忍不住又想翻身跨上去,用那个难堪的地方绞着冷炽,把他送上高潮。 可对方早有准备,牢牢地压着他的腿:“你一急……就特别紧,我很快就不行了。每次我都以为自己要化在你里面,激动得要命,哥……” “别乱动……” “我没有。” 冷炽的手臂确实是静止的。耿京川难堪地发现,是自己的内部在不停地收缩。这感觉很奇怪,和对方骑在上面完全不同——即使自己不能动,快感也是从内而外,想要射出的膨胀感。而此刻感觉是向内的,不断加深,且无法拒绝…… “哥,你有感觉吗……”冷炽贴着他的额头,梦呓般低语,“我想得快爆炸了。” “那就来啊。” “不行……我要你说想要,我要你……”冷炽的呼吸在破碎,耿京川的吻刚碰到他就漏出一丝呻吟,“说要我,哥…… 耿京川笑起来,冷炽动作强硬,表情却脆弱又焦灼。这反差在他看来诱惑至极,他总是羞于表达,把迷恋藏在狂热的攻伐中,居高临下地欣赏。现在他只能放下虚假的尊严:“我要,冷炽,给我……” 冷炽低叫一声,把自己埋进他的身体。 充实的疼痛,混着隐秘的快感,每次挺入都送来更多。耿京川双臂不自觉地收紧,把体内的律动越推越深。冷炽被夹得浑身直颤,吻着他,求饶般地哼吟。每当这时,他就一脸可怜地骚话连篇。耿京川只要配合地摆动身体,他就会高叫着投降,然后懊恼自己太快。 这次他忽然不想那么做,哪怕继续下去,失控的是自己。 身上落满了不知哪来的液体,被不停冲击的内部在渴望更多,更激烈的碰撞。耿京川感到一种可怕的空虚正在吞没自己,他挣扎着抵抗,却敌不过身体的饥渴。平时他需要用手帮忙才能登顶,现在已经没有必要。 他听见自己着魔一样的呻吟,冷炽颠三倒四的呓语,还有湿淋淋的肉体摩擦声。两个人如同一支乐队,配乐是水火交融的和鸣。耿京川从没唱过这种歌词,没有一句有意义的话,每个字却都有饱满的内涵。 高潮像持续不退的高烧,几乎烧光了那会儿的记忆。耿京川只觉得喉咙干渴,仿佛唱了整晚的歌。 但这感觉很好。 把自己完全交给另一个人,信任他,跟随他,短暂地敞开,让更多的感受涌进来。整个过程你我不分,高潮时彻底相融,这不就是自己一直渴望的吗? 耿京川想把这感觉分享给冷炽,后者却奇怪地沉默着。 “怎么了?” “哥,你记得刚才自己说过什么吗?” 耿京川摇摇头,他实在想不起来了。于是他抱住冷炽,吻他的额头:“感觉挺好的,下次……” 没完没了的吻像雨一样落在他的脸上,身上。 “我也爱你,哥,我爱你。” 耿京川的变化连巴音都咋舌称奇。 排练新歌时,他只是试探着提意见,耿京川不仅照单全收,还为自己的疏忽道歉。巴音吓得不敢说话,卫卫则意味深长地审视冷炽——你这真是……调教有方。 第95页 后者面红耳赤,不敢还嘴。 在朋友面前公然恋爱的下场就是这样,连耿京川都不得不接受他们的调侃。在台上他风格照旧,台下,他就变成了一个温和的人。他甚至学会了说“我不行”,并把事情分给冷炽,卫卫和巴音。三个人也没有让他失望,在各自的领域里,确实发挥出超越从前的水平。 不过在变化伊始,乐队的收入和影响力没什么变化 。 他们的第一张专辑销量很小,除去金属乐本身的小众,耿京川不肯推销自己也是原因。用盛和平的话来说,他这人着实“不上道”。盛和平给他找过几次上电视的机会,都被谢绝,后来就不再帮他搭桥了。 冷炽一直不理解,为什么耿京川态度这样冷淡,盛和平还坚持提携他。许多年后,当盛和平这个名字从乐坛消失,他才知道其中的秘密。 这个人年轻时还有些才华,混成“摇滚教父”之后,就再也写不出动人的歌。那些证明他宝刀未老的新作,大多是来自耿京川这样默默无闻的年轻人。失去青春,理想和热血的中年人,只能以这种方式壮阳。 做为交换,他给这些年轻人机会和人脉。 有些人如愿成为“明星”,有些人没出名却手握资源,成为和他一样的掮客。不过无一例外地,他们都放弃了最初的自我,戴上了讨人喜欢的面具。 耿京川不轻蔑他们的选择,因为他见过那些面具背后的脸,盛和平别墅里的节目也排遣不了他们的迷惘和空虚。这是代价。 而耿京川的代价是寂寞。 “你得搞点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东西。”不只一个人这样建议他,尤其是盛和平,几乎要手把手教他写那些“冲动”、“嚮往”、“远方”、“心灵”。 对此,冷炽的评论是,“他说的那些人民,吃饱了喝足了在床上里宣洩多余精力的人民,还是别墅里往死里嗑药排解空虚的人民?他们出发的地方已经变成远方,而且再也回不去了……” 每到这时,耿京川就不用说话。冷炽也不再说话,笑着回应他张开的怀抱,这是他们无言的默契。 耿京川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仅仅是看他说话,就想和他亲密无隙地交融。他不承认这是欲望的诱惑,可灵魂的共鸣为什么会激起肉体的涟漪? 他想不明白,冷炽也说不清楚。 在最放纵的时候,耿京川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用整个晚上没完没了地做爱,冷炽总是能激起他无穷的冲动。 “哥,哥……晚上还有演出,你给我留点体力——” 冷炽更加困惑,之前他以为耿京川紧绷得要命,非得自己得想方设法地撩拨,现在他不得不保持正经。他万没想到自己竟在床上学会噼叉,耿京川玩起花样他只有高叫求饶的份。 “今天晚上是不插电,你可以坐着弹。” “我能坐得下去吗?” 冷炽的腿已经不听使唤,几次趴倒又被捞起来继续。床单上印出人形的水痕,他晕得眼冒金星。耿京川高潮的时候一直在吻他,从颈后到肩头。当他终于喘着气躺下时,两个人的四肢又缠到一起,仿佛要开始下一轮。 “我倒不怕春闺暴毙,”冷炽被亲得直笑,一边享受一边挣扎,“再干下去,你就没有吉他手了。” “那我就解散乐队,退休。” “我替巴音和卫卫打死你。”冷炽虚张声势地怼了几拳,和他一起大笑。 耿京川依然紧抱着他:“你得给我弹一辈子琴。” “哥,你开始说废话了。” “不习惯?” “没有,”冷炽也搂住他,“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是真话就没什么不好意思,虚伪才应该惭愧。” “哎,你啊……你这样,能混出头才怪。”冷炽学着盛和平的表情,“不上道啊,耿京川。” 耿京川笑着,任他戳自己的脑门:“现在后悔也晚了,你只能跟着我走到黑。” “只要你一直走,我就一直跟着你。” 三十年足以验证许多看似坚固的东西,也足以让世界天翻地覆。 冷炽的诺言守了三十年。 当年有人说,这种唱给失意者和尘埃般的凡人的东西永远不会讨人喜欢。三十年过去,说这话的人已经被尘埃覆盖,名字也消失在时代中,日蚀却站上一个又一个舞台。 巨幕上映着他们的脸,每个人都不再年轻,风霜磨损的只是皮囊,熄不灭他们眼中的火。 观众席上有许多简朴的衣服,青涩的脸。几乎每个人都能买得起日蚀乐队的票,这支乐队始终清贫,但是没人后悔。乐队为之创作的人们就坐在这里,以最近的距离聆听属于他们的音乐。 成为摇滚巨星已经不是日蚀的追求,新的追求却比从前更加摇滚。 射灯之下,耿京川像三十年前一样发着光。冷炽忽然想到演出前夜,他们一起看平克&mdot;弗洛伊德的五十年纪录片。屏幕的光映亮了耿京川的脸,那会儿他说,我们还有二十年。 怎么能只有二十年呢?冷炽弹着新歌的前奏,心想三十年也不过是一瞬间。 第96页 他习惯性地抬头看向那个方向——耿京川的目光也投向这边——里面的火焰炽热,哪怕灯光熄灭,琴声不再响起,它也不会停止燃烧。 自己也是一样。 第41章 番外一 “哥,你觉不觉得,咱俩这对象处得有点别扭?” “怎么了?” 耿京川和冷炽各占着三人沙发的一端,中间仿佛有条隐形的三八线,谁也不越雷池一步。 对面墙上挂着投影仪的幕布,上面放着老电影,俩人谁也没认真看,只在配乐响起的时候凝神听一听。男女主角亲成一团的时候,他们依旧守着自己这边的扶手,都有点微妙的尴尬。 “就……嗨,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冷炽挠挠头,不知道从哪句开始。 那晚之后,耿京川就紧绷绷的,自己往他身上凑,他也一脸不自在。亲都亲了,干也干了,摸摸索索的小动作也没断过,怎么现在反而绷起来了? 幕布上的男女亲完就依偎着聊天,衬托得沙发格外空旷。搁以前,他早就腆着脸凑过去,学着样倚在耿京川肩膀上起腻。这会儿对方一脸正气,他的色胆就撑不住色心。 放手的时候,冷炽有意无意地往耿京川肩膀上比划,想顺势把他搂过来,结果对方的手先一步扣上自己的脖子,用了点劲一带,把他拽到自己身边。 “那就想好再说。” 冷炽斜着窝在他胳膊底下,狼狈地意识到,俩人的块头和气质确实不适合这么搂着。无论是自己靠着耿京川,还是他倚着自己,画面都相当辣眼睛。 “我错了,哥。” 耿京川低头瞥了一眼:“你这两天有点不对劲。” 这不是恶人先告状吗?冷炽暗自喊冤——明明是你闹别扭,倒成了我不对劲。转念一想,耿京川脸皮薄,发生了那种事,害几天臊也情有可原。一个直了快三十年的直男,被另一个男的操得叫着床射自己一身,的确挺颠覆世界观。 话虽如此,回忆在脑子过电影的时候,冷炽的身体不可避免地馋了。耿京川的胸膛在耳畔起伏,烤得他耳朵发热。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耿京川的心跳快了,夹着自己的手臂也出了层薄汗。 “怎么不对劲啊……” 冷炽装着傻,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嘴唇刚好印在他胸前。说话的震动隔着上衣,震得下面的乳头微微发硬。冷炽顺势舔了舔,它就顶着湿透的布料,完全挺起来了。 耿京川无声地吸气。 “怎么不对劲?”冷炽故意不抬头,舌尖绕着弯地描,“我怎么觉得你也不对劲?” 湿热的舌头撤开,换成不怀好意的凉风,耿京川的胸肌抖了抖,呼吸重了:“你这几天眼神可疑,又憋什么坏呢?” “你都一个礼拜不让我碰了,能不憋坏吗?” 冷炽玩够了一边,又用手指撩拨另一边。耿京川的乳头很敏感,但要让他在冷炽的玩弄下喘息呻吟,还是件相当羞耻的事。他也想到了那天晚上,情迷之间发生了自己不好意思回忆的事——冷炽在故意唤起这段记忆。 “有吗?” “你连觉都不陪我睡。” “和你睡,咱俩谁也别想消停——嘶……” 冷炽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又舔到他重新喘起来,忽冷忽热地,折腾得耿京川没了脾气。 “你怎么忍得了一个礼拜?” “我跟你一样没出息?” “没办法,年轻,火气旺。” 冷炽得寸进尺地掀他的衣服,肉贴着肉地吸,这画面让耿京川没法直视,只能仰头闭眼,咬紧牙关。没过多久,他的手就沿着冷炽的后背往下摸,一直摸进裤子里,使劲儿捏他的屁股。 事情的发展和预期不一样,但也没什么区别。冷炽爽快地站起来,边脱衣服边往浴室走。 门没关紧,水声和他跑调的歌声断断续续地漏出来,听得耿京川燥火丛生。他试着深呼吸,可惜躁动不见消退,胸前被啃肿的地方痒得心烦。他暗骂一声,脱了上衣跟过去。 歌声的调子越跑越歪,尾音可疑,走近门口还能听到艰难的喘息声。耿京川心生疑惑,开门走进浴室。 目光相遇的瞬间,两个人的动作也凝固了。 冷炽浑身湿淋淋的,屁股上堆满泡沫,一只手撑着墙,另一只手埋在臀缝里,不难猜出在做什么。 “我操!哥你出去——” 耿京川眼见着他从脸红到胸口,自己的脸也发了烧:“那个……” “你着什么急……”冷炽把脸埋进自己臂弯,臊得声音发抖,“我马上就准备好了。” “不是,我……” “出去!” 耿京川喉结滚动,眼睛离不开他的背影。不等冷炽反应过来,一股热气就带着沉重的喘息凑过来:“我帮你。” 他的手指被拔出来,换成耿京川的。里面已经洗干净,只有滑腻的泡沫,为了适应他的尺寸,总得多准备一会儿。 “哥……” 冷炽的抵抗只持续了一声呻吟的长度,耿京川的吻让他没法拒绝,何况这个吻如饥似渴,热过了脸上的高烧。他双臂用力箍着耿京川的背,身上的水蹭湿了对方的裤子。后者毫不在意,索性被他剥光。 第97页 整个过程中,耿京川的手指都嵌在里面,紧扣着要命的地方。一吻结束,冷炽飘得差点射出来,等不及擦干身体换地方就趴到洗手台边,摆好挨操的姿势。耿京川也不跟他客气,按下快要翘到小腹的玩意,对准穴口长驱直入。 也不知道谁的体温更高,两个人脑海里都闪过一句“真烫”,同时发出长长的嘆息。挺过开头那点不适,接下来的活动就畅快顺滑。 操冷炽这件事给耿京川超出认知的快感,从来没有人能像他那样,一个眼神一声呻吟就能把自己的心脏揪出胸膛,任意拿捏。无论自己的欲望有多暴虐,他都能坚韧地接住,倔强地返还,如同台上不分伯仲的合奏。 镜子里映着两个人的脸,冷炽享受得坦坦荡荡,像他对自己说爱时那样真诚。面对这样的眼睛,还有什么好遮掩,有什么羞于启齿的呢? “爽吗,哥……” “嗯——” 耿京川的回答拖着长音,近乎呻吟。这一声之后他就不再压抑,扳着冷炽的胯骨凶狠地撞。 “行吗?冷炽,受得了吗?” “来啊……操,再来……” “我想射里面……” “射啊,一会儿我还你一炮……冷炽按着他的手给自己撸,“行吗?” 耿京川喘着粗气吻他的后颈,“随你便,怎么都行。” 冷炽大笑:“操射你行吗?” “嗯。” “操得你起不来床行吗?” “行。” “操得你嗷嗷叫行吗……哎我操,哥……” 耿京川再没给他提问的机会,快准狠地把他送上高潮,同时说到做到地射入今晚的第一发。 冷炽在床上等到不耐烦,耿京川才带着水汽从浴室回来。 两个人没有多余的废话,皮肤刚挨到一起就吻得难解难分。冷炽几次想把他压下去都没成功,很快换了个心态,愉快地接受服务。 耿京川不常给他做口活儿,但他的技术不差,也比冷炽的预想放得开。更意外的是,耿京川偶尔还能来几个深喉。冷炽爽得腿软,又担心把他唱歌的嗓子捅坏。耿京川倒不担心,他只遗憾冷炽射进自己嘴里时总是仰着头,看不见表情,所以他不介意冷炽射在自己脸上。而且他高潮时的表情混合着放荡和羞涩,出奇地性感,为了这个瞬间,自己做什么都值得。 只有一点,他这样做时,冷炽坚持不了多久。耿京川以为他阈值低,冷炽是因为眼里的画面——这么骄傲的人伏在自己的腿间,认真地取悦自己,英俊的面容浸透了迷恋,和台上那个桀骜的傢伙判若两人——这画面想像一下就能高潮,何况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眼前。 冷炽强忍着射精的冲动推他:“再舔一会儿我就伺候不动你了。” 于是耿京川放过他湿淋淋的东西,抬腿跨过他的腰,像他们之间的第一次那样,缓缓地坐下去。 他的姿势四敞大开,从冷炽的角度看得一清二楚。自己硬得发亮的玩意是如何挤进那些青涩的褶皱,又湿又软却紧得让人血脉贲张的洞穴如何被撑开,变成自己的形状。拉着丝的晶亮的液体从他体内溢出来,浸湿自己的毛发,随着插弄发出粘稠的水声…… 这一幕的冲击堪比第一次听他弹琴,足以烫湿冷炽的眼角。 “哥……” “嗯?” “你疼么?” 耿京川笑道:“都做多少次了,还问这种傻话?” 冷炽摸着他们连接的地方:“我不喜欢这样。” “不舒服?” 冷炽摇摇头坐起来,顺便退出他的身体。多余的液体涌出来,沿着耿京川的腿往下淌,染湿了一片床单。冷炽的下身跳了跳。 “哥,你躺着。” “好。” 耿京川顺从地任他摆弄,但在冷炽吻到腿根,想要继续深入时,他忍不住按住他的肩膀:“那儿就算了。” “怕什么?”冷炽不介意,却也没有坚持。他爬上来,双手撑在耿京川身侧,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眼神看着他:“你得习惯把自己交给我。” “冷炽……” “别抢。”冷炽指了指他的嘴唇,“这会儿你归我,你自己也不能抢。” “这是什么话?” 耿京川又笑了,他大致能理解冷炽的意思。他要自己肉体的支配权,从被挑起欲望到身不由己,整个节奏都由他来把握,不许自己越俎代庖。 遇到冷炽之前,自己是床上绝对的主宰,没人能让自己做到这一步。如今要自己换个位置,意识上绝对没问题,肉体还需要点时间适应…… “反正,你就老老实实地躺着吧。” 冷炽蛮横地压下来,先来一顿密不透风的吻,又是一轮强硬又色情的抚摸。耿京川又有种失控的预感,但那只有一瞬间,冷炽立刻察觉他的紧张。粗暴化作绵密的温柔,突兀的反差让耿京川失笑:“不用这么小心,我受得了。” “有你受不了的。”冷炽在他胸肌上捏了捏,把脸埋下去。 第98页 这确实是耿京川受不了的刺激,不仅是肉体,还有自己被玩弄到压不住呻吟的羞耻感。他不适应被人摆布的角色。 他低头看着冷炽,后者吃得格外投入,好像那两点的味道比其他地方更美妙。对冷炽来说,这当然更美妙,尤其是当耿京川的肌肉不停收缩,嗓子里滚着低低的呻吟时,他也会兴奋到浑身发酥。 “好吃?”耿京川强作笑容。 “好吃啊,这是你身上最好吃的地方之一。” “还有之二?” “这儿。”冷炽握住他的阴茎,“这儿也不错。” 耿京川的脸开始变红,这正是他要的效果。他立起两根手指,像小人散步一样慢慢向下踱,一直踱到湿漉漉的洞口。 “当然,还少不了……这儿。” 手指随着话音齐根没入,耿京川来不及夹紧,又被塞进第二根。胸前的吮吸捲土重来,红肿的、禁不起更多蹂躏的乳头异常敏感,整个胸肌都胀满了痒和麻。 冷炽的左手有多厉害他深有体会,琴弦上的本事在自己下边走一轮,再咬牙也忍不住要交在他手里。更要命的是,这会儿他在里面。冷炽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块拨片,左手在自己的下身勾动,右手在乳尖上弹拨。 耿京川几乎喘不上气,冷炽却假正经地端起来:“前奏都走完了,主唱干嘛呢?” 他没给耿京川开口的机会,自顾地“演奏”着,一心想听他慌乱的呻吟。 冷炽很快如愿了。耿京川挺不到第二首歌就攥紧了拳头,长长的呻吟由低到高,一声接一声地灌进冷炽的耳朵,又从耳朵流遍全身。 他硬得发疼,恨不得立刻顶进去,操他个天昏地暗。但是还不行,他要让耿京川比自己先失控,让他追逐自己的操弄,释放自己的渴求。他得放下当哥那副替人着想的责任,把受累的活儿交给自己,除了享受,什么心也别操。 “冷炽,你快进来……” 耿京川的小腹上有一片小湖,更多的液体不停地流出来,丝丝缕缕地荡着。他快到极限了。 “进来,你不是想把我操射吗……”耿京川的呼吸越来越艰难,“快点……” 冷炽也头昏脑涨,忍得快要发狂。他呻吟一声,扑到耿京川胸前没命地嘬。紧裹着自己的手指一阵一阵地收缩,耳畔的叫声也失去了节奏。 最后的时刻耿京川彻底张开腿,扣着他的左手按到最深。这已经不是冷炽用手指操他,而是他把自己往那根手指上碾,硬是靠后面逼上高潮。 冷炽红着眼睛看他夹着自己乱扭,依旧浓稠的精液被甩到脸上,身上,混着泛滥的清液,流得满床斑驳。他再也按不住狂暴的欲望,不等耿京川高潮结束就操进去,按着他的腿,大开大合地抽插。 他已经听不清对方在叫什么,也许耿京川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的喉咙里发出原始的声音,像野蛮的动物交配时的吟叫。 耿京川早已放弃了支配,任他把自己拉起来又放下去,是骑是跪,是趴是躺都无所谓,也没什么好羞耻了。一直没软的又阴茎射了,乳白的精液和透明的腺液交替着流,他感觉冷炽折腾得无比漫长,而自己也真的爬不起来配合他最后一个姿势…… 记不清了,也不想回忆。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沖得粉碎,但它本就不那么重要,和冷炽满足的睡脸相比,它比尘埃还要轻微。可笑,自己一直在逃避什么呢…… 在梦里,冷炽又叫了一声哥,耿京川心顿时比他的梦呓还软了。 “还别扭吗?”他亲了亲冷炽的额角,“不别扭了吧……” 冷炽翻了个身,四肢缠住他的身体,嘴里模模糊糊地念着什么,凑近了才听到半句“爱你”。 耿京川嘆了口气,也贴近他的耳朵,轻轻说了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