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后一个巫师》 章1.飞出去并抓住你想抓住的 这是一座嶙峋的城,有时候人们称呼她为“锈城”。 这是难得的晴天,她肌肤上的遒劲曲折与锐利骨刺皆清晰在目。 男人打了一个哈欠。 “瞧啊,又是一个有雾的阴天。就像我们在历史书上读过的雾都一样。还有这些建筑物。你不觉得这儿很像一个金属制成的、鳞次栉比的多节蜘蛛?当然了,我知道鳞次栉比不是这么用的……” 男人一边发牢骚,一边神情疲惫地用叉子把面条卷起来塞进嘴里。 他面前还摆着两杯冰咖啡和一块芝士蛋糕,还有一整屉小笼包和一盘蒸饺。 “又来了,苜蓿叔叔,你在这儿住的时间分明就比我还要长。”坐在他对面的青年把视线从玻璃窗外移回室内,“既然是我请你吃饭,你就该少些抱怨。这是基本礼貌不是吗?包子给我一个。” 被称为“苜蓿”的男人慢悠悠地放下叉子拿起木筷,夹起一只小笼包送到青年眼前。 青年张口把小笼包咬进嘴里,他生着锐利雪白的牙齿,那姿态宛如猎犬张嘴接过生肉。然后他继续看向窗外。 男人行动缓慢,与友人形成鲜明对比。 “我本来以为这是允许我打发牢骚的场合,我是做好那样的心理准备来的。我怎么会料到你还在工作?”男人慢悠悠地出言抱怨,“而且,你们sk市警视厅的警官难道都可以这么悠闲地在执行任务时请朋友吃饭?” “这是一场大范围的追捕行动,至于我该紧张还是放松,取决于嫌疑人会不会跑到这片区域来。”警员为自己辩解,“而暂时还没有消息——” 话音未落,青年手腕上的通讯器发出了连续的短促锐声。这是带有含义的某种消息传递方式。 青年猛地站立起来。 他十分高大,肢体修长、肌肉线条流畅,是很适合在电影里出场扮演正面警员角色的那种形象。不过他看上去又太桀骜和凶悍了点儿。再说他穿着便服,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黑社会成员,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混混。 他冲出门去,留下男人坐在桌边继续享用美食。 - 盖瑞·克奈恩,警视厅的三级探员,他年纪轻轻做到这个位置,凭借的是他比常人更为出色的嗅觉和肢体力量,这样说或许有故意炫耀之嫌,但事实的确如此。 身上已经被钩挂型追踪器标记的嫌疑人出现在青年的视野中。 警视厅专配的特殊隐形眼镜自动在他的视野内将嫌疑人用红色记号锁定,他在看清那人的外表特征后随即用手腕通讯器关闭智能眼镜功能。 比起现代科技带来便利,对盖瑞·克奈恩而言那种视线被遮掩的冗余只会令他无法发挥彻底。 他盯住那个嫌疑人,那是一个穿着厚呢风衣,面戴灰色大口罩的男子,正在路上拔足飞奔,手中似乎持有武器,路人纷纷尖叫着退让,正在穿行马路的车辆也因骚动而停下。男人看准了时机立刻蹿入车流之中。 他不知是太过相信自己的身体,还是太过相信当代人的素质——又或者真是已经被逼入困兽之境。 道路上随处是尖叫和紧急刹车的尖锐声响。 盖瑞咧嘴一笑,煞白的牙齿随之闪动一下。 青年微微屈膝,双手十指轻轻抖动一轮并弯下腰肢,随即腿部肌肉霎时膨胀,猛蹬出去,他以惊人的弹跳高度与速度,在车流的间隙内以足尖与指尖点地借力,三两下便已经来到男人眼前。 男人惊恐地睁大眼睛,下意识的动作便是举起手朝着追赶而来的青年连开三枪。 青年侧身并举起生出银色指甲的手。 那一系列动作发生在零点零几秒之间,视力几乎无法捕捉。 不足两米的距离与口径不小的改造枪——看样子无论如何都会给男人带来射杀警官的罪名。然而做此准备并打算继续逃跑的男人却在转身的刹那间被紧紧握住手臂。 他吃惊地回头看去,看到青年笑容清爽的俊朗面孔。 随后男人手上的枪被打落在地。 “什么——” 青年咧嘴笑一笑。他知道自己又要立功了。 可是事情却并非如青年所想的那样顺利发展。 年轻警员正准备掏出手铐,却突然发现手中握住的手臂触感十分不对劲。他低头看向男人的手臂,发现五指紧握的东西居然越来越细,最后只剩下一截衣袖,同时男人已经从风衣中脱身。 将外衣残留在警员手中的男人仅仅穿着一件紧身衣,他的肢体看上去不可思议地柔软,并正以不同寻常地方式微微扭曲。 “是异能者!” 青年大声喊道,将消息传递给站在街道另一侧的同伴。 还未等同伴举起麻醉枪,那身穿紧身衣的男人已经宛如游蛇般窜过所有车辆间的狭窄缝隙,并顺利冲撞开人群来到了一栋摩天大厦底下。 只见他以手指贴合大厦的玻璃墙壁,随即像是壁虎似的沿着垂直于地的陡峭墙壁朝上爬去。 青年迅速将腕式通讯器的显示屏拉开,但他并没有拨通公安系统内线,而是从联系人列表中拨打了一通电话。对面很快接通了,接通时还传出咀嚼食物的声响。 “苜蓿!” “唔。瑞伊,我以为你应该在——” “快!你今天还没有用完‘那些’次数对吧?快,现在我需要你帮忙!” “确实还没用过,不过你是要——” 青年再次打断男人慢吞吞的话语,说实话在这种时候慢性子可真让听者着急:“从你的位置朝西南到第三大道与风铃兰街的十字口,那栋玻璃大楼,我需要你帮忙把一个垂直上升速度达到大约二十千米每时的移动物体抓住,你应该做得到?” 他听到对面用吸管喝饮料发出的声音,同时那个壁虎人已经攀爬到了大楼中段位置,并短暂放缓了速度。 盖瑞知道男人是在寻找敞开的窗子。 “二十千米每小时是……什么意思?”通讯器另一头的友人依旧温吞得不行。 “就是、就是,”盖瑞挠挠后脑勺,“就是跑五十米冲刺,就这样理解!” “行吧。”苜蓿抱怨了几句。 随后盖瑞听到他念动咒语的声音,叽里咕噜一串古老语言后,结尾句是盖瑞也听得懂的通用语:“……索利达布里奇白色蛛网与鹰嘴豆,把猎物带到许愿者的手中,飞出去并抓住你想抓住的!” 他念咒时的声音与平时很不一样,带有古老陶罐被敲响般的回音。 通讯器中的话音仍在耳边涤荡,却已经看见一道白光从空中猎猎划过。 盖瑞依靠自己过人的动作捕捉能力,看到那道光线直直飞往第三大道的玻璃高楼,在楼顶扩展成一张除了他之外没人能看见的大网,uu看书 wwukansh.cm 随即迅速下降坠落,如同一只拥有虎鲸速度的毒刺水母,将正在朝上攀爬的男人整个儿裹住并往下直压几百米。 期间男人茫然地挣扎着,手指黏连住玻璃面又被扯开,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最终男人输给了这网来历莫名的东西,被狠狠按在绿化带中。 盖瑞吹了声口哨,朝男人走过去。 男人呻吟着,似乎已经因为坠落带来的不适感和可能受损的数根骨头而动弹不得。 等到“被赋予者”来到那团白网面前,“赋予术式”便自动结束,剩下“术式对象”躺在地上哀嚎挣扎。 魔法——不管亲眼见到多少次都依然是会让人咋舌的奇怪玩意儿。 盖瑞掏出新代锁扣式手铐,将男人的双手与双脚扣起。智能拷锁在接触到目标的瞬间进行弹性收缩,确保完全彻底的禁锢。 盖瑞注意到男子有一双泛绿的奇异眼睛,眼球也较常人更大一些,不过他们没能互瞪多久,男人很快昏过去了。 在与警视厅通讯后,紧接着那施法者便拨来通讯。 “要记得回来结账!还有——我以为你说的什么多少时速是鸟或者飞行器,而不是人!”男人难得拉高了嗓子嚷嚷,倒是惹得盖瑞很想大笑。 “所以你害得他摔得口吐鲜血了,知道吗?没准断了好几根肋骨,甚至脊椎粉碎下半生半身不遂。”这当然是假话。 “真的?啊啊猫咪胡须!瑞伊你等等等等等等我马上过去给他治疗,不对不对,你不回来结账我走不了!” 章2.让牛奶变热 苜蓿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时,看到床头的小黄鸭已经变回那只样式来自一百年前的金属响铃闹钟。 他把设置在八点的闹钟关掉,想起今天是周日。 就当他长长打着哈欠,把一头支棱得乱七八糟的黑色头发随便往脑袋后面拨去的时候,他突然闻到某种食物的香味。 随即房门被“嘭”地撞开。 只见身材健壮的青年系着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围裙(苜蓿知道那是自己很久以前买的东西,但说实话它被买回来之后大概只在被房东太太借走的时候用过那么一次),手里拿着一只锅铲。 “苜蓿叔叔,你该起床了!我为了给你做早餐特意去买新鲜鸡蛋,你的冰箱里除了速冻食品之外什么都没有,你真的该好好反省一下。还有,爸爸说我该带你出去走走,多运动运动。” 苜蓿捂住眼睛,倒回床上:“我还以为我好不容易摆脱了你老爹,真没想到他会生一个和他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儿子……” 不知道为什么,苜蓿对于他会有自己家钥匙这一情况丝毫不感到惊讶。 他被青年拽着手臂拖起来,就像家庭主妇从塑料袋里拖出一条咸鱼干。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你怎么能说给你做早饭的人‘非奸即盗’?”青年把他往卫生间推,同时摸摸他的鬓角和下巴,把鸡蛋和食用油的味道贴在他脸上,“记得刮胡子!” “要出门?”他大为震惊,“昨天不是已经出过门了吗?” “昨天出过门今天就不能出门了?”对方比他表现得更加震惊。 青年回客厅去了,留下苜蓿站在镜子面前刷牙。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眼眶凹陷发青的脸,自从五十年前结束了自己环球旅行的愿望之后,他过上了宅家生活并且试着从中找到乐趣。于是就变成了现在这样。虽说他原本也很不修边幅便是了。 他又想起青年的模样,盖瑞·克奈恩精力旺盛、活泼好动,和他的老爹是真的一脉相承。可谓是社会的好公安,人民的好猎犬。 等到苜蓿慢吞吞剃好面须、换好衣服走到狭窄客厅的时候,看到青年坐在餐桌前打量他种满奇异植物的小阳台。 阳光把苜蓿的平米斗室照得十分温暖,青年镶嵌在其中则显得过于拥挤。 青年听到脚步,转头看着他眯起眼睛一笑。 诚然青年长得十分英俊且讨人喜欢,与苜蓿截然不同,谁和他做朋友都是荣幸,那蜜色的皮肤和浅金色的灿灿针尖儿似的头发,让青年看上去活力十足——但与之相处对于苜蓿而言实在是辛苦。谁能受得了在遛狗的时候总被狗遛着疾速狂奔?反正苜蓿不太行,他是猫派,体力有限。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苜蓿坐在青年对面,把煎蛋扒进嘴里。 煎蛋味道不错,看样子盖瑞找到了他不知滚落到何处去的胡椒粉瓶。 不过对于盖瑞的狗鼻子而言,找胡椒粉显然不会是难事。 “苜蓿叔叔,你知道最近的‘吸血鬼事件’吗?”年轻警员将手指放在他的方格子餐桌布上,时不时敲一敲,“受害人在夜间独自外出时被抽血,而且是在脖颈上形成牙痕。不过因为伤口检验后没有留下任何唾液或是其他皮肤组织,警方认为更有可能是模仿‘吸血鬼’作案的猎奇爱好者。” 苜蓿点点头,含糊地说:“我有在看新闻。” 青年像是并不相信苜蓿会认真看新闻,继续说道:“因为抽血都在被害人昏迷后进行,而且没有严重伤亡后果,一开始简单定性为针对年轻女性的骚扰事件,但是却在半个月前,也就是四月二十号的时候,产生了第一名死者——” 看到苜蓿点点头,他接着说下去: “脖颈上的伤口触及颈动脉,被害人失血过多死亡。和前几次一样,部分血液被取走,不同之处仅仅在于伤口位置。而且仍然没有找到药理意义上的昏迷原因,目前怀疑或许和催眠术有关。接着是一周前,五月六日发现的第二名被害人。” 男人打断他:“说句实话,你们本来就不该对骚扰事件抱有轻视态度,放任不管。等到最后出大事了才开始立案调查。这很明显是你们的过失。” “不是‘你们’,”青年举起双手,“我可是无辜的。你知道我在路上看到小偷必定若不抓到誓不罢休。” “我知道我知道,”男人翻一个白眼,继续吃起煎饼,煎饼的味道也很不错,“你在路上还会扶老奶奶过马路,给小女孩拿气球,连受伤的小猫都必须送到动物救助站……你是我见过最像志愿者大队队长的人了,uu看书.uukanshu 说起来你以前确实当过?” “嘿嘿……” 青年一副被夸奖后难为情的样子,摸摸鼻尖。 “咳,总之,昨天我们在追捕的嫌疑犯其实就是关于‘吸血鬼’案件。不过实际上昨天被捕的那个男人应该并不是罪犯。后来我们据悉他逃跑的原因是携带违法枪支,所以在警方出示证件后他当场就跑。” “等会儿,等会儿,”苜蓿把手里的叉子竖起来,“瑞伊,你是说你昨天骗走了我一个‘次数’,抓到的却是无关人士?!” “这是很常见的事儿,苜蓿叔叔,十次追捕九次空嘛。”青年挠挠头发,“再说了,你不是每次都用不完‘次数’,甚至无聊到把闹钟变成小黄鸭?” “你爸告诉你的?” 青年点点头。 “他还说你会把书里的小精灵变活,会让仙人掌提前开花,在非常寂寞的时候还会把枕头变成女——” 青年住了嘴,抬起眼睛看向他。 “布索里弗艾尔炉火与太阳,让牛奶变热。”男人话从口出,随即放在手边的牛奶立刻散发出白雾与浓香,变得像是刚从牛奶锅中倒出的热饮。 “苜蓿叔叔!”青年伸手抓挠两下又收回去,“别生气,别生气。您给我省点儿,我今天是真的要求求您帮忙的。” “一天有三个,这才第一个,你怕什么?你们年轻人总是这样咋咋呼呼的。”苜蓿话是这么说,但看到对方惊慌的样子,心情明显好一些,“行了,说说你到底又想出了什么鬼主意。” 章3.赐予无尽阶梯 五月十三日下午十七时零八分。 锈城的傍晚。 因为层层阴云笼罩的缘故,傍晚不是橙红色或是血色,而只是由白日亮度较高的灰逐步变得愈发阴沉。 位于人烟较为稀少的旧西区,被封锁的住宅楼前。 盖瑞·克奈恩把肩上扛着的一大只登山包放到地上。 他用手肘轻轻顶了顶站在身边的男人。苜蓿穿着黑色的长裤和外套,戴着黑色的帽子(并不是巫师帽,但有个小尖儿),看上去很像一个真正的现代版巫师。 男人弯下腰把登山包的拉链拉开。 里面是整整一袋海螺壳。 “幸好希尔维的南部有海湾。”青年长长叹息,“不然真不知道给怎么满足你苛刻的魔法条件,说真的,苜蓿叔叔,你不是为了整我才这样要求吗?” “实际上我本来想用蜗牛壳,甚至已经想要带你去后山找蜗牛……” “叔叔,你是认真的?” “对,”苜蓿叹了口气,像一个被孙子抛下的迷茫的老婆婆,“幸好你还不算太笨。或许是因为我读的那本魔法书的作者不是沿海人吧,他写的材料表里只有蜗牛。” “呃,所以你确定用海螺也可以的,对吧?” “那当然。”他又变回一个欠揍的中年男子,轻蔑地瞥一眼盖瑞,“我们需要的只是‘螺旋’这一概念而已。” 说着,他把海螺一只只拿出来,并摆在地上。 绕着空无一人的居民楼,将大小不一、色彩各异的海螺绕满一整圈。 夕阳从西边儿云层的缝隙间钻出来,将大地暂时染成一种暖色调。 “你要知道,这在古时候可是一种禁术,和那些真正的占卜术一样。”苜蓿直起身子,他捶着后腰满意地看着这圈被摆成正圆形的贝壳带,“你说案发时间是几点来着?” “根据街口的监控,还有法医那边给出的死亡时间来看,”青年低头把通讯器屏幕展开确认了一下,“她的死亡时间应该是五月五日晚上十时左右。” “那,如果我们想要看到犯人的模样……” “根据报告来看并不是伤害到了最深层的颈部大动脉,而是颈外动脉——保守起见,提前半个小时?” “行。反正就算做错了也还有一次机会。” 说着,男人从外衣的大口袋里摸出了一块怀表。 “怀表?”青年看着男人给表拧发条,“而且是机械表,你这不会是什么价值连城的老古董吧?” “说不准是能卖了换点钱,不过用了很多年了,不能说没有感情。”男人既像已经感到疲惫了,又像单纯地叹息,“反正好用就行了。九点半,对吧?” “可是这种表怎么拧出上午九点和下午九点的区别?” “因为它不需要。” 被男人用看小学生的眼神瞪了第二次,盖瑞已经差不多很习惯了。苜蓿是唯一的专家。毕竟——如今这世上除了苜蓿以外,还有谁懂得如何使用这些魔法呢? 男人蹲下身,把指针拨向九点半的怀表放到贝壳圈内,接着将五根苍白的手指搭在一只花纹漂亮的大贝壳上。他念动一大串已经遗失的古老语言。 这似乎的确是相当不易实施的咒言,因为他足足念了有十多分钟。 “……哈迪特普鲁蒙永月与太阳鸟,赐予无尽的螺旋之梯!” 终语已结。 男人直起身。 盖瑞看着他,又看看那个贝壳圈。 贝壳圈在无风的傍晚静置,安稳如同一个个排列整齐的陈列室展品。 “好,我们进去吧。” 说着,男人迈步走进去。他的左脚跨过贝壳圈,接着是右脚。他回过头冲青年招招手。 盖瑞咽了一口唾沫,感觉到些许紧张。 这种感觉有些像是即将进入某种活物的胃部。 他紧了紧手指握成拳,终于也抬起脚步。 在跨过贝壳带的刹那间,天色从灰橙色的傍晚来到了漆黑混沌的深夜。 皮肤感觉到夜晚的凉意。 夜风掠过发根与裸露在外的手臂寒毛。盖瑞打了一个寒颤,朝前走到男人身边。 苜蓿无精打采地望着他。 “我来带路。”看着对方似乎略带揶揄的视线,盖瑞不得不挺起胸膛,表现出身为三级警探的魄力,“当时被害人的尸体是在二楼与三楼阶梯的转角处被发现的。她坐在楼梯上,靠着扶手,流出的血一直滴到地下室。” 男人打断他:“别用这种朗读恐怖电影旁白似的语气好吗?” “难道你害怕了吗,苜蓿叔叔?” “害怕黑暗和未知是人类的本能。”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青年推开老式公寓楼底层的铁门,走进去。 他注意到原本贴在门上的封条和摆在楼道上的警示标都已经消失了。果然,在他们所身处的贝壳圈内,这里是一周前第二名被害人遇害的当天晚上九点半。黑暗的楼道寂静无声。 他暗暗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朝上走去。 苜蓿跟在他身后,尖头皮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动。 短阶之后是挂有阿拉伯数字“1”牌的一层,接着往上走九级阶梯来到二层。被害人的尸体,就应该在楼道曲折后继续朝上所到达的小平台。 视线掠过转角后,那里果真赫然坐着一名少女。 少女背后是楼道衔接处开辟的窗子,城市朦胧的光线透入并照亮这片狭窄的区域。 少女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盖瑞能够清晰知道她没有在呼吸,也没有丝毫热度。但她并不是他们所发现的那具“尸体”。她更像是一个人偶,睁着眼睛,脸颊上还有泪珠。 “瑞伊,依你的视力,应该能够看得很清楚吧。”走在他身后的男人开口道,“因为就算你想要开灯也是没有办法的。这里凭借术式存在,完全还原在从前的时间状态。对了,不要碰‘活着的东西’,一旦被触碰到,魔法就会失效。”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男人不过是人类的这一事实来。 盖瑞往上走几步,距离那具少女的人偶更近一些。 她“栩栩如生”,发红的眼圈与挂在皮肤上的泪水皆如真正的生者。听说少女是与男友发生争吵并离家出走,想要回到父母屋中却又驻足,因而坐在楼道里无处可去。想必是在苦楚地哭泣着,并落入罪犯的网罗。 “时间不对?”他转回头问那个术式的建立者。 “看样子是。”苜蓿摸了摸下巴,那儿还有没刮干净的一点儿胡茬,“不过应该没差多少。既然这样,我们继续往上走吧。” “往上走?” 苜蓿推推他的腰,催促他迈步。 一边走一边说道:“螺旋的意义就在于永恒轮回的同时朝上行进,虽然我不擅长这个魔术所以无法准确定量,但总之往上走是不会错的。” 没有办法,青年只好听话地朝上走去。 阶梯窄小,铺设的瓷砖粗糙碎裂,脚底有潮湿的尘埃。 这是一栋老旧的居民楼。 一共七层,没有电梯,楼道灯也不是自动灯。 “苜蓿叔叔,你知道这个女孩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吗?” “我记得没有报道过她的个人情况。” “也对。那是她的隐私。”青年挠挠后脑勺上短短的金发,还是接着说,“据调查发现,她正处于人生十分苦恼的阶段。总之……如果你去过教管所的话,或许会理解我的意思。那儿有很多因为无法与社会融合而自我毁灭的孩子。” 看到这个毛头小子一本正经地将被害人称为“那些孩子”,苜蓿不禁笑了笑。 “为什么这样说?”他问。 青年轻声说:“这个女孩,在被害的前一周被打工的地方辞退,还去医院堕胎了。” “嗯。” “其实不仅仅是如此。前一个被害人,以及之前被判定为‘受到骚扰’的少女们,无一不是活在非主流社会中,而且正处于情感的失落期。” “这倒是……不过会在半夜外出的少女,是不良的概率本身就很大?” “这是两个概念,苜蓿叔叔。再说了,不良少女与‘自己是否开心’和‘是否对人生感到满足’并没有关系,你说对吧?” “也是,各有各的活法。况且我更是没有资格评价。” 话语进行到此处,已经可以看到“7”的楼层号码牌。 顶层。 左右紧闭的居民楼,u看书 ww.uukns.m门口放着的垃圾袋——与其他楼层没有什么两样。 “所以……苜蓿叔叔,你说的‘螺旋’在哪儿?这里难道不是七层吗?” 高大的青年踮踮脚,朝左右探看。 “废话,因为这栋楼就是只有七层。”男人连爬七层楼,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他走上七层的小平台,一手扶住腰,一手撑在青年结实的背肌上,“接下来当然是往下走了。” “往下走?” 青年回头看向男人,而男人点点头。 于是青年试着往阶梯迈出一步。 “诶等等等等,不休息一会儿吗?”苜蓿因为支撑点的骤然消失而扑腾着朝前倒下。 - 不可思议。 ——往下踩出的脚,却踩在朝上行进的阶梯上。 也就是说,原本应该踏在下一级阶梯,实际上却是踏在了较高的一阶。 身后又猛地传来撞击感。 “苜蓿叔叔!” “呼……”男人好不容易站稳了,抬起手往青年脑袋上拍一把。盖瑞回过头,看到那终日颓丧阴暗的男人竟难得地露出了有些自得的表情。 “怎么样,厉害吧?这就是所谓的‘蜗牛壳螺旋’。只要你不碰‘活物’,不转身离开,这儿就可以一直一直走到我们开启术式的时间。” 盖瑞看向周围,这里无疑就是方才打开铁门后进来看到的场景。墙壁上贴满宣传单,往下是停放自行车的地下室。连气味也一模一样。 他于是点点头,想了想又说:“要是换一个更cool一点儿的名字就更好了。” 章4.做1个有关她的梦 “之前也……和你说过了,这个术式因为关乎时间,所以很难精准定量啦。所以没准我们走一圈才过几秒钟?或者……乐观一点儿,五分钟?” 苜蓿边爬楼边发出比乌鸦叫还要惊悚的喘息声,一副即将虚脱的模样。 青年看上去倒是丝毫没有疲态。 这已经是他们从一楼爬向七楼的第五次了。 期间,那个“人偶”女孩仅仅是换了好几个擦眼泪的动作和坐姿。再怎么说,在这逼仄阴暗而且寂静无比的地方来回徘徊,实在不是一件舒适的事。但因为罪犯迟迟不出现,于是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攀爬。 “苜蓿叔叔,”青年暂停脚步,回过头叹息道,“要不然我背着你吧?” “什么?不!” “别逞强啊。没什么难为情的,这儿又没别人看。” 男人迟缓地把手举起来,晃了两下才打到青年的脑袋:“你干嘛长这么高?还有……论辈分我是你爷爷。” “好好好……” 说着,两人又已从七层螺旋断裂,回到居民楼入口。 依旧是斑驳的墙壁与密密麻麻的广告纸,昏暗的走道与狭窄的楼梯,灰尘和霉群的气味。然而,氛围似乎有些不同了。 青年微微抽了抽鼻子。 ——有之前不曾闻到过的味道。 “闻到什么了吗,小狗瑞伊?”苜蓿问道。 被说成小狗的青年并未感到不快,他下意识伸手把男人挡在身后,不自觉地展露出他们这一种族的特性来:“有很奇特的气味。真的很奇特。我没有办法形容……这压根就不像是……” “反正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蜗牛壳里的东西又不会咬人。” 说着,作为这蜗牛壳主人的巫师推开年轻警员,自己率先走上去。 当然了,要说苜蓿没点小心思那肯定是假的。 他想的是,如果自己走在前头,就不至于苦苦追着青年稳健的脚步来回快速爬楼了。这是仅仅只能允许一个成年人悠然通过的狭小楼道,让青年跟在他后头着急到吃瘪,应该会很不错。 顺着阶梯,按照自己的缓慢节奏朝上,慢吞吞来到了二楼。 背窗静坐的少女身后,出现一团黑影。 苜蓿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看样子那无疑就是抽取少女血液的罪犯。 察觉到这一点的青年在他身后急不可耐地往两边探头:“苜蓿叔叔?那个就是嫌疑人吧?怎么了,还不往前走,是害怕吗?你这也太孩子气了吧!叔叔?” “不……” 不。 将手指搭在少女肩上,弯曲身体将头倾斜到少女脸庞旁的那个人形—— 夜月与百合花,布谷鸟与溪流,人的眼泪和猫的唾液,蔷薇与酸酱草;洁白的指尖,樱贝般粉红的指甲还未涂成鲜红色;手腕上有黄铜打制的手镯,手镯上刻有荆棘与符文;唇角翘起弧度,脸上挂着纯真而娇媚的笑颜;是纯洁无知,无罪求欲的夏娃…… 苜蓿猛地迈开脚步往上冲去,朝着哭泣的少女,朝着即将张开红唇的人形伸出手臂。 “苜蓿!”青年试图拉住他。 男人的手指朝前张开,身体前倾扑倒。 在触碰到人形裸露肩头的刹那间,他看到人形抬起眼睛冲他微微发笑的模样,随即一切湮灭,四周墙壁纷纷坍塌,化为贝壳碾磨而成的砂砾簌簌掉落。 等到砂砾流尽,渗透到不知何处——眼前是被窗外光线照亮的楼道,警示牌、黑黄二色的封条贴,以及用白线勾勒在地的尸体轮廓,还有未及清理的干涸血污。 夕阳尚未沉沦。 这是五月十三日。 盖瑞抬起手腕看了看,电子时钟显示此时是下午十八点半。他们已经回到原本的时间。 “叔叔,你这是在搞什么?” 盖瑞抱怨着,看到男人站在那儿,像是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似的,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这是方才触碰螺旋内“生命”的手。人形的笑容宛如诅咒般烙印在苜蓿的视网膜中。他用力地眨几次眼睛,甩甩脑袋。 下午七点不到的sk市并不如方才螺旋中夜晚所呈现得那般寂静。 汽笛声和傍晚归家学生的喧闹声响从外部穿透进来。 苜蓿转头看向满脸写着迷茫与愤懑的青年,嘴角扯起一个难看的笑容。 “别生气,瑞伊……” 青年低下头,闷闷地摇了摇。他用手抓挠几把头发,收回冒出来的锐利指爪。 苜蓿接着说:“我大概……认识‘那个’人。” - 两人走在傍晚的街道上。 登山包里装满贝壳的碎屑——是刚才向隔壁楼房屋主借来扫把与畚箕才好不容易整理干净的——当他们走出楼道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已经停止转动的怀表和粉碎成砂砾状的贝壳带。魔法已经结束了。 青年嗅着街旁熟食店散发出的香味,哼起一首流行歌。 男人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和阴影。 锈城的夜晚已经来临,街灯逐渐点亮。从西区朝东走,街市逐渐繁华。 “喝啤酒吗,苜蓿叔叔?” 他问那个埋头只管自己走路,看起来面色苍白的男人。 男人停下脚步。 他看起来很疲惫。 盖瑞为难地挑挑眉毛,等待回答。苜蓿摇了摇头:“不要啤酒。” “罐装咖啡?” 苜蓿点点头。 两人边走边喝饮料。青年一口喝掉半罐冰啤酒,呼出长长一口气:“明明也没做什么,却感觉今天好累。” “你管这叫做‘没做什么’?”苜蓿忍不住抱怨。 “苜蓿叔叔。” “嗯。” “那是一个女人吧?” 苜蓿知道青年在说什么。五月五日,在黑暗楼道内将少女杀死的人形。 “是的。”他吞咽一口唾沫,尝到罐装咖啡的甜腻味道,简略地回答。 “那是一个……真正的吸血鬼吗?”青年抓挠颈部皮肤,发出沙沙声响,苜蓿可以想象青年是如何紧皱着眉毛,“它的气味让人觉得非常陌生,那不是人类的味道。” “不是。”苜蓿说,“那不是真正的吸血鬼。” 青年松了口气:“果然,这世界上是没有吸血鬼的吗?” “这就难说了吧。有你和你父母存在,同理也就该有吸血鬼。” “这和看电影必须吃爆米花一样,是偏见,是偏见。” “看电影就是必须吃爆米花。” “不,我是薯条派的。” “爆米花。” “炸薯条。” “爆米花。” 两人互相拌嘴,走到了最近的地铁站口。青年把喝空的啤酒罐捏扁扔进可回收垃圾桶,又接过苜蓿喝完的咖啡罐,同样捏扁然后扔掉。 看着这个三好青年,苜蓿突然有些内疚起来。 “瑞伊,你不用担心。”苜蓿开口说,“我是指‘吸血鬼事件’。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帮忙解决。我会找到‘她’的。” “你确定吗,苜蓿叔叔?在这样一座城市里找人可是很辛苦的。uu看书 .uknshuom” 苜蓿点点头。 他补上一句:“你之后有空就来找我。” 对苜蓿而言这是极大的妥协。 青年把登山包从肩膀上卸下来,朝男人递过去。苜蓿不得不伸手去接。青年松开提手,登山包落到男人平伸的两条胳膊上,几乎把他瞬间压矮三公分。从青年轻松将其单手拎起的情况来看,根本料不到会如此沉重。苜蓿的背比往常还要更加佝偻,抬起眼睛阴恻恻地怒视青年,轻声骂道:“怪力小狗!” “抱歉啦,我今天晚上有夜班。不能送你回家了。”三级探员笑嘻嘻地挥挥手,“不管怎样,既然你都那么说了,‘吸血鬼事件’的解决可就要拜托你了,苜蓿叔叔。” “行了,你快点夹起尾巴从我眼前消失。” 青年当然没有变出尾巴夹给苜蓿看,相反,他站在阶梯上目送男人走下地铁站,然后才离开——一如既往地有礼貌。 地铁仍然拥挤不堪,处在下班高峰期的人潮涌动之中。苜蓿被夹在两个上班族之间,听到左边在与电话另一头的客户谈生意、右边在用通讯器开视屏会议,他听着听着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 苜蓿回到家时已经累得动弹不得,眼皮上下打架。 他扑倒在床上,想起自己还剩下一次‘次数’没有使用。 他强撑着把自己的身子翻正,举起手张开五指。透过五指缝隙,他看到木纹天花板上的蜘蛛网。他的眼前涌起无数回忆,最终柔软而踌躇地开了口:“德兰姆白荻芳,葡萄酒与蝙蝠血,让我……做一个关于‘她’的梦。” 章5.让我紧紧黏住 他如愿做了有关“她”的梦。 他将药水注入巨大的玻璃缸中,而原本不存在的她却出现在身边。 “你在做什么?” 猛地抬起头,看到她站在玻璃鱼缸的另一侧。她将雪白的手臂交叠,慢慢搭在鱼缸壁上。她恍惚地如同梦境一般,与他之间宛若相隔汪洋与绝壁。她一如他记忆中那样美丽绝伦、独一无二,金发来自太阳的恩惠,双眼源自热烈的秋实。 “你在制造一个‘我’吗?” 她也一如既往地看透他。 他低头望着鱼缸中的造物。那是一个拥有四肢,拥有五官的人形。漂浮在水中,安稳地沉睡着。 他在梦里点点头。 她似乎笑了。 同从前一样,那是略带嘲讽之意的美艳笑容。 “你制造出的‘我’,并不是‘我’。无论如何相像,那都不是‘我’。” 他摘下自己左手手腕上戴着的黄铜手镯,这与她手上那只手镯原本是一对,镌刻着荆棘与蔷薇。他从玻璃缸中捞起人形的手臂,将手镯戴在它的手上。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完全了。这样,它看起来就与她一样了。 “我知道。”他对自己喃喃。 …… 夜晚总是易逝,白昼如同劈开昏沉梦境的刀子。 苜蓿睁开眼睛。 时间顺着自己的节奏流淌,又有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好在日程安排也足够满当,没空让他久久怅惘。 - 天气尚可,苜蓿没戴帽子,但用厚厚的围巾把脖子围了起来,只露出半张脸。 他站在楼底下等着。 引擎的轰鸣声一早传过来,苜蓿把脸转向小巷的转角口。 从那斜斜飞来一辆黑豹般的摩托。排气管呲呲冒烟,飞转的轮子因向心力倾斜而扫起一片尘埃。苜蓿知道过一会儿他的房东太太就要出来骂街了。 摩托车灵活地疾驰在狭窄巷道中,拐过三四个垃圾桶,随后爽快地在男人面前急停,流线型的前车架几乎顶到膝盖。急刹车激起的风浪把苜蓿吹得眯了眼睛。他嫌弃地撇撇嘴角,他从挺久以前起就已经开始弄不明白这些年轻人喜欢的刺激玩意儿。 “……瑞伊。” 摩托车上的青年摘下头盔,冲他笑了:“苜蓿叔叔!” 盖瑞·克奈恩灿烂得像是童话故事绘本中夜里的大月亮,永远可以没来由地热情洋溢,不知道从那里反射来各种阳光。 苜蓿正准备开口抱怨一下对方在居民区驾驶私人烧油摩托车的粗鲁举止,却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哀嚎:“哇啊啊啊啊——不行啦不行啦要撞上了啊啊啊——” 陌生的声音。 苜蓿疑惑地扭头看去,只见一辆黑白二色的警用摩托从拐角处冲了过来。那上面坐着一个正在发出可怜大叫的小姑娘,一看就是刚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 苜蓿同情地看着她,知道她一定没料到这里会有各种摆放不整齐的垃圾桶和坐在路旁发呆的老狗。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盖瑞那样把这些障碍物当做刺激驾驶的一部分。或者说,对于盖瑞而言这些路障压根就不困难也不刺激。 “刹车!小洁,按刹车!” 小洁? 苜蓿挑了挑眉毛。 “好的!”女孩大喊,“我按了,我按了!” 目前他们与警用摩托车之间还隔有两个垃圾桶的距离。女孩双手死死握紧刹车——同时刹死前轮刹车与后轮刹车的后果是车尾摇摆了一阵,不过好歹速度减缓下来。然而她似乎在压下刹车之后就忘了该怎么转向,双臂僵直无比。人类的理性反应在紧急时刻通常是靠不住的,但她的观察能力还算没有失效,她看到一只肥胖臃肿的大花猫突然开始横穿道路。 “我的手臂抽筋了!前辈,前辈!那只猫啊啊啊——” 女孩猛地扭过头闭上眼睛。 摩托在惯性的作用下继续朝前滑行数米,终于停下来。 她稳住车子,哆哆嗦嗦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个男人无精打采的黑色眼睛。 “那猫!” 女孩赶紧回过头。 摩托车轮驾驶而过的地方没有留下血迹,也没有什么小动物被撞飞的尸体。只有几张被疾风卷起来的广告纸正慢慢落回地面。 肥胖的花猫被青年抱在怀里。 盖瑞·克奈恩一边抚摸花猫的后颈,一边朝他们走过来。 “不、不愧是前辈!” 女孩发出天真无邪的惊叹。 苜蓿当然清楚地看见了青年是以何种方式、何种运动轨迹,以多么快捷的身体力量在瞬间将花猫捞起并跳到路边的一只垃圾桶上,这绝非单纯一句“不愧是前辈”就能做到的事。大约那只花猫也仍然处于一种迷茫无措的状态中,没有回过神来。不止花猫和女孩,苜蓿也很感谢盖瑞,因为这只猫是房东太太女儿最喜欢的猫,没死总是比死了要好。 青年最后挠了挠花猫的下巴,弯腰将它放到地上。 花猫极为谄媚地在青年裤脚边上蹭了好几圈,才慢吞吞地走掉了,甚至无视给它喂过三次罐头的苜蓿。 “她是小洁,今年刚来sk警视厅的新人。”盖瑞介绍道。 “您好,先生!”女孩立刻从摩托上下来,站直身子,又想起自己没摘头盔,于是着急忙慌地开始扒弄。 好容易在青年的帮助下将脑袋从头盔中拔出来,苜蓿看清楚她是一个娃娃脸大眼睛的小姑娘。一头黑色的短发利索且童稚十足地垂在脸颊边。她看起来可实在是太小了。又因为没有穿警服的缘故,看上去像高中生。 她重新自我介绍道:“我是sk警视厅的初级警员,宁洁。您好,先生。” “……您好。”他伸出手与她握一握,女孩手心里全是汗,“小姐,你可以叫我苜蓿。我是,呃,瑞伊——盖瑞·克奈恩的朋友。” 察觉女孩望着自己的眼睛亮晶晶的,苜蓿心里产生不好的预感。 果然,女孩用极为仰慕的口吻说道:“我听说过您,先生!前辈说您是多次协助侦破重大案件的名侦探,我一直想要见见您!” 啊? 名侦探?! 苜蓿瞪向站在一边事不关己似的抱臂不动的青年,青年接收到他的视线,瞥开眼睛吹起口哨来了。 女孩继续热情洋溢地说:“听说我能够为您提供帮助,我真的可高兴啦!您在我心目是传说一样的人物,先生,听说您不仅协助破案,甚至连不久前那个异能者也是您帮忙才抓住的!虽然不知道您是怎么做到的,但我听说当时他足足爬到了摩天大楼的五十层呢!” “啊……”他实在吃不消这种热情,急忙将话题抛向青年,“瑞伊,我说过我之前的旧罗盘坏了,需要一个新的,你给我带来了吗?” 青年努了努嘴:“小洁。” “是!”女警官下意识行了个军礼,接着转回苜蓿这边,“家父是古董店店主,或许会有您想要的东西!就让在下给您带路!” 敬语越来越多,话语也越来越夸张——苜蓿猜测女孩应该是一个古典推理小说爱好者。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苜蓿只好感谢女孩儿的好意:“真是对不起,看样子是瑞伊强行占用了你的休息时间。让你赔我们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实在是……” “没关系!顺便拜托前辈教我开摩托车,是我占了便宜才对。uu看书 .uukashu.o ” “嗯……你不太会开摩托?” 女孩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真诚地笑着说:“这是我第一天上路,厉害吧!” “第一天?为什么?” 苜蓿看向盖瑞,青年于是解答他的疑惑:“小洁不是摩托组的,她平时是驾车专员。但是我和她都觉得学习驾驶摩托更cool,是吧小洁?” “没错!超级cool——”女孩认真模仿着前辈的语调。 “好,事不宜迟,我们出发吧。”青年迈开长腿跨到他自己那辆新式摩托上,转头问道,“苜蓿叔叔,你要坐在我后面,还是坐在小洁后面?” 这真是个好问题。 一个是肯定会把他颠簸到呕吐的肌肉男,一个是可能直接冲上人行道撞破南墙的青春美少女。他该怎么选? 苜蓿小声念动咒语:“……波鲁奇纳鲁史莱姆的汁和青蛙皮,让我紧紧黏住。” ——然后接过好友盖瑞·克奈恩的头盔,并跨上他的车。 “叔叔,你的胆子太小了。” “命重要还是胆子重要?” “你都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怕死?要我说,苜蓿叔叔,你既然这么久还是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难道不该早就去寻死了吗?”说着,青年一脚踏下油门,几秒内将几百匹马力尽数拉起,丝毫不打算浪费性能。 苜蓿在疾风中发表宣言,为了让对方听清而竭力嘶喊:“在没有确定活下去没——有意义——之前——我是——绝对不会就这样去死的!黑猫胡须啊你给我慢一点我要吐了你这个混球癞皮狗——” 章6.寻觅此世微弱的哀息 “宁得心明”古董店,坐落在西区一条雅致的步行街。 店主是一对娃娃脸的和蔼中年夫妇。他们显然从女儿那里听说了会有客人造访,早已准备好了中国茶和精致甜点。 盖瑞坐在小木桌边与店主们交谈,苜蓿则被一排排木架上的各种古物完全夺去了注意力。他穿梭其间并为之倾倒,各种物件带有的沉淀感深深打动他——苜蓿一向容易在古董身上找到共鸣与相互理解的惺惺相惜之情,因为他们同样古旧。 “我听说您需要罗盘是为了找到那个‘吸血鬼’,这是真的吗?”女孩跟在他身后,仿佛将木架视为侦探小说中英国伦敦的暗巷,小心翼翼地问。 他转头看向少女。 年轻的女警把手背在身后,冲他露出人民公仆的灿烂笑脸。 就像招架不了盖瑞·克奈恩一样,他也招架不住女孩的热情。苜蓿感到自己对于犬系年轻人十分苦手。 “如果你要问我使用罗盘的原理……”恐怕是真的说不出来。 “我来帮您找吧!”没想到女孩只是爽快地毛遂自荐,并且像学生似的举起手。 “唔。好,那就麻烦你了。” “我到家里的储藏室去看看,没准会有新发现。我从小在店里长大的,您想要什么我都能给您找着。” “拜托了。” 托古董店女儿的福,苜蓿很快找到了自己心仪的罗盘。 那只罗盘看上去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前的造物,不是用于航海或是野外指向,而单纯是一件复古制造的艺术品。也没准是哪个巫师(当时世界上仍然存在少数几个巫师家族)为了魔法仪式而特别定做的道具。 铜铁混合金打制而成的底座,微带弧度的玻璃面,鸟形指针的尖嘴直指北方。 苜蓿将手指放在上面感受了一会儿。 “很好,一切都很好!”魔法输入顺畅,指针灵活无锈,“就是它了!” 罗盘不便宜,但是苜蓿出于个人情感也十分喜欢,最后以盖瑞·克奈恩做担保人,分期付款买了下来。 离开古董店时女孩还在身后热情地挥手,嘴里说着古董店女儿而非警视厅警员的专用言辞,倒是似乎与她的个人形象更为贴合:“二位的造访令小店蓬荜生辉,欢迎下次再度光临——” 苜蓿怀抱着那只罗盘。 看到他心情难得那样好,盖瑞的脚步也轻快起来:“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嗯……” 男人仍然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那只罗盘,听到青年这样问,便把头抬起来。他的视线穿过街道,朝上越过房檐和屋顶。 “去锈城最高的地方。”他说。 sk市,希尔维共和国新区与旧区的交界处,经济与通讯的枢纽之地。 她最高的地方是位于市中心公园的“生命树”。 那确乎是一棵树,但绝非此事之物。它是那样巨大,比任何一栋摩天大楼都要宏伟,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底部直径自从生长之初就占据了sk市中心公园二分之一的位置,目前以每年五厘米以内的速度缓慢生长着。据调查,目前没有任何一种已知的“历史物种”格外中意食用生命树的根茎叶等结构。 这棵树是十二年前出现的。被编号为“1-a”。 以这棵树的出现为标志,开启了所谓的“超本源现实融合时代”——这只是被官方承认的众多名称之一。 它现在已经经过十年考察期,进入了开发阶段。其中顶部枝干被开发为全新的现代化空中花园,黄金周的每日游客吞吐量达到万余。 现在是工作日,空中花园的客流量不算大,盖瑞勉强能够忍受被旁人当做神经病打量。 身穿黑色外衣的男人像个最让妈妈困扰的调皮小孩,鼻子紧贴住整片玻璃护栏墙,站在花园的最外沿,脚底就是生命树的万丈木壁悬崖。 他对着那只罗盘嘀嘀咕咕。 这一次念动咒言的时间比先前的“蜗牛壳螺旋”术式启动还要漫长。 盖瑞把头凑过去,听到他说:“……俄里亚特米诺翁,毛线团的线莲藕的丝,星宿与海潮,人鱼的眼泪和石头所开的花,让指针寻觅此世微弱的哀息——” 说着,他将掌中握着的不知什么东西燃烧而成的灰烬洒在罗盘上。 指针瞬间抖动起来。 磁石磨成的玄鸟盘绕旋转起来,等到它凝身不动的时候,它的嘴尖已经不再指向北方。 它指向西南。 西区一向被视为sk市转型过程中的一块遗留地。早期在希尔维与邻国发生战争的时候,sk市以重工业起家,彼时的城市中心就是如今的西区。如今sk市的新兴经济已经不再依赖工业生产,于是西区工厂规模大范围缩减,如今成为旧建筑较多、有待规整的区域,目前似乎想要规划为复古旅游观光地。 男人拿着罗盘走在前头。 青年轻松推着两百公斤的摩托车,漫步跟在男人身后。 “苜蓿叔叔,我们现在去找的嫌疑人既然是你认识的人,你可以仔细点和我讲讲吗?不然我就这么跟着你逛大街,迎面走过去了都不知道啊。” 苜蓿对这话嗤之以鼻。 按照青年灵敏的嗅觉,无需碰面,隔着一堵墙他都能闻得出来。 但苜蓿还是开口说道:“如你所知……我这支血统的特点是,每天必须而且只能使用三次魔法。就是说如果今天我在睡前少用了一次,就会——” “我知道。”盖瑞笑了起来,“你还记得我小时候那次?天哪真的把我吓坏了,一睁开眼睛发现你悬浮在半空,而且还在流口水打呼噜。” “嗯……” 那大概是盖瑞上小学三四年级时候的一个暑假,克奈恩夫妇将盖瑞丢到老友家里,二人去南方小岛度假享受夫妻世界。苜蓿当时正开启宅男生活的第二阶段,缺钱装修房间,因而很乐意被“接济”一些托儿费。 俗话说得好,七岁八岁狗都嫌,盖瑞又比其他同龄孩子更加皮实,刚喊完一句“叔叔”紧接着便把苜蓿的家里翻个底朝天,又跑到房东太太那儿去一口一个“女士”把对方哄得满脸笑容,接着东一下跑到隔壁楼屋顶上打滚,西一下栽到社区公园的沙坑。 一天下来苜蓿跟在他身后跑来跑去,uu看书 ww.uukanshu累得几乎化为一段幽魂。 晚上替孩子做了饭,接着又得在克奈恩夫妇的视屏指导下敦促男孩洗澡洗头、刷牙洗脸,最后苜蓿几乎是眼前发黑地倒在床上昏睡过去,完全忘记“次数”没有达成。 结果就是魔法失控:他莫名其妙给自己施予了悬浮的魔法。 好在没有出什么大事。 那之后他挂起一副日历,每天使用一次打一个勾,直到盖瑞的暑假终于结束。 “咳,回归正题。”他有些心虚地咳嗽几声,说道,“不久之前有一天,我因为倏忽少用了一次‘次数’。” “是因为熬夜打游戏?” ——居然被青年一眼看穿。 苜蓿咳嗽好几声假装听不见,接着说下去:“这次魔法失控的结果是,我的书房被弄得乱七八糟,书架全部倒在地上,囤积在箱子里的旧书也飞舞得到处都是。好处也有,我顺便把它们拿出去晒了晒。” “结果?” “结果我发现了一本不记得是从那儿弄来的老书。好像是叫做《弗兰肯斯坦博士的妻子》,不是《弗兰肯斯坦》,和那本不太一样。总之我读着读着,突然产生了灵感。” “什么灵感?”盖瑞在脑海里翻动关于“弗兰肯斯坦”的记忆。 “关于人造人。” 青年眉心一蹙,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男人转回头看着他,接着说道:“我认为这或许会很有意思。没准我会因为试图制作难以制成的炼金术造物而找到生活的意义——反正我当时是这样想的。” 章7.请全部进入我的勺子 “苜蓿叔叔,你的意思是,”青年紧走几步贴到男人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你用魔法创造了一个‘人造人’?” “是的,简单来说就是如此。” 不可思议的问题得到同样不可思议的回答。 男人朝前走了几步,用更轻的声音说:“但我并不承认她是完全品。” “那跟是不是完全品有什么关——” 青年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不推摩托车了,几步上前拉住男人。 “所以案发现场没有指纹,没有鞋印,”他站到男人前面,把他堵住。这年岁幽久的巫师抬起阴郁的黑眼睛望向他,“甚至找不到任何人体皮屑残留?” 跟随指针指引,他们现在走在西区一条安静的居民区道路上。 “是的。”魔法师回答,“我没有给她设计指纹,实际上她也并不拥有人类质感的肌肤。她并不完全,压根算不上是‘人’。” 苜蓿回忆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制作她。 她毫无疑问是以“她”为模本所构筑的。 最开始时他趴在书桌前用铅笔和纸描绘记忆中“她”的模样,他擦坏并揉皱无数纸团。 “她是吸血鬼?”青年问道。 “别说这种傻话,连人都不像,又怎么会——不。”他猛地顿住,半晌后摇了摇头,“不。或许正是因为……我没有想着要把她做成一个真正的人……” “苜蓿叔叔?” 男人看上去仿佛突然老去。如同被抽干汁水的叶子。 现代科学计算了人体这台机器的运作时间:人类在步入二十五岁这一阶段时,身体便已正式开始步入衰亡之途。 这是不可更改的自然规律,是刻在肉体深处的必然指令。 肺部开始衰老,二十岁左右;大脑与神经系统衰老,二十二岁左右;皮肤衰老,二十五岁左右;骨骼衰老,三十五岁左右;心脏与牙齿、双目衰老,四十岁左右;肾脏、大肠,五十岁左右;肝脏功能下降,七十岁左右…… 因而那不死的血统给予巫师后裔以二十五岁时便不再继续被时间左右的躯体。 听说有不少“不死族”都维持在二十岁至三十岁时的样貌。 然而因为漫长时光带给他们的沉淀物与冗余积累,通常他们看上去都并不会像一个真正的年轻人。他们让人觉得更老,或许四十岁,或许五十岁,或许甚至因为过大的里外之差而令人心中产生恐惧感。 但苜蓿并不是这样。他平时从外表到里头看着都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阴郁男子,如此而已。 “苜蓿叔叔,到午餐时间了,我们先去吃点儿东西吧?”青年放缓语调,转换男人的注意力,“我请客,你想吃什么都行。拉面?披萨?” “……烤肉。要有芝士条。” “好的,烤肉。”青年温驯地点点头,拉出腕式通讯器的显示屏查找烤肉店,“我们先去吃烤肉,在店里慢慢聊,可以吧?” 男人点点头。 - 散发出饱满油脂气味的肉块被放在火烫的铁盘上炙烤。 边沿沟槽中的芝士缓缓融化。 “叔叔,我也和你认识二十多年了,对吧,”青年拿着铁夹,给肉片和西葫芦翻面,“有什么话都可以告诉我的。如果有什么事让你很困扰,也可以找我商量。你说说我现在还有哪里不可靠?除了不会念咒语以外哪点儿不比你强的。” “小狗崽子,”男人夹走烤熟的牛腰,“这话你爸也说过。” 青年撇撇嘴,接着说:“如果是你讲过一遍的老故事,再讲一遍也无妨。” “我有和你提到过‘焰生’么?” 青年摇摇头:“什么?” “写做火焰的‘焰’,出生的‘生’。” 焰生。 这个名字光是说出口都让他感到喉咙烧灼。 看到青年一脸茫然的样子,苜蓿有些急躁地甩甩筷子:“她的照片你估计看过。你小时候在我的书桌上做作业,不是喜欢把抽屉里的东西翻出来玩?” 青年点点头。 “有一个黄铜做的心形吊坠。” “啊……”青年似乎有了些许印象。 “是可以翻开的吊坠,里面夹着一张小照片。” 闷热的暑假,边角被磨损褪色的古老木质书桌。男孩咬着水笔,两条够不着地儿的小腿来回踢蹬。他拉开叔叔的每个书桌抽屉,翻看记满奇怪公式的册子,拨弄印章,把五根手指全在印泥上按成红色。然后他在最底下发现了那只黄铜坠子。 “是她?” 记忆如同被钥匙开启门扉,那张照片中的影像突然无比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对,那的确是个无比美丽的女人。 他记得她灿烂的金发和紫罗兰色的眼睛,记得她穿得仿佛像是在为什么人守丧一般(后来盖瑞知道那是所谓的哥特风格),她后面的背景是天鹅绒窗帘与幽暗的窗口。那是一副半身像,而她美得像是画中人。 “对,就是她。她自称‘焰生’,英文名是‘莉莉斯’。” 疏离而又柔和的语调。 青年反应敏锐:“你是说,你依据她的形象制造那个‘人造人’。” 苜蓿点着头,叹了口气。 他拿起勺子去挖芝士吃。芝士扯出长长的白丝,却让他多情地想起了站在她牙尖儿上的血丝。 “反正是你,uu看书. 说出来也没事。”苜蓿坦白道,“她是一个吸血鬼。货真价实的吸血鬼。” “唔。” 青年以一种介乎于惊讶与平静之间的神情轻轻往后靠去,将脊背抵在椅背上。他的脸部离开顶灯与碳烤炉,眼睛在黑暗里幽幽发光。青年伸手把头发朝后拨弄几次,扯了扯衣领,又挠挠耳廓:“我本来还以为这世上没有……” “我都告诉过你啦,”男人摊摊手,把已经略略烤焦的肉块夹起来放入口中,“就像看电影不能不吃爆米花一样。” “所以……她现在哪里?” 苜蓿摇头,简单地说:“我不知道。” 他又舀起一勺芝士。 “如果我知道,我就会去找她,而不是把制作人造人当成消遣。” “苜蓿叔叔,我真没想到你还会有一段风流韵事……不,我不是说我觉得你活了这么长时间一直都孤家寡人。我只是……” “就像接受不了单亲抚养自己多年的爸爸突然开始谈恋爱?” 青年摆摆手,对于对方喜欢占自己便宜这点习以为常:“虽然很想和你谈一谈从前发生的事情,以及关于我们、你们和吸血鬼之间的这些联系……但是当下我还是必须把关注点放在‘吸血鬼事件’中的罪犯身上——也就是你口中的那个‘人造人’。” 苜蓿用勺子去推刮已经干涸并附着在金属壁上的浓芝士,并随口念道:“布里尔里奎特青蛙的粘液与精灵血,请全部进入我的勺子。” “哇,”青年看着干干净净的金属凹槽,感叹道,“这可真是一门绝技。” 章8.获得肉体 苜蓿尝试做过许多事情。 他活了两百多年,而且知道克奈恩(“大”,或许也有“小”的份儿)正在为他筹备二百一十岁生日,他活得真的够久了。他还有什么没有见过呢? 他儿时见过人类在鼎盛时期那无与伦比的科技文明,也不幸遭遇为了掠夺资源开启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又亲眼见证人们如何在废墟上建立起辉煌的二次家园。 可他依然无法真正说服自己:活下去是有意义的。 他开始尝试做更多的事情。 他拥有无穷的时间,因而也就拥有近乎无限的耐心。他什么都愿意尝试——当然是指在克奈恩们能够接受的范围内,不然他就得尝尝被那些毛绒绒铁掌按住脑袋暴揍的滋味儿了,没人受得了。 他学习过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常用语言,学过画画,学过拼布,甚至学过刺绣;他不太有天赋,但也背得下世界各大菜系的经典菜谱……不久前他在压制各种植物标本。 所以苜蓿认为制作人造人会是一次有趣的尝试。 这是很有道理的: 因为,首先“人造人”本身是所谓“炼金术”的禁区与巅峰,这一技术的记载哪怕是在原本便少得可怜的古籍中都寥寥难寻,这意味着苜蓿需要从头开始设想制作人造人的一整套系统流程,这本身可以花费很多时间;其次,“人造人”本身是诞生于“炼金术”,对于苜蓿而言,也就是“魔法系统”,而他一天只能使用三次,这会大大限制他的制作速度。 总之,无论怎么考量,这似乎都是一件值得一试的挑战。 然而他又不是不知道:“人造人”涉及的人伦问题甚至远远大过制造技术本身。 早在人类还没有足够的创造力之时,便已经有无数文学家开始探讨“人类与创造物之间的关系”,在克隆技术突破、干细胞研究发展迅速、人工智能趋近真人思维的当下,这个议题更是永远无法被抹去—— 也就是说,苜蓿心中某处知道这是触及禁区的行为。 或者说,他清楚这对于克奈恩们来说是禁区。而他并不想挨揍。 所以他没和友人提起过这个新生的乐趣,而只是默默利用每天三次的机会,慢慢制作着人造人。更重要的是,他是幻想着“她”在制作的。 这的确是艰难的过程。 有好几他制作出来的东西与设想十分不同,不是手臂或者腿,而只是模糊的肉块,内脏之构建更是困难,但最终他还是做好了那具身体。 他念诵无数遍“克罗克的迷宫与泪泉,赐予我以获得肉体的机会”,嘴皮发白,喉咙干渴。 有些夜里他自暴自弃地躺在床上,听着维持玻璃钢内温度与氧气的仪器发出稳定而细微的嗡鸣。他感到无比的烦闷,几乎无法顺畅呼吸,同时却又感到一种奇特的幸福与甜蜜,仿佛他仍躺在她的怀里。她时常与人谈“情”,但从来不说“爱”,对他也一样。 “你知道‘大裂隙’理论,对吧?”他开口问道。 青年点点头:“时空与时空偶然交错,会形成能够使得双方接触交互的裂缝。持此观点的人,认为我们这个世界经历过三次‘大裂隙’。第一次‘大裂隙’为地球带来了原本不存在的生命,最终生命与此世进行了较为完美的融合;第二次‘大裂隙’为世界带来了一部分魔法规则,第三次就是‘生命树’所代表的超本源异能融合时代——啊,我记得这应该是你讲给我听的?” “对,是我告诉你的。在我的父母向我阐述这一概念的时候,历史上还只有两次‘大裂隙’。” 男人回忆往昔,轻轻叹气。 “总之,虽然旁人可能弄不清楚两者的区别,但我想说的是,‘魔法’与‘异能’虽然都并非此世原本具备的法则,但二者仍是不同的。” “嗯……”青年半懂不懂地颔首。 “简单一点说,这是来自两次不同‘大裂隙’、不同世界的两套法则。”他喝口大麦茶,继续说,“虽然第三次‘大裂隙’产生才十余年,研究并不充分,但目前可以确定它们与魔法不同——至少对我来说很容易辨识。言归正传,我的本意是想告诉你,既然那个‘人造人’是出自我手的‘魔法造物’,那么她就具有魔法的属性。” “什么是魔法的属性?” “简单一点说,就是‘不稳定’。” “……不稳定?” “或者说可变性。” “可变性?” “打个比方,魔法是用某种手段达成愿望,而异能则是契入身体或是精神中的一块插件。类似于……‘学习并获得选择’,以及‘天生携有而难以改变’。” 男人轻咳几声,结束枯燥乏味的知识教育,提醒青年打起精神来倾听接下来的重点:“我要澄清一点,我主观意愿上绝对没有想过将她创造为嗜好吸血的物种,uu看书 ww.uunhu 也万万没想到她会攻击人类。” 青年双手十指交错,放在桌上。被烤肉店每张桌子顶部配备的电灯光线一打,让他看起来很有审讯官的气质(苜蓿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有过审讯嫌疑人的经验,或许的确有吧)。 “我相信苜蓿叔叔不会有意给社会造成这样的危害。”盖瑞以微不可见的幅度轻轻颔首,接着说,“我需要知道更多细节。” “呃、嗯……嗯,好的。”苜蓿迅速自动进入被审讯的角色,有些焦躁绞动手指,并开始述说回忆,“我开始制作她大约是在一年前……” 一年前的四月。 春光使大地回暖的日子,他着手收拾房间,并到宠物市场购买热带鱼鱼缸。 三个多月前,二月末天气十分寒冷的时候,他将被微微冻红的手指从鱼缸中抽出来。他蹲下身子,细细看着那具漂浮在水中、蜷缩起来的身体,他为她做好了脸。 他无法说清楚她究竟与“她”相似不相似,但至少苜蓿认为自己已经把她做得很美。 她是否拥有所谓灵魂的东西?她的寿命会是多长?她对于自己而言是怎样的存在,有着何种意义?这些他都未曾仔细思考过。 他突然想到:如果焰生见到自己正在创造着这样一个东西…… 他想象她的眨眼动作与漫不经心、略带嘲讽的笑意,在幻象里突然变回青涩的少年,有些窘迫地笑起来。 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个人形睁开了眼睛。 一个“生命”诞生了,在他的鱼缸中。 章9.将我所拥有的给予你 她出生了。 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甚至也并不像一个真正的人。 她如果被摆在衣物店的玻璃橱窗内,披满衣服一动不动,或许不会让观者感到违和。然而此刻她活动着,她转动手指,查看足尖与膝盖,她便不可思议地诡异可怖。 苜蓿承认自己不是一个艺术家——艺术家若是没有天赋,是永远也做不了的,无论他活了多少年、花费多少心血学习——因而才会使得她看起来如此之不像是一个真正的活物。稍许试想一下,若是米开朗基罗的大卫王拥有血肉、断臂的维纳斯接上手臂并复苏,他们原与生者无异。 但她并不是那样。 她在运动,在探寻世界,却比大理石雕刻的雕塑更为不似生者。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失败品。 可她似乎又确实是活着的。因为他所许下的愿望,她变成了活的。 他为她披上一条毛毯,让她坐在沙发上。 她的头发很快被空调的暖风烘干。 那些发丝是一种融于夜晚的金色,他曾在书桌前苦苦调配,但此刻他感到那颜色似乎仍与记忆中焰生有所偏差。当然这也是在所难免的。毕竟他并未想过要制造出另一个焰生,他只是需要一个制作模板来创造人造人的外表(至少当时他自己是如此做想),而他又恰巧思念她。 或者说,就算他并不曾爱上她,可是但凡见过焰生的人,都会为她的美丽倾倒——因而以她为素本制作人形是再自然不过之事。 他将空调温度上调几度。 那只人形赤身裸体坐在他的沙发上,皮肤雪白,天真无忧,身体全部敞开。她心里没有羞耻观,且并不会引发人类的什么特殊欲望。 因为她本没有被制作出一整套完整的器官。 问问一个孩子会怎么画人?躯干,脖子所连接的一个头,两条手臂、两条腿,手脚,鼻子眼睛嘴巴耳朵,如此就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就是依据这样简单的方式,制作人造人。 虽然称之为“她”,但实际上她并不具备性别。 她的身体与焰生很不同,或者说丝毫不同。如今他只能在梦中描绘焰生的模样,实际上,在清醒时无论如何绞尽脑汁回想都已经无法记清了。那毕竟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旧事。 “莉莉……” 他走到沙发前,试图给人形取个名字。人总是喜欢给所有物取名字的,就像希伯来神话中万物的名字是由最初之人亚当所取。 而人形只是看着他。看着他,并裹紧毛毯睡去了。 当时苜蓿在一家书店做销售员,每天准点上八小时班,与同事一样,一周轮班休息两天。总之是还算标准的上班族。因而虽然家中产生了另一个活物,换在一千年前甚至是可能让他被送上火刑的惊世骇俗之事,但他还是必须去上班。 而那人形与猫无异。 她并不试图学习如何与人交谈,也没想过要模拟他的行为,诸如像人一样坐在椅子上、用手拿起什么东西——这些事情她似乎根本没有想过要去做。她看着他,但仅仅是看着,她听着他,仅仅是听着;她觉得地毯柔软,便躺在地毯上,她认为穿衣是负戴累赘,便拒绝穿衣,她认为双足行走劳累,便趴伏在地,用膝盖与掌根四肢爬动。 婴儿会努力学习成人的交谈方式与行动方式,其本质在于婴儿与成人都是人类。 而她似乎并未被赋予这样的本能。 比起人,她更像是猫,总之是一种与人类并不相同的物种。 她是一个失败品,根本不符合“人造人”的概念。 但苜蓿迟迟没有产生让她归于尘土的想法,其原因或许在于她……并非没有丝毫情感。 就像猫。 她对他的态度微弱但确实存在,她虽不反馈然而的确理解他的情感。她喜爱被抚摸头发,喜欢柔软的织物。她热爱黑夜甚过白昼;她对他收藏的古老器具怀抱兴趣,由其青睐曾被死亡拥吻的墓器。 她无需进食,因而无法像猫那样为饲料而愉快。她要依靠他施予的魔法存活,就像发条钟表一旦离开拧紧发条之人便注定死亡。 他下班后时常坐在自己那小小的布面沙发上,她把头放在他的膝上,他便轻轻抚摸她坚硬光滑的肩颈,如歌唱摇篮曲般轻声念诵咒语:“……精灵的振翅,泪湖之波,月芒所获的热光,请将我所拥有的给予你。” 于是她“吃到”了那种被称为“魔力”的东西,随即发出餍足的喉音,闭上眼睛熟睡。她被他养育得非常丰足,也给予了养育者成就感。 就这样他过上了莫约一个月左右的平静时光。 “当然了,后来就出了一些问题。”男人坦诚地说道,“就像人会有热爱离开故土的年纪,猫会试图离家一样。大概她的内核中还是具备了一定的自然属性。uu看书wwuuksh从这点讲她作为人造生物不算太失败。” “具体说是怎样的‘问题’?”青年进一步询问。 “她在渴望着什么,而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我只知道她似乎无法在我的房间内找到那种东西。” “那会不会就是人血?” “或许吧。”男人点点头,继续说,“总之,有一天我回到家的时候,就发现她已经不见了。窗户打开着,我上班前忘了上锁。就像那些丢失了猫咪的人一样,我一时之间慌张不已。我跑到楼后面,没有看到她的‘尸体’;我询问邻居,但没人说自己见到过她。所以我知道她只是像猫一样离开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四月的时候。可以和‘吸血鬼事件’开始发酵的时间吻合。” “你没有试着找寻她?” 苜蓿摇摇头:“我当然有想过。也曾慌乱到连续两天睡不着。但最后……” 他顿住了。似乎不知道如何表达。 这时候青年挥了挥手,并站起身给他添上新的热大麦茶:“我知道苜蓿叔叔你是那种丢了猫不会满大街发传单的人。对你而言,这件事和丢猫没有区别,对吧?” “或许我当时的确是这样想的。”苜蓿低低地点头,并用更低的声音辩解,“而且这样说你或许会更加理解——她是发条钟表,或早或晚,等到驱动内核运作的魔力耗尽,她自然就会‘死去’。我本以为她会就这样安静地消失在这座城市里,又或者……她会在‘饥饿’时找到回家的那扇窗子。就像那些家猫一样。” 章10.锐利所不可伤 午后这座多雨的锈城又开始下起细密的小雨。 青年穿着雨衣,以驾驶自行车的速度驾驶原本犹如黑豹般桀骜迅猛的重型摩托车,男人打着伞侧身坐在他后面,另一只手上拿着罗盘。黑伞上的水珠不断滴下去打在他翘起尖头的皮鞋鞋面上。 “前面的路口左拐。”他盯着罗盘做出指示,声音与细雨一样无精打采。 “好。”青年简洁地回答。 正如青年所说,要在这样一座庞大的城市中找寻一个人形的小东西绝非易事。 这场“搜查”唯一还算妥帖的地方在于这两人都十分有耐心。 尽管场面滑稽,路人看了甚至会怀疑他们是两个雨天表演的行为艺术家,但在这座以“生命树”为中心的城市里也不算是多么奇特的事情。 “苜蓿叔叔。” “嗯?” 街口亮着湿漉漉的红灯。青年将车停下。 “如果说魔法是被寄托以施予者愿望的途径,那么你确实将一部分愿望投射到了‘人造人’身上,是吗?” 男人疲倦地眨了眨眼睛:“大概是的。但不管怎么说,我不会把自己制作人造人的记录留下来,因为实在是太失败了。从前古人所追求的人造人,一方面是‘趋近于人之躯体’,另一方面则是追求‘极致智慧之结晶’,两者都未曾留下成功的记载。而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只是在消遣,而且还得到了一个极差的结果。” “你做的事情有多愚蠢暂且不论,”青年用一种平静的口吻陈述事实,接着说,“我指的是那个人造人袭击年轻女性这件事。” 男人愣了一会儿。 “什么……什什、什么?你在说什么?”男人猛地扭过头,不幸只能看见青年健壮的脊背、宽阔的肩膀和短短的浅金色发梢,“你在暗示我欲求不满到袭击路人吗?狗崽子,你是嫌弃自己嘴巴太能唠了还是舌头太长?说话姑且还是应该讲究礼数的吧?” 红灯变成绿灯,同样是湿漉漉的。 青年发动摩托。 他耸了耸肩:“苜蓿叔叔,我只是推测这种可能性。没准你内心深处真的有过这样的想法,哪怕一点点儿?或者如果这样让你太难为情了,换一种说法——破坏欲,结合了喜爱与憎恨的破坏欲,使得被你影响的人造人对少女们发起攻击。” “瑞伊,这根本不是换不换一种说法的问题!”他将围巾往下扯,把下巴露出来,借此为自己的话多添一些底气(尽管青年并不能看见),“我觉得你是不是对叔叔我有什么误解?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过那么多个长假,你还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嘛……毕竟我也不是叔叔你本人,俗话说‘人心隔肚皮’。” “小白眼狼!” 这句话不知怎么戳到了青年的笑点。青年哈哈大笑起来。 “别笑了,别笑了——左转!这里左转!” “好好好……” 摩托车驶入两侧排列废弃旧工厂的安静街道。 “既然这样,我觉得我有必要和你讲一讲焰生的事。”苜蓿想了想,突然非常正经地说道,“我必须澄清你对我的误会。” “行,”青年勉力止住笑,“我还挺好奇的。” “如我告诉过你的,焰生是货真价实的吸血鬼,守旧且正统。她昼伏夜出,睡在曾经入土的棺木,与死者的发丝共枕。我和焰生初遇的时候,我正旅行到彼时因为持久战争而人烟稀少的银尖甸草原。” 他回到了回忆之中。 “银尖甸几乎是一片荒原,中央还布满弹坑与炮火烧灼的痕迹,以及巨大战车驶过的车辙……现在那里已经被重新圈划为动物保护区了。那儿有一道极深的峡谷。我是为了看那道据说谷底满是蝴蝶的峡谷而去的。当时我站在峡谷的边沿,低头……” “苜蓿叔叔?” 察觉男人没有继续说话,青年停下车,扭头查看:“怎么了?” “这好像——不太对劲。”男人紧紧盯住手中的罗盘。他突然猛地站立起来,脚底与雨水摩擦打滑,差点摔倒在水洼中。他被青年扶住站稳后绕着摩托车左右走了几步,又转身几次调换位置,摇摇头,“不对。” “怎么了?”看到苜蓿困惑的样子,青年也将眉心微微蹙起来。 “我之前一直以为是因为西区道路情况复杂,所以我们很难顺利依据指针方向前进……但似乎并非如此。”男人站定不动,看着手中的罗盘。 盖瑞安静不语,等待苜蓿得出结论。他相信他作为魔法专家的能力。 身体不再摇晃后,罗盘正中央那只磁石玄鸟也停驻下来不再轻轻抖动,然而它的嘴尖并非稳定朝某处指去,而是宛如被铁镍吸引一般缓缓移动着,几分钟后,从方才指向十点钟位置的角度慢慢挪到了十一点钟。 苜蓿确认了自己的猜疑,抬起眼睛看向废弃工厂锈迹斑斑的屋檐:“她在逃。她知道了我在找她。” 青年愣了愣。 “我还以为她真是个昼伏夜出的吸血鬼?” “不,显然她不是。”苜蓿脸色阴沉,“她不喜欢白昼,但她不是见光就会死。不过这同时说明我们距离她不远了,指针的转动如此明显,我猜你很快就能闻到她?” “这不好说。”青年皱了皱鼻子,“现在下雨了。而且之前在楼道里的时候,就发现她的味道很淡,或者说对我而言太陌生。” “是这样吗?”男人自言自语,“也对。她毕竟不是人。甚至也不是吸血鬼。” 在过去的历史中,人们曾大量使用犬类进行公安维护。培育一条缉毒犬需要在它一至三岁期间内进行训练,培训三个月左右时间。在那之后这条狗也就只是一条缉毒犬了,直到它退役后安享晚年,它只会做这一工作。 对于青年来说大概道理相同:不曾反复留意、加深印象的气味,于他而言较为难以捕捉。 - 在过一座老桥的时候,青年突然按下刹车。 苜蓿差点没抓紧手里这只价格不稳的罗盘。 “瑞伊,怎么了?” 青年闭口不言,以近乎无声的方式轻轻跨下摩托。他站在那儿,冲苜蓿比了个朝下指的手势。桥底是城中河平静狭窄的河道。 苜蓿低头确认那只罗盘。罗盘不断左右来回轻晃着。 四下寂静。 只有一个骑自行车的家庭主夫从桥上经过,uu看书.uuanshu车篮里装满蔬果,一只番茄滚出来接着又落下去掉进河里。雨水敲打在河面上。 ——她就在二人的脚底之下。 苜蓿吞咽了一口唾沫。 他看到青年正往桥边的扶手走去,似乎想要弯腰朝底下探看。 “喂……”他叫住青年。青年看向他,把手指放到唇边示意他小声。苜蓿点点头,压低声音,稍微踮起脚凑到青年耳朵边上去,用气音说道,“我提前告诉你,你不要把她想得太过容易制服。你的爪子或许会派不上什么用场……” 青年挑起眉毛。 苜蓿有些心虚,继续说道:“她刚出生时因为撞到桌角,在胳膊上留下了一道划痕。我看她很容易到处磕磕碰碰……所以给她施加了某个咒语。” “什么咒语?”青年压低声音。 “嗯……”苜蓿沉吟一会儿,才红着脸说,“水系咒言里的一段,‘锐利所不可伤’。” 锐利所不可伤。 其含义与作用简单易懂。 青年果然睁大眼睛瞪向他,用气音一字一顿地低声骂道:“叔叔,你他妈——抱歉——你怎么不干脆造出一辆坦克让我去和它打?” “因为她的材质原本是‘死物’,所以才可以附加这一概念。咳,不要慌,没事,待会儿见到她的时候我再施一次消除术式就行,你只要记着别直接亮爪子……” “不,叔叔。你今天已经把三次机会用完了。” “啊。”他干笑两声,“哈哈。” 摩托,罗盘,还有芝士。 章11.陷入永梦之乡 河流岸畔修筑了可供步行的散步道,一直延伸到桥洞中。桥旁有可供下达的阶梯。 沐浴着雨水而下,将目光投向桥洞的阴影。 那阴影中确实站着一个人。 她静静立在那儿,没有动弹。 被云翳遮掩的白昼虽然昏暗,但水汽将足够多的光线散射到了各处。桥洞内的景象能够看得很清楚。 苜蓿望着那个身影,突然明白为何她与“她”并不相像。 她看上去像一个少女。 少女人形站在桥洞内,濡湿的金发披在肩头,裸露的双足沾上了泥沙。她披着一件宽大的红色运动服,下摆一直遮到膝盖上方的大腿。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就算大白天走在街上,也没有被送进警察局。 “据说第二次遇袭的女子丢了外套。”他听到青年轻声说,“受害人称那是她花了两个月生活费才买下来的名牌运动衣。” 想必十分舒适。 所以她才会喜欢吧。 这么想着,苜蓿迈动脚步朝她走过去。 在距离她十步左右远的时候,她冲他们呲了呲牙。这种姿态像是模仿路边的野狗野猫而习得。她比他记忆中的人形要更为生动,更为凶悍。她野生化了。 “莉莉。”他试着呼唤这个没有被赋予意义的名字,接着又往前走一步。 随着他身体的前倾,人形则猛地后退一步。 她的膝盖微曲,腰部重心压低,双臂打开。这是非常野性的姿态,苜蓿偶尔会在盖瑞·克奈恩身上瞥见这种身形。 果然,在她做出防御性姿势的同时,青年也已经将身体整个儿下沉、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如同子弹被拨动般直射出去。他有些茫然地站立在二者之间,犹如木杆。 追逐战在刹那间开始。 肌肉膨胀缩紧发出清晰可闻的声响,风流被霎时搅乱。 青年闻嗅到空中的氛围,双目随时捕捉对方的动态,因而起步时仅仅与之相距零点几秒之差。 追逐开始后,苜蓿视角便派不上什么用场了。他得竭力专注才能勉强看清二人的动向: 人形蹿入雨幕之中,沿着草坡朝上爬去——她依然使用四足行动。她的动作原理不来源于自然,而源自魔法,她的关节坚硬却可以弯曲,她的足弓没有弹性却具备弹力。她的速度超乎寻常之快。然而紧接着,她“嘭”的一声跌落回石砖铺就的步行道上。 盖瑞·克奈恩用巨大的手掌按住她的头颅,将她死死按在砖石上。 地砖碎裂了。 人形翻动眼珠去看这个对自己发动袭击的男人,如同一条上岸的鱼。 苜蓿有些心疼。 这一巨大的撞击力似乎一定程度上损坏了人造人的头颅结构,她以断线人偶般的姿态震颤挣扎,身体发出奇怪的嘎吱嘎吱声。苜蓿走到他们旁边。的确,锐器无法伤害到她的肌肤,但伤害从来不会仅仅来自锐器。 青年试图构想将这名人造人有效带离此地的方法,却突然感觉到一道奇特的视线。 他迅速抬起头朝河流对岸看去。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 身穿灰黑色大衣,面容被一只大白鲨鱼嘴图案的口罩遮掩住,而那对眼睛却是异样的绿色——尽管衣饰有所变换,但是眼睛形状与自身气味却无法改变。 “你是!” 立于对岸的男人在看清青年的面孔之后似乎也大吃了一惊。 “别动——” 想当然耳,就像所有警匪电影中所演绎的那样,男人转身边便跑,他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扭动身体快速爬上草坡,穿过马路并消失了。 “那是谁?”苜蓿发问,疑惑地望着男人逃跑的方向。 青年仍蹲在地上压制住那只人形。他因无法松手而不能追踪上去,为此极为不甘地摇了摇头。雨水打湿了他的刘海,水珠顺着发梢流过鼻梁和嘴唇。 “那就是前几天你用咒言抓住的爬楼男子。”盖瑞开口回答,喝进几滴雨水。 “唔,是他?他的肋骨……” 年轻警官眉心紧锁,鼻梁上的皮肉也如犬类般皱起:“他因持有非法武器被拘留七天,交付罚款与保释金之后便被释放了。但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灰色的雨水下得越发大起来。 淋淋漓漓,淅淅沥沥。 - 苜蓿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是被床头灯照亮的木纹天花板。暖色调的灯光是一种淡淡的橘红。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醒过来。 ——落枕了。 一定是因为白日里一整天在外奔波,身体无法适应而开启了报复行动。苜蓿这样想着,试着轻轻扭动头部,疼痛有所缓解。台灯没有关,从地板附近传出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揉着脖子,艰难地坐起来。 青年打地铺睡在他的床边上,用结实的手臂当枕头,侧身睡着;真正的枕头则已经被胡乱顶出被褥之外。盖瑞的睡姿和小时候没什么差别。 苜蓿站起身,慢慢往客厅走,想去倒一杯水喝,再找块膏药贴一贴。 走到客厅的时候,他赫然察觉到另一个事实: 她已经回来了。 沙发因受到重量而微微凹陷。她的双臂和双腿被施予过魔法的麻绳绑住,动弹不得。她坐在那里,披着红色的运动服外套,金发断裂了几缕、面颊上有裂纹——苜蓿知道驱动人造人运作的魔力已经快要耗尽了。uu看书 ww.kanshu 她的眼神仍与初生那天没有什么区别。 宁静的无机物。 不该拥有生命的机械。 墙壁上悬挂的老式时钟指向凌晨两点。 苜蓿朝她走过去,在她身边慢慢坐下。或许是错觉,他感到自己从她身上闻到血液干涸的气味。她没有咬他,但也没有将头放在他的膝上了。 “为何如此?”他问道,“为何你一定会离我而去?” 他在质问她,也在质问“她”。 随后他察觉了原因。 或许正是因为“她”离开了他,因而她也会离开他——因为她是以他的意志,思念着“她”而使用魔法制作的东西,她的宿命即是“她”。 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她要像“她”一样吮吸人类的鲜血,她要像“她”一样恐惧光明,她要像“她”一样试着爱他,她也要像“她”一样离他而去。这不需要理由,就像命运早已被书写成确凿的纸页。可她无论如何学习,如何模仿,她都不是任何有价值之物,她无法成为人,也无法成为吸血鬼,她甚至无法成为她自己。 苜蓿突然感到无比疲倦。与身体所感到的疲惫不同,这种疲倦让他几乎想要去死。 但这种感觉到底还是消散了。 他伸手抚摸她的头发,转头望着她,一度忘记脖颈的疼痛。 他轻声吟诵:“……克罗克的大森林之腹,泪湖的波澜,泪湖的深处,祝福你陷入永梦之乡。” 人造人缓缓闭上眼睛。 他摘去她腕上的手镯。 章12.吃掉你的声音 “她想要成为一个吸血鬼。”他说,“但我并未给她制作吸血鬼的牙齿。再说了,我也不知道吸血鬼的身体构造,不了解的东西是无法制作出来的。所以她现在有的这对牙齿——” 她的头靠在他的膝上。 他将她的嘴唇掰开,展露出粉红色的牙印与犬齿,像兽医在进行科普教学:“是她自己,也或者是我,凭借想象而逐渐逐渐生长出来的。她的牙齿原本并没有这么长,原本也不具备收缩性。” 青年坐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看着男人与他的人偶。 他的神情严肃。 苜蓿继续说:“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前几次受害人只是受到轻伤,而最后两位受害人却失血过多而死。” “那怎么解释没有被害人看见过她的模样?” “我认为是‘蛊惑’这一概念被我不自觉地赋予了她。但她当然只是拙劣粗浅地模仿了一部分,而且是以魔术的形式,并非真实的个体魅力。” “蛊惑……” “或者说那是某种被动的‘迷幻魔法’。焰生是一个很美的女人,不,不如说是一个绝美的人。有许多人类心甘情愿成为她的奴隶……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并不奴役他们,这只是个比方。比如说我,”男人咳嗽几声掩饰回忆带给自己的动摇,他接下来说话的时候苍白的脸颊有些发红,“我希望她喝我的血,我希望成为自己成为她的一部分。” “嗯……”青年沉吟了一会儿,“其实你也不能排除这是一种吸血鬼先天自带的魔法属性?类似于必然能够使人觉得他们美,使人认为自己应当追求他们,为他们痴狂——” 这个观点出乎意料的具有专业视角。简直仿佛盖瑞才是这个房间里的魔法师。 “或许吧。”苜蓿叹了口气。 青年绕着客厅来回踱步。踱过去,踱回来,踱过去,踱回来。 “所以她是因为你概念里存在的吸血鬼魅力,而被施予了‘蛊惑’的被动术式。因为这一点,没人认为她的出现和存在是突兀的,她甚至会让被攻击者昏迷。” 苜蓿点点头。 “她因为下意识想要接近你幻想中的吸血鬼形象,所以攻击市民。” 苜蓿点点头。 “本身,她是你创造出来的根本就有违伦理的‘人造人’。” “嗯……” “所以那些少女是因为你才受到了攻击,甚至失去了生命。”青年的脚步随着言辞蹦落而戛然而止。 这句话太重了,一时将两人都砸得恍惚片刻, 苜蓿猛地站起来,人形的头颅落在沙发上,手臂因为晃动跌落,手指触碰地毯:“不,这是因为她!所以我已经‘杀’了她。她犯了人类的法,需要受到惩罚,所以我已经惩罚了她。这样难道还不够吗?你还想让我做什么?” “苜蓿叔叔——” “说到底,她为什么要去接受人类的法,我又为什么要接受人类的法?你也不是人类,你什么不能理解我?你用什么立场在指责我?”男人语速一快,说起话来便很辛苦,脖颈涨成红色。 “苜蓿叔叔。” 青年按住男人的肩。 “……”男人富有东方情调的黑色眼睛震颤着,瞥向一边。他低声说,“我今天还有两次‘次数’,盖瑞·克奈恩,你最好别惹我生气。” “不然,叔叔要给我施予‘吃掉你的声音’?” “是啊,能让你闭嘴是最好的。或者‘离开吾人领地’也很好。” “想吃通心粉吗?还是土豆焖饭。”青年松开手,柔韧有余地问,“十二点多了,我去做中饭。” “通心粉、焖饭……”男人喃喃重复,咽了一口唾沫,“挂面。记得加荷包蛋。” - sa市,希尔维共和国之首府。 作为新区的中心,她拥有整个希尔维最现代化的庞大建筑群与通讯网络,她的光明之处彻夜喧嚣,她的阴暗之处亦如张开巨口的噬人妖魔。 黑暗的巷道。 少女捂住下腹,靠着冰冷的墙壁踽踽而行。 红色血水流过她细白的足胫,漏进短靴的鞋口。 “你没事吧?” 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前方响起来。 她打了一个寒颤,慢慢抬起头。她在走进这条小巷时,全然没有注意到阴暗处居然有人存在。或许是因为过分的疼痛已经让她失去了注意力。眼泪如同被拧开栓子的水龙头般不停地涌出,压根已经不像是一个正常的眼部器官,更不像人类用来表达情绪的理性化产物。 站在阴影中的女人朝她走过来。 她听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 鲜红色的高跟鞋。 女人的声音十分悦耳:“为何哭泣?” 或许是之前被强行喂下的药物产生了作用,她感到晕眩与恶心,死死咬住口腔内壁。 “你需要帮助。”那个女人温和而耐心,她的温柔几乎拥有实质般令少女感到了些许安慰和期望,“我带你去见我的‘妈妈’,她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你需要洗浴,需要进食,需要被拥抱……可怜的孩子,我会好好照顾你。你会跟我来的,是吗?” 前行的道路在她眼前摇晃成一大片模糊的景象,她勉力跟随着那双红色高跟鞋的主人。 她陷入恍惚的梦幻,逐渐连下腹都不再感到疼痛了,她感到身体变得轻盈起来,仿佛灵魂跃出肉体般欢悦。她心里认为只要跟随着那女人窈窕的背影继续走下去,就能去往什么天堂的伊甸园、开满鲜花的至福之地。 她接着又朦胧想起这个无法容纳自己的现实世界。 白天,她与男友发生了争执,进而发生肢体冲突,她抓坏了他的手臂皮肤,他在她的脸上留下一个巴掌。她本以为这也没什么,她自认发火是有道理的——他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向她借钱了,她曾经那样苦苦哀求他戒掉那些成瘾的新药,可是他从来不曾悔改。 傍晚时他打来电话,在通讯中惊恐地哀求她带着钱去救他。 他从前与她提起过一些催债人凶狠残酷的手段,因而她在听到通讯中他充满惧意的话语之后便深信不疑,认为他一定处在生死存亡之际。如果自己不去救他,恐怕他将会只剩下一具空壳,身上所有能贩卖的器官都被贩卖。 她取出卡里所有的钱,甚至回“家”(她已经不敢再称这个养育她长大的地方为“家”,她仍深深记得离开那天父亲眼眶中摇晃不停的眼泪)偷走母亲的首饰。 但当她来到男友报出地址的一栋废弃旧屋时,看到男友正与一些陌生男人坐在一起吸食药物。 她猜测出自以为的真相,u看书 .uuanhu 知道他是骗她过来送钱,于是愤然转身想要赶快离去。然而她被抓住,被按在地上,她听到他对那些男人说:怎么样,接下来半个月可以让我免费来玩了吧?这家伙至少还值些钱,我都没用过几次。 她…… 她动弹不得。 她趴伏在地,看到天色在变黑了…… 红色高跟鞋的足音泛起清亮的回响:嗒,嗒,嗒。 而随着这些足音,她此前遭遇的苦难似乎也在淡去,曾在她脑海中留下深深刮痕的锐器掉落,鲜血淋漓的伤口慢慢愈合着。 一切都会变好,一切都会变好,一切都会变好的……有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喃喃絮语。 阶梯朝下延伸到深深的地底。 少女如同人偶般不知疼痛地行走着,直到走在前方的女人停下脚步。 女人推开一扇门。 “妈妈,我带来了需要你的人。”她笑着说。 黑暗中闪烁着鲜红的血瞳。 随即少女听到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让她一步踏入丝绸缎带缱绻蔓延而成的海洋,浑然忘却自身的存在:“可怜的孩子,过来,让我看看你。” 屋内的灯被点亮。 她看到一个人们梦中才会存在的女人。她的美或许不是无法形容,但却需要太多太多的笔墨,足以吞下所有纸张的颜色,将其融于浓墨。 女人斜躺在榻上,抚摸披盖腰际的黑色裘皮;她的金发如星光打制的勾子,触碰到铺就柔软绒毯的地板。她抬起紫罗兰花瓣酿造而成的眼睛,冲少女微微露出笑容。 章13.知晓尚未可知 苜蓿的居所有很长一段时间无人拜访了。 时间转眼抵达初夏,空气潮湿。 sk算是临海的城市,夏季的到来伴随咸湿的大雨与迅速攀升的温度。 这才只是七月初呢…… 他站在阳台上,为他种植的植物们除草,一边伸手擦去脖子上黏糊糊的汗水。他直起身子,手握成拳捶打发酸的腰背。天空是一片凝固的沉灰,阴沉如同合起眼睛的垂暮老人。雷电在深处翻滚,久久不下。 他的家里虽然有老式时钟,但是到底没有老式日历。 他划开信息板看了看日期:7月10日。 这是一个没有什么特殊含义的日期。或许在历史上也曾经被赋予过某些纪念意义,又或许现在也还有属于七月十日的节日——但到底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日子。 他带着黑色长柄伞,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巫师,去打工的地方上班。 受过去认识的书店老板所托,他现在在一条休闲街上的占卜屋里做占卜师(原本的占卜屋店主因为需要做肠胃手术和备孕而准备自我休假半年)。 工作很无聊,来占卜的大多是正值青春的少女少年,偶尔也有妄图在休闲街获得真正占卜结果的中年人,带着满脸的忧虑与沉痛,希望在痛苦漫长的日期上撕去或添加几笔。 苜蓿坐在那方狭窄的店铺中,坐在深紫色的透明纱布帘布后头,一本正经地使用没有丝毫魔力的水晶球和塔罗牌,偶尔也拿出碎石子儿和茶叶筒。总之占卜师该会的他都会。占卜师不会的他也不打算去做。 午后他摘下浮夸的尖角巫师帽,到隔壁的咖啡厅吃了一份单人套餐。 冰咖啡的味道很淡。 回到占卜店幽暗的帘幕后头,他玩了一会儿通讯板,点燃案头的香油炉子闻一闻,困得昏昏欲睡。就在他的下巴快要磕到通讯板的时候,门上悬挂的风铃丁零当啷发出响声。 “有人在吗?” 他赶忙扶正了帽子和披风,坐直上半身:“请进。” 一名少年走了进来。 他穿着学生制服,看起来似乎不像在读高中。或许是十三四岁的初中生吧。 男孩掀开纱制布帘,在他的面前坐下。 男孩很瘦,从短袖校服里露出的胳膊上关节突出,腕骨形状清晰。他正在抽高个子的年纪,似乎有些营养不良。 男孩冲他拘谨地笑了笑。 大概因为看到占卜师与他所想像的吉普赛巫婆(店主在上班时间正是做此打扮)形象不符,他有些迷惑地轻轻眨着眼睛。 苜蓿按部就班地开口:“欢迎来到白蝙蝠占卜屋,您希望了解怎样的过去,希望看到怎样的未来?” 语气平板如同机械。 “啊,那个,我……”男孩揉搓了几下手指,“我是否可以拜托您占卜别人的未来?就是说,是我认识的人。” “针对‘他人’的占卜,是吗?答案是可以。”苜蓿点点头,并指了指桌上贴着的价目表。那张价目表用玻璃镇纸压在左下方,浮夸的蛇形镇纸、哥特文字打印的价目,氛围很足并且做作无比。 男孩低头,皱着眉仔细看了看价目表。 他把书包放到膝上,从里面拿出一只皱巴巴的布质钱包。哦,现金——这在当今基本也就只有未成年的孩子会使用了,对于孩子来说,可见可触的货币毕竟更加真实、易于管控,再说未成年也限制了他们获得正规“虚拟货币卡”的资格(如果父母没有特意到市政厅申请,他们不能取得有效账户)。 他取出两张五十因尔。 “谢谢惠顾。” 苜蓿将纸币接过放入抽屉中。纸币上微微沾有少年掌心的汗水。 “那么,请告诉我您希望占卜的事。依据您想知道的、想解决的,我会为您选择合适的占卜方式。”苜蓿漫不经心地把视线垂在桌台的木纹上。陶制香炉中的烛火与精油蒸腾着袅袅白雾,使得这个夏季的午后越发闷热。 “啊,是。” 男孩坐直了些身子,像是上课被点名回答问题。 “是关于我的姐姐。她生病了,我希望她能快些好起来。”男孩神情认真地说。 苜蓿不禁有些吃惊。虽说少年望之平平无奇,但这类请愿委实算是难得——苜蓿自从来到这家占卜店打工以来,一概靠着学生妹的恋爱咨询与谢顶醉酒职员的抱怨获得进账,而像少年这样纯真坦率的请愿还从未遇到过。或许店家常年压箱底的“健康符咒”终于得以卖出去了,苜蓿胡乱想着。 男孩接着说:“占卜师先生,您或许听说过‘吸血鬼事件’吧?” 吸血鬼事件。 当然听说过。 而且何止是“听说过”。 苜蓿的思绪猛然飘离了这家逼仄幽暗的娱乐占卜店,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和克奈恩们说过自己开始了新的打工事业。 盖瑞将近两个月没和他联系了,更别提上门做客。或许是因为自己心里有愧的缘故,苜蓿感到这一个多月过分漫长,那年轻人的态度也过分冷淡。苜蓿还记得盖瑞刚读大学的那个学年同样几乎不见人影,散发着一身的青春荷尔蒙与同龄人混在一起打打闹闹,但那时候苜蓿可绝没苦恼,只感觉浑身轻松。 ……最近他痛定思痛、反省自己,反省了好几次。 但是没有成果。 因为那就是不争的事实:盖瑞·克奈恩,年轻的sk市三级警探,近乎被迫地包庇了他和他所创造的怪物。 尽管盖瑞没有当场和他翻脸,甚至帮他做了午餐,又与他商量了如何处理那具人造人“尸体”。但苜蓿知道青年是感到受辱了的,他心中那杆正直无比的标尺受到摧折,心里必然不会好受。 在处理那具人形的时候,从她那出于装饰性意义制作而成的胃袋中剖出干涸浓稠的血浆。它们无法被消化,因此只是囤积并发酵腐烂。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他现在还无法忘怀,似乎萦绕在屋子的每个角落。仿佛他真的杀死了什么人一般。 察觉到坐在对面那少年不安的视线,苜蓿回过神来。 “哦,当然。我听说过那件事。”他相信自己没有表现得太过动摇,苜蓿知道自己的脸上从来没有什么大波澜,“最近似乎没有受害者出现了。或许警方已经做出了些什么有效的措施。” 一个占卜师一本正经地谈论当下时事,或许有些不搭调吧。 少年点点头,说:“希望如此。虽然网上传得非常可怕,一大堆阴谋论家大谈崩溃理论和‘异界威胁’论,但我想都是些杜撰而已,我是不会相信那些闲人乱敲键盘打出来的废话的。” “唔。”苜蓿倒是没有再关注过“吸血鬼事件”的后续舆论。他突然萌生出了些许好奇,又赶快把它们掐灭。 “我的姐姐有抑郁症,是从她上高中、爸爸和妈妈离婚那时候就开始的。但当时我们都不知道那是抑郁症。她自杀过好几次。” 男孩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低,过了片刻才接着说:“家姐想读大学,但因为爸爸欠债,我们家很困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找了一份晚上去酒吧做服务生的工作。或许是因为我考上了私立高中。这些事情我们都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家姐瞒着妈妈打工了很久,她甚至开始晚上不回家过夜,uu看书 .uuknshu.co 白天也旷课……” 典型的现代家庭悲剧。 苜蓿同情地点点头,示意男孩继续说下去。 “两个月前姐姐回家来了。因为有一天晚上她遇到袭击并且昏迷,有人报警后,警方给她的监护人——也就是妈妈打了电话。后来我们知道姐姐遭遇的其实就是‘吸血鬼事件’。到医院检查说没有大碍,之后她便回到家里来住了,打工也停止了,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男孩顿了顿,整理着措辞。 “看到她的状态始终很差,妈妈就带她去看心理医生,然后我们才知道她一直被抑郁症困扰。她总说自己很累,活不下去,想要去死……她说,她活着毫无意义,可是并不是那样的,绝对不是那样……” 男孩因为哽咽而说不下去了。那进入变声期的喉咙本就不易控制。 “所以您希望能够通过占卜,知道她的未来如何,是吗?”苜蓿开口问道。 男孩点点头。 他的眼角有些泛红,最终蓄出两颗泪珠。在泪珠即将滑落的时候,他连忙抬起干瘦的胳膊擦擦眼睛。 苜蓿叹了口气,默默回忆自己曾经学过的那些真正的占卜术,有许多咒语他都已经感到生疏了,诸如……珀利尔恰利尔黑猫毛与枯木枝,知晓尚未可知。或者别的什么。 总之他决定动真格地使用一次。 他将放在架子上的水晶球取下,并摆放到桌子中央。那只水晶球倒是货真价实,并非玻璃做的便宜货。 “您是否有带来令姊的头发或者指甲,或者触碰过的物品?” 章14.亮起灯来 占卜得到一个极坏的结果。 从水晶球内看到了被鲜血沐浴的街道。 以被少年携带而来的女子发丝为媒介(从这方面说不得不称赞一下少年事前功课做得很足,苜蓿原本以为他会忘记带来“媒介”之物),施展了真正的“水晶球占卜魔法”——即通过“物品”追溯其所有者,并通过古老术式分析因果之律,将某种意义上的“果”之片段投射到可投射之物上,诸如水晶镜面与球体。 需要一提的是,尽管这是已经湮灭在人类文明中的真正的“巫卜”,传说中的诸多禁忌魔法之一,但它从原理上来讲精度并不足够高。 但无论如何它预示了一种极其巨大的可能性。 因为受到血脉中魔法条例束缚的缘故,苜蓿不能将所见之物一一道出,他只被允许以含糊缥缈的方式予以暗示。 上一次使用禁忌魔法“蜗牛壳无尽螺旋”时之所以无比顺遂,是因为钻了盖瑞·克奈恩并非人类的空子,而这次可就没有这样好的条件了。在“魔法协会”制定的条例中,规定所有被列为禁忌的魔法不得被完全或明确地施加于“人”。 尽管所谓的“魔法协会”早已泯灭数百年,可他们留下的印记依然以诅咒束缚的形式施加于所有拥有巫师血统的巫师骨中,哪怕如今仅剩一个。 “那是……下着暴雨的日子。”苜蓿将手放在水晶球上,眯起眼睛,试着将球体内微微变形的画面叙述成符合“条例”的言语,“是夏天。” 路上围观的行人穿着短袖短裤。 “是某种事故。” 车祸。道路上停着车。 “或许会有伤亡。” 这就是可以透露的全部了。实际上也差不多是苜蓿能捕捉到的清晰画面的全部了。他毕竟不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占卜师,对于占卜魔法既生疏又不天赋异禀。而对于花言巧语这件事就更为不擅长。 “我的建议是,”他将手掌从水晶球光滑的球面上拿开,皮肤感到些微的酥麻,使用禁忌的魔法的一大特征就是极其消耗体力。他用更加缓慢的语调,一边思索一边接着说下去,“要注意未来三个月内的噩兆,要注意‘街道’给予的指示……对了,你们家附近有哪里的街道是种植梧桐树的吗?” “梧桐……” “一种叶片巨大、开裂的树,春末开始开放紫色的花,花形像喇叭。”这位年岁幽久的巫师不由得在心里腹诽,如今的孩子真是毫无生物学常识,就算某种花朵见过无数次也不会试着知道名字,哪怕被某种昆虫叮咬过也不会记得对方的模样,“你仔细想想,附近有没有以那样的树为行道绿植的街道?” 少年听了描述,稍一回想便很快想起来:“啊,是的,我知道有那样的一条街。叫做南风街,就在我家附近。” “那就对了,一定要让你姐姐注意那条街。我是说,让您的姐姐外出时留意街道可能给予的暗示。” “就是说要注意可能发生的车祸!”少年恍然大悟的神情让苜蓿深感失败,同时条律被触犯,当即给予他眼前一黑的酸麻作为惩罚。宛如有一只乌贼检测到了他的犯法行为,迅猛并且猝不及防地往他脸上大吐一口苦水。 “您是这个意思对吧,占卜师先生?”少年睁着亮晶晶的眼睛。 苜蓿呻吟一声猛地捂住额头控制晕眩感,但还是勉强鼓起力气摆摆手。 这次他用更加巫师的方式说话,沙哑,含糊:“命运是不可妄图篡改的,但人仍该从预兆中探寻命运……谢谢惠顾,欢迎再来。” 说着从抽屉里拿出沾满霉味的符咒——被折成小鸟形状的符文香包,递给少年:“这是赠品。对健康有帮助,最好挂在床头。” “好的,谢谢您。我一定会好好叮嘱家姐。” 看到少年如此深信不疑的模样,尽管自己不是骗子,苜蓿心中还是莫名有种欺骗他人的愧疚之情。无论怎么说,相信巫师占卜总是不该的,更何况现在已经是二十六世纪。 这天是周五,步行街随着夜晚(下班时间)的到来而逐渐变得热闹。 店家把自己打扮成古典的吉普赛女郎形象,为了不错过周末客流而过来接手晚间生意。不善言辞的苍白男人就得以下班了。 苜蓿撑着伞走在街道上,他又想起今天是七月十号的这件事情来。 是的,这是个普普通通的日子。 但又的确被赋予过含义。 四十多年前,他在满月的青蓝华光下抱住那团小小的灰褐色绒毛,握住他发抖的双臂,告诉他这并非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们并排坐在草地上,那只毛团在恢复平静后随即变得非常健谈,一定要问出苜蓿的生日。苜蓿回说生日是不必要被记住的,毫无意义。但那个毛团就用爪子挠他,说“我已经准备好礼物了,就等着你生日的时候送给你,你一定得告诉我日期”,没办法,他只好给出了回答。 那就是七月十日。 那个七月十日苜蓿收到的礼物是一颗乳牙,狼的乳牙。它现在被做成挂坠,串着绳挂在苜蓿手腕上。 那之后每年的七月十日他都会得到一些什么。 有时候是聚会,有时候是贺卡…… 总之,或许回忆到这里他的心思也已经被看透了:苜蓿在期待着生日时可能会得到的东西。 一把年纪的老头还如此在意生日,或许会使人觉得十分可笑吧。 苜蓿自己也不愿意承认这份计较。然而又无法压抑和避免。他甚至有些恼羞成怒,想施出什么魔法来堵塞心智。可如果真的这样做,又显得小题大做,更加暴露心里的孩子气——孩子气?或者称之为“恬不知耻”会更合适? 雨水剧烈地拍打着伞面。 他快步走路,积水飞溅起来打湿大半裤管。 可恶的锈城。 可恶的雨季。 可恶的盖瑞·克奈恩,可恶的“莉莉”,以及他自己,可恶的苜蓿·李,可恶的巫术,可恶的占卜店,可恶的一切。uu看书 .uukashu 他怎么可能拉下脸去和什么人道歉?他比这儿所有的生灵都更加古老!他从骨肉到思想都来自两百年前。 苜蓿低着头顺从身体记忆往家中走去,在闯过一个红灯时候被车轮擦到脚跟。 他念诵咒语将皮鞋与皮肤修补好。不顾车主的呼喊自顾自往前走。 狭窄曲折的巷道,除了垃圾桶以外空空如也,连平日呆滞的老狗都不会选择坐在雨幕里发呆。而晚餐时间又还没到。四下寂静。 厚厚积雨云让夜晚提前到来,楼道里一片晦暗。 苜蓿收起伞,意图把心情也收拾到伞里头去捆住。 他甩掉衣摆上的水珠。这个动作又让他联想到狗。而联想到狗又使得他联想更多,随即心绪翻涌,越发不可平静。 他来到门前,从口袋里摸出钥匙。 楼道过于黑暗而他并不想去按灯,钥匙三次没有捅进锁孔。 他弯腰低头去看,躁动不安地跺了跺脚,突然察觉到鞋尖踢到什么东西。 苜蓿眯起眼睛试图从邻居堆在楼道中的杂物中辨别那是什么。 那是…… 那是一只盒子。 扎着缎带的盒子。 哦,他有些意识到那会是装置什么东西的盒子了。 “桑特涅尔多罗蒂克之白笔,亮起灯来。”这样吟诵之后,苜蓿门旁悬挂的古董煤油灯散发出亮光。 他弯下腰把那只盒子抱起来,看到缎带底下还压着一只信封。 信封上用粗犷且幼稚如初的笔迹写着“克奈恩一家”。 多么古典,又多么恰好。 章15.使之如云般柔软 屋外是黄色预警级别台风带来的强降水。这是初夏的第一个台风。 他躺在床上再读一遍雅格·克奈恩写给他的信。 慕斯蛋糕的味道很好,包装里的冰袋保持了温度,而且那是苜蓿喜欢但克奈恩们都不太擅长的抹茶味。他给吃剩下的那一半蛋糕施加了水系冰冻魔法,在蛋糕周边围起一道冰墙,再放进冰箱里头。 至于被熔铸成“2”“1”“0”的彩色蜡烛,他也自己点了再吹灭。不知道蛋糕店店员在袋子里放入三根蜡烛时是何心情,恐怕会以为是给一位一百零二岁的老人庆祝高寿吧。生日歌倒是没有放,他自己随便哼了两句。 信封里是贺卡和信。 贺卡上粘着克奈恩一家的全家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或许也就是前两天。雅格·克奈恩把留得略长了的头发往后梳成大背头,把手搭在妻子和儿子的肩膀上,对着镜头露出爽朗的笑容。他看起来身强力壮,并且幸福快乐。他们十六岁在读高中的女儿站在稍靠后位置,一看就知道是在十分不情愿的情况下被拉到了相机面前,双手还握着游戏手柄。 但总之是一张滑稽又温馨的全家福。 至于信则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暴风之主·大地牢笼·波涛之巅·山峦之脊·圣·大魔导苜蓿先生(看到这里苜蓿已经笑出声来): 生日快乐! 很遗憾我依旧不能亲自过去与你共度生日,但是蛋糕已经选定好了,我保证这次是你喜欢的口味。另外礼物是玛戈说的那家很有名的店里的蛋糕券,压在蛋糕盒底下,务必记得拿出来,不要随手扔掉了。(关于蛋糕券苜蓿还真没留意,他提醒自己要在明天早上扔垃圾前将它们取出来。) 如果要叙旧,还是通过视屏聊天或者通讯比较好,用笔就太麻烦了,无论如何写不完。所以之后有空记得给我发消息。 活到二百一十岁的你近来如何?可有通过乱七八糟的尝试,找到有趣的生活意义吗?无论如何,就算没有头绪也不必着急,你还能活很久,做什么事都不必着急。 玛戈让我写点儿祝福的话,那么就祝你早日找到“生活意义”,解决“人为何而活”的哲学难题。 爱你的,克奈恩一家。 p.s.(小字)你和瑞伊最近闹矛盾了吗?他还年轻,劳烦你多多担待了。当然如果你实在忍不了就告诉我,我会帮你教训他。 p.s.(更小更潦草)你没有告诉我们你最近又找了新工作!我特意弄来一套全封闭的玩偶装就为了给你一个惊喜!但总之我们从房东太太那里听说你可能会很晚回家,而台风预警建议我们早点回去,再说我们下午还得去学校接伊登……没有办法,今年的no.210行动失败,下次我会吸取教训,提前预约时间。 为了报复你的沉默,我也决定不告诉你我们来过,等你回家了就自己吃蛋糕吧!不要加热,慕斯会化的,切记。 - 实话说,苜蓿很想念雅格,最近也的确很想找他叙说一下心中的苦闷。 但或许在盖瑞没有原谅他之前,不与雅格沟通也是稳妥的。毕竟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警察世家的任何一个成员——听说就连伊登·克奈恩的目标职业都是警员,实在令人钦佩——苜蓿这样想着,把信放到床头柜上,用一只木雕猫头鹰压住。 他看了一眼闹钟,看到指针缓缓离开十二点。 他知道“次数”已经“刷新”成功,于是关闭台灯躺在床上。 在入睡前,他突然想到一个狡猾的主意。 于是他又睁开眼睛,构思起可能的恶作剧来。接着他吟咏出不知哪一位大法师前辈写就的奇特咒言:“……莫尼尔拉法尔杜切尔,使之如云般柔软,钻入你的左耳。” 加之以施咒者的愿望,便会形成可以落脚的梦境。 这样一来,雅格会在梦里梦到被返送的道谢贺卡,以及附赠的环游体验童话《糖果屋》的回礼。苜蓿清楚记得雅格还很小的时候,曾深深被这一黑暗童话的质朴本愿给吓到,所谓童话,在古老的过去是为了教育孩子这一愿望而被发明出来的故事。 当时是为什么会讲到这个故事? 应该是因为雅格在夜里吵着不肯睡觉吧。想来盖瑞也是因为睡前吵闹而从苜蓿这儿听到《糖果屋》的,而且也同样留下了心理阴影。 苜蓿所讲述的版本是他所得知的最原初的版本之一,即兄妹二人生活在贫困到吃不饱饭的家庭里,后妈与兄妹二人的生父商量,要将二人丢弃到森林中。第一次,哥哥以小石子儿做标记,带领妹妹回到了家。第二次却因为没有石头而使用面包块,面包块被鸟兽吃掉,兄妹在森林中迷路。 两个孩子饥肠辘辘之时,发现了用蛋糕和糖果制作的小屋。 小屋的主人是一位长相可怕的老婆婆,她邀请他们走进家门并享用美味,实际上则是想要吃掉这两个小孩。她把哥哥关起来,将妹妹当做仆人。最后在生火准备煮熟哥哥时,妹妹将巫婆一把推入沸水之中杀死。 兄妹二人逃脱巫婆的魔爪并终于回到家里。而继母也已经生病死去,于是他们与父亲幸福快乐地继续生活在一起。 ——整个故事大致如此。至于细节则可随意添加。 苜蓿还记得当时雅格一方面惊讶于老巫婆居然会吃小孩,uu看书 .ukan.co并连连询问苜蓿吃不吃,另一方面又对于小女孩竟毫不犹豫杀死老巫婆这一点感到恐惧,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那时候苜蓿就知道这是多么善良的一个孩子。 他安慰了好多遍“我从没吃过小孩,更不会吃掉你”,又轻拍男孩的背,直到他入睡。后来雅格又产生过好多奇怪的想法,比如问他“巫师是不是只有吃小孩才会变得法力高强?”,或者有时也说出令人感动的话来“如果苜蓿你不吃小孩就会死的话,我愿意让你吃掉我,真的”。 诚然,古时候的巫师为了追求魔法造诣,确实曾经突破禁忌,以人为材料冶炼药水。但说到底这距离苜蓿的生活相当之遥远。 苜蓿不是一位大法师。他没有任何功勋,也不精通任何专职。 如果是在千年前魔术协会仍然存在的那个时代,一定也就只是籍籍无名的法师之一,与现在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无论如何都会泯然众人的话,他也依旧希望能够在被泯灭时不感到自己是孤身一人。 他没有出生在一个好的时代。 他在这个世上,无人与他分享古老血脉积攒下来的知识与智慧,甚至已经没有多少人还相信魔法的存在。 他是历史的遗留,是终将消亡的一段残片。 这是多么孤独的事…… 或许自己是应当认真点儿,找个机会,向盖瑞去道歉,并且老老实实说出自己需要被人打扰的这一事实……或许吧。 年老的巫师在半梦半醒间,于脑海中胡思乱想着。 章16.蜿蜒疫病 梁城站在那扇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外,掏出烟来抽。 楼道外是瓢泼大雨与肆虐的狂风。这些声响掩盖了防盗门内正在发生的事。 梁城深吸一口烟雾,肺部麻布地缩张。 梁城的名字是那位“水先生”在记录册上随手写下的,据说是借用已经死去的一名干部的名字,至于梁城原先姓甚名谁,没人知道,他自己都快记不清楚了。他从十四岁那年开始在西区游荡,为了糊口做过许多事。 他才二十六岁,但沉默地像一块石头。 他知道门里正在发生什么。他告诉自己那不是他需要在意的事。等到待会儿那个被他们叫做“良少爷”的人出来了,他也不会油嘴滑舌地凑上去多问半句。 不过良少爷倒是有可能主动与他大谈“感想”,说实话那不是梁城愿意听的。 良少爷的父亲是“水先生”。 水先生是犯罪集团“砂暴”麾下一支小组的组长,资历颇深,手头管理着sk市西南一带大部分的生意,最近甚至开始涉足药品买卖。 梁城加入水之组并被提拔后,为水先生做过一段时间的司机,后来则成为了良少爷的保镖之一。在良少爷看上野田贝蒂之后,梁城也被指派了新任务,即管理一部分她原先所在的夜店相关事务。 良少爷姑且算是器重他,然而这种器重于他而言不好也不坏。 梁城并不认为良少爷是一个值得效忠的“主人”。甚至水先生或许也不是。 然而他又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呢?他能活到今天,也是因为当初水先生愿意给他这样一个机会。不然,他或许早已在街头斗殴中死于失血过多和感染。或者更不济,死于疾病甚至饥饿。他不能不报恩,也不能不继续这样的生活方式。 屋外卷过咆哮的大风。什么东西被吹倒的声音噼啪一响,又安静下去。接着是塑料布哗啦哗啦的抖动声。 不断耸动又平息,又再度鼓噪。 宛如世界正在风雨与黑暗中慢慢崩塌一般。 烟灰落了一半下去,梁城收回神,发现这支烟都还没有吸过几口。他伸手把楼道里的灯点亮,看到腕表上显示的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半。 他最初跟着良少爷的时候,良少爷还在读高中。梁城就这样一直看着良少爷长大,如今良少爷是在读市立大学的硕士研究生。 从前的良少爷尽管并非什么模范学生,但也不会荒唐到这个地步。 良少爷的转变是发生在差不多进入大学二三年级的时候。他突然就变了,而人堕落起来的速度永远比飞机坠落更快也更彻底。 布满锈迹的铁门动了动,打开一道缝隙。 那青年踉踉跄跄地走出来,身上的酒味丝毫未散。梁城看到他甚至还没有系好皮带,从牛仔裤的边沿露出浅色内裤,模样十分滑稽。 他伸手扶住良少爷,目光短暂地投进那方公寓中,他看见客厅里站着一个看上去十三四岁的瘦弱少年,少年双手哆嗦着握住一把剪刀,充满恐惧与愤怒的眼睛紧盯住他们。而少年的母亲坐在餐桌边,面色惨白,默默流泪。 至于那个被良少爷看上的不幸女人,现下应该是躺在房间里。 梁城从不透露同情,无论心里究竟怎么想。他只是把那扇门关上,将那个家庭的苦难关在里面。 他驾车送良少爷回家。 良少爷瘫在汽车后座,两脚翘在前座椅背上。 “……她不见了,不见了。”他如此喃喃。随着车子摇晃,青年的身体也摇晃着。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车顶上,又积蓄成河流淌过窗子。 “少爷,您是在说那个‘吸血鬼’?”梁城用没有丝毫的情感的口吻问道。 他一直觉得良少爷是在说胡话,从三个月前起就总在说胡话。 良少爷或许是病了,得了臆想症,而且病得很重。 但因为他是良少爷,所以他说什么都是对的,他做什么都毋需理由。原本应当给予青年管教的水先生,却几乎不曾在他的生活中露面。水先生绝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似乎过于沉溺于自己的野心,近来小组里又有些令人不安的风声,据说事关砂暴集团的核心重组…… 那暂时不是梁城有资格忧心的事情。 “是啊。他们叫她‘吸血鬼’……”青年用含糊不清的语调,低声呢喃,“吸血鬼……可是快要有两个月了,她没有出现在任何地方……我想见她。我想见她。” “良少爷,她或许只是你的一个梦而已——” “不,她怎么会是梦?我看到她在街上行走,洁白得如同天使飘行,我看到她拥抱一个少女,那姿态纯洁无比,魅惑无比,是至美之美。而我,我也想要得到她的垂青。”宛如热病之人的絮语,青年沉浸于那些臆想之中,“可当我鼓起勇气去拉她的手……阿城,你知道她怎么做吗?” 这些事情他已经听青年说过无数遍。 “她怎么做?” 梁城到底还是用那种毫无起伏的声音回应。 “我发觉她视我如蚁蛭,她不屑于咬我,她甚至不屑于让我触碰她的肌肤,更遑论吮吸我的鲜血……但是她看向我的那一眼,天……” 青年微微缩动了一下身子,发出呻吟声。 “她太美了……从她的眼睛里我尝到甜到发苦的蜜水——而后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在等待我,她在等待我变成和她一样的东西!只有我与她相同,她才会爱我!是的……只有我与她相同……” 雨水刷洗着这辆轿车,或许能够刷洗掉大半污渍,但它没办法洗到里头的东西。梁城想起来该把后座那块地毯扔掉,那块地毯沾上了良少爷的呕吐物,一定洗不干净了。 “我想变得与她一样……我想与她融为一体……” 梁城忍不住皱了皱眉。u看书 ww. 青年的癫狂语调令他感到些许不适,这种奇怪的狂热简直如同疫病,使得他生理性地排斥与厌恶。 他不是没有听说过最近在sk市流传的所谓“吸血鬼事件”,据说之前警方为此展开了调查搜索。不过最近似乎没了下文。 如果良少爷所说的恋慕对象——那个“她”,真的是所谓“吸血鬼事件”中的主人公,那么这件事就变得更为离奇诡谲。 梁城知道方才被青年强迫的那个女人,正是“吸血鬼事件”中的受害人之一。也就是早期那几个被判定为“遭遇骚扰”的少女之一。那个女人叫做野田贝蒂,亚欧种族混血带给她许多优点,使得她有立体的五官和纤细的身材,面部也极富风情,可以说各处都结合得能够称之为美好。 在希尔维这个彻底完全的混合民族国家里,几乎没有人会称呼自己为纯粹的某某种族后裔,但这样的女人也不能说是随处可见——至少的确有其独到之处。 然而名为良的青年并不是喜爱她美丽的脸庞,也不是喜爱她那少女的玲珑身材,更不会是喜爱所谓的灵魂与思想。他纠缠她、折磨她,似乎仅仅因为她曾经遭受过所谓“吸血鬼事件”中罪犯的袭击——似乎真的只是如此而已。 但那样的女孩至少有五六个,为何偏偏是她,为何偏偏是野田贝蒂? 若说她与她的家庭有何不幸之处,大概就在于她正好曾经在水组管控的店里打工,而她的家庭又恰好欠下水组负责催收的债务。 因此他们无处可逃。 章17.变化使之有生 周一白天,占卜店再度轮到苜蓿看管了。 苜蓿坐在帘布后头,把那顶做作的巫师帽子拿下来扇风。 虽说开了冷气,但刚刚做好开店准备,运动后感到闷热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虽然大概有一半的人不会承认把店门打开是一种运动)。 步行街的早晨九点半,几乎可以说是空空如也。就算有来往行人,也仅仅是为了赶去工作或者赶着回家而已。 苜蓿正准备发着呆耗费掉上午时光,顺便构思如何向盖瑞·克奈恩体面地恳求原谅,就在这个时候,门上的风铃却被磕响了。 苜蓿抬起头看到那个眼熟的身影,十三四岁,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 “今天不是星期一吗?”苜蓿大感疑惑,甚至点亮通讯板看了看日期,“这位客人,您是翘课到这儿来的?” 男孩把纱布帘掀开,慢慢走进来。 苜蓿看到他可怕的脸色,心中不禁一阵愕然。 少年原本就苍白瘦削的脸颊如今几乎呈现一片青黑,一侧颧骨上还残留有瘀伤。他的眼圈发红,看上去像是整夜未眠。 少年微微发着抖,仿佛不是身处七月之夏,而是陷于寒风中一般。 “……请坐。” 苜蓿想着是不是该泡点茶,又想起来店里已经没有一次性纸杯。至于茶水,也只有饮水器里的热水和劣质茶包而已。 少年在他面前坐了下来,低头沉默。 在遇到他人情绪低落时应当怎么做,说实话苜蓿完全不知道。他一向来不太擅长与人交流沟通。这世上就是有人会在与陌生人沟通时突然如鲠在喉,而一旦触及更深层次的情绪,就简直像被荆棘勒住咽颈;无论表面上如何平静,心里仍然会感到紧张与不适——很不幸,苜蓿成长为了这样一个失败的成年巫师。 最终他还是试着开口询问:“请问,是令姊……发生了什么吗?” 少年沉默着点点头。 等到他开口的时候,一滴眼泪从他的低垂的鼻尖滑下去。 “我真的能……与您聊聊家姐的事吗?”少年的嗓音如同薄薄的干瘪的嫩叶。 “当然了。”苜蓿连忙说,“不收费!” “您知不知道‘水组’?”少年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说。 “水组?”似乎有些耳熟。 “我之前也不了解,其实直到上个星期五晚上为止,我都认为那是与我丝毫不相干的事——”少年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我没想到原来家里居然欠下了那么可怕的债务。我也没想到家姐被那种男人给缠上了!” 看样子他的姐姐还没有性命之虞。 然而从少年的话语里透露出的信息来看,似乎情况之复杂远远超出苜蓿此前的简单想象。 “‘水组’是说,那个‘砂暴’集团的一支小组?” 苜蓿毕竟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不可能丝毫不曾耳闻。 基本上在希尔维提到暴力集团活动,最为有名的就是控制新区各市地下产业的三大家族——“砂暴”、“雷飓”与“虫群”,其次则是主要在旧区活动的“三五”和已经在战后衰落的“芹”。 而sk市作为新旧区的交界枢纽,以其不输首府的庞大体量,容纳下了这些关系错综复杂的集团。而“砂暴”无疑是其中对sk市影响极其巨大的一个。 少年点了点头。 他似乎深陷在恐惧与痛苦之中。少年的嘴唇上已经没有一块好皮,他不断用舌头和牙齿折磨着自己的皮肉。 “前天晚上,有一个男人冲进来……他说自己是家姐的‘老顾客’。他喝得醉醺醺的,闯到家姐的房间……” - 在交谈中,苜蓿得知少年叫做野田杰夫,她的姐姐叫做野田贝蒂。他们一家住在市南的一所旧小区内,父母已经离婚。他们并不知道父亲的去向,但却知道他肯定还未还清债务。 野田贝蒂在酒吧做服务生时,被水组的“大少爷”看上,似乎在之前就被他逼迫做过不少特殊服务。万万没想到他如今竟然直接找上门来。 周五夜里十点多的时候,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带着他那人高马大的保镖“砰砰”敲响了野田家的房门。 女主人刚把防盗门打开,男人就冲撞进来。 他浑身酒气,眼神不屑地在屋内摇晃,随后立即朝着狭小公寓的寝室走过去。他粗暴地把门一扇扇打开,最后发现了躺在床上已经准备入睡的野田贝蒂。 杰夫与母亲上去阻拦,遭到了醉酒青年的殴打谩骂。 野田贝蒂怔怔坐在床上,像金鱼那样无声地开合双唇。 最终,身穿整套黑色西服的男人走上前来,他用拳头击打杰夫的腹部,一下就让少年跪倒在地,那是杰夫第一次体会到这种令人浑身冒汗的疼痛。男人提着杰夫的领子将他拽到客厅里。 那时候杰夫才通过黑衣男子的威胁,得知他们家陷入了何等可怕的处境。 父亲从前为了创业而借用的非法贷款,到如今已经翻涨数十倍,他们连每月的利息都还不起。如今“良少爷”能看得上野田贝蒂,是他们的幸运而非不幸。 话到此处,杰夫才反应过来,恐怕他们已经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但那个脑袋发热、抛妻弃子的人渣又怎么能被称为父亲?他根本配不上这个头衔。 母亲颓唐地坐在客厅餐桌边。 她似乎早已知晓他们的世界已经摇摇欲坠,但无论如何不想接受这些。 杰夫抓起剪刀紧紧握住,uu看书 .uukanshu.om 这是他唯一可以握住的东西。可他难道敢用这个小玩意儿攻击什么人吗?他的手指酸麻。 一把剪刀保护不了任何东西,他也保护不了任何东西。 男人大概在十一点多的时候离开,面庞上嵌着一对空白的眼睛,神情餍足而恍惚。 他的姐姐什么也没有说。 不,她后来说了。在第二天,她说:没关系,我喜欢和良少爷聊天。 杰夫双手哆嗦不已。 他说这两天来他感到自己如同幽魂一般。他寝食难安,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活在如此轻薄的冰层之上,随时会被撕碎。 “对不起……和您讲这样可怕的事情。”少年不经擦拭的脸上满是泪痕。 “不,不需要道歉。”苜蓿安慰道,“你该说出来的。” 可是除了这些话,他还能说什么? 苜蓿活了二百一十年,见过的苦难还会少吗? 视而不见从来不是难事。 在少年情绪稍许平息后,他劝他回去上学。在少年离开的时候,他轻声念诵“布莱德诺曼德拉根蛇蝎之液,变化使之有生”,将手中的纸币变成小蛇,钻进少年的鞋里。 没办法,这是他上周结的工资的全部了,大概够少年买些擦伤药和好吃的。 也亏他随身携带装有花蛇唾液的小瓶子,不然连这个魔法也施不出来。对于苜蓿这种二流水平的魔法师而言,稍高阶的魔法都必须要有吟咏之物作为辅助。 而这样的他又能为苦难中的少年做些别的什么吗? 答案当然不会具有任何积极含义。 章18.未得衔尾之蛇 工作日的白天,因为雷雨将至而如同一个无人之夜般寂静阴沉。 苜蓿最近一空闲下来眼前就是那名少年苍白瘦削、挂满泪痕的脸。这倒是让他得以摆脱了人造人那张异样可怖的面孔,以及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的“焰生”的模样。 他撑着下巴沉思,用通讯板播放流行音乐排行榜。 在这时候走进来一名客人。 一名少女。 穿着工装裤和一件塑料质感的运动外衣(看起来倒是不便宜),里面是一件紧身背心,凸显了她充满力量感的流畅身体曲线。皮肤、眼睛、鬈曲的头发,全部都是灰色;从衣领蔓延而上触及侧颊的鳞片状纹身也是银灰色。她一边耳朵打三四个孔,脖子上挂着一大串吊牌, 标准到不能更加标准了的不良少女。 苜蓿对于这种类型一直感到苦手,甚至于有些许畏惧。 少女在他对面坐下,掏出烟盒。 “这里不允许抽烟。”苜蓿出言提醒,指了指墙上那个被蝙蝠装饰物遮掩掉大半的禁烟标志。 “啊。抱歉。”少女就笑了笑,把烟盒收回去。 看到少女露出这种非常符合年龄层次的笑容,苜蓿稍许放下心来,试着找回些许节奏:“欢迎来到白蝙蝠占卜屋,您希望了解怎样的过去,希望看到怎样的未来?” “哦,”少女又笑了,这个微笑就让他有些不安了,“其实我没什么特别想占卜的。我不太信这些。不过也挺有趣的,是吧?” “嗯,嗯……所以您?” “是这样,我是来sk市玩的,不是本地人。我到这儿来也是出于对某些事情的好奇,所以随处逛逛。我觉得这家店挺有意思,就进来看看。这样吧,不如给我玩个塔罗牌占卜,比如……下一个星期的运势?我记得塔罗牌可以算这个。” 少女用手点着桌面。 她的手指上戴着很多造型浮夸的戒指,包括但不限于骷髅头、蛇、六芒星。 苜蓿注意到少女左手中指上戴着的戒指与其他戒指风格十分不符,那是一枚很细的银戒指,中央镶嵌着切割无比耀眼的细小钻石,是那种摆放在百货大厦闪亮玻璃橱窗内的奢侈品,低调地炫耀着其奢华本质。 苜蓿一时陷入认知错节的恍惚之中。 少女又敲敲桌面。苜蓿回过神来,意识到对方肯定看透了自己在想什么,因而有些慌张。他赶忙从抽屉里掏出摆放塔罗牌的木盒。 “那么,请让我为您占卜下周运势。” 他开始洗牌。 在洗牌时,那少女就翘起二郎腿,往后仰靠在座椅上,四处打量。 “不知道先生你有没有听说过‘砂暴’?”少女用十分平静的语调,突然问道。 “砂暴……” 最近这是怎么了?黑色社会是要选举改革组议会了还是怎么的?为什么仿佛时事热点一般不停地被提起? “我听说你们这一片区域都是归‘砂暴’在管。”少女又说,“你不知道?” “唔。”苜蓿试着用模棱两可的方式蒙混过关。 少女看上去过分危险。 苜蓿能感觉到她那属于猎捕者的目光。 “客人您是一个人到sk市来玩的?”他把牌洗好,整理成一摞放在桌子中央,“请切牌。‘切牌’就是搬起部分牌,将剩下的部分放到刚才搬起的牌上,最后再抽出整摞牌的最底下一张。” “我是一个人来的。” 少女似乎对塔罗牌有所了解,边听他解说边迅速切好了牌。 “您成年了吗?” 少女笑了一下:“二十岁。” 显然是假话。她看起来不像已经成年。 苜蓿将抽取出了切牌的余牌用手掌抚倒、摊开:“请抽取七张。” “所以你的确听说过‘砂暴’对吗?” 少女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才继续低头去看塔罗牌背面绘制的复杂图形,慢慢挑牌。她的眼睛几乎比盖瑞·克奈恩还要更加像狼,或者是蛇。 苜蓿吞咽了一下,决定说实话:“听说总是听说过的。” “那你愿意和我讲讲你听说过的事吗?我只是好奇而已。” “啊,对了。”苜蓿盯着桌子愣了愣,随后忽然伸手把摊开的牌收起来,“我忘了施予咒语就让您抽了牌,真的万分抱歉。我们重新来一次好吗?” “当然没关系,我不缺时间。”少女玩味地笑笑,将手里夹着的牌放下,“没想到你们还挺讲究的?所以,究竟灵不灵?” “白蝙蝠一直以灵验著称。”苜蓿不动声色地回答。 “所有占卜师都会这么说。”少女温和地看着他,像在看手心里的小动物,“就像所有黑色集团都以保护者自居一样。” 苜蓿不置可否。 他把塔罗牌重新整理成一摞,并把手指轻轻放在上面。 “……特鲁尔耶蒙塔图七日之往返,未得衔尾之蛇。”真正的咒语。 苜蓿轻轻平复一下呼吸,示意少女切牌。 少女看着他,那对灰色的眼睛盯得苜蓿有些发毛,然后才缓缓开口:“你的声音很好听。哈哈,刚才没看出来是我不对——像你这样的大叔似乎还是挺有魅力的。” “谢谢夸奖。” “我的名字是‘霾’。”她顿了顿,才接着说,“月霾。雾霾的‘霾’。” 月姓。 极其罕见的姓氏。 慑于少女的奇异魄力,苜蓿不得不与之交换了姓名:“苜蓿·李。” “苜蓿?” “是一种植物。草本植物,可以食用,也可以入药。” “很好,李先生,所以你愿意和我讲什么故事?” 她开始切牌。 “我听说的故事是关于‘砂暴’集团之下的‘水组’,您有兴趣吗?” “当然。”少女点点头,“我知道‘水组’,也的确对此感兴趣。” 于是苜蓿边为少女算牌,边讲起了从野田杰夫那里听来的事情。 虽说有所预感,但彼时苜蓿并不知道,灰色少女拥有一个权能巨大的身份,甚至在某些地区被称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毫不为过。 - 周五店家约了朋友出去吃饭,那之后直接过来管店,苜蓿得以提前下班。 下班时才两点多,时间尚早,苜蓿选择去找一找那条叫做“南风街”的道路。 难得没有下雨的日子,街上有不少放缓脚步的游客和随处闲逛的无业游民。 依据通讯板上的导航指示,他很快就在乘坐两站公交车后,来到了南风街的附近。下车站后,便闻到清爽的草木香味。 看来这里虽然是“资源三级区域”,街容却做得相当不错,两侧行道树经过修整,维持着好看的形状,店铺如玉米粒般整齐排列。后起开发的地区就是不一样,房屋也整齐干净许多。 所谓的“地区资源分配”制度,是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产物。 人类史上经历过三次世界大战。其中第三次世界大战是以能源争夺为中心的战争,重构了世界格局,真正混合民族国家也是由此诞生。 同时另一特征,便是对资源的全权把控和定量调配。 历史书上如此描述:两个世纪以前,在地球资源尚未枯竭如斯,而是更加充裕的时候,人类曾经拥有过远超如今水准的平等社会。医疗、社会保障、社会安全体系完善,种族虽未相融,却能够互相尊重——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除非人类开发出某种真正廉价的动力,或是灭却将近三分之二的人口,不然余裕永远不会出现在全人类的资源概念中。 市政委、警视厅等政治机关,以及市立大学等高级学府,拥有的资源划分是“正一级”,即在金钱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可以无限使用资源。uu看书 .ukanshu “副一级”则是在提高单位资源价格的基础上,将资源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如若超过指定范围,再以高倍率阶梯提价。 如果普通人被迫承受阶梯提价的资源费,恐怕只能滴水不进地连夜工作。不过听说对于那些会在生命树三主枝消费的富有之人而言,那点资源费完全算不了什么,远远比不上享受生活来得重要。因而“副一级”地区大多是商业街、景区,以及价格高昂的富人楼盘。 平民居住区则一般处于“正二级”到“副三级”区间,它们的区别在于分配量的多少,以及紧急停止次序的不同,差别倒并不多么大。 苜蓿如今居住的平民区是“正三级”——电表、水表、燃气的使用情况都会清晰显示在房间内部。智能管家每日提醒供应量的余剩,并为屋主制定合理使用的表格,排列在屏幕上。如若出现紧急情况,法律规定,政府可以无条件限制资源供应。而如果是“副三级”,则是无条件终止。 这一制度在合理调配资源的同时,实际上是将人分出了“三六九等”。 楼盘开发时,房地产商为了获得更高划分等级的审批文件争得头破血流,甚至曾经滋生过情况恶劣的行贿事件。这如今仍是当下社会制度遭受诟病的中心问题。 这些倒从来不是苜蓿关心的事情,暂且可以掸到一边儿不谈。 他沿着漂亮的街道朝前走去。 南风街如他所料,果然是一条南北延伸开去的小街。 淡紫色的梧桐花还残留着几朵,暗藏在茂盛的宽大绿叶间。 章19.咔嚓咔嚓 南风街是夹在两个住宅区之间的街道,两边没有店铺,走几步可以拐进一个小公园。 权当做旅行,苜蓿慢慢踱步,四处张望,心里并不希望遇见那个哭泣的少年。但苜蓿又希望能够见到他,了解他家里最近状况如何,短短几天是否有所变化。 面对苦难无法不动容,也算是人之常情。 但他并没有遇到野田杰夫。 他沿着路抬头看梧桐花,走进小公园里坐在小孩们的秋千上,在被两个小姑娘赶走后又站在儿童大象滑梯的顶端发了一会儿呆。目光所及是难得算是湛蓝的天空,嫩绿与深绿交叠的行道树,安静平和的街道…… 苜蓿想起自己今天还没有使用过‘次数’,于是随口念了一段咒文,“克罗克的银剪刀,随我之意咔嚓咔嚓”,把过长以至于遮掩了视线的烦人刘海剪短,并把剪下来的头发收集到咒文对应的布袋中当做可能用到的材料。 然后苜蓿注意到街对面似乎有一个面熟的人。 公园出口外是人行横道,一路过去延伸到对面,被用于阻挡车辆驾驶而上的两个矮石柱拦截。灰色的少女就坐在其中一根石柱上。 她的辨识度太高,苜蓿确信自己不会认错。 依然是工装裤和运动外衣,不过今天的外衣是鲜橙色,昂贵的品牌logo组成袖子上的花纹,一眼望之很难判断究竟是正品还是赝品。她所做的是那种会让所有母亲把孩子往身后推一推的夸张打扮;如果把普通的学龄少女少年比作“小鸡”,那么她就是游戏中的“老鹰”角色。 少女应该没有看到他,因为她正在与什么人说话。 她衔着烟,凑到那人的耳边。 那是一个身穿紧身短裙与长长皮靴的女人。女人弯下腰听她说话,色泽闪亮的大波浪鬈发落到少女的肩膀上,侧头笑时红唇嫣然。 最后女人在灰色少女的唇角亲吻了一下,同时伸手接过少女手指间夹着的一沓纸币放入外衣口袋中。少女往她脸上喷了一口烟,女人笑了笑,直起身,迈着婷婷的步子很快离开了这条街道——看起来像是特殊职业者与客人之间结束交易时的场景。 苜蓿呆呆地看着街对面,宛如看了一场无声小电影。 然而在少女把烟蒂丢进一旁的垃圾桶后,紧接着便抬起眼睛望向公园,并且朝他走过来。 这时候苜蓿当然不能逃(主要是因为没有理由逃),只能硬着头皮迎着少女的目光,并且继续倔强地站在滑滑梯上,因为他不知道这时是通过象鼻子滑下去好,还是按原路返回走阶梯好。不管怎样似乎都很滑稽。 当然了,他站在儿童大象滑梯上的这个行为本身就很滑稽。 “李先生?” 少女走到了滑梯边。 “月小姐。”他拘谨地点点头。 “您下不来了吗?需要我帮忙吗?”少女十分认真地问道,仿佛在看一只上了树的猫。 “啊,不,不。” 他赶忙从大象滑梯的阶梯上下来。那四阶短短的阶梯跨下来只需两步。 他决定先发制人,率先开口寒暄:“这么巧,您也来这儿散步?” 在沙坑里玩耍的男孩们突然开始投沙大战。 苜蓿不幸被波及,领口里灌进半袋砂砾。 灰色少女朝后退开一步,抬手把中长的灰色鬈发在脑后扎起来,然后甩了甩头颈,才接着说:“是从李先生那儿听了‘悲惨姐弟’的故事,才到这附近转一转。” 苜蓿一边抖落沙子,一边含糊地点头。 “我们不如到街上去走一走?” 少女这样提议之后,便迈起轻快的脚步朝公园外走去。苜蓿不得不跟上。 宛如正在规劝逃学离家的不良少女一般,苜蓿走在少女略后两步的位置,神情阴沉,脚步拖沓。 不过谈话倒是顺利开始了。 少女似乎还算擅长与人交谈,她的嗓音略有沙哑的低噪,像金属刀刃轻轻摩挲,但富有活力、也十分轻松:“为了确认你告诉我的故事是真是假,我最近一直在这条你提到过的‘南风街’附近转悠。那边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小姐姐和小哥哥都认识我了。” 苜蓿愣了愣。 “这真是相当不容易吧?” “不容易?也没什么不容易啊。”少女挑起眉看向他,像是感到有些好笑,“倒不如说是因为我懒,所以才会一直缩在便利店里看杂志吃盒饭。本来若是真想得出一些结果,就不能这样一天到晚装乌龟,活该被骂的。” “那你这两天有看出什么来吗?”苜蓿也试着用更加自然的方式与之交谈。 “我当然也不是真的只在便利店待着。”少女伸了个懒腰,手上的戒指噼啵碰撞闪烁,“李先生,你知道那位野田小哥什么时候放学吗?” “初中生的话……五点?” “五点半。所以再过两小时,他就会出现在这条‘南风街’上了。”少女紧接着又问,“你知道那位野田小姐之前在什么地方工作吗?” 这回他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我知道。”走在前面的少女似乎是笑了笑,“名为‘诺亚’的夜总会。砂暴水组庇护下的娱乐场所之一。不远,与这里就隔一个街区。” 看样子少女的确为了了解所谓的故事真假与否,当真做出了许多努力。 苜蓿不由得心生敬佩与狐疑。 “这是我从刚才那个女人那儿打听来的,她在这一带可以算是情报贩子?就是‘包打听’那样的女人。”灰色少女摇头晃脑了一阵,随后又抛出一个问题,“你怎么看这条街道?或者说,你觉得这附近给人的观感如何?” 刚才的女人。 苜蓿回想起那女人婀娜的紧绷的身体,出于每个男人都有的心理而走神了一会儿。不过他还是很容易心如止水的类型。思绪很快从肉体层面转而到对所谓“情报贩子”的好奇。 随即他又被少女抛出的问题砸中。 “是……很平常的街道吧。对于三级资源区域而言,被建设得很不错。看得出来开发商下过功夫。”他如实说出心里的感受,“我并不是这里的居民,所以没有办法说出更多的见解来了。不过像这样植被茂盛的区域,我很喜欢。我自己住在偏东的老城区,那里的街道对比这里就要更加逼仄和老旧,绿植也不受重视。” “东部吗?”少女似乎有些兴趣,她若有所思了一阵。 但她并没有顺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而是回过头冲他挤了挤眉头,笑着说:“保持街道稳定并不是这样稳定的事哦?” “为什么这样说?” “清洁工的努力固然重要,小区物业也必然要紧。但是,忽视黑色集团的势力可是不应该的。不能光注重外表而不注重人文情怀啊。” 人文情怀可还行。 “……所以说,uu看书 ww.uukanh.co 那些所谓的黑色集团真有如此威力吗?”难道他们会管梧桐树的长势如何? “如果你始终过着相当‘正派’的生活,恐怕一辈子也不会真正了解黑色社会吧。就这一方面来说,暴力集团的触及面还是很窄的。如果你是朝九晚五只休年假的办公室工作者,那就更加是如此。” “看样子我过得相当正派。” “可不是么,很容易看出来。” 少女打量他几眼,又转回头朝四周再度环视,干枯的梧桐花落到她肩上。 “不得不说,这是一片管理到位的区域。这两天在附近游荡,让我多少对‘砂暴’的管理有了一定的认识,或者说对‘水组’的管理。无论如何有其可取之处。但如果那名‘良少爷’造成的恶劣影响难以消除,我也就不能认可他们组织的现状了。” 真是英勇的发言。 “因为李先生你并不是黑色面的人,所以我觉得和你说一嘴也无妨。”少女顿了顿,“像你这样温吞又古怪的人会很容易惹上麻烦才对,也奇怪你居然一副非常单纯的样子。” “这不是夸奖吧?” “哈哈。这当然是夸奖。” 少女接着说:“一方面,我很希望能够真正解决这件事,另一方面,滞留过久也是因为我刚好还有需要调查的其他事情,与此稍微有一点关联。对了,你待会儿有安排吗?” 苜蓿摇摇头。 少女停下脚步。 “李先生,我们不如去‘诺亚方舟’参观一下,如何?”她回过头,冲他露出那种肉食动物无法遮掩的猎捕目光。 章20.降低我的存在可感 诺亚。 拥有如此自大的名字,起内在倒也确乎体量不小。 餐厅、舞池、酒吧、包厢、ktv,种种娱乐设施一应俱全。 下午六点多,店门已经打开。 无数服务生忙碌在灯光晦暗的巨大舞池中,将所有设备检修一遍,忙忙碌碌地擦洗地板与吧台、桌椅。如同蚂蚁兢兢业业服务/于巢穴,那种丝毫不慵懒的工作态度令人叹服。 苜蓿是个老人,遵循朝九晚五的习惯,夜晚属于自己的蜗居,早起给花草浇水。他真的有不知道多少年没来过这种地方了。 少女径直走到酒水区,坐到吧台边,并拍拍边上的位置。 苜蓿强装镇定,乖乖坐下。 不知道自己的积蓄是不是真能在这种地方消费?他在心里默默担忧。 穿着闪亮笔挺西装的年轻酒保走过来,少女迎着他的视线等待询问。 “您成年了吗?”不出所料,酒保问道。 “二十岁了。” 没有拿出任何证件以做证明,她只是这样说说而已。 少女拿起酒水单,在特调鸡尾酒区域随便划拉几下,从一号“冰美人”往下划到五号“黑天鹅”:“这五种,都让我尝尝。” 她又体贴地补充道:“如果小哥你嫌烦,就给我随便拿一瓶威士忌。” 最后因为还未正式营业,酒水未及补全的缘故,只能喝威士忌。 不过看到少女的喝法之后,苜蓿意识到酒保的决定非常正确,不然就是任由自己的劳动成果被少女以暴殄天物的方式猛灌。 少女一边把威士忌倒进酒杯送到嘴边,一边对他说起明显就是谎话的悲惨故事来。苜蓿意识到这应该就是少女带他过来的目的之一,即方便演戏,为某种行动做铺垫。问题在于他事前并未收到通知,对于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这让他几乎发汗。 “你不喝吗?”少女问他。 苜蓿连忙用力摇头。 “他们都不理解我,你知道吗?”她语气含糊,像是已经半醉。 “大概,你们需要更多的沟通——” “他们不理解我喜欢女人!他们不理解!他们永远不能理解,当我祈求地希望能够得到理解……我希望他们在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之后,依旧爱我……我只是希望如此……我总是,我总是……”她甚至稍微抽噎了几声,“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我或许是被宠坏了。是的,是这样的……我怎么能,天,我怎么能这样……” 苜蓿越听越惊恐,源于分不清真假,又折服于对方的精湛技巧。 “几年前,我的大姐死了,现在我还梦到她躺在棺材里的样子。但我还有两个哥哥,嘿嘿——我有这么多家人!但我不乖,我一直不乖……但我有在读书。” “有在读书?” “对啊,真的,而且期末都没挂科。我是不是很厉害?” “嗯……” “但我没有办法。我过不了那样的正常生活。我爱我见到的每个人,我也恨我见到的每个人。”她的眼神突然真诚起来,“我在叛逆期,所以我可以任性,难道不是这样吗?家庭会原谅我,社会会原谅我,规则会原谅我。我要剜掉他们的心。” 剜掉什么人的心,苜蓿似乎没有过这种想法。 她忽然又说:“在我结婚以前,我想在排行榜上站到第一名。” 少女用手指在桌子上画圈。 “排行榜?”苜蓿一愣,“你是说那个社的——” “你们都是混蛋!”突然并且最终,她这样挑起祸端,与此同时把玻璃杯往地上一摔,“越是好看的人,无论男人,女人,就越是混蛋!你们在我的心上用刀子剜,很高兴是不是?” 少女猛地站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良……良!我要见他!是你们阻碍了我!”她大喊道。 酒保在听到玻璃杯碎裂的声响后立刻在本子上记录下损失,随即连忙从吧台后边儿走出来。 少女举起拳头捏紧五指,她手上那些造型花哨的戒指瞬间变成了指虎,苜蓿觉得足以打掉自己的下颌骨。不过他倒是莫名信任她,觉得她并不会往他脸上打。 事实也的确如此。 时间宛若被灌入松脂中般凝固片刻。 她在等着酒保走过来劝架。 周围的客人已经逐渐变多了一些。 “李先生,”少女凑到他的耳边,笑着说话,声音沾着酒气和烟味,但是并无多少真正的醉意,“你知道怎样才能最快见到这儿的管事人吗?” “什么?” 当那名酒保赶过来,将手放在少女肩上试图拉开她的刹那间,少女咧嘴一笑并松开了苜蓿,同时转过身一拳打在年轻男人的漂亮脸上。这一拳可真的不轻,青年被一击倒下。 场上瞬时骚乱。 苜蓿因为少女突然松手而跌倒在地,他手脚并用往后退,同时嘴里快速默念了一大串咒语:“……嘀哩咕哒诺尔斯贝斯克罗克的椅子与藤蔓枝条,降低我的存在可感!” 这当然不是隐身术,只是最大限度地缩小存在感罢了。uu看书 uuanshu.co 苜蓿实在对于眼前发生的事情感到恐慌。但又不认为自己可以一走了之。 少女在数只皮鞋建立的丛林间周旋,并大喊着那位“良少爷”,俨然一名被始乱终弃的狂暴醉妇。 夜店经理很快做出判断,叫来了五六个一身黑衣的高大男人。 少女像立于熊群间的幼年小豹。 她灰色的皮肤微微发红,眼睛迷蒙,冲目光所及之处露出痴憨的笑容。她的气质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又介于孩童与成人之间,醉酒之下显得十分荒唐。 “请您离开。” 一个男人走上前,试着抓住少女的手臂。 “我为什么要离开?不见到良,我是不会走的。” 笑眯眯地这样说道的同时,少女忽然矮身下去,右腿横扫将男人撂倒。 混战由此开启。 五大三粗的男人们一拥而上将少女包围,纷纷伸出粗壮的胳膊。 然而少女就是奇迹般的丝毫未损,甚至没有被捕获住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她像蛇一样灵活地穿梭,并且以力量十足的手臂与膝盖、腿部进行攻击,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她维持着酒鬼的风度,丝毫不像是已经施展出了浑身解数。 鲜艳的橙色外套翻飞闪烁着,而肢体如同云雾中的飒飒疾风,横冲直撞。 她的身体宛如被坚硬鳞片包裹一般,又像沾满某种毒素。 就这样,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你们打我……你们打我,我要报警了!”少女一面轻松躲闪着来自黑熊般高大男人的捉捕,一面大声嚷嚷,贼喊捉贼。 章21.独身1只 接到电话的时候,梁城才知道自己的号码原来被记在了良少爷的监护人一栏上。 良少爷虽然已经在读硕士研究生,实际上还没满十八岁。他从小是个聪明孩子,听说小学只读了四年,初中读了一年就直接上高中,高中又只读了两年多,直接自学半年考上了sk市立大学。就这样,比同龄人远远超跑了将近五年。 这种堪称“天才儿童”的人生经历其实同时显示了背后的某些东西: 如果他的父母真心关爱他,实际上就并不应该让他从小将自己放在超于人外的位置。 更何况在没有完好家庭做后盾的情况下,一个孩童从小被孤立时所遭遇更多的不是快乐而是创伤。虽说梁城没什么资格对别人的生活品头论足,但平心而论,良少爷不是一个健全的、健康的社会人。 梁城从第一次见到良少爷时起,就相当不适应对方那种鱼类般死气沉沉、敏感多疑的眼神。 梁城坐在干净整洁的教师办公室里,对面是行政处教师和良的研究生导师。 导师递过来名片,上面写着“江鹭”,头衔是“异界生物研究学博士”以及一些教授称谓。 “良最近的状态与从前不同,目前有许多老师和同学反应过这一情况。”那位江鹭博士用相当柔和儒雅的语调说话,同时神情非常严肃,“不仅有旷课情况,之前还与同学发生了口角摩擦,甚至发生肢体冲突。这对于本校而言是罕见的恶劣情况,希望你们予以重视。” 梁城自称是良少爷的兄长。 他面无表情地思索着,岩石般的面容纹丝不动。 “是。他最近的确遭遇些许变故。”最终他决定这样说。 “什么变故?” “良过去熟识的友人因病去世……”梁城丝毫不动摇地随口编起故事。 一番徒有其表的谈话与承诺后,勉强算是平息了事端。最后以学院处分做了结尾。 梁城走出那栋教学楼时,已经几乎感到头疼。和文化人说话时不自觉希望自己也能表现得更加体面,实在有些勉强他的初中文凭。好在梁城虽然长着老实严肃的面孔,心思还算活络,以他的生活经历而言,忽悠两三个人不是难事。 他走出市立大学的行政楼,看到良蹲在路边,面对着花坛。 再过几个月良就满十八岁了。 梁城看着他瘦削的脊背。因为身体弯曲而突出的脊椎骨在衬衫布料下清晰可见。良从前不碰烟酒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病态、瘦削过。 良还是个孩子。可却不如孩子那样可爱天真。 良自从上了大学以后就开始享受起了声色犬马的生活,把所谓的天才儿童光环抛之脑后。轻易受到引诱,为了炫耀而迈步,为了逆反而尝试。 梁城打心眼里瞧不上这样的人,正是因为他见过许多这样的人。 无论拥有如何辉煌的从前,都可以非常轻易地把自己抛弃到泥潭中。这不是一句“人生就应当快活自在”可以原谅的。如果本身追求娱乐至死,那么让人困扰的死(而非安静的个人自我毁灭)就必然是“果”。 梁城在良身上看到了那种“果”的必然性。 眼前这幅光景,这正是堕落的报应。 梁城看着他,想,若是良真有所谓天才的不俗,就不该如此放纵,但若是良没有“水组”的“庇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聪明孩子,也不至于堕落至此。 他走上前,发现良是在看一株草叶上爬动的蜗牛。 “阿城。” “是,少爷。已经没事了。” 青年头也不回,依旧蹲在那儿,把身子蜷缩成紧紧一团。在这种时候,他又显得那样无辜无害,与数年前的那个孩子无异:找不到目标,找不到快乐,唯一的喜悦是因聪慧而被人赞美,却连父亲的拥抱都得不到。 然而如今他是一个会在无辜少女身上掐出红印、咬出血痕的粗暴男人,强迫、压垮那些本已难以维系的悲苦人生。是一个偏执狂,是一个疯子,是一个窝囊废。 “良少爷——” 梁城正准备说些什么,通讯器突然又滴滴响起。这是他“工作”时会用的号码。 他朝后退一步,接起通话。 “诺亚?”他的眉心紧紧皱起来,“你们连一个小女孩儿闹出的事情都处理不了,还有什么脸来找我?行了,我会让——什么……” 梁城不禁怔了怔。 “她说她要找良少爷?” 他花费一点克制力,抑制自己流露出厌烦与不屑的神情。 “好,我马上过去。” 良听到自己的名字,回过头来看着他。梁城摆摆手,示意自己会去处理,随即挂掉电话。他送良回到教室,之后匆匆赶往算在自己手下的夜总会。 - 左不过是曾经被良占过便宜的女人,最差也就是怀着一个野种跑过来惹事。 梁城这样的想法,在见到那名少女之后骤然消去。 他赶到“诺亚”的时候,整座城市已被夜色包裹、华灯初上。诺亚自然没有因为小姑娘闹事就闭门谢客。梁城穿过开始播放音乐的舞池,朝着吧台走去。 吧台那儿的一角站着五六个黑衣人,瞬时就把气压朝下压低了许多。寻乐子的人也不在那里停留,点了酒水便走到别处去。 经理指了指,告诉他闹事的是哪一个。 梁城顺着经理的手指看过去,一眼便看得很清楚。 那是一名少女。看着并不像已经成年。 但她的刺眼不在于她是男是女、是长是少,她本身就是一枚钉子。她叉开腿坐在吧台上,脚底踩着一只碎酒杯,同时还抱着一瓶龙舌兰。 但梁城知道她并没有醉得厉害。 她把一件颜色鲜艳的外套脱下来挂在胳膊上,露出遍布浅浅鳞片状纹身的脖颈与肩膀,在吧台顶灯照耀下如同一条潜伏在阴影中的灰蛇;在她身上,紧身背心塑造出的不是女性裸露美,而是便于施予暴力的快捷。 她面前位子上坐着一个不知所措的阴沉男人。 男人拘谨地承受着来自黑衣男子们的威压,一动不动。 那个男人虽然身材高瘦、打扮古怪,却有泯然众人的气质,也是一个怪人。uu看书 ww.uuashu 梁城迈起步子朝他们走过去。 少女的目光很快挪到了梁城身上,并等待着他走近。 “您好,”他来到吧台边,与坐在台上的少女对视,单刀直入地开口道,“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梁城。” 少女眨了眨眼睛。是那种蜥蜴眨眼睛的动作。 “你不是良。”她简单地说道。 “可我却认为您也并不想要见良少爷。” 少女的眉毛挑了一下。 “不然您为何不干脆报警?难道不是因为您也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吗?”梁城能把猜测之事说成笃定的事实,这是从水先生那儿学来的把戏,“如果您真是为了解决什么事而来,请移步包厢,我们慢慢谈。” “不。”这回少女斩钉截铁。 苜蓿坐在那儿,视线垂下只能看到少女戴满戒指的手,以及被泼翻又已干涸的酒渍。他看到她的手指紧了紧,肌肉也微微紧绷起来。 苜蓿终于察觉了异变,后知后觉地突然有些慌乱。那个身穿深色西服的男人看上去就是一个狠角色;他的脸上没有表情,言语也没有什么温度,与那些动辄怒吼的黑衣保镖有着本质不同。 “我不会同你们单独去什么地方。如若非要如此,倒不如移步公安厅。在那里我们也可以好好地谈。”少女说着,把那条岔开踏住酒杯碎片的腿收起来,但动作仍是慢悠悠的,并不减掉筹码。 “除非让我见到你们水组的良少爷。”她又开玩笑似的笑了,说道。 狡猾的孤狼。 梁城的脑海里冒出这个形容。 章22.如雷跳动 梁城竭力忍耐着烦躁。 这个女人直言道出了“水组”和“良”的名讳,那么她就果真不可小觑。又或许她只是在虚张声势吗?可是连五六个黑帮混混都制服不了她,她必然不是等闲之辈。可是他们又怎么会治不了一个女人? 她似乎能够有一个很清晰的标签,他却怎么都没能看见。 正是这一点令他感到急躁。 她的影子似乎曾经投罩过他,如今却一时难以寻及。 梁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女人。或者说,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他毕竟还是年轻。 少女姿态放松,但严阵以待。 她摇晃着双腿,像是满心等着对方回答,而自己并无解释的任何义务。 最终,梁城决定先撤一步。他在吧台边坐下,招手要了一杯苏打水。酒保脸上有个粉底遮不掉的红印,受了工伤本可以请假回家,奈何似乎又并不真的严重到眼冒金星;少女那一拳打得很节制,可以夸做“恰到好处”。 少女果然也跳下吧台,挨着梁城坐了下来。 “你不喝酒?”她带点嘲笑的意思。倒让梁城觉得有些好笑。 “我喝酒。但只和朋友喝。” “只和朋友喝?”少女哈哈笑了起来,“说得好。真有老派风度。不过,我本以为总得和你打一架才能接着说话。没想到你算是好脾气。我本来也并不喜欢惹事。” 女混子。 他凝住眼睛不去看她,伸手拿起苏打水喝了一口。也真就好脾气地回答:“这毕竟是我负责的店。我当然无意在此地惹是生非,吓坏客人。能够用嘴解决的事情就不用不着动刀子,不是吗?” “做事当然就得有商有量。所以,你们的良少爷什么时候可以过来?” “你是为了找他,才来‘诺亚’?” 如果是这样,那这件事很大概率上就会和那个野田贝蒂有关。 “可不是嘛。”少女叹了口气,“比起花时间找寻情报,这样岂不是更快?我到sk市来还有别的任务。良少爷的事情算是横生枝节。” 说着,少女转向身边那个阴沉的男人,笑了笑。 “你不是sk市人?” 这又是一个在梁城心里激起一道波澜的信号。 “嗯,不是。”少女把外套披上,像是觉得已经告一段落。她不必再以拳脚做筹码了,“我的工作是‘向导’。我想梁先生你肯定知道什么是‘向导’,‘黑市向导’。” 少女又看向苜蓿,问:“你知道什么是‘向导’吗?” 苜蓿摇摇头。 她漫不经心地解释:“就是‘雇佣兵’‘万事屋’,打杂活的人。skew社将我们称为‘黑市向导’。我们不以杀人为目的,但是干脏活,所以不是杀手,而是向导。” skew社…… 苜蓿倒也知道那是什么。 但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就和股票、社保、市政厅一样,有点儿遥远。 少女微微蹙着眉毛,看上去有些孩子气。 “不过良少爷这件事,我真不是因为接到任务才来的。”少女转回头看向坚如磐石的高大男子,认真又不认真地说,“所以我也试着用平和的方式,一劳永逸地解决。首先就是我得见一见他。” 这股子较真的劲头让梁城感到迷惑。 但他还是维持着冰冷而发狠的调子:“你不会见到良少爷的。他不会来。” “哦?” 少女梗起脖子,似笑非笑:“那如果我用你的通讯板给他发个消息呢?他会不会过来?话又说回来,你究竟是他的什么人?” 梁城连忙摸向外衣口袋。 通讯板就在里面,并没有丢失。 然而他着急忙慌的动作本身就使得他在对峙中落于下风。这就像是被小孩子给欺骗了一样,无论怎样都会丢脸。 梁城咬了咬牙,表面上并不怎么松动态度。 “就算您拿到了我的通讯器,肯定也是用不了的。” “嘛,办法总是会有的,比如说我折断你的手臂,你应当就会听话了吧?” “恐怕不会遂您所愿。” “那谁又知道?” 躁动着的火苗在梁城心里窜起来。要打吗?要在这里与这样的女孩打架吗?再怎么说,对方也只是一个手臂纤细的女孩而已。不,不对,那不是重点。那绝非重点。 在这个人类史的次世代,世界已经发生了变化,对于黑暗面而言,起争端前最重要的是知己知彼。 这已经不是一个允许以貌取人、用常识衡量彼此的时代。 梁城曾经也以为自己可以凭借所谓的“天赋”横行霸道,事实则是一把小小的手枪就能置自己于死地,一把刀子的戳刺就能叫自己求死不得求生不能。这才是现实。水先生教给他的“现实”,他在十六岁那年所知晓的“现实”。 而少女似乎并不懂得这一点。 无论她身怀何种绝技,或是拥有何种异能,但这或许就是她的缺点。 做了随时可能产生冲突的心理准备后,梁城的态度坦然下来。 “我不会让你打扰到良少爷。”他又喝了一口苏打水,这回尝到了浸泡在底下的青柠的香味。 然而。 事情总会有个然而。 “阿城,听说有人找我?” 身后传来这样的声音。 梁城差点被呛到,顿时感到喉咙里泛起一股柠檬的酸苦味。 啊,这真是……灾难级别的糟心。 早知道就不该让他听到通话内容。 这小子又逃学了。uu看书 .uukahu.co 瞬间种种怒火涌上心头。 正当梁城尴尬而愤怒之时,少女已经眼睛发亮地把身子扭转180度,大声说道:“你就是那个‘良少爷’吗?” 青年明显一愣。 原本听到“诺亚”与自己,还以为会是那个野田贝蒂,或者别的女孩。但这样一个姿态凶悍无比的灰色怪物,是他绝没料到的。 少女上下打量着被称为“良少爷”的青年。 良少爷看起来其实很乖,但这种乖是因为胆怯,而他性格中糟糕的一面也正源于这些箍在脖子上掐住他的乖巧。但无论如何,这种乖巧似乎让少女感到满意。 因为这种乖巧自有其所展现出来的东西。 比如她,她就丝毫不乖巧。因而她知道自己是在怎样的环境下生长起来,并由此可以判断他又是在怎样的环境下被培育。她打赌没人让他见过血和死亡,所以,她也可以推测,暂时也没人会打算让他见识那些东西。 这样,她与同伴的性命就多少算是有了某种保障。至少不会结束得太突然。 她再瞟了身边的男人一眼。 那位可爱的占卜店老板始终像个木偶似的一动不动。 说实话,她又何必非得扯上一个外人? 可是想到是对方率先将这一亟需解决的事情抛给自己,那么他被拉扯上也就是活该。这样一想,她很快就释然了,她的性格本就大大咧咧,做事尽情由着性子。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很难懂得退让。 “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聊一聊吧,良少爷?”这次是她提议道。 章23.完美无缺 良的全名叫做水以良。水姓,少见的姓氏,过于少见了,所以他在身份证上写的是母亲的姓,但他身边的人依然都认为他姓“水”。当然了,这是因为他的确姓水。 水组。 水组之所以叫做水组,就是因为他们的家族骨干为“水”姓。至少最初,就是因为这样,才被叫做“水组”。至于往后会如何……良不知道。他不确定自己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也不确定父亲真的有想过要让自己继承“水组”。 对他而言,在十七岁以前,水组只是一道影子,他的生活并不被包含其中。 并没有人忌讳,所有人都告诉他,他是那位“水先生”的儿子。但他们又会说:少爷,到了学校,不要这样和同学说。 可是水先生到底是谁? 他感到自己的心是分裂的。 一方面他是水先生的儿子,似乎很值得骄傲、很了不得,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父亲。 不过他的确打小就性格古怪。 他自己觉得这种古怪不是没有理由的。他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太一样,可是并不觉得这是无缘无故,不该被称作“异样”。 小时候,在幼儿园上学时,他曾经抢夺过一个女孩心爱的娃娃,那只娃娃有着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穿着漂亮精致的裙子。他抢夺娃娃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觉得那只娃娃是他彼时所见过的,最完美的东西。 那只娃娃的脸是薄薄的陶瓷,手是薄薄的陶瓷,连厚厚裙摆下的脚也是陶瓷,触之湿凉、润滑;而眼睛则是纯蓝的玻璃,用更深的颜色做出瞳孔,睫毛一根根排布其上。 后来良知道这是一种极其贵重的人偶,时常是成年人拿来收藏、照顾的玩具,但或许因为那个女孩家里有钱,这只人偶便被随便买来与其他女孩们的娃娃放在了一起,沦为孩童摔摔打打、亲亲抱抱的游乐玩伴。 在此之前他没有见过这样完美的东西。他曾经翻弄那些女孩的娃娃,看到娃娃们沾染油脂、颜料笔划痕的便宜橡胶做的脸和僵硬无神的眼睛,只觉得无趣,有时也看到面容制作精致的,倒过来一看,手脚却连指头都不刻出来…… 所以在看到那只人偶的时候,他心里骤然涌起一股期望。 它仿佛一颗星星,又仿佛被冻在琥珀里的结晶。 他走过去把那只人偶拿起来。 良从小就与其他人不太一样,其他的孩子因为童稚而亲近自然,下课后喜欢到花园去玩,沾一手的沙子和泥,但良就像一个大少爷,手指永远干干净净,一点也不肯弄脏。 他仔细吹掉落在手背上的一块灰屑,才继续凝视那只人偶。 怀着近乎虔诚的心情,他将那只人偶从发梢到鞋尖仔仔细细看过一遍。 每看一眼,他都感到难以言喻的满足与感动。 因为它居然丝毫没有瑕疵!一点儿也没有,每一块区域都被设计为“完美”。很多地方甚至比良所预料得还要更好。良为之感动不已,在他那小小的心里,霎时知觉一种感恩,感恩世界竟赋予了他以这样的机会,去探索可能的“完美”。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是很奇怪的想法,但也的确是由他心里所生的意志:他第一次意识到活下去竟是这般有意思的事情。 虽说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但良还依稀记得那只人偶的主人。那是一个被当做公主抚育的女孩儿,每天都带着温和而骄傲的笑颜,身边围着无数小鸟似的拥趸。 他相信这样不凡、闪亮的人,应当可以很好地照顾它。所以良并没有丝毫表达出自己对于那只人偶的喜爱,只在女孩出去玩乐,将人偶放在众多玩具中间时,走上前拿起来看一看,欣赏它的完美无缺。 然而他的快乐终究还是消散了。 当他看到那只玩偶的裙摆有一处污痕的时候,他勃然大怒。这股怒火让他自己都惊讶不已,但却无比真实,比他的笑真实、比他背诵诗文真实、比他口算题目真实、比他对老师说“您好”时真实,不如说,在良这样一个被当做人偶抚养的孩子身上,其实唯有那怒火是真实的。 他决心要得到它、保护它,于是与人偶的主人发生了争夺。 他凶狠地揪住那个女孩的头发,像是面对着玷污了圣洁土地的仇敌。 事情闹大了。 人们看他的眼神,像在看疯子。 一个男孩怎么可以这样? 可是,一个男孩为什么不可以这样? - 那是父亲第一次在他的记忆里烙下印子。此前,父亲只不过是影子,在节日里出现,给他带一些礼物,也会把他抱到膝上,但他记不住父亲的脸,也记不住父亲说过的话。 可是那一次,他记得很清楚了。 他知道了自己是有“父亲”的。 那天晚上妈妈带他回家,训斥的话一路也说不完,可是到了家里,她立刻变得神采飞扬起来,四处张罗,桌布也换了新的。 于是五点多时,他的父亲真的来这儿吃晚饭了。 良的父亲已经有一阵子没有来过。良听说父亲最近住在西边儿的一户人家,当时他当然不理解其中的别意。或许也是因为良的父亲是水先生,而水先生在这里说一不二,从来没有错。 水先生抱着一只盒子,那只盒子看起来像是装着什么贵重的东西。 他自己坐在主座,把盒子放在次座,与良的母亲有说有笑地吃了晚饭。饭后,他坐到沙发上喝茶,也带着那只盒子。水先生当时应该三十出头不很多,笑容是青年的笑容,没有后来的皱纹做掩护,更是丝毫不柔软可亲。良有些怕他。 水先生叫良到他的身边去。 良看着父亲。 在小小的孩子的眼睛里,父亲巨大无比。 父亲从盒子里取出一只人偶。那只人偶是那样纤细。瓷白的脸,活着的眼睛,比生者更美。 水先生说了一位设计师的名字,接着又报出高得惊人的价格。 然后他将人偶摔到地上。 良几乎是下意识地扑到地上试图将它挽救,然而父亲的鞋已经踩断了它的脖子,不仅如此,还踩住良的手指。 良哭了,眼圈发红、鼻子也发红,但他透过泪水去看父亲的脸。父亲脸上没有一丝怜悯与慈爱,就像在看一棵正被修剪枝条的灌木。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水先生”和“水组”什么都可以得到,但是不属于他的,永远不属于他。他不该得的,永远得不到。 - 不过或许是因为还很小的缘故,良并没有因为那件事对父亲生出长久的恨意。 他长久憎恨的只是自己。 而他又学到了另一点:如果母亲与他想要见到父亲,他就必须做出“出格”的事;平常是不行的,uu看书 uukanshu 平常得不来父亲的眼神和声音。 可良其实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没有不凡的天赋。 他去学习弹琴,中规中矩,他去学习绘画,中规中矩,得来的奖状只够母亲在她的小圈子里炫耀几句。 直到上了小学中段,学习骤然变得重要起来,变成明码标价的分数。 于是他说自己要跳级。 其实良当时并不真的知道什么是跳级,以及跳级到底意味着什么,只不过因为听到老师谈起某某同学聪明伶俐、跳级种种事情时,眼睛里有艳羡的光,仿佛希望那孩子的大脑是长在自己孩子身上。 而良也的确很会学习,比身边的孩子们更会学。 他在跳级以后的一段时光里受到来自那些大孩子们的关注和照料,这让他心里满足。可是日子慢慢流淌下去,他又觉得不足够,人们看惯了新奇的东西就不再觉得新奇了。良心里深处认为这是因为自己不是“完美”的东西,所以容易遭人厌弃。 良无法容忍这种感觉,于是决定再往上跳一级。 每次提出跳级,妈妈都会找父亲商量。 而父亲似乎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通常会对他露出赞许的神色。 于是良也高兴了,如同短暂喝到雨露的幼芽。 他知道自己是不完美的东西,他也知道自己得不到完美的东西,很长一段时间里,良接受了这一事实。 他的聪明是可鄙的,他的精通是可鄙的,他的神态是可鄙的,他的希望也是可鄙的。他明明普通到不值一文,却偏偏什么都嫌不足够。 章24.减损你所受的伤痛 沿着灯光晦暗又刺眼的长廊朝前走去,身边是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少女紧贴着他,这既让苜蓿觉得自己是个家长,又让他觉得被保护。 等走到最里面的空置包厢,苜蓿倒也并不很害怕了。 当初他也算是经历过世界大战那样的风暴,区区一家夜总会的黑暗包厢又有何惧?再说他们把灯点得这么亮,简直像是在会议室里谈一样。不过会议室里不该有酒,也不该站着一排神情严肃、摩拳擦掌的男人。 少女仿佛认为自己在参加一场过家家游戏,神情很平静。 她在那些真皮沙发上坐下,翘着腿。 她等待众人落座,俨然是把自己接下来的话当做重头戏。 名为良的青年强做镇定,坐在少女对面。 等众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她才开口说道:“那位野田贝蒂是我的女朋友,所以我希望你不要继续打扰她,良少爷。” 啊? 苜蓿猛地转过头看向她。 不,苜蓿不认为这种荒唐话能够解决问题。 如果说少女原来是如此单纯又滑稽的一个人的话,苜蓿可谓输了大惨。然而他又在少女脸上看出一种神气,仿佛是在说,“我手里的东西,难道还有人敢抢?”这种神气与生俱来,不容置疑。 “什——” 那什么良少爷显然也被吓坏了。 少女面无表情地撒谎:“良少爷,我与你无冤无仇,但是我与贝蒂却有真正的情谊。我听说了你对她的欺侮,当然,你或许瞧不起我们之间的感情,但那是切实的东西,所以我不会允许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她。她可以拥有更好的人生。” 她说得那样恳切,又那样动心,看上去和任何一个不负责任又心里过意不去的男人没有不同。 然而因为她是一个少女,她的话语里就让人听不出多少玩笑性质。 她把悲苦和憎恨都说得不像是在造假。 “她曾经在学校里表演过芭蕾舞,这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因为你根本与她没有感情基础。她喜欢吃什么,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可是我记着,我打工的钱用来给她买草莓和樱桃,我虽不能养她但我爱她。我与她分离得太久了。不过我知道她其实没有变过,我抱她的时候,她吻我的嘴唇依旧那样柔软。” 苜蓿猜少女完全是在胡扯。 她的话不脏,却真的下流。 不得不说她能达到目的: ——无论究竟爱不爱、有多爱,一旦发觉自己的东西原来是属于别人的、被别人抢走了,心都会揪起来,被激起无名怒火。 然后,趁着众人都一时愕然,无法招架之际,她又问:“我听说你喜欢贝蒂,是因为喜欢她曾经被‘吸血鬼’咬过,这是真的吗?” 这句话似乎把青年拉回了现实。至少是他自己的现实里。 “你果真是……” 难道她真与野田贝蒂有着亲密关系吗? 否则她又怎么会说出这些事情? 难道她们真的—— 看出对方似乎是把“吸血鬼事件”与野田贝蒂间的联系当做极其私人的隐秘,因被挑破而感到慌乱,灰色的少女就笑了起来,知道自己有望获得更多情报。 虽然她所知道的消息几乎都只来自于那家小小占卜店里占卜师的一言半句,以及几日下来待在南风街所打听来的东西,但她很有自信自己触到了某个关键之处。她一直有着出色的动物般的直觉。 她进一步追究:“她不拒绝你,总不见得是因为喜欢你吧?” 她又很是欠揍地补上一句:“因为她喜欢的人是我呀。” 良嘴唇发白,脸色已经变了。 - 他与那个野田贝蒂的关系的确是病态的。 若非如此,他不会如此慌乱。 人们所愤怒的通常正是自己所缺少的,之所以会被刺痛正是因为无所防御。 他“砰”地站起来,手指不安地在口里蜷缩又张开。 灰色女人蛇蝎般的笑容令他恐惧。 难道自己连这样一个女混子都不如吗?他猛然之间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轰塌。毫无理由,本不该与他有关的事情,此刻却如同在挑战着他作为人这一个体的基石。 “你的癖好可真是奇怪呀,”灰色的动物仍在喋喋不休,“就喜欢那种可怜到没有后路了的女人吗?还是说,你爱上的其实是‘吸血鬼’,一个袭击少女的罪犯?啊,我明白了,你想要成为‘它’!你是想要成为‘吸血鬼’?” 少女边说边把手肘抵在桌上,同时站起身,趴在桌上朝他靠过来。 “胡言乱语……” 在阿城面前可以承认、甚至炫耀的事,在此时不知为何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宛如丑陋的创口被揭开,暴露人前一般,他整张脸涨成了红色,眼睛可怕地大张着。 她为什么会知道? 她为什么会知道为什么会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所以你的确见过那个‘吸血鬼’,对吧?”少女用一种可恶的天真眼神望着猎物,“‘它’是什么人,是什么样子,去了什么地方?” “你……” 青年嗫嚅着。 “你……你要夺走……” “嗯?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楚呀。”以膝盖为支点,少女又往前挪一步。 “你要夺走我的东西!” 随着怒吼迸发出来的不仅仅是突然打碎的理智,青年猛然从口袋里抽出手,将什么东西朝少女刺去。 手腕被一把抓住并动弹不得。 折叠刀的刀刃停顿住。 如果顺着它本该行走的道路往前,就是少女灰色的眼睛。它本该扎进少女的眼睛里。 少女握着他的手腕,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会儿小刀,视线顺着刀把延伸到手臂、肩膀、脸庞:“你敢用这样滑稽的东西来袭击我?” 少女的声音冰冷,像有数把刀片“咔嚓”作响。 “你居然敢——” “啊!”随着少女一字一顿地冷言,青年发出了凄惨的尖叫声。他被抓住的手颤抖不已,折叠刀掉在桌子上。 少女于是又笑了:“我的腕力不过就是普通女孩儿的腕力,怎么了,这样就痛到忍受不了吗?” 少女纤细有力的手指紧紧箍住那只手腕,指尖刺入凹陷的皮肉与经脉之中。 “痛痛、痛!放开我——放开我!” 坐在良少爷身边的男人察觉形势有变,当即站起身,朝着少女挥出一拳。 男人坐在青年的左边,此时挥拳便是从少女的右侧袭来。少女不得不松开青年,伸出右手手臂格挡。这是非常快速且准确的格斗反应,照常理说,应当绝对能够以小臂抵挡住这种狭窄距离而来的袭击。 然而—— 猛烈到宛如掀起波澜般气流的撞击,突然炸响在苜蓿耳边。 伴随这阵风浪的则是骨头碎裂的声响。 少女被这一重拳狠狠击开,整个身体摔到弧形沙发的另一端;脊背撞击椅面,连柔软的弹性沙发也丝毫没有起到缓冲作用,整面墙壁甚至为之一震。 坐在角落里的苜蓿原本只是作壁上观坐看好戏,现今却无比直观地感受到了这股力量,霎时浑身寒毛倒立:那个男人,那个身穿深色西服的男人,并不是“正常人”。 少女急促的呼吸与周身燥热的温度尽数传递到他的感官。甚至包括疼痛。 他看向被摔到自己身边的少女。 少女在被撞飞之际及时蜷缩起了身体,脊背似乎因此没有受伤。但她用左手紧紧握住右臂——这也是下意识的反应,是为了桡骨与尺骨不再受到进一步的伤害:她的右臂已经断裂了。 少女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与男人之间突然隔出的距离,又不可思议地低头望着自己。 她将橙色外套的袖子拉到肘部以上。 她花费一点时间才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是‘异能者’。”少女抬起头看向那个男人,目眦欲裂的凶狠神情浮现而上,“你打断了我的手臂,你真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男人沉默着,只是摆出应对的架势,u看书 ww.uukansu.om 并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青年推到身后。 少女咬牙切齿地说:“这意味着我也非要拧断你的一条胳膊不可!” 这在苜蓿听来是可怜的狠话。 他恨不得现在就拨打救护车电话。少女的手臂以肉眼可见的方式扭曲着,这种疼痛苜蓿简直不能想象,恐怕如果换做是他就会当场晕过去。 然而少女并不退缩,也丝毫不像要逃跑或是求饶。 少女松开握住右臂的左手。她用手肘撑住断裂的沙发,将身子支起来重新站稳。她的肌肉已经做出了朝前猛扑的准备,她的确是一头不会服输的灰狼。毁坏的右臂对她而言不是暗示撤退的信号,而是必须洗刷的耻辱。 一种看着凶恶小兽龇牙咧嘴的奇特温情,在苜蓿心中油然而生。 苜蓿突然想起自己口袋里放着白日里修剪下来碎发。 头发…… 啊,他想起能在此刻使用的咒语了!今天刚好还能使用一次“次数”。 “……珀米拉汝艾尔特纳底之鱼腹与蛇皮,用发肤交换肉体,”他喃喃念道,并将口袋里的碎发尽数往少女脚底一撒,“得福之人,减损你所受的伤痛。” 随着咒言吟咏完毕,头发如同被火焚烧一般迅速化为齑粉,于此同时,少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她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甩了甩疼痛减退的右臂。 原本应当断裂的骨头此刻似乎完好无损,仅仅残留下淤血和红肿。 她敏锐地望向身边这个阴沉平和、宛如不存在一般安静的男人。 苜蓿低垂目光。 章25.逆位之月 苜蓿还记得他用“未得衔尾之蛇”给少女占卜的塔罗牌。 本周五那一张,少女翻出的是逆位之月。 绘制弯月与白色精灵的大阿卡纳月亮之牌,倒放在少女面前的木桌上。 如果有一本塔罗牌释义手册,大约就能翻找到对月亮牌的如下解释: 逆位 基本含义——情况逐渐转好,时间可以冲淡一切,疑虑减消,幸免于难 恋爱婚姻——时间使得关系紧密,婚姻在即,冰释前嫌;被动等待 工作事业——境遇逐渐好转,检讨以往的过失;遭遇瓶颈时苦研良策,默默付出终将得到收益 财富人际——财务危机结束;以往的困惑逐渐逝去,人际交往顺利,冰释前嫌 身体状态——体力逐渐恢复,病体几近痊愈,心情明快 生活方式——时间安排过于紧张,节奏过快 仔细一想,苜蓿感到自己的咒言果真还是颇为灵验。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确在这里遭遇了跌宕起伏的事态,他也的确使她“痊愈”。 接下来又会怎样呢。 他看着少女。 而少女看着对面站立着的岩石般的男人。 她将手指交叉左右转动了一下手腕。同时脚步在地上点了几次。无论怎样,如今她已经重振旗鼓。 “如果您愿意立即离开并且不再惹是生非,我们可以当做此前无事发生。”男人冷冷开口道。他审视着眼前的灰色少女与奇异男人。 “怎么了?”少女一扬下颌,傲慢地说,“息事宁人的伎俩可不从来不能在这种时刻起作用。还是说,你以为我已经是瓮中之鳖,可以任由你吩咐了吗?” 她知道这个房间里无人持枪。她是从氛围中了解到这一点的。 如若有枪,早该拿出来。 毕竟希尔维不是允许持枪的国度,前段时间又有一阵对于黑市枪火流通的狠打;更何况在这种地方开枪,“诺亚”也就不必再经营下去了。 而既然如此,她知道此地没什么值得害怕。只要对手是人,她便不害怕。 少女足尖发力,瞬间跳到酒桌之上,左腿弯曲蹲下以做支点,同时右腿朝男人的头部狠狠踹去。 男人伸手抓住了少女的脚踝,还未及发力时,少女已经顺势弯曲身体,陡然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右手握拳朝他打来。男人心想这些把戏虽然好看,对他而言却不可能起到丝毫作用。他伸出左手抓住她的拳。 在梁城看来,这简直是如同猫咪、婴儿一般的拳头,完全构不成威胁。 他的力气远超常人,这正是确保了他活到今日的“天赋”。 他那握住少女拳头的手掌感受到金属戒指锐利的棱角,以及少女那带有砂砾质感的灰色肌肤。这种接触仅仅是相当短暂的刹那之间,随即却让他感受到几乎是头晕目眩的异样与令人作呕的错节感。 毒—— 是毒……吗? 被抓住一足、一手的少女身体失去平衡,差不多是半挂在他身上,只以左膝撑住桌面,但看上去丝毫不慌张。 她咧嘴一笑。 等到梁城清醒过来的时候,或许仅仅是几分钟、几秒钟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脸紧紧贴在桌面上。他感到头痛欲裂,意图握紧手指时,发现浑身肌肉都在微微痉挛。 但是不过多久,他明白了现下的事态: 少女以膝盖按住他肩胛骨之间的脊背,将他的上半身死死摁在桌上,同时把他的一条手臂提起来。她正悠闲地等待着他的清醒。 “这条胳膊,怎么样?给你个优惠价,左手。”她笑着说。带着少年人的志得意满。 刚才发生了什么? 梁城仍陷在无解的迷茫之中。 他看到良少爷瘫坐在沙发上,神情恍惚而惊愕。他看到他还握着自己的手腕发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真叫人侧目鄙夷。 尽管不应该,但是同样的,身为少女同伴(大概)的苜蓿也并不理解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被少女接触到的瞬间,那个高大的男人便突然不动了。随即少女以利落并且轻而易举的方式,将男人简单地制服于桌台。 这就是眼下的情况。 黑衣保镖们愣了愣,相视几秒,过一会儿才扑上前去。指虎、小刀、棍棒,此刻全部倾巢出动。少女或以膝盖,或以掌根,始终压在男人背上,灵活调动剩余的身体部位,像使用武器一般将男人们尽数打倒。 在那之后,被她当做软垫靠压的男人才缓缓醒来。 少女获得了毋庸置疑的胜利。 现在她要履行承诺,“拧断你的一条胳膊”。 有人在包厢外敲门。 此时这种事情实在无关紧要,没人想要挪步去开门。 “没事,”少女不带多少情感地调侃道,“只是会让你脱臼而已,随便去个小诊所就能治好的,也算是折扣。” 少女将男人的手臂拉直,倾斜身体,借助自身重量朝后拉扯。 剧烈的疼痛随即袭向梁城,他试着咬牙忍下这缓慢的撕裂折磨;他竭力挣扎,右手在桌台上刮出划痕,但是没能起来。他好歹没有发出任何哀嚎。梁城知道哀嚎会给敌人带来怎样强烈的快感,会有多么合她的心意。 无比漫长的煎熬。梁城紧紧咬牙,口中满是血味。他这样忍耐着。 手臂被卸虽然痛苦,但平心而论并非大罪,也不会留下过于恶劣的后遗症。 不过梁城幸也不幸,uu看书 ww.ukanshu 并未真被扯断胳膊—— 门突然打开了。 凝固的空间被打碎并重组。 包厢外的走廊里混杂着各种各样的细碎声响,有舞厅的音乐和笑闹人声,然而有一道声音清晰入耳:“都停下来。” 无比冰凉的言辞,以不容置疑的语调响起。 这种说话的方式让梁城想起水先生。但这不是水先生的声音。 之后他却又真的听到了水先生。 “你们在做什么?一群无用的瞎眼耗子!”这是水先生。他此刻听起来居然不及有往常的三分威严。那份怒意被压制过,为了不要喧宾夺主。他大声呵斥,也像在演戏,“你们竟敢这样怠慢月小姐!” 苜蓿一愣。 怠慢“月小姐”。 这话说的,仿佛眼下被欺负的人真是那名少女一样。 苜蓿看向说话的那两个男人。 两人都身穿西服,但是其中一个穿出了标准暴力集团干部的风格,符合人们对那些罕见职业的想象,另一个则更加近似公职人员。 像暴力集团干部的那位中年男子身穿浅色条纹休闲西服,内配印花衬衫,戴着一顶软边西服帽。另外那个男人则看上去相当年轻,有一头红发与翠绿的眼睛,按理说应当是相当惹眼的外表,却因为修剪得当的发型与一丝不苟的神色,显得更像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青年公务员。 少女没有回头。 “操。”苜蓿听到少女暗骂了一句脏话。 整个形势越发扑朔迷离。 苜蓿选择继续保持沉默。 章26.夜月之影 “爸爸……”靠在沙发上的青年嗫嚅着喊道。 爸爸? “良少爷”的父亲。 苜蓿突然明白过来。 ——那个身穿浅色条纹西装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水先生”。 中年男人瞥了自己的孩子一眼,随即就当他不存在似的,并不在乎。 他朝前走一步,询问的对象是那名灰色少女:“月小姐,受伤了吗?他们与您发生龃龉,我想其中必定是有什么误会。”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不再继续折磨那条将行脱臼的手臂。 同样的,被她压制住的男人此刻也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格外小心。 “不,倒是没有什么误会。”少女咕哝道。 苜蓿注意到奇怪的一点。那个水先生虽然是在询问少女的情况,注意力却其实一直集中在门口的红发青年身上:仿佛他才是这一整个漩涡的中心,而其余都是陪衬和累赘。 少女松开了男人的手臂,跳下桌子,转身看向门口。 “打扰了,先生们。” 她的视线与青年对上,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道:“我并不想惊动你们。倒是没想到你们的情报网相当得力啊?我不是来捣乱的,这件事也不是大事。” “如果如您所言,当然很好。”水先生言语宽和,闭口不谈自己的儿子。 苜蓿有些同情地看向那位良少爷。 接着红发青年开口了。他一说话,别人就安静下来。 “有人看到了你,所以汇报给我,如此而已。” “哦,可我不觉得这儿的谁都认识我呀。你看,水组的少爷就不认识我,水先生的干部也不认识我……”少女揉搓着手指,语调变得轻柔下来,但又带点逞强的意思,并不准备服软,“啊,我有点儿明白了,所以你在这片地区安插了心腹眼线,是这样对吧?” 一句话刺中两个人。 水先生的神情明显变了。 这本是属于他的地界,被人说到这个份上,是被又狠又漫不经心地撕了脸皮。可他又不能动怒。他还不能。他没有那个资格,无论对灰色少女,还是对红发青年。 “不过你们的事情和我没什么关系。你们的情报网络很不错——也就只能让我这样觉得而已。”少女看到自己达成了惹人不快的目的,于是笑得张扬起来,“怎么了,看到我在这儿就立马赶过来,是不允许我到你们的地界上玩,还是瞧不起我『灰狼』的能耐?” 灰狼。 “你是来玩的?”青年问道。他始终面无表情。 “对啊,来看‘生命树’,来逛有名的小街,来参加蓝色鱼骨的新书发布会和电影节……sk市第三产业发达,有很多很多好玩的,不是吗?”她伸手比划着,手臂与指节因为方才的打斗而微微红肿,“当然了,也是因为接到和sk市有关的委托。” “你还在做‘向导’的工作?” 少女眉毛一挑。 “还?‘还’是什么意思?说得好像我应该退休了。” “你知道我并无此意,灰狼——夜月霾。”青年说,“我记得你的父亲不支持你在做的这些工作,他希望你能好好读书。” 少女不笑了。 她冷冷地说道:“到底是我的家长不想,还是您不想,砂暴先生。” 青年似乎因为她突如其来的冷脸而感到些许吃惊。 “我无权干涉你。”最终他这样说道,依旧是用相当冷漠、镇定的口吻。按理说,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根本不该冰凉到这个份儿上。 “那很好。” 少女朝后靠向桌子,肢体有意识地呈现放松状态。 “无论如何,既然你没有受伤,说明我的确是多此一举。”青年用主人的语气这样说完后,旋即转而质问道,“你找我的人的麻烦,是因为什么缘故?” 少女回答:“私事。” “什么私事?” “既然是私事,那就与您无关,砂暴先生。” 气氛随着短短几句对话骤然紧张起来,宛如凝结成霜雾般纠缠在空气中。 青年给人以不可思议的威压。 仿佛他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轻而易举碾碎什么人的头颈。 被卷入在这一莫名其妙的修罗场之中,苜蓿发觉自己已经浑身冷汗。 少女则不以为然。 “既然您没有别的问题,那我是否可以告退了?”她模仿着青年一板一眼的语调,嬉皮笑脸地说。 青年没有回答,她就当他是默认了。 她有些急不可耐地一步迈出去,又想起自己还有没做的事,于是将脚步撤回来。 她走到那位良少爷跟前。 青年的面容此刻几乎可以称之为凄恍,简直显得可怜。 不过她并未施予格外的同情,伸手拽住他的领子提了提,凑近他说:“别再去找野田贝蒂的麻烦。不然你想不到我会用什么法子来麻烦你。” 少女又笑一笑,似乎有满肚子的嘲弄想要倾泻:关于他,关于他的狗似的“仆人”,关于他的那个父亲。 不过她并不想再拖时间。 “回答我呀?” 青年张口咬到了舌头。 少女的眼神因为不耐烦而凶狠起来。 “回答我。” “是、是……” 看到他唯唯诺诺的模样,少女满意地点点头。她跨过良少爷的腿,走到苜蓿身边,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说了声“我们走吧”。 随即绕过酒桌,扬长而去。 - 虽然感到仿佛是经历一个世纪般漫长的长途跋涉,实际上不过才八点多。 “所以事情已经解决了吗?”苜蓿喃喃自语。 “姑且可以说是解决了吧。至少,那个良少爷应该不会再去野田贝蒂家了。” 少女把手插在外衣口袋里。 二人并排漫步在sk市的街道。 星期五的八点是个热闹的时间,路上满是行人。走在灯火通明的城市大道上,苜蓿感到难以言喻的安全和平静。 “我真是一头雾水。”他说出心里的实话。 “嗯哼。”少女咂了咂舌,说道,“就像被人拉到下雨的湖边再一脚踹进湖里,最后又拉上来?” “好比喻。” “你不是正常人。”少女说,“你不是‘普通人’。你治好了我的手臂。” “如你所言。” 不得不承认的事情即为事实。 “那么你就也算是归‘skew社’在管的?” 苜蓿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 “那我们姑且可以算作同事了。” 苜蓿低头看到少女漫不经心地伸出手,于是也把手递过去和她握一握。虽然他其实和那个据说“统括灰色地带的skew社”并没有太多牵连。不过他知道所有“不同于常人者”都在其名录之上。 少女的手很烫,是那种挫伤后红肿的烫。 “你知道刚才那个男人是谁吗?”少女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烟盒已经被压皱了,掏出来的烟也是皱的,不过她还是点燃抽上。打火机没坏也可谓奇迹——大概看上去很贵的东西质量的确过硬。 “你是说‘水先生’?”苜蓿问。 “不,不是。”她不耐烦地皱皱眉,“另一个。” 另一个。 苜蓿眼前浮现出红发青年的样子。 仔细一回想,红发青年的眉毛很浅,因而看起来有些凶;然而皮肤白皙,个子不高,身材纤细,面部其实带有童稚之感。也不知为何居然给人留下恐怖冷漠的印象。 “那个男人是‘砂爆集团’未来的继承人。uu看书ww.uukanshu ”少女开口道。 砂暴集团的继承人? “是说那个‘砂爆集团’……” “是啊,就是那个砂爆集团。砂爆如今的当家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他随时有可能接任,地位已经板上钉钉。” 哇,这真是……因为距离自己的生活太远而显得恍惚而模糊,像在听着毫不相干的故事情节。苜蓿确实有点儿被惊讶到。 “他几岁?”苜蓿忍不住问。 青年看起来实在还很小。 “他?”少女吐出一个烟圈,吐得很漂亮,“他比我大八岁。” “嗯?” 苜蓿一愣,察觉这种说法似乎别有深意。至少是包含隐情。 “那你几岁了?”他问道,“我知道你肯定不是二十。” 少女耸了耸肩。 她再吐一串圈儿,望着被烟雾遮住的天空,烟雾背后有一轮月亮:“我十六岁。” 所以是十六岁和二十四岁。 说实话全都年轻得不可思议。这简直像在逼着苜蓿感叹世风日下。 少女突然使坏似的笑了起来。她把左手举起来,五指张开,握住中指上那只与众不同的纤细戒指,对着苜蓿转了转。 “知道这是什么吗?” 苜蓿不知自己为何产生一种温柔的情感。 仿佛注视着月亮的斑点,他柔和地摇摇头。 “这是订婚戒指。”少女说道,放下手,捏住快要抽完的烟深吸一口,那只戒指上的钻石反射着城市的人造灯光,“我和他的订婚戒指。” 章27.草莓樱桃 第二个周五苜蓿坐在店里的时候,夜月霾来找他,邀请他一起去看野田贝蒂。 苜蓿给店主发了请假消息,把店门锁上,提前下了班。 午后的sk市天气阴沉。 一周时间不见,少女似乎又跑过了很多地方,神态与之前稍有不同,略带倦色。不过或许只是因为少女是个夜猫子,所以白天不太有精神。 但她看上去心情不错。 “我这两天去看了生命树。” “嗯,觉得怎么样?” “很神奇!真的。而且比我想象得更清爽。” “现在是夏天,生命树枝叶最茂盛的时候。” “可不是嘛,而且还能听到清楚的‘风啸’。我昨天在上面待了一整个下午,看到了很安宁的夕阳。” 两人就这样漫无目的闲聊着,宛如两个友人。悠闲地坐着公交去南风街。 少女坐在公车上,头发没有扎,被窗外的风给吹得飘起来。 七月已经很热,不明白公车为什么不开空调。 下了一会儿雨,雨停后天气微微放晴。 这两天苜蓿动用他那居住sk市五十年的老人脉,好歹有点搞明白了少女的身份。 不过真是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 首先,『灰狼』这个称谓不算籍籍无名,在skew社公布的黑市向导排行榜上已经挤进前五十(“她才十六岁啊?”“她才十六岁没错,但随便走在路上踩死过的蚂蚁大概比你还多”那位朋友如此回答)。而更重要的则是她的姓氏所包含的意义: 月,或者说“夜月”,是暴力集团“飓雷”当家的姓氏。 那么少女身份也就一目了然,不是什么干部世家的姊妹,就是重量级人物的女儿。 看样子她的确与那位所谓的“砂暴集团继承人”有婚约没错了。 真是不可思议…… 简直像是回到了几个世纪前的恩仇故事之中一样。 苜蓿怀着怅然的心情这样想着。 少女挂在公车扶手上晃来晃去,嘴里哼着歌。她现在看起来确实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下车后,少女说不如去买点水果,随即轻车熟路地带着苜蓿找到最近的水果店。少女说草莓和樱桃不错,于是她买了草莓,苜蓿买了樱桃。 “野田小姐真的爱吃草莓和樱桃?” 苜蓿还记得少女在扯谎时说过的话。 “哦,我觉得是。”少女一边掏出一看就十分豪华的电子数据卡付钱,一边说,“我只看到野田的妈妈来过两次水果店,一次买了草莓,一次买了樱桃。我还跟她聊了聊。” “聊了聊?” “我说自己有亲戚搬到了这附近,向她问路,顺便就聊一聊。她说话很温柔,是一个小学教师。” “啊,那你是怎么认出她是野田的妈妈的?” 少女瞪了他一眼,觉得他在说废话。 “方法很多吧,完全不需要多嘴解释才对?天哪苜蓿先生你也太大叔了,而且还是宅家大叔。”她叹了口气,还是回答道,“我和遛狗的阿姨们闲聊,说自己是野田家的亲戚,问出了他们家的住址,然后在下班时间蹲守——就是用这种超级简单的方式。” “哇……” “哇什么哇?”少女笑了起来。 “感觉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你的‘了不起’的限度太低。如果连这种事情都不会,是没办法当‘向导’的。啊,其实也不尽然……”她突然想起什么来,但没有说下去。 苜蓿温和地说:“我真心觉得你很厉害。大概因为我有很多不擅长的事。” 少女眼睛提溜转一轮,问道:“那苜蓿先生能不能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把我治好的?那时候我被撞飞出去,右臂绝对已经骨折。” 少女把右手抬起来晃了晃。那条手臂现在完好无损,从少女挽到手腕的外衣袖口露出来。她今天穿着薄薄的牛仔外衣,看上去比之前乖一些。 “唔……”苜蓿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少女拎着草莓,转过头看着他,枯萎的一大朵梧桐花又落到她肩膀上。 这个意境,换个女孩大约就很柔美。 但是灰色少女把梧桐花掸掉又漫不经心地踩过去,让人不觉战栗。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苜蓿僵硬地活动一下脖子,生硬地转变话题,“不过,月小姐您到底为什么会对野田家的事情这么上心?” 少女笑了笑,明白他是不想说。 “叫我霾就好啦,反正你也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吧?就当交个朋友,你我都不亏。” “‘你我都不亏’这种说法在交友场合……很少见。” “哈哈,抱歉。不要这么一板一眼。” 少女走在稍前半步,左绕右绕,在一栋公寓楼前停下脚步。 “到了。” 循着狭窄楼梯走上几层,少女轻车熟路地站定了,丝毫不必做心理准备似的,旋即抬起手敲门。 隔了一会儿,屋内才传来走动声。 苜蓿后知后觉意识到现在是下午三点多,野田贝蒂家里恐怕只有她一个人——她的母亲在上班、弟弟在上学。 门只被打开一道缝,内侧的链条锁仍然紧紧拴住。 从门缝里露出一对蓝色眼睛,看起来有些浮肿,睫毛睡得凌乱翘起。 故事的中心——野田贝蒂。 三人互相注视彼此。 或者说,是二比一的打量。 那双眼睛神经质地抖动着,看到是两个打扮古怪的陌生人,居然像是松了一口气。 又过好一会儿,年轻姑娘的柔和声响才小心翼翼地从里头传出来:“请问你们是……” “贝蒂姐姐,好久不见。”夜月霾一步上前,笑嘻嘻地举起手里的草莓盒给她看,“不记得我了吗?我好歹也在诺亚打工过几天——四舍五入我们就是同事。” “诺亚……” “我在吧台那边做服务生呀,是代珍妮弗的班。珍妮弗提起过想来看你,可她太忙,我就觉得我既然有空,应该带着两人份的关心来探望。” “啊,原来是珍妮弗的朋友。”门里的女孩似乎终于笑了笑。 女孩似乎是本心天真的人,已经被夜月霾说得很相信。 苜蓿虽然不知道什么“珍妮弗”,大致也能明白少女是出于怎样的合理逻辑扯谎,不由得心里再次感叹万千:如今的小孩真是十足人精。 “我很高兴……”蓝眼睛垂下去眨了两下,“不过……很抱歉。” 霾收了收笑,关切的模样很自然地流露出来。 “怎么了?” 她低声说话的时候,听起来像一个嗓音沙哑的温柔少年。她自己显然也清楚这一点。u看书 . 野田贝蒂低声回答:“我不想……家里很乱,还是不邀请你们进来坐了。真的,不好意思,就不招待了。” 她的情绪突然发生波动,说话语调变得又急又哀,喉咙里甚至有哽咽声,好一会儿才缓下来,喃喃重复:“我不能开门……请你们回去吧。” 苜蓿与霾一样愣了愣。 没想到前半段顺风顺水,结果站在门口触礁。 显然野田贝蒂的精神状态相当不好,处在崩溃的边缘。苜蓿与夜月霾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同情和无奈。 这么一来似乎只有暂时撤退了。 灰色少女把脸朝后扭,在狭窄门缝无法关照到的地方吐了吐舌头,很孩子气。 苜蓿犹豫片刻,开口道:“既然不方便进去的话,不如就让我们坐在外面,简单和野田小姐聊一聊吧?” 他看向夜月霾,询问她的意见。 “好主意!” 灰色少女十分赞同,甚至拍拍手。随即把草莓盒子往地上一放,盘腿就坐下了。 爽快的确是种令人敬佩的行事风格,可以阻断许多无关的想法和拒绝的言辞,这也正是苜蓿所缺少的品质。他总是光说不做、优柔寡断——或许是职业病也说不定。 他盯着似乎很久不曾清扫的地面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曲折起两条瘦长的腿慢慢坐下来。这样的自己看起来可真像是一个路边摆摊的老男巫。 一个少女与一个男人,并排坐在狭窄公寓的生锈铁门前,这幅场景肯定很滑稽。 不过,未尝不是值得去做的事。 章28.消解披覆汝身的网 夜月霾打开塑料盒盖子,从里面拿出草莓来吃。 她显然觉得没有洗濯的必要,拿起来便送进嘴里咬一口。七月理论上已经不是草莓的正当季,因而水果店里贩卖的草莓大多都是整齐码在盒子中的高级货,各个鲜红饱满。 看到灰色少女在咬了一口之后陷入忘我之境,苜蓿以长辈的身份抬起头,对着屋里那双蓝眼睛抱歉地笑一笑。不过他也不清楚自己笑起来会是什么效果,是否真有展露出好意。应该至少不会吓人。 少女似乎也被这种漫不经心的轻松氛围感染了。她没有关门谢客,而是缓缓跪坐在门缝边。 透进去的光线照亮少女裸露的膝盖,她的膝上有三两处淤青。 夜月霾一连吃了四五个草莓,才像是觉得够本,于是用指尖擦掉唇边的汁液,准备开口说话。 她把草莓往屋子里面推进去,热情地说:“贝蒂姐姐,你不吃吗?” 苜蓿也顺势把手里提着的樱桃递进门缝。 少女轻声说了“谢谢”。 “最近身体怎么样,有好起来吗?”霾问道,装出一副全然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的样子。 “嗯。”她低声回答,“好一点。” “不过姐姐到底生了什么病?我听说是遇到了‘吸血鬼’,被吓坏了。也有人说那个‘吸血鬼’会给你们下药,难道是中毒了吗?” 门中那对蓝色的眼睛像是蒙着一层翳,含糊地眨动着。 苜蓿忽然感到某种违和感。 ——又或是熟悉感。 “抱歉,让你回忆起可怕的事情了吧。”霾很快道歉,十分自责。 “不……” “不想提起的话不说也没有关系的。” “不,不,不是那样……实际上,我并记不得那个人的样子。” 不记得。 夜月霾沉默一会儿:“所以是和报导所写的一样,都不记得了。” “是的……我似乎,应该见过她,但却记不得了。”少女喃喃自语般说道,“你们或许会觉得我是疯了……但是,她的手臂是那样柔软,她抱住我的时候,是那样爱我,而我也爱上了她……” 霾朝前微微探头。 “你是说,那个‘吸血鬼’是一个女人吗?” “不,不。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这样啊……”夜月霾皱眉思索,低声道,“是ptsd的症状么?” 少女用手指揉搓眼睛,脸色疲倦,像是哭过了,又像是睡得太多又太浅。 屋子里很暗,窗帘盖住所有窗子,也没有开灯。 夜月霾沉吟着,似乎面色沉痛,实则大约在斟酌如何问出更多信息,而不伤害到野田贝蒂脆弱的心理防线。 苜蓿则兀得恍然大悟,明白了少女身上的熟悉感是因何而生。 ——是网。 少女的眼睛里、身体里的那个让她“不记得”的东西,是“网”。 是被以咒言种下的“网”的作用。以“网”的形式编织而成的咒言,通常是为了迷惑或改编,精通此道的巫师甚至可以通过编织网罗来覆盖、改变记忆,从而重写一个人的一生。 对于那个人造人而言,这些咒言恐怕只是依据愿望而产生的被动术式,是原始而强烈的魅惑之网;被她啮咬的人会自动被术式束缚,受此所扰。看来“莉莉”比他所预料得更为具有天赋,在成长过程中获得了诸多权能。 苜蓿心里涌起五味杂陈之感。 孩子具有天赋固然是值得高兴之事,可若是天赋恶而不善,就比成为一个单纯的白痴还要不如。 夜月霾低头看了一眼腕式通讯器上显示的时间。 这是一种表达离开意愿的暗示。少女显然也明白,抬起头来。 “那位‘良少爷’最近都没有来过诺亚了。”夜月霾拍拍膝盖,说道,“我想,他也不会再来打扰你,和你的家庭。” “良……真、真的吗?” “是的。”夜月霾点点头,又追问道,“不过我听他说,你并不讨厌他,你真是这样想的?” 少女浑身打了一个寒颤。她纤细的白皙膝盖微微颤抖着。 “我……我确实不讨厌他。” “什么?”灰色少女霎时压低眉毛,眉心皱起,“你不必说谎。我们不是水组的人,更不会是他的拥趸。” “良少爷……见过‘她’。” “你是说他见过那个‘吸血鬼’?”灰狼睁大了眼睛。 少女点了点头。 “他说,他是在‘吸血鬼’袭击我的那个夜里碰巧看见的。他看到了她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希望能够从他口中得到答案,从他眼里看见倒影!我只是……我只是感觉,这整个巨大的世界上,只有他与我相似……” 灰狼的眉头越皱越紧。 “可……他的触碰让我感到恶心。”野田贝蒂猛地捂住脸。 三人都沉默了下来。 坐在屋内的少女似乎开始流泪。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他们说不是,但我知道我已经疯了……”破碎的话语从指缝中漏出。 这下似乎连灰狼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耍滑头。在灰色少女那张英俊飒爽的脸上,此刻真正显露出忧虑与心痛之情。她用指甲烦躁地刮擦裤子布料。 天色在一点点变暗。似乎又要下雨了。夜晚也已预备好羽翼,准备带来鸦鸣。 破败的风卷起塑料纸,发出令人感到些微寒冷的窸窣声响。 “我在占卜店工作,”苜蓿轻缓地开口说道,“我每日的职责就是给客人带去祝福和指引,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为您吟唱祝福的诗句,可以吗?” 少女慢慢放下捂住双眼的手,将被浓雾笼罩的眼睛望向门外这个阴郁苍白的男人。 苜蓿朝她伸出手。 “我也做不了别的事,只是希望能够给予您一些帮助。您是否愿意将手放在我的指尖?”苜蓿想着,如果少女不愿意,他就必须快速吟咏一道迷魂咒以便达到目的。语速对他而言总是一个大问题。u看书 wwuknsh 不过少女并没有拒绝。 她将手从门缝中伸出来,颤抖着放在苜蓿掌心。 那是一只同样遍布淤青、纤细瘦弱的手,手腕与小臂上满是刚刚结痂不久的伤痕。这是抑郁者才有的伤痕。是自戕,是自罚。 “纳摩伦尔穆特瑞弗尔,安洁卡厄邓的神殿……”他用自己最为轻柔的语调吟咏咒言,在漫长的铺叙后,他终于看到可以解开罗网的结心,“母牛的初乳,早春融化之雪,布鲁尼索雅克安塔尔——消解披覆汝身的网。” 少女怔怔许久,发出一声叹息。 她一动不动地瘫坐着,肩膀也已不再抖动。一种奇异的平静包裹了她,随即又淹没了她,催促着她用一场安眠忘却痛苦。 苜蓿收回手。 他知道她可以逐渐遗忘掉心中纠缠的荆棘了。 这样一来,或许他通过水晶球占卜所看到鲜红色的街道,也可以不用成为现实。 有些许不幸的是,苜蓿忘记了另外一些可能性:比如说其他女孩儿,比如说水组的良少爷,比如说可能存在的更多目击者与受害人,他们或许也遭受诅咒或强或弱的影响。 不过,大概就算他联想到了这些可能性,依据他的性格,也会如此安慰自己:就像口味轻重之于每个人都不同,传染病的影响也是如此,魔法的影响也是如此。再说,魔法本就是会随时间流逝而消散的东西,至于时效到底多长?这也和咸甜口味、传染病是一样的,因人而异,因坏境而异。 为何要为某种可能性而担忧呢?这有违他的生活之道。 章29.暗面法律 他们赶在野田家的其他成员回家前告辞离开。 在走之前,夜月霾对野田贝蒂说:“无论如何,如果那个‘良少爷’还敢来到这里,你随时可以找我帮忙。我的通讯号码放在草莓盒底下。” 走到外面的时候,她又对苜蓿说:“不然我们也交换一下号码吧?” 苜蓿当然没有拒绝的权利和理由。 差不多到了晚饭时间,于是两人商量几句,决定去吃夜月霾在最近发现的一家好吃猪排饭。 一种安适的情绪蔓延在平拍而行却很不搭调的两人之间。 这种安适是有时限的,仅限当下。 事情并未解决——但今天能做的事情都已完毕了,是缘此而生的安适。 “从小就被教育要助人为乐,越长大越觉得不是空话。”少女说,“帮助别人确实会让心情变好。或许是因为能够做的事情越来越少,脑筋也变得越来越钻牛角尖。这种时候,要是能通过什么方法感觉到自己的价值,就会让人心情变好。” 苜蓿赞同她的感受。 在这种平静倦怠的氛围影响下,似乎可以问一些苜蓿真心好奇的问题。他于是开口说出心里的猜测:“不过比起帮助野田贝蒂,我觉得你更像是想给水组一个下马威。” “啊呀?”少女歪了歪脑袋,“居然被你猜出来了。不过,你还是猜的太小了。” “太小了?” “如果说‘下马威’的话,不是非要给水组,而是要给整个‘砂暴’。” 给未来的夫家下马威吗……不是不能理解。 “但‘下马威’这个说法并不完全正确。因为你不了解‘飓雷’吧,所以你会这样认为也不奇怪。” “我确实不了解。” “我和父母、哥哥们住在se市,你知道的,离sk市很近,乘坐高速铁路只需要一刻钟,开车上高速公路顺利的时候也只要三十来分钟。至于生活在临界处,那只要迈上两步就够了。”少女用手在空中划了一道线,不知道画的是高铁路线,还是两座城市之间的分野,“所以‘飓雷’在sk市的势力不算大,不过由东到北一些的地方,姑且算是我们的地盘。” “啊……” 苜蓿正是住在东北角的那一片扇形里。 “‘飓雷’的管制方针是很粗糙的。”她自我批评道,眼里却满是自豪之色,“我们的地盘上几乎不存在药品交易,如果发现有雏妓被逼工作,也一定会让那家店再也开不下去;看到不能容忍的霸凌,绝对会上前阻止。我们对于看到的事情从来不会袖手旁观——或许你会说,那看不到的怎么办?如果看不到,当然做不了什么。” 在灰色少女的脸上,显出一派近乎野性的天真烂漫。 她是凶猛狠毒却又纯洁无比的野兽。 “尽管如此,只要看到就得去做,心里划好的线条绝对不可以被践踏,这就是‘飓雷’的家风。”少女收紧手指,像是抓住心里的决意,然后又冲他笑起来,“所以,如果苜蓿先生觉得你所居住的街道是个好地方的话,我会很高兴。” ——真帅气。 苜蓿在心里想,这不就是真正的帅气吗?或者说,这才是。 少女又突然有些难为情,挠了挠鬈曲蓬松的灰发:“话是这样说,不过也就是社会黑色面的暴力集团罢了,平心而论都是些混蛋。当然也包括我。我是很混蛋的人。” 苜蓿想说些什么,不过目的地已经到了。 少女兴致高昂:“就是这家店!” 广告纸上画着酥香松脆、色泽漂亮的猪排,已经让人闻到诱人的油脂香味。 猪排饭总能给人以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配菜是甜脆的卷心菜丝。少女又额外点了炸虾和温泉蛋。 好胃口对于一个需要保持充足肌肉量的年轻人来说是必要条件,她充满活力、胃口大开的样子让苜蓿想起年轻的克奈恩。如果自己有个侄女,或是女儿,苜蓿想,自己大概也会很喜欢和她一起到处吃美食——当然了,这是无稽之谈。 等到酒足饭饱(少女喝了啤酒,苜蓿喝了花茶),少女朝后靠在椅背上,眨眨犯困的眼睛。 “苜蓿先生,你刚刚确实治疗好了野田贝蒂,对吧?” 她果然只是看起来犯困而已。 事到如今没有否认的必要,苜蓿点点头。 “我觉得你的‘能力’并非‘治愈’。你简直像一个真正的巫师一样。你知道的,故事里那种骑扫帚的大鼻子巫师。” “我只是经验丰富。”这也不算是谎话。 “既然你‘经验丰富’,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有关‘吸血鬼’的更多情报呢?” 啊啊,真是狼一般敏锐的嗅觉。 苜蓿不禁开始觉得这顿好吃的猪排饭大有可能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断头饭。 “我发现你对‘吸血鬼事件’很感兴趣。”他尚且维持着镇静。 毕竟,苜蓿知道主动权仍然掌握在自己这边。 少女仅仅是嗅到了味道,但并不真正清楚他与吸血鬼事件的渊源。不过早知如此,如果当初不提到野田贝蒂曾经遭遇吸血鬼一事……不,但,当初苜蓿之所以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盘托出,正是因为他自己也清楚“吸血鬼事件相关人士”远比“悲惨抑郁症少女”更加吸引关注。 既然少女足够敏锐,也足够聪明,可以挖掘出“良少爷”与“吸血鬼”之间那些苜蓿并不知晓的联系,那么嗅到更多线索也就是必然。 “被你发现啦?”少女笑了笑,“我到sk市来,除了看一看砂暴家的行事风格,还有一大目的就是完成一件有关‘吸血鬼’的委托。” “什么委托?” “委托人想知道‘吸血鬼’究竟是什么,又为何不再活动。” “‘黑市向导’连这种事情都做吗?” “打杂的就是什么都做。”少女耸耸肩,“而且委托人说,最好的情况下,希望得到那名‘吸血鬼’的身体部分。为此可是开出了让人眼红的高价。” 身体部分…… 少女继续说下去:“只不过因为我与她从前有过交好,才特别让我先行尝试一个月。如果到了一个月期限我还一无所获,她就会把委托挂到skew社的『黑板』上,到时候恐怕就会有一大堆向导倾巢而出啦。” “希望得到身体部分?为什么?” “我是向导,只负责通行无阻,至于背后的事情,我管不着。” “……” “我本来以为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变态连环杀人犯所为,不过在我听说了水组良少爷的事情之后,我现在对此存疑了。” “为什么?” “最开始我在诺亚调查,偶然听说那位水组少爷曾在酒后胡言乱语时提到过,他‘深爱着以吸血为生的少女’,而且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反复提及。他的狐朋狗友也证实了他曾经宣扬自己亲眼见过‘吸血鬼’的事实。你明白了吧?这一听就是极为异常的事情。” 窗外天色暗了,少女的眼睛宛如散发出金属光泽的刀刃。 “什么……异常?” 服务生端着盘子优雅穿行在桌椅与桌椅之间。无人注意到他们在谈论什么。 “‘吸血的少女’这一说辞让人生疑,我觉得如果良所言非虚,或许所谓的‘吸血鬼’会是一个‘异能者’。可是你也知道,所有异能者都在skew社的名录上,skew社也从来不允许挂名‘杀手’以外的异能者使用异能杀死两个及以上数量的普通人——这是skew社的法律。” 少女似乎已经直接把苜蓿划入了异能者的范畴,因而与他大谈特谈起他其实并不十分了解的那些条律。 “总之——”少女说出结论,“那所谓的‘吸血鬼’不是异能者。如果她是,那么就应该已经被skew社管控或是处决,但按照以往的惯例,已被处决的异能者名录是会公布的,会明确登明该人的相貌、年龄、过往经历与能力。我并没有找到符合条件的处决人员。” 看到少女这般困扰的样子,苜蓿不知为何有些冷静下来。 她是以如此认真、如此严肃地态度在对待着自己的工作。u看书 w.uukashu 对于苜蓿而言这又是一个闪光点。 “所以你认为她不是异能者。”他感到自己语调如常,被石头砸碎的湖面恢复平静。 “可既然她不是异能者,为何会突然停止行动?原因是什么?她又到底是‘什么’?还是说她只是暂时停止了狩猎,过几个月后又会再次出现?” 少女长叹一口气,挫败地用手撑住颧骨。 “真是一头乱麻……我现在可是把希望寄托在了你身上,苜蓿先生。” “为什么是我?” 少女像是觉得理所当然,解释道:“之前每次在谈话中提起‘吸血鬼’,你的表情就会变。而你又不是受害人或是受害人的亲属,为何会这样?我怀疑你知道一些隐情。” “……真是敏锐。” 二百多岁的男人在十六岁的少女面前甘拜下风。 “那当然啦。虽然你很面瘫,情绪还是藏不住的呀。除非你把面部神经全部毁掉。但就算那样,眼睛与话语也会泄露秘密。” 识时务者为俊杰。苜蓿在心里投降。 “实际上,”苜蓿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也想过,是不是应该报答你。可也苦于你似乎什么都不缺。” “报答?” 少女疑惑地侧了侧头。 “你帮助了野田贝蒂和她的家庭。你应该收到报偿。” “那倒是……不用?” 苜蓿看向少女的眼睛,与她对视,这意味着他所能表达限度内的最大真诚:“霾,如果你愿意收下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往那个‘吸血鬼’如今所在的地方。” 章30.灰色危楼 夜月霾这个名字被提起得不多。在学校里,同学和老师一般叫她月霾。 准确来说,她是夜月氏族,月姓——当然了这些都无所谓,哥哥姐姐、爸爸妈妈都喊她“霾”,名字能够作为代称就足够了。 夜月霾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读小学,读初中,然后读高中,成绩规规矩矩,虽然和人打过架、闹过事,但风评并不很差。她没什么朋友,因为没人愿意和她这样一看便极其危险的人做朋友,就算有人愿意,他们的父母老师多半也不愿意。 不过她并不孤独。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知孤独为何物。 夜月霾有一个温暖的家庭,或许比很多“普通人”的家庭还要更加温暖。她的父母关系融洽,兄弟姐妹之间亦关系融洽,他们都是同样的温柔、热情、坦率;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孩,她的困扰从来只是摔了跤的疼痛、吃不到糖的委屈,只是这种程度。 在夜月霾十岁出头的时候,她的世界发生了变化,几乎可以说是翻天覆地。 她的大姐死了。 她最喜爱的大姐死了。 为什么死了?因为什么死了?彼时她还太小,并不清楚。 烙印在她永久记忆之上的是姐姐的尸体。她亲眼看见得第一具尸体。那样血肉模糊,那样扭曲破碎,十岁的夜月霾不愿意相信这会是人该有的结局,更不相信这会是名为月霞的夜月长女的结局。她的姐姐是那样明艳,那样善良,霾愿意把自己拥有的所有东西交给她并不必讨回。 可事实却是余下一具快要腐烂生蛆的尸体。 恨。 憎恨。 仇恨。 夜月霾生平第一次学习了“恨”的感觉。 那种钻心入骨的恨让她懂得人为何会想要变成野兽,为何会渴望啮咬、渴望撕扯、渴望饮血,似乎唯有回归原始才能消解心中尖锐的疼痛。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浑浑噩噩、无所事事,变成了与幼时截然不同的人。 姐姐的死改变了她的父母、兄姊,一切都变了。 她原以为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人生轨迹与常人无异的孩子,事实却告诉她,她没有这样的权利。他们没有这样的权利。 小时候,大姐总是摸着夜月霾的脸,告诉她,虽然你的模样、你的家庭与你生来所拥有的能力与他人不同,但你依然可以选择一条安稳的道路。 她的大哥则更直白些,会监督她写作业,并戳着她的脑袋:放心吧,你前头有这么多哥哥姐姐,还怕没人开路吗?你只要好好读书,以后就能在白色面好好生活。 大姐死后,大哥也再不会这样说。 夜月霾十四岁的时候,喜欢跑到废墟与烂尾楼里发呆。她一有空就在se市的街道上转悠,在无数废墟里找寻乐子,自称是“废楼寻访活动”。 se市北接首府sa市,南邻经贸发达的“世界港”sk市,源此她十分中庸而又快活,慵懒并且罕争得失(大半是因为争不过),以丰富的文化产业和赌博业出名——这样的城市似乎注定少不了烂尾楼。 烂尾楼或者只有一个地基,或者已经十分高耸、仅是缺少外壳。它们的确有一种美感,不然不能解释时尚摄影师们对废墟的热爱,但夜月霾并不想这么多,也从不和这些混凝土柱子合影。 偶尔她装作是占领这些废墟的小混混,向那些参观者收钱,这倒是很有趣,偶尔遇到出手阔绰的摄影组,能让她去游戏厅玩整个晚上。当然也会与一些自以为霸占了废楼当根据地的小混混发生争执,反正她是没有输过。 也就是在那段痴迷安慰楼的时间里,霾认识了卡捷琳娜。 霾最开始认识卡捷琳娜的时候,是在她十四岁那年的十二月末。 那天她突发奇想在废弃大楼里用野营炉子煮面吃。温暖的炉火旺旺燃烧,辣味泡面勾人的香味随着沸水热气高高飘荡在空空荡荡的楼宇大厅,往上穿过这具骨架的空洞,似乎一直能够飘荡到阴沉的天空中去。 废土世界与工业时代的速食泡面。 十四岁的夜月霾喜欢这种感觉。 就当她专注看着泡面锅上冉冉升起的水雾时,突然察觉到一道视线。 有一个人站在楼梯口望着她。 那个人就是卡捷琳娜。 夜月霾用筷子磕了磕泡面锅的金属边儿,空旷的大楼里回响起磕碰声。 她随口敲诈:“给我五十因尔,不然你别想往上去了。” 女人朝她走过来,并给了五十因尔。 霾有些惊讶,抬起头打量她。 在这样寒冷的十二月末,又没有雪,连行为艺术家也很少来这样未建立起墙壁的危楼了。霾很快猜出她来到这里的目的。女人穿得很少,但是很美,一条针织裙和一件薄外套就是全部了,妆容精致,黯淡的金发编成辫子垂在胸前。 “好吧。”霾把那张五十因尔的纸币塞进口袋,放下筷子,拍了拍手站起身,“你要去到哪里,我陪你去。” 女人果然愣了愣,随即露出动摇的神色。 但她没有说什么。 夜月霾于是走到她的面前。她注意到这是一个长相美丽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为何会想要从危楼的高处一跃而下呢? 虽然霾不知道缘由,但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有可能轻易遭遇无法承受的灾难与变故。而为数不少的人以为可以用死亡获得救赎。 她跟着她走到楼顶。 那年轻的女人望着远处暗沉的天际,因为寒冷而发抖。她向往而又恐惧地看着高楼边沿。 霾问她的名字,问她住在什么地方,为她怎么知道这里有座烂尾楼等等,喋喋不休。 女人说自己叫做卡捷琳娜。这是俄国人的名字,似乎有一个女王也曾使用与此相似的芳名。但女人与女王丝毫不搭边,不过她的确有斯拉夫人高挑的身材与白皙的皮肤。 “你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吗?或许说出来会好很多。告诉我吧?” 女人只是摇摇头。 于是霾又拍拍胸脯:“我不相信在这片区里有我管不了的事,你只要告诉我,我一定会尽力帮忙。” 女人看向她,当她是个可爱的、自负的小孩,摇摇头没有说话。 霾邀请她与自己一起吃面,态度强硬。 卡捷琳娜答应了。 于是开火加热,重新又下一包。热气在席卷四地的寒风中再次腾起。 卡捷琳娜似乎不太会吃辣,吃完以后鼻尖眼眶全部变成红色,她苍白的面容使人心生爱怜。她让她想起大姐。 霾提出送她回家,态度同样强硬。卡捷琳娜笑了笑,抹掉因为辣味刺激而渗出的眼泪,也答应了。 她一直送她走到居民区的一条三岔路口。 卡捷琳娜对她说了“谢谢”。 在那之后霾连续好几天去那栋烂尾楼里,又每天看新闻,最终确定了卡捷琳娜并没有再次实施她的轻声计划——当然了,也可能她用了别的什么方法,已经在某处静静地获得了安宁与永寂。霾希望不是那样。 开春的时候,初三下半学期的压力接踵而至,在定下升学目标后,霾四处闲逛的习惯少了一些,又因为到skew社挂名了“黑市向导”的职业,生活充实起来,便逐渐失去了在烂尾楼里发呆的兴趣。 她把周末的闲逛改为下课后在被夜幕笼罩的街道漫步。 那天她走在街上突然被叫住时,回头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 夜月霾自认为有着足够的好记性,uu看书 ww.uukanshu 但却像有人在她的脑袋机器中卡进一枚硬币,让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对方究竟是什么人。 那双颜色鲜明的高跟鞋与雅致且妖媚的黑色短裙给霾留下深刻印象。 “我是卡捷琳娜。” 那个人居然这样说。 要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夜月霾将信将疑地问:“你去整过容了吗?” 卡捷琳娜真的与十二月末时完全不同了。 她原本那头单薄枯黄的长发如今成为了鬈曲、金黄的灿灿阳光,眼睛不像霾记忆里那般是天蓝色,而如同紫罗兰花瓣汁;她的脸似乎也变了,但又似乎没有变。久久注视后,才恍然确认眼前的女人的确是那位卡捷琳娜。 她没有自寻短见,但是整个人从容貌到气质都产生了巨大变化,几乎也可以说是脱胎换骨。 她笑起来明艳动人,被月光蒙住般令人恍惚。 夜月霾喜欢这样的女人。 卡捷琳娜提出要请夜月霾吃饭,感谢她施予过自己的善意。霾当然爽快同意。 她问她为何发生这样巨大的变化,她只说自己得到了贵人相助。霾开玩笑道,自己本来也可以成为那个贵人。她穿着学生制服说这种话,惯例没有什么说服力。但卡捷琳娜倒没有出言嘲笑。 从那天之后,她们成为了朋友。 卡捷琳娜是个神秘的女人,似乎拥有许多秘密,但就这一点而言夜月霾也不遑多让。她们是卡捷琳娜与灰狼,如此恰到好处。 实际上,查明“吸血鬼事件”这一任务,也是卡捷琳娜拜托给夜月霾的委托。 章31.洗涤施加于汝身的虚言 半个多月前,夜月霾与卡捷琳娜约在咖啡店里见面。 霾喜欢这家店的华夫饼和草莓巴菲,卡捷琳娜则惯例只喝一点饮料,清水、咖啡或纯果汁——她现在是在做平面模特。霾会买那些里头印着她的杂志翻看,虽说这年头纸质媒体不景气了,但总归打发时间还是值得。 卡捷琳娜用吸管喝加玫瑰花的蓝色苏打水,在蓝色的吸管上留下口红印。 “是你认识的人想要委托‘向导’去做?”霾挑起眉毛。 “是的。这是妈妈拜托我的事。” “妈妈?” “对,妈妈。她想要知道那个‘吸血鬼’究竟是什么。”卡捷琳娜微笑着。 霾盯着对方那紫罗兰湖泊般的眸子。 不管多么敏锐如兽,她也无法单单从一双眼睛里读出更多细节。 “行。”她开口时还是十分爽快,“我去一趟sk市。事情不成退还定金——都按规矩来。” 这就是霾来到sk市的原因之一。 虽说已经临近八月,本来按理说是紧逼期末考试的关键时段,但这些对霾来说当然不成什么问题。只要她能在考试那两天赶回去就行,即是说,只要坐在了考场里就行。 比起学业,她更看重自己的“工作”。 不过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虽然不记得是从哪儿听来的了:不饿的狼不凶。 十六岁的夜月霾是从来不担心“饿”的,所以她本也真不想巴巴地跑到她并不了解的sk市去完成一个没头没尾的怪异委托。她心里清楚,自己身为向导之所以能够爬到前五十名,很大一部分原因与她自带的暴力集团人脉有大关系,而sk市是那么庞大、那么鱼龙混杂。 不过想到如果不出意外,自己早晚会住在sk市,便觉得不论有没有结果,跑一趟也无妨。当然了,空手而归也是不行的,所以“砂暴”应该被提上行程。 好在她的强运一向很少出错,出猎必有回报。 - 在走上居民楼的时候,夜月霾终于忍不住发问:“苜蓿先生,你不会是要带我去你的家里吧?” “事实正是如你所言。” “哈。” 她轻浮地吹了声口哨。 男人回过头冲她比了个“轻声”的手势,接着说:“若是惊到房东太太,待会儿可就要花无数口舌解释。” 他说话用词总是文绉绉的,偶尔让人想起那些几百年前的旧书籍主人公。 “解释?解释你为什么带着小姑娘回家吗?” 那阴郁瘦削的男人将眉毛塌下来,无奈但又似乎并不带多少抱怨地叹起了气。 想必是习惯了逆来顺受的男人。 霾想,这也不失为一种成年人的魅力。 实际上因为她有着乐于交际的本性,大多数时候她总能从别人身上翻找出优点来。 当然了,这个男人无疑确实有着某种独特魅力。他的嗓音低柔,开口说话时像胸腔中拉响一把提琴;他的神色虽然阴郁但并不让人觉得冰冷,甚至可以说是连雷电都没有孕育的乌云——他是如同云雾天一般的男人,是一艘年岁悠久的幽灵船。 “好吧,那我就暂时闭上嘴。” 说着,她用手指在嘴上画一道拉链,再慢慢拉上。 如此跟在男人身后拾阶而上,很快来到了这栋居民楼的最高层。说是最高层,也不过五楼而已。 这是一幢如同蛋糕胚般相互挤压着、奶油则横七竖八漏出的公寓楼。长长的楼道连通着四五户人家,靠边摆放着鞋柜、伞架,甚至一张竖起来的海绵床垫。 那名为苜蓿的男人走到最角落一扇门前,掏出钥匙开了门。 木门“吱嘎”一声打了开来。 “哇……这简直——”她感叹道,“这简直就是巫师的家。” 夜月霾深吸一口草药的气味,望向挤满每面墙壁的木架与挤满木架的瓶瓶罐罐。点亮的顶灯是暖色调,让人感到置身于煤油灯照明的树屋。 她听到男人疲惫地说:“可不就是巫……” 然后又开始叹气。 “怎么啦,走了一下午觉得很累?还是说你使用‘能力’的消耗很大?” 她笑起来实在太坏,没法传递出真正的关心。 苜蓿当然会因为步行而劳累,外出一天对于他来说意味着应该全身关机。更何况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光是想一想,便已经开始提前感到身心俱疲。 “喝茶吗?”他问道。 夜月霾摇摇头。 她是下意识摇头的。因为他们并不多么了解彼此。她毕竟是狼,有着警惕心。 “那请稍等,随意坐。” 这样说完之后,男人果真也就不再招待,自己走到房间深处去了。不知为何,过一会儿后,连脚步和气息也微不可闻了,仿佛这屋子里头其实十分深远。 夜月霾在客厅里四处打量。 这是生活气息浓厚,但似乎十分寂寞的屋子;一眼就能看出是独居人士的公寓。 拼布风格的小沙发,木桌、木椅,餐桌对着落地窗,外头是一个小阳台。夜晚已经来临了,但仍能清楚看到阳台种满的植物盆栽。 老式时钟卡在沙发对面的两扇柜子中间,一顿一顿走着。 大约过了一刻钟,脚步声才重新响起来。 而且似乎更沉重了一些。 “抱歉让你久等。” 男人走出来了,手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箱子。是一只黄铜镶边的木箱,如同打游戏时从敌人身上掉落下来的海盗宝箱。 箱子似乎不轻。 男人艰难地弯下腰,小心翼翼把它放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 “这里面是什么?”霾问道,“你不是说带我去看‘吸血鬼’吗?” 男人抬起头好脾气地看她一眼,含带歉意地垂下眼睛,把手伸进口袋里翻找钥匙。 等等—— 霾的笑意慢慢退去。 这个箱子的大小让她明白了什么,或者说,让她想到了什么。 男人从口袋里反复掏出各种小东西,从散发光亮的小玻璃瓶到挂链怀表,似乎终于找对了钥匙。他将那把黄铜钥匙塞进箱子的锁孔,将手掌放在锁前,念道:“听我所愿,听从你的主人。” 钥匙自己转动起来,铜锁发出“咔嚓”声响。 男人用双手握住箱盖,慢慢将其朝上打开。 夜月霾看见了人类的手臂。 随后,膝盖、脚、腿、有着蝴蝶骨线条的背部,尽数被屋顶的灯光照亮,而在那些白色的躯体碎片之上,uu看书 ww.uukans.cm 安稳放着一只头颅。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霎时间感到血液完全凝固。 那颗头—— 那颗石膏般的头颅有着苍白宁静的面容,金色鬈发簇拥在两颊,如同星辰抖落下余辉;她的眼睛半睁着,是紫罗兰湖泊的颜色…… 这难道不是卡捷琳娜吗? “这就是那个‘吸血鬼’。” 男人说。 “我没有证据,证明这一定就是你在寻找的东西。信或不信取决于你。但如果你想要带回些什么交付于你的雇主,我愿意把她的头颅赠送给你。她的牙齿与口腔里或许还能提取出受害人的血液样本?” 少女吞咽一下,刹那间错觉自己闻到了血腥。 “你是说……把这颗头送给我?” “是的。不过为了确保安全,在她离开我之前,我要先消除所有或许会令她再度活动的可能性。” 这次就是真的告别了。 这样想着,苜蓿捧起“她”的头。 “卡索尔比克罗馥罗尔,克罗克的智慧,泪之泉的解药……洗涤施加于汝身的虚言。” 提琴停止演奏,发条破碎断裂。 所有的咒言与巫念在此刻从其上剥离。 人造人失去所有魔法奠基,成为了真正的死物躯壳。 是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威胁、堪称普通的“塑像”,如此一来,就可以去往任何地方了,与任何东西一样,与任何人一样。 他望着它,几乎感到羡慕。虽说这是毫无必要的羡慕,却又的确真实,如同插在心脏之中的荆棘刺,随着血液脉动不息。 章32.水晶球面 金发女子望着被摆在桌上的东西。 黑色披肩滑落下去了一些,但她仍然纹丝不动。 她的面容仿佛是为了维持某种宁静,因而一动不动,连眉毛也没有蹙起。她是如同天使一样,天使就是应当永远不喜不怒,让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觉得她美丽不可方物。 当然了,她并不是天使。 她坐在椅子上,让人辨别不出神情,但眼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她宁静地微笑起来。 是冲着自己,又或着没有任何对象。 站在她身边的女人说:“妈妈,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我的孩子。”她温柔地开口,安慰似的语气,“这不是你的姐妹。” “可她为什么……” “不用担心。” 她终于不再那样交叉双臂坐着,仿佛很怕冷,要用披肩来取暖;她不会怕,也并不会冷。她伸出一只手去碰桌上放着的那颗头颅。手指停顿了一刹,才接着伸过去,触碰到那颗头颅脸颊旁的发丝。 她的手是玉石雕琢,纤细而冰冷。 那颗头颅若是有生,恐怕会因为她的触碰而微微发抖。 她抚摸它的脸。 那张充满人工斧凿痕迹的面容看得稍微久一些,就会觉得与她和她的女儿并不真的有多么想象。可是如果只看一眼,无疑会被当做是同一模子所造。这或许不是因为五官,而是因为某种模糊但被确实施予的“概念”,是一种模仿到极致后会产生的现象。真切的是情感而非技艺。 这本该引起她的愤怒,可其实心中却没有产生任何锐利的情感。 “我要去一趟sk市。” 她把那颗头颅抱在怀中把玩,像抚摸一只猫。 “妈妈!”她那年轻的女儿低伏下身望她,她的眼睛与她越来越像了,“您真的要出去吗?可您为什么要特意过去?” “怎么了?怎么弄得好像我不会走路似的。”她笑了。 “因为自从我认识您到现在……您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我还以为——” “哦,不,不是那样的。我不是出于什么无可奈何的理由才不离开此地。我仅仅是不想离开而已。对我而言时间流逝得很慢。你以后会明白的。” 她慢慢站起身。 她是那样瘦而高的曼妙女人。是古老雕像与绘画中的美人。可以是圣母画像的模特,也可以是倾国倾城的妖妃。她自己知道,自己从前比现在还要更美。但到了她这样的年纪,其实对于美貌已经没有那样介怀。 她希望把自己的时代让给别人了,只可惜似乎暂时无人来收。 也罢,世界日新月异,她和她所拥有的只不过是终将覆灭的古老图腾。 是落后的历史。 是消亡的片段。 “我要去帮他。帮他收拾烂摊子。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什么都不明白。他从来不明白自己的才能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偏偏他又总是因自己所做的事而后悔,痛苦。” “他?” 她望着怀里那颗头颅的眼睛。 那对眼睛被制作得那样童稚天真,属于婴儿和少女,但她十分清楚其中必然包含着自然而孕的咒言。只不过在头颅交给她的时候,那种咒言已经被解除了。 ——当她看到“吸血鬼事件”相关新闻时便已经有所猜测,这个头颅只不过证明了心中所想。 “你还记得我教授过你,如何让受你魅惑的人重获自由吗?” “我还……不熟练。时常想不明白。” 那被称作“魔法体系”的掌控,对初生的“孩子”而言就如同捕捉风和乐音般缥缈。 将手指放在施解对象的额上时,偶尔很轻松就能做到,偶尔却绞尽脑汁一无所得。而对于母亲来说,似乎只需轻抖眼睑,便能把人玩转掌中。 “不要紧,不用心急,这本来就不是简单的事。”她又温柔地笑了,“你还很年轻,日子很漫长,或许学得越慢才越有趣。” 那孩子微微低下头。 她伸手抚摸她的眉,把她垂落的发丝抚到耳后。 她喜爱所有年轻的生命,且愿意花费心思去爱。 “卡捷琳娜,你不如再和我讲一讲那位灰狼小姐告诉你的故事,怎么样?我真高兴你竟结识这样可靠能干的朋友。” - 一整个八月,良忍受着sk市阴沉的暴雨与闷热,在街上游荡。 对于大学在读生而言,极其本该属于狂欢或者完善自身修养,但良显然没有做到其中任何一个。 他的父亲批评了他,骂他不识好歹。 他很难受,也很冷漠地听着。 他仿佛回到那个童年时代的午后,但这次没有被毁掉的人偶,因而他心中尚且平静。 说实话他压根不关心那个灰色的女人究竟是谁、身份如何,他只是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确实无法更加接近自己心中那个“完美之物”了。毕竟他还是害怕的,并且很容易害怕,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无可奈何之事,有太多可怕可怖之事——这点他再清楚不过。 随着“吸血鬼事件”淡去,他的生活似乎也该回归平静。 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每天发生无数值得变成新闻赚取视线的故事,区区一个无头案又算得上什么? “吸血鬼事件”的中心人物仍然成迷,他只见过她一面,尽管一面已经可以确定那并非人类所能拥有的完美化身,但她究竟是什么,他无法知晓。 他追逐着那个幻影,又因为太过天真而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行动。 痴狂而愚蠢,从春雨到夏雷的这几个月,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可能遭遇的那些危险——遭受“吸血鬼”的袭击,被野田贝蒂或者其弟弟报复性攻击,被警方察觉异样举动,愚行被告发给父亲水先生,被不知为何卷入事件之中的灰色少女惩戒……种种灾难,他并未受到。 他没有因此遭受什么报应,这本该已是幸运。 但良并不知足,仍然留恋地游走在野田贝蒂家的附近。 梁城在那天之后很少与他碰面了,良不知道他具体遭遇了什么。梁城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尽管他们认识彼此这么多年,良对他还是知之甚少。 他独自徘徊,陷入真正的孤独。 更滑稽的是,一整个八月,他的游荡无人在意。 他在那片二级资源的普通生活区里整日晃荡,如同只会转圈的苍蝇,但人们对他不以为意,他看起来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像是一个忧郁文静的高中生。甚至被和蔼的老人搭讪:学习压力很大吧?出来散步散步是很好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那样迷恋那个“吸血鬼”,此刻又似乎迷恋上了野田贝蒂。 他感到自己无法离开野田贝蒂。 无法触碰到她令他既感到解脱又感到饥渴,这种感受毫无理由、莫名其妙,严重到如同感染了他人所不知晓的疫病;是置身于沙漠中般生死未卜的痛苦,是蚂蚁在四肢百骸游走啮咬的痛苦……他喜欢野田贝蒂吗?不。那么,他真的爱“吸血鬼”吗,那个模样不似人类的奇怪少女? 他坐在明晃晃的太阳下,感到恍惚。 他并没有想过,这可能是真正的疫病——异能,或者魔法。 他顶多觉得自己是病了。 可他内心深处其实是真的想要大病一场。 他对自己的人生失望,对自己失望,对一切感到失望,他的明天没有任何希望可言,他的内心满是空洞。这是毫无意义的人生。 八月末的时候,他坐在野田贝蒂所在那栋居民楼的马路对面。 从这里可以看到野田贝蒂家的南面窗户。 窗帘大多数时候闭合着。 但他知道野田贝蒂已经开始重新找工作了。他看见过她化着淡妆、身穿套装离开家去什么地方,肯定是去面试。她似乎已经摆脱了迷惘与病痛,投入了新生。可她从前明明也用力地抱住他,嘶喊并哭泣。 在漫长的凝望中,他同样记住了她的弟弟和母亲。他们都是那样脆弱,脆弱而普通,随时可能坠落,被迫离开这些所谓的安宁生活。 但他确实没敢上前哪怕一步。 灰色少女虎狼蛇蝎般的眼睛、水先生愤怒冰冷的目光,无一不可将他的双腿紧紧捆劳。 他坐在马路对面的绿化带边沿,感受着焦灼与平静。 树荫日复一日随风摇荡,他的心情也是如此。 直到八月末的那一天。 那一天上午他被母亲责骂并关了禁闭,uu看书 .uknshu.om他从窗子翻出去获得自由,并在残阳如血的傍晚重新回到野田贝蒂家门前的路旁。这条路承接前段蜿蜒的街道,间或种植着梧桐。 这是sk市罕见的日落景色。 云霞与天空被染红,街道被染红,树木被染红,鞋尖、手指、头发,通通被洗刷成薄薄的红色。 他望着红色的街道与楼房投下的阴影。 然后,奇妙的事情突然发生了。他看见一个女人从那栋野田贝蒂所居住的居民楼门洞中走出来。 女人走到檐下,撑起黑色的雨伞。 当黑伞被打开并举起,轻轻靠在女子肩上,而她正从手提包中取出太阳镜,在那个短暂片段里,良看清楚了女子的面容。 他霎时被浪潮扑倒,被海水淹没。 那不正是在他梦中穿行于阴暗巷道间的“吸血鬼”吗? 那不正就是“完美”,正就是他为之痴狂的对象? 女人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于是抬起头来。 他迈出步子,朝她走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女人平静地望着他,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被夕阳映照成为一片血河。 四步、五步、七步、九步—— 咔。 他的一切意识到此为止。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车辆,人群,惊叫,呼喊…… 他的鲜血慢慢流淌,填满柏油马路的每一丝缝隙,被夕阳照成红色。 之后下起了雨。那是对于夏天来说过于冰冷的阵雨,连红色也冲刷掉了。 章33.与汝为友 八月中旬的时候,盖瑞和伊登在“苜蓿-克奈恩视屏通话”这一惯例活动进行时,说要来拜访苜蓿(终于)。 苜蓿问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来、待多久等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激动,最后甚至决定烤一个水果派——他没发现自己十足怀着老外婆的心情。 伊登放假了,这是她的高二暑假。听说为了备战来年的大学入学考试,从现在开始参加各种补习班,日程安排近乎满档。 伊登的认真劲头绝对地让人心生敬意,凡事不做到最好便不罢休。听盖瑞说,伊登的综合成绩从没掉出过年级前五,体育更不用谈,绝对是样样顶尖。 尽管她优秀出色,似乎是标准的好学生,是所谓的“努力刻苦的女孩”,然而志向又与众不同,她满心打算考刑法学,或者法医,或者直接上军校。 她总是来去如风,唯一的乐趣似乎只是极其节制地打打游戏而已。游戏也同样,单机游戏必须解锁所有成就,联机游戏必须打上排行榜。 她实在太忙碌了,因此苜蓿与她不算多么熟悉。 而且伊登毕竟是个女孩,和雅格与盖瑞不一样,她从小就不会多么粘着苜蓿,也很少到他家里玩。 大概七八岁以前,当她还是个肉嘟嘟的小娃娃时,偶尔也会赖在苜蓿家里霸占他的电脑、喝他的自制饮料,甜甜地问为什么苜蓿不是“哥哥”而是“叔叔”——唉,时光带走了可爱的女孩,留下了冷酷的少女。 这次居然特意说要过来,苜蓿简直是纳闷。 等到盖瑞和伊登真正站在门口,苜蓿才明白过来必须兄妹齐上阵的原因。 他们给他带来了一只猫。 是一只小猫,装在纸箱里,由盖瑞抱在怀中。 伊登则看起来很了不起,她左手提着折叠猫笼、猫砂盆,右手拎着两大袋猫砂与猫粮,肩上甚至还背着一只大包。 当然了,以克奈恩一家的力量,这点重量的东西完全不在话下。只是以旁人角度来看,未免显得当哥哥的高大青年太不着调。 “我不喜欢猫。”伊登冷冷地看透他,冷冷地开口,“所以让哥拿。” 猫是孟买猫,漆黑的皮毛、金色的眼睛。 盖瑞说它现在还小,所以毛发眼睛颜色都不深,养大了会很好看。 “是她同学家里母猫生的仔。”盖瑞解释它的出处。 克奈恩兄妹留下来吃下午茶,于是水果派受到了褒奖。 “和小时候的味道一模一样。”盖瑞说。 伊登尽管依旧冷淡,但也点点头。 似乎毋需说明更多——这正是真正的家人才能达成的境界。那只孟买猫已经安然趴在笼子中,躺在伊登从背包里翻出的垫子和毛毯上。 苜蓿心里清楚盖瑞为何会想要给他带来一只猫。 连制作人造人这样疯狂的事都做得出来,不就证明了他是何其寂寞吗?人闲事就多,找点事情做总是好的。 而且,何况还是这样一只好看的猫。 是公猫,盖瑞说公猫无论是解决发情期或是做绝育,都比母猫更加方便一些,所以给他选择的是公猫。 这也正符合苜蓿的性格。 “不过……”喝着红茶时,苜蓿开口道,“我是不是没有和你们讲过,为什么我从来不养猫?” 兄妹二人齐刷刷地将头转向左,再朝右一划,摇了摇头。 “因为我能听懂猫咪讲话。”他说,“我是指,不特意使用魔法也能。” 水果派里的苹果块滑落到桌面上。 - 要知道,能够明白自己的宠物在想什么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情。 当然了,宠物的思想是不会如人类那样而恶毒的,但无论如何,在想要展臂拥抱时听到“能不能离我远一点算了我就忍一忍吧”和“他喵的不要再摸我”种种抱怨时,还是相当扫兴;以及享受着午后阳光,将猫放在膝上时,却听到它夹杂在呼噜呼噜声中的“饿了”“想去厕所”“外面那只小鸟看起来真好吃”——也同样十分膈应人。 至于苜蓿为什么能够听懂猫咪的话? 他听得懂其他动物的语言吗? 答案是,只有猫。 为什么只有猫? 这就不得不提到巫师一族遥远古老的血统。 苜蓿出生在西方魔法师协会所谓的“远东”,他的父系一支是东方十巫之一的后人,母系一支是从属西方魔法协会的长老家族。说出来光鲜好听,实则都是相当古老的历史了。 巫师往往具有独特的个性,越古似乎越是如此。 母系那一支是现代意义上的传统西式巫师(witch/wizard),骑扫帚、戴尖顶帽、拿木制法杖,同时,与乌鸦和黑猫有着密切关系。 在母亲的家族传说里,记载有一个与猫怪结为挚友的男人。 男人是宫廷大法师,但个性古怪、孤僻冷酷,终日只与猫种结交。 他被杀死而又重生九次,每一次都招来灾厄,他得到了整个猫族的爱戴与亲近,并被赋予了通晓猫语的权能(苜蓿当初听母亲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觉得自己像在看滑稽剧,这一点都不恐怖也压根不威严好吗?什么黑暗大法师?),这也是为何他的后代都能与猫交流。 毋需使用“与汝为友”这样的言语魔法,便能不受控制地听到猫咪间的窃窃私语—— 实在是一个无用的技能。 当然了,在苜蓿还很小的时候,他也曾经喜欢坐在窗口,偷听猫咪从围墙上经过时口中的自言自语,甚至出言搭讪。 不过毕竟他现在不再是懵懂孩童,在知晓世间无数轮回往复般的相同命运之后,猫的故事已经很难打动他,甚至很多时候只是徒增忧愁。 “你无法想象流浪猫的生活是怎样的,克罗。” 没错,他给这只黑猫取名为乌鸦克罗。 “它们的生命短暂、生活煎熬,无论多么强壮,也会在三两年后被迅速取代;它们的能力有限,无论多么努力,也无法保住孩子的性命。而你,就因为出生家猫氏族,寿命足可延续十余年。就只是因为你的祖先进化出了漂亮的、符合人类审美的外貌体态……” “喵。”黑猫很给面子地随口回应了一声。 苜蓿知道它听得懂。但是听懂言语不代表就明白意思。这一点在人与人之间也是一样的。一只小猫哪里会在乎他所发出的感叹?对它而言不过是如同朽木在叹息。 年幼的孟买猫对于他所絮叨的所有事情都不在意,和所有猫一样高傲悠然。 它才四五个月大,已经很会跳跃,把苜蓿架子上的小陶罐摔碎过好多个。苜蓿不得不一一给所有木架施加魔法,才能避免更多损失。与它讲道理虽然有用,但也大半没有用。 养猫与养狗果然不同,尽管苜蓿没有养过真正的狗,不过他在心里默默把雅格与盖瑞划入犬类的范畴。 但当克罗躺在他的腿上,鬈曲身体熟睡,也算给予了一种安慰。因为有了猫,苜蓿甚至不能好好儿地坐在电脑前面打游戏,于是面对落地窗坐着发呆看书,抚摸幼猫生着柔软毛发的脊背。 八月末的sk市身处伏夏之尾,窗外是炎炎夏日。 望着云层浮动,忽浓忽淡,忽雨忽晴,周末很快便恍惚过去。 这样也不坏。 人造人所引起的风波逐渐平息,兜兜转转获得了尚可的结局,生活恢复平静;盖瑞也已经通过送猫的方式与他和解……真不错。如果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这样不好不坏,活下去也就不算什么坏事。uu看书 uukanu 他这样想着,准备给自己泡一杯珍藏的红茶,低头发现黑猫已经睡熟了,于是认为不是非得喝茶不可。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通讯板却突然响起来。 猫醒了,跳下他的膝盖。 这是来自灰色少女的一通电话。 一接起来,就听见少女那种金属薄片般沙哑而又精神十足的声音:“好久不见了,苜蓿先生。首先感谢你上次给我的‘东西’,我带回去以后成功赚到了佣金,下次见面我请你吃饭。” “你好,霾。不用谢……你有什么事找我吗?” 少女不多加寒暄,爽快地告知以自己的目的。 她告诉他,水组的“良少爷”在南风街上遭遇了车祸,现在还在医院治疗,不过生命已经无虞。听说拨打救护车电话和报警的人是野田贝蒂,她正好从窗口看见了车祸现场,并在之后也与霾进行了通讯。 ——原来如此。 苜蓿想起在水晶球占卜中看到过的车祸景象。 原来并非野田贝蒂遭遇车祸,而是她目睹了这一场景。 “我打算去看望他,你想和我一道儿去吗?”霾在电话那头问道。 她似乎在抽烟。苜蓿听到打火机被拨弄的声响。 她低声骂一句脏话,接着说:“我本来还想着过几天就快要开学了,姑且应该补一补作业。结果遇到这种事。” 苜蓿问出疑惑:“你为何一定要去看他?” “哈哈,”少女并不高兴地笑了两声,“我不是说过,如果他再去纠缠野田一家,就得给他点颜色看看?我总不能食言吧?” 章34.截取留存于脑海之象 等到真正敲定好去看望“良少爷”的时间,也已经到了九月上旬。 霾已经开学,所以是趁着双休日过来。 苜蓿反正有空,被叫上便也一起去。毕竟曾经无意预言了这位良少爷的命运,似乎不去看望总是有些良心不安。 霾倒是很客气,还在医院楼下的超市里买了一只果篮。 这名少女在某些莫名其妙的地方似乎格外讲究,堪称怪人中的怪人。 她知道良的病房在那里。至于为何知道,通过什么方法,就不是苜蓿应该关心、或者可以想象的了——总之她很快就在住院楼找到了目标人物的房间。 不敲门直接走进去,这一点又非常不客气。 高级病房不愧是高级病房,装潢如同酒店,鲜花和窗帘的颜色都是配套的。屋里明亮整洁,当然还是摆脱不掉消毒水与些许人体组织败坏的气味。医院是集合着病痛与死亡的场所,遗留下来的是损坏之物。 窗户打开半扇,透进雨后还算凉爽的夏风。 病床边坐着两个女人,看上去应该是良的母亲和老保姆。 那位水夫人坐在床头用织针勾一块毛线布,抬起头惊讶地望向来者。她的目光惊惶,面色不好。想来儿子遭遇这样的灾祸,怎么说也不可能气色良好。 但她看起来很年轻,也依旧能被称作漂亮。 她似乎是那种爱自己远超过爱孩子的母亲,这样当然不是不对,只不过让孩子落到如此田地,无论如何都有她的一份罪过。她是一个悲哀的女人。 水先生不在这儿,与他们预料的一样。 “您好,夫人。”霾走过去,把水果篮随手搭在床头。 “你、你是……”水夫人当然不认识夜月霾。她狐疑地望着少女,她背后那个阴沉的男人看上去比她要正经许多,于是几乎被忽略,“你们走错房间了吗?” 躺在病床上、手脚都被白色石膏紧紧裹住的青年听到了声响,将眼睛转向这边。 他的头部没有受到撞击,只是有许多擦伤与淤痕,因而面容还勉强能看清。 “啊,我是谁吗?”霾笑了笑,“我与您的丈夫算是同僚。” “同僚……” “水先生没有邀请我,我只好不请自来。您在这里继续待着也没事,或者走出去散散心也没事,我只坐一会儿,与良聊一聊。” 按理来说遇到这样说话不明不白的小混混,应当发火或是质问,但女人就仿佛是被驱赶过无数次的羊一样,被“棍子”轻轻敲打,就已经准备妥协。 夜月霾那灰狼一般的目光,在女人看来已经把事情讲得很清楚:灰色少女是与水先生一样的人,是属于那个黑色的世界,习惯于轻而易举将人碾在脚下。 女人在生命中有多少次于心于身向着自己的丈夫与丈夫所有的权力妥协,恐怕她自己也已经无法记得。或许她的人生一直都是如此。卑微如同家畜,乖巧如同宠物,唯一争夺丈夫的手段唯有这个孩子,而她的孩子又无法承受住众人的期待。 她放下手中的针织布,站起身让出座椅。 “既然如此,就麻烦你们二位帮忙看顾一下良了。有什么事,就叫护士来,”她勉强露出笑容,“我去楼下看看良的体检报告有没有出来。良,你与客人好好说话,注意点,别又弄伤自己。” 说完后,她又招呼身边的保姆:“阿姨,去洗衣房把洗好的衣服拿上来。”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时,霾几乎是同情地发出几声讪笑。 “良少爷,你可真是太可怜了。” 她拉动椅子挨近床边坐下来。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呀。” 良的颈部被固定住不能动弹,他用眼睛望着少女。 “啊,你难道是记不住我的名字吗?我叫霾。” 少女等待着对方与自己打招呼,就像玩弄老鼠的猫一样。 “我听说你的喉咙没有受伤,是可以说话的。不然我也不会来看望你。” 最终当然必须由青年妥协,他迟缓地开口道:“霾……小姐。” “嗯,很好,良先生。”她颔首表达肯定,“所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野田贝蒂的家附近,而且好死不死还被车给撞到了?你是不是该跟我解释一下?” “这……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车祸,还不够吗?”青年的喉咙里有痰,说话时看上去十分痛苦,“我现在这样,惩罚还不够吗?” 或许不够。 或许够了。 霾在床边找到了按钮,将医疗床的上半部分抬起来些。这样一来青年就是半坐着,彼此都能看得更加清楚。 “嘛,我也不是来惩罚你的,毕竟要殴打一个病人实在说不过去。”霾叹了口气,“不过至于究竟要不要惩罚你,当然要靠你自己的态度。我不远千里赶过来,也就是为了看看你的态度如何。要吃葡萄吗?我去洗点,这些葡萄看起来很不错。” 于是霾就去洗葡萄。 不必想也知道她只是自己想吃。 苜蓿在稍远些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望着窗外的天空和浮动的窗帘,直到霾端着葡萄走回来。 “好啦。如实告诉我你在野田贝蒂家附近做了什么,因为什么遭遇车祸。”她重新坐下,从盘子里拿起葡萄吃,“不要说谎。你要是说谎,我是会发现的,到时候你的死因就可能被记载为‘因吞咽葡萄不当而噎住窒息’。” - 良平静而坦率,如实叙述了一切。 在讲述这些不可思议的行为时,他却感到许久未曾拥有的安宁。 或许是车祸让自己清醒过来了,他想,不然为何那种躁动与迷恋消失了呢?那个“吸血鬼”,以及那个黄昏所见到的女人,她们固然很像,固然很美,但说实话,只看一眼,又怎么就能看出那是“完美”? 哪怕是一个瓷质人偶,都得反复仔细查看,才最终得出“此为完美之物”的粗浅结论。更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是说,你因为看到了一个与记忆里目睹的‘吸血鬼’外貌相似的人,才因此失神被车撞倒?” 灰色少女那灰色的眉毛紧紧皱起。 她想起自己乍一看那颗头颅时所受到的惊吓。这大约可以排进她人生中难以忘怀的景象前十名。 卡捷琳娜。 卡捷琳娜收下了那颗与自己长相极其相似的头颅,并且在几天后把委托的尾款打到了她的卡上。 霾的好奇心蓬勃生长,恨不能动用力量与势力彻查整件事情。她花费很大努力才将这种欲望用职业素养压过去。 这个世界毕竟是奇妙的,在进入超本源融合时代后更是如此,如果一一追究,或许穷尽一生也得不到答案——更何况她要求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黑市向导”,干活而不多问。 然而现在良又说出了乍一听十分古怪的事。又勾起她的好奇。 “我是这样说了,而且绝没有说谎。”青年的神情坦然,的确不像是有所遮掩改编。 霾沉默地凝视他,打量这个浑身动弹不得的倒霉蛋。 “而且我可以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会去打扰野田贝蒂了。”良接着说,“我现在感觉很轻松。我想回学校,我想念我收藏的书籍和音乐碟。我觉得现在的自己很正常。” “你的意思是,你看到了一个女人……” 突然发话的人是原本一直沉默的阴郁男子,他抬起黑色的眼睛,如同乌鸦怔怔地张开翅膀,却忘记是要飞翔还是停歇。苜蓿期望自己的猜测成真,uu看书 w.ukanhu.om 又因惧怕落空而紧紧握住开始颤抖的手指,他几乎是在喃喃自语:“你看到她有金色的头发、紫色的眼睛,你看到她是鲜活的。” “我只是据实按照我的记忆所言。如果你们不信,我也没有办法,毕竟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段时间的经历十分荒唐……我已经打算出院后去找心理治疗师。” “好,”男人说,“那你继续想,努力地回想,回想她的模样。” 这样说着,苜蓿站了起来。他走到床边,伸出手。 “你要做什么?”良下意识地想要退后,但实在无路可退。 少女看上去也并不明白男人试图做些什么,但她只是歪着脑袋,没有打算阻止。 苜蓿用又快又急的语调吟诵咒言,同时上身几乎趴伏在床上,瘦长的手臂伸展到良的额顶:“……费罗迪科拉玛泪湖倒影,用我的时间换取过去的影子,截取留存于脑海之象。” 接着,男人几乎像在恳求他:“快点,回想她的样子。” 男人冰凉的手指触碰到良的眉心。 “照他说的做吧。”夜月霾审视着这一切,发出命令。 没有办法,良只好依从了。 他闭上眼睛,回忆此前那个残阳如血的午后。 那个美丽的女人从阴影中浮现,她撑开伞,伸手从包里取出太阳镜……就是这样一个十分短暂的瞬间。他虽然满腹疑惑,还是努力回想三四次。 过了一会儿,男人的手指离开了他。 他听到男人颤抖的嗓音,一遍又一遍说着:“……那是‘焰生’,是‘焰生’不会错。” 章35.寄宿于表象背面 他在他人的记忆里看到那个黄昏。 怎么会有那样美丽、可怕的黄昏,宛如为了“她”而存在一般,鲜红的黄昏。 女人从居民楼屋檐的阴影中浮现。 她身穿黑色的鱼尾裙,腕上搭着一把黑伞。 她撑开伞并举起,丝绸制作的袖子稍许滑落,露出细白的手臂。在那截腕子上,一只黄铜手镯垂挂着。古老的铜器,因为施予过魔法而丝毫未曾有过损毁,在夕阳光线的照耀下微微闪光。 那就是焰生。 那不会是别人。 他与她有那么长久的岁月未曾相见。 五十年来,他不知道焰生去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虽说作为古老的吸血鬼,她理当强大而令人畏惧,但在苜蓿眼里,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存在着的个体。 其实如果他再追问一下夜月霾所知道的消息,或许很轻松就能查找到焰生的下落。而且夜月霾或许会愿意帮助他,当然,也可能不愿意。 苜蓿不是那样的人,他很少多问,也很少试图了解。 特别当他沉浸于情绪之中时——常有的事,盖瑞说他的脑袋就像一下雨就变成沼泽的泥地——他基本顾不上现实世界发生的一切。 他就这样不幸,而又滑稽地错过了许多机会。 从医院出来之后,夜月霾为了履行诺言,要请他吃饭。 两人去吃了火锅。 吃火锅的时候点了酒,他没喝两杯就醉了。 醉了以后他如竹筒倒豆子,讲述自己如何如何寂寞,不知道生活有何意义,因而决定创造人造人的这一荒唐行径。 少女在此时表现出了远超许多成年人的稳重。 她装作认真聆听的样子,实则漫不经心,替两人涮肉:醉酒之语,于情于理都该少听;如果不知道该信多少,最好全盘不信。 当然了,她并不是对他所说的话毫无兴趣。毕竟她亲眼见到了那具人偶的头颅。 不过她清楚世界上有着各种各样的能力和各种各样的人,如果真的有人造人,那也不是什么应该一边尖叫一边跳起来的夸张事情。 她平静地听着男人在醉酒时说出的故事,毫无逻辑、没头没尾。 “如果说杀人真的有罪的话……那是因为‘我’也是人的这个前提条件吧?”男人抬起头望着她,眼神是期望获得肯定那般,眼睛因为酒精而发红。 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如果是别的大叔这样做,多半是职场不顺,或者家庭变故,大概不会问出这样古怪的问题。 “是啊,大概是吧。”夜月霾回答,“本身‘罪’也是站在人类的立场,才被建立出来的东西。” “没错,正是如此!”男人露出如遇知音的眼神。 夜月霾接着说:“但是真不巧,我们不都是人类吗?” 男人垂下了本来不知道打算干什么而举起的手:“你说得对。” “每个物种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谁也不必要批判谁,但是单单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战争可以变得正义、杀戮也值得原谅,就像人类征服了地球一样。好了,别喝啤酒了。还要再吃点东西吗?这家店的鱼片很新鲜。” “唔,这……” “别那样看着我,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从书里看的。” “多看书是好事。” “可不是嘛。所以你要不要吃羊肉卷?” “好。” 夜月霾把羊肉下进滚烫的锅里。 她随口询问:“如果‘吸血鬼事件’的中心人物真是‘吸血鬼’,你认为它无罪——是这样吗?” “吸血鬼是不会杀人的。”男人抬起眼睛,似乎鄙夷她的这种想法,“从食物供给角度来说,人类是奶牛而不是肉猪。吸血鬼没有愚蠢到把奶牛直接杀死只为了喝一口奶。” 夜月霾因为这个比喻笑了起来。 她拿起自己的酒杯与男人的碗碰一碰。 “你认为吸血鬼有罪吗?” “当然没有。” 男人又问:“罪是人类所创造的东西。那爱是什么呢?” “爱?” 夜月霾捞起煮熟的肉片,心想着就算是如她这样的十六岁少女,与人聊起爱啊恨啊什么的也实在有点矫情。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最后她如实回答,“大概是人类为了种族延续而产生的功能之一吧。你想,如果母亲与父亲不相爱,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孩子们之间也毫无情感,那人类的存活率不就大大降低了吗?” “真有道理。您简直是一位媲美达底罗尔的智者!是最最睿智的大法师!” 夜月霾哈哈大笑起来。 “这也是照搬书里的话而已。” - 苜蓿醒来的时候,黑猫在舔他的脸。 “喵——(我饿了,我好饿,快去给我清扫厕所,我要吃小鱼。)” 一连串的抱怨伴随着柔嫩如同婴孩的“喵呜”声响塞进他的脑袋。 “好的,克罗,我知道了知道了。” 他把手伸进猫咪的腋下,将它从身上拎下去。 他已经养成了绝好的晨起习惯,替小猫加粮、铲屎、梳毛,然后给阳台上的植物浇水,最后准备出门上班。 他坐在餐桌前吃麦片,一只手握着汤匙,另一只手抚摸猫咪的下颚,听它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他一边质疑自己竟允许猫咪上桌的决定,一边回忆自己昨晚是如何回到家的。他在自己身上闻到令人头痛欲裂的酒味。 钥匙放在桌面上。 他打开通讯器看了看,发现霾发来的消息:苜蓿先生喝醉的时候还算可爱,所以尽管你吐在我的鞋上,我也就勉强原谅了。uu看书 ukansu下回见。不过下次得由你请我喝酒。 ——幸好曾经带霾到家里做过客。 真是抱歉了,居然让十六岁的少女送醉酒大叔回家,简直是犯罪。 苜蓿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抬头看一眼时钟,突然发觉事情不妙: 今天是礼拜一。 苜蓿匆匆洗好澡赶往白蝙蝠占卜屋的时候,也已经过了十点的上班时间。好在店家只是白了他一眼,就忙着要去做产检。 在走之前,店家说:“昨天晚上有个客人过来,说要找你,给你留了字条,我放在眼镜蛇镇纸下面了,你记得看。” 他察觉店家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怎么了吗,卡门小姐?” “不,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有那么漂亮的女朋友。” “什么?” “行了行了,没必要多说。”店家露出暧昧地微笑,摆摆手走出去。 苜蓿在蛇形镇纸底下找到了那张字条。 他明白店家为何会那样微笑了。 那张纸条有香水味,还印着一个红唇。 纸条是信纸大小,但显得留白太多。一面是唇印,一面则用古老的语言仅仅书写了一句简单的话:你知晓如何看到我意图寄宿的言语。 苜蓿霎时感到有丝细碎的电流蹿上指尖。 “墨菲尔都恰德,克罗克的墨水,狮鹫的喙,显现寄宿于表象背面之言……” 如同怀春的少年拆开信封,他紧张到口渴发冷。 紫褐色的墨迹逐渐显现。 苜蓿认得这笔迹。 这就是属于焰生的字。 章36.故人来信 亲爱的苜蓿·李法师: 展信佳。 我想你还记得我。 或者说,你肯定记得我。不然就应当不会给我带来麻烦。 严肃一些说,你损毁了我的名誉。不过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本不必拘泥于世俗之事。 我听说你如今在名为白蝙蝠的占卜屋工作,所以将信寄存于此。 我写下这封信的时候从没构思任何缱绻的言辞,因为原本大可以不留痕迹。我之所以动笔,实则是要指责你对我产生的打扰。但我不会严肃地怪罪你,因而你在看这封信的时候,也不必紧张或是愤怒。 我看到了你制作的人造人。 尽管只是一个头颅,但也看到了。 本质上说,你制造的不是“人造人”,而是“人造的吸血鬼”。 这件事情有多可笑,恐怕无需我赘述,你自己也会反省。 你可能不太明白,为何我在前面提到了“名誉”一词。 吸血鬼也会有“名誉”,这是必然。 我从前就与你说过,我有多么讨厌人类对于吸血鬼的不实创作。我和你不一样,你将巫师这一身份视作童话或者传说,很多时候你怀抱娱乐的态度,几乎与普通人看待魔法的观念没有不同。但对我而言,“吸血鬼”不是艺术作品里的创作。 “它”就是“我”。 我是人们口中所谓的“吸血鬼”。 “吸血鬼”是什么? 以食人血为生,惧怕阳光的活动着的“尸体”。是一种不同于人类,但与人类外表相似的物种。 如你所知,这就是我。所有的习性是生来即有,是必须且不可更改的生存方式。 你清楚我是怎样的一个人(这是人类语言的修辞习惯),你清楚我的品性,也清楚我对于自我掌控的关注。 我欣赏人类,哪怕不从猎捕者与食物、怪物与对抗者的角度看,我也欣赏人类,我欣赏他们的多样性,欣赏他们不同于其他生物的情感世界。 我对于自己是珍视的,对于人类则怀抱尊重。 所以我不会允许有什么东西损坏我的名誉——或者说,吸血鬼的名誉。 让一个人造人以粗糙的方式攻击人类,且被冠以“吸血鬼”之名,无疑有损我的名声。更重要的则是,我在阅览了新闻之后,随即明白了那是一个的确拥有“吸血鬼”素质、但又并非真正吸血鬼的怪异者。 如你所知,吸血鬼并不出于需要进食的理由杀死人类。 无论是年长的吸血鬼,还是初出茅庐的孩子,都不会犯下如此荒唐的错误。 如果一个吸血鬼杀死了什么人,那么理由与动机绝对与人类杀死人类一样,是基于复杂的纠葛,而不会只是因为猎捕。 以前我与你在一起旅行的时候,你看到过我如何获取食物。 吸血鬼得到猎物不是难事。 在人类眼中,似乎所有吸血鬼都拥有不可思议的美貌,一旦被“标记者”锁定为猎物进行标记,他们越发会有如此感觉。我们把这种“技巧”当做本能。 认识你之后,你为我做出更加详细的解释,告诉我这是基于魔法元素的技巧,像蝙蝠拥有声呐、蜘蛛懂得织就罗网一样,只不过蝙蝠、蜘蛛的能力是这个星球上的生物自身演变而出的自然状态,吸血鬼的捕食技巧则基于来自其他世界的法则——所谓的“魔法”。 对我们而言,只要看着猎物的眼睛,他们就会变得温顺且全心依从。 能力强大的吸血鬼可以凭借能力拥有庞大的“奴隶群”,能力最微弱的吸血鬼也至少不会被饿死;有些意志力薄弱的人类会轻而易举拜倒在猎手脚下,相反,也有坚强到完全不为所动的个体;有些吸血鬼施予对象的影响甚至延续一生,短则只有恍惚一晚…… 无论如何,吸血鬼的猎捕是依据技巧,而非暴力,更不会如同杀红眼睛的野兽,将无辜的猎物生生杀死。 然而你——大法师,你所创造出来的那个“吸血鬼”根本不懂得这一切。 我理解制作出真正的生物有多么困难,更何况,你是以“人造人”为目的。无论你出于什么样的心情,仿照我的模样来制作它,结果都是,你把它制作成了不伦不类的人形怪物。 当然了,我应当赞扬你的伟大与出众,毕竟你真正创造出了人形之物,甚至是拥有自我追求的生物。这相当不凡。 它甚至与我确有许多相似之处,除却外貌,它居然也和我一样,倾向于选择深陷悲苦之中的年轻女郎。想必是因为你还记得我的喜好,而你的思想与愿望影响了它。 你是多么才华横溢,是多么聪明而博大,我始终相信,如果你生活在从前那个魔法鼎盛的时代,一定会是举世闻名的大法师。你会受到人类的崇拜,会受到你的同类的敬仰,又或许你会成为隐匿世间、却无法被人们遗忘的传说。 无论你如何选择,无法改变的是你确实天赋斐然。 可你似乎总是不能看清你自己的杰出。 苜蓿,正是因为我明白你会任由倏忽产生,让我不得不决定前往sk市,并留下指责的信件——对于久久未曾相见的故人而言,实在有失风度。 你看低了自己,从而会看低你的造物:尽管它是一个拙劣的模仿品,可它的确拥有吸血鬼的技能。 它懂得如何标记自己的猎物,也懂得如何控制人心。 而那些所谓吸血鬼事件中的受害人,如果往后不曾由标记者主动解除标记,或是没有得到精通魔法之人的帮助,他们就将维持着“中毒”的状态,他们会思念标记者,渴望靠近它、渴望奉献自己,并将此视为至高的幸福;如若做不到,则是足以摧毁精神的痛苦。 我在一些后续报道中看到了关于受害人精神状况的披露,由此我知道,它不是一个无能的“吸血鬼”,它对她们产生的影响是那样巨大而持久,它所具有的天赋就如同它的父(你)一样卓然优秀。 可惜它不懂得规则,不具备理性。 它无意识地折磨着它的标记物。 我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对我——吸血鬼而言,产生这样的影响有悖我的伦理,违反我的道德。 在看到向导带来的人造人头颅后,我又确定了此事与你有关。 既然与你有关,也就是必然与我亦有关:你是因为曾与我相遇,才创造出它。 这个人造人所造成的错误,我也该是负责者之一。 于是我要解除那些标记,并为这一事件的后续做结。 对我而言,解除那样拙劣的魅惑魔法不是难事,但你毕竟让我跑来一趟,而且要一一确认所有受害者的状况,又并不轻松。我不得不拜托一些熟人、甚至用上考出的心理治疗师证件,才最终亲眼见到了每一个有过报导的事件受害人。你该为此夸赞我,我真有许久未曾出门做过什么事了。 你的人造人所施加给那些幸存者的魔法确乎如我所料,在她们的身心里留存。 只有一位少女似乎已经摆脱影响,我猜测这不是因为她比其他人更为坚强,而是因为她认识了你。如果不是的话,就当我是在心中思念你,从而总是想起你吧。 我还看到了一名年轻男子。 他似乎也曾目睹你的造物,他在看到我的刹那间,尽管我没有主动做什么,他却已经被我所标记——我猜测是因为他曾受到人造人的影响,因而我作为“上位者”,迅速覆盖了那名人造人的标记。 如你所知,吸血鬼对于并非食物源的其他个体偶尔也会使用“标记”。uu看书 ww.uuanshu 而如果标记对象不曾被标记者吸血,那么那种标记是很容易受到改变的。 无论如何,现在我也已经解除了吸血鬼对他产生的影响。 如果他在经历车祸之后还能活下来,至少他不会被魔法产生的妄念所折磨了。 至于会不会还有其他受害人和未被吸血却被标记的受波及者——我鞭长莫及。 总之,以上便是我来到sk市所做的事情。 我告诉你,是为了让你知道,你给我造成了怎样的困扰。 实际上还有一点,使我不得不格外在意名誉,当然你并不知晓:我最近又有女儿了。 我在与你初次相遇时,刚失去了最心爱的女儿。 但如今我又试着去做。 克服自己或许才是不死者一生必须为之努力的宿命之疴。 我有了新的女儿,而且不止一个。 我希望给予她们以我所认同的正确教育,希望引导她们获得生命的意义,而不是自甘堕落、迷茫不已;我期望她们也能如我一样长久活着,而不是为永生所苦。 那么,就说这些吧。 我们没有什么必要相见,因此我也就不留下让你回信的要求了。关于过去,我们大可缄口不言,关于未来,我们也不该相互干涉。 祝福你与我一样,懂得享受自己拥有的东西。 不过,你还恨我吗? 因为我从前的离去。 你会恨到想要杀死我吗? 杀死我,一个吸血鬼。 ——你的紫罗兰 章37.游荡人间 我爱上了,将圣枪刺入我之腹心的天使。 我被钉死在漆黑的礁石。 我爱上他的原因或许正是因为这疼痛感美妙无比。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几百年,几千年,没有于肉体之中感觉到过疼痛。事实上,我也完全未曾预料到自己还能体味如此突如其来的强烈冲击。 此前的几百年我安分守己——换一种说法,按照那些年轻人的说法——懦弱,消极。 我将这种状态归咎于自然而然的心境变化,若遵循“人类”的生长规律以做比喻,是我已经过了挑衅天使、戏弄人类,永远精力无限的青少年时期,而进入了被生存哲学、存在价值所困惑的忧郁期。 我辗转在人间,不变成倾国倾城的妖姬,也不变成美髯华服的重臣,我只是在人间、在灵薄域、在蒙昧间来回游荡,就这样过去好几百年。 那将足尖踏在我的身上,挥动双翼的天使一看就尚年轻。 他的眼睛颜色很浅,翅膀也很单薄。但是尽管如此,尽管他是如此年轻、浅薄,他还是能够轻而易举给我带来火灼般的疼痛。 只要是天使所铸就的武器,其圣洁便能予我伤口—— 多么美妙的事! 从前年少时我凭借玩心(恶魔行事全部以此为动力),去拜访天空尽头的垂目之石。 它说我有石榴颜色的火瞳,必然能成为心想事成的魔王。 我知道它是信口雌黄,就像人类知道路边女巫的占卜是玩笑话一样,总是那样千篇一律的,没有人不能逢凶化吉、没有人不能成就瞩目。 我说若是依据自己的心愿,恐怕谈不上成为什么“魔王”。 他说他给我的祝福是“心想事成”,我认为这倒不坏,哪怕是胡言乱语也好。可惜祝福对于恶魔而言不及诅咒的作用更为可靠。 那之后我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做到了心想事成。 我的恶作剧大多依我所愿。驱使瘟疫之飞马是我所做过最痛快的一件事。那场大灾也让我那些致力于挑拨战争的兄弟姐妹停止了对我的嘲笑——从前他们总说我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等到我玩腻了,放下缰绳从马背摔到大地上,我感到彻底的自由与一种极致愉悦后的空虚。 再之后,我开始了“隐居”时期。 同许多名震一时却最终不知所踪的魔王一样(虽说我算不上什么魔王),没入广袤的世界之中,消隐于沙尘。 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从未远扬。 同伴们依据我的血脉,叫我“扮做小丑者克劳恩”。 现在,说回那位天使吧。 我想他也没有什么值得铭记的名字。 “你要杀了我吗?”我问他。 他冷冷地看我,面无表情:“你知道我还无法做到。无耻之徒。” “是啊,你太年轻了。” “我在此于你惩戒。”他转动手里的枪,搅乱我胸腹中的五脏六腑。太痛了。太过美好了。 等他走了以后,我仍躺在那块黑色礁石上,就那样躺了好几个春秋,回味那种疼痛的滋味,以及那名天使高贵的容颜。 我想抓住他。 我可以,抓住他。 我往东走到深深的地底,找寻古老的地狱主人。 我问他借取漆黑的铁索。 “你要做什么用?”他问。 “我是真想要瞻仰一下您的宝库。又鉴于您一向慷慨大度,不会拒绝任何为了享乐与灾厄而来的孩子……” “如果你是想要抓住一只小天使——”老者看向我,枯实般的眼睛里生长着荆棘。 我轻轻晃动身子,跺跺脚,羊蹄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倒挂的鲜红蝙蝠。 “我会说,你做了一个糟糕的决定。” 最终他仍然将绳索借予我。 “抓住他,是要做什么?” 他问我。 然后我问自己。 我问自己,然后哼起歌来。我久违地感到身体中的血液涌动奔流。 只是要去做,“去做”的这一想法就令我幸福不已。 幸福? 是的,恶魔也会在意自己幸福与否。 - 盖瑞·克奈恩几步跨上阶梯,右手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拿出钥匙。 这是周六上午九点半,他知道苜蓿不一定已经起床。 九月的天气已经清爽起来,老狗老猫们又开始喜欢横躺在屋檐下休息。 而人类的睡眠时间也开始提前延长,上周周末打电话给苜蓿的时候,听他说在床上赖了一整天,他在床头打游戏,小猫就在床尾睡觉;他趴到床尾看书,小猫就霸占他的枕头——猫不愧是一种妖精般的动物。 “看样子你们相处的不错?” “那是当然了。” “那我暂时也不用过去看望您老人家吧?” “下周我想大扫除一次。你挑个有空的日子过来帮忙。” 所以就选定了是今天。 不过还未走到苜蓿家门口,盖瑞就听到了房内传出的喧闹声——这倒是实属难得,看样子是有客人来访。 然而说话的内容就不得不让他心生怀疑。那简直像是播放视频时发出的声音,实在相当不日常。 是一个年轻女人娇媚而脆亮的撒娇声: “不要逃!过来,再过来一点嘛……不要往后退了,让我抱得更紧……” “你差不多就——”这是苜蓿叔叔在求饶。 “不行,不行!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微妙的对话。 还有衣料摩擦声。 盖瑞·克奈恩的听觉过于敏锐,这种时候让他感到十分困扰。 不过在他犹豫接下来应该怎么做的时候,他的通讯器响了起来。接起通讯后,苜蓿的声音从通讯器和门内重叠着传出来:“瑞伊,你还没到吗?” “啊,快了,在上楼了。”他顺嘴撒了小谎。 “好好好,你到了就进来,你有钥匙对吧?直接进来就好了。” 那个女孩儿的声音还在纠缠撒娇。 盖瑞对着表,过了半分钟后,他用钥匙打开门进去。 “瑞伊!” 盖瑞好久没有听到过苜蓿发出这种充满惊喜的语调了。仿佛盖瑞是某个大事件的救世主一般,过来救他于水火之中。 “啊……”盖瑞看到了客厅里的来客。 苜蓿坐在沙发上,而他的身上又坐着一名个头娇小的女郎。 那名女子穿着细丝吊带的黑色短裙,黑色短发在肩头附近摇晃,看上去大概二三十岁。她转过头来看向他,眯起红色的眼睛,咧嘴笑时,从红唇底下露出几颗尖牙。她的额发里生出两只黑色的小角。 而另一位客人则坐在稍远的位置,与喧闹源隔开一定距离。 男人坐在苜蓿餐桌边的木椅上,手肘搭着洗褪色了的格子桌布,却如同坐在高级服装展拍摄现场。 他身材修长、英俊非凡,着装得体精致;一头长发是近乎透明的银白色,眼睛湛蓝,如同一个精灵,十分不寻常。 盖瑞很确信自己有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他,或许是照片或许是视频。 “瑞伊!”妖艳的女人把手搭在苜蓿肩膀上,摇晃着身子,那条黑色吊带裙完全包裹不住她雪白的肉体,但那张脸所展露出的神情实在天真可爱,“我以前给过你水果糖吃,你不记得了吗?你那时候大概在上小学?天呐,你以前是个可爱的肉团子,现在却已经是这么英俊的男人了!” 小学时代的事情未免遥远,然而盖瑞很确定自己不记得她。 “我那时候留长发,而且脸大概也和现在不太一样。我做的是‘高级整容’。”女人冲他笑了笑,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自己的脸。 这么说起来,似乎确实曾在苜蓿家里看到过一个黑色头发、红色眼睛的客人。u看书.uukash 漂亮的女人瘪了瘪嘴:“你居然真的不记得人家——” “咳,瑞伊,”苜蓿终于开口,遏止女人的淘气,“既然你已经不太记得,我认为还是有必要再做介绍。克劳蒂亚,从我身上下去好吗?” “诶……” 被叫做克劳蒂亚的女人一把将他紧紧抱住。 苜蓿不知迫于哪方面压力,肉体或精神或兼有之,很快就妥协:“如果你觉得还不够,待会儿我们可以再继续,这样好吗?” 女人嘟了嘟嘴,还是依言站起来。 她走到盖瑞面前,抬起头含笑与他对视。 她确实非常漂亮,简直漂亮得有些古怪。 那两只小黑角俏皮而邪恶。 “我叫做克劳蒂亚·安洁卡厄邓,你可以叫我克劳蒂亚,或者大姐姐?” “我是盖瑞·克奈恩,很高兴认识您……克劳蒂亚小姐。”他与她握手。 “叫我克劳蒂亚就好了。至于他,他是——” 女人伸出纤纤细指,指向坐在木椅上的银发男人,她涂着漆黑与鲜红相间的指甲油:“他是依文·安洁卡厄邓,你也一样可以叫他依文。你或许听说过他?他是希尔维最好的时装模特,在世界上也数一数二。” 盖瑞发现女人的笑容突然变得真诚而温柔。她望着那个男人。 “他是我的骄傲!没人不会爱上他,是不是?” 她又说:“我是他的经纪人。” 随后递过来名片。名片是从吊带裙的领口里(不知道哪儿)取出来的。 章38.保护我的躯体 “如你所见,他们也不是‘人类’。”苜蓿摊开手掌,做出一副混合着无奈与高兴的复杂表情。 盖瑞当然嗅得出来。 问题是他不明白他们是什么。 那个女人走回苜蓿边上,倒回沙发里。她挽住苜蓿的手臂,挨头过去,在他的肩膀上磨蹭额顶两只小角。 “因为依文难得工作结束有了假期,我就想,我有好久好久没有来看过我们可爱的、珍贵的、罕见的小巫师了——我向来想到什么做什么,于是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不过我没想到你居然养了小猫,苜蓿,你很少养宠物。” 那只黑猫坐在架子上望着他们。 它的幼小可怜又无助完全写在眼睛里。 尽管孟买猫是较为好客的品种,但猫咪大多十分讨厌突如其来,还格外吵闹的陌生人。对于猫来说,他们和侵略者无异。 女人冲它扮了个鬼脸。 小猫被吓一跳,来回甩动尾巴。 “听说你们原本打算今天清扫房间。不得不说你是该这样做,你们巫师的家里总是太挤了,各个都是囤积癖重度患者。”克劳蒂亚收回吐出去的舌头,继续开心地说,“我可以负责帮忙和点外卖!” 整场对话进行至此,那名坐在餐桌旁冷若冰霜的男人只是微微点头,在相互介绍时冷淡地说过一声“您好”。 态度与热情火热的女人截然不同——这对一黑一白的组合搭档可以说是相当独特。 男人似乎只是单纯作陪而来,坐在桌边喝着苜蓿泡好的花草茶,盖瑞一闻就知道苜蓿拿出了自己最珍视的收藏。 不过因为平时是苜蓿喝,怎么看都和喝袋装茶没有区别。然而此刻换成美男子享用,顿时宛如皇家茶具与珍奇茶叶的高贵组合。 “如果你不能放开我的话,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扫除呢……” 苜蓿小心翼翼地问。 “不要和恶魔谈条件!”女人高声喊道,随后又十分娇媚地说,“你只要让我满足,我自然会给你好回报。” 她说话时脸上的表情总是非常丰富生动,像在演戏一样。 “所以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盖瑞斟酌一番后,走到餐桌旁,拉了一张椅子,与男人保持距离,礼貌地坐下来。一边问道。 “什么,你居然不知道吗?小瑞伊,你感受不到吗?天,那你失去了一种多么舒服愉悦的感官享受!”女人果然十分活跃,听到有人发问必定率先抢答,“对于我而言,苜蓿就像暖炉一样。许久不见,我会感到身体像被冰冻似的十分寂寞。” “你是说苜蓿叔叔……” 像暖炉一样? 女人弯曲双腿把自己整个人嵌在沙发与苜蓿中间。 她赤裸着双足,雪白的肌肤柔嫩细滑,十分惹人注目。 ——真正的人间尤物。 不过苜蓿似乎完全不为所动。尽管她看上去分明应当十分符合苜蓿的喜好。 “他对我而言,”她抬起下颌深深在苜蓿身边吸足一口气,叹息道,“是让我垂涎欲滴的苹果。你在苹果园闻到过秋天的气味吗?要在沐浴阳光的午后,要在微风习习的晴天,深吸一口气——” 盖瑞摇摇头。 尽管她的形容富有诗文艺术感,但却也太莫名其妙。 盖瑞的鼻子在这个人类社会中绝对数一数二,但他也只能在苜蓿身上闻到苜蓿的味道:洗衣液、草药、灰尘、茶叶,以及当天吃过的食物,最近则还要添上猫咪的气味。 “简而言之就是魔力。”苜蓿说,“他——我是说,克劳蒂亚,她喜欢从我这里吸走魔力。对她而言这和抽烟差不多。” “呀!这样说就太没意思了。说得好像我是那些不入流的吸**气的夜魔一样。” “你们本来就是同类……” “不不,不是那样,你再说我可就要发火了!对我而言他们只是蚊子苍蝇,虽然蚊子苍蝇姑且也算是我的同类?而且,你怎么能把自己和烟类比?谁都买得起烟卷,烟草叶更是随便乱嚼。可你,小巫师,世界上仅此一个,而且死掉就没有了——自从那道裂缝完全合拢,如今我能享受到的魔力越来越少。我总得能吸一口是一口,好好珍惜,多多享用。” 女人把头抵在他的胸口,使劲儿磨蹭,像一只小黑猫蜷缩起身子打滚。 “痛痛痛……”苜蓿哀求道,“拜托轻一点,你的角实在太硬了。” “怎么?这么小就受不了了可不行。”她察觉话语里的歧义,笑起来,继续说,“不然,我变得像以前那么大好不好?我觉得在你身上磨角是最舒服的啦。” 苜蓿沉默了一会儿。 “布鲁诺塔尔希顿请借予我犀牛皮和雪狼毛,保护我的躯体。”他念道。 女人霎时间凄惨地喊道: “不行!我不允许!” 她站起来又“嘭”地跪到苜蓿腿上,用十根手指掐住他的肩膀,同时膝盖几步挪到苜蓿的大腿根和腰腹部:“这样就像在玩胶衣一样,而胶衣不在我的癖好范围内。不,不行,我都没有逼你脱掉衣服,你怎么还如此得寸进尺!啊,我感受不到了,感受不到了!你的苹果味就像被塑料布包裹住似的——零分,不,负分。” 说着,就动手要扒掉衣服。 “克劳恩。” 那个雕塑般俊美的男人终于开启金口。 他一出声,克劳蒂亚就停下了动作,扭头看向他。 “克劳恩,uu看书 ww.uuks别闹得太过分。”他的声音富有磁性,像高远天穹传来的电光雷韵,平静如同没有任何波澜的冰海,让人印象深刻,“你差不多也该玩够了。” 他听起来既不愤怒,也不觉得有趣。 似乎是天性如此,而非故作冷漠。 “依文难道是吃醋了吗?”女人歪一歪头,“开玩笑的。” 尽管依依不舍,她还是从苜蓿身上跨下来。 “好吧。”她拍拍手,扯扯弄皱的裙摆,交叉双臂说道,“这次就到此为止,先帮你收拾屋子。但如果下次你还敢这样不配合的话,我就在晚上钻进你的被窝,你不会想要那样的。我在床上可有一套,连天使都受不了。” 说着,她得意地笑起来。 苜蓿并不为这种威胁所动。看到她已经放弃继续纠缠,苜蓿长舒一口气,把身子坐直。 “谢谢你,克劳蒂亚。” 克劳蒂亚已经完全调转了心情,她活力十足地举起手。 “我负责擦屋顶和灯!” 这样说完后,从她身后突然冒出一对翅膀。 是真正的翅膀。 坐在盖瑞·克奈恩的位置,可以清晰看见那对从脊背生出的双翅。 难怪这条裙子不仅领口低还露背——盖瑞忍不住想。 她扑扇两下小小的黑色蝙蝠似的翅膀,踮起脚尖转一圈:“怎么样,是不是很小恶魔风格,很可爱呀?” “克劳蒂亚大人,您本来就是恶魔,但不是小恶魔。”苜蓿无奈地说道,“不过挺好,我本来打算用魔法清洗天花板,有你帮忙就再好不过了。” 章39.墨菲斯托 “我该帮些什么忙?” 当大扫除即将如火如荼展开之际,银发美男子问道。 “啊……” 苜蓿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当场一愣。 “依文,”克劳蒂亚几步小跑到他面前,张开双臂,“你当然什么都不用做!你难道应该被灰尘玷污吗?” “别说这么夸张的话。” “反正我觉得有三个人就足够了,更何况苜蓿他还是个巫师。” “如果我什么都不必做,我该去哪儿?” “嗯……”女人把手指放在尖细的下巴上沉思一会儿,说,“或许你可以在阳台上坐着晒晒太阳,看看书什么的,苜蓿家里一定有很多书,《神圣经典》或许也会有。或者你就看几部电影、刷刷fair-space,不过如果你想更新社交网站,记得和我说一声。” 这样一顿吩咐后,克劳蒂亚将一条椅子搬到阳台上,并看着他坐下。如此看来,她确实是一位具有专业素质的经纪人。 然后大扫除正式开始。 如克劳蒂亚所说,清理一个巫师的家绝非易事。 孟买猫被关进笼子,沙发被拖开,架子上所有的东西堆到桌上——光是客厅范围内的清扫就是大工程。 黑发女人哼着歌,扇动以魔法为驱动力的翅膀悠然飘在空中,用抹布擦拭柜子顶部。 似乎清理对她来说不是任务而是休闲方式。 或者说,她像是能从任何事情中找到乐子。 “克劳蒂亚小姐。”盖瑞喊道。 “嗯?”她低下头望向他。至于春光泄露这种事,似乎完全不在考虑范围内,盖瑞稍微抬起眼睛就会看到她裙摆内黑色安全裤的蕾丝花边。尽管她是如此坦然,盖瑞还是决定礼貌一些,不要把头抬高。 “您活了很久,是吗?因为您把苜蓿叔叔叫做‘小巫师’,可他已经二百多岁了。”他问道,不知是否会显得冒犯。 克劳蒂亚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我当然活了很久啦,小崽子,苜蓿他比起我来真是太年轻了!连零头都算不上。”她在空中朝后仰身,以怪异且优雅地方式翻了一个圈,将手腕搭在盖瑞的肩上,“在神明真正存在于世的那个时代,我就已经活着了。如果说与这片玫特大陆齐寿有些过分夸张,也绝对已逾万年。” “你是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 女人反转身体,鲜红色的眼睛与他对视,耸了耸白皙的肩头:“从前有过。” “已经……没有了吗?” “对,很早以前就没有了。天的主人打开一道裂隙,带走了所有信徒。” “您究竟是——” “你是问,我是什么?” 她指向自己。 “我是神所摒弃的东西,是邪恶,是妖魔,他离去的时候绝不会一并将我带走。‘我是永在否定的精灵!一切事物只要它生成,理所当然就都要毁灭,所以还不如无所发生。你们叫这做破坏、罪行,简单扼要说就叫做恶,这就是我本质的属性!’” 名为克劳蒂亚的女人疯疯癫癫地笑起来。她最后所吟诵诗文来自《浮士德》。 盖瑞·克奈恩不是“人类”,他的存在本身即证明了传说的真实。不过他并不相信世上有神,他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也不认为世界上存在着超乎一切的力量。 然而这个女人尽管疯狂,却不像是在说谎。 “瑞伊——” 苜蓿在房间里头喊他。 “过来帮我搬一下这个箱子!” “好的,我马上过去。” 女人笑盈盈地看着他:“好吧,快点过去帮他,我们的小巫师精巴干瘦,力气甚至比普通人还小一点儿。” - 苜蓿用魔法变幻的那几个房间是从来不收拾的,盖瑞也只进去过三两次。 不过剩下三个普普通通的房间也堆满东西,很难整理。 盖瑞用手抓住床的一侧举起来,举过头顶,让苜蓿能爬进去检查那些叠放在床底积灰一整年的箱子。 “苜蓿叔叔,他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克劳蒂亚和依文吗?” 苜蓿气喘吁吁地把箱子一只只拖出来,然后擦洗地板。 “很显然,他们是挺老套的一对搭档——天使和恶魔。” “真正的天使,和真正的恶魔?” “难道有假的天使,和假的恶魔吗?” “苜蓿叔叔。”盖瑞用一只手挠挠脸颊,床还是稳稳举着,“但恶魔和天使怎么会在一起呢?《神圣经典》里有那么多他们势不两立的故事。” “他们的确应该水火不容吧。但是在切翁上神离开之后,其实天使与恶魔也就没有什么非得相互厮杀的立场了。” 苜蓿蹲着休息一会儿,把抹布丢进水桶里。 堂堂魔法师,干起家务来还是得踏踏实实、满头大汗。在从前,魔术师家庭会豢养小精灵或者妖精来为自己服务,但现在已经没有这种好仆人可供驱使了。 “苜蓿叔叔也认为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神’?” “啊,这在巫师历史里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我怎么可能不信。”苜蓿摆摆手,“被人类称作‘神’的存在,本质上也是异界中的某种概念或是生命形式,因为‘大裂隙’而被迫卷入陌生的世界之中。” “刚才克劳蒂亚小姐和我聊起来,她说‘天的主人打开一道裂隙,带走了所有信徒’。这是说,神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世界?” “按照记载和考据来说的确如此。大约五千年前,‘上神’终于积累了足够的力量,打开了一道对比‘大裂隙’来说短暂而细小的缝隙,将天使与信徒的灵魂带回了他原本所在的世界之中——也就是审判日的‘归乡’。” “审判日……” “这在《神圣经典》中有记载,但《神圣经典》毕竟是后世改编过的宗教书籍,历经人们多年的改造,许多事实已经模糊,并且几乎满是臆造。毕竟,真正的神在《经典》被撰写之前,就已经不再存在于世了。宗教毕竟是人类社会活动的产物,是为了封建统治和阶级分化。” “不愧是苜蓿叔叔。” “总而言之,他们和我一样,是过去的残片。只不过他们比我更古老,也更强大。” “比苜蓿叔叔还要强大的魔法残片吗?” “好吧,我很弱,所以不能用来做比较。”苜蓿误解了他的意思,摊摊手,“这样说吧,比你还要强,你可千万别把他们惹怒。” “我肯定不会的。” 苜蓿开始把不需要重新收拾的箱子塞回床底。 过了一会儿,盖瑞又问:“不过,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说克劳恩和依文的关系?”苜蓿停下推纸箱的动作,uu看书 ww.uukanshu.om 皱了皱眉,用手握拳捶捶后背,“我好像不知道。” “不知道?” “我没问过。” 盖瑞大为震惊:“苜蓿叔叔,你难道都不会好奇的吗?八卦难道不是人的社交本能?再说他们……” “啊,应该说是不敢问吧。我没有想过要向那么可怕的存在去问各种问题。” “真的有那么可怕?” “他们和我们不一样。”这回苜蓿抬起头来,严肃地说,“他们比我们更加不像人类,他们和人类的距离非常遥远。他们只是看上去和人类相似罢了,内在与本质几乎可以说与人类没有相似之处。他们的行事法则绝对不是‘人类’式的。” 盖瑞沉默一会儿。 “不过他们看起来很相配。” 这句话有点缓和气氛的意思,但苜蓿意外认真地思考起来。 好一阵子之后,他说:“可能因为我第一次见到克劳恩的时候,他是男性外表,所以我潜意识里总觉得他是男人。不管她变成什么模样的克劳蒂亚,我都会感到别扭。” “……啊?” 苜蓿接着说:“他随意变幻形貌,大概是热衷于此吧。我认识他也就百来年,他变成过各种各样的女人和各种各样的男人。依文倒是没有变过。可能天使并不喜欢改变自己的模样,因为他们本来就比恶魔更加像人,只需收起羽翼即可。” “……所以恶魔没有性别之分?” 苜蓿再次陷入沉默。 “不知道。我没有问过。” 章40.古老遗迹 克劳蒂亚订的外卖到了。 披萨、意面、奶油汤、烤面包片、小食拼盘、各式沙拉摆满整张桌子。 桌布被撤走洗掉,光滑的木桌上残留着水痕,被屋外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克劳蒂亚已经把所有柜子和木架都擦好一遍,她收起翅膀走到阳台上,环住银发男人的肩膀。 她把头靠在男人耳边说话,笑嘻嘻的样子。 盖瑞透过落地窗看到那副光景,感觉像在看恋爱电影。并不可怕,也不神秘。 准备入座用餐的时候,克劳蒂亚积极举手发言,说要坐在苜蓿旁边。 没办法,盖瑞只好顶住压力与冰雕般的男子同坐一侧。 这张长方形木桌原本抵墙而放,如今被拖到客厅中央,倒是很有一副招待客人的样子——虽然无论食物还是桌椅摆放都是“客人”自己安排操持,总而言之,是愉快的午后。 彼此并不熟悉的成年人共餐时,除了谈论兴趣,就是谈论各自的工作,他们当然也不能免俗。 “你最近在忙些什么,瑞伊?”苜蓿问他。 “当然就是警视厅的工作。你呢,苜蓿叔叔,你找了个占卜店的工作,觉得怎么样?” “占卜店?”克劳蒂亚甩动那些垂在两颊的黑发,“你居然在占卜店工作。这不是耍赖皮吗?” “耍赖皮……” 居然从这样奇特的角度看待问题,盖瑞和苜蓿显然都没有想到。 “因为你是巫师,你去做占卜什么的,不是很好笑吗?占卜就是要让普通人进行,才能踏踏实实、真真假假。” 苜蓿眨了眨眼睛,慢腾腾地说:“但是,一个巫师在便利店、书店柜台打工,难道就不好笑?” 克劳蒂亚爽快地哈哈笑起来,说:“确实,也很好笑!” 她一边笑一边把芝士球放进嘴里,咬破了油炸皮,手指拉出一道白丝。 像这样如此赤裸裸将肉欲淋漓尽致展现出来的女人,仿佛只会出现在艺术作品当中,只会出现在绘画、摄影和定格的臆想里。 “克劳蒂亚小姐,模特经纪人似乎是很少见的工作吧?当然也是因为我孤陋寡闻的缘故……身边没有朋友做类似这样的职业。”盖瑞看向坐在对面的娇小女人,“我本来还以为会是,怎么说呢,感觉是非常……” “非常配角化的职业?” 克劳蒂亚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 “当然啦,对比依文来说,对于经纪人的服务对象来说,经纪人无疑是‘配角’。但是无论什么职业,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看,自己绝对性地都是主角。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普通还是特别、耀眼还是晦暗,与职业啊长相啊什么的都没有关系。” 她讲起道理来还真是富有魄力,看样子话术一流。 “不过话是这样说,但我当然是与众不同、靓丽无比,世界上怎么可能还有像我这样兼具优秀与美貌的幕后工作者?”她挑起眉,冲盖瑞眨眨一只眼睛,“我绝对是经纪人行业里最可爱的小恶魔系美少女吧?” 她的眼睛简直能给人浑身燎一把火。 她是有意识这样做,是在戏弄他,盖瑞清楚这一点。 “唔。”但他还是有些脸红了。 苜蓿轻声吐槽:“你不是小恶魔。” “好啦,狼崽,帮我把那晚沙拉递过来。” 盖瑞听话地替她把沙拉碗端过去。 “不过话说回来,是真的很辛苦——这次选择的这份工作。” 克劳蒂亚好心情地插起一颗小番茄塞进樱桃小口中,同时皱了皱鼻子。 她接着说:“而且依文不是越来越有名了吗,通告越来越多不谈,合作对象越是所谓的高级艺术家,越是吹毛求疵、怪癖频出。前段时间签了一家奢侈品牌,满世界乱跑,还去北极拍**写真!虽然说北极很不错啦,我和依文也并不会很怕冷……” 看她这样表情丰富地抱怨着,苜蓿也笑了。 名为依文的男人则依然神情淡漠,静静地喝茶。 “听说依文被很有名的摄影师视为新任缪斯,之前还上娱乐版头条了?” “安东尼·诺维拉?是呀,北极就是他的主意。”克劳蒂亚翻了个可爱的白眼,掰着手指头说,“还有三战遗迹、大峡谷,还有热带雨林……对了。” 苜蓿转头看向她,发现她十分不寻常地严肃起来。 “怎么了?” 想着她是不是又要说出些耍弄人的话来,苜蓿没有太过在意。 谁知她甚至把手里的叉子也放下来。 “她忘记了我们来拜访此地要做的正事。” 坐在克劳蒂亚对面的男人冷冷开口道。 克劳蒂亚又笑起来:“可不是嘛。” 她摊了摊手,转向苜蓿。 “难道你来找我还有别的事?”苜蓿有些惊讶,“是我能帮上忙的事?” “嗯,确实如此。准确来说是需要找你谈一谈,我和依文遇到了一件怪事。” “怪事?” 克劳蒂亚点点头。 “居然还有需要找我商量的事……”苜蓿也不禁认真起来,连坐姿都端正了些,“太不可思议了,我从没想过。” “倒是不必这么紧张。” 克劳蒂亚拍拍他的肩。 “算是旅行见闻吧?你只要这样想就可以。以及如果你认为有必要去亲自看看的话,我和依文乐意奉陪。” - “当时我们是在南亚美利达洲……你知道的,三战主战场的新型武器空中战役几乎都发生在那儿,那里的很多地方目前为止仍然被划为‘不适宜居住地区’。好在它们当初也几乎没有进行开发,u看书 ww.uukanshu 而人类文明之外的原始物种生长很快。” 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中,玫特大陆有幸未被卷入其中,只在西部沿海地区有过少数战役和几次内战,因而玫特才能在当今世界一跃成为人口最为稠密的富饶版块。 “南亚美利达洲中部保留有完好的热带雨林,再加上最新核辐射影响评测报告结果公布,判断人类终于可以踏足,前几年陆续开始有游客前往。这两年似乎被知名公司看中,有些地方已经逐年开发为旅游景区。” 科普这些话题时,克劳蒂亚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所以你们是到亚美利达洲去拍摄写真了?”苜蓿体贴地问道。 克劳蒂亚点点头。 “我们到那里后,当地的工作人员推荐给安东尼·诺维拉很多独特景色,最后他选择的几处地点都极为偏僻。瀑布和峡谷是挺不错,让人心情舒畅,但有一处掩藏在雨林深处的古老遗迹——说实话在我看来那只是一些风化了的石碓,不过艺术家就是艺术家,他认为那儿最符合意境,我们也毫无办法。” “所以问题是出在那些遗迹?” “没错。” 克劳蒂亚用餐刀当匕首、餐叉做照明灯,表演置身地穴的探险者: “就如经典盗墓电影中所演绎的那样,我们掉进了古老的甬道,甬道狭窄,四壁刻满古怪花纹,指引我们朝前走而不是后退。嘶哑的风吟万年不息,甬道中满是淤泥,游动着凶猛的鳄鱼……最终我们来到了幽暗但宽阔的大厅,那里堆满人类头骨和金银财宝……” 章41.旅行预订 “至于……刚才说的那些,当然都是假话。” 她收回手臂。 匕首和照明灯被放回餐盘边。 “啊?”苜蓿和盖瑞同时发出被噎住似的痛苦声响。 他们显然都期待着一个探宝故事。 “是的,现实才不会那么有趣。”她摆摆手,脸上写着“你们还是太年轻”,然后接着说道,“日程很紧张,我没有机会进行任何勘察。不过我的确可以肯定,那片遗迹底下埋藏着庞大空洞。里面一定有什么。” 苜蓿沉思片刻,微微皱起眉来。 “可你既然特意找我谈这件事,说明并非只是单纯的古代遗迹而已。”他看向克劳蒂亚。 克劳蒂亚点了点头,露出赞许的表情。 “当然。我已经活了这么久,实在难以关心人类的文物和历史。”她挽住苜蓿的手臂,朝他坐得更近一些,才继续说,“那片遗迹的问题在于,当我和依文踏入石阵中时,感受到了十分异样的‘扭曲’。但是与我们同行的人类毫无知觉。或者说,至少没有像我和依文那样,十分直观地身体不适。” 苜蓿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摇摇头:“身体不适?你?和他?” 克劳蒂亚把角往他身上蹭一蹭,缩起身子。 身材娇小的女人这样撒娇,效果自然很好。 “她的描述太过夸张了。” 银发男子放下茶杯,终于开口接过话端。 克劳蒂亚吐吐舌头。 与克劳蒂亚截然相反,依文说话的语调平静且笃定,让人觉得十分可信。 “那是一种封印。连我和克劳恩都不曾了解过的封印。”他如此说明道,“如果不是特意为之,便是天然附带。无论是何种情况,都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畴。” “对啦,有照片。”克劳蒂亚松开苜蓿的手臂。 她走到沙发边拿起自己的黑色挎包,从里面摸出一块信息板。 展现在苜蓿眼前的是一大片森林景色。 照片从不同角度拍摄了古老遗迹——确实是如克劳蒂亚所言,“只是一些风化了的石碓”,然而尽管披满藤蔓植物与蕨类、青苔,断壁残垣之上的斧凿痕迹依然清晰。遗迹建立在石地上,宛如将雨林中的一座小石丘移平以做基奠一般,地面十分平整,雕刻有已经模糊的沟壑。 “这的确很奇特……” “当地人和历史学家认为这是古时候人类祭祀神明的地点。”克劳蒂亚用手指敲敲信息板屏幕,并不在意它是否会因此受损。那块信息板背面粘着很多贴纸。 “看起来确实很像。” “石碓和地上的图形都呈现五角对称。” “五芒星?” 克劳蒂亚点点头:“你有想起什么吗?啊,等等,我先说明,这和后时代所谓的‘恶魔五角星’可没有关系。” “那样古老的年代,大概根本还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恶魔传说吧。”苜蓿表示理解,“很多文化里都有五芒星元素。” “是呀。” “有人研究过它的年代吗?” “我记得学者好像把它与附近的几座神庙划为同一时期的遗迹,大概距今有四千多年历史……我记不太清了。而且平心而论,我认为那些石碓应该来自更加古老的年代。” “把这些资料发给我吧,我很愿意花些心思研究。” “那就再好不过了,”克劳蒂亚高兴地说,“你知道我没有空泡图书馆,也不喜欢。” 苜蓿点点头。 她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继续把沙拉碗抱在怀里,吃相极其随便地用叉子搅动生菜叶和沙拉酱。 “这么有趣的事情可不多见,对吧?”她几乎是有点儿小得意。 盖瑞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有哪里“有趣”。他明白这是很奇怪、很罕见的事,但或许乐趣应当属于考古爱好者。 然而苜蓿显然十分同意克劳蒂亚,他看上去若有所思。 “所以你们什么时候有时间?”他问。 “苜蓿叔叔?”盖瑞感到惊讶,“你难道真的要去亚美利达洲,到雨林里去冒险?” “这就像《金银岛》!”克劳蒂亚再次抢答,“你都知道宝藏被埋在什么地方了,难道不会想去把它们弄到手?” “可是那些遗迹底下真的有宝藏?” “这是一种比喻,小狗崽,比喻。” “比喻?” “有什么事比未知更加有趣吗?并且,有什么事比‘有趣’更加重要吗?” “您的意思是,因为您不理解自己为何会在那片遗迹上感到……‘身体不适’,所以那是一件‘未知’的事,十分有趣?” “bingo——” 恶魔打了个响指,从领口里(同样,不知道哪儿)掏出一本小记事本,翻开来查看。接着说道:“各大品牌的秋季展差不多到十月份左右,其余一些摄影工作可以延后……十一月初也不忙。” “我当然随时有空。”苜蓿的生活简单平淡,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不存在行程之说。 “那就说定了,十月底我会安排好。大概暂定为一周以内的行程,如何?” 她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支钢笔,在记事本上记录安排。 “小狗崽,uu看书.ukanshu你有空吗?” 被突然点到名,盖瑞吃了一惊:“我?” “雨林五日游,岂不妙哉?” “年假倒也不是……” “好,那就先把你算上了。”恶魔经纪人十分爽快地在记事本上刷刷写下几笔,“对了,还有一件事,或许你们会有好建议。” “什么事?”苜蓿问。 “我认为可以叫上一两个值得信赖的人类——我是说,如果你有认识那样的人的话。”她说道。 “值得信赖的人类……是说,哪怕告诉他你是恶魔,也不会引发骚乱的那种人?” “那样就再好不过啦。” “可是为什么需要?” “当然是作为样本和保险。”克劳蒂亚稍稍正色,“如果说是只有魔法生物会受到遗迹影响的话,拥有人类队友可不就事半功倍?” “的确很有道理。” ——但是苜蓿不确定自己能否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毕竟,连自身便是魔法物种的,如盖瑞·克奈恩,都不是能够很快接受恶魔与天使的存在。 “不要紧不要紧,不用太伤脑筋。”克劳蒂亚体贴地摆摆手,“大不了随便拉个导游过去就好了,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就是等他起到样本作用之后,我把他杀死再吃掉,连埋都不用埋,只赚不赔。” “克劳恩。”银发男人叹了口气。 克劳蒂亚回过头冲他嘻嘻笑起来,扮个鬼脸:“亲爱的,我当然是在开玩笑。” 苜蓿则陷入思索。 最终,他好像是在脑海里翻出了一个值得一问的名字。 章42.黑暗之书 太阳已经不像盛夏那样炎热。商业街的白天逐渐热闹起来。 苜蓿坐在白蝙蝠占卜店的透明纱帘后头,把尖顶巫师帽搭在蛇形镇纸上,就着脚底音箱里播放着的古老哥特音乐,翻阅从市立图书馆借来的厚厚书籍。 占卜店、巫师、巫师帽、宗教音乐、古老书籍,要素十分匹配,相性极好。 不过他在阅读的并非什么黑魔法典籍或者巫师故事,而是一本古早的神秘主义小说。小说中记叙了数名疯子的发疯后讲述的诡异见闻,题目是《黑暗之书》。 书是夜月霾推荐给他看的。 上次克劳蒂亚与依文来拜访过他之后,他便给名为『灰狼』的黑市向导打了一通电话。 “……是说需要有‘普通人’陪同去南亚美利达洲的雨林?”女孩很聪明,“你既然了不起到把我都说成‘普通人’,看样子同行者是更加可怕的异能者?” “差不多确实是这样。” “暂且不说别的。像你这种情况,本来我应该推荐你直接去skew的黑板挂上委托。不过在听你讲完之后,觉得实在是太有趣了!所以是——我很乐意帮忙。” “可你需要上学吧?”苜蓿担忧地问。 “有秋假。”夜月霾爽快地说,他能够想象到通讯对面少女那英姿飒爽的模样,“但要是时间实在凑不好,那我确实去不了。” 苜蓿轻轻叹气。 少女又说:“如果我去不了,我也还是有推荐人选。” 他重新打起些精神,问道:“是谁?” “要说‘值得信赖’的同行者,黑市向导因为受到skew社的条例制约,必然可以放心。但是既然找我推荐的话,我觉得直接让梁城陪你们去就好了。” “梁城是哪位?” “梁城呀,你不记得啦?” 苜蓿吃了一惊,心中茫然。 少女接着说:“你见过他。就是那个像岩石似的无趣男人,他也是异能者。我们和他见面那时候,他是‘水先生’和‘良少爷’的‘狗’。” 在少女这样说完之后,身穿深色西服、面色沉稳的青年的形象浮现在眼前。 当然,随即蹦跳出来的画面则略显血腥,是少女试图扯断他手臂时的场景。 “啊……原来是他。他叫梁城。”苜蓿恍然大悟,随即陷入另一片雾区,“可你为什么推荐他?” 这简直就像对自己的朋友说:我的仇人很不错,靠得住,可以帮你做事。 “他现在跟着我了,在se市。” “为什么?”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进展。 “哈哈哈哈,就知道你会觉得很奇怪。”少女爽朗地大笑起来。恶作剧得到了让她满意的结果。她清咳几声,接着说道,“其实和你稍微讲一下就很好理解了。” “劳驾告诉我。” 电话里传出一阵布料磨蹭声,她似乎还瘫在被窝里,而现在伸了个懒腰,坐起身子:“砂暴那边想要处决他——为了给飓雷表达‘诚意’。说实话我认为很不讲道理,如果真就为了这点小事杀人,反倒显得他们并不真诚。” 苜蓿不太理解他们那个世界的运作法则。 猜测一下,大约灰色少女与红发青年的婚约算是家族联姻,代表的是某种合作意向。而在之前那件事发生后,“砂暴集团”认为影响到了自己的结盟诚意——虽说是臆测,但多半八九不离十。 “我就说,那不如把他交给飓雷处置。”少女打了个哈欠,“反正他也不是砂暴核心集团人物身边的人,既然我要,那就给我了。他才二十三岁,如果因为保护上司而莫名其妙被治罪处决,那多可惜呀。” 确实像是夜月霾会做的事。 苜蓿明白了。 “那么,我该如何联系梁城先生?” “我等会儿把他的联系方式发给你。哈,不过等到你们真正出发的时候他到底还能不能陪同,就要看他最近的表现了。我的大哥似乎不太喜欢他。” 真是恐怖而直率的补充说明。 尽管苜蓿与他毫不相干,也还是怀抱人道主义,为这刚出狼窝又入虎口的年轻人捏一把汗。 夜月霾想了想,接着说:“但他肯定还是很好用的。如果和你们出去的时候他做出一些不乖的事情——就说明是对我飓雷的背叛,可以随便你们怎么处置。” “……” 真是一股莫名的压力。 好在少女很快有了新思绪,轻快地转换话题:“对啦,苜蓿先生,你有看过《黑暗之书》吗?” “没有。那是什么?” “是一本小说集。因为风格奇特而受到小众读者的欢迎,比如我。” 夜月霾似乎确实十分热爱阅读,突破了苜蓿对于暴力集团成员的认知。 “里面的‘宗教’被称为‘旧神’体系,u看书 ww.uukashu.om提到过五芒星和非常非常古老的生命体。而且作者大概也去过南亚美利达洲吧,或者是以此为原型,有两三篇小说都是关于古亚美利达遗迹的延伸。” “听上去很有可读性。” “这就不好说了,喜欢的人会很喜欢,不喜欢的人会觉得既枯燥乏味又莫名其妙吧。总之我推荐你去看看,万一真就得到了灵感呢?没准《黑暗之书》里的故事都曾真实发生——太棒了超厉害的啊啊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一定要和你们一起去!” 谈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霎时间便兴高采烈起来了。 虽然满口处决犯罪之类的恐怖词句,但少女果然还是少女啊。 苜蓿不觉感叹起这活力四射的青春威力。 - 《黑暗之书》并非流行书籍,甚至也不是当代书籍。 尽管最开始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以为会是类似网络小说家的猎奇小说集,然而事实上,它跨越了将近六个世纪仍然经久不衰。并且还连带起了诸多后人的模仿撰写,其中至今还有一些位列畅销榜和新书单。 最近很出名的流行小说家“蓝色鱼骨”似乎也曾经写过所谓的“旧神体系小说”。 或许可以找来看一看—— 这样想着,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沉浸在了《黑暗之书》诡谲晦涩的叙事节奏中。 也难怪自己和夜月霾能够聊到一起去,果然是有着成为友人的潜质。 人与人之间的交际真是奇妙。谁能料到当初走进占卜店时让自己感觉不好对付的不良少女,如今居然可以与他成为书友。 章43.幽灵公园 庞大的地下城池,迷蒙风暴中的南极大陆……旧世界主宰者的遗迹。 在离开白蝙蝠占卜屋时,苜蓿还满脑子想着这些诡异离奇的画面。 按照文中的说法,主人公要么是在探险过程中偶遇古神在大地上的造物,要不就是“发了疯”,与物外的某种精神联结到了一起——所谓,讲述的是关于“无知”“无限”与“恐惧”的故事。 确实十分有趣。 不过苜蓿更加感兴趣的部分在于主人公类型中的后者。 那很显然与古人口中的“灵媒”有些许关系。 从前巫师之间时常产生许多争论。其中,巫师的身份定义之争从来未曾停止过。 而之所以有许多家族认定自己是“人类”而非与其他不死族一样是“怪物”,正是因为巫师的存在与灵媒相似,他们从而据此将自己定性为人类中的特殊种类。 “灵媒”,简单来说是所有不同于普通人的人类之总称(在古时候可以如此定性),他们或虽为人类但能够触及魔法领域,或能看见普通人类不可视之物。是更为敏感、纤细,感官发达的罕见人类,概率来说万里出一。 如果说《黑暗之书》并非全然虚构,那么那些被工业社会定义为“疯子”的人,或许正是“灵媒”,他们所看见的幻象其中也应当存在有真实。 有意思,有意思。 苜蓿许久未曾如此认真地思考过了。 天使与恶魔所感兴趣的事情果然非同一般。 苜蓿越思索越入迷,于是决定步行到稍远处的地铁站,顺道解决晚餐。 走这条路线的话,会经过一座有着漂亮喷泉的公园。 每到傍晚和周末,会有许多孩子和情侣在那里玩耍。 不过苜蓿并不非常喜欢在那个公园打发时间。因为那个公园里总有徘徊着的幽灵,似乎在建造公园以前,曾是一座坟场。 幽灵—— 又是一个复杂的概念。 从巫师书籍《原生世界现象百科》中可以查到相应词条: 幽灵,1人类所指的“亡灵”,是人类或其他生物死后,脱离躯体而存在的残留物; 2经巫师协会考察,判断幽灵为生物死后留下的精神残影,受到生物本身的状态,以及时间、地点影响,大多出现在阴湿地区,或磁场不稳定地带,视情况不同而具备不同属性(留驻或创造幽灵的相关法术为“黑魔法”,使用前需向协会提交申请)。 这座喷泉公园正是幽灵们与生者共享的游乐场所。 苜蓿没有兴趣研究这里为什么会成为幽灵集聚地——这不是什么值得花费精力去弄明白的事情,或许那些以“祛魔”为职业的巫师家族成员会对此更加好奇吧。只可惜现在似乎也不存在那样的人了。又或许远东还有留存……谁知道呢。 他在大理石砌成的喷泉旁挑了个能够看见西边晚霞的地方坐下来。 两个轮廓模糊的人影在绿化带里嬉戏。他们抱住树干,轻飘飘地往上爬,又挂在树枝上摇晃身子。晚风融入了夕阳的暖意,缓缓吹拂着穿过它们,吹来遥远时代的呓语。 是很安宁的场景。 幽灵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只不过是大自然孕育的诸多谜团之一。 在这个温柔和煦的傍晚,坐在人群之中使他感到心情平静。苜蓿的父母都相信巫师是人类,而苜蓿也这样认为。不然,他为何会因为人群的熙攘而愉快?种族的和平与繁荣,当下世界的缓慢与活跃,包裹着置身其中的所有个体。 正当他感到自己如同庞大鱼群中的一尾,因而自在无比之时,有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尽管那人与他维持有恰当的距离,不会显得无礼,但就像是公园长椅上原本只有自己坐着,此时却又多出一人一样,让苜蓿感到些许不自在。 那是一个留着长发的女人,像一个年轻的母亲。和那些等待着贪玩孩子回家吃饭的家长们一样,她静静坐着,但她又和他们不一样。来到这个公园的孩子大多三五成群,因而他们的父母也是三五成群,坐在一起谈论工作与家庭。 这个女人则很显然没有同伴,而且,似乎也并不是一位母亲。 她的目光过于平静,缺少烟火气,如果过着柴米油盐的生活,实在很难如此。她看上去甚至不像是需要奋力工作和操心生活。 “您在看什么?” 女人开口说道。 过了好一会儿,苜蓿才意识到她是在问自己。 她的目光从那挂棵着两片模糊人影的树上转过来,转到苜蓿的脸上。她肤色白皙、五官舒展,看上去十分普通,但很有气质。 一个普通人。 “我在看松鼠。”苜蓿回答道。 “……松鼠吗?”女人似乎有些失落。 “您看,”他伸手指了指,“一根树枝上蹲着四五只松鼠,很少见。” “是啊。”女人点了点头。那里确实有着一群松鼠,它们挤在一起,蓬松的尾巴垂挂下来。她说,“关系真好。和我之前见过的松鼠不一样。” 挂在枝条上的幽灵松开手指,飘落到了地上。它们踩在草尖儿上,连一只蝴蝶也没有惊动。对于松鼠和蝴蝶来说,它们只不过是有形的风的影子而已。 苜蓿也点点头:“像松鼠这样可爱的动物,似乎总是出现一只就够了。” “您是说,因为非常可爱,所以只会独自出现吗?” “应该说,对我而言,它们独自出现就够了。” “真有趣。”女人笑了笑,“原本我心里想的是,现在或许是松鼠的交配季节,所以它们聚集在一起。但听到您这样说之后,我觉得或许还有别的、更加有趣的解释。比如,也许正是因为我们在观察那根枝条,所以它们出现在那里。又也许,它们是在交流见闻,是在讨论为何会有视线投射在自己身上,等到讨论结束,它们随即便会变回普通的松鼠。” 莫名其妙的、奇特的女人。 在她这样说完之后,那些松鼠真的就如同听到解散号令一般,四散窜开。 或是灵巧地攀越而上,或是跳跃到其他枝条,或是嗖嗖往下爬,没入了草丛中。顷刻间全部消失了。 女人站起来,微微俯身:“与您聊天非常愉快。谢谢您借给我的时间。” 她看上去十分愉快,沿着公园的鹅卵石路,一边做着简单的肩颈舒展运动,一边慢步而去。 苜蓿有些茫然地呆坐在原地,望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的身影。 很快,他的注意力被路边摇晃着的灌木丛吸引了。 他望着那棵修剪成漂亮圆形的雀舌黄杨,uu看书 ww.uukanu 突然,从深绿色的柔软叶片尖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是一只松鼠。 那只松鼠盯着他,或者说,回望着他。 双方视线交汇片刻后,那只松鼠轻巧地从树枝上跳下来,沿着卵石路的缝隙以四足快速跑动,一溜烟儿来到了苜蓿脚边。它抬起头,用圆溜溜的黑色眼睛张望他,把小小的前足搭在苜蓿的皮鞋上。 苜蓿吃了一惊,随即意会过来。 ——想必是因为公园里的松鼠经常被孩童投食,久之成为习惯,以至于发展到如此胆大且直白的程度。 苜蓿着急忙慌地在口袋里翻找,最后居然真的翻出来一袋谷物。不用说,这是他施法时使用的道具之一,但也的确是货真价实的五谷,并非不能食用。 他将拴住袋子的系绳解开,把谷物倒在鞋边。 松鼠果然没有惊慌失措地逃走。它凑过去来回闻嗅,最终确认了这是可以一试的食物,于是将薏仁用前爪捧起,塞进口中,接着又捧起稻米、黍米。 像这样天真的动物,恐怕很容易被人抓住,也容易因为食物中毒而死掉。苜蓿不禁为其感到担忧。 那只松鼠在逐一品尝过每种谷物之后,显得十分满足,似乎打算开始储蓄准备。 苜蓿弯下腰凑近去看,发现它正用前爪把谷物塞进腹部的绒毛中,大概那里有一个能够储藏食物的囊袋。原来如此,就像仓鼠会把食物塞进颊囊中一样,松鼠则是—— 等等…… 等等。松鼠,是一种腹部有袋的生物吗? 章44.会于暮时 就如人们的生活永远需要有填充,而填充物则可以今天是这个、明天是那个,苜蓿也不能免俗。最近几周,他的生活重心短暂地发生了变化。 当然,黑色的孟买猫还是排在第一位——自从它来到他的家里之后,它永远排第一。 这正是猫的处事之道,它只能是第一。就算与别的猫生活在一起,它也一定是第一。这是某种自然规律,是不可逆不可改的。 它的生物钟很准,因此苜蓿可以每天晚上把闹钟变成小黄鸭而无需担心它嘎嘎大叫起来。黑猫会在苜蓿应当醒来的时候出现在他的枕边,熨帖而可怜地喵喵大叫,直到他伸手摸摸它的头和背,然后爬起来,给它添水加粮,带它到阳台上去。 自从黑猫克罗来到这里之后,苜蓿的阳台也就不再是他的阳台,而是克罗的花园。 克罗踱步在一盆盆花草间,悠然自在,把猫草扯断并吃下去。 它是这片土地的国王,土地上的每颗花草都属于它。 无论如何,它当然永远是苜蓿生活里填充物的第一顺序。 而第二顺序,如今则是那个喷泉公园。 喷泉公园有名字,在所有地图上,被叫做“第五大道公园”,正经而无趣的名字,完全没有喷泉、幽灵、松鼠、小孩、古怪女人等任何要素体现——所以,不如还是叫它喷泉公园来的恰当些。 苜蓿养成了下班后吃晚饭、散步,最后在公园里小坐的习惯。 他发现,那位奇妙的女人是这座公园的常客。 如果是普通白领职员,那么说明她每天都会到公园里度过傍晚,或许是为了躲避高峰时期的堵塞交通;如果她是全职主妇,则或许是在丈夫回家之前,得到短暂的空暇出来散步,又或在这里等待归家的丈夫(不过苜蓿还没有见过她与谁碰面后一同离开,因此这一猜测的实际性并不强)…… 猜测是糟糕的习惯,但问出口则会显得无礼,因而苜蓿只是在思考范围内、漫无目的地猜想女人为何会沉迷于公园景致。 这无伤大雅,也无关紧要,作为生活的调味剂倒还算得上有趣。 最初通常是苜蓿先到达这座喷泉公园,也并没有想过要有任何偶遇,只不过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开始发呆。然而女人就像是在特意寻找他一般,总会走到他的身边。然而她又并不说明自己有何目的,很散漫地与他随口说几句话,接着便起身走开。 后来苜蓿习惯了这个流程,便也更加自在起来。 他逆来顺受的好脾气发挥作用,再次让他融入到了他者的节奏中。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您在看什么?” 对话总是这样开始。 而苜蓿会把视线从那些嬉戏着的幽灵身上移开,或是透过它们的躯体看向远处,随口说“在看生命快要消逝的蝴蝶”“那里有秋虫在叫”,或者“蒲公英被风吹起来了”。 于是女人也会顺着他的话端继续聊下去。 这是一个奇妙的女人,她说出的话语总是很不寻常。并非什么名言警句,也并不超乎常规,但就是与“日常”不甚搭调。 比如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这会很打动人。” ——蝴蝶的翅膀就要落下来了,这会很打动人。 ——无论在何处听到细细的虫鸣……我认为这会是非常动人的。 ——蒲公英吗?如果畅想它最终飘落到何处,重复着重复了无数次无数次的轮回之旅。这会很打动人。 如若真的如此容易被打动,实在是拥有一颗纤细的心灵。但她又不太像是在谈论自己,不然,不应当使用“会”字。仿佛她是要转述给什么人听,让“他”感到动人。 就这样,每天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既然已经多次闲聊,总是称呼她为“奇妙的女人”未免太不礼貌。在第七次见面的时候,苜蓿与她交换了名字。 女人如此自称:卑姓“蓝”,名“欣存”。 蓝欣存——很有肚量、又很知道分寸,是给人以如斯感觉的奇妙名字。当然,也很普通。是个好名字。比苜蓿·李好得多。 傍晚的公园人来人往,他们隔着半人位置,坐在长椅或是喷泉边。 等到闲聊结束,蓝欣存离开后,苜蓿则会从口袋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杂粮或者面包、饼干,开始在灌木丛中寻找松鼠。实际上并不该称之为“寻找”,因为只要他手中拿着食物,沿着鹅卵石路来回走几遍,“那些”松鼠们自然就会出现了。 苜蓿已经能够辨认出每一只松鼠。 而最初向他讨食的松鼠与他最为亲近,那只松鼠的耳朵受过伤,有一个小缺口。它会爬到他的手背上,再顺着手臂一路钻进帽子。 不过至于它们究竟是不是“松鼠”,这点仍然存疑。 在多次造访公园之后,苜蓿也见到过普通的松鼠。二者的样子的确有些许不同。而且普通的松鼠尽管也被人类喂得又胖又温顺,但从来不愿意靠近人类三步以内距离。 或许等到彼此再熟悉点儿后,他可以把“缺耳朵”抓在手里仔细地看一看。 苜蓿这样想着,并没有意识到它们或许压根就不是这个世界上的“原生物种”。 - 在《黑暗之书》中,有这样一个故事。 某天——蒸汽工业时代的某天,一名男子乘坐火车从南方前往北方的某个国家。他拥有一张不算太坏的床铺,每天还能去固定车厢就餐,甚至喝酒、听音乐、社交。如此一来,尽管日程有五个日夜,似乎也能够忍受。 但他似乎无法忍受。 他的脑袋很痛。 嗡嗡作响。伴随着每次车轮与轨道的倾轧抖动而嗡嗡作响。 他认为这是因为,他在包里放着的那部手稿。手稿来自他那已经过世的表叔,并且残缺不全。 他的表叔是历史学家,也在其他洲的殖民地发过一笔小财。 后来表叔带着妻子回国,并建造了一座规模可观的农场。唯一的遗憾是他没有继承人。但不同寻常之处在于他并不在意这一点。农场经营步入正轨之后,他重新开始了历史学的研究,并在当地一所大学讲课。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表叔发了疯,并且最终死在自己农场中的水塘里。 他的财产一部分由妻子继承,一部分捐赠给了大学,另一部分则希望让自己那同样热爱研究的表侄去取。与遗产文件一起寄来的便是这份手稿。是谁,出于什么原因,是听从表叔的遗嘱还是自己如此决定,最终将这份手稿交到了年轻男人手中,这些都是谜题。 年轻男人在阅读手稿后,决定去表叔定居的地方凭吊,并取得、调查被赠送给自己的遗产。 那么,为何他会头痛难忍? 他坐在列车上,反复阅读那份手稿。 每到黄昏时分,他就宛若窥伺到一只巨大的眼睛,那只眼睛的缝隙就在天际,在天与旷野交汇的地方,那只眼睛没有睁开,uu看书 ww.ukanshu.om但似乎曾经睁开过,且在未来仍会睁开。 在那份手稿中,表叔写到自己在新大陆的旅程。 在写下手稿时他似乎已经因为与合伙人一起挖到金属矿而无需为生计忧愁。于是他开始往更南方、更湿热的森林深处走去,追寻土著人的部落,并用自己学习过的地理知识勘测并记录下一些有趣的地形。 最终他们扎营在一片遗迹外的山坡上,土著人不愿意进入那片遗迹,但却说不出所以然来。表叔指责那是无端的迷信。 他与同伴进入那片遗迹——那是一座倚靠石山而建、深入山体内部的古怪建筑群。 他仔细描绘了建筑群内部的景象,并提到说,与他曾经有过梦境极其相像。他时常在日暮时分趴伏在未完成的论文纸上昏沉睡去,并梦到自己生活在漆黑的山石之中,周围徘徊着模样奇特的巨大怪物。 稿纸上的记录在写到进一步深入遗迹之时出现许多涂改。 故事最终不了了之,断截在此处。 坐在火车上的年轻男子反复阅读这份手稿,被诡谲混乱的描述捕获,并也于黄昏时分,做起了可怕的梦。 他梦到自己走在山石之间,但并不是自己的模样。他看到自己拥有深绿色的坚韧皮肤,看到从颈后伸展出的触须……身边有许多与他模样相同的怪物,其中一只走过来,嘴里发出风笛般的声音,他也回以同样的声音…… 年轻男人在梦里成为了“他物”,成为了古老时代中的个体,鲜活地拥有着生命。 而在这个时候,他的头痛往往便减轻了。 章45.搅碎他者吹来之雾 阅读《黑暗之书》系列相关书籍,成为了苜蓿的兴趣。 这大约并未给苜蓿即将参与的那趟旅程以什么帮助,但却让他沉浸在一种诡谲幽暗、迷雾交错的氛围中——这对他的占卜屋打工事业倒是大有裨益: 苜蓿学会了怎样用晦涩难懂的语言编造未来和过去,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被说得大为感动,折服于那冥冥之中的命运齿轮之庞大绝伦。 无论怎么说,苜蓿的打工事业还在继续,他仍是一位“占卜师”。 店家怀着孕的肚子更大,脾气也变得更糟,但对苜蓿来说没什么影响。 店家住在白蝙蝠占卜屋的楼上,与她的丈夫住在一起。偶尔他们吵架、摔东西,发出一些响动,苜蓿觉得和鸟鸣没什么区别。因而他仍然端坐在属于自己的占卜师位置上,有客人时便试着去当一个贩卖善意谎言的骗子,没客人时则随意所欲地读书。 苜蓿读书时总是非常投入。只要那是他不曾接触、了解过的东西,他就能够很愉快地沉浸其中。 ——这是一个好习惯,属于优等生。如果魔法学院仍然存在,他会很讨老师喜欢。 苜蓿读书时低垂下头,尖尖的鼻子与书页几乎形成直角。 如果戴着巫师帽,那么它会不停滑落;如果没有戴着巫师帽,他的黑色头发则会垂到视线之中,迫使他一次次伸手将它们捋到耳后,最后产生将它们减去的想法,但在阅读结束后,他又会很快忘掉自己曾经这么想过。 这样的生活固然安适,但因为是生活,就必然有所不完美。 其中,饮用水是一项。 在苜蓿所坐着的位置后方,撩开黑色天鹅绒幕布,可以看到一扇现代感十足的普通金属门。那扇门里是同样现代感十足的“员工休息室”,有厕所和饮水机,饮水机很老旧,偶尔能够把水烧热,有时则不能。 而今天这台机器又罢工了。 正当他试图用店家交给他的方法(简单来说,就是对准侧面某个位置用掌根用力敲上几次)将机器修理好,但机器却并不打算配合,那表示开始工作的灯泡迟迟不愿亮起。 当苜蓿沉浸在短暂的无力感中时,又不巧从店面那儿传来了脚步声,有人问道:“请问这家店开业了吗?” 他只得匆忙穿上披风,掀开天鹅绒帘子,回到白蝙蝠占卜屋中。 想到对方已经看到了店面后头那间与哥特、魔法毫不相关的员工休息室,苜蓿莫名觉得怀抱愧疚。打破什么人对待某职业的职业幻想总是很不好的。 不过来人好像并不在意。 看到有店主出现后,便爽快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于是苜蓿也整理衣服,顺便整理心情与表情,慢慢坐回属于自己的座位上,并合起偷闲时阅读到一半的小说作品,将它推到一边去。 “那么,”他清咳几声,但还是有点儿气喘(毕竟他刚刚在与一台机器怄气),“欢迎来到白蝙蝠占卜屋,您希望了解怎样的过去,希望看到怎样的未来?” 然后抬起头来。 抬起头后,他才看清楚来人的模样,旋即大吃一惊。 那是一名少年。 灰色的少年。 皮肤、眼睛、修过鬓角的短发,全部都是飒然的灰色。他纹着纹身,那些鳞片状的银灰色图形从衣领蔓延而上触及侧颊。他穿着一件宽松的薄卫衣,打扮清爽,只在一边耳朵上戴有一枚耳钉。 他个子不高,但比例十分漂亮,手臂线条纤韧有力。 仔细一看,觉得他或许也该有二十多岁,并非少年。然而不知为何,他的眼神让人感到其内在该是一个纯粹率直的孩子——实在有着强烈的既视感。 苜蓿盯着灰色青年,完全愣住了。 青年朝后靠在椅背上,抻了抻腰舒展身体,然后摸出烟盒来。 “这里不允许抽烟。”苜蓿出言提醒。他伸手指了指墙上那个被蝙蝠装饰物遮掩掉大半的禁烟标志。 “抱歉抱歉,没有留意。”青年笑了笑,把烟盒收回去。他的声音像薄薄的刀片摩擦。 黑猫的胡须呐。 苜蓿简直有点儿晕头了。 这一整段,完全就像是从以前经历过的时间里撬下来又安在这儿一样。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女孩儿变成了男孩儿。但这仿佛无关紧要。 这几日苜蓿读过的故事,那些奇诡绝妙的想象力感染了他,他本不是擅长想象的人,但此刻真的快要以为自己遭遇了时空逆转,也或许有人用魔法暗算了他(不,如果是用魔法暗算,那么对方应该就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人”了)。 青年用手指敲击着桌面。 他的手指看上去像手艺人的手,并且也没有戴任何戒指。 青年开口道:“打扰了,占卜师先生。我到这儿来是因为,我有些事情想要打听打听。啊对了,这样会显得是我太过不讲道理——总不能进了饭店却只喝白开水,对吧?” 他冲苜蓿笑了笑。 苜蓿没能及时作出反应。而青年也并不在意。 青年伸手挠了挠那些银丝似的头发,它们并不鬈曲。他像是有些为难,但最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说道:“这样吧,不如给我玩个塔罗牌占卜,比如……下一个星期的运势?我记得塔罗牌可以算这个。” 塔罗牌。 苜蓿一时陷入认知错节的恍惚之中。 但他还是从抽屉里掏出摆放塔罗牌的木盒。由此可以看出,他确实越来越熟练了,有望成为合格的占卜屋工作人员。 “务必耐心等待命运的指示。现在请让我为您占卜下周运势。” 他怀着茫然无措的心情,开始洗牌。 在洗牌时,那青年就翘起二郎腿,往后仰靠在座椅上,四处打量。 “不知道占卜师先生您是如何看待‘砂暴’?”青年用十分平静的语调随口问道。 “砂暴……” 这究竟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不小心愣住,u看书.uukanshu 苜蓿手里拢起的纸牌“啪嗒”落在桌面上,摊开成一排鸟尾似的图案。这在苜蓿眼里仿佛也成为某种预兆。 青年挑起眉毛来,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十分古怪滑稽。 “您不用这么紧张的,先生。”他有些好笑地说,“难道我长得比霾还要可怕吗?我觉得应该不至于。” ——难道我长得比“霾”还要可怕? 比“霾”还要可怕。 比“霾”…… 苜蓿总算抓住了一个核心,也因此顿时觉得清醒过来。 “啊,难道说客人您是霾的——” 青年露出清爽的笑容:“很显然我们是兄妹。您好,苜蓿先生。我是霾的二哥,你可以叫我‘雯’,雨字头底下一个‘文化’的‘文’。” 他伸长胳膊过来与苜蓿握手。 青年的手掌坚实柔软,皮肤带有砂砾质感,与他曾经握过的灰色少女的手十分相似。 灰色青年接着解释道:“霾和我讲起过您和您的占卜屋。她说您是他认识的新朋友。” “原来如此。” 苜蓿感到莫大的安慰。 他原本差点就要给自己施加一个“搅碎他者吹来之雾”的咒言,以便确认自己的脑袋是否被人做过手脚。现在看来只是受到书籍的过度影响,有了入戏太深的毛病。他不免松一口气,并把书推得更远一点,以便自己摊开塔罗牌来做占卜。 至于眼前这名灰色青年。既然他是霾的哥哥,苜蓿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欢迎他。 章46.至少泡出1杯茶来 “她虽然原本就喜欢到处跑,但这次惹出了事,霁哥不太高兴。她又非要把那个水组的小子带回去,霁哥就更加不高兴。” 英俊的灰色青年语调轻快,侃侃而谈。 从与他的谈话中,苜蓿知道了夜月霾与夜月雯还有一个大哥,依据他们一家的取名特色,苜蓿认为那位大哥的名字是“云消雨霁”的“霁”字——夜月霁。 “霁哥说,对我说,‘你要在家里瘫到什么时候?如果这么闲,不如去把霾闯出来的祸给收拾干净’。我觉得很无辜,就问‘这不都已经商量好解决完了吗?’于是霁哥冷冷地瞪我。没办法,我只好到sk市来。” 青年说起话来既很慵懒又相当生动,与霾也十分相像。 不愧是兄妹。 想到这样的灰色怪人居然还不止两个,苜蓿几乎有些想要微笑起来。 “也就是说,您是过来与‘砂暴’谈判的吗?” 在工作时间与朋友的哥哥闲聊漫谈,有些像是摸鱼偷懒,不过因为并没有客人进来,所以苜蓿心安理得。 “不不不,谈判什么的我可不够格。”青年摆摆手,“我做不了那种事的。我有正经工作,在甜品店做学徒呢。” 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 “对啦,这是我的名片。” 苜蓿接过来看了看。 上面印着“月雯”,以及邮箱和通讯号码,职业写的却和甜品没什么关系。 “调酒师……吗?” “哈哈,”青年爽快地笑起来,“还有印理发师和厨师的名片。不要紧,邮箱和号码都是一样的。好了,说回正经事。” 苜蓿把名片收入口袋,点点头。 不过对于是否真的有所谓的正经事,苜蓿心里存疑。 “霾毕竟要上学,如果她不想说却非要逼着她说,实在没必要也不应该。所以,为了了解她究竟在sk市做了什么,我想向您打听打听。” “她什么都没讲,但是讲了白蝙蝠占卜屋?”苜蓿有些惊讶。也有点想找她抱怨。 要说他一点都不怕眼前的灰色青年,是假话,就像他也怕夜月霾——苜蓿不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们背后的庞大组织他虽不甚了解,但清楚绝非善类。 青年似乎明白他的想法,笑了。 “霾很喜欢交朋友。”他语气友善,似乎的确把苜蓿也归入友人的可能性之中,“除了工作上的事,她什么都喜欢与我们说。我们一家人关系很好。” “所以你想知道是‘工作上的事’?” “啊,不。”青年再次摆摆手。 苜蓿意识到是因为自己心虚,所以才感到不安。毕竟,那颗人造人的头颅是他交给夜月霾的,并且那颗头颅帮助她完成了身为向导接下的委托。 “实际上,我比较好奇她具体来说是怎么惹上水组的。因为我猜霁哥比较在乎的是这个。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恰好知道原委的人不多而已。” “我觉得您应该不是单纯为此特意过来一趟。” “哈哈,那当然。” 苜蓿已经差不多摸清了这些夜月的套路。 不过青年接着说:“不过,另一件事与您也不是毫不相关。” “与我有关?” “准确来说,是可能有关。霾说你们打算在九月末去一趟南亚美利达洲——” 啊,看样子他们一家人还真是无话不谈。 苜蓿当然只有承认了:“我邀请她与我们一起去。” “去哪儿玩是她的自由。”青年对此不太在乎,“我所说的,可能和您有关的人,是那个水组的小子。” “水组的……您是说梁城先生吗?” 青年打了个响指:“没错。其实我是被霁哥支使过来调查他的。毕竟算是收了新人,总会希望他的背景能够清白一些。” 暴力集团谈什么“背景清白”,实在有些滑稽,但苜蓿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所以您愿意和我讲讲您所知道的事吗?只要说您愿意说的就好。” 对话顺畅的进行着。 不过,这里毕竟是白蝙蝠占卜屋,而苜蓿毕竟是在打工时间。 从门外走进来三个吵吵闹闹的女孩儿。她们一迭声赞美着店内精致的装潢,为蜘蛛玩偶和荧光六芒星惊叹,并询问架上商品的价格。 苜蓿低头看一眼放在腿上的信息板,察觉已经到了学生们的放学时间。 青年也识趣地站起身,他用纸币支付了塔罗牌占卜的价钱,并说道:“苜蓿先生,等您下班了,我请你吃晚饭吧?” 苜蓿想了想,觉得没有理由拒绝。 “好,那我过会儿来找你。” 青年摆摆手,转身离开了。在与那几个女学生擦肩而过时,引起一阵窸窸窣窣的、看到帅哥时会发出的小猫似的议论。 - 为三个女孩分别做好占卜后,他实在口渴地厉害,于是继续鼓捣员工室里的饮水机,想为自己泡杯茶喝。 已经是下班时间,所以苜蓿心安理得地脱掉了所有“装备”,但这无法减少他因为与机械做斗争而冒出的汗水。九月仍然挂着夏天的尾巴,稍微动一动便会出汗。 最后苜蓿无可奈何,认定了今天自己与饮水机没有缘分,宣告放弃。 他拿起杯子,怅然地坐在饮水机前,并决定直接念诵“至少泡出一杯茶来”。 不必怀疑,这的确是一句咒言,而且并非苜蓿自己的独创,而是来源于对于古老书籍的学习。 巫师也是人,生活里充满鸡毛蒜皮的小事。uu看书 ww.uunhuom 显然,对于撰写出这一专业咒文的巫师来说,将什么“凝聚水流”“使之沸腾”“移形挪物”等等咒言纷纷念一遍才能造出一杯茶水——这未免太过麻烦。而他大约又很喜欢喝茶,并且或许性格急躁,但愿意钻研魔法。 苜蓿觉得这样想很有趣。 试想古时先人的心情,猜错猜对都没有关系。 一方面他们活在一个更加慢节奏的时代,心理活动应当十分丰富,值得一猜。;另一方面,他们已经死了,不会跳起来与他驳辩。 正当苜蓿胡思乱想,并准备开口念诵咒言之时—— “哒哒”,青年用指节扣了扣那扇现代感十足的金属门,掀起天鹅绒帘子望着他。 “下班了吗?”他问。 苜蓿愣了愣,点点头。 “怎么了,饮水机坏了?”青年敏锐地注意到这种细枝末节的小问题,他似乎是个本性熨帖细心的人,这点可能与夜月霾就不太相像。 而且他也不是提出请苜蓿喝饮料,而是说:“可不可以让我修修看?” 苜蓿从柜子里找出店家备在这儿的小工具箱。 青年轻轻松松卸掉饮水机背面的塑料壳,拆装几次零件后,重新插上插头,这时,烧水灯居然真的亮了起来。 “只是有一个地方电线接触不良,用黑胶布重新缠过就好了。”青年神情温柔地拍拍那台旧机器。 苜蓿在灰色青年身上感受到了传说中的“男友力”。 这么说起来,之前在夜月霾身上感受过的“帅气”,似乎本质上也是这么一回事。 章47.黄昏际遇 因为与夜月雯一起吃饭,饭后又点了饮料,接着闲聊(坦白)很久的缘故,那天苜蓿没有前往喷泉公园散步。 在交代完良少爷与野田贝蒂的事情之后,二人达成一致,认为在此事上,夜月霾没有哪里做得很不对。于是晚餐氛围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又因为夜月雯也读过《黑暗之书》的缘故,两人一拍即合聊到了八九点钟。 夜月雯甚至比苜蓿还多看过几本。 他读过那本畅销榜上“蓝色鱼骨”写的旧神体系小说《虚伪之眼》,而他讲起故事来又绘声绘色,让苜蓿下决心要去网购全套。 “无知正是恐惧来源,而从某种意义上,人类永远无知——这大概就是《黑暗之书》想要表达的主旨。” “以主观人物的视角来展现人类的客观属性,作者的确不俗。” 两人就这样用只有共同爱好者才能听得懂的话,轻松愉快地闲聊。 若不是地铁停运时间太早,恐怕他们还能继续聊下去,直到苜蓿犯困,或是青年犯困。 至于那座公园,松鼠以及奇妙的女人,全都被苜蓿暂时抛到了脑后。 实际上,苜蓿因而失去了一个可能知晓奇妙女人蓝欣存“真实”身份的机会。 彼时那个没有雨的黄昏,蓝欣存坐在喷泉边喝奶茶。 这是一个在sk市很常见的黄昏,午后下过一点儿雨水,于是傍晚是潮湿,而且灰扑扑的样子。 蓝欣存也是一个在sk市很常见的市民。她是一个具备足够经济能力,以此支撑自己的甜品摄入与闲暇安排的成熟现代人。 同时她也有一点爱演戏,有一点表演型人格。 大多数时候她很分得清真实与虚构、现实与梦境,但她很乐于投入后者之中,并加装分不清楚。这是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更好地提升自己的业务能力,并且这也使她快乐。 她喝奶茶,并认真咀嚼里面的波霸珍珠,同时望着不远处一个倒在地上打滚的灰黑色影子。她猜测它是在做运动,或是在做梦。 最近她在这座公园认识了一个奇妙的男人。并在每天傍晚有意地接近他。 需要申明的是,这座公园距离她居住的公寓很近,而她并不乐于出门,但又需要运动和呼吸新鲜空气——因此到这座公园散步无疑是个合适的选择。至于奇妙男人,则是活动身体之外附加的好处。 蓝欣存喜欢观察奇妙的人。她不善于与人结交,可是很愿意尝试。 她现在就是在试着与那男人结交。 她喝完了奶茶,于是伸个懒腰活动僵硬的后颈和肩膀,站起身张望。 傍晚的公园里人影攒动,她试着去找一找那个男人。那个男人通常比较好找,因为他瘦削、高挑,而且打扮得像个巫师;他的外表没有太过脱俗之处,然而气场十分奇妙——这正是蓝欣存最最欣赏的一类人。 她试着找寻,于是先从深色衣服的男性找起—— 她的视线掠过吵闹的小孩、步履匆匆的上班族、依偎着的情侣,被一只雪白的萨摩耶吸引走一会儿注意力,又接着看到准备表演街头艺术的小提琴家,最后则是看到了一个圆圆脸的白皙女人。 蓝欣存猛地矮下身子,然而对方已经看到了她。 毕竟喷泉是透明的,她想,本来就不能当做障碍物来用。同时讪笑着站起来,表演性地晃一晃手中的空奶茶杯:“我在捡垃圾……” “鱼骨老师!”白色团子般的女性大踏步朝她走过来,步履生风;她虽然长相可爱,但是本性十分严肃,与外表并不匹配。而且她们认识彼此将近二十年,已经绝不会和对方假客套装客气。 “你昨天难道不是和我说过,今天一定会交稿的吗?上午的时候,你难道不是说只要我到你家里去,一定能拿到稿件吗?一个小时以前我问是不是可以过来了,你难道不是说‘可以可以,我已经准备好了’吗?!” 蓝欣存在连珠炮弹似的精准打击中把头越点越低,心里默默回想珍珠奶茶中的珍珠数量。 指责一会儿后,白团子女人也就消气了。 于是蓝欣存就抬起头来:“我给你煮咖喱饭吃,你到我家去等吧?就差最后一章没写完了,今天晚上一定写好。” 接着她们就会和和气气地回到蓝欣存的公寓里,讨论署名“蓝色鱼骨”的那些小说该怎么写、怎么改、怎么卖。她们是很好的搭档,很好的朋友。 于此同时,另一对搭档也在为工作而劳力伤神。 ——他们是模特依文·安洁卡厄邓和他的经纪人克劳蒂亚。 知名品牌麾下的知名摄影师很有一番艺术家吹毛求疵的毛病,在花钱租下“生命树”第四主枝上的一块风景平台后,他们从差不多凌晨开始准备拍摄朝阳,又一直忙碌到现在准备拍摄透过树影而来的模糊夕阳。 期间不幸出过各种差错,最严重的要数后勤人员准备的饮料中有摄影师不能摄入的过敏成分,导致他现在脾气十分暴躁。 依文·安洁卡厄邓则始终如一,从来不会受到他人的情绪影响。 他神情冷淡,靠在观景平台的扶手上,望着树底熙熙攘攘的人群。 生命树是那样高大,甚过摩天大楼,它不是这颗星球的原生生物,但在这里成为了宠儿;第四主枝是展臂最长的一枝,而他们又租下最最靠边、风景最好、价格最贵的平台——站在这里,会让人感到超脱一切。 可惜他不是“人”,并且他曾经站在过更高、更美的地方,彼时他的脚底是山峦与长河,人类细如尘埃。 与依文同样作为摄影模特而来的还有其他数人。 其中不少是业界前辈,但也有几个入行不久的新星。 依文并不会很关心他的同僚状态如何,他有多么冷漠,相应的也就有多少耐心。 但克劳蒂亚走到他的身边来。 他扭头看到她坏笑。 “你要装作累了的样子,和他们一样。休息时间还有十五分钟才结束。”她指一指坐在棚子里休息的那些俊男美女,“不然别人以为你是怪物。” 他现在才开始终于习惯她的这张脸。 她实在换得有些太频繁。 不过平心而论,无论它变成什么样子,是他还是她,依文都觉得无所谓。 “我觉得在这里就很好。”他回答。 生命树的高处环绕着风与叶片独特结构摩擦发出的“风啸”声。u看书 .uukashu “那我可不可以亲你一下呢?” 每次他不听从她的意见,她就开始耍赖皮。 不仅耍赖皮,还要撒娇。 “没关系啦,反正所有工作人员都签过保密协议,不会乱说也不会偷拍。”尽管之前在小狼人面前自称“克劳蒂亚·安洁卡厄邓”,但实际上她给自己取的姓是“墨菲斯托”,并且否认关于依文·安洁卡厄邓的所有绯闻。 “既然你总是提出这样出尔反尔的要求,为何不当初就干脆宣布我们是同居关系。”他也按照习惯,拒绝她的无理纠缠,“或者,干脆就不必给我们设计这样的职业规划。” 她摊摊手:“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总得好好干,拿出点职业素养来嘛。” 他无言地看着她。 所以她就接着随心所欲地发言:“活着总得找点乐子。你想,现在我们在扮演职业模特和职业经纪人,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了‘观众’,都得好好来演才行。” 从这个方面来说,他总感到恶魔是一种独特的生命体。 ——它们既放荡随便,又恪尽职守,遵循着他人绝不理解的条律。 尽管相识多年,但她仍然如同谜题一般魅惑人心。或许恶魔的魅力正是来源于它们永远成迷的河流般的思想。 因为赞同她的说法,于是他没有什么可再辩驳。 他望向那个临时搭建的休息室。 在那儿坐着的同僚中,有一个吸引了他的目光。 她有苍白的皮肤,有金黄的头发和紫罗兰色的眼睛。 章48.业界新人 “是个新人。”克劳蒂亚顺着依文的目光看去,并且同样对那个少女表达出兴趣,“履历上写的是十八岁。居住地sa市,平面模特出道,是被‘游鱼小姐’看上而邀来的。” 依文对那些社会关系介绍毫无兴趣。 “她不像‘人类’。”他说。 “我赞同你的看法。” 克劳蒂亚耸耸肩。 “而且我不会像你这样做保守猜测,我赌她九成是个吸血鬼。” 依文觉得她说得很对,并且也没有什么非要和她开一盘赌局的必要,于是没再说话。 “今天的天气很适合吸血鬼外出,再加上她裸露在外的部分基本都上了妆——可是你看,她似乎不太舒服。或许是因为她太年轻了。” 锈城的阴天与生命树的叶影,无一不是良好的遮蔽。 克劳蒂亚想了想,又说:“或许只是因为弗里达那个老家伙太烦人。他拍出来的东西不错,可我不喜欢他。” 依文没有什么想要发表的意见。 克劳蒂亚却突然回过头看着他,将他从头到脚打量。 他套着外套,而里面实际上只穿着白色丝绸缠绕而成的极少布料。 “弗里达的品味恰当,很适合把你拍成供人意淫的精灵王族;我是说,就算是在那些拿摄影艺术当低俗配菜的人眼里,你是个精灵王,而他们和她们只是小精灵而已。这组照片后期都要加上精灵耳的,这你知道吧?” “所以你是在夸奖弗里达先生。” “哈哈,那当然。” 她低头看一眼奢侈品腕表:“还有五分钟,我想去和那个小吸血鬼聊聊天,你应该不会吃醋?” 因为这是一句废话,所以她不强求依文做出什么反应。 克劳蒂亚舔舔嘴唇,朝休息棚里坐着的金发少女走过去。 每次走在一群模特中间时,个子娇小的克劳蒂亚不免感到自己像是行走在大人国里的小孩,不过她既然可以变得这么小巧,自然也可以变得高挑,所以这不能打击到她的嚣张气焰。再说,恶魔又怎么能没点恶劣气质。 事实上尽管她年纪轻轻(从证件上所写的出生年月来说),入行不久,但初次见到她的人总以为她已经是个混迹时尚界的顶尖经纪人——这正是气场强大的缘故。 “卡捷琳娜·索罗金娜,”她走到那名少女面前,伸出手,“我听说您是游鱼小姐青眼相待的可人儿。对了,我叫做克劳蒂亚·墨菲斯托。” 游鱼小姐是《伊娃之果》的创办人之一,如果说“时尚”由金钱和轮回不息的审美圈子组成,那么她就是一根金做的指针。当然这是比较漂亮文雅的说法,用难听些的说法,那就是她已经成为时尚圈的资本家。 不过,被她用手指点一点尽管是种荣幸,但因为点到的太多,所以成不成功仍然要看自己的造化。克劳蒂亚有些同情地看着这名年轻姑娘。 “您好,墨菲斯托小姐。” 漂亮的拉斯夫血统女孩儿伸手与她握一握。 她没有提到她的名字“墨菲斯托”的出处,所以克劳蒂亚觉得她不够有趣,把她划入了喜好范围内的“第四级”(事实上这是很随意的分级)。 “听说你是第一次和弗里达合作。”克劳蒂亚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你可能不太适应他的工作方式。不过往后还会有很多更难相处的合作对象,所以亲爱的,你不必现在就觉得沮丧。” 少女抿起嘴角干涩地笑了笑。 这说明克劳蒂亚猜得没错。 于是克劳蒂亚挨近一些说话,几乎贴到她的耳朵边上。少女的耳朵很白,能够看见青蓝色的血管:“他是不是摸了你,然后问你今天晚上要不要去他的房间?” 少女有些诧异地后退一些,几乎是瞪向这个奇怪的经纪人。 这当然又是肯定了的意思。 克劳蒂亚也把身子退开。她摊摊手:“你不会真的在考虑要不要听他说的做吧?让我来告诉你——没必要。” “……真的吗?” 少女神情狐疑。看样子她具备基本的警惕心。 “那当然。如我刚才所说,他还算是好脾气。他邀请你去,你不去,他也不会刁难你。他只是个喜欢占人便宜的老色鬼,专门骗骗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你要是答应了嘛……倒也不会亏的,他没有什么虐待癖,也没有得病。” 克劳蒂亚说的不响,但也绝对不轻。 如果少女脸上没有那么重的妆容,恐怕她已经双颊通红——在血液充足的情况下,吸血鬼也是可以脸红的。 “好啦,想怎么做还是得由你自己下决定的。”克劳蒂亚拍拍她的肩膀,很是自来熟,“刚才那些算作是业界前辈给你透露的小消息,不收费。对了,听说你还没有签约公司?” 少女点了点头:“之前的合约已经到期,暂时还没有——” “既然你被游鱼小姐点过名,想必不久就会有公司找上你了。不如就算上我一个。” 说着,黑发女人从包里掏出名片递给她。 “红鬼……” 从名字来看,更像是什么暴力集团或者摇滚乐队。uu看书ww.uuknsh “也不是什么大公司,但我认为你来到这里会很合适。” 出于礼貌,卡捷琳娜装作认真地将那张名片多看几遍。 随即她露出公式化的笑容,准备应酬几句。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抬起头,便猛地僵住了,她感到自己像是被冰冻一般,摄于某种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那种压迫感来源于女人的目光。 而卡捷琳娜此刻低垂视线所能看见的,是女人朝她伸来,似乎是想要与她达成合作意向的那只手。 那不是人类的手。 雪白的臂膀属于人类,然而从手腕处开始密布漆黑的纤毛,往前一直覆盖到过于修长锐利的手指,尖端则是猛兽般的黑色利爪。 她眨了眨眼睛,发觉那又是一只普通的手了。白皙而娇小。 她抬起头看去,看到女人猫似的竖立瞳孔。 女人冲她笑一笑,拉起她的手握住,轻轻摇晃两下。 然后女人低头看了看装饰表,站起身抱怨道:“十五分钟早就过去了,休息时间已经结束,为什么还没有开始?这是打算拖到夜里拍摄星星吗?” 她抬起头四处张望,卡捷琳娜则盯住她。 女人那美丽而热烈的皮囊底下,似乎藏着某种怪物。然而她又那么像人类,甚至比自己更像。 “她”是什么? “她”是在制造一个陷阱,还是抛出橄榄枝? 年轻的吸血鬼尚且天真幼稚,对世界一知半解。 卡捷琳娜有些害怕,但又忍不住感到亲切和激动。她决定回去问一问“母亲”的意见。 章49.恶毒妇人 克劳蒂亚已经有些不耐烦。 工作时间太长,休息时间便会太短——厌恶工作这一点,对于以“怠惰”为美德的恶魔来说属于本能范畴,没什么理由,也很难纠正。 但这倒不是说她真会觉得讨厌。 她正好可以借机寻找摄影师弗里达,揪住他发泄一下情绪,取个乐子。 克劳蒂亚的视线很快停下来,停在远处围栏那儿的依文身上。同时她也在那里看到了约翰·弗里达。 弗里达把自己的头发和胡子染成灰白色,不过实际上则还没有那么老。 平心而论他既不老也不丑,但克劳蒂亚不会因此原谅她站在依文·安洁卡厄邓的身边,这就像鲜奶油上停了一只苍蝇。更何况苍蝇总会在鲜奶油上动手动脚的,绝不可能只打算停下来歇一歇。 至于做苍蝇的权利,那绝对只单单属于她。 这么想着,她朝那儿走过去。 依文靠在护栏上,因而已经看到她。背对里侧、面向生命树之外天空的弗里达则正与依文说话,并且是情绪激动地大说特说,因而完全没能留意到危机将至。 “你的魅力绝对还能以更加夺人眼球的方式——唔!” 克劳蒂亚踩上护栏底座,从背后伸手揪住男人的衬衫衣领,一把将他提起来。 “克劳蒂亚?” “没错,是我。” 在旁人看来,只不过是一个女人在用可爱的方式发火。 可实际上,她真的揪得足够紧,以至于弗里达都有些呼吸不畅,而且感到自己随时可能被甩出围栏一头栽倒下去。他的脚尖堪堪点在地上,眼睛看到脚底摇晃的树枝。 如若从这个高速坠落,掉到地上时恐怕已经被树枝们分成无数肉块。 “你这个男女通吃的老混蛋!我无所谓你勾搭谁,但决不允许你让我的依文身上起了哪怕一个鸡皮疙瘩。” 按照某种意义上的“圈子地位”而言,克劳蒂亚·墨菲斯托没有权利这样对约翰·弗里达出言不逊。但因为她是以某种暧昧的身份来说,所以并不显得无礼。 “克劳蒂亚……我只是问他怎么不去那儿休息罢了。”男人手朝后伸,勉力去握女人过分有力的纤细腕子。她的皮肤细滑。 “所以呢,如果他说自己不累,你就要问他晚上有没有空了?” “不,我哪敢!” “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德行。” 克劳蒂亚一边冷哼,一边将他放下来。 男人揉着被衣领掐红的喉咙:“你的力气可太大了,克劳蒂亚,虽然这很令人着迷。” “快点儿去把你的工作做好。”克劳蒂亚用浅底皮鞋的鞋跟在他脚趾上轻轻碾一圈,“如果你能把这些工作快点结束,晚上我就去找你。” “真的吗,克劳蒂亚?” 她翻了一个白眼,这在弗里达看来也富有风情。 “按照惯例,要有白干和新鲜水果。” “那当然。最近的葡萄和蜜瓜很好——我会在酒店定好果盘。你或许还想来点华夫饼和……” “晚上九点。床和你都必须是干净的。” “我一定会准备好。你只需要来就行。不过,你不会又要放我的鸽子吧?” 她又冷哼一声,重重踩他一脚,走了开去。 - 她俯躺在男人白而厚的身体上,翘着腿,小腿来回摇晃,用银叉子吃蜜瓜块。 “怎么样,要把手铐解开吗?”她一边咀嚼,吮吸着甜瓜破裂后流出的蜜水,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用……不用,再扣一会儿,再扣一会儿。” “行吧。那我还要继续压着你?” “你觉得很累吗?” “不。” “那你就压着……” “可是你好热啊。”她把蜜瓜插起来,塞进男人嘴里,把他修剪整齐的胡须弄湿了,“而且黏糊糊的。” “抱歉……” 她就笑了,低头把他胡须上的汁水舔掉。 她把床头的信息板拿起来玩,轻车熟路解了密码,开始玩水果对碰的小游戏。 男人沉重地呼吸着,享受着不应期的折磨。这是他的乐趣。 “你和依文平时住在se市吗?” 他平复着呼吸,问道。 “对。不过我们刚在sk市也买了房子。还没装修好。对啦,你认识什么室内设计师可以推荐给我们吗?” “我认识挺多。到时候把他们的邮箱地址发给你。” “谢谢了。” 她天真又任性的模样让他想到《洛丽塔》。 弗里达也喜欢这个联想。 但有些问题他还是会感到好奇:“克劳蒂亚,你和依文到底关系怎么样?” “你是想说,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那你认为,”她把银色的叉子竖到他的眼皮上,如果他眨眨眼,大概就会碰到睫毛,“我们关系怎么样?” “还……不错?” “那你和你的前妻呢?” “也还不错。” “那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大概没有。” “说得对。” 弗里达接受了她莫名其妙的诡辩,换了个方式说:“但我看得出来你很爱他。” “按照你的眼睛来看,”她收回叉子,重新去吃蜜瓜,“他爱不爱我?” “看不出来。” 她从鼻子里“哼”一声,态度模糊地笑了起来,似乎觉得挺愉快。 这时候,弗里达的信息板发出受到邮件的“滴滴”声。 克劳蒂亚本想把提示条快速划掉,以便继续让水果模型们互相碰撞,uu看书 ww.uukan 但她瞟到了几行值得注意的字符。 “这是……‘渊洞能够给予你以安宁与极乐,如果你需要获得真正的——’这是游鱼小姐发给你的?我也收到过。你想,她那么看我不顺眼的,居然也群发给我过。但我没有点开来看。” “哦,那个。”弗里达稍微抬起点头颈,克劳蒂亚把信息板翻过去给他看。 他眯了眯眼睛,因为抬头太累而深深叹了口气。 “大概是她最近迷上的新玩意儿……你知道,莫名其妙的保养方法,之类的。”他重新倒回枕头上,并把手放在女人光滑的背部轻轻抚摸。他的另一只手被玩具手铐拷在床头。 “我觉得更像是什么古怪的迷信,邪教组织——她居然喜欢那种东西?” “唉,她是那样的。” 克劳蒂亚皱了皱眉。 “只有愚蠢的家伙才会被那些话术欺骗。” “她可能在某些方面是很蠢。我从来不回复她的这些邮件,她还把类似入场券的东西硬塞给我,那时候可是在服装展上。你敢信吗?” “她怎么能又尖酸刻薄又蠢又傻?” “你们女人总是这样看对方不爽吗?” “不,那倒不是。这和性别没有关系。”克劳蒂亚捏住他的鼻子狠狠拧一把,笑嘻嘻地说,“只是因为我和她都是恶毒的女人。但我绝对不会像她那么蠢。” 他稍微愣一愣。 “那我就祝福你早日把她的总监位置抢过来吧,宝贝。” “我就喜欢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吻他一下,笑得又甜又坏。 章50.新兴教派 苜蓿侧头看向与他一样坐在喷泉边的女人时,稍微被吓了一跳。 她看上去比平时要失落,面色不好到像是正在生吞无数只苦味青蛙。 依旧是傍晚的公园,依旧是汩汩的喷泉和喧闹的放学孩童。 对于苜蓿而言是下班后的放松场所。 “蓝小姐,您最近身体不适吗?”苜蓿开口问道。 这样问了之后,又担心对方会觉得他是在多管闲事。 好在女人并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 相反,她像是终于找到了倾诉对象,于是开口说起话来,不再苦着脸发呆:“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sk市最近有一个叫做‘渊洞’的奇怪组织。也可能不是最近了,只不过我之前没有听说过。” “嗯……‘渊洞’?” “深渊洞穴,似乎写出来是这样的。” 苜蓿摇摇头:“我不太了解。” 她叹了一口气:“听人说,似乎是个新兴起来的奇怪宗教。” 宗教啊…… 苜蓿对宗教没有太多正面情感,毕竟他的先祖曾经遭受“狩猎”,不过因为他是个具有足够知识量的理性现代人,所以他也不认为拥有宗教信仰不对。 只不过如今这个时代,如若要说“新兴宗教”,只能让人想到邪教,而很难认为是什么真正可以当做精神支柱的良好体系。 “请问是,那个什么‘渊洞’组织打扰到您的生活了吗?” “准确来说,不是我——啊,倒不如说如果真是我去参加了一些宣教活动的话,我认为自己是绝对不会被迷惑的。” “听您的意思,是您认识的人想要加入那个教派了?” 她似乎十分忧虑,轻轻绞着手指:“是我认识多年的老友。她上次来找我玩的时候,和我谈起来,说她去听过了那个教派的宣讲,而且觉得很有趣。我原本以为园园不是会对那种东西感兴趣的人。” “是所谓的……邪教吗?” 蓝欣存摇摇头:“我不知道。” “唔。”面对这样模棱两可的说法,苜蓿唯有含糊地点头。 “你看,她还发给我了他们的宣传视频。” 说着,女人把自己的通讯板朝苜蓿递过去,并点开一个视频。 傍晚的阳光透过喷泉影子打在图像上面。摇晃的水波底下,一个男人在屏幕上高声宣讲,他的背后是一派大好自然,森林、草原与大海不断转换。 男人的话大意不过是人们在世间如何如何受苦、心灵如何如何堕落,如果想要获得解救的话,就得通过什么“拥有圣匣”之圣人的引导,由此获得贯通宇宙的智慧,以及万全的安宁和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可谓心想事成。 这个年代了,居然还有用如此话术以操控人心的组织吗? 苜蓿心里茫然。 话说回来视频宣讲又是什么毫不古典的宣传方式啊……真是莫名其妙,简直有些滑稽。 苜蓿活得够长,知道东西也够多,他可以从那段视频里找到无数“宗教构建”时的拙劣技巧甚至体系借鉴。 比如“圣匣”,这很明显是取自上神教《神圣经典》中的“空柜”:传说曾有过覆灭人类的瘟疫,曾是“空柜”接纳并给予了一切。切翁上神在空柜中,将他所有的一切放置其内,人伸手,虔诚者得到祝福,不诚者得到灾厄。 再说,如若真是获得了无垠智慧与全能大道,那样的人又怎么会贪恋所谓的荣华富贵?这些自相矛盾的说辞,无疑出自庸俗市侩之人的谎言。不过……邪教这种组织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而建立起来的? 关于这一点,苜蓿此前没有仔细思考过。 或许花一点儿时间来研究邪教人士,也会挺有意思(他走神一会儿,这样想道)。 ——“被牢笼所囚禁的人,你们怎知道自己并不该遭受痛苦;那儿有一个全新的世界,通过深渊而抵达。” 通篇讲话中,只有这句话多少引起苜蓿的兴趣。 因为这句话让他回想起《黑暗之书》中《深渊》一篇。 视频不过十来分钟,很快便播放完了。 女人叹了口气,将信息板重新放在膝盖上。 “不用担心,”苜蓿安慰她道,“如若真是害人的邪教,一定很快会被铲除的。至于您的朋友,我相信您多和她聊一聊的话,她很快就会明白那些拙劣的宗教并不能被当做生活的信仰。如果觉得需要信教的话,那些绵延千年的教派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苜蓿本人是不信教的。 所以他觉得自己没法说出些所以然来。 这样一想,他担心自己的观点并不完全正确。 “您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换个角度问道,“或许是因为生活上遭遇了什么难以逾越的障碍,所以才会依赖宗教吧?” 女人想了想,说:“我觉得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除非是她没有告诉我。uu看书 .uuansu.cm 她可以说是我的搭档,但在我们步入社会之前,我们当了好多年的同学,是最好的朋友。我偶尔会想,她到现在还没有结婚,会不会就是因为我太让她操心的缘故。” 看来关系是真的非常好。 她接着说:“园园对待工作非常认真,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在职场上雷厉风行——这个词语根本就是用来形容她的。她总是忙到几乎没有私生活。只有喝酒喝醉了才会哭一哭鼻子,撒撒娇。” 苜蓿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位干练的都市女性形象。 将这样一个形象,与之前苜蓿所建构出的邪教形象联系在一起,似乎既不可思议,又在情理之中。 若说这个时代的人具有充足的理性,他们的确理性,作为战后第三四世代,他们具备批判社会与自己的能力;但似乎也是最最容易情感崩塌、观念崩溃的一代人:第三次世界大战消解了人类文明的繁荣传说,又迅速重生,在这一过程中,人类还未能重新构建好自己的精神信仰。 就在苜蓿陷入思想世界时,坐在他身边的女人突然说:“我决定了。” 苜蓿回过神来,有些不解:“决定了什么?” 女人将信息板在大腿上轻轻拍一下,说道:“我决定了,要去参加这个‘渊洞’组织的现场宣讲!” “啊?” “所以说,就是视频最后给出的网址,通过那个可以报名参加线下活动。” 这样说时,女人的眼睛发出光亮,像是被勾起极大的兴趣——几乎可以说是一扫颓丧之色。简直让苜蓿有点儿认不出她来了。 章51.中庸青年 自从那天,在公园喷泉边发表了“我要去参加线下集会”这一决意之后,她不再在傍晚时分到公园去闲逛了。至少,苜蓿没再见到过她。 算一算,似乎已经过去了一周多。 苜蓿是坐在占卜屋里发呆时,突然惊觉此事的:说不定她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一阵悚然之后,他又瘫回座椅上,用手支着头。 两人是标准的萍水之交,萍水之交的局限正是在于对彼此没有任何的约束与了解,这当然也是乐趣之一。 真是可惜了。 或许因为获得了别的乐趣,因而不打算再到公园里消磨时间,与像自己这样的古怪男人进行傍晚约会—— 他原本以为她会是一个“灵媒”。 灵媒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于巫师的存在,就像姻亲。在彼世,他们是“巫师”,而在此世,他们就是“人类”;在此世,被称为的“灵媒”的,在彼世就是普通人。 如果说裂隙彼侧的魔法世界中,自然演变出的最类似此世“人类”的物种,想必就是巫师了。吸血鬼、狼人尽管也与人类(巫师)相像,但毕竟还是有着明显区别。 如果那女人是灵媒的话,无论如何是会令他感到亲近的。 想到自己还没有问过她到底是不是灵媒,以后也不一定有机会再见,不免有些遗憾。 他正挂念着那萍水相逢的奇妙女人,帘子突然被掀开,灰色的青年走了进来。 “苜蓿先生。”夜月雯笑着冲他挥挥手。 夜月雯在这时候过来,苜蓿还是挺高兴的,他正感到无聊与烦躁。 “下午好……” 苜蓿抬起脸,注意到青年脸上有伤。 青年显然明白他在看什么。 他伸手用手指碰了碰嘴角的伤口,在苜蓿对面坐下后,他长长舒一口气,身体慢慢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手习惯性地伸到口袋里摸烟,又收回去。 “刚好走到附近,来你这儿弄杯茶喝。” 客人都这样说了,没办法,苜蓿只好走到员工休息室去替青年泡茶。不过自从青年修理过那台饮水机之后,热水供应的确得到了保障。 青年端起茶喝,呲了呲嘴角,是伤口被水刺痛了。 他抬头看向苜蓿,解释道:“霁哥打的。” “你们的大哥?” 他点点头,神情依然平静,但是语调似乎有些苦涩。他以一种闲谈的口吻说道:“霁哥想要我待在sk市那片区,我和他吵起来了。” 说实话,苜蓿没能很快理解青年在说什么。 但他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温和的茫然。 青年握住茶杯,在桌子上缓缓画圈:“对了,就是苜蓿先生您居住的那儿附近。我以前在sk市住过一段时间,也是在盛岚井附近租的房子。” 希尔维的地方行政区域划分等级有五,分别是东西两区,市、县、井以及街道(镇)。 sk市位于新旧区交界处,周边有数个县,城中则划为五个“井”。苜蓿所居住的地方正是位于东北方向的盛岚井。 “没想到您居然在sk市居住过。我听霾说,你们一家住在se市。” “对于她而言,我们的确是住在一个家里的……”青年笑了笑,他的笑容和声音一样带有金属质感,且嘴角弧度与霾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但他和霾还是不太一样。 “我是因为大学在sk市读,所以与朋友一起租在这儿。” “所以说您最近也是住在盛岚井?” 青年摇了摇头:“之后会住过去。如果霁哥执意不许我回家的话。” 他又摸一摸脸上的伤。 “不允许你回家?” 苜蓿有些吃惊。因为这实在让人同情。 “霾也瞧不起我呀。”青年平静地说,“是因为我不够像‘夜月’的缘故。” 苜蓿作为旁人,觉得这对兄妹真的非常相像。 “好啦,不谈我的那些破事。”青年端起变温的茶水大口喝下去,然后说,“聊点别的。对了,那个梁城的事儿,你应该会想知道?不过我讲一件事,你也得和我讲一件,这样咱们等价交换,可以聊到店里来客人。” 不知不觉间,敬语体系已经从两人间差不多消失了。 青年几句话介绍完那名被叫做梁城的青年的经历后(对于一个人的生活经历的讲述,确实可以详则书写不完,略则寥寥数语,青年选择了折中的方式),苜蓿则告诉了他自己在喷泉公园中见到的奇怪松鼠,以及那位好友加入邪教的女人。 “你有没有想过,那不是松鼠,而可能是‘异界生物’?”青年有条不紊地分析道,“在sk市有公安厅下属的特殊处理部门,正是因为市民的确经常发现异界动物和细小裂缝。你可以考虑报警。” “啊……” 这似乎是浪漫主义者的描述与客观视角的碰撞。 “你说得对。”苜蓿点点头,“我会进行确认,然后大概考虑报警。” “然后,至于那女人提到的‘渊洞’宗教组织。”说到这个,青年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些,又露出苦笑,“我确实听说过。似乎他们的集会极地就在盛岚井一代,挺久之前就有人汇报给我们过。” “原来是这样吗?” 与苜蓿的惊讶不同,青年似乎认为这是很寻常的事,至少无需特别在意:“因为之前没成什么气候,‘飓雷’也就没有找过他们的麻烦。不过,如果我真的必须接管这片辖区的话……那他们开刀,做个下马威也不错。本来按照规矩,也是应该收取费用的。” “收取费用……” “嘛,uu看书 ww.uuknshu 就是所谓的保护费。” “连邪教都要收费吗?” “薅羊毛可不就得一视同仁,不然不公平。”灰色青年摊摊手,“所谓收费,本身便是为了表明权力关系。之前因为没有必要,所以就不必多操一份心,但或许我是该调查一下他们的现况了。如果你有什么消息,或是困扰,都可以找我谈。” “好像有些地方,人们把暴力集团首领称为‘教父’。” “哦,你是说那部经典电影。”夜月雯果然能够迅速明白他的意思,并且流畅地予以回应,“各国有各自的行情,希尔维的党派运作还是与意大利黑手党不大相同的。不过……说得对。如果我接手盛岚井,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就得对你——对你们负责了。” “感觉不会是一件坏事?” “希望不是。但也不用担心,我暂时不会坐到多高的位置上。你或许会看到我作为收债人学徒,在酒吧里与人打架呢。” “真的吗?” “真的。”青年冲他笑起来,“我就是这种初级菜鸟。但你如果想要订做蛋糕、美容美发、宴请客人,都可以找我帮忙。” 虽然是开玩笑,却不知为何有些悲伤遗憾的情绪。 “这样吧,”青年放下茶杯,似乎决定离开了,“我会留意那个‘渊洞’的情况,有空就会过来告诉你。” “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 青年走出去的时候,刚好又有一波年轻女学生涌进店里,于是苜蓿再次听到了那种年轻女孩看到痞坏帅哥的议论声。 章52.秘密集会 克劳蒂亚倒挂在天花板的吊灯上,盯着手中的信息板陷入沉思。 ——依文走进客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她的头发扎在脑袋后面,散乱的部分则垂挂下来,睡裙也朝下翻开。并且,没有脑溢血的症状。她的脚像山羊蹄,又像鹰爪。 “克劳恩。” 他抬起头,问道:“你在看什么?” “依文,你回来啦。” 在他没进门之前,克劳蒂亚一定已经听到了动静,闻到了气味。所以这是无意义的对话。无意义的对话原本专属于人类,但克劳蒂亚很喜欢也很擅长。 “我在看时间安排。” 她滑动着信息板。 “你有什么打算吗?” “嗯……” 她轻轻摇晃身体,吊灯的彩色玻璃与光线交织错杂。这当然是克劳蒂亚喜欢的灯。她挂在树枝状的金属支架上,像一条蛇。 “不用担心,这次的事情不需要你费心的,我没有在给你安排那种无聊的下午茶和富豪宴会;工作也没有增加。”克劳蒂亚倒着望向他,“我一个人去看看就行。” “去看看?” “一个邪教组织的集会,说是什么能够引领庸人走向全新的命运呀,可以开启两个世界相联的智慧之眼呀,之类的——感觉会超有趣……”她猛地噤声,停止速度太快以至于灯光都不安地闪烁了两下,“抱歉。” “抱歉?抱歉什么?” 她从天花板上轻巧地跳下来。 “你不喜欢这个话题吧?” 银发男子不置可否。克劳蒂亚抱住他的腰,抬起头睁大眼睛对他笑:“反正就和其他事情一样,我只是觉得有趣才去玩儿。下周日。” “我是上神的孩子,而你不是。我清楚这一点。”他望着她说,“又及,我现在已经不再属于他。” 恶魔甩动着尾巴。 “当然啦,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和我一起去——我们一起把那些滑稽的表演者的衣服撕碎,告诉他们切翁是世间的唯一上神,不也很好玩?” 克劳蒂亚心里太清楚,这个话题触到天使心中的壁垒,因而他绝不会回答。 - 若说恶魔有何恶劣之处,答案绝对是,它们从头到脚、从指甲到灵魂都污浊不堪。 越是被规则定性的事,越是要打破——从这个方面来说,其实如若世间没有规则,它们也就无所谓罪恶。克劳蒂亚之所以与依文相处几千年,原因正是因为,它们之间的规则非常之少,几乎可说是没有。 但,规则或多或少总是会存在的。 ——“切翁上神”,不要试图触及并谈论他,这便是最重要的规则。然而因为她是恶魔,所以总不免想要去戳弄。 她套上在入口处分发的深灰色斗篷,朝建筑深处走去,跟随前人拾级而上。 周围的同行者大多神情肃穆,唯有她简直是要把新鲜感和愉悦写在脸上。 她此前还没有关心过这些所谓的小小宗教,此时便觉得很有意思。 来到一间规模不大的礼堂后,在木质长椅上排队坐下。 算上她有二十多个所谓的“初次聆听者”,说实话比她预料得还要多一些。不过其中至少有五六个托儿。 装置在大厅前侧的音箱播放起低沉古怪的音乐。 台上走出来一个身着长袍,面色和蔼的中年男人。 “欢迎各位兄弟、姐妹,共聚在渊洞的注视之下。”开场白便直接点题,是不错的方式,“无论各位是通过什么方式,得以来到此地,‘渊洞之眼’都能清晰洞彻你们心中对待真理的渴求,对待幸福的追求——” 他以手指天。 克劳蒂亚抬头看去,看到天花板正中间画着一个漆黑的圆形,里面用更深的颜色绘出具有立体感的螺旋。 接下来是一段介绍。 除去所有玄之又玄的宗教用语后(此教融汇了上神教、基督教、佛教以及印度教等等玄言),简单来说,他介绍了一下何为“渊洞”。中年男子口中的“渊洞”,是圣人追求到究极智慧之后,得到的另一个宇宙的“模型”;含糊其辞时,又将它描述为一种创世行为。 在克劳蒂亚听来,更像是他们得到了一个“裂隙”。 ——也就是与将生命树卷入此世的那个时空裂口一样,是联系另外一个层次宇宙的“裂隙”。从道理上来讲没什么玄妙之处,早已是现代科学证实过的现象。 不过,如果男人口中的“创世”为实,即“圣人”凭借一己之力开拓(联结)了另一个世界的话,那么就与几千年前切翁上神开启裂隙带来审判日一样,不是小事。 不过克劳蒂亚很怀疑他们究竟有没有这个水平。 等到介绍完毕,男人接着提出一组提问。 “迷茫的兄弟与姐妹,你们中有人收饥寒所苦吗?受贫穷所累吗?” 有零星三四个人举起手。 那几个人就铁定是托儿无疑——谁会在陌生人之中坦率承认自己是个穷人?克劳蒂亚几乎有点想笑。 接着,男人又问:“你们中有人受到他人的压迫,受到无端的指责,受到巨大的平庸世界给予的压力吗?” 更多人举手了,一个接一个缓缓举起来。克劳蒂亚想了想,觉得按照这种问法,任谁都有资格举手,于是她也将就着举起手。 她注意到台上那个司仪的目光不时停留在自己身上。 她观察身边的人,注意到他们的瞳孔都微微散大。 或许有人在空气中释放了少量类似迷幻剂的东西。做出这个判断后,克劳蒂亚也适当将自己的神情趋于放空和迷茫。 “可怜的人。待到你们获得渊洞的智慧,苦难便会离你们而去了。” 这样说完之后,男人从台上走下来,他的长袍拖拽在脚踝。他的个子很高,一身纯色浅白长袍,在被灰黑罩袍包裹的人群中行走,起到鹤立鸡群的视觉效果。 他一一与人握手,并低声絮语,或赞美他们的“质朴”“纯洁”,或赞美他们拥有“机敏”“灵巧”,这个宗教似乎不排斥金钱和权力,因为他也夸赞那些一看便家境宽裕的人“您拥有可以造福的东西”。 男人来到了克劳蒂亚面前。 他的微笑松弛而宽厚,眼球在眯起的两片眼睑之间快速将她打量一遍,然后与她的视线交汇。 克劳蒂亚伸出手。 男人用宽大的双手握住她,男人的手因为与前面的人相握过,因而并不足够干燥,克劳蒂亚只是笑一笑。她知道自己的笑容很有魅力。 男人对她说:“您拥有惊人的、非凡的美貌,这一定为您带来过好运,uu看书 .uunshu亦带来过忧伤。” 实际上,并没有“忧伤”。 不过她设身处地站在人类的立场短暂思考了一会儿,佯装谦卑地低下头。 “不用难过,孩子,美貌是礼物和财富。在这儿,在渊洞的注视下,您会凭借它获得至高幸福。” 这听起来有性骚扰之嫌,不过克劳蒂亚当然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又抬起头笑一笑。 散会后,她看到有两个似乎是结伴同行的人,他们说“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同时脱下罩袍扔进垃圾桶中。但也有人神情严肃,将罩袍整齐叠起搭在臂弯上。 克劳蒂亚拎着那件袍子,在前者与后者的做法之间犹疑。 这时候她的通讯器响起来。 是来自摄影师约翰·弗里达。 “弗里达先生。” “克劳蒂亚,下午好。对了,你在哪儿?” 她低头看看自己鞋尖,又朝道路两边望一望,随口道:“在逛街。” “那你有空接电话吗?” “如果你这样问,我一定会说‘没空’的。” 弗里达短促地笑了几声:“如果你有空的话,我是觉得你或许会对这个消息感兴趣。” “什么事,你说吧。” “我听说你之前在邀请那位新人——卡捷琳娜·索罗金娜,那个西伯利亚姑娘,你看上她了。” “对,我觉得我可以尝试签她。她怎么了?” “游鱼小姐好像带着她和另外两个新人去参加了那什么……邪教的集会,就是你之前也收到过的邮件里提及的‘渊洞’。” 章53.会员制度 灰色青年撩开纱帘,将一枚黑色的金属物抛到他面前的占卜桌上。 “这是什么?” 苜蓿探头去看。 那似乎是一枚胸章,金属熔铸成圆形螺旋,漆成黑色。 “这是三等以上信徒才能被发到的勋章。” 三等以上信徒? 苜蓿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渊洞’吗?” “对。” 青年拉开椅子坐下来。 他来这儿只象征性地占卜过一次塔罗牌,之后就像来茶室打发时间似的,而且光喝茶不付钱。 “我之前去小小调查了一下。” 这样说着,他却又把一只塑胶袋放在桌上。苜蓿打开袋子看了看,发现是笋丝青豆:一道历史悠久的中国古典冷盘。 ——感情他来茶室还自带零食了。 苜蓿有些哭笑不得。 夜月雯态度自然,随口解释道:“是朋友自己做的。带过来给你也尝尝。你能吃笋吗,青豆不过敏吧?” “嗯,爱吃。” 于是两人泡了茶,吃零食,聊起邪教组织的话题。似乎有点儿过分悠闲。 “不问不知道,一问才发现,连飓雷里都有人认识那些信徒。”青年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这个习惯也是和霾一样的,“所以我就问了七叔家的小子的同学的妈妈,然后拿到了这枚徽章。当然啦,为了样本足够,我也问过了其他一些人。” “七叔家的小子的同学的妈妈……” 这也算是“飓雷里有人认识那些信徒”吗? “对。虽然很对不起七叔,但我确实威胁了那位女士,然后得到了很多情报。” 青年的行事逻辑似乎是黑色社会独具,和他实在不在同一个频道。 不过无论如何得到了有关消息。 对于苜蓿来说当然是好事,不过大概给那位七叔的孩子的同学和他妈妈留下了心理阴影吧。 “事实上,是这样的,他们那个教派的上下等级很分明,和传销组织差不多,都是按照等级来分配参与度。从初级到最高等级的信徒,总共是五级,下两级都是所谓的‘聆听者’,往上第三级是追随者,第二级是慎行者,第一级是净心者,金字塔的尖顶上,则是被称为‘圣人’的教派创始人。” 苜蓿在脑海里画出一幅古埃及风格的图画。背面侧身人站在一个个窄框中。 “像是精心设计过的。” “可不是嘛。”青年打了个响指,“还有专门的会服、会徽,好像三级信徒还有专车接送参加集会。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 “对。”青年面容严肃,他颈子上的纹身像蛇似的微微正过身来,“因为有远比这些更重要的情报。足够使我将它们那个组织定性为‘毒瘤’。而‘毒瘤’是需要考虑切除的东西。” 苜蓿忍不住吞咽一下。 茶喝得差不多了。他把杯子放下。 而青年接下来说出来的话,也的确足够惊人。 “他们的信徒,似乎会把年轻女人当做‘祭品’献给‘圣人’。” - “伯母好。” 前日下午三时,灰色青年坐在客厅里,微笑地望着坐在对面、神情拘谨的中年女人。 他态度温和热情,像个保险推销员,眼神又像蛇。 宛如有巨型爬行类在家中盘踞一般,女人坐立难安。 她替他泡了茶,又端上了点心,随后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好坐下来等着他开口。她用余光望着大门边的报警器。 “抱歉在工作日下午打扰您。是这样的,我听说您加入了一个叫做‘渊洞’的组织。” 青年面带温和的笑容,终于开口了。 “……是我的先生请您来的吗?”女人眉头紧紧皱着。 “可以这样说。事实上,我被嘱托,调查‘渊洞’是否为一个正派的宗教组织。如果您能配合我的调查,就再好不过了。” “但我怎么知道您究竟是……”女人十分警惕,然而又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她已经十分后悔自己给青年开了门。现在这个时间距离丈夫下班还有很久。 青年冲她笑了笑:“您可以把我当做是为警方服务的侦探。” “侦探?” 因为青年长得实在不够正派,所以若说自己是警察的话,十分没有说服力。但那种杂牌侦探的形象,倒还算吻合。 但他并没有侦探的耐心。 看到女人无比狐疑恐慌的样子,青年随即口风一转:“如果那是对您身心有益的宗教,介绍给我,让我了解一二,应当也无不妥。” 他依然笑容可掬,说出来的话却让女人十分不安。 “然而,如果连您自己都认为那不是什么好事的话,如果我在四邻里散播您加入邪教的风声——这里是资源副二级的公寓吧?无论是安保、环境还是社区活动,似乎都做得相当不错。你们会定期举办居民聚会吗?孩子们的妈妈,各位夫人也经常聚在一起讨论孩子教育吧?” 威胁含义一目了然。 她突然就崩溃了。当然,这种崩溃也让她感到轻松。 “如果你真是帮助公家在做事,那如果我之后受到什么……危险。你也能保证我的安全吗?”她试探着问。 “那当然。”青年一口咬定,神情自若,“察觉到危险,你打名片上面的电话就行。” 如果真是骗人,女人似乎也无法不信了。 她用披肩将自己裹紧,犹豫片刻,开始讲述起自己的经历: 大概在去年八九月份时,她第一次从朋友那里听说了“渊洞”。 彼时她的大儿子刚刚考上高中,与几个朋友到旧区自由行。她的丈夫没有假期,她又没有自己的工作,于是十分空闲。而空闲实际上加重了她的焦虑。 是否要重回职场?自己还有那样的机会吗?隔壁家太太似乎总似瞧不起她的衣着,聚会时也有人暗暗嘲讽她喜欢的品牌……儿子上的高中是私立学校,是否需要先去打点一下校长老师?丈夫换了新的助理,听说年轻漂亮…… 这个时候,朋友说有一个“共助会”,uu看书ww.ukansh 里面免费交售瑜伽课程和静修指导,只要交一定的会费,就可以加入。 她交了“会费”,进入该组织参加了几次所谓的“聚会”后,发现自己已经成了该组织的二级成员(后来她知道,如果不交一笔“会费”的话,就是所谓的初级成员)。 不过那时候她还并没有明白“渊洞”是所谓的“后时代新兴宗教”,而且她已经在数次对几个所谓的“大师”所说的东西深信不疑。 “所以你真的相信所谓的‘渊洞’存在吗?” 青年这样问的时候,女人的神情十分茫然。 “不……我当时,只是很相信他们所说的‘只要遵循圣人的引导,就能获得永恒宁静,达至臻纯’。” “臻纯?” “说是如果那样,就能洞悉世界。而就算达不到那样的境界,只要专一于‘渊洞’,就能心想事成。” 所谓的心想事成,在当初的她看来,意味着一切烦心事都能解决。 而且彼时她既厌恶家庭生活,又恐惧社会职场,至于家庭主妇们的聚会,更令她厌烦且痛苦。唯有在参加渊洞集会时,她感到周围的人都怀抱善意,彼此互相理解。 “那您又为什么怀疑他们其实是一个邪教组织了?”青年问道。 “不,我不认为……” 她那十根指甲修剪精致的手指紧紧揪住围在身上的披肩。 过了一会儿,她才接着说:“的确如你所说,之前我所怀疑的几件事,无疑动摇了我的信仰……在那件事之后,我其实一直在寻找退出‘渊洞’的机会。” 章54.海滨鸥群 “最开始的时候,那位伯母说她通过每月定期举办的大型集会,认识了不少有名有钱的人。这让她感觉很成功,也让她十分相信加入渊洞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其实可以说,‘渊洞’是靠那些高级信徒的布施捐款来支撑起组织运营的?” “肯定是的。至于那些高级会员,听说可以真正面见‘圣人’。那女人说,他们甚至与她绘声绘色地赞美‘渊洞’。她说在那些人的描述里,渊洞是一个真正的宇宙……” 青年耸耸肩。 “嘛,无论如何,那段时间她被‘渊洞’那套运营方式吃得死死的。不过正是因为她缴纳的会费更高、认识更多的所谓‘慎行者’,随着进一步深入,她也察觉到了这种邪教运营的陷阱——毕竟她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且又不是含着金钥匙出生与现实隔绝太久的‘成功人士’,所以足够精明。” “她有告诉你具体的疑点吗?” 青年点点头:“尽管都比较鸡毛蒜皮,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也可以说明,那的确不是什么正经的宗教。” 简单来说,在连续参加几次“高级集会”后,她注意到有些慎行者和净心者偶尔交谈时,会提到“祭品”这个词。然而她如果走上前凑近去听,他们便会终止这个话题,有一次她忍不住发问,却被告知这不是“追随者”能够知晓的事情。 这个时候,中年女性的八卦精神起到了极大作用。 她询问自己的朋友,发现对方也不知道何谓“祭品”,不过对方说,自己曾经听到他们用“上一个逃走了”来形容过“祭品”。 “至于另一件事,就是我十分在意的了。”青年说道这里,突然正色道,“在那些所谓的宣教活动中,似乎使用了‘致幻剂’之类的药品。” “是说……那种药品吗?” “今年上半年五月的时候,政府公布了新的成瘾性药物清单,其中着重详细描述了一种新药,‘白纱’。那种新药易挥发,易溶于空气和水,挥发时烟雾呈灰蓝色,有淡淡樟木味;吸入后引发镇静效果,外部表征有瞳孔散大、呼吸放慢,会导致精神麻木、记忆力下降等危害。” 这些新闻对苜蓿而言实在是过眼云烟,不能在脑子里刻下什么印象。 青年接着说:“在那条新闻被播放后,伯母说她下一次去参加集会的时候,就没有再闻到明显的樟木香味了——因此她怀疑‘渊洞’在偷偷使用毒品,由此操控信徒。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就是‘我是正派人,一想到自己可能吸食了毒品,当时便十分害怕,而且越想越觉得恐怖,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或许只是她神经过敏?” 青年摇摇头。 “之后我再向其他几名信徒问话时,他们都承认曾经闻到过独特的香味,并且在聆听宣讲时感到‘无上庄严的力量使人头晕目眩’。可以初步确认,渊洞或多或少有使用过‘白纱’。而且说不准还藏有更多的非法药品。” “黑猫的胡须啊……” 苜蓿有些担心起喷泉公园里的那位蓝欣存小姐了。 “暂时来说就是这样。”青年抛起一颗青豆,抬起头接住,压在舌头底下,“我会继续关注他们,并且弄清楚‘祭品’到底是什么。” - 她望着窗子的方向,突然出神了一阵子。 窗子外飞过一群又一群的海鸥。 她还小的时候,母亲时曾经带她到海边去看…… 原本绵连不觉的快门声猛地截止住。 “肩膀朝左转一点!朝左——卡捷琳娜?没听到吗?” 她回过神来,收回眼神,看到摄影师有些发怒的脸。举着反光板的打光师、捧着化妆盒的化妆师、提着下一套衣服的服装师、后勤人员——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她。 “抱歉……” 她低下头。 “是太累了吗?”有人问。 于是监督说提前休息,拍摄暂停十五分钟。 “像她这么好的条件……”卡捷琳娜走出房间时,听到有人在议论,“可惜接的工作不多,而且最近总是走神……” “听说她有紫外线过敏症……或许还有别的病也说不定……” “我听说她现在是游鱼小姐的座上宾呀,哪还用担心没有通告……” “谁知道她是……” 卡捷琳娜走到走廊尽头没有人的地方,靠着窗子慢慢蹲下来。 这是背阳的一面,但窗外明亮的天地依旧让她感到刺眼。 她微微眯起眼睛。 这是多么漂亮的一栋房子呀,面对着大海和悬崖,海鸥一群群飞舞。她想,从前的自己,连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会走进这么美的屋子里。但如果自己像现在这样,继续更加努力的工作,或许不用多久,也能买得起滨海公寓了吧。 她喜欢海鸥,喜欢大海,也喜欢阳光。 她将手轻轻贴在窗玻璃上,叹出一口没有温度的气息,窗子仍然透明如初。 “母亲”说她不应该在白天出来太久。沐浴阳光是一种耗损,会让她口渴、饥饿,甚至可能让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死去。 她想着死亡。 自己是因为不想死,才成为“怪物”的。可是“怪物”也会死。只不过,“怪物”比人类更加坚强,更加柔韧有余。 她的死亡会是什么样的呢? 会不会和以前一样,也是毫无意义、且充满着懊悔呢? 她不知道。 她低头看了一眼通讯器显示屏,十五分钟已经过去了。她站起身,准备重新开始工作,转过头时却被吓了一跳。她的眼里赫然映出女子妖媚的笑容。 宛如阴影,宛如暗夜剪影一般的女人。 “卡捷琳娜·索罗金娜。” 女人有着漂亮的红唇。 她想起了对方的名字——克劳蒂亚·墨菲斯托,依文·安洁卡厄邓的经纪人。 “您、您好。” “很高兴您还记得我,卡捷琳娜小姐。” 克劳蒂亚·墨菲斯托,她不是一个能被镜头固定住的女人。 她的身材是那样娇小,纤细而浑圆,她的皮肤白皙,且拥有鲜活的、富有弹性的血色。uu看书ww.uuknsh 海鸥的影子掠过地面,滑过她的面容。 上一次她们是坐在拥挤的休息棚中,这一次则是面对面站立。 卡捷琳娜比她高许多,因而能够完全地欣赏她。 卡捷琳娜忍不住打量她的全身,并第一次感受到同性之美的魅惑。她惊讶于这一点。因为,这是连她的“母亲”都从来没有展现过的一种肉欲的美。她甚至忍不住想要伸手将她抱进怀里。卡捷琳娜没有想过这可能是一种具有魔法属性的必然效应,属于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影响。 而那个女人则昂起头看着她,忽然从鼻子发出一声嗤笑。 女人的眼睛是鲜红的兽眼。 “您看起来面色很不好。”女人说。 说一个吸血鬼面色不好,和开玩笑没什么区别。 然而女人接着又笑了,嘲讽道:“难道你那么弱,连人血都不能喝饱吗?” 她因为惊异而后退半步。 “什——” “好啦,别生气,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女人摆摆手,同时又朝前走一步。 她并没有生气,她只是惊慌。 女人与她贴得是那样近,让她怀疑对方是否会在自己的气息里闻到血腥味。卡捷琳娜总感觉别人能够闻到——无论自己如何清洁、如何被涂抹上化妆品、喷上香水,那股味道都残留不去,似乎从她的每个毛孔里渗透出来。 “我听说你跟着游鱼小姐去参加了一个什么邪教组织的集会,而在那之后,你的状态就很不正常。” 女人像在看一个笑话似的,盯住她。 章55.快速越塔 晴空与海平线交接,温度逐渐升高的午后。 她坐在女人的红色mini半自动驾驶跑车里,双腿太过修长,曲起放在副驾驶座,看起来有些拥挤。 克劳蒂亚则可以把腿翘起来,穿着黑色高跟鞋的纤细足跟搭在方向盘上。 这个姿势对于普通人类来说大概不会很舒服,但她的身体足够柔韧。 她把空调开起来,用太阳镜扇风。 “我是以你未来的经纪人的身份,想要帮你处理问题。”克劳蒂亚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话,瞪向年轻的金发少女,但她瞪人的模样也颇具风情,看起来并不很凶。 “你应该还和你的‘母亲’在一起吧。”她问道。 卡捷琳娜点了点头。又说:“我和妈妈提起过您。” “她怎么说?” “她说……我应当更谨慎些,然后自己做出选择。” “哦,所以她并不认识我。” “我说了您的名字。她确实不与您相识。” “不不,名字并不重要。不过,嗯……太真实了,”克劳蒂亚哈哈大笑几声,“我实在没什么名气呀!你若是问她听没听说过‘艾瑞纳’,她一定会是知道的。” “艾瑞纳?” 克劳蒂亚摆摆手:“没事,不是什么要紧的。我们还是说回你吧。告诉我,你到底去‘渊洞’做了什么?” “我——” 她又把话吞回去,噤声不语。 “你和你的母亲也没有说过这个话题?”克劳蒂亚敏锐地问道。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选择。” “哈哈,那倒是没错。按照人类的那套说法,‘你已经成年了,一切都要自己负责’。但事实真是如此吗?你拥有选择权,不代表你选的就一定正确。况且,你难道愿意选择不正确,而多绕许多路吗?” 克劳蒂亚·墨菲斯托似乎对她的犹豫态度嗤之以鼻。卡捷琳娜意识到她是一个十分强势的女人。 而且,她又说得很对,正说入自己正在困扰的核心问题。 “可是,你会帮我选择吗?难道你所说的就一定是正确的?” 虽然这是一种质问,但本质上说,这亦是她发出的求助信号。她期望有人帮助自己。 克劳蒂亚看着她。 而她期待着她的回答。 “我说的,当然一定是正确的。”对方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说道,“就算我选择的道路出了什么差错,我也一定把路修直——我是抱着这样的决意,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因而如果你是我签下的模特,我也一定会把你的路掰直,这点你无须担心。” 这听起来像假话。 连说的人自己大概都知道这是假话。 “我不是你的合作者。我也还……没有决定以后会不会是。” “人类的寿命是很短暂的,你以这副面容、这个名字继续生活下去的时间因而也会很短暂。至于信用和声誉,更是毁灭过一次就很难再重建。”女人嘲笑着她的天真,“从这一点而言,你和其他人一样,没有太多权利反悔重来。” “这才是你真正需要对自己负责的部分。” 女孩儿仍在困惑,不敢伸手去接橄榄枝(因为她知道那可能不是)。 “无论如何,选择在你自己,你随时可以联系我,我也还会再来找你。”她冲她甜甜一笑,抛来一个飞吻。 - 第二个周日。 盛岚井的居民区宁静平和,这栋六层楼高的古老写字楼,则形成一个坚实阴沉的塔。 “我想向您倾诉心中的痛苦。” 有着成熟樱桃般嘴唇的年轻女人将手指交叉放在胸前,抬起头,用泪眼朦胧的眼睛望向面前身穿长袍的男人。 男人是“净心者”,是几位“布道者”之一。 他身材高大,蓄着上唇胡须,唇蓄上突起一只禁欲的鹰钩鼻。他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西伯利亚哲人。但谁知道他的内在是什么模样? “我是否能与您私下聊一聊呢……在没有人的地方。” 她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哽咽着的同时开始编造自己哭泣的理由,又觉得似乎无需编造得太过具体,那是白白浪费力气。 “我感到自己活不下去了……尊敬的导师,我活不下去了……分明您给予了我这样多的教诲,我也是真心想要触碰到‘渊洞之主’的智慧,可我实在——” 美人的眼泪往往能够得到好结果。 男人在犹豫一番后,将宽大的手掌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别哭了,孩子,我愿意聆听你的痛苦。” 克劳蒂亚知道这儿是有所谓的“告解室”的。 尽管如此明显地借鉴基督教教堂,但又并没有学得其稳重谨慎的部分:在这个告解室中,听者与倾诉者是面对而坐,中间没有墙壁隔离,无论是面容、声音还是神情,都能彼此探知得一清二楚。 如果真要在这种地方吐露秘密,未免让人不好受。 克劳蒂亚当然没有表现出任何鄙夷,她抽泣着慢慢坐下。 她脱掉灰色的罩袍放在桌子上,被眼泪和汗水濡湿的发丝沾在她白皙的脖颈上。 男人显然深信她是遭遇了什么足可击垮信念的苦难。 这也不怪他,大概换做是谁都没法相信,她是在毫无理由的情况哭得如此伤心。 “我渴望将自己奉献给你们。”她说。 “您认为,我可以有那个荣幸吗?” 克劳蒂亚跪在椅子上,她的膝盖是粉红色,胸脯剧烈起伏。她撩起裙摆,露出被荆棘鞭打过,留下道道红痕的大腿。 她一边回想着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些疯狂的殉道者,一边模仿他们的痴癫姿态——那是千年以前她所见过的人们了,不过因为很有趣,而使她印象深刻,作为素材一直一直保留在脑海中。 她当然获得了成功。 她躺在告解室狭窄的一方小桌上,裙子掀到肚脐。她嘴里随口应承,眼睛则放空望着天花板。 她在脑海里罗列下周的日程安排,挑选新地毯的样式,又想好了要选择怎样的首饰搭配刚刚完成制作的丝绸套装。uu看书 ww.uukanhu 接着她想到自己所属的“红鬼事务所”最近打算扩招,老板如何好言好语地哄她多收几个新人;大品牌的信用危机在秋日展之前爆发,如果情况不好,得赶紧解除合约……如此种种,都是些需要一一分配以不等量精力的麻烦事。 男人呼吸沉重,身体潮湿,像在呼哧呼哧喝水的牛马。她象征性地发出幼猫似的哀叫声,夹紧膝盖。 是无聊的表演。 克劳蒂亚闭上眼睛,免得男人想要与她对视时看到她毫无情感可言的冰冷目光。 然后她接着回顾日程:工作、业余社交、工作、职场社交,接送依文去拍摄新期刊封内页、走台排演、衣展面试,以及下周三、下周日来这儿继续参加‘渊洞’集会…… 最好能顺着身上这个男人的线索,接着再往上爬几步—— 克劳蒂亚已经开始期待,当积极活跃地参与渊洞组织(或许还“布施”了许多许多“善款”)的游鱼小姐发现自己迅速站到她的边上,踩住她的裙摆时,那满脸玻尿酸的傲慢女人会露出何等惊异、何等不快的神色。这是一座小小的塔,有的人或许以为它是云山雾罩的庞大深渊,但克劳蒂亚清楚它的阶梯又窄又短。 无论如何,折磨人类、玩弄人类总是如此有趣,值得她小费一番功夫。 不过,如果想在去南亚美利达洲旅行之前解决掉这些问题的话,就不得不加快步伐。 她决定等到这个男人从她身上下去后,她要打电话预约一顿高级中餐,大快朵颐,好好慰劳一下自己。 章56.红色蛇眼 《伊娃之果》的工作室总部位于sk市的市中心黄金地段。 那一整栋大楼,从中间开始到顶层全都属于“伊娃”,包揽了时尚界的一条龙,从服装设计到化妆品生意,一应俱全。 是所谓时尚之都的心脏要地。 ——当然也是浮夸的说法。 而克劳蒂亚·墨菲斯托所隶属的事务所“红鬼”,十分不幸,正是位于“伊娃”的隔壁写字楼,与其他几个服装公司、设计师工作室各占几只格子。 她的老板总是和她说,再有钱一点儿就换到别处去,去一个“春暖花开,面朝大海”的地方。不过说来说去,钱是永远不会够的,搬迁又那么麻烦。再说,偏僻的郊区美景,当然不如快捷的交通线路来得实在。 克劳蒂亚此时站在《伊娃之果》杂志部门的主编办公室里。 她面前是长长延展开去的月牙形玻璃办公桌。 主编——小林游,就是大家口中常常称作“游鱼小姐”的女人。她今年过了五十五岁生日,留着不过眉的齐刘海,盘起笔直的长发。 “我不理解,你为何迟迟不允许依文与我们伊娃进一步合作?” 克劳蒂亚歪歪脑袋,装作想不起来对方在说什么。 “哦,”她恍然大悟道,“你是说终身合作合约吗?” “你知道,至今签下这个合同的模特才不过五人,里面还有两个分别是影后和影帝——‘伊娃’从不做出随随便便的决定,我想你分明很清楚。我不明白你何必这样固执己见,这对于依文的发展不会有任何好处。克劳蒂亚小姐,你虽然年轻莽撞,但大家都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一口一个“依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和你有一腿呢—— 克劳蒂亚在心里冷笑。 “那当然,《伊娃》是最畅销的时尚杂志,我再清楚不过了。”她挂着假笑高声赞美道,“更何况您的眼光是如此独到,慧眼如炬如您,又怎么会做出错误的决定?” 女人皱起因为多次拉皮填充而过分僵硬的眉心。 “所以你为什么再次拒绝?我不理解。” 不理解。 不理解? 这回克劳蒂亚是真的发出了一声冷笑。 首先,谁会看不出一个天使有多美?难道依文·安洁卡厄邓的成名之路上,会缺少任何一块垫脚石? 再说,他的登记年龄是二十二岁,两年之后的现在也才二十四岁,对于男性模特来说还相当年轻。 以及,克劳蒂亚还记得依文第一次与《伊娃之果》合作时,游鱼小姐特意邀请那一期的所有工作人员去她的别墅参加派对。当时克劳蒂亚认为这不是坏事,甚至还劝依文不要对谁都冷若冰霜,至少假装笑笑。后来,依文说小林游想要拉他进入自己的房间。 不能忍受。 绝对不能忍受。 除了她之外,谁也不能玷污他——他是属于她的。 在那之后,无论是怎样的聚会,克劳蒂亚都要亲自监督。如果她不能弄到邀请函,也一定会变成依文手腕上的蛇形饰品,用红宝石做的眼睛打量一切旁人。 至于游鱼小姐? 克劳蒂亚望着这个贪得无厌、被名利宠坏的高层人士,几乎有些同情她。 克劳蒂亚是不会去恨什么人的,恶魔不会恨,更不可能恨“人类”。 女人用变色眼镜下化着浓妆的眼睛与她对视,突然说:“克劳蒂亚小姐,像你这样独断专行,依文没有意见吗?他现在已经千金难求,以后只会更加值钱,你真能永远抓在手心里?” 以人类的眼光来看,小林游说得完全没错。 名和利的鲜艳色块之下,爱、占有和恨,全部如同溪流上的落叶般一文不值。 但是很不巧,她就是能把他死死抓住。 “我们还是别谈生意了吧,游鱼小姐。”她走到落地窗边伸个懒腰,坐进设计成白色卵形的单人沙发里,“我倒是对您之前发给我的邮件很感兴趣。” “什么邮件?”女人挑起眉毛。 “关于‘渊洞’集会。” - 各位,还记得我的故事吗? 远古时代的浪漫故事。 上回说到,我爱上了用圣枪把我钉在礁石上的年轻天使,以及我的种种怨言——我们继续讲下去吧。 在获得了可以锁住一切的黑色锁链之后,我开始寻找那位天使。 我向风魔和月灵的侍从打听,去问精灵和矮人,闻嗅流水中仙女的纱衣……更多的情况是我从不忘记作恶: 我随手打碎人们美好的幻象,让孩子们嚎啕大哭。 我偷走农民的牛,毁掉公爵女儿的名声;我打翻了蜜罐并嫁祸给仆人,窃走王冠搭在自己的头顶。我做的坏事就如同苍蝇嗡嗡乱飞,不算过分,却又让人烦不胜烦。 就这样我快活地走遍大地,连欺负一只小鸟的机会都不放过。玫特大陆承纳着我的脚印与罪恶,异度魔法滋养着我的淫邪。 然后有一天,我终于又见到了那只天使。 那时我差不多都快忘记了自己为何要找寻他。但当我察觉他正飞过天际,并用长枪挑起病魇之魔,刺破他们烟屑一般的肚皮后又甩开去,溅了我一脸气味刺鼻的粘液—— 我又再度迷恋上他了。 在那个年代,小魇魔如同蚊子苍蝇般众多且多产,似乎绝无除尽的一天。彼时世界上的魔法充盈,普通人类的身体里都流淌着可供吮吸的魔力。那是魔法生物在这一世界中的黄金时代。 向神明祈求庇佑,向神明奉献忠诚和祭品,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贡献以魔力。因此神也给予他们好处——抱歉,恶魔的见解就是如此庸俗的——神赋予天使各种职责,天使们有各自的任务,他们徘徊人世,在天空巡逻,通过消灭“邪恶”给人类带去和平与安宁。 因而从人类的角度来看,他们是益鸟,我们是害虫。 这没什么错。 此时的这个小天使就在为人类除去疾病的灾厄。 总而言之,我终于又见到了他。 而我打算抓住他。 抓住天使绝非易事。但恶魔的智慧也总是极富力量。我抛出手中的黑色锁链,那条黑索如同敏捷邪恶的黑蛇,迅速游向他,并拴住了他的脚踝。 被咬住足胫的鸟儿挣扎起来。 他的翅膀掀起飓风,手中的圣枪化为道道金光,uu看书w.uukash 瞬间就将我扎成被折断的藕根,我像一滩粘稠的烂泥,像一片滑稽的沼泽。尽管头部与身躯都已经变成筛子似的破烂,密布孔洞,按理来说是已经活不了,但因为“上位者”规则,作为更古老也更强大的生灵,我是不会被他杀死的。 尖锐到像是在从内侧剐蹭头盖骨般的疼痛,让我兴奋地大笑大叫。 我的愉悦臻至癫狂,我为我愿倾覆所有。 我乃极乐之殉道者,行凶作恶解我饥渴。 那年轻的天使似乎终于有些惊慌了,他朝着天空飞去,想要靠近他的上神——但我并不允许他将我拖起。 我的足爪紧紧扣住大地,几乎与漆黑的地脉融为一体;我用黑色的铁锁缠绕住手臂,手指卡进锁链的缝隙间。 我宛如契入大地的钉子,要将他牢牢拴在地上。 我不想未来,也不计后果。 我只想要抓住他。 章57.把猫儿送到我的怀里 对于苜蓿而言,这是十分平静的一周。 不过他的猫生病了——急性肠胃炎。因为克罗的病,苜蓿着急忙慌地东跑西跑,买药喂药,甚至请了三天的假待在家中照顾它。 尽管此前没有养猫的经验,以至于连抱猫的姿势都遭到宠物医院小哥的诟病,但他对它的爱还是相当充沛且外露(他自己并未发现)。以至于当他说“我需要请假”时,店家差点以为他家里是有什么人过世了。 因为待在家里的缘故,他把到货的《虚伪之眼》系列读了一遍。 当代作品读起来十分畅快,顺着笔触造就的涓涓流水一路往下,一本故事也就差不多看完了。 克罗咬着他的裤脚,他只好把它的软垫放到自己脚边上,让它躺在上面。 一般来说,猫咪与阅读其实是不可兼得的,不过克罗生病了,没有力气来打搅他。 它喵呜喵呜地说着“肚子痛,肚子痛”。 苜蓿摸摸它的脑袋。安慰是没什么用的,除了许诺病好后给它喂食鱼肉罐头之外,别无他法。 苜蓿接着翻阅《虚伪之眼》系列中的《诡梦之卷》。 苜蓿对这一卷中的故事挺感兴趣。 作者,蓝色鱼骨的自序也引起了他的兴趣。 序言中有这样一段: 因为母亲工作忙碌的缘故,我从小被寄养在外祖母家中,直到上小学高段,才被接到城市里生活。外祖母是一个拥有无限耐心的老婆婆,她的友善不仅是对我,也对所有的邻居和花草猫狗。 对我而言,生活平静,也拥有了足够多的爱。 但我却还是会在夜晚战栗着醒来。 儿时的噩梦,数量大约多到与青春少年们的春梦可以匹敌。这样说有点失礼吧,但我想,这种困扰与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刺激感,应该是相似的。 初中时母亲曾带我去看过心理医生。那位医生告诉我们,或许是因为我在婴儿时期与母亲分隔,造成了安全感的缺失,才会频频被噩梦困扰。 一方面我认为他很温柔,给我吃的小饼干味道很好。一方面,我又并不相信他所说的那些理论猜测。当然了,初中生是不会相信任何大人的说辞的,反正我当初就是如此。 外祖母则把我抱在怀里,像抱着猫咪一样轻轻摇晃。 她告诉我,这些噩梦会随着年岁的增长而减少。她说她从前也经历过无数的噩梦。她说,你的妈妈曾经也是会做噩梦的。 我问她,她梦到了什么,她说她梦到巨大的“眼睛”。 “看来噩梦也是会遗传的呀!”当时我十分惊讶。 至于我与祖母、母亲究竟梦到了什么,就请各位在本书中细细探寻吧。 - 把序言写得如此具有可读性,蓝色鱼骨的叙事技巧也就可见一斑了。 而关于所谓的“噩梦”,如果与书中所写的每个梦境真的都完全相符的话,苜蓿只得对这位畅销书作者怀抱充分的同情。 不过,要说关于巨大眼睛的梦的话,苜蓿似乎也曾经做过。 但或许恐怖的意象大抵相同,容易重复吧。 再说,童年对于苜蓿而言实在太过遥远了。 蓝色鱼骨借文中第一人称的主角如此写道: 醒来之时,我清楚知道那是梦境。可当我沉浸在睡梦中时,我从未质疑过那是虚假的妄臆。或许比起梦中所见,这才更加让我感到恐惧。 我梦到自己走在旷古的原野,一个永恒的黄昏里,我是为了祈祷、为了某个愿望而行走在这里。 不属于当代的风,如此寒冷,如此凛冽,它们席卷着死亡与尘土飒飒吹过原野。 我的心里恐惧,似乎因为死亡和灭绝在逼迫着我。 我的身体在流血,我即将逝去…… 我的神! 我的神就在那里! 我的敌人要取我性命,而我的神则可以救我。 它们是天边的阴影,在我的背后发出可怕的呼啸,如同沙漠的风暴,笼盖住了日光,一寸寸压近我的影子……我是在逃命。 我的神! 全知全能的光影,洞悉世界的深渊! 遥远的地方燃烧着被太阳蒸煮着的空气,细细的黑色影子出现在那里,它们有着数条手臂、张开三对原始植物般的翅膀,它们围绕着那道“裂缝”跳舞,口中发出可怕的高歌。 我被催促着走向它们。我被迫了解到自己正是它们中的一员。 那么,紧紧追在我身后,将我吃掉了一半那些灰影,又是什么?是敌人——是我们创造出来用以驱使,却最终将我们吞噬的怪物—— 我想要像那些同伴一样张开背后可供飞翔的薄膜,却被剧痛控制,我已经残破不全了,我已经赶不上那首可怕的歌谣了,我徒劳地行走在空旷的原野上。 吾主,解救我! 我是您的眷属,吾主[——] …… 我行走在狭窄的巷道中,手里紧紧握着一根皂石琢成的钉子,我的手心满是刮痕和浓稠的鲜血。煤油和酒精的气味刺痛我的鼻子,我没有穿鞋,我刚从什么地方逃出来。 我是在为吾主祷告,我是在为吾主行走。 我在梦里做着梦。 梦中的我梦到了大海中央的岛,岛上到处是散发着腐臭的绿色沼泽,而在那沼泽深处,巨大的石板上画着复杂的图案,交错成为枷锁。可是星辰轮转,吾主的眼睛即将睁开了! 吾主[——] …… 我在跳舞,用数十只从脑后伸出来的触手。 我在高歌,用管道似的巨口。 我在献祭,用鱼脸、四肢、有尾的动物。 吾主[——]!吾主!那不可言说的名字,那不可名状的形状,那至高无上的智慧,那来自宇宙彼侧的生命!吾主[——]! 在黑暗中朝下,朝下,走到无光的地底,唤醒吾主吧,唤醒吾主[——] …… - 蓝色鱼骨的描写方式远比几个世纪以前的《黑暗之书》露骨和明确。扩充了《黑暗之书》中隐晦的“手稿与书信”书写格式,将疯魔之人视角从主角身边的对象转移到主角自身。 单就以阅读小说的态度看待蓝色鱼骨的作品,不得不承认其为适应市场所做的努力。但这个题材毕竟受限,因而《虚伪之眼》系列并非蓝色鱼骨的出道作品与大卖之作。 不过,说不准那个什么“渊洞”邪教,正是从中汲取的灵感也说不定。 ——可以说是相当时髦了。 但若真的相信序言中所说的“故事虽是虚构,梦境却为现实”这句话,苜蓿就不得不仔细考虑那些关于梦境的描写。 在从前,“解梦”是巫师和灵媒时常会做的事情。 大多数人类的梦境都是日常生活的投影和潜意识投射,但少数感受性较强的人(大多都是灵媒)会做具有“联结”性质的梦。 那些联结通常关乎力量强大的时空漩涡,或与神,或与渊源,甚至通往世界。 苜蓿儿时曾经梦到过一个站在高高尖塔上的人影。uu看书 ww.uunsh 那人身穿黑袍,面前是一只扇动着翅膀的巨大黑龙。 他,或者她举起手中的水晶法杖,整个天空的云雾雷电为之而动,江河湖海逆流而上。 苜蓿醒来后,将这个梦告诉母亲。母亲说,这是她也做过的梦,她的兄弟姐妹,她的父亲母亲也同样做过的梦。 梦中那个人是他们的祖先,是最最强大的巫师,在大裂隙彼侧的那个世界里,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她)的力量如同炽热星辰,甚至强大到可以触及彼世,关顾到拥有他血脉的所有生命—— 这种梦,正是具有切实的意义,是基于事实的“联结”。 ……如果蓝色鱼骨也是一个灵媒的话,这些恐怖诡谲的梦境就将有迹可循。 而如果那个“渊洞”组织的核心人物中也有“灵媒”的话,他们的宗教故事是否就并非模仿臆造,也不是空穴来风? 苜蓿放下书,揉一揉发涨太阳穴。 “布鲁诺雅苹果木,毛毯与火炉,把猫儿送到我的怀里。” 不必怀疑,和“弄出一杯茶”一样,这也是从前的巫师发明出来的咒语。由此可见,苜蓿这一支血脉的确非常爱猫。 这样念诵之后,孟买猫就出现在了他的膝上。 那只小猫柔软的“喵呜”叫了一声,实则是在责骂他居然敢把自己吵醒。好在猫咪骂街的方式通常只关乎臭鱼烂虾蚊虫老鼠,而不会直接问候祖宗,因此对于人类而言,并不能引起愤怒和不适。 苜蓿叹了口气,抚摸它柔软的皮毛,获得了些许安慰。 章58.被遗忘之物的下落 晚些时候,盖瑞·克奈恩来探望他——或者说探望孟买猫。 他带来了一个宠物零食礼包,以及一袋泡芙。 黑猫克罗很喜欢他,拖着病恹恹的身子在他脚边蹭来蹭去。 “可怜的小乖乖。”盖瑞弯腰把它抱起来,像抱婴儿似的抱在肌肉发达的手臂上。 “你怎么了?”苜蓿问。 “嗯?” “看起来很累。对于你来说真难得。” 青年用一只手臂就能抱住猫,于是用另一只手挠挠后脑勺:“工作堆在一起了,为了监视嫌疑人好几晚没有睡。自己也有想要调查的事。” “想要调查的事?” 苜蓿把泡芙放在桌子上,打开袋子吃起来。 这是那种精致甜品店里会卖的大泡芙,一只只装在半透明的薄薄油纸袋里,表皮酥脆,奶油浓郁爽口。 “对了,那是小洁托我带给你的礼物。” ——小洁。古董店的女儿,sk市警视厅四级探员。 苜蓿脑袋里很快冒出少女骑着摩托车大喊大叫撞过来的那副场面。 他点点头:“代我谢谢小洁小姐。泡芙很好吃。不过,瑞伊,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啊?不是不是。” 青年连脸都没有红,匆忙摆手,看样子他这边的确没什么别的意思。但是或许那个女孩有些喜欢他也说不定。毕竟以前就发生过这种事情……真是青春呀。 这么想着,苜蓿忍不住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叹气?”盖瑞满脸无辜地申诉。苜蓿没有理他。 “医生说定时吃药就可以了,问题不大。一个周后再去做一次检查。”苜蓿走过去摸摸孟买猫漆黑油亮的皮毛,“所以不用担心。等克罗病好了,就给它喂你送来的零食包。” “我以前不常生病吧?”盖瑞低头看着那只小猫。 比之小猫,他小时候皮实得像头小熊。 “倒是,你真的没怎么生过病。有一年夏天你连吃了七八个甜筒冰淇淋,又在太阳底下曝晒,照样活蹦乱跳。” “哈哈哈,那种事情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当然是我的印象更加深刻。毕竟我是个普通人。” 青年一边轻轻摇晃着手里的黑猫,又说:“虽然苜蓿叔叔会把东西丢三落四,对待我们这些活着的小家伙却十分上心。” 这话似乎有些翻“人造人”旧账之嫌疑。 “听起来不像夸奖……” 但苜蓿还是有些难为情。 青年则因为十分坦率的缘故,从不会因为说出心里的想法而感觉别扭。 “真是不可思议呀,虽然因为肠胃生病臭烘烘的,”盖瑞把鼻尖抵在小猫的额头上,又抬起来,克罗伸出缩起指甲的爪子与他玩,“但还是很可爱。难怪连伊登都喜欢。” “伊登是小女孩儿,怎么会不喜欢可爱的小动物。” “倒也是。再说所有人都喜欢可爱的动物。” “除了变态。” “嗯……”作为警员的青年似乎不喜欢这个话题,因此回应地并不爽快,或许是让他回想起了最近在查探的案子,“变态也喜欢可爱的东西,只不过采取的表达方式不一样。” 真辛苦呀,这个工作。 苜蓿有些同情地拍拍青年结实的肩膀。 - 隔天,被称为“小洁”的女孩儿到白蝙蝠占卜屋来了。 她的左臂上打着石膏,用绷带系住,挂在脖子上。 “苜蓿先生!”另一只手热情地挥舞着。 “小洁小姐?” 苜蓿大概露出了相当惊讶的表情。 女孩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指了指自己的左臂,解释道:“如您所见,我是在休假中。” 据她所言,是被挥舞着金属棍的罪犯打到了手臂,造成骨裂,所以在放假。 “前辈说我可以来这里玩,所以我就来啦。”因为是工伤,疼痛对她而言似乎不是什么值得苦恼的事,假期则让她开心。 女孩环绕这家颇具巫师风格的小小占卜店,眼光独到地在货架上来回挑选。不愧是古董店的女儿。她的眼睛盯在漂亮的木雕人偶上,品评着它的工艺。 过一会儿,她回过头:“对了,前辈把泡芙给您带过去了吗?味道怎么样?” “嗯,味道很好。” “我也是因为放了假,才有空去逛商场,”她像是在解释似的,脸上则满是少女的天真愉快,“第一次吃到那家甜品店的泡芙,真的觉得超级好吃。前辈有说过您也很喜欢吃小点心,我当时就想到要给您买一些当慰问品。” 少女似乎是那种热爱分享的人。 和盖瑞是同类。 “生病的不是我,是猫。”苜蓿小声吐槽,然后抬起头说,“明明是小洁小姐受伤了,反而让您给我带礼物,真是失礼。” “不会不会,”少女连忙摆手,“您看,我很健康,还到这儿来找您玩。” 这句话实在天真可爱,苜蓿都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工作日白天反正没有客人,苜蓿提前把牌子翻成“暂停营业”,与女孩一起去逛商店街,找寻吃午饭的店。 女孩遵守医嘱,说自己只能吃清淡些的东西(所以泡芙算不算清淡的东西呢?),于是二人决定去吃生煎。 女孩一边把皮蛋瘦肉粥送进嘴里,一边与他聊天。 孟买猫的肠胃病自然是话题之一。小洁说起自己家里养的三花母猫,接着便十分顺当地聊起了古董店的趣事。 “以前从老家父母的朋友那边寄来过一个匣子,是象牙雕刻拼接而成的东西,年代相当之久远。看上去像是饰品匣,大约这么大。” 她用右手拢一拢手里的陶瓷粥碗,说:“就是这么大。” “然后呢,本来以为是个首饰匣——这种东西卖得很好,女人自己买,或者男人当做送礼的礼品——然而却并非一个盒子。” “并非一个……盒子?” “对,uu看书 ww.ukash ”女孩严肃地点点头,大眼睛像玻璃似的,“翻开盖子以后,里面的空间小到只能放放别针和戒指而已,根本不是首饰匣。” “那是什么呢?” “完全摸不着头脑呀……”少女咬住一只生煎,如同第一次见到那只匣子的时候,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翻开雕刻着浅浮雕的方正的盖子之后,您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吗?” “什么样子?” “是用朱砂涂成红色的山河。” “你是说,里面雕刻了山河图吗?” “没错,但不是‘图’,而是立体浮雕。用象牙雕刻出山和流水的形状,然后用朱砂涂成红色,山顶的树则几乎触碰到盖顶,几乎没有留下空余——就是这样的一只‘匣子’状的东西。”女孩皱着眉头,圆形的脸鼓成生煎形状,“完全是无用之物呀,也压根不能说是‘艺术品’,好在最后也被雕塑爱好者买走了。” 说起这个,苜蓿不免想起自己以前也有一阵子沉迷于手工制作。 排除“人造人”这样过分的创造不说,他也是做过一些小件工艺品的。 苜蓿喝着大麦茶,把蘸了醋的烧麦放进嘴里,突然想起一样东西来。 说起来,那件“东西”被放到哪里去了来着? 是在床底下的哪个纸箱里吗? 还是说储物室? 还是说自己用魔法做出来的那几个储存空间? 啊——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回去以后,用一次机会,比如“思索被遗忘之物的下落”的咒言,来找找看那件“东西”吧。 章59.无良玩家 隔周的周三,克劳蒂亚已经“有幸”能够亲眼见到那位“渊洞”组织的金字塔尖——至觉圣人。 “孩子,你是说,你愿意将自己完全奉献给‘渊洞’吗?” 那天男人这样问她。 男人重新穿好外袍,一下就从被原始欲望支配的动物变回了希伯来古代哲人。克劳蒂亚打心眼里觉得好笑,但她只是红着眼睛与鼻尖,将手放在赤裸的胸脯上,点了点头。 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当做了一件可供奉献的物品。 而物品是可以任意摆放的,不具备威胁的可能。于是她通过那个男人,被提拔成为可以参加高级聚会的“追随者”。 ——想到这个组织是以这种粗糙贪婪的方式在运营,克劳蒂亚就不免对小林游和卡捷琳娜怀抱怜悯之情。当然,更多的想法则是意图在她们身上看看好戏。 这是周三的夜晚,她跟随在那个希伯来模样的男人身后,身穿灰黑色的外罩,通过电梯进入建筑物的最高层。 大厅里站着许多与她一样的男男女女。大家都在等待着“圣人”出场。 圣人莅临前,有一套十分古怪冗长的“觐见”流程,其中第一步是“晚餐会”。 众人会在长桌旁坐下,饮用透明的酒,吃下盘中无味的杂谷饭,并与两旁坐着的“兄弟姊妹”进行交流。 “等到‘晚餐会’结束后,你走进靠左的走廊,就能见到那位大人。我已与他说过你的愿望。” 男人凑在她的耳边这样说完后,就走了开去。 克劳蒂亚揉揉耳廓,把男人热而潮湿的气息揉掉。 她脸上那种温顺的神色也随着男人的视线移开而迅速消失。 随着七点到来,放在大厅中央的巨大时钟发出七声轰鸣。众人开始在七张长桌旁找寻座位。晚餐会不分座次,但也有些人应当是因为熟识而共同就坐。 克劳蒂亚在一片灰褐色的海洋里寻找自己的目标。 这间屋子光线不足、空气质量也不佳,攒动着的人影如同鱼群。 而她为自己的优秀鼓掌,并朝着已经落座的女人走去。 “游鱼小姐。” 她拉开椅子坐下,并转头看向小林游,冲她咧嘴假笑:“怎么样,我果然不是在说大话吧?” 女人听到她的声音时,神色茫然,而当她扭过头,看清楚对方罩袍帽兜阴影下艳丽的红唇后,慢慢睁大了那双涂抹深色眼影的眼睛,连眼角的皱纹都因为皮肤绷紧而消失了。看上去竟然还比平时年轻些。 “克、克劳蒂亚!你、你——你怎么会……” “我告诉过你,我有办法来这儿,我还有办法获得‘圣人’的青睐,我可不是在与您开玩笑呀。” 三天前。 se市中心的《伊娃之果》工作室总部,克劳蒂亚翘起腿坐在阳光底下,她拥有让所有竞争对手艳羡嫉妒的年轻美貌,皮肤像在发光,眼神则宛如地狱里的妖魔。 “我们还是别谈生意了吧,游鱼小姐。”她坐在设计成白色卵形的单人沙发里,笑眯眯地说,“我倒是对您之前发给我的邮件很感兴趣。” “什么邮件?” 小林游顿时有了不安的预感。 “关于‘渊洞’集会。”美艳的女人歪了歪头,说道,“我不仅去过,而且还听说了许多有趣的事情。” “我很抱歉,不小心将邮件发给了你,克劳蒂亚。这是意外。”她语气生冷地阻断对方,试图结束这一话题。 但是克劳蒂亚却张开双臂,极为大声地说道:“别这样说,我们都是‘渊洞’的仆从,都是兄弟姐妹呀!何必这样充满敌意地看着我?” 这是《伊娃之果》的主编办公室,两面巨大的玻璃墙之外就是整层编辑楼的工作隔间。在没有拉上百叶窗的情况下,这里的一切都暴露在他人的视线之下。 好在隔音效果尚可,那疯女人随便怎么说都无所谓。 她试着镇静下来:“如果你去聆听了宣讲,我自然高兴,因为我自己从中获得了许多帮助,当然愿意把这种快乐推荐给别人。”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神情也越来越僵硬。说实话小林游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焦躁。 “啊,没错,您是多么慷慨大方呀。”克劳蒂亚如同在表演舞台剧一般,夸张地说着,“不过我当然不只是去听了宣讲这么简单。我现在已经是‘追随者’了,理当能够称得上是您的姐妹。” “什么?” 只有足够忠诚、经受过了考验的信徒才能拥有“追随者”之名——圣人是这样告诉他们的。 克劳蒂亚看着她,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黑色的金属徽章,夹在手指间把玩。 “那是……” 这下小林游不得不信了。 当初小林游是献上了价值不菲的善款资助,才获得了那枚徽章。她如今是所谓的“慎行者”,她自己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少。 如果克劳蒂亚真的也成为“渊洞”组织的一员,那么她们之间就的确拥有了更加亲密的关系。这种感觉是如此古怪,但似乎又不可置疑。 她的态度软化下来,试图说些什么。 然而克劳蒂亚又接着说道:“做工挺不错,值得拿来玩玩。说起来我得到这个玩意儿,半点力气都没费,也没花一分钱……” 那年轻的女人随即用挑衅的目光看向她。 她意识到自己被愚弄了。 “闭嘴!” 她猛地站起来,抬起手臂指向门口:“请你离开。uu看书 ukanshu.cm我不想知道你是用了什么手段得到这个,但我希望你不要再侮辱‘渊洞’,我不在乎你在我面前洋洋得意,但我讨厌满嘴谎话、品性低劣的女人肆意撒谎——” “我?满嘴谎话,品性低劣?” 克劳蒂亚高声笑了起来。 她望向这间办公室,这间属于“时尚界头把交椅”的办公室,明亮、利落,有多少人的梦想是在这儿堆积着、消散着。真是滑稽。 “既然如此,”她也站起来,细细的高跟鞋发出响声,“您敢不敢如实告诉我,您让卡捷琳娜·索罗金娜在‘渊洞’做了什么?” 小林游感到一阵恶寒蹿上脊背。 不,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和你说了些什么?”她竭力维持平静。 “不,她们没和我交谈过,也并不需要她们来找我交谈。我是从布道者那儿听说的。他告诉我,有许多人会将‘生鲜祭品’献给圣人和吾主。您也其中之一,是吗?” 她摇摇头。 “别再胡言乱语了。” “我没有。我从来不。”克劳蒂亚轻松地耸耸肩。 小林游扯起嘴角笑了笑,稍许恢复冷静:“如果你真是‘追随者’,如果你真的受到布道者的爱护,也奉献了足够的忠诚,我怎么没在‘晚餐会’上见过你?” “我会去的。” “谁又不会说大话呢?” “我会说大话,但我也言出必行。”克劳蒂亚微微眯起鲜红色的眼睛,说道,“我不仅有办法参加晚餐会,我还有办法获得‘圣人’的青睐,您心里嫉不嫉妒?” 章60.生鲜祭品 因为晚餐会有着必须与身旁两人交谈的规矩,克劳蒂亚在对着小林游极尽嘲讽之后,也与左侧坐着的那个男人聊了聊。 男人似乎是个研究电子力学的大学教授。他的妻子和孩子在一场车祸中过世,在那之后,他成为了“渊洞”的一员。 “我吗?” 被问及职业,克劳蒂亚装作愣住的样子,神情茫然。 “我是为了一个人的成功,奉献了自己的全部。我是在做这样的事。” 对方大概以为她嫁给了一个冷漠无情的丈夫,所以才会这样说吧。物理学教授面露同情之色。 “我想你在这里会找寻到平静的。” “我希望如此。” 酒水苦涩,杂粮饭似乎只是煮熟的谷物而已,并且味道并不与克劳蒂亚记忆中的那些谷物的味道相吻合。她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食物中混入了会影响人类神经的药物——虽说在明面上,教义居然还禁止暴饮暴食和世俗节欲(世俗二字恐怕需要打上双引号,因为“渊洞”有着所谓的“精神性抒欲之道”)。 坐在她身边的游鱼小姐显然因为受到她的刺激,整个晚餐会都没有说话,只与另一侧坐着的女人简单谈了三两句话。 她们的视线交会时,克劳蒂亚看到对方发红的眼睛和沾在下眼睑上的黑色睫毛膏。 但等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饮毕了酒,吃完了饭后,连游鱼小姐的神情都松弛下来。这更像是药物性的放松,而非自然而然的心情变化。 时钟敲响八次后,晚餐会也宣告结束。 顶灯突然全部熄灭,没有人发出惊慌的骚动,在黑暗里,只有低低的交谈声。 克劳蒂亚闻到香薰的气味,似乎是印度香。 短暂的黑暗后,在大厅尽头的高台上出现一束光。 “被世事拘束的、不自由的孩子们。” 男人的声音通过话筒和音箱充斥满整个黑暗的大厅。男人的声音虽然低沉,但听起来年纪应当不超过四五十岁,或许还要再更年轻一点。 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很高兴,又与信奉吾主智慧的诸位相聚于此地。今日,也请诸位将心中的疑惑抒发,将痛苦的悲情释放,渊洞会给予各位解答——而我,吾主的仆人,拥有渊洞之眼的被垂青者,愿意将智慧与诸位分享。” 黑暗里霍然有人站立起来。 光源唯有照亮高台的那一束,于是台下的数十人都如同模糊的影子,只拥有高低不一的轮廓。 “圣人啊,请问我为何无法摆脱痛苦?”一个女人的声音高亢地响了起来,“如我先前所说过的,我的孩子离我而去,与一个住在风角井的男人同居,她才二十一岁呀!我的儿子从银行里转走了我所有的钱,甚至害死了我的丈夫,我却无法责怪他——这是何等的人间地狱!圣人啊,能否给我指引一条出路……” “我指示你向你的儿女展示吾主的圣威,你可去做了?” 男人站在高台上发问。 “我去了!我找到我的女儿,告诉她真理是在渊洞之中,可她却侮辱我、大声地叱骂我,他的男人甚至将我推出门去——我的儿子……我不知道他如今在何处……” “我指示你要做吾主忠诚的仆人,要向一切不相信吾主的愚人给予耐心与关切,你可做到了?” “圣人,我是真的在向我的女儿传授吾主的智慧,可她不……” “我指示你,若爱不成,就以恨行之,你可做到了吗?” “我、我怎么能憎恨我的女儿?” “他们不是你的子女,当他们在聆听教诲却仍然不愿相信吾主的伟大之后,他们就是敌人,而非友亲。听着,可怜的孩子——” 男人张开双臂,纯白的宽大的袖子长长地垂落。 他声如洪钟般说道:“如今我们是在忍辱负重,等待吾主的复活。为了吾主的复活,我们长久沉默;为了吾主醒来,我们要不惧于阻碍。不要因为懦弱而痛苦,这是耻辱。你若弱小,忍耐也是美德,但你若拥有了吾主的指引、若因生时的运气而拥有力量,你该做的是摧毁错误的秩序、毁灭傲慢的愚者。孩子,你的痛苦,等到吾主醒来时,一定就能消解。但在那之前,你务必以坚韧找到出路——” 接着是巨大到如同海浪般层层叠叠的鼓掌声。 被裹挟在这样的掌声,与高低不一却同样投入的叹息中,或许很难不受到影响。更何况还有致幻剂的作用。 紧接着又有数人发问,或是针对自己所经历的事情,或是针对玄妙的教义。 总之那台上的男人一一回答了。 以此种回答方式给予回应,似乎没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终归只要绕到“吾主智慧”“终将”苏醒就行。 过了九点,钟声敲响九下,男人举起一只手,于是所有人安静下来。 男人没有说话,台下也无人发出声响。 男人低着头,将手指交叉放在胸前。 众人随着他这样做。 如此静默,祈祷,大约十五中后,男人骤然发声,如同炸响的云雷。 “愿吾主苏醒,以洞悉万物的眼睛毁灭大地!” 男人这样说完之后,所有人都站立起来,齐声高喊道:“愿吾主苏醒——” 克劳蒂亚没有说话。 “愿吾主苏醒——” “愿吾主苏醒——” 似乎是需要连续吟咏三次的祷词。 在涌动的声潮平息后,台上的光束熄灭,而顶灯再次缓缓点亮。 男人已经从高台上消失了。 众人纷纷离开坐席,似乎是到了散场的时候。 克劳蒂亚默默静立,观察着众人的动向。大多数人,包括小林游在内,都从来时的大门那儿走了出去,但也有一部分人并未离开。 “墨菲斯托小姐。” 她转过头,看到希伯来先哲打扮的男人在冲她招手。于是她走过去。 走近那个高台,看清楚那后面通向一道横向的走廊。 朝左走—— “要让你目不可见,探寻通往渊洞的道路;要让你耳不可闻,不去聆听无关吾主的声音……” 男人如此喃喃着念诵莫名其妙的经文,用黑色的布条蒙上了她的眼睛。 视线被遮掩后,她以手扶住墙,慌张地依靠在冰凉的墙壁上。 “如此,朝前行走吧。” 背后受到轻轻的推力,她不得不朝前迈步。 鼻腔里仍然充斥着印度香薰的气味,u看书 .uuknshu 脑袋昏昏沉沉,思维如同被搅动的水涡……是要去往哪里? 心里空空如也。 没有谁保证过自己的安危。 没有人在意过自己的喜恶。 一切都献给渊洞……这句话本身的含义,又是否如同自己所想? 把自己的身体奉献给他人,与出卖肉体的权色交易究竟有无区别? 所谓圣人的关怀,真就能获得精神的升华、身体的洁净吗? ——以上,是基于她真正为“人”所做的心理及行为推测。实际上克劳蒂亚不是“人”,也不具备人类的思考回路和肉体反应,因而他丝毫不慌乱,只是装作踉踉跄跄的样子,缓缓沿着墙壁朝前走去。 成为所谓的“祭品”,看样子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呀。 这样想着,她不断不断地朝前走,直到撞进一个浑身满是香薰气味的男人怀里。 “你是净心者口中,期望洁净自身,成为吾主祭品的姊妹?” 这就是方才站在高台上,对着众人宣讲的那个男人的声音。 她微微颤抖着,缩着肩,轻声道:“是……是我。” “脱光你的衣服。” “什么?脱……” “接下来的路程,你要如同赤子,不能身披凡俗的拖累。” 她僵硬地站在那儿,目不可视,耳边只有那个男人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中回荡。 克劳蒂亚慢慢脱去衣服。丝绸裙子落在脚边,接着是内衣。她一面剥掉人类为己身织造的遮羞布,一面在心里冷笑,想着何须要把肉体行为说得如此道貌岸然。 章61.关于交易 卡捷琳娜独自沿着墙体外侧的楼梯朝下,穿过围墙侧门来到了街道上。 黄昏已经结束了,这是周四工作日的傍晚,街道上行走着零星几个下班归家的上班族。 她走路时,身体微微摇晃。 并非不适还未缓解,而是因为难以忍受的心理上的厌恶感与恐惧。 她眯起眼睛望向西边的天空。 尽管隔着墨镜镜片,阳光依然让她感到刺痛。 她猛地低下头,下意识躲闪着。 半轮落日很快就被城市的高楼吞没了。 是啊,她已经是无法与太阳相对的存在了。她已经不再是人类。不再需要将食物塞进口中以维持生命;不再以人类的情感为基准,不再以人类的肉体为拖累…… 然而此时此刻她腹中的反胃感却那样真切,简直如同真实的胃部痉挛。 但是她恐怕只能吐出一些血块吧。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虽然没有吃避孕药,那些人也根本没做防护措施,但是不会无故怀孕。若是怀上那种人的孩子,还不如去死来得好。 那些所谓的“净心者”,其中有些人定期举行的集会——她则是那种集会上的玩具。 像她这样的女孩似乎还有六七个,也可能更多,被称为“祭品”。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被下级介绍给上层组织的,她们不是信徒,只不过是为了生计、或是因为被威胁而来到这里,成为沉默的人偶。 至于她,当然就是那位游鱼小姐奉献给渊洞组织的“祭品”。 至于她能得到什么? 她能得到很多。 无数的工作机会,高额的薪水,高额的奖金,不可估量的未来……比起这些,只不过出卖身体,甚至不是失去器官,又有什么不好? 她从很久以前开始,就知道以此为生是很多人的做法。 不被社会的光明所认可,确实如此真实且有效的生存方式。 “卡捷琳娜·索罗金娜小姐?” 从身后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叫住了她。 卡捷琳娜登记在身份证民上的名字是卡捷琳娜·伊万诺维奇·索罗金娜。 伊万是她的父亲的名字。 这是一个俄罗斯民族的典型姓名,第一节为“名”,第三节为“姓”,中间是父亲的名加后缀。 但她后来去警视厅办事处把这个名字改掉了,改成卡捷琳娜·索罗金娜。 她不愿意自己还带着那个男人名字。 所以她现在是卡捷琳娜·索罗金娜,并且也没有艺名。 但突然被人叫住并非她习惯了的事情。 更何况她戴着墨镜和几乎遮住下半张脸的围巾,就不得不对于对方居然叫住自己这一点感到十分惊讶。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模样陌生的青年。 青年穿着颜色清爽的运动外衣和漂亮的运动鞋,看上去二十来岁。他靠在路边抽烟,叫住她后,就把烟头扔到垃圾桶里,朝她走过来。 “是索罗金娜小姐吧。” 她点点头。 路灯已经亮了起来。 在微弱的夕阳和路灯灯光的照射下,她看清楚对方是一个相当奇特的人。 有着银灰色的外表,鳞片状的纹身一直蔓延到侧颊。宛如一条蜥蜴,沿着傍晚的街道朝她游动过来。既视感极为强烈。 “您好。我是否可以问您一些问题?”声音如同咔嚓摩擦着的金属刀片一般,但却出乎意料地恭谨有礼。 在此时此刻听到这样的声音,就像是在流泪时遇见友人一样,不自觉就会松懈。 她轻轻摇摇头。 “我们认识吗?” “嗯……我们此前不曾见过面。不过,你是我妹妹的朋友吧?”青年笑了笑,“她应该是叫做『灰狼』。” 果然是…… “但你应该不是因为霾,才在这里找到我的?” 这虽然只是凭借直觉说出的话,但似乎并没有错。 “被猜出来了?不过既然是朋友的兄长,可以算作半个朋友,不如赏个光,与我去喝一杯?我请客。” 酒是为数不多吸血鬼能够品尝并吞下的东西。卡捷琳娜点了点头。 或许自己是在等待着被拯救吧。 跟在青年身后的时候,她忍不住这样想。 - “呀,怎么说呢,当然是小小调查一番之后,才确定您就是索罗金娜小姐的。” 实际上所谓的方法是偷拍了女人的照片发给夜月霾看,问她“这个女孩有金发和紫色的眼睛,是你提到过的那个卡捷琳娜吗?”,然后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但他当然是不会说出来的。这属于商业机密范畴。 他也调查过其他几个女孩和一些信徒,最终决定围绕着她展开进一步动作。 轻酒吧的角落,自带有宁静的氛围。 店内放着莫扎特的曲子,气味是青柠和甜橙。 卡捷林抿一口玻璃杯中调成粉红色的果酒,开口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 因为对方是霾的兄长,她的态度算是很好。 青年在喝用茶和苏打水兑成的起泡酒。 他等侍者把下酒菜端上来,说了声谢谢,才接着回答卡捷琳娜:“这个烤牛肉味道很棒,推荐品尝。我找您,是与您刚才走出来的那栋建筑有关——不用担心,并不是涉及到您个人的事情,也不会让您置身危险境地。” 她当然不能品尝。 “也就是说,您感兴趣的是‘渊洞’。”她说道。 “不用着急谈起那个组织。”青年把对话截断,摆摆手,“突然在店里谈起那种糟糕的事情,不就连鸡尾酒都尝不出味道了吗?这是我很喜欢的店。uu看书 uunsh ” “你经常来?” 他点点头:“这家店的老板水平很好,烧出的菜品也很好吃。” “你住在这附近吗?” “暂时是的。呀,怎么变成你在盘问我了?” 青年笑眯眯的样子很温和。他似乎比霾还要更加好说话。 “抱歉……” “不用不用。开玩笑的。能被像你这样的美女提问,是我的荣幸才对。” 这句话突然提醒了卡捷琳娜。 她想起自己已经与以前不同了。她现在是一个经过改造、经过精心包装的美女,拥有足够的感官吸引力——虽然不排除对方是在恭维自己,但吸血鬼在人类眼里又怎么会是不美的? 母亲总是要她抬起头来走路、挺起身子说话,母亲说过,她不比任何一个“人”差。但她需要时刻提醒自己,才能记得这一点。 她时常怀疑,或许母亲的选择是错了,或许自己并不该得到命运的垂青。 “待会儿我们去一个安静些的地方聊聊?毕竟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青年把卡在杯壁上的青柠取下来吃,仔细品味着新鲜水果汁水的味道,“嗯……您觉得哪里比较好?我认识一些愿意借包厢的店,也有熟人开的餐馆——” “去我租的公寓吧。” 她望着青年的脸,鬼使神差地说出口。 “啊,您确定吗?可以吗?” 青年以一种很有分寸感的惊讶眼神与她对视。为何小混混模样的青年却反而是如此有绅士风度?她觉得奇怪和怅然。 “可以的。”她这样说。 章62.分岔路口 因为工作原因,卡捷琳娜在sk市的北区租了公寓。 尽管邀请青年到家中,却并没有什么能够拿出来招待。她的冰箱里空空如也,只有矿泉水和几袋血浆。 因为清楚这一点,在她打开房门,看到黑洞洞的玄关时,她就有些后悔了。 她回忆起学生时代,自己曾邀请朋友碰到家中玩。可到了家里,看到的却是父亲砸在地上的酒瓶和没有收拾的呕吐物。 “请进。” 她说。 青年走进了这间狭窄的公寓。卡捷琳娜把沙发上搭着的衣服和化妆品收拾到房间里去。她想了想,又把床也收拾了一下。 “失礼了。” 青年看着她。这里只有一个沙发,座椅他们是并排坐着。 “我需要问一下,卡捷琳娜小姐,”他说,“如果我问您,您在‘渊洞’里做些什么,您会觉得很不舒服吗?” “我会。”她坦诚地说,“但是我依旧可以告诉你。” 她有一点近乎自虐地笑起来:“如果你是霾的哥哥——说实话,因为你们一家人的外表如此有个性,我不得不信——我愿意告诉你我知道的事情,但或许,你也应该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知道。” “当然,这不是问题,我很乐意告诉您。”他笑了笑,“我很快可能要接收盛岚井的生意,为了肃清风气和树立威信,我需要向着一些不好的东西开刀。” 青年丝毫不端架子,如实叙述。 然而因为他的真实过于扭曲,对于白色面的人来说相当不好理解,因此反而像是在开玩笑。 他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习惯于这样说。 果然,对方流露出茫然的神情。 “不过,我听说您之前是住在se市,最近为何会在sk市久住?”他问道。 “工作原因。你听说过《伊娃之果》么?” 青年点了点头:“时尚杂志。” “是的。我在为它们工作,拍摄几组照片。”她又忍不住炫耀地说,“之后或许会签订长期合作的合同。” “啊,那您果然是非常厉害的平面模特。真了不起。”青年恭维道。 “可我想,你并不会去看那种杂志吧。” “这并不妨碍我相信您是一位优秀的模特。” “为什么?”她问。她注意到自己有些钻牛角尖了。 “嗯……”青年好脾气地笑着,“因为您长得非常漂亮,而且显然在做身材管理。您为了自己的工作应该很努力。您买得起自己喜欢的东西——” 他的目光在她手腕上的装饰表、茶几上摆着的化妆盒上示意一下:“这就证明了您的努力十分有效。” “你觉得我长得漂亮?” “关于这一点没什么可说谎的,我想应该也有很多其他人夸奖过您。” 她盯住青年灰色的眼睛。 她回忆母亲交给她的方法,她像蜘蛛吐丝那样,把“标记”对方这一愿望刻进视线之中,她紫罗兰色的眼瞳在夜里发光,变成鲜血的颜色:“你真的,觉得我长得漂亮吗?” 青年的面庞有一刻放空,随后慢慢眨了眨眼睛。 她屏息期待着这次标记能够成功,随后却突然惊醒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自己竟然想要标记好友的兄长?自己想要喝他的血?还是,仅仅想要得到一个异性,一个人的安慰? 不,这不对,这不对—— 青年再次缓缓眨了眨眼睛。 “您当然非常美……” 他的话语温存柔和,然而下一刻,青年的神色就变了。 他瞬间眯起双目,如同察觉有异的蛇。他的身体朝后退半寸,旋即朝前猛地扑来。 卡捷琳娜被撞在沙发上,肩膀及脖颈被青年的手臂紧紧压制。 “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一把不知何时取出并展开的蝴蝶刀抵在她的喉前。 冰凉的金属予人以警示。 卡捷琳娜听母亲说过,只有银器才能给吸血鬼造成难以磨灭的伤痕。然而对于脆弱的下位者而言,若是被割掉头颅,也就一样必死无疑。 她下意识做出人类性的吞咽动作。 青年用冷酷到不可思议的金属般的嗓音质问道:“你是一个‘异能者’?你对霾也做过刚才那种事?” “我没有!”她慌张地说,“我没有想要伤害你。” “那就说清楚,你刚才做了什么。” “我……”她不知道如何解释,“那只是花蜜,是用来……” “花蜜?” “是的。”她突然觉得自己说得很对,“是花蜜。是用来让别人更喜欢我的方法。这的确是一种‘异能’,但也不过就是花蜜。” “你是说,你希望我喜欢你?”青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冰冷无比。他现在与此前似乎完全是两个人。她不由得想到,或许霾也有这样的一面。 仔细回想,她活到如今这一步,霾是她唯一可以被称作“朋友”的人。 可是霾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她并不了解。 或许是五彩斑斓的,是属于白昼的。 “我发誓,我没有对霾使用过任何把戏——” 青年咧嘴笑了一下:“这点我无从知晓。”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她感觉到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被分泌出来,她意识到那是眼泪,“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但我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只是需要被喜欢。只是……只是这样而已。” 混合着血液的红色泪水沿着脸颊滑落下去,青年露出有些惊异的表情。那些泪水落在少女的锁骨和他的手臂上。 过了一会儿,他单手收起蝴蝶刀。 “别哭了。”他说,“如果你在撒谎,我会知道的。我现在暂时相信你。告诉我你究竟在害怕什么,我才能够试着帮你。” - 卡捷琳娜只是“祭品”,她不认为自己是“渊洞”的一员。 游鱼小姐会把她带过去的三个女孩儿包装起来,以时尚杂志主编的眼光整出各种花样,成为“净心者”与“圣人”观赏的一副景观画。 她们被打扮成中世纪的公主,或者被打扮成修女,摆出虔诚祈祷的姿态。 至于然后,然后他们想对她们怎么样,就对她们怎么样。 比起所谓的宗教艺术品,这只是让这种交易更加添上一抹心理扭曲的古怪。uu看书 . 这一次游鱼小姐希望她们能够打扮成关节人偶,呈现出她心里所构思的《主的偶人》这一主题。 就当她们待在那个厅室里任由游鱼小姐摆弄的时候,从门外走进来了一个只披着一件宽松外袍的女人。 女人漆黑的柔顺头发垂在肩头,红唇嫣然,笑起来红色眼睛仿佛会发光似的。 “呀,你们在这儿呢。” 熟悉的声音。 卡捷琳娜惊讶地抬起头看向门口。 门外是带窗子的走廊,白昼过分明亮。她不由得闭上眼睛。 ——克劳蒂亚·墨菲斯托。 那个声音继续说:“可以让我来参观你们彩排么?” 简直是把嘲讽之意具象化了的笑声,但依然动听。 游鱼小姐似乎并不太过惊讶,至少不像卡捷琳娜那样惊讶。她只冷冷地说:“这儿不是你可以来的地方,这是只有净心者才允许踏上的楼层。” 看到娇小女人赤裸着双足,她的神情变了变。 “可是圣人大人说我哪儿都可以去的,”克劳蒂亚娇媚地笑了起来,“他说在晚餐前,我要是不急着走,可以随便转转。” 她俨然是那个所谓“圣人”的情妇。 短短数日,她已经是这个等级森严的堡垒坚塔中的自由人了。 卡捷琳娜看向游鱼小姐,看到她面色发白,握紧的拳头微微发抖。 “怎么样,让我也来和你们一道玩儿吧?” 克劳蒂亚这样说着的同时,视线则投放在卡捷琳娜身上。 章63.夜晚浴场 有一个女孩中途突然崩溃大哭起来,被拖到外面去,后来不知道怎么样了。 卡捷琳娜照例忍到了结束。 她是一个吸血鬼。吸血鬼的痛感与常人不同,恢复力也不同;似乎没有什么忍受不了的事情了。 卡捷琳娜走出那栋建筑,这回等在附近的不是灰色的青年,而是漂亮的女人克劳蒂亚。 “小吸血鬼。”她冲她挥挥手,“不介意的话我开车送你回家?” 她站在那儿不动,思索着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 她之前回se市去看妈妈,告诉了她克劳蒂亚对自己讲的话,并说出了克劳蒂亚提到过的那个名字——艾瑞纳。 出乎她的意料,她的母亲居然真的听说过那个名字。 母亲和她说:“如果那个人与艾瑞纳是同类,或许离她远一些会更好。但是,如果你能把握好分寸,你会从她哪里学习到许多东西。那些东西,当你是人类的时候,你是无法理解和接纳的。” 对于活了上千年的母亲而言,卡捷琳娜知道自己只是她生命中一个短暂的点。 她时常怀疑母亲并不能理解人类概念中的时间、亲疏、交际。 她知道母亲不会伤害她,但她不知道母亲是否会教育她更多。她现在就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 她现在确信自己在那个女人——克劳蒂亚眼里,也同样是个婴孩。 问题在于,对于她的母亲而言,她是可爱的婴孩,而若克劳蒂亚是以猎捕者的心态看待她,那么她就是易于杀死的猎物而已。 克劳蒂亚望着那个金发美人。 可怜的小吸血鬼仍像是一个活着的人类,她的顾虑很多、神情丰富。 说实话是不错的玩物。 克劳蒂亚有些理解为什么吸血鬼通常都有“繁殖癖”了。 “嗯……再往北有一个不错的温泉浴场,不然我们去那儿玩一玩?” 克劳蒂亚提出新的方案。 - 驾车行驶在黑夜的高架上,音箱里播放着节奏感十足的电子音乐,女人一脚踩下油门把速度拉到超速边缘。 克劳蒂亚随着节奏哼歌,她娇小的身子似乎永不疲倦。 很快就到了克劳蒂亚所说的温泉小镇,这儿是sk市郊区最为发达的娱乐休闲区,装潢如同水晶球中的街道,两侧上铺屋檐下挂着复古风格的纸灯——卡捷琳娜感到这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梦。 克劳蒂亚轻车熟路走进酒店定下最好的房间,之后便拉着她去泡温泉。 夜晚的度假小镇正是适宜的地方,扫空白日的昏沉,也摒除喧闹的声响。 酒店高级套房自带有不断流淌的温泉池,乳白色的温水浸灌到天然石砌成的水塘中。 卡捷琳娜从没见过这样的地方。 “怎么样,辛苦工作一天之后就是该好好泡澡,对吧?”克劳蒂亚推着她往浴室走去,“如果你是一个普通女孩儿,我还应该请你吃一顿好的,可惜了你现在无法品尝美食——要我说,没了口腹之欲实在是生命的一大遗憾。哦,还是说你们也会挑选可口的血来喝?” 冲澡后,她又被推到乳白色的温泉池边。 这是她第一次泡温泉。 她还记得小时候,妈妈(她的生身母亲)还在的时候,曾经说过“等琳娜放暑假,带你去温泉玩,那儿还有小鱼儿”,但那个诺言并未实现,她就离他们而去了。 而她现在和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一同浸泡在温泉水中。 那名叫克劳蒂亚的女人在露天浴场里舒展身体,虽说是套房自带的私人浴池,可在有旁人在场的地方却连一条浴巾都不裹、一件内衣都不穿,也实属少见。 她的身体像孩童那样,白皙、柔软、天真,而相比之下,卡捷琳娜的身体似乎是更加成熟的女性躯壳,拥有修长的四肢,纤细处纤细,丰满处丰满。这是在她成为吸血鬼后进一步发育成熟过的躯体。 她深知这是一种“魅惑”的手段,就如“母亲”告诉过她的那样,是吸血鬼幼种的自我进化之一。 克劳蒂亚望着她。 她不太清楚那个女人在想什么,克劳蒂亚·墨菲斯托,与她一样是非人之物。 克劳蒂亚用一种仿佛十分天真的神情打量她。同时因为她很娇小,可以把这个浴池当做泳池游泳,于是她钻进乳白色的水里,再探出头来时,脸颊抵在卡捷琳娜的胸口。 “你还认为自己是一个人类,是吗?” 她问。 “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认为自己是人类,只不过被异变而已。” “……” “你愿意到那个渊洞组织去当‘祭品’,是因为你想要讨好游鱼小姐,我说的没错吧?”女人的面颊被水濡湿,像一条鱼。 她说的是对的。 “你说的没错。” “你认为她可以给你更多的工作机会,帮你完成‘成为名模’的梦想——这应该是你的梦想?” 女人伸出手,她将那些涂着浓艳指甲油的手指搭在她苍白的锁骨上。 “很显然,”卡捷琳娜说,同时也是在劝告自己,“她能够给我很多。最开始,她也告诉过我,如果我不想办法,我就永远不可能再往上走,我只不过是下三滥服装品牌用之即弃的模特,和那些一个季度就褪色的塑胶模特人偶没有区别。” “她的观点没有错,但是她的方法却完全不符合人类的价值观和法律规则。”克劳蒂亚翻了一个白眼,接着说,“她威胁你。她让你以为,如果她不喜欢你,你就会被封杀,得不到工作。” “……难道不是如此吗?” “你看,孩子,这就是年轻人容易犯的错误。” 克劳蒂亚直起身子,宛如一个循循善诱的师长:“游鱼小姐很讨厌我,可难道我就混不下去吗?重要的不是她所说的那些话,而是你和其他不少的年轻人,真的相信了她所说的话。” “重要的,难道不是因为依文先生是屈指可数的珍贵人才,她宁愿忍受讨厌你,也不愿意放弃他吗?” 克劳蒂亚吐了吐舌头,她的舌头很尖,是鲜红色:“实力当然是最重要的部分。你倒是不算笨。” 这不是夸奖。 卡捷琳娜干笑一下。 “总之,”克劳蒂亚说,“如果你是为了与《伊娃之果》长期合作才靠近小林游的话,我建议你快些把合约签好。与奇怪的邪教勾结,说明她的脑袋已经不好用了,u看书w.ukns或迟或早都会被赶下台去。让我告诉你有趣的一点——” 卡捷琳娜看向她,看到那女人露出得意的笑容;因为她的面容具有孩童似的比例,因而那得意也显得可爱(单从视觉角度讲)。 “如果小林游被解雇,接任者高概率是如今的服装版块责编宋奇,她和我的关系相当不错,且据我所知,她有把柄可以被别人握住,但又无伤大雅。总之,是比如今的小林游更加适合成为《伊娃之果》总编加产业总监的合适人选。” “您的意思……” “卡捷琳娜·索罗金娜小姐,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加入‘红鬼’,让我成为你的经纪人,我自然会为你铺出一条好路。” 这样说完之后,她不再紧贴着她,而是游到水池的另一边去了。 这是个可怕的女人。 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是真正把职场当做战场的那一类工作者。 与对世界充满疑惑、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认为道路难以抉择的卡捷琳娜截然不同。 卡捷琳娜看着她。克劳蒂亚用指尖以弹琴的方式敲打水面,悠闲地享受着温泉流水。 “可是……”卡捷琳娜开口说,“难道您加入‘渊洞’,只是为了扳倒游鱼小姐吗?如果您只是想要把她扳倒,应该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只要您把她加入邪教的事情透露给媒体,她的职业生涯不也就结束了吗?” 拥有鲜红之瞳的女人抬起眼睛看向她,嫣然一笑。 “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她说,“的确,我不会只为了那种小事而大费周章。” 章64.渊洞之实 “你知道‘大裂隙理论’吗?” 女人用指甲在水面上划出一道波纹。 大裂隙—— 这是目前科学界对于“超本源融合时代”的诸多解释中,得到较多支持的一种。 因为生命树的骤然诞生,人类人不得不意识到,当今世界与其他平行时空之间存在着可能的联结。而那些交联之处,即被称为“裂隙”。 至于“大裂隙”理论,卡捷琳娜似乎听母亲提起过。 “时空与时空偶然交错,会形成能够使得双方接触交互的裂缝——目前最大的证明就是立在sk市中央的那棵大树。”克劳蒂亚靠在池水边,抬头能够看到月亮和星星,这是sk市的郊外,天空澄明。 她张嘴似乎想要咬住月亮似的,牙齿磕碰一下,接着说:“而魔法,亲爱的,这你应该知道,你们吸血鬼、狼人、巫师、精灵种种,都是魔法世界的产物,而非此世固有的原生物种。” “妈妈曾经提起过。但她并没有告诉我……” “她没有和你详细说过?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对于吸血鬼和巫师这些族群来说,差不多都已经把自己当做原生物种了。” 卡捷琳娜望着她:“您的意思是,您不认为自己是……原生物种?” 她困惑于这种表述。 “嘛,虽然说我生在这片希尔维大陆,也长在这片土地,但我和你们不太一样的是,我很清楚自己的祖先不属于这儿——当然啦,如果让我选择是回去还是留下来,我当然会选择留下。” 这是超出卡捷琳娜固有世界观范围的知识和认识。 她显得有些茫然,而克劳蒂亚自顾自继续说:“但是与我不一样,在我年轻的那个时代,有不少种族迫切地渴望‘归乡’。而那当中,真正得以回归的,是如今被称为切翁上神的神明。” “上神……” “他的力量庞大,以至于能够在魔法时代彻底结束之前积累足够的魔力,撬开了一道回归故乡的裂隙。” 这简直像是疯子说出的话。 并且随着言语流淌,那名为克劳蒂亚的女人的神情也的确越来越疯狂。 “是的,他是一个奇迹,他是神!他证明了一点,那就是如果拥有足够伟大的力量,便可以打开通往其他世界的裂隙。” 女人闭了闭眼睛,将视线从雾蒙蒙的半月上移开。 她似乎回归了现实。 “所以,那个组织声称他们拥有可以窥伺另一个世界的眼睛,宣扬抵达另一个世界的方法,我无法把它当做一个彻底的谎言看待。” 卡捷琳娜明白了她的意思,而这种理解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您是说,您认为‘圣人’真的可能拥有一道‘裂隙’?一道通往其他世界的……” “我还不知道。” 克劳蒂亚摇摇头:“所以,我还在以人类所喜爱的肉体美色为垫脚石,试着走到塔的最高处去。我至少要亲眼见一见所谓的‘渊洞’。” “所以您现在真的是那位‘圣人’的情妇吗?” “情妇?哈哈哈,真是古典的用词……”随着话题转换,克劳蒂亚又瞬间从人外之物变回了人,一个充满活力热忱的女人,“差不多可以这样讲。但是说实话,我还弄不太清楚那个人的想法,我该夸赞他确实拥有成为邪教领导人的品质。对了,还有一点是我想要告诉你的。” “是什么?” “你对于自己出卖肉体这件事,感到很痛苦吧,卡捷琳娜?” “……”她僵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本身就已经是清晰的表态。 克劳蒂亚看着她为难的模样,笑了起来:“因为你还是一个‘人’,所以你会这样想,这很正常,很自然。人类拥有道德观念和社会规则,这是人类社会之所以造就人类的一套方法——你固然需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意识到自己与它的距离。” 卡捷琳娜以微不可查的动作,轻轻点了点头。 克劳蒂亚接着告诉她:“但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人类,因而我也从不遵循人类的观念,所以对我而言,以肉体做交易和用钱买东西没有任何不同。” “对您而言,真是这样?” “当然。所以我想说的是,年轻的吸血鬼,如果你在选择权色交易时感到痛苦,那就停下来。因为生活最重要的是快乐,是追求愉悦。我不感到痛苦,因而我会那么做;如果你感到痛苦,就别那么做。” 宛如绕口令一般花哨的话术,正是属于恶魔。 “是的,”卡捷琳娜低声说,“我是决定要停止了。但是,还不能这样快。” “怎么了?你还是害怕游鱼小姐,害怕她告诉你的那些规则吗?” “不,不是。”卡捷琳娜摇摇头,她的脑海里出现一片银灰色的鳞片图形,以及青年金属似的嗓音,“只是……我答应了一个人,要帮他找出某样‘证据’。我觉得至少应该先做到。” “有趣……”克劳蒂亚挑起眉毛,“是什么呢?我想我乐意帮忙。” - 那是与周三集会截然不同的欢宴。 周三的集会属于核心集团之外的渊洞会员,是灰褐色,是苦酒和苦米的味道,是庄严的宣讲和眼泪,是苦修者的乐园。 而这却是最最肮脏奢侈的纵情享乐,正常的酒精与性已经无法满足那些人被扭曲的欲望。古尼珀智者曾经说过,靠着压榨、欺骗所得来的金钱会使人堕落——那些人无疑是这句箴言的当代佐证。 在“净心者”的集会上,他们中有人会在开始狂欢前吸食药物,这卡捷琳娜是知道的。 然而要那到那些药物并带出去却并非易事。 她趴在地上,眼前是男人们的脚,地毯,以及不远处倒在地上的椅子和桌角。 然后,她看到了一只小小的塑料塑封袋。 那袋子内壁上沾着白色的粉末…… 她伸长手臂去够,猛地抓在手心,又塞进口里。 就这样,她将这只袋子带出了那座塔。 “索罗金娜小姐,这是——” 她将塑封袋放在茶几上。 “这是我捡到的袋子。我很确定里面有他们常用的药品。” 灰色的青年坐在她身边。 此处仍是她的公寓。她不久前打电话让青年过来。 青年拈起那只塑封袋,打开口子凑在鼻尖前闻了闻,很快又放下,重新封好并放入口袋中。 “不要紧吗,没有被发现?”他问。 卡捷琳娜笑了笑,摇摇头:“他们没有发现。我把袋子含在嘴里。” 青年的手稍微动了动,似乎是联想到自己的手指所接触到塑封袋时的触感。 “不,啊……”她有些慌乱起来。 青年则打断她,神情真诚地说:“您愿意冒着危险这样做,uu看书 ww.uanshu.co 真的十分感谢。” “这样真的能够帮上忙么?” 听她这样问后,青年沉吟片刻。他再开口时,语气温柔:“我回去以后,会找人帮忙鉴定这种药物的成分。” “你的意思是,对你是否有帮助,取决于这到底是哪一种药品吗?” 青年微微皱起眉毛,依然笑着:“虽然这样说或许会让您失望,但是,确实如此。” 他似乎有所隐瞒。 不,是绝对有所隐瞒。至于究竟隐瞒了什么,对卡捷琳娜有无影响,则不得而知,且也并不非常重要。 卡捷琳娜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感到些许失望。 她露出突然回想起什么的表情,说道:“我有一个朋友,认识的人,她和我一样被渊洞组织所控制。她之前和我说,她拿到了一些类似药粉的东西……” 青年的眼睛里点起了不小的兴致:“索罗金娜小姐,您是否可以问问那位朋友,是否愿意——” “她给了我一些。我现在去拿。” 卡捷琳娜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放在那儿的包,取出一只纸袋。 纸袋上画着粉红色的猫头鹰图案,是有名的服饰品牌“粉暮”的购物纸袋。而里面的东西却并非项链、太阳镜、丝巾,而是数只小药盒。 这是克劳蒂亚·墨菲斯托交给她的东西。 “我在楼里逛了逛,找到了这些,你或许可以问问‘你的小情人’它们管不管用。”她这样告诉她。 卡捷琳娜没有反驳任何一个词。 章65.异教之论 “克劳恩。” 他掀开被子,看到躺在里头一动不动的恶魔。 克劳蒂亚的犄角、尾巴和山羊腿全部大大咧咧呈现着,她把漆黑锐利的坚硬指甲抵在牙齿之间,发出“咔哧咔哧”的摩擦声响。 “你是否应该告诉我你最近究竟在做什么?”依文问道。 恶魔停下咬指甲的动作,依然一动不动,只是把眼睛转向同居者。 “抱歉,我的确有点儿消极怠工。因为我没有一直黏在你身边,依文你终于感到寂寞了吗?”她一本正经地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话,“快,过来让我抱你。” 男人沿着床边坐下来。 “你在为了什么事情烦恼。克劳恩,你有很久不曾如此。” “哈……不啊,怎么会有值得我烦恼的事?不不,也不对,应该说,烦恼也是娱乐之一,你完全不需要担心。你难道不知道我就是喜欢自寻烦恼吗?” “如果你的烦恼是假装成没有任何权能的人类,去和其他人类吵架打闹,我自然不会担心你。” “怎么了,你认为我不是在那样做?”克劳蒂亚翻身坐起来,用手支起脑袋看着他。 “很明显,这次与以前不同。” “依文,你要理解,我也只是一个恶魔,对吧?”她真诚地与他对视,“恶魔是一种愚蠢的、不理性的、没有道理可言的物种。我当然也需要经过思考才能接着做事啦——我又不是全知全能的神。” “我们都不是上神。” “对呀,所以……” “所以如果你不说,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真想知道的话也可以用类似跟踪的手段调查我,你们天使怎么就从来不知道变通?咳,抱歉,当我没说话。”克劳蒂亚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抵住。 “我要你说。告诉我你最近在做什么。” 天使的目光就是世间最威严的法官的目光,如同散发着圣光的金秤。 “嗯……” 恶魔鲜红色的眼珠在眼眶里打转几圈。 试着蒙混过关,还是说实话?如何蒙混过关,又如何说实话? 最后她选择说一句实话:“我不想失去你,依文,我害怕你会有机会离开我。” 至于这句话是否可能产生更多误会—— 恶魔是从来不在意自己到底在说什么的。 “克劳恩。你知道我不会。” “可是机会……你知道,零点零零零零几的概率也是概率。” “我的上神已经不在了,我又能与谁一同离开?” “这个世界上不止有那一个神。”克劳蒂亚皱着眉,笑着摇摇头,“你知道的,切翁只管辖希尔维大陆而已,在那之前、在那之后,在这片大陆之外,还有无数神明。他们或许也在寻找‘归乡’的方法,直至如今仍然如此。” 天使舒展的眉宇如同天穹,此时随着她的话语渐渐压低下去。 “你结交了异教神?” 克劳蒂亚意识到自己又在踩踏雷区,于是噤声不语。 “是什么神,在人世间的名字是什么?” 天使若是展开羽翼,此时一定已经将那些羽毛如同铁片般立起,聚满锐利的刀光。 天使肯定是愿意发起“圣战”的,在关于上神的事情上,他们每一个都差不多是一点就着,是一群可爱的追随者——想象着这幅光景,克劳蒂亚一面在心里无故苦笑,一面默默服软。 她垂下眼睛,轻柔地抿起嘴角。 “我还没弄清楚呢,依文。而且,我又不会信仰什么神,既然当初没有信仰切翁,现在也就不会信仰别的。” 但恶魔并非没有信仰。 - “圣者,我渴望见到真正的渊洞之眼。”她趴在身穿白衣的男人的怀里,轻声说,“您说那儿有另一个宇宙;我听一些净心者大人们说,他们曾得到您的恩赐,亲眼见过。” 男人大概还不到四十岁,但蓄须,因而显得年纪不小。 他的五官如同石雕,非常鲜明,鼻子像钻子似的朝前突出,眼睛则深陷在眼窝中。他身材不高大,但还算健硕,且有一口十分洪亮低沉的嗓音。 如果他早生几千年,大概真的能成为某一教派的创始人吧。可惜在如今这个时代,社会并不需要一个莫名其妙的宗教出现。 不过无论怎么说他也算得上做的成功了。 希尔维法律中有《宗教管理》法,因而与其他一些彻底“宗教自由”的国家相比,在希尔维,教派纷争、邪教频生这些问题远比其他国家要少。 不过在几十年前内战刚停止不久的时期,希尔维国土上也诞生过几个规模不小的邪教团体——有需求就有市场,可谓如此。 “渊洞是吾主为我们所揭开的秘密的一角,”男人说话时,克劳蒂亚能感觉到他胸口嗡嗡作响,“那是另一个宇宙,是另一个世界,是吾主苏醒后将会统治的地方。” “而吾主也会带领我们一起去,建立全新的秩序,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孩子。” “我听说那是一只匣子。一只漆黑的匣子,打开以后,里面就是另外一颗星球——这是真的吗?” 男人将她一把推倒地上,她的头撞在床边的桌角上,头发散乱地披散下来。 男人冷冷地看着她。uu看书 ww.ukanh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我们的圣者,我说了何等愚蠢的话!”她匍匐在地上,朝男人挪过去,抱住他的双腿,“我怎能质疑净心大人们所告诉的话,我怎能质疑您、质疑吾主的伟大……” 她柔软的胸脯起伏着,紧紧贴在男人膝上。 男人抬起脚将她踢开,她便跪坐在地上哭泣。 她一边流泪,一边通过观察对方的神色来试探男人的情绪。过一会儿,她意识到男人已经不再生气,便抽抽搭搭地说:“我只是在想,我究竟何时才能有幸见到那神奇的渊洞之匣?我将自己完全奉献给您,我爱您,我只是期望您给予我信任和爱……” 无论是对愚人还是疯子,美言总能打动人。 男人伸出手,她赶忙扑过去,跪在男人身前,让男人的手可以抚摸到她, “我并非不信任你的忠诚,”男人说,“只是,渊洞之眼是属于我,属于吾主给予我的智慧;而你若想要一窥吾主的智慧,必然需要至臻的无邪无垢,由此我才能将我的智慧借给你,让你看到渊洞的华光。” “那么我是否有幸得到您的智慧呢?只要一眼,我就只想看一眼!” 男人长久沉默,而她以狂热的眼神看他,眼睛里像燃烧着火焰。 在这时候她本可以动些手脚,用法术让男人对她言听计从,但如果这样做,也就有违她寻求乐子之道了。再说,她认为胜利唾手可得。 “好吧,孩子。” 最终,男人从喉咙底发出低沉的声音。说道:“我愿意展示给你看。” 章66.违规清单 男人站起身,绕到宽大的床帏之后去了。 克劳蒂亚仍跪在地上。 她几乎快要期待到笑出来了,倒是与她给自己的人设十分相符——尽管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心态而想要发笑。 她听到锁钥结构发出的齿轮转动声,轮轴挪移声,然后男人走了出来。 他的手里捧着一个圆筒形状的匣子。 那只匣子被男人捧在双手间,圆形口大约是成年男子拳头大小,长则差不多是宽的两倍。外壳似乎是漆成黑色的木质。看着很像是用来放笔的笔筒,只不过有盖。 克劳蒂亚的确嗅到了些微的魔力,从那个匣子里头隐隐渗透出来。 她微微坐直身子。 男人在床上盘腿坐下,捧着匣子的双手搭在脚腕处。 “过来。”他说。 克劳蒂亚兴奋地膝行朝前,舌头在口腔内转一圈,吞咽下分泌出的唾液。她甚至差点要吐出自己鲜红细长的蛇舌,舔舐嘴唇——恶魔的欲望总是牵连在一起,所有刺激最终都能牵扯出食欲和**。 男人将一只手放在她的头顶。 “作为吾主的仆人之一,我们是兄弟姊妹,我现在要将吾主的智慧借给你。闭上眼睛。” 克劳蒂亚依言合起双目。 男人喃喃念诵起了连克劳蒂亚都完全不曾听过的语言,从胸腔深处发出犹如雨林般水分充沛的抑扬顿挫之声;如果那是真实存在着语言,可以称之为古老的沼泽泡沫、森林浓雾,是原始过去的回响。 大段大段的吟咏后,男人才缓缓将手从她的额前挪开。 接着,男人似乎是将手指上一处结痂的伤口弄破了,因为克劳蒂亚闻到了血腥味。随后,他将那只匣子的盖子掀起来…… “你已经可以睁开——” 克劳蒂亚的唇角翘起,睫毛扇动,然后在她撑开双眼的刹那间—— 嘭! 巨响骤然打破了屋中的寂静,把男人洪亮嗓音所起的回声也爽快截断。 男人猛地将匣子关上。 克劳蒂亚睁开眼时什么都没有看见,瞬间气得恨不能抓耳挠腮、大发火气。不过,事情似乎是朝着更加有趣的方向发展了。 那被称作圣人的男人此时将匣子用力握住,同时转向巨大声响的来源方向。 原来是房间大门被外力撞了开来。 门口处站着一个打扮入时的英俊青年。他的水洗牛仔裤版型很漂亮。 青年举起手挥了挥,尴尬笑着说:“打扰了?” 房内氤氲的香薰很快被屋外吹进来的秋风吹散,时间和空间都回归到了二十六世纪的现代化都市中。 青年似乎并不打算把这扇门再关上。 两相对峙,好一会儿后,男人冷冷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 背光而立的青年似乎笑了笑。他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同时长长叹气。 随着密布的脚步声响起,在青年背后出现了一排高大的人墙,几乎将透进窗子的光线全部遮挡住。 站在青年身后的,是身穿深色西服的高大男子所组成的队伍。 他们神情严肃,井然有序。 这不是随随便便哪个组织都能建立起来的团体。 而由此也可知,他们是如何顺利爬上这座塔,并用蛮力打开了这扇门。 “先生与这位……小姐,打扰了,我是这片盛岚井的保护人,或者说,新任保护人。”青年自我介绍道,“‘飓雷’成员『灰鳄』。” 飓雷—— 克劳蒂亚眯起眼睛。 她当然有听说过这个组织,也知道他们在sk市的东北部拥有地盘。 白袍男人显然也清楚这些。在听到“飓雷”的名号后,他的神情立刻就变了,变成一种介于软弱畏惧与强撑起来的强硬之间的复杂神色。 或许如若克劳蒂亚·墨菲斯托不在场,他会有更加真实的反应。 但因为他把克劳蒂亚当做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因而不得不保持威严。 青年转动头部。他发觉屋内的白袍男人一言不发,而身体赤裸、跪在床边的女人也并不打算开口,青年只得再次长长叹气。 “不用惊慌,”他说,“我们只在门口与保镖发生了少量肢体冲突,其余这栋楼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受伤。我们本来也不是过来进行暴力活动的。” 屋内的两人似乎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眼神又在床边的女人身上停留一会儿。 他发现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黑发如同丝绸,眼睛里安着一对勾人的钩子;裸露的肩头、交叠的双腿十分白皙。 他挪开视线,接着独自一人侃侃而谈:“简单来说,我是来与你们‘渊洞’谈话的。你们此前没有向飓雷打过任何招呼,便聚集起这样规模的组织,按理说应该吃些苦头,但也不是不能既往不咎——总而言之,我这次是来警告你们何处‘违规’,以至于飓雷不得不出面干涉。” 听到这里,克劳蒂亚慢慢站起来,并捡起裙子穿上。 “嗯……这位小姐,您是想要先行离开吗?”青年礼貌地颔首,并微微侧身示意,“您可以离开。” “不,”克劳蒂亚摇摇头,神情平静且充满兴致地说道,“我很想知道你们接下来要怎么谈。” “出去!”白袍男人低沉的呵斥道,“你没有权利继续留在这儿。” 想要阻止恶魔看热闹,uu看书ww.uukanhu.om 简直是痴心妄想。 “我不走。”克劳蒂亚笑了,她走到桌边,在椅子上翘腿坐下,“我就待在这里,与二位在一起,听你们谈。” 男人开始发怒,压低声音:“克劳蒂亚·墨——” “当然,您可以听,这不是什么机密。”青年毫不在意男人的态度,“无论您的身份是什么,您都可以待在您想要留下的地方。” - 青年朝里走两步,开口道:“首先,你们组织相关人员超过了三十人,而‘飓雷’并不允许地盘里有超过三十人的私人组织存在。” 男人将匣子抱得更紧一些。 青年则继续说:“除非缴纳费用。” 这句话的意味便十分明确了,而男人也微微放松了些。渊洞组织并不缺少可以手头可以拿出的金钱。 “第二,”然而青年又说,“我们获悉,你们组织使用过不下五种非法药品,其中之一是带有樟木气味的‘白纱’。我说的没错吧?” “……”男人的眼球颤动起来。 “而且其中还包含有甲级违禁药。以非原生的‘异界植物’为材料,提取制成的片状碎服用药剂,‘白雪女王’——很不幸,这同样也是飓雷集团不允许贩卖的药物。你们的货源应该是来自‘虫群’麾下的制药作坊吧?” 男人并不清楚这些。 青年“啧”一声,接着说:“这是不允许的。这在飓雷集团所管辖的地盘内,是绝对、绝对、绝对、绝对不允许的。” 青年像一条真正的灰色鳄鱼一般,利齿碾动,眼神冰冷。 章67.吞噬之匣 “第三,非法***。这点无需多说。要知道,就连提供***的小酒吧都得向飓雷报备,而你们却没有那样做。这显然违规。” 青年以正派记者似的风度点数完毕后,说:“综上所述,渊洞需要交付飓雷二百五十四万零三千希尔维因尔币,款项包括违规补偿和朝前算三个月的累积月费。” 这简直是狮子开大口,猖狂到惊人。 渊洞的领袖——白袍男人,张开嘴,又说不出话。 “怎么了,不愿意吗?”青年歪了歪脑袋,“但你们没有选择权。接下来短期内会有人全天候监督你们,刚才所说的钱请在一周内准备好。如果您想逃——嗯,先生,您想吗?” 见男人仍然不说话,青年接着道: “飓雷是不会放过你们的。方法则有很多,就单单以白色面上的方法而言,都有不下三种。至于……” 青年笑了笑。 “至于你们如果真要逃走,到其他集团地盘里,继续这样进行邪教活动,其他集团也会收费,甚至可能比我们还要高。这一点你们应该要知道。” 所谓“渊洞”,在青年所属的暴力集团面前简直如同小孩子过家家酒。 而圣人此刻也已全无威严可言。 克劳蒂亚忍不住笑出声。 - 青年与他手下的西服男子们离开后,克劳蒂亚好整以暇,等待“圣人”的怒火降临。 青年临走前,将房门贴心地再次关上。只不过门锁已经被撞坏了,因此现在被风鼓动着发出扑腾声响,有些滑稽。 ——尴尬的场面。 男人在自尊心上所受到的损害,具象化出来大概已经可与氢弹蘑菇媲美。克劳蒂亚都不觉感到同情。 果然,男人走过来,一把揪住她的丝绸裙子领口,将娇小的女人从椅子上提起来。 “滚出去!” 她连一点儿声响都不发,随他推搡。 她被男人拖着领子朝前走,一把推出去撞到门板,发出沉闷的钝响。她伸手推开门想要走,却又被猛地拽住头发朝后拉回几步,跌倒在地上。 “难道是你……” 男人咬着牙:“难道是你和刚才那些人……” 事实上,确实是她把自己找到的药品交给了卡捷琳娜·索罗金娜,而很显然,女孩儿把那些东西又转交给了方才造访的灰色青年。 男人蹲下身,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提起来。 “你加入‘渊洞’还不到一个月!你是处心积虑地想要往上爬,是不是?你是要来破坏我的事业——你是个骗子,是个妓女。你根本不是吾主的仆从!” 出乎她的意料,男人算得上反应灵敏、脑袋聪明。 克劳蒂亚笑了笑,她的脸上沾着灰尘,但没有血。 男人眼神凶恶、茫然地看着她。 她在他眼里成为一个可恶的谜题。 “我要惩罚你……我要惩罚你……”他喃喃自语,松开拳头里的发丝,站立起来,“我不能让像你这样卑贱的魔鬼好过……” 克劳蒂亚趴在地毯上哈哈大笑。 她转身看向他,期待他或许会拿出鞭子、刀或者甚至是枪。那样的话,到时候吃惊的就是男人而不是她了。 然而男人并不是去拿那些东西。 男人站起来,走回床边,从床榻上捧起那只黑色的圆筒匣子。 他盯着那只匣子看了一会儿,片刻后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大踏步朝克劳蒂亚走来,扯起她的一条手臂,同时顶开那只黑匣的盖子。 “你要做什么?” 男人不回答,只是用力拽着她的手腕。克劳蒂亚下意识挣扎了几下,但没有决定好是否应该使出自己真正的力量。然而男人则全然没有片刻犹豫,他以像是要将女人的手臂撕扯而下的可怕蛮力,发泄着心中的怒火。 他的面色通红,眼睛散发凶光。 男人犹如恶鬼,与所谓的“圣人”丝毫不相像。 他把女人的手指塞入匣子之中。 白皙的手指被挤进匣口,如同触碰到漆黑的腔。 那只匣子吞噬掉了她美丽的身体,连一片指甲也没有留下。 - 游鱼小姐发来简讯,告诉她这周不必再到“渊洞”去参加活动。 卡捷琳娜轻轻舒了一口气。 尽管游鱼小姐什么都没有说,但她猜测这是因为那灰色青年已经到渊洞去过了。 在短期内,他们不会再组织高层活动。 她想打电话向那位克劳蒂亚·墨菲斯托表达感谢,并告诉她自己希望加入红鬼事务所,往后与她共事。 然而她播了三次都无人接听。 那之后隔了半天,到夜里她再打过去时,收到对方通讯器已经关机的提示。 按理来说,一个模特经纪人怎么会长久关机呢。 卡捷琳娜有些不安。 隔天,sk市下起了暴雨。 天空阴沉。夏末至秋季的最后一场台风降雨,肆意将这座锈城摧折洗刷。早上天气预报公布了狂风黄色预警和暴雨红色预警。 白昼暧昧,阴阳不分,无论从玄学还是现实来说都非好事。不过对于卡捷琳娜而言,如此一来,吸血鬼便易于出行了。 她坐地铁到sk市中心区域去,按照克劳蒂亚曾经给过她的名片上的地址寻找红鬼事务所。她这才留意到红鬼事务所所在写字楼与伊娃之果总部并不遥远。 难怪克劳蒂亚会和游鱼小姐格外过不去了—— 有相遇的可能才有产生龃龉的可能,uu看书 ww.uuanshu 而跟与自己不对头的人物理距离过近,必然加重厌恶情绪。 地铁口出来就是伊娃之果所在的大楼,于是她决定先去一趟伊娃之果。有几份合同复印稿至今还未寄给她,她想着顺道走一趟,自己取回。 并不意外,她被游鱼小姐看见,并被叫到那方透明玻璃组成的主编办公室去了。 她坐在白色的卵形沙发里,茶几上放着味道相当浓郁的玫瑰花茶,游鱼小姐坐在对面,摘下眼镜揉搓眼眶。 小林游看起来面色挺不好,皮肤干瘪松弛,皱纹堆挤在一起,像是无处可去。 “发生什么了吗?”卡捷琳娜问,“我是说,渊洞那边。” 听到她这样问,小林游立刻挺直脊背。 “哦,没有什么大事。”她笑着说,“只不过圣人认为吾主信徒中有心灵不纯之人,不得不稍作整顿。” “具体来说,是打算怎么做?” 卡捷琳娜心里清楚,活动暂时停止的原因多半是因为被青年所属的暴力集团威胁所致,因而她这样刨根问底的询问,本质上说是忍不住想要故意刁难一下对方。她低垂视线,面对面前这个已经深陷困境的中年女人。 “我以为你对‘渊洞’组织的事情并无兴趣。”小林游挑起一根眉毛,将她的问题堵回喉咙,她难得用冰冷的语气对卡捷琳娜下达逐客令,“行了,既然没有别的事,你就去打印文件吧。” 尽管并不应当,可卡捷琳娜还是感到些许愧疚。她没有多问其他的事情,乖乖离开了这间玻璃屋子。 章68.暴风雨日 被几句话打发走后,卡捷琳娜离开伊娃之果,在隔壁写字楼找到了名为红鬼的经纪人公司。 红鬼事务所此时一片混乱,宛如被台风肆意席卷而过一般,与屋外的暴风雨交相辉映:电话铃一声接一声的响起,身穿职业套装的男女踩着皮鞋走来走去,文件被翻阅发出哗啦哗啦的噪音。 以至于卡捷琳娜敲门时都无人应答招待。 “抱歉,请您稍等!” 被路过的人带到休息区去,草草泡好一杯咖啡,对方便又匆匆忙忙走开去了。 就这样等了差不多半小时左右,终于有一个似乎是公司事务长的人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男人打扮夸张,长发挑染成紫色,紧身皮裤反射着亮光;姿态倒很谦恭,一面邀请她到办公室里去,一面向她连连道歉。 “请往这边来,卡捷琳娜·索罗金娜小姐。真抱歉,您现在一定认为我们红鬼是一个非常不靠谱的公司吧?” 无法反驳。 打扮花哨的男人——宫炎事务长,接着解释道:“因为发生实在非常棘手的事情,所以才会如此慌乱……对了,您是克劳蒂亚介绍过来的?” 卡捷琳娜点点头。 “呀,那可就糟了……” “您说什么?” “不不,没什么。只是,您今天可能见不到克劳蒂亚。” “您是说,克劳蒂亚小姐出了什么事吗?” 男人把双手举起来,一齐挥动:“那倒不是——啊,因为我们也不知道,什么都还没弄清楚。” “不知道?” “她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没有接过电话了,我打给依文,他竟然说他也不知道克劳蒂亚的下落。而且依文现在也不接电话了。”男人捂住脸,像竖起一小扇屏风似的,在那后头絮絮叨叨,“天呐,我的黑色小宝贝究竟到哪儿去了?原本和弄丝香水约好要在今天下午开研讨会,这下真的全都乱了套了!” - “先生,您看,这笔款项实际上也需要——”青年把身子往前倾,又收回一些,“对了,我到底该怎样称呼您?” 男人瞪着他,从眉骨阴影中透出冰冷的视线。 好一会儿后,男人才用极其低沉的声音说:“大卫。大卫王的大卫。” “大卫……先生吗?不过我们并不相熟,以名称呼或许不太妥当吧。”青年彬彬有礼地说道。 这次他们依然是在“塔”的顶层房间进行对峙。 不同的是,这次此地没有美丽的女人。 香薰有两日不点了,因而房间内的空气此时与外面同样,满是水汽和狂风。 “你们肯定调查过我,所以也会知道我的名字。”他嗤笑一声。 “知道是知道,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尊重人的方法。既然如此,我就称您为利维先生了。”青年的态度在他看来,矫揉造作到令人反胃。青年继续说,“据我所知,您是希尔维的二代移民,出生在一个虔诚的犹太教家庭。” 大卫·利维。 大卫——以色列古老的国王。 利维——犹太中常见的姓氏。 “我已经抛弃了我的过去。”他说,“我现在只属于吾主。” “所以具体来说,你的主人到底是什么,是叫做什么名字的神?说实话我很好奇,”青年以一种主人似的悠然姿态与他闲聊,“我个人对宗教发展很感兴趣。” “吾主的名讳不是人类所能念诵出来的。”他回答。 “是不能提,还是根本发不出那些音调?”青年似乎对于这个话题的走向十分熟稔,“我听说一些所谓的神,名字是无法被人类所念诵出来的。” 他有些不安,但他早已为这些问题想好过答案,因此事到如今,他不会表现得惊慌失措,因简单几个问题而慌乱是新人和愚人才会犯的错误。 “的确如此。吾主的名字,不是凡人所能呼唤……我们称之为‘外神’。” “外神。” 男人点点头。 “外神是什么?”青年追问道。 尽管如此提问,但神情却并不像是困惑。似乎他知道这个答案,而在好奇的则是男人会如何回答。 “吾主不属于这颗星球,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吾主来自外在恒久的宇宙之外,来自人类智慧所不能抵达的彼侧。” 青年颔首,用食指指节抵住下巴:“所以,就像《黑暗之书》中描写的那个什么卡苏多教一样,是信仰来自远古外太空的生物,以它们为神?” “不要把那些愚蠢的故事加之以吾主的名号之上!”男人霍然站起来,“你们又何曾了解过吾主的伟大?你们连吾主的声音都不曾听到过,便依据自己所看到的杜撰来肆意取乐,侮辱神明。” “……哈,”青年轻轻耸肩,“既然如此,往后你们举办宣讲的时候,我也来多听几次好了。不过,你们到底为什么确信世界上存在所谓的外神?是因为您是敏感者,曾经在梦中感知到过召唤吗?” 男人沉默下来。 屋外可怕的暴风雨宛如咆哮着喷涌的兽群一般。 青年是独自一人与他坐在这个房间里,他带来的那些手下现在是在走廊中。 也就是说,这是绝好的机会。 青年把玩着一把蝴蝶刀,口袋里或许还有枪——这便不是一个好机会。 但是,于大卫·利维来说,或许也不是如此。 “是的。”男人低沉地说,“并且,不仅如此。” “不仅如此?” 他在青年可堪天真的注视下站起身,从床边的帷幕后面取出了一只黑色的圆筒形匣子。 男人宽厚巨大的手捧着它,像是捧着装满珍宝的礼盒。 青年望着那只匣子,它看起来没什么独特之处,甚至外壁和盖子上没有任何花纹:“那是什么?” “你看过便会知道。” 他来到桌边坐下,将匣子放在桌面上,朝青年推过去一些。 “可以打开吗?”青年问。 他点点头。 “我会为你打开它。” 这样说完之后,男人那手伸向桌上果盘中的水果刀。uu看书 .uuanshu.c 青年的眼睛如同蛇类般敏锐地紧盯住那把刀,但没有多说什么。或许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身手足够有自信吧。 男人用小刀将自己的食指刺破,将涌出的血滴抹在黑色匣子的侧壁上。青年注意到他的手指上有许多伤口。 “可以打开了。”他收回手,说道。 “这么神奇?”青年笑了笑,“那我就打开了。” 他期待着青年那样做。 暴雨搭在屋顶、搭在窗户上,滑下一道道瀑布般的水流。 青年以一种轻松的心态,伸手掀开匣子的顶盖。 随即他睁大了眼睛,如同定格拍摄般呆住了。 ——在那方圆形的桶形中,并未装置着什么东西,但也不是留下空空的圆壁。 在那只匣子中,漂浮着黑暗,与在其中幽幽发光的星辰,而在那些东西中间,是一颗圆形的、交错以蓝绿色的星球。 “这是……” 男人高亢的声音如同钟鸣:“这就是‘渊洞’,这就是吾主给予我的东西。” 青年不可置信地望着匣子中沉沉浮浮的万物。 这仿佛是真,而非假。 他完全困惑了。 但他并不愚钝,他迅速回忆自己此前吃过、喝过的东西,又是否闻到过奇特的气味,然而答案是,并没有任何可以之处—— “若认为这只是幻想,你可以伸手触碰,看看它们是否为真。” 男人这样说。 “可以吗?” “当然,请。” 于是青年伸出手指,朝着那只黑匣伸过去。 章69.圣枪裁决 在即将触碰到黑色匣子内部的刹那间,青年的动作戛然而止——这并非由于他意识到了什么陷阱,也并非因为邪教组织的领导人突然洗心革面出言阻止。 有什么东西,降临在了窗外。 宛如炸弹爆破掀起的音波扩散,玻璃不击即碎。甚至将屋内的桌椅,连带着坐在上面的人一并掀翻。大卫·利维下意识做出反应,把黑色匣子从桌上抄起并搂在怀里。 狂风夹杂雨点袭入屋中。 在窗外扇动翅膀的,那是一只被雨水濡湿的天使。 这种时候,夜月雯在心里想,什么黑色的匣子啊莫名其妙的外神传说啊,完全都不与那东西在一个重量级——压根儿就不重要了。 灰色青年与身边身穿白袍的男人同样,呆坐在被雨水拍打到的地方,一动不动。 听到屋内响动而冲进来的西装男人们,也在推开门后便完全呆住了。 他们同样屏息望着窗外那散发出星辰般光辉的人形。此时此刻他们成为同类,都被划分到“普通人类”的范畴之中。 那无疑是天使。 拥有洁白羽翼、俊美外表的天使。 暴风雨中,他近乎白色的金发在大风中飘飞。 他的手中持有长枪。 “克劳恩在什么地方?”天使开口问道。他的声音美妙无比,如同天穹高远的回音,又冰冷如同山巅积雪;是沉重的利剑和天平。 他的视线在屋中扫动,双足点在窗台上,随即跨入屋内。 他的右脚脚踝上缠着一截漆黑的铁锁。 “克劳蒂亚·墨菲斯托,在何处。”他再次问道。 这个问题如同投掷到水潭中的卵石。 男人如被海浪排上岸畔的鱼类般张着口,喉咙里只发出呼吸声和唾沫吞咽声。 而夜月雯当然更加感到茫然。 他原本就不认识什么克劳恩和克劳蒂亚,也根本不属于这座低矮的塔。 他望着那名拥有双翼的人形,判断他的出处:白色羽翼、古尼珀风格的垂挂式长袍、金色长枪,这与基督教中的天使相像,同时也与上神教中的天使形象相似。 青年突然意识到,既然大卫·利维出身于犹太教家庭,那么他此时此刻一定将这名天使当做了耶和华的使者。想必是相当巨大的冲击,恐怕从今以后他都不会再谈起什么别的宗教信仰了。 天使接着开口道:“在天穹之下的大地上生存的人,回答我的问题。” 这句话传到耳中的刹那,夜月雯感到有沉重的枷锁突然将自己紧扣在地上,他浑身动弹不得,并且立即回答:“我不知道。” 他身后那些呆立不动的暴力集团成员也纷纷摇头。 与此同时,大卫·利维的反应也与他相同,但他说出的话便不同了。 他对于天使所提的问题似乎不是一无所知:“克劳蒂亚……克劳蒂亚在——” 他像是在与自己的肢体和唇舌斗争,面容扭曲起来,额上流淌下汗水。 “在何处?”天使问。 “在、在——”他拽紧手指,手臂将黑色的圆筒匣子用力卡在胸膛间。 “我已感知到克劳恩,它就在此地。” 天使抬起那柄犹如闪电的长枪,指向男子。 “我将以圣枪做出裁决。若你所言为虚,则要割下你的舌,剜出你的心。” 汗水把男人粗长的黑色眉毛浸湿,他浑身发抖。 突然,他大叫起来,并松开手臂将那只匣子远远扔出去。 “她就在这里!已经死了!”他尖叫着,甚至大笑起来,“所有人都在这里,都已经被渊洞所吞噬!别想阻拦我的脚步,混蛋,就在黑洞里烂掉吧!” 他大喊大笑的样子已经趋近疯狂。 夜月雯都忍不住离他远些。 但是随后男人的笑声被猛然遏断。 金色的枪从天使手中飞出,像一道肉眼无法捕捉的光束在空气中滑动,瞬间将男人的腹部贯穿,将他钉在了墙壁上。 男人如同被穿头的蚱蜢般,在墙上踢蹬挣扎。他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鲜血如同瀑布般顺着墙壁流淌下来。 令人发指的恐怖场景——是生活在黑色世界中,如夜月雯这样的人都感到不忍直视的可怕酷刑。 天使毫不动容。 他朝房屋中央走近,弯腰拾起了那只黑匣。 “我的克劳恩……已经,死去了吗?”他无视一切凡人的目光,喃喃自语,“难道已经被异教的神明杀死了吗,竟被异教神杀死?” - 女士们先生们——各位观众们,大家好,仅代表我自己,向各位致以诚挚的问候。 是的,又是在下。 嗯?我死了吗? 为何要这样问? 恶魔是不会轻易死去的,恶魔和蟑螂乃是同胞兄弟。 让我介绍一下。我现在站在一片旷野之上。 这儿除了草之外差不多是什么也没有,我走了一些路,只看到过几只瓢虫和蝴蝶。或许也会有爬行类。但总而言之,似乎没有什么大型动物存在。 不过在我最初掉落的地方,附近散落着几具人类的尸骸。 新鲜的则骨头上还附着着一层腐肉,老旧者则已经只剩下黄灰色的骨骼。看上去像是受了伤,然后在此地饱受饥寒,最后或许因为感染或许因为失血,或许因为饥饿而死。 这儿的天是蓝色,草是绿色,河流带着清凉的泥腥味——和地球相差无几。 这里很像我“出生”时的世界,安静、平静,可以随便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太阳东升西落,望着毛虫结茧成蝶。 当然了,我现在并不是在悠闲地东逛西逛,事实上,我是在找寻“人造”的迹象(那时候我没有意识到此地的时间流动与外界不同)。 如果找不到“人造”的痕迹,我就不得不相信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着的、自然产生的裂隙,联通两个世界;又或许,这是被神明创造出来的伪造世界。 我不希望答案是如此。 如果是后者,即这是构建起来的全新世界,倒也无所谓,毕竟只要懂得躲避,神明的影响对我微乎其微,依文也并不会追随任何他口中所谓的“异教神”。 然而如果是前者——第一种可能性,那只匣子是一个独特的自然裂隙;第二种可能性,这是力量强大的神明开启的裂隙。 而后者中的其二,我清楚,必然会引发我的恐惧。 在如今的世界上,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没有任何存在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看书 .uukashu 以开启时空之间的裂隙,就如千年以前的切翁神一样。 切翁神开启的裂隙…… 我所恐惧的,是依文会离我而去。 恶魔竟会对某种存在如此执着,这或许可以说是失格。但恶魔本来也没有什么规则可言,因而我能够原谅自己。 总之,我是爱依文的。我害怕他离开我。天使不容易被杀死,就像恶魔不容易被杀死一样,因而大多数时候我不担心他死去。我担心的是离开。 如果是在这个世界上,他无论逃到天涯海角,我都能够找到他、抓到他,因而他的脚踝上还有我施予的枷锁。 然而如果他通过裂隙离开这个世界,那我该怎么办呢?我或许就再也无法见到他了。 所以我必须要弄清楚这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实际上,这也是我在“渊洞”组织耗费时间的最最重要的原因。相比较之下,游鱼小姐又算得上什么呢,她给我带来的趣味和烦恼都是那么小。 我一边担忧着似乎是过分矫情的恐惧可能,一边在这个世界游荡。 我观察花,闻到它的香味,我捏碎它,感受到纹理和汁水;我看着天空,天空中漂浮着湿润的云朵;我把头伸进清澈的溪水中,看到河底卵石间冒出的细碎气泡……这一切都是那么真实,不像是出自凡间的魔术工艺斧凿。 当我展开翅膀,试图朝着高处飞去时,我隐约听到了依文的声音。 什么人的眼泪落下来,让这个世界下起了雨。 当然,我并不知道他在寻找我。 他或许是以为我死了。 章70.堵住流血的伤口 天使抬起他的一只手,那柄金色的枪犹如听到召唤的鹰隼,快速飞回到他手中。 与此同时,原本被钉在墙壁上的男人便滑落下来,跌到在自己的血泊里,如同被剥皮的猎物般鲜血淋漓。 夜月雯听到身后终于传来一片骚动,他立刻回头制止自己的手下做出任何动作,示意他们往后退,远离这莫名其妙的地方。 他虽然是年轻的暴力集团干部,威信不足阅历不够,但此时此刻他的手下全部听话地撤退了,没人打算留下来。这也是当然的。 至于之后该怎么解释…… 在这个旧秩序已然崩坏的超本源时代,又有什么是无法解释的呢? 再说既然连他自己都摸不着头脑,也就无需解释了。 他保持蹲姿慢慢站起来,试图在不惊扰那生有双翅的凶残生物的同时抽身而退。 一步,一步,以足掌前半段点地,静静后退。 那只洁白的天使将那只匣子拿在手中翻转,他试图打开盖子,却没能打开。天使紧紧皱起舒展如海鸥翅膀的眉宇,将匣子放在地上,又把手中的长枪举起来。 夜月雯已经快要摸到大门的把手了,他几乎可以听到门外手下们为他感到紧张的粗重呼吸声。 然而走廊里突然响起一阵骚动,随即,本欲悄悄拉开的门被猛地朝里全部推了开来,差点将夜月雯推倒,好在他很快扭身去看,并退后一步保持住了平衡。 在看到推开门的人是谁之后,夜月雯大吃一惊。 这个暴风雨日发生的所有事情,真是莫名其妙到了极致。 “……苜蓿先生?” 站在门口大喘气的男人,正是面色阴郁的苍白占卜师,他甚至还穿着一件雨衣。 他看了一眼夜月雯,呆住了,似乎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对方。 不过苜蓿的注意力很快回到屋中那更加不合常理的存在——天使身上。 “依文大人,等等!”他大喊道。 真没想到他居然有这样大声说话的时候,夜月雯在心里默默为此感到惊讶。 天使停下了正准备掷下的长枪。锐利的尖端在黑色匣子上方半寸的距离堪堪停下来。 苜蓿倒吸一口气,在确认匣子并没有损坏后,才长长叹息,抹去脸上的雨水。 苜蓿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眼下的情况相当不对劲。他的目光从天使身上移开,往散发出浓重血腥味的墙壁看去。 “依文大人……您,您怎么会——” 苜蓿所看到的,是被鲜血染成红色,正在抽搐翻动的男人。他仰躺着,喉咙里发出血泡破裂的扑哧声响。 苜蓿连忙冲过去,在确认了这并非什么玩笑后,他将手放在男人身上,口中快速念动咒语。 “灰与土,布与线,用此地一切可用之物,堵住正在流血的伤口……” 男人身上所穿的白色衣袍迅速揉皱折起,涌到他腹部的伤口附近。 这样当然是不足够的,古代魔法大多数时候都比不上现代科技(条件完备的情况下)。苜蓿在施完咒言后,立刻拿出通讯器拨打了急救电话。 他的鞋底和手指都被染成了红色。 天使望着他。 “这是,你所知晓的东西?” 苜蓿的手还在发抖。光是跑到这儿来就费了他不少力气,再加上鲜红色的血腥轰炸,他现在有点感到晕眩。 “我知道。”他点点头,“我知道那是什么。不过……依文大人,您为什么会在这里?克劳蒂亚在什么地方,她没有陪着您吗?” 站在苜蓿角度,自然应该这样问。 不过,实际上—— 苜蓿·李,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 三天前。 苜蓿坐在沙发上,把黑猫抱在怀里,给它梳毛。 孟买猫已经快要发育,身子正像人类少年那样,处于又长又瘦的尴尬期。苜蓿当然不会嫌弃的它,毕竟,如果连猫的青春期都嫌弃,他又哪里熬得过雅格和盖瑞的青春期。 梳了不到五分钟,黑猫便发起脾气,作势要咬他。咬得不重,咬过一口之后就自个儿跳下去,飞快地蹿进阁楼里了。 苜蓿坐在原地发一会儿呆,收拾黏在裤子上的猫毛。 然后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应该找一找“那件”东西究竟被放到哪里去了。 因为实在回忆不起来的缘故(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他只好翻出书籍,复习寻物系的魔法。 “索哩索那尔,斯莫里塔,米纳之眼,思索被遗忘之物的下落。” 他闭上眼睛,然而只看到一个短暂的画面。 是自己把那件东西塞进纸盒里,然后给纸盒封上胶带。那之后就结束了。 纸盒上有眼熟的标签,是一只蓝色的小鸟。 “思索被遗忘之物的下落”这条咒言仅仅只能回忆起自己的所有物的下落,然而,那件“东西”似乎是已经不再属于苜蓿了。 或许是送人了?还是说…… 啊。 苜蓿终于想起来了。 蓝色的小鸟,是一家搬家公司的标志。 上一次搬家的时候—— 啊,难道是那时候丢掉了一个纸盒,自己却知道现在都没有注意到吗? 他猛地揪住自己两鬓的头发揉了揉。 他眼前浮现出几周前克劳蒂亚到他家来,帮忙收拾屋子时所说的话:你们巫师的家里总是太挤了,各个都是囤积癖重度患者。u看书 ww.ukanshu 事实的确如此。 他走到书房去,在书架上寻找自己曾经记录下来的寻物魔法,儿时他学习魔法时还挺刻苦,有过不下百本笔记本。很不幸,因为书房太拥挤的缘故,如此一找又是大半天。 终于,他坐在一堆书籍之间,翻开纸张已经发黄的记事本。 稚嫩的字迹、被书虫吃出的小孔,甚至还有不小心滴到纸上的黄油印子,和一朵薄薄的干花。 真是令人怀念。 他慢慢翻阅,最终找到了寻物系魔咒的那几页。 “啊,这一条——” 他念道:“……离开吾人之手,落入何地。” 这条咒文所能看到的,是所有物离开自己后,下一站落入了哪位主人手中。 依托“人”与“物”之间的牵连而被撰写下来的魔法,虽说功能有限,但实际已经是天才之人才能思考并写就的咒文。魔法本身就是一种艰难深奥的技术。 在寻找走失的“人造人”时,托了魔法印记的福,得以实时追踪动向。而苜蓿没有给“那件”东西做过魔法印记,因为这个缘故,闲杂只能靠着这样的方法慢慢寻找了。 在念诵咒言之后,苜蓿所看见的是一方木桌,桌子上放着那件东西,以及放大镜、麂皮绒布和一套精细的洗刷工具。桌子前部还放着一只名片夹,可以看清楚其中几张,似乎都来自古董商人。 这下倒不难推测了,对方应该是一个古董收集者。 苜蓿想了想,拨通了盖瑞·克奈恩的通讯,从他那里要到了圆脸少女宁洁的联系方式。 章71.失落之物 “苜蓿先生,您是要找什么东西吗?”女孩活力十足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出来。 “是的,我想找一件工艺品,不知道令尊令堂的店里是否也会手工艺品吗?” “嗯,有的。不过我们家的店,工艺品的话,一般只收认识的人做的东西,所以不是很多呀。”少女似乎是歪着脑袋想了想,“啊,对了,我的大伯是开工艺品店的!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帮您去问问看——所以您是想要收一件什么样的东西呀?” “实际上,不是需要什么东西,而是想要找回不小心丢掉的东西。” “那真是……”小洁感同身受地表达遗憾,然后大声说道,“我一定会全力帮忙!sk市有古董商行和工艺品店的联合工会,如果去问问那里面的同行,应该能够找到线索。您说说看那是什么样的一件东西?” 苜蓿在通讯器这头有些难为情起来,抓挠一下挂满书房灰尘的发梢:“是一个黑色的圆筒,是木制的,有打不开的假盖。” “嗯?”苜蓿大致可以想象得到对方迷惑的表情,“您是说,那是一个木头做的圆筒,而且有做出一个盖子的样子,实则却打不开来,只是装饰雕刻?” 他几乎有点脸红:“确实如此。” “……那,外壁上刻着什么花纹?” “啊,不是一个好看的装饰品,”他连忙解释,“外壁不过是抛光过而已。不过木头是挺不错的檀木。底部那一面刻着三层相套的同心圆。” 小洁在脑海中构建了一下苜蓿所说的物体,难掩惊讶地问:“诶?虽然不应该这样问,不过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呀?” 真是尴尬了,因为苜蓿也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儿,他回答:“是很久以前的朋友自己做出来玩的,是……未成品。” “可是,如果是未成品,艺术价值不高的话,就不一定会流通进入市场了吧。”小洁顾忌他的感受,越说越小声,“无论怎样,我现在就去帮您问问看。为了获知详细一点儿的情报,请多说一些,比如,那是什么时候丢失的?” “大概是三十年前丢失的东西,在sk市丢失。而且我知道它后来应该是进入了一个收藏家手中。” “三十年前!” “嗯……确实,的确有可能早已被弄坏了,下落不明了。”但魔法告诉他,那件东西应该还至少抱有完整的形态,因此就算找不到,也一定仍存在于某个角落,“我只是希望能够找到它。拜托你了,小洁小姐。” “唔!” 这种说法显然感动到了身为人民警察的宁洁。 她似乎是下意识地敬了个礼,用词夸张但情谊真切地说:“我自当鼎力相助!” - 大卫·利维。 往上还有一个哥哥,往下还有一个妹妹,与父母居住在西部摩格尔戈市的白璧井正三级资源区,每个人都在私立学校接受教育——就是这样一个可堪模范的普通市民家庭。 唯一不太寻常的是,他们的家庭是在希尔维并不多见的宗教人士。 他的父亲是一座小教堂的牧师,他的母亲也在那座教堂工作。 大卫·利维在青春期时成长成为了一个无神论者,这不是因为他真的有多么反对宗教,而更近似于叛逆期的结果。 当时他有一个叔叔是sk市某大学的神学教授,他高中升大学那年暑假曾去拜访过他。 他的父母都不喜欢那位约翰叔叔,他们说他“不够虔诚”,而且“精神不太正常”。他的叔叔不相信上帝存在,但他说他知道世界上真正存在着的神叫做“卡苏多”,说他时常梦到那位神明的古老呼吸。 男人还时常在街上突然站住不动,望着空无一人的地方。 他在夜里总是做噩梦,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约翰给利维看了许多怪异的书籍,而利维确实认为那些书中所描绘的世界十分有趣。但他并非以艺术欣赏的角度在看待那些故事,而是以一种更加功利性的态度在思考。 利维从小显露出非同一般的聪明,他小学时便已经和父亲争辩宗教问题,因为说得实在太好,为此挨过不少顿荆棘鞭子。他在初中和高中时期,创立过一个规模不小的青少年集团,宗旨是收集废弃纸制品、保护自然环境。 大卫被同学和老师们称作是雄辩和富有领导力的人。他的未来似乎就是在大学中加入学生组织、讨得老师欢心,获得完美的推荐信,获得完美的职业岗位——大家为他铺好了这样一条道路。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会走上那条道路。 那时候他想,就算是边唱歌边流浪,最后死在荒凉大路上,也绝对比那样要好。 他不想和他们想的一样。 他不想要平凡的人生。 但当时的大卫·利维,不过是一个叛逆的少年而已。他的脑袋里没有什么构想,有的只是宛如夏日蝉鸣般杂乱的声响。 契机就发生在,他无意中打开“那件”东西的那一天。 那件东西被摆放在约翰叔叔的案头,似乎是一直一直放在那里,放了很久的东西。 那是一个黑的筒形木雕工艺品——但说是工艺品,又实在没有太多的工艺性,只是一个黑色的圆筒柱子。不过很轻,里面像是中空的。但是那个像是盖子地方却完全打不开,用手电筒去照,也并没有看见什么胶水粘合的痕迹。 问叔叔为何会将这件东西放在桌上时,uu看书.uukashu.男人带着苦笑摇了摇头。 在一次男人喝醉之后,却对利维说:“这是来自神秘世界的东西,不是人类制作出来的。是的,绝对如此。” 大卫的叔叔,约翰,是被魔法生物们称为“灵媒”和“敏感者”的存在,大卫·利维当然并不知道。但他深深为叔叔的这种癫狂所吸引,他感受到一种奇特的魅力,以及他自身对于命运洪流的渴求。 那天叔叔去参加一个讲座,大卫替他打扫屋子。 大卫不是一个懒惰的年轻人,他懂得去做自己应当做的事。 他打扫完屋子后,坐在叔叔的书房里看书。 他走到书桌上去,发觉书桌前的窗台上也已经落了灰,于是伸手整理。那期间他看到叔叔笔筒里放着一把漂亮的裁纸刀,用象牙做柄,看起来有近百年历史。 大卫拿起那把裁纸刀把玩,发觉它意外地锋利,以手指随意在刀刃上划一划,居然就被刮出一道血痕。血珠很快涌出,在少年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滴落下去,落在了那只黑色的匣子上头。 然后,他似乎听到了一声极为细微的“咔嚓”声。 抱着一种过分浪漫主义的想法,大卫伸手去抬那只黑匣的盖子。 盖子被轻巧地掀开,宛如它原本就是如此易于开启一般。 于此,大卫·利维得到了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器物”,他为它取名为“渊洞”。在某些时刻,甚至他自己也信以为真,认为世间存在着足以解救他与他心中信念的异教之神。 在某处…… 某个遥远的、黑暗的地方…… 章72.出离之人 第二天上午,小洁就拨来一通电话,说自己找到了极为重要的线索。 “在工会论坛上提问之后,很快就有人回答了呢!” 小洁兴致高昂地说。 “那真是太好了。” “待会儿给您把照片发过去,您可以确认一下是不是您在找的东西。” “麻烦你了。” “据说买家是住在南边鲸鸣井的一位社会学院教授。”小洁说,“我托那位店家询问了教授先生,是否有出售那只匣子兴趣,他说下午会回复我。” 等到下午三点钟再拨来通讯时,女孩儿的情绪却很明显地低落了下来。 “嗯……那位教授说,苜蓿先生想要的那件东西,被他的侄子给偷走了。已经有好多年他都不知道侄子下落,所以就谈不上愿不愿意转手售卖的问题。” “啊,居然会这样……” 小洁因为感到愧疚而把头深深低下去,鼻尖一不小心磕到了放在桌上的茶杯,打起可怜兮兮的喷嚏。 而通讯器那头的苜蓿似乎并不觉得事情已经到此结束。 “偷走那件东西的,是那位教授的亲侄子吗?”他问道。 “诶?”小洁吃了一惊,“这个,我不知道。需要去问一问吗?” “拜托了!”苜蓿说,“并且,如果是亲侄子的话……可否问问看那位教授,能不能与我们见一面?” 听男人的语气,仿佛这的确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小洁怀着侦探助理的心情,连手臂受伤还未愈合这件事都忘得差不多了。 - 在经过对方同意后,苜蓿与小洁会面,并乘坐地铁前往鲸鸣井。 作为希尔维最发达的城市之一,sk市拥有发达完善的地铁网络,尽管如此,工作日的上班时间依旧会有一定的拥堵情况。 但与之相对,工作日的其他时间段,地铁则就犹如安静的远古洞穴一般,四壁空空,任人进出往来。 他们现在就坐在安静明亮的地铁车厢中。 小洁为他详细讲述起交涉时打探来的消息。 “说是因为被突然买走的缘故,所以店家印象很深刻。” 小洁坐在他边上,吃洒满糖霜的甜甜圈。 “说是从认识的垃圾场负责人那里弄来的东西,抱着大概没人想买的心情,随便摆在架子上,原本应该就这样遗忘掉,不料却在一周之后就被常客买走了。问看中这件东西的什么?对方说,这是拥有奇妙内核的器物,散发着独特的光芒。” 居然差点就要在垃圾场被焚毁了吗? 真是感谢工艺品商人和古董商人的庞大人脉。 “……所以印象很深刻。” “对吧?真是神奇。您的那位朋友究竟是何方神圣呀,是非常非常厉害的工匠吗?” “绝对,绝对不是。” 女孩惊讶地看着他,愣了一会儿后说:“就算只客气客气,不也该夸赞一下自己的朋友吗?” “不需要。嗯。”苜蓿点点头,“那实际上就是一个没有什么欣赏价值的未成品。” “嘛,等到看到了就知道了。”女孩咬一口甜甜圈,短发沾上了糖霜,“不过,您为什么会执着于要见那位教授一面呢?” “我需要他的头发,或者皮肤。” “诶?” 甜甜圈差点落到她的腿上,她把眼睛睁得又圆又亮:“虽然说擅自收集别人的身体组织,这种程度也算不上是犯法,但您究竟打算做什么呀?” 现代社会竟然还有这么明亮的眼睛,实属难得。 与她相处的感觉很像是与盖瑞相处,这大概也是为什么苜蓿会愿意欣赏她。 这样想着,苜蓿看着少女,回答:“拜托了。我的确是出于某种必要,才会需要得到他的头发。” “嗯……” 少女以一种警官的职业性眼神盯着他审视了一会儿,最后则并没能通过职业途径找到答案。她叹了一口气。 “我可以打个电话问一问盖瑞前辈吗?” 这孩子真是可爱到不可思议。 “请。” 结果当然可想而知。 盖瑞说:“苜蓿叔叔想怎么样,不是太严重的事情,就都请帮帮忙吧。等你伤好开工以后,我请你吃拉面。” “好的,我了解了。要记得拉面,我要吃那家猪猪图案的店。” 于是小洁真的就不多问什么。 很快,他们站在了鲸鸣井的街道上。 他们到文博大学的校园区内去见约翰·利维。 被约在校园里的一家咖啡厅小坐。 校园的咖啡厅东西很便宜,店员都是年轻的大学生。苜蓿给自己点了花茶,请女孩吃了华夫饼。 那位约翰·利维西装革履,很有大学教授的架子,有一只看上去十分严厉的鹰钩鼻,和一双忧虑敏感的眼睛。 “你们也认为那是一件拥有独特价值的东西吗?”大学教授将方糖放入浓黑的咖啡中,抬头望着坐在对面的男人和女孩。 “事实上,那是我故友自己做的东西。”苜蓿解释道(实则是他本人,正所谓“无中生友”)。 男人的手抖了一下。 他用有些异样的眼光看向苜蓿:“您是说,那件东西是您的朋友做的?” 他神情激动,手指几乎握不住银勺。 他慢慢把勺子放回咖啡碟上,揉搓双手:“您不知道,我一向……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大多数人所不了解的世界。我一直相信那是真实存在的。我是一个社会学和神学研究者,我研究了无数年,寻找了无数年……” 他止住了话,沉默很久,才接着说:“我早已热血不再。但,是否可以告诉我,您的那位朋友是什么人呢?” 苜蓿意识到,对方可能是一个“灵媒”。 像这样被己身之“独特”所困扰的人,令苜蓿感到怜悯。 但他无法做些什么,因为他自己也是那样的一个人。一个自己尚在泥泞中行走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开导同样深陷泥淖的人? 再说,相比较他,像约翰·利维这样的人无疑是更容易融入社会的,他们的寿命也更短,不会遭受漫长的痛苦。 “我的朋友是一个很平凡的人。他试着去学习做过很多事情,所有事情都是半吊子。但他活得……”苜蓿的喉间动了动,才接着说,“他活得自由自在,非常快乐。” “是……这样啊。” 男人愣了愣,半晌后苦笑了一下。 “祝福您和您的友人。”他叹了口气,举起咖啡杯喝,白雾蒙上了他的眼镜,他取下眼镜用绒布擦拭,显得疲惫而平静,“但是,我的确不知道那件东西的下落。” “听说是,被您的侄子拿走了,是吗?” “是的。”男人的眉毛紧紧皱起,两边儿几乎融为一体,如同一道黑云,“大卫那个孩子,在偷走那件东西以后,就失踪了。” “失踪?” “我是在一段时间之后才听说的。兄嫂告诉我,他连大学校门都没有迈进去,u看书 ww.uukansh 就消失了,连带着他在学生时代认识的几位好友,一起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也就是说,是目标明确地出走,而非被强迫离开?”小洁放下手里的甜品勺子,神情严肃起来。 男人叹了一口气:“确实是这样。兄嫂尽管也曾经报警,但是……既然那是他自己的意志,而且他在半年后就满十八岁了,所以……再说,他们家还有很多孩子。” “他为什么离家出走?听您所说,他应该是快要上大学了是吗?” 教授有些惊讶地看了女孩一样,大概是惊讶于她的认真严厉。但他应该不会觉得她像是一个警员。 他回答:“是的,当时是大卫高三毕业的暑假。” “这种情况,相当罕见……”小洁陷入沉思,“您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我觉得,和那只匣子有关——大卫称它为‘匣子’,尽管根本无法打开。” “匣子?就是说那件东西吗?” “是的。黑色的、打不开的匣子。” 女孩望向坐在自己身边的占卜师。 苜蓿垂着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问道:“为何那样说?” “这只是我的感觉。毕竟,大卫是从我这偷走那件东西以后,就消失了。”那名教授揉搓着已经有些泛红的手指,继续说,“不过实际上,他后来还有‘回来’过。我是说,回到我的兄嫂那里。” “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的兄嫂是虔诚的教徒,他们在sa市拥有一座小教堂……” 章73.追溯血脉源流之人 “在十几年前——当然,我并非亲历者,那些事情是我的兄嫂,以及其他一些朋友转述给我听的。实际上,我与兄嫂的关系并不好,出于信仰不同的缘故,尽管我们还有亲情,但交际往来已经不多。” “您愿意告诉我们您所知道的事情?” “鉴于你想要取回朋友制作的器物,我认为告诉你多一些,也无妨。”男人又苦笑起来,“事实上,我也很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再年轻,甚至连思想也不再渴望突破了,因而,我总是想,若是有人代替我去弄明白什么事,或许也就够了。” 这大概是人类才会说出来的话。 是作为集体和全部,才会有的一种概念,一种传承以达真知和永恒的概念。 苜蓿是在漫长的生命中,慢慢体会到这一点的。 那位社会学教授接着讲述道:“据说有一段时间,在我兄嫂的那个圈子里,流传着有其他教派在他们的信徒之间传播教义的传闻。也有人说,似乎在白璧井附近看到过他们的二儿子大卫。” 男人叹了口气,喝了一口已经变凉的咖啡。 “在那段时间,每周到教堂听讲、做礼拜的人确实变少了,甚至连布施的钱财数量都有明显下滑。哥哥最终难以忍受,就去曾经常到教堂礼拜的信徒那里询问。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位信徒似乎真的加入了十分奇怪的教派。” “奇怪?” “对。”男人点点头,“不是曾经存在过很久、拥有一定历史基础的宗教,不是那样的东西。” “邪教……吗?” “难说是不是。”男人揉了揉眉心,把皱连在一起的眉毛搓开,“据说,他们用‘吾主’来代替对神的称呼,并且,相信等到他们的神醒来后,就会带他们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他们会获得真正的自由和幸福。” 苜蓿想到了什么。 男人接着说:“哥哥一一拜访了那片区域里从前经常往来的信徒,他们中有不少人都对自己先前的信仰产生了怀疑。哥哥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就说,他们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奇迹,看到了真正的神迹。” “……神迹。” “对,神迹。他们正是这么说的。所谓神迹,在圣经中,是指耶和华所做的奇迹之事,是打倒敌人、解救信众的行为——不过那些说的应该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据他们所说,仅仅是‘看到了’。” 苜蓿点点头:“也就是说,传教者应该是让他们看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这正是我很快要提到的。”男人说,“哥哥向他们打听传教者,却无人回答,都不愿意开口。但是有一天,大卫·利维出现了。” “您的侄子,回去了他父亲的教堂?” “是的。”男人面露苦涩之意,“他是去挑衅的,他去挑衅我的哥哥,去挑衅他的父亲——似乎,他正是那个所谓的‘传教者’。他带着一众信徒,回到父亲的教堂,宣布了自己与他的决裂。然后他就再次离开了,而且至今下落不明。” “挑战父权,挑战古老宗教的话语权,看样子,大卫·利维应该是一个充满反叛精神的人。这在宗教家庭不少见,但如他这样大胆的依旧是少数。” “没错,他正是这样的一个孩子,非常特别。。” 三人陷入一小段时间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男人以极其轻而低哑的声音,小声说:“我听说,哥哥没再继续寻找大卫的原因,是因为他也看见了所谓的‘神迹’。” “那究竟是……” “我听别人说,”他的声音更低,“那是一只黑色的匣子。大卫只是把匣子打开,给他的父亲看了一眼,他的父亲便没有再多说任何一句话。我不知道这件事情的真假,只是,如果是真的,那么……想必那件东西应该就是——” “是我在寻找的东西。” 苜蓿怔怔地说道。 - 比起这段听来诡谲古怪的交谈,弄到些许头发则不是什么难事。 小洁起身去卫生间,在经过那位利维教授身边时,装作趔趄,用随身携带的多功能刀中的剪子轻巧地夹下了一小撮。在这时候,她的确是位可靠的刑警,甚至像个帅气的间谍。 若是苜蓿更有余裕一些,应当会想要好好夸奖她一番。然而他此刻心神不定。 他隐隐——不,他几乎确定,这不是一件小事。 在告别那位教授后,他也匆匆与小洁道了别。 台风即将过境,夜晚提前到来。 乌云在天空翻滚,嘶鸣的风声如同驾着黑马的影子,四处穿梭奔走。 这似乎是一个不好的预兆。 苜蓿忽然无端想起那对恶魔与天使来。这种灾厄般的景象,在古时候,正是会被当做邪魔与天神的争斗。 回到房间后,苜蓿赶紧设下复杂的祭坛。 以千里草的根须拧出汁液,在地上画就咒言编织而成的阵法,在所有环形的最中央放上被施予者的头发,然后,将魔力源源不断地传输进入阵符中,并念诵符咒,直到找到正确的对象。 “追溯血脉源流之人”——正是一个非常麻烦的咒语。 说到底,施予魔法原本就是个麻烦又累人的工作。 不仅如此,还有无数无数的限制。真想不通当初魔法协会是如何狠下心制定这么多百无聊赖的规则的。uu看书 ww.uukanhu.co 说到底,巫师又为何非要学习如何使用魔法呢? 苜蓿几乎是在做梦般,机械性地念动咒文。 等到他留意到,血脉之中属于“兄姊”一支的副支尽头开始发亮,而某一点正是他所在寻找的目标人物时,似乎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五点左右了。 他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 苜蓿察觉到,那个名叫做大卫·利维的男人,就身处盛岚井,就在距离他并不遥远的地方。 窗外是瓢泼的大雨,简直就像被瀑布摔打着一样。 这真是自然的台风降雨?——简直让人如此怀疑。 他望向客厅的时钟,发现因为天气糟糕的缘故,自己判断错误了时间。现在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不过也正好,这正是大家差不多开始工作的时候,他就算跑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也不会惹出什么祸事。 不过,身为魔术师的苜蓿·李,此时其身体中犹如罗盘的易感性发挥了作用,让他感受奇特的不安。 “年纪大了,稍微熬一下夜就心律不齐、眼皮乱跳……” 这样抱怨着,在雨幕里大步前行。 直到他瞥见在云雷间飞舞的天使,他才察觉到,大概的确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依文吗? 那是拥有洁白羽翼、浑身散发着淡金色光辉的天使。 尽管只是一瞬,但他似乎确实瞥见了一眼。 为了确认这种错乱幻觉似的所见,苜蓿在倾盆的暴雨中打电话给克劳蒂亚,然而她却没有接。 章74.解构我所建构 此时此刻,天使站立在浸润满鲜血气味的屋子里,因为找寻不到自己的伴侣而惶然无措。 若是切翁上神还在人世,看到此情此景,大概会气得从天空坠落下来。 “请您告诉我更多的事情,尊敬的天使。我愿意为您奉献我所有的知识。” 苜蓿以古老的尼珀语口音,柔和地说道。 苜蓿试着低伏下身子,他将手搭在灰色青年的手臂上推一推,示意他快些离去。 但天使已经开始流泪了,在天使落下眼泪的刹那间,一切蒙其光辉所照的人(人类)都晕倒过去,陷入沉梦。 简单来说,人类承受不了天使失控时散逸的魔力,当代的人类尤其如此。照此情况来看,恐怕这一整栋楼中的人都已经酣然沉睡。 不过苜蓿当然不至于当即昏睡不醒。 他确认了灰色青年的状态没有危险后,慢慢朝天使走近一些。他带着满身罪人——大卫·利维的血污。 “依文大人……请告诉我,您确定,克劳恩大人就在此处,是吗?” 天使终于望向他。 如若说天使是一种拥有人类外表的生物,他们的确拥有着俊美无比的、与人类相似的容颜和肢体,然而,比起善于模仿学习的恶魔,他们几乎可以说是与人类毫不相像的物种。 他们的喜怒、慈悲、残忍,都是基于神明的指引(命令),与人类截然不同。 不过此时此刻,这名天使的愤怒与彷徨确是那样亲切,近似于生命短暂而脆弱的人类。 “我的克劳恩就在此地,我知道它就在此地。可我为何会找不到它?魔术师啊,告诉我,我怎么会失去它?” “我认为您应当还没有失去他,尊敬的天使。”苜蓿试探着说,“能够把您手中的东西交给我吗?” 听了他的话,天使一下收拢手指。 那只黑色的匣子在天使的怀抱之中,宛如亵渎光华的污泥。 “我的克劳恩在其中,我怎能把它交付于你?”天使的话语里,几乎有一种令人动容的天真。 苜蓿完全理解。 非常理解。 尽管比起克劳蒂亚·墨菲斯托——比起恶魔,苜蓿与这个天使可以说是从无交流。然而他真的理解。 对于天使而言,凡间的一切规则都是全新的,他在这个世界上,如同婴儿初生,而教导他、引领他的人,既可说是不幸也可说是幸运——是名为“嘲弄世间诸人”的恶魔。 当引领者突然消失的时候,对于天使而言也意味着失去一切。 尽管千年已过,他依然是一张干净的纸,是一只迷途的羔羊。 所以苜蓿理解,理解他为何如此不安,以至于无法冷静理解眼下的诸多信息。 “那件东西是我在从前制作的东西。我知道如何使用。”苜蓿说,“请把那只匣子交给我,您可以将您的圣枪放置在我的肩上,如果我做出什么邪恶的事,就请您裁决我。” 天使长久地注视他,才如同递出心爱之物的孩童般,将匣子递给他。 这意味着,那天使还拥有人类标准中所谓的理性。 苜蓿接过那只匣子,稍微松了一口气,同时发觉自己已经浑身大汗。 他伸手擦掉额头上的汗水,看着手上的这只黑匣。 他的手上还沾着方才那个被贯穿腹部的男人的血,这样刚好。 在制造这件东西时候,苜蓿为它赋予过唯有鲜血才能打开的咒言。这不是出于什么邪恶的、旁门左道的考虑,仅仅是因为他当时想要设置一把锁,而鲜血咒锁钥刚好是他记得比较熟稔的咒言,只是如此而已。 当然,他现在一想,这简直邪门到极点的邪教仪式啊! 什么“用鲜血才能打开的黑色匣子”,和所谓“渊洞”之类的黑暗传说再契合不过了。 若是体力允许,现在苜蓿大概已经羞愧得满脸通红。 但情势并不允许他多做考虑。 他将鲜血抹在匣子上,并将盖子翻开。 但在翻开盖子之后,他所看到的,并非他所预料。 - 他原以为自己会看到自己所熟悉的那些术式,以及术式所构建起来的世界模型。 然而,眼前的这个东西,过分精致、完整,应当称之为“雏形”,而非“模型”。 ——有什么魔法生物曾经得到过这个东西。 他瞬间感到浑身的汗水都变冷了,如同冬天的雨水一样滑过倒立的寒毛。 不过,一会儿后,他又觉得这也没什么所谓,只要他埋在那里面的东西没被扔掉就行,毕竟,他自己是为此才会寻找这只匣子的。而那些东西,对于别人来说也并有很大的意义。 他能看见,自己所写的术式并未被破坏掉,那个“世界”的基核也依然没有改变,如此一来,似乎只是在完成度方面上升了一个档次而已。 至于那个使之完善的“人”是何方神圣,暂时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 天使正以绞刑架、断头台般冰冷的眼神注视着他。uu看书 uukansh.om 不过,圣枪倒是没有抵在他的脖子上。 苜蓿安定下心神,用双手握住那只圆筒形匣子,口中念诵咒文:“……奴里塔莫布文德莱之梭,丝、线、纹理、脉络,于尘土于风,解构我所建构——第一术式及第二术式,于此解除。” 类似于打开闸门,他所设置的第一术式便是如此;被赋予禁锢与保护的咒言,他所设置的第二术式作用如此。 当此二种术式被解除后,曾经被吸入匣子中的东西,顷刻被吐纳出来。 失去第二术式的封禁后,所有东西的气息也瞬间清晰起来:青草、泥土、雨水,这些原本是苜蓿所制造的世界中所不存在东西;血、腐烂之物,以及“恶魔”。 天使的神情已经柔和下来。 黑色的匣子里不断涌出“异物。” 几乎铺满一整个房间的东西,却是苜蓿所未曾料到的。 那是尸骨。 是满满一屋的尸骨。 或以枯黄、灰烂,或还粘连着脓液与腐肉——全部是人类的尸体。 而在那中间,黑色的怪物趴伏在尸骨上,舒展了几下巨大的黑色翅膀。它的四肢修长、兽毛漆黑,如同有形之影,甩动着生有细密鳞片和锋利箭镞的尾巴。 “啊呀,我是像呕吐物那样被吐出来了?太有趣了。” 似男似女,低柔如蜜和丝般甜腻的声音。 这正是恶魔的声音。 “我的小天使?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它抬起头来,看到了洁白如月的天使,“你为什么这么难过?是我做了什么吗?” 章75.凡人所不可见 恶魔慢慢站起身,犹如从冬眠中苏醒的巨蛇。 这是苜蓿第一次看见它真正的样子。 它是巨大、可怕的怪物,拥有与其力量所匹配的外表躯体,是兽和人的结合,是善与恶交织而成的扭曲漩涡。 恶魔站立起来时,天使就朝它走了过去。不踩到任何一段骸骨,同时亦目不斜视地盯着恶魔。 “依文……”这种既漫不经心又满是讨好的语气,倒的确是苜蓿非常熟悉的,无论是克劳恩还是克劳蒂亚,都是这样说话。 恶魔敏锐地反应过来,事情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抱歉,敢问现在是星期几?”它问道。 “星期五。”苜蓿小声回答。 恶魔扭头看了他一眼。 那张雌雄莫辨的人类形貌的脸上流露出诧异,它甩了甩尾巴,随后对苜蓿笑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如前面所提到过的:比起天使,恶魔因为善于模仿人类的缘故,神情十分丰富。 “依文,我没想到居然已经过去了两天,我真没想到,大地所见,这可怎么办?”恶魔看向面前被雨水打湿还未干透的天使,“昨天的通告去了吗?昨天下午是不是还有一个会议来着?” 看到那么古老的魔法种谈论起如此现代化的事情,苜蓿这才感觉到事件已经平息。不过若是换一个正常人撞见这幅光景,早在听到他们的交谈之前就应当吓晕过去了。 苜蓿轻轻呼了一口气,目光开始在那些骸骨间逡巡。 看到天使不发一语,恶魔慌张起来,尾巴来回抽打发出锐利的风声。 “你看,依文,我首先需要澄清,我尽管在这个莫名其妙的邪教场所待了挺久,但并没有依附什么外教神——”它解释道,“另外,两天没露面实非我本意,我只是打算在那里头待个几小时,弄清楚构造就出来的。这样看来,那个世界原来是被施加过时间魔法的吗……” “克劳恩。” “是。”恶魔闭上嘴。 天使伸出手,握住恶魔的手臂将它拉近,同时将下颌轻轻靠在它的肩上。 这算是一个拥抱。 “很好。”天使说,“这样就够了。很好。” 黑色的身形不再焦躁地动弹了,它安静下来,随后慢慢变小,变成赤裸着身体的、娇小的女人。她伸出手臂抱住他,亲吻他胸口的衣襟。 “依文,我不会再犯这种错了。多么愚蠢,多么低级的错啊。” 苜蓿叹了一口气。 他终于得以动弹,他感到自己的脊背都已经吃不消这样高强度的压力,开始哀鸣起来。 他在散发着恶臭味的人类骸骨中走动,捡起一把椅子翻拨,运气不坏,顺利找到了那只梨花木木盒。实际上,这也是方才涌出的所有东西中,唯一属于苜蓿,也是苜蓿放在那只黑色匣子中的唯一一样东西。 找回了这只木盒,苜蓿跑来一趟也就不亏。 当然,黑匣子也值得他好好研究一番,可以为他提供很大一个消磨时间的机会。 “这下子收拾起来可就麻烦了。” 他抬起头,看到光着身子的克劳蒂亚带着脚尖在尸骨中轻巧地走路。 “你知道这些是怎么回事吗?”苜蓿问。 恶魔摇摇头。 她的红唇弯起来:“不过我觉得,应该是‘渊洞’组织的圣人大人的杰作。他似乎觉得那匣子是一个黑洞,可以把所有讨厌的东西、害怕的东西吞掉。恐怕这些骨头里有不少是不肯听从他的信徒、或者是反叛他的同伴吧。” 她的视线一转,终于注意到了屋子里存在着的其他人。 “哇,这是依文干的吗?”她指向那个躺在墙边、满嘴血沫的男人,“圣人大人怎么变成这样破破烂烂的了?” “是依文大人做的。” 这么说起来,再不走的话,恐怕救护车就快要到了。 随着天使心情平复,魔力平稳,那些陷入昏睡的人类也很快就会清醒。 与他所想的差不多,克劳蒂亚体贴地说:“好吧,尽管眼下的情况非常混乱,但无论如何,我觉得我们该走了。” 不过,怎么走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恶魔变作一匹生有双翼的人马。 “暴风雨、永夜、阴影,赐予我凡人所不可见之躯。”恶魔以手画动倒十字和五芒星,施予了自己咒言。 然后他走到苜蓿前头,抬起蹄子碰碰他的胸口。 “来,小巫师,给你一个骑着我快活快活的机会。” 骑(字面意)有翼人马——特别对方还是恶魔变成的,又以及,还是在暴风雨的城市上空——实在不是一种享受。 他下了马背就开始狂吐,而克劳蒂亚在旁边哈哈大笑。她的笑声在暴风雨中依然清晰猖狂,丝毫不受影响。 她把他送回了家门底下。 既然如此,没理由不请他们到家里坐一坐。 真不愧是恶魔,不仅给人惹一大堆麻烦,还要讨杯茶喝。 - 娇小的女人穿着苜蓿的衣服,坐在桌子边上喝茶。 那件亚麻制成的薄衬衫,穿在她身上,骤然就没了中年男人忧郁颓丧的气息,显得妩媚诱惑起来。 天使收起羽翼,又变成了往日里那个言辞极少的冰美人。 “所以,那匣子是你做的。” 克劳蒂亚交错十指,打量放在桌上的黑色匣子,又看向苜蓿。 “对。” “那也就是说,你是罪魁祸首了。” “诶?!我不是——” “……你的意思是说,我被关在那个匣子里,不是你的错吗?”克劳蒂亚飘起白眼。 “真的不是。u看书ww.ukanshu ” 恶魔从他的糖罐里取出放糖,就那样“咔哧咔哧”咬着,一点点吃下去。 他辩解道:“我只是一个巫师,而且还是资质无比平庸的巫师,时间魔法已经很难设置了,何况制作出那么持久、完整的世界模型?” “哈。”恶魔漫不经心地敷衍着回应,“无论如何,是你构筑起来的吧?” “嗯……那倒是的。” “包括会吸进东西这一点。” “不,对我而言只是以制作垃圾桶的心情那样设置出来的呀。” “嗯,所以那个圣人大人也是像使用垃圾桶一样使用它。并且把我这个小可怜给吞进去关了起来。” 说起来,大卫·利维现在怎么样了?是否还有急救后捡回性命的可能? 尽管这样想,但苜蓿确实已经尽力了,身为城市公民,应该不算失职。 “依你看,那些尸体会是怎么回事呢?”恶魔随口发问。 苜蓿回答:“我从一位大学教授那里听说了一些故事——我感觉,很有可能和你口中那个‘圣人大人’有关系。” “哦?”克劳蒂亚的红色眼睛发起光来。 窗外的暴风雨使得天空阴沉昏暗,她的眼睛就像在发光的兽眼。 “也就是说,你打听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了?不愧是人类呀,不,应该说,不愧是你呀,总是与奇奇怪怪的事情特别有缘,而且总是这么有趣。说起来,这会不会是一种‘诅咒’?” 苜蓿叹了口气:“或许真是如此。巫师家族总是身负各种各样的诅咒。” 章76.告1段落 “啊,我懂了,”恶魔咀嚼着砂糖块,“也就是说,在得到了那个匣子,并且出于某种巧合打开后,大卫·利维以此为核心,构建起了所谓‘渊洞’的宗教。” “我觉得应该是这样。” “他还利用匣子的‘垃圾桶属性’杀死诸多异己。这笔账就得算在你头上了。你是因为偷懒,才没有设置可以主动从里面出来的术式吧?” 苜蓿感到无辜。 但他也有些心虚,因此说得并不理直气壮:“我本来并没打算要把任何活物放进去。” “嘛,也是。”克劳蒂亚挥挥手,掸掉手上的糖末子。 因为是恶魔,所以可以轻易原谅任何的粗心和过失。 毕竟对于她而言,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死掉多少人,都和看戏没有不同。 “不过这下子,就算他还能活下去,他的公民生活也算是完了。”克劳蒂亚笑眯眯地说,“不管怎么样,他已经没了‘渊洞’,而且那些在他房间的尸体,虽然莫名其妙,应该也会算到他的头上去。” “之后我会向盖瑞打听一下。” “真方便呀,有朋友是警察就是好办事。” 苜蓿叹了口气,想着自己虽然是长辈,麻烦盖瑞的次数还真不算是少。 “对了,”苜蓿想起什么来,“您刚才说,您加入渊洞而且等级不低吧?” “是呀。毕竟我长得这么漂亮。” “那您有见过一个……”苜蓿不太擅长形容人的长相,因此顿住了一会儿。 “你有认识的人在那里头?”克劳蒂亚问。 “可能。”苜蓿点点头,“她之前和我说起过,而且之后就没有联系了。” “哦……” 克劳蒂亚朝后仰,靠在椅背上,用那双鲜红色的眼睛打量他。 明明没什么不对,还是被这种审视的眼神看到脸红。 “虽然我见到的人不多,不过你说说看吧,她长什么模样?”克劳蒂亚终于开口。 她重新夹起一块方糖放到嘴里,然后朝边上一歪,歪进依文的怀里。 按照往常,她肯定会找着机会就往苜蓿身上靠,不过今天显然是比较特殊的日子(尽管从时间概念上说,这对古怪的同居人仅仅分开了两天而已)。 “大概垂过肩膀的直发,深棕色。身高偏矮,大概一米六左右。深色眼睛,是偏近亚洲人的长相,眼皮上有一颗小痣……”苜蓿说着说着,越来越颓丧。 靠言语描述找人果真乏力,想来古时候人若是分散了,果然是难以再找到。 “以及,她似乎还有一个朋友曾经加入‘渊洞’。不过我没有见过。”苜蓿叹了口气。如果那个坐在黄昏喷泉边、奇妙又温柔的女人,是无数尸骨中的一具,他大概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缓不过来,甚至想要认真地去死一死。 要是之前有问来联系方式就好了。 ——不由得再次这么想。 克劳蒂亚面无表情地听完他乱七八糟的描述,打了个响指,说道:“答案就是,我不知道。” 连装作绞尽脑汁回忆一下的步骤都没有,不愧是恶魔。 “总之,知道那是你和别的某个魔法生物随手制作出来的东西,我也就放心啦。不过做得真好,青草和虫子,都是货真价实的活物。” 这也的确是怪事一桩。 苜蓿的能力,并不足以构建起可以支撑生物存活的空间。他顶多是制造“房间”罢了。 那么,将这个世界完善起来的,究竟会是什么人呢? “虽说我并不明白您为什么放心……”苜蓿决定暂时不多想,也不多问,“总算告一段落了。” “我所担心的事情,从很久以前到现在,一直是同一件事情啊,你难道不知道?”她天真地望着他。 “您应该……并没有告诉过我吧?”苜蓿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地问。 “呀,是吗?”克劳蒂亚漫不经心地说,“那就太好了。” 尽管听出一些不对劲,但因为恶魔说话从来都喜欢故意使坏,所以苜蓿并没有反应过来,更没想到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居然还被迫扮演了一个小角色。 不过再过几周,他就会知道答案了,所谓“恶魔所忧心之事”。 - 只要装作是受害人的样子,到公司那边落几滴眼泪就足以解决问题,至多扣掉一些奖金,但依文会把它们赚回来的,因而克劳蒂亚并不把这当做一个困扰。 至于其他事? 比如说生死未卜的“圣人”大人,比如说信仰崩塌的渊洞信徒,比如说目睹天使之泪的凡尘之人? 其他人的痛苦、迷惘、生死,与她何干? 她现在心情大好,好到恨不得杀死什么东西来庆祝庆祝,好到想要让天空下一场疫病之雨,好到想要饕餮暴食、撕扯下乌云来吃。 至于她的心情为何会如此愉悦? 答案不是很明确吗? 因为她所爱的事物也向她展露出了爱意,那是天使无声的自白,那是隐忍的、痛苦的爱,是包含着反叛、羞耻、侮辱的爱。 这是令她感到愉悦的东西。 恶魔就是为了愉快而活。 “谢谢款待,”她喝完最后一口茶,向巫师告别,“你的衣服我就穿走啦,下次请你去我们家做客。我和依文在sk市买的公寓已经装修好了。” 等到克劳蒂亚和依文离开后,暴雨也已差不多歇止。 若是狂风暴雨能把所有怪异的事情遮掩、所有肮脏的事情洗净,那就好了。可惜等到天气晴朗、白昼降临后,赤裸裸的事实交叠在一起,依旧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 苜蓿把茶壶和茶杯洗干净,瘫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有太多事情需要思考,uu看书 ww..om 结果就是一个线头也抽不出来。 他叹了一口气。 孟买猫在他脚边绕几圈,轻轻喵叫。他听得懂它是在抱怨,说他身上一股难闻的陌生气味,并且抱怨陌生客人的入侵。 苜蓿把猫抱起来,放在胸口上抱住,然后继续瘫倒。 猫咪热乎乎的肚子与他贴在一起,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猫当然不会依旧老老实实地待在他怀里。 他发了一会儿呆,眼神在拥挤的客厅移动,最终在悬挂大衣的衣架上停下。 他慢慢站起身走过去,从大衣口袋里取出那只梨花木木盒。 那是之前从尸骨中翻出来的木盒。 是他在制作黑匣子之后便埋在里面的木盒。 苜蓿为什么要把这只盒子放在另一只盒子里?这确实是一个好问题。 盒子被制作出来,是用来装置东西的。那只黑色的匣子里放着这只木匣子,木匣子里也就必然放着其他的什么东西。 这是苜蓿母亲给他留下的东西。 是据说甩也甩不掉的诅咒之一。 不过,他从来没有打开过它。对于苜蓿而言,这只雕工精致的盒子,是父母留给他的遗物,也仅仅是如此而已。他看到过鲜血喷洒在上面,这是他为何将它掩埋的原因。 苜蓿把梨花木盒子丢到沙发底下,站起身去做晚饭。 至于那只黑色匣子,还待进一步研究,因而放在书房里头。其离开苜蓿后被施加的咒言,竟能创造出可供生物存活的世界,实在不可思议。 章77.后日余局 白蝙蝠占卜屋迎来了灰色青年和他的蝴蝶刀。 青年坐在苜蓿对面的老位置,但不像往常那样,轻松温和地打过招呼。 折叠刀在他的指间打开、合拢,发出咔嚓咔嚓的清脆声响,刀刃反射的光影一下接一下映在青年银灰色的鳞片状纹身上。 是一种被鳄鱼盯住的感觉。 “看样子,”良久,青年开口道,“苜蓿先生果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霾和我说,您拥有宛如魔法一般的异能。当然了,我还没能有幸亲眼目睹,不过……” 青年望着他,并且终于把刀收起来。 青年的手指居然没有被那样翻转着的折叠刀弄伤,简直是不可思议。 “现在‘渊洞’所在的地方已经被警方封锁,那位大卫·利维先生还在急救室里生死未卜——不过都与我们‘飓雷’无关了。” 灰色青年咧嘴笑了一下,比起笑,更像是蜥蜴啧了啧嘴。 “我们这边没有被找麻烦,在那些急救人员报警之前我们就走了。就算后续被问到和‘渊洞’的关系,反正我们清白得很,没什么需要担心。”青年眯起眼睛,“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来找您麻烦的。” “啊。”苜蓿在心里大呼感谢,总算松一口气,“所以……” “我看得出来您并不想解释之前发生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青年摆摆手,“我只问一个问题。那个长着翅膀的人,是传说中的‘天使’吗?” 苜蓿愣住了。 这是否是允许回答的问题? 与女孩对哥哥说“我认识的占卜师会魔法”不一样,“天使是真正的天使吗”这个问题不仅仅关乎到他这个三流魔法师,还在于天使背后立着一只魔鬼。如果说出来,说不定就会被灭口了,想到这里,苜蓿伸手捂住嘴。 中年男人伸手捂嘴,当然既不可怜也不可爱。 青年噗嗤笑了起来。 “您这样算是怎么回事啊?”他笑得很爽朗,“这样不就等于是承认了?啊,好吧,不过您没有开口,所以就不算承认。抱歉,吓坏您了?” “……” “我也是一个异能者,总不会看不惯别人与常人不同。”青年说,“怎么样,我还当得上是盛岚井的保护人吗,再过几年,说不定就会和雯哥一样像个黑道大哥了。” 看样子恶魔行径果然也可以用来形容人,并非克劳蒂亚专属。 苜蓿缓缓吐出一口气:“喝茶吗?” “好的。” 等到苜蓿从那间一点儿也不哥特的现代化茶水间出来的时候,看到狭小的占卜店里多出了一个人。 那个人站在青年身后,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性。他掀开半透明的帘子,露出一张带着许多疤痕的、年轻的面孔。 “我这次来,其实是要向您重新介绍一下他。”青年说,“霾的意思是,既然之后要同行,提前熟悉起来总有必要,所以就让他过来了。” “所以这位是……” “梁城。”夜月雯招了招手。 于是那名年轻的男子就走进来。 名为“梁城”的青年,和苜蓿在夏季见到过的那位黑衣干部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的头发留长了些,不再是那种与同僚刻意保持一致的打扮;脸上尽管爬着几道疤痕,但仍有些许稚气,看上去和那些在餐厅和商场打工的年轻人没什么不同。 “您好。”他恭敬地低下头。 “……您好,梁城先生。” “之前去‘渊洞’那边的时候,梁城就跟着我,”青年说道,“所以你们也算是第三次见面了。” “之前——”苜蓿微微愣住,“是指那个时候?” “对,就是那个台风红色预警的日子。” 夜月雯与渊洞首领大卫·利维谈判时,带去的人手中就有梁城。 当时梁城站在门外等候,听到屋内传来窗玻璃碎裂的巨响后,也是第一批冲进房间、并看到白色天使的人。 “说起来还真是,他第一次跟着飓雷在sk市干活,就看到那么壮观罕见的场景,这大概算是一种缘分吧?” 夜月雯回头去看站在身后的青年,梁城匆忙点头。 夜月雯弯起眼睛,笑着说:“尽管他看到了,但是他绝对不会多问。这点,我想我可以保证。” 想到这名叫做梁城的青年,接下来就要与当时所见到过的天使相处,甚至还附带一个性格更加恶劣的恶魔——苜蓿不禁为他捏一把汗: 如果他“多问”了什么,没准真就会变成恶魔的下酒菜。 - 有一个体量不小的邪教集团被警视厅发现并查处——这显然是一件大事。 小道消息尽管飞得比燕子还要快,但等到完整的报告被正规新闻网络刊登出来,也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事情了。 案件疑点诸多,但在这个超本源融合时代,重要的不是完整的事件还愿,而是证据锁定和当事人口供。 而当事人——邪教“渊洞”的首领,u看书.uukanshu.cm 大卫·利维,尽管满口胡言,但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他虽然不同意将自己创立的集团称为“邪教组织”,却对伤人、杀人的罪行供认不讳。至于法院对他的审判结果,则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有结果。 传闻说是因为,大卫·利维无法描述清楚自己如何杀死了那些人。他满口谎言,对世界充满臆测,是个偏执狂和疯子。 因为这是三个多月以后的事,暂且不必多提。 至于克劳蒂亚如何把游鱼小姐从《伊娃之果》的主编位置上踹下去,又推荐自己的朋友上位,让年轻的吸血鬼与伊娃公司签订稳赚不赔的工作合约,种种,更是后话了。 在这一个秋日里,对于苜蓿而言,更重要的显然是即将到来的行程——前往南亚美利卡洲,探访奇怪的古老遗迹。 不过因为在sk市发生了那样骇人听闻的邪教事件,一时之间警视厅抽调出了大量人手,盖瑞·克奈恩也就未能申请到年假,无法与他们同行。 并且因为先前发生的事,依文的工作安排延后,连带行程延后到了十一月。十一月又不行错开了灰色少女夜月霾的秋假。于是实际上的同行者,包括苜蓿在内,只有四个(且其中有两个绝对称不上是人类):苜蓿、梁城,以及那对天使与恶魔。 这会是怎样一段旅程呢? 苜蓿并不很期待。 但无论如何,对他而言,只要是去了解自己所不了解的事情,那就都谈不上是坏。他想,这种评判标准之于天使和恶魔而言,应该也是相同的。 章78.彼方的大洲 “你是不是有差不多半个世纪没有离开过希尔维大陆了?” 在到达南亚美利卡洲后,换乘小型客机前往都谷雨林。 这一代的小型客机已经不存在机身抖动剧烈、噪音过响的情况,有名公司出品的新款,基本能够做到平缓如同列车。因而苜蓿不至于非要施个咒语让自己避免头晕。 克劳蒂亚坐到他的边上,一边把他的胳膊搂进怀里,一边握住苜蓿的手。她把他的五指分开,将自己的手指插进去。 梁城坐在靠窗一侧,自觉地扭过头去。 就青年的识相又沉默这一点而言,夜月兄妹的担保十分可靠。 “事实上,我是有五十多年没有离开过希尔维了。”他轻声回答克劳蒂亚的问题。 虽说是旅游淡季,但飞机舱里仍然还有其他旅客。 他可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怪人。 “哇……站在人类的角度来讲,你这五十年的人生也真是无趣到极致。” “我养大了两个孩子,克劳蒂亚大人。如果您也养养看,会觉得并不无聊。再说,我也不是单单待在家里。” “我和依文生不了孩子,”克劳蒂亚吐了吐舌头,并不遗憾地说,“真遗憾。” “克劳蒂亚大人不喜欢小孩?” “你是指生物的幼体?还是指恶魔的孩子呢?” 不行,这个话题不能继续下去了,坐在前面的那对老夫妇不停地回头看他们。 他清咳几声,转换话题:“克劳蒂亚小姐,告诉我接下来的行程是如何安排的吧?” “嗯……”克劳蒂亚倾斜身子,把手伸到过道另一头的依文面前。 男人以漠然地眼神看了看那只不断扭动的手,从她的包里取出信息板递给她。 “谢啦。” 然后她重新挤到苜蓿的身边。 然而,她打开信息板后,并没有调出任何行程表之类的东西,而是打开一个吃小精灵的游戏玩了起来。 “刚才是说到……行程安排是吗?”克劳蒂亚操控着巨口怪物张嘴吃掉小精灵,每吃掉一个,怪物圆滚滚的肚子就亮一些,“五至七天内解决问题,明天上午出发去雨林。安排就是这么简单。” “也就是说,根本就没有安排?” “理解能力优秀,小巫师。”克劳蒂亚笑了笑,说,“毕竟去过一次了嘛,所以也完全不需要安排旅行社什么的,你只管跟着我们走就好。” 苜蓿大致意识到自己需要自生自灭了。 “这片雨林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未曾开发时就被划为保护区了。” “嗯。”苜蓿知道这个知识点。他上学的时候还考过来着。 “小巫师,你没有想到什么吗?” “什么?” “这意味着,这是一片真正的原始森林。”克劳蒂亚说,“尽管在三战时,南亚美利卡洲许多地方受到了核辐射污染,但原始森林部分大多保存完好。” “您的意思是……”他压低声音,“魔法生物的聚居点吗?” “对啊,说不定真的会有小精灵。” “您上次来的时候,可有发现什么?” “哈哈,没有啦,就只是猜测而已。” - 飞机场就建立在森林边。 刚下飞机,便闻到与城市空气截然不同的气味。 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机场边,就是相当原始的自然景色,这里距离开发公司建立的度假村有一小段路程,需要乘坐巴士过去。 这安排倒是有一些度假的感觉。 克劳蒂亚像只粘人的小猫一样挨着他,这就使得梁城只能与依文沉默地并排而行。不过倒也并不违和,沉默而浑身肌肉的年轻男子,站在英俊到发光的模特身边,就像站在名人身边的保镖。说实话要是梁城和苜蓿站在一起,那样子就像是大学毕业生旅行,而且是穷游。 这么说起来,自己和克劳蒂亚在旁人眼里或许也是一对还算登对的…… 苜蓿连忙摇头甩掉这种想法。且忍不住自言自语:这简直是罪过,是罪过,切翁上神原谅我。 再说,被克劳蒂亚挨着绝不好受,恶魔吸食着他的魔力,让他又困又累。 克劳蒂亚贯彻恶魔的奢侈秉性,选择的五星级酒店相当豪华。 “陪我去游泳吗,小巫师?”晚饭后克劳蒂亚问他。 她站在他面前,还把衣领拉开,朝他抛个媚眼。 苜蓿义正言辞地拒绝这一邀请。 如果被裸露着全身的克劳蒂亚贴上,恐怕他第二天就要起不来床了。 十一月份的南半球,在这片雨林地带正是旱季结束的时候,气候温暖宜人,的确适合在泳池中欣赏星空和灯光。 苜蓿真的有太久太久未曾离开自己熟悉的城市了。 无论是交通工具,还是说陌生语言的人,还是土地和风的气味,都让他有些不习惯。至于舟车劳顿引发的腰酸背痛,看样子会是难以避免的并发症。 晚上他倒头就睡,睡得倒还不错。 他做梦了,梦到和焰生一起旅行的日子,他梦到焰生笑着问他夜里打算做什么,他说自己要睡觉。焰生笑了,但没有走,反而在他身边躺下来。他们离得是那样近,鼻尖几乎触碰到一起。 他伸手拥抱焰生,却觉得她的身体过分娇小,睁眼一看,看到了克劳蒂亚的脸。 真是个可怕的噩梦…… 啊,uu看书ww.uukanshu 不是梦。 清晰嘹亮的鸟鸣啁啾不停,呼唤着清晨的到来。这是在城市中听不到的婉转曲调,大大方方,属于舞台正中的主角儿。 而躺在他身边的也的确是克劳蒂亚没错。 “宝贝,该起床啦,性感小恶魔为您提供叫——早服务。”她伸手摸摸他的下颌,争分夺秒地占他便宜。 “别告诉我,您一晚上都睡在这儿……”苜蓿揉了揉有些肿胀的眼皮。 “如果那样,你今天还怎么进雨林?虽说我背着你走也没什么大不了。再加上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孩子身体也不错,或许可以当储备粮?” “不行。” “好吧。” 苜蓿是最后一个起床的人。 克劳蒂亚在大厅退房时,苜蓿感到自己与金碧辉煌的大厅格格不入,于是到酒店门口去逛一逛。 这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又装成古典的样子,打扮成旧殖民时代的建筑。 苜蓿看到高大的青年,梁城,正在路边看几个小孩儿戴着土著风格的羽毛帽子玩耍。他健硕的身体靠着路灯,眼睛随着孩子们的脚步轻快地转动。 青年似乎十分喜欢小孩。 苜蓿听夜月雯说,梁城在跟着雯做事后,只要有空余时间,就会去sk市的孤儿院做志愿者。梁城本人似乎是孤儿,在被水先生收编之前,一直是街头混混。 他才二十来岁。 苜蓿同情地看着他,而他看着正在玩耍的孩童,青年的神情温和平静,很难想象他居然曾经打断过一名少女的手臂。 章79.予我穿越风暴之能 “……荻丽卡茉福精灵罗盘,水,舟,”苜蓿念诵的咒语的声音颠簸无比,身子重心一会儿蹦上去一会儿落下来,胃里翻江倒海,“猫的足与鸟翼,予我穿越风暴之能!” 念诵完咒言,他总算舒服一些。 他剥了一颗薄荷糖塞进嘴里,缓和口中的酸苦味。 他看了看坐在身边的青年。 梁城坐姿端正,不随着颠簸而动,但脸色惨白发青,汗流满面。 苜蓿同情地分他一颗糖。 而坐在前头,驾驶着车辆的女人则丝毫没有任何困扰。她宛如骑着马往悬崖边狂冲过去的疯子,带着一车人在凹凸不平的雨林道路上横冲直撞。 他们已经驶离开发公司建造的马路,进入了土道,而再往深处走,恐怕就连道路的轮廓都要模糊不清了。 青草、灌木被车轮碾过,四周散发着水汽和草木的汁液气味。 越野车的发动机轰鸣声所经之处,惊起一群群的飞鸟。 “克劳蒂亚大人,您确实还记得路怎样走吗?”他在风声和轰鸣中问道。 “小傻瓜,”克劳蒂亚笑起来,“有导航!” 好吧,是苜蓿输了,败给了对现代科技的信任。 这是一辆特制越野车,是当地开发公司与知名汽车公司联名出品的特别款。名字倒是过分可爱,叫做“雨林小马”。这种“小马”虽然出售出租,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人会真正驾驶它进入雨林——大多数游客选择跟随正规导游,走常规路线。 听说在二十三四世纪的时候,一度非常流行一人游。彼时的雨林、旷野、沙漠、高山,都不会缺少旅行者。 不过如今已经不是那个时代了。 在经历能源缺乏与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后,世界上有许多地方因为污染成为禁区。与此同时,人类变得更加胆小谨慎;出于种种原因,无论是个人观念还是政府管控都高度紧张,但其结果,却是在钢铁城市中,由人类自己形成了更为黑暗的嗜血森林。 - 说回这辆越野车。 因为这不是克劳蒂亚平时开的红色半自动小跑车,因此当她站在它边上的时候,怎么看都非常不协调——克劳蒂亚与这匹“小马”相比,实在是太小太小了。 实际上为了能够更加舒服爽快地驾驶,当她坐进车里的时候,对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做出过调整。 因此当她下车的时候,在苜蓿和梁城看来,简直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了。 她早上穿得挺宽松,现在就刚刚好,运动上衣加军绿色工装裤,看起来真有点雨林探险的意思。 苜蓿佩服梁城居然依旧没有任何问题要问——此青年定力了得。 克劳蒂亚将车子停在一个小小的湖泊边。 看看信息板显示屏,现在差不多是当地时间的正午。 苜蓿完全未能倒过时差来,大概又因为被克劳蒂亚吸食魔力太过厉害的缘故,一直有些恹恹的。 他站在湖边发呆,而克劳蒂亚就像过家家酒的小孩一样兴致勃勃(一切对人类活动的模仿,于她而言都是这样),她从车子里取出一套野外炊具,几瓶饮用水,以及几只罐头和几袋速食品。 梁城走过去帮忙,研究怎么使用那些炊具。这时候他和克劳蒂亚就相处非常融洽了,因为克劳蒂亚没有耐心看说明书,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托着脸蹲坐在边上。 而青年似乎也并不能顺畅地阅读说明书,这就让克劳蒂亚觉得更好玩。 “小哥,你是哪里人?” “sk市人。”青年回答。 “几岁啦?” “二十六岁——市民卡上是这样登记的。” 克劳蒂亚反应很快,她问:“所以你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我是孤儿。” “我还以为孤儿也该会有出生证件什么的。既然这样,你父母肯定是相当随便的人。”如若不是出于必要,克劳蒂亚与人谈话时从来不讲究客气和礼节,“你的童年一定很辛苦吧?” “我的父母是瘾君子和赌鬼,而且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他简短地回答,“我听说自己出生在一条海绵垫上。” 锅开始慢慢变热了。 克劳蒂亚用小刀撬开罐头,撬开一只,接着撬开另一只,似乎觉得有趣。 青年原本想帮她开罐头,但看到她这么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就收回了手。 她接着问:“小哥,你为什么会愿意跟我们来这儿?你知道我们是要去做什么吗?” “为了工作。”他回答,“我听说你们需要一个人帮忙。” “哇,那你就愿意过来?你是被介绍人喂了什么迷魂汤?”克劳蒂亚带入一个雇主的角色,“对了,苜蓿没和我提你想要多少报酬。” 青年摇了摇头:“我是为了获得一份工作,过来帮忙。” 克劳蒂亚等着听下文,但青年闭上了嘴。 “啊……听起来情况很复杂。” 等到把该开的罐头开完了,克劳蒂亚似乎就对烹饪失去了兴趣,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到湖边洗刀。苜蓿注意到那是一把装饰漂亮的小刀,黑色刀刃、刀柄镶嵌红宝石,比起工具,更像挂饰。 苜蓿没能多看几眼,一只蚊子听到了他的鼻梁上。 雨林的蚊虫多到吓人。 尽管此地还不算是真正雨林深处,却已十足属于自然。 无论是几乎遮天蔽日的树木,还是地上盘虬错节的藤蔓与草茎,都仿佛是在做出拒人千里的姿态。 尽管已经喷洒了大量的驱蚊水,苜蓿还是不得不在湖边走来走去,才能避开各种飞虫对他的好奇。 依文——啊,这种时候真是不想称他为“人”——坐在一棵很高的树上,至于他是怎么上去的,想必不是用爬。蚊虫似乎对他毫无兴趣。他很习惯从高处往下看,因而此时此刻俯视着他们,甚至显得十分舒适。 克劳蒂亚跟到苜蓿边上,和他一起沿着湖边走路。 她一靠到他身边时,所有纠缠在苜蓿身旁的飞虫就突然全都凑到她附近去了。uu看书ww.uunsu.cm 她抬起手,让一只生着透明翅膀的蜻蜓似的虫子停在指节上。 它们并不咬她,只是深深被她吸引。 “在旧约里,有所谓的‘蝇王’别西卜,果然是有迹可循的吗?” 克劳蒂亚吹了吹手上的蚊虫,她并不觉得让虫子在自己身上爬动轻咬,是一件毛骨悚然的事情。她笑了笑,说:“说不定真的有与虫子相处特别融洽的魔王。啊,反正不是我就对了,我达不到魔王那个级别。” “但是你却一直活到了现在,比大多数恶魔都要了不起吧?” “恶魔会因为无聊而死。”克劳蒂亚又笑了笑,这次她笑得很柔和,“但是我现在不会无聊了。以后也不会。” 天使望着他们。 苜蓿忍不住问道:“恶魔是真的会因为无聊而死吗?” “当然是真的。”克劳蒂亚挑起眉,“你不也是,会因为无聊而死的吗?只不过,你们巫师比恶魔更容易死,所以等不到无聊到极致的那一天,大多就提前死掉了。” 我会因为无聊而死掉……吗? 这句话像根植已久的诅咒,却在此时才被突然发现。苜蓿因此微微愣住。 这句话不是恶魔出于恶意而随口说出的谎言。 不死族:巫师,吸血鬼,恶魔,精灵,神明…… 会因无聊而死—— 是啊,是这样的,正是这样的。不然,自己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生在此世是所为何事,该为何而活? 苜蓿忽然对眼前这个恶魔,产生了难以遏制的羡慕之情。 章80.有翼之蛇 煮热的肉罐头发出意外美味的气味,与潮湿的湖水气味交融在一起,很有野营的乐趣。 苜蓿回过头,看到青年正用勺子搅拌着发热的锅。他看上去挺有耐心。 “他是你从哪里要来的人?”克劳蒂亚问。 “啊,”苜蓿愣了一会儿,回答,“一个朋友介绍的。” “朋友?”克劳蒂亚斜睨他一眼。 克劳蒂亚现在拥有修长漂亮的四肢和细长的狐狸眼,看上去像是一个谍战电影中的美丽女间谍。其实看惯她那偏似少女的外貌后,这幅模样又很难适应了。 “你是说真正的友人呢,还是‘认识的熟人’?” 苜蓿想了想,说:“介于二者之间。” “他看上去像是在暴力集团干活的年轻人。你是又认识了什么有趣的家伙?” “机缘巧合之下认识的。”苜蓿想了想,觉得告诉她也没什么关系,“是一对性格很奇特的异人兄妹。他们想把梁城先生招募进自己的组织里,这次让他跟着我们来,就类似于考核那样——似乎是这样考虑的。” “呀,那我若是把他弄死了,岂不会让你在朋友那儿有失礼节?” 灰色的狼一般的少女说:如果和你们出去的时候他做出一些不乖的事情——就说明是对我飓雷的背叛,可以随便你们怎么处置。 苜蓿眼前又浮现出把玩着蝴蝶刀的青年的模样。 他们都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拥有人类的慈悲和残忍。 “的确如此,如果那样,我会很难向朋友交代。”他说。 克劳蒂亚耸了耸肩。 她伸出细长的舌头,把停在手指上的那只虫子卷进嘴里吞了下去。 这实在是让苜蓿感到生理性的不适。 他扭开脸不去看,装作无事发生。 “对了,”苜蓿想到了一个新话题,“之前,梁城先生还问过我,要一起同行的是怎样的人。” 刚刚生吞过虫子的女人抬起她美丽的脸:“你是怎么回答的?你有说我是个惹火的小恶魔,大有可能把他吸干吗?” “不……”无从吐槽,“我不知道您可能会变成什么样子,克劳蒂亚大人,所以我只是说,您是一个性格古怪,想一出是一出的麻烦女人。” 这正是恶魔为自己定下的人设,因此他知道她不会真的为此生气。 “你形容得倒也没错。” 克劳蒂亚连辩驳一句都没有,难得通情达理。 “不过,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吗?” 她抬起头,望着坐在树上的天使,笑了起来,说道:“按照如今的世俗定义而言,大概是一个‘恋爱脑’的白痴女人吧。这样说总不会错。” - 下午的路程依旧是颠簸不堪的野地行,苜蓿一路昏昏沉沉地睡着。 克劳蒂亚放的音乐全是些重金属摇滚乐,无论是古典时代的摇滚还是这一时代的摇滚,起本质精神和演唱方式并没有什么变化。不过因为太困,听着听着,也和安眠曲的功能所差无几了。 因为感觉到车体抖动突然停止,过一会儿后,连音乐也被拧掉,苜蓿醒了过来。 他透过车窗玻璃看到克劳蒂亚站在车子前头。 “怎么了?” 这样问之后,发现梁城也已经下车去了。而依文当然不会随和地回答。 苜蓿揉了揉晕晕胀胀的太阳穴,推开车门。 “呀,小苜蓿,你醒了。”克劳蒂亚看到他,冲他挥挥手,然后说,“不要紧,你也帮不上什么忙,继续睡吧。” 这话实在有理有据且伤人自尊。 副驾的车门刚打开,克劳蒂亚又赶紧跑过去说:“依文,你别下来,这里的泥地很软、到处都是水,会弄脏鞋子裤子。” 苜蓿叹了口气,摇摇头。 “车轮卡住了?” 他看向脸上有疤的高大青年。梁城点点头。 “我来看看——” 虽然知道恶魔大概是出于玩闹的心情,才并不想很快解决问题,但这也是无可奈何,苜蓿也只好担当起正常旅行伙伴的责任。 他走到车头附近,弯下腰去看。 车轮被几根盘虬的数根绊住,而且大概因为冲劲太足(多半是克劳蒂亚死踩油门的缘故),一大半陷入了湿润的泥土中。因为下过好几场雨,泥地过分柔软。 施上一个减轻咒言,应该能够轻易把车子抬起来。 苜蓿往周围看了看。这里已经是连道路都模糊不清的地带了,如若雨林是生物,此刻他们就已经迈入咽喉深处。 “克劳蒂亚大人……” “小姐,请让我试试看能不能帮上忙。”梁城对她说。 克劳蒂亚笑着摇摇头:“不管怎么说,越野车对人类的臂力来说也太重了。对了,我们可以把前面的泥土挖掉,做个坡好让车子挪上来。” “您可真会折腾人。”苜蓿忍不住叹气。 “不用麻烦,我可以将车子从泥里推出去的,小姐。” 说着,青年就走上前,用双手顶住两只车灯稍下些的位置——他真的将车子轻松朝后推动,从泥坑中退了出去。 问题解决,他们顺道吃了晚餐,晚餐就不讲究了,之吃了一些压缩饼干。克劳蒂亚因为不喜欢那种味道,于是钻到林子里去,大概吃了些动物。 那之后梁城又帮忙把旁生凸起的藤丸、根茎砍掉,将车子碾出的大泥坑也用车厢背后的铲子弄平了。 “看到他这么勤快地干活,简直让我都觉得有点儿可怜。”克劳蒂亚凑到苜蓿耳朵边上说。 “那您就别拿他寻开心。” “那倒不是单纯寻开心。”克劳蒂亚翻了翻眼睛,“你要知道,要是他让我觉得没意思,到时候出了什么事,就要拿他当垫背。u看书 .ukansh ” “您以为是在拍古墓历险电影吗?还是说,真的很危险恐怖,您却没有告诉我。” “谁知道呢。” 克劳蒂亚猛地伸出手,越过他的肩膀朝后刺去。 苜蓿被惊得跌到在地上。 “怎、怎么了?” 他扬起头,看到被克劳蒂亚抓在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条扭动着的、翠绿的小蛇——它大张生着口,獠牙尖儿滴下唾液或是毒汁。 想到他原本悬挂在自己身后,苜蓿霎时寒毛倒立。 “你看,你们人类是那么脆弱。你们突然死掉,难道不是一件常事?”克劳蒂亚耸了耸肩,任由那条蛇在她的手中挣扎扭动,腻滑的鳞片分泌出粘液,“而且——” 克劳蒂亚将手指放松一些。 这时苜蓿才看清楚,克劳蒂亚方才所紧紧握住的地方,并非蛇的三寸,而是更往后靠一些的脊背,在她的手指放松后,从指间挤出来的东西是绿色的薄膜。 “那是……翅膀吗?” “没错,”克劳蒂亚点点头,她的视线没有移动,注视着苜蓿背后的森林,“你有听说过长着翅膀的蛇吗?据我所知,倒是有长着翅膀的蜥蜴,而且也并非群居动物。” “群居……” “所以呢,我认为这是一种异界动物、或是魔法生物吧,要尝过才知道,不过现在的问题不在于味道——”克劳蒂亚大声喊道,“快上车!” 苜蓿这时才记起朝后看一眼。 就那么短暂的一眼,他看见了树林阴影中大片大片、泛着红光的怪蛇之目。 章81.雨林大冒险 那是悬挂在树木上,庞大的蛇群。 因为领地被惊扰而各个展露獠牙。 苜蓿几乎腿软,随即后颈衣领被克劳蒂亚一把拎起。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克劳蒂亚扔进车里。克劳蒂亚收缩腰肢双腿,迅速将门关上。几条绿色的小蛇猛扑在玻璃窗上,粘液涂满窗子。 克劳蒂亚灵活地从后座爬到前座,一套启动汽车的动作流畅快捷一气呵成,随即一脚油门加起来将车子冲出去。 苜蓿回头看到那些挥动着翅膀的绿色小蛇,它们争先恐后滑翔着扑来,如同扭动着的箭。不过到底逐一消失在深绿色的树林中。 他气喘得那样厉害,简直快要晕倒。梁城,作为一个“很容易死”的人类,自然也怔怔愣住,他肌肉紧绷、浑身发汗,紧紧盯住车后窗。 “那是什么东西?” 他的问题无人能回答。 恶魔说:“我给它们取名‘有翼蛇’,怎么样,相当直观的名字吧?” “克劳蒂亚大人,恕我斗胆一问,您明明应该可以随便弄死它们的?”苜蓿在颠簸节奏之中,虚弱地问道,“您是不是,只是想要体验一下雨林冒险的感觉?” “嗯……” 克劳蒂亚扶着方向盘,稍微放松一些油门,减缓速度。 尽管甩开了攻击性极高的蛇群,但这似乎并不预示着安全。他们所驶向的并非一个平坦、干燥、一览无余的世界,而是雨林更深的腹地。 “实际上,”克劳蒂亚态度自然、习以为常地说,“我如果认真瞪它们一眼,那些小家伙应该就不敢冲上来了吧?” 看呐,而且还有这样一个不知是靠谱还是不靠谱的同行者。 真是不敢想象接下来的旅程,还能否被称为“雨林五日游,岂不妙哉?”。 不能相信恶魔所说的话——这是古老的巫师在随笔中写下的警世名言。 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曾把恶魔的传说当做睡前故事讲给他听。 苜蓿再次叹气。 - 正式出发时是早晨八点,现在已经太阳落山。 “再过三个小时应该能够到达目的地。”克劳蒂亚注意到苜蓿在查看时间,于是说道。 “克劳蒂亚,这已经属于疲劳驾驶了。从开始到现在,只在午饭和陷入坑洞的时候休息过。” 克劳蒂亚爽朗地笑起来:“是你的腰不行了吗?需不需要休息?” 于是暂时停车。 苜蓿和梁城并不敢下车活动身体。天色渐暗的雨林对于人类来说,除了危险二字别无标签。甚至连窗子也不敢打开,害怕蚊虫飞入。 “抱歉呐,其实上次我们来的时候,整个拍摄团队是总共花费两天整的时间到达目的地的。那片遗迹的开发实在不到位,中间连休息站都没有设置。”克劳蒂亚把头歪在档位手柄上,维持着扭曲而奇异地平衡,就那样躺着。 她抓起依文的手,放到自己的头上。男人洁白的皮肤在夜里像在发光。 她伸长手臂把顶灯打开。 “那上次你们晚上是怎么过夜的?”苜蓿问道。他坐直上半身,用拳头捶捶腰和颈椎。 “虽然备了帐篷,但是没到遗迹之前也没有打开,那天晚上他们都是在车里睡的。我和依文睡不着,又不能大大咧咧地开车门出去——会让别人觉得奇怪吧?没办法,只好玩了一晚上的手指游戏。” “手指游戏?” 克劳蒂亚把她的手举起来。她戴着紧贴皮肤的黑色露指手套,白皙的手指十分富有暗示性地圈出一个圆形。 “开玩笑啦。”然后说。 “要是普通的人类司机,”苜蓿想起坐在身边的人类青年,顿了顿,还是接着说,“当然没有办法像您这样连续驾驶,休息是必要的。我甚至觉得,再这样开下去,您有的是力气,车子却要报废。” “本来也就打算开这么个来回啊。”她一派天真地说,“不好好造作,岂不是吃亏?” 于是接着发动汽车。 要说时代发展给予的好处,工具性机械的性能提升自然是一大类。如果换成几百年前的汽车,恐怕受不了克劳蒂亚半天的折腾。 苜蓿再次在雨林行驶的颠簸昏沉入睡,等到再一次醒来时,周围的景致已经与之前完全不同了。 在入夜之后,向窗外望去,只能看见漆黑一片的林影,以及前照灯勉强打量的模糊道路痕迹。星光与月色被头顶密密麻麻的树冠所挟持阻截,仿佛这里是无光的永夜地。 看着车辆驶入黑暗中,如同被墨水包裹吞没般令人窒息。 尽管他知道,在恶魔眼中,黑暗想必犹如故乡般亲切,也并不会存在着未知的恐惧,因而完全可以信任克劳蒂亚的驾驶技术,但这仍然在本能上给予他恐惧感。 这天他还剩两次机会未用过,于是给自己和梁城都施加了些微的镇定魔法,让两人能够在不安和腰酸背痛中勉强入睡。在梦中,黑暗依然无处不在,挤压着一切。 而现在则不同了,他注意到周围非常明亮,这光线是来自月亮。 “到目的地了。”克劳蒂亚说。 她把车门打开,走了出去。 苜蓿仍然有些恍惚,还在半梦半醒之中,车门被打开后,带着水珠的凉气一下子涌进来,让他微微起了鸡皮疙瘩。 夜晚的丛林虽说有草叶枝丫的固温,温度仍比白日要低上了不少。 苜蓿打开信息板查看,发现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u看书ww.co 推开门后,迈出步子,脚尖接触到的是坚实的地面,而非绵软的藤蔓、杂草和泥土。似乎是一整块平滑石头组成的地面。 因而这里只能生长出浅浅的地衣和苔藓,头顶也无巨大的树木遮掩,明月与星空在天际高垂,宛如神的眼睛。 并且,在困意消散后,苜蓿意识到了先前第一次谈起遗迹时,克劳蒂亚所谓的“身体不适”是怎样一种感觉。犹如被浸湿的布匹蒙住一般——是一种难以形容,需要进一步体验、实验来求证其原因的感受。 或许他们应该花上一些时间研究。 但反正不应该是现在。 现在他亟需休息。 “这里就是遗迹的所在地。”克劳蒂亚看着他说,“晚上就搭起你和那位梁城小哥的帐篷,安稳睡上一阵子吧。我不会让你们被野兽吃掉的。” “您要去哪儿?”苜蓿问,“您和依文先生。” “我们在周围随便逛逛——上次来都没怎么好好玩儿呢。如果累的话,大概在树上睡一会儿。”克劳蒂亚伸了个懒腰舒展身体。 苜蓿想象了一下,一只黑鸟与一只白鸟依偎着入眠。 比起苜蓿和梁城这样的人类,它们与这森林更为契合。 不过…… 在好不容易搭好帐篷、关闭手电筒后,苜蓿几乎是瞬间就被困意俘获。在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之际,苜蓿突然想到,既然克劳蒂亚和依文的精神如此充足,难道在拍摄期间,他们就真的没空去探索一下地底? 模特这一行业还真是辛苦啊…… 章82.予我1阵轻风 明明白天时候在车上几乎睡了一整天,可浅而乱的睡眠反倒催生出疲倦,他实在累得受不了,夜里也没有睡安稳。 苜蓿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噩梦。 尽管很失礼,但的确绝大部分都是关于那只恶魔: 一会儿是她将他独自留在了雨林深处的蛇窟中;一会儿是她掐着他的脖子,将他甩入悬崖;一会儿是他们在深深的地道里举着手电筒前行,他一回头,看到浑身漆黑的怪物,那是恶魔本初的模样,它脸上是一对没有存在丝毫理性的鲜红色的兽瞳,忽而咧嘴冲他笑起来…… 一会儿他们又行走在广袤的黑暗中,足音引起回声,手电筒的光仅仅只能照亮脚尖前两步的位置,仿佛被黑暗吞噬一般。他感到自己听见了沉沉的呼吸声,来自脚底,来自头顶,那呼吸越来越响、越来越不安定,几乎连带着他的心跳疯狂弹动—— 苜蓿猛地睁开眼睛。 肺部宛如经历了长久的窒息,此刻终于获得解放,剧烈吸吐着空气。 耳边传来鸟鸣和交谈声,帐篷内充斥着微闷的阳光。 他清醒一些,自嘲地笑起来。 他想自己果然是太久未曾离开过熟悉的地方,以至于退化掉了对陌生地域的适应能力,想当初,他明明也曾经四处旅行。 帐篷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把他吓得心脏狂跳。 “早——上——好——该起床啦,小巫师。” 果不其然,是克劳蒂亚。 “已经快要十点了哟。”她把手掌贴在帐篷上,映出自己的影子,“做噩梦了吗,小巫师?再不起来就没有早饭吃了。” 果然,她这样一说,苜蓿就闻到了食物的香味。 就算因为疲惫而缺乏食欲,此刻身体也的确诚实地发出了咕噜咕噜的抗议声。 早餐是揉碎的压缩饼干加罐头煮成的粥(大概)。 梁城依旧负责烹饪,他的精神看上去比苜蓿不知好多少,可见锻炼的必要性。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在这儿会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克劳蒂亚问。 苜蓿点了点头,望向周围。 白日里,这附近的光景很清晰明了。 大概因为几个月前曾有摄影团队来过的缘故,落泥、乱枝积累得不厚,可以清晰看见青黑色的光滑石地,大约三十来平米,如果未经风蚀泥掩,莫约是一个正圆形的广场。 地上有雕刻痕迹,周边犹然立着些许坍圮的断墙、石柱。 “你昨天睡得不好吧?”克劳蒂亚蹲在地上玩几块碎石,抬起头看着他。 因为不必再开车的缘故,她变回原来那个娇小的模样。抬起头,眼睛大而亮,下巴尖而薄,很秀丽。 她继续道:“你是一个巫师,是‘易感者’,你在这儿就一定会做噩梦。” “什么……” “你看,”她站起来,走到他边上,轻声说,“那小哥就不像是做了什么噩梦。我刚才也问过他了,他说睡得很好。” “您是想说,这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生者驱往?” “说不定是这样。”克劳蒂亚把他握在手里的碗拿走,“你试试看,施个法术?” 尽管心里疑惑,他还是抬起手。 “长空之眷属,克罗克之言,予我一阵轻风。” 然而,却并没有风吹过来。 “……” 他看向克劳蒂亚,恶魔也看着他,挑起眉毛。 “赞颂天地,赞颂吾人血脉,赞颂河流所起之波……”接下来是一大串对诸事万物的赞美和请求,接着是巫文写就的漫长咒文。 吟咏时间太久,久到人类青年收拾完了野外锅,在边上盘腿坐着听。 久到依文站立在一边,一动不动真如大理石雕刻一般。 “温尔德,天之眷属,克罗克古老纹笔所言……抚尔诺里文,特米尔诺里亚,克尔塔荻里弥,”漫长的咏唱后,苜蓿的嘴唇都已发白,“予我操控旋风之力,于五指轮间借此光华,敬献家族后裔之血。” 语毕刺破手指,挤出血滴。 鲜血迅速消散在空中。 这是风系法术中威力不小的一节,如若在非开战时期,判定方圆一里内有十人以上,则发动《黑魔法条律》中的条款,对施展者发动惩戒。 然而—— 一阵微风袭来,吹起他的发梢。 - 克劳蒂亚足足嘲笑了他有将近一刻钟时间。笑得直不起腰来。 苜蓿只能看着她笑,无从辩驳。 梁城因为看不懂他们在做什么的缘故,茫然又平静地坐在那儿。克劳蒂亚在出发前就没收走了他的电子产品,因而他是真的百无聊赖而安宁,镇定如同中世纪的教士。 苜蓿猜梁城大概把他们当做是脑子不太正常的异能者,或者,单纯以看待雇主的态度对待他们的任何所作所为。 “好了好了,我知道的,我知道会这样的。”克劳蒂亚搭住他的肩膀拍一拍,“我就是想看你吃瘪。咳,总之情况就是这样。” “这样。” “对。”克劳蒂亚说,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并突然把一侧翅膀展开,“魔法系统受到了抑制,如果把魔力比作鲜血,那么就是,鲜血流动的速度变缓了。” 恶魔的翅膀巨大漆黑,如同一片黑暗将苜蓿笼罩起来。 她随手把当做挂饰一样挂在腰带上的漂亮小刀抽出来,在那生着薄膜的翅膀上用力一滑。 那翅膀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愈合。 苜蓿有些惊讶:“太慢了……我是说,对您而言。” “没错。这就是所谓的‘身体不适’——这样就很好理解了吧?” 苜蓿点点头。 恶魔收回了翅膀,将那把黑色的小刀挂回腰际。 苜蓿看到她还带着更加具有实用性的户外刀具。 不过就算如此也要先挑好看贵重的来用,不愧是恶魔。 “我们可以开始了,小巫师,用你的魔法找到适合挖掘的地方。” 探测地下情况倒是并不难,uu看书 .uuknshu苜蓿也还记得咒文与符文。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学习这种魔法的时候,立志要当一个考古学家。这样想来,这次还是个实现儿时梦想的好机会。 据说从前真的曾有巫师家族以盗墓为生,想来也是颇为心酸。 苜蓿以紫水晶片作为媒介,一步一步缓缓前进,低头一寸寸查看大地。 深色处深、浅色处浅,有坚硬砾石的地方,则显出石块的纹理——总之就是这样一种简单的浅层探测魔法,探测程度大约是二十米。 经过勘察,可以感知到地底的确存在着空洞,而且或许庞大到不可思议。 或许,如果使用更加高级的探测魔法,便能够勉强勾勒出地底空洞的起伏、大小、形状,但在魔法使用困难的情况下,那样做实在太过消耗体力。 破坏脚底下的石块未免困难、也会留下明显痕迹,并非好的选择。最后,他们敲定了石地之外的一片泥地,以此为据点准备开始挖掘。 克劳蒂亚将工具铲往泥地上一刺,碾断青草根。 她打开一只指南针,用铲子划出十字坐标和方向。 “按照小苜蓿的探测结果来看,我们应该要朝西南方向、纵向莫约六十度左右,斜挖大概将近十米,然后会接触到空洞。” 这可是个不小的工程。 如果换做往日,苜蓿肯定会决定把第三次使用机会用掉,想出一些偷懒的办法,但是现下还是不要如此做比较好。 既然有恶魔在场,想必挖土掘坑并不会是一个困难的工作。 章83.挖掘隧洞 白天苜蓿无所事事地在周围闲逛。 因为一看便手无缚鸡之力的缘故,自然没理由帮忙挖隧洞;克劳蒂亚不会放过折腾人类青年的机会,也不会愿意“让尘土弄脏依文的指尖”——于是负责保障苜蓿生命安全的,就变成了那位天使。 “不能让我宝贝的小巫师被蛇咬到哟。”这样嘱咐道。 “不会的。” 于是此刻,美貌到如同从平面世界走出来一般的男人,走在苜蓿一步位置之后。 按理来说,苜蓿这支巫师家族也是信仰切翁上神的。 不过到了他这一代,他已经差不多是个无宗教信仰者。尽管在某些咒文中,他还是需要借用切翁上神的力量,但到底心里对神已经不存在依赖和信任。 如前面所提到过的,尽管苜蓿与克劳蒂亚和依文二者都称不上多么熟悉,但对比恶魔,他对天使的了解显然更少。 或者说,因为恶魔多嘴多舌而天使沉默寡言的缘故,因而会让人产生自己更加了解恶魔这一错觉。加之在历史源流中,天使远比恶魔更早消失于大地,因而无论人类还是巫师,对天使的记载都只有概念性的寥寥数语。 切翁上神的造物,天空的使者,作为神的左右手,庇佑人类。 描述就是如此简单。 “依文先生。”他开口时,莫名有些紧张,这种紧张既类似于和教皇交谈,又像是与过于漂亮的对象搭讪,“您和克劳蒂亚最近的工作可还顺利吗?” 这当然就是普通的寒暄。 在人类中,陷入沉默时而进行反复寒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认为应当是顺利的。”天使回答,“克劳蒂亚比我需要担心的事情更多。” “毕竟是经纪人。”苜蓿体贴地说道,“需要考虑各种方面的问题。” “她有许多安排。” ……聊不下去了。 他抬起头,看到色彩层次丰富的立体雨林。热带雨林的很多树种,新叶长出时是红色而垂下的,几天或几周后才逐渐变绿和变得坚硬挺拔。这与温带树木便很不相同。 苜蓿又低下头,这回他在绿到刺眼、茂密到胜过少年头发的草丛中寻找到了不少可用的草药。巫师的收集癖顿时发作起来。 他蹲在草丛中,拨开一束肥厚的蕨草,背后是一株石斛兰;扒开交缠在一起的年轻蔓枝后,一段腐烂的木头上生着宛如水母群落般的淡蓝色菌类。 啊,那是万代兰吗?那绽裂开来的黑色是地星状裂杯菌——俗称的“恶魔雪茄”,它们在未成熟前紧缩成一条雪茄形,裂开后则变成棕褐色的星状,释放出孢子,同时产生各种各样的啸叫声。是已知少数几种在释放孢子时发出啸叫声的真菌之一。 因为这有趣的性状,不少巫师把它们编入诅咒系法术的祭品之列。 苜蓿忍不住伸出手—— 依文握住了他的手腕。 天使的手冰凉干燥、修长且有力,他以恰到好处的力量,将苜蓿的手完全固定住,动弹不得。天使泛着银辉的长发垂落下来,落在苜蓿的肩头和颊侧,甚至还带着花香,简直是过于超现实的场景。 “依文大人?” 尽管很是丢脸地愣了一会儿,苜蓿还是反应过来。 他的视线稍稍拉远几厘米,在一株竹荪张开的伞形下,看到一只漆黑的蝎子。蝎子已然因为入侵而感到冒犯,尾巴高高挑起。 天使慢慢将他的手臂拉回,稳定到如同机械操作。直到觉得距离足够,他才松开手指。而那只蝎子也的确掉头走开了,钻进树干的空洞中。 苜蓿颤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 天使如同有形的风,退后几步,伫立在他身旁。 “人类是脆弱的,你应当更好地学习保护自己。”天使以一种冰凉的语气说,“克劳恩喜欢你,且认定你难以拥有子嗣——你的存在长短是时间迟早,消亡即无。” 对于恶魔而言,巫师种族是当今为数不多可以独立产生大量魔力的生物,是极好的消遣,犹如甜品在所有食物中具备的独特地位。 苜蓿站起身。 他为自己翻译天使所说的话:“意思是说,我是一个充电宝、暖宝宝,而且不具备再造功能,也没有别人能造。所以为了她的喜欢,我应该死得晚一些,而最好不要太早把自己整死。” “这也是活着的意义,并非坏事。也或许你可以想办法得到一个孩子。” “坏事……对天使而言,什么是坏事?”苜蓿的情绪并不激动,他是出于真正的好奇这样问的,“以及,孩子这事实在是难办,我很难再找到一个同类了,而我也不确定巫师与普通人结合会生下怎样的……嗯。您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我是说对你而言,对于巫师,对于人类,拥有活下去的种种理由并非坏事。”天使并没有回答他。 - 他们回到遗迹附近的时候,梁城已经开始做晚餐(虽然只是罐头汤),而克劳蒂亚从地洞里跳出来一把抱住苜蓿,宛如一只地蛛抓住猎物。 “累死我啦!快点,把外套脱了让我抱一抱。” 他当然不脱,无论出于什么角度考虑:“辛苦了,克劳蒂亚。成果如何?” “我不打算用魔法,所以得等到明天才能挖通了。”克劳蒂亚叹了口气,“不,实际上是今晚,但我觉得你们人类晚上应该需要睡觉?” “你是说……这是不用魔法?” 苜蓿被她死死抱住,因而完全动不了,只能用眼睛示意。 他望向那个深坑,照明灯应该是放在最深处,仅仅只能看到十分微弱的一星光线。uu看书 w.uukansh.co 那个地洞是那样窄却深,正常人应该无法在半天内挖掘出这样的地洞,何况还是毫无经验的业余人士。 “是啊,人家的力气和速度就是有那么卓越,有什么办法?”克劳蒂亚甜甜地说。 “梁城先生一定吓坏了。” “是呀,”克劳蒂亚笑着说,抬起脸,把下巴抵在他的胸口,“不过,反正如你所说的,他也是一个异能者。他总能理解的。” “您认为他的异能是否和我们的魔法源流一样,会受到遗迹的影响?” “那就不好说了。”克劳蒂亚微微皱眉。 “对人类而言,异能者相关的知识到如今为止还是空白领域,因为skew社全权接管了对于异能者的管理。而且,我也认识一些异能者,他们都将异能描述为类似于操作肌肉般的本能。人类对于‘本能’的操控可谓是所有生物中最最低级,大多数人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能跳跃多少米的沟壑,我想这你也不知道吧?” “也就是说,他们没法像使用魔法一样,对异能定量地进行精确知觉?” “反正我所知道的大部分是这样。” 克劳蒂亚在他感到呼吸困难之前松开他,苜蓿总算能够畅快呼吸了。 魔力被吸走则让他顿时泛起困来。 “对了,小巫师来看看这个。” 克劳蒂亚招呼他往地道那儿走,她轻巧地跳下凹地,并从土堆边捡起一块石头。 “这是……” 苜蓿伸出手,但克劳蒂亚并没有将石头递给他。 “这是活着的。”她说。 章84.使我呼吸自如 “你说那是活着的东西?” 那是一块灰黑色、沾满泥土、形状不规则的石块,足球大小,似乎是由一些泡状结构组成。因为是被克劳蒂亚托起来,所以很难判断究竟有多重。 他走近几步,再次伸手想要碰一碰那块石头,但克劳蒂亚则将手往后缩。 “我建议你不要碰。你只要看看就好。” “我看不出什么……” “你要仔细看,用你的巫师血统,用易感者的眼睛。” “……” 苜蓿微微眯起眼睛,他从口袋里取出水晶片举在眼前。 他的神情很快变化,但为了确认自己所看到的,他又花了差不多两分钟时间观察。在那之后他猛地后退了一步。 “这、这是……活着的?它在动。它在动吗?” “是的,在动。它比起石头,更像是一块活着的‘肉’。” 克劳蒂亚掂了掂手里的东西:“这块是最完整的,可以看到它的结构不同于动物、植物,甚至是菌类。其余也还挖掘到一些,都是在五米以下的位置,而且越深处越多。我有一个猜测。” “什么猜测?” “我认为这像是从地下某处‘溅射’出来的,属于某种活着的东西的身体。而它现在也还的的确确活着,生命力在其间流淌,它的组合紧密连接、试图生长。” 说着,她的五指发力,瞬间将石块捏成粉末。 她拍拍手,掸落灰泥。 恶魔将所有的生命力碾碎,带给了“它”彻底的“死亡”。 “不确定是什么,会不会造成麻烦,所以我觉得还是消除掉比较好。” 苜蓿赞同她的观点。 在这种情况下,莫名其妙的生物残骸并不多么“有趣”。但或许恶魔也是觉得有趣的。 他想到一种东西:“息壤……” “息壤?你是说古代中国神话中的所谓‘息壤’么?” 郭璞注《海内经》: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 即是说,息壤是一种可以自己生长、膨胀的土壤。 “我认为这东西符合我对息壤的想象。”苜蓿说道,“在巫师的研究典籍中,有人认为息壤是中国古代巫师的造物。” “这倒还挺有道理。”克劳蒂亚耸耸肩,拿起铲子,“说不定,这种生物也是被‘制作’出来的。” 他感到一阵寒意。 有某个故事从他的脑海里窜过去,他一时记不起来。 -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有亮透的时候,克劳蒂亚就将他叫醒了。 “昨天日落后不久,你差不多就已经入睡,现在应该要醒过来!”她整个人扑在苜蓿身上,鲜红色的眼睛在晦暗的凌晨闪闪发光,“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想进去看看。” 苜蓿捂住眼睛,用手遮挡住视线,以及挡开些二人间的距离。 与陌生女人挨得这样近,着实令人难为情——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苜蓿都是个保守的老年人了。 “您可以自己先……” “如果我先进去,玩得高兴,恐怕你就等不到我从里头出来了。我已经把梁城小哥叫醒,告诉他可以留下来看守营地,当然了,也就是看守一下你们需要的锅和帐篷,然后,我们现在就出发。” 这个安排很妥当,苜蓿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大约七点钟的时候,一切准备完毕(其实也没什么可准备),光源是低能耗的地道灯和几支荧光棒,背包里放着足够一天饮用的水和压缩罐头。为了节省空间伸展手脚,克劳蒂亚和依文什么都不带,或者说,他们只是带着他。 人类青年站在地道的洞口目送他们。 如果这名青年之后决定背叛他们,开着车子一走了之…… 恐怕他们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但是克劳蒂亚一定会在之后让他生不如死。 不知道她是否有警告过他。 克劳蒂亚和梁城将这条隧洞打得很好,只需微微低头就能前行,出乎意料地宽敞;不少地方为了防止坍塌,以树枝、石块做了支撑,因为完美遵照苜蓿勘测的路线,也没有大量渗水的情况——这样的快速完美的作业,大概也仅仅只有认真干活的恶魔才能做得到了。 尽管如此,倾斜朝下的路程并不好走。 克劳蒂亚走在最前边,其次是依文,最后是苜蓿。 一旦真正踏入这条地道,苜蓿才感到自己彻底与世隔绝。他们现在踏在不属于人类历史的土地、道路上,似乎应当一切皆抛,事实上,他也差不多是把先前在困扰着自己的所有事情都抛到了脑后去。 人造人、吸血鬼、黑色匣子、邪教、喷泉公园里的松鼠和女人、梨花木匣子,占卜店工作、灰色的少年少女,房租、资源费、游戏进度、新上映的大制作电影…… 所有的事情都不再重要。或者说,暂时不再重要。 他地所有注意力只能集中在周身,集中在克劳蒂亚与他手上拿着的光源,集中在地穴散发出的泥土气味。 这正是“有趣”和“陌生”的意义。 让人短暂忘却杂乱的思绪和诸多苦恼,唯有精力专注于现实。 脚底时而平坦,时而陡峭,六十度朝下挖掘,必然需要有缓冲和陡坡,这一点恶魔已经处理得很好,但苜蓿依然走得十分吃力,期间差点滑倒许多次。 背后的自然光很快便消失了,十来米路程也迅速走完。 克劳蒂亚停了下来。 手电筒的冷光照亮前方的一道土壁。 苜蓿原以为她是将地洞完全打通的了,uu看书 ww.uukansu 因此一时感到茫然。实际上他还反复思考过在地道尽头究竟有什么东西,并且试图发问。 “这是一堵墙,人造的墙,”克劳蒂亚用指节敲了敲,那似乎是坚硬的陶土,或者某种石头,“有明显的‘人工’痕迹。” 苜蓿对她特意强调“人工”二字感到些许奇怪。 “我不把它打开,当然是有理由的。不过也是没什么依据的理由。”克劳蒂亚不知所谓地说着,“我听过,里面有风声,说明它和某处存在着一定的连通性,因此氧气应当不是问题。你先给自己加一个基础的抗毒性的魔法——你会那种魔法吗?” “我大概会一两个。” “好,那就都用上,免得我一捅开这堵墙,你就要立马去见死神。” 于是他站在这堵墙前头,开始给自己施法。 在施法期间,他突然想到,他竟然就如此莽撞,跟随着毫无地下探险经验、并且强壮坚韧胜过蟑螂的恶魔,一起前往地下迷宫——简直是疯子行径。 “……以大地草木之名,以克罗克的书籍,赐予我今日百毒不侵之幸。” 这是一条概率魔咒,写就它的巫师以大概率消除毒性这一创举而扬名。 “……以风雨云之名,以上神之息,令我得以呼吸自如。” 这是虔诚的信徒,切翁神的大祭司创作的咒言,据说运用得当者甚至可以在水下潜行数个小时。 苜蓿暗暗在心里祈求起切翁神的保佑。 接着,女人以手肘为锥,敲碎了那面土墙。 章85.地下世界 土墙破开一个口子,在那背后是一大片黑暗。 恶魔将头前倾些,嗅了嗅涌来的风,皱皱眉毛。 但她没有发表什么评论,而是一脚踏进黑暗里去。 依文在这种时候温顺如同随宠,就是那种只在游戏里存在的、安静而乖巧的、跟在人物背后的白色禽类。 苜蓿短暂地思念了一下属于他的孟买猫克罗。它现在应当是在克奈恩的家里,享受着被一群大狗围住、好吃好喝伺候着的愉快日子。 这样想着,他继续朝前走,投身进入黑暗。 地下的温度本就低于地面,越往下走越是如此;在踏进土壁内侧时,陡降的温度让苜蓿忍不住打起寒颤。 他举起灯看向四周。这里是一个带拱顶的空间,而且带有如此明显的人造痕迹,以至于绝不可能属于大自然的风化—— 克劳蒂亚站在这个“房间”中央,举起手里的探照灯在四壁摇晃。 这个“房间”之上是拱顶,而在他们左手位置,又还有一扇拱顶门,那个门形的空缺似乎遭受过挤压和撞击,轮廓凹凸不平,四周落满碎片。 地上有许多土、灰,和其他的一些东西。 “房间里”并不存在着其他的任何物件。这又十分不符合对于人类居住地的定位。 “这儿原本应该有窗,”克劳蒂亚用灯指着他们右手边的一侧倾斜的土坡,“但现在被掩埋了。” “如果那是窗,而这儿是门……” “没错,这里无疑就是所谓的‘地下城’。”克劳蒂亚不求考证,立刻做出论断,“如果我是考古学家——就算我不是——我现在应该兴奋到跳起来。而且就算跳起来,我也不会撞到天花板。” “不,你可以的。”在黑暗中仍如同发光体般的英俊男人如实说道。 不过,经克劳蒂亚这样一说,苜蓿留意到那拱顶出乎意料地高大,差不多将近十米。 探照灯的光束往上照,并在足够光滑的圆顶上微微扩散开。 这在史前建筑中是超乎常理的。 尽管苜蓿并不能知道这个房间的年代,但无论如何,这片土地上根本就没有任何发达的人类文明曾经存在过。至少,在历史上存在过。 “当然啦,这也可能只是一个巧合。”克劳蒂亚说,“也许只是风化地刚好像是一个窗户和一扇门。为了确认这一点,我们应该从门那儿走出去。” 房间之外又是一片崭新的、冰冷的黑暗,被切割成门的形状。 “那很像是一条走廊。” 克劳蒂亚摇晃手里的灯。恶魔以她比寻常人类出众的目力,看到了苜蓿看不清的光景。 “出发吧。”她说,“地下城冒险,。” 她的话激起层层回音。 - 如果同行者也是人类,那么此时此刻,他们应当会被激动和恐惧所控制,彼此对视、热烈交流,怀抱着兴奋,踏入未知世界,身体战栗发汗、而眼睛熠熠生辉。 那是一个远古的、尚未被发掘的文明,是人类历史的阶梯—— 要说眼睛熠熠生辉这一点,恶魔做得十分到位,但其他的便不够格。 她走在最前面,脚步轻快。 那的确是一条走廊。货真价实,用于通行。 而且与“房间”一样,拥有极高的顶和相对而言十分宽敞的廊道。 “这可真了不得。” 克劳蒂亚举起手电筒,光线一路朝前打出光束。可以看到,这道走廊是弧形,而在这弧形上,均匀分布着一个个门洞。另一侧壁上有缝隙,似乎风动就是由那些缝隙中而来,不知道是怎样的原理。 克劳蒂亚左右点了点,看到右边被堵住,便决定朝左走。 路过漆黑的门洞时,她就把灯光朝里头晃几下,大概没看到什么有趣的,于是一径悠闲地摇头。 苜蓿也在路过门洞时用灯光去照。他每挪转一次灯光,便心里一阵小跳,担心黑暗中出现什么可怖的东西。他的后颈吹到凉风,寒毛根根立起来,他才走了十来步,就回了三四次头——人的恐惧总是毫无来由。 他察觉到走廊是微微倾斜而下的,他们是在朝着地底走去。 这似乎是螺旋式的巨大建筑。 门洞一个接着一个,如同腐烂的眼眶,以渺茫黝黑的目光窥视来到自己体内的异物。 他们三个人的脚步交叠着,在万古空旷的建筑中行走。 此处不像是坟墓的一部分。 这儿实在太大了,或许是一个神殿。 比埃及金字塔和玛雅神塔都更加庞大,简直如同现代建筑般将空间作为炫耀资本而挥洒。按理来说,在古代人心目中,唯有神殿是可以超乎世俗而设计的,因而,这或许是某座神塔。 这会是多少年以前的神殿呢…… 如果拥有现代检测技术,或者研究古代建筑的知识,或许能够勉强判断。可现在他们的队伍里并没有专业人员,且应当也没人估摸出答案来。 他们沉默着前行。 在苜蓿第十次回头去看背后黑黢黢的廊道,确认那里不存在什么东西后,克劳蒂亚发话了:“依文,让小巫师站在中间吧。他一副害怕自己会被怪物叼走的样子。uu看书ww. ” 尽管很丢脸,但是苜蓿当然很乐意参与这个安排。 于是他夹在恶魔与天使之间,行走于黑暗的长廊,厚重的石墙予以压抑的困阻,仿佛什么中世纪时期的宗教绘画。 苜蓿是巫师,按理来说不该害怕鬼怪妖魔,但实际上他从前每次陪着盖瑞和伊登去游乐园时,依旧非常害怕鬼屋。 人类对于黑暗有着本能的恐惧,对于未知亦然。 且何况他已经不再是个充满荷尔蒙与肾上腺素刺激的年轻人。 他举起灯,观察墙壁是否有残留下更多痕迹。 克劳蒂亚突然停下脚步时,苜蓿差点撞到她身上。 “克劳蒂亚?” 他原本只是轻轻地这样发问,却不想激起了极其远阔的回音。 这种回声与方才在廊道里产生的回响不同,显然是传到了更加宽广的地带。 “给我一根荧光吧。”克劳蒂亚说,“看看前面有什么。” 尽管苜蓿认为恶魔并非看不清楚前路,不过她应当是为了带入人类视角,与他共情而打算这么做。 苜蓿从背包里取出一根荧光棒递给她。 克劳蒂亚折断荧光棒,发出清脆的破裂声,随即光芒燃烧起来。克劳蒂亚伸手将那只荧光棒投掷出去。犹如真正的流星,划出漂亮的曲线。 噼啪炸裂着的光芒照耀了前方的一大片黑暗,那片宽广的黑暗很快将荧光棒发出的光芒吞噬,在余烬散去前,苜蓿看到隐隐的轮廓,那被冷光照成沉蓝色的墙壁上雕刻有花纹。 似乎他们是走到了一个大厅里了。 章86.旧日者壁画 壁画引起了苜蓿强烈的兴趣。 作为一个人文主义者和人类历史爱好者(业余),这是远比空空建筑更加吸引人的东西。 他提着灯走上前去看那些壁画。 “螺旋走道是顺时针,壁画顺序也就应该是顺时针……” 他努力把灯提高,退后以照亮更好的地方,勉强才平衡黑暗与远度,使眼睛可以看清墙壁上的图案。 那似乎是一种雕刻技艺,而非平面作画。 大约四五米宽,线条以精准到不可思议的方式结合组成图形,似乎预示着这并非人类先民所做的艺术品。 最开始,苜蓿所注意到的是这幅壁画的组合形式。以藤蔓状细线刻画的几何图形构成平行线,与壁画交替排列,成为画幅与画幅之间的边界。 乍一看那是模糊晦涩的图画,但实际上那是因为现代人已经不够熟悉观赏浅浮雕。仔细观察后,便能察觉那是精妙到不可思议的雕工。 苜蓿在曾经环游世界的旅行中,在无数博物馆中看到过无数成为经典之作的壁画和雕塑,但这是远比古埃及浮雕、唐墓石刻浮雕更为精密的技艺,并且艺术风格也丝毫不带有古人的拙朴雅致,而显得生冷坚硬,几乎犹如现代主义的作品。 但他又花费了一些时间,才真正看明白雕刻图画中的主体。 那是一个奇怪的形体,占据着画面的中心,因而无疑是主角。那“东西”应当是“站立”着,它的身体如同一个长筒,从大概是头部的位置伸出几只触须…… 这是—— 苜蓿脑海里猛地浮现出一串文字: “……周围的一切都是厚重的巨石,让我们感到十分压抑。就这个恐怖的古代巨石建筑来说,其轮廓、大小、比例、装饰和结构细节,都隐约透露着一种非人类所为的气味。墙上的壁画很快就告诉我们,这个可怕的城市已有数百万年历史了。” 这是《黑暗之书》中某篇小说的内容,其题目是《疯狂山脉》。 小说描述主角一行人在南极洲进行探索时的可怕冒险经历。 然后紧接着,小说中的其他文字段落也逐一在他的脑海里排布出现: “……我们至今都无法理解,这些建筑运用的是什么工程原理让巨石块如此诡异地保持平衡的,但拱门显然起了很重要的租用……” 的确是巨石和拱门。 “……我们很快就发现,雕刻的工艺都高超精湛,而且在美学上也发展到文明社会登峰造极的程度,但在细节上与人类所熟知的任何异术传统迥然不同。虽然雕刻的纹路很醒目,但无论是复杂的植物还是动物,哪怕是最细微的细节都雕刻得惟妙惟肖,让人叹为观止。 “而那些常规图案的构思也都是技艺高超、缤纷复杂的神奇之作。藤蔓花纹都由五个一组的众多几何曲线与折角组成,彰显了设计者对数学原理的巧妙运用。虽然刻有绘画的的横板分割遵循着高度形式化的传统,运用特殊的透视法进行了处理,而且跨越了年代久远的鸿沟,但仍具有深深打动我们的艺术感染力。 “这种设计方法的核心是运用二维轮廓,视线横截面独特的并直,而且表现出善于分析的心理特征,这超越了已知的任何古老种族。拿这种艺术去和我们博物馆里陈列的任何艺术品进行比较毫无意义。 “如果有谁看到我们拍摄的壁画照片,那他肯可能会发现,这种艺术与最敢于创新的未来派艺术家们的某些怪诞构思极为相似。”* - 没错了。 这里无疑与那片小说中所描述的建筑存在着某种关联。 若非是同一处地点的艺术加工,就是同一段文明的不同地点。 苜蓿现在几乎可以确定,写就《黑暗之书》的那名作家,如果不是真正的探险家,那么就是极其罕见的“灵媒/易感者”——并且文采斐然,才华横溢。 这自然是令人觉得十分有趣的事情,就如同到了崇拜的明星曾经旅行的地方游玩一样,不免使人心情雀跃。但在这惊喜之余,则是如同蹿上身体的壁虎般湿冷的不安。 在《山脉》这个故事中,真正的主角当然并非壁画、并非建筑、并非暴风雪,而是那些壁画里所描绘的生物。 作者以电文报告书的形式,如此形容那种“生物”: “这些东西全长有八英尺(约三米)。桶装躯干长6英尺,上有五条脊状物,中部直径3.5英尺,两头直径1英尺。暗灰色、柔韧且极其解释。和身体同色的膜翅长7英尺,发现时呈折叠状,从脊状物之间的褶皱中伸展出来…… “在躯干中心线周围,5个垂直杆形脊状物中的中心顶点上,都有一组浅灰色的可曲臂或触手……伸展开的最大长度有三英尺多,像是原始海百合纲的触手。 “躯干的顶端是钝钝的、圆胖的脖子,浅灰色,又像鳃一样的器官,上面很显然是海星状的头,浅黄色、五星形,覆盖着三英寸长、又粗又硬且色彩夺目的绒毛。头部粗壮而肥大,每一端都吐出一个三英寸长、柔韧的浅黄色管状物。恰好在顶部中心位置裂开,可能是呼吸用的孔。每个管状物的末端为球状物突起,很明显,是一只眼睛。 “躯体底部分裂为五角星形状,与头部近似,但更为粗糙、功能不同,类似鳍状前肢、鳍或假足,从十亿年前到五六千万年前,在岩石上留下了痕迹…… “还不能明确将其归为动物或植物,但很可能是动物。可能表明放射虫纲难以置信的高度进化,且保留了某些原始特征。uu看书 .uuanshu.c外形类似棘皮动物。对称性奇怪得像植物,令人想起植物基本的上下结构,而不是动物的前后结构。进化日期早得令人难以置信,甚至比迄今为止所知的、最简单的太古代原生动物还要早……”* ——这些描述无疑存在着文学成分与想象力的填充,但却也的确和壁画上的“主人”十分相似。 依据《黑暗之书》以及其他部分怪诞故事小说来看,似乎有易感者会梦到自己是那种远古生物的其中一员,他们在梦里忘却人类的身份,作为“他者”存在并生活。 亦有易感者会在梦里受到“指引”,于古老的遗迹中进行无始无终的冒险。 “旧神体系小说”自从在十九世纪问世之后,此后有无数人进行模仿、附会,甚至添加和构建,有些作品精致巧妙、有些作品粗糙拙劣,质量参差不齐。因而尽管它们拥有着十分近乎现实主义的描写和完善的体系,却更适合用于休闲娱乐,是惊悚故事、哥特风格、神秘主义爱好者的小众圈子。 但如果那一切都是真实的、并非简单的幻想,而是确实受到某种遥远力量的感召,那么,那些梦境也就存在着某种真实。 而苜蓿现在所站立的地方,正是“真实”的一部分。 “旧日支配者……” 苜蓿喃喃自语。 克劳蒂亚用手里的探照灯在他肩膀边晃了晃。 “你在嘀咕什么,小巫师?” “这壁画上的——这些建筑的主人,”苜蓿说道,“被称为‘旧日支配者’。” *引自爱手艺的《疯狂山脉》 章87.旧日者历史 壁画所绘的,是“旧日支配者”的故事,是某种历史的书写方式。 可以推测,它们似乎与人类一样,乐于记录族群的历史。 有了曾经阅读过的小说内容作为基础,那些壁画变得更为易于理解,与此同时也让人惊讶故事与现实的对应性之强。 克劳蒂亚对文学的兴趣不高,对冷门文学的了解自然更少,于是自告奋勇帮他举着灯,等待他在这庞大的环形大厅里走完一整圈。 她脱掉薄外套,里面是露背背心,得以让她伸展开她的迷你“小恶魔”翅膀,这也让苜蓿知道了她没有用魔法制作衣服。苜蓿最开始认识克劳恩的那阵子,他是一个喜欢随时变换外貌的捣蛋鬼,因而通常会用魔法制作衣物,方便玩乐。 克劳蒂亚提着灯漂浮起来,替孱弱的人类照亮墙壁,如同一只邪恶童话中的萤火虫——这当然会被克劳蒂亚批评为糟糕的比喻。 “这幅壁画大概是讲述‘旧日支配者’如何到这里定居的。” “如何呢?”克劳蒂亚问。 “按照这幅壁画的说法,它们在冰河纪时期,为了躲避严寒来到了这里。如果按照我曾经读过的……说法,它们在几亿年前便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那时候它们与壁画中段所绘的并不一样。” “不一样?”克劳蒂亚反应很快,“如果真有几亿年,它们是进化成了别的样子么?人类也就不过几百万年的历史而已。” “并非如此……”苜蓿说着自己也觉得十分荒唐的话,“事实上,是退化。” “退化?” “旧日支配者曾经从遥远的地方而来,拥有坚韧到可以穿越光影、大气的身体,它们可以水陆两栖,并且不惧严寒酷暑。” “哇,当今外星人故事都不这么编了好么?” 克劳蒂亚飞到他的跟前,把灯拧得暗一些,像一个脾气不好的夜精灵。 苜蓿叹了口气:“我只是说我知道的。是否是全部的事实,那就另说了。” “也对,历史无真实。这世界上,除非活得久,不然所有的过去都是故事。”克劳蒂亚的优点绝对就是从不斤斤计较。这是不死族的共性优点。 苜蓿于是接着说:“它们退化了,因而在全球变冷、冰河世纪时期,便几乎无法在地表生存,从而在温暖地带的地下建造了城池——壁画上如此表达。” “城池。这里是座城市……”克劳蒂亚点点头,接着说,“人类退化掉了几乎所有的身体机能,但获得了使用工具这一技艺。那么,那些所谓的旧日支配者,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又得到了什么吗?” “我猜测它们没有。” “没有?” “在温室中成长的草木会比野外草木更加柔弱,人类饲养的宠物无法与自然界的同类争锋。我猜测旧日支配者在地球上,就是如同生活在温室之中,它们逐渐失去了应对恶劣天气的能力。” “若它们能建造这样庞大的建筑,按理来说没有理由不能应对冰河世纪?” 克劳蒂亚像趴在不存在的梁上似的,用手支着下巴。 “或许我们应该接着往下走。底下也许还有别的线索。” 苜蓿将探照灯指向环形的另一个豁口。 那又是一个黑色的空间,通往无穷无尽的黑暗。 - 在黑暗中行走时间长了,苜蓿也逐渐适应了这样的旅程。但或许是因为太过安静的缘故,他总希望能有人与他说说话。 但这种时候,克劳蒂亚反而似乎因为周围足够有趣,而并不以口舌寻乐趣。 他们就这样近乎沉默地前行着。 道路变得愈发错综复杂,越通往深处,道路的拐角与分叉口就越多,呈现出蚂蚁巢穴般的构造。 在离开那个大厅之后,道路两侧的房间似乎拥有更加“家庭化”的设置模式,他们进入过几个房间,看到了类似百叶窗、柜子和桌子的设施(当然都十分高大),以及一些化为了尘埃的物品堆。 还有一些神龛,大多座西朝东而装置在墙壁上——被当做宗教信仰所供奉起来的地方总是与生活区域不同,尽管此地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原貌,但各个功能区域则依然分明。或许也有曾经阅读过的知识所给的帮助,总之,苜蓿了解到,这里的确是曾经生活着某种种族的城市。 那些几乎分布在每一个“家庭”之中的神龛引起了克劳蒂亚的兴趣。 “知道吗,我对这个神更感兴趣。”她说。 她举起探照灯,调节到合适的光线,并用戴着皮革无指手套的手直接伸去触摸,有些部分一触即碎,克劳蒂亚吐了吐舌头。若是考古队成员看到了这个场景,恐怕恨不得用铁锹敲烂她的手。 他们最终发现了一个保存较为完好的壁龛,u看书 uuanhu 在被克劳蒂亚直接卸掉最外侧的百叶窗后,可以看到,里面的神像还被一层类似纱布东西罩着,克劳蒂亚将那层纱布掀掉后,露出了雕塑的真身。 那是一尊怪异的浮雕神像。 它所雕刻的东西显然并非世间所存在,却栩栩如生,近乎就将开始挪步朝前而来。 它看上去像是怪物,又像是代表着怪物的符号,它几乎是怪异的代名词。是人们在最可怕的噩梦中都只能瞥见阴影的怪异。它奇形怪状的头部生有触手,怪异的身躯上长有鳞片,背后伸展出一对翅膀,相较于身体而言,它们看上去发育不全、形状扭曲。 它的整体形貌不知由来地使人感到恐惧,在它的背后,雕刻着一道巨大的门,石柱上刻满无法识别的象形文字。 克劳蒂亚明显感到了不悦,她裸露在外的手臂十分拟人地起了鸡皮疙瘩。 至于苜蓿自然不用说,他所感受到的恐惧几乎是生理上的,就像看到了无法忍受的恐怖画面那样,产生晕眩和反胃感。 “我充分怀疑,这片遗迹的古怪之处就来源于这位……嗯,神明。”克劳蒂亚说着,瘪了瘪嘴,“我们还是接着到处走走。” 苜蓿赞同她的意见。 天使依旧是沉默并漠然的样子。 他宛如不存在于此地一般坦然,并且既不拿着灯,也不伸手出触碰任何东西。看上去就像散步途径此地,或者就像是在走着布景为原始遗迹的舞台时装秀。 苜蓿突然记起来,克劳蒂亚曾经说过想让依文去演电影…… 大概她也只能想一想了。 章88.黑暗甬道 克劳蒂亚提出,既然遗迹对于魔法能力的使用有所阻碍,但这些巨石搭建的建筑并无任何异样,应当说明怪异之处应当是在更深的地底。 因此她规划的安排是,接着往地下走去。 道路曲折,但是既然领路者是克劳蒂亚,廊道中又有不知由来的风动,苜蓿相信她能够在分岔路口做出正确的选择。再说,就算不相信她,又能怎么办呢?在这儿,连法术都难以施展,苜蓿现在就是个毫无生存经验的普通人罢了。 “克劳蒂亚。” “嗯哼?” 克劳蒂亚窈窕的身影在几步前走着,手中的灯随脚步摇晃,在深绿色的石壁间,如同这儿为数不多与现代社会相连的象征。 “您看过‘蓝色鱼骨’写的书么?就是那位畅销书作家。” “哦,鱼骨老师,我知道。”克劳蒂亚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很惊讶?觉得我不像是会看书的人?” “鱼骨老师?” “他怎么了吗?” “蓝色鱼骨也写过‘旧神体系小说’。就是我之前说的,与这些遗迹、与旧日支配者有关的小说。” “诶,他不是一个以悬疑小说出道的、擅长描写人物心理的中长篇小说作家吗?” “旧神体系小说也不是不能归入悬疑小说范畴,大概。《虚伪之眼》是他的小说中知名度不太高的一本,您不了解也很正常。” “你是他的粉丝?” 苜蓿点点头,有点儿难为情:“蓝色鱼骨创作的小说很好看。” “确实。”克劳蒂亚说,“不过我知道他,是因为最近他的那本《沉默的水壶》要拍成电影了——那是他的处女作,最近被一个名导演看上了。我在替依文争取一个角色。” “那本书我看过!”苜蓿还记得那是讲述一个怪异女孩在梦中冒险的故事,“你想让依文去演什么?” “兔子先生。”她说。 “兔子先生……” “对,就是那个一出场就和女主角kiss了一下并且因此当场去世的,兔子先生。专业送经验。他在后面以鬼魂身份又出场了几次。在现实中则是女主角的邻居大哥哥。” 这个话题太过牵动他的情绪,以至于苜蓿现在都不是那么害怕这座地下遗迹了。 虽然随便质疑别人的业务能力并不礼貌,但苜蓿还是感到匪夷所思,他一边摇头一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鞋尖儿,感觉自己受到了冲击。 “可是……”可是依文真的能够演戏吗?一个天使,真的愿意听人的命令做出各种表情动作? 然而苜蓿的疑问戛然而止。 这是因为原本走在前方的光源不知在何时消失了。 他猛地停下脚步,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分叉路口。面前是三条各自往黑暗中延展而去的道路,在话语和脚步停止后,耳边是亘古的寂静。 苜蓿连忙回头,他手里的灯照亮了依文英俊的面容,天使仍然平静地走在他之后。苜蓿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转回头,稍稍将手里的探照灯举得高一些,试探性地呼唤:“克劳蒂亚?”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在这岔路口震荡着传向远处,被吞没,又被吐出残肢,回音一道道颤抖着飘回来。 这里太暗了,太沉了,如同生物的腹内。 头顶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什么细碎的东西落到苜蓿身上。他下意识抬起头,那些灰尘就飘进了他的眼睛,让他紧闭双目慌忙后退。一瞬间仿佛不是他在移动,而是周围的巨石在天旋地转。 头顶,那里有什么东西,那是—— 旧日支配者……修格斯……苏卡多……黑暗的住民,异界的客人,毁灭远古时代的怪影,那是在易感者的梦里不断涌现的恐惧!那是自异界时空而来的怪物,是即将苏醒的神,是召唤着眷属的旧神苏卡多! 昨日夜里的梦境在此时此刻清晰地涌入脑海。 这是一片遭受诅咒的土地。 这是一片不应踏入的禁地。 - 易感者的精神世界,从正常人类的视角来看,总是显得过分敏感且不安定。 不过苜蓿的世界还是很快恢复了平稳。 依文从后扶住他的肩膀,并伸手接过他快要拿不稳的探照灯。 同伴的、人类式的触碰瞬间将苜蓿拉回到了现实,将他脱离出各种恐怖的臆想。 “不必慌张,巫师。”天使用可堪柔和的平静嗓音,在他身后说道,“请稳定呼吸。” “我……” 苜蓿意识到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应激反应是多么不恰当。 他深呼吸几次,试着甩掉脑海里扭曲着的影像。 “克劳蒂亚?”他仍然担忧着那位更加具有人形色彩的同行者。 依文似乎要开口说什么——突然之间,头顶上落下来一块黑色的影子,那影子有着正在扭动的肢体,撞击地面发出沉重的声响。 在他即将随口念出一道爆破咒语、或者转身拔足逃跑的时候,他听到依文说:“克劳蒂亚?她在吓唬你。” 这句话在苜蓿耳朵里花费不少时间才转换为大脑可以处理的信息。 她在什么? 随后,地上的黑影站起来,活力十足地冲着他喊道:“surprise!小巫师,你是不是真的被我吓到了呀?” 她的手里抓着被关掉的探照灯,手指因为攀附岩石而变成灰绿色。 - 被割掉的猫咪蛋,废话! - 苜蓿生气了。 二百一十岁的好脾气男人,此刻显然是生气了。 他埋头走路,看着脚底青灰色的巨石。 克劳蒂亚是恶魔,货真价实的坏家伙。她就算做出一副感到抱歉的样子,那也是全然的伪装,是假而不是真,它们天生就是以惹人难受为乐。 事实上在此之前,克劳蒂亚当然也捉弄过他很多次,但都不是什么太过恶劣的玩笑。 比如说每次克劳蒂亚到他的家里做客,都会把一两样东西的位置交换,有时候是两个柜子(一般是客厅和书房的柜子),苜蓿通常是过了几天才突然惊觉;或者藏起一些不用时想不起来,要用时不能缺少的东西,比如调味罐里的盐和架子上的锅铲。 当然,或许换一个人是会生气的,但苜蓿觉得这些无伤大雅,没必要生气。 但是仔细想想,或许这在克劳蒂亚的概念里,无论是偷走调味品,还是突然消失在黑暗建筑群中,都是等级差不多的“小玩笑”…… 因为是恶魔,所以拥有着与人类完全不同的标准,也是在常理之中。 察觉到自己竟然在替对方找理由,苜蓿忍不住用手揉搓了一下额际,感叹自己逆来顺受的好脾气。 这个细微的神情变化当然被克劳蒂亚捕捉到了。uu看书ww.uanhu 她迅速抓住时机,嬉皮笑脸地凑到他边上,连路也不看了,挨着他说:“好嘛,小巫师,别生气了。现在已经差不多到了中午,你也该坐下来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 这句话倒是突然让苜蓿更为清醒一些。 他掏出没有信号的信息板,看了看上面显示的时间。 在这个黑暗的地方,时间化为了暧昧不清的东西,不知不觉间,原来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多。距离他们进入遗迹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半天时间。 苜蓿的肚子适时地感到了饥饿,喉咙也干涩如同火烧。 他靠着墙壁慢慢坐下来。 克劳蒂亚殷勤地替他拧开瓶盖、撕开压缩饼干袋子,蹲在他边上看着他。 “这种时候我是应该道歉吗?按照常理来说。”他慢慢喝着矿泉水的时候,克劳蒂亚问道。他看到她一脸天真的样子,尽管知道只是伪装,也实在难以发火。 “是的。理论上来说。” 苜蓿从她手里接过压缩饼干。 她蹲在那儿思考了好一会儿,最后说道:“那既然我是恶魔,就不道歉啦。谢谢你好了,你刚才的反应超棒,让我着实感到愉快。谢谢。” 苜蓿差点被压缩饼干的粉末呛到。 “……不客气。” 他忽然听到天使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 然后依文开口说:“我代她向您道歉,巫师。她的玩笑的确不当,因那令你感到了被施加恶意的痛苦。” 这下苜蓿反而慌张到语无伦次,真的被呛到而剧烈咳嗽起来。 章89.引我所向者 尽管恶魔不合时宜到要在这样的地方做恶作剧,情节实在恶劣,但苜蓿也不能因为愤怒而当机立断打道回府,所以继续置气也就毫无必要。 在经历了那段小插曲后,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让苜蓿回忆起了噩梦的内容。 噩梦是在这遗迹之上,受到了某种影响而产生的。 因而它必然与普通的噩梦不同,带有预言、预见性质。 苜蓿试着为自己解梦,使用“知引我所向者为何”这一解梦之咒言,因为魔法源流受阻的缘故,仅仅窥探到十分模糊的光景,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运动、起伏,那之后他听到了沉沉的呼吸声。 “这里没有发现任何尸骸,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克劳蒂亚的话语将苜蓿拉回当下。他宛若从远古回归一般,稍许愣住片刻。 “小巫师?”克劳蒂亚把矿泉水瓶从他手里抽走。 苜蓿回顾神:“什么?尸骸?” “对啊,这里没有发现任何活物的躯体。这不是很奇怪吗?或者说,这意味着它们是‘放弃’了这座城池,而不是在这里被‘灭绝’的。” “但也有可能,它们是逐渐逐渐灭绝的,又或许,它们的坟冢是在这个庞大建筑群的某个角落里。” “有道理。”克劳蒂亚点点头,“反正这些也与我们没有太大干系,总之我们的目标是继续向下走。” “是啊,我们不是科研队伍。”苜蓿叹了口气,将压缩饼干塑封好,慢慢站起来,“如果按照《黑暗之书》中所写,旧日支配者与人类不一样,它们的群体发展是往艺术、哲学、神学而去,而不是科学技术、制造工艺——因为他们拥有比人类更加坚韧的身体,他们生活在地球上足够舒适了。” “你是说,尽管这些房屋看起来古怪并且原始,但你信任它们的理性。” “对,我认为他们做的任何事都应当是有原因的。它们在地球上拥有许多零星城池,这里只是一个地点。” “看来你是真的喜欢那些文学作品。”克劳蒂亚揶揄地笑了笑。 旅程继续开始,一边探索一边朝前走去。 他们经过了许多个规模宏大的大厅,大厅壁上都雕刻着浮雕,至于那些道路两侧的屋子内部,不时也存在着表现形式不同,但内容相近的壁画雕刻。这些壁画一一印证了、扩充了苜蓿所知道的那些故事。 在遥远的古老的年代,这些地球尚未孕育出的高级生命体来到了地球。这一段,在黑暗之书中被描写为它们的躯体能够在宇宙间飞翔穿梭,但苜蓿推测壁画上的表达更类似“穿过大裂隙”,而非“飞跃大气层”。 旧日支配者在来到地球后,开始逐步使自己适应地球,并开始建立文明。 最开始旧日支配者在陆地上建立城市,并驯养了一批地球上的原始动物作为食物来源(似乎还有改造)。它们似乎还曾经在海下居住,但后来退化掉了这一能力。 旧日支配者塑造了这个地球的生命,生产出多细胞的原生质团,它们拥有神奇的技艺,甚至创造了一种“生物”。按照《黑暗之书》里头的说法,那些原生质团被叫做“修格斯”,它们可以通过膨胀举起惊人的重量,旧日支配者催眠它们,使它们得以被随意使唤。 “这东西倒是不错,修格斯?嗯,有意思。” 克劳蒂亚若有所思。 “类似于人类制作机器人进行生产,”苜蓿道,“问题则在于那些叫做修格斯的东西是生命体,是因为被施加了‘枷锁’,才不自由。” “问题?为什么这样说?” “在《黑暗之书》中有一篇专门讲述修格斯的故事,据说后来旧日支配者的催眠术渐渐失去了效力,修格斯便拥有了自我意识,而它们又是那样强大……” “带来了种族毁灭?” “差不多就是这样。” 当他们往下继续又走了一段路程后,在一个新的大厅里,他们看到了关于“再征服战争”的壁画——即是关于驯服修格斯的壁画。 当修格斯过于脱离掌控后,旧日支配者曾经对它们进行过进一步驯服。那时候修格斯已经拥有自我塑形的能力,而不再听凭主人的命令塑造器官和肢体。 壁画中的修格斯的形态令人感到恐怖和不适,它们是没有固定形状的生物,像是由无数黑色气泡组成的粘合物,它们的形状和体积不断变化;要么根据主人的暗示,要么自发为之,它们会丢弃一些临时的器官,并创造出完全不自然的形态,或者模仿它们的制作者而形成听觉、视觉甚至言语沟通的器官。 在那场“再征服战争”中,双方都以人类无法想象的方式进行着古怪而可怕的战争,壁画诡谲恢弘,uu看书 uuknshu 描绘了头颅被拧下的旧日支配者,以及无数炸裂的断肢与肉块。 似乎旧日支配者获得了胜利,但这胜利或许并不长远。 到这里,苜蓿差不多意识到他们正在行走的地方类似于一座倒立的“塔”,或者说某种“中轴”。大厅与大厅之间是垂直的,并且由上到下按照从古到今的顺序依次建造、绘制。 在下一个大厅中,壁画又描绘了另一场战争。 这场战争与前一次不同,用更加难以理解的画面,展示了似乎是另一个空间中、对另一个种族发起的战争。在那儿出现了一个与旧日支配者外貌不同,却处在位置中心、十分巨大的生物,它的头部是圆形,由下生长出触须,背部有翅膀…… ——这似乎是一个令人感到眼熟并且印象深刻的形象。 苜蓿反应过来,那就是被供奉在壁龛中的神像。 也即是说,这是旧日支配者的神,而在神的某种帮助下,它们最终再次取得了胜利。但是这种胜利在壁画的结尾处被刻画,表现出的并非欢欣,而带有某种悲凉的氛围。 似乎这种胜利有着极为惨痛的代价。 在这场战争之后,旧日支配者面临的困境越发严峻,一方面全球温度进一步降低,它们难以适应地表生活,而修格斯的反抗则继续加剧。它们的数量因为战争和寒冷锐减。 到了那个时代,旧日支配者的历史已经走到黄昏时期:它们的身体退化以至于无法穿越时空飞翔,许多技艺已经失传而无法使用。并且,那个怪异而庞大的神在后来的壁画中再也没有出现过。 章90.枯余之骨 “如果想在午夜前回到地表营地,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要折返了?”苜蓿回过神来,注意到时间问题时,已经到了下午六点多。 “大概来不及吧?”克劳蒂亚装出这会儿才想到的样子,“就算按照原路返回,也只够回到第二层附近。当然,要赶回去也是可以的。” “……您不想回去。” 克劳蒂亚吐了吐舌头:“毕竟我还不到很累的时候。” 对于精力远比人类充沛的恶魔来说,这点儿路程的确不值得折返休息一趟。 实际上苜蓿也赞同。 想到又要接连不断地往回赶路,第二天再原路返回并继续朝下探险——平白增添许多路程,光是想象,就不免感到深深的疲倦。再说,食物和水也足够支撑一段时间,新型探照灯则足足可以连续工作百余小时,并且能够手动充电。 “我们可以不必回去,”苜蓿决定依从克劳蒂亚的意见,“但现在,让我稍微休息一会儿吧。” “当然可以。哎呀,早知如此应当把毯子什么的替你背下来,不然,你可能会在睡梦中生病的?感冒,或者别的什么。” “若是当初就能考虑得这样妥当,您恐怕就不是您了。”苜蓿无奈地说。又想到或许克劳蒂亚原本就是不打算当天折返的,而背着太多物资,又会让自己察觉到她的坏心思。 “不如这样,”克劳蒂亚体贴地说,“我抱着你睡,你就不会冻坏了,我可以变成一个别的东西,比如说毛茸茸的老虎狗熊什么的,会让你抱起来很舒服。” “抱起来舒服,可第二天却会很不好受。” “不会的!” “您难道真的不会乘机吸收魔力吗?” “会。”克劳蒂亚这回没有撒谎(或许还是撒了),“高概率忍不住。” 苜蓿叹了口气:“没关系的,克劳蒂亚。只要您确保我不会在睡梦中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情而死,就足够我感谢了。” 他抬起眼睛,看到美丽的女人用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变成了瞪视,眉毛也皱起来,嘴唇越抿越紧。几乎有点儿委屈。 “克劳蒂亚……?” 过了一会儿,她喊道:“好嘛,我把依文让给你就是了!被依文的翅膀包裹着睡觉超级舒服,加上‘天使的庇佑’,你肯定不会生病,甚至也不会做噩梦!” “不,不用,真的。”苜蓿一点儿都不犹豫地回答。尽管地底的冷风吹得他嘴唇发紫,他也不可能点头。 这简直无异于虎口夺食、刀尖舔血,睡得着就有鬼了。 与依文躺在一块儿,这对于克劳蒂亚而言,和对方“夺他人之妻(夫)”有何区别?下一句话便是“此仇不共戴天”。苜蓿可不想被恶魔记恨。恶魔的占有欲一向是莫名其妙且强烈到可怕的一种本能。 但是最后,克劳蒂亚还是做出了让依文留下来照看苜蓿的安排。 她说自己要先去前方探一探路。 依文没有异议,他似乎觉得这些事情全部无关紧要,照例接受一切不算太离奇的安排。 他们挑选了一个杂物较少的、较为干净的屋子,这些屋子里都没有床或是榻的设计,按照壁画推测,或许是因为旧日支配的躯体无需躺下休眠。 克劳蒂亚把灯点得很暗,如同甩着尾巴的小壁虎一般迅速消失在了黑暗的地道中。 尽管知道她是那样强大的存在,但看着她被黑暗吞没,仍让苜蓿产生不安的感觉。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天使说,“但你应当尽快休息。人类需要充足的睡眠才能保证精力,它通常对此很不耐烦。它曾经将自己的奴隶出于无心之失折磨致死,因为它忘记人类不能一刻不停地工作。”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故事。或许来自千年前的封建王朝时代。 ——依文难得说了这样多的话。 “我猜测恶魔也需要休息?” “她暂时还不需要。” 依文在一个角落坐下,张开了翅膀。依文的衣物显然被施予过魔法,那些织物没有阻碍翅膀的生长。 苜蓿盯着那对翅膀。 那是一对美丽无比的翅膀,它的白色是月光、日光的白,它可以坚硬如刀片,亦可以柔软如鹅绒。它从男子的背后伸展而出,微屈支在两侧,是一种开放的姿态。 “巫师,我建议你到我的身边来。这里对你来说既过于寒冷,也不够安全。” 苜蓿后撤一步,举起双手:“克劳蒂亚会不高兴。没必要这样,依文大人。” “她只是做出那副样子而已。”天使温和地说,“它不是‘人’,因而也不会是一个‘善妒的女人’,她仅仅是喜欢做出这种表现。” 苜蓿并没有被说服,但说真的,谁能拒绝并否定一位天使所说的话呢。 他想到自己在他们眼里,与一个小孩无异,因此也就真当自己是个孩子了。 他最终还是在那对白色羽翼的笼罩下睡去。 他果真没有做任何噩梦,也没有感到丝毫寒冷。 他想道,恶魔不愧是恶魔,天使也不愧是天使。 - 苜蓿又是被克劳蒂亚兴奋的声音吵醒的,这在这几日已经成为常态,所以他很温顺地把眼睛睁开,尽管困得要死也没有抱怨。抱怨无用。 他看了一眼克劳蒂亚手腕上的电子表,确认自己才睡了三个多小时。 “你知道吗,我看到了超级有趣的东西,是那种你也一定会觉得超级有趣的东西!”她兴高采烈地掰着他的肩膀把他的上身抬起来,“小巫师,你一定要来看看!” “克劳蒂亚……”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清醒过来,猛地坐直了。 然后他看到依文静静地立在一旁,没有翅膀,u看书 .uukns 也没有柔软的羽毛,什么都没有。 所以克劳蒂亚也依旧兴高采烈。 她帮他穿上外套、收拾好背包,拉着他往前走。 那种莫名其妙的罪恶感在他们达到目的地后便消失了。 显然克劳蒂亚独自一个人探险时的跨越范围,要比与他同行时随意且宽广得多,她不是往下,而是朝着北方,顺着曲折的道路行走。 而在目的地,那里是一个小广场似的地方,克劳蒂亚调亮手里的探照灯,高高举起来。光束照在那片空地上,照亮了一具庞大的骨架。 能够看清的仅仅是一个头骨与一截颈骨,其余部分则还被黑暗隐没着。那只头骨拥有长长的吻部,足够吞下一个成年男性,比已知的任何陆地生物都更为巨大。 克劳蒂亚朝骸骨走得更近些,于是被照亮的部分也愈多。 “那是——”苜蓿瞠目结舌。 “是真正的龙。不是‘恐龙’,而是‘龙’。”克劳蒂亚说,“难怪这片雨林里会有奇怪的生翼之蛇,那是龙的眷属,而这里也的确有一条龙——尽管它已成枯骨。” “真正的龙……” “你没有见过龙吧?” “没有。我从未见过龙。”苜蓿摇摇头,“我读到过先辈对它们的描述,他们都说龙是美丽而强大的生灵……” 他的眼睛仍被那具奇妙的尸骸紧紧吸引。龙的骨头看上去是那样坚硬、美丽,如同银灰色的钢筋制作而成的艺术品。 “龙种从来不多。”克劳蒂亚接着说,“而且更稀奇的是,它是被吃成这样的。” 章91.蚕食之怪 关于龙的传说很多,但就算苜蓿出自古老的巫师家族,所看到的关于龙种真正的历史记载则少之又少——他父辈那儿的中华龙则不同,暂且可以不谈。 龙拥有乌鸦似的喜欢闪亮宝藏的特点,又有着鼹鼠喜爱洞穴与黑暗的生活习惯;它们拥有坚硬的鳞甲和外皮,虽然有翅膀但并不时常飞舞。人类中有屠龙者,非人种亦然,屠龙意味着财富和荣耀。而龙凶猛且不乐于生产。 它们会灭绝是在预料之中的,但它们会被轻易杀死则在意料之外。 在巫师的历史书中,每一次由人类发起的剿灭龙种行动,最终都以尸山血海为结局。在巫师和其他类人族(矮人、精灵)的帮助下,就算最后得以斩下龙首,龙也会在将死前吐出烈焰将自己的躯体烧灼殆尽,不给人类留下任何可能的光荣印证。 而龙若是因年老或是痛苦、疾病而死,也不会留下尸骸。 如果一条龙在死前竟没有余地将自己焚烧,那么它一定面临可怕的对手。 “被吃成这样的?什么意思?”苜蓿问道。 “就是字面意思。”克劳蒂亚说,“我刚才看过,地上没有任何类似于龙躯的残留,也就是说,它不是腐烂成这样。我还在它的骨头上看到过啮咬的痕迹。但你知道的,龙骨是被魔法浸润过的,除了龙焰,没有任何办法进行破坏。” 她将手里的探照灯往四壁照去。 可以看到,这里被破坏得十分厉害,无论是几条进出路口还是墙壁,甚至是穹顶,到处满是划痕和撞击留下的深坑。 环照一圈后,苜蓿意识到这原本是一个更加广阔的大厅,是因为顶部有大面积坍塌,落下的碎石几乎堵占了大半的空间。而龙骨正是趴伏在那堆废墟之上。 这是壮美且诡谲的场景。 他们在龙骨边短暂休息。 苜蓿看到克劳蒂亚捡拾了那条巨龙的一段指骨,并继续兴致盎然地挑选。 “第二次大裂隙为这个世界带来了魔法。那是大约十万年以前的事。” “所以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克劳蒂亚说,她的声音撞击龙骨,传来金属风铃般的余音,“这意味着龙是后来者,它是被这遗迹中的某种东西给——” 她还未说完,苜蓿便打了一个冷战,感到恶寒蹿上四肢百骸。 “给吃掉了。” - 依文站在龙骨的尸骸前,以手在胸前轻划,轻点左胸与右腹,这是切翁上神教的信徒为死者祈福时的动作。 “它或许原本认为这里是一个很适合居住的地穴,”克劳蒂亚说,“我与龙种打过交道,它们对深深的地洞山洞情有独钟,而且非常自负。” “自负?” “是啦,它们认为自己没有敌人,并且认为所有财宝都属于自己。” “您认为自己能打得过龙种吗?”苜蓿出于好奇问道。 “我?”克劳蒂亚站在龙骨上,歪了歪脑袋,“如果对方尚未成年,或者已经迟暮……如果我的状态更好一些,如果我拥有地狱之主锻造的兵刃,或许可以。但是我为什么要去屠龙?有那精力,做些别的坏事不好么?” “您说得对。” “比起那些脑袋里像是从出生起就已经固定好思维模式的家伙,人类有趣得多。” “克劳蒂亚,你会害怕死亡么?”或许是受到这亘古寂静的死亡之地的影响,苜蓿问出了这个过分无礼的问题。 “若死亡是指完全的消弭。我不知道是否所有恶魔都与我一样,但我的确有害怕的事情,”克劳蒂亚坦然承认,“某些情况下,死亡也在其中。但如果因为试图屠龙而被杀死,那倒没什么可怕。” 真是一些有趣的话,值得继续探讨。 但苜蓿识趣(或者说谨慎)地没有追问下去。 “你认为会是什么吃掉了这条龙?”克劳蒂亚转而问他。 “我不认为会是旧日支配者……按照壁画所看,它们的进食方式十分文明,食用小型动物的肉块和植物,我估计还有一部分营养来自光合作用。” “有道理,我也认为不会是旧日支配者。如果那样的东西到了万年以内还存在于世间,不可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虽说南亚美利卡洲与玫特大陆远隔汪洋,就算我没有听说过也情有可原。” 巫师没有再接话,于是克劳蒂亚继续往铺满龙骨的废墟高处走去。 她突然听到急促的呼吸声。 “小巫师?”她把视线从漂亮的龙骨上移开,转头看向那个巫师,“苜蓿?” 他的脸色惨白,用双手掐住自己的喉咙。 她愣了一会儿才察觉问题所在,几步从废墟上跳跃而下,一把捂住他的口鼻:“慢慢呼吸!快,给你自己重新施加咒言!” 随即从她口里传出古老奇妙的语言,她所施加的咒语让苜蓿胸口的起伏稍稍平缓。他鼻腔与喉部的剧痛短暂消失了。 恶魔天生便懂得许多奇怪神妙的魔法术式,但以保护为主、做借替功能的却十分稀少,苜蓿必须尽快为自己补充咒言。 时钟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跳过了零点,苜蓿此前为自己施加的呼吸咒言全部失效了,就如同辛德瑞拉的舞鞋一样,uu看书.ukanshu.o在子时钟声敲响后复归原位。 他在空气中闻到一股刺鼻的恐怖气味,带着潮湿与腐蚀性,从什么地方飘荡而来。 在稍许适应后,苜蓿察觉到那种气味是从北部廊道的黑暗处传来。 天使朝他们走近,用翅膀包裹住苜蓿以及支撑住他的克劳蒂亚,痛楚进一步大大减轻了。苜蓿终于得以开口,他用沙哑的嗓音为自己重新施加庇护。 ——克罗克精灵之名,赐予我今日百毒不侵之幸。 ——切翁上神仁慈之手,令我得以呼吸自如。 说实话,苜蓿没想过先人的咒言在魔法能力大幅下降的这一特殊环境下,竟还如此有用。或许克罗克精灵、切翁上神的庇佑的确值得人们崇敬。 “我知道很难闻,并且会让鼻子不舒服,我没料到对你来说是这样痛苦的气味。”克劳蒂亚态度诚恳地说,并让他坐在地上,靠着自己休息,“但是我恐怕你不能愣神太久。” 她把纸巾递给他。苜蓿受到刺激的呼吸器官正宛如经历着一场重量级感冒,让他涕泗横流。 “为什么?”他虚弱地问。 “我听到声音了。”克劳蒂亚说。 “声音?” “从北边更黑暗的地方传过来的声音。” “……” “如果你能站起来,最好我们现在就走。” “等一会儿,你是说那里有不得不需要躲避的声音?” “准确来说,是声音所代表的物体。”恶魔鲜红的双目注视着南方那条地穴,“有什么东西正在移动过来,它们很庞大。” 章92.再征服战役 “修格斯……”苜蓿喃喃道。 修格斯—— 在旧日支配者消亡后,被遗留下来的生命残屑。 是它们屠戮了这条龙,将这名侵入者啃噬殆尽。 苜蓿做出这样无端的猜想。 苜蓿跟在克劳蒂亚身后,它们在漆黑的穴道中快步前进。 无人言语,黑暗中只有呼吸声和脚步声。苜蓿仍能闻到淡淡的臭气,并且产生自己听到了隆隆声响的幻觉。 “或许那些东西是被关在这里,它们无法离开。”克劳蒂亚突然开口说话,她的语音很平稳,没有因为快步走路而气喘,“还记得我之前给你看过的那些黑色石头吗?” 黑色石头…… “你是说在我们进入底下城之前,”苜蓿则不同了,因为快走而呼吸不畅,说话困难,“你给我看过的、石头?” “对。气味是相同的。”克劳蒂亚说,“我们进入底下的那个入口处房间,石壁有被冲撞过的痕迹。我们可以说是从类似‘窗口’的地方爬进去。或许,也有什么东西曾经试图从那里‘爬出来’。” 他们已经走过了这座死城的很多地方。此前通过观察得出结论,他们走进来的那个位置,应该是这座地下城的通风口之一,而在城市荒废后,逐渐被泥土掩埋。 如果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拼命地冲撞,而撞击出的肉块则刺入土壤,呈现炸裂状—— 或许这就是那些“活着的石头”的真相。 那些石头是生物躯体的残片,是爆裂出去的残骸。 “或许旧日支配者最终无法控制修格斯……但它们使用某种办法让修格斯无法离开此地,所以它们最终放弃了这座城市……”苜蓿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或许这就是为何我们感到魔法受到阻断。”克劳蒂亚似乎恍然大悟,“一定是旧日支配者使用的方法,不仅影响了那种东西,同时波及到了我们。可那究竟会是什么方法?” 她似乎沉溺于思考这个问题,恶魔所知晓的知识是苜蓿所无法理解的,她或许知道不下百种使魔法生物饱受折磨的术式,而她正在其中寻找端倪。 然而从伸出传来的隆隆声越发清晰,清晰到苜蓿已经不得不确认那并非幻觉。 它们正在追逐。追逐着活物的气息。 他们成为了猎物。 “克劳蒂亚……” “我知道。” 克劳蒂亚一把扯住他的手腕,同时朝左侧、也就是南面的道路转角猛地转弯。 她的脚步很快,连带着苜蓿简直觉得脚底生风。 “我现在有一个推测。”她说。 “是……” “我认为它们被关在这里太久,力量已经被削弱,这才能解释为什么他们没有继续试图逃离这座死城。”克劳蒂亚许久没有用如此严肃的态度说过话了,“以及,你应该已经注意到,我们往下走的那条路程,是一根‘中轴’。” 苜蓿想点头,但他们走得实在太快。 克劳蒂亚接着说:“我有留意过,越是远离那根遗迹之下的‘中轴’,对于魔法的削弱作用就越低,也许意味着对于那些被你修格斯的东西而言,它们也并不愿意靠近这根中轴地带。” “可是我们是它们几万年来唯一的食物来源了。”苜蓿说。 “对,这就是问题所在。它们或许会穷追不舍,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方案——” 重物碾过石壁的声音已经似乎近在咫尺。 苜蓿忍不住回头。 他在依文的身后看见黑暗,而无法看清黑暗里是否真的存在着什么东西,距离又到底是远是近—— 他们冲进了一个大厅。克劳蒂亚缓冲几步,停下来。 这里是令人感到熟悉的、曾经途经的地方,这座大厅的石壁上雕刻的画作是一场战役,是苜蓿曾经仔细查看过的。 他们已经回到了这座死城的中轴。 而身后的隆隆巨响的确正在减缓。 苜蓿颤颤巍巍地将手中的探照灯打到最亮,照射向那朝南的大厅入口。 黑暗吞没光线,那些走廊如同深深的食道,牵连着酸水与胃袋。 - “如果梁城小哥在这里,我就会把他丢在北边儿的地道里做诱饵,没准抓到了食物,修格斯便不会继续进行追捕。真可惜他没有与我们一起下来。” 克劳蒂亚思路清晰地说。 她同样警惕地注视着那条走廊。 这或许是挣脱后的喘息,或许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或许那些原生质团放弃了捕捉,或许它们是在权衡、是在考量。 苜蓿快速在脑海里搜集自己从所有壁画上得来的信息。一定有什么线索潜藏其中,只不过没有被他留意到。修格斯……修格斯再征服战役,驯服修格斯的方法…… 他突然意识到被绘画在战役之卷最后一段上的某种讯息,那是一副史诗性的、开阔的画卷,在旧日支配者背后的那枚圆形,那是—— “是太阳!” 每一副与胜利相关的雕塑背后,都特意绘制了在其他壁画上从未出现过的圆形图案。 苜蓿大声说道:“它们害怕的是阳光,或许是红外线、或许是紫外线……”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uu看书 .uukanshu 从南边路口突然传来剧烈的响动,那简直是风行的速度,席卷而来一大股气味刺鼻的空气,随即石拱门被猛烈撞击,巨石被磕出的碎片横飞而来—— 在这无比短暂的刹那之间,说来可笑,头脑反应给予苜蓿指令的第一顺序不是自保,而是去保护那仅仅是看上去比他更为柔弱的娇小女人。 这当然是一个错误反应,就像人类总会有无数的错误反应。 在他扑上去、手指触及克劳蒂亚的一霎,克劳蒂亚就已经拉住他的肩膀并旋身将他拦在身后,同时犹如释放云雷般蓦地展开她漆黑的翅膀。她的身体和翅膀将人类扑倒在地,并笼罩住他。这一切发生在零点几秒之内,苜蓿全然没有反应过来。 碎裂的石块如同冰雹急速下坠,在那对翅膀的肌肉薄膜上发出刺耳声响。 她的翅膀下部瞬间支离破碎,随即开始逐步愈合。 探照灯落在地上,掉落在她的翅膀所投罩的阴影之中,打亮她那张漂亮如同人偶的脸。 疼痛没有在她的表情上显现出来。 “听到了吗,依文?”她高声喊道,“我们需要天之主的眼睛——太阳!” 在那之后,苜蓿的视野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克劳蒂亚在抚摸、亲吻他的眼睛,遮蔽他的视线。这似乎是一种属于恶魔的魔法,因此他看不到任何东西。 可又是那样地亮,太过地亮。 无处可藏、无处可避,炽热,炙热,可怕的热度与可怕的白光—— 意识骤然消失,他陷入昏厥。 章93.媲美日光 “哈哈,探照灯全都坏掉了,早知道应该买抗高温的那款……衣服的质量倒是不错,只是稍微有点儿走形。” “或许降温后就能用了……” “我是不太懂这些高科技产物的原理啦,当然最好是还能……毕竟他若是看不清的话会很害怕……” 迷蒙中,苜蓿听到有人在交谈。 那声音显得遥远朦胧,但笑声则很熟悉。 “克劳恩,你是否……” “我没事……只要你亲我一下就好了。” 又是这种让人忍无可忍的对话! 苜蓿睁开眼睛。 他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克劳蒂亚尖细雪白的下巴。 他意识到自己是躺在克劳蒂亚的膝上。 随即他留意到周围空气中那强烈到连魔法术式都无法过滤的奇怪气味,是之前闻到过的刺鼻味道和浓烈的焦糊味。 焦味…… “克劳蒂亚?”他想起来昏迷前发生的事情,连忙坐起身去看她的背后。 她的翅膀并没有收起来,外套被撕裂;那对黑色的蝠翼弯折曲起,伤口仍未完全愈合。 依文坐在他们身边,他浅色的长发披散着,看上去依旧整洁干净,像是神职人员的那种干净。他正用一根新的发圈把长发束起来。像在拍什么发饰品牌大片。 “啊,你醒了?你可以再休息一会儿的。”克劳蒂亚对他说,“不用担心,你才睡过去不过几分钟时间。” 准确的来说是晕过去。 但重点根本不是这个。 “已经没事了吗?” 这样问着,苜蓿往四周看去。他迟缓了一些才留意到,照亮此地的光源是使用魔法制造的石灯。 克劳蒂亚似乎给那些散落的碎石块施加了咒言,让它们发亮。 “我刚才才注意到,这里的石壁是能够发光的,这也就解释了这座城市里为什么没有明显的光源设备。”克劳蒂亚解释道,“我认为那些旧日支配者并不是与我们一样使用魔法体系,但是总之,依文的魔法被无意间注入其中后,细碎的那些部分便发亮了。” “十分……有趣。” “对。所以我试着让它们继续亮一会儿。因为我要告诉你一个糟糕的消息……” “探照灯坏了?” “对。”克劳蒂亚吐吐舌头。 他接着看到被碎石光芒照亮的大厅,那儿一片狼藉。 大厅被“分割”为了两半,如同阴阳图一般。靠近他们的这一边与先前相比没有太大变化,而另一半则一片焦黑,地上残留着粘稠的、散发出湿气与恶臭的黑色粘液。 “你瞧,这就是天使的圣枪所发出的雷霆之击、天之制裁,从太阳获得恩惠,因而烈度媲美日光。” 克劳蒂亚自豪地说。 “所以这是……” “对,暂时已经安全了。这些修格斯如你猜测——的确害怕阳光。龙焰没能毁灭它们,或许阳光也仅仅杀死部分,但至少我们现在肯定很安全。” 这句话尽管是从恶魔的口中吐出,依旧令苜蓿感到了难以置信的安全与舒适。 将黑暗的、虚弱的怪物引入禁锢最强的禁地,并在可以释放充足光源的弧形大厅里守备,给予了强大回击。似乎阴差阳错之间,设置了对我方来说相当巧妙的战场。 “不管怎么样,谢谢您,克劳蒂亚,您保护了我。当然也同样感激您,依文大人,愿您的光辉与上神永存。” 苜蓿真诚地道谢,为劫后余生感到本能性的欣喜。 “你很重要,我当然会保护你,无需道谢。”克劳蒂亚笑了笑,“当然,我还是很喜欢听人说谢谢的。再说,非要带着你往南边儿去探险的人是我,不然或许我们压根不会惊扰到那些怪物。” 克劳蒂亚说得太有道理,以至于几乎让苜蓿觉得自己道了声谢,是被她白白占去便宜。 - 他们离开那个半毁的大厅,在稍远处随便挑选了一个房间歇息。 这次克劳蒂亚也没有再继续独自到处溜达,依偎着他入睡了。 大概她的翅膀愈合太慢,让她也感到了劳累困乏。 除了克劳蒂亚,苜蓿没有认识过任何其他恶魔。并且这事实上也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如此清晰看到恶魔的翅膀。与天使全然类似白鸟的翅膀不同,恶魔翅膀的构造显然更加复杂,有薄膜、绒毛和角质爪。 再鉴于苜蓿并不好意思观察天使的翅膀……毕竟他是切翁上神庇佑的巫师一族,对天使抱有什么想法总是有些太不恭敬了。 ——因此他此时此刻十分渴望仔细观察恶魔的翅膀,出于巫师都有的好奇心和学术精神。他的手已经伸向怀中的水晶片。 “你还是应当抓紧时间休息。”天使看出他的意图。 苜蓿讪讪笑了笑,闭上眼睛。 因为不停走路、思考,甚至遭遇生死危险,再加之一整天只睡了三四个小时的缘故,一旦闭上眼睛,疲倦便席卷了全身。 然而正当他快要入睡的时候,克劳蒂亚突然把手臂伸到他的腰际紧紧抱住他,并开始说起梦话:“我的仆人到哪里去了?唔……我那为我牵马的男孩儿,他竟说要回家去见自己的未婚妻……他听不懂主人的话吗?” 她的梦话实在太过清晰,苜蓿忍不住睁开眼睛。 她把头枕在他的胸口,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的确好看,漂亮到让人不忍心推拒。 她喃喃着:“他居然问我为何生气?可怜的小马夫……我只好飞到他的故乡去,在他的马儿奔到那里之前……啊,那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儿,u看书.uukanshu 值得成为我地窖里的蜡塑娃娃,值得做女公爵大人浴缸里的血肉浆……” 苜蓿抬起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天使。 依文安静地回望着他。 ——难道说克劳蒂亚睡觉的时候经常会说梦话?还是说依文和克劳蒂亚晚上并不是睡在一起吗?还是说,天使真有那般高尚,连这种程度的梦话都能忍受? “看呐,一件艺术品,多么美丽的空壳,那只头颅挂在客厅的墙壁上再适合不过……杀人如麻的怪物……我是杀人如麻的怪物?” 克劳蒂亚的声音微微发抖。 苜蓿无法预料她在梦里究竟是个什么形象。 “那也太好笑了!”克劳蒂亚猛地咯咯笑起来,让苜蓿全身一个激灵,“居然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为什么……” 她的声音骤然压低,喑哑如同苍老干枯的荆棘,歹毒如同从地狱深渊中探上的火舌,像一个耄耋老人而非青春少女。 “可怜的小马夫,因为你看到过我的尾巴了,恶魔的尾巴怎能让你白看呢?” 苜蓿听完这个恐怖故事,差不多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下意识想把克劳蒂亚推开,临到头双手却依旧不敢搭上克劳蒂亚的肩。 依文依然平静地注视着他们。 并在这时候缓缓开口,说道:“她真正睡着的时候并不会说梦话。恶魔几乎不做梦。” “哈……” ——锱铢必较,不愧是恶魔。 “克劳蒂亚!我对黑猫发誓,绝不打算研究您的翅膀,我现在立刻闭上眼睛睡觉。” 章94.死城之底 苜蓿差不多睡了五个小时,他醒来的时候,克劳蒂亚已经不在他边上了。 恶魔与天使站在门洞旁,轻声说着些什么。他们单独说话时总是站得非常近,亲密无间,像两只交颈摩喙的鸟。这种感情似乎是现在的爱情电影都很少演绎的,简直让人看着觉得陌生。 克劳蒂亚穿上了外套,她已经把翅膀完全收起来。 她如同小而爆裂着的火星,活力十足,边说话边笑,似乎已经彻底痊愈。 她手里拿着一块发光的碎石块做光源,仿佛奇幻图画里那些举着水晶球的巫师,这个联想让苜蓿有些发笑。 而就是这点儿轻微的气息变化,让她转过头来看向他:“小巫师,你醒了。” “早上好,克劳蒂亚。” 她笑了:“早上好。我正在和依文聊关于那些壁画的事儿。还有,我觉得我们距离地底的终点不会太远了。” “为什么这样说?” 他坐起来,拧开瓶盖喝水。 “连我都梦到了,”克劳蒂亚一边说着一边摇头,“能将我也拉扯过去,想必已经十分接近‘它’的领地。” “您也……梦到了那些奇怪的东西吗?” “我梦到绿油油的城市里满是绿油油的怪物,唉,可真是有趣。” 说着,克劳蒂亚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一边走一边吃压缩饼干吧,我们出发。你的腿酸吗?” “何止是腿,腰和肩膀也很受不了。”苜蓿如实回答,“简直像是几千年不动的木乃伊被揪出来狂奔了马拉松。” “那可真是辛苦了。”克劳蒂亚大笑,拍拍他的肩,“但这趟旅程还是挺有意思的,对吧?而且我捡来的那些龙骨头可以分给你一些。” 听她这样一说,苜蓿的眼睛果然不自觉亮起来。 龙骨——可谓是真正的珍宝,利用它们,或许可以施展出那些古书中都甚少记载的强大法术。当然了,对于苜蓿而言,龙骨的收藏价值远大于使用价值。 “我就知道你们巫师都是收集癖。”克劳蒂亚揶揄道。 - 接下来的旅程相较前一天要更加平适一些,苜蓿多少适应了这样的探索节奏,以及在黑暗中前行的压抑感。 在经历了“修格斯”的攻击后,或许对于恶魔和天使来说没什么,但作为一个“柔弱”的人类,他还是不免有点儿创伤后遗症,他总觉得洞穴里还有些别的活着的东西,甚至不时产生听到呼吸声的错觉。 两个探照灯中的一个在经过一番冷却后勉强还能使用,由苜蓿拿着,克劳蒂亚则捡了那些碎石块玩儿,它们被她握住时就发亮,被她抛起来时则变暗。 对她而言似乎疼痛、战斗和对抗未知事物等等,这些事情都与吃饭睡觉无异,并不值得长久在意。恶魔现在更加沉迷于把玩那些碎石块,就像在玩玻璃弹球的孩子。 她是值得敬佩的,并在此刻可以说是苜蓿的保护人。 这样想不免令人沮丧。恶魔,保护人?实在不值得信赖。 ——苜蓿把注意力转移到遗迹上来。 越往底下走,建筑的布置越发阔大,房间与房间的距离增加,房间内部的空间也同样增加,与此同时,那些镶嵌在房间墙壁里的神龛则同样越发巨大。 他们朝下行进,又经过了三座雕刻有壁画的大厅。 那些壁画的内容变得越发晦涩难懂,看上去具有更加浓烈的宗教以为,历史叙述性大大降低,似乎大多是关于祭祀的方法。那些从远古、从遥远异界传来的古老印痕被刻在石壁上,似乎等待着信徒将它们再次复原。 光是通过图画,便能让人感受到某种恐惧,那庞大的、模糊的影子笼罩在所有的画作之上。而若是有谁依照那些图画举行祭祀仪式,他也一定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越往下走,一种越发阴冷、诡谲的感觉便像是泥沼一样,以其冰凉的触手不停触动着苜蓿的神经。他们一定已经深入地下将近千米。苜蓿几乎不再感到饥饿和疲倦,不停行走时皮肤渗出薄薄的冷汗。 最终他们似乎来到了终点。 这是一个比所有大厅都更为巨大的厅室。 他将探照灯举起来,光束几乎触及不到顶部,而朝前照去,也并不能看到另一侧。被冷光打亮的,是一具可怖的雕塑。 那座雕塑伫立在大厅中央,在光束的照耀下反射、折射出可怖的光丛,与那些阴影和褶皱混合在一起,呈现出令人畏惧的诡谲模样。 而它的工艺又是那样精湛,让人一望便知,它所雕刻的原形是曾今真正君临大地的某种存在。 在看到那塑像的一刹那,甚至让人以为那是切实的活物。 直到终于得以转动手中的光源,从而确认那雕塑确实一动不动,苜蓿才从理智上确信那只是一件属于旧日支配者的艺术品。 必须强忍心中的厌恶与恐惧,才能继续将视线固定在那雕塑上——就是这样一件恐怖的雕塑。 苜蓿能够确信,这就是支配者所信奉的神,就是那壁龛中、壁画上所演绎过的,那拥有着可怕触须与古怪翅膀的巨大异神。 “这可真是……”克劳蒂亚难得犹豫措辞,“壮观。” “异教神。”天使冷漠地吐出这个词语。 “是啊,一看就很邪门。”克劳蒂亚中肯地点评。 百万年前,旧日支配者建造起这座古城,并在底下设立属于它们的祭坛。以一整块的深绿色岩石铺就为地,使得那同样材质的雕塑就如同从大地中生长出来一般。它是那样庞大、那样沉重,将时空都压迫扭曲。 当他们全都沉默下来的时候,苜蓿突然察觉有一种声音自脚底传来。 它深远、沉重,微微震荡着,像岩浆流淌。uu看书 .uukans “克劳蒂亚,你有没有听见……” 苜蓿突然顿住了。 因为他意识到这种声音“是什么”。 呼吸。 ——这正是一直萦绕在苜蓿耳边的呼吸声。 他原本以为那是幻觉,然而现在他可以确定并非如此。倒不如说,这一想法根本就过于乐观。在亲身体验过了修格斯的追逐后,他本不该如此天真。 那沉睡在地下的…… 他突然想,这或许就是那个不可念诵的名字的神,苏卡多。 它在易感者的梦中沉睡,在灵媒的预言中充斥以迷音,它已经沉睡了百万年之久,而又将继续沉睡,它的历史甚至长过地球。 在一些佶屈聱牙的故事中,它终将苏醒,并主宰原本便是属于它的领域;而在另一些叙述者的口中,则叹息它与它的信徒因为选择了错误的星球,它或许就要永远永远沉睡下去,直到地球毁灭。 无论如何,它现在就沉睡在他们的脚下。 巫师因为恐惧和兴奋而战栗,他知道自己触及了前人所未触及,也知道自己或许就要被这疯狂的神的低吟所捕获。 在这个世界上,巫师是比所有人类都更为具有求知欲的智者,他们是那样易于被知识所俘获、被力量所吸引、被未知所怂恿,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巫师死在龙焰、深渊、裂隙、神域、地狱与自己的药锅火炉之中。 苜蓿也不例外。 他几乎是匍匐在地上,想要听清那古老异神的言语—— 章95.弑神者之镞 克劳蒂亚的脚步声清脆地敲打着石板。 这几声脚步就像要敲醒梦呓之人的幻觉,让苜蓿感到烦躁不安。他没有办法继续聆听那位异神的言语了。他抬起眼睛瞪向脚步声的主人。 女人几步走到那座神像前,她抬起腿,小腿、脚踝、足尖划出漂亮的曲线,随即,那一击使得整座神像猛然朝左移动了几寸,在一阵晃动后,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那樽神轰然倒了下去。 “克劳蒂亚!” 苜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感到难以名状的愤怒,就如同切翁上神的信徒看到有人推倒“空柜”、基督徒看到十字架被折断践踏一样。 但他也因此旋即清醒过来—— 我为何会这样想? 他茫然地反思,并为这一点而更加感到恐惧。 就在这不分日夜的黑暗中,在恍惚几刻钟内,自己已经被古老神明的疯狂所蛊惑。 此刻塑像被推倒了。并没有发生任何事。 石像也没有粉碎,只是磕断了几根触须。 克劳蒂亚站在被推到的石像旁。对比那座足有十米来高的神像,她实在无比娇小。可她是恶魔,推翻这样一座石塑并不太难。 塑像倒下,腾出了这座大厅的中心——亦是这座“塔”、这条“轴心”的中心,它由石地上复杂的雕刻痕迹汇聚而成,是无数芒星图形的终点。 她单膝跪地,深吸一口气,将手掌猛扣在那些线条的焦点。 恶魔将魔力灌注到这片深绿色的石地之中,黯淡的磷光随即自她的掌下散发出来。光芒一点一点渗透到更广与更深的地下,整块石头都开始发光。 苜蓿低下头,看到自己脚下那片散逸荧光的大地,石头在魔法的撬动下产生了奇妙的变化,几乎变成半透明,如同琥珀的质感,而那其中似乎也的确封存着一些东西。 苜蓿眯起眼睛,意识到自己所踩住的是一条树根似的、翻卷并舒展开去的…… 触须。 在这条触须之下更深的地方,又还有无数层层叠叠、交叉交错的褶皱与肉芽。 苜蓿的目光顺着那根触须朝前看去,看到一个如同绿色鼓泡般的巨大头颅,克劳蒂亚就是踩在它的头顶。以他们这般低矮的身材与粗浅的目力,也仅仅只能看见那颗头颅模糊的轮廓而已。结合方才看过的图画与雕塑,苜蓿才能在脑海中勉强勾勒出它的形状、理解这究竟是什么。 这才是真正的、真正的古神—— 它在这块绿色的巨石包裹中沉睡,是一个巨大的畸胎。 毫不夸张地说,人类在它的面前就如同蝼蚁般微小,旧日支配者也必须匍匐在它脚下。这是完全不遵守地球自然规则而存在着的生命,因其强大而被称为“神”。 “都已经是二十五世纪了!”他听到克劳蒂亚笑着说,“竟然还有这样强大的神存在,不过它的强大也仅仅是因为它封锁了自己。不然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又何以留存自己庞大的力量?” 在寂静中,恶魔微笑着审视这块岩石中沉睡着的古神。 苜蓿感到自己的脚底像是生了根,一步也迈不动。但他还是甩去脑海中繁杂的妄想,朝克劳蒂亚与依文走过去一些。 “曾经降临于这个世界的神,”他听到克劳蒂亚一边审视着自己手掌下发光的大地,一边嘀咕抱怨着,“不是如切翁神那样开启裂隙离开,就是日益衰弱直至徒留神明之名,或者,被他者所屠戮——你听过古尼珀神话中的弑神故事么,小巫师?” 苜蓿愣住了一会儿。 “古尼珀神话……” 尼珀神话和切翁上神教之于玫特大陆,就如同希腊神话与希伯来宗教之于欧罗巴,存在着先后关系,从本质上说是两套不相干的神话体系,随历史流淌而在人类社会中占据以不同地位。 在尼珀神话中,神与人结合诞下子嗣,而那些神子又往往具备反叛的思想与力量。 战神之女与人类国王生下的儿子,曾以箭镞射杀云雷之神,从而逼迫其他天神遵循时令而出而息,使得玫特大陆有了白昼黑夜、春夏秋冬、晴天雨时。 “您是说那把弑神之弓——‘灵闪’的神话故事?”苜蓿了解尼珀神话。不过,这与眼下的这副光景又有着什么关系? “但凡曾经被赋予过‘弑神’这一愿望,并且真正达成了‘弑神’这一目标的武器,”克劳蒂亚说道,“便会拥有‘抹杀神性’的功能。这就像是被赋予‘祛除邪恶’愿望的神像、十字架、桃木剑,会对像我这样被划为邪恶灾厄的生灵造成伤害一样。” “您想说什么,克劳蒂亚?” 她收回触碰石地的手指,慢慢直起身,转过头看着苜蓿。 那些光芒随着她的触碰离开而逐渐黯淡。 “在这个世界里,‘神’何以为‘神’?”恶魔用鲜红的眼睛与他对视,问道。她笑了笑,伸手从腰际拔出那把漂亮的黑色小刀。 在苜蓿没有想好该如何开口回答时,克劳蒂亚已经走到他的面前,并且没有在应当停下的距离停下,而是突破所谓的个人空间,一直步过来,直到快要踩上他的鞋尖。 “‘神’在如今,是不应当仍然存在的。或者说,它的存在无论对于世界还是对于它自身而言,都是那样不幸和倒霉的一件事。” 她伸手拽住了苜蓿的衣领。 “克劳——” 苜蓿被猝然带进一个可怕的亲吻里。他的脊背和脖颈被拉扯而不得已下弯,嘴唇贴上了女人的红唇;他睁大眼睛瞪着她,只能看见她猩红色的、带着笑意的眸子。uu看书 .uukash 他想要推开她,然而双手才刚刚举起便已经失去了力气。 他能感觉到恶魔细长的舌头一直探进喉咙,于此同时魔力在迅速流失。身体中的魔法源流散逸之快,犹如被划开颈动脉后争先恐后脱离身体的鲜血,几乎让他体验到濒死之感。 苜蓿全身瘫软,慢慢跪倒在地上。 他像一只被抽去了所有丝绳的提线木偶,无法支撑起任何一段肢体。克劳蒂亚用手臂紧紧揽住他;而这个“深吻”还在继续,使他窒息、脱力,满是恶魔的贪婪与阴谋。 等到她终于松开他的时候,她笑嘻嘻地举起手里的黑色匕首给他看。 “这就是名为‘灵之闪耀’的神弓之镞,后来被拆卸下来铸造成了这把短刃。”她说,“所谓好马配好鞍,要使用它的话,充足的魔力实在必不可少。抱歉啦?” 说着,恶魔将他的身体轻轻放在石地上。困倦顿时支配他的全部意志。 ——英雄纳里雅使用神弓,一击将天神的胸膛贯穿…… 苜蓿竭尽全力抗拒睡意。 他努力撑起上肢。他需要费力聚焦,才能看清楚那恶魔正打算做些什么,她纤细的、黑色的身影在他的视野中摇晃重叠。 恶魔走到这座大厅的中央,踏在那旧神的头颅顶部。 她高高举起手中的刀刃…… ——在这片土地上被尊为“神”者,一旦为人类所知,也就将被赋予“神性”。 与此同时,弑神者便应运而生。 章96.万古长眠 黑色短匕在被她以双手高举而起时,犹如极光与虹辉的、巨大的影子缠绕其上,显现出弑神兵器充盈魔力后的光华。 腰肢如同柔韧的弓弦,疾速绷紧弯曲——恶魔将手中的匕首刺入了巨石之中。 幽绿的磷光瞬间爆炸亮起,顺着刀刃破开的裂缝,绽裂犹如岩浆。 古神即将苏醒了? 还是已经被弑杀? 苜蓿听到深深的叹息,听到愤怒的哀叹,大地在震颤后归于亘古寂静。古神,苏卡多,旧日支配者的庇护者,于自己的坟冢中再次沉睡…… 他被轻轻托起,那是天使的手臂和羽翼。 他的眼睛没办法再继续强睁着,困意将他拖入梦乡。 在彻底昏睡前,苜蓿差不多想清楚了前因后果,他记起恶魔之前讲过的那句话:“我所担心的事情,从很久以前到现在,一直是同一件事情。” 他差不多理解了那是什么。 以及,自己到底是要在这场旅程中昏倒多少次才算够了啊? - “你不能离开我。我不允许你离开我。” 苦苦哀求着,不知道是在哀求谁,是倾诉的对象吗?是说话者自己吗?是天和地吗?是远方的神吗?在这世间有谁能听到、应允这些哀求? “我从未想过要离开你,你很清楚。” “可——如果你离开了我,我不是活不了了。” “是的。” “那么你又如何?如果你失去了我,你打算怎么做?” “我没有想过那种事。你会……离开我么?” “谁知道呢?小天使,谁知道?我是恶魔,恶魔难道会许诺么?” - 苜蓿睡了长长的一觉,大约补足了旅程所有少睡的时辰,又还多添几个昼夜。他醒来的时候,丛林的气味已经从鼻尖消失了,取而代之以典型的人工香精气味。这股气味是兰花、桃子和酒精。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肉体因为猛然惊醒而心脏狂跳。 他的所有情绪还停留在目睹石中古神的刹那,他的所有恐惧还处在被异界言语所蛊惑之时,他的身体在战栗、他的神经反射处于亢奋之中。 苜蓿眨了眨眼睛,看到那贴着浅色百合花纹样壁纸的天花板…… 喧闹的人声,机械运作的细小嗡嗡声响,呼吸声—— “这里是……” 苜蓿嗫嚅着,想要坐起身,但一下子没能起来,又倒回了原位。他察觉到背后是柔软的床垫和枕头,头顶是墙壁和顶灯。这里的一切都是现代化的,是人类式的,甚至有点儿过分豪华。 苜蓿恍然大悟。 ——这里是克劳蒂亚喜欢的五星级豪华酒店的客房。 “苜蓿先生!您终于醒了。” 他扭过头,看到坐在他床边小沙发上的青年。 “梁城……” 青年穿着夏威夷衫和短裤,很清爽的样子,完全没有跨越雨林冒险后的狼狈,正用信息板看什么东西。他把耳机摘掉,走到床头给苜蓿倒水。 “您睡了三天三夜了。”青年一边将水递给苜蓿,一边又竖起靠枕让苜蓿坐好,他难得说话说得这样快这样多,“最初回到镇上的时候,我想要报警或是打急救电话。但他们说不必,说您只是太累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直在犹豫是否应该与夜月大人通讯,问问少爷和小姐的看法——好在您现在终于醒来了。” 青年显然想要问什么,但最终没有。 这是属于黑色社会公民的独特习惯。 想来连睡三天,实在不是正常人做得到的事。苜蓿现在渴得不可思议,头阵阵发晕,胃部传来钝痛。 他接过玻璃杯喝了几口,水还是温的,显然换得挺勤快。 喝完了水,喉咙依然不太舒服。他咳嗽了几声,说:“克劳蒂亚……” “克劳蒂亚小姐在游泳。我去和她说您醒来了。您有哪里不舒服么?” 苜蓿仔细地感受了自己的身体状态。 “我很饿。” 青年听了,放松地笑了笑:“克劳蒂亚小姐给您点了粥,一会儿应该就会送上来了。” 显然克劳蒂亚对他还算上心。不过应该不是因为她良心不安的缘故,而是因为她认为苜蓿还有好好活下去、为她提供快乐的价值。就如那名天使所说,“克劳蒂亚喜欢你,你不应当太快就死去”。 苜蓿一边吃着一种加奶和坚果的粥,一边等着克劳蒂亚。 克劳蒂亚很快就进来了。 她的头发微微濡湿,穿着一条潮湿的宽松裙子,散发出游泳池的消毒水味儿和一股淡淡的香水气味,依然那么娇小、漂亮。 三天不见,她看上去没受到任何事的一丁点儿影响。想来她大概是几千年如一。对于她而言,或许之前发生的事情和一日三餐所给予的波澜相差无几。 “你不懂,我们可是在拯救世界呢!”自顾自这样说着,她在他床边的沙发上坐下,“这样一来,它或许又有几万年的长觉要睡。” 克劳蒂亚用她漂亮的眼睛,以一种无辜的眼神望向他。 苜蓿沉默地举着勺子。 “先不提这个,”克劳蒂亚摆摆手,“还要吃点别的东西吗,一碗粥大概不够吧?我上来之前给你点了套餐,待会儿就送上来。” 苜蓿点点头。 “小狼崽给你打了好多电话,发了一堆邮件。我帮你回复过了。不过待会儿你还是应该给他报个平安。” “我难道算是平安么?” “难道不算?你还活着,对吧。” “是的,还活着。”苜蓿服软了,转而问道,“依文先生呢?” “他在公园里呢,刚才有对漂亮的小情侣缠着我们,问我们喜不喜欢‘四人游’。后来我去游泳,他坐在岸边看书,又被几个女孩儿缠上了。我早就建议他,让他学习一下怎样应付那些有趣的青春鸟,总冷着脸可没意思了。” “所以您把他独自丢在那儿?” “我也该训练自己不要那么善妒。” “我以为您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善妒……” “我愿意在乎就在乎。” 于是她笑了笑,语调轻松一些:“小巫师,万幸你的魔力消耗太厉害。你们家族的那个‘三条魔咒’诅咒发动效果也不太夸张。顶多像是,会把床给突然悬浮起来之类的——我不得不每天晚上守在你的床边上,替你处理那些咒语的影响。你感不感动?” 苜蓿·李,uu看书 ww.ukanshu.om受到血统诅咒的缘故,每日午夜十二点前必须使用三次魔咒,是一个又高又瘦的中年男性“辛德瑞拉”。 要说感不感动,答案当然是“不”。 “克劳蒂亚大人,您打算做什么,原本应该告诉我的。”他有气无力地说,“我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受到欺骗。” 克劳蒂亚微微皱眉,歪了歪那颗榛仁似的小巧的脑袋,质疑他的说法:“你的确是被骗了,没错。” 他无比艰难地调动昏沉的脑子,逼迫在梦里畅游三天的理智回归大脑。 “……好吧。您说得对。” “但你不需要觉得不甘心的嘛,毕竟被恶魔欺骗,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克劳蒂亚安慰他道,“若是一早看破了我,反而说明你是个心术不正的坏家伙。” 苜蓿叹了口气,他从床对面那张嵌进墙壁的显示屏上看到自己的样子,头发凌乱地支棱着,眼窝比平时更凹更青,看起来也并不多么正派。 “那么,至少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他好脾气地说,“您到底是如何打算的。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委实令人难受。” “是是,当然。”克劳蒂亚点点头,“现在告诉你也无妨。” 苜蓿有气无力地望着她,而她高高兴兴地说:“但是直接告诉你多没意思!你先来讲一讲,在这出剧目——完美的后现代新纪元行为艺术剧目——中,你猜到了哪些内容。” 苜蓿叹了一口气,为自己居然料到她会来这么一手而感到些许无奈。 章97.恶魔的行事准则 苜蓿稍稍坐起来一些,把餐盘放到床头柜上,与克劳蒂亚平视。 女人坐没坐相地瘫在沙发椅上,眼睛亮亮的,盯着他。 他开始讲述自己的猜测。 “首先,从一开始,您就给予了我错误的暗示。”他开口道,“那天您和依文先生到我家里,聊起雨林遗迹的时候,您不仅表露出对那里毫不了解的样子,并且还说您没有找机会钻入地下一探究竟。我现在怀疑,那都是谎言。” “聪明。”克劳蒂亚颔首,“虽然我的确不了解你之前在洞穴中所说的任何知识,包括什么‘旧日支配者’、‘修格斯’、‘苏卡多’之流,这些名词我闻所未闻。但是,我的确曾经偷偷进入那座地下城。” “您是在别处打的隧道么?” “差不多。”克劳蒂亚笑了,“距离那座遗迹,往南不远处就是一道小峡谷。” “峡谷?” “底下城里不是有氧气和风么?就是从南方悬崖那里来的。我攀爬那道峡谷,在峭壁上发现许多细小的孔洞,不知道是利用什么原理,总之似乎是那座城市的排风系统的一部分。于是我变成一只小飞虫,从排风口钻了进去。” 不愧是恶魔,苜蓿对这种操作表示敬意。 “然后,当然,我也看到了那些房间、壁画之类的,但是我没有停留——毕竟白天还有工作,我只是飞快地路过那些地方。” 恶魔嘴里的“飞快”,想来应当的确相当快。 “地下对我而言也是很黑的,而且那时候我带去的唯一光源只有通讯器显示屏,我更加没理由长久停留。”她解释道,“我的目的地很明确,就是想弄清楚为什么那片遗迹会阻碍我们的魔法流通。” “我猜,您应该是直奔我们最后达到的那个大厅了。” “对。然后我在那座大厅的石地中嗅到了古老的‘异神’,或者说,被那些文学作品和你称为‘外神’的神明。” “您一早就知道那里存在着那样的神?!那您为什么还——” 苜蓿摇摇头。 对于他而言,那是只看一眼都宛如受到诅咒般的可怖神明,但是对于恶魔来说,大约不是如此。就像他作为人类,会首先关注壁画、屋宇建筑等细节,而恶魔并不抱有那样的行为逻辑一样,恶魔在面对古神时的想法也一定与他不同。 苜蓿望着恶魔,问道:“正因为知道,所以才要再去一次,是吗?” 恶魔笑眯眯地给他比了一个“勾”的手势。 “没错。” “您是抱着‘弑神’这一目的,而再次前往遗迹的。”苜蓿继续说道,“而我是您需要的魔力补充。至于您为何不愿意事先告诉我,恐怕是因为您觉得那样既麻烦又无趣——恶魔生来是任性的生灵,您会这样辩解。” “准确地说,我不是想要‘弑神’。” 克劳蒂亚的神情显得稍微严肃了一些。她交扣十指,搭在膝上。 “弑神所需要的力量与魔力,大概远不是像你这样的后世代巫师所能想象的,”她否认苜蓿的想象力和魔力供给,说,“就算不批判我本人的力量强弱——小巫师,你仅是一只漂亮的小小纸杯蛋糕,怎能强求我靠着吃下一只纸杯蛋糕就去攀爬珠峰呢?” “太过分了,克劳蒂亚。” “抱歉抱歉。”恶魔笑起来,“总之,我没有杀死它。” “你刚刚说过……它又会睡上几万年?您这样说过,是吗?” “是啦,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千里迢迢过来捅它一刀的原因。” “您认为它,”苜蓿条件反射地吞咽唾沫,感到有什么东西掐住脖颈,告知他言语的禁忌。一会儿后,他才摆脱这种莫名的恐惧,小声问道,“您认为它就要苏醒过来了?” “说不准。”克劳蒂亚挑挑眉毛,“事实上,就是‘说不准’。毕竟我也不是判别古神睡眠情况的专家。该说是恶魔的直觉还是什么呢……” 她并不受到外神模糊阴影的笼罩,而心神不安。但她似乎在将自己的想法转换为人类言语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阻碍。 在这人声喧嚣的、平静的午后(苜蓿看过钟了,现在是下午四点),他们与那座死城远隔千里,但那些可怖的、诡谲的图形仍纠缠在苜蓿的脑海中。而眼前这位坐在沙发里轻挠鼻尖儿、有点苦恼的恶魔,则几乎显得可爱而亲近起来。 不过,她为何会看上去有些困扰,则在苜蓿的理解范围之外。 “我第一次到达那间大厅里的时候,听到了它的呼吸声。”克劳蒂亚缓缓地说,“当我意识到它是在沉睡的时候,我就想,我不能让它醒来。” 苜蓿问:“您害怕它会引发可怕的灾厄,是吗?” ——这真是一个正面到不可思议的事件动机,简直是光芒万丈。 她沉吟片刻,冲他笑了笑:“是啊。所以我说,我们是去拯救了世界。” “没有更加私人的理由了吗?”苜蓿脑袋里突然有一个齿轮扣起来,于是这样问道。 “私人?”克劳蒂亚俏皮地皱眉,“我又不是人。” “传说苏卡多是撕裂时空的异界之神——他的触须可以探往不同的世界,甚至触及宇宙之外……” “呀,那可真厉害。” 克劳蒂亚轻轻拍手。她的双手如同鸽子,轻巧无比。 “克劳蒂亚。”苜蓿的语气愈发柔和,他试图问出答案,“一切关于时空、空间的异状,您都很在乎。这难道没有原因吗?包括之前‘渊洞’的事。您似乎格外介意。” 克劳蒂亚看了他一会儿,用她那双妖媚的、鲜红的眼睛。 她含着笑容,叹着气说道:“小苜蓿,你们巫师太容易死掉的原因,就是你们的求知欲实在过于旺盛,常常超出你们的所能。知识是带有毒性的东西。有相应的能力,才能承受相应的知识。” 这句话让苜蓿噤了声。 随后她不笑了,u看书 uuanhu 开口道:“我——被称作‘扮做小丑者’,是一个恣意放肆的、古老的恶魔,虽不绝顶强大、没有煊赫的功名,也因此无所畏惧。” 和人类不同,恶魔似乎并不时常提及往昔经历。至少,这是苜蓿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对于己身自我的评价。 她说:“唯一真正撼动过我的,是五千年前的那个‘审判日’。” 审判日—— 恶魔继续说道:“那天,切翁上神打开了一道裂隙,带走了他的信徒……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神明是如此强大,强大到可以带走‘一切’。我理解了恐惧为何物,因为我以为自己就要失去,失去……了。” 一切。 苜蓿沉默下来,命令自己安静。他还是惜命的。他意识到克劳蒂亚在说的是什么。这是克劳蒂亚并不愿意谈论的话题,平时她以玩笑式的态度佯装认真,而从不将事实诉诸于口。 ——被伊甸园抛弃的天使,世界上唯一的天使。 ——是我抓住了他。看他的脚踝,那儿有一截黑色的锁链。 ——你不能离开我。我不允许你离开我。 ——我在乎的事情,一直只是同一件事。 “你们人类管这叫什么来着?”克劳蒂亚恢复了平日的轻松态度,笑眯眯地说,“创伤后应激障碍?我不懂怎么克服恐惧,但我知道怎么排除隐忧。为此,我要让古神继续沉睡,我不在乎它是什么,对于别人来说又是什么,我只要它在我的时间里永远永远长眠下去。” 章98.旧时代 克劳蒂亚安坐在巫师床边的沙发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巫师在与被他养大的小狼崽视频通话,通报平安;她一边听着他们谈话,一边自娱自乐。 她翻动双手,似乎觉得这十根白皙纤细的手指是什么有趣的东西。涂成红色的指甲磨得十分漂亮,被精心打理过。她将它们一一抚摸,随后变回漆黑尖锐的样子,再细细打量。 是的,她无疑是恶魔。货真价值。 她——不,我。让我来接着讲述这个故事。 女士先生们,没错,又是我。还记得上次我们的故事讲到哪儿了吗?讲到我爱上一个天使,想要抓住他,于是从地狱借来的黑色的铁链,试图找寻他,并最终找到他。 这回我们将故事一次性讲完。 在那么久以前,总之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时候,我从未想过世界上真会有愿意与恶魔相处的天使。 当然了,那时候我的这一观点也的确没错。 看看他是多么憎恶、多么害怕地从天上望着我,答案也就十分清晰明确。打个比方,尽管我认为世间万物都是平等的、相对而言的,但如果用“懒蛤蟆吃天鹅肉”做比喻,谁都会觉得(包括我自己),我是懒蛤蟆,而那只小天使是白天鹅。 上一回说到我用地狱之主锻造的黑色铁链抓住了他,这次就从这里继续讲下去吧。 ——爱上天使的恶魔固然很倒霉。 但与被恶魔爱上天使相比,可就不该有什么怨言。 漆黑的铁链如同扣紧牙齿的鳄鱼,将天使牢牢抓住。 他挣扎得那样厉害,几乎快要毁掉一整片森林。 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惊扰到大天使了。 如若大天使降临此地,我自然唯有逃跑的份儿。我可不想就这样被所谓的圣裁杀死。 但或许他终于没有力量了,又或许他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惊扰到天使长,又或许天使自有一套业绩评审系统——如果被发现和恶魔扯上关系,就会失去晋升机会和奖赏。 无论如何,事实是他停了下来。 他那张俊美的脸上显现出厌恶与恐惧,与那些被我所害、见我之真的人类没有太大不同,这时候我意识到他是那样年轻,几乎是个孩子。当然了,这也顶多只是让我稍微同情他一下子罢了。 我慢慢收短铁链,如同收起一只风筝,使他慢慢降落下来。 他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站在一个湖里,因而他也将不得不落入湖中。 他的足尖就快要触碰到湖水了,在这时我停止动作。 他缓缓扇动着双翼,如同掀起柔风的晚春。 “你要对我做什么?”他问我。 做什么? 好问题。 “做什么?”我复诵一边,想了想,自己也不是十分确定,“或许,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朋友?”他的眉心皱得更紧,像一片雷云。 “如果要聊‘朋友’的概念,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不然,我现在可以去抓一个人类来问问。但我觉得人类也不一定说得明白。” 他用看疯子、看污垢的眼神看着我。 不知为什么,这让我将他拉地更近,想要碰碰他雪白的衣袍。 他看到我伸出的指爪,意识到我想做什么,登时再次挣扎起来。他的翅膀被湖水沾湿,又把水波翻起,将我和他都打湿了。 实在没办法,我一把将铁链收到最短,同时抓住他长袍上胸口的金色别针,将他猛地拉近。这个距离令我满意,但又不是那样满意,我忍住了这种不满。我的指节快要触及到他的脚踝,我的鼻梁快要与他相触。隔着薄薄一层羊皮纸那样的距离。 然后,他的眼泪落到了我的脸上。 我第一次知道天使居然会哭泣。这真的有些惊骇到了我。 他是因为恐惧而落泪的。 他的眼泪灼穿了我的皮肉,留下一块焦瘢。 “为什么这么害怕?”我问,“被恶魔碰到,难道就会变得不洁了吗?” 看他的反应,我猜他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我松开他的衣领,放松一截铁链:“不能这么没有尝试精神。你们天使的生活真是无聊透顶,乏味到惊人!不试试,又怎么会知道究竟会有什么后果?这样如何,和我握一次手,我就放你走。” 这是一个着实诱人的交易。 他踌躇良久,直到天边都出现了一缕红霞,才终于将手慢慢伸向我举在空中的黑爪。 他的手指是那样洁白、柔软,却在相握的一瞬间带给我剧烈的刺痛,我感到自己宛如是在用人类的手掌握住炭火,疼痛如同千百根锐刺同时扎入骨髓。 而天使则在片刻的颤抖之后,逐渐意识到了这个触碰的无害性。庆幸之情几乎让他的眼睛含笑,他的神情是那样天真。 ——他没有变得不洁,他依然是洁白、纯洁的天使。 我看着他,一边做出笑容,一边想:我这边可是疼得钻心刻骨。uu看书 w.ukansh 然而随着他的羽翼缓缓放松,疼痛感骤然减轻。我惊讶地抬起眼睛望向他,不过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 我得体地松开他的手,并把铁链也再放松一截。 “可以放我走了?” “当然。”我点点头,松开手。 沉重的铁链一节一节尽数落入湖水中。 那天使惊讶地瞪了我一眼,大概是怪我做事不一套做全。他屈下身子,试图把脚踝上的铁锁拆除。 他的双手无法将铁链扯断,圣枪也无法将其斩断。 “恶魔,你在撒谎!”他叱责道。 “怎么了?”我感到自己很是无辜,“我是放你走了,不是吗?” “这铁链。”他以手指向湖水。 “哈,”我忍不住笑了笑,“这又不妨碍你走。你是嫌拖着它太累赘?” 我伸手去捞那条铁链。我提起它,它的锁节化为黑色粉屑融入我的指间,最后只剩下缠绕住他脚踝的部分。 “这样应当可以了吧?” “无耻。”他冷冷喝骂,显然很不满意。 “抱歉了,”我摊开手,“这不是我能取得下来的东西。除非我心里已经真的不再渴望得到你,届时或许才能随意取下——这毕竟是大魔王的造物呀——也可能依然取不下来。当然了,你也可以试着去拜托大天使和切翁神,他们应该能够摧毁它。” 不等我说完,天使便扇动翅膀,带着疾风和水汽,飞往高天上去了。 章99.天上地下 那个时代的昏昼暧昧,日子与日子之间模糊成一片,是个适合囫囵度日的好时代。 我抓住一只小精灵把玩,被她咬了手指,她骂我是个坏到极点的家伙,诅咒我只要活在世上一天,就不能得到满足。我不得不告诉她,以她的能耐还诅咒不了我,她一脸哭丧样,好像害怕我活吞了她。 不过为此我就将她放走了,免得我真会想吃了她。**灵对肚子可不大好。 从“那天”过去不多久,我意识到他又到大地上来了。 他没能摆脱掉那段锁链,因而我能够模糊感知到他的下落。我一面惊讶于他居然没有想到办法摧毁束缚之锁,一面往他所在的地方赶去。 我在一座牧场的上空看到他。他的级别应当不算很高,所以总到人类并不很多的地方排灾除难。 这就给像我这样的恶魔以可乘之机。 恶魔一向来喜爱挑拨边缘者与集体之间的关系,引诱可怜人步入歧途——我自然也擅长这一点,并且喜欢去做。 更别提,光是能够看到他,已经使我心情愉快。 我变成一匹灰狼,在攒动着的白色羊群边游走,咬伤牧人的犬。 天使注视着我,在白色羊群之上俯视我。 我没有咬伤羊群,但又徘徊不去。绵羊惊慌窜逃。 终于他似乎忍无可忍。 他抓住我的后颈,将我提起来(当然不是用手,而是用枪尖挑)。 我立马变会自己原本的样子,借机攀住他的肩膀。 结果可想而知,我被长枪直直钉到草地里去,把可怜的蚯蚓和小草给压死了。 在他慢慢降落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他脚踝上拴着的那截铁链。 我们聊了一会儿天。 我问他有无试着想办法拆除脚上的锁链。他说没有。 “难道你们天使都不关心彼此的吗?”我问。 “难道你会把自己所受的侮辱大肆宣扬?” “……对恶魔来说可没什么侮辱可言。就算有,大概也是会的吧。” - 在那之后我总会出现在他边上,只要他到地面的凡俗世界中来,我就去找他。 有一回,我找到他时,他停在边陲村庄中的钟楼上,如同孤寂的月亮。 村庄中的人类堆起谷物、烧烤肉类、分发水果,他们演奏乐器、点燃灯火,正迎来秋季丰收的节日。他们歌唱、跳舞,彻夜欢闹,取出麦酒和蜜糖。青年男女相拥着行走在街道上,恋人们互换信物、约定婚期。 我变成一个俊美的青年,走到人群中间去,我抱住一个柔软的姑娘,带着她伴随音律跳舞。我不是她的恋人,但她已经爱上我所变化出的模样。对于夜晚来说,这样也就够了。 我喜欢人类的狂欢节日。 我能够与人类的情感相同,我喜欢沉浸在他们的狂乱、痴迷、疯臆。在清晨到来之前,一切都是黑暗,是花火。 我与那个柔软的姑娘相拥、接吻,她的恋人冲过来将我们分开,要揍我几拳,但我笑着变成蝙蝠飞走了,让他的拳头落在一团黑暗里。 我在村落边的森林中找到他。他停在一棵古老的橡树上,坐在那儿像挂在枝丫间的、银色的一颗星星。 我攀住那根树枝,倒吊在枝底。 他现在已经不再驱赶我了,这当然是因为他多次尝试无果,于是不得不试着习惯。 一对青年男女提着灯走到了森林里,天使就是在望着他们。 他们凑在一块儿说话,不时发出笑声。他们在秋季的森林中追逐彼此,脚底踩着柔软的落叶。他们的情绪比秋风中的气味更为丰富、柔软、强烈。 女孩儿的裙子像一朵发软的花瘫在草地上。 两具年轻的身体拥抱在一起,倒在长草从和灌木间。他们亲昵地紧贴着彼此,大地听到他们的心跳和呼吸。 “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我问他。 “为了繁育后代。”天使回答。 “不,怎么会?”我说,“那是为了快乐。” “快乐?” “你是不知道**为何快乐,还是不知道什么是快乐?”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扮鬼脸。 天使都是上神切翁创造的,他们全部拥有与男性人类相似的外表。我认为这是切翁神偷懒,或是创造力不足的缘故。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神的信徒们是生活在父权结构社会中的人类群体,为了方便,自然一律将使徒制作成男性形象。 我以倒挂的姿势,收拢翅膀慢慢往上爬到枝干正面,与他隔着不过三两步。 “想试试么?”我朝他走近一步,他警惕地转向我,挥动了一下散发出金辉的翅羽,我接着说,“你已经尝试过,知道与我接触并不会产生什么痛苦的后果。” 我靠到他的身边,伸手捉住他的手臂,轻轻握住,然后凑过去,贴上他那大理石般冰冷的嘴唇。 我对于性的情感经验差不多全部来自人类。我与或长或幼、或男或女的许多人类嬉戏,从他们那儿品尝欢欣。他们的所有快乐被我吸收、记忆,成为恶魔的精神娱乐。 我将一个女孩的情感传递给那只天使。uu看书 ww 那是她第一次被亲吻。她兴奋、羞涩,面色潮红,被我勾起欲望。我还记得那次我扮演一个风流的骑士,炫耀自己的忠诚和富有,骗走了她的爱慕与天真。她的结局是在新婚之夜被活活打死,因为她不是处女。 多么可悲可笑的人间——人类竟连自己身体的掌控权都不拥有。 那夜我站在新婚夫妻的窗外,看着她的鲜血染红白床单。 越是惨烈的结局,便有越是惨烈的源头。 那几次原初的、启蒙的性带给她的是死亡,以及可与死亡媲美的快乐。 我将她诞下的欢愉视为珍宝,并在此刻与那年轻的天使分享。 出乎我的意料,他是那样的无知且纤细,如同尚未被使用过的白色吸墨纸。在我吻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反应与人类相似,他的血液涌上皮肤,体温升高、呼吸加速,最后他挣扎起来。 他朝后退,脊背抵到古木的躯干上,我自然追随他挪动。当剧烈的疼痛开始经由他的皮肤刺向我时,我松开他。他的翅膀在发抖,坚硬如同铁片的翎羽因此削下了树皮,让橡木树汁青涩的气味散发开来。 他惊恐万状,宛如饮下了不洁的污水。在我想要开口,就此调侃几句之时,他旋即振翅飞走了。 这不是一个很坏的结果,甚至应当说是挺好。 我知晓了他们也是能被打动的。 而既然能被打动,便也就会被恶魔打动。 事实的确如此,再过几次,我果然就彻底得手了。 章100.失落者 天使的双足从不沾地,因而我们总是在树上“幽会”——当然,这对他而言是无可奈何的、罪恶的行为,如同深知酗酒是错却不由得沉溺于此。 天使是神使,他们从不开口请求。 但他每次都问我:“你何时能够解开我足踝的锁链?” 我当然不回答。 有天夜里,天上挂着明亮的圆月,一匹孤狼在丛林间游荡,凄凉的长啸,让别人知道它是惶惑的狼人。 “若神真如人类所言,是全知全能,是博大慈爱,人类就不该被痛苦所扰——事实却并非如此。尽管这样,人类还是一味夸大他的神威,仿佛没有一个偶像便会活不下去,”我望着那只狼人,对他说,“甚至连吸血鬼和狼人也祈求他的宽恕,认为自己存在于世是一种罪愆。可他并不庇佑他们。” 我说着渎神的话,用手指尖抚摸他的翅膀。 我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上神也没有察觉你的困境和苦难,施予你解救。” 长枪赫然抵在我喉口,要斩断我的声音——看样子他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举手投降,嬉笑着后退,在月光笼罩的世界消失,跳下古木的枝头,回到被阴影遮蔽的大地。 我看着他离开,透过树木的枝桠,他如同一颗上升的流星,消失于天际。 等到我再分不清那些星辰,它们闪烁地太厉害,我终于把头低下来,将视线落回周身。我心情不坏地伸手去折一枝嫩芽。在这时候,从我背后响起了“它”的声音。 “看来,你为了自己找到一个了不得的消遣。” 如同黑色绸缎般美妙的嗓音,醇厚如沉雪寒冰。 是“它”的声音。 本能让我迅速转头,显得不够柔韧有余,暴露了心中的不安,与力量弱小的隐忧。 它是一片黑暗,是在黑暗中燃烧的炽焰。 “哎呀,这不是……” 我笑着对它行礼,将右腿踏到左腿前一步,以黑蹄的尖端点地,微微屈膝、弯腰,将两侧的小臂打开,摊开手掌——这是示意自己不含敌意的行礼方式,与人类间寻常的握手礼、上神教的献心礼没有什么区别。 “这不是艾瑞纳大人吗?”我笑着说。 艾瑞纳——斗兽场。这是它的名字。 它是一个真正的魔王,拥有自己的仆从和信徒。 它的强大在于它知晓用何种方式令自己满足,它喜爱收集人类的灵魂,改造它们而不是以破坏它们为乐。 它活得很长久。 等到魔法浓度无法支撑天堂与地狱的存在之后,世界秩序崩塌又重建,它仍然过得很好。我想它肯定还活着,不过我有很长时间没再听到过它的消息。 至于那时候,那个月圆的夜晚,当然,彼时它是一位赫赫有名的魔王。 “这儿是您的领地?”我问道。 它笑了笑:“我现在是一位人类伯爵。所以,是的,这是我的领地。” 它非常美,且永远是那副体面的样子,打扮成人类的贵族。我甚至从未见过它原本的模样——也就是,恶魔的模样。它的美总是太过、绝不追求平和,连身为同类的我都不免要心动。 “那么我就是爬到了您的树上了,我需要向您纳税……之类的么?” “不,不用。”它将披着的外袍抖落一下,掸掉上面的露水,优雅得不可思议,“我感到有天使在此地久停,于是过来看看,却没想到会看见你您。我很久没有见过您了。我以为您侍奉着谁,或是陪伴在地狱之主身侧。” “并不。我只是随处游荡罢了。”我如实相告。 “想必您过得十分愉快。” “无论如何,自然是比不上您。”我笑着奉承,心里则并不真这么认为。 “以天使取乐,这可不容易。” “我没有什么深谋远虑,做的也总是目光短浅的小事。” 它用那双鲜红的、恶龙般的眼睛将我打量。始终挂着宁静的微笑。他们总说它会是下一个大地的主人。它的确强大无比。 我向来欺软怕硬,因而自然不欲与其继续待在一处,在赞美几句此地的风光后,便很快从它的领地里溜走了。 - 遇到恶魔当然不会是好兆头。 倒霉的是,似乎对我而言这条规则也没有例外。 在那个月圆之日后,我有好久没能再见到令我心心念念的小天使,我倒是去人类的村镇里寻到了那只小狼人,从她那儿找来不少乐子。她的母亲是人类,被狼人强暴而生下她。 最开始她的母亲每到满月之日,就将她用铁链拴在地下室里。后来她的母亲死了,她很难关住自己,总会不由自主渴望奔跑在月光之下,而这很快引起了邻人的恐慌。于是她便开始四处流浪。 我和她说,若无意外,狼人的寿命是很长的。虽说不是不老不死,但也远比常人要长。 她似乎并不知道这一点,在听我这样说之后,露出不可置信的痛苦的表情。 “我还要忍受那么多年的痛苦吗?” “你为何觉得自己痛苦呢?” “我与常人不一样。我永远也不会有故乡,永远也不会有家。我甚至还可能伤人,最终做出渎神的事。” “这倒也说不准吧。”我摩挲着下巴——我装扮成一个年轻的占卜师,蓄一层羊羔毛似的短短胡须。 她摇摇头,低头望着自己的身体。 平心而论,她还算是个不难看的姑娘。uu看书 .uuanshu “这世上有着各种各样的群体,没准哪天你就流浪到了一个狼人们共居的小村庄。完全不必为此沮丧。”我建议道,“因为你是一个虔诚的教徒,而教义不允许你们随意处置自己的躯体和灵魂,显然你便走不了向恶魔效忠,或是自杀的道路。” 瞧啊,恶魔也不是纯粹的混蛋,当它们无意作恶的时候,也会提些中肯的意见。 “您说,上神为何要创造狼人这样可怕的东西?是因为它们有罪吗?是因为它们曾在很久以前触怒过他吗?” “我想不是。”我并不打算向她解释太多,因为我扮演的角色也是切翁的信徒,“并且我认为狼人不一定是上神创造的东西。你想,你们似乎并不受到他的庇佑。” “可是上神创造了世界!他创造了天地、风雨,然后创造了植物、动物和人。” 这种说法,无疑是人类对切翁进行神圣化和传说化后的结果。 我有些怜悯地望着她。但我还是不打算说得更多了。 ——关于那些“不死族”不可归的家、关于日渐散逸的魔力源流,这些事情与她是无关的。她的思维是人类式的思维,她在意的是自己能否获得爱和家园,能否与人类群体的普世价值观相适应;她不是不死族,因而她的快乐和期望也与我们不同。 至少那时候我这样认为。 “无论如何,我祝福你,小姑娘。”我说。 当然,恶魔的祝福从来是无用的东西。我也只是这么说一说罢了。 章101.迷途者 他似乎终于又被发配了任务,来到大地上了。 当我感知到他时,我便快速穿越这片大陆上的山川河流,化作黑色的鹰隼、大雁、野马、羚羊、鲑鱼、鲟鱼,轻快地穿梭于森林和草原。 越是变幻更多的形态,随着快速朝前,我的心情也越发愉快起来。不必思考,而单纯为了一个目标不断前行,实在是再令人舒畅不过的事了。这是十分不求“上进”(会被兄弟姐妹们嘲笑)、但无疑令我自己放松愉悦的状态。 总体而言,我还是很容易沉溺于“他物”的状态之中并获得乐趣的,因而我不是那么容易感到无聊乏味。诚然这种娱乐方式也有缺点,比如现下,我就因为过度沉溺于将精神带入他物,而忽略了恶魔应当有的敏锐感官。 当我作为一头黑熊闯出森林而来到山壁边时,我一边甩落身上的落叶与枝干,沿着崖壁的边缘朝前走,抬起头找寻他的位置。他就在不远处了,我能感觉到黑色的契在往我的心肉里紧扎、晃动——然而我随后注意到,他的身边还立着另一只天使。 那只天使真是美丽非常,刺眼夺目,身份尊贵无需多言。 他的光圈是那样明亮,连眼睛都如同冰冷的星火般,随着眼皮的阖动而闪烁;他的背后有三翼白色翅膀,手中的圣枪环有三道明光。无疑,位于等级相当之高的天使长之列。他大概是偶然途经此地,旅行巡视四方的职责。 我知道自己要遭殃了。 但既然他已将那对耀耀如星的眼睛转向我,再退回树木阴影中去未免不妥。 怎能拂了美人的意呢? 再说,我也没什么值得太害怕。 “我已看穿你邪恶污浊的原貌。在吾主之眼所至之处,隐藏真身乃是罪。”他扇动羽翼腾悬于空中,将长枪指向我。 我依从他的话,便回自己原本的样子,甩动尾巴,并俯身行礼。 我做作地、识时务地低下头:“我无意间途径此地,显然是冒犯到了二位,妨碍了天使在凡间的工作。” 我毕竟没有能力与大天使争锋。换做是艾瑞纳那样的魔王,若它在领地内遇到三翼天使长,恐怕就不会如我这般态度恭敬了——至于领地,对恶魔来说,所到之处皆可算是自己的领地,全凭本事大小划分方圆半径。 这样说完,我便准备后退。 他抬了抬手,顷刻间斩下我的一条手臂。 “这是予你的惩罚。”他说。 尽管十分想问一问是谁给他的权力来审判我,依据的又是什么条律。但毕竟不该与比自己更强大的存在理论,因而我便只是笑着低头致歉。 “若我有力,本该消灭污秽。”大天使尽管依旧面无表情,却似乎心绪很是沉痛,“然而你的罪恶之深非我所能洗涤。汝之现身乃罪。” 简而言之,他尽管强大于我,却还无法轻易杀死我。 为此他很痛心。 “出现在您的面前,实在是我的失礼了。”我当然唯有道歉。 我弯下腰,将自己那只被斩落在地的手臂捡起来。 大天使的圣枪就是非同凡响,威力可怖。这样想着时,我的目光不知为何挪到了大天使身后,看向他。长袍遮住了他的脚踝,便也遮住了黑锁链,令我有些失望。 当我开始往回走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想的——我顺手将那条手臂凑到嘴边,从手腕处开始啃咬起来。我必须承认,我已经记不太清楚自己的味道如何了,总归不会很好吃,大概就是一股血腥味,以及魔法粉屑的砂砾质感。 然后,我的左臂也落到了地上。 ——握着我的右臂的左臂,“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这会儿我确实有些被惊讶到了。毕竟一条手臂都不给我留,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那大天使冷冷开口道:“‘同类不得相啖’。大罪,予以惩戒。” 听他这样说了,我才堪堪想起来,在人类撰写的《神圣经典》中,有一章节是讲述上神切翁如何给予了人们种种法条。那些法条单独列成一部《戒律》。《戒律》里似乎的确有这样一条规则。 而天使被赋予的职责,便是不允许眼前发生的任何罪行未受惩戒。 “吃自己也算吗?”我不禁笑起来。并且理解到自己为何会故意将自己的断肢吞下肚子——或许触怒天使已经成为了我的本能反应。或者说,恶魔生来如此,要触犯所有的规则、戏弄一切规则的保护者。 显然,我的确触怒了这名大天使。 我需要赶快离开了。 我一面笑着屈膝行礼,一面往后退。在掌底触碰到松软的风化岩壁时,依旧不停止,然后一步踏下悬崖。 这是一道很深的峡谷,底部有溪流,我坠入了溪流之中。 一旦离开天使的视线,他们大抵就不会继续纠缠:因为《圣典》中如此描述天使,“摒除所视所察的一切罪”;隐含意义是,至于“察”不到的,不必予以理睬。 我沉在河底,躺在河床上,从水底仰望波光粼粼的河面。 从两肩涌出来的血液渗入流水之中,染出一片黑雾。 这是谷底的溪流,黑暗而清澈,在这儿能更加清晰地看到光线是如何造就景色。 我从嘴里吐出气泡,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或许我有些累了,渴望睡上一觉。 或许我兴奋过头,难以恢复平静。 有银色的鱼群从我上面游过,一尾,两尾,三尾……我猛然张嘴,咬住了一尾,没有咀嚼几次就咽下。滑腻的鳞片与尖而脆的鱼骨,我品尝着这条活物,uu看书.ukasu.co 感受它将死的肌肉在我腹中跳动。 鱼血从齿缝间渗出来,是一种明艳的浅红色,与我染出的那片黑雾混杂在一起。 到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在从他的圣枪中体味到疼痛后,过了这么久,我终于回忆起疼痛并非“好的感受”这一要点。 疼痛的意义在于让感知者规避危险。因而它绝不是“好的”。 然而我却以此为乐,实在是荒唐到连在恶魔们之间也十分罕见。 无聊是可怕的事,会招致死亡。 我再一次为死亡感到恐惧,这种恐惧来得汹涌,却又习以为常,以至于没有丝毫引起关注的必要。 不过我并不想死,这一点我是知晓的。 我继续躺在那儿,枕着柔软的沙石和水草,在水底无所事事地思考。 我忽然听到一阵风的声音。那声音来自水面之上,令我感到熟悉。 我眯起眼睛,看到踏在粼粼水波上的模糊身影,听到了铁锁撞击的沙沙回响,感觉到被翅膀震起的层层涟漪。我确认了是他在这条溪流上找寻什么东西。 我朝上游去,冒出水面,张嘴咬住他脚踝上的铁链。假装自己是一条木讷的大鱼。 他低着头看向我。在短暂的惊讶后,露出了几乎像是欣喜的表情。 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或者说,我不愿意知道他为何如此。可我为何不愿意? 不管我的心里如何做想,我还是冲他笑起来。 章102.欲求未曾渴求之物 他的双臂伸向我,将我从水中捞起来。我没有手臂,的确像鱼,翅膀则是鱼鳍,湿漉漉地往下滴水。 说实话,我真喜欢自己不是自己的时候。 天使带着我往岸边缓缓飞去,我感觉自己像在体验《神圣经典》中被神使拯救的难民的待遇。也因此,我怀疑他是不是疯了。我怎么看也不该是可怜的人类。 “很痛苦么?”他问我。 “很痛。”我如实回答,“但谈不上痛苦。” “那位大人已经离开了。”可他仿佛还是认为我很痛苦,因而声音非常柔和,简直是莫名其妙,“我才来找……你本该逃得更远。” 他将我放在溪流边的石滩上,然后并没有离开,甚至没有抽走双臂,而是接着用他那对洁白的翅膀环抱住我。此时这种贴合没有丝毫痛苦,甚至含有神佑的祝福之赋,我想不到天使还有这样美好的一面。 我试着亲吻他,并用已经长出骨骼的双臂拥抱他。 他没有拒绝,他的皮肤也没有变成锐利的光刺。 那之后我坐在被阴影覆盖的峭壁边,而他收起了双翅,翅羽叠在我的脚背,仍然趴伏在我的身上——这样他就不必面对自己接触到了土地的这一事实。也或许,触碰并非泥土的大地,对于天使而言便不算是一种“罪”吧,我不太了解。 恶魔比天使的平均体型稍微大一些,这让我感觉到安全(虽说没什么道理)。 我用已经差不多生长完全的手臂箍着他的腰,揽住他。 “年轻的天使,如今你太堕落了。”我对他说,说得很轻,很温柔,“你被魔鬼引诱,耽溺于躯体的欲望。” 我们的脸挨得很近,我能听到他还未平复的呼吸。 他那双蓝色的眼睛显露出惊讶,似乎在指责我。我当然理解,我说这种话,就像是赌场老板指责自己的客人们是十恶不赦的大赌鬼,活该下地狱一样。 但他又清楚我说的是对的。 “我从你们的神那儿把你偷到了手。看样子,以后我应该改名叫‘盗窃者’。” 我用手指梳理他的长发。天使的头发如同有雾的清晨,阳光穿过枝叶而形成的光丝。他们被塑造得毫无道理。律法的执行者,有何必要如此漂亮呢? “你有名字吗?” 他摇了摇头。 “你们的父太懒了。他是不是只给大天使取名字?我看光是那样也让他绞尽脑汁。”我笑了起来。 “你有名字么?”他问我。 “我有。”我说,“我是‘小丑克劳恩’。我也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但恶魔都会想办法给自己找一个名字。没有名字该怎么区分彼此?可以说如果没有名字,我也就不是我了,我可以是任何其他的东西。” “克劳恩。” “嗯。”我轻轻地应了声。 我伸手撩开他的衣袍下摆,用手指勾住那条箍在他脚踝上的黑色铁链。 无论我用了怎样的力气、施予了怎样的魔法,它都纹丝不动,锁环与锁环安然相扣。最后我甚至撬掉了三片指甲,唯有放弃。地狱之主的造物不允许我的质疑。这份强势和决绝,必定是我没有的东西。 我甩甩被火星烫焦的手指,无可奈何。 他看着我做这一切。 我怀抱歉意对他笑了笑。 “你要知道,恶魔就是这么一种连恶魔自己都觉得难以应付的糟糕家伙。我们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从来依凭兴趣,不计后果。” 他没有说什么。 - 在那个时代,时间众生皆愚昧,大地上到处是无主之地。 我与世界可以自由地相爱相憎,我啜饮受苦者的泪水,看遍世间的死亡。 而唯有他是那样独特。 我追寻他,渴望他的所有反应带给我的任何乐趣。我本来没有什么理由停止自己在做的事,可我还是遏制住了自己的双腿和翅膀,要它们别奔跑飞舞——我不再去找他了。这是一种煎熬。而且又没有确切的理由说服自己,因而更是一种煎熬。 有一天清晨,游荡在天地间的黎明的孩子来到我面前,问我是不是看中了一只天使。自从切翁神将他们归于麾下后,这些小小的生灵从古神变成了吵闹的孩子。 我对他说了真心话,说了我渴望拥有些什么的真心话。 光明的孩子嘲笑我。他们不能理解何为空虚,也从不害怕。神祗大多都是如此,在我看来没心没肺,他们的生活遵循另一套规律。 作为恶魔,行恶是能是我快乐的消遣。而现在我沐浴着眼泪、屠戮无辜者的心血,在人间塑造了一个无头鬼魅弑杀游人的传说,借此排遣无聊,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会死——因无聊而死。 出乎意料的是,“审判日”很快到来了,比我以为的还要更早一些。 数百年来,魔力正在逐渐加速散逸,所有来自彼世的生物终于都意识到这一点——即此地到底并非恒久乐园。 而神许诺给信徒的,正是众生安乐的彼方乐园。 天堂崩塌的那一天,天堂的主人开启了高空的裂隙,带领自己的扈从回归“故土”——那天所有死去的灵魂都在天堂高歌,那是吹响了号角的末日。 对我而言? 我并不想同某些兄弟姐妹一样渴望与天使一样穿过那道裂隙,“我不欲归乡”。 而且眼看着它们被天之主的光辉和天使的箭雨射穿,我知道天堂的主人并不会给予我们这样的机会——或许也是真的力有不逮:聚集千年的信仰才得以短暂打开裂隙,这与之同行的资格是至高嘉奖,唯有虔诚者能够享用。 我的兄弟姐妹依然前赴后继。 我甚至发觉艾瑞纳也在那些奔涌而上的异教徒中。它是那样强大,羽翼几乎是铺天的雷云,却仍被金光制成的锋刃扣回大地。我从不知道艾瑞纳也会有如此无力、如此不甘的时候,它的痛苦具现化为瘟疫和蝇虫,所过之处万物凋零。 在天际那道光芒消失,uu看书 .uukans 而兄弟姐妹们烧焦的尸骸碎块带着滚滚浓烟从天空坠落时,我坐在旷野上观望这场戏剧。 这当然是一出恢弘壮观的历史大剧。看了绝对不亏。但我实在没有打心底里感到兴奋,只是无精打采地鼓掌。 然而,这件事本质上在最终带给我以幸福,彼时我的确没有丝毫意料。 彼时我把手掌按在胸口,感觉到心在震痛。 我意识到自己永远地失去他了。 我本以为“天之主”不过是个玩笑之称,可现在却真的夺走了属于我的东西。 在我漫长的生命中,我本以为可以永远(愚蠢的词语)在与他的纠缠中获得快乐。但是天堂的主人却夺走了这份乐趣。 我突然明白了仇恨是怎样一种情感。 像岩浆在身体中翻滚并缓慢凝结。 但我还是表现得很平静。 若是因无可奈何之事抓狂,未免显得滑稽而无必要,是浪费力气。 但我毕竟还是伤心了。 我把自己变成一个人类小女孩儿的样子,在孤寂的空旷中顾影自怜。 我以人类的模样,便可以更加自由地大哭大笑、手舞足蹈,脚趾陷入泥中,又用草叶制作衣裙。我一时沉迷在这种扮家家酒的游戏里,逐渐忘却苦恼。 突然,一把光枪从天而降,刺穿我的足心。 月辉笼罩孩童沾满泥水的瘦小身躯,真如人类所画的天神受恩绘作。 我抬起头,看到天使高贵的面容。 章103.切莫与恶魔同游 我再一次仔细地、专注地凝视他,就如同初次见面时他将我钉死在礁石上。 他的羽翼已经丰满、双目的颜色如同青天,他看起来像冰和大理石,并且比从前的任何一次更为哀恸。 “你怎么——” 你怎么没能离开? “你被你的神落下了?”我由衷地感到惊讶,过于惊讶甚至近乎愤怒,我比自己所以为的要更加投入,“那条通道已经关闭了!你迟了!” 他的羽翼停止扇动,双足缓缓落到地面上,第一次接触到铺满泥土的大地。 他伸手握住圣枪,将它拔起。 他的眼睛注视着我。他悲伤而平静。 “从今往后我没有了主。”他说,“我不会允许你背叛我。” 有一瞬间我觉得十分可笑。恶魔如若不背叛、不作恶,又怎么能被称为恶魔? 啊……原来如此。如今他是坠了天的天使,如今他背弃了神,而这是因为我。 我被深深地、深深地感动了。 甚至比他第一次以枪刺穿我心时更为感动。 我的身子在疼、眼睛在疼,心也在发痛。 “我永远不会背叛你。”我察觉到自己的狂热,甚至觉得自己在撒谎,“我为你奉献一切,只要你不离开我。” 我会因他的牺牲而获得了幸福。 我变回自己原本的样子,朝他伸手。我长着令人类畏惧厌恶的羊腿与箭尾,有着漆黑的指爪与尖锐的双角。 他没有动,于是我的手触碰到他。 我轻轻将自己靠近他,最终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布满光刺,令我浑身疼痛。这使我意识到他是多么的恐惧,恐惧于他做出的选择,以及他选择的对象——我。 最终,他将头靠在我的肩上,深深叹息。 “给我取个名字吧。”他对我说。 他将他对父之神的爱,转移到了我的身上。为此,我宛如陷进了席卷一切的飓风中,不知所措,但同时又非常快乐,以至于再也没有想过要去死。就这样过去了一百年、两百年、两千年……我分不清楚是他无法离开我,还是我不能失去他。有些时候,我认为这是同一回事,有些时候则又不然。 - “克劳蒂亚小姐,您是否有在听我说话?”苜蓿困惑于对方的走神。 他将身子探过去一些,再次唤道:“克劳蒂亚?” 漂亮如人偶的女人兀得复活过来。她抬起头,下意识握紧手指,指甲划到沙发扶手,在布料上刮出一道白痕。她收回手掸一掸。 “你刚才说了什么,小巫师?” “我问你们的归途是否顺利。”苜蓿看着她,顿了顿,说道,“我真的从来不知道您也会走神。” “为什么我不能走神?”克劳蒂亚交扣十指,挑起眉毛,谴责对方的主观臆断。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恍惚的神色,像是刚从梦中醒来,“当然,我的确不该如此。刚才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很久以前的事?” “我的事情,对于你们这些孩子来说都是‘很久以前’,不是吗?” “……那倒是确实。”苜蓿被堵得无法再问。对于巫师来说,问不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无论重要与否),实在是人生一桩大困苦。这也是为什么他之前很少打听恶魔与天使的事。 克劳蒂亚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含着笑打量他。 “好了,说回你问的。归途当然顺利,除了你的脸色惨白到让我担心你会得热病而死。像那些几百年前的迁徙者一样。” 不管怎么想,脸色惨白也不是热病,而是魔力重度流逝的缘故,或许还有晕车。 “好在那位小哥挺有照顾病人经验,帮你掐掐人中、抬高头部,算是续了段命吧?”克劳蒂亚说,“谈到这个,你应该也有猜测,关于我为什么希望带一个人类一起同行。” “本来我以为您需要有人帮忙,后来我猜测您是想要找一个‘祭品’。但是目前看来,您只是需要一个人照顾我。因为您已经打算好了要让我成为您的‘燃料’。” “感动吗?” 克劳蒂亚睁大眼睛冲他眨一眨。 “不感动。” 克劳蒂亚无视他的否认,继续用甜丝丝的声音说话,还用手捧着脸:“你猜对了三分之二,值得表扬!让我来亲你一口。” 苜蓿举起一个枕头拦在脸前。 过了一会儿,在枕头后闷声闷气地问道:“还有一个‘一’是什么?” “‘祭品’。”克劳蒂亚回答,“或者应该称为‘牺牲品’。” “所以您一早知道那里存在着‘修格斯’。” “我不知道它们被叫做什么啦。总之我知道有活物在地下城里。我当然想要尽量避免与它们斗争,事实上第一次我就已经遭遇了它们的袭击。它们对一切活物都很感兴趣,连像我这样的恶魔都觉得可以下肚,简直是莫名其妙。” 克劳蒂亚叹了口气,接着说:“不过我独自一个人可以跑得很快,所以不在意它们如何追逐我。而且等到我进入最深处的大厅时,它们便不再追击了。” “原来如此。您是怕带着我这样的累赘,会没办法在抵达地底前躲避袭击。” “差不多就是这样。”克劳蒂亚颔首,又说,“但还有一点,我觉得如果看看它们究竟如何进食,并将食物转化为能量,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这下苜蓿哑口无言。 她则自顾自说下去:“可惜你带来的人类似乎不太方便随便丢弃。既然这样,那就减少一出戏目也无妨。” “等一会儿。您会预料到遇见修格斯,也就意味着,您之前就应该走到北面去,看到过那具龙骨了,是吗?” “对。所以既然不能携带诱饵,我本来就想着不必再去挑战修格斯,并捡拾龙骨了。” “如果是如此,您刚才就又撒了谎。您不是因为害怕修格斯而要带一个‘牺牲品’,而是期望能够踏入它们的领地抢夺龙骨,所以才需要‘牺牲品’。” 克劳蒂亚不置可否。 “可是您虽然说着打算放弃,却仍跑到那座城市的北边,去挑衅修格斯?”并且招致了很有可能覆灭众人的灾祸,“您甚至还要带我去——我是一个人类,手无寸铁。” “唉,我希望能和你分享这个有趣的发现。你都没见过龙呢,多可怜!” 苜蓿的反应很快。 “但是在我看来,您大概是觉得另一样东西更加有趣——当我发现修格斯到来时的那种惊恐表情,”他说,“我当时真的怕到恨不得两眼一闭直接去死。您或许不能理解,它们是旧神信徒的造物,拥有摧残一切精神的力量。我如今回想起来,依然……” 克劳蒂亚看了他一会儿,摊摊手。u看书 wwuanhu 她显然无法与苜蓿感同身受。 她开始抱怨。 “因为你居然隔了那么几个小时就需要睡觉,我一个人实在太无聊了。就像是一个活泼开朗的捣蛋鬼被关了禁闭,就像是提枪上阵的前一秒却被迫穿上裤子!我在无聊的时候可顾不上原本定下的计划。而且——龙的骨头,听听这几个美妙的读音。” 她猛地扑到他的床边上,与他对视,一字一顿地说:“龙的骨头!那样有趣的东西,你难道不想要吗?” 苜蓿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会儿。 说实话,他真的讨厌和恶魔交谈。 每次与恶魔交谈时,他就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异常——而不同于常人,这种感觉是令他感到恐慌的。这与穿着打扮特立独行、说话谈吐古怪、相貌奇特怪异都不同,是一种似乎触及到本质的“异样”。 苜蓿一向有意避免这种感觉。 而恶魔或许是发现了他的这一倾向,并且认定这是可以用来挑拨玩乐的缺陷。 “好吧,我承认。”最终他回答道,“您说得很对。” 恶魔再次获得了胜利。 如此一来,关于南亚美利达洲雨林遗迹事情也就告一段落。 然而令苜蓿觉得很奇怪的是,自己不知为何,有种似乎是自己帮助了她——克劳蒂亚,一个恶魔——这样的错觉;就好像是帮她抓住了原本可能会丢失的风筝的线。如此一来,他又不知为何,觉得这趟旅程也没什么不好。 这是他的优点。 章104.黄昏公园 sk市,黄昏时分的公园人潮涌动。 公园位于地铁站边。每到傍晚和周末,会有许多孩子和情侣在那里玩闹、散步。 公园中有被复古环形矮墙包裹着的喷泉,所以被所有人叫做喷泉公园。 喷泉公园有名字,在所有地图上,被叫做“第五大道公园”,是正经而无趣的名字,完全没有喷泉、幽灵、松鼠、小孩、古怪女人等任何要素体现——而这些是实际存在的——所以,不如还是叫它喷泉公园来的恰当些。 苜蓿在长椅上坐下,望着一只漂浮在喷泉水面上的黑影。 那是一个孩童模样的幽灵。 苜蓿有一阵子没来过了。他没变,公园也没有。他手里拿着咖啡,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用厚厚的围巾把脖子到鼻尖全部围起来。天气已经开始转凉。 距离他们从南亚美利达洲回来,又过去了半个多月。这半个多月里他一直在家静养。 盖瑞·克奈恩来看望他,并把寄养在他们家的那只黑猫替苜蓿带回来。 孟买猫当然没有发表任何关于想念他的言论,但它无疑挺高兴,在他的裤脚边上蹭来蹭去,并用爪子拨拉苜蓿带回家的那截龙骨头玩。 想到这儿,苜蓿留意到外套上沾着几根猫毛。当他试着将它们拈起来时—— “您在看什么?” 突然,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在他和那个奇妙的女人之间,对话总是这样开始。 “蓝欣存小姐!”他惊讶地回过头。 女人转过身看着他,那张带着些许少女感的、清淡的东方式面孔上露出笑容:“好久不见了,李先生。” 他将围巾拉扯下去,看着她在身边坐下。 “我一直很担心您的安危。”苜蓿说道。 “啊,您是读过关于‘渊洞’的报导了,是吗?”女人披着针织外套,穿着针织裙和羊皮短靴,看上去很温柔自在,不像是遭遇了什么事故。 苜蓿点点头,当然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经历:“我有看到新闻里披露的那些事情。那个邪教组织的领导人杀了许多人,而且他们组织还有强迫女性的……一些可怕行为。” “是啊,我也看到了。真可怕。” 她忧虑地皱起眉。但这是因为看到了世间苦难与邪恶而流露的无奈神色。 看到她那样放松的样子,苜蓿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看样子您没事。那就好。” 女人似乎这才明白了苜蓿的意思,冲他笑起来:“不用担心我的。我连那个邪教组织都还没能加入,走到门口时就遇到了园园,然后被她拽回家里去了。” “您的朋友不允许您加入?可您不是说……” 当时,女人在喷泉边向他诉苦,说自己的朋友居然加入了古怪教派。 蓝欣存把头低了些,说:“真抱歉,是我自己瞎猜的缘故,才会害得您也和我一起担心了。其实并没有什么。而且园园是因为‘我’,才会加入那个邪教的。” 令人听得一头雾水。 “为何会这样。可以与我说说吗?”苜蓿轻声问,不带有咄咄逼人的探寻意味。 她也注视着喷泉,似乎在看那只随风轻轻晃动的幽灵。 “我认为李先生你总是在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终于,蓝欣存说出了这句话。 她的视线移向公园门口。 在他们正对的公园正门,那儿站着一个幽灵,它与其他幽灵不一样,因为它把自己的头颅抱在怀里。 它怅然地倚靠在公园入口处的石柱,它或许看着公园之外,或许看着公园之内,用那颗被抱在怀里的头颅。那颗头颅或许是被它自己拧下来玩,又或许是生前被人一刀砍下之时,它伸手去接并接住。 对于苜蓿来说,这依然只是平凡的景色,但换做另一个人,便会感到些许恐惧。 苜蓿清楚蓝欣存早晚有一天会指出这层异样,不然她不必坐在他身边。这座公园虽然热闹、拥挤,但绝不是没有别的空位。 他陷入短暂的沉默 于是蓝欣存又说:“您认为那些东西是什么呢?是我们疯了,还是别人疯了?” 她仍然非常平静。这使得苜蓿也得以维持平静。 “那不过是频率不同的声响,我们也不过就是52赫兹的鲸鱼。发声频率正常的鲸鱼比较多,并不意味着你和我就是疯掉的鲸鱼。”斟酌言辞后,他如此回答道。 科研人员曾在公元1989年时发现过一条52赫兹频率的鲸鱼,并为她取名为爱丽丝。正常鲸鱼的频率只有十五到二十赫兹,因而她在其他鲸鱼看来如同哑巴。 苜蓿年轻的时候,时常回忆起这个故事。 这是母亲告诉他的故事。 母亲说,如果他是个女孩儿,她本想让她叫做爱丽丝。 但没有办法,他生下来是男孩,而爱丽丝毕竟过于可爱甜美,最后只好取了爱丽丝对应的男性名“安德里亚”。 所以他既是苜蓿·李,也是andrea·lephin,取决于认识他的人母语更为接近汉语还是英语,但后者对他而言还意味着从前拥有过的家和童年,因此他不再喜欢使用这个名字。 - 蓝欣存听完关于52赫兹鲸鱼的解释,没有说什么,但是神情柔和。 她接着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园园是我从小学开始就认识的好朋友。”她笑了,“这样说不太正确,其实我只有她这一个朋友,从那时到现在仍然如此。我不是一个外向的孩子,不仅如此,在别人眼里还神神叨叨的。初中的时候,母亲甚至送我到疗养院住过半年。哎呀,和您谈这些无聊的事情真的不要紧吗?” “您愿意告诉我您的故事,这让我很高兴。” 女人又笑了。她似乎很爱笑。而且和克劳蒂亚那种装饰性的笑容不同,女人的笑容丰富生动:“您读过关于苏卡多的、旧神体系的小说吗?” “您也喜欢那些小说?我读过很多。” “那太好了。既然这样,您或许会更容易理解。” “为何这样说?” “我认为自己是一个那些故事中所谓的‘易感者’。”她偏开视线,盯着地上的阴影,“我会做一些很奇怪的梦,梦里我超脱了自我。在我的小时候,我甚至会在清醒着的时候突然陷入幻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大家都有这样的经历,于是就与父母、老师、同学们谈起自己梦境。” 苜蓿大致知道了这会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她继续说道:“当然,我被当做了喜欢用撒谎吸引他人注意的孩子。再后来,我被当成疯子。而唯一不会否定我的人,就是园园。她知道我不会撒谎。但尽管如此,她不能确定我的噩梦是因为精神疾病,还是真的源于真实。” “所以……” “对,所以当她看到那个邪教的宣传后,认为与我梦境中所出现的神明、教派和故事背景十分相似,于是就想要加入。” “她是为了您。” “对。她知道我的恐惧和痛苦,希望能够通过种种方式帮助我。从小就是这样了。我住院的时候,她来看我,给我带来各种书籍和礼物。是她告诉我,世界上有不少人和我一样,而且他们把自己的经历写成故事。后来,我也试着书写,通过创作不属于我自己的故事,我开始获得了自由。” “您写作?” 女人有些羞赧地点了点头:“园园是我的责编。说来惭愧,前段时间我总躲着她。所以才会没弄清楚她打算做什么。u看书.uukansh ” “她最后发现那个邪教对您并没有什么帮助,是吗?” “是的,所以园园在参加几次集会之后,也就不去了。而且因为截稿日期将近,她搬到我的家里住,我连续一个月连家门也没有出过一步,总算按时完成了。” 原来如此。 难怪从那天之后,苜蓿就没在喷泉公园里见到过她。 闹了半天是场误会。 不过,是一场结果很好的误会。 “李先生。” 苜蓿转向她。发现蓝欣存一边看着自己,一边露出了有些狡黠的笑容。 “怎么了?我的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他有些脸红。 蓝欣存朝他挨近一些,轻声说:“我在梦里看到您了。” “梦里——” 梦里? 她接着说:“我在梦里看到了与您很像的冒险者。他走在深深的地道里,走过我曾梦见自己居住过的街道,又走到了召唤众人的古神的附近。” 于梦中所见真实…… 她是真正的“易感者”,真正的“灵媒”。 女人收回身子,重新靠在长椅椅背上。她长长舒了口气,心情愉快地跺了跺穿着羊皮短靴的双脚,站起身活动肩膀和脖颈。 “很高兴与您再次见面!”她说,“以后我又会每天到这儿散步了,非常期待再次见到您。” 在这黄昏的公园里,似乎一切回到了正轨,回到了日常的往复之中。 苜蓿喜欢这种感觉。 章105.她的女儿们 卡捷琳娜回到sa市去见她的母亲。 她走在这座年老与年轻同时存在、各自生长的城市中。sa市是古代希尔维帝国的首府,被称为“中央格登”。这儿有着几千年历史的街道和城堡、教堂,也有不知几天前突然拔高起来的大楼,和延展向这个国家各处的发达道路。 她走过古老的石砖路,绕行到一栋栋复古式建筑的阴面,并找到那个通往地下的入口。 母亲现在居住的地方,是古时候王城大贵族储存冰和美酒的地窖,往下一直挖了三层,有两道门。卡捷琳娜这次走的是正门。 走正门的话,就会遇到她的“姐姐”。 平地而起的装饰性黑色铁栏,绕过它们便来到一道石砖砌成、朝下延伸的矮阶,墙上则用霓虹灯管圈出几个闪亮的大字,分别用英语、中文、印度语、法语、西班牙语和一些别的难以辨认的字母,写着“乌鸦蓝”。 这是一家小酒吧。也是地窖的第一层。这家酒吧是内战结束、希尔维共和国建成之后开设的,说不上古旧,也谈不上新。在几次装修后拥有了十分后现代的混乱风格。 而她的姐姐就是在这里工作。 她的姐姐在这儿被大家叫做“苏西”,做侍应生,偶尔也唱歌跳舞。 “卡捷琳娜!”她推门进去后,苏西就张开手臂朝她走过来,并用力抱了她一下,“你可有挺长一阵子没来了。” 接着,苏西又说:“不过妈妈大概也不会觉得这点儿时间算是‘长’。” 卡捷琳娜微蹙着眉,带着哭色似的笑笑——她的笑容总是这样——望着苏西的脸。 苏西带了猫眼美瞳,头发染成姜红色。因而她们看起来便不是那么相像。 现在是傍晚,店里客人不多,都是些熟客。他们向着苏西和卡捷琳娜轻轻挥手。卡捷琳娜知道,他们大多是妈妈和苏西的“眷属”。 “我请你喝杯好的。” 这么说着,苏西便拉着她往吧台边上走。 苏西绕到柜台后面,卡捷琳娜看着她打开冰柜,从里面取出一只红酒瓶。那只瓶子上的标签已经被撕掉了,转而贴上写着苏西名字的便利贴。 苏西将里面的红色液体倒进一只威士忌杯子,而不是红酒杯。 卡捷琳娜端起来,果然闻到血腥味。 她喝了一口。 “怎么样?”苏西笑着问她。 “什么怎么样?”卡捷琳娜没有尝出什么不同。 苏西将她那两根画得又弯又长的眉毛朝两边挑高:“这可是一个变态杀人狂的血!刚巧在他被警方抓住的前一天,被我搞到手的,是很少见的收藏品呢。我打算把它们冻起来做成钻石的形状。” “可是尝起来……” “真是不懂得欣赏。”说着,苏西将威士忌杯握住,昂起头一饮而尽。 在吧台灯光的照射下,可以看见她锋利的牙齿。 她伸出舌头舔掉沾在牙齿上的红色血浆:“好了,我带你去见妈妈。” - 她们的妈妈住在最底下、装置冰块的那一层。 当然,现在已经没有冰,并且通电通水通信号了——是一个别具氛围的地下王国。 话是这样说…… “妈妈好像不在客厅里。”苏西推开门看了看,里面只亮着一盏昏暗的顶灯,周围散发出香油燃尽的淡淡木汁味。 这儿是卡捷琳娜初次来到这里时曾经进入的房间。 颜色厚重的壁纸,花纹复杂、柔软厚实的地毯,古典风格的长榻,一盏盏石制灯罩的落地灯……一切都是那样黑暗而神秘。 她的母亲通常会在这里招待她的孩子和其他眷属。 苏西带着她往更里面的廊道深处走去。 “妈妈?” 苏西来到最里侧的一道门前。她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拉开。 那里面同样是没有点亮灯的。然而显示屏的冷光则闪烁不停、一片暖色。 一个个被鲜血染成红色的纸团丢在沙发边。 “妈妈?!”卡捷琳娜惊讶地冲上前几步,又在沙发背后骤然停下来。 她注意到显示屏里在播放的是什么: 英俊的青年将广袖一挥,伸出手接住白衣女子,抱在怀中,说道,“如果不是知道你要嫁给我,我又怎么会从那样的地狱里爬上来呢?不要再逃了。我倾慕的人一直是你!” 嗯…… 嗯? 这不是最近正在放映的中国古代背景爱情题材电视剧,号称什么演员阵容华丽、原作销量百万的绝世虐恋? “卡捷琳娜?”母亲温柔迷人的嗓音响起来,但是带着一点鼻音,“原来已经到这个时间了。抱歉,没能好好招待。” 说着,她的母亲回过头看向她们。 这下子卡捷琳娜也弄清楚那些纸团是什么了。 母亲的脸依然美貌惊人,但原本苍白的两颊此时却划满了道道血痕,脖颈上还有一大片没能擦拭干净的红色。 所以,她是在边看偶像剧,边为剧情而大哭流泪。 她面前的茶几上还放着一种切成小块的血果冻,大概是当做零食吃。 卡捷琳娜顿时惊到无话可说。 这个女人身穿古典哥特风格蕾丝睡裙,活脱脱从画中走出的宫廷艳妃;她拥有魅惑所有人类的魔法、眷属成千上百,行为却像一个周末窝在家里自娱自乐的都市女青年——而且是没有任何社交生活的那种。 - 她和苏西都愿意像猫一样躺在母亲身边,而母亲则用手指轻轻抚摸她们。 成为吸血鬼后,一切肌体都宛如新生。触觉在变得更加敏感的同时,感知力却似乎如同被冰冻住一般,无论是温度还是疼痛,都像隔着一层水膜。有些时候她躺在床上沉默时,感到自己被困在一具木头制成的躯体中。每当这时,恐惧便以一种覆灭的姿态席卷她。 但那个女人是她们的母亲。 只要待在她的身边,心中的所有迷茫都会消散,所有的不安都好像是无稽之谈。她也时常会想这或许是魔法的作用。但这有什么所谓呢? 母亲告诉她什么,她就相信什么。母亲说她的感情会被重塑好的,她的伤口都会被时间慢慢抚平,这些话让她感到平静。 “妈妈,您刚才在看的是《漠土旷心》?” 她抬起头看着妈妈。 柔软的、整块拼接而成的羊皮地毯十分柔软,母亲的手指也十分柔软。 苏西轻轻用脸蹭着母亲的肩膀。 “是呀……最近很火嘛。”母亲温柔地说,“好多年轻人推荐的,小妹妹们的社交账号上都在发。” 母亲把她所有的女性眷属称为“小妹妹”,而实际上她的眷属也大多数都是女性。她喜欢喝女孩儿的血,最喜欢少女,像那个有名的血腥女伯爵。 “对了,妈妈。”卡捷琳娜望着母亲。 母亲用她那对紫罗兰色的美丽眼睛,和蔼地注视着这个年轻的吸血姑娘。她的每一个孩子都是那样像她。 卡捷琳娜将头低下去,埋进母亲的臂弯里。 “我的经纪人为我争取到了一个电影里的小角色。您觉得我该去吗?” 吸血鬼并非没有呼吸,只是十分细微。 她感受着母亲躯体的微微起伏,感到那是很迷人的律动。 她的母亲说:“这真是一件好事。是什么电影?” “是蓝色鱼骨的原作《沉默的水壶》改编,而且是一个大导演来拍!妈妈,那些人都是我在大银幕上见过的,我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有机会……有机会当真和他们成为同事……”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没有了。 “你很紧张么?”她的母亲笑了。 卡捷琳娜点了点头。 “你还年轻啊,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只有防晒一定要做好。” 她的母亲这样说了,她的姐姐就重重点头。仿佛在聆听什么被反复验证过的真理。 “不用害怕的。如果你害怕,我帮你、我让苏西去帮你找一些弟弟妹妹。你是不是害怕那位大导演?既然这样,不如就咬他的脖子——” “妈妈!” 她的母亲“噗嗤”一声笑了,uu看书 w.uukanhu.cm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抱一抱。 “开玩笑的。当然了,卡捷琳娜,你就算那样做也不要紧。若是你的标记失败,真的创出祸事,我亲自去sk市帮助你。有妈妈在,没人可以欺负你。” 她仿佛真是卡捷琳娜太早就失去了的“妈妈”。 卡捷琳娜伸手抹掉眼尾滑下来的眼泪,却发现那是猩红的血。她不知该如何抹除这些红色,头一回感到人类的眼泪就应当是无色的盐水才对。不然只要落泪,便毫无办法掩藏。她就像是青春期第一次来了初潮,满手血腥,慌乱不已。 母亲捉住了她的手,随手就不知从哪儿抽出一张纸巾,将她指尖的血色抹掉,然后扔到一边儿去。 这个时候,这个吸血鬼崇高如同天使,温厚如同真正的母亲。 “不要紧。”母亲抱着她,轻轻摇晃着,“我最近,确实有添了不少sk市的孩子。有些是来这里玩儿,有些是来这儿办公。说不定,到时候能帮到你。” - “妈妈最近对sk市格外上心吗?是因为之前那件吸血鬼的事?” 沿着长廊走出去的时候,她问苏西。 苏西点了点头,笑起来:“好像是妈妈的旧情人在那儿呢。” “旧情人?妈妈的?”卡捷琳娜不可置信地问道。 “我也没见过。那时候,我大概还没出生吧。” 苏西将自己姜红色的头发往后拨了拨,一副潇洒的样子。据说她今年也已经活了有七十来个年头了。 章106.它的77个女儿 “苜蓿先生,咱和咱的姑娘们来看望您啦!” “苜蓿大师,好久不见!” “苜蓿叔叔,我来——”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随即面面相觑。 第一个尖细的声响来自阳台,第二个粗狂快乐的嗓音来自深处房间被打开的房门,第三个,大家都很熟悉了,是盖瑞·克奈恩——只有他是走了正门。 他们分别是老鼠、矮人,以及sk市警视厅的三级探员。 灰色的老鼠拖着长长的尾巴,站在阳台扶手上,身边还跟着一连串由大到小排列的毛茸茸的灰色小老鼠。它们是顺着水管爬上来的。它蹲在自己的脚跟上,竖起上半身冲着屋子里头不停挥手。 个子矮小、滚圆的男人则将站在走廊深处。他将尖顶帽拿下来,冲他弯腰行礼。 “啊,”苜蓿半晌才回过神来,逐一打招呼,“四成灰条纹先生,莫利达先生,请进,我去倒茶……瑞伊!快过来帮我收拾桌子!” “唔。”盖瑞愣了一会儿,才匆匆应了一声,走进去将堆在餐桌上的书本搬开。 说真的,餐桌上为什么要堆这么多书? - 十分钟后。 热茶、饼干,干净的桌面和桌布——当然全是盖瑞的功劳。 一桌“人”享受着下午茶时间。总共十一位,其中三个是类人,剩下八个则是大大小小的灰色绒球。 为首的灰色大老鼠自称“四成灰条纹,四条家第五百五十四任家主”。他带着六个最小的女儿,以及一个快要嫁人的女儿,来这儿看望苜蓿。平时觉得老鼠是一种肮脏恶心的、与蟑螂齐名的都市寄居者,眼下则觉得不然。 那只大老鼠气度非凡、口吐人言,他昂起尖脑袋说话,两只黑色圆眼睛亮晶晶的,胡须一抖一抖。 “六十六在这个冬天就要出嫁啦!”他用尾巴拍拍坐在身旁的灰色小老鼠,“承蒙您关照,要搬到sc市去了。” “哪里哪里,不必客气。虽然是我说媒,但若不是四条先生家族昌盛,对方也不会欣然同意的。” 苜蓿看上去倒是由衷感到高兴。他伸出瘦长的手指,挠了挠老鼠先生的侧颊。于是那只大老鼠也就像是宠物仓鼠似的,舒服地眯起眼睛。 “那倒是呀,”老鼠捧着一块碎饼干,笑眯眯地说,“咱们四条家就算在姆忒河一代,那也是赫赫有名的呀!从南方蜜糖谷到北方玉米旷野,哪家不知道四条的子孙千千万,各个能干守规矩。在八百年前,要不是第五代家主咬断了黑骑士的铠甲绑带,还说不定希尔维帝国是否存在呢;至于五十多年前的那事情,更是不得不提,咱的爷爷的爷爷的——” 吹嘘起自家来时,这老鼠简直就像个古装剧里的老家主似的,喋喋不休。 盖瑞看着这些滑稽的小家伙,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起来,难怪今天黑猫克罗被关进笼子里,笼子又放在苜蓿的书房。 原来是有老鼠一家要来拜访的缘故。 “听过老鼠嫁女的故事吗?”苜蓿转过头,问盖瑞。 他一愣:“你好像和我讲过……很小的时候吧。我记不太清了。” “中国古代,有鼠王嫁女的传说。传说鼠王在正月嫁女,不同地区习俗不同,有的初三,有的初七、初十、十三。在那一天夜里,老鼠们抬着轿子和嫁妆,一路敲锣打鼓,欢喜庆祝,并会在路过的人家留下糕点、糖果,并且祝福他们来年平安康泰、财源滚滚。” “这个传说?”仔细想想,突然发觉十分不可思议,“原来是真的?” 苜蓿故作高深的点点头,又用那种看笨学生的眼神看着他。 盖瑞好脾气地拿起茶杯喝茶。 他还是觉得不可置信,眼睛从茶杯后头望向对面那一排小老鼠。 老鼠会说话且不提,大晚上敲锣打鼓难道不奇怪么? “咱的姥姥有一个厉害的堂哥,话说他呀,居然曾经钻到敌人的大炮里去……”灰色老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和矮人开心地聊了起来。或者说,是他单方面在和矮人宣讲,而矮人则始终微笑着不停点头。 矮人族,这倒不是盖瑞第一次见到。 在他小的时候,也偶尔遇见过几次前来拜访巫师苜蓿的矮人。 不过今天实属意外。他只是碰巧执行任务路过附近,过来看一看苜蓿叔叔。 矮人,该种族恰如其名,是一种个头矮小的类人。他们的平均身高在一米三左右,比例上说,较人类的骨架更大,因而显得矮胖。就苜蓿见过的矮人族而言,他们个个都非常快活,声如洪钟,打扮得像是从中世纪绘本走出来似的,用羽毛和精巧到不可思议的衣服做装饰,脚上蹬锃亮的小皮靴。 “所以,四条大人要打一对金镯子、一对金脚镯,并金器银器全套,照以前给过我的图示打——再多加一对小镜子。对吧?”矮人从口袋里拿出小本子和炭笔本,勾勾画画。 “上次给的图纸能不能再改改呀?样式不要太重的。小六十六嫁人嘛,她和姐姐从小总是比来比去。”老鼠抖动胡须,爬到矮人的肩膀上去看小本子。 原来这一趟,uu看书 wwkanshu.co 是为了商量老鼠嫁女儿的嫁妆。 农历正月,大概得要到二三月份,现在也才十一月…… 正当盖瑞掰着手指计算时,又听到苜蓿对老鼠先生说:“那到了明年六月,应该就可以着手准备打金轿子了吧?” “轿子还要打。可不是正月里就要出嫁了吗?”盖瑞忍不住问道。 “是明年正月啊!咱咋哪能剩几个月了才开始准备!”灰老鼠就差发出尖锐的唧唧叫声了,急得胡须乱抖,手舞足蹈。 盖瑞赶忙低头道歉:“是我孤陋寡闻,不了解这些安排。” “唉,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不懂事。年轻啊年轻。你结婚了不,有女儿不?” “结婚什么的……” “等你有了儿女就知道啦!生活呀,就是围着他们转来转去,一时要是不转,反而难受得很。” “您的儿女很多?您的女儿叫做‘六十六’,这意思,是不是您有……” 老鼠站立起来,小爪子将胸脯拍几拍,自豪地说道:“咱是七十七只小家伙的老爹!六十六明年要嫁人,六十八也已经说好了媒,今年咱的五十九还要娶妻,忙呀忙呀。” 明明是彻头彻尾的老鼠,这份带着快乐的抱怨,却与人类的老父亲别无二致。 不过,生的实在是太多了些。 七十七个! 盖瑞无法想象一个空间里塞满七十七个小孩儿的样子。 光是试想一下要操心这么一大家子人的生计,就已经累到不行。 章107.三百四十七号厂房 谈完相关事宜,已经到了傍晚。于是苜蓿留他们吃晚饭。 话是这样说,做饭的人还是盖瑞。 盖瑞炒菜的时候,灰老鼠就一直站在流理台上,和他絮絮叨叨。不过老鼠讲的那些事情也委实有趣,大到牛皮吹上月球,小到在下水道展开的街道鏖战。 “咱有个烦恼,真是急死咱啦。”突然,灰老鼠的神色凝重起来。 “怎么回事?” “咱的家门口,原本是个废弃场子,结果最近却突然热闹起来了!” 盖瑞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就用寒暄常用的话语回答:“邻居热闹,不是好事吗?” “本来也不要紧,可是今年我们迎亲,定好要穿过那个场子走啦。” “迎亲?” “咱的小五十九娶老婆。定好正月十日要到的。”老鼠盯着锅里正在融化的黄油,耸动深红色的鼻子,看上去很可爱,也让人完全想不到张嘴发出的声音是如此大大咧咧。 “怎么了,路线不能改的么?”盖瑞问道。 “选路要算八卦、找风水的!哪里要转个弯,哪里要上座桥,哪里要绕圈六次——这些都是福气呀!” “可是,传说里不是讲,你们的送嫁队伍可以路过每个人的家里头吗?” 没想到,那老鼠居然老道又无奈地摆摆手,像是瞧不起他是个年轻人,摇着头说:“那是另一回事。” 不愧为七十七个孩子的老父亲,架子就是不一般。 - 坐落在sk市西北角废弃工业区的安车井,望山街125号是一座半闲置状态的自动化工厂。这儿原本是郊外屠宰场,经历了一轮工业发展,又第三产业兴起,现在沦为只剩下几条流水线和两三名工人的罐头厂。 每天运来碎肉和空罐,只需要流水线一一装上。是个清闲到根本毫无食物感的地方。 而在原本储存屠宰后肉类的地下仓库,如今则成为了四条家族的天下。 如今的四条家主,忧郁地衔着一截草根,坐在地下室窗口的窗台上。他最小的几个孩子都还是灰色的小团子,坐在他边上啃奶酪,像极了动画片里那种圆头圆脑的小老鼠。 他睁着圆眼睛望着对街。 隔街是347号,一家比125号更加废弃的工厂,彻底无人看守。 无人看守,意味着很快会被重新估价出售。只不过没想到,现在实在是热闹过头。一个个人来来往往,一大堆机器进进出出,在外墙种了各种爬藤类的植株——很显然,并不是打算重建工厂。 听说,是在制作什么拍摄电影的地点。 四条一家倒是挺喜欢看电影的。它们从垃圾堆里翻到好多台废弃电视电脑、信息板、通讯器,全部用来看电影。 有一天,四条看见347的厂房门口站着一个极其漂亮的女人。就算按照老鼠的眼光来判断,也轻易就能知道不是个简单货色。 她个头娇小,但却引人注目。 “蓝色老师,我都不知该如何感谢您的推荐……”女人双手在胸前交握,微微抬起头望着站在对面另一位女士,她的大眼睛简直会流光滴水,“依文和卡捷琳娜能够获得这样难得的机会,实在谢您一万遍也不够!他们绝不会让您失望。不过,我到底该如何报答您?” 对面那个女人则显然不善言辞,只是一直微笑着,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脸颊发红。 一会儿后,美丽的娇小女人终于结束了千恩万谢,开着一辆红色跑车呼啸而去了。 - 生着白色圆圆脸的女人走到蓝欣存边上,伸出手肘顶了顶她的腰。 虽说生的像是一个粉团子,实际上脾气则满是棱角,不好对付。 “蓝色老师,你怎么到底还是答应她了?”她不甚满意地揶揄道,“你也知道啊,她家那两个都是模特出生的花瓶,之前从来都没演过戏。你不是很看中《沉默的水壶》么?我知道的,那个故事对你来说很重要。” 《沉默的水壶》,蓝色鱼骨的处女作。 被批评家点评为古典的意识流作品,但欠缺深层次思考,最后又落在悬疑小说、杀人狂小说的旧窠。虽然获得了“升起新人奖”的二等奖,没能激起什么水花。 话是这样说,在蓝色鱼骨出名以后,也着实畅销了一段时间。 如今被知名导演编剧看中,当然可以说是又推上一个高峰。 作为蓝色鱼骨的编辑,冯园园清楚接下来需要操心的诸多问题,如何宣传、推助,如何借机发书卖书等等。不过无论如何,现下重要的是这部电影是否能够被拍好。蓝色鱼骨的小说被改编成影视剧的,已经有三本。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出加入编剧小组进行剧本撰写。 因为这个故事很重要。 这是属于“她”的故事。 “唉,我这……”听她这样问,蓝欣存叹着气,绞紧了眉毛。 好一会儿,她才很为难地说,“你没看到吗,克劳蒂亚小姐笑起来那么可爱!” “寸寸!”冯园园一改口径,大叫对方的小名,“这也能算是原因吗?” “再说她来求了一个多月,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了……” “你就是太心软!她是经纪人呀,怎么可能不是能言善道的。本质上说他们和推销员没什么区别,垃圾也能夸出花儿来的。” 蓝欣存被逗笑了:“别这样说。那位安洁卡厄邓先生和索罗金娜小姐,你也看过照片的,都是真正的美人。他们走一场秀,不知道多少钱才能请到——我是不太了解他们的行情。” “可不是么,都是金子打的花瓣。” “不过……现在的风气,歌星想要演戏、演员非要唱歌,然后不管是什么圈子里的人,只要火了,都想出圈继续火……一个个莫名其妙。” 她连连叹气的样子像个中年女教师,感叹世风日下。 “那倒也是。”冯园园冲她怪笑,打趣道,“不如你也出演一个小角色?” “先不提我究竟行不行,恐怕苏老师要气到心肌梗塞。” 蓝欣存所称的“苏老师”,名字叫做苏和央,是这个十年风头正盛的大导演。u看书.uukanhu 他的风格游走在商业大片与实验性创新作品之间,口碑不错。 冯园园扭头望向这座厂房内。里头已经被装扮成了一个色彩瑰丽的诡谲公园。等到拍摄完成再加上特效效果,想必会呈现绝佳的视觉效果。说到制作这样的布景,确实是老派大导演才会做的事。现如今的年代,在人工智能的帮助下,全盘后期制作效果更加节约成本。 “原本约好明天开会,但是苏先生的女儿突然病倒了。现在可能会调整日期。”冯园园看着手里的信息板说。 “我们应该抽空去探望么?”蓝欣存问。 “这是一个麻烦的事儿。”冯园园心直口快地回答,“我们和苏先生才见过五次面,只是普通的工作关系,不知道如果去探望会不会让他觉得是在谄媚——而且你还临时要求换演员,已经为难过人家了。” “五次面,这样说并不正确,毕竟我在大学时候还修过苏老师的课程。” 蓝欣存无奈地摊摊手,结果肩颈病发作一下子疼了起来。 “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学一套推拿术给自己按按?” 冯园园白她一眼,还是伸手帮她揉起来,又接着说:“不过听说他的女儿一直体弱多病,之后剧组应该会组织一起去探望一次。你这个社交废人,暂时就别操心这种事啦。” 听她这样说,蓝欣存也的确长舒一口气。 社交对她而言实在不容易。 若换在十年前,她在面对陌生人时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章108.有袋松鼠 苜蓿刚在公园里坐下,两只小松鼠就沿着树干一路蹿下,几步跳过草丛,来到了他的脚边。于是他从大大的外套口袋里取出一只纸袋,在手掌上倒了满满一把玉米粒。 不等他弯下腰,一只松鼠就扒住他的裤腿往上爬,爬到了他的手掌上,蹲在那儿往腹部的口袋里塞玉米粒。 这时候还不到下班高峰期,公园里几乎没有行人。于是接二连三的,又来了三四只背上生着褐色条纹的浅棕色小松鼠。六只松鼠全部围在苜蓿身边。有的站在长椅椅背上,有的站在地上,有的则在苜蓿的肩膀、头顶上落座。 苜蓿已经问过sk市的鼠王四成灰条纹家主,他说自己确实不曾听说过世界上有长着口袋的松鼠,不过既然从苜蓿这听说了新种族,有时间必定前去“招降”。 鼠王家族指挥下的鼠类大军可不止城市老鼠,还有很多品种。最常见的是松鼠,其次则是被主人抛弃的异国品种松鼠、偶然逃出实验室的试验用小白鼠、仓鼠、豚鼠等等,听四条的意思,似乎的确也有一些异界生物。它们被分配工作,各行其职,建立起一个鼠类的乌托邦。 如果公园里这些奇怪的小松鼠能够在鼠王那儿获得庇佑,必然不是坏事。 不过鼠王最近忙于儿女的婚姻大事,暂时大概顾不上收揽新人。 刚巧,苜蓿最近成了无业游民,于是每天都来给它们喂食。至于为什么成了无业游民,一则,他之前从热带雨林回来后身体很虚弱,一天要睡十七八个小时才觉得足够,于是以休假为由请假。 一休假,就休到了白蝙蝠占卜屋的店家生孩子,又恰逢商业街的街道整修,于是店铺暂时关闭,苜蓿也就没了工作。 好在他的存款还够生活一阵子,于是巫师苜蓿·李就过着每天到公园喂喂松鼠、傍晚和灵媒作家一起散散步的养病生活。 星期四下午十五点,苜蓿伴随着一阵甜甜圈的香气走出地铁口,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原本在公园里售卖小零食的移动餐车此时停在路旁,喷泉公园的入口则处伫立着几个小机器人,它们拉起了黑黄交错的警戒线。警戒线内侧走动着几个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似乎像是警视厅的公安。 在苜蓿还未能发现什么信息时,一个瘦高的、穿着风衣的人形已经朝着这边走过来。那人显然是“业内人员”,因为当他越过那些电子警戒线时,小机器人们没有滴滴大叫。 不过他并没有穿制服,看上去不是警员。 等到这位身份不明的工作人员差不多走到苜蓿面前时,苜蓿才注意到她是一位女士,而非先生。 她顶着一头没怎么梳理、垂到耳朵边上的蓬松头发,瘦得可怕,微微佝偻脊背,简直像一具蟒蛇骨架。脸上生着一对金黄色、蜥蜴般的大眼睛,无精打采半睁着,眼皮时不时缓缓轮一轮。 “下午好,先生们。”她抬起一条手臂,随意地示意。 她的嗓音倒是出乎意料,相当精神,充满活力。 “先生们”,其中之一是苜蓿,另一个则是餐车车主。她买了一杯咖啡和两个炸甜甜圈,站在餐车前吃起来。其中的甜甜圈们,只消四口就全部进了她的肚子,散落下来的糖霜也倒在嘴里,又用舌头舔一遍纸袋,一点儿不留。 她握着咖啡杯,心情大好似的靠在餐车上。这时,她的眼睛才在苜蓿身上逡巡起来。 她轻咳了一声,开口说道:“先生,您是这座公园的常客?这样说似乎有些语病,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经常到这儿来?” 苜蓿点点头。 那外表颓唐而声音饱满的女人继续说:“那真是抱歉啦,您暂时进不去了。” “发生了什么了?” “不要紧不要紧,不是谋杀案那类的。”女人皱着眉毛,同时又在笑,挥了挥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您不必害怕,等到那帮人收拾好,公园就会重新开放了。” “收拾好?”苜蓿听得一头雾水。 女人点点头:“之前有人报警,说在公园里发现了‘裂缝’,所以警视厅的特别处理部门就出动了。” 裂隙——超本源融合时代的一种自然现象,或者说,“超自然”的自然现象。 联通不同的世界,具备扭曲自然法则的场区。所谓的异界生物,便是从裂隙内出现的,它们来自另一个世界。与此同时,不同的裂隙也并不指向相同的世界。所以可以说,如今的地球千疮百孔,被其他诸多的世界牵连。好处则在于这些创口规模都很小,不曾出现过任何传说中所谓的“大裂隙”。 “您在特殊处理部门供职?”苜蓿问道。 “我?不不不,”女人立刻否定,仿佛因为被错怪而浑身发痒,“我为sk市立大学工作。不是警察,是学者。” 女人给了他名片,并自我介绍是“异界动物研究专家,他们叫我异动博士”。 - 这位异动博士,行为古怪但态度随和,与他交谈起来。 “苜蓿先生,这样称呼可以吗?”她请他喝咖啡,接着说,“你既然经常来这个公园散步,没有察觉到什么奇怪之处?” “奇怪之处?” 奇怪之处那可就太多了。幽灵自然为首,其次是松鼠,再然后还有巫师和灵媒。 “我时常来这座公园喂喂松鼠,散散步,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这里的大喷泉很漂亮,绿化带富有生命力,是一座不错的公园。” 苜蓿的回答倒也不算说谎。u看书w.uukanshu “嘛,”那名博士放松地活动活动膝盖,显然已经站立工作了挺久,“实际上那道裂缝已经快要自我修复了,是藏在一棵树的树底根部附近,据说昨天公园全面除草时才被发现。问题是时间太久,无法评估产生的影响。” 关于裂隙的研究在人类历史上出现很晚,而且又受到政府以及暗中运作的skew社的控制,目前在社会上几乎呈现黑箱状态。然而威胁的确得以控制,所以至今没有引起太大的矛盾冲突,维持着犹如春河薄冰般的平衡。 这是阴谋论者喜欢的话题,是和平论者恐惧的隐忧。 面对裂隙,博学的巫师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知:“我对裂隙学没有什么了解。请问,博士,情况会很严重吗?” “谁知道呢?”没想到对方相当随意地说,“应该没什么大事。若是有,那早就应该有人报警。这次的裂隙顶多是第五级。对了,苜蓿先生,你经常来这儿喂的是什么样的松鼠?顺便提醒您一下,在公园给非饲养类动物喂食,被发现的话是要罚款的——” 看到苜蓿大吃一惊的样子,女人那张蟒蛇般的脸上露出笑容:“不要紧不要紧,我不会举报你。不过喂食也讲究科学喂食,最好不要给它们带去疾病。你平时喂它们吃什么?” “坚果、谷物,偶尔把自己吃的面包分一点……” “非常好。人类的食物动物应当少吃,多油多糖的罪恶交给人类来承担就足够了。”博士赞许地点点头,“苜蓿先生,你是个好人。” 章109.异动博士 只是在公园喂养过小动物,就可以算作是好人了? ——看到对方脸不红心不跳,极其自然地夸赞一个陌生人是“好人”,苜蓿知道自己又遇见了一个怪人。 “你喂养的松鼠,是否背上有细条纹,腹部有袋?”说起这个话题,女人睁开了原本半眯起的眼睛,金黄色的巨大眼睛变成一轮满月。 苜蓿点点头:“我确实有看到它们的袋子。” “我们目前在公园内捕捉到这样的松鼠大约十只,其余还在搜捕中。”博士说,“如您所知,地球上的松鼠绝不存在腹部有袋的性状。而且地球上的有袋动物,口袋也均以养育幼儿为作用,不存在储存粮食的功能。” “博士的意思是说……那些松鼠是异界生物,对吗?” “是的。你要来再看看吗?我可以给你仔细展示。” 苜蓿又吃一惊:“可以么?” “当然可以,”那位博士笑了起来,说,“毕竟是先生喂养过的松梧,总不能连让你告别的机会都不给。等到搜查结束,它们就要被送到sk市立大学的异界动物研究中心去了,由我们进行饲养和研究。” 果然,那位博士带着他走进了公园门口。博士用腕式通讯器在那些警戒线机器人的扫描范围内晃一晃,输入“邀请者”的指令,于是它们就亮了绿灯。 她带着苜蓿走到一个玻璃箱子前。 苜蓿一眼就认出来几只熟悉的松鼠。它们此时呆呆地蹲在一堆木屑上头,偶尔趴到玻璃边抖抖爪子。 “它们显然是群居动物,但具有很奇特的六边形组织形式。”女人此刻精神到宛若准备捕猎的巨蛇,昂起头,嘶嘶吐信,“这是在地球上不存在群体模式。还有一点十分有趣,它们的腹部口袋相当干燥,应该不具备饲育幼崽的能力,然而却以独特的构造达成了近乎真空的完美储藏空间……” 苜蓿将手指贴到玻璃壁上,出乎他所想,里头显然有一些小家伙认出了它。它们凑到他的手边上不停地轻拱——当然只是在拱玻璃墙壁。 “它们挺喜欢你的。”博士注视着玻璃箱,说,“可见你的确待它们很好。不过,也或许它们拥有比地球上鼠类生物更加发达的情感系统,知道你或许会解救它们。” 这么说完,这位动物研究博士便双眼熠熠地望着苜蓿和异界松鼠们,仿佛将他们视为一个整体样本般观察着。 “博士!”有一名年轻的警员站在草丛中呼唤她,“这边需要您过来确认。” “是,我马上过去。” 她匆匆回头对他说:“我马上回来,您请自便。” 说着,女人便迈开瘦长的双腿朝绿化带走了过去。 在这时候,苜蓿轻声念诵了一句咒语。 - 那位异动博士回来的时候,眼睛盯着腕式通讯器显示屏看。 走到他身边,当即就道:“我们去吃晚饭吧。到晚餐时间了。” 因为她的语气淡漠无比,以至于丝毫没有搭讪之感,所以苜蓿只是一愣。 这种感觉若要打个比方的话,有些像是正在吃草的牛,受到了吃牛的巨蟒的邀请,对方就那样若无其事地说,“天气这么好,不如一起吃个饭”。 过了会儿,博士好像总算意识到这样不够礼貌,于是很不走心地补充道:“苜蓿先生,您有别的安排吗?” 已经到了下午五点多。既然蓝欣存还没有来,应该今天就是有事了,他们之间是真正的“君子之交淡如水”,见了面就聊聊天,不见面也不必提前知会。 不过苜蓿还是准备拒绝这顿晚餐。 然而女人用半月似的金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转动一轮,似乎突然有所想法,玩味地说道:“就当是我放你进来与它们告别的报酬吧。刚巧今天我的助理不在,没人陪我吃饭了。” 这样的人倒也的确是有的,自己一个人在外面餐厅吃饭会浑身不自在。苜蓿猜测这位博士大概就有这样的习惯。 而且她既然这么说了,苜蓿也就不得不答应下来。 - 博士的选择很是亲民,看到一家提供晚餐的咖啡厅便推门进去。 等博士落座,翻开菜单开始点单时,苜蓿才意识到她是真的已经饿坏了。她很爽快地点了一份焗饭套餐、一份意面套餐,又单点了巴菲和美式咖啡。在苜蓿的手足无措中,她放下菜单,这时才突然想起来似的,说了一句“您请自便”。 苜蓿忍不住开口:“博士,您……” “我吃的很多,但是很瘦。”女人一眼看穿他,抢答道,“不是因为生病什么的,生来如此。不过提起这个,苜蓿先生,你的脸色看起来很需要进补——我认识不少营养调理师,或许你会需要。” “需要进补”这个说法太过真实了,形容十分精准。 他原本就十分苍白,且总是一脸疲惫,如同一个厌世的年老吸血鬼,甚至比真正的吸血鬼更像。再加上经历了恶魔的一番折腾,如今看上去更加颓废。 他不觉苦笑了起来,又觉得有些滑稽,咳嗽几声掩饰过去。 “前阵子遭遇了……生了一场大病,如今还在修养。” “原来如此。”她将盛着美式咖啡的玻璃杯举起来,在空中磕一磕,说,“那么祝你早日康复。” “借您吉言了。” 晚餐时间的咖啡厅里挤满了年轻的职场人,充盈着油脂和蔗糖美妙的气味。 苜蓿的眉头慢慢皱起来。 他伸手捂了捂胸口,刚贴上胸前的外套纽扣,又轻轻放下。 “怎么了,不舒服吗?”博士问道。她的意面已经端了上来,香味扑鼻,肉汁调配得十分诱人。她用叉子把面条卷成婴儿拳头那么大的面卷,一口塞进嘴里。 苜蓿勉强地笑了笑。 “是,有些胸闷。不要紧。” 女人一边咀嚼一边望着他,张嘴说话时却清晰得不可思议,很有水平:“还没有问,苜蓿先生是做什么职业?” “我?”苜蓿顿了顿,“我在一家占卜店工作。” “占卜师?”女人睁大了眼睛,半月再次变成满月。 “差不多。实际上,更像是塔罗牌和护身符的推销员。”他的眉头又轻皱了一下。当然并不是因为这个话题。 “怪不得!”她的眼睛似乎在遇到感兴趣的事情时就会熠熠闪光。 “怪不得?” “怪不得你看上去会这么像个巫师。” 好吧。这说明这位博士十分敏锐。也或许苜蓿实在是太符合世人对巫师的印象了。 现在是冬天了,他穿着宽松的黑色大衣,又瘦又高,还时常戴黑色帽子;外衣都有又大又深的许许多多个口袋,右边口袋斜插着一根不常用到的青檀木法杖,握柄处的雕花露在外头。 “所以你是一个占卜师。” “是的。uu看书 .uukansh 您如果感兴趣,可以到我们店里来——不过最近暂停修业了。叫做白蝙蝠占卜屋。” 博士饶有兴趣地点着头。 就在这么几句短暂的交谈间,一整份肉酱意大面已经消失殆尽。这时,焗饭也被放在了桌上,同时还有苜蓿点的蒜蓉法棍和奶油汤,以及博士焗饭套餐里的面包诱惑。冰激凌在抹着黄油烤热的面包上慢慢融化,香到像是让人置身糖果屋。 男人像是忍受不了什么,原本放在桌上的手臂微微发抖。他握紧十指,最后弯下腰靠在桌沿边。 博士神色平静,又带点玩笑意味地看着他。 “需要我帮忙吗?”她说。 “不,博士——我没什么事……” 博士站起身弯腰凑近他,瘦骨嶙峋的修长手臂隔着餐桌伸过来,手指伸进他的外衣领口里。她的手指又长又细,如同五根灵活的机械捉捕器,在他的胸口探抓几次。指甲摩擦毛衣发出带着静电的摩挲声。 伴随一阵小动物慌乱的尖锐叫声,她慢慢抽出手臂。 在她的手指指节间,分别用食指和中指、中指和无名指,夹住两只小松鼠的后颈皮,将它们提出了男人大衣的内侧口袋。简直像在变魔术。那两只小松鼠在她的控制下挣扎,大尾巴晃来晃去。 苜蓿一方面惊讶于女人捕捉动物的巧妙手法,一方面尴尬到无法呼吸。 ——人赃俱获。 “这是犯法的,苜蓿先生。”她笑着摇了摇头,又在座位上重新坐下来。 章110.从箱中取之 几乎满座的店内,有不少人将目光投到了他们这边。不过女人丝毫不慌乱,她泰然自若、旁若无人,一手提着两只松鼠,另一只手则单手从外衣口袋里取出一块金属板。 她捏住灰色金属片的一角,朝下抖落,在抖动过程中那片金属板变成了一只金属丝制成的小笼子。 接着,她用手指拨开灰色金属袋的口子,将那两只松鼠放进去。 并且在合上口子之前,往里头扔了一块面包。 松鼠们接住散发出黄油香味的碎面包,当即停止了继续叽喳轻叫,转而咀嚼起来。 随即她用细长的手指将封口处捏一遍,那些金属丝便像陶泥似的粘合在一起。 她将袋子随手放在桌角。 苜蓿这时才注意到,这位的双手上满是伤痕,那些伤口或者已经快要消失、或是还未完全结痂,全部都是抓痕、咬痕,从指尖到手腕,一直蔓延到衬衣袖口里。可见与动物相处的危险性,工作不易。 “很便利吧?这是现在很流行的记忆金属袋,应用了纳米级记录系统。不过价格不菲,目前还是科研用比较多。”她拍拍手,拿起勺子,继续吃起焗饭来。 “所以您是之前就看出来……” “当然。我在工作时一向认真,绝不会记错数字,也不会看漏那么大的细节。” 苜蓿信服地点点头。 “而且苜蓿先生,我之所以察觉松鼠丢失,还因为你犯了一个错误。”她抬起头,带着几分骄傲,冲他笑了笑。 “错误?” “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这些类似松鼠的动物——暂名异界松鼠,它们有着独特的六边形组织形式。” “那是什么意思?” “也就说,它们以六个为一组生活。”博士说道,“在进行捕捉时,我就留意到它们全部呈现一组六只的生活方式。如果在一棵树上发现一只,则意味着另外五只就在附近。而如果抓住了同一组中的三只以上,其余的便不会再逃,而是主动靠近同伴。” 难怪…… 苜蓿突然回想起来,每次到他这里讨食的松鼠,最终都固定在六只。 “当然了,进一步的研究应该会得到更加准确的结果。但无论如何,它们偏向于六只一组,这是一定的。”博士用金属勺子敲了敲焗饭的金属碗边儿,说道,“所以,我尽管能够理解您为什么会偷偷带出两只,但其实这是很不人道的行为。” 居然被批评了,而且是站在这样一个奇妙的角度。 看到对方没有严厉怪罪的意思,苜蓿也稍许放松下来。他用手指按了按方才被松鼠又抓又挠、现在还在发痒的胸口,叹了口气。 “抱歉,是我任性妄为了。” “不过……”博士的脸上呈现出迷惑与好奇,“你究竟是怎么从箱子里将它们偷出来的?苜蓿先生,那可是一个单单录入了sk市立大学研究人员指纹的箱子。” 苜蓿抖了抖眼皮,强做镇定地说:“我有自己的方法。” 当然,事实就是如此。 趁着周围无人时,念动咒语,“猫爪猴尾,从箱中取之”,穿透箱子而抓出两只松鼠,匆匆塞进大衣口袋。 当然了,他的确知道这是违法的。 在出现那棵巨大的生命树之后,《异界处理法》立刻便被推行,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公民个人或团体不得出于任何原因私藏、饲养异界生物。如若发现不同于地球原生生物的生命形式,应当即刻联系相关机构”。 此时那位博士望着他,脸上没有表情,如同在使用红外线打量猎物的沙漠蛇。 不过并不是在对他进行法律层面的批判。 “你是异能者?”她压低声音问道。 苜蓿含糊地点了点头。 “有趣。”她放下勺子,说,“太有趣了!苜蓿先生,你刚才说你打工的店铺刚好修业。那么,你愿意暂时替我工作吗?” - “你要研究我?”听到异动博士这样说,苜蓿大吃一惊。 “不不不,不要误会。” 博士皱紧眉头,不耐烦地眨动眼睛,仿佛被人质疑了学术精神。 “你也知道,全权接管异能者的不是白色面而是黑色面的skew社,政府也有明确的法案规定不能对异能者进行‘动物式研究’——而且实际上,是几乎无法展开任何研究。” 说到这,博士收了话端,蟒蛇似的眼睛左右晃一轮。 这是一个“无法言说”的话题。 是这个混乱世界的一个脚注。 裂隙是什么?世界是什么?异能是什么? 卧于枕边的情人会是一个异能者吗?床底会有一道冒出跳动着的火舌缝隙吗?是否一早醒来,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深绿色的粘稠的胃袋,是否有一天世界都被他物所占。 无人给予任何保证。 这就是如今的世界,当今的世道。 而维持和平的要点,则也是在于此——需无知,需慎言。把未知的危险摒除到另一侧全然不视,而只在安全的区域内生活,如此一来天下太平。 显然,聪明人知道自己该如何生存。 这位博士看上去像是一个聪明人。 “反正请你放心,我不是要对你本人怎么样。” 她叹了口气,接着说:“别看我长得非常冷酷,uu看书.ukansu 不近人情,甚至不像人类——不用和我客套,我知道看见我的人怎么想。但我实际上很不习惯独自一人做事,我是说,做除了睡觉以外的事情。” 实在不必在这时候突然开个黄腔。 苜蓿在心里默默吐槽,聆听姿态则很认真端正。 毕竟是自己先犯法,才会栽在了她手里。 “然而我的助理,”她说,“其实,也是我的同学。她现在有事回老家去了。而我又刚好惹毛了我为数不多朋友中的另一位,不过好在他本来就是个大忙人,不可能帮我做事。总之眼下的情况是,我独自一个人上班、学习、吃饭、睡觉,看书和写报告,现在甚至还得一个人去调查一些麻烦事。” “所以问题在于一些……麻烦事?” “是的。方便的话,我们换个地方谈。” 面对一切意外情况,活了两百岁的巫师似乎都只懂得坦然接受而不是出言拒绝。 他好久没有拒绝过什么人的什么要求了。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可以的。不过,博士,请问这些小家伙之后究竟会怎么样呢?”他指了指那只灰色的高科技捕捉笼。两只小松鼠睁着圆圆的眼睛,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打转儿,环顾四周。 “会怎么样吗?嗯……” 异动博士吃完最后一勺焗饭,把最后一块薯格放进嘴里,说道:“科研,你知道的,就是这么一回事。从古至今,老套至今——方方面面。” 她没有回答。 章101.生命树小屋 “哦,所以你半夜里去了一位女博士的家里。苜蓿叔叔,我简直像是在听天方夜谭。” 盖瑞一边给孟买猫吹毛,一边表达惊奇之意。 他们刚刚给它洗了澡。 这不啻为打了一场硬仗。孟买猫全身乌黑,一身短毛紧紧贴附身体,本来就不容易梳洗,再加上克罗极度讨厌洗澡,每次洗澡就是一场灾难。本来猫并不需要频繁洗澡,但苜蓿有一个种满植物的阳台,这带给了它许多接触土壤的机会。 早上下了一点儿小雨,而它则钻进大花盆里趴着蹭树皮,于是满身污泥。 “不是半夜,只不过是晚上七八点。而且那里也不是她的家。”苜蓿否认道,“事实上那是她的办公室。” “好吧。”盖瑞无所谓地耸耸肩,吹风机里的热风对着猫咪的金色眼睛一晃,惹得它伸出爪子,发出愤怒的低吼。盖瑞温柔而无奈地瞪着它。 它蹲在一大堆浴巾中间,像个古埃及黑猫雕像。 盖瑞记得苜蓿说过他能够听懂猫鱼。想必此时此刻他的耳朵里全是猫咪特有的脏话。 “所以你要帮她收拾她的新办公室,然后和她一起去‘调查一些麻烦事’?”盖瑞接着问道。 “就是这样。”苜蓿叹了一口气,“不过薪水尚可。” “我对这两点都很感兴趣。你刚才说她的办公室在生命树的第三主枝上,你应该知道,能在生命树上获得审批的人,不是天才就是富豪——而且都得是最顶尖的那一批。” 昨天晚上七点多的时候,苜蓿跟随着瘦长如蟒蛇的博士,乘坐“游客不得进入”的玻璃升降电梯,去到了巨大异界植物的树冠上。 博士说那是一栋“小树屋”。 而实际上这个说法显然过于俏皮。那个地方一点儿都不“小”。 博士的工作室嵌在次副枝与副枝之间,深入树木内部,内部构造似乎相当曲折。 他们进去的时候,空气里漂浮着灰尘,以及那种久无人烟时会有的独特气味。收拾出来的地方似乎只有一个应该被称为客厅的空间。 他们坐在那儿喝了点冰箱里屯着的果汁。 “她说那是她的导师留给她的屋子。当然,我想她应该的确很厉害。” 苜蓿开始给皮毛紧致的孟买猫梳毛。 当他把梳子放在黑猫背上时,黑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爪子朝他抓去,而他堪堪躲过去了。养猫的人手臂上自然也少不了抓口。不过比起那位异动博士身上的伤,他已经可以说是饱受被饲育者的恩惠了。 盖瑞摇晃着吹风机:“然后,我对‘麻烦事’究竟是什么也感到兴趣。你知道的,因为我是一名警员。” “……说到这个话题。瑞伊,我很怀疑,我或许真的会需要你帮忙。” 盖瑞狐疑且不安地看着他。 “这么麻烦?不会比给克罗洗澡还要麻烦吧?” 苜蓿还不太清楚。 - “苜蓿先生,虽然你打扮古怪、气质独特,但似乎是个正经人。”女博士用双手拢住果汁杯,严肃地说,“我方便问一下你的异能是什么吗?” “呃……就,就有点儿像是小奇迹那样的。” “心想事成?” “不,没那么好。比那要坏很多。” 他们四目相对了一会儿。 博士没有追问,转而问道:“你有认识其他的异能者吗?关于skew社,你了解多少?” 他全部回答得含糊其词。 至于对方到底相信多少,他也就管不着了。 “所以你并不太了解sk市。不仅仅如此,连‘地下产业’也完全不了解?” “说来惭愧,的确如此。” 博士似乎若有所思。顿了顿才接着说道:“不不,这样当然挺好的,没什么不好。” 她的神情变得温和,甚至隐隐还带着一点同病相怜之感。 在七天后——他们差不多算是收拾完了那栋树屋,随后即将开启第二个安排,“麻烦事”——苜蓿才理解了异动博士之前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应。 - “苜蓿先生,你在达到法定年龄之前,有过抽烟喝酒、吸食毒品,或者进入未成年人不得入内的商店,有过像这样的经历吗?” 被这样问了,苜蓿很快便摇摇头。 实际上在他前五十岁的人生中,除了学习人类知识与魔法知识外,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做过、也没有想要去做过。 他是一个标准的好学生。 “是吗,那我们还真是同类也说不定。”博士一面伸出手与他握手,一面叹了口气,“所以我想你也可以理解,我如今的感觉就像是第一次进酒吧的大学生,如果不拉一位同伴一起,恐怕会心情十分糟糕。” “嗯……” 然后他们就进入了“那个地方”:名为“龙虎邀”的地下乐园。 龙虎邀是非法赌徒在sk市的圣地之一,据说因为在skew社的灰色地盘内,因而不归任何一家暴力集团所控制。 这些当然是博士告诉他的。显然,博士也是从别的人那里打听来的。 不过博士的人脉似乎很广,因为她居然能够轻松搞到两张会员卡,得以让苜蓿与她同行,进入那片陌生的未知领域。用博士的话来说,“在我看来,那种地方和裂隙彼侧没有什么区别”。 在被霓虹灯与显示屏装饰得灿若宫殿的夜总会旁,立着小小的门。 门边竖着一块牌子,用毛笔书法写着“龙虎邀”三个字。门是电子门,用会员卡刷开后即可通行,门里面站着一个打扮规矩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宽松的中式武术服,态度则好似电影里的英国执事。在用肉眼看过他们手中的通行证后,露出商业化的笑容。 博士凑在他的耳朵边上轻声说:“听说这儿的管理其实一点也不严格。有会员证件当然比较轻松,但如果是第一次来,只要与守门人说清楚来意和介绍人就行……总之是个找乐子的地方,就是方式比较特殊。” 沿着楼梯往下走时,一片荧光浮动的人海便慢慢上浮,进入眼帘。 如同集市般的吵闹声,如同蚂蚁般来往的人群,人体的热度与汗液、烟雾、酒精,uu看书.uansu 在上空凝成一片浑浊的乌云。 苜蓿很快知道了何谓“方式比较特殊”,以及这家底下赌场为何取名叫做“龙虎邀”。 在台阶尽头的大厅里,摆在正中央、占据众人眼球的是一座拳击台。 苜蓿与博士下去时,正好一场比赛结束,一个完全失去神智、浑身血迹的男人被拖下擂台,而胜利者也浑身血污。 这是非法拳击赛。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有过明文规定,除去按照体育竞技规则举行拳击比赛,一律不允许建设私下拳击台。 而绕过狂乱呼喊着的人群,再往深处走,则有许多不同的区块,在以人类为主的竞技太之外,则全部都是非法的动物竞赛。较为温和的如斗龟、斗虫,充斥血腥味与锐利咆哮的则如斗鸡、斗犬。甚至在一个巨大的铁丝笼外,挂着“狮虎之争”的牌子,不过现在似乎没有在营业。 “狮子和老虎都是保护动物,而且在希尔维根本不能饲养。” 博士在嘈杂的人声中对他说话,她的声音因为十分冷淡而显得独特。 “动物类格斗比赛也早就被禁止。真没想到,人类对于这项活动的热情,至今仍然如此之高。看看周围,除了高科技的排风系统和灯光系统、电子货币交易模式,我真不敢相信自己是身在二十六世纪。” 苜蓿可以感受到来自她那冷漠语调下翻涌着的怒火。 她冷笑了一下:“听说这里甚至还会有人与野兽搏斗的‘斗兽场’,不过只在少数几天举办。” 章102.角斗场 博士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还记得我在进来前说的事情吗?” 苜蓿点点头。 “那好。我们十二点左右在楼梯口附近碰面,现在就到处看看。这里规定不许拍照,为了安全别把通讯器拿出来。重点是动物,不是人也不是钱——这你应该不会忘吧?” “不会的。当然。” 无论是对那些相互挤压彼此、大喊着求取胜利的赌徒,还是对正在厮杀争斗的动物,苜蓿全都不抱有正面情绪。 苜蓿猜测博士的态度与自己相同。 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一个可能的“古怪的动物”。 听异动博士说,她有一些在黑色面营生的朋友,偶尔也出入这些场所。不久前,有个朋友和她聊起来,怀疑那里存在着一些并非原生动物的异界动物。 作为一个“学者”,那博士如此自称,“我实在认为需要亲自检验一下,是否真的有异界动物被私藏,并且用于地下赌博”。 尽管相识的时间短暂,不过苜蓿也大致理解了这名博士对待异界生物的狂热。 在苜蓿成为“代理助理”的这十来天,她就已经为了写报告熬过四五个夜,白天整日泡在实验室里,一天吃两顿饭,喝不下十杯咖啡或浓茶。晚上才到树屋里开始整理工作室,搬去一箱又一箱的实验资料和厚厚的各式书籍。 苜蓿也跟着她到市立大学去过,看到过几个她的同僚。没有一个像她这么古怪,也没有一个像她这么狂热。 他们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传说中的疯子,或者来自隔壁学校的怪谈。 她就像不怕死一样直接接触实验室里的所有动物,看得苜蓿心惊胆战,生怕自己在没拿到薪水之前,雇主就要遭遇不测——又或者,在她热情地将蛇类獠牙凑到他面前的时候,让他担心自己要遭遇不测。 不过她并不是一个性格冷漠疏离的人。 这位年轻的博士善于发表长篇大论,乐于讲述自己所看见的东西。有一位似乎是她导师的和蔼老先生,总是笑眯眯地听她说话,连连点头;还有一位似乎是她同门学长的青年,则永远在与她争吵不休。 建立在学者式的疯狂之上的,是她几乎缺乏所有融入人类正常社会的要素。她的外表已经相当惹人侧目,言行举止也古怪奇特,可以说完全是按照“异于常人”来打造的怪异天才形象。这样的人,似乎想做什么都不奇怪,而且想做什么就会去做。 不过她究竟如何看待异界动物,苜蓿则没有弄得十分明白。 素食主义者与动物保护者爱护动物,这种爱是符合人类伦理、易于理解的;宠物饲养者喜爱自己的宠物,这也是符合人类伦理并且易于理解的;肉类爱好者喜爱享用动物的身体组织,这是出于人类的本能进食需求,也非常单纯。 而异动博士对于动物的“热爱”,则似乎介于这三者之间,又还别具奇特视角。 学者可真是一群难懂的人…… 活了两百年的巫师不禁这么想。 苜蓿当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助理,实际上他完全不晓得助理是怎么一回事。好在博士似乎也只是需要有额外两条手臂,帮忙拿些东西。如果让苜蓿在未知的领域主动去做些什么,他是绝对做不了的。 如此,他们成为一对古怪的组合。全部是瘦长如同影子,全部一脸倦色与执拗,徘徊在这座巨大的城市中。 - 苜蓿作为一名巫师,他认为自己可以算是博学。换在十八九世纪可以被称为是个“博物学家”。 然而他在动物研究领域实在没有很深的理解。 他知道用哪些小动物的干尸或者边角料可以用来实行哪些魔法术式,但是不了解那些小动物是如何出生、成长、死亡,拥有哪些独特的生存技巧;他见过龙骨,但没有见过龙,甚至也没有亲眼看到过蜥蜴是如何进食、如何繁育后代…… 苜蓿养过的动物也不多,小时候养过鹦鹉仓鼠,母亲父亲养过猫,隔壁家阿姨养过狗,现在则只养着克罗。 总之,在这个方面,他的经验很不足。 所以现在他站在这个空气混浊、气味混杂的地方,如同一根被硬生生插在树林里的秃噜竹竿。 异动博士已经没了影儿。他慢慢环顾四周。 灯光照亮“舞台”而不是底下人们嗜血贪婪的嘴脸。 在“舞台”上“表演”的动物,则正在经历你死我亡的斗争。那些格斗程度之残酷,令人咋舌。如若有恐血症的人看到,一定当场晕厥。血腥味在这里萦绕不去,将整个地下空间化为浓稠湿热的血浆。 苜蓿并不能理解为何会有这么多的人,如此热衷于逼迫无辜的生灵相互厮杀。 苜蓿试着挤进一个由人群围成的圈子里。 他被来回推推搡搡,被各种颜色的肩膀和手臂碰撞,显得好像白活了两百一十年,毫无体面可言,围巾都掉在地上被人踩了几脚、捡不起来。 当他终于被浪潮拍到岸边——铁栏扶手上时,他还来不及深呼吸几次,一道温热的血浆刚好打在他的手背上。 这是犬只的血。刺鼻的腥味涌入鼻腔,周围响起欢呼声。 他抬起头,看到一只外表是宠物,而内在却被逼迫成为疯狼的狗。那只狗的牙齿紧紧扣入同类的脖颈,撕扯时狂乱地甩动头部,溅起血花。 他猛地收回手,看到掌心里沾上了点点血斑。 这些表演距离观看人群无比之近,连败者绝望的鼻息,都那样直接地喷洒在观看者无情的脸上。u看书 wwuuashu而这正是围观者的乐趣所在。 “来自卡蜓先生的火星号!红色获得了胜利!”司仪高声下达判决。 于是手里拽着红色塑料片的赌徒一拥而上,再次将苜蓿挤出了这一道满是血迹的圈子。 等到人群稍许安静后,那两只浑身伤痕的斗犬也已经被从台上撤下去。 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指挥着清洁机器人擦拭舞台,并撒上细沙。 下一轮角斗又要开始了。 人们在红色与蓝色的箱子上扫描卡片,得到蓝色或者红色。 别着蓝色袖章的“参赛者”的主人,引起了苜蓿的注意。那是一名少年,看上去还不满十八岁。尽管穿着连帽卫衣,用帽兜的阴影将脸部遮掩,却也依然能让人轻易察觉他的年轻稚嫩。 他牵着一只体量不大的斗牛犬。 矮小犬只那一身奶油色的皮毛,被灯光照成荧光蓝色。它下垂的嘴角和眼角微微抽动着,十分无知、懦怯,看上去并不多么凶猛。 而它的对手则是一只十分高大健硕的褐色犬类。 在司仪的介绍后,苜蓿知道了前者是法国斗牛犬,后者则是西班牙斗牛梗。在如今的犬类培育中,法国斗牛犬是中小型的家庭护卫犬,而西班牙斗牛梗则时常作为大型斗犬培育。 出乎苜蓿意料的是,买下蓝色的人十分多,力压红色。 少年并不看台下的人,只是注视着自己的犬只。他蹲下来抚摸它的头顶,贴着它两只被修剪成短短尖角的耳朵说话。 章103.予我敏锐视野 “蓝色——连胜不败的将军,阿喀琉斯!”司仪展开手臂,激昂地做出介绍。 这个名字倒是真的了不得。苜蓿看着那只小个头法斗想。 一方面,这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伟大的英雄,神之子、大力者、不败者,一只小小的奶油色法国斗牛犬取这样的名字未免滑稽。另一方面,这位古希腊英雄又以“阿喀琉斯之踵”的弱点闻名于世,对于战斗者而言,并不多么吉利。 苜蓿感到了些许兴趣。 苜蓿看着那个男孩,他的视线始终低垂,也不与自己的对手对视。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带着宠物出来散步的学生。而那头西班牙斗牛梗的主人则是个一看便十分专业的训犬师,与少年形成鲜明对比。 然而这个“龙虎邀”,这座擂台的规矩,只是斗争,绝不讲究公平。 环绕着司仪的电子光圈上如此写着:野兽与野兽的生存,真正的丛林大战,踏入此地便无生路。 这句话的意思似乎更像是,所有的犬类都能在这个擂台上竞争,唯一决定它们的对手的是随机概率,而不是仔细评判体量规格、品种、年龄后的结果。 终于,斗狗游戏即将开始了。 少年解开“阿喀琉斯”的项圈,走到饲养者观看台上去,拉上铁栏。 那只小狗摇晃着尾巴,跟在他的后头,趴在铁栏上呼哧喷气,完全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宠物狗模样。简直让人不忍卒读,担忧它即将遭遇的痛苦。 少年在晦暗交错的灯光下看着自己的伙伴,他轻轻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弯下腰,将手指轻轻放在法国斗牛犬布着条条忧郁皮褶的额头上。 仿佛在这一瞬间发生了一些奇妙的事情。 在这最后的嘱托之后,小犬突然不再望着主人蹦蹦跳跳了。它迈着平稳的步子,走到属于自己的半场。而男孩慢慢直起身子,沉默不语。 它和它的对手隔着一道屏障,红色区域的大狗龇牙咧嘴,前掌在地上抓挠,威胁着敌人;而蓝色区域的“阿喀琉斯”则像《伊利亚特》中所书写的那样,对于联军战事万分懈怠,百催不战——它安然站在那儿,仅仅低伏身体。 苜蓿忽然感到十分奇特的违和感。 他难以形容这种感觉,然而作为一名巫师,一个易感者,他的直觉向来准确。苜蓿的预感蒙受血统照拂,具有超越正常规律的现实性。 “……特罗蒙娜,蝙蝠之母、鹰隼之眼,给予我远胜此身的视野。” 苜蓿低声给自己施予了咒言。 伴随三声“滴滴”作响的电子音,比赛正式开始,赛场中央的矮墙慢慢下降。在屏障尚未收入地下,而仅仅降落到二犬足够目视彼此时,褐色的西班牙斗牛梗“烈火”便猛扑上前,越过矮墙朝着对手压去。 “阿喀琉斯”似乎已经预料到这一先手行动,在对方起跳的一瞬间便迅速往后退开,让“烈火”扑了个空。 随即西班牙斗牛梗展开了快速攻势。它训练有素,与兽性本能完美结合,每一击都朝着后颈与肚腹袭击。但是法国斗牛犬始终没有让它真正得以闭合咬肌,发挥出优势。它的牙齿仅仅有几次堪堪擦过对手的皮毛,致命的啃咬全部被躲闪过去了。它们围绕着整座擂台展开追逐战。 “烈火,退开!守!”男人大声发出指令,西班牙斗牛梗果然便停止继续攻击,而是踩着圈缓缓与对手盘绕。 阿喀琉斯的主人——那名少年则依旧不言不语,他甚至微微垂下头去。苜蓿透过晃动的光线与兜帽的阴影,看到少年的眼睛。他的视线也是飘忽的。 “三,二,一!上半场结束!” 在司仪的喊声中,擂台中央的光线不断在蓝红之间交织。 西班牙斗牛梗的主人打开栏杆走上前,用铁棍将精神亢奋的斗犬赶回红色场地的休息区,朝它头上浇下一盆冷水,拍打它的腿根和脊背。 法国斗牛犬则自己走回蓝色区域里。它跑到主人附近,甩动着那根被截掉的短尾巴,用爪子扒扒铁栏门,依然一副天真无比的样子,低低叫唤着撒娇。 少年终于有所回应。他的视线重新集中起来,脸上也有了表情。 少年打开铁栏,提出冷水替自己的犬只冲刷身体。 上半场近二十分钟的比赛下来,相对比之下,他的“阿喀琉斯”看上去狼狈不堪,腹部、背上都布有牙齿擦出的血痕,奶油色的皮毛被染成粉红色,滑过道道血丝。由其是前腿,右腿腿根因为曾被咬到而列着一排血孔。 这只斗犬的与众不同之处也在于此。它躲过了所有的致命攻击,而且习惯性以四肢而非头部作为抵御攻击的应对部位:缩起头颈,抬高前腿,蹬踹踢扑,似乎有意模拟偶蹄类动物的攻击模式——这很不寻常。 若是没有受过独特训练,按理来说犬类并没有运用四肢进行格斗的习惯。犬类的四肢在格斗中,通常用于踩踏、按住被扑倒对手,而不会有更多的复杂用途。 无论如何,它在上半场的整场中始终维持着“守势”,因此现在看来,它已经受伤,而它的对手则毫发无损。 苜蓿不懂斗狗,他只得侧耳听一听附近的人的评论。 他听到一个买了蓝色的人对同伴说:“你说我买错?不不不,那不是一只胆小的狗,它只是沉得住气!狗又不是马,体力能好到哪儿去?二十分钟已经够要命了!” 事实确实如此。 不断挑衅、发起攻击的西班牙斗牛梗在暂停休息的两分钟内始终呼吸急促,肌肉打抖,冷水的短暂降温也并不能让它回到正常的生理水平。 相反,法国斗牛犬的状态很快平复。在擦掉血迹、贴上药膏后,便几乎与赛前的模样所差无几。 下半场一开始,法国斗牛犬便主动发起攻击。uu看书 ww.uukashu 与“烈火”不同,“阿喀琉斯”不是直取扼要,相反,它针对着西班牙斗牛梗的后腿大腿肌和胫后肌腱发动数次撕咬。这似乎完全超乎了“烈火”所受过的训练,它完全不懂得如何防守后方,在被死死咬住后腿时,唯有狂乱甩动身体。 犬类毕竟没有偶蹄类动物的四肢力量和踢踹能力,在不被咬住的情况下,或许是可以像上半场的法斗那样利用四肢巧妙设置防御屏障,然而一旦后肢被当做目标死死锁定,想要摆脱桎梏便十分困难。 在反复试探攻击后,法国斗牛犬终于咬合成功,死死绞住对方的后腿。 烈火的主人大声喊着“甩起来”“蹿上去”,但这些指示全部没有明显作用。 斗牛梗侧倒在地上,蜷缩身体扭头去咬法斗,牙齿胡乱咬住了对方侧方肩胛骨上的一层皮肉。牙齿无法在其中固定,撕扯出深深的血痕。 然而倒地翻身便已经预示了它的失败。 法斗并未因疼痛而松口,它紧接着发力,一举撕裂了对手的后腿肌腱。 “退!退后!”男人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 斗牛梗的本能也使它自知倒地时腹部外露的危险,它试图挣脱起身,然而后腿肌肉一阵痉挛,洒落一地的鲜血亦让后爪受力不稳。它再次滑倒在地,发出了哀蹄。 “阿喀琉斯”当然不会错过这个致命的机会,立刻朝前冲去,借势将“烈火”的身体仰面按住,张嘴咬上了犬类最最脆弱的下部咽喉。 ——战斗结束。 章104.少年与斗牛犬 “你是说,你看到了一条有些奇怪的狗,值得关注。” 他们走到街上的时候,他与博士分享情报。 苜蓿点点头:“不过我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我认为它的战斗方式很奇特,不同于其他的犬类——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而已。” “那倒是不要紧,我并没有奢望你能详细讲出它的异常之处。动物具有很大的可塑性,从外表到内在都是如此。”博士环抱手臂,指尖在手肘处的衣料上摩擦着,“斗狗吗……” “博士,你那边有什么进展吗?”苜蓿问道。 “嗯……” 博士摇摇头。 她摘下眼镜——苜蓿突然发现她之前居然戴着眼镜。据他所知,博士的视力并无问题。 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了,这是“辅助眼镜”。目前市面上高级的辅助眼镜具备摄影、夜视、望远镜、显微镜等种种功能。 说是“别把通讯器拿出来”,自己反而带着作弊工具。 倒是很有这位异动博士的风格。 “怎么说呢,虽然地下赌场本身是违法的。不过今天晚上我的确没有发现任何不同于原生物种的动物……” 博士毫无表情的脸上,唯一传达出困惑感的大概也只有那对此时完全睁开的眼睛。 苜蓿因为困倦而有些神智涣散,她则似乎精神得很。 “这样讲或许显得过分自负,”她说,“但我的确熟记下了所有常见动物的外表。而且事实上至今为止,也并没有出现过与原生物种外表高度一致的异界动物。总的来说,两者之间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她顿了顿,又道:“当然,也有过因为受到异界生物影响而产生反常行为的动物——从异界而来的,也有寄生虫这类生物——寄生虫感染、真菌感染引起小范围疾病,类似的记录不下五十起。” “寄生虫……” “对,不过因为‘异界排斥’的缘故,异界生物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无论生存能力还是传播能力、繁衍能力都大大下降,所以至今没有引发过大面积的感染灾难。”说到这里,博士的眉毛微微压低,“所以,总之我的意思是,如果刚才那些动物中有受到感染的,我并不容易看出来。” “无论如何,我们接下来还需要继续打探情况,对吗?” “是的。毕竟不是所有动物都会在一天内参加角斗。甚至有些比赛只在每月的少数几天举行。”博士叹了口气,望着城市上空发亮的边界,“如果只是一天就战死,当然无所谓,但如果有人利用异界动物的特性,让它们在这种战斗中不断取得胜利……不断不断历经残酷的斗争。” 苜蓿眼前浮现出奶油色法国斗牛犬的模样。 矮小、天真,大大的黑色眼睛边上有被抓挠出的鲜红血口。 如果说被用于斗犬,用于给予血腥刺激和攫取钱财,无论它究竟是不是常胜的“阿喀琉斯”,这都注定是不幸而非幸运。 - 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心情实在不佳,连平日能言善道的博士此时都默默不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地铁已经停运了,公交车还有班次,不过离车站还有一段距离需要走。 两侧店铺都已经歇业。 “好渴……”博士抱怨着。 又走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一家亮着灯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我去买杯咖啡。”博士说,“你要喝点什么吗?” 于是两人朝着那家便利店走去。 便利店门口有为宠物设置的休息区。都已经是午夜了,宠物区却不是空空荡荡,居然还有犬只被拴在那儿等待主人。到了这个时间,还会有人带宠物出来散步,果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这样想着,苜蓿突然发觉那只狗十分眼熟。 奶油白,大眼睛,身躯浑圆。 它蹲在地上,脖子上套着防止它舔抓伤口的伊丽莎白圈。看到有陌生人在注视自己,随即抖动耳朵、耸动鼻子。 它的脊背和腿上敷着可溶性止血贴。 ——这就是那只“阿喀琉斯”没错。 “博士!博士博士!” 已经走到门口准备进去的博士转过头看着他。对他的激动情绪表示不解。 “怎么了?”她问,“你很喜欢护卫犬?我倒是认识挺多卖宠物的朋友,你要是感兴趣……” 她停下脚步,打量了一下那只中型犬。随即眉头皱起来。 “怎么会受了这么多伤。” “博士,这是……” 苜蓿抬起头想要说什么,视线却一瞬间与便利店内的一名客人相接触。 隔着一面玻璃,苜蓿看到了坐在便利店长桌上吃泡面的少年。他正与他对视。 - “外面的狗是你的吗?我们想看看你的狗。” 博士站在便利店的冷色灯光下,手里握着一根巧克力棒,一边咬断咀嚼,一边直入主题地问道。 便利店收银员不安地望向他们这边。 “你们是在和我说话?”少年稍微扭头看了一眼,匆忙而很有教养地说道,“请稍等。” 他吸溜进最后一口杯面,用餐巾纸擦擦嘴角,将兜帽勾下去,露出一头亚麻色的短发。 “你们想看看我的狗?” 他的面容是典型的希尔维大混血,没什么特别,不很英俊也不很难看,五官尚未完全长开——是货真价实的少年人。u看书ww.ukanshu 稍许惹人注意的地方是他橄榄绿色的眼睛,圆而微微下垂,导致整张脸给人的感觉是温驯而善良的。 无法想象居然是这样一个男孩,站在地下赌场的斗狗台上。 当然,人不可相貌。 温柔的长相或许源自天生,少年神情中的狡黠与警惕,则显然更加贴近他本人的性格。 他转动便利店的圆椅,正过身子来看着出言搭话的二人。 “为什么要看我的狗?”他问。 面前站了一对面色惨白的瘦高男女,恐怕不会给他带去任何安心的联想。 “你们是……去那儿玩的客人,是吗?”他很聪明地问。 “差不多。”博士回答。 “你们没有买蓝色,输了很多钱?”少年若有所思,“那真是抱歉。但,我的狗是有正规证件的,而且做过登记芯片的植入手术,完完全全是属于我的私人财产。如果你们想要伤害它,我会报警。” 博士摆摆手:“我们没有那个意思,纯粹是好奇罢了。” 她朝四周望了一圈,说:“我请你吃东西,怎么样?让我们看看你的狗吧。我保证最多只是摸一摸。”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站起身从货架上取下两袋棉花软糖。 这个牌子的糖果算是有些昂贵,倒也绝不至于叫人破费心疼。 “我同意。但是小卡受了伤,请不要弄痛它。” 小卡? “成交。”博士那两轮金黄色的眼睛闪了闪,露出笑容。 章105.探望 “这是一条纯种法国斗牛犬吗?看起来品种不错。” 博士蹲在便利店外,打量那只中型护卫犬。 在被主人命令后,它很快表现出了对陌生人的接纳态度,轻轻甩动尾巴。似乎原本就性格温顺,且又经历了良好的教育。 “它是我姑母家的狗生的孩子,应该是纯种没错。”少年回答,“我没有特别在意过它的血统问题。它是很好的伙伴。” 很好的伙伴。 苜蓿站在博士边上,注意到她嗤笑了一声。 不过等到她继续开口提问的时候,声音又已经冷漠如初,客观得仿佛像是机器人声正在收集信息:“它几岁了?我问的是人类年。” “五岁。小可到我们家来已经有五年多了。” “经常受伤么?” “……” “像那种比赛,你多久带它去一次?” “差不多两个月。” 博士歪了歪脑袋,问道:“你还有别的狗?” 少年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是的。我还有养一条狗。” 博士将手轻轻放在法国斗牛犬的背上,它接受了她的抚摸。博士接着触碰它的四肢,检查它的腹部和喉部。 她最后摸了摸它那被套在伊丽莎白圈内的脑袋,站起身。 “不错的小狗。强壮、健康,而且精神状态良好。不过后腿右胯关节再继续这样下去容易受损引起惯性脱臼,建议有空去医院看看,平时做好防护。” “唔……”少年有些不知所措。 “走吧。”她冲着苜蓿招招手。 “走了?” “都那么晚了,不走,难道在便利店熬通宵?我还有很多实验数据没有整理,明天上午需要提交。” 苜蓿疑惑地看着她。 博士摇了摇头。 “没什么稀奇,那就是一只普通的狗。”她说。 - 晌午的阳光灼得她皮肤刺痛。一道细细的光束打在手背上,也足以引发她的恐慌,令她胸腔里那颗跃动缓慢的心脏跳动紊乱。 卡捷琳娜伸手把窗帘再合拢一些。 红鬼公司所用的车子,两侧车窗都是单面玻璃,从外部无法看清车里的情况,本来并不需要再额外装置窗帘。但自从克劳蒂亚签下卡捷琳娜之后,他们时常会用到的几辆车就特意为她做了小改装。 克劳蒂亚似乎精力无穷,因而事事亲力亲为。不过她说再过一阵子也要考虑给卡捷琳娜请一名助理了,她说自己果然还是最好别用上魔法手段解决问题:那样不够“真实”。 克劳蒂亚是个奇妙的女人,卡捷琳娜看着她的时候能够轻易感觉到这种独特。 单就“人”而论,她似乎很是知道自己的美貌,并且习惯于将美貌当做便捷工具来肆意使用,她让人觉得狡猾、恶毒、不择手段。在卡捷琳娜看来,这样的女人不应当会爱上任何人。可是实际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有多喜欢依文·安洁卡厄邓。 这种痴情让卡捷琳娜无端感到羡慕,同时也有一些同情。 现在卡捷琳娜就静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边按着窗帘,一边听克劳蒂亚和依文的谈话。 今天他们是要去医院探望苏导演那生病了的女儿。 这是一整个剧组的主意,因此他们会先在医院门口汇合。 “我喜欢医院,”卡捷琳娜听见克劳蒂亚说,“我喜欢医院里面的人类。他们又哭又笑,情绪激动,比任何地方的人类都更有趣……什么时候,我也要找个理由住院几天,体验一下生活……” 克劳蒂亚缠着依文,要他念电影里的一段台词给她听。一会儿又告诉他,待会儿见到了蓝色鱼骨、苏和央以及他的女儿时要记得说什么,话题紧接着又蹦跳到晚餐去哪里吃。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不过并不令人生厌。 卡捷琳娜察觉到些许困意。 阳光尽管会烧灼卡捷琳娜的皮肤,但带来的温暖亦使近似冷血动物的吸血鬼感到舒适,又或许这只是卡捷琳娜的怪癖——毕竟她的“母亲”就更爱好冰窖。 卡捷琳娜也喜欢车子轻微摇晃的感觉。 她还记得小时候,她那真正的妈妈会开车送她去上学,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候;不是在学校、也不是在家里的这段路程无比美好,妈妈轻轻地哼着歌,车子里有妈妈身上栀子花精油的香味……她不必恐惧同学们的目光,也不必恐惧来自父亲的暴虐。 卡捷琳娜睡着了。 她醒来的时候,看到一只手正伸过来帮她调整窗帘的角度。 “克劳蒂亚小姐?” 克劳蒂亚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排的座位爬到前面来了,挨着她坐着。 “你们这些小吸血蝙蝠居然这么容易睡着?”克劳蒂亚笑嘻嘻地说,“年轻人果然是年轻人。我虽然知道你们不一定要睡棺材,但还以为你们只爱好黑暗狭窄的睡眠坏境。” “抱歉……” 克劳蒂亚摆摆手:“没事没事,累的话当然应该趁着坐车的时候睡一会儿。我看到大多数人类都是这样做的。” 她也没有收回整理窗帘的手,而是就那样顺手把胳膊搭在了卡捷琳娜身上,松松垮垮地抱着她。uu看书 .ukanshu 身子斜靠过来。 “最近怎么样,在sk市还习惯吗?住的地方好不好?”克劳蒂亚将头靠在她的肩膀那儿,抬起眼睛看着她。 本来这或许足以构成职场性骚扰,但是卡捷琳娜觉得克劳蒂亚这个样子实在非常可爱,让她回想起初中时自己与最好的朋友坐在学校春游的大巴车上。 “谢谢您的关心。已经差不多都适应了。”她温驯地说。 “你是在西北角那儿附近租的房子?”克劳蒂亚问。 “是的。” “要是你在那附近住觉得不方便,可以搬到我和依文附近。当然了,我也不介意你和我们一起住。” 卡捷琳娜有些吃惊。 “二位是住在一起?” “同一套公寓。”克劳蒂亚轻描淡写地回答着,顺便朝前头看了一眼。她看到医院白色的高楼和“住院部”三个字,于是坐直身子,“我们快到了。” 车子刚停下,克劳蒂亚就轻快地蹿下车子,跑到站在住院部门口、穿着浅驼色针织衫的女人面前,拉住她的手,又抱住她,笑容热情、天真无邪。女人则怯怯地微笑着。那是《沉默水壶》的原作者,剧本改编编剧,投资者之一,蓝色鱼骨。 听说克劳蒂亚为了讨好她,在她身边缠着足有一个月之久。 她具体做了什么暂且不论——有这样的女人对自己百般撒娇,不答应她的要求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卡捷琳娜在下车的时候,听到依文很轻地叹了口气。 章106.少女与病房 制片人、编剧和几名主演全部陆续到齐,礼物当然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些果篮和花束。 据说苏和央的女儿从小体弱多病,得过肺结核,心脏也有一些先天损伤。 资源副一级的大医院就是与平民医院不同,干净整洁程度明显属于更高的档次。 卡捷琳娜知道他们只是来做做样子,她只需要跟在那些人后面,在适当的时候低头温厚、露出笑容。 克劳蒂亚挽着蓝色鱼骨的手臂走在前面,一口一个“老师”,说自己最近看了老师的哪几本书,觉得如何如何惊为天人等等。 卡捷琳娜与依文并排而行,走在后面一些。 她和依文也算是同事了,但是彼此除了打招呼外没有说过别的话。 事实上,卡捷琳娜也没有看见过他和别的任何人进行过五分钟以上的对话交流。 诚然,他很英俊,但因为自身条件优越而高傲到这种程度的男人,说实话让卡捷琳娜感到不安。她知道克劳蒂亚不是人类,因此猜测依文应该也不是。但她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 今天的天气太好。尽管已经做了无数的防御措施,方才在收起太阳伞时不慎被晒到的地方还是泛起了些许裂痕,痒痛感如同细密的针点扎在神经上。她猛地扯下袖口。 同时翻涌而来的是饥饿。 饥饿感使得鲜血的气味涌进她的鼻腔。使她发狂般的察觉到血腥。 她知道这是来自那些受伤的病人。鲜血的气味在医院里随处可见,隐匿于每一个角落、每一块布巾、每一个清理机器人的储物槽…… 卡捷琳娜紧紧扣住五指,指甲嵌入皮肉,压抑下饥饿带来的狂躁。 她的眼神不自觉移动到身边男人的脖颈处。看着皮肤下隐隐起伏的血管——他那么英俊,他的血又会是什么滋味?她和母亲不同,她喜欢男人的血。她闻不出他的味道,可是她能看见那些血,那些鲜血,那些涌流着的、温暖的、腥甜的…… “索罗金娜小姐?” 她的眼珠一抖,朝上挪去对上男人的眼睛。依文的眼睛是蓝色,被那些时尚媒体吹嘘为寒冰精灵的眼睛。卡捷琳娜没见过精灵,但她承认依文的确冷若冰霜。 “啊,依文先生……” 卡捷琳娜心虚地试图微笑。 他的视线垂落到她的手指上。同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卡捷琳娜下意识想要挣脱。 而男人也确实没有用多少力气,她稍微一动便抽回了手。 他没有再说什么,朝前走去。 卡捷琳娜有些慌张地环顾四周,克劳蒂亚仍然在与那位“蓝色老师”侃侃而谈,而走在最前面的副导演则已经在一间病房门前停住脚步,敲了敲门。 卡捷琳娜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发现那上面的细小裂口居然消失不见了。她将手指凑到眼前。原本被太阳过度照射的地方理当粗糙皲裂,可是现在却完好如初。 饥饿无法消除,但她现在觉得好多了。 - 少女半躺在病床上,柔顺地望着这一堆莫名其妙的陌生成年人。 “你们好。很高兴有这么多人来我,”她说,“谢谢你们,帮助我爸爸完成他心爱的作品。我想《沉默的水壶》一定会很好看。我喜欢蓝色老师的作品。” 客套到不可思议,熟练得仿佛说过无数遍。 她的眼神空洞而仔细地看过每一个果篮和每一个花束,一一道谢。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微微下垂的橄榄色眼睛,头发则是亚麻色,梳得整整齐齐。她看起来像一个被打扮得当的洋娃娃。 她的父亲,苏和央,坐在她的床头。 “感谢诸位对小女的关心。”男人与他们一一握手。 他的客套话也像是说过无数遍。 在这样的病房里,没有任何话题可言。 与苏和央看起来较为熟识的制片人和副导演与他闲聊了片刻,无非是关于他儿女们的学习情况、他最近的生活等等。这次的探望很快便结束了。 走出房间的时候,卡捷琳娜看到有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少年站在门边。 这似乎就是刚才苏和央在谈话中提及的儿子——病床上少女的哥哥。他低着头,并不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打招呼。他与她的妹妹面容相似,但是显得阴郁而疲倦,与他妹妹洋娃娃式的姿态截然不同。 “如果她是真的看过,并且喜欢我的作品……”卡捷琳娜听到那位蓝色鱼骨低声自言自语。 “那当然是真的。她为什么会不喜欢呢?”克劳蒂亚当即说道。 “她看起来就像我理想中的大家闺秀,住在一个城堡似的屋子里。” “事实上,苏和央先生出身名门,也的确有一处西式风格的别墅。不过就算她是一位大小姐,她也肯定会非常喜欢您的作品。” 克劳蒂亚笃定的态度几乎有些让人生疑。 随即,她冲着蓝色鱼骨挑挑眉毛。 女人弯下腰,将耳朵凑到她边上。卡捷琳娜怀疑克劳蒂亚只是在撒娇,因为她接下来说话时的声音可并不多么小。 她说:“苏小姐一定会喜欢的。我看到她手腕上有纱布和血,纱布以外的地方还露出伤疤,又长又深,经年累月……这样的人,一定会喜欢您的作品不是吗?” “克劳蒂亚……” “园园小姐今天没有陪您来,uu看书wwukns”克劳蒂亚说,又变得甜蜜可人,“既然如此,您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吃晚餐?之后我可以送您回家。” - 卡捷琳娜当然没有和他们一起吃饭,她吃不了任何“东西”。 她的确感到饥饿。 吸血鬼的饥饿伴随着寒冷,伴随着可感知的血管内的粘稠,伴随着心悸与恐惧。她的血浆储备已经不多。 她坐在出租车上,望着窗外被阳光照亮的街道。 那些牵着手的男男女女,脸庞被照成浅金色。 她需要“猎食”了,今天,或许八点,或许十二点。一个清凉下来的夜晚会是猎捕的好时间。 不,或许还是明天吧。 不,还是今天。 她的脑海里突然涌出一些幻想,那些,女高中生似的幻想。 幻想一个恋人,与她一起行走在城市的夜晚,不是为了骗她的钱、不是为了和她来一次一夜情,不是为了拉皮条,不是为了强迫她嗑药,而仅仅,就是爱着她。 她甚至连幻想都不太敢。 她渴望…… 她什么都没有得到过。妈妈,我什么都没有得到过,可我却已经不是一个人类了,您说我有权利追求我想要的生活,可是一个吸血鬼,究竟怎样才能得到爱?她想问,但是一直没有问。 她对出租车司机说:“去西第五大道,有一家叫做白蝙蝠的占卜屋。” 章107.不小心 当然,克劳蒂亚没能进入那家白蝙蝠屋,让占卜师为自己占卜一下恋爱运势。 很不巧,那条步行街的街道正在进行整修,占卜店也因此修业了。 卡捷琳娜当然是从夜月霾那里听说这里的。询问那颗“人头”从哪里而来之后,夜月霾不太爽快地给了她这个地址,并且叮嘱一番:“本来按规矩不应该告诉你的。但是说真的我也很好奇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颗与友人如此相像的、似人偶而又非人偶的头颅,曾经由自己经手,想来的确值得在意。 最后夜月霾又说:“对方好歹帮过我的忙呢,而且住在雯哥的地盘,你可绝对不要惹事啊。” “我不会的。”卡捷琳娜回答,“我又不是你。我只是一个平面模特。” “也对。”灰色的少女挠挠一头鬈发,冲她笑了笑。 如今这个笑容在另一张与少女极其相似的脸上呈现出来。 当然不是像卡捷琳娜和母亲那样,因为吸血鬼眷属关系而面容相似——灰色青年与灰色少女的相像来源于天然的血缘关系。 “这么巧,索罗金娜小姐,竟然会在这儿遇到您。” 灰色青年——夜月雯,他站在一家纪饰品店的门口,冲她招招手。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什么占卜店、占卜师、母亲的旧情人,全部当即被抛之脑后。卡捷琳娜朝灰色的青年走过去。 “我……”她沉默了一会儿,犹豫着,然后露出她认为自己可展示的、最漂亮的笑容,“我到这附近随便逛逛。您知道的,我在sk市这边没有什么朋友。” “这样吗?” 青年似乎若有所思。 他从门槛内跨出来,饰品店里的推销员十分浮夸地喊了一声“月先生再见,欢迎下次光临”。灰色青年走到卡捷琳娜的面前。 “像您这样漂亮的姑娘,居然没人陪伴吗?”然后他便笑着说,“吃晚饭了吗?” 卡捷琳娜下意识就想回答“没有”,借此获得与他相处的机会。但是她很遗憾地意识到,自己无法这样回应。 于是她摇摇头。 青年望着她。 “看起来,您的心情不太好。”他态度温和地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小姐,我送您回家吧?” 他们之间倒不算是“陌生人”。在上一次面对邪教组织“渊洞”时,也进行过某种程度上的合作。青年也曾去过卡捷琳娜在sk市的住处。 在她顺应《伊娃之果》主编的要求,在渊洞“侍奉”那些圣人时,她为他拿到了渊洞罪恶的证据——非法药物。于是青年许诺她,会让渊洞彻底终止活动。事实上他也做到了。他和他的妹妹一样,强大而可靠。 而且她能感觉到,他们的强大不仅仅来自其背后庞大的势力,还来自于内心一些难能可贵的品质。 “我还不想回去。”卡捷琳娜说,“我刚刚工作结束。不想现在就回到那个空空如也的地方去。” “你有常去玩的店吗?据我所知,盛岚井就有一些很不错的酒吧。就算不喝酒,去那些地方坐坐也很好。有几个挺不错的乐队在那些地方表演。”青年说。 尽管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是在邪教组织的门外,而他清楚她在里面做些什么勾当——她的爱慕虚荣、拜金、放纵而胆小懦怯,所有最糟糕的一切都展现在这名青年眼前。 但他从未用带有任何贬低性的眼神看过她。 “怎么样?”青年冲她笑一笑,依然很温和,“需要我为您提供一些娱乐建议吗?” “我不想喝酒,也不想去人很多的地方。”这是实话,但未免会让人觉得自己是个麻烦的女人吧。卡捷琳娜想。 青年似乎有些苦恼了。 不过他很快又有了主意:“穆特河边,怎么样?走过去只要十来分钟。现在这个时间,河堤上会有很多年轻的学生,演奏、歌唱、跳舞,还有写诗。” 穆特河是贯穿希尔维的大河,在sk市进入下游最后的阶段,河面宽广无比。经济发展后,在河上建立了数座大桥,夜里风景很漂亮。 “您是说……您陪我去吗?”卡捷琳娜有些诧异地问。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青年说,“我擅自猜测,你既然能够和霾做朋友,应该也不会太介意我?当然了,我明白像我这样的男性,看起来比叛逆期的青春少女要危险很多。” 他轻轻颔首,笑着说:“不过,我可以保证,我没有什么不良居心。” “不不,我没有那样想……”她慌忙解释。 街边的路灯恰好亮起来。卡捷琳娜在青年灰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许多光点。 这让她突然留意起许多其他的事情,就像有人忽然将一把亮片粉末洒向她。 他似乎比自己要矮小一些—— 克劳蒂亚想,他看起来就像是那种站在水晶球里唱歌的小陶瓷人儿,可又绝不会一磕碰就碎裂。他会介意女孩长得太过高大吗,像她这样? 她胸腔里那颗吸血鬼的冰冷心脏砰砰跳动起来。 - 这或许是一个爱情故事。 - 与此同时,另一名“少女”也正处于生活的复杂岔路口。按照平均年龄换算,她比卡捷琳娜还要更加年轻一些。她叫做“七十二”,所有的哥哥姐姐、亲朋好友都喜欢叫她“小七二”。 但她觉得自己分明就已经不小了。所以除了爸爸和妈妈,她不允许别人把她叫做“小七二”。 “那我们应该怎么称呼你呢,小七二?”姐姐们笑着说她。 “叫我七十二就好了呀!或者,七十二小姐?” 她这样说了,于是她们就叽叽喳喳地哄笑成一团,uu看书 ww.uukanshu 没出嫁的那几个姐姐(六十六、六十七、七十)由其,笑得趴在彼此身上打滚。 “我巴不得他们都叫我小六十六呢!”快要出嫁的六十六说。 许多姐姐也附和起来。 那些笑声让她羞得鼻子发红,胡须发抖,转身溜走了。她跑得很快,像一颗子弹似的穿过管道、楼梯、通风扇,最后喘着气坐在通风口的水泥窗台上。 她气呼呼的,抬起头想看看月亮。 很不巧,月亮还没有挪到这半边天空来。 在她把视线落下的时候,望到了对面的347厂房。最近白天那里很热闹,七十二很想过去看看,听说以后要在那儿拍电影,七十二喜欢电影。 不过他的爸爸总是用一副苦瓜脸望着那边,仿佛是这座厂房阻碍了他的子女们获得幸福,亟需排除魔障。 “哼,我可不相信这些什么风水、灵气。就算它们都是真的,也肯定比不上自己认真做事要强”——七十二对这些旧礼习俗一向是嗤之以鼻。 她站起来,跳下窗子,蹿进草丛里,一溜烟儿就已经站在了马路牙子上。 她抬起身子,耸动鼻子。 空气里的味道不外乎是罐头厂的肉类、香精,隔壁制衣厂的燃料味,最近,则还有从对面传来的油漆颜料味儿。 她决定去347号厂房一探究竟,玩冒险游戏。 正当七十二准备穿过马路、跑向对面时,她突然发觉,在那座厂房的大门口那儿,有一个人类男孩坐在地上。 章108.可怜人 章一百十八.可怜人 作为四条家的嫡系女儿,七十二从小天赋异禀,擅长幻化成各种形状——死物比如一颗石子儿,活物比如电视里见过的牛马羊。 甚至,有一次爸爸过生日,她还在工厂的后院变成一只大象。 要说她变化的能耐,怕是连那位巫师大人都不一定识得破。当然了,她没有在他面前试过。不过她第一次跟着爸爸去拜访巫师的时候,她就变成过一只勺子,差点被那个巫师随手塞进茶杯里。后来在巫师家里使用变身法术取乐就被彻底禁止了,听说巫师还特意为此布了一道结界。 那位巫师倒真是个老好人来着……他看不得眼前有什么东西正在受苦。 不过七十二就不一样了,她喜欢潇洒快活的日子,自己也活得大大咧咧。 ——之所以讲这些,自然不是为了炫耀什么,而是为了说明: “区区一个人类小孩子,我可不怕。” 这样想着,七十二依旧朝着马路对面跑去。 她本打算抄近路,窜过灌木丛和铁栏,直接爬进去。不过她刚爬上草地时,就突然听到了犬类的呼吸声,闻到了那种狗身上的冲鼻臭味。原来这儿还养了看门犬? 在她暂停下来决定查看清楚情况时,那只狗猛地扑上来,用爪子踩住了她。 那只狗倒是个抓东西的好手,将她的肚子死死按住,七十二差点把晚上吃的核桃仁吐出来。她急急喘口气,气得叽喳大骂起来,准备变成一头大狼狗和对方打上一架。 不过还未等她“动手”,那只狗皱巴巴的脸和脖子就变了形,被人从后头抓住项圈提起来。它的样子可真滑稽,不停滑动四条小短腿,还发出委屈的呜呜叫声。七十二一下就幸灾乐祸起来,以至于忘记应当赶紧开溜。 “小卡!我说过不可以抓小动物,你不记得了?” 狗的主人,似乎就是刚才坐在门口的那个人类少年。 他用手敲敲那条狗的脑袋,然后把它抱住,弯下腰来查看。灰色的小老鼠仰面倒在被压塌的草地上,一对圆眼睛在路灯下提溜打转。虽然没有赶紧逃走这点非常奇怪,不过看它的样子,倒也不像是受了重伤——话说回来,就是真的有伤,他也不能做些什么。 于是少年抱着自己的狗,回到门口那儿坐下了。 他坐在台阶上,边上放着从二十四小时快餐店买来的速食餐品。 自从开始在“那里”赚钱后,他夜里总是睡不着。 十二点过后,若是还毫无睡意,就喜欢出来走一走。 他现在独自租在一家逼仄的小公寓里,美其名曰上学方便。他对学习无甚兴趣,成绩从小学开始就很一般,父亲显然对他不满意,在他中学毕业的时候,动用关系要求他去上一所住宿制私立高中。 自然,他惹出了一大堆麻烦,最后终于与父亲撕破脸皮。 现在他在市里读一所资格普通、教学宽松的高中,并且脱离父亲,独居在安车井。他暂时逃离了那个家,这使他感到罪恶的轻松,以及难以抹除的恐惧。如同巨石悬垂在头顶上方摇晃不止,仅仅是这一时维持着平衡。 他憎恨父亲。 他憎恨父亲对他的母亲、那失踪了的可怜的女人所做的事情,他憎恨父亲又娶了另一个可怜的女人,他憎恨父亲对他妹妹的掌控…… 这一切令他感到窒息。 他决不能原谅…… 绝不能原谅—— “小家伙,你不要紧吧?脸色难看得像是吃了毒蘑菇啊!” 突然,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来,将他猛地拉回现实。 他的法斗正小声冲着石柱吠叫,跳起来,两只脚来回扑腾。 他抬起头向上看去。 门口石柱上安置着圆形的玻璃罩路灯,从远处看是一个个圆形的月亮。现在月亮被遮住了一块。他眯起眼睛,看到一只毛茸茸的小老鼠正从上面往下望着他。 “喂!你被吓傻啦?”那只老鼠继续用尖细的声音说道,“原来人类真的没办法接受老鼠会说话这件事?唔,我还以为爸爸是骗我们的来着……” 这实在是…… 少年——名为苏青的十六岁少年——吃惊到说不出话的程度。 不过他还是很快接受了。事实就是事实。在这个超本源融合时代,既然有堪比摩天大楼的树,大概也就会有能够说人话的老鼠。 苏青按捺住了大喊大叫的冲动,佯装平静。 他试着说:“这位……您是在与我说话吗?” “当然啦,”老鼠说,“这儿难道还有谁像你这样正在哭哭啼啼吗?再说了,除了人类以外,没什么别的动物会因为心情不好而流眼泪。” 他慌忙用手背抹了抹脸上已经干涸的泪痕。 “你是skew社的人?”少年问。 七十二看到他的眼圈红红的。这名人类的眼睛颜色倒是很好看,让她想起鲜橄榄和青李子。 “skew社……应该不可以这样说?”七十二随口回答。 少年看上去像是松了口气。 “你为什么在这儿?”七十二问道,“这儿是你的伤心地?” 她一边说,一边耸动鼻子,看向少年脚边装着食物的塑胶袋。 “想吃吗?”少年问。 七十二点点头。 少年拿起一根薯条举起来,七十二张开牙齿咬住提上来,半蹲着用前爪捧住,咔哧咔哧啃起来。已经入冬,夜里尤其冷。少年说话时口中吐出白气,薯条也已经凉了,不过味道还是很不错。 “我散步路过这里。”少年说,“不久以后,我父亲的剧组会到这里来拍摄。” “拍摄电影吗?” 少年点点头。 七十二有些感兴趣地问:“你的父亲?这位,嗯,先生?你的父亲会拍电影?” “他是导演。” “哇……了不起!” 少年不觉放松了一些,甚至笑起来。从老鼠口中听到这样的发言,实在有些像是在看童话电影。他现在觉得自己是在夜里做梦,爱丽丝式漫游,而非在锈城的街道上散步。 “苏和央。你听说过吗?”他说,“那个男人最有名的作品是《放风筝》。” “《放风筝》!我知道,我看过。” 小灰老鼠举起粉红色的前爪,u看书 ww.uukas.om 那上面沾着薯条的油光。 “《放风筝》的导演是你的父亲?我想起来了,他是不是得过很多奖?”老鼠兴奋起来,感叹道,“天哪,你可真了不起……” “我了不起?”青年笑了一声,“他是一个大导演,于我何干?” “怎么没有关系?” 老鼠似乎是真心诚意地表达着不理解。 它说:“父亲的成就难道不是子女的荣光吗?” “你不是人类?”青年问。 “我显然不是啊!你难道是瞎子?”老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虽然他不太能分辨老鼠的表情,但他推测对方是在瞪视自己。 “既然如此……那么你不理解或许是正常的。” “你是指什么?” “人类的父与子之间,通常有非常多样化的、复杂的关系。” “你是说,你不认为父亲的成就是你的荣耀。你不爱他?他不能给你安全?”七十二迷惑地问。对于她而言,这是完全无法理解的事。 青年咬着牙,缓缓地说道:“当然。” 上架感言 首先,当然要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读者,以及我的编辑大大。作为一个彻彻底底的起点萌新,是大家的支持让我坚持写到了现在。 区区三十万字,为什么要用“坚持”这个词语,我认为有必要做一些解释。 第一,此前我仅仅有过一次完整的创作长篇小说的经验,而且因为签约网站性质的缘故,那篇小说三十万字便收尾完结,并且是相对正统的文学小说。可以说我缺乏快节奏的网络小说经验。 第二,除了那篇三十万字的长篇外,我还创作过一篇十五万字的中篇,以及其他签约的短篇小说数十篇。可以说在来到起点之前,我的创作模式都是倾向于“慢而精细”的,我相信阅读我的小说时能感受到这一点。我还没能适应日更两章的节奏,甚至不久前才习惯于日更。我无法确认自己在上架后,是否能够在短期内调整妥当,兼顾质量与数量,这是我需要努力加油的地方。 第三,这部《世界上最后一个巫师》的试水推成绩就很不好(也有我不懂得竞争规则、吸引粉丝手段的缘故),之后一直裸奔,连上架推都没有。我在反思后,充分理解到这部小说在设定之初就存在许多不应当出现在网络小说中的巨大局限和缺陷,理解到它虽然可能可以被写好,但我目前似乎无法做到,并且它也并不符合起点的风格。 第四,自身经验不足,无法正确掌控书写节奏,导致读者观看体验不佳。 第五,我并非一个彻底的娱乐型写手,家里也没有矿。我一方面有着难以抛弃的写作习惯与自我要求,另一方面也渴望获得认可和成功(稿费);我不可能去写小白文,但我也很难说服自己仅凭兴趣长期写作。说到兴趣写作,我的短篇创作和同人创作足以满足书写欲望,没有必要挑战长篇。 简单来说,无论写作道路还是现实生活,我都处于一个迷茫阶段。但暂时还不到需要止步思索的地步,目前对自己的要求是继续前行。 综上所述,我是“坚持”到现在的,并且也会“坚持”到这部小说完结。 - 最后,求票求订阅求书评_(:3」∠)_各位大佬给扑街作者恰口饭的机会吧 章109.人类常识 章一百十九.人类常识 今天工作不难,只是去帮异动博士搬运一些文件,所以早早就陪她吃完晚饭,下了班。 苜蓿回到公寓时,在门口发现了不速之客。 一盆粉色的多肉植物,蛋壳陶瓷盆。土层上种着园艺苔藓,放着鹅卵石。 苜蓿蹲下来,端详被正正摆在门口地毯中央的那盆多肉盆栽。过了一会儿,他将它拿起来捧在手上,念了一句简短的咒语。 “消除诸多魔法庇佑”,此话话音一落,随即“嘭”的一声,一只小灰老鼠落在他的双手掌心上。 很遗憾,他失去了拥有一个漂亮盆栽的可能性。 “啊,您是……” 巫师眯起眼睛,试图辨认。 “我是四条家的七十二!”小老鼠率先自我介绍道。 “哦哦,”巫师恍然大悟,“原来是七十二小姐。怪不得技艺了得。” 这句话无论是人称还是夸赞,都让七十二很是受用。于是她在他的手心里坐下来。 “您到这里来找我?一个人吗?” 老鼠点点头:“是来找您的。就我一个。” 高瘦的男人迷惑而好脾气地说:“不管怎样我们先进去吧。我给你泡茶。” “好嘞。”小老鼠高兴地挥挥手,“我喜欢黄油!” “没问题,家里刚好有吐司和黄油,给你烤一片。” “一整片?” “一整片。” 小老鼠啪嗒啪嗒地拍拍爪子。 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苜蓿忍不住问道:“七十二小姐,您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怎么过来的?我咬住一个学生妹的包,变成小挂饰,进入了地铁。然后嘛,我在该转站的地方又变成发卡、扣子,换了好几个人搭便车。出了车站以后再变成小狗,一路就到这儿啦。” 苜蓿真心实意地说:“了不起。” “嘿嘿,我也觉得。” 热水泡开的茶水发出温暖的香味。七十二刚才在门外一动不动假装盆栽,爪子都冻凉了。她把前爪搭在茶杯边沿上,幸福地叹了口气。 巫师将烤好的黄油面包放在她面前,那香味一下就让她满嘴口水。 “您千里迢迢来这里找我,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巫师端起马克杯喝速溶咖啡,问道。 小灰老鼠撕扯下面包塞进嘴里,一边塞一边说:“啊不不不,才不是呢。” 苜蓿笑了笑,像在看着小孩子:“那是怎么了?” 老鼠咽下嘴里的东西,坐正了,十分严肃,又很俏皮地说:“我是来这儿做咨询的。” “做咨询?” 苜蓿一愣。 在看到对方郑重其事地颔首后,他也收起惊讶的表情。像他这样平日说话就慢吞吞、少有情绪波动的人,确实像是会回答任何抛向自己的问题。 “小姐想问我什么?”苜蓿问,“是关于说媒的事,还是嫁妆的事?” 七十二这次连说六个“不”,如果换成一个少女的样子,大概是噘着嘴不太高兴了。 “怎么你们总是谈这些。”她尖声抱怨。 苜蓿笑起来,依旧慢慢地说:“看来是我太想当然了。” “就是就是。” “小姐是想要咨询什么呢?” “关于……关于……”小老鼠眨了眨那对圆溜溜的黑眼睛,这时候反而磕绊起来,一会儿才小声说道,“关于人。” “人?”苜蓿指指自己,“您是说‘人类’?” “人类……对,没错!” 七十二挺直身子,昂头看着坐在对面的巫师,说道:“我最近对人类产生了很多好奇。但我总觉得,我从那些电影、电视剧上看到的人并不是真的人,我认识的人,也就只有您一个而已啦——所以,我才到这来找您。”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小老鼠摆摆两只粉红色的爪子:“没有,就是突然感兴趣。” 她重重咬了“突然”两个字,引得苜蓿怀疑。 不过既然对方都这样说了,自然不好刨根究底。如果对方是人类,大概能从表情神态上看出更多端倪,可惜的是,尽管对方出自“妖仙”四条家,拥有千变万化的本事,实质上仍然是一只老鼠。 “老鼠”这个身份,在魔法世界中,它所属的概念的意义甚至超过“老鼠的模样”这一事实本身。 这在魔法层面上意味着一种“约定”,或者说“禁锢”,这层身份从方方面面规定了这个鼠王家族生存的框架。比如说,它们可以变作任何东西、动物、植物,只要是它们所真切了解的,但唯独只有人类,被规定了仅仅允许家主进行变化。 人类为何如此不同? ——无论是在这个世界,还是那个魔法世界? 这在古时候是没有人会去思考、质疑的问题,但在后世代的魔法研究中,则被视为最最重要的哲学母题之一。直到如今,巫师都已濒临灭绝,它仍是一个奇妙的疑题。 “人类的父母,不会保护它们自己孩子吗?” 这是七十二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你们的父母,一定会保护你们吗?”苜蓿问。 “当然!”这样说完之后,她又陷入短暂地思考,之后再回答时,话语更加有条理,观点更具有系统性,“在饥饿到可能无法活命的时候,它们当然应该抛弃难以生存的幼儿,再最不济的情况下,就吃掉它们。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对吧?不过好像人类不太支持这样?” 苜蓿没有急着说话,温和地点了点头。 于是小老鼠接着说:“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会让我们的父母对我们不好的。可是人类好像也不是这样?” 苜蓿再次点点头:“这些是因为,人类社会的情况非常复杂。关于父母与孩子关系,涉及到人类在经济、伦理方面构建的种种规则,以及从古至今培养出的社会共识。” “你说的后半句,我真是一个词也听不懂!” 七十二坦率地喊道。 巫师抿起嘴唇笑了笑。七十二能看出来他不是很擅长、或者说喜欢谈论这个话题。不过七十二知道巫师是一个很好的人,她从小就跟着爸爸每年来巫师的家里拜年,他总是一副温温柔柔、诸事好商量的样子。uu看书uukanshu.co “不懂这些没什么不好的。你们在看人类创作的影视作品的时候,尽管没法站在人类的角度,但也觉得有趣不是吗?这样就很好了。” 七十二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巫师说:“在我阅读到的魔法师手记中,有一位巫师曾经这样阐述人类与其他类人、动物的不同——人类是野心最强大的动物,永远不知餍足,为了获得进步而自发地创造出‘社会’,制造了一个能够选拔进步人才的‘蛊’。人类从此拥有了远胜其他动物的多样性和发展性,随之伴生的则是越发强烈的快乐与痛苦。” 因此,那位大法师写道,但凡符合如上定义的“生物种群”,无论处于哪个世界、彼世还是此世,拥有怎样的形貌,都可以用“人”这个词语代指之。 这就是魔法研究者所谓的《社会似蛊论》的核心观点。 “父辈与子辈的关系,当然也是在这个‘蛊’的运行规则之中。”苜蓿对着懵懂的小老鼠说,“你的父亲母亲对你的爱是纯粹的、天然的,是为了繁育后代而被刻入基因的爱,人类对自己的子女却不然。” 七十二完全听懵了。 很显然,苜蓿虽然温柔耐心,但绝对不是一个好老师。 章120.剩余的2个问题 “那……”因为听不太明白的缘故,七十二选择转而问出自己的第二个巨大疑惑,“人类在自己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的时候,也会去伤害别人吗?” 这个问题让苜蓿思考了一会儿。 “可是据我所知,你们也会伤害彼此,不是吗?”苜蓿有些疑惑,“发情期的时候,被活活打死的老鼠数量应当不少?” 章21.巫师的忧虑 “当我发现人杀死了、准备杀死自己的同类,我应该做什么?” 在听到七十二那样问时,苜蓿的第一反应,是告诉她“既然你并非人类,人类之间发生的任何事情你都不应当操心”。 ——这是理所应当的教育。作为四条家族的老朋友,他理当站在长辈的立场上对待这位小小姐。 然而苜蓿身为人类 章22.小鼠的情谊 老鼠们不写字、不记录历史,觉得这没有任何必要,但在鼠仙们的老鼠王国里,当然也流传着许许多多的传说。 比如,原本的希尔维大陆,应该是没有“鼠仙”的。无论是四条家,还是别的家族,都是从海外而来,乘着人类探索不同大陆的商贸之船,寻找一片新天地。这一点同时也多少影响着老鼠王国的组织形式、管 章23.伊利亚特 灰色青年接起电话,把薄薄的新款纸片通讯器贴到耳边。 从穆特河上吹来的微风湿润清爽,他望着夕阳。 卡捷琳娜则看着他。他们坐在河边堤坝的草坪上。夕阳被锈城的云雾覆盖成朦胧的粉橙色,让卡捷琳娜感到酥麻的疼痛。 卡捷琳娜并没有在听青年究竟说了什么,她只是出神地望着他的侧脸。 章24.角斗场之争 在苜蓿看来,少年所牵着的狗的吊诡之处也是在于名字。 不过倒不是因为《伊利亚特》——毕竟他已经见识过一次;而是因为,以防守为主的那条法国斗牛犬被叫做“阿喀琉斯”,而以进攻为主的杜宾犬则是坚守特洛伊的“赫克托尔”。不免让人感到莫名其妙。 以杜宾犬瘦长矫健的身形,可以如闪电般处处 章25.不属于夜晚 夜月雯对于夜晚都市生活,经验非常丰富。 “附近的大医院晚上急诊部总是很挤,看你的伤势也没有很重,我不建议我们去那儿凑热闹。”这样说着,他很熟练地找到药店走进去,买了消毒棉和冷敷贴。 他们在一家二十四小时快餐店里落座。 苜蓿与异动博士并排,少年坐在靠窗位置上,外侧坐着 章26.年末岁终 转眼十二月已经过去,眼见着到了二月初的新年。 占卜店已经重新开张了,苜蓿也开始回去上班。店家打扮成吉普赛女巫,抱着孩子坐在那儿给客人占卜。 据她自己所说,生孩子太累也太消耗精力了,她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与世隔绝的繁育机器。所以精力稍稍恢复,她就重新把店开张,时常亲自上班。 章27.源生异枝的客人 “他做了什么事?”苜蓿指着显示屏上的男人,问道。 盖瑞·克奈恩似乎回想起什么。 “对了,”他说,“这就是那天苜蓿叔叔你用咒言帮我抓住的持枪犯。” “什么?”苜蓿愣住,花费老年人的努力回忆一番,才勉强记起来是有这样一回事,他还记得那天吃了挺不错的小笼包,“啊,是说‘把 章28.新年之至 焰生坐在桌子前。 按理来说她不需要桌子,不过自从她的眷属越来越多之后,被“供奉”的情况也越来越夸张,最后到了被眷属送桌子的程度。 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此时正躺在桌子上,一丝不挂。 少女出于什么理由、经历怎样的事态后被送到这里,说实话焰生丝毫不知情。 焰生——或者 章29.年轻吸血鬼的情感与事业 夜月霾摇晃着脑袋,似乎试图把听到的话完整吸收进入脑海。 “那么,他很英俊?”她问道。 夜月霾似乎在尝试猜测一见钟情的构成要素。 这对她而言似乎是成迷的概念。 她没有深深地迷恋过任何人——她甚至有婚约在身。不过束缚她情感的并非道德。她仅仅就是不懂得如何爱一个并 章130.沉默的水壶 带着平日绝不会有的轻松和果断,再凡走过去握住那只把手。 咔。 尘封的木板被打开的声音,也像闷头捅开一层塑料膜。 正晕头转向的时候,有人从上往下,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给她按上了一顶大大的帽子。 什么? 帽檐一下子把再凡的视线全部遮住了。不过间屋子里原本就很 章31.没有无缝的壳 “克劳蒂亚小姐,”从咖啡厅门口探出一个挂着工作证的年轻人,“苏导找你。” “好的,我这就过去。” 克劳蒂亚应着,回过身,对依文和卡捷琳娜耸耸肩:“瞧吧,他不敢找依文,所以来找我抱怨了。小个子的漂亮女性经纪人可不容易当啊。卡捷琳娜,你就先在这儿和依文随便聊聊,别让他们觉得你们 章32.女孩儿的世界 咖啡厅作为一个重要的地点,承担了前后许多剧情的转折。 按照故事行进的节奏依次拍摄以咖啡厅为背景的场景,从开始就磕磕绊绊,最后几场有着剧烈感情冲突的戏,则无论怎么拍,苏和央导演都很不满。 最终决定是,“为了让年轻演员培养情绪”,先换场地拍摄。 依文的戏份前期安排不多, 章33.撕裂角 人群欢呼、怒吼、鼓掌、叱骂…… 少年生命中的悲剧就如所有的悲剧一样,发生得迅速而又猛烈。 他失去其中一条狗。 他败退下台后,坐在后场里一动不动。 通讯器上设置的闹钟嗡嗡响个不停,他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他定的三点的闹铃,往常这个时候,他在往家里走,或者早些 章34.小小人偶 杜丽·杨在家里看上去,比之前在片场看到的要轻松许多。 冬日还冷,她穿着一条宽松的毛衣裙子,套着两双长袜。 她坐在桌子边上,轻轻摇晃着双腿。 她很瘦,脸很小,看起来真的只还是个孩子。 “克劳蒂亚小姐,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要说吗?”女孩儿趴在桌上看着她,虽然这样问 章35.失踪的朋友 七十二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少年了。 她是夜行动物,每天晚上蹲在374厂房的路灯下自娱自乐。 她听说人类时常很忙碌,也理解人类和老鼠们一样,很容易出现各种各样的例外,所以她并不没有怪少年的心思,她只不过对这个“朋友”有所期待,很喜欢他,所以期望他还能再来。 后来七十 章36.血腥地下城 七十二变成一副没有镜片的眼镜,搭在苜蓿鼻梁上。 去时的一路上她都显得十分兴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小老鼠是从镜腿那附近发出的说话声音,一个个字儿直接灌进苜蓿耳朵里,让他好几次痒到发笑。 不过苜蓿确实听明白了,七十二有多么关心那名青年。 她的善意无比坦率真挚,不遮掩不作 章37.鼠王的女儿 既常胜将军战败后,守城将领也已战败。饲犬人“靛青”的神话似乎也彻底落幕。 少年仍低垂着头。 然而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出乎所有人意料。 站在饲主台铁栏内的少年忽然动起来,他的手紧紧握住扶栏用力摇晃,情绪似乎相当激动。随后他居然打开了链条锁,推开门就往台上走。 “赫 章38.重新相识 苜蓿低头喝茶,作为一个宅家巫师,此时此刻他感到无比安全。在昏昏沉沉的凌晨,从空气污浊、吵闹的地下赌场来到这里,无论如何令心情渐渐平静。 苏青看着面前坐在餐盘上吃饼干的小灰鼠。 小灰鼠躲着不看他。 苜蓿认真地享用着热茶。 “七十二,你为什么、怎么……”少年终于 章39.请信任我 苜蓿问少年:“你现在替别人养狗了?为什么?” “我的狗太少。小卡死后,伯爵来问我……是那个‘鹦鹉伯爵’,我不敢拒绝。他们给我介绍了几个狗舍。我偶尔过去。你和七十二为什么会去‘龙虎邀’?” “七十二发现你很久没有出现,她担心你的安危,所以来拜托我。我和七十二的父亲是认识多年的 章140.少女的玻璃鱼缸 手指没入水中,接着是纤细白皙的手腕,接着是小臂,一直没过胳膊肘。 她静静垂落着手臂。那些圣诞节住进小小王国的新鱼——从南方城市运送而来的赤红色箭尾鱼,犹犹豫豫地游到她的指缝间。 它们婉转地摇动尾巴与鳍。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一条箭尾鱼时,她闭上眼睛。 接下来她没 章41.无从追究的罪 苏彤——母亲的身体,在听到父亲的声音后“嘭”地站起来。 她匆忙把笔盖合上,塞回笔筒,又慌乱地把所有东西摆回原位。 父亲重重甩上门,却慢条斯理地上锁,然后缓缓踱步,来到她面前。她回忆那时心中的恐惧,感到父亲宛如步步逼近的恶鬼,将她锁在这间黑色的屋子里,张开双手准备掐住笼中鸟的 章42.兄妹的秘密 苏彤再次能够开口说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上小学。 父亲的财富和社会名望,当然会让他们去学风优良的私立小学就读。苏彤和其他一些“稍有困难”的孩子在同一个班。 有一天,那是距离母亲离开他们一年以后的事——那天中午午休时苏彤到苏青的班级里找他。 苏青坐在靠窗的位置,苏彤直 章43.蘑菇屋 当再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正走在夕阳西垂的熟悉的街道上。 再熟悉不过了。是放学回家的路。身边一同回去的朋友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像小鸟因为一两根树枝的弧度适宜与否而喋喋不休。和整个黄昏融合在一起,普通,平静。 ——以及难以言明的震惊与困惑。 再凡浑身一阵颤抖,让她自己也吓 章44.一百二十五号厂房 一个吵吵闹闹的阴雨天。 本来依文没有工作,是可以陪克劳蒂亚和卡捷琳娜一起到片场的,然而不巧约了设计师到家里替他们看看墙面,若是一个人都不留下,未免显得太不“社会性人类”了一点。 综合考虑后,克劳蒂亚认为依文有必要留在家里,体会一下日常生活,并且为他们公寓的墙面设计出出主意。 所以这天是她陪着卡捷琳娜去347号厂房的“蘑菇屋”拍摄。 上午时道具组似乎出了点儿小问题,演员暂时在工厂一楼空地上休息排练。 克劳蒂亚受不了工厂里人来人往、千篇一律的焦虑情绪(焦虑的气味的确讨恶魔喜欢,但千篇一律就很不好,很无聊),她问卡捷琳娜要不要和自己出去走走。但卡捷琳娜正在背台词,看上去似乎还是有点紧张。 “你是不是昨天晚上玩得太晚了,没有好好准备?”克劳蒂亚揶揄道。当然就算这是真的,克劳蒂亚也不会生气。相反倒不如说是有趣。 年轻的吸血鬼微微压着下颌,有些羞愧的样子,甚至脸颊也微微发红——这说明她最近的“饮食”确实规律且充足。 “昨天散步的时候遇到一个朋友,就玩得太晚了。”她小声这么说,“说实话,我有点儿怕苏导演不满意。” 克劳蒂亚对吸血鬼口中的“朋友”挺感兴趣。 并且对于她有些反感苏和央这件事感到比较满意:这说明她还不算是太迟钝。 “怕什么,你管自己努力做好就行,其余的事情我来处理。他要是做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你咬他一口呗。”说着,她还张开嘴唇,办了个鬼脸,“‘嗷呜’一口把他吞了!” 吸血鬼已经差不多对克劳蒂亚的任性言辞习以为常,她不以为意,轻轻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这次确实是我不好,连台词都没记熟……” “又还没轮到你拍,别急嘛。” 小吸血鬼显然不如活了几千年的恶魔豁达,她是认真地在烦恼着。 没办法,克劳蒂亚安慰了她几句,然后自己走到厂房外散步。 她原本当然是想要趁此机会前往125号厂房一探究竟——她已经从场地组的负责人那儿了解到对面是一个几乎无人的自动化罐头工厂,大约只要随意与保安和里头的管理人员攀谈几句,就能进去参观。恶魔因为大多数时间都“心想事成”的缘故,所以对事情发展的安排也大多简单粗暴。 不过当克劳蒂亚撑着伞走到马路对面时,目光敏锐地注意到了工厂外围栏杆上坐着的一只小动物。 它坐在水泥矮墙上的铁栏之间,头上顶着一片叶子。让克劳蒂亚想起某几部动画片中的经典形象。 那是一只灰色的小老鼠。 她朝着那只老鼠走过去,老鼠当然也立刻警惕地站起来,四足点地,抖动鼻子和胡须。它的胡须上挂着水珠。 它在观望她的态度。 而克劳蒂亚也选择礼貌的接触方式,她在与它相隔两米远的地方便停下脚步。 “你是……”她回忆各种称呼和说法,“小鼠神仙?” 如果此时路上有旁人经过,必然觉得她是一个疯女人。 不过克劳蒂亚并不会看走眼。 那只小灰老鼠听了她的话,显然放松不少。 克劳蒂亚耐心地等待,并对它微笑。 过了一会儿后,小老鼠主动冲着她抬了抬前爪。 克劳蒂亚不确定它是对人类抱有亲近习惯,还是多少猜出她的真实身份并非“人类”。总之,她以和善的情绪靠近它。 “这位小姐好,”在滴滴答答的密集雨声中,克劳蒂亚听到从小鼠口中传出的尖细说话声,“您怎么知道我是鼠仙家的孩子?您是巫师先生的朋友吗?” 听她这样讲,美丽的女人挑起一根娟秀的眉毛,红唇似笑非笑。 “确实,我的确是苜蓿先生的朋友。”她说。 - 这个所谓的“鼠仙家族”天真到让克劳蒂亚都几乎觉得不忍的地步。 在她告诉小灰鼠自己是“苜蓿先生的朋友”,并给它展示了自己异于常人的身体部分(她将自己的眼睛和手臂原本的样子展露给它看,这与之前她和卡捷琳娜结交时所用的手段差不多,都是相当简单直接,实则无比含混的自我介绍)。 那之后小灰鼠显然就信以为真——当然了,克劳蒂亚也的确没有撒谎。 小灰老鼠自称“四成灰色条纹家的七十二”,然后当场表示,要回去叫它的父亲过来与这位新朋友结识。 “你千万别走啊,虽然下雨了,但我很快回来的!” 这样说完后,它抛下头顶的叶子,一溜烟蹿进草丛里,如同一条小灰蛇嗖嗖穿过,旋即爬上地下室的小窗子,翻进去不见了。 大概十分钟后,小灰老鼠再次出现。 在她背后跟着一只大灰老鼠,大灰老鼠身后又跟着两只中灰老鼠。 大灰老鼠爬上灰泥矮墙,风度翩翩地弯腰行礼,用一把情感丰富的中年男子嗓音,开口道: “听说您是苜蓿先生的朋友——我们非常欢迎您造访寒舍!如果您在夜晚过来,u看书 ww.uukanshu.c我们一定会为您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可惜现在是白天,就只能由我,和我的三个小孩儿过来对您表示欢迎了。” “既然如此,我可以晚上再来造访的。”克劳蒂亚坏心眼地笑一笑,然后正色“解释”道,“我从苜蓿先生那里听说这儿有鼠王的家族,不禁对你们崇高而美好的国度产生极大的兴趣。这样吧,坦诚是很重要的,让我来做一下自我介绍。” 鼠王点点头。 “我的人类的名字叫做克劳蒂亚,但我不是人类,而是夜魔的孩子。” 她撒了个小谎,因为不确定鼠王一族对待恶魔的态度,她自知恶魔在世间一切物种中的不良风评——制造麻烦可是不必要的。 她接着说道:“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生活了几千年,一直以人类的身份生存。不过我一向喜欢旅行,在此前的生命里,几乎踏遍了每个大洲——” 她在这里借用了苜蓿·李的部分人设,以博取亲近感。 “而我仍对世界抱有真诚的热爱。事实上,您看,我也的确还是那样的无知呢,竟不知道在sk市就存在着如此庞大的鼠仙家族。” 这几句话传进天真的鼠仙的耳朵里,实在讲得高明,若是老鼠有像人类那样丰富的面部肌肉群,此刻大概笑得合不拢嘴。 于是克劳蒂亚与它们约定好,要在晚上再次会面。

章45.面孔熟悉的孩子 克劳蒂亚当然不愿错过任何趣事,当晚便积极赴约,前往125号厂房。 好在傍晚时候雨势减弱,这方便了她的出行(倒不是说恶魔反感雨天,只不过对于人类身份角度而言,她知道浑身湿漉漉的不够“体面”,她一向是一个认真的演员)。 她把车靠边停下,停在125号的大门口附近。 克劳蒂 章46.小鼠的朋友 克劳蒂亚需要的休息时间远小于人类,精力旺盛,有大把大把的夜晚时间。 自从七十二缠上她,她也乐得带着小灰老鼠到处去玩。 商场、酒吧、电影院,能去的好玩儿的地方通通去一遍。 这样过了几天之后,克劳蒂亚再次于夜晚的347号见到了那名少年。这时候她已经打听到了他的名字以及住 章47.数人之间 “所以,其实重要之处在于那对双胞胎所认定的事实——他们的父亲杀死了母亲,并且将她的尸体处理掉了。”盖瑞·克奈恩稍稍正色,用餐巾纸擦掉沾在嘴唇上的蜂蜜,“这个观点,以暂时可知的情报做推论,从逻辑上也可以说通。” 苜蓿点点头。 盖瑞继续道:“首先他们居住在资源副二级的高级住宅,而且是sk市郊区的别墅,进一步猜测的话,还很有可能是希尔维现如今政府成立以前就已经建造好的别墅区,这意味着那些地方尽管争取到了级别很高的资源分配等级,但是现代化的监控部署就不一定非常完善。” 他又眯起眼睛思索了一会儿。 “希尔维现如今的政府成立也就不过半个世纪,而且sk市是新旧区交界处,早期一直受到内战的困扰——这些苜蓿叔叔肯定也还记得。从这个角度来说,sk市实际上一直是在‘重建’而不是‘完善’。警方无法通过有效手段了解那位女士的下落,我觉得是可以理解的。” “如你所言,在失联、失踪的案件很多的情况下,警方没有精力展开大规模搜查,确实可以理解。”苜蓿说,“若是家属并没有表现出非常强烈的找寻愿望,就更是如此了吧。” 那时候苏青和苏彤实在太过年幼。 “再者,苏和央拥有相对良好的社会风评和极高的社会地位,他的话语天然带有可信度。”盖瑞记得自己看过他的好几部电影,其中的确不乏超凡佳作,“而他的妻子应该是婚后便专职在家做家庭主妇。也就是说那位女士或许缺乏社会联系。这样的人调查起来非常困难。” 说到这里,无力感使得盖瑞有些焦躁地动了动身子,调整坐姿。黑猫被吵醒而从梦中醒来,轻轻地喵叫一声。 苜蓿可以听懂它在抱怨,抱怨他们为何有这么多的负面情绪。 “当然,如果调出当年的档案来看,肯定会对案件有更加清晰的了解。有空我肯定会去查找一下。”盖瑞抓了抓后脑勺,“不过我想大致就是这样了。” “那么……” 苜蓿顿了顿。 盖瑞抬起头看着他。 “那么,”他说,“如果那对兄妹所说的都是真的,他们的猜测也没有错的话……我的意思是,如果的确是苏和央杀死了自己的妻子——” 苜蓿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说。 不过看起来盖瑞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十年之前。实际上如果情况真如他们所言,这……” 青年似乎不忍。但他还是在一段沉默后说道:“我认为除非他们能找到母亲的尸体,或者残留血迹的凶器、场地,不然这就不可能作为案件启动,让警方成立调查小组。” “果然如此吗……” “虽然这样说很残酷,也令我自己感到失望,但是事实上,警视厅确实无能为力。”盖瑞·克奈恩是一个正直的人,讲出这样的话,想必对他而言很不轻松,“当然他们可以直接起诉自己的父亲,控告他谋杀,但是他们既然没有证据,调查费用、律师费用等等,恐怕不是如今的他们可以负担得起的。再说……” “已经过去十年了,如果真的犯罪,没理由还会留下任何证据。”苜蓿替他说出这个残酷的现实。同时也长长叹息。 盖瑞点点头。 黑猫显然受不了他们之间沉重的气氛,从盖瑞膝上跳下去,甩动着尾巴踱步走开了。 - 希尔维的法定结婚年龄是十八岁,男女相同。 之所以提到这件事,因为今天是杜丽·杨的十八岁生日,过了今天之后,她就是一个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了。 其实这倒也没什么,毕竟人从来不会在成年这一天之中就突飞猛进地成长,想必杜丽·杨还是会活在母亲的掌控下,活在压抑的控制中,以及心里则在慢慢地毁坏、改变。这些事情不是一朝一夕,而是层层累积。 中午休息时间结束后,后勤组提出好几个纸盒。 里面全是二层的大蛋糕,上面用糖浆写着“生日快乐”。 杜丽·杨当然受宠若惊。 她连连道谢,脸颊绯红。 “这是苏导提醒我们准备的,”后勤组的负责人热情地说,但这让杜丽·杨的笑容僵硬了一些,“您应该去谢谢苏导,苏导多细心呐!” 这时候男人也走过来,他笑着与杜丽·杨握手并拥抱她。 他以长辈的态度拥抱她,可究竟是否怀着长辈的宽容与喜爱,就是另一回事了。 克劳蒂亚随手把插在蛋糕上的巧克力片拿起来吃,尽管这些蛋糕还没有插上蜡烛、围着唱过生日歌、听过别人的愿望。 后勤组的工作人员看到是她在偷吃,便没有发火,只是嗔怪地看她一眼。这当然也在克劳蒂亚的意料之中。 克劳蒂亚看向杜丽·杨的母亲。她站在一旁,非常满意地注视着自己的女儿,或许有人认为这是慈爱与自豪的目光,但实际上,她就像在看一件快要谈妥价格、售卖出去的商品。 克劳蒂亚耸耸肩,又偷一片火龙果吃,边吃便朝着人群注目的今日寿星走过去。uu看书 uukansh.co 她对着苏和央与杜丽·杨的母亲假笑,然后不动声色地将男人用手肘推开一些,自己站到人圈中央。 “生日快乐,杜丽小姐。” 说着,她递上礼物盒。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她为杜丽·杨专门准备了礼物。 在片刻的寂静后,才有人开始干笑着鼓掌。 克劳蒂亚享受着自己所制造出来、施加给所有人的尴尬。 恶魔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另别人不舒服的机会。但自从她伪装成人类以后,也就只能从这些地方获得小消遣了——大的恶行做不得,偶尔小恶怡情,可以止止瘾头。 不过杜丽·杨的快乐却是那样的真切。 克劳蒂亚注意到她微微颤抖着的笑容,她的眼圈也有些粉红。随即少女扑上来抱住她,凑在她的耳朵边上说“谢谢”。 “我好久好久没有收到过生日礼物了……” 她这样对她说。 真是缺少爱与关怀的孩子。 克劳蒂亚这样想着,也伸手抱住她,轻轻抚摸少女瘦削的脊背。 杜丽·杨是苏和央看中的猎物。 克劳蒂亚清楚这一点,并且也打算利用这一点。 瞧啊,现在她就正在利用杜丽·杨对自己的喜爱,而挑衅、刺激着那个傲慢的国王式男人。这显然取悦到恶魔,她现在心情大好。

章48.男人的第2个妻子 太阳开始朝西走,缓缓泛出红晕的时候,有一个之前克劳蒂亚没有见过的女人站在门口朝里张望。 百无聊赖的克劳蒂亚当然便朝着她走过去。 “您是哪一位?”她手里还捧着半块蛋糕。 那是个大概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少妇,五官清秀,就是妆浓了些。非常瘦。 “我找……我替苏和央导演把他落在家里的眼镜带过来。” “眼镜?”克劳蒂亚问道,“我看他今天有戴眼镜呀?” “他有许多不一样的。”女人小声说。 “啊,我明白了。”克劳蒂亚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讨好地露出笑脸,“您是苏导演的夫人吧?” 女人点了点头。虽然冲她笑了笑,并且确实流露为丈夫骄傲的样子,却依旧是有些许瑟缩。 “我带您去找苏导吧,他现在应该是在二楼。” “麻烦你了。” 女人跟在克劳蒂亚身后,穿过往来匆匆的大厅。一楼的人不多,就算有也多是趁着空隙休息,或者取用什么东西。没人叫住她们。 “小姐,你是……” “哦,我不是剧组的人,我是经纪人,不过因为要陪着我那两个不懂事的小孩儿,所以天天在这里打发时间。”她高兴地抱怨着。 “剧组里今天吃蛋糕,是有人生日吗?我刚才在门口看到一些蛋糕盒。” “今天是女主角——啊,不,杜丽小姐的生日。” “杜丽小姐?” “嗯?您不知道?”克劳蒂亚回头看了她一眼,有些惊讶,又体贴地说,“看来苏导演回了家不谈工作,是吗?” 女人赶忙接了她的话,干笑起来:“是的。最近忙,他回家都是睡觉。” “确实是辛苦了呀。” 克劳蒂亚带着这位苏和央的夫人来到二楼靠东、布置成玻璃花园的地方。 在《沉默的水壶》中,主人公多次在“玻璃花园”里遇见各种幻想,并且在那里与“兔子先生”道别,并获得了最后一个吻。 还没有走到布置着标记机器人的范围内,就看得出那里的气氛相当不好。 摄影师坐在椅子上揉着肩颈休息。 苏和央站在杜丽·杨和依文·安洁卡厄邓的中间,紧皱着眉头反复指点。杜丽·杨低着头。苏和央换了好几个站位,抓住依文和杜丽的手臂调试动作,一直很不满意。接着他按住杜丽·杨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开始讲戏。 依文当然依旧没什么表情,冷漠地站在原地。 “看来苏导现在心情不太好。”克劳蒂亚挑着眉毛,凑近身边女人的耳边说,“不如您现在过去,好让苏导心情好些。” 听她这样讲,女人却霎时有些慌张起来。 她连连推说,笑容都凝在脸上像哭。 这反倒引来了那边的关注。 终于苏导演也发现了,他转过头,一看到她们,立刻大踏步走过来。 “谁允许你走上来!”苏和央瞪着自己的妻子呵斥道。 “我、我替你拿……” “你随便交给什么人,让他们拿上来不就好了。”他压低声音,但是仍然非常严厉凶狠,十分不耐烦。 “我觉得,您看到夫人应当高兴呀?”克劳蒂亚歪着头插进话,“直言不讳”地说,“苏导演,您可别把自己的脾气随便乱发到别人身上。” “你——” 苏和央扭头看到她那张佯装不懂事、娇俏但狡黠的脸,半晌还是沉住气。 “好了好了,”他转过头,语气稍微缓了缓,从妻子手中接过眼镜盒,“谢谢。你先回去吧。” 女人什么也没说,低着头,匆忙转身走掉了。 “唉,我可以带您四处走走的——” 克劳蒂亚还不忘冲着女人的背影喊两句,招呼告别。 女人匆匆回几次头,依旧笑得如同在哭一般。 克劳蒂亚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一楼门外,才缓缓回头转向苏和央,赔笑问道:“苏导,心情这么坏,是因为我的依文演不好吗?” 苏导演的神情已经收回平静自如,他掏出眼镜戴上,也顺势将自己的情绪换了一换。 “这出戏是小高潮,又需要拍到演员的近脸,神情必须恰当,表演得细腻,才能拍出很好的效果。” 男人的一怒一静、抽离纳入,情绪变化简直夸张,他现在十足是一个一心追求影视之美、无奈被不开窍的演员所拖累的大导演。 “墨菲斯小姐也知道,您的那位依文·安洁卡厄邓先生,他实在没有什么表演天赋……而杜丽·杨也是年轻的新人,带不动戏的。” 苏和央连连叹气。 说着说着,又已经与她站得很近。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彻底表达清楚自己心里的“恨铁不成钢”的复杂情绪。 “导演,现在是拍到‘吻别’的那场戏了?”克劳蒂亚问。 苏和央点点头。 “第一场吻戏那时候,问题暴露得不明显,因为两个角色在那时丝毫没有感情,只是为了‘获得魔法’这个目的而接吻。所以依文不必做情绪,杜丽也只要表达出错愕和茫然。uu看书ww.kansh 可是这次不一样了,这次已经快到故事的结尾,女主人公感情与性格的转变、兔子先生在她幻景中的变化……” 一说起戏来,他便也不管自己对这个女人的厌恶了,滔滔不绝。 从这个方面来说,苏和央的业务能力确实没什么可以指摘。 “总之,也就是说,依文表达不出您想要的那种‘含情脉脉’,对吧?” 克劳蒂亚提取出这个关键点——至于杜丽·杨演得如何,就与她无关了,该让杜丽·杨的母亲去操心。 苏和央斜着头看了她一眼,说:“他简直就是根木头,根本讲不通!别怪我说话难听,墨菲斯小姐。我认为他根本不尊重这份工作。” “别这么说嘛,导演……”克劳蒂亚揉揉鼻梁,做出苦恼的样子,又放下手打个响指,像是想出了注意,“不要紧,导演。不如把这场戏先放一放,留到明天。两位演员肯定也都是累了,而且听了您的教导,也得回去好好思考、接纳才能有所应用。” 男人叹口气。认可了她的说辞:“倒也是,这种事情总是心急不来。” “我保证明天就帮您把依文教育好。”克劳蒂亚拍拍胸口,油滑一笑。 苏和央从鼻子里轻哼一声。 “您可不要觉得我是随口应付。依文学东西很快。您明天就会知道的。”克劳蒂亚将话说得很满,丝毫不心虚。 接吻这种小伎俩,她可会教了。

章49.所不及之处 第二天拍摄时,依文·安洁卡厄邓把苏和央导演昨天所要求的“尽管是漠然的人偶,可是不能真的没有情感,眼神里要有怜惜,要有分别的不舍,又有解脱了的释然和高兴”,在镜头前演绎妥当了。 当然,一张脸、一对眼睛不可能说出这么多的话,他也只不过是比昨天更加生动,面部展现出了轻微的疼痛感。 章150.有所相似的预兆 “珍阿姨。” 苏彤回家的时候,看到她的继母坐在客厅沙发上一动不动。 苏青与苏彤的继母——父亲的第二个妻子的名字叫做珍雅妮拉,有一双泛着碧色的漂亮的大眼睛,眉间常点吉祥痣。苏青和苏彤称呼她“珍阿姨”,或者“小妈”。 苏彤放学回来,她有时在家,有时不在。但她大多数时候都 章51.隐于舞台之后 四条家的家主先生出来亲自感谢。 他站在矮墙上,看上去依旧风姿斐然,很有气度(当然也很可爱)。因为老鼠不容易看出年纪,鼠仙家一径都是圆滚滚、一身油光水亮皮毛,所以每次他开口冒出中气十足的磁性男声,都还是令苜蓿略略一抖。 “噢,是巫师先生和夜魔小姐!今天你们一起来的?” 章52.朋友间的约会 “卡捷琳娜?” 克劳蒂亚小跑几步,拍拍她的肩膀。 卡捷琳娜与她身边的青年都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她。 这是一个互相审视的过程。 站在克劳蒂亚的角度,她在确认了对方是卡捷琳娜后,视线立即挪向她身边的男人。她原本认为这应当是小吸血鬼今晚的猎物,但仔细看了看后,觉得 章53.寄寓于人形 这天,《沉默的水壶》的作者蓝色鱼骨到片场来慰问,带了手作饼干作为礼物。 克劳蒂亚俨然因为活力充沛的缘故,成为活跃在347内工厂各处的“无关人士”,永远第一个发现有人到访。 实际上为了保持业务能力,有时候她还会用魔法给特别的人做上记号。 蓝色鱼骨就是其中之一。顺便说, 章54.所思所恋 “我觉得苏导演喜欢她。”克劳蒂亚说。 - 蓝欣存读大学时,学的是编导专业。写毕业论文需要找指导老师,她因为太过内向和迟钝,等到回过神来,原本关系比较好的几位导师都已经满员。 她在大学里成绩一般,也不太讨老师喜欢——讨老师喜欢的那几个学生都说要当“导演”,也足足表现出 章55.心所系之人 “我们可以不谈这个话题吗?”苜蓿当即说道,并坐直身体,“其他的什么都行,聊聊其他的。对了,你难道不好奇我是什么?” 他急于转换话题。 “您是什么?”吸血鬼迷茫地复述这句话。 “对,我现在知道你是吸血鬼,如果你不知道我是什么,岂不是不公平?” “所以,您是…… 章56.找寻自由之径 苏彤看着女人瘦弱的、弯曲的脖颈,脊椎骨清晰可见地延伸进衣领里,弯折她的躯体。 苏彤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竟然比这个女人要更高。她或许很孱弱,但这个女人也并不健壮、并不活跃。 她已经不再记得,自己的母亲究竟是什么样子了,或许与这个女人很像,也或许根本不一样。但至少此刻,她们在她的 章57.刀刃 分别叙述三桩可能发生的谋杀案。它们有着诸多相似之处。 故事的主人公们渴望撕碎牢笼、扯下天空。 是为了能够呼吸,而将被视为不得不去做。 - 杜丽·杨在夜晚降临、合上眼睛时,总是渴望再也不要醒来。 第二天清晨到来,往往在闹钟响起的前十分钟,她就已经完全清 章58.拦截 第三个“可能”,来自真正将尖刀放入掌中的少年。 他穿着运动外套,外套两侧有着很大的口袋。 他为这两个口袋格外多缝上了一层皮革,防止它们轻易破损。 他的左边口袋里有一把折叠刀。这把到他时常随身携带,用了很久,把手上的橡胶和塑料被摩挲光滑,但刀刃依旧坚硬锋利。 章59.周5的傍晚 卡捷琳娜望着逐渐下沉的夕阳,享受着这一时刻。 夕阳微微烧灼着她的皮肤,而她不吝用鲜血填补上这些损耗。她此刻的等待是甜美的。当她透过窗子,看到灰色青年已经来到347号厂房大门口外时,她笑了,立刻站起身。 而这时候苏和央正朝她走过来。 “要回去了?”他问她。 卡 章160.获得机会 看到少年的确有些许兴趣,于是女人说起这个“故事”: “我认识的依文的时候,他才十七岁。依文——就是演兔子先生的那个男人,我猜你偷偷往347号里‘侦查’的时候应该看到过,对吧?不记得的话,我告诉他的长相,你肯定就记得。浅金色的长发,天蓝色的眼睛,比所有在场的人都更加英俊。” 章61.魔女的做法 她看着他,说: “所以,我的意思是,孩子,你看,我的生活也并不容易。我妥协,再妥协,甚至抛下了我原本珍视的很多东西,才换来一些细小的机会。其实这次也是一样的。参加大制作,有幸饰演《沉默水壶》中的角色,这对于依文、卡捷琳娜,以及我而言,真的非常非常重要。” 女人绕过圆桌,来到 章62.母与女 入夜后,“乌鸦蓝”里的客人逐渐多起来。 克劳蒂亚连喝了五六杯,把鸡尾酒表上卖的好的全都尝过。 苏西整晚除了工作忙时去小桌送酒,一直陪着克劳蒂亚喝。 克劳蒂亚长得非常漂亮,笑起来又像个孩子,带着孩童式的天真和狡黠。她现在脸颊红扑扑的,告诉苏西说她是一个经纪人,为了工作 章63.审判庭 《沉默的水壶》的最后一节,讲述一场审判。 这场审判具有多重性,并不简单审判某一人的某一项罪。 少女来到漆黑的河边,她从前在阁楼上认识的美丽的女人坐在河岸,在夜里粼粼的细碎波光中,变成了一条青色的大鱼。 冯再凡坐在大鱼的脊上,紧紧抱住她。 大鱼缓缓下潜,河水没 章64.受审之人 苏和央在昏沉中回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头脑正本能地试图解决问题。 他还不明白自己为何陷入这种古怪的境地之中。 他什么也看不见,感到周身是一片混沌。 苏和央还记得下班的时候,自己照例是最后几个离开的人之一。 他来到厂房的背面,用车钥匙打开车门—— 随即他 章65.不存法理之庭 苜蓿并不理解自己为何会受到邀请。 周一下午的时候,克劳蒂亚到白蝙蝠屋来看他。那时候他正为三个放学的高中女生占卜恋爱运势。 看到克劳蒂亚,他都已经不是那么吃惊了。 这一年来他感到似乎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了,而在此之前发生的这些细碎小事,只是将他们联系在一起。但这只是源于 章66.幻境梦魇之庭 正当他疑惑为何杜丽·杨会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他也突然意识到另一个声音属于谁。 ——那是克劳蒂亚·墨菲斯托的声音。 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他一向与她十分不和。 这种不和并非因为二人有过龃龉,而是因为互相不对眼。这是一种微妙的不和,近似于本能的厌恶。 在意 章67.畅所欲言之庭 克劳蒂亚迈着悠闲的步子绕开时,杜丽·杨已经不在光线所照亮的地方了。 现在这里又恢复寂静——充满着杂乱呼吸声的寂静。 这里只剩下他和那个古怪的女妖。 “别再耍花招了。”苏和央转动头部试图看清更多的东西,“尽管我不明白杜丽·杨为何会那样说我,如果她是出于真心,那么显然是 章68.无需公正之庭 “好痛。你怎么可以忘记了。明明那么痛。那么多的血。不可能还活着了……” 小老鼠缓缓呢喃。 偌大的空间里,黑暗之余仿佛只弥漫着思维,被回忆、呓语所充斥填满。 “……松婷?是松婷吗?” 他这样问之后,小老鼠沉默下来。 一会儿后,它突然发出“唧”一声鼠叫, 章69.擅断私刑之庭 “不过呢,为了保障被告的权利,”女妖接着说,“我觉得还是应该请出‘公证人’来论断。公证人可是真正的人类呢,或许他会因为心软而替你求情。” 看到这出闹剧还远远没有要停止的意思,苏和央有些不耐烦起来。 同时恐惧也仍在源源不断地滋生。 这加剧了他的焦躁。 “铛铛— 章170.专擅独断之庭 “那么,先生,请听我说,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 巫师俯身蹲在地上,为连带着双腿椅一起倒在地上的男人做出解释。 “克劳恩大人为了安抚她所照拂之人,所以举行了这场审判。”巫师语气和善地说,“您的罪行并非一定能够掩盖。克劳恩大人可以轻易将您杀死,并且不会留下一点痕迹,您就像是在 章71.旁者得惠之庭 大概是第三次,年幼的吸血鬼落下眼泪时,克劳蒂亚终于不再扶着椅背,而是走到卡捷琳娜边上,握住她的肩膀。 现状已经惨不忍睹。 吸血鬼拥有使咬伤恢复如初的魔法,但显然此刻她根本没有心思为男人治愈。 鲜血已经顺着衣料蔓延,沉重地坠落到地上。 吸血鬼像撕咬不动猎物的小 章72.审判过后 “结果都不需要依文出场呢!很顺利地解决了。不过小苜蓿的反应好无趣。” 快要黎明的时候,他们并排走在街道上。 克劳蒂亚刚刚把杜丽·杨送回家。 她扇动翅膀,像精灵教母似的,将少女安置在床铺上,随后才离去。 “快到六月了,城市的凌晨好还是冷……”说着,克劳蒂亚往依 章73.漫漶之痂 伤疤可以被掩盖、涂抹,甚至在现代社会可以用手术完全消除痕迹。但伤疤并不会从身体上彻底消失。 受过伤的人永远背负伤疤,就算杀死伤害自己的人,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这是苜蓿告诉七十二的。 相比较人类对于完美和幸福的追求而言,动物并不总是如此。 非养殖动物从幼儿开始 章74.家的形状 “老爹……” 听到七十二这样说后,苏青一下子屏住呼吸,眼珠转了转。 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的是“四条先生”宽而长的双脚,毛茸茸的褐色毛发,发亮的尖细的指甲。大老鼠立在他们面前,竖起身子,把重量放在后腿上,一杆古老的烟管斜斜垂着黄铜头。 苏青能闻到一种奇妙的火烧味和植物 章75.灰狼与灰鳄 在年轻的吸血鬼这里,故事则仍然缓缓流淌在审判后一天的傍晚。 夜晚到来前,卡捷琳娜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子里的那张面容,为自己梳妆。 她至今仍然没有习惯这张脸。 她总觉得,这张美丽的脸像是她从什么人那儿偷来,怀抱着罪恶感贴在头颅上的。当她受到赞美时,内心也有隐隐不安,仿佛 章76.火焰与草灰 当卡捷琳娜与自己的心仪之人一起漫步在桥上夜市的时候,焰生与苜蓿并排坐在日式居酒屋里。 焰生穿着一条红印花黑裙,每次抬起手臂斟酒时,袖口鲜红的山茶花就摇晃起来,像是要从枝头坠落。 他们客客气气地并排坐着,吸血鬼抿着酒杯杯沿,在白瓷上留下一层薄薄的口红印。 苜蓿闷头吃了 章77.关于水壶 “现在所有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苏和央导演是迷上卡捷琳娜·索罗金娜了。你们想……他之前虽然对杜丽·杨小姐很好,但到底还是喜欢漂亮火辣的女人。” “也说不准是那位索罗金娜小姐有手段呢。” 克劳蒂亚模仿道具组负责人与其手下一个小姑娘的口音,活灵活现地把这几句闲话说给依文听。 章78.关于水壶的后续 把时间线拉长,而将人的每个选择和决定缩略成点,将故事朝后讲一些。 “沉默的水壶”之一,由杜丽·杨饰演的冯再凡,或是饰演冯再凡的杜丽·杨,已经完成了拍摄,并与红鬼事务所的经纪人签约。尽管一开始很希望能够签在克劳蒂亚名下,不过后来了解到克劳蒂亚的工作模式后,最终也理解了对方的推脱。 章79.叨扰与礼物 夜月霾成功挂尾进了sk市立大学录取率最宽松的园林专业。 实在搞不懂她究竟是认真决定如此,还是为了气气自己的大哥(或许)。反正夜月霾自己很满意。按照她的说法,她并不喜欢在学校里学习。想来逃课大概也会是常态了。 霾到sk市读大学以后,找卡捷琳娜玩儿的次数当然也多起来。 章180.半途夭折 夜月霾的手上,只有一个戒指形状还算完整。 或许是因为它比起其他那些花哨巨大的戒指而言,小而朴素,紧紧依附在少女的手指根部,像用牙齿轻轻咬住她的幼兽。 那是有着细小碎钻镶嵌、设计简洁精致的银色戒指。 在被酒精棉擦洗掉血污后,反射屏幕里的光芒而依然显得璀璨夺目。 完结感言 新的一个月开始了。 非常遗憾,以及抱歉,但是本故事到这里就腰斩了。 其实硬要赶一赶的话,也可以把故事在下一卷中写完: 大致是讲述魔王艾瑞纳如何杀死魔法生物,从而积攒足够的魔力以开启时空裂缝、回到它原本的世界中。期间,吸血鬼会有许多戏份,而精灵和矮人则将会面临灭族之灾。巫师苜蓿与狼人一家将被迫做出选择……差不多是这样。 虽然可以快进完结,但潦草赶工也同样并不负责。最终在痛苦地考虑后,我决定申请完结了。 理由其一,也是最重要的:被封掉了十多个章节,而且多次申请解禁无果(一篇都没能成功解禁),甚至连第一章都被封掉,这让我觉得心血尽废;于此同时,也意味着这个故事不太可能可以吸引到更多新读者了。 由此引出理由其二:成绩实在太差,均订目前只有11,而其实最近每天只有七八个订阅。由于作者本人也承受着诸多压力,因此继续写下去,无论是精力还是情感都消耗过大,最终或许会自暴自弃。 理由其三:《世界上最后一个巫师》很显然是单元剧模式的故事,原本打算铺垫更多人物并且精致描写,但实际上发现,这在必须一日双更的情况下很难做到,因此不得不另做打算。并且刚好也写完了第三卷的故事,就此完结也不算太过突兀(嗯……)。 - 其实我的失望与难过大概可以写上几千字,不过现在都删掉了。 过度抱怨是无意义的。 感谢看过我的小说、为我提供过鼓励与建议的各位。 - 接下来我打算写一个关于找寻记忆、并引导永冻大陆上的兽人发展国力的故事,同样打算发在奇幻区,同样希望能够保证文笔流畅、剧情完善。 目前想好的书名是《冰雪王座》(还未跟责编商量),简介大概如下: 主角021814号,被『组织』流放到兽人居住的冰冻大陆,同时被消除记忆、封印所有魔法技能,在暴风雪中陷入困境。 而“唯一”夺回能力的方法是——解救兽耳少女,帮助公爵小姐拒绝婚约,制作断头台和马鞍,多修路多种树,推翻君权神授论?(并不是) 异界大陆,永冻王土,权谋交织;踏上夺回记忆、征服王座之旅。 文明将走向何方? 『您好,您目前的文明推动指数为0.002%』 (不是系统,没有后宫,配角有脑子主角有智商) - 届时如果各位不嫌弃,欢迎前去品评。请再给我一个继续努力的机会。 再次向各位道歉。 真的非常遗憾,非常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