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警卫》 第1页 2009年4月25日 15:30 北京 "死亡就像一团雾,它在你身边萦绕,离你那么近,近到没有一点儿距离,仿佛贴身的衣物,但你永远看不透、摸不准它。有时候,你会感觉到那丝丝凉气……一条冰冷的毒蛇,沿着你的脚,慢慢缠上来,箍你的颈。然后,吐出血红的信子,轻轻地舔你的脸,触你的嘴唇。这时候,你就能闻到那股子腥,那样浓郁的腥哪,真实到骨子里的死亡的气息。但更多的时候,它是一个情人……我的意思,是许多年未再见的初恋情人,美丽,甜蜜,纯静,朦胧。很像年少时做过的一个梦,你傻傻地站在那儿,不敢看她,但又想接近她,让她带着你走,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唱着你们那个时代的歌,一起走向世界的尽头……" 我默默地站在病床前,听他喃喃自语。这是一个垂暮的老人,因为晚期肺癌的折磨,他的皮肤松弛青灰,嘴唇毫无血色,脸颊凹陷,颧骨却像两座山峰一样耸起,看起来活脱脱像一具骷髅,我很难把他与任何英雄式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但他确实是一个英雄,在我没见到他之前,曾听说过他年轻时一些零碎的故事,这些故事在我的脑海里构筑了一个完美的英雄形象。现在,我试图寻找眼前这个老人与心中那个形象的重叠之处,却发现两者之间的落差,实在超出了我的预期。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喋喋不休地对我这个"陌生人"讲关于"死亡"的话题。也许,他这一生与死神太过亲密,如他所说,很多时候,它看起来更像是情人。 在肿瘤中心,他有一个病员代号:14床。14是一个不太吉利的数字,尤其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来说,更是种不祥的暗示。我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曾经拥有多少个代号,多少个化名,但,14,也许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代号了。医生和护士们眼中的他,只是一个怪兮兮的老病人,没有妻儿,没有亲戚,也极少有人来看望。他整天阴沉沉的,从不轻易露出笑脸,不爱搭理人,没事的时候,总喜欢一个人呆呆地望向窗外,让人猜不透心思。他们完全不知道他的过去,只知道这是一位老干部,上面有领导交代过要好好照顾他。 据医生讲,最近,他的病情又恶化了。 "范老,您认识这个人吗?"趁他陷入沉默,我指着照片问。 他靠着床背,眯眼看了一会儿,没有回答我,只是咳嗽了几声,然后抬起浑浊的双眼,望向窗外。窗外,飞絮如雪,北京的春天总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提醒人们生命的意义,而那张发黄的照片却在他手中微微颤动,仿佛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 我静静地等候着,等他提供有用的线索。 "这张照片怎么会在你手上?"他把目光从窗外移到我的脸上,忽然反问。一瞬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亮出夺人的精光,仿佛变了一个人,让我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这是一种能穿透灵魂的眼神,我无法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说谎。 "是他亲手交给我的,要我来北京帮他找一个人。"我说。 他盯着我,似乎在判断我是不是说实话,我有些不自然起来,又补充说:"唔,范老,我只是受人之托,并没有别的目的,如果您知道那个人的下落,请告诉我……也算是了却另一个老人最后的心愿。" "他在哪儿?" "台湾,台北荣总医院。" 第2页 老人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不知是叹息还是轻松,眼神又黯淡下去。"没有人认为他还活着,但他居然,真的还活着……"良久,他低头再看了一眼照片,伸出颤巍巍的手,把它递还给我。 是张五寸的黑白旧照,焦黄,就像被烟熏了,皱巴巴的,边缘已严重发毛,似乎又在水中浸泡过,但总算还完整。照片上并肩着两个青年人,一男一女,像是夫妻的合照。男的一身整齐的中山装,留三七开的西发头,戴着一副斯文的眼镜;女的则扎着两支雀尾似的短辫子,穿着五十年代初非常流行的布拉吉,十分俊俏玲珑的一个姑娘。 就是这张不起眼的老照片把我带到了范老的身边,带到了一群神秘的和诡异的人之间,让我得以窥见那扇隐密的大门背后,一些或影影绰绰,或惊心动魄的故事。时光的黑洞在我面前悄然开启——我已经不可救药地迷上了那个陌生诡秘的世界。 现在,让我们暂时打乱时空,先回到那段**燃烧而又处处充满危机的岁月里吧。 一切,将不可预测。 1964年10月16日 21:34 台州 台州公安处处长许则安接到省公安厅王厅长的秘密指令时,还沉浸在难以抑制的欣喜之中。他那台老掉牙的收音机里正不断播送着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 "今天下午十五时,我国在西部地区爆炸了一颗原子弹,成功地实行了第一次核试验。中国核试验成功,是中国人民加强国防、保卫祖国的重大成就,也是中国人民对于保卫世界和平事业的重大贡献。中国政府郑重宣布,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中国都不会首先使用核武器……" 许则安知道,现在,就在海峡的对岸,肯定有无数双耳朵在倾听着这条重大消息,不可一世的美国佬和"雄心勃勃"的蒋介石肯定又会是一个不眠之夜。面对美国的核威胁,年轻的新中国太需要相对应的核威慑了。收音机里播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战鼓一样咚咚地敲在他的心头,豪气万丈、热血沸腾、百听不厌,睡意全无。 但王厅长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让他的喜悦与激动一下子荡然无存—— 据可靠情报,敌人的蜥蜴行动已经在下午提前开始了!目标登陆点就在台州沿海,而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他们的任何踪影。 许则安隐隐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全民全线防特的工作已开展了一年多,"海面观察监视、海岸警戒守卫、地面控制侦察"三道防线,加上全民动员,筑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无形的"长城"。最近一年,企图在台州登陆的台湾特务,没有一个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过去,大部分在第一、第二两道防线处就被歼灭了。特别是5月2日,国民党国防部特情室派遣的精英特务"蟠龙行动小组",在洛屿岛附近海面被我围歼,当场击毙组长王达明,全俘其他四名成员,干净利落。台湾特情室主任徐人隽拨的如意算盘子儿,还没挨到大陆的边,噼里啪啦地全落进了东海中。这是极其漂亮的一仗,许则安作为有功之臣,受到了公安部的嘉奖,而这一切,全依赖于三道天罗地网般的监控。 现在,"蜥蜴"已经行动多时,而这三道天罗地网竟完全失去了效用,没有一点儿反馈,这不能不让许则安感到发怵。 "蜥蜴"这个特务行动代号,其实早几天就在公安厅的内部绝密防特通报中出现了,但是对它的具体情况,我方掌握得极少。我们不知道它的目标任务、它的组成人员、它的行动时间。这只能说明,这是一支极其特别的特务组,它很可能是蒋经国亲手建立的独立行动小组,直接听命于最高领导层。为了对付它,许则安已经作了极其周密的安排,除了日夜防备的巡逻艇,沿岸星罗棋布的观察哨,东海洋面上作业的几千艘大大小小的渔船都是他的眼,都是他的网,就算对方是神通百变的孙悟空,也难逃他的手掌心。然而现在,他的网破了,他这个渔夫竟然还不知道。 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第3页 王厅长下令:事关重大,台州公安处务必在凌晨五点之前发现并歼灭"蜥蜴"。 许则安放下电话,来不及关掉收音机,就冲出门开车直奔公安处。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带领反特专家赶到黄礁特情观察指挥部,截住狡猾的"蜥蜴"。 黄礁,台州湾的一个芝麻小岛,自古以来却是著名的海上交通航线标志。因为它十分特别,其岛形狭长似眉月,通岛岩礁呈艳黄色,有如海中金山,且视野开阔,与大陈岛遥遥相望,军事位置相当突出。新中国成立初解放军驱逐盘踞在黄礁岛上的国民党残余势力后,"江浙救"总指挥胡宗南对此耿耿于怀,曾多次发动反攻战,想要夺回这个小岛,但都没有得逞。后来为了监控海面匪特情况,台州公安处在黄礁岛上建了一个指挥部,以便随时一线指挥。 天灯盏是黄礁岛的最高点,许则安率领他的反特专家组登上这里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海刚从沉睡中醒来,在阴霾多云的天空下不安地躁动着。 已经过去了七个小时,军队、海防、公安、民兵和普通渔民连夜行动,彻夜巡逻,四十八个观察点同时把锐利的目光投视在茫茫海面上,台州所有的对空雷达站也不间断地紧紧监视着东南方向,以防敌人空投特务。大网已经撒下,鱼却迟迟没有入网,非但没有入网,连踪迹都不见。以致许则安不得不心存怀疑:这条"鱼"到底存不存在?是不是敌人搞的心理战术?也许,蜥蜴行动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真是见了鬼啦!许则安不禁心中骂娘。五点正,五点正,王厅长的限时已经到了,他只有硬着头皮,把真实情况通报给省厅。 很快,省厅里又传来了新的指令:"蜥蜴"已经登陆,公安部署应迅速转入第三道防线。 接到指令,许则安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到底是一条怎样的"蜥蜴"?他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团空气,一个鬼魅,摸不着,抓不住,闻不到。心浮气躁,心急火燎。 "立刻进行全面排查,绝不放过一个可疑分子。"许则安只有下令。 排查工作一直持续到下午三点,没有任何进展。据许则安后来的回忆,那一天的时间是他这辈子最漫长的,仿佛一个无尽的噩梦。人是抓了几个,但都跟"蜥蜴"无关。许则安很清楚,超过二十四小时,这些训练有素的特务便很难再一网打尽。他们就像变色龙一样,一旦突破第三道防线,身上的颜色立刻会起变化,他们伪装起来,潜伏下来,跟环境融为一体,分不清,辨不明,甚至比原本就在那儿的东西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最可怕的是,直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破坏?投毒?策反?心战?刺探军事情报?还是扰乱经济?任何一种目的,都可能演变成一场难以挽回的灾难。 "蜥蜴"——变色龙,它们藏在何处?它们是谁?它们会跟谁接头?许则安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之中。 就在许则安一筹莫展之际,又接到了王厅长的专线电话。这一回,更让他摸不着头脑了。王厅长说,公安部已派下一个专案行动组,专门负责抓"蜥蜴",就在今晚到达,台州公安处随时听令。许则安搞不懂为什么这起特务事件会引起中央如此重视,这很不一般,要知道,特务渗透或侵扰的事情,东南沿海几乎月月有、天天有,肃清的任务也一向由当地公安和人武部担任。他很想知道答案,但王厅长不说,他是不能问的,这是纪律。 对于许则安没有在限定时间里破案的过责,王厅长在电话中只字未提。只字未提并不代表以后不提。有两个可能,一是这起特务事件,并不是他许则安所能把握的;二是时间太紧,事情太急,王厅长暂时没有心思问责了。 许则安在焦虑中等待着,思考着,琢磨着,天又黑了下来。 2009年2月13日 15:30 台州 整个事情的起因,源自一个意外的电话。 二月初,春寒,我与友人刚刚合作出版了一部传记作品《金头颅——抗日名将陈安宝传》。在1939年南昌会战中殉国的国民党上将、第二十九军军长陈安宝是我的家乡人,为了写这本书,我们曾走访了一些原国民党的老人,在这期间也无意中接触了几个与国民党特务组织有关的人员,他们向我讲述了几个鲜为人知的特工故事。这些故事大多发生在陈安宝将军牺牲之后,而且跟陈将军八竿子也打不着,对传记的创作没有一点儿用处。但故事本身却非常有意思,后来我干脆把这些素材写成了一篇猎奇性质的小文,发表在当地的小报上。没想到,就在这篇小文发表的第三天,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这个电话,竟是从台湾打来的。 是个女人的声音,很清脆,语速也快,几乎没有给我回应的时间。她告诉我,她在网上看了这张报纸的电子版,对故事里一个代号叫"米兰"的人物非常感兴趣,希望能跟她或她的后人见见面。我听了她的要求,不禁哑然失笑,这个"米兰"只是我随意安上去的一个化名,讲这个故事的保密局老特务已经九十一岁了,早已记不清那个女人的真名实姓了,想不到竟然有人当真。 糟糕的是,我越解释,这女人就越跟我较上了真儿,我是个口讷的人,竟在电话里被她逼得毫无还口之力,最后,她向我索要了我的住址,抛下了一句话:"我会到大陆找你的,就在最近。再见。"就挂了电话。 我提着话筒,仿佛猝不及防地被人敲了一记闷棍,郁郁地发呆。我甚至还没弄清楚这个陌生的台湾女人是谁,她到底想做什么,就把自己的住处告诉了对方,这太危险。 第4页 也许只是个恶作剧罢了,谁会真为了一件历史角落里的陈年旧事,大老远从台湾特地跑过来呢!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就把这事儿扔一旁了。 没料到,十天之后,这个女人就敲响了我的家门。 是个略显瘦小的女人,大约三十岁,短发,皮肤黝黑,看起来很干练,我误以为她是台湾的原住民,但她告诉我,她的祖籍就在台州,跟我是老乡。这并不奇怪,当年败退大陈岛的国民党执行"金刚计划",除了一个躲在棺材里装死的老人,岛上近两万的居民统统被带到了台湾,以至于现在台湾几乎所有的县市,都有所谓"台州村"的存在。 我不得不把这个"不速之客"让进家门,她说,她叫林美,台北人,是当地一家报纸的记者。这次来大陆,就是为了寻找我文章里所提及的那个代号叫"米兰"的女人。我再一次向她解释了这个荒唐的误会,但她并不理会,执意要见一见讲这个故事的老人。 "爷爷说,就算是一丝线索,哪怕它只是一瞬间的泡沫,也决不能放弃。"林美说。 我这才明白,原来她是受她祖父之托。职业的**让我突然有了兴趣,我似乎意识到,这背后肯定有一个精彩的故事,说不定可以成为我下一部小说的绝好题材。一个小说作者对故事的渴求,无异于一个饥饿之人对食物的向往。于是,在那一刻,我决定不再把这个女人拒之门外。说实话,那时的我就是抱着这样一种私心帮助林美寻找"米兰"的。 "这是爷爷后半生的愿望,米兰在他的生命中非常重要。作为孙女,我只有竭尽所能,在他离开人世前,帮他实现这个最后的心愿。"林美说着这话,声音有些哽咽,"医生说,他只有三个月的生命。" 在聊天儿的过程中,我得知林美的祖父以前也做过特工,但她对爷爷的经历所知甚少,她说,老人家对这段往事一直讳莫如深,从不跟家人提起,唯一忘不了的,就是"米兰"。特别是最近,老人病情加重,连说梦话都少不了这个名字。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对背后故事的好奇,我当即答应,带她去拜访那故事的讲述者——老罗。 老罗原是国民党保密局大陈站少校特派员,是个十分精明能干的资深特务,解放前夕,他受命潜伏台州,在六十年代的一次行动中,向我公安部门自首并戴罪立功,提供了一份至关重要的潜伏名单,从而撕开了国民党浙东"后谍报网"的一角。此后的四十多年,他一直隐姓埋名,躲在台州西部的一个小山村里了此余生。 解放前,台州因"两多"而闻名,一是将军多,二是特务多。小小的台州就出了三个国民党上将,其中包括中国空军之父周至柔,中将、少将之类的,更是多如牛毛。宁溪只是台州黄岩山里的一个小镇,至今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老话:"宁溪一条街,一百零八条黄皮带。"可以想见军人之盛。特务多,那更是不得了,台州前后出了两大特务头子,一是蒋介石的侍从室主任林蔚,台州黄岩人,国民党军队的头面人物之一,军统局原局长,戴笠的顶头上司;二是沈之岳,台州仙居人,此人军统出身,胆略过人,处事低调,1938年曾只身潜入延安企图刺杀主席,后为台湾司法行政部调查局(中统的后身,简称司调局)首任局长。老蒋的两大特务体系:军统和中统,似乎都跟台州人搅在了一起。有这两个人在上面领着头,就有明明暗暗的一批人跟了出去。台州解放前夕,败退至大陈岛的国民党又有计划地布置下大量潜伏特务,五十至六十年代,台州成为蒋介石屡次计划反攻大陆的前哨站,特务网更是错综复杂。 我带着林美,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又走了半小时的山道,才到达那个小山村。可找到老罗住的那间石屋,却早已人去屋空,一打听,才得知老罗在两星期前去世了。他没有后代,是个五保户,村委会就出了点钱,把他送到火葬场里烧了,骨灰带回来,就埋在石屋后边的野竹林里,连块墓碑也没有。 林美对老罗的去世感到非常失望,我只有安慰她,老罗这个年纪的人,死亡只在反手覆掌之间,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十分正常。话虽是这样说,我的心里其实也有些淡淡的凄凉感。 征得村委会的同意,我和林美查看了老罗的那幢破屋子。据说老罗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场,四五天后才被路过的村民发现。这种深山里的石屋,老主人去后,谁也不会再来居住,慢慢就会变成一座荒屋,直到自然坍塌。现在人刚死没多久,老屋里仍弥漫着一种阴森森的气氛。屋子里的摆设非常简陋,不到十分钟,我们就几乎查找了所有的角落,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老罗说的那个女人跟你爷爷口中的米兰根本不是一回事。"我坐在门口,看着屋内还不死心的林美说。 "爷爷说,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就是米兰在召唤他。他说他的直觉几乎没有错过,他相信直觉。"林美说。 "优秀的特工只相信理智,不相信直觉。"我靠在门框上,自以为是地调侃。 "你写的故事不是巧合。也许,老罗曾提到过这个名字,是你自己忘了,也许你没听清,但潜意识里已经有了印象。"林美在老人的卧室里爬上爬下,一边说。 我呵呵地笑了声,抬头去看门外几株大得出奇的老梨树。一阵清风吹来,纯白的梨花如雪片似的纷纷飘下,在青山间漫天飞舞,我忽然有一种恍然出世的幻觉。老罗不愧是黄埔毕业的,真会选地方,在这样宁静美丽的地方终老,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啊。 "有了!"林美突然大叫,吓了我一跳。 第5页 她从床底下爬出来,头发上粘了一层白白的蛛网,手中捏着一叠黄黄的纸,兴奋之情却溢于言表。我接过来一看,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谱,用毛笔字抄录的,照着阳光翻了翻,没发现有什么特别。 "只是一本老戏谱啊……"我不解地看着她。 林美从我手中要回戏谱,好似一件十分珍贵的宝物:"你不知道,我爷爷也有一本一模一样的,关键是在这儿。"她把戏谱页口轻轻卷折起,竟然现出了一款椭圆形的蓝色骑缝图章。 "红袖……戏剧社?米兰?"我喃喃念出上面的篆体字。 "怎么样?这不是巧合吧?"林美得意地看着我。 我有些犯糊涂了,难道老罗真的向我提到过这个名字?在那瞬间,我对自己的记忆变得有点不自信起来。 1964年10月17日 01:28 台北 这几天,"心脏"的心一直是悬着的。他真的有些累了,身累,心累。这不是一句假话,就在昨天,他在台北荣民总医院体检时,竟然被诊断出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心脏"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强壮的身体,他一直坚信,自己可以工作到统一台湾的那一天,得这样的病,很让他的自尊受不了。 他有点迷失在自己的身体里了。有时候,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谁,真的搞不清。从民国十六年那个恐怖的日子算起,他已经说了整整三十八年的假话,做了整整三十八年的假人,没人会受得了。 但他必须做下去,为了能向"咽喉"传上一两句关键的"真话"。这是他唯一坚持下来的理由,也是他存在的理由。 现在是斗争最严酷的时候。最近,老头子又在疯狂地清洗"共谍"了,"防谍,雪耻复国",成了开会时经常提的口头禅。每隔几天,就听说又有"共谍"落网了。"心脏"时时关注着,但他无法辨别这些被捕的人中,哪些是真的潜伏的同志,哪些是冤鬼,哪些只是诱人上钩的鱼饵。就算明白了,又能怎么样,毫无办法,他不能营救其中的任何一人。 因为他是"心脏",在赴台之前,组织就下了死命令,要他时刻牢记自己最重要的使命,不准妄做任何跟任务无关的事情,哪怕只是等待,永远地等待。 无尽的煎熬。 昨晚二十一时,老头子在三峡镇大埔召开了一个国民党高层紧急机密会议,商量大陆核爆的应对策略。尽管早有情报透露大陆核弹实验将获成功,但当这一天真正来到时,老头子仍然显得狂躁不安,激动莫名:"我们只有战,才有生路;不战,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在原子弹轰炸下而死,不如战死;与其死在台湾,不如死在大陆;与其被美国人出卖而死,不如战死在战场。" 说得轻巧!"心脏"知道,这个计划只是老头子的一厢情愿而已。美国人很聪明,他们不相信这个被人民抛弃的离开大陆十五年的政权能东山再起,所以一再反对和拖延老头子反攻大陆。据台湾情报部门侦悉,大陆和美国已经开始秘密接触,没有美国的支持,国民党军队很难有所作为。但老头子不这样想,他讨厌美国人不痛不痒的暧昧态度,等不耐烦了,干脆绕开他们,自立反攻,开始构建他那雄心勃勃的庞大无比的"国光计划"。 "国光计划"已经秘密进行了三年,方案拟了不少,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甚至连雨点都算不上,云还没聚拢就被风吹散了。老头子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国光"对大陆来说根本不是秘密,这边的计划一出台,那边,一些重要的部署已摆在了中南海的办公桌上,当然,这也是"心脏"感到欣慰的。 但是,在"国光计划"五大体系二十六个大计划两百余个小项目中,有一个极其机密的独立计划,却让他的心一直悬着、吊着,寝食难安,如坐针毡—— "刺刀密令"! 光听名字就让人浮想联翩,它从未出现在"国光计划"的档案目录里,也极少有人提到它。讳莫如深,神秘莫测,但确实存在。"心脏"隐隐约约感到这个计划的特殊性和可怕性,然而,尽管他使尽了浑身解数,也只了解到其中的一小部分,确切地说,只有四个字——蜥蜴行动。 第6页 仅此而已。 很快,这四个字通过"咽喉",又通过密电,飞速地传到了北京。蜥蜴行动提前开始的时候,"心脏"还完全不知道它的目的。到底是谁在执行这个任务?情报局?特情室?司调局?是老蒋的意思?还是小蒋的安排?没有任何确证,他只能判定,这是一个负有特殊命令的最高级别的特工任务。 就在紧急会议结束后,"心脏"冒着可能被怀疑的风险,从一个极关键的人物口中探知,蜥蜴行动十分顺利,即将进入第二行动阶段。 这令他很震惊、很着急。"咽喉"已经把这个消息的密电发往北京,接下去,就只有等待。 等待已成家常便饭。 此刻,"心脏"肃立在阳台上,紧紧皱着眉头,抽着烟,朝大陆的方向眺望。他觉得,今晚,台北的夜特别的黑,特别的漫长,特别的安静。 "心脏"那颗孤独的烟头好似一粒微弱的星子,明明暗暗,闪闪忽忽,消融在冰凉的夜色中。 1964年10月17日 19:08 台州 大雨突至。 秋雨秋风里,废弃的蒲草山老看守所那幢三层班房,像一头巨大的黑幽幽的兽,安静地趴在半山腰上。 这里原是国民党台州第二监狱,解放前,关押过不少人,解放后,关押过不少国民党人。这几天,挤进了不少"黑五类",都是"四清运动"中被清理出来的一批人,临时送来这里集中教育改造。 在这批人到来之前,老看守所已废置五年半了,破旧不堪,院子里长满了齐膝高的野草,墙上的白泥灰层层剥落,像画着一张张古怪的地图,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潮霉的味道,令人作呕,角落里满是白森森的蛛网。那些铁门都生了锈,红斑斑的,像染着血。总之,只有鬼气,没有人气。 陈瓯是个右派,三天前刚刚被转到了这里,和所有"倒霉"的人一起,清理荒掉的监狱。昨天上午,有人在三楼的301囚室里的墙上发现一个奇怪的人形,有头有身,有手有脚,姿态怪异,好像是血迹干透渗入了墙灰内,又像是一个烧焦的人印在墙上的残影。于是,谣言四起,有人说,这是以前被国民党酷刑折磨而死的地下党烈士;有人说,解放后,这个监狱曾经失过火,人影便是那时候烧进墙去的;也有人说,人影是个女人的样子,五十年代中期,有个被打成反革命的女人在这儿用裤腰带上吊自杀了,这影子怕是她的魂……私下里越说越邪乎。今日早操,更传言,昨夜子时似有忽男忽女的凄哭声从那囚室里飘出来,还听到有人在敲墙。说得有鼻子有眼,人心惶惶的。 对于这些谣言,陈瓯都把它当成人们空虚得发慌时聊以解闷的无稽之谈。他老老实实地工作,接受教育,争取早点获得自由。 有了谣言,上面就不能不管,马主任在晚饭后的例会上集中训斥了他们一顿,说这是有人对政府不满,别有用心造谣生事,叫人连夜把那个诡异的人形铲除。这是个"鬼"差事,除了陈瓯,谁也不愿意干。 陈瓯奉了马主任的命令,提着一桶子石灰涂料,带了铲子和刷子,去三楼的那间囚室。三楼没人住,空落落的,廊灯很昏暗,是昨天刚刚装上去的。外面的风声雨声,到这里就听不大到,廊上出奇的静,脚步踏着,嗒嗒回响,听上去就像行走在一支下水管道中。 陈瓯心中不由生起岁月沧桑之感。十五年前的某天,他也曾走过这道走廊,一样长短,一样恐怖阴森,一样有着良好隔音效果的走廊,但那时的他,却是"另外一个人"。回忆鲜明生动,历历在目,而今却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人世真是玄妙啊! 陈瓯走到301囚室门口,迟疑了一下,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黑洞洞的,看不大清楚,一股腌臭味扑鼻而来。他从腰间取出一支蜡烛,用火柴点亮了,霎那间,烛火把老囚室照得阴森怪异,东墙上的那个"人形"在明明暗暗的烛光中更显恐怖。陈瓯发现自己突然有点害怕了,他咽了一口唾沫,把蜡烛固定在布满灰尘的木桌上,挽起胳膊,走到东墙边,半跪在地上,开始用铲子清除"人形"。 这活儿并不好干,松散的泥灰雪花般飘下,几乎迷了他的眼睛。陈瓯剧烈地咳嗽起来。 十五年的那一天,就在这个囚室,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血腥的力量,暴力、变态、刺激、扭曲,这力量让他至今不寒而栗。随着时间的流逝,恐惧在陈瓯心里越积越深,令他心慌意乱,如芒在背。 如芒在背的感觉那样真实,仿佛背后正站着一只鬼,用一双火红的眼睛盯着你。就算像陈瓯这样一个原本不信邪的人,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陈瓯的手停住了,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死亡的网就会罩下来。 但他还是忍不住回头了,一个黑影赫然压了过来,他刚想叫,口鼻就被一只大手死死地捂住了。 第7页 1964年10月17日 19:23 台州 在今天的眼光看来,公安大楼其实称不上大楼,只是幢四层的青砖洋房,解放前原为台州大地产商符云合的宅邸。符云合在解放前夕举家逃往台湾后,这幢房子就被人民政府接收了,分配给了公安处,门前的小花园改造成了一个大院。 许则安带着几个干部,撑着黑伞站在大院门口,在雨中焦灼地等待"神秘小组"的到来。噼里啪啦的银色雨线溅碎在伞布上,散起一层蒙蒙的白色雾气。 离"蜥蜴"登陆已经过去了二十小时,这条狡猾的"蜥蜴"就像窜进了原始雨林,根本没有任何线索可循。许则安在心里盘算着,该怎样向"上面"来的人汇报。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了吉普车的闷响,许则安整了整警服,迎了上去。 下来两个人,一个是微胖的中年人,许则安认识他,省公安厅侦察科副科长杨林。后面跟着的,许则安不认识,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穿普通的蓝色中山装,理平头,两只眼睛小小的,却散发着锐光。 许则安诧异了,所谓的"专案行动组",难道只是这两个人吗? 简短的介绍后,许则安得知这个年轻人是公安部的联络员,叫王星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星火。 王星火话极少,阴着脸,一双小眼睛机警地扫过许则安和他的同事,这让许则安感觉有点不舒服,因为这眼光里含着对他们的不信任,带着刺儿。性格暴烈的许则安在心里暗暗生气:不就是上面派来的吗?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打进蒋光头的南京总统府那会儿,你这娃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生气归生气,总不能影响工作。许则安把杨林与王星火带到三楼的案情分析室,王星火却叫他后面跟着的副处长、分局局长、科长这一溜人全走了,只留他一个人汇报工作。许则安认为这是多此一举,搞公安的警惕是没错,但都是革命队伍里的同志,况且都经过了严格的考验,有必要像防贼一样吗? "老许,我们来的时候,发现这里的情况要比想象的复杂得多。"杨林好像猜透了许则安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说。 许则安听明白杨林的话外之音——他身边有人出了问题,在台州公安系统内,有可能潜伏着敌人的特务。这让他不寒而栗,他知道,杨林作为省厅侦察科的领导,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根据的。一下子,许则安的火气就像刺瘪了的气球一样消了下去。 "许处长,请简要说一下情况。"王星火说。 许则安轻咳了一声,把搜捕"蜥蜴"的经过一五一十地汇报了。王星火抿着薄薄的嘴唇,一言不发,许则安猜不透这个年轻人心里在想什么。这小伙子给他的感觉只有两个字:阴沉。许则安不知道为什么用这样一个词来形容他,也许是先入为主的感觉吧!但他又承认,这个小伙子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冷静的力量,让他这个十几年的老公安内心也为之微微震动。 "老许,你对这次特务活动怎么看?"杨林问。 许则安皱起了眉头:"从目前的进展看,情况并不乐观,我们地毯式巡查了所有的海岸线和河道,没有发现任何登陆残留物品或可疑线索,我怀疑蜥蜴不是一般的武装匪特,也许它并不是从海上登陆的。" "查过所有的渔民家庭吗?"杨林点头,又问。 许则安知道杨林的所指,四年前,也曾出现过特务连续突破两道防线的案例。那一次,台湾特务利用早先与台州渔民的亲戚关系,混入渔民中,从海上经内河登陆成功,潜伏在沿海的一个小镇达两个月,直到活动之前才在最后一道防线被捕获。许则安受到了上面的批评,他记忆犹新,深以为耻。 "所有的户口都挨家核查过,没有发现可疑之人。"许则安回答。 空气凝重。 "许处长有一点说得很对,蜥蜴不是一般的武装特务。"王星火说,"据我们的情报,它不仅仅是一个小组,很可能是一张早已布置的深藏不露的特务网,只是时机未到,一直未动而已。现在,它动了,说明敌人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到了该用上它的时候了。" "你的意思,蜥蜴不是外来的,而是一直潜伏在在我们内部?"许则安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刚才从杨林处长的话中隐约觉察到些什么,但现在王星火一说破,他的背后还是腾起一股直入骨髓的寒。 这种感觉,就像在踏实的地面上行走,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你,其实那不是地,而是一片薄冰,冰面下就是万丈深渊,而且现在,你还站在这满是裂缝的冰面的中央。那感觉,着实让人害怕。 害怕的不是自己的性命,是国家安全。 "蜥蜴不是登陆,是苏醒。"王星火说。 第8页 许则安问:"但是,蜥蜴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蜥蜴行动是蒋匪刺刀密令的一部分。"王星火说,"我们的情报专家分析,刺刀密令极有可能是针对我国高层领导人的有预谋的暗杀计划。这个计划把行动重点放在了北京之外,趁我们的领导人外出视察之际,寻找沿途警卫的漏洞,伺机行凶。" "特务太阴险了。"许则安愤怒地捶了一下桌子。 "老许,现在我可以秘密告诉你,王星火同志的真实身份是九局情报部103小组的密工。"杨林说。 "中央警卫局?"许则安看向王星火,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竟是党中央的近卫军!在那个年代,这是一种无上的光荣,这令许则安对他开始刮目相看。 "103小组全称是反暗杀与反破坏行动三组,负责侦破针对中央领导与中央级单位的敌特行动。"杨林说,"现在行动组已经到达台州,鉴于目前情况比较复杂,由王星火同志担任与地方公安的单线联络人,其他成员将秘密开展工作。" "我随时听候调遣。" 许则安正色说。 "中央m首长十九日将到台州视察391工程,有人把这个秘密消息泄露给了台湾情报机构,蜥蜴闻风,蠢蠢欲动。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在两天之内抓住蜥蜴,确保首长安全。"杨林说。 "两天?"两天,谈何容易! 许则安的额上微微渗出了汗珠,他本想问能否请首长推迟视察的时间,但m首长特立独行的性格世人皆知,绝不会为了一个尚未明确的特务暗杀消息而轻易改变行程。因此便把这个提议咽了回去。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许则安问。 "103小组成员需要新的身份,这张条子上的安排是范哲组长的意思,落实后即销毁。"王星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密封小信封递给许则安。 许则安打开来,里面是一张折叠的小字条,他认真地看一遍,点了点头,"放心,我会安排好的。"收起那条子。 "许处长,查一查这个人。"王星火拉开公文包,取出一张照片。 "陈瓯?"许则安接过来一看,认得此人。陈瓯是灵岩镇中学的语文老师,最近刚刚被打成右派,关于他的材料许则安刚看过,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现在哪里?要立刻控制住。" "陈瓯在蒲草山监狱改造学习,那儿很安全。"许则安心里踏实了,拿起桌上的话筒,接通设在蒲草山监狱的临时管委会。但是,马主任的回答让他差点没跳起来。 "什么?陈瓯刚从监狱跑了?你们在搞什么名堂?立即布置警力全力追捕,一定要把他给我追回来!"许则安大声嚷道。 1964年10月17日 19:43 台州 "蜥蜴"已经行动。 天降大雨,原定庆祝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的万人广场欢庆活动临时取消了,麻芝街居委会主任陈菊闲了下来。 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想起乌盆巷杨秀英家的男人今天从上海回来了。听人说,这对三年未见面的夫妻,见面了不像夫妻,反而发生激烈的吵骂,很是反常。陈菊放心不下,见时间不晚,就起身去了杨秀英家。 麻芝街是条清丽的江南千年老街,沿河而筑,连绵十里,三年自然灾害和几次政治运动,到了这里,似乎就停缓下来了。此刻,古街在风雨中,却安静地如同睡在时间的摇篮里。 乌盆巷离陈菊家大约五分钟的路程,不远。陈菊擎伞穿巷而过的时候,巷里空无一人。空无一人是暂时的,陈菊刚刚走到小巷的中段,就听到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前面突然跌跌撞撞跑入一个人,没头没脑向她冲来。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那人已跑到她的身边,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跌倒在地,颤抖着伸出一只满是血污的手,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吓得陈菊尖叫起来。 "救救我……"那人嘶哑着声音说,抬起头,陈菊看到一张因恐惧而极度扭曲的脸,痛苦、绝望、迷茫。更可怕的是,他的胸前插着一把匕首,齐柄而没,血流如注。 第9页 "快来人哪!救命啊!杀人啦!"陈菊大声叫嚷起来,打碎了麻芝街的宁静。 乌盆巷的另一头,"句号"遮紧黑色雨衣,快步消失在黑幽幽的雨夜中。 在这之前,"句号"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他,但,上命不可违,当向他刺出这一刀时,"句号"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邪恶。 尽管披着雨衣,"句号"还是觉得雨水是直接淋在自己皮肉上的,寒冷,寒冷之至。 泪都是冷的,冰一样。 死者是陈瓯。 台州公安处特侦科长张立率队赶到现场时,尸体的边上已经围了几圈人群,黑压压的,里三层外三层,众说纷纭,人头攒动,几个居委会干部在努力维持现场。 血水融在雨水中,墨晕似的染红了一大片。四寸长的利刃直中心脏,一个被刺穿了心脏的人,居然还能坚持跑十几米,不能不佩服死者的意志力。但人死了,有再强的意志力也没用。 陈瓯没有想到,他在"晨光"的帮助下逃出蒲草山监狱的一刹那,死神就如影随形,悄然而至了。他更没想到,用那把锋利的匕首刺入他胸膛的,竟是"句号",一个最不可能杀他的人。 一切更像是个圈套。 张立刚刚查验完尸体,解散围观的人群,许则安和王星火就赶到了。 "死者四十岁左右,男性,被人用匕首刺入心脏要害,当场死亡。"张立向许则安汇报。 许则安蹲在尸体边上,检查了一下伤口,摇了摇头:"敌人先下手了。" 王星火一言不发,从小巷的这头走到那头,又折回来,问许则安:"你对他的死怎么看?" "杀人,灭口。" 王星火点了点头,他知道,陈瓯并不是陈瓯,眼前的这个人,不过是借尸还魂,不过是一个披着别人的皮,利用别人的身份,潜伏在当地十五年之久的国民党特务。真正的陈瓯在解放前就被杀害了。可惜这个借尸还魂的幽灵,还没机会浮上水面透口气,就又变回一具尸体了。"山鬼"提供的情报很准确,这个"陈瓯",确实是与"蜥蜴"小组有密切相关的特务,但是,"陈瓯"的死,也切断了唯一一条可以侦破"蜥蜴"的线索。 是谁透露消息给"陈瓯",让他从蒲草山监狱出逃的?又是谁杀了他?楚河汉界,鸣金击鼓,两边都摆着棋局呢。"蜥蜴"小组这一招"弃卒保车",也算是下了血本。后一步棋,他们会怎样下? "内鬼"更可怕,这个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家伙,极其狡猾,心狠手辣。也不一定是一个人,可能是两个、三个……一串人,不管是几个人,都容不得半点马虎。 刑警队长张立过来说:"我们调查了周边的群众,案发时他们未听到任何打斗声或争吵声,因此,凶手可能是死者熟人。据目击者陈菊反映,在与死者接触的瞬间,她曾看到巷尾闪过一个穿黑色雨衣的人,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凶犯,我们已经在全城开始布控,搜捕疑犯。" "黑色雨衣?"王星火的心一动, "雨是从七点十分左右开始下的,七点四十五分,凶手杀死陈瓯,也就是说,凶手穿着雨衣到乌盆巷接头,如果未使用其他交通工具,行走路程最多不超过三十分钟,减掉一些空耗与踩点等待时间,重点的搜查范围应在十五分钟路程半径之内。" "缩小到几个居民区的范围,这就好办多了。"张立不禁对这位"上头来的"多了几分敬佩。 "同时调查陈瓯的一切社会关系,看能不能找出可疑的人。"许则安说。 "另外,蒲草山监狱要派人严密监控,这口塘里也有一条怪鱼,但我们先不去抓它,到用时再吓吓,它就自己浮到水面上来了。"王星火说。 许则安不解地看向他,蒲草山监狱早已不是真正的监狱,要从那里逃出来,并非难事,为什么王星火会怀疑蒲草山监狱也有"内鬼"。 "许处长,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不在蒲草山灭陈瓯的口?" 许则安想了一下,说:"如果在那里杀人,凶手岂非成了瓮中之鳖?" 第10页 "不错,陈瓯出逃后,方向和目的地都很明确,但他想不到,在前面等他的,却是死神。这说明有人欺骗了他,而这个人肯定在他身边。他们处心积虑制造陈瓯出逃假象,就是不让我们来个瓮中捉鳖。"王星火说,"且不管这是只大鳖还是小鳖,我们先养着、圈着,它耐不住了,就会出来活动了。" 尸体已经搬走,搜查还在继续。雨停了,云散了,这场秋雨来得急,去得快,夜的天际间竟然亮起了几颗星,闪闪烁烁,清清明明的。王星火抬头看着那几颗星,暗暗为103小组的其他成员担心起来。 在来台州的专机上,范哲组长说,这是一局盲棋,不是死棋。我们急,敌人比我们还急呢,太急了就会出乱子,我们逼一逼,他们就会露马脚。一露马脚,鱼就上钩了,"蜥蜴"就现形了。 现在,103小组已经开始放线,会有大鱼上钩吗? 1964年10月17日 19:58 台州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陈思虽然还没到鬓毛衰的那年纪,却也深刻体会到了这句诗里蕴涵的游子情意。十二岁离家,整整二十九年,他都没有回到这里。弹指一挥,转眼少年青春已逝。淅淅沥沥的夜雨,雨中的小石桥,桥下静静流淌的月河,鳞次栉比地透着灯光的木屋瓦墙……江南的一切是那么陌生,又那样令人魂牵梦绕啊。陈思的眼睛湿润了,他自信不是多愁善感之辈,可一站在故乡的土地上,那鼻子就有些酸楚。 陈思把思绪从乡思中收回来,从红旗旅社的阳台回到屋内,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广播剧《霓虹灯下的哨兵》,这是去年的一部话剧,南京路上好八连,红遍了大江南北,陈思非常喜欢。 也许是因为雨天,收音机的信号很不好,常常有嘈杂的声音干扰。陈思听着听着,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屏气凝神,侧耳倾听—— 有微弱的滋滋声,夹杂在广播剧的间隙中,在这滋滋的电波声里,竟然听出了他熟悉的另一种声音。 "……嘀嘀……嘀嘀嗒……" 职业的**让陈思一下子来了兴致。他是一个无线电专家,解放前夕被国民党挟持去了台湾,前年到香港开会时,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接触到了大陆驻港的特工,并在他们的帮助下回到故土,安排在哈尔滨无线电三厂工作。前几天,他出差路过台州,专程到家乡看看。 当某些收音机的波段与电报的波段偶尔交叉重叠时,就会出现这种收到电码的情况。陈思倾听了一会儿,得出结论,这不是一般的电码,是加密码。这让他有些紧张起来,如果不是一般的民用码,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大陆军方的密电;二是台湾特务的密电。 好奇心顿起,陈思迅速取出笔和纸,坐在台灯下开始记录这些断断续续的莫尔斯电码。 声音实在太模糊,且极不稳定,陈思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才记下几串电码,再听时,发报人好像知道有人窃听,嘀嗒声没有了,消失了。 ……5783 5786……7610 1317 2456 2715 ……2495 2520……7228 3390……3190 5749…… 陈思看着这一组数字,在脑海中努力回忆曾经熟悉的电码本,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译过电了。记忆是没错的,如果按常规译电就是:……蜒蜞……魃存于桌……叆潮……昏晢……浸蛉…… 完全是乱码,没有任何意义。 陈思设计了好几套解密方案,都失败了,最后才发现,原来这电码的加密很简单。有时候,越简单,越让人想不到。当个位数都减一时,电码就变成了如下的文字: ……蜥蜴……魂字方案……灵潭……明晚……海蛇…… 随着明文一个一个写在白纸上,陈思感到房间里一片死寂,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响。他可以断定,这不是一般的电码,而且可能是用最新型的快速自动发报机拍发的,这种发报机拍完就走,很难被追踪定位。但是,他搞不清楚这是大陆的还是台湾的。如果是大陆的,窃听密电的罪可不小,加上他在台湾工作过的特殊身份,到时真会有口难辩。如果是台湾特务的,这其中肯定涉及一个大阴谋,不报案的话,不知会引发什么后果。 报与不报,都同样危险,骑虎难下。 好奇害死人啊!陈思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后悔自己不该去听什么电码,不该打开这台该死的收音机,甚至不该回家乡……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知如何是好,就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猫。 第11页 1964年10月17日 20:03 台州 台州海洋渔业处与红旗旅社仅一街之隔,东边有个小招待所。招待所是幢两层的砖瓦房,看上去很不起眼。这个招待所属于渔业处,用来接待上下来访的同志,不对外营业。没有来访者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关着门。 这扇门刚刚打开了,渔业处的赵副处长陪进两个三四十岁的男人,说是省里来的渔业调研员。闷得发慌的服务员小季见来了客人,勤快地忙上忙下,把他们带到二楼的客房里,又拿被子又沏茶的。 副处长跟那两人寒暄了几句,就走了。 "两位领导是哪方面的专家啊?水产养殖?还是远洋捕捞?"小季一向闲不住嘴皮子,见领导走了后,边打扫房间边问。 其中年长的呵呵一笑:"我们是来调研近海捕捞的。" "近海捕捞?那您一定对海上钓鱼挺有研究,我是个海钓爱好者,教我些诀窍好不好?"小季停下手中的抹布,高兴地说。 "你是喜欢矶钓呢,还是船钓呢?"那人反问。 "船钓。" "胆子大不大?" "钓鱼跟胆子有什么相干?"小季好奇地看着他。 "如果你敢到最危险的海域去钓,就会钓到大鱼。哪儿有暗礁,哪儿沉船多,就往哪儿去。鱼儿总是喜欢在这种危险的地方觅食、栖息的。"专家说。 小季挠着耳朵,不自信地摇了摇头。 "小伙子,大海无情,先去练一颗好胆子吧!钓鱼是一门需要智慧、耐心和勇气的艺术啊。"那专家哈哈一笑,拍了拍小季的肩膀。 "科长,明天的调研计划已经初步拟好了。您看,我们要不要再商量一下?"年纪较轻的那位问。 言下之意,傻瓜也听得出来,是让不相干的人走,小季很知趣,说去楼下烧开水,便下了楼。 下了楼,小季听到街上传来一阵阵嘈杂声,看到窗外不时有军警摩托在雨中驶过,似乎又出什么大事了。城里一整天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让人害怕,心神不宁。 小季很想跑出去看看,只是这工作,虽说平时连个屁事都没有,可二十四小时,人总是要在的,没法出去看热闹。小季只能强忍着猫抓一样的好奇心,坐在接待台后捏着张今日的《人民日报》闲看,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此刻,有好几双眼睛同时在某处的黑暗中盯着他的招待所。 "我说大勇,他们会不会上钩?"招待所对面黑灯瞎火的民房里,传出声音。 "我们到这里,就是他们最大的绊脚石,如果你是他们,会不会搬掉这块石头?"另一个声音,轻,但很沉稳。 "搬不掉,砸一砸还是要的。" 第12页 "不错,敌人对付我们的策略,就是打乱我们的部署,让我们无法集中心智,清除威胁m首长的蜥蜴。这是范组反复强调的。"那声音顿一顿,又说,"大头,你是新人,注意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不要有那么多的疑问。" 袁智强想再问点什么,被赵大勇的这句话压回了嗓子眼。 赵大勇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等待、观察,有一回在北京什刹海附近的胡同里执行任务,整整埋伏了十八个小时,眼皮都不敢眨一下,就是为了抓住一个企图暗杀某领导的特务。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嗜鼠的猫,一旦进入状态,一旦黑夜降临,就会亢奋,就会精神百倍。在103小组,赵大勇有个绰号:"老猫"。之所以给他这么个绰号,除了善于暗藏,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有个特殊的本领——夜间视物。只要有一点点光线,他的眼瞳就会发挥神奇的作用,目光所及,纤毫毕现,每回警卫局比赛黑夜打靶,结果都是毫无悬念,他拿第一。 老猫的天性,就是抓老鼠。老鼠还没出洞,老猫已经嗅出了它的气味。 "有动静了。"赵大勇碰了碰袁智强的手臂。 在街口,出现了一个撑伞的女人,因为雨大,女人又把伞撑得极低,即使是"老猫",也看不清楚她的真面目。 赵大勇和袁智强抽出手枪,盯着这个神秘的女人。在没有正式行动之前,枪是不能上膛的,以免因走火而暴露身份或误伤同伴。 女人在街口转了转,没有走近,又匆匆离去了。 "她发现我们了?"袁智强有些着急了。 "再等等,可能有新情况。" 过了十分钟,街口又出现一个矮小的身影,那人撑着把伞,提着东西朝渔业处招待所急跑过来。 "是个小男孩?"袁智强吃了一惊。 "不好!"赵大勇已经蹿了出去。 小季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是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撑着油伞,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小朋友,有事吗?"小季问。 男孩提起一篮子水果,说:"叔叔,这是你们赵副处长让送来的,说给客人们尝尝。" 小季一听是领导送的水果,想也没想,马上接了过来。看到小孩子不肯走,盯着篮内的水果垂涎欲滴的模样,就拿出一颗李子赏给他。 "别动篮子!" 小季听见有人大喝,抬头看时,早有两条人影扑了上来,一时就懵了。 赵大勇抢过水果篮,放在耳朵边一听,不出所料,篮内传来细微的走秒声——是微型定时炸弹,而且已被触动。 险恶!无耻!下三烂!赵大勇不禁在心中骂娘,但连骂娘都没时间了,必须赶紧处理这枚炸弹。 也许时间只剩五秒,四秒,三秒…… 赵大勇抱着水果篮飞奔,跑到不远的埠头,连扔也来不及,径直跳了下去。河里传来轰的一声闷响,掀起一股水花。 "大勇!"袁智强在后面大喊。待他追到河边时,水花已歇,河面已平静下来。 第13页 1964年10月17日 20:05 台北 阳明山,这座得名于明代"心学"大师王阳明的避暑胜地,秀丽之中透着神秘。据说蒋介石对此地情有独钟,亲自把"草山"改名为阳明山,建了逸园行馆,常小住于此,意图效仿王阳明复国的精神。而自五十年代中后期始,这儿更成了"情报局"的隐密花园。大小特务,诡诡秘秘,进进出出。三步一岗的军事管制线,老百姓见了,只有远远绕道走的份。 自制订"国光计划"以来,情报局在这儿开了大大小小的会议数百次,开会是把心统一起来,谋战者先谋心,心机为上。情报工作做的就是一个字——"心"。 情报局局长叶翔之这两天心很慌。老头子听到大陆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消息后,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不可理喻。今天上午,在总统府官邸再次秘密召见了他,说要破釜沉舟,在大陆原子弹尚未武器化之前,与共党决一死战。战事未起,情报先行,让情报局立刻组织人马,不惜任何代价,不择任何手段,破坏大陆核进程,搞到沿海战略战术情报。 "刺刀计划怎样了?"老头子激动过后,忽然转了话头,问。 "正在进行中,蜥蜴很努力。"叶翔之躬身回答。 "好,你告诉他,一旦奏功,就可以提前回来,我亲自为他开庆功会。如果办不成,永远不要回来了。" "是,是。"叶翔之只有答道。老头子红了眼,谁敢说个"不"字? 回来后,就开会。会议当然围绕老头子的新命令展开。从原子弹讲到北部湾事件,从绑架核专家讲到建立武装特务游击走廊,讨论来讨论去,最后确定下一个"神斧计划",破坏、暗杀、绑架、情报一股脑儿上,用特务这把"神斧"先把大陆核武计划的胳膊给砍掉。 会开到一半,叶翔之突然说:"最近,我们的rf-101型高速侦察机在浙闽上空侦察时,屡次遭到共党歼-6机的提前围截,已经损失了两架。你们知道现在共党空军是怎么说我们的吗?" 沉默。 "rf-101被我们誉为战略之眼,天空之眼,他们却说,这是一双瞎眼,顶多算一只独眼。为什么性能远远高于歼-6的rf-101,屡屡折翼?这其中有名堂。我看,这只眼是被我们自己的人弄瞎的。" 更沉默。 "因为我们之中,有共党潜伏的间谍。这个共谍的代号,叫心脏。名字取得多好啊,果然打到我们的心脏里来了。"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椭圆形会议室里顿时躁动不安,响起纷纷议论声。 "局座,若真有此人,就不难解释,我们为什么每次都这样被动。" 电讯处处长张铭首先拍案而起。 "他娘的,这还得了,抓着了就地枪毙。" 行动处处长郭立涛嚷道。 "我看,这个内贼要一挖到底,他可能还有同谋。"军令处处长叶枫说。 有附和的,有不说话的,有趁机告状的,有怒目相向的,有察颜观色的。 "都别吵了!"叶翔之重拍了一下桌子,"一个共谍,就把你们乱成这个样子了?"叶翔之的目光瞅过每一个人,大家顿时都闭了嘴,不敢再发出一点儿声音,叶翔之接着冷冷地说,"心脏,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能自首最好,不自首,以后有得苦头吃了。" 后半截的会开得很不愉快,有一搭没一搭的。 结束后,叶翔之叫住了叶枫。叶枫比叶翔之年长几岁,算起来,在情报系统的资格比叶翔之还要老。两人都是军统出身,又都是浙江人,早年时曾结拜过把子,所以叶翔之称叶枫为大哥。但后来叶翔之得到戴笠和毛人凤青眼相加,干活卖力,平步青云,一直坐到局长宝座,在人前也不好再以弟兄称呼了。 "大哥,那么多人中,我最信任你了。"叶翔之说。 "你不怕我是共谍?" 第14页 "看你说哪里话,你要是共谍,我就是李克农了。"叶翔之哈哈笑道,"你认为我们之中,哪个人最有可能是心脏?" "我哪里知道,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于党国就是了。" "你我为党国搞了一辈子的情报,共党的谍报分子却一直藏在左右而不知,你不觉得这是一种耻辱吗?" "情报工作就是这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共党那边,同样有我们的心脏,很正常,很正常的,有什么好耻辱的?"叶枫呵呵地笑了。 叶翔之也跟着笑了。笑过之后,又压低了声音说: "我记得你跟我提起过刺刀密令的事,现在共党都已知道了,我就没什么好瞒你的。刺刀密令其实是一个暗杀计划,专门针对共党领导人出北平时的暗杀计划。" "是啊,北平的警卫工作做得天衣无缝,我们多少精英都栽了,根本找不到任何机会。出来就不一样了,中国那么大,天地那么广,总不能全天下都站满了8341吧。"叶枫赞同说。 "老头子这两天急红了眼,恨不得把他们都杀了。但说起来轻松,做起来难啊。"叶翔之叹气。 "老头子就是这样的性格,别人不了解,你还不了解吗?别着急,过两天就好了。" 叶枫安慰他。 "过得了两天吗?一天都过不了,都火烧眉毛了。" "哦?" "共党高层有个强硬派,是原子弹计划的强烈鼓吹者,最近,又在沿海搞了一个什么391工程,怕是装备核武的,老头子很是不安哪。你知道我指的是谁吧?"叶翔之神秘兮兮地说。 叶枫当然知道指的是谁。 "刺刀密令第一个目标就是他。除掉此人,共党核武化进程起码可推迟一年半载,可以为我们反攻大陆争取时间。" 叶枫不置可否。 "现在有个机缘,既可喜又可怕。可喜的是,他就要到浙江沿海来了,自己送上门来的,但我们只有两三天的时间寻找机会。可怕的是,老头子对这个计划太关注,做好了,加官进爵,做不好,一生气,我怕大家都没好日子过。大哥,你帮我出出主意,说说,我们该怎样下手?" 叶翔之又说,态度十分认真诚恳。 叶枫明白了,这是叶翔之在套自己呢! "这个我哪懂?应该问行动处啊,他们是专家嘛。"叶枫嘿嘿冷笑说,"我一个搞军令的,又快退休了,身体也不好,只求安安稳稳度过这几年。什么加官进爵,什么好日子,心都成死灰喽。" 叶翔之听罢,看着叶枫,又呵呵笑了。 从会议楼出来,叶枫的心脏突然绞痛起来,病恶化得真快。他扶着一株梅树喘息了一会儿。最要紧的不是心脏病,他知道,自己已经受怀疑了,但他必须在两天之内,搞到"蜥蜴"是谁的情报,让"刺刀密令"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 "心脏"吞下救心药片,强忍住钻心的疼痛,一步一瘸地走进阳明山清冷的夜色中。 第15页 1964年10月17日 20:45 台州 "蜥蜴"终于开始动了,动了总比不动好,动了就有了线索,就有了抓它的希望。死掉的陈瓯只不过是"蜥蜴"自己甩断的一条尾巴尖,尾巴尖对于"蜥蜴"来说,是最不打紧的,断了,过不了多长时间,又会重新长出来的,一模一样。但断掉的尾巴尖有个用处,至少可以研究一下这条"蜥蜴"的纹色、大小、气味等。 公安大楼三楼会议室灯火通明,这边同样在开会,研究这条"蜥蜴"的"断尾尖"。 参加者除了王星火、杨林、许则安,还有行保科长田顺、特侦科长张立等台州公安处的主要负责人和干警,会开得很简捷。 陈瓯在灵岩镇中学的宿舍很快搜查完毕,除了一块民国时期留下来的金怀表和一把台制t51手枪,没找到更有价值的东西,怀表和手枪也说明不了什么,只能证明陈瓯的特务身份,这个早就知道了。 杨林介绍说:"陈瓯,原名金国达,浙江宁波人,原系国民党保密局宁波站联络员,解放前夕,南下执教的中学教师陈瓯被国民党误当成我地下党员,在蒲草山监狱被杀害,金国达受命顶替其身份长期在台州潜伏,并被发展成为蜥蜴组织的外围联络员。" "根据群众举报,陈瓯这些年和一个女人暗中保持来往,但是,因为他处事低调,从不跟人多话,那女人也一直神神秘秘的,很少跟人打照面,我们无法确定这个女人的身份。"张立说。 "这么说来,这个女人极可能是个关键人物。"田顺说。 "怎么个关键法呢?是姘妇?女友?还是蜥蜴的接口?跟陈瓯的被杀有没有关系?有多大的关系?"许则安一连提了几个问题。 "这条线应该好好查一查。"杨林说。 "有这样一条线索,是麻芝街居委会主任陈菊提供的。"张立说,"家住乌盆巷三十二号的杨秀英,男人胡晨光在上海远洋轮船公司工作,常年在外,今天刚刚回来。据邻居反映,这两口子不知什么原因,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陈菊就是为了调解这事才去的乌盆巷,结果恰巧目击了陈瓯被杀。" 王星火听了,说:"无巧不成书啊,很多巧合其实并不巧,内里都有千丝万缕联系着呢,只是我们看不到罢了。" 许则安点头:"王同志说得不错,我们可不可以作这样一个推测。假设杨秀英就是与陈瓯来往的女人,同时又是蜥蜴的接口,那么陈瓯出逃后,躲避追捕的首选地很可能是杨秀英家。但蜥蜴已向杨秀英下了灭口令,她不得不杀掉他。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案发后,我们找不到凶手踪影的原因,因为凶手的家就在边上,她有足够的时间应付。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哪。" 田顺皱眉说:"推测归推测,可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啊,总不能现在就抓了杨秀英。" 王星火想了想,说:"先不要打草惊蛇,暗中监控杨秀英一家。" 决定刚下,会议桌边上的电话突然响了,响得有些刺耳。又有新情况了!许则安接起电话,听着听着,脸色凝重起来。张立他们从来没见过处长脸上的这种复杂表情,吃惊,愤怒,难堪,痛苦,交杂在一起,继而变得铁青而扭曲,看着让人害怕。 出什么事了?每个人都想问,都没有问出口。 许则安把电话递给王星火,王星火的表情倒没有多大变化,听完了,咔嚓一声挂上了。 会议室的气氛顿时变得怪怪的,怎么能不怪呢?太安静了,静得只听得到东墙上那个圆形时钟的嗒嗒走秒声,静得像冰冻了一样,大家都看着王星火和许则安,预感要有什么大事发生。 "同志们,我很遗憾地告诉大家,我们这个革命队伍里隐藏着敌人的特务。"王星火平静地宣布,开门见山,没有一点儿隐晦。 谁?谁?谁?人心惶惶。 "你是自首呢?还是我点名?" 第16页 没人回应,"既然不自首,那我只好点名了。"王星火锐利的目光射向田顺,用不着点名,大家都知道指的是谁了。 是他?是他! "凭什么是我?"田顺站了起来,气呼呼地质问。 是啊,凭什么?田顺也是个老公安了,1952年进了台州公安处,十几年的岁月,从普通民警干到了科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你还认得这个吧?"许则安取出一张纸往桌上一拍。 田顺一看就明白了,气得鼻子打歪:"原来……原来你们设计好了诓我!" 这是个假情报,王星火给许则安看的那张密封的纸上,写的都是假情报。安排103小组新身份是假,引蛇出洞是真。许则安按纸上的指示,有意无意,把不同的假情报分别传给了被103小组怀疑的几个人。只要有人采取任何可疑的行动,就可以逆推出谁是特务。 渔业局招待所的两个专家便是诱饵之一,钓鱼来的,果然有鱼上钩了。 "不仅如此,刚才从你家中搜到了国民党的委任令,白纸黑字,想赖都赖不了,再等几分钟,这张东西就送到我们桌上了。"许则安叹息说,"田顺,想不到你是个反革命分子,我真是看走眼了。" 田顺见自己已经暴露了,低头说:"好,我自首。"右手却伸向腰间。 "逮住他!"王星火看出田顺有动作,大喝道。两个干警扑上去,但都被田顺甩倒了。 田顺拔出手枪,对准王星火就射击。王星火机警地躲过一枪,顺手操起桌上的烟灰缸,朝田顺的手腕飞去,流星一般,又快又准又狠。 手枪被打掉了,没了武器,也就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田顺,政策你是知道的,只要你戴罪立功,交代出同伙,我们会对你宽大处理的。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王星火说。 田顺捂着受伤的手腕,朝王星火呵呵冷笑道:"蜥蜴是抓不到的,103,你们就等着受处分吧。" 说罢纵身一跃。王星火和许则安同时扑过去想拉住他,但为时已晚,田顺哗啦一声撞碎窗户,像一只失去平衡的纸鸢似的,直摔了下去。 头朝下摔到地上的,脑壳都碎了,不管是故意还是无意,反正没救了,当场死亡。 "蜥蜴"的又一条尾巴断了。 "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反革命分子,历来没有好下场。"这是关于田顺畏罪自杀报告里的一句话。但后来一直没查清田顺是在什么时候加入特务组织的,是解放前就潜伏的?还是解放后被腐化的?为什么加入特务组织?凭什么加入特务组织?但他是特务的证据是充足的,这家伙,藏得可够深的。 可范哲组长说,可能还有藏得更深的田顺,更可怕的田顺,一盘艰难的棋局,才刚刚开始呢,但它必须在两天之内下完。 1964年10月17日 21:05 台州 杨秀英和她男人又吵架了。一天吵两回架,好像是故意吵给别人听的。但几个好事的邻居隔着墙壁支起耳朵听了老半天,也听不明白其中的二三四来。 吵架似乎从杨秀英是否背着胡晨光偷男人开始的。在那个年代,这种事最说不出口,男人戴了绿帽,被人耻笑倒也罢了,女人就更成了一只破鞋烂袜,臭不可闻。非但如此,男女关系是个禁忌,是很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是犯罪,弄不好要被组织上处理的。杨秀英和胡晨光当然知道这个理,"家丑不可外扬",两败俱伤,谁也落不得好处。因而,吵着吵着,就转到其他骂题上来了,家长里短,杂七杂八,听得人糊涂。 杨秀英三十三岁,颇有姿色,嘴又甜,平时跟邻里的关系处得很好,所以邻居们倒有几分同情杨秀英。那男人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一个月在外边过,换哪家的女人都受不了。这不是守活寡吗? 第17页 吵架总有个收尾的时候,吵到最后,杨秀英啪的一声,甩上家门,离家出走了。 不知去了哪里。害得稍后赶到的张立,急得跺脚,赶紧通知各布控点和巡逻队,务必要把这个女人给找回来。 赵大勇受了点轻伤,在落水的那一刻,他把炸弹抛了,自己潜入水中,炸弹在河里并没有发挥出应有的威力,肩上的皮肉之伤,去附近的医院包扎了一下,也就没事了。 103小组秘密到台州后,首次聚到了一起,五男一女。 副组长王星火和"老猫"赵大勇就不用介绍了。组长范哲,三十九岁,就是假扮渔业局专家的那个中年人。关于他的经历,连组员也说不清楚,据说十七岁那年,他已是延安中央警卫团的一员了,紧跟着党中央、,从延安一路走到了西柏坡,又从西柏坡进了北京城。亲身参与过几次差点惊天动地的大事件,立过大功。但那些保密的事,就是跟103小组后来的成员,他也绝口不提。"守一辈子的秘密",这是他对103小组的第一个要求。 袁智强是上个月刚刚从8341部队二团调入103小组的,因为长着一颗大脑袋,所以103的人都喜欢叫他"大头",别看他平时笑容可掬的憨厚模样,军事技术却相当过硬,功夫了得,在全军大比武中拿过二等奖。 李猛是个侦察技术高手,朝鲜战场回来的英雄,也是103小组的元老。除了侦察,让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枪法,在金城战役中,他一个人光用水连珠步枪改装的狙击枪就毙伤了四十三名美国大兵。他也有个绰号:"老枪"。在渔业局招待所,和范哲组长在一起的就是他。 杜丽,103小组唯一的女性,聪敏干练,拥有过人的记忆力和观察力,射击、格斗样样不输须眉,且善于密码分析。有了她,103就有了生气。有些任务,大老爷们不好做的时候,她总能独当一面,完成得有声有色。 用范哲的话说,103小组是先遣队,是一把扫帚,但扫地的任务艰巨而伟大,要在首长到来之前,把沟填平,把石块搬掉,扫除前面道路上的一切垃圾。 虽然设计清除了台州公安系统里的"内奸",但103组员的心里却一点也没轻松起来,反而愈加沉重。详细分析了蜥蜴组织,他们发现这个特务组织不一般,陈瓯和田顺的死说明了"蜥蜴"的权威和恐怖。而且,他们敢直接袭击103,老鼠要吃猫,先下手为强,十分猖狂大胆。这是个有外围,有核心,网络巨大,组织精密,分工明确的复杂特务体系,非单纯的破坏性特务小组可比。这大大超出了警卫局原先的估计。 范哲向上面汇报了情况,局长告诉他,m首长将乘明晨的火车南下,根据敌情,中央警卫局会加强沿途的警卫工作,但对付"蜥蜴"的重任主要还是落在103的肩上。 两条线索都断了,"山鬼"那边也没了消息,而敌人则躲藏在茫茫人海里,无迹可寻。不,怎么会无迹可寻?范哲坚信,只要敌人一动,就像"蜥蜴"爬过沙漠,总会留下足迹,或多或少,或深或浅。现在至少还有三条比较明显的足迹,一是杨秀英;二是让男孩送炸弹的那个神秘女人;三是蒲草山监狱养着的那条"鱼"。 杨秀英是不是那个神秘女人?从作案时间和作案心理上,都不太可能,如果杨秀英是杀死陈瓯的凶手,她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从乌盆巷跑到渔业局招待所,又从容不迫地安排炸弹。据送水果的男孩描述,让他送水果的陌生女人四十多岁,理齐耳短发,微胖,左嘴角还有一颗绿豆大小的痣,杨秀英在形象上也不符。 不能再等了,兵分三路,三管其下,一定要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1964年10月17日 21:26 台州 蒲草山监狱办公室,管委会主任马一鸣正在翻阅集中到这里的"黑五类"的档案。陈瓯的逃跑让他很有些自责,这事他有责任,不该叫陈瓯一个人去三楼铲除什么莫须有的"鬼影",这等于给这个反革命分子制造了机会。 接到公安处的紧急通知后,他立刻组织人马对所有的人员进行监控。生怕再出一点儿纰漏,这可是一件很严肃的政治任务。大门已由派来的干警换守,连他自己也关在了里面。 陈瓯到底是怎么逃跑的?是谁暗中帮了他?马一鸣紧皱着眉头,一张一张地比对档案,希望从中找出线索,将功赎罪。那个奇怪的闹鬼谣言,到底是谁第一个开始传播的?这里面肯定有阴谋。 马一鸣努力回想着,想得满头大汗,终于,让他想到了一个人。 周国源。 是他,在他耳边嘀咕过学员之中的闹鬼传言;是他,举荐过让不怕鬼的陈瓯去清除"鬼影";是他,也只有他,能够帮陈瓯顺利地出逃。 周国源,保卫处负责人。除了他还有谁? 第18页 但是,公安处交待过,在他们的侦察人员没到之前,绝不能打草惊蛇。可他们不知道是周国源,这就像突然在每天安睡的枕头下发现一条蛇,毒蛇,会把人的七魂给吓丢的。 马一鸣抓起话筒,想向公安处报告这个大发现,可电话里没有一点儿声音。 "马主任,您这是给谁打电话?"有只大手按住了电话机。 马一鸣抬头,面前赫然是周国源。 "你是怎么进来的?"马一鸣惊道。 "您忘了,每一个房间,我都是有钥匙的,是您亲手交给我的。"周国源得意地说。 "是你放了陈瓯?" "是他自己走出去的,我只是提供了一点点方便。我知道您会猜出来的,所以晚上我一直盯着您呢。"周国源不紧不慢地说。 "我真是个老糊涂,瞎了眼,太信任你了。"马一鸣叹道。 "你就是一个老糊涂。" "你想怎样?" "你去引开那些守大门的公安,让我出去。" "这办不到。他们不会听我命令的。"马一鸣说。 周国源呵呵一笑:"风是动的,人是活的,只要你想办法,没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就问问它答不答应。" 马一鸣看到了黑洞洞的枪口,一把微型手枪的枪口,正指着他的鼻子。 周国源想了想,说:"我有个办法,不知道管不管用。听说马主任的书法不错,我想请您写几个字。" 一辆警用吉普车急急驶入蒲草山监狱大门,范哲、李猛和许则安从车上跳下来,刚好听到监狱办公室里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 三人连忙取出手枪,朝二楼的办公室跑去。刚到楼梯口,迎面跑来慌慌张张的周国源。 "不好了,马……马主任自杀了。"周国源一脸煞白。 听到了枪响,刚刚熄灯的大楼乱成了一团,学员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大声叫唤的,有疑神疑鬼的,有探头探脑的,也有跑出来的。 "把他们都带回去,不准擅自离开房间。"许则安大声命令工作人员和民警。 办公室里,马一鸣坐在椅子上吞枪自杀了。头向后仰着,满脸是血,嘴巴里的血仍在流,冒着热气,人早没救了,一把微型手枪握在垂荡着的右手上。 "怎么回事?"许则安问周国源。 "刚才我在隔壁办公,听到枪响急忙跑过来,就看到马主任已经……"周国源回答。 范哲瞟了一眼周国源,上前查看尸体。 "范组,你看。"李猛在桌上发现了一张信纸,上面写着几行字。 是马一鸣的遗书,墨汁未干: "我一时糊涂,受了特务的蛊惑,做了不该做的事,对不起党和人民,对不起信任我的同志们。马一鸣" 第19页 范哲看了遗书,又对照了桌上资料中马一鸣的其他笔迹,确定是马的亲笔。 "老许,你怎么看?"范哲问。 许则安认真地看过遗书,说:"这确实是马一鸣所写。我认得他的笔迹,风格很独特。" "字是他写的,但不代表是他自愿写的。这份东西有点蹊跷。你看,马一鸣根本没有提到畏罪自杀,对身后之事毫无交代,不像遗书,倒更像一份自白书、悔过书。" 许则安恍然道:"逼人写悔过书容易,逼人写遗书就难了。" 这是表面,最关键的,是马一鸣拿错了枪。笔和墨水瓶都放在纸的左边,桌上的摆设跟常人相反,马一鸣是个左撇子无疑。凶手太急了,把枪硬塞到他的右手上,这马脚不露才怪。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何况杀人。 马脚找出来了,凶手就很容易锁定。不是周国源是谁? 周国源当然不会束手就擒,自从刚才范哲他们进屋后,他就知道这次跑不了。制造马一鸣自杀假象的初衷,只不过为了引发混乱,把门卫骗进来,好浑水摸鱼,趁机开溜,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真是恼恨异常。趁着身边的一名年轻民警不注意,一把夺过他腰间的手枪,用枪口死抵着小民警的太阳穴。 "你们别过来,放我走,不然我打死他。"这真有点狗急跳墙了。 四五把枪同时对准了他的脑袋。 "你逃不了的,就算出得了这个大门,又能逃到哪里去?"范哲平静又坚定地说。这种绑架人质的事情,得先在心理上击垮匪徒。既不能惹怒他,也不能太示弱。 "范哲,你不要忘了十四年前的那件事。"周国源嚷道。 范哲吃了一惊,周国源跟他素无谋面,为何能叫出他的名字?十四年前的那件事,更像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心脏。敌人故意用旧事影响他的心智,他必须集中精神,心无旁骛。范哲很清楚这一点,很快稳定下来,不动声色。 周国源挟持着小民警向后退去。 "放了他,争取宽大处理。"范哲仍然平静地说。 退到院子里,周国源才发现,自己陷入了十几名公安的包围中,根本没有办法逃出去,便愈加凶狠了,转着圈,用枪紧紧顶着小民警的下巴狂叫。 范哲递了个眼色,李猛心有灵犀,偷偷从哨兵那里借了一把七九步枪,爬上大门口的岗楼,等待时机狙击。 当然不能打死他,死了就没了追查的价值,得打掉他的枪。这个难度系数就有点高了,李猛瞄准了好几次,但位置都不是很正。 "范哲,你以为103能成功吗?你们保护不了谁,蜥蜴会把你们一个一个全吃掉!"周国源叫道。 太狂妄了!范哲经历过大大小小数十个案件,从来没碰到过如此狂妄的特务。是真狂妄还是假狂妄,不得而知,也许这是一场心理战,是"蜥蜴"安排的,故意说给他听的,干扰他的情绪。这说明,他们怕103,怕他范哲。但他也暗暗吃惊:一个小地方的小特务,竟能说出他的名字以及他心底里那段难以回首的隐痛。为什么敌人对他、对103如此了如指掌? 103出问题了吗?这会不会是"蜥蜴"的圈套? "闭嘴!"范哲喝道。 卟的一声枪响,周国源闭嘴了,倒下了,额头正中多了一个血洞,神来之弹,一枪毙命。 "李猛?!"范哲不禁大为光火,杀了周国源,一条本来很有希望的线索又彻底断了。基本的道理,他李猛连这个都不懂吗? 范哲恼怒地朝岗楼看去,却没发现李猛的身影,也没见他跑过来—— 李猛失踪了。 第20页 1964年10月17日 21:31 台州 杨秀英找回来了,离家出走还不到一里路,就被哨卡的民警拦住了。 王星火和杜丽借刑侦科调查员的身份找杨秀英谈了一次话,表面是走访陈瓯凶杀案的周边居民,实则侦察杨秀英的底细。 走访是在杨秀英家进行的。杨的男人胡晨光见来了公安处的人,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言语木讷,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人。从表面上看,哪配得上伶牙俐齿人又标致的杨秀英。这让王星火想起《水浒传》中潘金莲和武大郎那一对。 问了三个问题:一、凶杀案发生时,你在哪里,在做什么;二、有没有听到异常的响动,看到可疑的人;三、认不认识死者陈瓯,有没有相关的线索。 三个问题杨秀英都回答了,答案很清晰,底气十足:一、凶杀案发生时,她一直待在家里呢,这点胡晨光和几个邻居可以作证;二、光顾着生气吵架,哪听得到声音看得见人;三、不认识陈瓯,连名字都没听过,也没有出去围观。给照片看,更是一脸茫然。 杨秀英的回答这么干脆,有证人、有理由。似乎说明她完全是无辜的,被冤枉了。 王星火有些失望,在他进屋的时候,曾特地观察了一下杨秀英家的摆设,看有没有陈菊说的黑色雨衣,没有,连门口摆的雨靴都是干的。难道是他们的推测错误?陈瓯和杨秀英,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胡晨光有无可能在给杨秀英作伪证?或者互为伪证? 又询问了胡晨光,他对情况更是一无所知,连邻居家住着谁都有点莫名其妙。当问及他们为什么事争吵时,两人几乎同时辩解说没这回事,都是邻居饶舌,谁家夫妻没个锅碗瓢盆嘴对嘴的时候。 杜丽调查过杨秀英的邻居,他们说,在陈瓯被杀的那个时段里,杨秀英和胡晨光确实正在拌嘴呢。在这之前,查过夫妻俩的档案,都是城镇小手工出身,没有不良记录,也没有海外关系。看来,凶手另有其人,杨秀英这条线要暂时搁起来了。 最后还是杜丽眼尖,她看到了墙上相框里贴着的几张照片,这几张照片,王星火也注意过,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是杨秀英和胡晨光少年时期的一些留影。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杜丽指着一张合影上的某人说,似乎是同学间的毕业合照,有八个少年,五男三女,一眼就可以认出杨秀英,中间的那个漂亮姑娘。 杜丽指的是紧靠杨秀英右边的男生。是有些眼熟,王星火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想,竟想不起来。 "是田顺。"杜丽提醒了他。 一说,就通了,是田顺,只是相貌变了好多,原来很瘦很清涩,现在胖了世故了。杜丽在搜查他家的时候,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就记在脑中了。 看照片上的样子,田顺和杨秀英关系不一般。 快断掉的线似乎又接回去了。王星火的精神为之一振。 "你和我们田科长是同学?"王星火装作好奇的样子问,田顺的死被保密了,相信杨秀英并不知道。 杨秀英微微吃了一惊,但又马上笑容可掬地回答:"同学,是同学,初中同学,这是我们毕业那天照的。" 王星火偷偷观察了一下坐在一旁的胡晨光,发现他的脸色变得十分不好看,心里明白了几分。杨秀英的情夫不是陈瓯,而是田顺。不管是谁,这个女人是脱不了干系了。 第21页 但她是特务吗?和"蜥蜴"有关吗?从刚才的调查来看,她杀陈瓯的可能性不大。那么,陈瓯到底死于谁之手?王星火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暂时不打草惊蛇,先严密监控起来,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从杨秀英家出来,布置好二十四小时的秘密监视人员,就碰上了急匆匆赶过来的张立。 "有新情况。"张立取出一个信封,递给王星火,"有人在我们的传达室里投了这封信,是封匿名信。" 取出信纸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行字:"……蜥蜴……魂字方案……灵潭……明晚……海蛇……" "是特务电报。"杜丽惊道。 "灵潭是台州地区最大的水库,供应下游数十万群众的用水,万一被特务破坏,后果不堪设想啊。"张立补充说。 1964年10月17日 21:53 台州 李猛的失踪是有理由的。 因为周国源并不是他射杀的,在他刚好找正位置,把准星瞄向周国源拿枪的手,准备扣动扳机时,另一颗子弹击中了周国源的额头。 同样是狙击,但离得更远、更隐蔽。李猛的神经被揪了起来,对方肯定是个狙击高手,水平并不在他之下。职业的敏捷让他迅速调转枪口,根据周国源中弹的状态,寻找隐藏的射手。 子弹是从蒲草山上射过来的,那里一片黑暗。要是赵大勇在身边就好办了,他肯定能看清狙击手的身影。但他不在,只能靠自己。当李猛的眼瞳适应了黑暗后,借助依稀的夜光,他看到有微光闪了一闪。 是光学瞄准镜的闪光。 没时间下去报告了,当机立断,迅速行动。李猛几步跳下岗楼,沿着高墙脚向蒲草山上追去。他知道,如果自己一旦暴露,出现在瞄准镜里,躲过狙击的可能只有十分之一。借助高墙的遮挡,对手看不见他的行动。 狙击手最喜欢的是暗,最怕的也是暗,暗箭伤人,也有可能为人所伤。 李猛像一只夜猫一样,弓着身子,脚尖着地,机警快速地从这棵树转移到那棵树,向山上追踪。夜间在森林里潜行是门艺术,他尽量不制造出与树叶植被摩擦的噪声,因为任何不该有的声音都会给对手机会。 猫的轻盈,狐狸的狡猾,蛇的迅疾。 这种紧张的状态让李猛感到有些兴奋,仿佛回到了熟悉的朝鲜战场,闻到浓烈的硝烟味。那段经历是刻骨铭心的,在白岩山一个森林阵地上,最后完全演变成了狙击手跟狙击手的对决。棋逢对手,赌的是命。让人恐怖窒息,又无比刺激畅快。 跟朝鲜战场的情况一样,武器跟对手相差是很悬殊的。李猛很容易判断出,对方持的是美制狙击枪,射程远,精度高,还配着新型的光学瞄准镜呢。鸟枪对大炮,也没什么大不了,抗日战争是这样打过来的,解放战争是这样打过来的,抗美援朝战争也是这样打过来的,最后都打了胜仗,所以,关键是人。 狙击手是善于看风的人,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李猛敏锐地捕捉到了风,机会稍纵即逝,他迅速端枪,瞄准,射击,"啪",一声清脆的响枪,震起了蒲草山的睡鸟。 不是一声,是两声。在他开枪的同时,对手的子弹也射过来了。"咔嚓",打断了他头上的一串松枝。李猛甚至可以闻到刺鼻的火灼味,如果没有刚才的低头射击动作,可能这颗子弹已经射入他的脑门儿了。 好险。惊出一身冷汗。 敌人也没受伤,他消失了,仿佛沉入一片黑色海洋里,再也找不到踪迹。 对手很可怕,一个躲在暗处的狙击高手,就像一枚随时会爆炸的遥控炸弹,你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按下这个钮。 见失去了目标,李猛只得回到监狱院子,不用他说明,范哲已明白刚才的特殊情况。 如果"蜥蜴"派这个狙击手去暗杀m首长,会出现什么状况?危险,当然极度危险。但是,如果搞不到m首长的具体行程、具体路线,不能预先做好设计和埋伏,再好的狙击手都等于零。 敌人会从哪儿得到这些关键情报呢? 第22页 "老枪,你不觉得这条蜥蜴很奇怪吗?"范哲突然想到。 李猛不知他的所指。 "他为什么要暴露自己的实力?他派人射杀周国源,不单是灭口,大材小用,好像故意让我们知道有这么个狙击手存在。" "不错,好钢应该用在刀刃上。周国源只是一个小角色。" 范哲陷入了沉思,田顺和周国源死前狂妄的话在他脑中回响,敌人显然是知道103小组和他范哲的。他们到底是谁?"蜥蜴"到底是谁?自从103小组到台州后,"蜥蜴"虽然不断地掐断线索,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有时候,这种掐断看起来更像是挑衅。 "他们是在向103挑战,在下挑战书呢。"范哲终于说。 挑战的是什么? m首长,加上全组成员的命! 1964年10月17日 21:55 台州 是谁写的匿名信?是警告?还是威胁?如果是为了传递消息,为什么又只写几个关键词?语焉不详,令人费解。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信上的内容是涉及"蜥蜴"的一个阴谋。 "……蜥蜴……魂字方案……灵潭……明晚……海蛇……" 王星火第一次听说"魂字方案",他猜测有可能是"刺刀密令"的一个子行动。那么,给"蜥蜴"下命令的海蛇又是谁?根据张立推断,"魂字方案"的任务目标极可能是破坏灵潭水库——一个1960年在西山建成的超大型水库,最要紧的,时间就在明晚。破坏水库最常见的两种形式,一是炸坝,二是投毒。不管哪一种都是毁灭性的,都关系到下游千千万万群众的生命安全。 危在旦夕,刻不容缓。 "立即跟人武部联系,并通知台州行署,动用民兵日夜巡逻,确保水库安全。"王星火跟张立说。 "也许特务是故意制造麻烦,转移我们的注意力。"杜丽说。 王星火说:"我明白敌人的意图,声东击西,浑水摸鱼。但我们不能弃群众的安危不顾,哪怕这是敌人的一个圈套。" "我理解。"杜丽点点头,扬了扬手中的信封,"我们应该查一查投这封匿名信的人,他用的信封是当地的群星印刷厂印制的,上面曾印有单位名称,但被人用刀片刮去了。" 在单位名称所在的位置有明显的刮痕,刮去的地方原本应有两个字。什么单位只有两个字呢?所幸那人没有刮掉背面印刷厂的小字,提供了可以追查的线索。 很快,群星印刷厂就有了反馈。那两个字是:"旅社",专供旅社的通用信封,前面空白处的名称则由各旅社用刻章自己盖上去,简单省力的方法。 城内共有四十八家旅社,刚刚在国庆前夕进行了一次大改名,那些西洋的、封建的、华而不实的名称,什么"欧风"、"美都"、"皇子",全换成了红色名称,诸如"东风"、"金阳"、"东方红"、"红旗"等等。 对这四十八家旅馆进行明查暗访,根本没有时间和警力。怎么办? "不见得所有的旅社都用上这种信封,马上接群星印刷厂的技术员和厂长过来。"王星火说。 好在群星印刷厂离公安处并不远,十五分钟后,厂长和技术员都到了公安处。 "没错,是我们厂印制的。但这种信封我们很少生产,这是五个月前最后一批的。"技术员捏着信封反复端详后说。 "你能确定?" 第23页 "这种牛皮纸我记得很清楚,是从温州一家印刷厂调拨的,质量并不好,当时我还建议不要用。" "好,查这批产品都销给了哪些旅社。"王星火对厂长说。 有六家,五个月前,它们都还是另外的名字,现在当然改了名,所以名字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偏偏最能代表一个人或一个单位。通过调查这六家旅社,入住红旗旅社的一个外地客很快就跳入了视野。毕竟,向旅社要信封并在晚上九点多出入的客人,少之又少,令人印象深刻。 "陈思,男,四十一岁,台州人,但在台州没亲戚。从台湾归来的无线电专家,目前在哈尔滨无线电三厂工作。今天下午三点五分在红旗旅社登记入住。来台州是出差顺路。"陈思的资料拿到了王星火的手上。 台湾回来的?王星火皱了皱眉头。 "要逮捕他吗?"张立问。 "如果陈思就是那个投匿名信的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两个可能,一,他是无辜的,只是在偶尔的情况下得到了这份密电,为了避免惹火上身,所以采取这种方式报案;二,他是特务,投这封信是别有用心。我看,先由我去接触他,如果确定他是特务,再抓不迟。"王星火说,又对杜丽说,"杨秀英这条线的深挖,就交给你了。" "是。" "注意安全。"王星火迟疑了一下,低声说。 "是。"杜丽微笑了,每次她独立行动,王星火总会说这四个字,好像成了固定的套话。但她知道,这四个字不是套话,是真话,发自肺腑的真话。 有一次行动的间隙,他们曾讨论过死亡,王星火说,如果杜丽死了,他会申请离开103,从此退役。结果遭到杜丽的狠批,说他把个人情感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很危险的想法。其实她知道,王星火不是这样的人,在他眼里,国家交给的任务比他的命还重要得多,无可替代。但那句话,杜丽爱听,私下里,很爱听。 王星火一行赶到红旗旅社,并没有找到陈思。服务员说,刚才有两个派出所的来找他,把他带走了。 1964年10月17日 22:08 台州 黑暗,寂静,仿佛世界死亡了。 手脚绑住了,眼睛蒙住了,嘴巴封住了,动不了,看不到,喊不出,只能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扑扑声。陈思的心底一阵极度地恐慌。这是哪里?那两个警察呢?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们把我当成特务了吗? 开门的声音,脚步的声音,有人过来了。陈思只能发出无力的唔唔声,拼命挣扎起来。 眼睛上和嘴巴里的布条被扯掉了,陈思终于能从窒息的状态中透口气。缓过神来,面前站着两个人,正是绑他来这儿的警察。 "说,你是怎么得到电报内容的?"其中一个厉声问。 "同志,我真的不知道你说什么……"陈思说,话音刚落,肚子上被狠狠揍了一拳,疼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对特务分子,没什么好姑息的。" "说,你是怎么得到电报内容的?"又问。 陈思只好把从收音机里收到电波的情况如实交代了。但两人不信,又挨了几拳。 "我……真不是……特务……我说的……都是事实。"陈思极力辩解,他知道,在这个年头,被定性为特务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两个警察终于停止了殴打,大概他们也觉得,这家伙不像在撒谎,更没那个胆。两人嘀咕了几句,又封了陈思的嘴巴,蒙住眼睛。 陈思听见关门声,两人已经离开房间,便努力把脸往墙上蹭,终于把蒙布蹭开了一道缝,这才有机会真正看清关自己的这间屋子——是间木屋,里面的摆设杂乱无章,柴房都不如,根本不是派出所或公安处。 但那俩警察没有走远,在外间堵着呢。他这才意识到,他们其实不是警察,既然不是警察,那就是…… 陈思想到这里,不禁背后发凉,毛骨悚然。 第24页 1964年10月17日 22:16 台州 陈瓯的被杀、田顺的自杀、杨秀英的可疑,就像三个点,杜丽在纸上画了又画,结果画出了个三角。 陈瓯是在杨秀英家附近被杀的,杨秀英可能是田顺的姘妇,而田顺又是公安处内负责蒲草山监狱安全工作的领导。这中间到底有没有其他隐线? 连夜审讯田顺的老婆梁萍。审讯的目的,是搞清梁萍是不是同党,结果发现,这个可怜的女人,根本不知道丈夫是潜藏的特务,田顺在爱情和事业上都欺骗了她。即使确凿的证据摆在她眼前,她也死不相信。杜丽明白,田顺在梁萍心目中是个英雄式的丈夫,突然之间,英雄成了罪犯、特务、反革命分子,换作任何一个妻子都无法接受。杜丽有些同情这个女人,但事实就是事实,田顺的畏罪自杀已经说明了一切。 经过杜丽苦口婆心的劝慰,梁萍终于提供了一条有用的线索:田顺有个比较反常的喜好,特别喜欢理发,总喜欢去一间叫做"东海"的理发店。但杜丽提到杨秀英,梁萍称根本没听说过此人,对丈夫在情感方面深信不疑。杜丽动了恻隐之心,不想再伤害这个女人,况且这只是推测,没有证据,于是也不作深究。 东海理发店位于麻芝街小公园的入口处,与杨秀英家相距不过两百米。随后从工商部门调取的登记资料显示,经营者是一个叫唐小六的四十五岁男人,是全城最后一批未完成改制的个体工商户之一。 杜丽立即又查了唐小六的户籍档案,发现此人尚未结婚,还是个老光棍。解放前,曾是台州三青团的骨干。1947年,台州发生臭名昭著的党团(国民党与三青团)之争,唐小六被打折了腿,从此有些微跛。后来不知从哪里学了理发的手艺,解放后就开了这间东海理发店。 从经历看,唐小六是潜伏特务的嫌疑很大。 在了解到东海理发店晚上无人值守的情况后,杜丽跟坐镇在公安处本部的杨林商量,为了不打草惊蛇,决定先由她潜入店内暗察。 杜丽没有带一个警察,她不喜欢有人跟着、护着。反特工作,有时候人越多,越容易坏事。 真正的猎人不喜欢围猎,哪怕她是个女猎人。 1964年10月17日 22:22 台州 王星火从垃圾桶里找到了陈思扔的纸片,纸被撕成碎条了,拼接起来,是原始的草稿,上面画满了密码和明码。这符合王星火的第一推测——陈思不是特务,要不也不会在纸上反反复复猜测每个电码的意思了。而且他获知的电码与信中的一模一样,是零碎的,不完整的,这点没疑问。 搜了陈思的行李,都是些生活用品,更没什么可疑。最可疑的倒是房间里开着的收音机,似乎因为陈瓯走得太急,或者有心事,忘了关了。人一有事,就容易忘东西。 王星火的心思动了动,走到写字台前,俯身仔细听了一会儿。是热门广播剧《霓虹灯下的哨兵》,但除了背景里有微弱的干扰声,一切很正常。 王星火有些担心,陈思被两个假民警带到哪儿去了?他会被灭口吗?特务们是怎么找到他的?为什么敌人就像在他们背后安了眼睛一样,竟先到一步带走陈思?难道台州公安处还藏有内奸?这太棘手了。张立已派人去搜救陈思,可台州警力十分有限,又经过这么大半夜的折腾,即使动员了街道居民干部帮忙,仍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刚下楼,门口跑进来特侦科长张立。 "有动静了。"张立快步走到王星火的身边低语。 是杨秀英家有动静了,但奇怪的是,有动静的不是杨秀英,而是胡晨光。 监视人员发现,这个老实的男人偷偷从后门溜出去了,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于是一直跟踪着,跟到了永宁江码头,胡晨光上了一艘小火轮,朝入海口驶。一出海,天地就大了,必须当机立断,实行抓捕。很快,小火轮被我边防战士截获,连人带船都被扣起来了,共三个人,就扣在第二边防检查站。 "好,去看看。"王星火大步向警车走去。 第25页 审讯工作开展得很顺利,胡晨光一看到目光如炬的王星火,就吓得两腿发颤,不用发问,一五一十,全坦白了。 结果令王星火大失所望。一伙走私犯而已。胡晨光借助自己远洋船员的便利,替香港的一个黑帮转运名表,有时候也带回些国内紧缺的生活物品倒卖。今晚,他们约定乘小火轮到一条停靠在海门码头的轮船上谈新订单,没料到,神兵天降,被捕得有些莫名其妙。 人、事、物、时间、同伙都对得上号,可以定性为一起普通的走私案,交给边防站处理就完事了。 但除了这个,此人还有什么可以深挖的?既然蛇已经抓到笼里,就谈不上打草惊蛇了。 "你老婆杨秀英,你对她了解多少?"王星火单刀直入,问,他关心的是与"蜥蜴"有关的东西。 "她以前对我挺好的,但这几年变了……她,她背着我偷男人。"心理防线破了,有什么说什么,再不用遮遮掩掩。 "哪个男人?" "我不敢说。" "说。" "是……是你们的田科长。" "有什么证据?" "我亲眼见的,那还是上半年,对,是4月28日,我从上海回来,到家已经是半夜一点了。进了门,发现有个陌生的男人跟我媳妇在卧室里。我当时就呆住了,他看见我,掏出手枪顶着我脑袋,说,如果我敢说出半个字,就崩了我,吓得我半年不敢回家。后来才知道,这男人是公安处的田科长,我……我就更不敢说了。"胡晨光耷拉着脑袋。 "发现的时候,他们在**?" "这,这倒没有。"胡晨光嗫嚅了一声,"一个成家男人,半夜里偷偷跑到别家女人的卧室里,不是那回事还能是什么?" 再问,就问不出什么来了,胡晨光也就知道这么多。对她老婆杨秀英,他也说不出一二三,只是说自己管不住她,就随她去吧。 胡晨光的交代提供了可供推理的重要依据。田顺半夜跑到杨秀英处,倒不一定就是偷腥,主要是来谈"工作"的。"工作"第一嘛,所以半夜一点钟了,也不上床,精神好得很,都废寝忘食了。 这个"工作",也许就跟"蜥蜴"有关,就跟"刺刀密今"有关。 如此看来,杨秀英肯定和田顺是一根线上串着的蚱蜢。 1964年10月17日 22:31 台州 赵大勇和袁智强调查的"水果篮炸弹"案,并没有取得多大进展,那个送水果的男孩受了刺激,怕见生人,他的母亲张氏因此也不愿配合了。两人只能根据男孩对嫌犯的初步描述,在渔业处附近一家一家调访,却没人见过这么一个四十多岁嘴角有绿豆痣的妇女。这女人就像个鬼似的,消失了,人间蒸发了。 范哲一行从蒲草山监狱回到公安处时,赵大勇和袁智强前后脚也回来了。三管齐下,兵分三路,已经返回两路。 杨林早就在会议室等了,手里捏着那封匿名信,见范哲他们进来,急忙迎了上来。 "特务要搞破坏了。"杨林把信展给范哲看,"目标是灵潭水库。" 许则安在旁一听,不禁脸上变色:"灵潭水库?这可关系到千千万万台州人民的生命啊。" "通知地方政府了吗?"范哲认真读了一遍,问。 "通知了,行署专员和各相关部门的负责人马上到。民兵小分队已经派入水库加强保卫。" "不管特务会不会真的行动,我们都不能麻痹大意。"范哲说。他很清楚,这种破坏行动的情报,也许是敌人放的烟幕弹,也许是真的,但宁愿先把它当成真的,因为任何的疏忽或轻视都可能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新中国刚刚成立的那几年,特务的破坏活动十分猖獗。真消息,假消息,真破坏,假破坏,像网一样交织着,缠着,绕着。他们就像剥茧抽丝似的,梳理每一个情报,挖出每一个"定时炸弹",捍卫了来之不易的革命胜利果实。现在,敌人的破坏行动不像新中国成立初那样频繁和疯狂了,但却更有计划,更加理性,分工更细,也隐藏得更深,他们的每一次行动都有很明确的目的,不达目的不罢休。 这次他们的目的,除了制造社会不稳定因素,给政府巨大心理压力外,还有那么点向103挑战的意思,分散103侦破"蜥蜴"的精力,打击他们的自信心。范哲后来才知道,除了这些,敌人还有更为险恶的用心,那是直接有关391工程和m首长的。 灵潭水库,被称为"台州的大水缸",汹涌的永宁江从西山深处奔来,经过这么个大水缸一蓄,再出去,就没了脾气,安静得像一个淑女。在六十年代没建水库之前,永宁江可不"安宁",一到雨季就发大水,山洪暴发是家常便饭,洪水西来,海潮东至,温黄平原腹背受灾;一到旱季,永宁江就断了水,下游土地干裂,颗粒无收,百姓苦不堪言。为了建造这个"大水缸",台州调用数万民工,苦战两年,淹了一个大镇和三万多亩土地,才顺利将大坝合龙。现在有人企图敲碎这个"大水缸",如果得逞,整个台州就会成为水乡泽国,遭遇灭顶之灾。 绝不容许! 第26页 台州行署相关领导与区县"三防指挥部"负责人都赶到了公安大楼,通报情况后,气氛变得异常紧张,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台州面临的最严重的敌特事件。新中国建立后,水电设施一直是各地特务们最喜欢破坏的基础设施,因其目标大,危害高,影响广,手段灵活,还能留下巨大的后遗症——让多花几倍的人财物力去重建,一本万利的买卖,何乐而不为。所以那个时候,水库和电厂的安全都成为反特工作的重中之重。 会议上,范哲分析,要炸坝,必须要有威力强大的炸弹,现在水库已经全面戒严,进行地毯式排查,敌人很难把如此巨大的炸弹安放在堤坝下。只有投毒,防不胜防,因为灵潭水库面积太大,地处偏远,山岛众多,很难每一处都能巡查到。只有发挥山区群众的力量,做好宣传发动工作,人人加入到防特反特的队伍里来,才能让特务无处躲藏。 "水库口的水质一小时一查,若发现毒性反应,立即采取应急措施。"台州行署专员江奇对水利处长说。 "工程兵和反生化兵已派往水库区待命,必要时可以请驻军协防。"人武部部长报告。 "灵潭水库水力发电站刚刚竣工,即将投入使用,特务会不会破坏发电站?"有人提出。 "有这可能,所有进出发电站的人员,必须经过严格审核。特别注意企图接近发电站的无关人员。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有一点疏漏。"范哲说。 台州行署组织了"1017"紧急事件指挥小组,由台州行署专员江奇任总指挥,省公安厅侦察科副科长杨林任副总指挥,亲自去灵潭水库开展防特反破坏工作。为了避免引起群众不必要的恐慌以及坏反分子趁机散布谣言,工作是保密的,按照反特预案有条不紊地展开。 范哲担心,灵潭水库几乎投入了台州全部的警政力量,敌人有可能改变计划,未知的危险随时都会降临。"蜥蜴"很擅长心理战,从一开始的登陆,到灭口、恐吓,再到现在的恐怖破坏活动,无一不是在挑战103和地方公安的心理。我明敌暗,暗箭难防啊! 他告诫自己必须冷静,不能落入"蜥蜴"的心理圈套之中。"蜥蜴"的终极目标是m首长,只有尽快破获蜥蜴组织,抓住这条狡猾的"蜥蜴",才能瓦解所有的危机。 1964年10月17日 22:40 台州 东海理发店很小,一间独立店面,老老旧旧的,门楣上挂一块大写"剃头"两字的红招牌,门右边高高装了三色柱旋灯,像一支烟囱,听说这是唐小六最近从上海买来的,弄得洋不洋土不土。尽管麻芝街的国营大理发店有好几家,但唐小六技术好,生意照样红火,走顺了脚,顾客就认他了。 杜丽从窗口潜入东海理发店。店内漆黑一片,充斥着浓重的毛发与肥皂水混合的难闻气味。她取出手枪,打开手电,机警地察看。在手电光圈里,理发店的设备显得很有些恐怖,刀刀剪剪,高椅矮凳,很容易让人想起种种刑具,活像间鬼屋。 杜丽细心地搜查店里每个角落。田顺频繁光顾东海理发店,如果是为了跟唐小六接头,那么这个地方,就很有可能是特务的一个据点,既然是据点,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但没有发现疑点,当打开理发工具台的最后一个抽屉时,杜丽感觉有些不对,摸着,似乎木底子比较厚,用指节扣了扣,空空的响。她试着把底板往后推了推,轻松就推开了,露出一个夹层,有东西,果然。 一枚钥匙。 是哪里的钥匙?为什么要藏在夹层里? 正当她疑惑时,忽然听到门外有动静。有人来了!杜丽连忙熄灭手电,躲入洗头帘后。 门开了,灯开了,一个老头进来了。是唐小六,虽然只有四十五岁,但秃了顶,看上去足足过五十多岁了。唐小六显然没发现屋里进了人,把门反锁上后,径自走到工具柜边,取出那把藏着的钥匙。 杜丽屏住呼吸,不敢出气儿,做好了搏击的准备。唐小六就在离她不到五尺的地方,万一被发现,就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制伏他。 唐小六没有发现她,捏着钥匙走到理发镜前,双手往旁边一推,竟然露出一个黑幽幽的洞口。谁也想不到,每天对着理发的镜子,竟然是一道暗门。唐小六爬了进去,消失在洞口。 杜丽持着枪,蹑步走到洞口,向下瞄去。原来是个暗道,通往地下的密室。好一个理发店,玄机四伏啊! 侧耳倾听,有声音从地下传来。杜丽惊喜万分,是收报声,嘀嗒,嘀嘀嗒……特务的秘密电台!这是个意外的收获,大收获。她克制住自己的激动和兴奋,像只猫一样伏回帘后。 第27页 过了十多分钟,唐小六出来了,拉回镜子,放好钥匙,向四周看了一眼,就关灯出门了。 估计唐小六走远后,杜丽取了钥匙,进入那个暗道。下面是一扇门,用钥匙开门后,才发现是一间小得可怜的密室,只能放一张桌子和凳子。人坐在里面像关在囚笼里,闷得发慌。也真难为特务唐小六了,条件如此艰苦,竟然坚持了十几年。 木桌上有一台美产mf-6型快速收发电报机,看来是最近才换的,挺新。这种新型发报机很难被追踪,发完报后,更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杜丽突然明白,原来门口那支烟囱样的三色柱旋灯,是为突破我方电波追踪器用的特殊天线改装的,真是用心良苦。 电报机前有一叠白纸,是唐小六用来抄写电文的,第一张已经撕走了,杜丽撕走了第二张。只要唐小六在第一张纸上写过字,即使用密写墨水,也不管有多轻,她都能还原它。杜丽还分析了电台所用的频率和波段,有了这个,再加上电台所处的具体方位,监控就易如反掌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全身而退,敌人还蒙在鼓里,暂时就让他蒙着,蒙到不需要蒙的时候,再一举收网。 回到公安处,刚好"一○·一七"紧急会议结束,杜丽向范哲汇报了侦察的情况。范哲夸杜丽做得对,唐小六是个关键的角色,与台湾情报的交换进出,都要经过他这个"中间人",现在正好利用他,取得蜥蜴组织成员的真实身份和特务下一步行动方案。范哲指示许则安立刻派无线电侦听小组埋伏在东海理发店附近秘密进行侦听,解密电文。 经过杜丽的努力,唐小六桌上那第二张纸上隐藏的字迹终于在紫光灯下显示出来,像变魔术似的,由无到有。十二个字,两个标点: "米兰将到外婆家,请酌时拜访。" 很短,但意味深长。 2009年2月15日 9:28 台州 米兰,对于林美的爷爷来说,永远像一个谜。他只知道谜面,却猜不透谜底。 他说,米兰一定还活着,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某处。他有一个问题,藏在心底四五十年的问题,想当面问问她,否则死不瞑目。 从老罗家里找到的《梁祝》戏谱,给我们唯一的指引,是红袖戏剧社。当然,时光飞逝,流沙碎金,这个社现在早已不存在了。为了寻找红袖社的有关信息,我们走访了市地方志办公室。地方历史的问题,也只有在它这儿能找到答案。 市地方志办公室的老主编陈超接待了我们,听完我们的介绍,说对这个社似乎有点印象,取出一本《台州戏剧志》查阅。 "有了。"陈主编指着其中的一页给我看。 很简单的几行字:红袖戏剧社,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成立,由黄岩路桥商人林可道出资创办,租雁来茶馆小戏台,演出女子越剧,主要剧目有《楼台会》、《盘夫索夫》、《碧玉簪》、《貂蝉》等。1951年,合并入黄岩县越剧团。 "林可道?"林美惊讶道,"那不是我太公吗?听爷爷提起过,他说我们祖上是台州商人,还开过戏园子呢。" "原来红袖戏剧社是你家开的啊。"我笑道。暗想,怪不得后来与特务搭上关系,大少爷都是国民党的特务,还不成特务窝了。心里这般想,嘴上当然不能这般说。 雁来茶馆在哪儿?陈主编告诉我,其实就是现在麻芝街东端的梁家大院。那会儿是街上老有名的茶馆,生意做得火辣辣的。台州解放前夕,梁老板跑了,无人接手经营,就破败下来了,后来被人民政府接收,土改时隔成小间分配给居民居住。 第28页 再问红袖戏剧社的其他情况,陈主编摇摇头说,时间太久了,小小戏剧社,又没谁去研究,当然也没了资料。他建议我们去梁家大院和原黄岩县越剧团找一些老人调查一下,或许能有什么线索。 于是先去了麻芝街的梁家大院。这是座四合院式的民清建筑,前年麻芝老街整体修整改造后,这里成了街道文化活动中心,挂满了各个协会的牌子。楼下一桌一桌地围着很多老人,或下棋,或搓麻将,少数爱好书法绘画等高雅艺术的,在楼上文艺室里斟一壶茶,怡然地交流心得,在嘈杂中得一些安逸。 戏台还在,在大院的正东墙前,也经过改造了,气派、华丽,然而每年上不了几场戏。逢年过节,才会请外地的小剧团来演个三四天,碰到"六一"、"国庆"等重要节日,还会在这里搞几场不大不小的文艺晚会。 但现在的戏也好,晚会也好,都没那个味了。我不禁想象,当年红袖戏剧社的那些红粉女子们在这个戏台上唱戏的样子,没有麦克风,没有炫目变的灯光。仲夏夜,小戏台,露天茶座,长衫短马,西瓜帽,台上台下,咿咿呀呀,一举手一投足,明眸一瞥,发自内心的叫好声……仿佛一条缓缓的时光之船,停靠在黑白的日子里,定格。 这足以证明我是一个怀旧的人,所以,那些隐密的历史,对我有一种本能的**。林美的爷爷、他那执著又古怪的想法、死去的老罗、《梁祝》戏谱与红袖戏剧社、"特务"与"抓特务"、仿佛不远又仿佛很远的六十年代……每一条带我回到过去的线索,都越来越吸引我,当然,还有神秘的"米兰"。 询问了很多老人,都表示爱莫能助。原因是,解放前就已成年的老人,现如今至少也应有七十五岁以上了,这个岁数来活动中心活动的少之又少,只有寥寥三四个,大多说不大清楚,说得清楚的,也只晓得这里原是个茶馆,至于戏社什么的,没印象。 后来还是一个老伯帮助了我们,他说他有个叔叔,九十岁了,一直住在麻芝街,原是个教师,平生没什么爱好,就好一杯茶,头脑还清晰,说不定他知道。 就带我们去了,还真的知道。 老人回忆,解放前的那几年,确实有个叫做红袖戏剧社的班子在雁来茶馆唱戏,他还认识戏社的老板林可道,不过林可道在1948年底就死了,生肺病死的。 慢慢的,话匣子打开了,就说了很多有关和无关的话。他说红袖戏剧社的台柱子有两个,一是范雪梅,小花旦,活泼俏皮得很,解放后进了县越剧团;还有一个演青衣,叫董雅兰,艺名"一叶兰"的,端庄清雅,很受欢迎,但1946年她突然消失了,后来听说去大上海唱戏了,从此再也没见过。 谈起当年的林家大少爷,老人还有印象,长得挺挺拔拔,白白净净的,斯文,有礼貌,一看就像个书生,典型的知识分子。 林美见老人夸她爷爷,高兴地合不拢嘴。说实话,我真也想象不出,林美遗传了她那白净斯文爷爷的哪点基因。 言归正传。失踪的董雅兰是否就是"米兰"?1946年后,她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梁祝》戏谱上的印章是"米兰"这个特务代号?而不是艺名"一叶兰"?唯一的线索,就落到了花旦范雪梅身上,也许这个当年的搭档会知道些内情。 可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老越剧团经过三番五次的调并撤立,像积木似的被打得七零八落,原先那些老艺人转行的转行,换团的换团,已经很难找到了。 我埋怨林美,为什么不从她爷爷那里获得更多关于"米兰"的信息,比如直接告知米兰的真名、曾经的工作单位,就会省力得多。林美解释说,"米兰"是一个留在大陆的"特殊人",十有,早已换了另一种身份生活,而且,有些东西他不能说,怕我们不小心说漏了嘴,给她惹麻烦。他派林美来的时候,本以为我会知道得更多,可惜我一无所知。我理解老人的担心,他对大陆的认识,怕还停留在数十年前呢。就算"米兰"曾经是个特务,如今也是垂垂老妪了,可能早就看淡了人世,人世也看淡了她。 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找到两个越剧团的退休老职工,换来的却是失望和迷茫。 范雪梅,谁都不知道,谁也没听过,就像不存在。 确定? 确定,很确定。 我一时糊涂了,转了一圈,仿佛又回到了起点。 谁是"米兰"?到底谁是"米兰"? 第29页 1964年10月17日 23:23 台州 王星火下了车,朝公安大楼里走去的时候,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他回头,看到的却是无人的街道,黑糊糊,空荡荡,连鬼影子都没有。 聚齐了,103小组开了个内部分析会。 杜丽发现唐小六特务电台,是个关键性的突破,令全体组员精神大振。"蜥蜴"终于露出了尾巴,这次没断,活生生地长在屁股上呢! 总结梳理了一下目前的案情: 一、潜伏特务陈瓯从蒲草山监狱出逃后,在乌盆巷被灭口,凶手披黑色雨衣,尚未确定身份。 二、潜伏在公安部门的特务田顺被我方设计引出,畏罪自杀。 三、帮助陈瓯出逃的周国源杀死管委会主任马一鸣,挟持人质时被不明狙击手射杀。 四、交给肖姓男孩"水果篮炸弹"的神秘中年妇女,还没有线索。 五、无线电专家陈思投匿名信举报破坏灵潭水库的"魂字方案",紧急事件指挥小组已在积极应对中,但陈思被两名假警察骗走,下落不明。 六、水手胡晨光的妻子杨秀英有重大嫌疑,其与田顺的关系有待深挖。 七、东海理发店潜伏特务唐小六及其秘密电台已被我锁定,目前正在严密监控中。 八、地下密室发现的电文隐语,"米兰"是谁?是男是女?是什么角色?外婆家在哪儿?隐语的真意是什么? 其实在范哲内心里,还有一个重要的疑问,但他没说出来——那就是周国源的威吓。十四年前的隐痛,不堪回首。他相信周国源幕后肯定有人指使。到底是谁授意?为什么如此了解他?为什么要揭他的伤疤? 这四个小时,发生了很多的事。开局就像线团一样,绕在了一起。尽管有了初步的突破,但范哲知道,他们目前掌握的情况,对于老谋深算又狂妄自大的"蜥蜴"来说,只是冰山一角。茧该怎么剥?丝该怎么抽?时间紧迫,不能坐等,必须主动主击。 "通知各派出所和街道治安点,对外来人员与临时居住人员实行严格审核控制,发现来历不明的特嫌人员,可当场拘留,并将人员名单及时上报给台州公安处许处长。在此过程中注意尽量做到不扰民。运用一切可以运用的隐蔽力量与社会力量,成为我们的千手千眼,给特务以强大的心理压力,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让他们躲不了,藏不住。"会后,作了新的布置。 范哲决定,秘密逮捕杨秀英,从她口中打开另一个通往蜥蜴组织中心的入口。另外,跟踪唐小六,找出下家。道理很简单,唐小六的角色是通讯员,既然收到了命令,肯定急于把这个命令交给执行人,我们只要等着,看着,跟着,以逸待劳,就可以了。 杨秀英很快就被带过来了,早被侦察人员的眼睛盯得死死的,想跑也跑不掉。 "我一个普通劳动妇女,地富反坏右都沾不上边,一颗红心向着党。同志,你们一定搞错了吧?"杨秀英进了问讯室,仍然巧舌如簧。 "杨秀英,别装了,党和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情况,还是老老实实交代吧。"负责主审的王星火打断了她的辩解。 "我说警察同志,我真不知道你们的意思,你让我交代什么?" "那我提醒你一下,4月28日晚上,你和谁在一起?" "和谁?"杨秀英歪着脑袋想了一下,皱了皱眉头,"警察同志,你这不是故意刁难人吗?隔了那么久的日子,谁能记得住呐?" "杨秀英,给我老实点。"王星火严厉地斥责,"胡晨光已经交代了你和田顺的事,你还在这里装傻。说,你和田顺是什么关系?" 杨秀英呆了呆,她想不到胡晨光已经被捕了,更想不到他会供出自己和田顺的事。但随即恢复了平静。 第30页 "我和他是同学关系。"杨秀英说,"警察同志,我要见你们田科长。" 她并不知道田顺跳窗自杀的事,更以为王星火只是一个普通刑警,所以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可惜你见不着他,他也不可能见你。"王星火说,从桌上拿起一张证件在杨秀英面前晃了晃,"你认识这东西吗?田顺有,你也有。" 杨秀英看清楚了,大脑里一阵轰鸣,这是国民党的秘密委任书,她明白田顺已经暴露了,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他还好吗?"杨秀英的声音有些发颤,这表情的细微变化,逃不过王星火和杜丽的眼睛。 "他还没死呢,他已经交代了。只要你能够说清楚问题,对你,对他,都有好处。"在一边陪审的杜丽虚晃了一枪。 杨秀英似乎松了一口气,似乎又像泄气了,耷拉下脑袋:"我坦白,我和田顺是有过一段婚外情,现在很后悔。但我发誓,我根本不知道他是特务,如果我知道,会主动和他划清界限,向人民政府检举揭发的。"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王星火一拍桌子: "杨秀英,狡辩和侥幸心理是两股拧在一起的麻绳,你不要自己把头往里面钻。交代你参加台湾特务组织的罪行,戴罪立功,政府会对你有所考虑的,要是等到别人先交代了,你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王星火唱红脸,杜丽唱白脸。杨秀英终于有点支持不住了, 就在杨秀英快要交代时,有个女警在门口的小窗上张望,示意杜丽出来。 杜丽放下笔,走到门外。 "什么事?" "梁萍死了,在拘留室里上吊自杀了。" 1964年10月17日 23:42 台州 快半个小时了,陈思在努力寻找机会,但是机会几乎等于零。那两个假警察坐在外间聊天儿吹牛,像两个门神似的挡住了唯一的出口。 陈思从零零碎碎的对话中揣摸出来,他们还没杀他灭口,不是仁慈,是在等上面的命令。陈思祈祷"上面"的命令永远也不要下来,但祈祷在大部分时候是没准头的,不可信的,说不定下一分,下一秒,杀他的命令就像圣旨一样飞过来了。 现在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陈思曾想过在封闭的木屋墙板上弄一个洞,哪怕是一个狗洞,或者大声呼救。但都否定了,因为弄大了声音,两个假警察就会过来看,还会挨上几个老拳,陈思已被打得遍体鳞伤了。 木屋的角落里堆满了杂物,陈思意外地发现,角落里扔着一台老式真空管收音机,心里一动,慢慢挪到收音机边上。 作为无线电技术专家,陈思对这种真空管收音机了如指掌,这种老式收音机的磁耦天线系统有一个元件,稍加改装就能逆向发射无线电波。在战争年代,利用这种收音机改装发报的潜伏间谍多如牛毛。 陈思心中窃喜,观察了一下动静,假警察并没有发觉。他立即趴在地上,使劲用牙齿和绑着腕的手拆开收音机。 牙齿啃出了血,手指磨破了皮,大汗淋漓。 终于,收音机的外壳如愿打开了。找到关键元件,重新改造电路,接线,取出两节看上去已经烂了的电池,搭上。陈思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拜托,拜托,千万不要没电!他几乎要叫起来了。 电池正极与细铜丝相触,咝咝两声,闪出极其微弱的火花。太好了!陈思鼓起了生的希望。 竖起收音机天线,用铜丝点触电池,三短三长,……s……o……s……陈思的手禁不住颤抖,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 这是他生的希望,唯一的希望,虽然这希望看起来非常渺茫。 第31页 1964年10月17日 00:19 台州 梁萍是为田顺自杀的,用裤带扣在拘留室的铁窗上自缢了,发现时,已断了气。杜丽很同情她,这个女人没有罪,田顺的罪不能强加在她身上。但她也知道,梁萍如果不死,从此以后也会饱受非议和责难,甚至会被列入重点管制对象。特务老婆的帽子,臭不可闻。双重的打击,让这个可怜的女人选择了用这种方式结束生命。 杨秀英似乎也嗅出了什么,死活不愿意再交代了,只好将其暂押在另一个拘留室里。 看守的失责让许则安大为恼火,为了避免这类事情再次发生,把杨秀英的看守从两人增加到了四人,并没收了一切可能用来自杀的物品。 杜丽去看了杨秀英,刚才审问时,她明显感觉到杨秀英对田顺的关切之情,这是女人的**。她想,不管杨秀英是不是女特务,女人终归是女人,情感性的动物。也许能以田顺为引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打开杨秀英紧闭的心。 苦口婆心,说了半个小时,该说的话都说了,可杨秀英就是不松口。 杜丽有些失望,杨秀英不松口,只有三个理由。一,她是个特务死党,坚决顽抗到底;二,她真的不是特务,说不出什么;三,有某种威胁让她不敢说、不肯说。 第一、第二个理由,杜丽觉得都不太像,那么,是什么让她害怕,不敢开口呢?杜丽看着面无表情的杨秀英,有点捉摸不透这个女人的心思。 "如果你想到什么,可以直接叫我,我会帮你的。"杜丽诚恳地说,杨秀英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但终于没说出来。 就当杜丽想开门离开时,听见啪的一声响,杨秀英身边的杯子应声粉碎,杨秀英尖叫起来。有刺客!杜丽扑了过去,把杨秀英推到墙的死角,又一声啪,子弹击中杨秀英刚才的位置,在墙上溅起一团白色粉末。 还是狙击,从小铁窗射进来的子弹。 杜丽压住杨秀英,取出手枪,但不敢伸头去看,因为她知道,对方可能已经再次瞄准了她们。 第一次是幸运,第二次是机敏,第三次露头,就是愚蠢了。 公安处遭枪击是严重的政治事件,公安处马上进入一级戒备,熟悉狙击的李猛在杀手开第一枪的时候,就初步判明了方向,开第二枪时,他确定了对方的位置,是离公安处六百米外的十字街钟楼顶层。抓住杀手,刻不容缓。李猛和赵大勇急速赶往供销大楼截击。 拘留室里,杨秀英惊魂未定,吓得发抖。看来,她并不能视死如归。杜丽在确定安全后,把她转移到了另一个比较隐蔽的房间。 "救救我,他们想杀我灭口。"杨秀英脸色苍白,拉住杜丽。 "别怕,我们会保护你的。"杜丽说。 "他们一直想杀我们,这是一场阴谋。" 他们?他们是谁?杜丽听不太明白杨秀英的话。 "别紧张,在这里你很安全,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争取立功。" 杨秀英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是被田顺发展进特务组织的,但我真的爱他,从学生时代就爱他。为了他,我可以做一切事情。" 爱是没错的,就怕爱错了人。杜丽想。 "在这个特务组织里,你负责什么工作?" "联络员,也就是递递情报什么的,负责跟一个代号叫米兰的单线联系。" "米兰?"杜丽暗喜,隐语中的"米兰"终于有眉目了,"米兰的真实身份是谁?" "我不认识她,从没见过面,每次我都是按田顺的吩咐,把情报送到指定的地点,米兰就来秘密取走了。" 杜丽略感失望,也许田顺知道"米兰",可惜田顺已死,"米兰"的身份又是个谜了。 "那你知道蜥蜴吗?" "蜥蜴?"杨秀英一脸茫然。 这有点出乎杜丽的意料,杨秀英根本不知道"蜥蜴",当然也不是蜥蜴组织的人。她只是一个外围的小特务,被人利用,一把工具而已。杜丽不禁为这个痴情的女人感到悲哀。 "你刚才说的他们,是谁?"杜丽问。 第32页 杨秀英的脸上显出惧怕的表情:"我们这个组织代号晨光,田顺前几天跟我说,晨光被怀疑出了内鬼,上面将会执行清除行动,我们自身难保。我想,陈瓯就是被他们清除的。我不敢交代问题,就是怕也被清除,但想不到……想不到他们还是下了黑手。" 杜丽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蜥蜴"那么残忍地杀死"自己人"。除了灭口,原来是为了保证实施暗杀m首长计划,先得把出了问题的"毒瘤"给剔除掉,割肉疗伤,魄力也真够大的。 "蜥蜴"其实并不轻松,有了"内鬼",这个特务"子组织"就变得极不可靠,很可能被一网打尽,影响整个潜伏特务网的安全。"蜥蜴"急于甩掉"病变"的尾巴,跟103一样,他同样面临着复杂的问题。 杜丽暗暗为"山鬼"捏了一把汗。 1964年10月17日 00:25 台州 十字街钟楼九层高,是台州当时最高的大楼,有点模仿上海外滩海关钟楼的西洋造型。除了收音机里的整点报时,钟楼顶上的四面西式大钟成了人们生活计时最重要的参照。 李猛和赵大勇赶到杀手射击现场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楼下供销社的值班职工睡眼蒙眬,哈欠连天,对潜入特务一事如堕五里雾中。警察都跑上钟楼了,才豁然清醒。 现场勘察很容易就还原出特务的行踪:杀手利用开锁技术,直接从门口进来,然后径直上了九层楼顶,在平台处对公安处的拘留室窗口进行伏击。开完两枪后,又从原路退出。这是一个极其沉静、老练的对手,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不会惊动任何人。 李猛和赵大勇在平台上勘察,发现杀手第一枪未打准的原因,是平台上风太大。风力是影响狙击精度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那么远的距离,第一枪竟能击中杨秀英身前的茶杯,也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了。 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连弹壳都被捡回去了。 "夜猫"赵大勇还是在平台角落里发现了奇怪的东西:"看,这是什么?" 几片小石子,指甲般大小,排成一个小三角,中间又放了一粒圆形的,像一只眼睛。 赵大勇只是好奇,但李猛的心却像平湖里乍起了秋风,波动了,疑惑了。 是他?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已经死了!不可能再回来的。 李猛感到窒息,慢慢蹲下去,抚触小石子,却像碰到烧红的热石似的缩回了手。 "怎么了?"赵大勇看了看李猛,李猛的表现让他感到奇怪。 "没什么。"李猛从强烈的情绪中回复过来,回答。 陈思被解救的那一刻,刚好是那两个假警察把蓝荧荧的毒针针尖对准他颈部的时刻。他的秘密被发现了,假警察已经等不及"上面"的命令,不得不决定马上消灭他。 谢天谢地,他们的毒针还没扎下来,门就被踢开了。五六个警察举着枪冲进来。 "不许动,举起手来。" 乖乖地举起了手,反抗没有任何意义。 手脚终于轻松了,陈思热泪盈眶,像见到了救命恩人,抱着其中一名警察又哭又笑。 "你就是陈思吧?" "是的,是的。" "请跟我们到公安处做笔录。" "应该,应该。" 陈思和两名假警察都被带回了公安处。路上,陈思问起公安处怎么收到的他那微弱的求救信号,得到的回答却是不知道,谁也不肯告诉他。其实是歪打正着,许则安不是派了无线电侦测小组布置在唐小六特务电台周边吗,既然是侦测,那肯定是全方位的,竖起耳朵尖听。结果就听到了陈思发出的信号。于是,定位,追踪,解救,一气呵成了。 陈思的笔录跟103小组的推测几乎一样,只是通过收音机收到电波,还是觉得有些偶然,但这个世界就是由很多个偶然组成的。偶然中的必然,偶然中发现必然,这是客观规律。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和保护证人,陈思被关照安排在了一间留置房间里。范哲亲自去看了他,当他故意把特务电台的型号透露给陈思时,哪知道这个无线电专家直摇头,他愿以人头担保,一口咬定收到的电波绝不是mf-6型快速电报机发出来的。 如此肯定,让范哲心里也打了鼓。 难道还有另一个电台? 第33页 1964年10月18日 00:31 台州 午夜如墨,万籁俱寂,唯有风在动。 公安处仍然灯火通明,但窗帘紧紧拉上了,为了防备再有人暗袭。 两个假警察的身份查清了,是当地的小混混兄弟,叫梁海、梁涛,平时好吃懒做,爱打架,稀里糊涂被特务**,为其卖命。一旦进了特务组织,卖不卖命就由不得你了,不管划不划算,都得卖,命是廉价的,何况你的命在别人手上掂着呢。 其实这两个小混混还算不上特务,至多算打手,完全听命令行事,脑子也不会打弯。所以干的都是些造谣生事、扰乱治安的低级活。这些事情,有田顺这只大蟹在公安处罩着,自然没什么大问题。他们当然不知道背后撑腰的是谁,只是觉得,特务组织真不简单,什么事都可以摆得平,就愈加敬畏了。 问及上线,答,不知道。每次任务,都是有人以敲两下门为暗号,塞字条在他们家门口的信箱里。他们去取时,那人早走远了。昨晚十点不到,他们刚要睡,又来暗号了,跑下去一看,门口放着个包裹,赶紧拿进屋里拆开,里面包着两套警服、一枚毒针。 这次的任务把梁氏兄弟吓傻了,但任务条上写着,如果不完成任务,这枚毒针就不是打在别人身上了。他们相信"组织"说得出,做得到,与其打在自己身上,当然不如打在别人身上,这个道理连傻瓜都懂。 但103最关心的是他们的上线。顺藤摸瓜,总要先找到藤的。 人走远了,不等于看不到,至少能看到背影,说,从实说。 从实说了,背影是个女人,三十岁的样子,喜欢穿蓝布雪花点衬衫。 女人,又是女人。敌人正是运用了人们对女特务疏于防范的弱点,长期潜伏,伺机活动的。 蓝布雪花点衬衫?袁智强看了梁氏兄弟的口供,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似在哪儿见过这种衣服,好似不经意间一瞥留下的模糊印象。 人的记忆就是这样神奇,你看到的任何东西,其实都没有遗忘,只是暂时放入大脑的杂货仓库里了,到需要的时候,它可能会闪现出来。潜意识的空间是巨大的,但过于庞杂,要真正找出它,也不是件易事。 袁智强苦苦回忆着,回忆晚上经历的每一个细节,猫抓似的难受。终于,让他想起来了—— 是那个男孩,送水果篮炸弹的男孩!昨晚九点半左右,他和赵大勇前往位于肖家里的男孩家调查,经过他家院子时,晒衣竿上就晾着一件蓝布雪花点衬衫。 没错,是她!袁智强恍然大悟,连忙把这个巨大发现报告给范哲。 103竟然落入了一个简单的圈套之中—— 谁说小孩不会撒谎?在大人的诱导下,小孩撒的谎可能更可怕,更具破坏力。亲手递给男孩水果篮的,不是嘴边长有绿豆痣的陌生中年妇女,不是别人,是他的妈妈——张氏。不用担心男孩的危险,从触动开关到爆炸还是有十多秒的时间,足以跑掉的。 疑惑迎刃而解,神秘中年女人踪影全无,并非其神龙见首不见尾,而是根本不存在此人,子虚乌有。张氏授意儿子送炸弹,又编造谎言,故意误导侦察人员。怪不得当他们再次上门时,张氏变得很不耐烦和特别谨慎,表面上是为保护孩子不受刺激,实则为了阻止深入调查。 很快,张氏的户籍资料就查到了。张氏,姓名张菊,三十岁,是个寡妇,棉纺厂职工,有独子肖兵,居住在肖家里21组18户。 张菊是属于"蜥蜴"还是"晨光"?一个是大网络,一个是小团体,潜伏的特务们,都有各自的一条线,特别是外围组织,彼此很少交集,特务间也大多不认识,以为这样可以避免被一网打尽。但是,越往核心,联系就越紧密,就跟蛛网一般。要打开蜥蜴组织的核心,必须抓住关键的那一点,扯出几条线。 从案情上分析,张菊肯定受了田顺的指派暗杀103小组成员的。那么,其属于晨光组织的可能性大一点,但从谋杀的手段和炸弹的精巧程度看,又不像外围的普通情报组织能够施行的。 范哲希望,张菊就是那个点,"晨光"和"蜥蜴"间的交织点。 他下令,由袁智强负责,火速赶往肖家里拘捕张菊。 第34页 1964年10月18日 00:35 台州 关于能否用陈思的问题,103和公安处都出现了两种不同的意见。一种意见认为,陈思是无线电专家,熟悉台湾的发报体系,台州公安处正好缺这方面的专业人员,可以让他参与到侦测工作中,发挥专长,找出敌特的另一个电台。另一种意见认为,陈思是台湾回来的人员,根子不正,底子不明,他的话不可尽信。万一他是个潜伏更深的特派特务,用的是苦肉计,贸然启用,会贻误工作,会出大问题的。 最后,还是范哲拍板,做事大胆一点,要相信人才、运用人才。如果陈思真能找到"蜥蜴"的直接电台,对侦破工作十分有利。 另外,从杨秀英的口中获得了一条重要情报:"蜥蜴"苏醒后,就开始"断尾"行动,断的是外围组织"晨光"。因为他怀疑,"晨光"已被我特情人员卧底和掌握,这个组织成了鸡肋,没有存在的必要。于是借我们的手,断它的尾。从这点看,足见"蜥蜴"的狡诈和凶残。而另一方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断制造恐怖事件,分散我方精力,为实施其真正的阴谋服务。 范哲向103小组成员转达了总部刚刚发来的密令。"m首长将乘今晨的列车自青岛视察后南下,预计今天下午到达杭州,然后换乘专车到台州,对391工程开展视察调研工作。因路途长远,地形复杂,警卫安全工作显得十分突出。特别是台湾特务机关所谓的刺刀密令与蜥蜴行动,是一次完全针对m首长的恐怖暗杀行动,总部限我们三十小时内破案,绝不能让敌人得逞。" "还有一个消息,既是好消息又是坏消息。"范哲顿了一下,说,"首长已决定,改秘密视察为公开视察,以破解外界对我国核武动机的胡乱猜测及谣言。" "公开视察?这,这太危险了。"杜丽忍不住叫道。 "不错,这样一来,首长的危险更大了,我们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公开露面,会给敌人更多可乘之机,防范更难。总部也曾就这个问题报告过首长,你们猜他怎么说?"范哲卖了个关子。 "怎么说?" "首长听了,哈哈一笑,他说,到了台州,一定要看看这条蜥蜴长什么模样。" 大家都会心一笑,可谁也没笑出声,甚至没笑出形。因为他们知道,首长越是大无畏,103面临的压力就越大。 "但这条蜥蜴,需要我们来捉,捉住了,才能看。捉不住,它会乱咬人的。"范哲正色说道,"不管花多少代价,我们一定要捉住它,这是首长对我们的信任,他把自己的生命交到了我们手上。" 赵大勇点点头,说:"既然是公开视察,那特务肯定会千方百计弄到首长的具体路线与活动安排,爆炸、枪击、下毒……每一种方式都有可能。在这之前,我们要对各个地点进行周密部署,特别是公开场合。" "不错,这些安保工作,总部今天会进行全面部署,首长的随身警卫也会配合。我们103最迫切的任务,是在首长到达之前,破获蜥蜴组织,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王星火冷静地说。 "老枪,你谈谈看法。"范哲见李猛若有心事,就点名。 李猛沉吟了一声,抬头说:"我担心那个狙击手会成为暗杀者。首长公开露面,加上这儿的环境又复杂,给狙击带来很多便利。据我的推断,敌特持有的美制狙击枪,有效射程大约在八百至九百米,要想在这么广的区域内预先清除敌人,难度很大,防不胜防啊。" 说的是实话,这也是众人心同的担忧。在那个时候,狙击手并不像今天这样多。我国曾试造了好几种枪型供狙击手使用,但都不能令人满意,后来不了了之,直到"文革"后才重新开始研制。但台湾特务机关当时就引进了美国的最新枪型,成为他们在大陆进行暗杀活动的一张王牌。 一个好的狙击手配上一把好的狙击枪,就是最可怕的暗杀武器。 "给我一把狙击枪,我来解决他。"李猛说。 第35页 1964年10月18日 00:35 台北 夜雾像一件神秘的披风,笼罩着整座阳明山,一切都变得朦胧,潮湿,不可预知。 叶枫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待,等待时机,像一只夜伏的狼,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值班警卫会在两分钟后换防,有大约十分钟的空档。在这些警卫的眼里,叶处长是个好领导,和气、宽厚、大方、无私忘我,忠心耿耿为党国出力,深夜加班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谁要是怀疑他,真是眼珠子被老雕啄走了。为了给人留下这么个印象,叶枫还真的做到了"无私奉献",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十有是真加班。 百分之九十九的真,是为百分之一的假做准备的。 时机到了,一秒钟也不能等。 叶枫听着警卫的脚步走下楼梯,像猫一样飞快又无声地上了四楼,轻车熟路。最后一间是局长叶翔之的办公室,他取出早已偷配好的钥匙,打开门,溜进了房间。 黑暗中,打开小手电。桌上,柜子里,到处是资料,到处是文件,浩如烟海。十分钟之内,必须找到有用的情报。好在叶枫平时进出局长办公室时,就在暗记叶翔之存放资料的习惯,就在偷偷观察那些资料的摆放位置,虽然资料多,还是有规律可找的。比如与美国中央情报局相关的卷宗,在背后柜子里左边第一排第二格;香港办事处的卷宗,中间第二排第四格;大陆工作会的卷宗,右边第一排第一格……但这些都不是特别重要的文件,是日常工作用的。重要文件都锁在加密保险柜里或由保密室存着呢。保密室是铁打的地方,真的是铁打的,连墙都作了处理,炸都炸不掉,几个百里挑一的警卫荷枪实弹,二十四小时轮守,苍蝇也盯不着缝。除了有叶翔之的手谕,谁也进不去。 好在"刺刀密令"尚在执行中,执行中的方案,局长是要经常想,经常看的,所以这个办公室肯定有线索。 争分夺秒,但又不能留下丝毫的痕迹。叶翔之是个多疑的人,多年情报工作养成的职业病,资料的位置、办公室摆设的位置有稍微变化,就可能会被怀疑、被发现。这么多年来,叶枫也早已练就了一套独特的本领,资料在哪里,看过之后它还在哪里,一丝一毫都不会差。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可有用的线索还没找到,叶翔之当然没有那么傻,把绝密的"刺刀密令"放在办公桌上。但只要他思考过、策划过,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比如笔记和草稿。 叶枫迅速翻阅叶翔之留在办公室抽屉里的几本笔记,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其中一页找到了一幅奇怪的画。 一条壁虎似的蜥蜴,很难看。三匹狗模样的马,拉着一辆棺材一般的车。 这也许是叶翔之兴之所至,信笔涂鸦。但涂鸦是有意义的,反映了人潜意识里的思考。 楼下响起了警卫的换防口令,时间不多了,下半班警卫马上就要来巡察了。 紧急归位,迅速撤离。 当叶枫走到自己门口时,两名警卫刚好上了楼梯,看到了他。 "叶处长,这么晚了还在加班啊。" "工作任务重,没办法。这几天你们可多加注意,共谍近来很活跃啊。"叶枫笑着说,像记起什么,又说,"哦,对了,刚才我发现厕所的一个水龙头好像坏掉了,你们通知后勤明天修一下。" "是。" 有惊无险。 但叶枫明显感觉到心脏的压力,和年轻力壮时确实不一样,要是换作十年前,碰到这种情况,他会面不改色心不跳。但现在,心怦怦的,像一台快倒的机器,额上还渗汗。 叶枫把自己关进办公室里,虚脱似的坐在椅子上。平静了一会儿,拿毛巾擦掉额上的冷汗,开始思考叶翔之画上的意义。 那条壁虎似的蜥蜴的含义很清楚,下面的三匹马又代表什么呢?叶枫思索着,突然想到了一个令他惊悚的隐意。 苏联民歌《三套车》,是首十分优美抒情的歌曲,但情报局内,"三套马车"却是恐怖的代名词。 三大顶尖王牌杀手,连国民党内部都闻风丧胆。如果有谁不听话,唱反调,严重了,就有可能成为"三套马车"枪下之鬼,最后怎么死都不知道。但是,除了少数几个人,谁也不清楚"三套马车"的真面目,因为谁都没见过,见过的人都死了。 老头子需要这样的神秘,神秘产生恐惧,恐惧是最好的约束。 现在,"三套马车"可能联合出动,协助潜伏的"蜥蜴"执行"刺刀密令",他们也许已通过秘密途径潜入大陆。这是一个极大的威胁,必须通知大陆及时防范。 一条蜥蜴,三套马车。 看样子,老头子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第36页 1964年10月18日 00:45 台州 肖家里是离渔业局很近的居民区,小小的几座院子,密密的集中居住了很多户人家,搭了许多临时房,用现在的话讲,有点棚户区的感觉。白天里鸡飞狗跳的,进进出出什么人都有。如果特务把家安在这儿,还真能遮人耳目。袁智强带领几个干警赶到肖家里时,却是这个居民区最安静的时候。除了几条狗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几乎没什么响动。午夜了,人和动物都该进入深沉的梦乡了。小院子里,那件蓝布雪花点衬衫还晾着,随风飘动,像刺眼的旗子。 抓捕行动迅速展开,张菊的前后门都派了人守着,量她插翅也难逃。一声令下,袁智强首先踢开了门,冲了进去。 "不许动!" "不许动!" 空无一人,张菊连同她的儿子都无影无踪。张菊在院子里养了一条狗,是狗泄露了机密。 袁智强一摸掀开的被窝,还是热的。 "她没有跑出这房子,搜。" 电灯打开了,房子很小,几个警察往里面一站,连挪脚的地方都没有。用不着费力,一览无余,没人。 "一定有密室。"袁智强小心查看每一个可能作为暗道入口的地方。 很快就找着了,在床下面,但不是密室,是密道,一直通向黑黢黢的地下管道。这管道是地下排洪渠的一部分,防止海潮与洪水积聚,解放前就建成了。没想到被特务利用,挖穿了,成为脱身地道。 地下排洪渠四通八达,恍若迷宫。在这个积满了水的地渠里,伸手不见五指,但不能打开手电,以防暴露目标,给敌人可趁之机。 "注意警戒,小心敌人偷袭。"袁智强敏锐地捕捉着地渠里的声响。听风辨音,是黑暗作战的基本技能。 远处的角落里传来哗的一声响,敌特又开始动了。 "张菊,你逃不掉的!"袁智强用手枪瞄准,喊出张菊的名字,"你难道不为你儿子想想吗?他还那么小,不应该受到伤害。" 啪的一声响,张菊开枪了,子弹擦着袁智强的耳边飞过,打在渠壁上,溅起火花。 看来又是一个顽固分子!袁智强持枪飞速追了过去。 地道追逐,就像一场猫和老鼠的生死游戏。猫要抓鼠,鼠也要咬猫。张菊的枪法很好,打伤了两名警察。而袁智强则有点投鼠忌器,虽然张菊拉着儿子跑不快,但他怕伤及孩子,不敢贸然开枪。 越往外跑,海腥气越重,淤泥也越积越厚。赶上来的警员告诉袁智强,前面就是出海口,张菊被逼到穷途末路,无处可逃了。 张菊当然知道自己的处境,已经到绝路上了,出不出去,都得死。 "妈妈,妈妈,不要再跑了!"儿子肖兵拉着她的手哀求。 在那瞬间,张菊感到特别绝望,她真想拿着这把枪结束自己和儿子的生命,但又做不出来。 "我不想有个当特务的妈妈!"儿子突然挣开她的手,朝另一边的出口跑去。 "小兵!回来!"张菊喊,但迟了,男孩一脚踏入软泥滩,陷了下去。 "妈妈,救我!"男孩大叫,可越挣扎,陷得越深,咸泥水就像疯了似的往上蹿,很快淹到了胸部。 张菊扔了枪,扑了过去,抓住男孩伸过来的手臂。可是,泥滩崩塌,连同她一起陷了进去。别说救孩子,自己也爬不上来了。 "妈妈对不起你。"张菊突然间后悔不已,她拼命把儿子往上面推,可哪里推得上去。 "快把孩子递给我。"就当她绝望时,一个响亮的声音传过来。是那个年轻警察,正向她伸出手。 张菊忽然间有种很复杂的感触,她不知该如何选择,她本想放弃,带着儿子一起离开这个世界算了,反正她也不愿再过这种日子了。但看到那警察诚恳的目光,又不自觉地把孩子推了过去。 肖兵被救上来了,可是,当袁智强把手再次递给她时,张菊却拒绝了。 泥水淹没了她的脖子。 "告诉我,谁是蜥蜴?"袁智强在努力营救她失败后,只能抓住最后的机会问。 "……我……不……知……道……"泥水已经涨到了她的下巴,说话都出不来气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袁智强相信她最后说的是真话。 "是你杀了陈瓯?"袁智强似乎想到了什么。 但这个问题,张菊没有回答,嘴角浮出捉摸不透的微笑。 微笑随即被咸泥水覆盖了,永远消失了,再也看不见。静寂的地渠出口,回荡着男孩肖兵的号啕哭声。 第37页 1964年10月18日 01:05 台州 范哲站在窗口,凝视着黑夜,仿佛站在无尽头的虚空中,风从远处吹来,带着秋的寒意。 "爸爸,爸爸……" 他似乎听到夜风中传来一个稚嫩的孩子的呼声。 "救救我……" 绝望的呼喊。无助,又渴望生命。范哲仿佛被谁用木棒重重地往心窝里击打了一下,痛苦地闭上眼睛,双手捏紧了窗棂,呼吸也变得局促。 没人理解他,只有默默独自承受。 "范组,刚刚接到智强的报告,张菊死了。"杜丽进来说。 "什么?!"范哲从痛苦的情绪中回过神,很是恼火。这个袁智强,毕竟是新人,抓只瓮中之鳖,还会出娄子。 "他正在搜查张菊住处,希望能有新的发现。" "叫王星火立即过去协助,有线索马上报告。"范哲命令。离m首长南下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但到现在,还没有撕开蜥蜴网络的核心,时间不等人,任何一条线索都不能轻易放过。 王星火就去了。 去的结果,果然有收获。在张菊家的米缸里发现她的委任令,国防部情报局台州站少尉情报员。又查,原来男孩肖兵不是她儿子,是九年前捡回来的养子,用来掩人耳目的。但毕竟,最后她是为了这个孩子而死,也算尽了一个母亲的职责。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对杀陈瓯的凶手有了一个合理的推测,张菊的嫌疑最大。从地面街道看,张菊自乌盆巷赶到渔业处招待所,在时间上显然不合常理,但如果从地下的排洪渠走,这两处刚好成一直线,轻松就过来了,而且在她家里,也找到了疑似凶手的黑色雨衣物证。但袁智强捉摸不透张菊死前,为什么嘴角会浮出神秘的微笑。她跟陈瓯到底是什么关系?也许,这将成为一个永久的谜了。 "你看这东西。"王星火在写字台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本书,袁智强凑上去看,是一本老戏谱。 "《梁祝》?" "关键不在这儿,在这儿。" "红袖戏剧社?"袁智强接过书,照王星火说的,卷开骑缝,就看到了上面的印章,"米兰!" "是的,米兰。"王星火点头,"这本戏谱不一般,也许暗藏玄机呢。" 米兰的名字出现过两回了,一回是在唐小六接的电报里,一回是在戏谱上,看来这个米兰是关键人物。 现在有了关键的人名——米兰,还有关键的地方——红袖戏剧社。 可人是谁?地方在哪里呢? 范哲拿到戏谱,没有说话,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翻来覆去看,一会儿若有所思,一会儿又显得有点不安。 "范组这是怎么了?"杜丽首先发现了范哲的反常。 王星火也觉得组长有些异样,作为左右手,他最了解范哲的性格,范哲的冷静沉稳一向是他学习的榜样,可为什么特务留下的一本可疑戏谱,就让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焦虑成这样?这不该是范哲的作风,在103的办案史上,绝无仅有。 "范组在思考新的线索,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吧。放宽心,没事的。"王星火安慰杜丽。 话虽这样讲,可王星火还是有点儿担心。 王星火和杜丽又去问了杨秀英,是否认识张菊,是否知道米兰,是否了解红袖戏剧社,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晨光组织的单线联系结构,在这里就显露出巨大的力量。现在唯一可以挖掘的,就是唐小六。是这样想的,既然唐小六收到了接头米兰的情报,必定要把这条命令通过某种方式传递给某人。只要紧紧盯着这个理发匠,不怕抓不着这一窝叼尾老鼠。但到现在,唐小六还没动静,好像收了报后,就回家睡觉了,睡得很熟,安稳得很,像死了一样,毫无生气。 从杨秀英的监室出来,才发现一件要命的事——范哲失踪了。 哨警报告,范哲组长刚刚出去,去向不明。 王星火问明范哲走的大致方向,嘱咐杜丽不要声张,就跟了出去。 第38页 1964年10月18日 1:20 台州 阴云初开,一轮圆月高挂在西空中,似夜的眼睛,灵潭水库到处闪烁着奇异的光。这是一片神秘的水域,宁静,美丽,却又暗藏杀机。就在1964的上半年,灵潭水库出了件让全国震惊的大惨剧。当地某中学组织学生参观水库,不料船到湖心,原本平静如镜的湖面突然刮起七八级的大风,学生惊恐,秩序大乱,游船侧翻。那次事故,灵潭水库一下子夺走了一百多条年轻鲜活的生命,现场惨不忍睹。从那以后,谣言不断,有说水库里出了拉人的水鬼的;有说半夜听到孩子歌声的;有说从湖底伸上来很多双小手的,有多邪说多邪。水库也杜绝了参观游览,只有来往大山里的轮渡还在经营。水库闹鬼的事,后来证实都是坏分子造的谣,再大的谣也丝毫改变不了灵潭水库的美丽。 此刻,杨林站在大坝上,眺望着月光下的灵潭水库。由于昨晚刚刚下过暴雨,水位高涨,水库湖看起来更宽广了。 很少能看到这样的美景,跟西湖的美不同,它少了些脂粉味,多了点山野的粗犷。大山,深湖,明月,凉风,浓重的草木的气息,没有半点儿人工的痕迹,如一块天然碧玉。 现在,敌人竟要来破坏它了。 "1017"紧急事件指挥小组组织民兵进行了紧张的全面排查工作,细致到连石头缝都不放过,抓了几个可疑人员。但最终,并没有发现敌特活动的确切踪迹,一切都很正常。 离敌人实施"魂字方案",还有大约二十小时的时间。在这二十小时内,因为情报被我方截获,"蜥蜴"很可能会改变计划,把目标放到其他重点设施上。这样一来,范围就大了,虽然紧急防卫通知已经发到各个部门了,可毕竟敌在暗,我在明,又不能实行全面戒严,防范的难度很大。 活"鬼"难捉啊。 "杨科长,你觉得敌特会采取什么手段破坏灵潭水库?"江奇走到杨林身边。 "难说,手段千变万化,三十六计都可以使出来,但万变不离其宗,我们只要守住坝,守住水,任凭他孙猴子的本事,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啊!"杨林笑笑。 江奇点点头,又说:"地区陈书记刚刚接到省府和军区的通知,m首长的台州视察行程有变,由原来的秘密视察改为公开视察,我们的压力更大了。" "蜥蜴虽然狡猾,但103小组会对付它的,我相信103的能力。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守住灵潭水库,不让敌人破坏。走,我们再去巡查一遍,看看还有什么漏洞。"杨林话音刚落,就看到一个民兵连长急匆匆跑上大坝。 "出什么事了?"江奇迎上前。 "从上游……漂下来一个死人,我们已经把他打捞上来了。"民兵连长报告。 一起过去看了。死者的尸体已被拖至岸上,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杨林检查了一下尸体,尸体尚未腐烂,皮肤也基本完整,几乎没有遭到鱼蟹吞食的破坏,说明其被害时间不长。后脑有钝器伤,肚腹不像溺死者那样饱胀,显然是被杀后扔到水里的,典型的刑事案件。 "立即查清死者身份,另外,派一队民兵去上游,搜寻可疑分子。可能凶手没有跑远。"杨林命令民兵连长。 应声而去。 这个人的被杀,和"蜥蜴"的"魂字方案"有关吗? 杨林看着银白月光下的尸体,面目狰狞的尸体,一种不安感油然而生。 第39页 1964年10月18日 1:59 台州 王星火终于发现了范哲的踪影,范哲正匆匆往麻芝街方向走去,神神秘秘的。 他去麻芝街做什么?王星火对范哲的反常行为感到很奇怪,百思不得其解,隐隐间还有些恐惧,这种莫名的恐惧甚至比面对敌人都可怕。为了解答心中的疑惑,他不得不远远地跟踪着。 到了麻芝街,范哲身影一晃,闪进了一条小巷,王星火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是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子,石板路,凹凹凸凸的,两边都是高高的明清时候的老房子,中间仅容两三人行走,仿佛迷宫似的,在月光下看起来更觉诡秘。 王星火取出手枪,拉开枪栓,谨慎地走进巷子。 巷道一转折,刚才还可以看见背影的范哲突然失踪了,没了人影。他去哪儿了?王星火感到有冷汗从自己的耳后淌下来,冰冰的。他知道,就是怀疑103中的任何一个人,也不能怀疑到范哲组长的头上啊。他是103的灵魂,灵魂都不可靠了,还有什么可以依靠的。可是,范哲的行动又使他心生疑窦。这是长期反特工作养成的习惯,对任何人事得多安一个心眼儿。 小巷里静得可怕,连狗都没叫。 王星火慢慢潜入巷子深处,他觉得不仅这巷子像迷宫,更恍如走进了心灵的迷宫,找不着出口,心里有种没底的感觉。 突然,背后被人猛推了一把,一股强劲的力量随即把他拉到一间屋檐下。王星火正待反击,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我。" 原来是范哲!王星火又惊又喜。范哲示意他不要出声,拉他蹲伏在一旁。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星火这才发现,他也被人跟踪了。在巷道的折弯处,石板路面上正投着一个诡异的人影,挨着墙影,一动不动的。那人显然躲在转弯处的墙角,是月亮暴露了他。跟踪者的水平之高,连他这个反特老手都没发现。王星火不禁汗颜,拿枪瞄准墙角,准备给这只"黄雀"迎头痛击。 那人发觉自己已暴露,人影一缩,像幽灵似的消失了。 王星火持枪起身想追赶,范哲阻止了他。 "这个人很不简单,既然已经逃走,我们是追不上他的。"范哲摇头说。 "范组,你为什么……"王星火放下枪,吞吞吐吐地问。 "你小子还怕我做什么小动作不成?偷偷跟踪我。"范哲故作生气,瞪了王星火一眼。 "原来你早知道的。"王星火不好意思地嘻笑道。 "我等会儿告诉你原因。先说说,对这个特务的跟踪,你有什么看法。"范哲说。 王星火皱紧眉头想了一会儿,说:"我一直怀疑我们还有内鬼,为什么陈思一投匿名信,就有人提前骗走他?为什么杨秀英一被抓到公安处,特务立即派人暗杀灭口?还有这个跟踪的特务,他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行踪的?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 "你说得很对,内鬼难防啊,但田顺已经死掉了,还有谁呢?这个人似乎洞悉我们的一举一动,好像在我们背后安了一双眼睛,这是极度危险的。" "难道台州公安处的高层里,还有潜伏的特务?" "不好说,因为刚才的行动,我没有告诉任何一个公安处的领导,但敌人还是有动作。漏洞一定出在某个环节上。"范哲若有所思。 具体是哪个环节,一时间很难确定。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范哲小声说。 王星火跟着范哲,在巷子里七转八拐,最后到了一处四合院式的江南建筑。 "这是哪儿?"王星火不禁狐疑,范哲好像对这地方非常熟悉,带着他,就像带着客人回家。 "红袖戏剧社。"范哲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王星火不解地看着组长,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你记得以前我跟你们提起过,我的家乡在江南吗?"范哲说,"这儿就是我少年时代生活的地方。" 王星火恍然大悟——原来范哲是台州人。以前他总不愿提自己的过去,就是对103成员,也保持着一种神秘感,所以大伙儿只知道范哲是南方人,具体是南方哪个地方,却不清楚。 第40页 "这也是总部派103来台州的原因之一。因为我对这个地方比较熟悉。"范哲借着月光环视着四周,又感慨地说,"这里原有个雁来茶馆,我少年时在这个茶馆做过小伙计,抗战结束那年,我去陕西解放区参加了八路军,有幸被选入中央警卫团。二十多年没回来这里,都大变样了。" 是大变样了,原来的茶馆没有了,住的都是居民,老戏台也不演戏了,破旧不堪,台上立了些横七竖八的竹竿,晒满了男女衣物。 "这儿就是红袖戏剧社?"除了这个废弃的老戏台,王星火看不出还有戏剧社的影子。范哲见他困惑,解释说,红袖戏剧社和雁来茶馆在新中国成立前夕就散了,估计现在这儿已经变成居民楼了。 "解放前,这里属于雁来茶馆的老板梁友来所有,这家伙是麻芝街的第一大户,拥有好几处产业,财大气粗的,所以这个院子也被称为梁家大院。梁老板是个爱听戏的人,就在院子里搭了这么个戏台子,经常请戏班子来演,后来,有一个班子干脆在这里长驻下来,这个班子就是红袖戏剧社。戏社老板姓林,也是个财主,老戏骨。"范哲回忆,"我那时十二三岁,被父母送到雁来茶馆当小茶童,天天趴在这二楼的窗台上看戏呢。" 那么,那本印有"红袖戏剧社"的戏谱到底是怎么回事?"米兰"又是怎么回事? "我推测,这本戏谱很有可能是敌人用来传递情报的暗号簿或解密本,这个我们先不去研究。既然戏谱上有红袖戏剧社和米兰的印章,那么电报上的外婆家可能就是红袖戏剧社旧址。为了不惊动那个内鬼,我决定私下先探探虚实,没想到敌人远比我们想象的要狡猾和复杂得多。"范哲摇头说。 确实很可怕,这点王星火看出来了,尽管103已采取了不少措施,引蛇出洞,诱敌深入,敌特也受到了打击,特别是晨光组织,基本被一网打尽。可躲在幕后的"蜥蜴"就像一个不散的冤魂,总是缠绕在身边,总像隔靴搔痒,你知道他就在附近,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窥视,却很难接近。 "米兰会不会是红袖戏剧社里的人?"王星火猜测。 "1945年我去陕北后,就不清楚红袖社的人事了,但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叫米兰的人,米兰是男是女,都很难说。"范哲说,"天一亮,我们就派人去查红袖戏剧社的老成员,梁家大院要严密布控。就算米兰不来,外婆家的外婆总是在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那我们晚上不是白来了?"王星火说。 "晚上也不是白来,蜥蜴的眼睛和爪牙都露出来了,用不了多久,身子也会出来的。"范哲一笑。 离开的时候,范哲又向戏台子望了一眼,似乎有什么心事,眼里流露出一丝感伤。尽管这表情很微妙,却没逃过王星火的眼睛。这表情,作不得假,也无法掩饰。在王星火的眼里,范哲不是多愁善感之人,特殊的职业也不容许他多愁善感。越是铁打的汉子,越喜欢把感情埋在深深的心底。可在不经意间,眼睛会泄露出秘密,谁也逃不了。 也许这个地方触动了范哲组长少年时的伤感,他跟红袖戏剧社的关系,绝非一般。这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故事呢? 王星火这样想着,跟范哲走出了小巷。 1964年10月18日 2:26 台州 硝烟弥漫,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灼热的空气,浓烈的火药味,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天空一片黑红青紫,像开了个巨大的伤口,整个大地都在颤抖呻吟。 渐渐的,枪声远了,炮声静了,世界再无声息,汉城变成了一座死城。 李猛像一只猫似的伏在断垣残墙后,等待再次出枪的时机。 我军攻占汉城,美韩联军的"黑箭"狙击分队担任了汉城的阻断任务,躲在楼间巷道,专门射杀我军指战员,对我构成了极大的威胁。李猛的特种侦察第三连被指派参加针对"黑箭"的清除行动。 第41页 这是李猛跟"黑箭"的第三次交锋了。从森林到平原,再到城市,从第一次的无边恐惧到现在的沉着冷静,李猛只坚守一个信念——活下来,然后成长。 面对隐蔽处悄悄伸出来的黑洞洞的枪口,生存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对方开枪之前干掉他。速度、智慧、耐心、果断,加上流畅如音乐一样的狙击技术,这一切在一个优秀狙击手身上会得到完美的体现。 但再完美的狙击手,在真正的战场上,也有失手的时候,甚至很少能逃得过被人射杀的宿命。李猛握紧了枪杆,不敢有半点马虎。不远处传来几声零碎的枪响,又有枪手应声而倒,不知是我方的还是敌方的。 李猛从一个墙角快速爬到另一个墙角,这里有个小缺角,正好用来窥探。挺枪,瞄准,像猎手一样慢慢扫视对面的一幢大楼。刚才辨听枪声的方位,敌人的狙击手很可能就潜藏在这幢楼的第三层。 一个人影从一扇窗后闪过,李猛果断地扣动了扳机,"啪",清脆的枪声划破静空,那人连叫都没叫一声就栽倒了。 得手后,李猛立即缩回身子,填装好新子弹。从上衣兜里取出一块白石子,在旁边的墙壁上画上一个小太阳符号,在旁边刻下数字"7"。这是他这场战斗中击毙的第七个敌人,这是私下里的约定,是竞赛。就在他刻完"7"这一竖时,却发现下面已经有人画了符号—— 一只眼睛,三角眼。旁边写着一个"9"字。 小子,真有你的!每次都赶在我前边。 李猛正苦笑时,这只眼睛突然幻化成一只真人的眼,盯着他。熟悉又陌生的眼神,邪气的瞳孔。 "我赢你了!"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猛一抬头,看到一枚子弹从远处"啾"地飞来。时间仿佛凝固了,他动不了,躲不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颗子弹旋转着,带着炽热的火焰,笔直地射向他的眉间,弹头上的金属闪光历历在目。 悚然惊醒,硝烟散尽,枪声顿寂,李猛这才发现自己独自安然坐在台州公安处的会议室里,刚才是打了个盹儿,做了一个短梦。李猛松了一口气,有一种死里逃生的虚脱感。但梦是真实的,是记忆的碎片,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这种刻骨铭心的真实,离死亡那么近的真实。 李猛擦了擦额上细微的冷汗。那个狙击杀手留下的奇怪符号让他很不安,这个符号只有他才懂,没有第二个人。为什么它会出现在钟楼的平台上?仅仅是巧合吗?还是另有阴谋?他当时就想到了一个人,但随即又否定了,不可能是他,他亲眼看着他被敌人射杀的。人不可能有两条生命,也不能借尸还魂。 李猛促使自己冷静下来,也许,这是敌人的另一个圈套,目的就是让103成员产生思想混乱,从而在心理上被击垮。 话虽是这样讲,但他本能地感觉,这里面一定有某种联系。狙击手的直觉一向是最灵敏的, "老枪,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赵大勇进来,看到李猛的脸,吃惊地问。 "没什么,也许今晚的工作紧张了点。" "瞎说,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认识,再紧张的工作,你的脸色都不至于这样难看。"赵大勇摇着头,又神秘兮兮地笑着说,"你猜我为你带来什么?" 带来的是一只大皮箱子,外面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但赵大勇一打开箱子,李猛的眼就刷地亮了起来,里面竟是一把最新的美制m14改装狙击枪,还有十多颗子弹。 第42页 "从哪弄来的?"李猛拿起枪,调试各个部件,爱不释手。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用抗美援朝留下的改装水连珠老步枪,虽然顺手,但老掉牙了。从武器级别上来说,跟敌人的差距也越来越大。 "几个月前,国民党的蟠龙行动小组在近海被台州公安处一举捕获,从登陆船的夹层里发现了这个玩意儿。许处长说借给你用用。" "太好了!"李猛喜不自禁,有了它,如虎添翼,对付那个狙击杀手就有了几分胜算。 李猛走到窗前,推上子弹,举枪朝远处的房子瞄了瞄,有高精度瞄具的狙击枪就是不一样,如鱼得水的感觉。就回头问:"许处长呢?我得感谢他一下。" 许则安在负责唐小六的监视和特务新电台的搜寻呢,见到李猛和赵大勇过来,就迎上去说来得正好,陈思捕捉到了新的可疑电波。 但这回,却无法解密。不是所有的密文都是可以简单猜出来的。"蜥蜴"是一个破坏型的特务组织,无线电就是它的神经中枢,因为它需要许多即时的指令,来布置各个精确分工的部门或成员。如果破坏了无线电,就等于切断了神经,虽然表面上看,仍有手有脚,但大脑指挥不了,身体瘫痪了,再健壮的手脚也只是花架子,没用了,废人一个。 杜丽加入了工作队伍,并且把密文发给北京总部,那儿有一个密码分析中心,专门负责各地可疑无线电的解密工作。 专家毕竟是专家,半小时后,北京的回电就来了,但只破解了一部分,是暗语。 "外婆去庙里了,你自己做晚饭,注意米不要放太多。" 很简单的一句话,唠家常似的。如果不是出现在加密电文里,很可能谁也不会在意。这是什么意思?杜丽和许则安拿到明文,又陷入了苦思。 "试试这个。"范哲从门外进来,看了明文,把《梁祝》戏谱交给杜丽。 1964年10月18日 2:47 某地 "蜥蜴"也没睡,睡不着,每当有任务时,他总像吃了兴奋药,精神百倍,睡意全无。况且,离"制裁"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让他的发条越拨越紧。 他已经潜伏得太久了,憋不住了,如果再不伸伸腿脚,可能从此就退化了。他最怕的就是退化。退化了,就意味着被抛弃,就像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就像一片落叶,没根了,飘荡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无疑是件可怕的事情。 绝不能让这种可怕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现在,"刺刀密令"又有台湾特工界威名赫赫的"三套马车"加入,蒋总统和叶局长真是给足了面子,寄予厚望啊。"蜥蜴"有些感动,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上刀山下火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刺刀密令"可能是他在大陆的最后一次行动了,只要完成了这个任务,他就可以逃离大陆,"回"到台湾了,那里有他需要的一切。 这次,志在必得! 103!"蜥蜴"在纸上写上了103所有成员的名字。他了解他们,知道他们的性格,他们的特长,他们的能力,甚至比他们的成员更清楚。 他相信,103已经牢牢地控制在他的手中,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过不了一天,m的死亡,也就宣判了103的死亡。 范哲!"蜥蜴"用红笔圈起范哲的名字,嘴角露出冷笑。这一次,你是输定了。你会为以前的事付出代价的,上帝总是那样公平,谁也逃不掉最后的审判。 他要让范哲,要让103输得很惨,非但输掉m首长,而且输掉他们自己。 "蜥蜴"当然明白,个人感情用事,是行动的大忌,但他还是那么做了,因为不这样做,他受不了。 猫吃老鼠,没有绝对的事,老鼠也可以吃猫,甚至可以玩猫。 夜是深沉的,风是冰冷的,"蜥蜴"却感到非常畅快。 第43页 1964年10月18日 02:48 台州 死者高满,男,三十七岁,西山伐木厂工人,系该厂昨晚的轮值人员。伐木厂厂长卢强赶来辨认了尸体,无误。 一个伐木厂的值班工人,在工作时间被人谋杀抛尸,是一般的刑事案?还是涉特案件?杨林一时间也很难下结论。为了谨慎起见,他决定亲自到伐木厂走一趟。 从大坝到伐木厂坐渡船需要四十五分钟,江奇调来一艘快艇,果然快,不到二十五分钟,就在伐木厂码头靠岸了。卢强带着杨林和几个民兵,走进死寂的厂区。 深山里的工厂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清寂,密林在中间大场上投下黑黢黢的影子,高高低低,光怪陆离,风过而动,更为可怖。大场里堆着几批已经加好工的木材,看上去却像几座巨大的坟墓。 "这里晚上只有一个人值班吗?"杨林问卢强。 "是的,一个人,我们伐木厂本来工人就不多,你看这深山冷岙的,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值不值班都差不多,没想到竟出了这种事情。"卢强唉声叹气。 没财可谋,因何害命?杨林从卢强的口中了解到,高满平时工作不积极,人虽生得牛高马大,可干活不卖力,爱捡小便宜,在伐木厂的人缘不佳。会不会是因为同事矛盾发生的谋杀?或是情杀?仇杀? 必须先得找到第一现场,才能作进一步的推断。 伐木厂并不复杂,只有几间木屋子,一个大场。一队人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很快就把厂子翻了个底朝天。可疑的地方只有一个——大场东边待发木材区的边脚,靠近码头的角落。黄泥土里沾着几处血,血还是新鲜的,说明高满被害的时间不长,凶手曾想掩饰现场,把松土往上面盖,可惜被经验丰富的杨林给找了出来。但没找到凶器,显然已经被凶手处理掉了。从现场留下的脚印推测,凶手应该在三至五人左右。 高满在靠近码头处被害,是他看到了水中的什么东西,去细查时被人用重物在脑后重击?还是被人拉到或骗到这个僻静的角落处被杀害的? 这几天下过几阵暴雨,狭长的灵潭水库水位上涨,永宁江也变得湍急,尸体从伐木厂码头冲到大坝,用不到三个小时。杨林站在高满遇害的位置,揣摩着、思考着,努力还原三小时前的案发场景。没有搏斗的痕迹,一击毙命,凶手杀人的手法凶狠娴熟,不像是普通人所为,而且,三至五个人,也说明非个人行为。团伙作案,深更半夜去杀一个普通工人,为情杀,为仇杀,都得画一个大问号,倒是不能不让人联想到特务的阴谋。 难道"魂字方案"跟伐木厂有关?高满到底知道了什么秘密,要被人灭口抛尸? 1964年10月18日 3:05 台州 没有暗号系统。杜丽在深入研究了《梁祝》戏谱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张菊把这个东西宝贝似的藏着掖着,当然不是做越剧票友时用来唱戏用的。没有暗号系统,那这本书是用来做什么的? 难道只是跟"米兰"接头用的道具? 不知道在哪接头,道具也就没有任何用处。 "米兰"很可能是连接"蜥蜴"和"晨光"之间的真正"桥梁",所以,控制"米兰",就有可能打开蜥蜴组织的核心。另外,还有隐藏在某处的"蜥蜴"秘密电台,这是它们的神经、它们的枢纽。 必须在这两方面迅速突破。 "无线电测向定位组有眉目吗?"范哲看向许则安。 第44页 "张立在测向车上追踪,但敌人使用了最新型的反测向无线电,比较难定位,大海捞针哪。"许则安心里也没多少底。 经过五十年代的大清理,加上无线电测向技术已基本成熟,沿海多如牛毛的潜伏电台都像垃圾似的被扫除一净。但自1962年以来,蒋介石大举策划反攻大陆,潜伏电台又死灰复燃,而且台湾敌特引进美国最先进的反侦测技术和新型发报机,企图在东南沿海重新建立秘密电台网。 张立坐在无线电测向车里,与陈思和监测小组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仪器上一排指针。只要指针一有变化,他们的神经就会高度紧张起来。 化无形为有形,如风,如影。捕风捉影,是监测小组的任务与职责。 好在陈思在台湾曾深入分析过这一类型的快速发报机,虽然电波隐藏得很巧妙,属于刁台,怪台,但指针上的蛛丝马迹还是被他找出来了。 "南左三十二度至四十三度,距离二千二百至三千米。"陈思一边盯着指针,一边在纸上记录着,一边说。 就像猎人追踪狐狸,无线电测向就是猎狗的鼻子,它能嗅出虚空中特务的气味。 无线电测向车穿过寂静的街道,缓缓地向发射源驶去。每前进一小段路,就要重新测定修正,最后由面到点,确定特务电台的藏身之所。 张立最担心的,是敌人突然之间停了发报,电波瞬间消失,那么,在这样大的范围内,根本无法进行搜查。 电波还在,但极不稳定。 "陈工,为什么专业测向都那么难的电台,落后的收音机反而收得到?"张立的这个疑问一直藏在心里,现在终于有机会问陈思了。 陈思微微一笑,说:"我们都容易把事情往复杂上想,其实这个怪电波刚好反其道而行之,企图捆绑在无数普通电波中,鱼目混珠,蒙混过关。有时候,越简单的东西,越想不到啊。" 张立似懂非懂。 懂不懂都无所谓,因为新出现的情况让张立的神经又绷紧了。 "科长,我们的车子有问题,好像有异常的声响。"监听组长说。 测向车停下来了,张立侧耳倾听,脸上瞬间变色。 "快跳车!"他喊道,打开车门,把愣在那里的陈思首先推了出去。 "轰隆"一声响,安置在测向车上的定时炸弹爆炸了,大火吞噬了来不及跳车的张立的身体。 "张科长!"受伤的陈思躺在地上惊呼,如果没有刚才张立这一推,现在葬身火海的应该是他了。 事情那么突然,陈思连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都没有。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在大火中燃成骨架的测向车,第一次体会到了反特工作的危险和残酷。 张立和两名干警牺牲了,陈思重伤,台州公安处唯一的无线电测向车也毁了。许则安收到这个噩耗,不禁大声骂娘,特务的嚣张让他愤怒至极。 经查,定时炸弹是早就安上去的,到了一定时候才自动启动。谁有能力在公安处的车子上做手脚? 不用怀疑,肯定有内鬼。内鬼是谁? 对公安处人员一个一个进行核查,显然不现实,时间也不等人。可如果不清除这个内鬼,接下来的行动又会很被动。103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就在这当口,又传来了一个消息—— 唐小六有活动了! 唐小六是在十分钟之前有活动的。 起床,刷牙,洗脸,在院子里梦游似的打了会儿太极拳,就出门,又梦游似的骑着辆破自行车朝老人尖方向去了。 第45页 1964年10月18日 03:35 北京 技侦研究所是个隐密的机构,设在前清一个王爷府的深院内,树木丛生,环境清幽,鸟语花香。门口没挂牌子,从外面看,还以为是哪个文化研究部门呢! 在这样一个优美的地方干活,本应是件轻闲的差事,可技侦研究所这段时间却通宵达旦,夜以继日地工作,因为有大量侦察技术难题等着突破。特别是最近几天,东南沿海的敌特又有新的活动。特务们长进了,从新中国成立初的大失败吸取了教训,变得更加深沉、狡猾,在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指导下,技术上也有了很大的改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尽管敌人采用了一些新技术新方法,可仍然频频被我反特精英抓住露出的小辫子,连根带泥扯出了不少。这其中的功劳当然少不了技侦研究所这个幕后英雄。研究所作为技术协作部门,与101、102、103这些反间谍小组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副所长李卓已经连续两天没睡觉了, 这是蜥蜴组织开始活动的第三天,103反馈来的技术情况着实让他有些担心。离m首长下台州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蜥蜴"的弓已张开,箭已搭在弦上了,就等着目标进入射程之内。但103的进度却缓下来了,这其中也有技术上的难题。比如敌方的新型电台、难以破解的暗号系统、杀手的狙击能力,等等,这一切都将严重威胁m首长的安全。 m首长这步棋,走得有些悬了。103小组的前期清除工作,也有点儿悬。他已经向上级部门申请,请求跟随m首长的卫队一起去台州,这样也好随时出谋划策,帮上一些忙。 夜是漫长的,他等待着,等着批复。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终于接到了电话通知。上面同意了他的请求,让他乘飞机至杭州跟警卫队会合,然后去台州协助安全警卫工作。 这通知让李卓的精神为之一振,困意全无。 1964年10月18日 03:45 台州 黎明还未到,正是夜最黑的时候。台州括苍山的森林里,伸手不见五指,此起彼伏的猫头鹰的咕咕怪叫声,让这座大山充满了恐怖的气息。 猎户杨保全在深山里待了两天了,就是为了追逐一只野猪。这是他偷偷瞒着公社进山捕猎的,如果被人举报,会受到处罚。三年自然灾害的余波在他这个偏僻的小山村还未过去,配粮仍然成问题,山上的野味本是很好的解决途径,但顽固的公社书记却让所有的猎户都必须把所获全部充公。对于杨保全来说,就算杀了他的头,饿肚子的事也万万不会干的,偷猎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他在大树上睡了一会儿,跳下来,在手电光的指引下,继续寻找野猪的踪迹。如果能找到它的窝就好了。 杨保全端着猎枪,走进一片密林中,这里有一股子腥风,野猪窝应该就在不远处了。 忽然,他听到前面传来一声恐怖的嘶叫声,这声音他一听就明白,是野猪的嚎叫,一只受到攻击的受伤的野猪。紧接着,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怎么回事? 杨保全压着扳机,掀开齐腰高的杂草,小心翼翼走了过去。 出现在他面前的景象令人吃惊,那只野猪已经死了,四脚朝天躺在地上,颈部插着一把军用匕首,汩汩的直往外冒热血。 是谁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用一把匕首就杀了这只大野猪的?深更半夜,深山密林,是人是鬼?杨保全的脊背有些发寒。他用手电四处照着,最终照到了树上挂着的降落伞。 不好,有特务!他反应过来。在那时候,云遮雾罩的括苍山是台湾空投特务的最佳降落地点。但人武部对括苍山山民的反特教育做得相当到位,深入人心。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有人报告了,预案启动,围而歼之。所以,国民党的空投特务行动,十有六七要么以束手就擒告终,要么以机毁人亡结束。但也会十有三四的漏网之鱼,从山区潜入城镇,从此潜伏下来。 杨保全恐惧地拿着枪晃东指西,可是没半个人影。正当他心慌意乱,想拔腿跑时,树上呼地蹿下一个人影,落在他背后,杨保急忙转身端枪,可永远没有扣动扳机的机会了,他的喉咙已经被一把利刃割断了。 那人很熟练地掩埋了野猪和杨保全的尸体,把降落伞从树上拉下来,叠成一小包,藏在一个树洞里,处理得天衣无缝,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随后,就如幽灵似的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了。 第46页 2009年2月17日 18:06 台州 这两天,我和林美几乎跑遍了台州的各个县市,找了不少熟悉当年事的老人,特别是我采访过的一些国民党早期留在大陆的涉情人员,希望能从他们口中找到些线索。在那个年代,他们大多迫于压力,顺应了时代的车轮,主动向人民政府投案自首,被称为"自新分子",都"将功赎罪"过的。他们现在的生活大多平静和平凡,多年前的惊心动魄、明争暗斗,似乎早已不能在心湖里掀起几丝涟漪。或许他们自己也愿意忘掉这段经历,所以当我们聊起往事,他们要么讳莫如深,要么说全忘光了,要么都重复无关痛痒的故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后悔当初没有多采访一下老罗,这是唯一可以提供"米兰"情况的见证人,也是个愿意说的人,可惜现在没机会了。 "这本戏谱中是否还有别的线索?"在短途车上,林美翻看着老罗留下的那本戏谱。 "我早就一字一字读过了,不过是本普普通通的《梁祝》戏谱,没有半点特殊。"我不以为然地说。 "那倒不一定,我听爷爷说,他们以前联络,会经常使用暗号簿,就是先明文替换成暗号,然后接头这方根据暗号簿,再把暗号翻译成明文,这样就能传递情报了。" "暗号簿?"这个我倒没想到,听起来不错,挺有神秘感的。 不过,我也曾看过这方面的资料。比如,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个澳大利亚的暗号系统是这样的:用"妈妈"代表"三艘先锋级的鱼雷艇";用"复活节"代表"向卡塔罗的方向";用"医生"代表"离去";用"太阳"代表"意大利号重巡洋舰";"公寓"代表"下水";"花园"代表"八月份"。于是,像"三艘先锋级的鱼雷艇向卡塔罗方向离去;意大利号重巡洋舰将于八月下水"这样一段话,翻成暗号后就变成了"我们希望妈妈在复活节后动身,她昨天去找医生看病,因为她肩头的痛楚转剧。医生建议她多晒阳光。这是不成问题的,因为她自己的新公寓里有一个可爱的花园。" 虽然文字多了,但绝对隐秘,甚至可以用平信传递。暗号系统比密码系统更难破译,密码是有规律可循的,有规律的东西,就能用智力和技术破解。但暗号,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非知道对应词,要不,头发丝想空芯,用再强大的解密电脑,也不能破解隐语后的真义。最简单有效的也是唯一的破译方法,就是得到敌方的暗号簿,查字典似的,一查就明白。所以,挖空心思,想尽办法,巧取豪夺敌方暗号簿的斗争,几乎充斥着整个世界谍战史。 如果《梁祝》戏谱真是一本暗号簿,特务们用它传递过什么重要情报呢?我不禁想入非非。 回到台州市内,已是华灯初上,我送林美去她栖身的太平洋饭店,刚走入电梯,就收到了一条意外的短信: "我有你们需要的东西,关于米兰的。如诚心想要,明晚七时星雅咖啡见。" 陌生的号码,神秘的短信。 "会不会是骗子?"林美有些担心。 "没几个人知道我们在找米兰,骗子哪有那么神通广大?我想这人肯定是跟我们这两天调查对象有关,他既然敢这么说,也许真有东西。"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立刻回拨了这个手机号,但对方关机了,显然是为了避免和我们直接对话。 不直接对话就不直接对话吧,就按你说的,反正明晚七点,我们在星雅咖啡见。 第47页 1964年10月18日 04:12 台州 老人尖是座山,在城区的西南,山顶耸尖浑圆,远远望去,就像一个老人的光头。光头的顶上,从凌晨时分就陆续爬上来不少人晨练,唐小六是其中一个。 唐小六虽然看起来过早衰老,秃头,微驼,但精力和体质其实超出了常人。晨练的人都知道,他有一手绝活,那就是打一套失传的怪拳术。他自己吹牛说,这是在1956年,一个少林寺来的游方僧人亲自教给他的,说的像真的,打得也有那么回事。所以大家伙儿都喜欢看他打拳。有人诚心要学,唐小六总是摆摆手,说那游方和尚交代过,此拳只传他一个,不能再传他人。他发过誓的,当然不能违了。 天方露出鱼肚白,唐小六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就练开了。果然与众不同,招式怪异,伸拳踢腿,忽刚忽柔,看得人眼花缭乱。 如此,打了十五分钟,用带来的毛巾擦擦身上的汗,又蹲在一块巨石上抽了一根烟,把衣服往肩上一甩,便下山去了,径直回了自己家,打上井水冲澡。 情况很快由侦察员汇报到范哲那儿。整个过程,都是独自一人,只是跟几个相识打几句客套的招呼,没跟任何人接触过。 "打拳?"范哲抱着手臂沉思。 他觉得,唐小六的这套拳术很成问题,那个少林寺游方和尚的故事明显是他瞎编出来蒙人的。根据描述,这套拳术根本不是少林拳的风格,哪一路都不像,怪得有名堂。 "他每次打的都是同样的套路吗?"范哲问侦察员。 侦察员回答:"我暗问过几个晨练者,他们说,唐小六这套拳其实很少打,大部分天数还是打太极拳。而且这拳怪就怪在,每次都会有变化,顺序变化,不像成型的套路。" "这就对了!"范哲说,"立即拘捕唐小六,同时暗查早上所有的晨练者,越是离得远的,越要重点调查。" 侦察员愣在那儿,不明白为什么。 在旁边的王星火只能向他解释:"唐小六哪有那种奇遇,能遇上什么高人,这是特务精心编出来的密码拳,在打拳的过程中,已经把情报传递出去了,不用接触,不留痕迹,没有证据。" 原来是这样!侦察员恍然大悟,领命而去。 越是公开的地方越安全,这是逆向思维,而且屡试不爽。本想利用唐小六与下线联系的机会,顺藤摸瓜。现在藤是顺着了,瓜只看到一个影子。敌人太狡猾了,竟利用独创的密码拳在公众场合远程传递情报,一下子把摘这只"瓜"的难度提高了几十倍。 但这只瓜非摘不可,而且要摘得完整,不能摔到地上烂了。 唐小六很快被抓回来了,这次吸取了教训,全程都是秘密进行,而且关押的地方也不是公安处了,在一个街道小派出所内。103还做了几个假动作,用来混淆"内鬼"的判断。 很多顽固的特务都随身藏着氰化物,一被捕就饮毒自尽,先灭了自己的口。为防万一,从头发丝到鞋底都检查过了,没有在唐小六身上发现自杀用的毒物。 王星火去审的。开始还死不承认,但当王星火说出东海理发店的秘密时,唐小六彻底懵了,他还不知道,原来自己引以为豪的机关密室和秘密电台,竟早被公安机关掌控了。 说,你的上线是谁?下线是谁? 上线知道,是田顺。下线不知道,有情报时,他只要在家按规则编好拳路,去老人尖打那套拳就是了,也不管下线收没收到。 这是单线结构的晨光组织的一贯做法。 第48页 对于"米兰",还是一头雾水。不清楚。不知道。他只管收发文,其他一概不知。 要交代的东西还有很多,当王星火把晨光组织成员被陆续灭口的事实说给唐小六听时,这个狡猾的老特务就崩溃了,不知是出于真的愤怒,还是求生本能,大骂蒋介石不是人,国民党不是人。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像倒苦水一样倒出来。 交代了很多过往的情报、暗语、电文。这些都很重要,对从中发现特务活动的蛛丝马迹,破译暗语规律具有十分关键的作用。 还有没有其他要交代的?交代越多,罪责越小,将功赎罪,宽大处理。知情不报,隐瞒线索,罪上加罪。政策都说明白了,聪明不聪明,聪明到何种程度,就看你自己了。 "让我想想,好好想想。"唐小六低着头,用上了手铐的手胡乱抓了抓头发。 好好想,给你时间想。 "哦,你们公安处的人,除了田顺,还有一个人。"唐小六像挤空牙膏罐似的,终于挤出一条来。 "是谁?"这让王星火惊喜,但表面上他是不动声色的。 "反正是有,但是谁我不知道。" "唐小六,你的太极拳打得好,可现在打错了地方,不要在这儿耍花招。把知道的全说出来。"王星火一拍桌子。 一吓,果然又吓出一点来。 "我真的不知道。田顺只是说过,万一他出事了,公安处里另一个人会跟我联系。" 好,那你就回去,等着他联系你。 唐小六一听这话,吓得脸都白了。 1964年10月18日 04:28 台北 叶枫开着一辆军用吉普车,往市区方向急驰。今天是周末休假日,他借故调开了司机。他知道,叶翔之派给他的这个司机,实际上是个耳目,用来监控下属的。搞情报搞久了,谁都会疑神疑鬼。 对于叶翔之来说,他就是一个鬼,大鬼,老鬼。但他还摸不准叶翔之是否真的怀疑他了,在情报系统,任何的微小怀疑都可能放大,招来灭顶之灾。 天渐渐亮了,台北的早晨笼罩在一片大雾之中,叶枫在雾中小心地驾驶着,这雾就像蒙蒙细雨,打湿了前窗。 多雨的台北啊,虽然缠绵美丽,但不是故乡。叶枫感叹着,又想起了北京。北京,那么遥远的地方,多少年没去了,但又那么亲近,像在梦里。他很想回去北京,看看当年的北平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但看来,这个愿望很可能没法实现了。他只能通过潜伏在大陆的特务拍回来的几张照片和内部资料来感受一下北京,温暖一下孤寂的心。 人老了,就容易多愁善感,以前不是这样的。叶枫揉了揉有些湿润的眼睛,把乡思抛到脑后,盯着前方,又加大了油门。 进入市区的时候,叶枫忽然发现,他的后面多了一辆白色轿车,这辆车跟了他很久,如影随形,不紧不慢。叶枫毕竟是谍报老手,在街上转了几圈后,就把后面那辆车绕得头晕转向,找不着北了。但是,叶枫的心情并未轻松下来,这说明,叶翔之可能真的怀疑他了。 经过几个街区,叶枫把车停在了一家俱乐部的后面,这是家军人俱乐部,位置隐蔽,成员大部分是政界和军界的高层人士,二十四小时服务,叶枫几乎天天来这里喝早茶。门童见到叶枫,早把他迎了进去。常客了,知道喜欢哪个包间。 叶枫在一个僻静的房间里坐定,松了松颈上的领带。一个漂亮的女领班跟进来,认得他,为他沏了一小杯茶,笑语盈盈:"叶老板,这么早就来了,您等客人吗?" 在这家俱乐部,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服务生称客人一律叫老板,不准打听他们的官阶职务,不准打听他们的任职机构,目的是防止泄密,或暴出官员之间的尴尬事。特别是像叶枫这类情报机构的官员,虽然来来去去,人面都熟透了,但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他在哪个部门任职。不过这里的一些员工,本身就有国民党特务机关安插的眼线,用来监控军政要员们的言行。 叶枫抿了一口茶水,说:"等人,一个重要的客人,马上到。" "那您先坐会儿,我给您上早茶。"女领班颌首退下。 "等等。"叶枫叫住了她,"顺便再上三种点心吧,我平常点的。" "好的,请稍等。"女领班向他嫣然一笑,就出去了。 第49页 1964年10月18日 04:58 台州 范哲接到杨林从灵潭水库打过来的电话时,天已经亮了,多云。昨晚雨后暂时明澄的天空又被云笼罩了,黑压压的乱云在头顶上压着,朝阳从东边的云层间透进来,给四周的云块镶上了一道道亮闪闪的金边,形成稀奇古怪的线条。 杨林跟他通报了昨晚灵潭水库的状况,水库的状况良好,没有发现敌人破坏迹象,唯一可疑的就是伐木场工人被害案,已展开调查,但还没有眉目。 范哲提示指挥部一定要沉稳细心,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并做好最坏的打算。对于敌特的破坏行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一个小疏忽,就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惨痛损失。 刚放下电话,负责与总部联系的杜丽就进来了。 "范组,刚刚收到总部的消息,m首长的先遣警卫队将从北京乘专机出发,预计下午一时左右到达台州。随行领导除了副卫士长徐友国,专案组领导程浩南处长,还有技侦所副所长李卓,总部要我们做好接洽和联动工作。"杜丽说。 范哲点了点头,神情严肃。警卫队只负责m首长的贴身安全和清场防范工作,并不负责特务侦破。这就意味着这半天之内,103小组侦查蜥蜴组织必须要取得质的突破,要不就会给警卫队的安全布置工作带来严重的压力,造成被动局面。 但这谈何容易。本来这次任务就紧、就重,现在更是绷得动不了手脚。范哲走到窗口,深吸了一口气。把情绪稳定下来。再紧张,也得有人去做,这个人谁也替代不了,一切都要靠103自己了。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李卓也来了。李卓跟他是打小的玩伴,一起在泥里土里滚打过来的,后来两人又都搞了地下工作。解放后,技侦所是103的技术指导部门,本应该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可偏偏出了件让他们之间尴尬的事情,在这件事情上,尽管李卓没说什么,但范哲还是过意不去。慢慢地,除了工作上的事,两人渐行渐远,最近几年,又因工作忙,一年到头都说不上什么话了。 李卓的到来让范哲多了一层无形的压力,但他也知道,这个技术干将对103,对破蜥蜴案会是很有帮助的,有了他,便如虎添翼。于是,又十分盼望李卓早点过来了。 "星火那边顺利吗?"范哲问杜丽。王星火去审唐小六,还没回来。 "顺利。他刚才来电,再过五分钟就可以回公安处了。"杜丽露出灿烂的笑容。 范哲当然能看出来,一提到王星火,杜丽的表情就不一般。虽然103有规定,成员之间不准谈恋爱,可规定是规定,实际上,谁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这一点范哲深有体会。但纪律也不能违反,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他为这对年轻人暗暗担心,这感情发展下去,前景并不看好,除非其中一人离开103。 "好。"范哲赞许说。唐小六审得顺利固然是好,另一个重要的好,是初步证实了范哲的推想。那个躲在公安处的第二个内鬼,离现形的时间不远了。范哲把许则安和赵大勇叫过来,在他们耳边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第50页 1964年10月18日 05:35 台北 客人来了,如约而来,很准时。 "这么早就喊你来,真是难为孟甫老弟了。"叶枫把这个长得高高大大的四十多岁中年人迎入包间。 "叶老师约我,怎敢不从命啊!"王孟甫谦虚地应答。寒暄了几句,早茶小点心就上来了。 这个王孟甫,实际上是司调局的人,局长沈之岳的机要秘书,深得沈的赏识。当时司调局刚刚重组,人事变动很大,叶枫就趁这个机会多拉些关系,以备后用。实际上,叶枫的大部分情报都是在喝茶聊天时得来的。 但今天有些特别,这么早约人来,不光是为了喝茶聊天,更重要的目的在背后。 "沈局长前几天还提起叶老师您呢。"王孟甫呷了一口茶,说。 "哦?" "局长说,如果司调局有叶老师这样的资深情报专家助一臂之力,那就如鱼得水,如虎添翼了。" 叶枫哈哈一笑,连连摆手说:"那是沈局长太高抬我了,我一个快退休的老头子,还能有什么用。" 沈之岳和叶翔之都不是什么好主,用底下人的话说,一丘之貉,半斤八两,一对老狐狸而已。沈之岳本是叶翔之介绍入军统的,但后来居上,平步青云。 说说沈之岳吧。军统潜伏特务出身的沈之岳也算是情报界的传奇人物了,故事挺多,传得很神。自打来台湾后,更从军统保密局大陈站站长一路扶摇直上,干到了司调局局长,却趁机打压了不少中统老特务。有一段时间,岛内天天搞整肃运动,真共谍,假共匪,一股脑儿先抓起来再说,弄得人人思危,只求自保。以至于被关进牢里的大小特务,对其恨之入骨,晚上打蚊子,都称之为打丘山贼,用来解气。不过去年,这个大特务头子却在家门口翻了船,丢了大面子。当时沈化名孙子超,受命潜伏澳门,准备指挥刺杀来访的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不料他前脚刚踏上澳门,澳门警察和安全人员后脚就跟过来了,在他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暗杀小组悉数逮捕,全军覆没,自己也被驱逐出境,灰不溜丢地逃回台湾。 老蒋和小蒋对他这次大失水准的行动极为生气,撤了他的职,差点拿办示问。好在沈八面玲珑,有惊无险,过了一年,官复原职,竟然还大了半级,真让人感慨其通天之能。其实那次行动也怪不得他,在他没离开台湾之前,暗杀计划的所有细节情报早已一五一十报到了大陆公安部,他这只孙猴子再有能耐,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焉有不败之理? 叶枫知道,这次"刺刀密令",老蒋之所以没叫沈之岳干,转而交给军情局叶翔之,除了两局分工不同之外,更是因为前车之鉴,怕又像上次一样,弄得下不来台。这次是下足了保密工夫,花了血本的。叶翔之这边委以重任,风光得意,那边伤疤刚好的沈之岳看在眼里,酸在心里,那肯定也是难免的。 其实不用叶枫约,沈之岳也想约他的,两人是同乡,早就认识了,沈一直想拉拢他。这次又想从叶枫身上打听"刺刀密令"的执行情况,但他不知道,"刺刀密令"除了叶翔之本人,军情局内部谁也不知情。叶枫则想从沈那里得到关于"刺刀密令"的点滴信息,特别是关于"蜥蜴"的情报,因为沈曾当过情报局副局长,对潜伏的"蜥蜴"肯定有了解。有时候,即使是一滴水,也能反映出整个太阳。 从沈之岳这只老狐狸口中套取情报,叶枫还没有把握,但其机要秘书王孟甫是沈从军情局带过去的,想必也知道些东西,先从他入手。双方各怀心思,一拍即合,虽是喝早茶,王孟甫接到叶枫的电话,经得沈之岳同意,就屁颠屁颠赶过来了。 喝茶是假,刺探是真。叶枫准备的一些似是而非的假消息,在一言一语,一问一答中全用出去了,而且用得掏心窝肺腑的,好像他在叶翔之手下有多憋屈。作为回报,王孟甫也断断续续放出点东西。最关键的,是他提到,有张特殊的潜伏名单,他曾受沈之岳之命复制了一份,他记得其中有一个特殊的人物。 是谁? 不肯说了,机要秘书毕竟是机要秘书,关键的地方就打住了。 但王孟甫还是透露了一点点,说此人跟刚撤到台湾时的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有关。 叶枫也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又聊起别的。聊"三套马车",这个不算机要,谁都知道,"三套马车"直接受命于蒋家。在私底下,特务们也聊,大多是猜,没有王孟甫口中那么实打实。跟几个大特务头子和"三套马车"有过直接接触的,也只有他了。 这杯早茶没有白请,内容很丰富,虽然针对"刺刀密令"的有用情报不多,但叶枫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时间紧迫,刻不容缓,他决定铤而走险,做一个大胆的行动。 茶喝完了,能说的话也说完了,该走了。叶枫叫进那个女领班,付了账。另外,又掏出一张钞票,放到盘子里。这是惯例,要给点小费的,叶枫在这方面一点都不吝啬。 "谢谢叶老板。"女领班神采飞扬地鞠躬。 第51页 1964年10月18日 05:40 台州 唐小六很配合,尽管战战兢兢,心惊肉跳的,生怕哪个角落里突然打来黑枪要了他的命,但还是老老实实照着王星火的要求做了。 先回家,吃早饭,然后就去东海理发店开店门。开了门当然要做生意,因为以较早,街上的人还不多,稀稀拉拉的,都匆匆忙忙赶早市呢,很少有人理发。唐小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想到自己像只树上的猴子似的被公安监视人员盯着,他就浑身不自在起来,仿佛全身都生了芒刺。但在旁人眼里,唐小六还是唐小六,一个技术精湛的理发师傅,像只早起鸟一样勤劳的老光棍儿。 唐小六心里确实没底,田顺所说的那个接头之人会不会来。他记得解放军入城的前夜,晨光组织的头子田顺把这家东海理发店交给了他,让他以剃头师傅的身份潜伏下来。当时还没有密室电台,这个电台是前一个电台被打掉后才建的,和理发店一起交给他的还有另一样东西,小东西,可以放在手心里。不用田顺说,他就知道,这是一颗毒药,完全可以在瞬间毒死一头牛。 组织中的任何一人暴露,都必须自觉地取义成仁,为党国效忠。或者,由组织来执行。田顺的话犹在耳边。 这颗东西在理发店的秘屉里藏了十五年,现在,本该到了用它的时候了。但唐小六却再也没有勇气把这颗小药丸吞下肚子里。一切都是虚假的,人生。他感到无比悲凉。为了一个个看起来崇高的任务,为了有一天青天白日旗再插上这片土地,为了能光宗耀祖,他付出了太多,像只鼹鼠一样躲在密室里收发电报,十几年如一日,连心爱的女人都放弃了,可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这个梦彻底破碎了。 唐小六有一种欲哭无泪的酸楚。 "师傅,剃头了。" 就在唐小六陷入往事中时,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走进一个中年男人,高个子,黑皮肤,尖鼻子,像只老鹰似的。 "哦。"唐小六如梦方醒,连忙把他迎过来,指着理发椅说,"请坐,请坐。" "同志,剃哪种头?"待客人坐下后,唐小六帮他围好白围布,一边问。 "三七分或者四六分,都可。" 唐小六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他一下子记起田顺很多年前和他约好的切口。难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田顺约定和他接头的"逗号"? "那就三七分吧,你的脸型尖,比较适合这种。"唐小六也用切口回答。 "很好,老发型了,三七分,照原样吧。你可要理得光鲜点,我等会儿要见上海来的客人的。"那人说。 确定无疑,唐小六的手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但终于控制住了。他从镜子里仔细看了看这个不速之客,似乎在哪儿见过,但不是他以前的顾客。 开始理发,银剪咔咔,电剪吱吱,唐小六几乎是无意识地操作着,心不在焉的。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味儿都有,又像大风呼呼从大脑里刮过,吹得晕晕的。是该提醒这个组织里的"战友",还是抓住他,戴罪立功?唐小六在心底里盘算着,矛盾着,却始终作不了决定。 "逗号同志,有情况吗?"唐小六终于鼓起勇气,小声问。 "感叹号和句号都牺牲了,晨光完了。省略号通知我们,蜥蜴要求晨光未暴露的同志马上进入休眠状态,销毁一切证据和设施。"那人见四下无人,低声说。 "嗯。"唐小六答应了一声,模糊的声音立即引起了那人的警觉,他从镜子里看到唐小六手上的剪子微微颤动,脸上的表情也很不自然。 "你被控制了?"那人惊愕地站了起来,见唐小六没有反应,一下子明白过来,扯掉胸前的围布,往门口夺路而逃。早有两个便衣警察堵了上去,但那人拼命一撞,竟从他们身边蹿了出去。 "快抓住他,不要让他跑了。"路边几个乔装设伏的便衣纷纷围了上来。那人身手倒也矫健,左冲右突,逃入一条小巷,却不料脚下突然伸过一条腿,当即被绊了个狗啃屎。一个人扑上来,骑在他身上,扣住他的手臂扭到背后,咔嚓一声铐上了手铐,干脆利落。 "大勇,好样的。"随后赶来的王星火赞道。 那人终于放弃了挣扎,因为他发现,挣扎是徒劳的,四周已经站满了警察。 "竟然是你!"许则安看清那人,眼里就喷出火来。 第52页 是谁? 不是什么大人物,甚至连正式的编制都没有——竟然是公安处传达室管收发邮件和考勤的"大刘"刘德山。传达室,这是一个最不起眼却又很关键的位置,公安处所有的人员进出和邮件收发,都要经过这道关口。这个内奸一抓到,从陈思的被骗到狙击杨秀英,以及范哲的被跟踪等怪事就顺理成章了,原来公安处的每个行动,都有人偷偷看着呢!而且,能在停在大院内的无线电测向车上做手脚的,也只有他了,传达室离停车处只有几米之遥,方便得很。 五年前在这个位置上找人,也不是没考虑过安全,但刘德山是田顺强烈推荐的,各项政审又合格,所以就安排进来了。许则安很后悔自己忘了这么一档事儿,害得好几名同志牺牲,白白造成了十分惨痛的损失。 其实不用刘德山到东海理发店跟唐小六接头,103也已经盯上他了。在这之前,范哲就推测到问题可能出在这个不起眼的岗位上。因为凡敌人有行动的,都是传达室可以得到的情报。比如陈思投匿名信,投到了传达室,当然被刘德山"捷足先登"了。还有杨秀英的被捕、范哲的密访,以及几次行动,他都是摆明了看在眼里的。但也有几次没有被敌人掌握,比如杜丽对东海理发店的暗探行动,这些恰好说明了"内鬼"对情报的无把握性和肤浅性,这跟潜伏在高层的特务完全不同。所以,范哲故意设了一个套,在抓捕唐小六时,绕开了公安处大楼。果然,敌人瞎眼了,根本没有发觉唐小六已被我逮捕过,这更印证了范哲的推测。刘德山秘密到东海理发店,早就被103安排的公安人员跟踪了,只是为了掌握可靠证据,才不抓他的。 刘德山不像唐小六和杨秀英那样老实,死活不肯交代,抱了一副必死的决心。虽然暂时没撬开他的口,但不开口,还是有线索的,那就是刘德山与"蜥蜴"联系的中间人。据唐小六交代,刘德山转达"蜥蜴"之令,"晨光"残余组织立即转入休眠。所谓休眠,就是停止一切行动,切断一切联系,毁灭一切证据,完全掩盖特务身份。这说明,刘德山是跟蜥蜴组织有所接触的。刘德山暂时取代田顺位置,必将通过一个关键中间人与"蜥蜴"重新挂上钩,并收发指令。而这个关键人,极可能就是接受唐小六"密码拳"情报的那个人,也就是在老人尖上出现过的人。 这个人是"米兰"吗?范哲认为不太像。因为从现有的线索分析,"米兰"更像是个外来者、特派员。而这个关键联系人,刘德山口中的代号为"省略号"的特务,应该是在台州长期潜伏的。 这是晨光组织的最后一道关口,打开了它,"蜥蜴"真正的尾巴就露出来了。 1964年10月18日 06:28 台州 在括苍山的密林中穿行了近三个小时,043终于进入了山脚下的风渚镇。风渚镇很小,到处飘着淡淡的雾气,镇上只有两条街,依山而筑,都是山岩垒成的石房子,起起落落,高高低低,古老的石壁上爬满了青苔和攀援植物,很有点沧桑的味道。 043从容地穿过长长的石街,走入街尾的一家竹篾店。 "你好,有筛笼卖吗?"043问店里正在做竹篾的主人,四十多岁的胖子,胖子抬头看了一眼他,点头反问:"有,多得是,客人要青的还是黄的?" "青的三张,黄的两张。"043回答。 "好货在后堂。请跟我来。"胖子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走向后屋,043跟了进去。一到后屋,两人便握起了手。 "蜥蜴有动静了吗?"简单的介绍过后,043就单刀直入。 "还不清楚,但据我们在晨光里的人说,晨光组织已基本被公安处侦破,昨晚还死了几个人,估计蜥蜴在今天之内肯定会有大动作。" "总部要我们严密监控这次的刺刀密令。老蒋刺杀m,可能会让台海战争提前爆发。这也许是他想要的,但对我们来说,现在不是发动战争的最好时机,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043不无忧虑地说。 "我们要阻止这场谋杀?" 第53页 "视情况而定,必要时,可能需要牵制蜥蜴行动。"043说。 "听说派了103反间谍小组来台州负责侦破蜥蜴组织。这个小组你摸过底没有?"胖子问。 043摇了摇头:"有部分情报,但参考性不强,对103不是特别清楚。"又信心十足地笑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已是第三次执行这类任务了,台湾、日本、香港都去过,还没失手的时候。" 胖子皱了皱眉:"这次不一样,这里不是香港台湾,也不是日本,是中国大陆。你要对付的是国民党和两支顶尖的特工队伍,可要小心了,不能小看了他们的能量。" "我的东西准备好了吗?"043似乎不满意胖子的絮絮叨叨,也许他认为胖子低估了他的能力,就转移了话题。 "好了。"胖子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包裹递给他。 是伪装身份用的,退伍军人的全套装备和身份证明,这些都是早就准备好的,足以应付常规的检查。043穿上军装后,俨然一个刚刚退伍的解放军军官。 "从现在开始,我叫林子善。中国人民解放军3218部队营级退伍文职军官。"043亮出特制军官证,狡黠地一笑。 1964年10月18日 06:36 台州 清冷的秋风掠过树梢儿,在枝间盘旋,红叶翻飞,哗哗作响,有如雨落。李猛和袁智强踏着落叶,穿过树林,走向老人尖的最高处。 登高远眺,整个城区一收眼底,城虽不大,但错落有致,翻卷的阴云下,古老的麻芝街与银亮的月河交相辉映,仿佛一黑一白两条缠着的绸丝带镶在大地上,配上老人尖满山遍野火烧般的红叶,有一种让人心悸的另类美丽。但李猛和袁智强没有心思欣赏这美景,他们有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找出那个在山上某处窥视唐小六打拳的神秘人——"省略号"。"省略号"既要接收唐小六用打拳发出的信息,又要避免直接接触,逃避嫌疑,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一定距离,正大光明地公开活动。有活动就一定有踪迹。找到他或她留在现场的踪迹,成了当务之急。 唐小六交代,他每天都在固定的位置练拳,那就是山顶凉亭东北边靠巨石的一块小空地上。两人来到那个空地上,揣摩起那人躲藏的最佳位置,一旦确定这个位置,对缩小暗查范围和锁定嫌疑犯很有帮助。 因为有巨石阻挡视线,所以东北边的山上基本可以排除,而东边和东南又是下行的陡坡,更不可能是最佳位置,剩下的几个地点就很好确定了。西边有一个小平地,略高于凉亭,一般是戏剧票友们聚会的地方,早晨来这里练练功,吊吊嗓子什么的。离练功场十米处,是一幢小木屋,但很多年没人居住,都要垮了。 李猛让袁智强在唐小六所在的位置打拳,自己跑到各个可能地点观察,最后得出结论,唯一可能的地点,就是那个戏剧票友练功处。从这里,唐小六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看得非常清楚。 "红袖戏剧社?"李猛和袁智强不约而同想到从张菊家里搜出来的那本戏谱,不禁惊喜万分。这下子,就靠谱了,全城的戏剧工作者或票友本来就不多,天天来这里练功的就更少了,很容易就能圈定几个重点的嫌疑人。 果然没错,当他们把这个重要发现报告给范哲,用不到半小时,几个嫌疑人名单就摆上了桌面,几乎每天坚持上老人尖练功的只有五个。三女两男。 李美娟,女,红梅越剧团演员,小旦,26岁,家住小相居33号。 林婉芬,女,黄岩越剧团演员,31岁,擅唱青衣,家住麻芝街269号。 宫琳,女,顺达机修厂职工,33岁,家住和平里96号,越剧爱好者。 江涯,男,乱弹老艺人,59岁,家住陈家里53号。 陈国光,男,40岁,东方红酒厂车间主任,越剧爱好者。 这五个人,谁是"省略号"?由于时间紧迫,已经来不及先仔细暗查他们的经历和出身背景,只有都先暂时控制起来。 "立即采取措施,临时控制这五个人的活动,进一步排查。"范哲下令。 可是很快,一个不好的消息传回了范哲这儿——李美娟失踪了。 李美娟就是"省略号"? 她是畏罪潜逃?还是被人灭口了? 第54页 1964年10月18日 07:19 台州 "三套马车!" 就在范哲等待"省略号"的调查结果时,杜丽转来了总部的密电。密电上提醒他们,台湾特务杀手组合"三套马车"极可能已潜入台州,将担任"刺刀密令"的暗杀主力。 对于"三套马车"的说法,范哲在以前的情报中也略有耳闻,他只知道,那是蒋介石为了在台湾清谍和铲除政见不和者而有意培养的几个王牌杀手。但关于"三套马车"的具体信息一直搞不到,"三套马车"听起来更像是一个故事,一种恐吓,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是蒋家故意夸大的威慑性假情报。 现在总部既然发来密电,说明"三套马车"还真有这么回事。密电上说,三套马车其实指三个杀手,台湾一些好事者帮他们起了三个外号,一个叫铁猴子,一个叫万里针,还有一个叫水鬼,各有各的看家本领。假如真像传说中所言,这个杀手组合令台湾军政内部闻风丧胆,那么,103即将面对的敌人,将会比"蜥蜴"更加复杂和凶残。 山雨欲来风满楼。 范哲望向窗外的层层铅云,握紧了拳头。敌人越是强大,任务越是紧急,压力越大,就越能激起他的斗志。 他叫来了李猛。 "我有些担心昨晚出现的那个狙击手。这是我们一块很大的绊脚石,很危险,这块石头必须尽快搬掉。你是狙击专家,我想听听你的看法。"范哲让李猛坐下。 李猛想了一下,说:"敌人在暗,我们在明,这是我们的弱势,根据昨晚的勘察,敌人的武器和技术很可能在我们之上,这也是我们的弱势。但是,狙击和反狙击更多的是智力的较量。" "哦?鉴于目前的情况,我们该怎样反狙击呢?"范哲向前倾了倾身子。 "我们有地理资源和人力资源。狙击需要占领制高点,在m首长访问过程中,他要迅速找到的理想制高点,这对于一个刚到这个城市的狙击手来说,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我们只要在访问路线途中清除这些制高点,他的狙击任务就比较难完成。另外,要加强巡查设岗工作,一个人拿着把狙击枪到处跑,毕竟不现实,虽然努力隐藏枪身,但马脚还是很容易露出来的。" "不错,这是他最薄弱的地方。"范哲点头赞同。 "我打电话问过气象台,这几天风比较大,这对我们有利。风力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狙击的精度。"李猛又说,但随即又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范哲问。 "我担心,他会转而对我们警卫人员下手,制造漏洞和恐慌。"刺刀密令"很可能是一个协同性的暗杀行动,狙击手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 范哲脸色凝重,把桌上那张总部的电报推到李猛面前让他看,李猛的猜测正是范哲的想法,"三套马车"就是这样一个协同性杀手组合,加上在暗处统一指挥的老奸巨滑的"蜥蜴",敌人的力量远远超出了原先的预计。 "三套马车?"李猛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组合。 "这个狙击手很可能就是三套马车里的一员——万里针,这说明,三套马车已经开始针对性的行动了。我们一定要赶在他们实行暗杀任务之前,粉碎它。"范哲停顿了一下,说,"把星火他们都叫过来,通报一下这个新情况。" 103小组又集合了。一夜未眠,但所有的成员并无倦容,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紧张的工作。 除了范哲,其他人根本没听说过"三套马车",可所有的人都明白,他们正在面对的,也许是103组建以来最为凶险的敌人。 破坏与暗杀行动的成败,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个人能力与机会,带着很深的个人烙印,一个人或几个人策划的刺杀事件,却足以震撼世界。这是成本最低,收效最快的政治投机行为。去年11月22日,美国总统肯尼迪被美籍古巴青年李·哈维·奥斯瓦尔德刺杀,真相至今扑朔迷离。以肯尼迪为诫,刺杀行为的不可确定性让各国首脑警卫伤透了脑筋,纷纷加强了各自的安全工作,但仍是如履薄冰,如坐针毡,生怕出一点差错。 虽然有情报提前透露了敌人的"刺刀密令"计划,给103赢得了一天的宝贵时间来对付"蜥蜴",可到现在,对手仍躲在不可知的暗处。时间在飞快流逝,危险越来越靠近,死亡的气息也逐渐浓郁起来,像一只从远处潜行而来的暗鬼。 拆掉"马车",揪出"蜥蜴",是范哲现在最大的愿望,也是103最大的愿望。可是他们还不知道,一个巨大的危险,能让他们翻不得身的危险,已悄然逼近。 第55页 1964年10月18日 07:29 台州 环卫工人李二虎拉着辆三轮垃圾车穿过大操场,秋风一阵紧似一阵,让他感到了冬的寒意。天凉下来真快啊!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去各个垃圾箱清理垃圾。那个时候,不像现在都使用一次性垃圾袋,而是在各个居民点设立若干大垃圾箱,用大石板围构成八仙桌大小的圈,居民们直接把垃圾倒到圈内,每天由环卫工人去清理干净。大操场边上的垃圾箱是李二虎负责的最后一个垃圾点。 李二虎在垃圾箱边停下,从车上拿了把铁锹,就开始整理。今天的垃圾真多,满满的,李二虎有些叫苦。 铲掉几锹后,他的铁锹突然触到了软软的东西,很大,像一麻袋棉花,但又比棉花硬一些。 是什么呢? 他感到好奇,扔下铁锹,俯下身子,伸手就探进垃圾箱拨那袋东西。 果然是麻袋。李二虎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麻袋搬到了地面上,解开口子上系着的粗绳。哪知麻袋大口子一开,李二虎大叫了一声,就吓得瘫坐在了地上。 麻袋里露出的,是女人的尸体,披头散发的,睁着一双铜铃似的空洞眼睛,嘴角还挂着血。 第56页 2009年2月18日 18:56 台州 我和林美如约来到星雅咖啡,这个位于麻芝街十字路口的小咖啡馆十分不起眼,但宁静幽雅,是个谈事情的好地方。咖啡馆内很幽暗,没几个客人,空间里轻轻流淌着马修·连恩的抒情歌曲《布列瑟侬》。 我们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然后给那个神秘人打了电话。手机终于接通了,竟是个女孩子。她说,马上到。 果然马上到。七时正,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孩闪进了咖啡馆的大门,看到我们,径直走来。 我和林美面面相觑,眼前的这个女孩不过十六七岁,怎么可能知道米兰和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不过我们都觉得这女孩有点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让你们久等了。"女孩在我们对面的座位上坐下,开始自我介绍,"我叫姜茵茵,是姜仙林的孙女。" 这么一说,就明白了。姜仙林是我的采访对象之一,快九十岁的老人了,跟老罗一样,也是自首的国民党特务。可是,在我几次采访他时,他都三缄其口,说自己记不清以前的事了。他是故意不说?还是另有隐情? 我问姜茵茵,她短信上所言关于米兰的东西是什么。 "我是瞒着爷爷把这东西拿出来的,最近我比较缺钱用,所以……"姜茵茵吞吞吐吐地说。 我听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有些生气,现在这些孩子过于"精明",竟把祖父的私物当成买卖,太没有道德了,怪不得弄得这样神神秘秘的,好像见不得人。我本想拒绝她,可林美却抢在我前面开口了。 "那得先看看是什么东西,真不真,值不值。" 姜茵茵从包里掏出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破袋子,打开来,取出一本发黄的日记本,说:"这是我爷爷写的日记,里面记载了一段关于"米兰"的事情。这本日记他一直藏着,但实际上没有多大用处的,他现在连字都看不清楚了。" "你把日记拿回去,我们不要了。"我打断了她的话。 "你们真的不要了?我昨天在楼上听你们说话,看你们找得这样辛苦,而爷爷又死活不肯说,才决定帮你们的。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姜茵茵噘起了小嘴。 "如果争取你爷爷同意,我愿意出钱买下来。"林美也说。 "这不可能,爷爷绝对不会把日记卖给别人的。对了,里面还提到了一个看上去很可怕的行动,叫蜥蜴行动。他和"米兰"都是"蜥蜴"这个组织的人,你们不感到好奇吗?"姜茵茵好像还不死心,卖力地推销起来。 好奇当然是有的,而且相当强烈。我和林美都犹豫了。 "你爷爷以前写下这些东西,不怕被人发现吗?"我问,在那个年代,这可是足以把人送入死牢的证据,赖都赖不掉的。 "爷爷有写日记的习惯,其实这些日记刚开始都用密写墨水书写的,这种墨水本来只有经过化学反应,才会看得到。后来时间长了,就慢慢自然显出字来了。这是我无意中发现这本日记时,爷爷告诉我的。"姜茵茵解释说。 有些人就是有这样那样的癖好,写日记也可以算一种癖好吧。但做特务的还写日记,这倒不多。不管是否加密,也不管藏得好不好,总是把危险系数提高了很多,不是明智的主意。 不过现在,我们倒要感谢一下姜仙林的这个癖好。因为有了这本日记,我们的目标一下子近了很多。比如蜥蜴行动,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的,林美也感到好奇,她爷爷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我觉得,这可能是个关键的事件。 "你对爷爷曾经的身份怎样看?这对你有困扰吗?"我很想知道小女孩对她爷爷特务身份的真实感想。 "这有什么。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谁还会在意这些老掉牙的陈年往事。"姜茵茵不屑一顾地说。 这女孩太幼稚了,历史和政治对她来说根本没有概念,我不禁有些担忧她的未来。 "闲话少说了,你们给个价吧。"姜茵茵有些不耐烦了,"五百怎么样?要不,三百,最低了。" 我真想给她一巴掌,小小年纪,竟一副情报贩子的嘴脸,三百元就把祖宗给卖了。 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好,我给你三百元,但你必须先把这本日记送回去,该在哪儿放回哪儿。明天我去你家,直接跟你爷爷谈。"我从钱包里取出三百元扔到她面前。 姜茵茵愣了一下,胡乱地收过钱和日记本,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一溜烟走了。 第57页 1964年10月18日 07:48 台州 李美娟找到了,不过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范哲在许则安的陪同下亲自去察看了现场。女尸已经用白布盖住,范哲提起布,一张清秀的脸出现在眼前,是个漂亮的姑娘。不管她是不是"省略号",都会让人心生惋惜。从外表看,死因很明显,脖子上留了一圈紫色的指印,是被人从后面掐住脖子窒息而死。 "我们迟了一步,又被灭口了。"许则安叹息说。 范哲没有发表意见,抿着嘴唇思考。 第一现场很快找到了,是在离垃圾箱五百米处的一个小花坛边,这个角落很僻静,平时极少有人经过,距李美娟在小相居的家不过一百米,边上的居民们称未听到有挣扎或搏斗的声音。 很显然,李美娟是被人引诱到这个角落里,然后加以杀害的。而引诱她的人,肯定是一个熟人,也许是蜥蜴组织的杀手。 "去深入查查她的家庭和社会关系,也许会有发现。"范哲说。 李美娟的父母还在,哭天抢地的,说什么也不相信自己的女儿是特务。但是,在李美娟的身上还是发现了特务的证据——一封密写信,而且是"蜥蜴"的直接指令。 似乎可以结案了,但范哲却迟迟不肯下结论。 关于李美娟社会关系的初步调查很快反馈到了范哲那里,李美娟的双亲都是棉织厂的普通工人,没有历史问题,没有海外关系。据邻居们反映,这个姑娘平时也挺热情开朗的,没什么可疑之处。 一个二十六岁的女孩,长在红旗下,从小接受的是新中国的教育,怎么会和台湾特务挂上钩,而且占据重要的位置?这里面肯定有名堂。范哲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 只有三种可能,一是李美娟受人利诱加入特务组织,而且藏得特别深,躲得特别好;二是,她只是个替死鬼、冤死鬼,是"省略号"用来金蝉脱壳的工具。要想嫁祸给一个没有心计的姑娘,对于蜥蜴组织的特务来说,简直易如反掌;三是,李美娟在无意之下,发现了特务活动的证据,被人灭了口,然后顺手栽赃。 但他们未免想得太简单了。李美娟没有任何加入特务组织的动机和理由,年龄、经历、性格、关系、能力都对不上号。 那么,谁最有可能引诱她呢?嫌疑最大的,当然是共同在老人尖练戏功的几个人,而且平时应该跟她有更亲密的接触。这五个人,除了李美娟自己,剩下的也就是四个人。范哲让警员拿来资料,让李美娟父母指认。 "是她,一定是她害死了我们娟儿!"姑娘的父母一拿到资料,就斩钉截铁地叫道。 是她?林婉芬! "立即逮捕林婉芬。"许则安向特侦组发出紧急指令。 "走,我们也去。"范哲跳上一辆警车。 第58页 1964年10月18日 08:35 台州 麻芝街269号紧靠东岳庙边上。东岳庙对面则立有一个大戏台子,以前,这里是麻芝街最热闹的地方,一年一度的庙会,戏台上轮番儿唱大戏,台下空地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群,像潮水似的延伸到街上,水泄不通。但最近几年,因为各种原因,庙会停办了,东岳庙的香火也断了,有不少工青妇组织驻了进去,这里也就冷清下来。 林婉芬选择这样一个地方作为安身之所,自然有她的道理。人多人杂的地方,信息就多,信息一多,情报就多。"大隐隐于市"的道理,在特务们身上也用得通,四面玲珑,四通八达,可以掩人耳目。 麻芝街很窄,警车开不进去。等范哲他们赶到时,林婉芬已经没了踪影。门开着,两名负责控制她的干警,一歪一倒,趴在地上起不来。 "怎么回事?"范哲怒问。 "刚才……有人从背后袭击了我们,带走了林婉芬。"其中一名警察咳嗽着说,看起来伤得不清。 "朝哪边走的?" "往庙里跑了。"他指了指东岳庙。 范哲拉开枪栓,朝他指的方向飞速追了进去。 东岳庙本是侍奉东岳大帝黄飞虎的,黄飞虎是冥间之王,庙里当然少不了鬼使神差。虽然两旁的二层厢房都做了工青妇机关的办公楼,中间的主庙却保持着原来的模样。那时候还没开始破四旧呢,所以,牛鬼蛇神,十八层地狱,该有的还都有。只是没了道士,无人清扫,到处织满了蛛网,积满了灰尘,越发显得阴森破败。 因为是周末,偌大的庙宇没有一个人,连只麻雀都没有了,寂静无声。范哲小心翼翼地潜入主庙,大殿里的神像露出狰狞的笑,似乎藏着什么阴谋,让人心底发虚。范哲知道,也许敌人就躲在某个暗处,用枪口指着他。 "林婉芬,你们还是出来吧,跑不掉的。"范哲隐在大殿里的圆柱后面喊。 没有回应。范哲准备突击,刚从柱子后探出半支枪,啪的一声,一枚子弹击在了圆柱边缘,碎屑纷飞。随即咔嚓一声,有人从大殿后门逃出去了。 大殿后是一个小园子,范哲见一条人影在偏门一闪而过,赶紧开枪反击,却没打中。出偏门,就是迷宫似的小巷了,范哲看清楚那人逃的方向,拼命追赶,两人借着小巷复杂的地形,展开了枪战。 工夫不负有心人,那人对麻芝街的地理并不熟悉,竟然逃入了一条死巷中。 "不许动,扔掉枪。"范哲用手枪指着他的后背,这下子,他可是插翅也难飞了。 那人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放下枪,乖乖地举起了手,转过身子。 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身材魁梧,脸上棱角分明,额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一直延伸到眼角。 "昨晚是你在跟踪我?"范哲很快从身形中判定,在梁家大院的巷子里出现的那个神秘人,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没错。"那人应得很爽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范哲很讨厌他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这个人救了林婉芬,又用声东击西的办法,牵制他的注意力,掩护林婉芬逃走,让好不容易打开的突破口又重新关上了。 "把手放脑袋后面,蹲下。"范哲喝道,慢慢走过去。 那人还倒真听话,蹲了下去,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以怪异的手法闪电般抢过角落里的一只鸡笼,向范哲扬去。顿时,鸡毛乱飞,有如飘雪。那人趁乱,双手攀上巷壁,几个来回腾跃,竟然魔术般上了三层高的屋顶。整个动作天衣无缝,行水流水,如果不是敌人,连范哲都忍不住叫好了。 开枪,但那人已经消失了。 "他是谁?"随后赶来的许则安刚好看到消失在屋顶上的男人。 "三套马车之一,铁猴子,果然名不虚传。"范哲叹气道,收了手枪。 随后赶来的干警很快包围了这片区域,但一无所获。 "蜥蜴"一反常态,不灭林婉芬的口,反而让"铁猴子"救走了她。这说明林婉芬对他很重要,也许,她就是"蜥蜴"密电暗语里所指的"外婆"。 "外婆"的家都端了,米兰当然不会再去。这条线又被切断了,无法再继续下去。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只有在林婉芬平日的社会关系上深挖,人活世上,不管特务也好,反特务也好,都生活在一张网里,人际关系这张网,谁也不例外,谁都逃不出。 不出所料,林婉芬果然是解放前红袖戏剧社的成员,新中国成立后才进入黄岩越剧团,嫁过一个老公,1952年,她丈夫参加抗美援朝,牺牲在朝鲜战场上,从此寡居。因为演员的身份,交往的社会人士比较复杂,三教九流都有来往。 搞来一婉芬的生活照,范哲觉得,照片上的林婉芬有些眼熟,他努力回忆,想记起当初自己在雁来茶馆做小伙计时,是否见过这样一个女人。但那时的林婉芬,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女大十八变,亲娘认不全啊,何况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无法想起来,似乎总有一团模糊的雾气锁在记忆深处,也许撩开那层薄纱,一切都会清晰明朗起来。 他有这种奇怪的感觉,而且越来越强烈。 第59页 1964年10月18日 08:35 台州 灵潭水库管理处。 关于"魂字方案"的处置意见分成了两派,泾渭分明,针锋相对。一派认为,灵潭水库万一被破坏,洪流下泄,江水泛滥,现在又值大潮汛期间,台州将面临一场灭顶之灾。为保安全,必须马上全部撤走下游百姓;另一派认为,特务只是放了一个烟幕弹,我们草木皆兵,没有必要。贸然大撤,会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可能正中特务圈套。m首长马上就要来台州了,特务们就是要放些假情报,故意制造点麻烦,一是打击人民政府,二是可以趁乱下手。 争论得很激烈,没个定论,连主持会议的江奇和杨林都觉得为难。撤与不撤,都存在极大的风险,万一出错,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最后,定下一个折中的方案,召集灾难可能影响到的各公社负责人开秘密会议,让干部们做好发动群众撤离的准备,并建立预案,但在指挥部没有下达正式命令之前,注意保密,不得宣扬不实消息,以免造成混乱。 灵潭水库,台州的大水缸,现在似乎变成了一颗超大的炸弹,一颗悬在所有台州人头上的,不知哪分哪秒爆炸的定时炸弹。 会议结束后,杨林忧心忡忡地走出会议室,西山伐木厂厂长卢强已在外面的长椅上等他多时了。看见杨林出来,就立刻迎到跟前,低声说:"杨副指挥,我向您反映个情况。" "哦,什么情况?"杨林把卢强带到一边。 "运输队长赵刚勇很可疑,昨晚有人看见他往厂子这边走,后来一直没见到他。"卢强说。 "找过人了吗?" 卢强摇了摇头:"今天是周末,大部分职工都回家了,所以还没有发动人去找他。" "赵刚勇昨晚去过厂子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职工黄定明,住在他楼上的。昨晚七点,他从公社食堂吃饭回来,刚好碰到赵刚勇在码头准备一艘小舢板,就跟他打招呼,赵刚勇说要去厂子里办点事,黄定明眼看着他把小船往水库里开的。" "那你怎么肯定黄定明说的一定是真话?" "黄定明是厂子里出了名的老实人,不会说话的,当然更不会说假话。" "好,你立刻组织伐木厂职工寻找赵刚勇,我派一队民兵和你们一起找,务必要找到这个赵刚勇。" 任务马上布置下去了,杨林让黄定明来水库管理处,亲自询问了一遍,跟卢强转述的基本差不多。但杨林心底还有个小疑问,赵刚勇既然要去搞破坏、搞谋杀,为什么会跟黄定明说清去向?他完全可以找其他的借口搪塞过去,说了实话,岂不故意留下尾巴? 这里面似乎有点奥妙,但一时也找不出什么明确的破绽和证据,一切等找到赵刚勇就水落石出了。 但偌大的括苍原始野山,人一钻进去,就像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赵刚勇故意躲着,那就更无异于大海捞针了。 不久,就传来消息,赵刚勇的小舢板找到了,在水库西南的牛头角停着,但没找到人。 人一定在附近,搜山,死活都要搜出来。 第60页 1964年10月18日 08:55 台北 "咽喉"发现,"心脏"最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糟,精神状态也每况愈下,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很担心这个前辈,这样下去,坚持不了多久的,他太累了,太需要休息了。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心脏"的本钱已耗完了,开始严重透支,透支是需要支付高额利息的,他根本不可能再承受得起。她多么想劝他保重身体,但是,她又不能跟他说这样的话。这鬼地方,国民党特务耳目比蚊子还多,一个反常的举动,一句不符合身份的话语,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每当安静下来的时候,"咽喉"就会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和她父亲一起牺牲的几百名潜伏特工。那还是新中国刚刚成立的1950年,台湾,由于几个人的变节,一场血雨腥风,几乎摧垮了整个组织。这是一场灾难,在这场灾难中,她懂得了什么叫信仰,什么叫背叛,什么叫牺牲,什么叫坚韧。那个时候,还在香港念书的她就一心想把父亲未竟的事业继承下去。现在,这个目标正在实现中,她正为这份事业默默奋斗着。与"心脏"这样可以做父亲的老前辈一起工作,"咽喉"感到无比自豪。 "心脏"交给她的关于"三套马车"的情报已顺利发送至华东局,对这次针对m的"刺刀密令","咽喉"也十分担心,她想在"心脏"之外搞到更多的情报,但困难颇多,在几次窃听之后,就不敢继续下去,生怕暴露了自己,最后连累"心脏"。 最近几天,敌人侦测电台的行动越来越频密,而且一次比一次接近,"咽喉"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敌人似乎已经锁定了这片区域,枪管准备好了,就等着猎物什么时候探出头来。一个不小心,大批的军警就可能直扑她的住处。 这一天,也许迟早会到来的。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1964年10月18日 09:16 台州 红袖戏剧社的资料很不全,可以说,消失殆尽了。因为这个社在解放前夕即已解散,社员走的走,跑的跑,那时候人民政府百废待兴,哪有闲工夫去管这些民间社团,所以根本没做任何登记。短时间内唯一可以找寻的线索,就是少数几个从红袖社转到黄岩越剧团的人,经调查,没有什么嫌疑。她们听说了林婉芬的事,都十分吃惊,说平时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异常,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台湾特务,不可思议,藏得可够深的。 拿那本戏谱给她们看,都摇摇头,说这不是红袖社的东西。 不是红袖社的东西,干吗要盖上红袖社的章?为什么"米兰"这个名字出现在戏谱上?这是特务故意施放的弹?还是另有图谋?从目前看,林婉芬是唯一一个重大嫌疑,只有她是红袖社社员。难道,林婉芬就是"米兰"? 范哲回到临时办公室,整理复杂的头绪。103跟"蜥蜴"核心终于有了第一次正面接触,有接触就好办事。敌人虽然在暗处,但毕竟躲躲藏藏,行动受到极大的限制。"三套马车"本领再大,三头六臂,八面威风,到了这里,也像一只入网的螃蟹,不可能完全施展开身手。 在台州公安处的统一安排下,从一大清早开始,各居民委员会和各人民公社就开始发动群众开展全民防特反特工作。要求每个居民和社员都提高革命警惕性,积极检举揭发可疑人员。"人民战争"的魅力永远不会过时,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特务往往原形毕露,落荒而逃。在解放初期,有相当高比例的国民党潜伏特务就是敌不过这种排山倒海般的心理攻势,向人民政府投降自首的,这些措施被证明十分有效,会给特务带来巨大的威慑力。 到了九点半的时候,就陆陆续续收到一些举报信息,张三李四,王五赵六的。但大部分可以确定只是普通治安嫌疑,只有少数几条具有特情价值,引起了103的注意。 其中一条是新星公社社员方果夫检举的,检举对象是他的邻居——洪玲,一个四十多岁的独居女人。方果夫说,他发现,洪玲的住处经常出现一个陌生女人的身影,这女人就像鬼影子似的,忽而显现,忽而消失,古古怪怪,神秘莫测,在外边,谁也没见到过这个女人。 查了洪玲的身份档案,解放前,身为歌女的她曾做过台州警备司令吴浩天的情妇,政治面貌不清不楚,解放后,一直独居。有一次还因为造谣被派出所处理过。 洪玲确实有重大嫌疑,有可能是蜥蜴组织的一个据点。事不宜迟,由赵大勇和袁智强立即赶赴新星公社,控制洪玲。 新星公社紧靠城区,在方果夫及公社书记的带引下,赵大勇他们悄悄接近了洪玲的家。 这是座独门独户的平房,前面有一个泥篱笆围成的小院子,院子里养着几只鸡鸭,四周还种了些观赏性的树木花草,环境很是清幽。看上去,就跟普通的农户家不同。 第61页 很安静,没有人。 "洪玲可能出去买菜了。"方果夫说,指向左边的小房间,"那个女鬼就是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的。" 这个房间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似乎在掩盖着什么。 "你看到的女人,是在洪玲离家的时候出现的吗?"赵大勇问。 "不错,有一回,她可能想拉开窗帘透透气,刚好我从这路上走过,差点没吓破胆。这女人长得太恐怖了,也许真是鬼。"方果夫颤着声音说。 "这世上哪有鬼!同志,现在还迷信这套?"赵大勇责备他。方果夫立即红了脸,把话头缩了回去,迷信这顶大帽子可不敢戴。 "智强,你们几个在外面守着,一看到洪玲就逮捕她,我们这组先进去搜查,看看到底是谁在搞鬼。"赵大勇说。 分头行动。 赵大勇带着几个干警,翻过泥篱笆,执枪敏捷地跑到门前。出乎意料,门是从里面倒闩的,这说明洪玲没有出去。可是,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丁点儿声音,确实没有人。 难不成真是大白天闹鬼了? 赵大勇决定改变策略,变暗为明,以突击的方式,让里面的人来个措手不及。只听见咔嚓一声断裂响,他一脚踹开了反闩的木门,率先冲了进去。 房间里果然没有人。 "洪玲,我知道你躲在房间里,还有你的同伙,都给我老老实实出来。"赵大勇一边大喝道,一边在房间里寻找密室暗道的机关。 没有回音,看来是死不出来了。 "这里一定有密室,仔细搜。"他命令其他几个警察。 从前室来到厨房,观察力超强的赵大勇很快发现角落里的一只大水缸有问题。水缸里的水不多,不像是每天的饮用水。他微微一笑,推开了水缸,水缸下面,露出了一个仅供一人上下的洞口。 "出来吧,老鼠们。"赵大勇用枪指着洞口,轻松地喊道。 还是不出来,没回声,朝洞里开枪威逼,也没用。 这是一条九十度转折的地道,人先顺着软绳梯下去两米,再爬入横向的甬道。赵大勇犯难了,如果就这样跳下去,敌人在甬道里开枪,一枪一个准,但这样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 "小问题,看我的。"随后进来的袁智强看到这种状况,露出孩子气的坏笑。 "去,多挑几担水来。"袁智强对围在洞口的警察说。 赵大勇一下子明白过来,一拍袁智强的肩膀,笑道:"真有你的,大头,原来你要来个水淹七军。" "小时候学的,在乡下抓田鼠,常用这招。"袁智强呵呵笑了。 水灌下去没多久,洞里的人就受不了,传出声音,别灌了,出来还不行吗? 就出来了,一前一后,从甬道里地爬出来,前面一个正是洪玲,半老徐娘,颇有姿色。后面跟着她屁股爬出来的,则让在场的人都大跌眼镜,竟是个肥胖的老太婆,盘着发髻,穿着女式老开襟。 "我要……要见你们长官。"老太婆被七手八脚拉上来,冷得直哆嗦,却对赵大勇说。 话一出口,一旁的袁智强就乐了,原来,这个老太婆不是老太婆,是个大男人。 第62页 1964年10月18日 09:28 台州 李猛低着头,在纸上画着什么,聚精会神,心无旁骛,连王星火走到他身后都没发现。 白纸上,是一幅特别的铅笔画:一只眼睛,三角眼,略显细长的瞳孔,似乎闪着邪光,让人想起凶猛的眼镜蛇。 王星火在背后看了一会儿,猜不出李猛画这幅画的意思。但他知道,在这争分夺秒的时刻,李猛不会闲得无聊,无缘无故画素描来消遣。李猛似乎隐瞒着什么,从他画画的精神高度紧张状态就可以判断出他内心激烈的思绪。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作为狙击手,冷静是必备的素质之一,李猛的表现很不寻常。 王星火正待发问,李猛已觉察到他站在背后,但没有回头,仍然继续作画,一边说:"有人告诉我,狙击手必须是一条眼镜蛇,它伏在草丛中,静得像一个死物,它等待着,等你走近,你却永远看不到它。当它出击时,则毫不犹豫,迅猛如闪电,疾驰如箭,没有任何预兆,谁也躲不掉。" 李猛终于停下画笔,像完成一个正规的仪式,松了一口气。 "那人是谁?"王星火看着那只已经画好的眼睛。 "毒蛇。" "毒蛇是谁?" "一个好战友、好兄弟,一个英雄,一个比我优秀的狙击手,一个已经死掉的人。我亲眼看着他牺牲的,在朝鲜最后一次战斗中。"李猛喃喃而语。 王星火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但他还是不解,李猛为什么在这时候想起死去的毒蛇。李猛显然明白王星火心里的疑问,把这幅画递给李猛,解释说:"这是他的标志和图腾,他是土家族人,一直视蛇为神灵,所以每次行动,他都喜欢在射击点画上或摆上这个标志,祈求蛇灵助力。这是他的秘密,不能公开,全部队只有我知道。那时,私下里我们还进行过狙击比赛,比谁射杀的敌人多,每次我都会输,甘败下风啊。" 说到这里,李猛露出有些困惑的眼神:"昨晚,我在钟楼顶上发现了同样的标志。" "同样的标志?"王星火皱了皱眉头。 李猛点头:"用小石子排出来的,这是毒蛇的习惯,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老枪,不要上了敌人的当,他们企图用这种小伎俩来迷惑我们。"王星火说。 "可是,我有一种不安的直觉,觉得毒蛇又回来了,他就在我的身边……我相信直觉。"李猛搓了搓脸,又对王星火说,"你不要担心我,我知道分寸。" 王星火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深有同感,在反特工作中,理性虽然被摆在第一位,但直觉往往会在关键时刻占上风,一个预感,灵光乍闪,有时候就能决定成败。他拉了张椅子,在李猛身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说:"说说毒蛇吧,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个好人,有同情心,看不得战友受苦,但他又是一个天生的军人,执行命令毫不含糊,对敌人绝不手软。有时候,甚至到了残忍的地步。"李猛说。 "一个复杂的人。"王星火点头。 "我们亲如兄弟,情同手足,在朝鲜的最后一次战斗中,是他救了我的命。"李猛说,"那是部队撤退时的断后战,仗打得异常惨烈。我们守在一栋废墟里,在街道的另一头,美联军像狼群似的疯涌而来,后面的高楼则躲着几个十分优秀的狙击手……我们杀了很多敌人,同样,每个战士都游走在死亡的边缘线上,伤亡惨重……本来,从某处飞来的那颗子弹会射爆我的头,是毒蛇扑过来推开了我,子弹却在他大腿上开了花。敌人很快攻上来了,他的腿受了重伤,走不了,为了掩护我们,毒蛇决定与敌人同归于尽,他说要再打死几个美国佬,可以多赚几条命。就这样,死里逃生的我被战友们拖走了。在我们撤下火线时,眼睁睁看着一队美国兵包围了他,一个上尉走到他跟前,取出手枪朝他开了枪……"李猛说到这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声音有些哽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忘不了他,经常做噩梦,梦见回到了恐怖的战场,和他并肩战斗……我总共欠他三条命。" 王星火静静地听着,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他还是第一次听李猛提起这段往事,没想到在他沉静的外表下,竟深藏着如此巨大的创痛。他理解李猛,十年后,在一个陌生的海滨之城意外发现"毒蛇"独有的标志,不能不让人感到震惊和困惑。 "那个狙击手就是三套马车的杀手万里针。"王星火说。 "万里针?" "毒蛇已经牺牲了,不可能是台湾特务万里针。也许,万里针只是与毒蛇同族或者相同信仰的人。"王星火猜测。 "但愿如此。"李猛轻吁了一口气。 "老枪,我们马上就有一场大仗、恶仗要打了。虽然这里没有硝烟、没有坦克、没有飞机大炮,但对我们来说,险恶程度并不亚于抗美援朝时的任何一次大战。"王星火提高声音说,"你是身经百战的老战士了,打起精神来。我们的任务只有一个——破获蜥蜴组织,保护好m首长。"他很清楚,敌人的暗杀计划已经紧锣密鼓地展开了,103成员的任何情绪波动都可能对整个反特行动产生极为不利的影响。 李猛点点头,从痛苦的回忆中摆脱出来,问王星火:"大勇和智强那边咋样了?" "还没有消息,范组也在等。他正在布控对林婉芬的搜捕。"王星火嘴角露出一丝笑,"这女人认识人太多,社会关系很复杂。现在,这些关系既是她的护身符,也成了她的催命咒,认识她的人越多,就越容易暴露。我们的天罗地网已经撒下去了,只要有人举报,蜥蜴组织的缺口就会打开。" "铁猴子为什么要救走她?按照蜥蜴一贯的做法,应该是灭了她的口才是。"李猛皱眉。 "这就说明了林婉芬的重要性,她是连接晨光和蜥蜴的一颗螺丝,对于蜥蜴组织来说,是真正的自己人,内部人。自己人是不好乱杀的。"王星火说。 正说话间,杜丽推开门,叫道:"星火,老枪,范组让你们赶紧过来,有新情况了。" 第63页 1964年10月18日 09:39 台州 一座破土地庙。破门、破桌、破椅、破神像,鬼气森森。林婉芬心有余悸地坐下,忐忑地盯着面前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这样一座废庙,加上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怪异男人,让她觉得很没有安全感。但很快,她就克服了自己的恐惧,变得跟平时一样冷静、机灵。 "谢谢你救我出来,你是蜥蜴派来的?"她问。 "蜥蜴还没有指派我的资格,我听最上面的。""铁猴子"冷笑道。 "你是总部的人?"林婉芬吃惊地看着他。 "铁猴子"不置可否,冷冷地说:"你已经暴露了,决不能让共党抓住,你不能再出现。" 林婉芬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颤声道:"怎么?你想灭我的口?" 这荒郊野外的,杀一个人比杀一条狗容易多了。要是"铁猴子"想杀她,十个林婉芬也逃不掉,林婉芬一下子跌到了冰凉的谷底。 "你很聪明,太聪明了,都没等我把话讲完呢,就全明白了,就着急了,不愧是蜥蜴的妹子。""铁猴子"露出嘲谑的笑,"可是你猜错了,既然我救你出来,就不会杀你。你知道组织的规矩,只有落在共党手中的人,组织才会帮他成仁的。你还不是时候,况且你跟蜥蜴的关系不一般,我就是想杀你,也得请示上边。现在,我要送你去一个地方。" 林婉芬松了一口气:"你送我去哪里?我哥又没在这儿,外面到处都是警察,除了这个破地方,我能去哪里呢?" "铁猴子"从破神像后取出一个包袱扔给林婉芬,不以为然地说:"你以为共党的岗哨能难得倒我们吗?在老子眼里,那些只是吓唬小孩子的玩意儿,装模作样而已。这包里有最好的化装道具,好莱坞定制的,去换个面目,谁也认不出你。" 林婉芬哼了一声:"你不要太轻敌了,共党这几年大搞全民防特,不比以前。小心大船栽在阴沟里。"说完从地上捡起包袱,就躲入后堂去了。 出来的时候,林婉芬俨然变成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惊异于化装道具的巧妙。 第64页 1964年10月18日 09:51 台州 "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范哲盯着审讯椅上的"老太婆",严厉地讯问。十几分钟前,他从电话里得知在洪玲家里捕获了一条来历不明的"大鳄",却没想到押来的是一个装扮可笑的老男人。而这个男人张口闭口要见"最高长官",口气非常大。 "你又是什么官阶?"那男人直勾勾地看着范哲,反问道。 "轮不着你问!你现在面对的是人民民主专政,不是旧社会军阀。"范哲喝道。 老男人吃了一惊,气焰似乎被范哲压了下去,嘴角挂着似是而非的笑,沉默了。长期在阴暗的地道里像老鼠一样躲藏,让他的举止相貌都变得有些怪异。但毕竟是老油条了,就摆出一副老油条的样子,牛皮糖似的,没处着力,让人发黏。在一旁的赵大勇不耐烦了,差点儿冲上去狠狠抽他嘴巴,却被范哲阻止了。 因为范哲知道,突破口不在此人,而是在隔壁房间审问的洪玲身上。果然,不一会儿,杜丽就进来了,把一张记录纸交给他,低声说:"洪玲交代了。"范哲认真看了一遍,心里就有了底。 果然是大人物,无意间吊上来的一只大乌龟。 "吴浩天!"范哲猛不防叫出了老男人的名字。吴浩天全身一震,已经多少年没听到别人叫他的名字了,一瞬间,像被响雷击中了似的,抬头张大嘴巴看着范哲。 这个老男人竟是原台州警备司令吴浩天,国民党少将。范哲听说过这个人,解放前夕,吴浩天跟着撤退的国民党军队逃到了大陈岛,后来又去了台湾。有情报显示,五十年代初,国民党曾任命他为"国防部二厅浙江游击纵队总司令",袭扰浙江沿海。但不久此人就销声匿迹,人间蒸发了。台湾和大陆都没有了消息,想不到竟躲在老情妇洪玲家的地窖里十几年。 当吴浩天得知范哲就是这里的"最高长官"时,才愿意交代自己逃亡的过程。原来,吴浩天跟着国民党败军撤到台湾后,一直念念不忘情妇洪玲,回又回不去,带又带不走。无计可施之时,就自告奋勇充当"救国"的先锋,多次率队袭扰沿海,但此时他内心对国民党政权早已绝望,对又心存疑忌,不敢投诚,唯一牵挂的人就是洪玲。于是趁一次特务登陆行动之时,故意把小组暴露给边防民兵,然后向下属诡称要下海求援,借着熟悉当地路径,只身偷偷摸回情妇洪玲家里,筑了地道暗房,一直藏匿在情妇家中。为了掩人耳目,又男扮女装,装成老妇。 十几年如一日,洪玲竟对这个落魄"总司令"不离不弃,这两人也算是对"苦命鸳鸯"了,连范哲也暗暗感叹。他亲自给吴浩天倒了杯水,点了支烟,耐心地讲解人民政府关于特务自首投诚的处理政策。 吴浩天终于被说服了,表示愿意配合审讯。 虽然吴浩天跟蜥蜴组织无关,但因为地位特殊,倒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特别是关于解放前台州的潜伏特务情况,对范哲来说尤为宝贵。据吴交代,台州的大陈岛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国民党残部的主要据点,也是""的前哨。"大公子"蒋经国频繁出入该岛,因此,国民党保密局特别重视台州的特务潜伏工作,曾经在台州布下过三大潜伏特务网,分为三个层次。任务不同,人员不同,各成体系,都是局长毛人凤和时任行动处长的叶翔之亲自部署的。但毛人凤没料到,第一层网"台风",在五十年代初期即被我公安部门完全摧毁,剩下两个,就不敢妄动,进入"冬眠"状态。对于另两张特务网,吴浩天也只是听说,不知详情了。 范哲当然知道,这两张网就是"晨光"和"蜥蜴",在103没到台州之前,"晨光"已经进入了公安部的视野,现在"晨光"也基本破获,只剩下核心组织"蜥蜴"了。 吴浩天还提到了一个传闻,据说在三大特务网中,有一个台州籍的特殊人物,成功潜伏在大陆一个特殊的部门里。但这个人是谁,在什么部门,特务高层内部都讳莫如深,后来干脆当成不实的消息,没人提起了。 范哲心里一颤,这个传闻绝非空穴来风,就是风也有影子的,这个特殊人物极可能就是"蜥蜴"本人。如果他真的潜伏在我方内部,万一又是要害部门,那么事情就变得凶险万分。暗中之暗,特务中的特务,是最致命的。 情报紧急,必须立刻向上级汇报。 范哲快步走出审讯室,一边指示杜丽:"立即联络总部,直接转局长办公室。" 第65页 1964年10月18日 09:58 台州 找到赵刚勇了,可惜他不能开口说话,还没死,跟死差不多,活死人,处在深度昏迷状态,从一处断崖上摔下来的。 是被人推下来的,还是夜黑路迷,自己摔下去的?不好确定。经过昨晚那阵暴雨的冲刷,山泥混浊,什么都被清洗了,找不着可靠的证据。 杨林让民兵把赵刚勇抬到山下的古灵镇卫生院急救,医生检查后说,恐怕希望渺茫,救活了,也大半是个植物人。 杨林只能让他们尽全力救治,不行就赶紧送到上级医院。这个赵刚勇肯定知道一些秘密,人还活着,不管怎么样,这条难得的线索不能就此断掉。 卢强也赶来了,站在门外等着,见到杨林,就问:"杨副指挥,赵刚勇没事吧?" 杨林看了他一眼,说:"正在抢救呢,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他一定就是杀害高满的凶手。"卢强说。 "你怎么这么肯定?" "黄定明的证词,还有赵刚勇平时一贯的表现。这个人性格暴躁,刚刚担任运输队长,因为一件小事情又跟高满发生矛盾,前几天才吵了一架,差点动手打人了。这件事,全厂的人都知道,最后还是我处理的。"卢强解释。 "你的意思是,赵刚勇是报复杀人?" "极有可能。" 杨林点点头:"你提供的情况很有价值,我们会综合考虑。卢厂长,你现在赶紧回厂子去,做好维稳工作,另外要密切注意有无可疑的新情况。" "好,我这就回去。"卢强答应着,就走了。 杨林看着卢强远去的身影,心中犯起隐隐的疑窦,高满之死难道仅仅是巧合,赵刚勇是因私愤杀人?跟"魂字方案"并无关系?从现场勘察看,凶手应该不止一人。赵刚勇是其中一个,还是被人栽赃陷害?厂长卢强好像很在乎案件的进展,是不是心中有鬼,故意把警方的视线引向歧途? 杨林想了一会儿,叫来随行的侦察员小王,暗暗叮嘱一番,让他秘密去调查一下卢强的政治背景和过往经历,看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又让民兵小队负责保护赵刚勇,以免被人谋杀灭口。 第66页 2009年2月19日 10:03 台州 姜仙林的家在小相村西南角,靠近枇杷山。 枇杷果是我家乡的特产,每年五月,城区边上的几座丘陵满山遍野黄澄澄的,似乎凝固了阳光,到处飘浮着浓郁的金色果香。台州枇杷以小相村出产的最出名,个大,多汁,蜜甜,近年来还远销海外,因此这儿的果农大部分发家致了富。发家致富后就盖房,别墅式的小洋房,一幢连着一幢。村里只有少数几个老人还住在那种老式的江南木屋里,大多在靠山的角落里,破败不堪,零零落落,显得很不和谐。 姜仙林就是其中一个老人。不是他没房子住,他有一儿一女,都盖了新房,让他搬过去,可老人就是不肯,说住不惯那种的水泥房,不如老房子亲切自在。俩孩子没办法,就由着他了。 这是我第三次来到他家。第一次是写作陈安宝传记时歪打正着的采访;第二次是前天和林美一起调查关于"米兰"的事,结果什么都没问到;这次心里有了底,因为我们从他孙女姜茵茵那儿了解到,老人在刻意隐瞒那段往事,于是抱着一种"三顾茅庐"的心情,再次登门拜访。 老人孤独地坐在门口的小椅上,虽是早春,天不热,却捏着把破蒲扇,不时赶赶身边的小飞虫。远远见我们来了,提着椅子就往屋里走。 "姜老伯,您等一会儿。"我跑上前。 "你们又来做什么?我这儿没啥好说的了。"姜仙林摆摆手,说罢,就要关门。 "您是蜥蜴行动的组织成员吧?"我见他执意把我们拒之门外,决了姜茵茵透露给我们的信息。 但姜仙林不吃这一套,破门啪的一声关实了,我们吃了个实实的闭门羹。前天来时,我只介绍说林美是从台湾来的记者,并没有说到具体的原因。老人大概有着某种戒备心理,所以一看到我们就躲进了门。 "姜伯伯,我爷爷也是蜥蜴组织的,他说跟您是战友,这次就是他托我来大陆寻找米兰的,拜托您帮帮忙啦。"林美急了,只好乱编一通。 门里沉默了,但我知道他没有走开,我似乎可以透过门板看到老人脸上复杂的表情。我和林美递了一下眼色,事情有转机了。 "爷爷特地让我找您的。姜伯伯,您是唯一可以帮到他的人了。他……他已经病入膏肓了。"林美再接再厉,继续攻关,半真半假,假里带真,说到她爷爷的病情时,真的呜咽了。 "你爷爷叫什么名字?"门里终于传出老人的声音。 "林国文。" "没听过,不认识。" "红袖戏剧社,您总知道吧?他是林家大少爷。"林美急道。 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哐啷一声,门拉开一条尺把宽的缝,老人站在门缝后,用狐疑的眼光上下仔细打量着林美。 "你跟你爷爷长得一点都不像。"老人摇头说。 林美尴尬地解释:"我爸爸是爷爷到台湾后收养的义子,所以……" 这个情况我也是第一次听她说,不由惊讶地看向她,林美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他竟然还活着。"姜仙林终于相信了林美的话,叹气道,似乎有着无限感慨。我猜不出这句话后的潜台词,是褒,是贬?就像几个月后,我在见到范哲时,他也说了类似的话,同样猜不透,摸不清。 不管怎么样,门打开了,我们得以再一次跟老人面对面。每一次这样的面谈,我都有一种幻觉,仿佛面对一本泛黄的史书,轻轻地、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打开易碎的书页。这些隐秘的故事,正史里绝不可能记载,但确确实实发生过。在奔腾的历史长河中,尽管它可能像浪花尖上的泡沫般微小,但谁也不能抹杀它存在的事实和价值。 "唉,都过去半百年岁了,还有什么结化不开的?年轻人,你们要了解什么?"姜仙林弯着腰,坐在旧八仙桌边的板凳上,为自己倒了半小碗糟烧酒,喝了一口,混浊的眼睛看向我们。 "我想知道,米兰跟蜥蜴行动有关系吗?"我找了一个可以直接切入的话题。这样,不管两者是不是有关系,肯定或是否定,都比较容易让对方打开话匣子。 "蜥蜴行动……"老人闭上眼睛沉思,下巴微微颤抖,陷入久远的回忆中。 第67页 1964年10月18日 10:01 台北 叶枫其实已经猜出了王孟甫所谓"惊天动地的事"是指哪件事。这件事是他心中难以弥合的伤痛,撕心裂肺,却只能默默忍受。 这无疑是一场灾难。十几年了,叶枫怎么也想不通,台湾地下党组织为什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分崩离析,没有一点精神准备,也无法采取有效的措施来制止这场裂变和屠杀。因为台湾省工委书记蔡孝乾的突然叛变,四百多名同志惨死在敌人的枪口下,硕果仅存的,只有少数独立于台湾省工委之外开展工作的特派潜伏人员。 往事不堪回首,但又必须回首,而且要睁大了眼睛看,看出名堂。 叶枫走进国防部机密档案局。经过几次重组更迭,原保密局的不少老档案都集中转到这里存放,要想从"蔡孝乾案"里找出那个"特殊人物"的线索,唯一可行的,只有从保密局老档案着手。因为是周末,局里只有几个轮班人员值守,档案查阅室的陈义认得叶枫,主动和他打招呼。 "叶处长,您又来查资料了?" 叶枫报以亲切的笑:"是啊,有起案子,要查阅一个老档案。麻烦陈老弟调一下。"叶枫在调阅申请表填上档案的名称,递给陈义。 陈义接过看,取出目录表查对,最后摇摇头说:"叶处长,对不起,这是a级保密档案,您不能查阅。需要军情局叶翔之局长的亲笔批示。" 叶枫装作不知情的样子,皱眉说:"哎呀,这可不好办了,情况紧急,今天又碰上周末,叶局长可能外出休闲去了,可怎么办呢?" 陈义却不为所动,摇头说:"那就没办法了,您也知道我们这儿的制度,弄不好,我这工作没了不要紧,丢了脑袋事情就大了。" 叶枫虎下脸:"你看我像共匪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叶处长不要误会。我们这些小职官,做点活不容易,照章办事而已,请您见谅。如果见到叶翔之局长的手批,我立马把这档案给您老捧出来。"陈义陪着笑脸说。 叶枫无法,也只有怀柔他:"陈义老弟,我当然知道你的苦处,你的做法是对的,规矩面前谁也不能违反,否则泄了密,你我都担当不起哪。我们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共谍就是孙悟空,也找不着缝儿钻进来啊。" 陈义满脸堆笑:"您理解我就好,理解就好。" 叶枫从陈义手中拿回档案调阅表,说:"好吧,我这就去找局长批示。" 其实叶枫哪里去找叶翔之,找他批示,还不是自己送上门去,摆明了说自己是?他开着车在台北转了一圈,找了个僻静地方停下,取出钢笔和档案调阅表,在调阅意见栏上一挥而就,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叶翔之。 为了练好练像这个签名,叶枫可是花了极大的力气。有一段时间,晚上做梦也梦见这几个字,龙蛇一样扭动。 叶枫反复看着"作品",觉得比较满意。但不管字有多像,这件事本身就像赌博,拿命做赌注的。万一档案局跟叶翔之一通气,就像摊了牌,一清二楚,就是有十张嘴,也别想辩解了。因此,这种伪造签名的办法,能不用就不用。叶枫这么多年的地下工作,也仅用过两次。每次的感觉都像走钢丝,甚至过了好几个月都不踏实。 四十五分钟后,叶枫又回到了档案局,把有叶翔之"签名"的调阅表递给陈义,一边用手绢沾着额上细微的汗珠,说:"还好,赶在局长出门前签上了。" "叶处长真是好效率啊。"陈义接着调阅表,背过身去,对比留在档案局的签名对照存档。叶枫紧紧盯着他,盘算着如果有异变,该作如何回应。陈义做得非常小心,翻来覆去核对了好几遍,虽然只是短时间,但叶枫却感觉非常漫长。 "叶处长,请到查阅室稍候,我去取档案。"陈义终于合上签名册,回身对叶枫说。 "就辛苦老弟了。"叶枫松了一口气。 "好说。"陈义消失在黑幽幽的档案库里。 第68页 1964年10月18日 10:13 台州 好莱坞的化装术真是出神入化,玄妙无比,不但用在大银幕上供全世界人民观赏,还用在了特务工作这个最没有观众的领域。那些秘密的,不张扬的,不得不改头换面的情境,化装术就有了极大的用武之地。五十年代后期,美国cia的一个技术部门对化装术进行了实用化改进,又大方地提供给了台湾特务机关。 林婉芬现在是个老太太,弱不禁风,颤颤巍巍,身为演员的她演起来轻车熟路,惟妙惟肖。"铁猴子"也扮成个农村老汉,这么一双老人走在路上,只有眼睛有毛病的人才认为他们是特务。 一路上过关越卡,无惊无险,很快,"铁猴子"就带她到了城南的一座老房子前。是座明清留下的三台九明堂的大院落,独门独院,原是乾隆时期台州有名的进士李晚老宅。民国时,李晚家道中落,子孙都散了,解放时就成了空宅。后来陆续搬入几个"公家"主人,但时间不长,陆续又搬走了,现在,只由一个老妇人看守。这里来往的人少,门可罗雀,冷冷清清的,静得可怕,大白天里看起来也像间鬼屋。 "铁猴子"领着林婉芬走到大门前,有节奏地敲几声门上的狮子鼻铜环,不一会儿,大门吱呀开了,探出一个老妇的头。 "大嫂子,我们来看你了。""铁猴子"说。 那老妇见前后没人,就把他们让了进去,咔的一声关上了门。 穿过两道台门,到了内堂,已经有两个人在阶下等着了。 "婉芬同志,你受惊了。"为首的那人迎上来紧紧握住林婉芬的手。是个中年人,中分头,略胖的国字脸,虽然穿着草绿色的旧军装,上衣口袋还插着两支钢笔,看上去却有点农民式的敦厚老实。 林婉芬认得他,国民党军情局台州特别行动站的管站长,也是蜥蜴组织的核心成员之一。林婉芬松了一口气,见到他,就代表找到了组织。 "管站长,米兰来了吗?"在互相问候后,林婉芬问。她最关心的就是"米兰",只有"米兰"能带来确切的"蜥蜴"的消息。 "米兰马上就到了。在她来之前,我们有一项至关重要的事情要商量。"管站长把他们带入内室。 开了个小会,不笑的时候,管站长脸色就阴郁下来,显得不那么敦厚老实了。 "行动马上就要开始了,蜥蜴要我们做好一切准备,等m的具体路线行程一传过来,就立即布置任务,所有成员都要密切配合,成败在此一举,可不能有一点误差啊。"管站长严肃地说。 其实有点破釜沉舟,易水寒的味道了。除了"铁猴子"不以为然外,其他人心中都沉重得如同青石板搁在胸口。谁都知道,不管这次任务成功还是失败,他们都不可能在大陆继续待下去了。成功了,怎样从大陆全身而退是个问题;失败了,谁都活不了命,就算活着,也不好向党国交待。这次行动,就像"蜥蜴"之前说的,要抱着必死的决心,去争取最后的荣光。 "你们知道吗,为什么晨光组织那么快就垮掉?是103厉害,还是台州公安精明?都不是。是因为我们的组织里有内鬼。其实从陈瓯开始,晨光就被华东局盯上了。为了彻底切断共党的线索,防止关键情报泄露,我们忍痛牺牲了一些同志。这笔账都要算到这个内鬼身上。外魔易降,内鬼难防啊!会坏大事的,这是我们这次行动的最大阻碍,蜥蜴指示,必须尽快清除。"管站长环顾众人。 "抓住他,千刀万剐!"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握拳捶了一下桌子。 "小宋,年轻人不要那么激动。"管站长白了他一眼。 "有什么线索吗?"林婉芬平静地问。 管站长摇摇头:"我们只知道,他的代号叫山鬼。当然,我最不希望是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人。" 实际上,他也不相信"山鬼"是这个房间里的某一个。首先他确定自己就不是,老妇人是他的老娘,当然要第一个排除的。林婉芬是"蜥蜴"的妹子,在"蜥蜴"看来,比他还可靠。三套马车的"铁猴子"就更无从谈起,唯一可疑的就是小宋,但小宋是他的亲信,手把手培养起来的。管站长对他观察了许久,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所以这次小会,他的目的倒不是要大家撇清关系,因为都没什么好撇清的,只需要各抒己见,集思广益,提供可疑线索。 五个人排了其他成员的名单,一个个议过去、论过来,最后还是一无所获,谁都不像,但谁都有可能。 这就麻烦大了。 这种事,非"蜥蜴"亲自来不可。 第69页 1964年10月18日 10:19 台州 "张科长!"陈思梦魇似的坐了起来,刚才他又重新经历了一次大爆炸,看见张立拉着他,把他往外面推。 陈思睁开迷蒙的眼睛,头痛欲裂。 我这是在哪儿? "你终于醒了,知道吗,你已经昏迷了七个小时。"眼前出现了一个医生,给他检查身体状况,并无大碍。 "谢谢。"陈思朝医生点点头,环顾四周。 "这里是地区总医院,你放心,绝对安全。公安处还派了专人值守,他们在等你醒来。"医生收了器具,微笑着说。 "我没事,请他们赶紧进来吧,我有重要的事情向公安处报告。"陈思拉开被子,下床,却又一阵眩晕,坐了回去。 不一会儿,就进来两个民警。 "陈思同志,你醒了!我们许处长非常担心你。"民警见到陈思,高兴地上前握手。 "谢谢许处长的关心,快告诉他,我知道特务电台的具体位置了。"陈思激动地说。 都说梦是激发灵感的源泉,在昏睡状态下,陈思做了不少梦,稀奇古怪的梦。梦见还在无线电测向车上,车子在颠簸中驶向一条阴暗的小道,张立跟他说了一个秘密,如何在现有条件下确定电台方位。数据在变更,仪表在晃动,隐形的电波似乎有了形状、有了颜色,一圈一圈的,环环相扣,涟漪似的,五彩缤纷,但中心点只有一个——就在那儿!张立指着前方对他说…… 刚才医生检查他的时候,陈思回忆起这个梦,就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为什么自己没有想到这种方法呢?交叉测向,直线相交,由面到点。 就在那儿!其实他们已经很接近那个点了,快去!快去! 第70页 1964年10月18日 10:23 台州 范哲刚刚跟局长通过电话,局长的态度却让人捉摸不透,只说待查,并让他做好该做的事,最要紧的是在当地保护好m首长。局长的反应就像叫人踏在了棉花垛上,使不上力。按理说,这么重要的线索,局长是不会不引起重视的,现在非但不重视,连起码的关注都没有。这不正常,绝对不正常。是有意为之?还是另有隐情?问题出在哪儿呢?范哲百思不得其解。 "范组,总部来电。"杜丽把一张电文交到范哲的手上。 总部的电文更加深了范哲的困惑,电文是这样的:"中央特别指示,沿途各公安部门及地方军队情报侦察机关需加紧采取反特措施,务必保证m同志出行安全。" 电文里并没有给103的直接指示,似乎是例行通知。但范哲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感,似乎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先遣警卫队什么时候到?"范哲问杜丽。 "下午1点30分左右。" 范哲看了看表,尚有三个小时。虽然现在基本侦破了晨光组织,"蜥蜴"与核心杀手"三套马车"也已若隐若现,但离真正排除暗杀威胁,确保m首长安全还有很大距离。 "灵潭水库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杨科长正在全力侦察昨晚的水库浮尸案,他推测这起案件与特务活动有关。" 范哲点点头:"这说明魂字方案不太可能是敌人放的烟幕弹,它是真实存在的。如果特务不改变计划的话,魂字方案将在今晚启动。虽然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敌人的真实目的,但这极可能跟暗杀阴谋息息相关,互为照应,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尽全力侦破。" 话音刚落,许则安从门外急匆匆走了进来,额上渗出点点汗珠,显然是急步跑上来的。 "有什么情况,老许?"范哲一看到许则安的神情,就知道又有什么新消息了。 "有两个消息,好坏各半。"许则安说,"好事是,陈思醒了,敌台的精确位置找到了,正准备派人去搜查。" "很好,捣毁敌人电台,就等于掐住了蜥蜴的喉咙,让他发不出声,吸不进气,对敌特的行动非常不利。立即叫星火带队去查。" 事不宜迟,王星火得到指令后,带着赵大勇和特侦组就去了。 "你说,坏消息是什么?"安排下去后,范哲问许则安。 许则安走到桌上,摊开一张台州地图,指着西部括苍山的一点,说:"据地方驻军雷达观察哨报告,将近凌晨四点,发现一架美帝侦察机进入我领空,可能在括苍山区空降特务。该机在返回途中,驻地空军曾拦截追击,确认此架侦察机来自日本冲绳美军基地。我民兵随后在黄矛公社附近的深山里找到特务登陆痕迹,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搜到特务人员。" "美帝绕开蒋匪空投特务是什么意思?"范哲皱起眉头,若有所思。新中国成立以来,美国中央情报局不时派遣直属特务空降大陆刺探情报,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但华东一带的空运特务飞机大多从台湾基地起飞,这次却改由日本冲绳起飞,似乎为了遮人耳目。当然不是遮大陆的耳目,是遮台湾国民党的耳目。 美国与台湾国民党政府貌合神离的微妙关系,在越战前夕已初露端倪了。越战初期,蒋介石曾主动向美国提出愿意派遣国民党军队助南越和美国一臂之力,但被美国拒绝了,只是把台湾作为后勤基地,令蒋颇受挫折。而美国表面上支持台湾,实际上却处处限制其反攻大陆的能力,更令踌躇满志的蒋介石无可奈何,暗地骂娘。 "我想可能跟蜥蜴行动有关,中情局会不会助他们一臂之力?这样一来,事情更复杂了。"许则安忧虑地说。 范哲摇摇头:"不会,美国最多是坐山观虎斗,派个观察员而已。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美帝的态度,先来假设一下,万一蜥蜴得手,我是说万一,将会有什么后果?" "战争可能会提前爆发。" "对,这是蒋介石希望看到的结果,却绝不是美帝的所愿。东京湾事件后,美帝对越南蠢蠢欲动,不断往南越增兵,越南战争一触即发。要想打赢这场战争,离不开台湾这艘不沉的超级航空母舰,万一台海此时陷入危机,你想想,驻东南亚的美军自顾不暇,上下受敌,分身乏术,台湾成了一块烫手山芋,美帝国主义是不是比我们还头大、还麻烦了。" 许则安点头表示同意。 "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为一个不合适的政权充当打手,美帝头子约翰逊可没那么傻,美国只是在利用台湾而已。所以,中情局派特务监控蜥蜴行动,我敢说绝不会助它一臂之力,反而可能在适当的时候破坏蜥蜴行动。" "这么说来,他是来助我们一臂之力的喽。"许则安揶揄说。 "只是暂时站在了一起。他们资本主义的信条,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我们可以利用它,等破获了蜥蜴后,再来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范哲说,"不过,我们要尽快把空降的美帝特务锁定到监视中,既不能打草惊蛇,又不能让他跑了,更不能让他惹出新的麻烦。" "好,我去安排。"许则安走出房间。 离"蜥蜴"核心最近的林婉芬这条线尚在追查之中,现在最令人振奋的消息,就是确定了蜥蜴组织的潜伏电台,行动小组已经出发,但结果如何,尚难预料。 范哲走到窗口,外面阴云密布,天空如同灌了铅水,黑黑郁郁的,低低的沉云在秋风中波浪似的移动。不知怎的,他的心底里突来涌上一种不祥之兆,不禁打了个寒战。 第71页 1964年10月18日 10:38 台州 林子善还没进入台州城区的时候,就敏锐地嗅到城里的气氛有点紧张。外行人看不出有太多的异常,人们该说啥的还说啥,该干啥的还干啥,但在他这个"内行人"看起来,的安全工作却做得十分到位,明的警哨,暗的便衣,有条不紊,互为照应,既不扰民,又织成了一张无形大网,就等着飞蛾自投罗网来了。 林子善这才发现,上司给他的这身伪装会惹来麻烦,它太引人注目了。扮成解放军曾是潜入特务屡试不爽的方法,因为普通老百姓对解放军感情深厚,十分信任,加上证件齐全,因此往往轻心轻信,有时还会主动提供重要的情报。 这次上司站得太远,站得远了哪看得清,看不清就以老经验行事,结果坏事了。解放军的"皮"骗骗普通老百姓还可以,那些明警暗探的眼睛可是亮得很。一个外乡人,还穿一身崭新的军服,晃晃眼就看到了,这么个可疑之人,就是瞎子也要多摸上一摸。 警探不是瞎子,林子善也不是傻子,他在城郊转悠了一小圈,准备先了解一下情况。于是找到户人家,见屋里有一个老汉,就上去要碗水喝。 "城里出了什么事?好像弄得挺紧张的。"林子善喝了一口老汉递过来的水,问。 "解放军同志,你是刚从外地来的吧?" "是啊,我这几天休假,来台州看望一个老战友。" "听说昨晚城里发生了几起谋杀案,公安派出所正在查呢。" "哦,难怪。是什么人被杀了?"林子善一副好奇的样子。 那老汉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是什么人不知道,据说跟台湾特务有关,公社里已经发下通知,让我们这几天提高警惕,严防特务。"说罢,又自知言多,上下打量着林子善,惊恐地说,"你,你该不会是特务吧?" 林子善笑了,取出军官证给村民看,说:"你看我像特务吗?" 老汉左看右看,又对照军官证上的照片,最后摇摇头:"不像,不像。"把证还给林子善,"同志,你还是早点进城吧!" 林子善收回证件,道了声谢。 出来转到村后,看见一个院子里的竹竿上晒着一套旧中山装,左右无人,便翻进矮墙,偷出来换了,把军服连同行李埋在附近的林子里。 林子善进城了,气定神闲,若无其事,手脚也空着,像个当地人赶集似的。果然没人拦、没人问,**,一直走到了麻芝街附近的大操场。 应付这种情况,林子善可算是轻车熟路了。十年前,初出茅庐的他曾孤身一人前往缅甸,穿越缅甸政府军的层层关卡,深入虎穴,在金三角地区找到国民党残军中的美国顾问团,传达美国希望这些军队脱蒋独立的秘密意图。后来蒋介石屡次下令国民党残部撤台,很多旧属口上答应,脚下却丝毫未动,与美国顾问团的从中作梗很有关系。对美国来说,林子善可算立了一大功,从此一跃成为中情局的华裔特务骨干之一。 少说话,多观察,找退路,是林子善潜行的三宝。少说话是为了避免让人听出是外乡人而生疑,祸从口出,言多必失;多观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放走任何一个可疑细节;找退路,更是活命的保证。在没上飞机以前,他就把台州地图烂记于心了,街道巷陌,河流桥梁,比当地人还熟悉,闭上眼睛都能走了。到了实地,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每经过一个街口,前后左右,早已把逃跑的后路想好了,而且能巧妙地绕开他认为危险的地方。多走几步路,总比被人盘问好。 一边走,一边看,一边竖起耳朵听,果然听到一条线索,有人议论大操场发生了命案,有个年轻姑娘被人杀死了,于是就逛去大操场。 快到大操场时,路上急驶过几辆警车,似乎赶着执行某项紧急任务,林子善早早让到一边。看来,蜥蜴行动已经展开,大陆公安也正在紧张应对,一场好戏马上就要开演了。林子善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 大操场上聚集着一些青年人,不是赶杀人案的热闹,都在四周的墙上刷标语贴大字报呢。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知道今晚要在这里举行一个庆祝大陆原子弹成功试爆的群众集会。 林子善对群众集会没有兴趣,他现在急于要找到台湾蜥蜴组织的蛛丝马迹,只有找到"蜥蜴",才好监控,才好行动。 第72页 1964年10月18日 10:44 台州 同样的街道,同样的目的,相差只有八个小时,陈思却像经历了一个轮回。头还有点晕,视线还有点模糊,但他不在乎。他要为张立报仇,找出敌台,让英雄死而瞑目。张立一晚上救了他两次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性命。 疾驰的警车里,陈思紧盯着前方,思绪万千。 十分钟后,终于接近了昨晚的爆炸地点。为了避免群众恐慌,对昨晚的案件做了一定的保密处理,对外宣称只是一辆运油小车发生了自爆。测向车的残骸已被连夜清理,但地面上仍留下一个黑黑的炸坑,令人触目惊心。 "电台极可能就隐藏在前面这幢楼里。"陈思指着右前方一幢三层高的木质古建筑,对身旁的王星火说。 这幢楼原本也是属于进士李晚的家族,李晚做到了吏部侍郎,告老还乡后,在此地盖了一座藏书楼,取名风生阁,寓"风生水起"之意,把毕生藏书尽驻其中。不料民国时家道衰落,子孙不济,竟把楼中藏书尽数廉价贩卖,到了解放后,风生阁连一张纸片也没剩下了。现在,风生阁由文物管委会托管,没有对外开放,等于是一座死楼。 停车勘察了一会儿,风生阁果然像死了似的,毫无动静。 "一组从前门入,二组从后门入,交替搜剿,警戒组就位。"王星火命令各小组组长。 "行动!"王星火拉上枪栓,率先跳下车。 陈思也想跟着下车,却被王星火一把按了回去。 "你待在车上,不许乱动。"王星火严肃地说。陈思很想跟去亲手抓特务,但只能看着特侦组员们一个个持枪从眼前跑过去,向风生阁包抄过去。 前后门几乎同时被撞开,特侦组迅雷般鱼贯冲入风生阁,打破了风生阁的寂静。楼里很幽暗,日光从木格窗透进来,在地板上形成点点光斑。 逐层搜索,逐间清查,楼上楼下,连鬼影子都没有。 是陈思的判断错了?还是敌特已经跑了?王星火皱起眉头,只要特务在这儿活动过,肯定会留下痕迹。而刚才的搜查很可能会破坏这些痕迹。他立即命令特侦小组停止粗放式搜索,改为精细清查,一直查到了阁楼上。 "有了,找到特务电台了。"其中一个队员兴奋地喊,在他前面不远的台子上,果然摆着被旧报纸遮盖着的电台设备。 "别动!大家都站在原地别动!"在幽暗的阁楼里,赵大勇的"猫眼"发挥了作用,他一把拉住那个队员,大喝道。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不敢移动半分。王星火顺着赵大勇的示意看去,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差点落入了"蜥蜴"的圈套。 在这个队员脚前十厘米处,横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线。这是条致命的细线,千钧一发的细线,因为另一头连着威力巨大的炸弹,只要他再往前一步,就会触发大爆炸。随着勘察的深入,王星火吃惊地发现,原来风生阁被布满了连环炸弹,这些炸弹都巧妙地隐藏在这幢建筑物的关键承重处。敌人在这里设了个可怕又阴险的陷阱,他们不在一楼安放炸药引线,而是把它放在了最高的阁楼上,目的就是引诱特侦组到了最高层才触发引线,让他们无路可逃,无处可退,一网打尽,人楼俱毁,造成全组覆没的大惨剧。 "退出去,全部退出去。"王星火命令特侦组小心按原路退出风生阁。阁楼上只剩下他和赵大勇两人。 两人对望了一眼,心领神会,密切配合,迅速开始拆弹。这种默契在103的成员间不知有过几次了,根本不需要过多的言语。经过十多分钟的紧张工作,终于把关键的引信都剪断了,古楼保住了。两人松了一口气,擦擦满是汗水的额头,相视而笑。 "他娘的,这蜥蜴太阴险了,老子差点栽在他手上。"缓过气来的赵大勇不禁骂娘。 桌上的收发报机被敌特在撤退时损毁了,另查获高增益定向反测天线一副。这次行动虽然没有抓到特务,但起码捣毁了蜥蜴组织的秘密电台,两个潜伏电台在一天之内先后被侦破,对后续工作十分有利。 在清理过程中,王星火一直沉默不语,"蜥蜴"对危险的敏锐嗅觉、做事的有条不紊与冷静阴狠的个性让他感到莫大的压力。他们会以怎样的手段对付m首长?103的以攻代守能成功吗? 时间不等人,不管对103还是对"蜥蜴"来说,都在倒计时,一切也似乎都在变化中,充满了未知数。这盘纠缠的棋局开始越下越酣,渐入佳境,双方都认为自己能操控局势,可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第73页 1964年10月18日 10:56 台州 他才十三四岁,笔直地站在院子里,敦实的身材,两只眼睛炯炯发亮,有着跟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冷静。在他的身旁,蹲着一只双目发光的大黄狗。 "瞧,我们的小英雄回来了!"管站长跨出高高的门槛,拉着男孩的手向人介绍,"人小本领大,天生之才。恐怕这会儿,103的骨干们在风生阁都飞上天了。" 听完管站长的介绍,连"铁猴子"这样的老手也不禁伸出大拇指。天生之才,果然是天生之才,风生阁复杂隐蔽阴险的炸药机关都是男孩一个人设计安装的,而所有的知识都只来自于管站长送给他的一本爆破入门书。风生阁潜伏电台的收发报工作也都是他在操作,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一个人派两个人的用场,不是天生的特务之才是什么? "铁猴子"说,这小子如果让他带回台湾,好好**一番,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大有收其为徒之意。 管站长没有说出男孩的名字,只说了他的代号:"老雕",一个和男孩年纪、经历极不相称的代号,光听名字,两者之间不会让人产生任何联想。这也是情报系统里惯用的手法,最常见的就是男女混淆,男的可能取个代号叫"玫瑰",女的可能叫"大汉",形象落差越大越好,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目的都是为了迷惑敌方。 "站长,凌晨最后一次收到电文,蜥蜴已经起程,亲临一线指挥行动。"老雕汇报说。 "好!你先去休息吧,再过一个小时,刺刀行动就要正式启动,你的任务可重了。"管站长拍了拍老雕的肩膀。 大家都知道,其实蜥蜴行动所有的工作,杀人灭口也好,暗算103也好,都是围绕"刺刀密令"来的。现在眼看着计划一步一步实现,关键时刻一点一点到来,怎能不让人激动,不让人摩拳擦掌呢? 看着"老雕"带着黄狗跑入内房,林婉芬似乎有点狐疑:"站长,你什么时候弄了这个小鬼来呢?" 蜥蜴组织在"冬眠"期间,大部分成员都不知身份,互不往来,只有管站长在做秘密协调组织工作,管站长公开的身份是街道管委会的宣传委员,做起这些暗事来,有便利,甚至比"晨光"的单线联系还保密、还保险。所以,就算是林婉芬,对组织内部成员也是一知半解。 管站长等"老雕"完全消失了身影,才跟林婉芬耳语:"你可不要小看他,这是蜥蜴亲手交办的,将来可能要派上大用场。"说完,神秘地笑了,背着手,晃荡着双腿走入屋里去。 "我哥?"林婉芬诧异地看着他,还没明白过来。 第74页 1964年10月18日 11:08 台北 叶枫戴着一幅老花眼镜,在字里行间搜索着,生怕漏掉一个细节。 真相往往隐藏在细节中。 提起蔡孝乾,叶枫就咬牙切齿的,恨不得一枪毙了他。十年前,他就曾多次向组织提出暗杀清理蔡孝乾的申请,但都被否决了,因为幸存的同志要比一个对国民党已失去利用价值的叛徒重要得多。 简要说说蔡孝乾这件事吧。这个蔡孝乾原是台湾彰化县人,到过瑞金,参加过长征,在八路军总部担任过要职,领导过敌后工作,算是个老资格的人了,经历和经验都极丰富。1946年,蔡孝乾回到台湾,任台湾工作委员会书记,开展地下工作。就这么个资历,经受了那么多年考验的老党员,在1950年年初被国民党逮捕后,特务们基本没在他身上费什么力气,他就叛变投敌了,连亲自审讯他的毛人凤都有点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还以为他说假话诓人。这家伙有什么说什么,像漏了底的桶,一泄千里,脸变得比台北的雨云还快。因为蔡孝乾的叛变,直接导致台湾地下党组织全面瓦解,员被捕者达数百人之多,牵连一千八百多人,多名潜伏在台湾国民党高层的地下党员被出卖牺牲,最有名的就是时任国民党国防部参谋次长的吴石。旧档案翻了再翻,就像刀子一样一记记戳在叶枫心头的伤疤上。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不止一次与仇人似的蔡孝乾见面,为了符合身份,有时候还要陪个笑脸。血的教训,让叶枫明白了他的工作远没有结束,甚至才刚刚开始,必须付出双倍的努力和坚忍。 据王孟甫所言,蜥蜴行动跟这一时期一件特殊的事,一个特殊的人有关。如果他猜得没错,这件特殊之事就是指蔡孝乾案,这个特殊之人当然不是蔡孝乾,因为此人到现在还潜伏在大陆,并被称为"蜥蜴"——善于潜伏的变色龙。但这个人应该是与这个案件有关的,一个双面"内鬼",潜伏在情报机构内部执行某种特殊指令的人。在档案中,叶枫发现有一个代号叫"地龙"的神秘人,是当年"基隆《光明报》案"的举报内线之一。《光明报》是"基隆市工委会"发行的地下刊物,被保密局查获后,逮捕数十人,后因陈泽民的供词,直接导致了蔡孝乾的被捕。而保密局档案里一直以代号来称呼这样一个重要的证人,不得不让人怀疑其中有更深层的原因。地龙,"蜥蜴","蜥蜴","地龙",真叫人浮想联翩啊! 蔡案发生后,有一些幸存的党员被火速召回大陆,"地龙",也就是后来的"蜥蜴",很可能就是利用这个机会潜返的,并接收解放前就布置的"冬眠"特务组织。 这样一来,范围就大大缩小了,只要查清当年哪些人返陆,并与《光明报》有过接触,"蜥蜴"必在其中无疑。 但这些名单,国民党国防部的档案库里是没有的,必须把这个情况告知大陆,让他们有所防范。 叶枫合上档案册,退还给陈义,做了交接的手续,出了档案局。还没走到汽车边,就看到两个军情局的便衣向他走来。 "叶处长,这么巧。周末还在档案局查资料哪?"他们不阴不阳地说。 叶枫清了清嗓子:"我做什么用不着跟你们汇报吧?" "不敢,不敢。叶局长想请您喝茶,找遍了全台北都找不到。这不,要我们都来找了。说来也巧,我们刚刚在这儿看到您的车,就等您的人了。" 叶枫心里咯噔一下:叶翔之已经派特务盯上他了,看来此次凶多吉少,不好收场。但不管怎么样,都得去应付一番。不然,只能更加令其生疑,不配合,等于承认了一切。 "好,他在哪里?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叶枫拉开车门。 "叶局长吩咐说,让我们务必接您去,车子有人会帮您开走的,请上这边。"那特务躬身做了个请姿。 叶枫无法,只好上了他们的车。 第75页 1964年10月18日 11:27 台州 台州是他的故乡,隔了这么多年再次踏上这片土地,让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少年时久远的记忆在脑海深处蠢蠢欲动,那是雾一般的回忆,极私人的,却隐隐约约跟案子相关。从一开始,范哲就觉得"蜥蜴"跟他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错综复杂,理不清,分不明。 "蜥蜴"到底是谁?"米兰"到底是谁?在蒲草山监狱,周国源被狙杀前说的那些只有他才懂的话,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这里面到底隐藏着何等玄机? 范哲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他闻得出危险的味道,浓烈、刺鼻,又极隐蔽、极缥缈,找不到散发的源头。这味道既让他亢奋,也使他迷茫。 杜丽进来,发现范哲脸色凝重,望着窗口出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范哲回头看向她:"什么事?" "范组,风生阁有消息了,特务电台已经查获,但是……" "但是什么?" "风生阁被特务安装了线控炸弹,星火……星火和大勇现在正在拆弹。"杜丽面现忧色。 "还是让他们先下一招棋了。"范哲苦笑,"星火是拆弹专家,加上大勇的配合,你放心吧,他怎么样出去,就怎么样回来,不会少一根毫毛的。"后一句明显是说给杜丽听的,杜丽的脸颊上顿时飞起一片淡淡的红霞。 话虽这样说,范哲毕竟还是放不下心,除了行动队员的生命,风生阁是当地宝贵的文物,必须慎重保护,于是带着103的其他几名组员急速赶往风生阁现场指挥。 风生阁周边已经拉起了警戒线,群众也疏散了,远远地围着看热闹。所在街道的干部正在协助公安警员维护秩序。范哲一下车,便看到王星火和赵大勇从楼上下来。 "情况怎么样了?"范哲问。 "炸弹已经拆除了,是几颗连环炸弹。从布线上来说,虽然设计巧妙,但不像资深的专业特务所为。"王星火重新思考后,得出新的结论。 "蜥蜴组织里并不见得每个人都经过正规专业训练,况且他们是潜伏多年的老特务了,技术可能都生疏了。"袁智强笑眯眯地说。 "技术生疏是有可能的,但并不见得人都老。"王星火说。 "哦?"范哲听出王星火有话,等他说下去。 "我们发现了可疑的脚印和手印,我们判断,藏在风生阁里的这个特务,不是女性,就是少年。"王星火说。 "少年?走,带我去看看。"范哲指向敞开的大门。 手印和脚印果然都留着,在阁楼黑暗的角落里,除了赵大勇的"猫眼"能发现,也许连特务自己都没料到还留下了这么一小段"尾巴"。 范哲蹲在地上,仔细对比了一下印迹,王星火说得没错,显然不是成年男性的,属于女性的概率也不大,因为手指并不像女性那样修长。 "蜥蜴"怎么会引诱一个孩子加入特务组织?范哲有些疑惑。就是在民国时期,像军统、中统这样鱼龙混杂的大型特务组织,也很少吸收不牢靠的未成年人参加。"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嘛。最合理的解释,这孩子是某个特务的骨肉,子承父业,顺理成章。但让自己的孩子从事这么危险的工作,做父母的心肠也忒毒了点吧。 "风生阁平时由谁管理?"范哲问。 "文物管委会,他们的主任项小军已经赶到了,古楼街道主任梁国民也来了,都在楼下等着呢。"陪同上来的公安处特侦副科长宋铁说。张立牺牲后,就由副科长宋铁代替他的职务。 "叫他们上来吧。" 项小军在街道梁主任的陪同下,战战兢兢就上来了,好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管理的地方竟成了特务的巢,不是错事是什么,那是极其严重的错误,闯大祸、犯大罪了,都不好交待了。弄不好,扣上特务反革命的帽子,还不知要坐几年的牢呢。 当然是有问必答。 问:平时这里谁在具体负责管理? 答:以前是管委会的职工秦轼在管,但他在三个月前生急病死掉了。这三个月,没人管、没人住。 问:就一直空着? 答:就一直空着,没人来过。 真糊涂啊。边上的人心里都骂。 问:风生阁谁还有钥匙? 答:我有一把,秦轼有一把,他死后就交回文物管委会了,所以现在我这儿有两把。对了,街道管委会有一把,在谁那儿我不知道。 "胡说八道,你的钥匙怎么会在我这里?"街道的梁主任一听项小军把这个臭球踢给了自己,不由大怒。 "听他说完。"范哲制止了他。 "文管会缺少人手,为了管理方便,古楼基本上委托街道管理。在梁主任还没调来之前,我确实把一把钥匙交给了街道管委会,是当时的老主任戴庶接收的,但后来戴主任交给谁,我真不知道。"项小军解释说。 "这个戴主任人在哪里呢?" "他是山东菏泽人,退休后就回老家了。"梁国民急切地想摆脱干系,脱口而出。 风生阁的钥匙不普通,是特制的,专配大锁,很特殊,所以,钥匙的下落无疑成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范哲跟宋铁说:"立即用加急电报联系菏泽公安局,请求协查。这条线索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在三个小时内找出接触过钥匙的人,向我汇报。" "是。"宋铁挺起了胸脯。 第76页 1964年10月18日 11:53 台州 在范哲上楼的时间里,李猛并没有闲着,长期负责警戒追踪的他敏锐地感到了异样的视线——在暗的某处,有人监视他们。 李猛一手按住腰间的手枪,机警地扫视四周,猎隼一般的眼神,从警戒线外的每个围观者脸上飞速掠过,几分钟内,他就要确定可疑之人。 围观者众多,表情各异,有恐慌的,有兴奋的,有疑惑的,有呆若木鸡的,有伸长脖子的,有四处打听的,有低声议论的。但李猛从警戒线的这头走到那头,并没有找到嫌疑人。 没有找到不代表没有,李猛从来相信自己的感觉。这家伙躲在哪儿呢? 不一会儿,他的目光落到了远处的一个背影上,那人穿一身褪了绿的旧军装,低着头,正急匆匆地离开。 是他! "站住!"李猛掏出手枪,大喝道,从人群中冲了出去。那人一见有人追过来,拔腿就跑。在一旁的袁智强也快速反应过来,跟着追了过去。 那时候,古楼街道并不像现在这样整齐划一,它位于麻芝街的南边,大部分建筑都是南方典型的两层青瓦木楼。四五座木楼组成了一个四合院式的院子,三四个院子又联成了一个大建筑群,前后相通,南北相对,中间隔着纵横交错的窄街小巷。解放后虽修建了两条马路,但也只容得两辆老吉普车进出。 捕猎者和猎物就在这座巨大的人工森林里穿梭追逃,由于是周末,街巷里人来人往,为了保证群众安全,给追捕工作带来了极大的难度。那特务似乎摸准了李猛他们投鼠忌器的心理,故意造成恐慌,弄得鸡飞狗跳,迷惑追捕者。 "他朝那边跑了!" "快追,他进了文星巷。" 特务可能没想到,目击群众虽然不敢阻拦执枪的他,却纷纷给随后追来的特侦人员指路,似乎在他背后安了无数只雪亮的眼睛。这些眼睛如影随形,逃不掉,甩不了,令人胆战心惊。 穿过几条街巷,他终于学乖了,人的力气总是有限的,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被逮到,于是钻入了相对冷清的地方。 李猛追到了文达书院附近,这里有个围着书院的双岔口,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一时间判断不了特务的踪迹。 "怎么办?"紧跟着赶到的袁智强问。 "你左我右,包抄书院,最好抓活的。"李猛提了提手枪。 "蜘蛛"紧靠在墙角,双手捏着手枪,气喘吁吁,汗水淋漓,那身旧军装都湿透了。 太倒霉了!半小时前,他接到管站长的命令,让其在风生阁秘密监控103举动。这任务并不复杂,只需站在那里看,然后回去报告就是了。本以为混在围观群众里,不容易被人发现,却被李猛那鹰一般的眼神扫过,目光相触的那一瞬间,竟像子弹射过似的让他战栗,再也不敢继续伪装下去,于是匆匆离开。这一走不打紧,反而把自己暴露给了103,想后悔都晚了。 他知道,在不远处,两个103组员正在向他逼近,无路可逃。"蜘蛛"擦干模糊了眼角的汗珠,往四周看了看,唯一的出路,便是这堵高墙。高墙内就是文达书院,南宋大儒朱熹讲过学的地方。他把手枪往裤腰带里一插,借着旁边一棵樟树的力,翻过墙头,重重地落在里面,崴了脚踝。 文达书院也已是半封闭状态,都变成麻雀的乐园了。"蜘蛛"一跳下,就惊起一堆鸟。他心想这下坏了,103就是傻子也知道他跳到里面来了。便深一脚浅一脚的向书院大堂里逃去,准备找个地方躲起来。 大堂的正中摆着至圣先师孔夫子的塑像,那时候还没开始破四旧,孔子像虽还完整,但也早已没有了人气,布满白色的蛛网。"蜘蛛"爬上供台,想躲到孔子塑像的后面。 刚转到圣像背后,黑糊糊之间,猛不防发现这后面还有一尊"圣像"。那"圣像"突然眨巴了一下眼睛,冲他露出古怪的笑。"蜘蛛"没有心理准备,乍以为白日里撞了鬼,吓得大叫一声,脖子上早被砍了一掌,眼前发黑,跌下台去。 等李猛和袁智强赶到时,文达书院里早就没有了人。两人前后查看了一番,断定这名特务被高人救走了。 奇怪的是,特务的手枪丢在地上,还有搏斗的痕迹,不像是同伙之间的接应,倒像被人劫持了。 被谁呢? 第77页 1964年10月18日 11:59 台北 是真请喝茶吗?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两个穿国民党将校制服的老头,坐在能够鸟瞰台北城的高级别墅阳台上轻酌慢饮,欣赏美景,怡然自得。但是平静的背面,却暗涛汹涌,杀机四伏。 "大哥放着周末不休息,到档案局查什么资料呢?"叶翔之抿了一口茶,笑眯眯地问。 "也没什么,就是想起一桩旧案子,心里悬着怪难受的,去查证查证。"叶枫面不改色。 "哦?是关于蔡孝乾的案子吧?陈年旧事了,你还这么关心?" 叶枫知道他肯定去档案局调查过了,那个陈义早把一切都告诉了他,那么伪造签名这事,恐怕也是纸包不住火。自己肯定已经暴露,但叶翔之之所以没有立即抓他,也许另有图谋,叶翔之既不点穿,也正好利用这点时间与其周旋,要紧的是把关于"蜥蜴"的情报送出去。 "跟我一个老朋友的案子有关。" "哦?" "他是个才华横溢的文化人,和我是同乡,《远东日报》的记者。在那次事件里,被当成匪特处决了,死的时候才三十二岁。我怀疑他是被人诬陷的,天大的冤案。"叶枫报了那个人的名字,以证真实。这是他在查阅档案时就留意的,故意记住了一个案子,人名身份完全属实,案情也有点蹊跷,可以暂时应付一下盘问。 在历年清谍案中,冤死鬼何止一个,简直多如牛毛,有些特务为了清除异己,趁机暗箭伤人,落井下石。这笔糊涂账谁也算不清楚。所以对叶枫和叶翔之来说,都算不上什么令人吃惊的理由,很平常。正因为平常,所以说起来就多了几分可信。 "真令人可惜。不过事情过了那么多年,追查还有意义吗?" "他父亲有恩于我,知恩不报,非人所为啊。人死了,我什么都做不上,还他清白总是好的。"叶枫的表情充满了悲切和力度,看得叶翔之都不禁动容。但老特务毕竟是老特务,那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叶翔之说:"大哥,这么多年来,我还不了解你吗?你要查什么跟我说一声便是,何苦要冒用我的签名呢?你是明白人,如果这件事被上头得知,会怎么想?你还能说清楚吗?"轻描淡写间抛出一颗重磅炸弹。 叶枫不禁苦笑:"我也是迫不得已,说实话,这是件私人的事,是怀了私心的。不敢劳老弟的神。"心里想,如果我跟你说,你还会让我查吗? 叶翔之哈哈大笑:"这就见外了。当年毛人凤想杀我,还不是大哥你从中斡旋,让我逃过一劫,没有你叶枫,就没有我叶翔之的今天。" 这是实话,当年毛人凤的心腹潘其武与叶翔之交恶,叶翔之调到大陆工委会后,潘在毛面前大打小报告,致使毛人凤认为叶翔之背叛了自己,怒而要除之。找人罗列罪名,制造假证据检举叶翔之,多亏叶枫等人巧妙应付,方让叶翔之没有成为毛人凤的枪下冤魂。正因为有这层关系,叶翔之才如此倚重信任叶枫。 但叶翔之随即话锋一转:"你我都是生死之交的兄弟,我们也用不着再绕着弯子说话了。"凑过身小声说,"如果叶枫兄真为做事,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你也知道老头子的脾气,追究下来,你一个人不打紧,难道就不考虑嫂子侄儿的前途?我们混到这个位置上不容易。" 这话明显有点要挟的意思了,叶枫只是微笑,没有回答他。 "我知道你对名利看得淡泊,但这一切说没就全没了,可能还要承受地狱一样的煎熬。都要退休了,犯得着吗?安安稳稳过晚年多好。"又说,"你要是真为做事,就跟我直说,只要把地下组织名单交出来,我保你平平安安风风光光退休,享几年清福。这也是小弟我唯一能做到的了。" 叶枫轻哼了一声,这是让他当第二个蔡孝乾啊。于是笑道:"你说的没错,可是我根本不是,让我交什么地下组织?再说了,我要是,这么多年在你身边,而你却一点没察觉。老头子的脾气,你比我还懂,追究下来,你难道就不害怕吗?" 这话击中了叶翔之的命门,这是他最不好处理的事情,如果谁要为叶枫负责的话,他叶翔之就是第一个负责的人,这么多年与叶枫称兄道弟,人所共知,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叶翔之在特务机关里也算是三上三下了,他不想因为这种糗事再下一次。年纪大了,再下,就没有机会和力气爬回去了。这也是他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叶枫就是共党潜伏间谍"心脏",却不敢贸然揭穿的原因。 左右为难。 叶翔之被叶枫这一句话挡了回去,心中恼怒,却摸着额头,呵呵笑起来:"你我都是为党国、为领袖尽忠,生里来,死里去,久经考验了,我还信不过你吗。不过,为了帮你洗清嫌疑,这段时间,要委屈你一下了。" 叶枫知道,叶翔之会对他采取严密的控制和监视措施,然后想个万全的办法来对付他,心里暗急。情报,现在最重要的是情报,再重要的情报,迟一分钟就毫无价值。"地龙"极可能就是"蜥蜴",符合"蜥蜴"特征的人只有区区几个人,范围已经圈定了,只要抓住"蜥蜴",就能挫败敌人"刺刀"阴谋。"刺刀密令"箭在弦上,在今天之内,怎样才能安全地把这个重要情报传递给"咽喉"? 不能再拖了,哪怕付出血的代价。 "我问心无愧,没有怨言。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必碍于情面。"叶枫慷慨地回应。 第78页 1964年10月18日 12:18 台州 古灵镇卫生院位于橙河之畔,橙河是永宁江的支流,因河两岸多橘树而得名。小小的白色卫生院隐在一片绿葱葱的橘林子里面,环境十分怡人清幽。但此刻卫生院里却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民兵小队长张连发与队员方杰荷枪实弹,紧紧守在赵刚勇的病房门口,他们奉了杨林的命令,保护赵刚勇的安全,等待这个重要的当事人苏醒。 病区的窗后就是奔腾的橙河,门是唯一的入口,守住了门,就算特务本领再大,也不可能混入病房。 因为是中午,病区内安静异常,没有一个人出入。张连发暗暗庆幸,但也绝不敢放松警惕。杨林交待过,特务无孔不入,无缝不钻,必须以一百二十分的警惕心去对付。 每隔半小时,主管的梁医生和李护士就会进去巡查一番,看看病人情况,每一次的检查结果都令人欣喜鼓舞——赵刚勇的病情正在奇迹般地好转,已经有了应激反应,比预计的进展要快得多。 梁医生和李护士又来了,要给赵刚勇打一剂针,梁医生告诉张连发,病人可能随时都会苏醒,可以通知杨副指挥过来。张连发很高兴,这样一来,这个责任重大的任务就可以提前结束了,他打开门让他们进去。 还没高兴五秒钟,猛听到病房里响起李护士的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紧接着,梁医生跌出了门,斜靠在对面墙壁上,恐惧地指着病床叫道:"他……他死了!" 张连发和方杰冲进去一看,惊得魂都飞了。赵刚勇还躺在病**,喉管上插着一支短箭,血流了一床,把白色床单染得触目惊心,人早已经死透了。虽然他们守在门口一步都没离开,却丝毫没有发觉房内的异常。杀手杀人时,竟然毫无声息,鬼魅一般,连窗都关得好好的。 张连发背后冷气直冒,连握步枪的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2009年2月19日 13:13 台州 回到城区,已是午后。温和的阳光透过面馆的玻璃窗,懒懒地落在餐桌上。我们饥肠辘辘,各要了一碗三鲜面,闷头闷脑地大吃起来。 我和林美似乎还没完全从姜仙林的回忆中走出来,在小相村的两个多小时里,老人说了很多事,这些事都是我们以前从没听说过的,就像虚构的故事一样,或更像是一个梦幻,但却是真实的。 我跟林美说,等帮你调查完了这些事,找到"米兰",我就用这些素材写一本小说。 "会把我写进去吗?"林美扑哧一笑。 "会,当然会。我会把你写成一女特务的。"我开玩笑。 林美白了我一眼,我自知失言,就闭口不说了。林美显然对"特务"两字有点介意,她爷爷就是个大特务,虽然不是血亲,但她也算是特务之后了。"特务"本是个中性词,一种工作,一种职业而已,但由于历史的原因,不管是海峡这边,还是那边,似乎都挺忌讳。在老百姓的印象里,说起特务,总不像是做好事的,阴阴暗暗,鬼鬼祟祟,两面三刀,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是见不得阳光的一类人。所以,现在一般很少用了,都用"特工"或"间谍"来代替"特务"的说法。说法不同,感觉就不同,后两个词多少带些传奇色彩,有点儿像"007"邦德。 姜仙林在跟我们说起蜥蜴行动的故事时,时不时地要求我们保密,至少不能把特别**的事情公开了。后来我在写作这部书的时候,也不得不把一些情节和细节处理掉,但这并不影响整体的真实性。 蜥蜴行动是针对m首长的,众所周知,m首长一直到七十年代中期才因病去世,从未听说过他曾遇刺受伤。所以,蜥蜴行动最后无疑是失败的。但姜仙林在回忆这些往事时,仍用了好几个"惊心动魄"来表述,他说如果不是最后关头出了差错,历史也许真要改写了。 最惊心动魄的,还属"蜥蜴"跟103之间的"争斗"。这是我第一次听说103小组,据姜仙林讲,蜥蜴行动坏就坏在103上,103组长范哲和"蜥蜴"是一对纠缠不清的冤家,这次争斗从一开始就带上了个人色彩,后来更是弄得两败俱伤。 林美又提起了"米兰",姜仙林咳嗽了几声,眯着眼睛,神秘兮兮地看着林美,说:"关于米兰,你还是回去问你爷爷,他最了解。或者,你们去找103的范哲。" "范哲,他知道吗?"林美吃惊地问。 第79页 姜仙林叹了一口气:"如果这世上还有谁知道米兰的下落的话,那就是范哲了。" "范哲还活着吗?他在哪里?"我问。 姜仙林摇摇头:"可能死了,可能还活着。我们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又怎会知道他在哪里。" 虽然没有"米兰"的直接下落,但有了突破性的线索,使得林美兴奋莫名。 "可中国那么大,去哪儿找一个老人呢?况且,你还不知道他是生是死。"我给她泼了冷水。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如果没有进一步的线索,仅仅凭一个人名,找一个人的难度可想而知。 "起码我们知道他曾经的工作单位。103,去查一查103的线索。"林美仍信心十足。 在一旁听着的姜仙林也忍不住插话了:"姑娘,103是个绝密的部门,哪有这么好查。况且,我听说,103小组在文革开始后不久就解散了。" "是吗?"林美的笑容僵住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你也别灰心,你先回台湾去,你爷爷那里可能会有他的线索。"姜仙林意味深长地说。 "怎么又是我爷爷,他到底在蜥蜴组织里担任什么职务?为什么他有好多东西瞒着我们?"林美嚅嗫了一句。 姜仙林只是笑而不答。 我想到了老罗,问他,老罗是不是蜥蜴组织的人。姜仙林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他们两个都是从枪口下捡回一条命的人,现在老罗已经死了,是与不是都没有了意义。 在将要离开的时候,林美还想讨要姜仙林的那本日记,但被我劝阻了。也许,这本日记是他生命中的珍藏,不肯轻易示人的。既然老人没有意思把日记借给我们,连提都不愿提起,又何必强人所难?我们已经从他那里得到了足够多的东西,就让他那份珍藏的秘密成为永远的秘密吧! "接下去我们怎么办?"林美吃完面,放下筷子,问我。 "姜仙林不是告诉你了吗?回台湾,问你爷爷。"我说。 "你去不去?" "我?" "你跟我一起回去。"林美看着我,"你不是想写小说吗?我爷爷那里的故事肯定更多。"见我没答应,又说,"我带你去阿里山、日月潭,去阳明山和大溪后慈湖,这些都是有故事的地方,你小说中少不了的。费用嘛,我全包了。" "这倒可以考虑。"我笑了起来。 "这就说定了,我给家里打电话。"还没等我决定,林美就从包里取出了手机。 第80页 1964年10月18日 12:41 台州 "蜘蛛"遇到麻烦了,大麻烦。 什么麻烦? 失踪了,联系不上,下落不明。 是被103抓了?还是逃跑了? 不是,都不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人没了,103也正在到处找他。 管站长头都大了,在关键时刻马上到来之际,手下的干将竟然人间蒸发,而且事情发生得如此古怪离奇。据出去探听的人回来说,"蜘蛛"被103发现后,一直逃到文达书院附近,接着就没了踪影。那个地方,现在聚着很多警察,正在四处搜捕呢。接应的人放了好几个联络暗号,都没反应。后来打听到,他是被一个神秘人劫持走的。 一颗小螺丝,可以毁掉一只大轮船,绝不能让"蜘蛛"出什么意外,特别是不能落到103的手上。 但神秘人是谁?现在该怎么办?毫无头绪。 管站长和几个特务在院子里心急火燎地讨论,"铁猴子"像只真猴子似的蹲在台阶上,冷丁丁地看着他们,嘴角浮出一丝嘲笑。 "管站长,看这点小事就把你急成这样子,遇到大事还不把你给烧成炭了?"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说。 "那你说是咋回事?"管站长反问。 "是咋回事我不知道,反正,"蜘蛛"的失踪既与共匪无关,更与我方无关,那就摆明了是第三方干的。在行动系里,谁是国共之外的第三方势力,这世界上扳着手指都能数出来吧?" "你的意思是……"管站长认真起来了,"铁猴子"的言下之意,带走"蜘蛛"的可能是美国中情局的特务。中情局历来牛气哄哄,鼻孔朝天,台湾情报部门对它独立派特务到大陆活动的事,早已司空见惯了。两个情报系统之间既有合作,又有矛盾,各为其主,对立统一。但这一次的"刺刀密令",国民党可不想美国掺和进来,本来103就不好对付,如果中情局再在里面搅一把,事情就更棘手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你别管谁抓了蜘蛛,螳螂也好,黄雀也好,都抵不上一颗百发百中的弹丸,射下它们不就完了。" "弹丸?谁是弹丸?" "铁猴子"没有回答,只是哼哼笑了。 "铁猴子"说得没错,不管是谁抓了"蜘蛛",如果成了阻碍"刺刀密令"的绊脚石,就一律干掉,一了百了。 "万里针!唉,我怎么没想到呢。"管站长一拍额头,恍然大悟,"赶紧通知万里针,请他出马找到蜘蛛。" "万里针"是国民党特种兵里出名的侦察与狙击高手,是最好的清除人选,这个任务非他莫属。 就安排下去了。安排停当,管站长抬腕看了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林婉芬也不时地催问,什么时候开始安排下一步的行动。其实他们都在等一个重要的人,在那人没到之前,什么都不能谈,谈了也白谈。 等谁呢? "米兰"。 因为在她的身上,有一份至关重要的东西。有了这份东西,蜥蜴行动就会变成一把真正的刺刀,直插目标,又准,又狠。 为了这东西,等得都迫不急待了。 [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