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墓小新娘》 第一章 古墓重生 天龙朝瑞昭二十年腊月。 天色阴沉,寒风凛冽,连日来的冬雪犹残。 经冬不凋常年苍翠的松柏沿着朱墙碧瓦蜿蜒不断,红白相间的绢制灯笼顺着这一带的明廊悬挂而起。此时的皇宫不同于平常的金碧辉煌,所呈现出的诡异气氛,使皇宫里当了数十年差的老人都觉得异常惊悚离奇。 红白灯笼同时挂起,是因为皇宫内苑正在举办一场前所未闻的冥婚。 当朝太子皇甫靳于三日前猝死,皇帝皇甫锦瑞悲痛万分,下令为其举行冥婚。所选冥妃是当朝宰相曾孝全之四千金,亦是曾家幼女——曾筱冉。 曾家四千金时年才十二岁,于十岁那年与太子皇甫靳订下婚约,原本定于她及笄之年二人大婚。 坊间传说,曾家四千金有着七巧玲珑心肝,自幼饱读诗书,小小年纪德行兼备,才貌倾城,备受族人爱戴。读《烈女传》长大的她,在听说未来夫婿猝死后,也在当日子夜时分饮毒自尽了,此举让曾家老少几百余人都悲痛不已。 瑞帝颁旨,嘉其贤淑温良、贞静恭雅,封其为当朝太子妃,与太子合葬皇陵。 冥婚后的次日便是黄道吉日,宜破土安葬。男女双方同时起灵,送灵队伍绵延数里,抬着太子和太子妃的棺柩行至皇陵,为其二人举行合婚祭。 白雪覆盖了整个皇陵,红白两色相交,哀乐喜乐交替着演奏,负责看守皇陵的范氏一家因为身份不同于往日,只能远远地站在一隅观看这场前所未有的、轰动朝野的冥婚。 “曾家那女娃也真是烈性,小小年纪居然做出这等令人又爱又恨之事来。”范家老爷子范增本是当朝武将,因受三皇子被谋害一事牵连,全家被贬为庶民,终身在此看守皇陵,“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所谓的冥婚,看来太子果然是皇上的一块心头肉啊!” “哼,我说这曾家女娃真是死得不值,太子早死是自食恶果,天理所在,因果报应。”站在范增身旁的是他的发妻林氏,只见林氏对着远远的送殡队伍露出极为鄙夷的神色。 “你个死老婆子,当真不怕隔墙有耳吗?我范家遭逢变故能在这离京百里之地觅得这安身之所已属不易,你给我好生管好你那张利嘴!” 林氏双手交握着掩于袖筒之中,她乃一粗衣素裙的中年妇女,只做寻常人家的普通装扮,只是不知为何,她的双眸会如此充满鄙夷和仇视。她冷眼看着正东方太子的陵墓——身形矫健的武将擂击着铜鼓,壁瓦之间站满身着孝服的满朝文武,个个俱是神情悲痛端肃,一声声哀怮之声更是穿透这腊月冰雪天,凝聚成一种悲天动地的景象。 合婚祭祀完毕之后,众人退出皇陵,范家人走出他们搭建在皇陵深处的已是破旧不堪的四合小院,准备清扫打理杂物。偌大一座皇陵瞬间便恢复了平日的寂寥肃穆。走近太子陵,沿着青灰石砖铺就的台阶而上,阶旁的松柏依着玉石栏杆栽种。范增带着全家人顶着寒冷清扫地上的纸币碎屑,被万人踩压过的积雪此时已成污水。 此时天色已晚,再加上呼啸而过的寒风一阵接着一阵地刮过,松柏犹如深涛,被遒劲的寒风吹起一阵又一阵的呜咽之声。 “爹,这声音听着吓人,这新人刚刚下葬不免让人觉得忌讳,咱们明早再来打扫如何?”范增的长子范弘放下扫帚,双手交错着抚着手臂,年青英俊的脸上有着几分讪讪之色。 “闭嘴!你们一个个非得要落人口实才满意啊?这里葬的可是太子,如若不在今日将这太子陵清扫干净,我们就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这种天气怕是鬼都懒得出来,谁还会来盯着我们有没有犯不大不敬之罪。”范弘对于这几年的处境甚是抱怨和无奈。 “给老子利落点,你可不是当年武敬侯的少侯爷了。如今咱是一介平民,你给我安分点!” 范弘只得再次拿起扫帚,嘴里嘟囔着他对人生的不满,旁边的妻子李氏给他递眼色,示意今天老爷子心情不好,让他别添乱。 远处的林氏撩着裙摆向他们行来,口中念叨着:“行了,天都黑了,快点整理完早点回去吃饭了。”她一边说一边上了太子陵的最高台阶。 墓碑跟前的祭祀台上摆着烛台,烛台上碗口粗的白蜡已被风吹灭,林氏别过额前的碎发,踮着脚尖将这些白蜡烛从烛台上一根一根拨下。她用小铲子利索地铲净烛台上的白蜡油,口中却不时地低骂道:“你年纪轻轻已是坏事做尽,连死也死得下作,这腊月天的可真是折腾人。” 林氏说完方觉不妥,要知道,活人可骂,死人不宜惹,她急忙扔下铲子,用小掸子掸着墓碑上的纸屑。 “也不是我嘴下不留情,着实是因你毒害三皇子还祸及了我范氏一门,怎能不叫人心生怨恨呢?”林氏话音一落,又一阵劲风刮过,因为风劲太大,仿佛让人觉得整座太子陵都在摇晃。林氏身材娇小,这一阵风吹来倒真让她觉得整个人都要被风卷走了似的。 她下意识地用手按着墓碑,想要借力支撑自己的身体。然而,她刚刚按放在墓碑上的手却好似触了电般地迅速缩回。 “老爷——” 林氏一声惊恐之叫吓得全家人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次子范初和妻子柳氏因为离林氏最近,急忙上前扶着她。 “娘,您这是怎么了?” 狂风停下,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受了惊的林氏。林氏握着范初的手颤抖道:“这墓碑在震……动!” 众人还是不明所以,一个个都靠近林氏,仿佛是在怀疑她话里的真实性。 “是真的,我刚刚不小心按在上面,明显地感觉到这碑在震……” “你这老婆子,整天一惊一乍的,什么墓碑在震动,我看你是自己吓自己!”武将出身的范增艺高人胆大,戎马半生,当年的武敬侯之名岂是虚得的? “是真的,不信你按着试试。” “试试就试试。” 范增大手一挥,果真按上了墓碑,侧首认真感受一番。 “震什么震?这不是好好的,我看八成是刚刚的那一阵风吹得急,连便这墓碑……啊!真的在动!” 范增神色剧变,急忙将手缩回,倒退一步。他看向自己的儿子儿媳们,见他们一个个瞪大眼睛盯着自己。感觉到了他们的怀疑,范增将刚刚缩回的手再次按在墓碑之上。 墓碑在一记一记地震动,范增壮胆,将手伸向墓碑之后的双扇墓门。惊恐之色复又回到他的脸上,林氏连并两个儿媳紧紧拥在一起,均是脸色发白。 范弘范初见着父亲的脸色,也跟着伸手按于墓门,兄弟俩人同时低呼出声。 “莫非墓中人还没死?这感觉像是有人在敲击墓门。” “老爷,是不是闹鬼?咱们早点回去,不管它里面的人是死是活,早些离开吧!” 林氏已是全身颤抖,皇陵之内虽说阴气太重,好在从不曾发生过什么离奇惊悚之事,今日之事着实让她一介女流受惊不少。 范增不理会林氏,和两个儿子面面相对。范弘道:“爹,怎么办?要想办法打开这墓门吗?” 范增沉思不语。范初接过兄长的话道:“如若里面的人真的没死,那人会是太子还是曾家的小女呢?” 范弘的妻子李氏胆子稍大,放了婆婆的手说道:“这死了的人都下葬了,怎么可能会死而复生?死的可是当朝太子和宰相千金,你们当那些个围着他们转的人个个都是草包吗?这皇宫里的人和相府里的人怎么可能连死人活人都分不清?” 饶是李氏说的句句在理,可是,父子仨的掌心之下震动的墓门又要如何解释呢?那一记一记的震动,宛若隐于活人胸膛之下的心脏在一记一记地跳动。 “是啊,”柳氏平静过后也缓过了神,说道,“咱们还是回去吧,这是太子陵,我们动不得,弄不好会被治罪的。” “爹,您看这如何是好?”兄弟二人同时征询父亲的意见。 林氏惊吓过后虽还心有余悸,到底还是清醒了几分,插话道:“老爷,我看算了,不管活着的人是谁,那可都是我们的敌人啊!你莫要忘了,害我们走到今日这一步的可就是当朝的太子和宰相哪!” 范增看了两个儿子一眼,兄弟俩同时摇头,示意他即便墓中真的有人死而复生,救了他于范家只会不利。 他们收回各自的手,起身之后默默转身,然而,人性中最为纯良的一面让他们止步徘徊,他们需要一个声音,一个可以帮他们辨别是非、权衡得失、分清对错的声音。 “凿碑开墓!” 这个声音沙哑无力,不带任何一丝感情色彩,犹如这冬日重重阴霾之下的一片风霜雨雪,可是,这声音却带着一股极强的穿透力和说服力,只是短短四个字,却如神旨,令人无法抗拒。 范氏一家俯视太子陵石阶之下那个佝偻的身影,阴霾灰暗的天色下,一时间看不清来人的长相,只见他好似拄着手杖,步履蹒跚,艰难地踏上太子陵的台阶。 所有的人都静静地注视着来人,眼中并无过多的惊异之色,好似这个人的出现实为正常不过之事。 来人已行至陵墓跟前,他蓦然抬头,让人不觉心惊胆战——一张深褐色的金属面具,头上缠着黑色头巾,连握着手杖的双手也用黑色布条缠得密不透风,身上无一处肌肤是暴露在外的。他佝偻的身子加上沙哑的声音,让人感觉他是一个已近暮年的沧桑老人。 然而范弘却开口唤道:“三弟,你怎么来了?” “是啊,奇儿,你怎么来了?”范增夫妇同时惊问。 此人曾是范家最为出色的小儿子,却在一场大火之中容貌身形俱毁,一直活得如行尸走肉一般,通常都是自闭于房间之中足不出户的。 “不要管我,看看里面的人是死是活。” 又是一记犹如来自地狱深处的声音,乍听之下让人不免周身颤悸。 范弘范初尚在犹豫之中,范增却在听了小儿子的话之后果决地说道:“好,开墓!” 林氏连同两个儿媳深知老爷子的脾性,凡是他决定了的事情便不容更改,于是只得返回家中拿了铁锤之类的利器。 太子陵的墓碑墓门都是采用上等的石块雕琢而成,故此异常厚重。为免被人发现动过陵墓而被追究,几人动作更是异常小心。 幸得皇陵地处偏僻,方圆几里几乎没有人家,加之天寒地冻,又是临近夜晚,倒不怕会被人发觉范氏一家如此大不韪之举。 “爹,墓门好似松动了。” 随着范弘一声低喊,大家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每个人的心都开始有力地狂跳,个个都在揣测着墓门之后是什么景象。 “推开吧!” 还是范增的三子范奇用其沙哑无力的声音催促着父兄将墓门推开,林氏和两位儿媳屏着呼吸倒退了一步。一边是胆小不敢靠近,别一边又是好奇心驱使,忍不住观望这墓门将如何被打开。 范增让两个儿子各站一边,同时运功推动墓门。墓门与地上的石槽发出厚重的摩擦之声,好在范氏兄弟自幼练得一身好武艺,两人一鼓作气便将两道石门向左右方推开。 “点上蜡烛,跟我进来!” 范增的声音落下,李氏瞬时点亮白蜡,一人手持一支蜡烛,范增为先,后随三个儿子,最后跟着林氏婆媳三人。 太子陵的建造呈半圆形,范家人进入陵墓,因为每人手中都持白蜡,故此瞬间便将陵墓照得亮如白昼。入眼处首先呈现的是大量价值连城的陪葬品——纯金打造的珍禽异兽、和田美玉雕琢而成形象逼真的仕女像、通体彩绘的各种雕塑……摆满墓室的入口处。 沿着铺着红毯的阶梯而下,依稀可见陵墓内壁处处饰有瑰丽绚烂的图纹。但范家人顾不得也无心去观赏这宏伟的太子陵,他们齐齐走向陵墓正中处,烛光映照之下,果见立于丈高青玉石案之上的两具棺木之中的一具,已被推开一道窄窄的缝隙。 举步之间充满犹豫,最后范增跃身而起,立于青玉石案边沿,手持白烛俯视棺木,只见红绸为底铺满整个棺底,只是棺中无人,空空如也。再看棺身,彩凤齐飞,配以珠钿流苏为饰,此具应该是曾家小姐的棺柩。 “人呢?” 范弘范初也齐身跃上,看到棺中无人便将手中白蜡高高举起,环视整个墓陵却不见曾家小姐的身影。 “她分明还活着,刚刚敲击墓门的应该就是她。”范奇沙哑的声音在陵墓中响起,不免让人多了几分寒意,他不知何时又回到墓室的入口处,手持一石器道:“她应该是用这个敲的。” 范家的男人分散而行,三个女人到底胆子小,紧紧地挨在一起,在陵墓中寻找曾家四小姐的身影。因为陵墓建造得犹如地宫一般,再加上陪葬之物堆积成山,找一个人还真不容易。 “曾家的小姐,你是否还活着?老夫是看守皇陵的范增,对你并无恶意,你若有心求生大可不必躲藏。”范增的话音在墓中扩散开,形成回音,让人头皮好一阵发麻。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的同时,范奇偏巧打开了安放于一角的一个朱漆梨花木箱。 “啊——”一声惨叫从木箱内传出,吓得众人魂飞魄散,齐齐涌向范奇这边。 七道烛火凝聚成一束光,照得箱内那个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她凤冠霞帔,一身喜服,将脸埋起,不敢抬首向上望。 “是我吓着她了。”范奇手抚自己脸上如鬼魅般的面具,回想刚刚打开箱子的一刹那,一张绝美的小脸,睁着惶恐的眼睛迎上戴着面具的自己,失声尖叫,瞬间埋首,身子开始遏制不住地颤抖。 范奇轻叹一声后黯然而退,范增立于众人之前,俯身小声道:“是曾相家的四小姐吗?我是范增,你莫害怕。” 随着箱内小女孩的头徐徐抬起,就像是在如此诡异的环境之下为众人缓缓展开了一幅画卷,画面上更像是有春风拂过,大地回春,多彩多姿缤纷世界赫然呈现。 只是一刹那,在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身上便教人领略到了何为惊艳之美,烟眉间的一双眸子怎就生出这般无辜的惊慌来呢?偏生这惊慌的黑眸里竟横生出她与生俱来的多情妖娆,让人欲爱不能,欲恨不能…… “这女娃长成之后怕会是一个祸害呢!”那是林氏在日后对范增说过的一句戏言。 小女孩的小脸苍白,兴许是这几日的生死浮沉让她受了惊,却到底是出身名门,如此气氛之下仍不忘名媛风范。她双手按于箱口处,对着范家人施礼道:“多谢……各位为救小女能凿碑开墓,刚刚我不敢确定你们的身份,所以不敢贸然出来,让你们见笑了。” 林氏见着这曾家四小姐小小年纪已有如此风姿,心里着实惊叹,想着她遭逢如此变故不觉对其产生了几分同情,伸出手将她从箱笼里扶了出来。小女孩站定之后仍是不忘给林氏施礼。 “曾小姐这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曾相若得知你死而复生定是高兴,我们这就带你出陵,并派人通知曾相接你回府。” 本想着她会喜极而泣地向他们道谢称是,怎料她双手撩起裙摆屈膝而跪,对着范增长叩不起。 “小女肯请范老爷勿将此事告知我爹爹,关乎小女在太子陵内死而复生一事,还望各位能替小女暂为保密。” 范增大惊,不止他,所有的范家人都被她的话所震惊,不明白这女孩心里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按常理来说,这死过一次的人能从墓地里爬出重见天日,第一件事便是想着和亲人团聚,重享天伦之乐啊! “敢问小姐这是为何呢?”范增一边问一边扶起她。 她却长跪不起,推着范增的手再次叩头。 “小姐若不告之在下缘由,在下如何保护你?” 小女孩抬头,烛火映着她宛若清泉的黑眸,贝齿咬着樱唇,良久才道:“我并非服毒自尽,是相府里有人借此机会对我下了毒手!” 她眼神幽怨,泪光闪烁,但是遭逢生死巨变的十二岁女孩仿佛在一夜之间倏然成熟,她已然明白,属于自己的相府四千金的生活已成为回忆了。 她脑海里闪过的画面于此时格外地清晰分明—— 腊梅花香四溢的冬天,京城宰相府内在一夜北风之后,被吹成一片银浪连绵不断的景象,亭台楼阁水榭俱被晶莹的白雪覆盖。 十二岁的曾筱冉便是这相府里最为尊贵的四小姐,说其最为尊贵当然缘于其两年前的那一场定亲,她未来的夫婿可是当朝的太子——皇甫靳。 他日太子皇甫靳继承大统,她,自然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她自幼被教以要雅德谦恭,加之她天资聪明,小小年纪更是出落得标致动人,京城王孙早有传闻:这世间最美最艳的花儿果然只有帝王之家的男人才能拥有,连年仅十岁的相女曾筱冉也已成为了未来太子妃。 她被养在深闺,仅凭诗书文籍的记载去认知这个世间,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为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话对象。 她记得十二月初一是父亲的五十大寿,那日满朝文武尽数拥进宰相府,她和刚过及笄之年的三姐掩身于相府大厅之后。 玄青色的帷幄挡着她们的视线,却依稀可见外边人头攒动,好不热闹。客人中间有三姐定了亲但尚未见过面的未来夫婿小木侯爷,三姐自然好奇,便趁此机会拉着她来看看小木侯爷的真貌。 “三姐,寿宴之中咱们未出阁的女子不宜抛头露面,若被爹爹知晓了,免不了要被他一顿责罚。” “四丫头,难不成你对太子其人一点也不好奇吗?” 筱冉白玉般的小脸浮现两抹红晕,她眼神闪烁,羞涩地望着三姐,不知如何作答。 “等下太子也会来给爹爹祝寿的,去看看吧!” 三姐容貌姣好,更难得的是她生性乐观豁达,从不拘泥于世俗礼节。父亲对三姐也听之任之,只是不知为何对筱冉的管教一向过于严厉。 筱冉就这样半推半就着来到了大厅帷幄之后。当玉树临风的小木侯爷迈入大厅时,个性大大咧咧的三姐也只是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浑浑噩噩地将芳心沦陷了。 筱冉推着三姐,低声地取笑道:“三姐,这下可是称了你的心了,小木侯爷果真是一表人才哪!你啊,就等着早日成为侯爷夫人吧!” 三姐羞得满脸通红,一手伸过来捏着她粉嫩的脸颊道:“好你个四丫头,平日里看你最为文静,原来也是个贫嘴的主。” 姐妹俩躲在厅后,厅前喧嚣之声掩盖了她们的嬉笑打闹声,不料,大厅倏然安静,姐妹俩也连忙掩嘴,只听得一声公鸡腔突兀响起:“太子殿下驾到!” 是太子!是太子来了! 三姐大着胆子,以指甲涂着凤仙花汁的纤纤玉指挑开了帷幄一角,筱冉却不敢正眼瞧向大厅,她只听得自己的心跳声在此时尤为分明。他是当朝太子,是未来的国主,将是天下最具权威的男子!而她,将会在三年之后成为他的妻……这是皇帝对曾家独有的恩宠,是曾家无上的荣耀。他将是她的夫君,是她要相携到白头的良人! “四丫头,你快看,太子殿下长得真是俊俏啊!” 三姐的声音落下之时,筱冉便不顾一切地去寻找他的身影……茫茫人海,她一眼便将他望进眼底! 俗世红尘、凡音俗语顿时消失,她定定地望着这个高贵如神的俊逸少年。他乌黑如缎的长发及腰,顶着金光闪烁的双龙冠,一手负于后,一手搁于胸前,步履从容坚定,仿佛是从生命的彼岸行来。 所有人都齐齐下跪,齐声道:“恭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千岁!” 他鹤立鸡群,杏黄色的袍角无风自飞,龙睛凤目,只稍轻轻一挑,便让整张脸都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他俯身亲自扶起曾孝全,双肩红色冠穗跟着垂下,当他华丽的声线穿过冠穗响起时,筱冉便自然而然地想起自己在月下轻抚的那一曲《高山流水》,韵味自在,别有风情。 “曾相请起,众卿请起。今儿个是曾相大寿,切莫因为本太子的出现坏了大家的兴致。” 筱冉定定地望着皇甫靳,他这般丰神玉姿,这般优雅从容,不觉间她竟有几分痴了。 兴许是皇甫靳感觉到了帷幄之后尚有人在,他的视线竟然穿过层层人海,迎上了那双正对自己侧首而望的眼睛。 惊鸿一瞥,短暂如燕惊羽飞,筱冉匆忙转身,帷幄放下,不承想,那次对视竟成了他们生命中唯一一次的交集,过后已是诀别! 十二月初十,鹅毛般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天,酉时初,宫中派人来宣曾孝全进宫。筱冉记得彼时一家人正围坐在一起,吃着兄长曾陌围猎回来的野麂肉。父亲匆匆换上朝服,在一家人的目送之下,坐着白雪覆盖了的马车进了宫。那晚父亲没有回来,可是,去皇宫里探信的人回来后,却带回一个让这个琉璃白雪世间皆为之碎裂的消息——太子皇甫靳猝死于景明宫! 三姐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筱冉正和奶娘连并几个贴身丫鬟在描着花样。 “四丫头,太子死了!” 脑海里迅速浮现起数日前那个丰神玉姿的少年太子,筱冉身子前倾,顿觉眼前一片漆黑,那个深烙在脑海里的身影也随之消失。 “四丫头!” 都道是金玉良缘配,怎抵得过无常性命?一场镜花水月,分散离合早前定。 筱冉想,人生最为悲惨的不过如此了。却不承想,那大雪纷飞的夜里,父亲竟亲手给她灌下毒酒,让她与太子共赴黄泉,做一对鬼鸳鸯。 筱冉犹记得自己独坐镜前,小脸上泪痕尚存,阿贵伯擎着雕漆托盘,内放琥珀杯,佳酿美酒香气四溢。 父亲说:“筱冉,你生是太子的人,死是太子的鬼,好好拾掇一番,下去陪太子吧!” 不容她为自己的生命做最后一次争取,她小小的身子被阿贵伯紧箍,父亲捏着她的下巴,将那一杯暖肚噬心的毒酒灌进了她的嘴里。 生死茫茫,她来不及哭,来不及求,甚至来不及看一眼亲娘抱一下最亲的三姐,十二岁的小小生命就这样夭折在自己父亲的手里。她怒目圆瞪,泪水藏在眼眶里,却仍是不肯掉下来。看着高高在上的父亲,她用尽身上最后的力气追问:“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曾孝全无言以对,筱冉生命最后的那一句“为什么”也许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个柔软点,让他不胜愧疚。兴许是无法面对,他转身而去,对阿贵吩咐道:“阿贵,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去安抚夫人,就说四丫头服毒自尽追随太子去了!” 如今,筱冉面对着范氏一门,虽说大难不死,可是心绪不定,数日之内遭逢如此变故已教会她对人应有的防备之心。她如今尚无法确定范氏一家是否良善之辈,自然不能将父亲亲手毒害自己之事,以及事后自己如何会在棺中死而复生之事告知他们。 范增曾在官场得意几十年,进退自有分寸,他心中自是明白这个女娃身上必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是她防心正浓,他也不想再一次卷入不必要的政治纠纷之中,心想,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这一折腾怕是不得了,接下来免不了还得折腾一番,我们还是快快出了这太子陵再说吧!” 筱冉点头。她对于当年武敬侯参与谋害三皇子一事也略知一二,范氏一家被贬看守皇陵,更是被责令没有皇帝御旨不许迈入京都一步。而将他们推入这万丈深渊,不给他们任何翻身机会的,正是自己的父亲曾孝全的毒辣果决。 如此一想,面对这一家人,她的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但此刻也只得默默地跟在他们的身后。 绣以鸳鸯的红色裙摆扫过青玉石案,并蒂莲花鞋停在案侧,她抬起头,凤冠之上攒珠晃动,映在她的如水清眸里好似流光闪动,又如泪珠翻涌。 她伸出手,抚过那具葬着她夫婿的棺木,低语:“太子殿下……” 走在她跟前的范家人听得她的声音都停下了步子,静静地看着这个命运多舛的女娃。虽然她是曾孝全的女儿,可是,她的静默和坚韧,以及面对自己悲惨命运时波澜不惊的态度,让范增打心底里折服。 “小姐,太子已去,你请节哀!” 说话的是李氏,她倒退一步伸手去牵筱冉,哪知筱冉竟拂了她的手,如刚刚一般,撩着大红色裙摆,对着他们再次跪下。 “筱冉感谢各位的搭救之恩,只是小女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各位能……再帮一次,以了心愿……” 范增不答话,好似知道她所要提出的要求是什么,并在掂量她的请求说出之后自己是否能有勇气答应。 “你想开棺再看一眼太子?” 那个佝偻的身子掩于众人的身影之后,他像是怕被筱冉再次看到自己如鬼魅般恐怖吓人的样子,连说话时也不将头抬起。筱冉望向他,已没有了刚刚开箱抬头初见那一刻的恐惧。她咬着嘴唇,视线扫过范奇之后又重回到范增的脸上,怯生生地答道:“是的……” 范增摇头,儿子儿媳怜悯地看着筱冉叹气,最后林氏抚着自己泛疼的头道:“曾家小姐,不是我们不愿意了你的心愿,这私凿太子陵一事我范家已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好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倒也不怕被降罪,如若再开太子棺柩,日后追究起来,怕我范氏会有灭门之祸啊!” 筱冉自知自己在强人所难,只得低头敛眉,神情甚是可怜,面容更是可爱,如此这般乖巧模样竟让人对其生出怜爱之意。范家人相互凝视,倒觉得是他们铁石心肠,不顾这个十二岁女孩心底最为哀怨动人的美丽心愿了。 “帮她开棺,让她看一眼吧!”还是范奇开口。 这沙哑无力的声音好似浮于水上面的一截枯木,乍听之下只觉得阴森吓人,仔细体会之后却发现,凡是他说的话,范家人尤其是其父范增都会依言照做。 “好,反正这大不敬之事做一件是做,做两件也是做,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将太子的棺柩打开又如何!” 于是,当厚重的棺盖松动之时,站在底下的筱冉小脸仰望着范家长子范弘,范弘推开棺盖,筱冉正欲伸手,望范弘能拉自己一把上青玉石案,却听得范弘发出一声“啊”。范增和范初闻声同时跃上,连范奇也被震动,忍不住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范增哆嗦着嘴唇,定定地望着那一张黑暗中正仰望着自己的小脸,他手指轻颤,声音更是颤动:“棺……棺内……无人!” 筱冉倏然之间睁大眼睛,仿佛没有听清,又或许是听清了却难以置信,一字一句地问道:“您说什么?” “曾家小姐,”范初接话,语气里也是掩藏不住的惊愕,“这棺内没有太子的尸身!” 说完之后,他将手伸给筱冉,筱冉机械地将手放到范初的掌心,被他轻轻一拉,便上了青玉石案。 朱红棺木明黄绸缎垫底,棺身镂刻着繁复的花纹,翡翠玉枕,琉璃宝塔,古铜宝镜,纯金如意……满满一棺材价值连城的古董玉器,独独没有太子皇甫靳的尸身! 为什么?太子呢?他是死是活?若是死了,他不应该名正言顺地葬在太子陵吗?难道他还活着?如若活着,他高居太子之位又何苦大张旗鼓地举办这一次葬礼为自己营造伪死真相,还非得让她成为他的冥妃,和他合演一场冥婚闹剧?而且……她明明也是局中人,为何不知局中事?太子猝死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阴谋?为何她的亲生父亲会忍心下毒于她?筱冉想要答案,答案是什么? 眼前仿佛晃动着那一道珍藏在记忆深处的视线,隔着玄青色的帷幄,她在幽暗的后厅迎上那惊世一瞥…… 心口一滞,眩晕感袭来,那一棺材的奇珍异宝皆成了幻影。她小小的身子和满目疮痍的心灵,已无力承受这一场又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眼前一黑,直直地往后倒下。 一双手臂有力地托着她柔若无骨的身子,世间万物浮动之后,眼前赫然出现一张骇人的褐色面具。她已不再对他感到恐惧,只是将沉沉的脑袋靠在这个人的肩膀。闭上眼的最后一刹那,她似看到了面具之后如星般璀璨的双眸满含着对她的悲悯怜惜之情。 “守墓人!守墓人!” 冰雪初融的早春,褪粉梅梢,试花桃树,素衣少女手提罗裙一路轻跑,长至腰间的黑发随着她跑动的姿势轻摆。 “守墓人!”少女站定,看着那静坐夕阳下,正独自吹埙的背影,心里觉得莫名的悲伤。 埙声悲壮低沉,沉浮缠绵于夕阳下,如泣如诉。那是一曲无人能懂的悲歌。 那人回首,早春残红的暮色透露着无情妖冶的光晕,将那深褐色的面具涂抹上一层令人望而却步的狰狞。 面具的背后闪烁着两道璀璨夺目的眸光,那是他身上唯一的亮点,筱冉只要迎视着那双星眸,便觉得他残陋的容貌和身体之下有着鲜活生动的生命和感情。 她叫他“守墓人”! 那是在两年前她晕倒在太子陵内被范家人带出墓陵后的某日,她在听到吹埙之声后再次看到了戴着面具的范家三公子范奇。 她小心地问他:“我以后要怎么称呼你?” “守墓人。”他起身后头也不回地丢下她一人独自立于寒风呼啸的皇陵一隅。 她曾为自己在初见他时表露出来的直接伤人的惊恐感到万分内疚,她一次次地靠近他,他一次次地回避她……皇陵深处,他们无声无息地玩着躲猫猫的游戏。两年里,筱冉无数次地缠着范奇教她吹埙,范奇均是无情冷漠地拒绝了。在碰到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他甚至对她发火怒吼。 “你离我远一点!别想靠近我!别想试图走近我!” 他的母亲林氏在这个时候总会在她身后安慰:“颜儿,你莫要怪他,他孤僻的性情不是与生俱来的,那一场大火烧毁的不仅仅是他的容貌,也烧毁了他的自信和骄傲。” “婶娘,我懂的,他和我皆是被命运捉弄和遗忘了的人,我们一般的不幸。” “好了,忘了过去,别尽想这些让人伤心的事儿!” 林氏爱怜她,生有三个儿子却没有一个贴心的女儿一直是她的遗憾,两年前救了曾筱冉,也算是筱冉和范家的缘分。而为了保护筱冉,对这凭空多出来的范家人总要有一个说法,于是范增于两年前便给她改了名——范颜儿! 他日若有人问起,便说是范家的堂亲留下的女儿,因为双亲俱亡,便来投奔堂叔。两年来清贫平静的生活让她褪去了过往的青涩迷茫。自两年前在陵墓中初见她,他们便知她日后定能长成倾国倾城的风貌,只是不承想,两年的时光会造就她如此袅娜卓绝的风姿! 此刻,夕阳下的少女不过十四有余,晚风拂面,她盈盈而笑,只着粗衣素裙,但是她与生俱来的馥兰气质却无法被掩盖被埋葬。范奇想,她终归不会属于这里的,她只是一只潜伏于此的彩凤,只等时机成熟便要一飞冲天! “守墓人,婶娘让我来叫你吃饭。” 范奇轻嗯了一声,将手中的埙交给颜儿,道:“吹来听听,你新学的那一首曲子。” 颜儿眉眼弯起,开心而笑,将埙凑在唇上。她的习惯,每每吹埙之时便会闭上双眸,一如此刻。晚来风急,吹得她衣裙翩翩,青丝袅袅;夕阳如画,照得她眉目生辉。 悠长的埙声绵延起伏,范奇知她自幼精通音律,但凡钟磬埙鼓、琴瑟箫管一点即通,而为了跟他学埙,她没少受他的气。 一曲毕,她睁眼侧首,笑言:“吹得如何?” “很好,吹得很好!这个埙就送给你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 范奇别过视线,不敢正视她如春花绽放时的笑靥。他一直自省,告诉自己的心不能为她沦陷,她是自己不可触碰的禁忌,是自己此生无法拥有的美丽神话。 “回去吃饭。” “嗯。” 范奇佝偻的身子依靠拐杖支撑,颜儿跟随在他的身侧,与他步步前行。 抬头望向天际中最后一抹余晖,只见不远处红尘滚滚,群马齐奔,直驱皇陵。 颜儿下意识地退后,将自己的身子隐在范奇之后,一手紧攥着他的衣袖道:“这些人定是来自京城的,会不会……” “莫怕!”范奇低声安抚,“像没事人一样走过去,不要忘了你如今叫范颜儿。” 前方五六匹高头大马果真于皇陵入口处停下,颜儿和范奇站在不远处细看那些人的装扮,一身劲装俱是出自宫廷禁军。 他们拴好马匹之后便快速拥入皇陵,身形如风,范增应该也是在他们进入皇陵之前就看到了这一行策马狂奔而来的人。 “各位将军,你们这是……” “范增,八皇子有令,皇上病危怕是大限已至,命尔等速速整顿皇陵,明日便有工匠来此对皇陵进行修缮,望尔等能给予配合。” 瑞帝要死了?范增的心咯噔一下,身上不由得冷汗直冒。 “小的明白,范家人定会按八皇子命令而行。” 领头的侍卫冷眼扫过范增,双手抱拳道:“话已传到,我等就告辞了。” “将军走好!” 那些人转身,迎面碰上了正徐徐行来的颜儿和范奇,对这一如天仙一如鬼魅的二人忍不住产生了好奇,复又回头问道:“范增,这二人是?” 范增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僵硬,讪笑道:“是幼子范奇和侄女范颜儿。” 那领头以鄙夷的目光看了一眼全身裹着黑布,戴着面具的范奇,而后又将眼光紧紧盯着颜儿,脸上浮现颇具深意的笑。颜儿受惊,急忙低首敛眉。 “范侯爷,”那人不自觉地对范增转换了称呼,继续说道,“你范家说不定能时来运转了!”将话丢下之后一行人便匆匆离去。 是夜,颜儿心绪不宁,辗转难眠,外头一轮明月挂于疏桐之后,夜寒露重,想起白日里那皇宫侍卫的话,不觉更添了几分愁绪。她披衣起身,燃上蜡烛,信手拿起炕上矮几上的书籍阅读,却不知为何始终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书的内容上。 如若瑞帝驾崩,那么继承大统的会是何人?生死不明的太子假若真的还活着,是否要于此时现身了?如果太子果真死了,最有希望登上宝座的将是八皇子,那么父亲曾孝全呢,他将会在这一场政治争斗中扮演什么角色?两年前他一手扶持的太子亡故想必对他造成的打击不小,他如今是仕途受阻从此偃旗息鼓了,还是背水而战不甘服命呢? 早年在相府里,她便时常听说瑞帝最疼爱的并不是太子,而是已故的三皇子,三皇子死后他又将所有的宠爱给了八皇子。余下虽还有不少皇子,但大都是泛泛之辈,难成大器,瑞帝当然不会将皇甫家数百年的江山轻率相传。 奈何,这皇陵和京城之间没有任何信息往来,这两年颜儿跟着范家人在此生活,想让自己心如止水。可是每当夜深人静之时,那些前尘往事便会汹涌而来,宛若挫骨噬心的痛,让她一次又一次地清醒。 她挑了挑烛芯,闻得一声“呜啊”之声后,不禁轻笑出声,想来那是范初和妻子柳氏五个月大的孩子正在啼哭。支起窗,一阵寒流侵入肺腑,让她忍不住哆嗦。果然,对面范初和柳氏的房内现出明灭的烛光。她看了一眼他们隔壁的房间,那是范奇的房间,却是一片漆黑。 “守墓人,我知道你将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不会靠近我,也不会让我走近你。犹如此刻,黑夜隔着你和我,那咫尺的距离,竟似万水千山一般无法跨越。” 那边范初的房间熄了火,恢复了夜的宁静,颜儿也放下窗,灭了烛火,窗外的月光映得一地洁白明亮。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何时有了睡意,昏昏沉沉地趴在桌上,直到屋外的野猫在半夜时分拉长着嗓子发出令人不胜其烦的叫声,才将她惊醒。 她揉着眼睛起身,怕身子着了凉想回炕上歇息,却又忍不住开窗看了一眼屋外静悄悄的夜色。这一看之后却让她整个人顿时清醒——用柴荆围起的小院落闪过两道矫健的身影,由外及内,直奔范奇的房间! 颜儿差点就惊呼出声——有人想要谋害守墓人! 当这个想法如一记电光闪过她脑海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失去了理智,容不得她多想,她拉开房门,不管自己衣衫单薄,外头寒意四起,她直直地冲向范奇的房间。 想到范家一门武功俱是不弱,她自己却是手无缚鸡之力,便忍不住放声大叫:“来人啊!有人……” 话音未落,后脑勺一阵剧痛,却已不省人事了,倒下之前仍是不忘说道:“守墓人,不要有事……” 颜儿醒来已是午时,林氏端着热腾腾的白粥和煎饼笑意盈盈地推门而入,身后跟着戴着面具的范奇。这让颜儿立马想起昨晚情景,急忙低头查看自己是否有被人侵犯。 “没事了,昨晚是有人想要入皇陵盗取财物,好在被你发现了,你这一叫家里人便都醒了,那些人也没得逞,把你敲晕之后便直接逃跑了。” 林氏坐在颜儿的床侧,颜儿也不顾自己的头还隐隐作痛,急忙问范奇:“守墓人,你没事吧?我看到他们进你的房间了。” “我没事,你不要担心我。” 因为面具遮挡着他的脸,所以颜儿永远也看不清面具背后的脸有着怎样的表情,唯有那一双闪烁星眸,再加之低沉沙哑的嗓音响起,才让她觉得他是安然的,故此才放下心来。 两个人无声地对望之后各自别过视线。林氏已察觉其中微妙的气氛,她笑着伸手抚摸颜儿的额头道:“还好没有发烧,这就起来把这粥给吃了,估计你肚子都快饿坏了。” 颜儿依言起床,范奇默默地出了门,林氏在房间里半旧的角斗柜里为颜儿寻找衣服,颜儿洗漱过后坐在一旁喝着粥。 林氏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唠着家常,最后道:“颜儿,这几日宫里怕是会有不少人来往于此,你的模样出挑,我和你叔叔担心你早晚会被人认出,所以想让奇儿带你去皇陵西北角的茅草小屋居住一段日子,那边离皇陵较远,再加上偏僻,想来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你的。” 颜儿觉得林氏说的在理,便答应了。吃完饭之后,她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物和贴身物品,便和范奇去了西北角的小茅屋。 皇陵西北角地势偏高,能俯视整座皇陵,加之种有各种四季常青之树,终年枝繁叶茂,倒不失为一个藏身的好去处。 颜儿和范奇相安无事地在这里居住了数日,每每吃饭之时林氏便会让李氏或是柳氏将饭送与他们,他们也时常居高临下观看皇陵近日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真如林氏所言,皇陵不时有京城派来的人进出,更甚者,有时还会有马车进出,自京城运载来很多东西,颜儿甚为好奇。 “守墓人,是不是皇上驾崩了?”她总是时不时地寻找话题想和范奇亲近,范奇却还是一贯的冷漠,拒她于千里之外。 “你说若不是皇上驾崩,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奉命来此办事?” 范奇还是不答应她,他只是坐在屋内最幽暗的角落用小刀雕刻着木头娃娃,神情专注,仿佛世事一切俱与他无关。 “守墓人,你说如若皇上驾崩了,接下来将会是谁登基?” “守墓人,会是八皇子还是那明明已经死了却不见尸体的太子?” “你怀疑太子没死?”这一次范奇终于开口。 “我也不确定,也许他是真死了,当年皇上出于某种原因将他的尸体葬于别处了。当然,也有可能他是真的没死。如果没死,他为什么装死?又或者是他被人挟持了?可是,不管是哪一种原因,这背后一定是有阴谋的,你说对不对?” “我不知道。”范奇回了她一句,便径自低头雕刻。 颜儿叹息,走在石子小路上,道旁小野花随风轻曳,她蹲下身子信手摘了一朵,颦眉自语。 “我也知道自己应该远离是非,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如今又不能恢复身份,如此这般纠结于过去又有什么意思呢?知道了答案又能怎样?” 那晚她被自己的父亲灌下毒酒,她怒睁的双眸死死地盯着父亲,他双手如钳,不留一点情面,决然果断地将毒酒尽数倒进她嘴里,不给她一丝活命的机会。 她不愿相信,但又不得不承认,父亲是真的要自己死的! 她吸了一口气缓解胸口的疼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她已无数次告诉自己,既然老天已经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她便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不会轻易地让自己再次沦为生命的奴隶,她要把握自己的未来! 想到此,颜儿不由得面露微笑,她看着几步之遥的小茅屋,不由得加快步子。 “守墓人,我会一直守在你的身边的!” 天龙朝瑞昭二十三年春,瑞帝驾崩葬于皇陵。 皇帝大殡举国哀悼,满朝文武皆着素缟。颜儿站在茅屋上方举目眺望,只见整个皇陵人来人往一片白漫漫。 悲音哀乐不绝于耳,僧道焚香诵经,皇亲扶柩哭灵,一派纷扰喧闹之景。 颜儿撇开范奇,偷偷地沿着陡坡行至帝陵附近,虽然她一直说服自己不再理会旧事,可是,她着实好奇。她知道新皇的仪仗队即刻就要进入皇陵,她只需看一眼就好,还有……她内心深处终究还是想要看一眼自己的父亲是否会出现在送殡队伍之中。 一阵和音奏乐之后,听得太监独有的公鸡腔掩过乐声:“皇上驾到!” 颜儿躲在帝陵一角的一棵松柏之后,屏息敛气,凝视着前方沿着甬道徐徐行来的轿辇。 龙凤旌旗,雉羽宫扇,垂以蓝色流苏的金黄伞盖,绣以金龙腾云驾雾的帷幕虚掩着龙辇。颜儿睁大眼睛努力地想要看清轿辇里所坐之人,只是隐约可见轿中人龙袍加身,皇冠束顶,却不见其貌如何。 轿辇一直行至帝陵脚下,四十九级白玉阶上士兵林立,白旗翻飞。 颜儿终于看到新皇下辇,远远而观,还是看不清其相貌如何,只待他转身。 ——还是这般熟悉的景象! 她在茫茫人海中一眼便将他望进眼底。俗世红尘、凡音俗语顿时消失,她定定地望着这个高贵如神的少年皇帝。 他乌黑如缎的长发及腰,顶着金光闪烁的金龙冠,一手负后,一手搁于胸前,步履从容坚定,沿着白玉阶梯而行。 ——太子,果然是你!一直害怕看到转过身来的那个人是你,可是,当你真的转身的时候,我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会是你,一定是你!好一个皇甫靳!好一场令人匪夷所思、无从思想的阴谋!你赢了! 颜儿已知,这一次他的目光不会再穿越层层人海与她对视。她已知,对他的怦然心动此生唯有一次! 她倏然转身离去,裙裾扫过翠绿无情的树枝,她的双手紧握成拳,眼泪已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了。她一声声地问自己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回归正位,得到了他们应该得到的,唯有自己,虽然活着却成陪葬的冥妃! 不,她不能就这样木然地过完这一生!她是有血有肉有生命的人,她不是别人手中的带线木偶,她也不能永远藏身在这皇陵中,为皇甫家的先祖们守墓守陵。 “我要答案!我要一个当年为什么非得要我死的答案!我要一个已故太子如何死而复生再登上皇位的答案!” 她回首,那边梵音不断,她的如水清眸淌下晶莹的泪珠,那绝美的小脸纯真不再,一抹冷笑浮现在嘴角,“皇甫靳,你等着我!” “恳请叔叔婶娘帮助我入宫。” 颜儿不顾范增夫妇的惊愕,叩首之后复又抬头,“叔叔和婶娘难道当真不想知道明明被昭示天下已死的太子为何会死而复生,摇身一变成为这天下之主吗?” “颜儿……这些事又岂是我们能管的?外头只传当年太子是遭八皇子所害,生命垂危,不得不装死逃过劫难。这皇家之事向来讳莫如深,不是你想要答案就能要得来的。” 颜儿摇头,不辩解不抗议,只是定定地望着他们,“叔叔,假若我告诉您,当年毒害我的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您信吗?” 范增夫妇同时倒退一步,相互凝望过后又同时看着颜儿并将她扶起,一时间竟不知以何种言语来安慰她才好。 “颜儿,苦命的孩子!”林氏忍不住将她拥进怀里,两年多来的相亲相爱让她们已有了母女般的情感。 颜儿忍着悲伤道:“在今日之前我可以将信将疑地将父亲的举动视为愚忠,可那前提是当年的太子皇甫靳的确死了。可是,他还活着,他明明还活着,风采依旧,哦不,风采胜昔,光芒万丈,不可一世,他已是这个天下的皇帝了!而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一个为什么,要一个为什么非得让我死的理由!” 范增抚须,眼神若有所思,将眼前的少女认真地打量了一番。良久后他沉沉地说道:“想进宫,眼下就有一个好机会。” “老爷!”林氏没想到范增当真同意了颜儿的请求,“她这一进宫搞不好可是会没命的,这皇宫是什么样的地方我还不清楚吗?当年……” 林氏看了一眼颜儿,欲言又止,拉过她强硬地说道:“我可不答应!” “婶娘……” “老婆子,我们不能强迫颜儿啊,再说她说的也是句句在理,她是想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不要忘了两年前,咱们可是将她从坟墓里救出来的。如果没被发现,她一个十二岁的女娃就得活生生地死在这阴暗的陵墓里。而要她命的,竟然是她的父亲,她为什么不能去掀开事情的真相?” “这……”林氏无言以对。 “叔叔,您先说说这个进宫的机会是什么?”颜儿已开始迫不及待了。 “新皇登基必定要广选秀女,我范增虽是戴罪之身,可是罪不累亲,先皇当年只是勒令我们这一家不许进入京城,可没说过我范姓家族之人从此不得入朝为官,这女官更是没有限制。” 林氏皱眉,轻叹一声,还是柔声相劝:“我知道你心意已定多劝无益,颜儿,我只希望你能明白,那皇宫可是一个噬人的地方,得宠树敌,失宠被欺,而如今你以范增侄女的身份进宫等于没有任何背景靠山,想要亲近皇帝,光有你那倾国倾城的美貌是不可能的。” “婶娘,您放心,只要给我机会,我不会轻易错过的。” 那晚,颜儿和范奇回到了四合小院居住,她静静地立于窗前看着范奇的房间,房内仍是一片漆黑。她心潮澎湃,忍不住走出房间,走近范奇的房间。 她有很多的话想要和他诉说,她想问他:守墓人,你会永远站在这里等我回来吗?我和你,此生还有万万分之一的希望吗? 咣当一声响从范奇的房间传出,紧接着,听得范奇沙哑的声音无力地浮在黑夜之中:“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颜儿大惊,听这声音说明他房内还另有一人,而看这情形范奇是在和这人吵架,只是对方久久没有作声。 “你凭什么这样做?你凭什么让她入宫?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这也是为你好。” ——竟然是范增的声音!竟然是他们父子在黑暗的房间里吵架,而吵架的缘由和内容显然是因为她进宫一事。 “外面站着的可是颜儿?”范增发现了颜儿的存在。 “是我,我可以进去吗?” 她听得房内有些响动,少顷,烛火燃起,房门推开。 颜儿心生疑虑,这父子二人好生奇怪,商量事情竟在这黑灯瞎火之中,也不明烛。而刚刚范增的那一句“我这也是为你好”,让颜儿不由得想起白日里范增支持她进宫之举。颜儿原先想着他是对她内心的疑问苦楚感同身受,如今方知,他原是怕她的存在会在日后给他的小儿子带来无穷的伤害。 是的,他们一家早已察觉她对范奇产生了朦胧的情愫,如果她不是自作多情,她想范奇也不会对她无动于衷。只是,一张面具无法掩盖他的自卑自怨,而她即便寄情于他,也无法让他对自己无望的人生产生重生的力量。 所以,他一直逃避她……但是,他当真是不愿她入宫吗? “守墓人,我只是去寻找一个一直萦绕我心头的答案,我会保护自己。” 盈盈的烛火之下,颜儿看到范奇低着头,静默无声地坐在房间一角,范增就坐在他对面,颜儿站在房门口,范增的身形挡住了范奇的半边面具。 颜儿侧首,看到范奇身旁的小桌子上面堆满他平日雕刻成的各种雕像。他的手指修长优雅,抚过这些雕像时发出浅浅的叹息声。 “你把皇宫内苑想象成什么?你以为那是一个你想要答案它就能给你答案的地方吗?” 范增起身,看了一眼范奇,冷冷道:“奇儿,你阻止不了颜儿的,她一心想要揭开事情真相的心情我能理解,我想你也能理解。你,既然知道自己给不了她想要的,你便无权干涉她的人生。” 范奇久久沉默无语,内心起伏不定,抬头看颜儿。只见朦胧的烛火映着她美得不太真实的脸庞,她盈盈站在简陋的小屋当中,身着一身粗衣素裙,不施脂粉,不佩钗环,却还是无法掩藏她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气质和风华。不错,她是一只被上天错放的暂时寄居于此的落难凤凰,她的人生应该是锦绣朝阳,绚丽无比的。她不被他拥有,从来都是,永远都是……他转过脸,不再看她,亦是告诉自己不再留恋她。 “颜儿,走吧!”范增拉着颜儿的手匆匆出了范奇的房间,她来不及回首,却见范奇房内的烛火已被熄灭。 “叔叔,您……也不想让颜儿留在他的身旁照顾他是吗?” 范增止步转身,身后的少女眼神幽怨,言语更是落寞。 “颜儿,你很善良,所以你一直同情奇儿,但是你还小,你还不能明白怜惜之情不等于爱慕之意。我已看到了你们的结局,所以必须在你们迷茫无助之前将你们分开。颜儿,日后你自然就能明白叔叔的良苦用心了。” 颜儿垂首不语,她听到范增离去的脚步声,再回头看看范奇一片漆黑的房间。 仰望星空,静默无涯,蓦然之间觉得自己像是被命运遗弃了一般,让她惶恐,也让她清醒。她想,自己也许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正当范增在为颜儿进宫一事张罗之时,皇陵却迎来一位神秘客人。 那日辰时末,但见一辆小却不失精巧的马车驶入皇陵,来人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穿着不算华丽倒也讲究,长得白净讨喜。 她进了范家门便直言道:“我是宫中执事嬷嬷,数日前有人告知我范爷膝下有一长相十分标致的侄女,如今新皇登基广纳秀女,以充实皇宫,我等深受皇恩,自当要为此事奔波。如今还望范爷能将侄小姐引我一见,如若真能入眼,便由我引领入宫,必保她日后富贵荣华。” 林氏皱眉,来客身份过于神秘,仅凭她一面之词又如何令人相信她是来自皇宫的执事? 那妇人像是看穿了他们一家的心思,从袖筒处掏出一面令符道:“范爷早年官居武敬侯,想来对此物应该不会陌生,此乃我辈执事才能拥有的玉令符,还请细看。” 范增接过符令,真伪一眼就可认定。那玉令符是宫中从六品女官才配拥有之物,自然不敢小瞧了。 “范某过于谨慎了,还望嬷嬷见谅。”范增说罢命李氏和柳氏去将颜儿带来此处。须臾,颜儿被李、柳两人一人一边簇拥而来。 颜儿不惊不躁,不卑不亢,将那嬷嬷对自己表现出来的惊艳之色尽收眼底,对着她施以大礼。 “小女范颜儿,感谢嬷嬷专为小女亲自登临此处,真是感激不尽。” “好!好!好!果真是名门之后,如此淑媛之风定教那些闺阁名媛汗颜哪!” 颜儿暗松一口气,她知道自己离皇宫大门已是一步之遥了。那些远去的面容将会在日后的光阴中逐渐鲜活起来…… 当日傍晚,那嬷嬷便带着颜儿在范家人的注目之下上了那辆马车。彼时,已是春末,皇陵高墙上方暮色重重,一记悲壮的埙声骤然响起。颜儿铺展开已被她揉成一团的信笺:“长恨相逢未时,不如重寻西去路,只道珍重!” 短短的十几个字,在颜儿的泪眼之中变成一片飞花。她的另一手紧紧地攥着一个桃核,桃核系以红绳,上方雕刻着一个形态逼真、容貌绝世的仕女形象,却是颜儿的模样。 出门前,柳氏抓着颜儿的手,“颜儿,这是三弟让我给你的,让你不用和他道别了,免得各自伤心啊!”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那年,我是嫁给死人的新娘,陵墓之内,你掀起梨木箱盖子,我虽惊慌无措,却已然在你眼里读得了万般怜惜。守墓人,我走了,从此人各天涯,无缘相爱,也无从相欠…… 罢罢罢!不如相忘,不如相忘! 第二章 入宫为婢 颜儿在路上得知嬷嬷姓贾,也正如她所料,贾嬷嬷之所以知道她的存在,就是因为不久前先皇驾崩之时奉八皇子之命前来传话的那位将军所赐。不过颜儿心下纳闷,既然那位将军是八皇子的人,那么这位贾嬷嬷她到底是为何人效力?或者她只是纯粹地慕名而来,简单地行使着一个宫廷女官的职责? 一路行来颜儿少言寡语,不轻易开口询东问西,有问却是必答,贾嬷嬷对她异常满意。 “小姐只要保持这般进退有礼,掌握分寸,定能在这皇宫之内永保平安,日后定能永沐皇恩!” 颜儿欠身道谢,马车却在此时停下,她们已行了一日的路程,已至京城。 那贾嬷嬷好似并不着急进宫,她们在城门处下了马车,行至一旁,却见那里另有一辆马车等候多时。 车内跳下两个梳着双环髻,身着碧色宫装的少女。她们对着贾嬷嬷盈盈一礼道:“嬷嬷一路辛劳,王爷已在杏园为两位备下酒水了。” “王爷客气了!” 颜儿只是静静地观察,不开口询问那王爷到底是何许人,虽然她此刻无比好奇,心里也在暗自揣测,那王爷是否就是曾经的八皇子?本可继承大统登上帝位,却因已故太子死而复生才与皇位失之交臂,想来他心头定是愤愤不平。那么,由贾嬷嬷出面承诺自己以秀女身份入宫又是出自何种目的呢?想让自己成为他们的政治棋子? 颜儿心头一悸,想起林氏曾对自己说过,皇宫那是噬人的地方,处处都是陷阱和阴谋,一个不小心便会被别人所利用。 一盏茶的工夫,马车停下,两位少女扶着贾嬷嬷和颜儿下了马车。 但见一处庭园乍现眼前,粉墙之上横斜出几枝开败了的杏花枝,两少女行于她们之前,素手叩门,乌木小门开启,颜儿紧跟其后,入了园。 园内曲港跳鱼,嫩荷初泄,风帘摇碎斜阳,斜阳照水,水上画桥东畔路。路上一株杨柳后,有人悠然转身,便觉十年梦屈指堪惊! 好一个故人相逢不相识——当年的小木侯爷已贵为王爷了!那么,那可亲可爱的三姐呢?应该已嫁作人妇,贵为王妃了吧? “奴婢给木王爷请安,范增侄女范颜儿已经带到了,听凭王爷安排。” “辛苦了。”木王爷走近一步。 一直垂首而立的颜儿便觉他气场逼人,慌忙下跪请安:“小女范颜儿给王爷请安!” 白底黑靴不沾半点尘土,颜儿知道他不认得自己,可是她还是感到莫名的紧张。 “刚刚本王回眸一瞥,你匆匆低首,便觉你芳华绝代,你可愿抬头与本王细瞅?” 颜儿双手捏着裙摆,但见那靴子离自己又近了半步,只得依言抬头。 “哈哈,怎一个美字可以说得?”木王爷的眼光锁定颜儿的时候,颜儿也在认真地打量着他。 两年多前,她和三姐躲在大厅之后初见小木侯爷,那时的他笑意温润,俊美无比。而如今的木王爷,眉宇之间的那份端然为其增添了三分英气三分霸气三分强势和三分倨傲,形成了他如今的十二分风采! “范小姐请起!”木王爷话音刚落,贾嬷嬷便亲自上前扶了颜儿起来。她白净的圆脸上布满笑意,看得出来木王爷对颜儿的相貌很是满意。 “王爷,您看接下来的事要如何安排才好?” “你今晚就带她入宫,只是她年龄还小,这长相又过于出挑,反而不宜操之过急,否则便引人揣测了。” 颜儿心想,事情果真没那么简单,这小木侯爷能在皇甫靳初登大位之时一跃成为王爷,想来他在皇甫靳诈死之时定扮演着帮手同谋之类的角色。如此更好,让我成为你的人又如何?世人本无情,利用和被利用只不过是看你如何把握如何周旋。当年,我这局中人不知局中事,一觉醒来却已躺在了沉沉棺木之中。如今,我还是局中人,只是这一次我一定要冷眼相看,漠然相待。 那晚贾嬷嬷带着颜儿入了宫,不是以秀女身份直接去引得皇帝垂青,而是让她先成为浣衣局里的一名浣衣婢。入宫当晚,颜儿被安排在浣衣局简陋的厢房里,贾嬷嬷合上木门,脸上的表情已不似先前那般和蔼可亲了。 “颜儿,”贾嬷嬷连称呼也改了,“如今你要切记自己是木王爷的人,你眼下只要在浣衣局里安安分分地做一名浣衣婢,依你的资质,相信我不用多教你也能依计行事。你的终极目标就是成为皇上的枕边人,但是,通往这条路之前你不能太出色,也不能太平庸,不可结交私党亦不能树敌,懂了吗?” 颜儿点头,看着贾嬷嬷再次拉开木门,略胖的身形消失于一片夜色之中。 颜儿和衣躺下,心思沉沉,一日里所见之人和所发生的事一一在脑中浮现。窗脚下有着淡淡的野花野草的香味,她置身于一个陌生黑暗的新环境里,心里便觉苦涩。 她将一直藏于袖筒的桃核雕像拿出,借着微弱的月光细细抚摸,最后将它挂于颈间,强迫自己入眠。 细雨无声,一夜之间,浣衣局里的院子里开得颓靡的山茶花尽数凋零,落得一地残红。破晓时分,颜儿还躲在被窝里春眠不觉晓的时候便感觉房门被人呼啦一声拉开。 原是浣衣局的掌事刘嬷嬷进了她的房间,并唠叨着催她早起做事了。刘嬷嬷虽然话多,对人倒也不算苛刻。 被分配进浣衣局干粗重活儿的自然也都是些没什么背景的人,颜儿初来乍到,再加上年纪又小力气不大,难免遭人欺侮。年长的宫女更是喜欢将又脏又重的粗活交与颜儿做。 她自小生活在相府,过着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生活,十指从不曾沾过阳春水。即便是身在皇陵的两年过着清贫日子,因林氏一向疼惜她,李、柳两人也怜她年纪太小,不教她干半点粗活。因此一连半个月下来,颜儿觉得自己的骨骼都散了,一躺下便呼呼入睡,连想念范家人的时间都没有。而贾嬷嬷在带她进浣衣局的那天之后便再也不曾出现过。 天气逐渐转热,她和不少宫女也开始熟络了起来,晚上各自忙完手中的事难免挤在一处闲话家常。 “问你们,每每大半夜的时候,你们可有听到椒贤宫里传出来的声音?” “椒贤宫?姐姐说的可是离我们浣衣局最近的早已荒废多年的那个大院?” 栀子花初放的夜晚,明星闪烁,浣衣局的小院里一大一小的两个宫女正在谈话,颜儿隔着她们几丈之远,屏息敛气,竖着耳朵认真地听着她们的谈话。 “嗯,就是这个大院子啦!已经有好几个晚上我半夜如厕时,听到那边传来时哭时闹的声音呢!” “啊?会不会是闹鬼啊?” “谁在这里嚼舌根?什么闹不闹鬼,告诉你们这皇宫里最为忌讳的便是鬼神之说,我看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尽拣些胡话在这里瞎扯!” “红衣姐姐!”两个宫女惶恐低头。 院里围廊的阶梯之下站着的是浣衣局里资历最长的宫女红衣,颜儿发现大家对她都极为尊敬,就像此刻,刚刚还说得眉飞色舞的两个小宫女在见到她之后便低头噤声。 “记住了,在皇宫里最要管住的便是自己的嘴巴,不是你自己的事最好装聋作哑。明白了吗?” “是,红衣姐姐。” “嗯,都下去吧!” 两个小宫女应声之后匆匆告退。颜儿吐了吐自己的舌头,嘀咕道:“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人家听了一半的时候就出现了。” “出来吧,别躲在这里了!”红衣的声音划破星空,让颜儿的头皮一阵发麻,心想糟糕,这下可要倒大霉了,怎么就叫她发现了呢? “果真瞒不过你,红衣姐姐,别来无恙啊!”正当颜儿欲举步而出时,青年男子低沉悦耳的声音骤然穿过栀子花树,跃过青葱绿叶,清晰地进入颜儿的耳内。 “宫女私会男子?”这想法让颜儿的小脸灼热。 “你啊,还是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有用到我红衣的地方你就这般大大方方地出现,反之,便是三五年得不到你的任何音讯。” “好了好了,姐姐莫要生气,你也知道我这是身不由己的嘛!” “我啊,就算恨尽天下人也拿你没有办法。” “好姐姐……” “好了,跟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随着红衣的声音落下,颜儿踮起脚举目而望,视线穿过枝叶,见与红衣站在一起的男子一身夜行黑衣,蒙着面,看不清其相貌。只见他们二人同时转身离去,颜儿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当即心下大急,便抬起脚跟上。 但见这二人走过碎石小径,就在转向围廊时那黑衣人却停下了脚步,颜儿也急忙停步将身子掩于藤萝蔓枝当中,但是她的视线却还是紧紧地盯着前方,生怕红衣和那黑衣男子会顷刻消失。 不料,颜儿看到蒙面男人竟然回头看向自己所在方向,她大惊,急忙掩唇。 “怎么了?”红衣问蒙面男子。 “呵,没事。”说完之后他便转头和红衣继续前行。 那男子明明蒙着脸,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颜儿却觉得他分明就是发现了自己尾随在他们身后,而他刚刚将头转回前,颜儿竟然觉得他面巾之后深藏着诡异的笑容。 惊魂未定,颜儿也不敢贸然前往,只是她万万没料到在这小小的浣衣局,在这皇宫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竟然也有这等诡异的事情发生。 兴许是受了刚刚那两个宫女谈话的影响,那晚饶是她觉得疲惫不堪,也始终保持清醒。果然,在临近子时的时候,一阵阵似有似无的怪异声音从后面的椒贤宫传出。那声音十分奇怪,很像小时候她在相府大宅里看戏文的时候戏子在戏台上的唱腔,时高时低,时急时缓……声音不大,仿佛是来自另外一个世间,听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声音。颜儿可是睡过棺材进过坟墓的人,再加上两年多居住在皇陵的日子,和上百个陵墓共同生活,久了对于这些鬼神之说似乎并不觉得害怕。 颜儿披衣起身,趿着绣花鞋推开房门,院子里死寂一片,只有花树下偶尔会传出几声蛙鸣虫啾之声。她穿过围廊,向左转弯,便出了角门。 浣衣局地处皇宫的最北面,依着高高的宫墙而建,宫墙之下自然会有不少禁军侍卫当值。不过因为正值深夜,当值的侍卫身体倦怠不免会有几分松懈。颜儿弯着身子沿着一路花树慢行,椒贤宫那边奇怪的声音便渐渐地清晰起来。兴许是这一声音过于惊悚,再加上闹鬼一说,便连侍卫也不愿靠近,这倒遂了颜儿的愿,她绕过那一带禁卫森严的区域之后,便一直沿着荷塘小径走向椒贤宫。 “哈哈……浑蛋!丧心病狂的浑蛋!”清晰的嘶叫声犹如黑夜中的一道闪电,颜儿虽是胆大,也忍不住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连同身上的汗毛也都要竖立起来。 “你会遭天谴的!你会有报应的!” 颜儿在距离椒贤宫不远处停下脚步,白日里她曾远远地眺望过椒贤宫,只见得一片残垣废墟,不胜荒凉。此时院门屋檐之下横挑着一个绢白灯笼,光线微弱,颜儿靠近几步,借着光看到两名侍卫坐在台阶上歪着身子在打盹。 “老天,你睁睁眼,你怎么不劈死这浑蛋啊!”里面的嘶喊声仍在继续,并一声高过一声,仿佛要将这个黑夜撕裂了一般的哭号。 颜儿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为何,就是很想知道这椒贤宫里关着的是什么人。她心里有一种预感,这里面关着的人肯定是和皇甫靳有着莫大关联的人。她很想进去,可是宫门前就有两个侍卫在守门,她想这里面指不定还有人层层把守着。 颜儿在椒贤宫四周观察了好久,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进入,于是只好按着原路返回来。可是,自那晚起,她竟似着了魔一般,一到子时便会自然惊醒,然后披衣夜行,小心翼翼地躲过侍卫的眼睛。她每晚都会在椒贤宫外待上好久,寻找着可以进入里面的办法。 总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就算是守株待兔,也让她碰上一回了。那晚,她蹲在枯草堆里的时候,看到由南自北方向隐隐约约地有灯火在明灭闪烁。颜儿机灵地抓起一束枯草盖住自己的身体,只露出小脑袋,就近搁在草堆上,便一动也不动了。 那边的灯火渐行渐近,在快到椒贤宫的时候,颜儿清晰地看到一行数十个太监宫女嬷嬷正手提灯笼,神情木然地走向椒贤宫正门,为首的那一位不是别人,正是接颜儿进宫的贾嬷嬷。 想起刚进浣衣局那晚贾嬷嬷对自己的警告,颜儿心里不由得一阵慌乱,她心里清楚,贾嬷嬷是按着木王爷的意思,将她放在浣衣局里成长蜕变,甚至是有意让她疏离皇帝的大殿,只待机缘出现,让她可以顺其自然地出现在皇帝的视线之内。 每个人皆在步步为营,颜儿尚无法辨别那些人的真实目的,但是她告诉自己,不要管自己日后是否真的要替木王爷效力,她的身上肩负着自己的使命,她只要找到了答案,其他人的野心和欲望便与自己无关了。 这个想法直到日后想起时,她方觉得自己彼时太过天真。这自然是后话。 颜儿看着贾嬷嬷在一名守门侍卫的引领下进了椒贤宫,颜儿仰望宫墙,看到有隐隐灯光亮起。那个狮吼般的声音紧跟着响起:“狗奴才!你们好大的胆子!” 只是短短的一句话之后便没有了任何声音,颜儿大惊。 “难道他死了?被灭口了?”这个时候她真恨自己势单力薄。 一炷香的时间后,颜儿看着贾嬷嬷领着一干人出了椒贤宫,按着原路返回。 颜儿灵机一动,从枯草堆里起身,也按着原路绕回浣衣局,从浣衣局通往宫廷中心的另一条大路一直走至前面的三岔路口。 一条路通向皇帝大殿紫云殿方向,另一条便是通往椒贤宫方向。她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向椒贤殿,边行边整理自己的衣装,快到椒贤宫大门时,她故意挺起胸直起背。 “什么人?”侍卫神情戒备,盯着颜儿。 颜儿先是施了一礼,两名侍卫借着屋檐前的灯火看到这宫女笑靥如花,对着他们轻轻柔柔地说道:“打扰两位了,我是贾嬷嬷的贴身侍婢,适才她匆匆离去,将一贵重东西落在里边了。” 两名侍卫狐疑地盯着她细看,像是在回忆刚刚他们是否见过她。 “嬷嬷差我回来寻,这是要交给上头复命的东西,急得紧,两位行个方便吧!” 这两名侍卫见颜儿说得头头是道,又见她进退有礼,言语里表明事情相当要紧,这让他们也不好为难她。 于是有一名侍卫主动走于前面领路,他取了灯笼走在颜儿跟前。有风吹来,夹着荷塘清香,颜儿的心却是紧紧绷起,她跟着前方如萤火般的微弱光芒行走,看到鹅卵石小径在初夏的夜里散发着冷冰冰的光亮。 “姑娘,前边就是禁区了,我们不可擅自入内,你自己进去寻就是了。我在外面等你,有事叫我一声即可。”在一道乌漆大门前,那名侍卫停了脚步,颜儿不明里面的情况,正在思忖要怎么支开这名侍卫的时候,没想到他倒自己开了口。 “真是谢谢这位大哥了。”颜儿笑嘻嘻地接过侍卫递给她的灯笼,给他行了一礼。 推门而入,颜儿回头看了一眼那名侍卫后将门掩回。这是一处小殿宇,拂面而来竟有碧草清香。颜儿抬起手中的灯笼,只见此处倒也景致清雅,藤萝虚掩,蘅芷交错缠绕,萤火虫迎面扑闪。 前面那镂花四扇门紧紧合起,里面传出金属触碰之时发出来的叮叮之声,应该是里面的人正被铁链之类的硬物所禁锢。她推门时却发现门上了铜锁,任凭她怎样使力都无法推开。她在推门的时候,囚禁在里面的人也好似感觉到了外面有人,金属相撞声不停。从外面往里看一片漆黑,但是灯火映亮了一旁破败的纱窗。颜儿走至窗前,压低声音道:“请问里面被囚的是何人?”语毕又将灯笼往上提了提,贴脸在纱窗之上往内看,她听得铁链声在靠近自己。一只缠着铁链的手从破纱窗的窟窿洞里伸出,好在颜儿心理有准备不至于被吓到。 随着那手伸出来的同时,纱窗里侧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也紧贴而上,颜儿忍不住倒退一步,明眸圆睁,惊恐万分。 “你……你是谁?” 那里面的人一头又乱又脏的头发遮住了他一大半的脸,再加上夜色太重,颜儿根本无法看清他的容貌,也无法估计他的年龄。她好几个晚上潜藏在椒贤宫外听到他哭天抢地的哀号声,可是此刻,这个人竟然不吵不闹,面对自己一句话也不说。 颜儿平复了自己恐惧的心绪,上前一步。那人脏乱不堪的脸上青筋突兀颤动,那双眼睛本是长得十分漂亮有神的,可是,他眼里含着绝望的泪,却始终不肯掉下来。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只是一名刚刚入宫的宫女,听得你整夜整夜的号哭而心生不忍,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那被铁链锁着的手缩回窗内,他指着自己的嘴巴,再指指自己的喉咙,然后摇头。 “他们……他们竟然将你毒哑了?” 那人点头,无形的怒意在他体内膨胀,可是他无法发泄,无法倾诉。 贾嬷嬷刚刚带着那一行人前来,原是来将他毒哑的。是因为他整夜整夜的哭喊吗?是怕从他的嘴里会泄出什么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吗? 那一只手,又从刚刚的窟窿洞里伸出,指着颜儿的手。颜儿领会到他的意思,急忙将自己的左手伸过去。 那只手,虽然很脏,可是五指却修长而又优雅,他轻轻地在颜儿的手心写下几个字。 一阵风急,颜儿手中的灯笼悄然滑落,整个世间也随着手心里的这几个字写完之后变得漆黑。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你?”她已无法看清那人脸上的表情,但是她感觉到了他眼里拼命隐忍的眼泪终于在黑暗中掉落…… 世间黑暗莫过于此!她是知道的,那日喝下父亲的那一杯毒酒后,她便明白这光华世间背后的龌龊。 颜儿握着那个人的手,摊开他的掌心,一笔一画地认真写道:“等!” 那只手一记颤抖,颜儿再次握紧它,复又写道:“忍!” 这一次,那只手将颜儿的手反握住,无法遏制地颤抖,像是无法相信自己被囚禁于此的时候,还能遇上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她犹如天神赐予他的希望,让他等,让他忍! “姑娘,你的灯笼怎么灭了?东西寻到了吗?” 颜儿急忙放开那只手,抚着自己的胸口,平稳自己的声音,道:“找到了,这就来了!”说完捡起地上的灯笼,对着黑暗中那双饱含期望的眼睛道:“我走了!” “不好意思,大哥,让你久等了。刚刚那一阵风吹来,一个受惊,那灯笼便从手心里滑了出去。” 她和侍卫沿着原路折回,到了椒贤宫门口,颜儿向这二人再次道了谢方离去。 自那晚以后,颜儿已无心每日待在浣衣局里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地做事情了,她想浣衣局里一定有贾嬷嬷的人,所以她表面上也尽量按着贾嬷嬷的意思去做,处事为人处处低调,但是另一边,她在想方设法地让自己早点走出浣衣局。 浣衣局里的浣衣宫女也是依次分出不同等级的,像红衣这种资历最高的浣衣宫女通常是负责清理皇帝以及后宫妃嫔们的贵重衣物;其次便是那些入宫也有不少年份的宫女,清理宫内各种繁杂琐碎之物;末了就是像颜儿这等初进宫的宫女,拿着最低的俸禄,做着最脏最累的活。 好几次颜儿都想想办法去亲近红衣,但是她又想起那晚红衣与人私会之事,总觉得她长得过于妖娆,也怕她心术不正,心里还是惧她三分。只是说来也奇怪,那红衣倒是处处都照顾颜儿,许是同情她小小年纪又无任何背景,每次看到她吃力地提着大桶清洗衣服,红衣便会斥责其他宫女:“怎么欺负新来的啊?一个个都将粗活累活丢给她一个孩子,你们倒是清闲啊!” 不过也因如此,浣衣局里有不少宫女对颜儿产生了不满之意。就像那日清晨,颜儿一人在后院里打着井水,便有一个名叫梅儿的宫女过来喊话:“喂,范颜儿,红衣姐姐喊你过去呢!” 颜儿只得跟着梅儿穿过弄堂去了红衣工作的上房,一路上她听得梅儿没好气地问:“你是不是偷偷地给了红衣姐姐什么好处了,她怎么尽是帮着你,不让你干重活?” “梅儿姐姐,没有的事。” “哼!”梅儿带她到了上房门口便折身离开,颜儿只得自己推门而入。 “将鞋子脱了再进来。”红衣懒洋洋的声音从挂满绫罗华服、绣巾俏裙的内室里传了出来。颜儿应了一声,急忙脱下绣鞋,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红衣姐姐,你唤我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你会刺绣吗?” 红衣从内室闪出,颜儿觉得红衣的妖娆很是刺眼,在她靠近自己的时候忍不住将自己的身子往后挪了挪。 “你好像很怕我?”红衣身上幽幽的体香在浮动,她涂着蔻丹的手指挑起颜儿溜滑的下巴,笑得十分张扬,“真是一个美人胚子。” “红衣姐姐……”颜儿一边说,一边又将身子往后挪了半步。 “刚刚问你了,你会刺绣吗?” “会……”当年的宰相四千金名誉京都,琴棋书画、烹调女红俱是样样出色。 “那好,今日起便来这里帮我的忙。你也知道我天天面对这些贵重衣物,可不是将它们清理干净就好的,还得要将它们恢复原样。这活看起来简单,可也是提着脑袋在做的,要是一个不小心损坏它,上面发现了可是要吃苦头的。我看你这一双小手很是精巧,所以,日后就来帮我做这些事。” 比起外头的那些粗重活这自然是个好差使,并且颜儿听着红衣这么一说,心里当下有了想法,虽很是乐意,嘴上却还是推辞道:“我怕做不好。” “做久了就会好的。” 颜儿扯着嘴角笑了笑,给红衣鞠躬道:“如此便谢谢姐姐了。” “嗯,这就回去拾掇拾掇,晚上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一起住?”颜儿反问道,心里自然不愿意。她如今住的那个小厢房虽说破旧,可是好歹自己是一人一间,比起其他人自由了许多。如果搬去和红衣同住,那她的行动不就被限制了? “怎么,不愿意?”红衣俯身,身上的香气萦绕在颜儿的鼻尖,她将脸凑近颜儿的脸,和她四目相对。 她们彼此凝望,在各自的眼睛里看到自己,颜儿只觉得红衣的气势压人,让她忍不住惊慌失措起来。 “是不是觉得如此一来,这大半夜就不能起来偷偷溜去椒贤宫了?” 红衣知道?她竟然知道自己经常半夜偷溜去椒贤宫?她在监视自己?她会是贾嬷嬷的人吗?一阵寒意从颜儿脚底升起,她身体开始哆嗦…… “你的胆子倒真是不小,人人都道那边在闹鬼,并且这椒贤宫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戒备松懈,实则周围皆是御林军在守夜,你就不怕自己被乱箭射死?” 颜儿睁大眼睛,不解地望着红衣,心里纳闷,她没觉得椒贤宫有很多人看守啊!心中纳闷之后便想起那晚见到的人,心里顿时大惊。是啊,如此重要的犯人,怎么可能只有两名守门侍卫看守?她所见到的其实应该是假象,是有人故意布置出来的一张网,将看守范围扩大了几倍,让别人觉得椒贤宫只是一个无人重视的废墟,如此才会忽视被禁之人的重要性。 那么她连日来畅通无阻地抵达椒贤宫,难道真是自己侥幸,还是早就被人注意上了只是还不曾对自己采取行动?如此一来,那晚是不是也有人知道她和那个人见过面了? “杀人灭口”四个字顿时闪过颜儿的脑海,她的身体哆嗦得更加厉害了! 红衣抬起头,抚了抚垂在斜云髻上的流苏,整了整自己的衣襟,涂着蔻丹的手指托着颜儿的下巴,扬起嘴角冷冷地笑道:“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颜儿咬着自己的红唇,双手因为害怕和紧张不停地绞搓着自己的衣角。 “姐姐,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红衣犹自冷笑,转了一个身,轻轻地扫了眼颜儿便不再理会她。颜儿退出了内室,套上绣鞋直奔自己所住的厢房整理东西。她怕红衣!但眼下她得听红衣的。日后有机会她一定要想办法尽快地离开这里,而在离开这里之前她必须要探听到外面的信息。 接下来颜儿很快发现,其实跟在红衣身边对自己了解宫廷里的状况是很有帮助的。因为,红衣会不时地接触到皇帝妃嫔的近身太监和嬷嬷,以及喜欢道是非的小宫女。她们在等待红衣手中的活儿的时候,便会开始闲话。兴许是平日里在主子身旁太过谨慎,压抑得太久了,她们到了这远离皇帝大殿的偏僻浣衣局便开始滔滔不绝了。 “唉,那些个新进宫的秀女们可真不好侍候啊!”一个年纪稍长,穿着碧色宫装的宫女开始发起了牢骚。 “是啊,如今大家伙就盼着左相家的千金能被封为皇后,比起其他人就属她最为贤德温良了。” “可是,右相家的千金也不甘落后啊,虽然她不似左相家那位讨人喜欢,可是胜在美貌,再加上左右两位相爷势力相当,为了自家女儿的前程肯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了。” 颜儿坐在一角捻着线穿针,听得她们的话方知如今朝廷对宰相之位已有了左右之分,而听这话里的内容,她方知自家父亲已然不是当朝宰相了,因为,曾家已没有女儿可以入宫为后为妃了! 颜儿想,当年父亲一定不知道太子皇甫靳是诈死的吧?否则他又怎会毒害她,让她陪着太子去做阴婚夫妇呢?让自己的女儿成为未来的国母可是他当年的精心安排呢!如今,是曾家失势了吗? “不过我也听她们说了,”碧装宫女继续说道,“说皇上有可能暂不立后呢,上殿的姐姐们都说那是因为皇上对以前那位为他殉情的曾家四小姐余情未了呢!” “啊,这是真的吗?看不出来原来皇上如此念及旧情呢!” “呸!”颜儿差点冲口而出。 “唉,就是可怜那曾家了,如今没落了。不过如果皇上真的还念着他们死去的女儿,说明皇上多少还是念着他们一家的,顾及旧情,指不定哪天就翻身了。” 曾家果然没落了! “也对,这曾家如今不是还有一位王妃嘛。”颜儿心中一动,知道她们口中所指的王妃便是自己的三姐。 “王妃?哼,不说她也罢!” 两名区区的使唤宫女也敢这样耻笑自己的三姐?颜儿扔下手中的针线,愤愤然起身。 “好了,让两位久等真是不好意思呢!”红衣起身,挡在颜儿和两名宫女之间,将手中的罗裙叠得平整,交到她们的手上。 “红衣姐姐客气了,这宫里谁不知道你心细手巧啊!” 两名宫女捧着各自的衣裳出了内室,红衣这才转身似笑非笑地看颜儿。颜儿很不喜欢红衣以这种充满讥诮的笑和眼神看着自己,仿佛要扒光自己似的,想要探测自己到底在想什么。颜儿低头坐了回去,又重新拿起针线,不再理会红衣。 三日后正是五月初五端午节,浣衣局接到大任务,所有的人开始忙碌了起来。原来,选秀大典正定于此日,颜儿听说到时宫廷里会迎来所有的皇亲国戚,她便想到时三姐会不会陪着木王爷进宫。 宫女们都卖力地忙着手中的活,心里头无非是想着到时可以偷偷地溜到那边去看看选秀的盛况。 这天,颜儿趁着红衣不备,跟着浣衣局里的其他姐妹一并去了御花园,因为她心里是多么想要远远地看上三姐一眼啊! “三姐,你要来啊,一定要来啊!” 天气晴好的五月天,艳阳高照,加之又是端午节,颜儿绕过御膳房的时候还闻到了粽叶飘香。走过太清池,只见池内碧水湜湜,红尾鲤鱼争相觅食。颜儿觉得自己这一刻是在奔向希望,奔向重生的希望! 御花园外挤满各个殿阁的小太监小宫女,一个个都兴奋得摩拳擦掌的,引颈顾盼,等着皇帝与太后坐着轿辇在此经过,等会儿那些精心打扮过的秀女们会一个个在此停留等候宣见。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果见甬道之上旌旗翻飞,无数的宫人撑着华盖羽伞,原是皇帝和太后的轿辇到了。八个小太监抬着丈宽的红毯自皇帝轿下开始铺展,沿着甬道直通御花园,道上宫人纷纷相让,看到皇帝和太后下了轿辇之后个个屈膝行礼。 “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玄青绒缎白底朝靴上绣着五彩祥云,明黄色的袍角如光彩流动在红毯之上。颜儿跪在铺着石子的小道旁,双手撑地,忍不住斜抬起自己的眼角。 五月灼热的光芒照着他的云龙冠,他以睥睨之态俯视着眼前跪满一地的宫人,以一种极为优雅的语调吐出俩字:“平身!”而后亲手搀扶着云太后,循着红毯铺就的甬道徐徐行来。 颜儿跪在最前面,当皇甫靳镶绣着金线银丝的袍角拂过她的鼻尖,她差点想伸手抓着他问:“为什么?为什么当年你要诈死?为什么既然诈死还要举行一场冥婚,将十二岁的我埋葬?” 颜儿的双手紧握成拳,想着她那晚在囚禁在椒贤宫的那个人手心里写的两个字。 是的,她要等,等待一个绝妙的契机;她要忍,忍辱负重地靠近皇甫靳,她要成为他最信任的人! 鼓乐之声随着皇帝踏入御花园而消失,众人这才起了身。一刻钟之后,甬道那方相继出现了四顶华盖宝顶的精致轿辇,轿辇前头各站一名丫环,前头有太监引路,后方有宫人尾随,轿子到了红毯之端方停了下来。丫环们撩起轿帘,轿身前倾,随着一阵环佩叮当之声响起,相继走出四位美貌佳人。 “哇,好美!” “啧啧,出自名门闺阁的千金小姐果真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女孩儿啊!”站在颜儿身后的梅儿感叹道。 颜儿放眼望去,只见四位佳人个个纤腰楚楚,莲步行来;一个个云髻堆翠,珠环钗绕,蛾眉扬兮,樱唇绽兮,莲步移兮……乍看一眼,便觉胜似人间景色无数。 再观四人身份和家庭背景兼是显赫! 走在最前端的那一位,浅碧绫衫,白褶罗裙,嫩黄色飞云披肩,身材适中,腮凝新荔,正是当朝太后的侄女儿云烟雨。 紧跟其后的这位,一袭桃红色镶金柳叶阔袖长裙,上以深色锦丝绣以雀羽,俊颜修眉之上表情生动,顾盼神飞,乃是木王爷次妹,木郡主木常瑛。 第三位打扮得最为出挑,一袭华美无比的紫金百凤衫衬着她白皙如玉的肌肤,硬是将其他三位的打扮给压了下去。再观其相貌,当真是一顾倾城再顾倾国。她便是被誉为天龙朝第一美人的秦落雁,乃当朝右相的掌上明珠。 末首那位就是左相之女苏瑾了,相较其他三位,她的容貌不是最出色,穿着也不是最抢眼,只是一袭云英翠盖白纱长裙,自有一种芳华。尤其是那一双细长丹凤眼,眼角眉梢恰到好处地扬起,让人觉得她对人有着异常的亲近感。 她们凭借着各自的家族背景,轻易地击败了其他的秀女,成为最出色的四艳,将由皇帝亲自从中挑出最喜欢的那一位,并封为当朝皇后,权掌六宫,从此母仪天下!今天便是改变她们一生命运的时候,所以都不敢有一点怠慢,一个个整容敛妆,要以最为出色的姿态面见君王。 须臾,皇帝的近身大太监福禄从御花园内跑出,对着四位佳人行了一礼道:“圣驾已临御花园,一切俱已安排妥当,四位小姐请入园吧!” “有劳公公!”四人俱是盈盈一礼。福禄一甩拂尘转身引路,四位佳人紧跟其后。 颜儿眼看着她们将从自己的身边行过,稍稍有点紧张便往后面挪了挪脚步,哪知一不小心便踩在身后梅儿的脚背上。那梅儿素来因为颜儿长得俊俏,又得红衣和刘嬷嬷的怜爱,早就看她不顺,再看那四位秀女依次走过,梅儿冷冷一笑,喊道:“哎哟,好痛!” 话音一落,颜儿便感觉到背后有一双手在用力地将自己推向前面。颜儿脚下失去了重心,摇摇晃晃之后便扑向前方。 啊呀,这下不得了了!颜儿感觉到自己压到人了,心头一惊急忙抬头,慌忙起身,嘴里不停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小姐!” “啊呀,苏小姐摔倒了!” 颜儿这一扑,不偏不倚正是扑倒了左相家的千金苏瑾。颜儿心想这下可是犯下大错了,起身之后急欲去扶苏瑾。被扑倒在地的苏瑾则一身狼狈,已被她的丫环扶起。 “啊呀——”人群中又响起惊呼声。 颜儿抬头一看,只见苏瑾那刚刚还梳以坠马髻的青丝均已散开,头上佩戴着的攒珠钗钿俱散落在红毯之上,显得分外刺目。 “啊呀呀,这节骨眼上怎么出了这事?皇上和太后已经等着四位小姐了,这如何是好?”大太监福禄因为心急,将手上的拂尘一甩,便狠狠地甩在了颜儿的脸上。 “对不起!对不起!苏小姐,我不是故意的!”颜儿带着哭腔,又是道歉又是赔礼。 “哼!”苏瑾的丫环用力推了一把颜儿,狠狠地说道,“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若害我家小姐误了面见圣上的时辰,我看你就是死上一万次也不够!” “好了,青儿,你莫要怪她,她也是无心的。”苏瑾一脸愁云惨雾却不忘安慰颜儿。 “苏家姐姐果真是宅心仁厚,都这节骨眼上了还想着为别人脱罪,若换了是我,早就撕了这小丫头了!”说这刻薄之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天龙朝的第一美人——秦落雁! “落雁姐姐,这个时候还望你多留口德。”木常瑛绕过秦落雁,走到苏瑾身旁扶着她,以此表明自己的立场,并当即表示对秦落雁的不满。 “现在要如何是好?可没有时间等苏小姐梳头打扮了!”福禄操着公鸡腔,急得直跺脚,哪还有心思管她们的口舌之争。 “是啊,小姐这下要怎么办?姑姑不在,奴婢也不会梳髻,若回重华宫肯定是来不及了。” 所有人都将埋怨斥责的眼光扫向颜儿,颜儿只得下跪,对苏瑾说:“奴婢真是抱歉,冲撞了小姐,害得小姐乱了妆容。不知小姐愿意相信奴婢否?奴婢有信心在最短的时间内为小姐梳一个比坠马髻更为漂亮的发式。” “你会梳髻?”苏瑾在闻得此言后亲自扶了颜儿起来。 颜儿看她愁云散开,便知她信了自己。 “小姐请放心,奴婢斗胆而言,今日你的云英翠盖白纱长裙配上坠马髻并不是最妥当的,梳以飞天髻应该更能衬托出云英翠盖长裙的飘逸和灵动。” 苏瑾的眉梢微微上扬,她见颜儿长得俊俏,言谈也是大方得体,再见她面对如此境况竟也是临危不乱,当即对她产生了好感。 “福公公,既然如此,可否让我带她入园,反正我排在末端,待圣上诏见之时,我相信这丫头定可以帮我将头发打理妥当了。” 福禄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颜儿,颜儿眨着一双如水清眸,大胆地迎上福禄。福禄看着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再加上苏家小姐,这位最有可能成为皇后的人向他开了口,他自然便开口应允了。 “如此还请各位赶快入园吧!” 那苏瑾拉了颜儿的手,颜儿暗暗地吁出一口气,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去。当红衣赶到御花园的门口之时,她便看到颜儿被苏瑾牵着手入了御花园。 “死丫头!这该死的丫头!” 再说颜儿跟着他们入了御花园,秀女们先是被福禄安排在御花园的锦楼里边,锦楼其实就是一座在平日里供皇帝妃子们在逛花园时休憩的楼阁。这会儿,宴席摆在御花园正中,园内自是被装扮得帘飞绣凤,锦瑟生辉。按着规矩,皇帝会一一召见秀女,然后在四女之中选出皇后,并依次给她们封号。 最先被诏去的自然是云太后的侄女,大约是一盏茶的工夫之后便会宣见第二位。当木郡主被宣见之后,锦楼里边也只剩下了秦落雁主仆和苏瑾主仆以及正在给苏瑾梳头的颜儿。颜儿认真地将苏瑾的一头青丝分股,然后曲髻佩花,再将花箍、攒珠、金簪、流苏等头饰依着层次分别穿插而进。当步骤繁杂的飞天髻大致成形的时候,颜儿在铜镜里看到秦落雁的丫环俯在秦落雁的耳边低语,秦落雁抬头望向苏瑾的时候,眼里不觉有了惊艳。 是的,这飞天髻是最适合今天的苏瑾了,这个发式巧妙地掩盖了苏瑾额头突兀的缺点,却将她美丽的脖颈尽数露出,让她整个气质更显优雅,让不是十分美艳的苏瑾有了十二分的娇艳。 “哟,这鲁莽的丫头倒真是有一双巧手呢!真没想到硬是能将苏姐姐打扮出几分姿色来。” 颜儿在心里为那秦落雁叹息,好一个右相的千金,有着这一等一的美貌,可终究少了几分智慧,比起姿色稍逊的苏瑾真是差远了。帝皇之爱向来难久,没有十分的智慧又怎可能只凭美貌长久得宠? “妹妹也觉得这个发式好吗?”苏瑾对于秦落雁的讥讽也不懊恼,反倒是落落大方地征询起她的意见来。 “如此看来祸福相依这话倒真是不假呢!”苏瑾笑着拍了拍颜儿的手道,“真是谢谢你了!” 秦落雁以凤仙花汁涂染了指甲的手指翘起兰花状,端着秘制的花茶走近她们,冷笑道:“姐姐也知有些事是祸福相依了,这祸去福来,指不定接下来就是祸了呢……” 话还没说话,她的兰花指一屈,手中的白玉瓷杯瞬间滑落,粉红色的液体由上及下,错落地散在苏瑾的白纱长裙上。白玉瓷杯最后掉在光滑的地板上,碎成一地。 “啊呀!”秦落雁故作惊慌,急忙拍着苏瑾的白裙,“对不起啊!真是对不起呢!”她不拍还好,一拍这粉红色的水珠便四处扩散晕染成一片斑驳。 “秦小姐你……”青儿看到这情形不禁气傻了眼。苏瑾自己更是被气得脸色铁青,说不出一句话来。 “啊呀,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苏姐姐,你向来对人最宽仁了,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的。” “宣秦家小姐!” 外头宣诏之声响起,秦落雁绝美的脸上扬起冷艳狠绝的笑,最后又以绝对的自信扶着丫环玉儿的手出了锦楼。走过重重绿柳掩映的青阶玉石路,穿过青青藤蔓倒垂的花径,雕梁画栋衬着身着紫金百凤衫的绝色美人,最后停留在那个就坐在九龙黄金伞下的男子跟前,她屈膝叩拜。 “小女秦落雁叩见皇上,叩见太后!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皇甫靳的声音平淡如水,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秦落雁低首敛眉,向后退了两步,听得那云太后说道:“秦相家的千金可是被誉为我们天龙朝的第一美人,如今怎不抬起头,让哀家和皇上看看你那惊世之貌呢?” 秦落雁听得此话心里自是骄傲。皇甫靳也很自然地接过云太后的话道:“请秦小姐抬头,让朕和母后仔细瞅瞅。” 秦落雁觉得自己在等的就是这句话,她自小便懂得如何更能体现出自己的美貌,她缓缓抬首,却并不以正面对上皇甫靳,而是将脸微侧,向着云太后的那一边抬起。如此,皇甫靳便率先看到了她完美的侧影。 犹如在月下独坐之时看到了水中倒映乍现的昙花,皇甫靳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动,眼前的绝色佳人让他萌生一种错觉,他真怕她亦会如月夜之中的昙花,就此一现便会消失。 “皇上,看来传言属实,当真是沉鱼落雁之貌,也只有这样标致的人儿才配得上这一个‘落雁’之名啊!” “太后娘娘过奖了,小女真是惭愧。” “哈哈,一点儿都不用惭愧,你说是吗,皇上?”云太后反问皇甫靳。 秦落雁随着云太后的问话,偷偷地觑了一眼皇甫靳,只见他刚刚眼里的那一抹惊艳之色已经淡去,已恢复了之前的沉着。 秦落雁心里涌现出淡淡的失落感,随即想到了锦楼里面的那一位。要知道衣着打扮是体现一位大家闺秀风范最基础的表现,更何况眼下选的可是皇后皇妃,等下若是苏瑾穿着一袭茶渍斑斑的白纱裙出现……她仿佛已经看到了皇甫靳眼底里腾升起的不屑。 皇甫靳扯动着嘴角,露出笑意,接过云太后的话,对着秦落雁道:“美人如花花亦愧,这第一美人之名也唯你秦落雁才可担得起。” 秦落雁闻言,当下大喜。皇甫靳道:“赐座!” 四顶圆形伞盖之下云烟雨和木常瑛已依次而坐。秦落雁在第三个位置坐下以后,斜睨了自己身侧的那一个空位置,忍不住冷笑。所谓最有资格成为皇后的人,恐怕也是左相命人散播的谣言吧,无非是想给人以先入为主的感觉,然后制造一些机遇,让她成为众望所归的皇后。 “皇上,还有左相家的千金等着宣见呢!” 皇甫靳点头,福禄急忙高声宣道:“宣苏家小姐面圣!” 小太监们急忙奔向锦楼传话。 此时已近午时,天气渐热,众人也有了几分倦意。而那边只见一位丽人被两位丫环簇拥而来,到了玉石拱桥,丫环们止了步,丽人款款行来。 云英翠盖白纱裙,配以优雅的飞天髻,最为美妙的是她的白裙摆上描以粉色的玫瑰花朵,姿态不一,或开或展,或收或闭…… 为了衬托出那些玫瑰花儿,让其看上去更为立体逼真,还绣以翠叶,翠叶色泽明亮,便连那茎脉纹路也清晰可见。绿叶和着她上身的翠色,而为了呼应她白裙上的粉色玫瑰,别具匠心地去掉了发髻之上原有的流苏,直接别上了新鲜的粉色玫瑰。此季正是玫瑰花儿绽放的时节,御花园里随处可见的玫瑰平日里只任宫女们采来供养在各处殿阁,倒真是没人直接拿它来盘髻点缀。 苏瑾体态不似秦落雁风流婀娜,却胜在端庄窈窕,她对着皇甫靳和云太后施施然行礼:“小女苏瑾叩请皇上太后金安!” 云太后不禁抚掌,转首面对皇甫靳:“皇上,看来今儿个你要为难了。原本哀家以为看了秦家的小姐要让苏家的小姐吃亏了,却没想到这丫头的气质更是清丽脱俗呢!还有,她的这身行头不算华美,却是最为别致。” “哈哈,难得母后对你有如此高的评价,快快平身!” 苏瑾起身,但见她身形平稳,白色裙摆之上的玫瑰花形纹丝不动,眉目平视,面露笑容,好一个端庄恭雅的贵族千金,这等风范,倒真教皇甫靳和云太后另眼相待了。 “太后娘娘谬赞了,原本如此场合这身打扮倒显得有失分寸了,只是刚刚在锦楼里不知怎么就窜出一只野猫,用它的利爪打翻了茶杯,弄得小女这白裙子一身脏。” 秦落雁觉得自己的脑子倏地炸开,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刚刚见到苏瑾婷婷袅袅地走来,再看到她裙子上的一片茶渍竟被妙手变成一簇俏丽的玫瑰时,她的怒火已经蔓延至胸口了!而且,苏瑾竟然在皇帝和太后面前骂她是一只长着利爪的野猫?最可恨的是,她居然以这样的方式轻易引得了皇帝和太后的好感,并让他们对她接下来的话产生了好奇。 “啊呀呀,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那你这裙子是……” 云太后惊疑,皇甫靳也被勾起了好奇之心,接过云太后的话问道:“那么苏小姐是如何将这残渍描出如此娇艳的玫瑰呢?” 苏瑾极为自然地抬头,和皇甫靳四目相对,不惧而笑道:“回皇上,幸得小女身边的丫头,平日里最喜涂画这些花花草草的,只是随手几笔,再以残余的茶渍勾勒出花枝,以真叶描绣而上,这栩栩如生的玫瑰花儿便成了。” 苏瑾说得极为寻常,加之她音质低婉,语速轻柔,更是教人对她产生好感,皇甫靳虽不语,但是俊逸的脸上浮现赞赏之意。 “哈哈,当真是国之相士之女,苏相才情卓绝,其女焉会无能,便连身边人都这般出色。更难得的是这应变能力,当真教人佩服啊!” 太后和皇上都夸上了,身旁的宫人也个个应和称是。而拱桥那边的颜儿却是心急如焚,不是说今日会有皇亲进宫的吗,缘何就是见不到三姐呢? “哎,真是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子哦,不但将我家小姐的头梳得漂漂亮亮的,那信手几笔的玫瑰花样可真是让人对你刮目相看呢!” 苏瑾的贴身丫头青儿已不似刚刚在御花园门口时对颜儿这般凶狠了,颜儿强挤出笑容道:“青儿姐姐客气了,原来就是我的不是,差点误了小姐见皇上的时辰,小姐人好,能为她出点力,我这心里宽慰了不少呢!” “你呀,别愁云惨雾的了,等我家小姐被封为皇后之后,她不会亏待你的。” 皇后?颜儿在心里冷笑,以她对皇甫靳的了解来看,这四人皆不可能会成为皇后的。 “青儿姐姐,不是说今日选秀所有的皇亲都会进宫吗,怎么御花园里只有皇上和太后呢?” “哦,皇亲在选秀的时候是不能参与的,只有等到选秀结束,给各位秀女都赐了封号,皇亲才会进宫道喜,然后举行宴席。” 原来是这样。那不是还要等? 结果真如颜儿所预料一般,那日午时,皇帝太后和四位秀女用了膳,膳后她们就各自被送回了重华宫,这后位之争并没有即刻见分晓。 颜儿回到浣衣局已是申时,一进入浣衣局大门,颜儿便觉得气氛压人,她硬着头皮回了房,心里清楚自然是少不了红衣的一顿骂。果然,她刚一推门,红衣身上特有的香味便兜头兜脑地压了过来,颜儿被红衣用力地拽过,一个趔趄之后跌倒在地。 颜儿也不问缘由,任凭红衣拉扯,一声不吭。 “你这死丫头,你真不知好歹!你说,为什么要这样做?” 颜儿抬起头,看到红衣姣好的脸上怒意沉沉,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你尽使这些小聪明,当心什么时候脑袋被人掰成两半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颜儿任她发泄完了之后才弱弱地回了一句:“对不起,下次我会注意的,不会这么鲁莽了。” “哼哼,下次你会注意的?”红衣又恢复了她一贯的表情,冷笑着逼近颜儿,她总喜欢抬起颜儿的下巴,此刻她看不到颜儿眼里的惊慌,心里不由得佩服几分。 “你当我真不知道这是你故意为之的吗?” “红衣姐姐,颜儿……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故意挤进人群,站在梅儿跟前,你了解梅儿心性善妒,于是瞅准了行在最后的那一位秀女即将经过的时候往后挪动步子,结结实实地踩了梅儿一脚,梅儿岂有不推你之理?” 红衣咄咄逼人,颜儿被逼步步后退,眼里终于有了几丝惊慌。 “本来你小小的身子也不会将那苏家小姐扑得如此狼狈,只是你有心为之,故此加大了力道和动作,将她一头长发尽数弄乱,钗簪珠钿也落了一地。范颜儿,真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便有这等城府,你如若真的近了皇帝的身,我只怕你锋芒毕露会惹祸上身!” 颜儿扬起小脸,从窗格处折射而进的光线打在她的脸上,映得她赛雪肌肤一片透明,粉粉嫩嫩的脸颊泛着少女特有的红晕。她一直觉得红衣只是一个有着几分姿色又擅弄风情的宫女,也许受了某些人的指使对自己多注意了几分,却从不曾将她归为智慧女子。 然红衣的分析句句到位,一字一句都敲到了颜儿的心思。是的,她是故意的!故意挤进人群,站在最前头,故意踩了梅儿,故意让她推自己,故意将苏瑾的头发弄乱……为了接近皇甫靳,她故意做了那么多事! 红衣居然全都知道,她居然能看透自己的心思…… “浣衣局看来你是待不了多久了,终究还是如了你的意,你好自为知!”红衣说完之后一声轻叹,转身离去,合上门,颜儿看到她一贯妖娆的眼神里面竟似有了几分落寞。 一直以来是自己错怪她了吗?红衣,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她对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 颜儿的预料很快得到了证实,皇甫靳果真没有将后位赐封给这四人当中的任何一个,而是为死去的曾筱冉正了名,加封其为敬德皇后。 正当所有人都在夸赞皇帝的情深义重时,唯独颜儿的心在冷笑。他皇甫靳从来就不是什么重情重义之人。加封死去的曾筱冉为皇后,不是他真的觉得有负于当年的四千金,而是他再一次利用了她死人的身份,巧妙地为他解决了登上皇位以来的首个大难题。 云、木、秦、苏已然成为天龙朝新形成的四大家族,皇甫靳只会平衡四股力量,让他们互相制约互相暗斗。阴狠如皇甫靳只会以不变应万变,如果这皇后之位真的必须由这四人之中选出,他亦要高居龙椅,淡然而视,待到四方皆斗得精疲力竭,最后,他想谁胜出便由谁胜出。如今,他不会轻易出手,更不会搬石头砸脚,所以,加封曾氏为后可谓一举两得之事,让他既有了美名又控制了局势。 当日新进宫的四女在翌日皆封为妃,后宫之事仍是暂由云太后掌管,四妃分居宝华宫、崇德宫、敬僖殿、承恩殿。 第三章 步步为营 正如红衣所说,颜儿接近苏瑾之举,已成功地为她离开浣衣局铺好了路。两日后,承恩殿里的执事亲自来到浣衣局,从刘嬷嬷那里要走了颜儿。颜儿提着来时拿的细软出了浣衣局,回头望去,她仿佛看见红衣红色的裙摆拂过浣衣局回廊的廊柱,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承恩殿里一片喜气洋洋,满屋子皆被装扮得流光溢彩,颜儿在进宫的数月之后方才领略到皇家禁宫内的繁荣景致。苏瑾见到颜儿,便亲自从座上起身迎接她,她双手执起颜儿的手道:“颜儿,你来了便好,我还真怕她们不肯放了你呢!” 苏瑾这一说惹得一屋子的婢女嬷嬷们都大笑了起来,站在中间为首的那一位道:“主子,您如今已贵为淑妃娘娘了,哪能要不动一个奴婢呢!谁还有这胆子,奴婢倒真是服了!” “颜儿,”苏瑾拉着颜儿的手道,“这位是我的香姑姑,日后你们都跟着我唤她姑姑便可。” “娘娘,如今你不可再自称‘我’了,应该得称‘本宫’。”香姑姑笑着纠正,惹得大家又是一阵笑。 颜儿也忍不住跟着她们笑,“奴婢真是感谢娘娘的知遇之恩,刚刚一路行来奴婢还在担心,怕进了承恩殿之后得谨慎小心过日子了,不承想娘娘连同香姑姑和几位姐姐都这般和善可亲,我这心真是感动得紧呢!” “颜儿放宽心就是,日后出了这承恩殿咱们要行的礼还是得行,但进了承恩殿,你们便是我苏瑾的家人,切莫拘谨了,大家好说好笑方能打发掉这深宫中寂寞的生活。” 颜儿在心里暗暗佩服苏瑾的处事之道,她在想,皇甫靳如若真的有朝一日将后位交给苏瑾,也算是他的造化了。 一番家常之后,苏瑾也得知了颜儿系原武敬侯的侄女,当即表示,她改日一定会派人去探望守在皇陵的范增一家,并会让他们互通音讯。颜儿想到日后可以时常知道守墓人及范家人的音讯,对苏瑾的感激和敬重便又多了几分,心想,不管自己有多么憎恨皇甫靳,她也一定会尽力尽心地对待苏瑾。 诸事安排妥当之后,便是册妃大典了。 颜儿的一双巧手再一次派上了用场,苏瑾对颜儿的审美眼光不持任何异议,她将自己的衣饰妆容和发式全权交由颜儿打理。 “颜儿,我觉得你为娘娘选的衣服太过素雅了,这种场合里,怕是其他几位娘娘个个费尽心思打扮得出挑华贵,变着法儿地想引起皇上的重视,要知道册封典礼上谁先得到皇上的青睐自然是最有希望成为皇后的。” 颜儿正在给端坐在铜镜之前的苏瑾梳头,她笑意盈盈地解释道:“青儿姐姐说的在理,但是你不妨想想,这一屋子女人个个身着绫罗绸缎,翠环珠绕,唯有咱们家娘娘着那一身雪青色长裙,再配以这顶部簪宝石花朵的桃心髻,却是高贵而又淡雅,我相信皇上必定能一眼就在万紫千红之中看见娘娘的身影。” 青儿歪着脑袋,似乎是在想象颜儿给她描绘的景象。一旁的香姑姑忙接话:“啧啧,真是玲珑心肝的人,昨儿个娘娘在我面前夸你,我这心里还不待见呢,今儿个算是真的瞧见了,真不枉娘娘疼你一场。” “香姑姑说笑了,是娘娘人好,不欺善不凌弱,老天一定会眷顾她的。”颜儿察言观色,又懂得体贴别人,再来模样也讨喜,最重要的是她聪明伶俐,苏瑾自然便将她视为心腹。 册妃典礼之上,苏瑾就怕会有意外的状况发生,于是,带上青儿的同时也带上了颜儿。这自然是顺了颜儿的意,一来她着实太想见一眼三姐,二来她需要见证苏瑾被皇甫靳宠幸方可安心。她如今将亲近皇甫靳的筹码全压在了苏瑾的身上,想要引得皇甫靳的注意,必定要先帮苏瑾取得宠幸。 册封典礼之前,皇帝先携四妃去太庙祭了祖,随后便是宴请皇家众亲。申时末,云太后的安宁宫内集聚了皇甫家的宗亲和外戚。颜儿寻了一个借口便从苏瑾身边离开,她在安宁宫四周寻了个遍,还是不见木王爷和三姐,心想时辰未到他们应该尚未进宫。 她一个人流连在安宁宫外,不时张望。 “范家小姐这是在等何人呢?”听得这苍老又熟悉的声音,颜儿好一阵紧张,缓缓回了头,对上贾嬷嬷凌厉的眼神。 “啊,原来是贾嬷嬷。嬷嬷近来可好?颜儿这几日一直想着要找您,向您汇报最近的情况,可是,我又不知道您在哪个殿阁当差,所以……” “哼!”贾嬷嬷冷冷一笑道,“早就知道你这个丫头不一般,却没想到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了淑妃娘娘的器重,看来你大概已经忘记了我当初对你的忠告了,你太不安分了!” “嬷嬷,”颜儿低下头,谦卑地说道,“嬷嬷的话让颜儿惶恐,和淑妃娘娘的交集是无意的,颜儿是真的没想到会被淑妃娘娘调来承恩殿当差,还有,对您和木王爷的恩情,颜儿从来不敢忘记。” “如此最好!如今局势未定,你若敢率先引起皇上对你的注意,那么你,还有你们范氏一家,这以后的路怕是不会好走了!” 这个恐吓对颜儿震慑效果很大,她心里不禁害怕,她真怕自己的妄为会给范家人带去灾难。 “颜儿谨记嬷嬷的话,并发誓会一直效忠王爷的。” 此处毕竟人来人往不适宜谈话,贾嬷嬷得到了颜儿的保证之后,即便尚不觉安心,也只得暂时离去。 颜儿看着她离去,心里自然想起自己躲在椒贤宫外的那个晚上,贾嬷嬷亲领众婢毒哑了那个人。那么从另一方面,颜儿可以肯定这个贾嬷嬷明里实则皇甫靳的人,而暗里又是木王爷的心腹。皇甫靳将这等机密之事都让她参与,她的地位自然不低,那么木王爷是否就是看到这一点,于是暗中将她收买,以便获得皇甫靳的消息?可是,皇甫靳和木王爷不是同谋吗?还是木王爷心存二心?那个让三姐一往情深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颜儿觉得自己的脑里心里俱是一团乱麻,现在的一切只是她个人的猜测,真相,其实离她还很远很远。她告诫自己,任何人以及看到的任何事都不可先入为主,如此才可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木王爷到——” 这一声喊得颜儿立马精神倍增,她按着自己被风吹起的裙摆,后退几步,侧首望去,果见不远处慢慢悠悠地行来一男一女,他们手挽着手,一路笑言低语,看来甚是恩爱。 颜儿的心这才安定了下来,她怕自己会被木王爷撞见,于是,挪着脚步,侧身隐于一株花树之后。 “王爷,依你所言,妾身日后要时时进宫来才可吗?” “雪姬所言甚是,常瑛年幼心性未定,本王怕她会在这宫里头闹出什么事,你得时常进宫来安抚教导她才可。” 雪姬?木王妃名叫雪姬?而自己的三姐却叫筱雅!颜儿按着裙摆的手倏然放下。 但见那个距离几步之遥的木王妃长得眉清目秀,盈盈笑语之间自有一种婉约秀丽之美。她……木王妃竟然不是自己的三姐?为何如今站在她当年非君不嫁之人身边的人却不是她? 晚风拂来,宫人们燃起宫灯,照得安宁宫一片缤纷,颜儿木然地盯着那两道踏入安宁宫大门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一片灯光相映之中。颜儿觉得眼前的灯影在扩散,她在想,这一片风流富贵太平景象之中,是不是有着三姐美丽的哀愁? 夜色之下,安宁宫内细乐之声奏响,颜儿尚沉浸在自己心头难言的悲伤之中。这时青儿匆匆行来,见得颜儿正眼看着安宁宫前的玉阶在发呆,便上前推了她一把,“好哇颜儿,娘娘这才夸完你,你便跑到这里偷懒来了!” 颜儿回神方知安宁宫里已经开宴了,急忙问青儿:“怎么,娘娘找我吗?” “嗯,等下宴席过后会有正式的册封典礼,娘娘要换的衣裳钗饰你都准备好了没有?” 颜儿点头,笑着肯定:“青儿姐姐放心,我都准备好了,保证咱们家娘娘可以艳压全场。” “如此甚好。”俩人相视而笑,却听得一声:“八王爷到!” 八王爷?可就是曾经差点坐上龙椅的八皇子?他……还能活着?这个差点就抢了皇甫靳皇位的人,皇甫靳居然还让他活着,并还能让他继续做王爷? 颜儿想要回头观望,却被青儿拉到一旁,垂首立于一侧给八王爷让路。颜儿仍是好奇,她很想看看那个曾被瑞帝宠爱至极的八皇子有着何等风姿。颜儿侧抬起自己的小脑袋,用眼角打量来人。 入眼处首先便是一团红火,不是,应该是火一样的红!八王爷竟然穿了一身的红! 虽然颜儿无法正眼观看八王爷的仪容,只隐约可见他身形甚高,不过说来也怪,颜儿生平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穿红衣,也是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可以把红衣服穿得这么……颜儿拼命地在脑海里搜索形容词——悠然自得! 是的,八王爷穿着一身红衣看上去相当悠然自得,并无任何扭捏牵强之处。不过,八王爷也应该成亲纳妃了,因为颜儿隐约地看到那团火红身影旁倚着一个女子,应该就是八王妃了。那八王妃倒是衣着素雅,象牙色的上衣配以荷叶百褶裙。 二人一路安静无语,经过颜儿她们身旁时,颜儿的鼻子闻到一股熟悉的茉莉粉的香味。颜儿心中一悸,匆忙抬头,但见三姐一脸肃穆,浓眉大眼里已无往日的烂漫纯真。荷叶裙摆拂过颜儿,三姐眼神平视前方,眼神空洞,并不曾注意到身边一直盯着她看的颜儿。 倒是那八王爷率先发现了颜儿的反常,笑嘻嘻道:“哈,这宫女怎么一直盯着本王的爱妃呢?莫非你也觉得她的冷若冰霜很是特别?” 青儿一扯颜儿的衣角,颜儿急忙低头,接着便听得三姐的声音如一汪平静的淡水一般响起:“王爷何苦拿妾身和无辜的宫女开玩笑?” 相较于她的平静,那八王爷显然心情甚好,他大声道:“好,好,如此本王就不拿爱妃开玩笑了!” 他们的步子已远,颜儿低着头,但是,她好似感觉到了三姐的脚步有过片刻的停顿,她……仿佛回头看了自己。 三姐,三姐……星临万户动,数问夜如何?如何?再见会是如何?却是翻疑梦里逢,再见何处愁? “颜儿,我们也进去吧!”青儿拉着颜儿的手,颜儿抬头,再看那两人的背影也已不见。 “青儿姐姐,我常年随叔叔一家居住皇陵,京城之事一直未有耳闻,只是旧时因叔叔的缘故我曾见过曾家三小姐,那时曾听人说她可是许配了当年的小木侯爷,如今缘何……” “缘何鸳鸯错配,是吗?”青儿想来待在苏瑾身边久了,竟也学得一番感叹。 “嗯,这是为何啊?” “都怪那前宰相曾孝全啊,当初皇上为太子时为自保而诈死,曾孝全想来是为了讨好先皇,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去送死,还举办了一场轰动全朝的冥婚。” 颜儿内心一阵悲凉,道:“不是说四小姐是自杀殉情的吗?” “哼哼,谁信?当时就有传言说是曾孝全杀死了自己的女儿,为的就是让先皇感动,以保地位。” “哦?”原来父亲的心狠手辣竟是自己知道得最晚了,颜儿觉得有几分讽刺。 “谁会信一个十二岁的女孩,甚至还不曾与太子见过面就想着为太子殉情啊?”青儿应该也是长年待在苏家,这些茶余饭后的闲话自然是听了不少。 “那后来呢,发生了什么才让曾家没落了?” “唉,那曾孝全眼看自己一手扶持的太子死了,心里自然就乱了,也失去了耐性,当时太子一死,明眼人都知道这皇位日后定是会传给八皇子。” “所以,他就想让自己已定了亲的三女儿来巴结八皇子?” “嗯,当时太子一死,失势的不仅是曾家,还有木家,曾孝全当时觅得一个良机,说是小木侯爷奸淫了侯府侍婢,便说那小木侯爷为人心术不正,日后女儿跟随他必受委屈,以此责令木家退婚。” 父亲,你为了自己的权力欲望,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连自己女儿的性命和幸福都不顾了…… “唉,小木侯爷也算是看清了曾孝全,对于曾家的退婚之请他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只是可怜了那曾家三小姐,据说为此还差点跳湖自尽了。” 颜儿的眼角一阵抽搐,性情如三姐这般刚烈,用情又如三姐这般深刻,颜儿自然能够体会她的绝望心境……只是这一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镜花之缘,最可怜的便是三姐。 “不过,曾孝全机关算尽也没料到太子竟然没死,并且一直得木家庇佑。你说这太子一即位,这曾家能不没落吗?” 世事果真无常,也从来不如人意! 颜儿和青儿入了安宁宫的偏殿,偏殿里头挤着四妃的丫环,守在偏殿里各自忙着准备接下来要换的礼服。 宴席毕,由着宫人撤席,四妃退席换衣迎接稍后举行的册封典礼。 四道紫檀木屏风等距隔开,青儿听得那边下了撤席的吩咐便出了偏殿去迎接苏瑾,苏瑾走进屏风,颜儿看到各殿的娘娘们也均已退下来补妆。 颜儿急忙上前扶过苏瑾坐下,苏瑾脸上带着笑,压着声音道:“刚刚皇上当众夸奖我衣着品味不同一般,还说我清雅脱俗又不失华美。” “当真?” 苏瑾点头,三人掩嘴而笑。颜儿和青儿急忙将苏瑾原来的妆卸下,颜儿捧过一袭领、袖、衣边等处镶有织金云纹的彩衣锦袍。 “颜儿,你之前不是说在一片姹紫嫣红之间我们不宜穿得过于艳丽吗,这袭锦织衣袍是不是太华贵了点?”青儿接过衣服甚是不解。 苏瑾却是已经明白了颜儿的用心,她手指屏风,暗示那边的三位:“这下子,她们一定会模仿刚刚我的穿着去迎合皇上,我应该反其道而行。” 青儿恍然大悟。颜儿低语:“穿衣服,特别是在这种皇家宴会,最忌的就是和别人撞衣撞色,再说来往的都是这世间最尊贵的人,他们最会讲究穿衣,出挑新颖的服饰最能彰显出一个人非凡的品味。” 苏瑾一戳颜儿的脑门道:“真是个鬼灵精,也幸得那日你撞的是我,若是撞了别人,白捡了你这么个丫头成为我的对手,那真是太可怕了。” 颜儿揉着脑门,俏生生地说道:“那日幸得是撞了娘娘您,要是撞了那一位……”颜儿压低声音,手指隔壁的秦落雁道,“奴婢怕是早被撕成两半了。所以,奴婢会铭记娘娘的恩情的。” 主仆仨低声而笑,隔壁却传来秦落雁斥责奴婢的声音:“尽给本宫挑些低俗艳丽的服饰,真是没眼光,这次让本宫自己来选!” 因为册妃典礼向来隆重,很多时候那些新晋封的妃子也怕典礼之上会出现突发状况,通常会命奴才们准备多套衣服,颜儿做事更是谨慎,但凡各种风格款式的衣服她都预备了。 苏瑾在颜儿的打理之下,却以不是十二分的美貌回回胜了自视甚高的秦落雁。秦落雁也知苏瑾胜在衣着服饰之上,刚刚知道皇帝喜欢苏瑾典雅素净的打扮,于是,她便弃了原本预备的那套以彩羽所织的孔雀翎锦袍,换以一袭黄绿相间的圆领宽袖凤尾窄身长裙。 那边云烟雨和木常瑛虽不似秦落雁这般斗志高昂,却也受了影响,纷纷弃了原本准备的华贵之衣,拣以素衫罗裙,便连头饰佩饰也弃用了不少。 听得宫人来报,说是一切俱已准备妥当,就等四位娘娘入席了。 四人同时走出屏风,彼此对望,只见苏瑾一身彩衣锦袍将她衬得高贵无比,艳丽非常,特别是那头双飞髻,以晶亮的珍珠和各色的宝石分别镶嵌,再以和衣服相映的羽锦贴出层层云海,让她更显端庄华美。 秦落雁一看顿时傻了眼,再反观云、木二位,装扮竟和自己类似,更显示出苏瑾的与众不同。 颜儿扶着苏瑾的手,强压着笑意,心想,若不是怕太后和皇帝觉得苏瑾暗藏私心有心挤对另外三人,她可以将她打扮得更为气势逼人。只是可怜那位天龙朝第一美人了,虽说长得艳丽,平时也懂得如何装扮自己,只是在欲望鼓胀的时候乱了方寸,连自信也一并失去,不战自败。 秦落雁想来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失策,想要转身回去重新装扮时间已是不允许,不禁愤愤地跺了一脚,一张本就艳如桃花的脸因为嫉恨显得更红了。 “四位娘娘,快快请去前殿,皇上和太后以及各位宗亲外戚们都等着了。”大太监福禄毕恭毕敬地躬身回禀。 逼不得已,四妃俱被各自的丫环扶着出了偏殿,穿过长长的西弄堂,再绕过抄手转廊便到了大殿。殿内芸香缭绕,花影缤纷。红毯这端,颜儿放开苏瑾的手后,便悄悄地隐于大殿一隅,将自己小小的身子掩于纱幔绰绰中。 视线跃过一派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她一眼锁定坐在大殿最上方最中间的那个身穿龙袍,被宫羽雉扇衬托着他尊贵身份的男人。这是颜儿在那年父亲生辰之后的再一次近距离观望他。 俊美的少年君王俯视着玉石台阶之下那四个款款行来的女子,她们已成为他名义上的妃子,今晚,他便会选出其中一个,让她成为他真正的女人。 四妃沿着红毯一路逶迤,白玉阶下停下莲步,俯首叩拜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爱妃平身!” 皇甫靳广袖一挥,四人分两边就座于白玉阶下,左右各设一对梅花式红漆高几,几上放着杯盏,四人坐定之后便有皇亲过来道贺。 颜儿见众人忙着推杯换盏,便悄悄地将视线挪至三姐那里。不看还好,一看便觉得自己的心被三姐扯得生疼,生怕自己会伤心落泪,于是退出了大殿,独自一人坐在回廊的木椅上。 她低着头,思绪万千,任凭耳边丝竹之声此起彼伏,只想到有缘的不一定有分。像三姐和木王爷,像她和守墓人……一手轻轻地抚向胸口,那里挂着他亲手雕刻的像。 “守墓人,你还好吗?”桃核抵着颜儿的胸口,一阵风急,茉莉香粉的味道扑鼻而来,颜儿来不及抬头,视线之内出现了一双绣着卷心莲的绣花鞋。 “四丫头……” 四丫头?颜儿的心猛地收紧,当那三个字清晰地落入自己的耳内,颜儿便觉得前尘往事犹如决堤的海浪在冲击着自己的记忆。多么令人温暖而又心疼的三个字啊!那是属于前生的一场梦,像是在告诉她,她曾经亦是一个尊贵无比的千金小姐,她曾经亦有过幸福和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你是四丫头吗?” 颜儿放在胸口的那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桃核,握得越紧就越疼,疼得她的眼泪差一点就流了出来。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放手,放掉那颗桃核,便觉得肺内顿时有了新鲜的空气。她抬起头,展露出一抹动人的微笑,迎上那幽怨的眼神。即便自己的心再一次为那双幽眸所触痛,颜儿还是勇敢地迎上了她,并盯着她,起了身。 “奴婢范颜儿给八王妃请安!” “你……不是四丫头吗?你,明明就是四丫头啊!” “王妃,您怎么了?您是不是将奴婢错当成什么人了?”三姐,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我现在无法认你,在一切真相尚未明了的时候你要原谅我还不能认你!因为我怕,我怕我会再一次被置于沉沉的棺木之中。你和我,曾经贵为相府千金又如何,不一样都成了政治的牺牲品吗?三姐,我要重生!请你……也一定要重生! “你叫范颜儿?” 三姐刚刚燃在幽怨眼眸里的两簇希望之火瞬间消失,她看着颜儿,表情悲痛而哀怨:“我……多么希望你是我的四丫头啊!” “三姐……”这一声压在心底的呼唤差一点因为三姐的那一句话冲口而出了。 “你们长得真是像啊!可是你不是四丫头,你不是我的四丫头……” 三姐的眼里泪光闪烁,颜儿觉得自己的鼻尖一阵酸楚,她的三姐,印象中可是从未哭过的。这一刻颜儿觉得自己好残忍,残忍地毁灭了三姐唯一的希望。 “王妃……” “咦,爱妃,你怎么在这里?让本王好一阵找啊!” 眼前飘来一团火,这一次,八王爷的相貌可是清清楚楚地落入了颜儿的眼里。 要怎么形容他好呢?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他好像很喜欢笑,但是脸上并没有张扬的笑意。他的头发很长很黑,他的眼睛太亮太美,他的皮肤太白,他的衣服太红……还有,他对三姐的态度太温柔太反常! 他真是妖异!他不是应该落魄的吗?他不是应该悲天悯人,嗟叹人生无常的吗?他不是至少应该沉默寡言,抑郁不得志的吗? “哈哈,这不是刚刚在宫门口碰见的宫女吗?哎,看来你和本王的爱妃甚是有缘哪!” 颜儿努着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面对这样一个八王爷,自己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瞅着他搂着神情落寞的三姐出了安宁宫,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忍不住地悲从中来。 “是不是觉得这八王爷很好笑?” 木王爷走近一步,颜儿便觉呼吸更为困难,她不敢抬头,只是答道:“是啊……是啊。” “范颜儿,”没想到木霖声音一沉,继续说道,“本王想要告诉你的是,在这个皇宫里,你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成为最后的赢家,便最好安分守己做好自己。” 颜儿在心里冷笑,一日里接到了数个人对自己的忠告和警告,有人是真心为自己好,也有人是怕自己借着苏瑾这棵大树跃上枝头成凤凰。果真,这世上只要一沾上荣华富贵、权力争斗,便无纯粹可言。 “王爷说的是,颜儿会记在心里,任凭王爷差遣。”如今,她唯有安抚这些别有用心的人,等到苏瑾受宠,再一步步靠近皇甫靳。 册封典礼之后,苏瑾也被送回了承恩殿。她双眸含春,一直候在承恩殿等消息的香姑姑在听得青儿的描述之后,便胸有成竹地吩咐承恩殿的宫人:“快,你们快动手帮娘娘沐浴更衣,皇上今晚势必会来承恩殿的。” 苏瑾听了这话之后更是双颊泛红,拉着颜儿的手道:“颜儿,你真是本宫的福将。” 刚刚在删封典礼之上,她一袭华美的彩衣锦袍艳压全场。云太后亲自询问:“淑妃,刚刚你的一身装扮高贵淡雅,而这一身衣裳却是雍容华贵啊!” “回太后娘娘的话,刚才实属家宴,着装应该轻便而又不失端庄,而眼下则是册封典礼,臣妾以为应该要盛装相迎,方显得对皇恩的感激,也能体现出皇家的气势和风范。” “不错,淑妃之言朕有同感,淑妃看来果真是心思细腻,处事得体,考虑周全。” 青儿开心地向香姑姑再次复述着皇帝的话。苏瑾揽镜卸妆,在镜子里却看到了颜儿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忍不住追问:“颜儿,你若有话不妨直说。” “娘娘,奴婢是觉得皇上今晚未必会来,不但今晚不会来,有可能明晚也不会来。” “啊呀,颜儿闭嘴!”香姑姑一声怒喝,吓得颜儿乖乖地闭了嘴。 “姑姑,你莫斥责她,本宫想听听颜儿的想法。”香姑姑只得噤声,却不忘瞪了一眼颜儿,她是真怕颜儿的话成真,将苏瑾拱上后位那可是整个苏家人都在努力的。 “娘娘,您且宽心,听奴婢慢慢说来。其实皇上今晚若是不来,恰恰证明了您在他心目中已有了与其他三位娘娘不同的地位和分量。” “哦?”苏瑾挑眉,忍不住追问,“这又是为何?” “其一,皇上要顾及云太后的感受,太后在此番选秀中可谓表现得相当公平,并不曾表现出半点袒护自己侄女儿的表现,所以,奴婢如果猜得不错的话,皇上今晚会首选临幸德妃娘娘。” 苏瑾“哦”了一声便陷入沉思之中,而后点头道:“你说的有理,继续说下去。” “其二,奴婢听说皇上当年为太子爷时为求自保诈死,给予他庇佑的却是木王爷,所以……” “所以,为表其对木家的感激之情,皇上明日有可能会选木郡主,哦,不,如今是慧妃娘娘侍寝了?”苏瑾不等颜儿说完便循着她的话说出了她的想法。 颜儿点头称是。香姑姑听出了几分道理,便忍不住咂了咂嘴。 “那么依颜儿之见,后日皇上会选择来我这承恩殿呢,还是去贤妃那里呢?” “回娘娘,奴婢不知。”颜儿如实作答。 苏瑾听了不由得皱眉。颜儿笑了笑道:“但是奴婢希望皇上会去贤妃娘娘那边。” “为什么?”这下青儿和香姑姑都忍不住,异口同声地问道。 “如果皇上选择最后来咱们娘娘这里,说明在他的心中,咱们娘娘的品行最高,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亦是最重的。” 青儿继续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通常会将心目中最亲的人放在最后,安抚好了外人,知道最亲的那一个受了委屈,给予的补偿也一定是最多的。” 连着两日,果真如颜儿所预料一般,皇帝先后临幸了德、慧二妃。 第三日,四妃照常去给云太后早晚问安。安宁宫大殿上,德妃云烟雨和慧妃木常瑛已早早地先于她们到了安宁宫。 “哎哟哟,两位妹妹倒真是起得早呢,沾过龙恩的自然就是不一样了。”和苏瑾一同进入安宁宫的秦落雁虽然面带笑容,不过字里行间无不带着酸味,倒教旁人一听便觉得好笑。 德妃个性恬静,经不住秦落雁这直接露骨的讽刺,忍不住就红了脸,将小脸埋在脖颈之间。慧妃木常瑛就不同了,她个性爽朗,喜怒哀乐全都表现在一张俏脸之上,只见她鄙夷地看了一眼秦落雁道:“姐姐也是相府千金,怎说出这种不知羞的话呢?” “哎呀,慧妃妹妹这话说得也忒不好听了,怎么一朝承恩君王侧竟连玩笑也开不得了?真是好没意思!” 秦落雁扭身落座,气氛甚是尴尬,好在一阵环佩之声响起后便听得宫人们扬声禀报:“太后驾到!” 四人连同各自的丫环连忙整衣敛装,跪迎太后。 “一个个都起来吧,日后也不必见着面就下跪行礼,这皇家的媳妇不好当,哀家也是过来人,也不会为难你们,只不过前提是你们得服侍好皇上,别教后宫那些个争宠之事干扰了他。” “是,臣妾谨记太后娘娘的教诲。” “来人哪,赐座!”云太后命人赐了座,德、慧二妃因为已被皇帝临幸,故此左右而坐,紧挨着云太后,贤、淑二妃再依次而坐。 看得出来贤妃秦落雁甚是不满,云太后挑起长长的远山眉斜睨着她道:“贤妃,是不是觉着受了委屈啊?” 贤妃闻言急忙收起刚刚的表情讨好地笑道:“太后娘娘,您说笑了,臣妾怎么会觉得委屈呢?自进了宫,蒙太后和皇上处处照顾,落雁可是一直心存感激的呢!” “如此甚好!”云太后接过宫人递过来的人参枸杞茶,浅浅地呷了一口方转向淑妃,“淑妃呢?皇上尚未临幸你承恩殿,切莫觉得委屈了啊,皇上的难处你们得学会体谅。” “臣妾会将太后的话谨记在心并时时提点自己的。”淑妃和身后的颜儿对视了一番。颜儿趁着她们聊起家常的时候方开始认真地打量起云太后来。 关于太后云氏的事,颜儿早年在相府时就有所耳闻。其实云氏并非当今皇上的亲生母亲,早年皇甫靳的亲生母亲孝德皇后曾有恩于云氏,彼时云氏只是宫中的一名女官,后来为先皇所喜便纳入了后宫。 孝德皇后患有心痹之症,她死后,皇甫靳尚年幼,便一直交于云氏抚养。云氏多年来一直不被先帝宠爱,先帝只念她抚育太子有功,才将其晋封为云贵妃。直至先帝驾崩,皇甫靳登上帝位,她才一跃成为权掌后宫的太后,便连一向默默无闻的云氏家族也成为新贵,跻身于四大家族。 从皇甫靳对待她的态度上,可以看出他们之间亦有着很深的母子之情,这让颜儿想起,在当年皇甫靳诈死的背后,这位云太后又是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一念及此,颜儿不由得心生一计。 趁人不备,颜儿将手伸至一旁的高几上,衣袖一挥,高几上供着茉莉花的矮脚白瓷花瓶便咣的一声掉于锃锃发亮的大理石地板之上。瓷瓶碎了一地,茉莉花香浮动了一室,众人齐齐回头看向颜儿,颜儿急忙闪身而出跪在殿堂正中。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云太后蹙眉,摇头而叹:“看来这丫头得被赶去尚礼局再学习宫廷礼仪!” “太后娘娘息怒。”淑妃见状急忙起身,挨着颜儿跪下,“臣妾一定会对这奴婢严加管教的。” “淑妃,你犯不着为了一个奴才下跪求情的。” “是啊,淑妃姐姐。”贤妃一开口,颜儿这心便放了下去,“这丫头不就是当日在御花园里把你撞得人仰马翻的那一个吗?亏你还带着这么个鲁莽的丫头行走,这安宁宫是什么地方,你也带着她进来!” 很好!颜儿在心里不由得感谢起贤妃来,心想,有时女人话多只要稍加利用也是好事。 “什么?”云太后的声音拉长拉高,问道,“淑妃,你这么识大体的一个孩子,怎么身边会跟着这么一个莽撞的丫头呢?” “太后娘娘教训得是,这丫头平日里是有点迷糊,可是,她又极聪明伶俐,蕙质兰心。” “哦?你们先起来,淑妃倒是给哀家说说她如何聪明伶俐,又如何蕙质兰心。” 颜儿急忙扶着淑妃起身,并轻轻地说道:“娘娘,真是抱歉,奴婢又惹祸了,又给您惹麻烦了!” 淑妃笑着安抚道:“无妨。”她又向太后行了一礼道:“不知道太后娘娘是否还记得臣妾那日所穿的那描以玫瑰花图案的长裙?” “哦,这个哀家自然记得,哀家这几日还一直想着这事呢,倒真想看看你所说的那个丫头……呃,难道淑妃身边那个可以将茶渍妙手变玫瑰花的丫头就是她?” “回太后娘娘,就是她呢!不光如此,其实臣妾平日里所穿所戴的,包括这发式配饰可都是出自这丫头的巧手呢!” 颜儿虽然还低着头,却已感觉到了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到了自己的身上。 “啊哟,这是真的吗?”云太后显然已忘记刚刚颜儿打翻了她的宝贝花瓶,向着颜儿招手,“丫头,你抬起头来让哀家瞅瞅。” 颜儿依言,缓缓地抬起了头,迎上太后的注视,她从太后的眼里读到了惊艳,除去惊艳好像还有疑虑。 “这丫头长得真标致啊!”太后忍不住赞,接着,看了看颜儿,复又看了看慧妃木常瑛道,“你们看看这丫头是不是和咱们的慧妃长得有几分相似啊?” “太后不说还好,一说倒还真觉得她们俩长得有几分相似呢!”众人忙接口道。 慧妃听了这话后便站了起来,走到颜儿跟前,仔细打量她后方说:“你和我家小妹应该差不多大,既然和本宫长得相似便算是缘分了,日后要常来崇德宫走动才是,顺便帮本宫也打理打理这一身行头。” “是,奴婢记下了。” “好一个慧妃,你这不是抢了哀家的话了吗?哀家每回看着淑妃的发式就羡慕得紧,还想着让那丫头在有空闲之余,帮哀家也来打理打理这三千烦恼丝呢!” 太后一说,众人忙着应和,淑妃也不忘讨好:“太后若是哪天想要颜儿帮您梳理头发了,差人来承恩殿唤一声便可。” “咦,刚刚不是说要惩罚她来着吗,这会儿怎么又成香饽饽了?”贤妃心里嫉妒得紧,一想到淑妃身边有这么个丫头,便想着一定要想尽办法除了颜儿才好。 “哈哈,这么个聪明讨人喜爱的丫头,哀家又怎舍得罚她呢,若是真要罚她,便罚她经常来安宁宫给哀家梳头好了!” 众妃又是一阵大笑。 坐了半个时辰,眼瞅着太后有些疲乏,众人便跪了安,退出了安宁宫。 是夜,承恩殿那边得到消息:“姑姑,皇上今儿个晚上果真摆驾敬僖殿了。” “还真是又一次被这古灵精怪的丫头给猜对了。” 隔着一人多高的紫檀木雕屏风,香姑姑和宫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了屏风内侧,淑妃端坐在象牙榻前,青儿手拿牛角梳正为她打理着一头长发。颜儿趴在箱笼跟前,正在挑选淑妃明日要穿的衣服。 听得香姑姑的话后,三人都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相视之后掩唇而笑。 “姑姑,人家颜儿可不是猜出来的。”青儿听得宫人的脚步声出了寝殿,便忙不迭地打趣。 “知道知道,我们家的颜儿姑娘就是那个诸葛什么转世的,料事如神。” 香姑姑闪过屏风,走到颜儿身侧帮着她一起打理服饰,一边嘀咕道:“颜儿,真是没想到你还是那皇上肚子里的蛔虫,他在想什么都被你一一料准了。” 香姑姑的无意之语却是触到了颜儿心底某处,使她感到涩涩的疼,带着一丝丝无奈。谁说不是呢,想不到她竟是以这样的方式了解皇甫靳,并成为他的“知己”。而往能成为他“知己”的道路上,她原来已付出了那么多,又失去了那么多。身处烛火绰绰的承恩殿里,颜儿第一次有了悲凉而无奈的心情。 第二日申时末,皇甫靳便命大太监福禄来承恩殿,说是皇上今晚将会摆驾承恩殿。 顿时承恩殿上下一片忙碌,香姑姑命人早早地为淑妃沐浴更衣,寝殿内燃上了碗口粗的双喜红蜡烛,焚了香,铺了床,换上百子帐。 颜儿看着这进进出出的忙碌身影,心头的悲凉之情渐浓,她和青儿服侍着淑妃沐浴完,再为淑妃换上为今晚特别准备的衣服。 以素绢而制的双层菱形抹胸,淡紫色为底,绣上几朵淡雅的雏菊,内絮着少量丝棉,再在腰间系上帛带,衬得淑妃胸脯越发丰满;下身配以双蝶绣罗裙,以各色花草浸染而成的裙边带着缠绵的幽香,长裙曳地;再在外层覆上一层罗纱,罗纱薄如蝉翼,隐约可见纱内一片旖旎风情,便可增加闺房情趣;那一头青丝也不梳髻,只是以一支碧玉簪子为轴,随意地绕起,别于一侧,增加了几分慵懒的情致,多了几分别样的风情。 当皇甫靳的轿辇在承恩殿落下的时候,便听得了屋外响起:“皇上驾到!” 颜儿挑着烛芯的手忍不住开始颤抖,烛火跳动,发出咝咝的声响。这时,一只手紧紧地攥紧了颜儿的手臂,颜儿回头,却是比自己还要紧张的淑妃。饶是香姑姑早已给淑妃传授过男女之事,可是,对于自己的初夜,她如何能不兴奋紧张? “颜儿,本宫……好怕好紧张。” “娘娘,您不要怕,这是喜事,从今日起您便能成为皇上真正的女人了,您还有可能为他生儿育女,您将会成为这个世间最尊贵的女人。您要开心才对!” 淑妃点头,颜儿拉开她的手,拉着青儿准备退出寝殿。绕过屏风,只见明黄色的身躯高大挺拔,已是一脚踏入,另一脚也紧跟而入。 “奴婢叩见皇上!” “起了!” 皇甫靳的声音沉沉地压上了颜儿的心头,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味萦绕在她的鼻尖,她的心开始无法压制地跳动,一记一记地敲响在这个夜晚。 颜儿和青儿低着头退出,双手合上重重的乌木殿门,今晚,她和青儿连同几个宫女会在此守夜。隔着重重的殿门,烛光照亮了殿内的风光,影影绰绰地映在纱窗上,勾画出一个桂殿兰宫里的妃子身影。 颜儿一次次地和他擦肩而过,如今,这个和她定过亲,举行过合婚祭的男人正夜夜新婚,抱着一个个娇兰艳花耳鬓厮磨,在那一幕幕的绮丽风光之下,他是否也曾想起过那个孤零零地躺在冰冷墓室里的十二岁小新娘? 殿内,淑妃退去之前的紧张,面露羞涩,柔情脉脉地凝视着皇甫靳。 “皇上……”莺语低啭,燕声婉约,那是香姑姑教与她的。 她微微地福了福身,抹胸之间隐隐的沟壑被烛火照得一片朦胧。皇甫靳伸手托住她不盈一握的腰,淑妃便顺势扑入了他的怀抱。 “爱妃,朕刚刚在来时的路上想,你是不是会给朕一个惊喜。看来,你果真没教朕失望。” 皇甫靳扶起倚在他怀里的淑妃,淑妃便第一次在如此亲近的距离看清了皇甫靳的俊美脸庞。 “皇上……” 皇甫靳看到她痴迷的眼神,不禁低首吻上淑妃,淑妃一声嘤咛,身子轻颤,皇甫靳却抬起了头,深邃的眼眸里蔓延着无尽的笑意。他轻轻地拔去淑妃发际上的那支碧玉簪子,淑妃一头青丝犹如一匹黑练瞬间倾泻。 “爱妃,你真是让朕觉得惊艳!” 皇甫靳的温柔让淑妃感动,他已轻轻地褪去她的罗纱,手指自她的脸颊开始蜿蜒而下,抚过她的玉颈并落下轻轻一吻。 “爱妃,朕每每看到你那修长优雅的玉颈,便有着一亲芳泽的冲动。” 皇甫靳的调情手段甚是厉害,惹得淑妃的心如小鹿猛撞,狂跳不息,她无法承受他的眸光,便合上了眼眸。她感觉到皇甫靳的手已游移至她半裸的胸部之上,隔着那双层素绢,手掌抚过她尚未被人采摘过的禁果……她忍不住开始悸颤。 腰间的帛带已被解开,淑妃因为害羞而不敢睁眼,一阵清凉过后她知自己身上衣物均已脱落,厚实的掌心落在她的腰上后,便听得皇甫靳略带戏谑的声音响起:“爱妃,朕已为你轻解罗衫,你难道还要朕亲自宽衣不成?” 淑妃睁眼,已是满脸桃花,菱唇微颤,双眼含春,伸出手为皇甫靳解下冠带,可是,却因为紧张导致双手拼命颤抖。 “哈哈……”皇甫靳大笑后握住了淑妃的手。 “皇上,让您见笑了!” 皇甫靳不语,拉着淑妃的手引领着她为他解去身上的束缚…… 颜儿看着纱窗里倒映出来的身影,男人俯身抱起了女人,女人发出一声低低的娇呼声。 身旁的青儿急忙低下头,却又不时地抬头观望。颜儿低叹一声,看着头顶明月,月如银盘照得一地光影。屋内不时地传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她倚在深宫的朱漆廊柱,觉得这一切竟这般陌生,陌生到令她都忘了她是从哪里来的,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来人!”少顷,屋内传来淑妃的声音。颜儿和青儿推开殿门。 仿佛还残留着一种欢爱过后的暧昧气息,盈盈的烛火照得一室春光,百子红帐内探出淑妃的身子,青儿红着脸从地上捡起那一层罗纱给淑妃披上。接着,宫女们手擎托盘水盘,淑妃接过毛巾撩起百子帐为皇甫靳擦拭身子。 颜儿从帐隙中见得皇甫靳俊美的脸庞映在一床的红色之中,他好似闭着眼睛,颜儿见着他皱了皱眉头。皇甫靳像是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倏然间睁开双眸,视线穿过帐隙,和颜儿的视线在半空中对碰。 刹那间,胸间好似万石碎裂炸起一腹的惊慌和伤痛,颜儿急忙别过视线,伸手接过淑妃从帐内递出的毛巾。毛巾上残留着皇甫靳的体液,颜儿一阵脸红,转过身将毛巾放入宫女们擎着的托盘中,说道:“都下去吧!” 宫女们出了寝殿,淑妃吩咐着可以安寝,颜儿和青儿齐齐道:“是!” 隔着那一道薄薄的帐幔,颜儿想着自己也许是过于敏感了,她总似感觉到帐内的皇甫靳正在盯着自己。心中一急,她慌忙转身,吹灭了殿内的烛火,和青儿双双退出。 一夜安静之后已是翌日天明,颜儿在经过一夜之后心思平复,便和青儿领着宫女们大大方方地入了寝殿。 “给皇上和淑妃娘娘请安!” “都起来吧,快些帮皇上打点妥当,皇上要早朝了。” 淑妃初经人事,脸上羞赧未退,倒为她增添了几分妩媚。她心情大好,待人比起以往更是可亲。 皇甫靳浅笑道:“爱妃待人真是宽厚,不似一般名门之女这般苛刻。” “皇上不要笑话臣妾了。” 颜儿本想在皇甫靳临幸淑妃的时候趁机引起他的注意,可是想起几日前贾嬷嬷和木王爷的警告又不觉收敛了几分。昨日在安宁宫她已经引起了太后的注意,心想,一时间太露锋芒总是不妥。 然而,这一次,她已不是敏感了,她几次捕捉到皇甫靳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身上。他难道记得自己?不会!多年前那隔着重重帷幄而望的一眼,她虽看清楚了他,可是,他却未必看清自己。他不会记得,亦不会想起。纵使想起又如何?难道都道人人像他,个个诈死不成? 想起不久前她还在皇陵的时候,和守墓人看到京城来的人马,她惊慌地躲在守墓人的身后。 “莫怕!像没事人一样走过去,不要忘了你如今叫范颜儿。”这声音此刻尤为分明,是的,她是范颜儿! 宫女们无声地服侍着皇甫靳穿衣束冠,淑妃也几次动手亲自帮忙。 屏风外头却闪进了香姑姑的身影,她先是给皇帝请了安,然后再和淑妃禀报:“太后娘娘派了人来,说是她老人家等着颜儿过去给她梳个发头,她今儿个兴致好,想去御花园逛逛,正愁没人给她梳出一个满意的发式呢!” “怎么母后身边的人竟是些没用的人吗,竟连梳个头也梳不好?”皇甫靳皱眉,眼角愠怒,看来他对云太后是极为上心的。接着又听他问:“谁是颜儿?” 颜儿心里一怔,看来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如此也好,快刀斩乱麻。 “奴婢就是颜儿。”颜儿跪在皇甫靳跟前,他绣着金线的袍角刺得她的眼睛发疼。 “皇上,倒不是太后娘娘身边没人,是昨儿个在安宁宫与太后聊起臣妾平日里所梳的发髻原是出自这丫头的手,太后娘娘大概也想图个新鲜,找她换个发式呢!” 淑妃挡在颜儿跟前解释,温软而劝。皇甫靳这才平了气道:“如此说,这颜儿的手倒真是巧,因为平日里朕看淑妃的发式就是梳得比别的妃子好看。” 皇甫靳如此一说,众人都笑,淑妃趁机道:“颜儿,你还不快去安宁宫,别让太后娘娘久等了才是。” 颜儿应声之后慌忙后退,在绕过那道屏风的时候,她却忍不住止步回头。 皇甫靳一眼望定她,嘴角微扬,似笑非笑…… 颜儿不再停留,快步出了殿门。见着安宁宫派来的人,颜儿福了福身道:“姐姐,我们走吧。” 一路行至安宁宫,因为走得太急又加之心里藏掖着心事,到了安宁宫颜儿已是香汗淋漓了。 “奴婢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太后披着一头散发和衣躺在绣榻之上,见颜儿来到跟前便摆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让这丫头给哀家梳好了头,我们便去逛逛园子。” “是!”宫女们应声而退。 云太后在镂花铜镜前坐定,指着满满的一化妆台的饰品道:“丫头,哀家这里的好东西怕是淑妃看都不曾看到过,你只要给哀家梳个好看的发式,这里的东西尽管挑尽管拣了用就是。” “是,奴婢遵命!” 颜儿在铜镜里仔细看着云太后的脸型,心里在想着要给她梳个什么发式才好看。她平日里看太后一贯的打扮虽说贵气十足,却到底显得有点老气了。其实云太后的年纪并不算大,充其量不过三十五六,只是多年来不得宠,眉眼间总是有一股子郁结之气,故此穿戴也会显沉闷。 “太后娘娘,奴婢想给您梳个望仙环云髻,不知您意下如何?” “望仙环云髻吗?这个髻据说很不好梳。还有你看,哀家这个年纪适合梳这个发式吗?” 颜儿甜甜地一笑道:“当然可以,不过奴婢想让您换一身衣裳呢,您身上这套红罗云衫并不适合配望仙环云髻呢!” “哦,是吗?”云太后回转身子,手指东面墙上一溜紫木柜子道,“哀家这衣服可都在这里了,还有不少是皇上命人亲自做给哀家的,哀家还从未穿过呢。你去瞅瞅,觉着合适便拣来,今儿个哀家听你的就是了!” “谢谢太后娘娘对奴婢的信任。” 颜儿顺着云太后所指,丝毫也不胆怯,竟将柜子的八扇门尽数打开,映入眼帘便是一片绫罗绸缎,只觉着眼花缭乱。 云太后从镜子里头看着颜儿,脸上笑容不再,眼神迷茫,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当中。 “太后娘娘,您看这套葱白滚边真丝纱服再配以杏黄金缕裙如何啊?” 云太后的心神被颜儿的声音从回忆中拉回,看着她手中的衣衫道:“这些颜色是不是过于年轻了?” “太后娘娘,您就是应该穿这些衣服,您明明还很年轻的,不要总觉得自己老了嘛。” 太后摇头而笑,看来她今天心情的确不错,颜儿便趁机劝说:“不如您先试试,等下梳好了发式,您要觉得不合意,奴婢再帮您选其他的来配。” “好,就依你。”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颜儿便将太后从头到脚都打点妥当了。太后起身,揽镜自照,颜儿发现她的脸上绽放出如少女般的笑。 “哈哈,你这丫头真是不一般呢!” “太后娘娘,不如让嬷嬷们和姐姐们进来瞅瞅,您肯定会更加自信。” “好。”太后一手扶着额前的流苏,一边喊道,“你们都进来吧!” 太后一声喊,跟随她多年的心腹秦嬷嬷便带着一群宫女进来,见到太后这一身清秀素雅的打扮,个个都说比起以往年轻了不少。太后心情大好,便命宫人们准备妥当,要去御花园。 颜儿见这情景便上前道:“如此奴婢便回承恩殿了,太后娘娘若有什么事,可随时差人来唤奴婢。” “哎,你这丫头,不要急啊!不能让你白辛苦了一早上,来,你也一起陪哀家去御花园,哀家命人在那里备了新鲜的糕点,你吃了再回承恩殿。” “奴婢真是惶恐!” 秦嬷嬷扶着云太后的手道:“丫头,别惶恐了,这是你的福分,快和她们一起去前头为娘娘开路。” 颜儿又是甜甜地一笑道:“是!”这才转了身,跟上前头宫人的步伐,还不忘回头给云太后行礼。 “秦嬷嬷,你看这丫头除去和木家的女娃长得相似,是不是还像另外一个人?”云太后眯着眼睛看着十步之遥的颜儿继续叹道,“这丫头恐怕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吧!” 秦嬷嬷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方展开眉眼道:“哦,是她,娘娘您是说这丫头长得像她?” 太后点点头,再问道:“知道这丫头的来历吗?” “听说她原是浣衣局里的一名使唤丫头,选秀那日冲撞了淑妃娘娘,淑妃娘娘不与她计较,反觉得她聪明可人,便派人去浣衣局要了她,到承恩殿也不过是这几日的事。” “去敬事局查查她的底细,看看可是身家清白。” “是,奴婢回头就让人去查。” 此时正值六月,入了园,云太后逛了不一会儿便觉得过于炎热了,宫人们急忙迎着她去水榭歇息,颜儿也追随一旁。 临着水榭,倒有凉风吹来,宫人们送上了茶水点心,云太后命颜儿拣自己喜欢的来吃。颜儿道谢,依着太后的意思拣了一个桃子在手心里。 “咦,这不是皇上的轿辇吗?”秦嬷嬷手指前方,众人回首,果见不远处皇帝的御驾渐渐靠近。秦嬷嬷笑言:“娘娘,皇上真是孝顺呢,想来是早朝刚下,得知您在逛园子所以赶着来陪您用午膳呢!” 云太后眉头舒展,露出会心的笑。颜儿仔细瞅她,觉得太后的笑总有几分牵强。 “皇上驾到!”随着就近的一声通报,皇帝的轿辇落下,皇甫靳俯身而出。 颜儿忍不住望向他,便直直地迎上了他的视线。仅这一刻,颜儿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她觉得皇甫靳出现在御花园也许并非为了来陪云太后。他,应该是为自己而来的! 想到此,颜儿挺了挺脊梁骨,她心里清楚,依这几日的情势来看,自己已算是锋芒毕露了,过不了多久,皇帝、太后以及其他相关人等便会开始注意到自己了。那么关于自己是被贬去守皇陵的前武敬侯侄女的身份,也会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她最怕的就是会给范家人带去灾难,贾嬷嬷的警告犹在耳边,这促使她要和时间赛跑。她要尽快地取得皇甫靳对自己的信任,她要在那些人出手之前先保护好范氏一家。 “皇上,这大热天的你怎么跑来了?”云太后起了身,掏出罗帕亲手拭去皇甫靳脸上的细汗。皇甫靳牵过她的手,扶她回座。 “朕也是今儿个早上在承恩殿才得知母后有了逛花园的兴致,所以,这下了早朝便顺道来看看了。” 皇甫靳说完睨了一眼颜儿道:“这丫头还在这里啊,哈哈,看到她就想起早上母后差人去承恩殿叫她来给您梳头。” “哈哈,真没想到哀家这事让皇上逮了一个正着,真是难为她陪了哀家一个早上呢!” “看来这丫头的手艺果真厉害,刚刚朕远远便瞧见母后今日的打扮不同于往日,看起来果真年轻不少,这往后啊,您就得如此打扮。” “哈哈,皇上说得哀家都不好意思了。” 众人也忙着应和:“皇上说得极是,太后今儿个可不输给那些新进宫的娘娘们呢!” “哈哈……”御花园里一片欢言笑语,颜儿等着太后和皇帝用了膳,终于得到了他们的许可,让她回承恩殿。 颜儿谢了礼,飞快地出了御花园,心里想着,什么叫这是我的福分,不就是逛个花园吗,真是累人哪!昨晚守了一夜,早上还来不及打个盹便被叫来了安宁宫,梳了一早上的头,还要赔着笑逛花园,真是觉得万般的累人。 在通往承恩殿的路上,虽说日头很大,倒也自在,想着回去后不免又得打叠笑容应付这么多的人询问,颜儿心里就痛快不起来。看见前方一处芳草地,栽种着各色花草,碧萝青藤相互缠绕,颜儿打了一个哈欠,舒展了下自己的筋骨,便情不自禁地走向那处阴凉地。她什么也不想,借着藤萝掩身,倒于草地上,折了一根带着绿叶的树枝盖在脸上倒头就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在转身的时候,颜儿感觉到自己的身边好似有人。她眯着眼睛,不敢睁眼,确定身边有另外一个人的气息,于是,她偷偷地将自己的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细细的缝,因为脸上挡着树叶,所以她并不害怕会被人发现她在偷窥。 不过,不看还好,一看着实吓了她一跳,坐在身旁的那人竟是穿着龙袍的皇甫靳! 颜儿弹起身子,急忙跪坐在皇甫靳的跟前:“奴婢……叩见皇……上!” 皇甫靳眼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不说话,只是一直这样盯着颜儿细看。颜儿听到自己的心在快速有力地跳,这心好像……好像都快从她的身上跳出来了。 忽然,皇甫靳伸出一手,颜儿忍不住想要倒退,可又发现跪坐在草地上,根本就退不了。厚实的掌心落在颜儿的发际处,低沉的声音响起:“就这样睡在这里,看,你的头发上沾了好多的草屑呢!” “呃,草……草屑?”颜儿还处在极度的紧张之中,即便脑子转得再快也无法将皇甫靳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想明白。 皇甫靳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好似眼前的一片绿,带着说不出来清新,颜儿真是没想到,他,居然也会这样笑! “你叫颜儿?” “嗯,奴婢叫范颜儿!” “颜儿?范颜儿?”皇甫靳一声声地重复着颜儿的名字,蓦然之间,颜儿觉得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他叫她“颜儿”,可他是否知道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曾筱冉!范颜儿这个名字,完全是受他和她自己的父亲所赐! “颜儿,你知不知道你长得很像……” “很像慧妃娘娘是吗?”颜儿接过皇甫靳的话,“她们都这么说,太后娘娘也这么说。皇上也觉得奴婢和慧妃娘娘长得很像吗?” 不料,对于颜儿的疑问皇甫靳却摇了摇头,说出一个令颜儿颇为惊奇的答案:“你长得更像朕的母后,朕死去多年的亲生母亲。” 什么,自己长得竟然很像孝德皇后?是啊!颜儿怎么就没想到呢?人人都说她长得像慧妃木常瑛,却忘记了一个事实,木常瑛可是孝德皇后的亲外甥女啊,孝德皇后的姐姐就是慧妃和木王爷的母亲啊!所以说,其实是颜儿自己多虑了,皇甫靳对她的格外关注原来并不是因为早年前那匆匆对视,而是她和他死去的母亲有着几分相似。 “特别是你笑起来的时候,朕便觉得你们真的好像……好像。” “皇上,真是抱歉,让您想起了伤心往事,您请节哀!”皇甫靳听得她这一说,刚刚布在脸上的阴云顿散,笑意溢满整张脸。 “不过,朕每次看到你的眼睛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觉得朕是不是曾见过你?” 颜儿刚刚放下的心倏地再次提起,急忙否认道:“皇上,应该还是因为奴婢长得和您的母亲有几分相似的缘故,是奴婢沾了已故太后的光了。” “是吗?”皇甫靳反问,而后又自问自答,“也许是吧!” 颜儿本来想起身告辞,她着实不愿和他这样面面相对,不过随即一想,这样的机会怕是错过了一次便不会有第二次了。 “皇上,您是不是时常想起您的母亲呢?” “是的,朕时常想起她,想起她的美丽,想起她的郁郁寡欢,想起她一直以来重病缠身,薄命早逝。” 皇甫靳的视线飘得很远,眼神不似往日的凌厉,思绪沉浸在记忆中,旧事迢迢而去,万重山峰竟似一晃而过。 颜儿不忍打扰,只是静静地坐下,摸着自己的袖筒,触到一物,不由得心头一悸。 那是那一日夕阳西下,她对着守墓人吹响新学的曲子,他便将这埙给了她。进了宫,她不想引人非议,一次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抚摸着静静地躺在掌心里的埙,只是不敢将它吹响。 她再看了一眼皇甫靳,便从袖筒里掏出它,凑近唇畔,一触及上面的冰凉,她仿佛感觉到它上面还残留着守墓人独有的沧桑气息。 “呜呜……” 一声悲壮的埙声跃过禁宫深处的那一方天地,埙声奏起时,便像情人流下了多情的眼泪,在一片晓风残月里为离别伤神。皇甫靳收回视线,回头看见身着粉色宫装的少女扬着温柔的发丝,合上她美丽的双眸,为他无人可诉的心思更增了几分惆怅。 他心底深处的一根心弦被埙声拨动,新绿碧草之间,一丝微风吹散满目碎影,唯有眼前的这个少女宛如亘古不变的传说,演绎着她的自在芳华。埙声停下,颜儿睁眸,皇甫靳眼里的情绪复杂,他认真地说道:“颜儿,你吹得真是好听!你的埙声会让朕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颜儿对着他展开甜美的笑,在皇甫靳的注视之下起了身,拍掉身上的草屑道:“皇上,奴婢要回承恩殿了,出来太久了,淑妃娘娘怕是会认为奴婢在偷懒了!” 皇甫靳看颜儿站起,也跟着站起,颜儿上前帮他拣掉沾在龙袍上的草屑花絮。 “皇上,您这是一个人吗?” “呵呵,是啊。”他总不能告诉她,他刚刚在看到她钻进这里的时候,甩了宫人跟着她过来了。 “那奴婢……先回去了。” 颜儿欠了欠身便不再多留,宫中眼多嘴杂,若是被人发现她和皇帝躲藏在藤萝深处,流言飞语怕是会迅速传遍整个皇宫的。 皇甫靳也不多说,看着颜儿小小的身子灵活地闪出了藤萝架,嘴角不禁扬起一抹微笑。 这个丫头真是好生奇怪,又好生可爱。 第四章 诈死背后 第二日早朝之后,皇甫靳匆匆赶来安宁宫。 “母后,您找朕来所为何事?” “皇上,最近哀家心里很不踏实,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母后,”皇甫靳的脸色下沉,显然他很不愿意云太后提及口中的“那个人”,“朕一早就和您说过,如今天下已定,您只需享受这荣华富贵便可,无须再为这些事操心了,朕能应付得来。” 云太后一边点头,一边又摇头,从自己身侧的矮几上拿出昨晚敬事局罗公公交与她的信函道:“关于淑妃身旁的那个颜儿丫头,昨日哀家才知道她原是前武敬侯的侄女儿。” “她是范增的侄女?” 云太后点头。皇甫靳接过信函,一目十行看完。 想起昨日与颜儿相处的那一段短暂而快乐的时光,皇甫靳的脸上就不自觉地扬起笑意:“母后,仕途落魄的功臣,想借女眷的力量为自己赢回一席之地也是可以理解的。” “如果他们只是想着让自己家的侄女进宫来邀宠倒也不可怕,我只怕他们会有其他阴谋。” “阴谋?范增此人过于耿直,朕可不想将人力和精力放到这样一个无用之人身上。当年若不是先帝念及他的功劳,让他去守皇陵,朕怕是早就想不起有这么一个人了。”皇甫靳将信函递还给云太后,“母后不要整日里担心这些事,这样一来你这头痛病如何好得了?” “皇上,范增为人虽然耿直,可你不要忘记他的妻子林氏可是当年华贵妃的贴身侍婢,陪着她从齐夏国嫁到天龙朝的。” “那又如何?如今华贵妃早已死去,连她那唯一的儿子皇甫羿也死了,一个陪嫁的侍婢且已老去,还有何好顾虑的?” 云太后细想着皇甫靳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便不再开口。 皇甫靳见云太后沉默不语,还以为刚刚他的话说得过重了,方又开口道:“其实要防的不是这些死去的人,以及虽活着其实和死了没什么区别的人。” 云太后抬头,心里清楚皇甫勒所指何人,“皇上还没想到对付他的办法吗?” 皇甫靳冷冷一笑道:“朕这个八弟一向如此,自小便是这般看似对任何事情都听之任之,其实心里清楚得很,连朕的想法,他其实都一清二楚。” “皇上一直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难道当真抓不住他一点把柄吗?” 皇甫靳冷笑着点头,双手忍不住紧握成拳。记忆成伤,无法抵挡。 皇甫珉——皇甫靳的八弟,自当年的三皇子皇甫羿死后便享尽了瑞帝的宠爱,可是,一直以来他都表现出一副只图享乐不图江山的无为心态。然而,不管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如何,瑞帝却一心想着将皇甫靳的太子身份废去,扶他登上皇位。 为求自保,为取得母后付诸一生心血的皇位,皇甫靳不得不置之死地而后生,在当时的云贵妃和姨表兄弟小木侯爷的帮助下,以诈死取得了瑞帝的最后一丝怜悯。 “父皇,儿臣怕是快不行了……以后再也不会让您伤心,让您为难了。” 两年前皇甫靳十八岁,看着瑞帝顶着漫天的风雪而来,他立即和衣躺在床上。瑞帝看着已是“奄奄一息”的皇甫靳,多年来对他的质疑和怀疑尽数消殆。 “靳儿——” “父皇,谢谢您还能来看儿臣最后一眼。” “靳儿,你这是怎么了?前几日不还是好好的吗?” 瑞帝说到此感觉到无比内疚,是的,他前几日见着皇甫靳还是好好的,只是在那一日,自己曾在众臣面前透露过想要另立太子的想法,看来消息已经传到了他的耳内,使他受了刺激,伤了心…… “靳儿,你不要吓父皇,你要相信宫内的太医,他们会治好你的。” 皇甫靳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上硬挤出一丝笑,“父皇,不管您心里如何怀疑儿臣,儿臣只愿做您的儿子,不要做什么太子,儿臣只想做您的儿子,只想享受寻常人应该有的父子之情。” 瑞帝心头一热,忍不住掉下眼泪,握着皇甫靳的手道:“靳儿,父皇错了,这些年父皇一直忽略了你,不但忽略了你还一直质疑你怀疑你。靳儿,父皇老了,羿儿已去了,父皇再也无法承受亲人一个个离去,你要听话,不要再伤父皇的心了。” 皇甫靳的身子一阵颤抖,他抚着自己的胸口,脸色剧变,青筋突出,双眼瞪得大大的,直直地看着瑞帝。 “靳儿,不要!靳儿!来人哪,快传太医,快!” 皇甫靳紧紧地抓着瑞帝的手道:“父皇……对不起,儿臣对不起您……” 等到太医赶来的时候,皇甫靳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瑞帝悲痛欲绝,无法言语,只是一直看着皇甫靳的“尸体”,最后仰天长啸:“老天啊,你为何这般残忍?” 皇甫靳做到了!他以死唤起瑞帝对他的愧疚之情。不仅是对他的愧疚之情,还有对他的母后、对云贵妃的愧疚之情。那些曾经被瑞帝伤害和忽视了的人将会在瑞帝的心里一一复活,瑞帝将会一直活在痛苦和自责中,他将会时时遭受良心的诘责,让他在梦里梦外都无法将皇甫靳忘怀!更重要的是,要让瑞帝因为自责,即便在皇甫靳死后的日子里,也不敢轻易开口重立太子! 瑞帝一生内心羁绊过多,虽然有着君临天下指点江山时的万丈豪情,却也被一个情字所累,以致暴露出他个性中优柔寡断的一面。当年的瑞帝数年来专宠一个华贵妃,大有后宫三千只取一瓢之势。 皇甫靳的脑海里依稀还有华贵妃的身影,那位齐夏国的长公主当年以天下第一美人之名名扬天下,让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为她倾倒。正值年青的瑞帝亲自南下前往齐夏国求亲,长公主被其风姿所折服,在瑞帝已立皇后之时还委身下嫁,甘愿成为瑞帝的一名妃子。 彼时,天龙朝皇后宫氏已怀有四个月身孕。同年,华贵妃也怀上子嗣,次年和皇后先后诞下一名儿子,即为日后的太子皇甫靳和三皇子皇甫羿。在此过程中,后宫妃子也先后为瑞帝诞下儿女,只是当时的华贵妃受尽宠爱,除去三子皇甫羿,瑞帝对其他后妃所生下的子女只是尽了最为基本的责任,却无过多关怀。 皇甫靳虽然一生下来就被立为太子,却并非因为瑞帝的喜爱,而是难逃祖训祖规,立嫡长子为储。在皇甫靳的印象中,他的母后从不争宠,她一向体弱多病,自生下他后身体更不如从前。她虽然很美,却美不过华贵妃,但她好似从来都不嫉妒,却也从来都不笑。她唯一为皇甫靳所争取来的就是这太子之位,她曾当着他的面对瑞帝说:“皇上,臣妾此生无求,只求您能善待靳儿,给予他应有的地位。” 皇甫靳记得母后说这话的时候已是病入膏肓之际了,瑞帝当时握着她骨瘦如柴的手道:“皇后,你放心便是,朕向你承诺,靳儿的太子之位不会因为任何事而动摇!” 可是,在后来的日子里瑞帝还是动摇了,一次又一次地动摇了。那个被他捧在手心里的三皇子,在成长中日益显示出不同于其他孩子的聪明,皇甫靳经常看到瑞帝将皇甫羿抱起并大笑道:“朕的羿儿才是上天赐予朕最好的礼物啊!” 皇甫靳站在雨收云断的寂寂深宫里,冷眼看尽孤城暮角中的悲凉,在母后死去的日子里他已明白,父皇当年在她弥留之际的承诺不过是对垂死之人的一种慰藉。云贵妃牵起他的手时,小小年纪的皇甫靳眼里已有了成人的沧桑,宠辱不惊的外表之下,一颗心已开始蠢蠢欲动了。 “母妃,您会帮着靳儿一步一步登上帝位吗?” “我会,我会牵着靳儿的手,带着你坐上你应得的帝位!” 失去了可以依赖的母后又如何?得不到父皇的垂爱又如何?他皇甫靳还有曾家,还有木家,还有云氏,除去这些,单凭太子之位,即使是没有的,他也可以让他有,而对于有的,他也可以让他没有! 得失权衡,取舍之间原不过是自己的那一颗心。 那么,当瑞帝想要皇甫羿取他而代之的时候,他就可以让三皇子消失! 只是,皇甫靳不曾料到,皇甫羿的消失并没巩固住他的太子之位,瑞帝将空悬着的无处可依的父爱又给了和皇甫羿长得颇为神似的八皇子皇甫珉。 皇甫珉,这个皇甫靳从不曾放在眼里的弟弟,竟然可以一跃成为争夺太子之位的劲敌,成了朝中众臣,特别是瑞帝心腹们争相追逐的对象。 这让皇甫靳明白,权力是多么令人疯狂的东西,它是一把双刃剑,可以让你得到很多,也可以让你失去更多。 只是,这一次,他要釜底抽薪,他要一记重锤定江山,他已等不起,也输不起了。所以,他要绝地反击。这种反击最好能麻痹对方,架空对方的所有戒备之心!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死!不是他们死,而是自己死。因为,死人才是最安全的,死人才是最不具备杀伤力的,死人也是最不具攻击性的。 皇甫靳密谋多年,终于觅得一秘方,那其实是一种毒药,以上百种稀少绝迹毒虫的血液炼制而成。饮下一杯犹如万蚁噬心,呈现出类似犯了心痹之症的症状,会在短时间内立即停止呼吸。这个过程不但痛苦,结果也是极具未知性的。 这毒药必须要于服毒之前半盏茶的时间内先行服下解药,如果拿捏不准这时间,到时毒血攻心,便有可能永远停止呼吸了。 为了能拥得这锦绣河山,为了能衣袖一挥指点这万里江山,皇甫靳以命为赌注! 当他从已被密封的棺木中醒来,听到悲喜乐交加的演奏时,他知道那是瑞帝在为他迎娶太子妃,那曾家的四千金将要成为他的牺牲品。 皇甫靳知道,这一次,他终于要赢了! 小木侯爷在封棺之日向瑞帝申请,他想陪着太子度过最后一个晚上。已是悲痛万分且又陷入无限悔恨之中的瑞帝欣然同意了小木侯爷的请求。子时,小木侯爷以迷烟迷晕了守灵的皇亲和宫人,成功地将一箱子珠宝和皇甫靳的身体交换。云贵妃提前疏通好看守皇宫北门的侍卫,皇甫靳就这样潜逃出宫。 从此,皇甫靳隐藏幕后,以小木侯爷以及云贵妃遍布在皇宫内的眼线为自己的眼睛,注视着瑞帝的一言一行,注视着皇甫珉的一举一动。因为他太了解瑞帝了,他的诈死虽然会引起瑞帝的愧疚之情,但是瑞帝又岂能让皇甫家的江山后继无人? 皇甫靳只希望瑞帝对他的愧疚之情可以久一点,那么他的计划才能周密一点。在他决定出手之前,他已命人在坊间散播了对皇甫珉不利的谣言,谣言四起的京城里到处都在议论当年太子皇甫靳为何猝死。 传言一,说八皇子利用自己和已故三皇子相似的长相去讨得瑞帝的欢心,并挑唆瑞帝另立太子,以图篡夺储位,太子之所以犯病,是因为被活活气死。 传言二,说当年太子并非死于心痹之症,一向身体健康的他之所以猝死,是因为他被人下了毒,至于是何人下毒,当然是一心想谋夺皇位的八皇子了! 谣言一出,皇甫靳本想逼得皇甫珉先发制人,而他自己隐于暗处,静待时机射出暗箭。可是,皇甫珉比他想象中要聪明,也更可怕,他以不变应万变,所谓的流言,其实并不曾影响到他。而身体每况愈下的瑞帝已公然表示要重立太子了。 那天晚上,月华初收,云淡霜薄,还是春寒料峭夜,皇甫靳束上九龙冠,换上杏黄色的云龙锦袍,手执太子封印,出现在禁宫大门。 他双眸含笑,数丈之宽的禁宫大门徐徐开启,几十名手持长矛的禁卫军将他团团围住,火把明亮的夜晚,他看到禁卫军在看清他的时候所呈现出来的惊慌且又难以置信的神情。 “怎么,你们想挡住本太子回宫的脚步吗?” 此语一出,所有人齐齐下跪:“奴……奴才们恭迎太……太子回宫!” 他大笑出声。 这就是权力,权力可以让人对着一个可能是已死的鬼魂高喊太子! 消息传到瑞帝的紫云殿,皇甫靳尚未踏进紫云殿,紫云殿内便是一片悲怮之声——瑞帝驾崩了! 据说,先行于皇甫靳的宫人在得知他未死之时,已将消息呈报给了身患重病的瑞帝了。 无人知晓瑞帝当时的心境,只知道他是承受不住这个对他来说又是喜又是悲的消息,终于撒手而去了。当晚,满朝文武入宫,紫云殿内“死”去两年的皇甫靳已一身素缟跪于已死的瑞帝跟前。 “请父皇原谅儿臣的不孝,两年前儿臣当时的确已经死了,只是老天庇佑才让儿臣从棺中死而复生。父皇,两年前儿臣并非心痹之症发作,而是有人给儿臣下了毒啊!” 众臣无语,即便是个个心有疑问,但是,皇甫靳是太子,虽然消失了两年多,他仍是皇帝亲封的太子,在还没下新诏立下新的太子前,他便还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太子啊,太子殿下……您居然还活着?”曾孝全站列在众臣跟前,看到太子死而复生,激动得老泪纵横。 然而皇甫靳却还在哭诉:“儿臣身上一直余毒未净,回到宫中又怕会再次遭人陷害,所以一直寄居民间养病。近日听说父皇身体不好,几番思量才决定重回皇宫与您父子团圆,共享天伦,可是您……怎么不等见儿臣一面就……就走了呢?” 皇甫靳哭得万分悲伤,他知道自己只要哭灵便可,继承皇位之事自会有人提及。 果然,在自己“死”了的这两年内做了很多讨好瑞帝的事情的曾孝全,以百官之首率先开口:“既然天佑我朝,太子竟然尚在人间,皇上已经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老夫提议应该先让太子继位才是正事。” 曾孝全的跟随者即刻附和道:“曾相言之有理,太子应该速速即位!” “不可!”众臣之中,除去曾孝全还有不少是瑞帝生前心腹,以尚书卢俊为首的一帮人立即反对。 “皇上两日前已明确表示要立八皇子为太子的,如果眼下就要拥立新帝的话,那应该是八皇子,而不是前太子!” “前太子?”曾孝全冷笑着反问,“卢尚书,这皇上刚刚驾崩尚未立新帝又何来前太子一说啊?太子既然没死,那么他就还是太子!” “曾相,你难道忘了,两日前你我同在御书房,皇上亲口说道要立八皇子为太子的,你当时还应和来着,如今你怎么又倒戈了呢?你不要忘了你……” “卢尚书!”曾孝全阻止他说出那句“你不要忘了你还是八皇子的丈人呢!”“老夫在前日之所以会同意皇上的提议,那是因为不知太子尚在人间。这皇家的祖训代代相传,皇位必由嫡长子继承!改立八皇子为太子,那也是以嫡长子不在人世为前提的,如今太子回来,皇上也不曾废过太子,这皇位不由太子来继承,你们说还要由谁来继承?” 曾孝全说的句句在理,两方势力僵持不下。此时,一直缄默不语的云贵妃站了出来,说道:“早年孝德皇后在的时候皇上曾向她承诺,他将永保太子之位。如今各位大臣看到流落民间两年的太子已失势失利,便个个忘记旧情了吗?” 云贵妃如此一说,众臣纷纷低头,倒不是觉得心有不忍,而是在心中盘算着太子和八皇子之间谁的胜算比较大。 “本宫人轻言微,不敢对各位大臣提出任何要求,只是希望你们可以权衡清楚再做决定!”云贵妃多年来一直恪守本分,安居后宫,不逾越朝政,但是今日气势凌人,却是不同以往。 “既然皇兄回来,自然得由他来继承皇位了!” 紫云殿外八皇子大步而来,不同于往日的不羁,想来瑞帝驾崩对他打击不小。他也不理会众人,而是径直走至瑞帝跟前,手持袍角,屈膝而跪。 “父皇,儿臣来晚了!”他执起瑞帝已经僵硬的手道,“儿臣向来无心帝位,这些年来您的宠爱已经叫儿臣铭感于心了,您请放心去,儿臣今日在您面前,在列位大臣面前发誓,有生之年不会对皇兄起二心,不会觊觎他的皇位,如违此誓必遭五雷轰顶!” 皇甫珉的重誓让皇甫靳顺利登上皇位,也让他自己逃过一劫。 这个局面看着是皇甫靳赢了,实则,皇甫珉也没输,因为,他至少在如此艰难的状况之下保住了命,并且让皇甫靳不敢轻易对他下手。 比起皇甫靳散播谣言的方法,显然皇甫珉这招比他更磊落,也更高明。不但如此,皇甫珉还博得了众人的同情心,如若他日皇甫靳有心要将他除去,必然落下一个为巩固帝位不惜残害手足的恶名。 那晚之后,纵使局外人对皇甫靳的死而复生抱有这样那样的疑问,却也大局已定,谁还有胆去询问那些旧事?反正,纵观前朝古人,哪一个皇帝在登上宝座的时候这一双手是不沾鲜血的?哪一个的脚下又是不曾躺过尸体的?更何况,看清时势的八皇子都主动退出这场战争了,其他人又何来争斗之理? 以卢尚书为首的一干人等在皇甫靳继位之后,相继被查出各种罪名,分别处以斩首、抄家、发配、流放……而木家,以及在早年一直支持着皇甫靳的秦、苏两家分别得到皇帝的亲自提拔,再加上云氏一门便形成了眼下的四大家族。 最为尴尬的当属曾家了。 皇甫靳从安宁宫里出来的时候,想起了曾家,脸上浮现出让人无法读懂的表情。 曾孝全?皇甫靳冷笑。诈死一事,不但争得了天下,击溃了皇甫珉,也让皇甫靳间接地脱离了曾孝全的掌控。 “曾相,两年多不见,朕见你已是两鬓斑斑,看来你太累了,也是时候休息休息了。”皇甫靳即位的第二日,曾孝全请求相见,见面之后皇甫靳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皇上你……” 皇甫靳从漆金龙椅上缓缓而立,一脸笑意竟还似两年前一般温润,只是抖落了一身年少彷徨,他转身而笑之间已有了君临天下的气势。 “曾相,如今朕文有苏安、秦愈,武有木霖,今早朝堂之上更有四大将军亲手交与朕十八万禁军兵符,你对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曾孝全木然地看着这个在自己庇佑下成长的少年,自己曾千辛万苦地保住他的太子之位,他却瞒着自己诈死,居于暗中运筹,是不是说明自己这两年多的一切言行全都在他的监控之下了? 想到此,曾孝全已是一身冷汗。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应该是还有什么好争好斗的呢? 御书房内铺着猩红地毯,皇甫靳踩着白底玄色朝靴步步走近。 “皇上,你不能这样对臣,你明明知道你是……” “曾相!”皇甫靳的音量瞬间提高。 曾孝全和皇甫靳四目相对,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无声的对峙,好似在没硝烟的战场要不留余地地将对方吞噬。 很快,曾孝全便放弃了。是的,他放弃了,应该学会放弃了。他老了,一宵梦醒已是华发苍颜,平生的计算也不过是想将眼前的少年推上帝位。他……也该退下来了。 “对于过去的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你应该学会遗忘,要知旧事不宜重提!”皇甫靳笑意温润似玉,俊眼飞眉之间恩怨了无痕。 原来,曾孝全竟一直未将这个少年看明白。 “臣……臣遵陛下之意。” “曾相放心,日后你曾家之事曾家之人,朕必定也会尽力给予荣华富贵,至于你那无辜的被你亲手杀害的女儿,朕也会给予她应有的地位和肯定。” 四丫头…… 曾孝全老泪纵横,眼前闪过曾筱冉那一双泪眼,一声声“为什么”犹如重锤砸下,砸得他无数个夜晚都难以入眠。 可是……可是当年他之所以这样狠心,还不是因为皇甫靳的一句话吗? “曾相,日后本太子如若登上皇位,一定会将三千宠爱给予四小姐一人的!”那是他们定亲之后皇甫靳说的话。 “太子,四丫头一心只在你的身上,她说过生是太子的人,死是太子的鬼,此生非太子不嫁!” 这原是曾孝全杜撰出来的话,当时皇甫靳的感动如今看来也只是他演的另一场戏。 “好好,你回去告诉四小姐,本太子要定她了!假如本太子哪一天真的死了,曾相你亦要记得让她嫁给本太子,让我和她去做阴间一对鬼夫妻。” 曾筱冉的脸再一次出现在曾孝全的视线之中,他原以为自己一生精于算计,却不料今时今日的局势早已在皇甫靳的预料之中。是他自己强行要将与皇甫靳相差六年的小女嫁与他,当初皇甫靳听得曾孝全的提议喜上眉梢,欣然答应,瑞帝也是赞同。 那一场以便日后可以掌控皇甫靳的政治联姻,原来早已被彼时才十六岁的他看穿,所以,那一番做鬼夫妻的谈话原也是他在心里有了诈死想法之后故意说的。 皇甫靳早就打算好了,他要在登上皇位之时和曾家来一个彻底的两清……他不要他曾家的女儿做他的皇后,因为他,决不愿意给曾孝全一丝可以掌控自己的机会! 所以,曾孝全辞官了,曾家没落了。 皇甫靳在沉酣一梦中醒来,推开紫云殿前排的一溜窗,凉风拂面,觉得心里无比畅快。 “皇上,您今晚想去哪个娘娘那里歇息呢?” 大太监福禄瞅着天色已暗,宫里的绢纱宫灯被一盏盏点亮,眼看着已是酉时末。 “今晚朕就安歇在紫云殿。” “是。”福禄应了一声,便走至殿门口,吩咐撤了皇帝的轿辇。 “丁七!” “在!”一声似有若无的应声之后,紫云殿正中一团黑影徐徐伸展,皇甫靳身后竟然已跪着一人,看不见他是何时出现,也看不清他是怎样出现在这里的。 “明日派人去皇陵,看看范增一家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有没有和什么特别的人来往。” “是。” 那团黑影挪了挪,想是要离开,却听皇甫靳的声音更次响起:“还有,日后派出一人给朕时时盯着那承恩殿里的范颜儿,但凡她的一举一动必要向朕汇报。” “是。” 黑影丁七的回答很简洁,身为皇帝的暗卫,他们只会奉命行事,他们通常说的话就是一个“是”字。 皇甫靳回头的时候,那黑影已消失。皇甫靳想起颜儿闭眸吹埙时的情景,以及她对着他行礼时的盈盈笑颜,心里闪过一丝愧疚。可是,多年来的小心翼翼和步步为营已经造就了他多疑谨慎的个性,他在云太后跟前说的话只不过是对她的一种安抚。 范增一家的确已无威胁,可是落毛的凤凰也不一定甘心栖于在荒凉之地。再说当年皇甫羿死时,范家态度太过模棱两可。瑞帝一向厚待范家,皇甫羿出事之后,瑞帝心痛不已失去理智,当时发疯般地谴责皇甫羿身边的每一个人。 范家因为林氏和华贵妃的关系,所以走得很近,特别是范家的三个儿子,当年还和皇甫羿称兄道弟,感情可见一斑。如今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们当真只想利用颜儿重获荣华富贵,还是别有用心呢?所以,对范家,皇甫靳还是要防。 窗外中庭月色中,连绵不绝的宫灯蜿蜒成无数条交错相向的红线,皇甫靳情不自禁地将视线移向承恩殿的方向,悸动的心好似有了片刻的温柔和平静。 倏地,埙声扬起,时高时低,时徐时急,低沉的音符被习习的凉风吹起无数个缠绵的心事。 “福禄!” “奴才在,皇上您吩咐。” “摆驾承恩殿吧!” “承……承恩殿?皇上不是说今晚留宿紫云殿的吗?”福禄不解皇帝为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心思就起了变化。 “福禄,难不成朕就不能为刚刚的举动感到后悔吗?” 皇甫靳嘴角含笑,福禄的心咯噔一下,服侍这少年皇帝已有不少日子了,对于他的言行也有了一定的了解,福禄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可是一个性格阴晴不定的主! “奴才惶恐,奴才这就去准备。” 须臾,一切俱已打点妥当,戌时,福禄领路,手执绢制宫灯,一行人走向承恩殿。因为今晚皇帝并未曾派人通报,加之时辰已晚,到了承恩殿方才知道淑妃已经歇息了。 皇甫靳心想,那丫头可能也已歇下了吧。宫女们急着要进去通报淑妃接驾,却被皇甫靳拦了下来,“算了,既然已经歇息了朕还是去别的殿阁。” “皇上!”西边抄手游廊那端响起了颜儿的声音,她手提宫灯莲步姗姗,向着这边走来。 颜儿到皇甫靳跟前站定,行了礼,俏生生地问道:“皇上怎么不事先通知呢,奴婢们也好提前有个准备啊!” “多嘴的丫头,难道皇上行事还需要你来教不成?”福禄刚刚受了骂,心想这丫头的胆子可比自己还大,为了讨好皇甫靳,他率先呵斥颜儿。 “福禄!”不料,皇甫靳竟斥了他一句,“你这奴才最近话是越来越多了!”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福禄平白无故又受了骂,只好乖乖闭嘴。 颜儿提着宫灯,看着福禄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忍不住笑,她手里的宫灯散发着浅浅的光晕,照得她眉目如画,竟比白日里还要美。 颜儿将视线从福禄的身上移到皇甫靳的身上,正好对上皇甫靳的视线,于是绽开甜甜的笑容道:“皇上,您需要奴婢进去通报淑妃娘娘吗?” “通报不需要了,朕倒是乏了,在里边小憩一会儿就回紫云殿去,你去给朕弄点好吃的来,朕饿了。” 福禄侧了侧脑袋,心里嘀咕道:刚刚不是说要去别的殿阁吗?这会儿见到这丫头怎么又不想走了呢?还说乏了饿了,难道…… 福禄直了直身,认真地打量起颜儿来。只见颜儿一脸讨人喜爱的笑,甚是可爱地答道:“皇上,原来您是来承恩殿讨吃的。” 皇甫靳大笑,一旁的宫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就请皇上去厅里边歇着,这好吃的东西看来得奴婢亲手去做了,因为这会儿厨子们都睡了。” 颜儿一边说一边迎着皇甫靳入花厅。皇甫靳问道:“原来你还会烹饪?告诉朕你能做什么好吃的?” 颜儿挪了挪雕花椅子让皇甫靳坐,吩咐守夜的宫女们给皇甫靳上了茶水,笑着回答:“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您这个时候来承恩殿可别想吃到好吃的了,奴婢要去厨房看了以后才能知道给您做什么好吃的。” 皇甫靳心情大好,又是一阵欢笑,颜儿这才带着一名宫女去了厨房给皇甫靳准备好吃的。不过,皇甫靳一来毕竟还是惊动了不少人,淑妃听得声响知道是皇甫靳来后,连忙披衣而起,匆匆出来相迎。 “皇上,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还有,你们怎么都不通报一声呢?” “好了淑妃,你也不要怪她们,是朕的不是,原先没想着要来的,所以没有通报。来来来,你坐在这里陪朕说说话,颜儿说给朕去做好吃的,不过这丫头让朕好等哪,这么久了居然还没做好。” 淑妃被皇甫靳拉着坐在身旁,惊讶地问着身边站着的承恩殿宫女:“颜儿给皇上做好吃的了?这会儿厨房里哪还有好东西啊?” 淑妃刚刚坐下便又起来道:“还是让臣妾去看看吧,臣妾怕这丫头做不出好吃的,这会儿正躲在厨房不肯出来见人呢!” “娘娘,您怎么说奴婢的坏话呢?”颜儿右手擎着银漆托盘,笑靥如花地走了进来,“厨房里的确没有什么好东西了,不过奴婢……” 颜儿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淑妃伸颈,看了托盘里的食物,忍不住追问:“这些东西你哪里弄来的?” 颜儿只笑不答,皇甫靳甚感好奇,挪了挪身子也凑近托盘看:“咦,这个时候你去哪里弄来的鱼?这沙锅里炖的又是什么呢?” 颜儿笑而不语,掀开沙锅盖子,热气扩散上升,夹着一股子香味儿瞬间扑鼻而来。 “哇,真是香啊!”皇甫靳忍不住赞叹,“看起来这鸽子汤很好喝!” 淑妃狐疑地盯着颜儿,再看看这新鲜的糖醋鲤鱼和人参枸杞鸽子汤,问颜儿身后的宫女小玉:“小玉,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 “娘娘,”颜儿扯着淑妃的衣袖道,“您放心吃就是了!” “本宫还真不放心呢!”淑妃说完盯着小玉。皇甫靳也觉着好奇,笑着问:“倒是说来听听,朕也怕这东西吃到一半会有人上门来算账。” “谁敢和皇上算账啊!”颜儿还是自得其乐,却是不肯说,“娘娘和皇上放心吃便是。” 小玉被皇甫靳和淑妃继续逼问,才吞吞吐吐地说出实情:“其实这鱼儿是从离承恩殿不远的放生池里捞来的。” 皇甫靳听了以后眼角开始抽搐,淑妃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继续问:“那么这鸽子呢?” “这鸽子是……是敬事局的小贵子公公上个月刚刚养的……” “哈哈……哈哈……”这下皇甫靳忍不住开始大笑,拿在手上的银箸几次想下手却因为觉得好笑夹不住而放弃。 “好一个范颜儿啊,哈哈,笑死朕了!” 颜儿挠挠头,想着想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淑妃以食指戳着颜儿的脑门,“你这丫头,竟连放生池里的鱼也敢捞来吃,你还真不怕神灵责罚啊!” “娘娘,奴婢可从来都不信这鬼神之说的,反正都是要吃鱼的嘛,这外面买来的和放生池里的不都是鱼嘛,真要不想杀生就从此不要吃鱼!” “皇上,你看她还有理了。” “这话中听,朕也不信这些鬼神之说,这鱼只要好吃便好,管它是从哪里来的。” 皇甫靳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咀嚼之后大赞道:“嗯,味道真是不错,这手艺可以媲美御膳房里的厨子了,淑妃,你也尝尝。” 颜儿一看皇甫靳吃上了,急忙执起搁在托盘里的白瓷酒壶,壶内装着花雕酒,颜儿分别给皇甫靳和淑妃斟上一杯道:“有菜怎能没酒,上等的花雕酒请皇上和娘娘品尝。” “颜儿,这酒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本宫记得承恩殿里可是无人喝酒的哦。” 皇甫靳挑了挑眉道:“颜儿,你这一晚上可是给朕制造了太多的惊喜,你可不要告诉朕这花雕酒也是你顺手从哪里拿来的。” “皇上,娘娘,这酒你们放心喝便是!” 皇甫靳举杯轻呷了一口,突然再次大笑道:“这酒朕是喝得放心。” 淑妃不解而问:“皇上这是为何,难道您已知道这酒的出处?臣妾可是害怕这酒又是来路不明呢!” “哈哈,爱妃放心地喝,因为这酒是来自朕的紫云殿的。” “啊?”淑妃又吃了一惊。 颜儿笑着回答:“这酒是福公公刚刚差人去紫云殿取来的,他说皇上最喜这个酒。” 福禄守在厅门外,听到颜儿给他记了一功,连忙点头哈腰称“是”。皇甫靳睨着他道:“你今晚就数这件事做得最让朕称心。” “谢谢皇上夸奖!奴才惶恐!” 福禄看了看颜儿,颜儿向他露出会心的笑,他心想:这丫头可真是机灵! 刚刚福禄被皇上斥责时颜儿看在眼里,所以,她才主动问及福禄紫云殿里有没有酒可以拿来给皇上助兴,然而刚刚皇帝问起,她又把这功劳让给了福禄。 福禄心想:怪不得皇上会喜欢她,并且喜欢的方式还这么含蓄,好像很怕会吓到她。 皇甫靳吃得开心,便要求颜儿坐下和他们一起吃,颜儿推辞着不肯坐下。 “颜儿,朕今晚很是开心,这两道菜虽说来路有点不明,可是味道真是好得很,你说朕是不是应该赏赐点什么东西给你才好呢?” “不要不要,奴婢在这承恩殿里有娘娘的庇佑,所以这吃的用的穿的都比别处的姐姐们好,奴婢啥也不缺,所以皇上就不要赏赐了。” 福禄听着这话心里又开始嘀咕了:刚刚还夸这丫头聪明,看来其实是个缺心眼儿的,什么赏赐不赏赐的,这皇上明明就是想变着法儿地送她东西嘛。 “不行,今晚朕的心情很好,朕一定要赏你一样东西!” “这个……”颜儿巧笑倩兮道,“奴婢这会儿一时还想不起要什么赏赐,不如等奴婢想到了再向皇上索要吧!” “哈哈,如此甚好!” 颜儿转过身对着皇甫靳屈膝而跪:“多谢皇上恩典!” 皇甫靳伸手握住了她柔若无骨的小手,“起来吧。” 触及皇甫靳厚实的手掌,颜儿巧妙避开,起了身。 喝完了酒,淑妃扶着皇甫靳进了寝殿,皇甫靳已有了几分醉意,淑妃服侍他更衣洗漱,待她忙完之后,她发现皇甫靳已闭上了眼,不知道是否真的入睡了。 淑妃解了衣衫,熄了烛火,将自己曼妙的身躯贴在皇甫靳的身后,嘤咛地唤道:“皇上……” 皇甫靳并没有转身,而是沉沉地说道:“爱妃,朕今晚累了。” 淑妃心里觉得有些许的委屈,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应该感到开心才对。皇甫靳已连着三个晚上来她这里了,像今晚,在她已经歇息的情况下,他还是来了。这是不是表明她在他的心中真的有着不一般的地位?可是,她为何高兴不起来,为何总有一种让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她又说不出来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第二日,颜儿又被云太后叫去安宁宫梳头,晌午时分回到承恩殿的时候却发现气氛不对,青儿勉强应付着她,香姑姑竟对着她冷冷一笑。颜儿摸不着头脑,径自去见淑妃,淑妃对她倒还是和善,但仅仅只是和善,并无平日的亲近之情了。 “娘娘,奴婢可以问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吗?”颜儿开门见山地问。 淑妃却是微笑道:“颜儿你多心了。” 淑妃话音刚落,却见香姑姑端着茶水进来,颜儿伸手相接却被香姑姑推开,香姑姑冷冷道:“不敢劳烦!” “香姑姑,你这是为何这般对我啊?” 颜儿百思不得其解,心想,当初的确是有心靠拢淑妃,也多少存着利用她的心态。可是自从入了这承恩殿,摸着自个儿的良心,她也是坦坦荡荡的,什么时候竟成了她们眼里的白眼狼了? “姑姑,你不要为难颜儿了。” “娘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这还是奴婢在为难她了,明明是她忘恩负义的嘛。” 偏殿里三人起了争执,殿外却听得宫人在报:“贤妃娘娘到!” “她今日倒是跑得勤,这半天时间竟然来了第二趟了。”香姑姑摆好茶水,嘟囔着离开,经过颜儿的身边不忘狠狠地推了她一把道,“没脸的东西,还敢再回来讨娘娘的好!” 颜儿经不住香姑姑这么用力地一推,连着倒退了几步,幸得身后有人扶了她一把,否则怕是整个人都要跌坐在地了。 “哎哟哟,这是怎么了?这太后和皇上眼前的大红人怎么这会儿就不被待见了呢?” 凤仙花汁染就的指甲衬着五根葱管儿似的手指扶着颜儿的胳膊,不是别人,正是贤妃秦落雁。 “多谢贤妃娘娘!”颜儿行了礼,那边香姑姑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 颜儿心里觉得委屈,心里想着这淑妃和贤妃二人向来水火不容,分居敬僖、承恩两殿老死不向往来,今儿个贤妃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并且刚刚从香姑姑的口中得知,这贤妃刚刚已来过一次了。 “姐姐这是怎么啦?如今你大可放心啦,有颜儿在太后和皇上跟前出尽风头,皇上大抵会看在她的面上来你承恩殿的。” 颜儿猛地回头盯着贤妃问道:“贤妃娘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皇上向来喜爱我们娘娘温柔敦良,怎么能说看在奴婢的面上才来承恩殿的呢?”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小小的偏殿,颜儿的脸上一阵火辣,眼前一片金星,只觉得自己的右耳有了片刻的失聪。贤妃的那一记耳光是打得又狠又猛,颜儿抚着自己已经肿起的右半边脸无奈而又气愤地看着贤妃。 “真是不知好歹的奴才,竟敢质问起本宫来了?看来是平日里被姐姐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了,竟然忘记了自己就是一个奴才丫头的命了!” 奴才丫头的命? 颜儿被这几个字震得心口好一阵疼痛。她看向淑妃,淑妃竟也不帮她说一句话,任凭贤妃继续辱骂她:“天生下作的东西,小小年纪就有一股子狐媚样,竟勾引着皇上去花藤树架子下干这些没脸的事!” 那日颜儿小心闪出藤萝架,看来还是被人瞧着了,这事一经贤妃的嘴再传到承恩殿,自然就被染上了颜色。 “娘娘,您不相信奴婢吗?”颜儿不理会贤妃的骂,只是看着淑妃。 “颜儿,皇上要是真看上你了,本宫也会为你高兴。看来过不了多久,你我主仆情分也要尽了,日后要以姐妹相称了。” “娘娘……不是你想的这样的!” 淑妃不再理会,只身站起,抚着鬓角碎发道:“妹妹也请回吧,本宫乏了,想去歇歇了。姑姑,送客!” 淑妃下逐客令惹得贤妃好没面子,她一跺脚道:“真是好心被当驴肝肺,就算本宫多管闲事了!” 气也出了,人也打了,虽然丢了几分面子却足够她爽快几日,贤妃挺起腰板趾高气扬地出了承恩殿。 颜儿捂着脸,淑妃则扶起了香姑姑的手,不再多看她一眼,出了偏殿向寝殿行去。 颜儿冷笑,女人之间的情谊一旦沾上了男人便无情分可言。她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去厨房煮了一个热鸡蛋对着铜镜敷脸。 不看还好,一看着实吓了自己一跳,那右半边脸肿得……肿得让原先的小脸都变了形! 这贤妃也太狠了! 不过最让颜儿伤心的倒不是贤妃的狠毒,而是淑妃的冷漠。 颜儿抚着自己的脸,心想着今日是无法出去见人了。可是到了月上西厢之时,门外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叩门道:“颜儿,紫云殿差人来了,说皇上要见你!” “什么?”颜儿推开方形雕花推门,见着承恩殿的小宫女正站在门外,“现在就要去吗?” 小宫女点头道:“来人正在前院候着呢。” 颜儿心里犹豫,皇甫靳那里自然是推托不过去的,只是这样一来淑妃对自己的猜忌之心便会更甚,误会也就越来越深了。 眼看小宫女催得紧,颜儿只好匆匆地整了整衣服便出了门,行至离正殿不远处的游廊,正瞧见香姑姑从殿内出来,身后还跟着青儿。颜儿知道这下子又难免要受气了,她对着香姑姑福了一礼,香姑姑急忙闪过身子,绕过她的身旁。一阵凉风吹来,香姑姑的风凉话也就清晰地灌进颜儿的耳内。 “哎哟哟,这不是折我的寿嘛,万一这一去紫云殿回来就成了个什么娘娘,我就真的是罪过了!” “哼,什么娘娘不娘娘的,我看天生就是一个奴才丫头的命!” 青儿附和着香姑姑的话,两人一唱一搭着离去。颜儿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再看淑妃寝殿一阵静谧,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袭上心头。 到了紫云殿天色已晚,颜儿站在殿外等候宫人去禀报后的召见,见着宫娥将廊前的宫灯一盏一盏地点亮,等着晚风吹起时,绕着大殿的一弯玉带河便会泛起一阵阵银光雪浪。 颜儿凝视着河面,觉得自己的命运犹如那急风逐浪,被命运推着前进,却无明确的终点,好似一叶浮萍,心生无限的荒凉。 “颜儿,皇上让你进去呢!” 大太监福禄亲自来请,颜儿收回自己飘飞万里的思绪,急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笑着道:“有劳公公了!” “不过颜儿姑娘,你这脸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肿成这样子?” 颜儿甜甜地笑,伸出手抚了抚自己那还是火辣辣的半边脸道:“没事。”一边将自己右耳侧的头发尽数撩到右肩侧,“公公,这样是不是挡着了?” 福禄咂咂嘴,看着颜儿,以阴阳怪气的语气问道:“你是不是被人掴掌了?” “公公,”颜儿故作生气道,“我怎么可能会被人掴掌呢?我只是不小心被蜜蜂蜇了。” “被蜜蜂蜇了?” 走进大殿,饶是颜儿将头发东拉西扯地试图挡着那红肿的半边脸,皇甫靳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于是当他问起这是何故的时候,颜儿还是如刚刚回答福禄时一样说是被蜜蜂蜇了。 皇甫靳眯眼,端坐在龙椅之上俯视着将右脸遮遮掩掩的颜儿,许久不见的冷笑再次浮现在嘴角,他懒懒地问道:“是哪个蜂窝里飞出来的蜜蜂啊,朕派人去剿了它替你出口气!” 颜儿心想:这会儿蜇人的蜜蜂不是别人,正是你最宠爱的天龙朝第一美人,我要说了,你舍得剿了她吗? “皇上,就是在花树之间飞过的蜜蜂,奴婢哪知道它的老窝在哪里……呵呵,没事的啦,明天就能消肿了。” “皇上,不如由奴才跑一趟,去御医院王御医那里要点药来给颜儿姑娘敷一敷,去年奴才这手上也被蜜蜂蜇过,当时也是肿得厉害,是王御医用什么膏涂了以后,不消一刻的时辰便消肿了。”早已揣得圣意的福禄适时地拍马屁。 皇甫靳面露欣喜之意,“那你快去快回!” “遵旨!”福禄躬着身,飞快地退出大殿。 大殿之内独留皇甫靳和颜儿二人,皇甫靳也不说话,颜儿一直低着头又不敢抬头看他,一种紧张而又令人不安的气氛在逐渐弥漫。 “过来!”皇甫靳打破了这无声的僵持状态。 颜儿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不明所以道:“呃?” 这丫头虽然躲躲闪闪地不让他看到那红肿着的半边脸,可是,半掩的长发里若隐若现出来的五个指印着实让他气愤。 “朕让你过来!没听到?” “哦……不是。” 颜儿僵硬着四肢,碎步前挪地走至皇甫靳跟前,隔着漆金龙案和案下两级以猩红地毯铺就的玉石阶,抬头看向皇甫靳。 皇甫靳从龙椅上起了身,探过龙案,以半俯的姿态撩起颜儿掩在脸侧的长发道:“不要动,让朕瞅瞅。” “皇上……”颜儿的身子轻颤,小步后退了些。 皇甫靳皱眉,愠怒道:“让你别动没听到吗?” 颜儿只得直着身子,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颤抖,但口中还是忍不住问道:“皇上召见奴婢……有什么事吗?” 皇甫靳的手指滑过颜儿红肿的脸,掀起她的长发,近距离地看到她的眉眼,凝视着那宛若月夜下波光潋滟的如水清眸时,他那颗冰冷坚硬的心硬生生地颤动了一下。当她眨动眼眸的时候,皇甫靳便觉着自己的心好似被这潋滟水眸之下的层层旋涡给深深地盘吸进去了……幸好她的一声嘤咛,方让他回过神。 皇甫靳清了清嗓子,不悦地反问:“怎么,没事就不能叫你来吗?”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颜儿低头解释,也趁机巧妙地避开了皇甫靳托着她半边脸的手掌。 “朕让你来,是想听你吹埙了,你的埙声能让朕的心感到平静。” 颜儿从袖筒里摸出她随身携带的埙,以手指轻轻拂拭,闭上眼将埙凑至唇边。正当皇甫靳以为一声悦耳悠扬的埙声就此响起的时候,却突然冒出了一声:“咕咕——” 颜儿急忙撤掉放在唇边的埙,皱眉咬唇,一手按着自己的肚子,真是丢脸哪! “哈哈……”皇甫靳大笑,“你饿了?” 听到人家肚子在叫,知道人家肚子饿了有那么好笑?这一天折腾下来不要说吃东西,她可是连水都没喝上一口啊。 “回皇上,奴婢是真的饿了。” 皇甫靳见着她无辜万分委屈万般地嘟起小嘴的样子,真是觉着十分可爱,原来,女子也是可以这种媚态来让男人为之心动的。 “来人哪!” 守在大殿之外的宫人听到皇帝的呼唤之声,急忙躬着身子进入大殿,“皇上有何吩咐?” “你去御膳房,命他们将朕的夜宵提前端上来,还有原先定好的荞麦卷和龙须糕不要上了,让他们给朕做一份糖醋鱼,再炖一蛊新鲜的鸽子汤来。” “皇上夜宵要用这个?”宫人好奇地问,也是为了确认。 “怎么,不可以还是做不出来?” “奴才这就去吩咐!” 宫人退下,颜儿想起那晚之事也忍不住掩唇而笑。 皇甫靳复又从龙椅上站起,绕过龙案,手持袍角,沿着玉阶而下,走到颜儿跟前,“朕这算不算是答谢还礼宴?” “是,皇上!”颜儿展颜而笑,明眸皓齿,最是万种风情。 皇甫靳不觉愕然,原来自己也会为一个女子的笑容所动容。 而颜儿却在欢笑背后想起了承恩殿里的无数惆怅,不禁自问:难道在这寂寂深宫之中,他,这个她曾为了寻找答案而不顾一切想要靠近的人,才是她往后的依靠吗?不,过往种种早已教她不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那个戴着面具的让她心心念念的人,颜儿亦无法将他读懂,何况是为谋帝位不惜一切的皇甫靳呢? 福禄一路小跑至紫云殿,把冰玉凝露膏呈献给皇甫靳。皇甫靳亲自为颜儿上药的时候,颜儿终于感觉到了某种事即将发生的可能。也许,贤妃和淑妃对她的防范并非没有理由;也许,皇甫靳已经在很多人面前显现出了他对她的格外重视和偏爱。然而,当这种结果真的要来的时候,她又将如何面对呢? 一室欢笑之后,颜儿抚着自己的肚子道:“奴婢多谢皇上,这下子吃饱喝足了!” 颜儿净了手,复又拿出珍藏在袖筒里的埙。大殿前一溜扇窗已被福禄逐一打开,殿内芸香缭绕,颜儿倚窗而立,清风拂面。一曲离别,道得人百转千回,窗外落絮无声,只是光影如幻。 曲终人皆散,皇甫靳目送颜儿的身影被月光拉长,心中若有所失。 “福禄,你去安宁宫,让母后下一张牒纸,将范颜儿纳入后宫,晋封为庄妃!” “皇……皇上!” 愁云卷尽,那一抹倩影已消失于一片夜色之中,皇甫靳勃然大怒,“非得要朕说上第二遍才可吗?” “不,奴才这就去!这就去!” 颜儿抚摸着脸颊,皇甫靳亲手敷上的一片清凉已让原本的红肿渐渐消了下去。颜儿入了承恩殿,走进殿内,看见淑妃寝殿依旧灯火明亮,知道她还不曾睡下,心里在踌躇着要不要进去向她解释那日的事情。可是,一想起今日皇甫靳召见她之举,心想自己的解释在淑妃的眼里自然就有了欲盖弥彰、越描越黑之嫌了。 颜儿叹气转身,却听得淑妃的声音响起:“是颜儿回来了吗?” “是,娘娘。” “进来吧。” 听着淑妃的声音语气又好似回到了她们以往相处时候的温和婉转,颜儿心里不禁一热,便推门而入,“娘娘,您怎么还不歇息呢?” “本宫在等你回来。”淑妃已卸了妆,一头长发如云,披散在肩上,背对着颜儿面向梳妆台而坐。 颜儿走近她,信手拿起妆奁里的牛角梳,“娘娘,让奴婢帮您梳梳头吧!” 淑妃转身,按着颜儿搁在她肩膀上的手道:“不用了,你且坐下。” 颜儿挪了四角凳,依着淑妃的话在她面前坐下。淑妃伸手在梳妆台前取了一个刻有花纹的银匣,食指一按,扣纽一松,盖子弹开,只见里面藏着雪白如凝脂般的膏药。 “这个是本宫从娘家带来的,是祛肿消炎的良药,你试试。” “娘娘,”颜儿的胸口一热,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谢谢您还能想着奴婢。” 淑妃拍了拍颜儿的手道:“都怪本宫,一时耳根子犯软,听信了别人的话,教你受了这样的委屈,你不要怪本宫才好。” “娘娘,奴婢怎么会怪您呢?您的恩德奴婢一直记在心里,奴婢只希望您不要怨恨奴婢才好。” 淑妃摇头道:“颜儿,本宫还是那句话,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事,即便你真的被皇上封为妃子,本宫心里也会永远记着你的好。” 颜儿摇头解释,便将那天从御花园里出来如何碰着皇甫靳,以及皇甫靳觉得她长得很像孝德皇后之事一并告于淑妃。 淑妃恍悟道:“这也难怪了,你看皇上对云太后都这般孝敬,对于自己的亲娘肯定有着非一般的感情了。” “娘娘,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奴婢只想让娘娘相信奴婢无心争得帝王宠,奴婢只想平平静静地跟在娘娘身边,永远都不要与娘娘为敌。” 淑妃听了颜儿的话心里很是感动,不禁垂泪,主仆二人夜谈之后倒也冰释前嫌。 颜儿不知淑妃的想法,但是,仅凭淑妃当初对她以情相待,哪怕知道淑妃别有用心,颜儿也不会记恨她。 第五章 竟是石女 第二日辰时,颜儿在承恩殿里忙着手里的活。今日陪着淑妃去安宁宫问安的是青儿。眼看时辰差不多的时候,颜儿便站在承恩殿外候着淑妃。颜儿翘首以待,屋外日头渐大,眼瞅着时辰早过,却不见淑妃和青儿从安宁宫里回来,心想着是不是陪着云太后唠家常,太后留着她们在安宁宫用膳了。 擦拭着额头的细汗,颜儿抬脚准备进门,只听身后传来:“颜儿姑娘请留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安宁宫的秦嬷嬷。 颜儿福了福身,心想也许是太后派她来传话的,这会儿正将淑妃留在了安宁宫。 “给姑娘道喜了!” “嬷嬷,颜儿这喜从何而来啊?” “姑娘,太后和皇上还有诸位娘娘正在安宁宫里等着你呢,你随着我去安宁宫吧!” 颜儿额前刚刚擦拭干净的汗水再次渗出,心里头好似已有了预感,她紧紧地抓着裙摆,裙下纤玉小脚往后移。 该来的终究要来了!这不是自己处心积虑,一心想要得到的吗?为何……为何除了害怕竟没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 “姑娘,走吧!”秦嬷嬷圆圆的脸一笑便起了满脸的褶子,她扭着身子,向前走去。 颜儿并拢裙下的双足,艰难地迈出了第一步。是的,她除了这条路已找不出第二条路了,这是她唯一能为自己铺就的路,别无选择。 走进安宁宫,数十级青玉阶上已是红毯铺就,玉阶两旁宫人肃立。颜儿跟在秦嬷嬷身后,一手扶着裙摆,步步向前,宫人见着她齐齐俯首行礼。 大殿之内,皇甫靳和云太后高坐正中,四妃依着左右而坐,只见德、慧两妃脸上一如平常,淑妃眉目之间竟显落寞,唯有那贤妃一脸鄙夷之色。 “奴婢范颜儿叩请皇上太后金安。” “颜儿丫头,哀家知你要到今年八月方及笄,如今,皇上观你温柔雅恭,德才具备,品行容貌兼具,欲要晋封你为凤藻宫庄妃!” “奴婢谢……主隆恩!” 颜儿按在红毯之上的双手犹如风中筛糠,颤抖不已,却是没有勇气拒绝。视线之内,红毯之上,白底黑绒朝靴上金龙腾飞,皇甫靳弯腰,伸出双手亲自将她扶起。 “起来!” 颜儿迎上皇甫靳俊美的脸庞,两年多前她远远而观便将他的风姿容貌镌刻进脑海里,两年多浮沉的时光和争斗,早已让他褪去了过往的青涩稚嫩,造就了他如今的万丈光芒!他们本是早就被定下的,养在深闺的日子里,她也曾独自幻想过要与他举案齐眉。 父亲对她的栽培更是较两个姐姐及一个哥哥严厉,后来方知父亲是要将她栽培成皇后,教导她的方式自然也就更为慎重。可是,十二岁之后的辗转流离,当她又将成为他的女人时,颜儿心里竟涌现不出一丝的喜悦。 “你不开心吗?”皇甫靳望进她的沉沉黑瞳,在那张粉艳娇红的小脸里看到了好似隐于碧楼帘影里的无限怅惘。 “皇上……请您收回成命!”此言一出,满座惊起,就连颜儿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自己……不是在心里默认了吗? “颜儿!”云太后一拍梨花案,愤怒而起,“你这丫头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竟敢拒绝哀家和皇上对你的恩宠?” “太后息怒!”颜儿抽出被皇甫靳死死捏紧的双手,双膝着地,“奴婢没有丝毫对太后和皇上不敬之意!” “真是不知好歹的丫头!” 云太后托着曳地长裙走下楼梯,她的侄女德妃急忙上前将她搀扶,“太后不要生气。” “秦嬷嬷!” 云太后大声一喊,秦嬷嬷急忙上前道:“奴婢在!” “立刻让稳婆准备妥当,将那丫头带入暗室为其验身,验身完毕之后即刻让她奉旨为妃,否则一概以抗旨而论!”云太后姣好的面容之上一脸的盛怒。 秦嬷嬷见状知道太后动了怒,忙道:“奴婢遵旨,奴婢这就去办。” “且慢!”皇甫靳打断了云太后的呵斥,秦嬷嬷也只得止住了脚步。 皇甫靳再次弯腰,以同样的动作再一次扶起颜儿,颜儿却是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当着众妃的面,当着云太后的面,皇甫靳抬起颜儿的脸,沉声道:“给朕一个理由!” 颜儿被迫与他对视,属于他独有的强势感压得她差一点连气都透不过来,她嚅动着干涩的嘴唇,艰难地回道:“奴婢尚……年幼。” 皇甫靳倏地冷笑出声:“说重点!” 重点?重点就是我不想嫁给你!重点就是我对你已没有爱慕之情!重点……重点其实很多很多,就是没有一点是可以说得出口的! “皇上……”颜儿无力的叫唤更像是一种哀求。 皇甫靳继续笑,接着他贴近颜儿的耳畔,压着声音道:“你是因为害怕吗?放心,朕日后会善待你的,并会教会你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说完之后他离了颜儿,脸上多了些许玩味的表情。 “秦嬷嬷,带她去验身,朕和母后以及众妃在此候着,验身之后直接颁旨封妃!” 所谓验身,是天龙朝皇室代代沿传下来的习俗,不光是皇帝,便连其他皇亲在选纳正妃、妾室时,都势必要对对方进行验身。验身无非要求女子容貌端正,四肢健全以及查看身体各处隐秘部位是否周正,是否还是处子之身。 颜儿知道自己无法抗拒,她在大脑还是一片混沌的状态之下就被秦嬷嬷拉进了一个密封小房间。逼仄幽暗的房间燃起了臂膀粗的蜡烛,整个房间瞬间被点亮,房间正中隔着一架屏风,屏风之后安着一张软榻。 秦嬷嬷推着颜儿,房内一位五十开外的稳婆已立于一侧,那稳婆梳着简洁的发髻,神情木然,眼神空洞,让人觉得她只有身体,没有灵魂。 “请姑娘将衣衫解尽!” 颜儿扭捏着不肯,稳婆却直接上前,一手按着她的肩膀,一手用力扯下她的衣衫,力道大到惊人。 秦嬷嬷在一旁帮着忙,口中说道:“姑娘,这是必须要经历的,外头的四位娘娘哪一位不是这么过来的。你啊,算是有福之人了,你可是皇上钦点的妃子,那可是你的福分,日后定会享尽恩宠的!” 秦嬷嬷的话说完,颜儿的衣服也已被扒光,少女独有的矜持和羞涩让她无法正视她们,她双手交缠于胸前,挡着自己的隐私部位。不料,秦嬷嬷一把扯开她的双臂,她胸前的春光被眼前的两个老女人览尽。 一系列的步骤,探乳,嗅腋,扪肌理等让人尴尬难堪的动作过后,颜儿在软榻上睁开了眼,却见那稳婆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些许情绪,只是她的神情看上去很是让人费解——她一脸的凝重,直直地盯着颜儿,遗憾地叹息。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秦嬷嬷显然受了稳婆的影响,觉得事有蹊跷。 那稳婆俯在秦嬷嬷的耳边一阵低语,颜儿此时正在穿衣,眼看着秦嬷嬷圆圆的脸庞上一阵惊诧,然后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颜儿道:“这……这怎么可能?” “嬷嬷你是知道的,小的干这行不下三十年了,可从没失过手。” 颜儿的心被这两个老女人弄得七上八下,难不成自己的身体真有什么问题? “请问……我有什么问题吗?” 秦嬷嬷好似还没有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而那稳婆却已收拾好东西,走过颜儿的身旁不忘说:“唉,可惜了这么朵娇花,只是……” 这到底是怎么了? 秦嬷嬷回过神来之后,急忙奔向安宁宫大殿,颜儿也被这一惊一乍弄得头皮发麻,心神不宁。 整理好衣衫,理了理自己的头发,颜儿也走向安宁宫大殿。她和秦嬷嬷前后脚的时间进了大殿,只看到秦嬷嬷贴着太后的耳朵好一阵低语,紧接着太后的脸上也出现了和刚刚秦嬷嬷相同的表情。颜儿站在大殿正中,蹙着眉不解地看着她们,心想,是自己要死了吗?真要死她们也未必这么惊慌吧?难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可怕的疾病? 太后和秦嬷嬷神神秘秘的举动也勾起了四妃的好奇之心,贤妃秦落雁绝美的脸上浮现落井下石的冷笑,她拉扯起自己的长袖,掩着嘴,将身子侧向淑妃,压着声音道:“该不会已不是处子之身了吧?” 淑妃并不理会她,还是看着太后的惊容,心里也在猜测出了什么问题。 “不过也是啊,那次和皇上躲在那藤萝架下不就是为了干这事吗?不过皇上既然同意了验身之请,说明那一日他们倒也还没做成那露水夫妻。” 淑妃皱眉,同是相府千金,她对这位号称天龙朝第一美人的秦落雁是打心眼里看不起,除了美,秦落雁身上倒还真的没什么东西是可以拿得出手的。 “妹妹这性子也太急了点,想看好戏就不能再等等吗?” 贤妃又讨了个没趣,直了直身子方一脸冷笑盯着满脸无辜的颜儿。 “母后,有什么问题吗?颜儿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吗?” 皇甫靳先是看了一眼站在大殿正中眨着眼,满脸疑惑地看着太后和秦嬷嬷的颜儿,心想:看她这神情应该还是处子之身的,那…… “皇上,你随哀家来偏殿,你们四位先回各自的殿阁,颜儿在此候着便是。” “太后,莫非有什么事是我们不可以知道的吗?这颜儿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病症?”贤妃率先提出疑问。 颜儿也想知道答案,可是,她心里却是生起无边的惶恐,有种不祥的感觉。 “贤妃难道没听清楚哀家刚刚的话?”云太后一脸凝重,本就心里不痛快,贤妃显然是撞在了枪口上。 “臣妾知错了!”贤妃碰了一鼻子灰,讪讪退场。 其余三人一一走过颜儿的身边,淑妃看了一眼颜儿,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走了。倒是慧妃木常瑛在走过颜儿身边的时候,拍了拍她的肩道:“你放心便是,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颜儿挤出一丝笑,向慧妃谢礼:“谢谢娘娘。” 慧妃走了一步,回头看云太后和皇帝已走至大殿西侧,穿堂而去,复又停下脚步道:“颜儿,他们都说你和本宫长得相似,本宫原先就觉着和你有缘,想来果真如此,原来你和本宫家中小妹常珺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日后她若是进宫来,本宫一定引你们相识。” 同年同月同日生,这真是缘分,若是换作平时,颜儿一定会甜甜地对着慧妃笑语:“娘娘,这是真的吗?真的吗?”可是,今日她无心与人套交情,即便是应付都懒得勉强。慧妃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也只得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叹息而去。 大殿内刹那间便安静了下来,颜儿一个人静静地立在大殿中央,对于女人身上之事她尚在懵懂之中,她不明白这样被扒得一丝不挂能查探出什么病。她不时地抬头张望大殿西侧,希望那穿堂之中会有人给自己带来答案。 有风从镂花雕窗的空隙之间灌进,大殿四周的垂幔荡起一层一层的纹理,颜儿的心也随着这些纹理生出平生从未有过的慌乱。 “颜儿!”皇甫靳无声地靠近她。她无语凝望,感受到皇甫靳越来越近的气息已压上了她的头顶,她沉浮不定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 “皇上,奴婢会死吗?”皇甫靳脸上的痛苦之色让颜儿更是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也许,自己真的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了…… 她曾死过一次,在一片黑暗中醒来,她想起古人曾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从古墓中出来,重见天日,她心里无数次告诉自己,自己将获得重生,不会再让死亡轻易靠近。 “不会……你不会死。只是,只是朕……”皇甫靳伸出手,一把将颜儿揽进自己的怀里,颜儿第一次听到皇甫靳声音里的悲戚,“只是教朕要怎么办?” 一场愁梦酒醒时,却道为得伊人心更伤…… “颜儿,你是石女!”云太后的声音跃过皇甫靳的肩头,清晰地灌进颜儿的耳朵,刺得颜儿的耳膜一阵的疼。 石女?自己竟然是石女?原来自己不是真正的女人,抑或者说是一个不能成亲不能生育的女人!自己……怎么可能是石女? “颜儿,不管你是不是石女,朕还是要纳你为妃!” 皇甫靳的手臂在这一刻竟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她流不出眼泪,竟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皇上,你这是何苦。”云太后走到两人跟前道,“这不是自找晦气吗?你是一国之君,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碰,唯独这石女碰不得。” 是啊,天龙朝还有此说法,男人若是碰了石女将会沾上一辈子的晦气,永远都翻不了身的。 “母后,这些纯属杜撰之说,朕向来百无禁忌,从不畏惧这些没有根源的东西。” “皇上!”云太后平日里对皇甫靳总还是礼让三分,这次的事情看来她势必要插手了,“哀家决不同意!” “母后……” 颜儿无心在这里听他们母子争吵,她需要安静,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供自己发泄。她挣脱了皇甫靳的怀抱,转身飞快地跑出了安宁宫大殿。 她沿着安宁宫一路狂奔,路过紫云殿,一路上宫人纷纷向她行礼,看来皇帝要封她为凤藻宫庄妃之事已经传遍了皇宫。她的脑海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凭着一条记忆中的路线狂奔,却在一处绿草青青的小坡处撞到了一个身着烈火般红衣的女子。 “是没长眼呢,还是因为快成为凤藻宫庄妃的缘故这眼睛长到头顶上去,这横冲直撞的毛病怎么还没改呢?” “红衣姐姐这爱损人的毛病不也没改吗?” 颜儿站定之后方清楚自己这一路狂奔,原是向着浣衣局的方向而来了。见了红衣,她依旧是灼人的红衣,还是那既妖娆又妩媚的表情。 “死丫头,一心想着离开浣衣局,这好不容易要麻雀变凤凰了,也没见你有多开心啊,这副鬼哭脸是怎么一回事呢?” 见颜儿一声不响地低下了头,红衣压了压裙摆,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颜儿看看她,她又看了看颜儿再看了看草地,颜儿明白了她的意思,便也压着裙摆坐下。 “皇上好像很喜欢你啊。” “嗯。”颜儿闷闷地应了一声。 “怎么,要成为皇妃了还不高兴?你难道不乐意?那你当初一门心思想着离开浣衣局,不就是想等到这一天吗?你的路算是走得顺的了!” “红衣姐姐,我……”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最讨厌你那支支吾吾的样儿!” 红衣的粗俗教颜儿直皱眉头,红衣看着她皱眉头,便更不自在:“听不惯你就给我滚回去。” “红衣姐姐!”颜儿嘟着嘴抗议。 “少跟我撒娇,说,到底是怎么了?” “姐姐,你知道……石女吗?”颜儿说完后咬了咬嘴唇道,“验身的稳婆说我是石女。” “什么?你是石女?” 颜儿点头,“你说我……是不是很悲哀?” “悲哀?”红衣反问之后冷冷地说道,“那是因为你和后妃之路擦肩而过了。对于你说你是石女,我倒没觉得你有多悲哀。” “红衣姐姐,你至少应该安慰安慰我吧?” “我为什么要安慰你?” “你……你真是无情又苛刻!”颜儿不满地白了一眼红衣,“真是没心没肺。” “哼,在这皇宫里待久了,自然而然就变得没心没肺了。你是石女你觉得自己很悲哀,可是放眼整个皇宫,这石女还少吗?” 放眼整个皇宫,这石女还少吗?这句话听得颜儿不觉痴了几分。 是啊,自己虽被稳婆认定了是石女,可那是因为身体上与生俱来的缺陷,然而,这皇宫里头的其他女人呢? 榴花开处照宫闱,漫漫一生,耗尽青春,最后含恨饮终于寂寂深宫。曾经鲜活的面容、曼妙的身姿却在最后似花凋零,落地无声,造就了一个个不是石女却是石女命运的女人。那么,自己这个真正的石女,在知道了自己身体的缺陷之后,要情归何处呢?既然自己一生情意无处可依,那么,余生是不是也就没有了牵绊?是不是可以成就另一个自己了呢? 颜儿从草地上站起,拍掉身上的草屑,从小坡望去,小小的浣衣局尽收眼底,侧了侧身子,便可见在六月暖阳照射下的椒贤宫。颜儿想,那片断壁残垣里的人是不是正在等着她呢?她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椒贤宫,红衣也站了起来,立在她面前,刚好挡住了她遥望椒贤宫的视线,道:“行了,苦也诉了,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以后没什么事别老想着往这里跑。” 颜儿垂下眼睑,像是在红衣的话里听到了某些提示,于是点了点头向她道别:“那我回去了。” “去吧去吧!”红衣对着她不耐烦地摆手,好像巴不得颜儿快点消失在自己的面前。 颜儿也不再和她计较,转身按着原路回去,心境已不似刚刚来时这般混乱。如此也好,情字最能教人乱了方寸,如今既知自己是石女也就断了所有念想,皇甫靳也好,守墓人也罢,这下子倒真的是六根清净了!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范颜儿,既然来到了这个世上,既然死了一次没死掉,既然不惜一切进了宫,那么,就不要让你的余生交出一份白卷! 颜儿在紫云殿外见着皇甫靳的轿辇,便知道他已从安宁宫回到了紫云殿。 在殿外碰见了大太监福禄,福禄见着颜儿便开口喊道:“是庄妃娘娘来了,奴才这就给您通报去。” “福公公切莫如此称呼,这庄妃看来是做不成了,您还是称呼我为颜儿姑娘比较好。” “这个……皇上可是……” “劳烦福公公通报一声吧,我想见皇上。” “好的,您候着!” 须臾,福禄出来迎着她进去,一边走一边解释道:“皇上刚刚准备小憩片刻,听着您来便又起来了,在寝殿里呢,您自个儿进去便可。” 颜儿点了点头,伸手撩起水晶帘子,抬头便见皇帝的寝殿装饰得金光闪闪,四面墙上均贴着琉璃砖,锦纱垂幔绕着一室玲珑。 “皇上。” “你来了。” 皇甫靳正斜倚在绣榻之上,已换下龙袍,换上家常闲服,阔袖宽袍,看起来倒比往日亲切。见着颜儿进来他便起了身,拿过一个银红色软枕垫靠在身后。 “过来,坐到朕的身边。” 颜儿依言走近,却不敢坐下,站在榻前,对着皇甫靳跪下,“皇上,立妃之事还请您收回成命,以后切莫再提了,您就让奴婢待在承恩殿里好好地照顾淑妃娘娘,好不好?” 皇甫靳歪着身子,也不叫她起来,只是说道:“颜儿,你真是朕见过的最奇特的女子,刚刚你从安宁宫里跑出去,朕还真怕你会想不开,故此还命人跟在你身后,没想到你却是不哭不闹,这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皇上希望颜儿怎么做?应该又哭又闹自寻短见吗?” “朕可不可以理解成这个结果其实也并没有让你多难过,因为有了这个理由,你便可以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拒绝朕了,是吗?” 颜儿抬起头,看着皇甫靳道:“皇上,奴婢想,没有一个女子会傻到这个地步的。颜儿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心中的酸甜苦辣唯有自己知道,心里也一直清楚,面对困难,所能依靠的永远只有自己。如今颜儿万念俱灰,只想平静过完余生,还望您能成全。” 皇甫靳静静地凝视了她片刻,像是在体会她话里的意思,“你不愿朕靠近你,颜儿,为什么你……这么排斥朕?嫁作帝王妃,成为人上人,不是所有女子的梦想吗?” “皇上,您喜欢颜儿什么?或者说是颜儿身上的哪一点吸引了您?” 皇甫靳从榻上起身,立在颜儿跟前,高大的身形形成一种压力,笼罩着颜儿。皇甫靳以食指为勾,抬起颜儿溜尖光滑的下巴,“颜儿,你不相信朕?” 颜儿因为紧张狂咽口水,如此暧昧姿势之下的近距离对话,她仿佛能感觉到皇甫靳温热的鼻息都喷涌在她的脸上。 “颜儿,朕对你动了心,朕对你有了爱慕之情,你相信吗?” “皇上……” 皇甫靳的食指从颜儿的下巴收回,却是向上游走,抚着颜儿那已如花儿半绽,即将怒放的小脸。他知道这张脸将在不久之后彻底绽放盛开,那将是群芳无色,正是她一枝独秀的时候。可是,这花儿无人能采摘,即便是他这个权掌天下,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帝亦无可采摘。 “这是朕二十一年来第一次为一个女子动心,颜儿,朕很想你可以时刻陪伴在朕的身边,朕想一回头便能看到你的身影,朕想在夜深人静之际能听见你为朕吹上一曲。” 颜儿扇动着如开放在空谷之中兰花瓣儿般的睫毛,定定地看着皇甫靳……世事果然让人难以预料并带着强烈的讽刺。年少时待嫁闺中,只待他八抬大轿将她迎入华丽的宫廷,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那是父亲为她铺好的路! ——那亦是她自己无数次幻想着要走的路! 而此刻,那人还是那人,她亦还是她……可是,此时非彼时,当年的心境已不复存在了。 如若她真的是范颜儿,只是范颜儿,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对着自己这样深情告白,自己是否就是这天下最幸福的女子了呢? “皇上,颜儿愿意……愿意这样陪着您。” 颜儿说出这一句话后,皇甫靳在她脸上游移的手倏地停下,定定地看着她,问道:“真的……愿意?” 颜儿点头,一字一句皆是分明有力地说道:“不是以您妃子的身份,而是成为您的红颜知己,成为您可以信任的心腹。他日在您真正信了颜儿,而颜儿也羽翼丰满之际,请让颜儿成为您的谋士。” 皇甫靳的手落下,颜儿在他的脸上并没有看到失望,相反,皇甫靳显然对颜儿所说的话产生了另一种兴趣。 “你想成为朕的红颜知己,你想成为朕的心腹,只要朕一点头即可。”他停顿了片刻道,“可是你知道谋士要具备怎样的素质吗?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宫女向朕自荐想成为朕的谋士?” 当皇甫靳再次看着颜儿的时候,眼里多了几分探究。颜儿却认真而又无比肯定地点头,“是的,皇上!” “哈哈哈……”皇甫靳突然大笑出声,笑声冲击着颜儿的耳膜,“颜儿,你不觉得这将会是一件让人贻笑大方的事情吗?” 颜儿敛眉道:“皇上,颜儿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 “哦?”皇甫靳饶有兴趣地看着颜儿,问道,“颜儿,那么你来告诉朕,要成为皇帝身边的谋士应该具备何种条件?” “士卒将帅上阵杀敌视为勇,贤能重臣为帝排忧视为忠,帝侧近身之士遇险以身相挡视为义。而要成为您的谋士,不仅要具备以上三种条件,最重要的还得具有超凡的智慧,智者方能以一敌百,智者方能睥睨众生,亦能拯救众生!” 皇甫靳脸上的笑容随着颜儿的话而渐渐隐退,他眯起眼,再一次打量起眼前这个看似纯真无邪的绝色少女。她闭眼吹埙时,回眸而笑时,盈盈施礼时,只觉得她亦只是一个向往风月,以待帝宠的俗世女子,只是比起其他的女子稍显聪明伶俐,比起其他的女子稍显可爱可人,比起其他的女子稍显清丽脱俗和与众不同。而正是这些个“稍显不同”,勾勒出了眼前这个小小年纪却志在天下的她! “皇上,颜儿自知自己尚年幼,资质尚浅,但是,一个日后无法嫁作人妇无法生儿育女的女人,我,不想荒废此生,老死宫中。请您给我一个站在您身后的机会!” 请您给我一个站在您身后的机会! 颜儿说的最后那一句话,犹如三尺寒冰被春天里的第一缕暖风抚过,融化在他的心里时也化为一江春水,波光潋滟,风景万般。颜儿看见皇甫靳的眸色由浓转浅,她藏于身后的双拳缓缓而展,一记接着一记的心跳在胸腔之中甚为分明。 她想,他动摇了。 “颜儿,你不要忘了你是范增的侄女。” “皇上,那又如何?就因为叔叔曾是三皇子的人吗?” 颜儿心中明白,那些个不被自己知道的真相背后,必有让皇甫靳顾虑的原因,他生性多疑,无法轻易相信他人。一个与他的宿敌也有瓜葛的人的侄女,如今站在他面前要自荐成为他的心腹,他显然还是有所顾忌。但是,颜儿知道他会同意,至少他会给她一个证明她自己的机会。 “颜儿,你将以什么来让朕信服于你?” “能力,皇上!”颜儿沉重而答,平静犹如一汪湖水,“让您信服的能力才是最有说服力的理由。” 皇甫靳深深地看着颜儿道:“好,既然你不能成为朕的女人,那么朕就给你一个与朕共享天下的机会,当朕成为千古一帝之时,朕回头的时候,一定会看到你范颜儿默默地守在身后,朕也会在自己的千秋大业上让史官为你记上一笔!” 颜儿放下心头重石,眼眶一热,终究湿润了自己的一腔豪情。此时,她已不是一个从古墓里爬出来一心想要问为什么自己会死的小女孩。颜儿知道,一切看似不变的变化已教会了她,并告诉她要做回真正的自己! “谢皇上成全!” “你先不要谢得过早,刚刚你的一番话虽然教朕对你刮目相看,但是,这还不能说服朕。颜儿,朕将会给你一份考卷,待你交上满意的答卷之时,便是你范颜儿成就自己的时候!” 颜儿点头,随即终于展开笑颜,皇甫靳俊美的脸庞在自己面前模糊。千岩万转路不定,直待今日方始醒。颜儿悠然转身,在殿门外时,隔着水晶珠帘对着皇甫靳行了一礼道:“皇上,奴婢等着您。” 皇甫靳看着颜儿的身影迎着一片光亮消失在紫云殿内,怅然一叹,纵使成为千古一帝又如何?那一道远去的背影已成了他心口上的一道疤,那一腔爱恋终究只是“庄生晓梦迷蝴蝶”。 颜儿在紫云殿外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向承恩殿。 承恩殿外宫柳荡涤,颜儿绕着一溜石阶跑去,殿门口外香姑姑早已等候多时了。 “哟,这不是庄妃娘娘吗,您怎么不入住凤藻宫,还往咱们这小小的承恩殿里跑啊?” 颜儿无心与她纠缠,所以也不予解释,径自入殿去找淑妃。 “你给我站住!”香姑姑倚老卖老惯了,只要一想到颜儿对淑妃起了二心,她就对颜儿恨得咬牙切齿,如今颜儿又这般无视她,着实让她恼火。本来她心里还所忌惮,真怕颜儿封了妃到时候会报复自己,可是,刚刚从安宁宫里回来的青儿,已把安宁宫里发生的事情对她一五一十地禀报过了,香姑姑这心里自然也有了定论,心想着这丫头想成为皇上的正牌妃子看来是不太可能了。 “好没脸的小蹄子,小小年纪已没了清白,我看你日后还怎么在这宫里头待下去!”香姑姑一把拉着颜儿的头发用力地撕扯,最后一推,“碰了你我还嫌腌臜了我这双手!” “香姑姑!”颜儿一声重喝让香姑姑始料不及,也真是将她唬得安静半刻。 “别成日里倚老卖老,一口子教人厌的脏话也不嫌腌臜了自己那张老脸,张牙舞爪地乱来,到时害的可是娘娘!” “你你……你这个下作的小狐狸精,你居然敢教训起我了?” 香姑姑在苏家的地位非一般,淑妃苏瑾便是由她一手带大,所以苏府上下也都敬她为半个主子,倒真是没有人敢像颜儿这般直接冒犯、大声斥责她。 香姑姑这下真是恼羞成怒,扭着笨重的身子扑向颜儿:“死丫头片子,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颜儿的力气当然不及香姑姑大,被香姑姑一推便推倒在地。幸好淑妃和青儿两人听到了声响,匆匆赶来才将骑在颜儿身上的香姑姑拉开,颜儿则揉着被香姑姑扯得生疼的头皮。 “姑姑,你就不能让让颜儿吗,干什么老是和她过不去!”淑妃拉了颜儿过去,一边斥责香姑姑的失礼。 “娘娘,您怎么竟是帮着这丫头说话?我说娘娘啊娘娘,就是您这不与人争的性子才教您受了这委屈啊!” “好了姑姑,不要再说这些没用的话。”淑妃拉起颜儿的手道,“颜儿,你随本宫过来。” 承恩殿里的一举一动皆由丁七逐一汇报给皇甫靳,皇甫靳一脸阴霾,从案前立起时一拳砸在龙案之上,道:“可恶的婆子!” 前几日贤妃掌掴颜儿一事他还没来得及追究,这会儿连一个奴才婆子也敢欺负她,也怪天意弄人,如若今天她如愿封妃,这会儿怕是凤藻宫内人头攒动,道贺之人络绎不绝了吧?这倔强的丫头,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竟妄想成为他的谋士,好,他倒真是想见识一下她真正的本事。 “丁七,范增那边可有异样?” “回皇上,范增以及他的两个儿子日日都是早出晚归,女眷也是安分在家做针黹家务,并不与人来往。” “哦。”皇甫靳双手负后,走下台阶,沉思了片刻道,“范增不是有三个儿子吗,如何说他和两个儿子呢?” “回皇上,范府早年失火,听说将他那范三公子的脸和身都给烧焦了,如今范三公子也和全家一起生活在皇陵,据那边的人回报,他整日躲在房间里不与人见面,出来时也怕容貌吓到人,都是戴着面具的。” 皇甫靳静静地听完丁七的描述,然后来回踱步于紫云殿光可鉴人的地砖之上。 “范家的三儿子居然毁容了?” “是!”丁七回答。 “范家人也安分守己,不与人来往?” “是!” 皇甫靳心想,也许的确是他自己多虑了。那范增早年多次冲撞他并直接表示出要拥皇甫羿为王的立场,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和尊严,他的心里对范增不是没有仇恨的。他派人盯着范家一则是为了颜儿,二来是他心存私念,心里可是巴不得能抓到范增的把柄,以此来治他的罪,想看着他给自己下跪行礼口中高呼万岁。不过这样一来也好,他也可以心无旁骛地重用颜儿,不管这丫头是不是在自夸,如今已不能将她纳入后宫,但是能将她调到他的身边也稍稍弥补了他心中的遗憾。 “福禄!” “在,皇上!” “传朕旨意,去承恩殿接范颜儿,晋封其为紫云殿一级侍婢,赐玉符绸带。” “遵旨!” 一级侍婢,特别是紫云殿的一级侍婢,虽说只属内命妇从五品官阶,但是手掌实权,权力有时甚至大过后宫妃嫔。 福禄带着皇帝口谕到了承恩殿时,颜儿和淑妃正在内殿说话。 “颜儿,你切莫记恨香姑姑,她着实是因为太疼爱本宫了,所以才会对你说出这等失了礼数的话。” 连日来发生了不少事情,颜儿也已有好几日不曾为淑妃梳妆打扮了,忍不住心生愧疚之情,特别是今日和皇甫靳的一席谈话之后,她知道与淑妃共处的日子已是无多。 一念及此,颜儿便拉着淑妃坐在菱花镜前,轻声道:“娘娘,让奴婢帮您梳梳头吧。” 淑妃摇头而笑,柳眉凤目之间尽是一派落寞,“颜儿,你可否告知本宫验身结果到底如何?” 颜儿心想淑妃也是无心打扮,于是搁了梳子,坐在她的跟前道:“娘娘,颜儿不会入住凤藻宫,永远都不会!” “还是因为验身的结果吗?你的身上可是有皇家忌讳的毛病?” 颜儿点头,身为石女,这的确是皇家所忌讳的一种病,云太后忌讳,皇甫靳这皇位来之不易,又岂会不忌传言? “娘娘,奴婢怕是要离开您了,奴婢不生香姑姑的气,只是怕她这性格会连累了您啊!” 颜儿的话教淑妃心中生出了担忧,她一直以来就怕颜儿会离了她而去。成为皇帝的妃子也好,成为其他殿阁的婢女也罢,她心里清楚,颜儿一走,皇帝对她所剩的也只有那一点敬重了。 淑妃正欲阻止颜儿想要离去的想法,便听得殿外响起福禄的声音:“传皇上口谕,晋承恩殿宫女范颜儿为紫云殿一等侍婢,赐玉符绸带!” 颜儿放了淑妃的手,急忙出了内殿叩头谢恩。 “颜儿姑娘快请起,日后你我品阶相等,见着我不用给我行礼了。” “那么往后还望公公给予指点才好!” 福禄传了皇帝口谕,虽说心中不明白这明明要成为庄妃的人,怎么转身又成了一等侍婢,可是,他心里明亮得很,这丫头始终都是皇上心头的一块肉。 “好说好说,姑娘收拾收拾,明日就入住紫云殿吧!” 福禄出了承恩殿,淑妃惊诧问道:“颜儿,你当真是要离了本宫去紫云殿当差了?” 事情来得突然,一时间淑妃理不清自己的心思,颜儿却笑得灿烂,拉过淑妃的手道:“娘娘,这样不是很好吗?” 淑妃眼里有了泪花,小声道:“本宫舍不得你。” 颜儿轻声地俯在她耳边道:“奴婢会说服皇上多来承恩殿的,奴婢也总算能为您尽上一点力了,只是您要打起精神来才好,日子还长着,娘娘,有奴婢呢!” 淑妃红了脸,这才破涕而笑。 刚刚福禄的口谕传得甚是大声,殿外香姑姑自然听得清楚,眼瞅着颜儿扶着淑妃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只好匆匆而闪,不料因为走得急,身子绊到了红木椅子,整个人也跟着摔倒。 颜儿忍着笑意走过去伸出手相扶,那香姑姑却还是逞强,一把推开颜儿的手,自行扭着肥滚滚的身子从地上爬起。 “姑姑,你去吩咐厨房弄几个好菜,本宫晚上要和颜儿喝上几杯。” 香姑姑瞟了一眼颜儿方道:“是!” 第二日辰时前,颜儿收拾妥当后便去淑妃殿前辞行,青儿和香姑姑各立一边挽着淑妃,连并承恩殿里的不少宫女因心念颜儿平日里和善可亲,统统出来相送。 “娘娘,奴婢只是去紫云殿又不是出宫,您不要一副我们永不相见的模样嘛。” “你说得是,时辰不早了,皇上等下就要下早朝了,你还是快去紫云殿候着吧。” 淑妃催促之后,颜儿灿笑着向她摇手。淑妃站在承恩殿大门前的白玉阶上,看着颜儿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飞舞的宫柳之中。 “都散了吧!”淑妃一声长叹,身后的宫女纷纷散开去忙各自手里的活了。 香姑姑看着淑妃一脸愁容,心中不悦,劝说道:“娘娘,真是没想到您对那丫头的感情还真不是一般。如今,您对她不舍,奴婢眼瞅着她可是满心欢喜地去紫云殿呢。” 淑妃收了笑,刚刚万般不舍的表情尽数消失,妍丽的脸上蒙上一层薄冰,冷冷道:“姑姑,本宫几次劝你不要去招惹颜儿并非本宫对她还有情意,而是本宫从来都不曾将她小看,这宫里头,本宫可以和任何一个人为敌,独独这颜儿还是让本宫心有忌惮。” “娘娘,您的意思是说……”香姑姑看着淑妃与刚才大相径庭的神情,不免对这个自己亲手带大的女孩有了一种陌生感。 “本宫的意思是说,这颜儿你若与她为敌还不如以情感之,让她成为本宫的人,亦是可以为本宫带来无穷利益的。”说罢扶着青儿的手道,“姑姑,往后这紫云殿你得多去走动才对,对于颜儿你更是应该对她礼让三分。她如今虽是一名婢女,可是她的官阶在你之上,这手中的权力嘛,只要皇上愿意,就连本宫也得畏她三分敬她三分。” 这一次香姑姑算是明白了淑妃的意思,眼瞅着淑妃扶着青儿的手,步履从容婀娜地进了承恩殿的大门,才觉得在这皇宫里待久了,再纯良的人也是会变的。 颜儿到了紫云殿的时候皇甫靳尚未下早朝,颜儿也不怕生,将这紫云殿走了个遍,和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先打个招呼,也有利于这往后的日子。而她早在刚进承恩殿的时候便已打听到,带她进宫的贾嬷嬷原系紫云殿的执事嬷嬷,但凡紫云殿内的大小事宜均是由她掌管。 不过让颜儿颇感好奇的是,她进出紫云殿也有不少次,这贾嬷嬷怎么从不曾出现过?按着眼下的形势,她进了紫云殿,还被晋升为皇帝的一等侍婢,这让她觉得在暗中注视着自己的贾嬷嬷应该要出现了。 此时已是七月初,临近午时天气还很是炎热,紫云殿的后院内有个大花园,颜儿见着几个粉装宫女连并几个嬷嬷正在荷花池内乘着船操着桨,小巧精致的乌篷船正穿梭在一片残荷之间,一阵阵欢言笑语,原是在采摘莲蓬。 颜儿拉过一位立于荷塘边的宫女问道:“姐姐,我是新来的,名叫颜儿,想向你打听下执事贾嬷嬷眼下身在何处?” 宫女听了颜儿的话,喜笑颜开地说道:“哦,愿来您就是颜儿姑娘,往后还望您多担待才好。” 颜儿笑笑,不作答。 “不过说起这贾嬷嬷也真是奇怪,我也有好久不曾见到她了,是不是奉皇上的命出宫去了?” 颜儿想想觉着也对,自己进宫那会儿她不是和人说是奉了皇上的命出宫办事去,顺道去皇陵将自己带回的吗?也许等她回来的时候自己就能见着她了。想到要见她,颜儿的心便开始七上八下,很不痛快。 皇甫靳下了朝进紫云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问福禄:“那丫头来了没有?” “回皇上,那边说已经来了!” “叫她来见朕!” “遵旨!” “不用叫了,奴婢这不是来了吗!” 笑语盈盈暗香来,皇甫靳乍一回头便见颜儿步步生莲而来,行动之间裙摆流动好似落花舞动。 “皇上,您有什么吩咐吗?” “明日随朕去早朝。” 颜儿点头,心中颇感欣慰,他终究还是愿意给她机会了,随他早朝,在朝堂之上听百官如何参政议事,总好过她那些纸上得来的见识。 “谢皇上不畏人言,带着一介女子入朝堂听政。” 皇甫靳叹息,径自坐下,眼见着颜儿弯着身子在纱窗侧为他倒着茶水,肩侧黑发自然垂落,一丝光晕穿过纱窗,照得她眉目如画。皇甫靳的心蓦然骤跳,只见她一手抚发,回首间对着他嫣然一笑,随即端着碧玉茶杯走向他。 “皇上,喝茶。” 她……这么美,这么娇艳,这么生动鲜明,她怎么可能会是石女? 一阵激流自心底蹿起,刹那间蔓延全身,皇甫靳起身,广袖一扬,颜儿手中的碧玉茶杯被打翻,咣当一声碧玉粉碎,溅起一地茶水。 “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颜儿惊恐抬头,皇甫靳俯下高大的身子,在没有任何先兆之下,俯首攫取了颜儿那宛若绽放在清晨雨露中的两瓣娇艳红唇。颜儿觉得周身的血液全都集中在自己的大脑间,大脑嗡嗡作响,刹那间竟想不起自己是谁,眼前的那一个又是谁…… 她的惊愕,犹如迷失在森林之中的麋鹿,被突如其来的猎人围击,受到惊吓后那清澈的双眸好似能溢出一汪清泉,那么无辜,那么……让人产生犯罪感。 皇甫靳万般懊恼地放开她,低吼道:“再给朕倒一杯茶来,要凉的!” 颜儿不情不愿地转身,在纱窗前的小几上再为他倒了一杯茶,只是这刚刚泡的茶尚未变凉,颜儿只好出去倒了一杯凉水,将刚倒的那杯热茶浸在凉水里,待茶凉了以后方小心翼翼地递上。 皇甫靳没好气地接过茶杯一饮而尽,颜儿见他这个样子也不敢轻易地去招惹他,只是尽着自己的本分,服侍着他用了午膳。午膳过后,皇甫靳小憩片刻后便在偏殿批阅奏折,颜儿不敢怠慢,一直默默地守在一侧等着他的随时叫唤,直至月照西厢,两人均不说话。唯有福禄进进出出地来回跑动,感觉到气氛异常,却还得尽自己的职责。 “皇上,今晚您要去哪个殿阁歇息?” “去崇德宫吧!” “是!”福禄退下,只待诸事打点妥当之后便催促着皇甫靳可以上轿了。 皇甫靳停下手中的笔,见着颜儿面无表情地守在他身边,气不打一处来,狼毫一挥道:“罢了罢了,朕今晚就在紫云殿歇息了。” 福禄白忙一场却又不敢多说,只得又差了人去崇德宫回了话,吩咐宫人撤了辇,看看颜儿又看看埋首批阅奏折的皇帝,又是一阵无奈地摇头。 更漏声细细作响,已是亥时,困意袭来,颜儿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倚在门框处睡着的,反正,就是睡着了她也觉得在这紫云殿的一天过得也太漫长了。 皇甫靳对她的态度虽然时好时坏,但是,他还算信守承诺,那日后便日日带着她前去早朝。 第六章 志在天下 通往光明正殿的穿堂间隔处有一道门,颜儿便日日立在那道门之后,听着群臣朝拜皇帝,高呼万岁之后向皇帝上奏国事,邻国所发生的政变也会在探子探得消息之后一一禀明。 “皇上,”颜儿站在门后,虽不见其人,但闻其声已知那是木王爷,“臣分布在齐夏的探子回报说齐夏国主夏侯天已身患重疾,眼下皇位无人可继,据说宗亲外戚正处在剑拔弩张之际,很有可能会发生政变。” “哦,夏侯天快死了?”颜儿听得皇甫靳的声音多少有几分幸灾乐祸,只是碍于百官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 也是,那华贵妃可没少让皇甫靳母子受打压,如今她的皇帝兄长要死了,并且这皇帝兄长又特别专情,一生只让一个女人为其生育儿女,因而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那一子自然就是太子,可是那太子不争气,有那命没那福分,年纪轻轻就病死了,独留美艳太子妃,让其早早就守了寡,也无儿女。如今齐夏国主已是膝下无子,觊觎皇位的宗亲和外戚自然开始蠢蠢欲动,准备大展身手了。 颜儿想,这个局面太有利于初登帝位的皇甫靳了。天龙齐夏亦有几代交好,却是因为两国国力相当,不敢轻易发起战争,但也不过是想等待一些时机而已。如今这个机会对天龙朝,对皇甫靳而言实在是最好不过了。 “木霖,眼下齐夏皇室可有出现对峙局面,换句话说,这帝位之争是否已经形成了派别?”皇甫靳直起身,从龙椅上站起,袍袖一挥,俯视正大光明殿上的数百名官员。 “回皇上,如今齐夏皇室已形成三方角逐之势。” 颜儿想,这木王爷果然是因为当时同谋皇甫靳诈死之事,如今功成名就,一跃成为朝中重臣,一言一行竟是群臣的典范,皇甫靳对他的信任可见一斑。只是颜儿想起自己进宫的始末,又不免揣测那木王爷对皇甫靳的忠心有几分。 “你说与朕听听,是哪三方?” 颜儿探了探脑袋,视线穿过明黄色的层层纱幔,但见皇甫靳表情肃穆,高高立于正大光明殿上,看来他对齐夏国如今的形势很是重视。 “一方是已逝太子的旧党,他们主张由太子妃认领一个皇族子嗣立为嫡长子,让国主立其为皇长孙从而继承皇位。” “这倒也是一个合情合理的办法。” “不过亲王夏侯锋正值壮年,亲王党觉得这皇位本应该是嫡长子继承,然嫡长子已逝应是弟继兄位,皇位自然由他来继承。” 群臣听得皇甫靳此时冷冷低笑,心知皇帝自然是想起了他自己诈死之后朝中也是暗潮汹涌,皇位之争明里暗里的斗争也曾形成过不少派别。只不过当时瑞帝立场坚定,一心待见八皇子,将暗涌势力一一摆平,才得以有日后的太平。 “那这第三方又是什么党呢?” “回皇上,民间盛传齐夏国主和先逝皇后伉俪情深,说他一生只宠爱一个女人,故此才造成皇室子嗣凋零,眼下这皇位也后继无人了。” 木霖突如其来地道出这些局外事,引得群臣揣测注目。左相苏安抱拳请教:“敢问王爷,这是天下人尽知之事,莫非这里面还能暗藏玄机?” “苏相说的有理,这里面的确还暗藏玄机。”木霖浅笑回礼,并未直接作答。 “好了木霖,别卖关子了,说说这里面藏着什么玄机。”皇甫靳不耐烦地催促着木霖。 “这第三方的势力其实说来还真是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据说是一夜之间突然冒出了一位齐夏国主的私生子。” “私生子?”皇甫靳重复这三个字,难掩震惊之色。 颜儿皱了皱眉,心想,这人若真是齐夏国主的私生子,这先皇后要是地下有知要情可以堪哪? “敢问王爷,这私生子是从何而来呢?”这一次提问的是右相秦愈。 “秦相莫急,且待本王道来。”木霖转了身,面向高高在上的皇甫靳。 “听说并非夏侯天专情,着实因为他过于惧内,那先皇后又嫉妒成性,不教他碰别的女子一根手指头。” 木霖说到此,朝中群臣一阵低语,想来各自心中都有数,这男人,更何况是身为皇帝的男人,周边环肥燕瘦,焉能永保专情? “听说是早年夏侯天其实临幸过不少宫女,有的甚至还怀上了子嗣,皆因皇后善妒,那些被临幸过的宫女,以及怀上龙种的宫女都相继神秘身亡。” 颜儿不知这些传言是真是假,不过乍一入耳还是觉得心惊胆战,这后宫斗争倒真是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女人挥舞的长袖之间原来也是可以射出杀人的箭,然而这背后又隐藏了多少人的野心呢?寂寂深宫之间步步惊心,那么,在得知自己是一名石女之后,这到底是福还是祸呢? “后来有一名宫女在被夏侯天临幸之后终日惶恐度日,心想这厄运迟早要来,于是她主动跑去向皇后请罪,并恳求皇后放她出宫从此断了念想。皇后见那宫女一脸诚恳,竟也破例对其手下留情了。” 众臣点头,恍然大悟。皇甫靳接过话:“那宫女出宫后发现自己怀了孕,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她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先发制人,以诚心感动皇后,才为自己留了一条活路,也保住了腹中胎儿。” 木霖躬身一礼道:“皇上说的是,只是,那宫女倒也有几分心机,出了宫她并不安于现状,而是投奔夏侯天皇妹柔嘉公主去了。” 那柔嘉公主亦是天龙朝华贵妃的亲妹,说来也是已逝三皇子皇甫羿的姨母。 “柔嘉公主向来看不惯皇后,对于皇兄纵容皇后残虐那些被临幸的宫女,以及皇后毒害皇嗣之举深表痛恨,那宫女在她的庇佑下才生下儿子,是为眼下那位私生子。” 木霖的叙述到此结束,颜儿看着皇甫靳一直立于九级阶上的身子缓缓就座,她想,也许皇甫靳给予她的第一份考卷就要来了。只是这份答卷要怎么答,她是要费一番心思了,成败得失在此一举,如若皇甫靳对她的答卷满意,那么她以后的生活也许就会改变。反之,她充其量也就是一名皇帝身边的一级侍婢,比起一般的宫女稍加体面一点而已。 下朝之后皇甫靳便匆匆走向御书房,颜儿跟在他身后已感觉到了一种紧张压抑的气氛在逐渐形成。待皇甫靳一入御书房,只见木霖正候在御书房外殿,皇甫靳摆了摆手笑道:“木霖,你应该还有其他不宜在朝堂之上说出来的话没说吧?朕就知道你会来这里候着。” 木霖低笑出声,作了个揖道:“果真是瞒不过皇上的法眼。” 颜儿听着这二人的对话,果见其二人的关系不一般。 “行了,别贫了,说来听听。”皇甫靳双手负于身后,踱步至御书房新糊上的纱窗前。 木霖这才收了笑,一本正经道:“夏侯天如今尚清醒,他不知出于何意,想在自己大限之前,为膝下爱女安平公主招选驸马。” 果然,皇甫靳负于身后的双手在听闻此言后分开,双手垂于两边,颜儿看见他的神色起了变化。 “你可探听到消息的真实性?” “嗯,夏侯天的心腹石相国已着手此事,不久将会昭告天下,为安平公主招选驸马。”木霖回答得很是笃定。 皇甫靳盯着木霖道:“木霖,既然你刚刚废了正妃,不如朕如了你的愿,让你去争一争这驸马之位如何?” 废了正妃?原来木霖在刚刚不久前废了正妃? 那日在册封典礼之时所见到的那位雪姬,长得眉目清秀,跟在木霖身后,只是短短几个月却已被废了。想到此,颜儿心口一热便想起她那苦命的三姐,薄情男儿苦命女,她那身处八王府的三姐真是教她不放心哪! “哈哈,微臣心领了,目前孤家寡人甚是快意,还望皇上多多成全,不要再教微臣跳进这火坑了!”木霖一脸嬉笑,废妃之事看来并没有影响到他,虽然不知真相,却多少让颜儿对那位雪姬起了同情之心。 “依臣之见,倒是有一人更适合这驸马之位!” 木霖笑得眉眼弯弯,盯着皇甫靳几次都是欲言又止,而皇甫靳却是一脸凝重。自进入御书房开始,颜儿就被他俩一直无视,他们当她不存在似的,看都不曾看她一眼,而此时,皇甫靳和木霖却几次将视线瞟向她。 颜儿自然明白木霖的弦外之音,是啊,这普天之下还有比皇甫靳更理想的人选吗? 那齐夏国主如此着急要为自己唯一的女儿选驸马,想来也是可以理解的,大限将至,膝下唯有一女,只有替她觅得好归宿才能放心闭眼不是吗? 于皇甫靳而言,想要掌控齐夏国,势必是要争一争这驸马之位了。 “皇上如今后位空悬,依臣之见,陛下应当去竞选驸马,为咱天龙朝赢一个皇后回来。” 这木霖也真是奇怪,这后位……他就不想自己的妹妹来坐吗,怎么还向皇甫靳进这等谏言?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正当颜儿歪着脑袋在揣测木霖的心思时,皇甫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到了她的跟前,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怔得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只是直直地盯着他。 “朕问你,你有什么想法?怎么老是这样,什么话都非得朕说上两次才能回过神来,你这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 这是自昨晚在紫云殿前他那强势一吻之后,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和她说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她占了他的便宜,以至于让他恼羞成怒。 “奴婢……是觉得皇上得不到这驸马之位……”颜儿被皇甫靳唬得不敢大声说话,如蚊蝇低叫般地说着自己的想法。 “给朕好好说话!”皇甫靳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颜儿被震得连续倒退了几步。而她眼角的余光却瞥得一旁的木霖正双手环抱于胸,摆着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皇上!”颜儿的声音跟着皇甫靳也提高了好几个度,脚一跺,无辜地反击,“是您先不好好说话的,干吗要用吼的,奴婢也是被您吓到了才……才没法好好说话的。” 这该死的丫头居然敢顶嘴! “您不要这样看着奴婢,奴婢刚刚是说皇上可能争不到这驸马之位。” “为什么?”御书房内两个男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颜儿咽了咽口水,知道皇甫靳的考卷已经呈上,这便是考卷之上的第一道试题。 “奴婢是觉得齐夏国主之所以急着要为安平公主招驸马,一来固然是考虑到他自己的身体,二来更重要的是想为他属意的下一任皇位继承人找一个可以依靠的背景,皇上……显然不能教他放心。” 颜儿说完之后,紧张地看了眼皇甫靳,只见他还是如刚刚一般,一脸阴鸷。颜儿又看了看木霖,见木霖的表情变化也不大,于是便再次开口道:“当然,这驸马之位争不来并不代表就不去争了,皇上想要介入齐夏国的这场政治斗争,没有比竞选驸马再好的理由了。” “哈哈哈……”木霖突然大笑,“这下子我算明白这明明要成为庄妃的人,为何这会儿会站在御书房参政了,皇上,这丫头小小年纪可真是不一般呢!” 颜儿睇着木霖,若不是皇甫靳追问她的想法,她也不想在木霖跟前说出自己的见解,安宁宫大殿之外木霖对她的警告还犹在耳边。只是至今她都没有接到过木霖对她的任何指示,还有那贾嬷嬷也如同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 现在想想,当初木霖让她进宫,又将她放在浣衣局里做一名浣衣婢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颜儿想不明白。而他现在这一句称赞听起来又不带任何讥讽之意,乍听之下倒像是他的真实想法。 “哼,你先别夸她,小心她会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真还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了。” 皇甫靳虽然在心里认可了颜儿的洞察力,但是她越聪明他就觉得她离他越远,哪怕她会一直站在他的身后,他亦会如此觉得。 颜儿心里更是清楚皇甫靳对她的要求甚严,因为他虽然已经答应让她成为他的谋士,但是,他亦千方百计地给她出难题,让她知难而退,只在他身后做一名照顾他衣食住行的一级侍婢。 木霖退出御书房的时候,皇甫靳已埋首在朱漆镏金双龙案前批阅奏折,颜儿看到木霖的眼里仍是满满的赞许,并无其他类似于对自己不满的情绪。 “颜儿,你去送送他。”颜儿的心刚刚才觉得放松了片刻,没想到皇甫靳又下了这样的命令。 “是,皇上!” 拉起隔着御书房内外两殿的金丝藤红漆竹帘,木霖突然转身,颜儿急忙低头避开他的眼神。 “听说你与本王家的小妹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颜儿抬头,见着木霖一脸笑意,急忙又俯首而答,“听慧妃娘娘说,奴婢与您府上的小郡主正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木霖若有所思,转身之前颜儿听得他清晰地说道:“这一日出生的女孩可真是多啊!” 话音落下之后木霖转身离去,颜儿看着他一手抚着袍角,沿着御书房外的白玉阶蜿蜒而下,阶旁西风生翠萝,碧萝缠丝,互绕起舞。 这一日出生的女孩可真是多啊! 木霖离去时的最后一句话真耐人寻味,颜儿的心却因为这句话而起了波澜,心头之上压着一丝丝的担忧。原因无他,只因当初进宫的时候,贾嬷嬷就有问过她的生辰。两年来在皇陵生活,范家人也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故此,对于她的生辰一向不曾隐瞒。贾嬷嬷一问,她当时就告诉了她,自己的生辰是八月初八——那是曾筱冉的生辰。 这也说明了她和木家的那一位小郡主的确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而木霖刚刚这句话的意思,显然是指他所知道的这一天生辰的女孩子,应该不止她和他小妹两人。 颜儿想,他所指的应该就是曾经的曾家四千金。旧时两家来往甚密,两家曾在同时诞下一名女孩之事,他木霖当然是知道的。 颜儿探首往外看,只见屋外狂风起,天色阴霾,看来一场大雨将至,她强压住心头的那一丝戚然方转身。 “皇上,要回紫云殿吗?外面起风了,看来要下大雨了。” 颜儿折回御书房,询问皇甫靳接下来的去向。皇甫靳自一摞卷宗里抬起他俊美的脸,瞳仁漆黑晶亮,望着颜儿道:“给朕安静一点!” 颜儿凑近皇甫靳,讨好地说:“皇上,奴婢想向您讨个方便。” 皇甫靳刚刚低下的头又抬起,睨着颜儿,显然有点不耐烦她的打扰,“什么事?以后有话一次性说完,吞吞吐吐的真是让人讨厌。” 颜儿吐吐舌头,心想这皇甫靳也不知吃错什么药了,自昨日起就没对她说过一句好听的话,不过她也随他去了。 “奴婢想去皇家的藏书阁看书,可是那边看守的公公好凶哦,一见着奴婢不由分说地便赶人走。” 皇甫靳低笑出声,眼瞅着这如水清眸正甚是无辜地看着他,想着他昨日至今对她无故发的火,心中便有了一丝丝的歉意。 “行,朕到时传一道口谕,让你可以自由进出藏书阁。” “多谢皇上!” 颜儿得到了许可,很是开心,早年在相府的时候,她也算是览尽名书典籍,屈居皇陵的两年多来因为条件不允许,看书的时间真是少之又少。 如今不同,她一心想要成为皇甫靳的谋士,光凭她这几年的所学是远远不够的,想要站在高处俯视脚下的一方天地,她必定要拥有与之相匹配的才华和才能,所以,她要汲取无尽的知识。 是夜,紫云殿里,皇甫靳斜靠在依着纱窗铺就的软榻之上,身后垫着软枕,手持卷册阅读。颜儿则坐在离他不远处的小木几前埋首苦读,几上点着一盏特制绢纱灯。皇甫靳几次拿起手中的书,一边挡着自己的视线,一边又偷偷地挪开书静静地凝视着她。 这丫头今日在御书房里,说出关于他无法竞得齐夏国驸马之位的见解时,他心中便已明白,也许将她稍加调教和雕琢后,她的确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搁了手中的书册,皇甫靳侧首,视线穿过纱窗,明廊上的宫灯正随着夜风轻轻地晃动,他再看看颜儿,心中被莫名的情绪给搅起一阵急躁。 以为将她留在身边就能让他的心平静安宁下来,可是,真正到了日日与她面对的时候,皇甫靳才意识到自己得具有很深的定力才可。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笑一颦,时时刻刻地呈现在他面前,清晰而又分明,然而他却碰不得摸不得,他真是恨死这样的感觉了。 殿外福禄不时地向里张望,想问又不敢问,心里猜想:看这情形,皇上宁可和这丫头这样静静相对,也不愿去面对那些娇似花般的妃子。 “福禄,摆驾承恩殿吧。” 终于,皇甫靳还是从软榻上起身。颜儿听得声响匆匆而起,想着他要去承恩殿,心里自是一阵欢喜。入了紫云殿后,她还不曾见皇甫靳去过承恩殿,她这心里还一直在想着,淑妃在香姑姑等人的挑唆之下,会不会又对她有了嫌隙。 “皇上是要去承恩殿吗?” 颜儿小脸扬起时一脸的兴奋,灼得皇甫靳的心好一阵酸疼,他冷冷地反问道:“怎么,你好像很开心?” 颜儿急忙收起自己的表情,心虚地解释道:“不是您想的这样。” “皇上,轿辇早就备好了,您请吧!”福禄眼看着这两人又杠上了,于是急忙上前打圆场,催促着皇甫靳早点上轿。 皇甫靳拂袖转身之间已是怒意昂然。颜儿低着头轻轻跟在他的身后,出了寝殿,到了大殿。皇甫靳猛地转身,颜儿来不及止步,狠狠地撞上他高大结实的身体,她一手捂着泛疼的鼻子,还来不及喊疼便听得他勃然大怒的声音:“你,不要跟来!” 不跟就不跟!颜儿揉着鼻子,这话自然不能说出口,她违心地答道:“是,奴婢遵命。” 皇甫靳复又前行,出了大殿,大殿上方翘檐各端挂着明亮的宫灯,皇甫靳止步,雨后的凉风袭来,吹得他一袭薄衫翻飞,灯影流动照得他的背影竟有了几分飘然之味。 颜儿站在原处,皇甫靳却又一次回头道:“你,一起来!” “是,奴婢遵命。” 走向承恩殿的路颜儿已走过了无数次,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是以皇甫靳近身侍婢的身份,陪着他前去临幸淑妃。承恩殿于一片灯火中迎来皇甫靳,朦胧的烛火之下,皇甫靳一手扶起向他行礼的淑妃,“爱妃请起。” 梨花粉蕊的上衣绣有几只振翅而飞的彩蝶,朱砂色的凤尾裙衬着她曼妙的身姿,一双凤目含着脉脉柔情,一点胭脂点在薄唇之间,淑妃倒是越来越有味道了。颜儿看着他二人眉目之间眸光流转,便行了一礼,轻轻退下。 “你在殿外候着,朕唤你时你随叫随应。”皇甫靳背对着颜儿,听见她衣裙摆动时的声音,知道她正在步步后退,心中一急,便下令她不准走远。 “是,奴婢遵命。” 绕过那立于殿门内侧的屏风,颜儿轻轻地掩上殿门。殿外青儿依着廊柱,看来今晚又是轮到她守夜。 “身为皇上的一级侍婢也要陪着守夜的吗?”青儿拉着颜儿好奇地问,“颜儿,我觉得你真是不一般,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得如此顺利。只是老天好像有意在戏弄你,要不然你可是凤藻宫的庄妃了,是别人为你守夜,而不是你为别人守夜了。” 颜儿看着青儿只笑不答,只见窗影浮动,便听得屋里有了暧昧的声响。 青儿羞涩地低下头,颜儿木然地将身后的满室旖旎留于身后,放眼整个皇宫,一片沉寂犹如没有生命的洞穴,独留一夜的悲伤。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 “来人!” 皇甫靳的声音传出,颜儿猛地一怔,却只好推门而入。这景象与数日前他初次临幸淑妃时的情景很像。男女欢爱过后的味道充斥着颜儿的嗅觉,她面无表情地帮着淑妃服侍皇甫靳,只是,这一次她不会再看他一眼。 清洗后,颜儿端着水盆出了寝殿,自始至终不看皇甫靳一眼,亦不想去探究他的眼神是否在跟随自己。她带上寝殿的门,默默地守在外面,缠绵伤痛犹如这长夜,无穷无尽。 以为殿内很快就会熄了烛火,良久后,却听得一阵衣袂环佩之声响起,嘎吱一声响,殿门敞开,烛光外泄,皇甫靳高大的身影被烛光拉得长长的,他一转身,那身影便如春天里的一张网,罩向栖于花树之间的彩蝶。 “起来,朕得回紫云殿了。” 颜儿的视线跃过皇甫靳的肩头,只见淑妃凤目清冷,却仍是谦卑地说道:“颜儿,好生照顾皇上,莫让他受了凉。” 七月末的深夜,又是一场雨后恼人的潮湿,淑妃担心刚刚云雨之后的皇甫靳受了凉,想要阻止他回紫云殿,皇甫靳却借口说紫云殿内尚有奏疏未批阅完。 来时匆匆,去时更匆匆,皇甫靳拂袖,面对淑妃的温存竟无半点留恋之情。 回到紫云殿已近子时,宫人纷纷退下,皇甫靳入了寝殿也是一身疲惫,和衣而躺。 颜儿取了亵衣让他换上,“皇上,换了衣裳再睡吧。” 颜儿立于牙床之前,轻声催促,皇甫靳合着双眸一声不响。颜儿以为他已入睡,凑近细看时,一条长臂伸来,挽过她的脖颈,颜儿身子前倾重心向前,抵不过他那用力地一拉,便跌进了他的怀里。一个转身,他将颜儿压在身下,颜儿还在惊魂未定之时,一阵滚烫的吻紧随而来,浓郁霸道的气息覆盖了她整个脸。 “皇……上!” 嘴唇一阵肿胀,却是皇甫靳的用力一咬。他的手指灵活转动,轻易地解开了颜儿襟前的带子,厚实的手掌探入她的前胸,尽掌一手风光…… “皇上,不可以!” “有何不可以?颜儿……朕想要你,此时此刻,朕想要你。” “皇上……您非得要这样伤我吗?” 她不似淑妃,她不似贤妃,她不似他身边的任何一个女子会对他展颜欢笑,会对他承欢身下,她不会……她只会以受惊了的眼神,无辜而委屈地看着他对她犯罪。 “我……奴婢可是石女,您非要真正验明,撕下奴婢所有的尊严才会收手吗?” 皇甫靳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双臂撑于床上,颜儿小小的身子被他罩住,仿佛尽在掌握之中,却是咫尺天涯,终是无法圆满。 皇甫靳怅然一叹之后起身,颜儿整了衣衫,抬头看他,他已恢复一贯的冷静。 “朕,今日承诺从此对你断了念想,成全你成为朕真正的谋士。” 随着他这句话音落下,仿佛一切俱已尘埃落定,颜儿退出寝殿之时,便见殿外风清月明花香,回头看殿内的一室烛光,她心里清楚,他放下她的代价,是他必须得到她所有的忠诚。 忠诚?她对他可有忠诚?是否当她迈进这宫廷的第一步,在明确了她的目标之后,对皇甫靳便已无忠诚可言了? 她只是不曾料到,在百转千回之后,他会爱上她。 颜儿心想:如此也好,皇甫靳,让你为我这般痛苦,也算是你对我的一种偿还。你造就我命运的颠沛,我还你一世遗憾,我们也算是两清了。 第二日早朝之前,二人再见之时脸上均已无尴尬,昨晚那一场纠缠就似一场遇风而散的无痕春梦。 颜儿照常跟着皇甫靳去早朝。那日早朝,皇甫靳接见了齐夏使臣,使臣就是为安平公主选驸马而来,齐夏国主希望天龙朝的皇族贵胄中有人才杰出文武兼备之辈亲临齐夏,经过比试之后,由安平公主亲选出心仪之人,由国主封为驸马。 皇甫靳当着满朝文武,在使臣面前允诺他将参与这次竞选,只是身为国君,如今江山初定不可离开,将亲派使臣出使齐夏。皇甫靳当然不能亲自前往齐夏,如他所说,江山初定,表面上看一切已是百废待举,实则内忧外患比比皆是。 更重要的是,觊觎他龙椅的人也是在一直寻找机会,所以,谨慎如皇甫靳,他不会亲赴齐夏,那么,接下来他会考虑谁来出使齐夏呢? 颜儿想,这也许就是皇甫靳要考她的第二道题了。 早朝之后还是如前一日一般,木霖已候在了御书房外,这似乎是他和皇甫靳的一种默契。 “木霖,你就没有好的人选举荐给朕?”皇甫靳开门见山道。 木霖笑道:“微臣知道皇上的心思,皇上如果真的非要微臣走这一趟,臣自当遵旨。” “听着你话里的意思,你好像并不愿意?” “不敢,只要是皇上的事,做臣子的绝对不会不愿意。” 木霖正了正身,笑得甚是欢快,“只不过臣心里还有一个更好的人选,不知皇上愿不愿意听?” “哦,眼下身为齐夏使臣,还有比你木霖更合适的人选?你说来与朕听听。”皇甫靳显然对木霖所说的那个人起了兴趣。 “不过,微臣想让那丫头也举荐一人。”木霖手指站在皇甫靳身后的颜儿道,“也算是替皇上考考她到底有多少雄才伟略。” 颜儿想着这话本是由皇甫靳来说的,却没想到由木霖提了出来,只是她不明白木霖此举到底是何意,这个木王爷真是教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皇甫靳回头看了一眼颜儿,两人同时想起了昨晚的那一幕,慌忙别开视线,只听得皇甫靳说道:“不如这样,朕给你们各发一张纸,你们在纸上写下心里想要举荐之人,再由朕亲自打开,看看你们所写之人会不会是同一人,如何?” “那就劳烦皇上了。”木霖对着皇甫靳鞠了一躬。 颜儿从皇甫靳的身后闪出,从倚着墙壁的一方矮几上取了两张纸,一张给了木霖,一张留与自己,然后再在皇甫靳的龙案上研墨。皇甫靳递与她一支笔,颜儿道:“还是让王爷先写吧。” 木霖接了笔,大手一挥写下一个人名,亲手交与皇甫靳,再将手中的笔递与颜儿道:“你来。” 颜儿接过笔退了几步,转过身背对着皇甫靳和木霖,拿着笔好一阵写。木霖盯着她的背笑得眉眼弯弯。皇甫靳则好奇她这一记胡写能写出什么名来,他手中拿着刚刚木霖给予他的纸,视线尚停留在颜儿身后,只是不经意间的一看——白纸之上的人名赫然在目,竟是皇甫珉! “你怎么会想到他?” 木霖只笑不语,下巴一扬,意指颜儿已经写好,皇甫靳看向颜儿的时候,她已恭恭敬敬地呈上白纸。 皇甫靳迫不及待地展开白纸,看到颜儿所写之人,眉眼又是一阵抽动。 皇甫靳以双手各持上下一端,高举颜儿递与他的那一张纸,只见白纸之上三个大字异常醒目,竟是——八王爷! “哈哈……”木霖大笑起身,走近皇甫靳,信手抄起自己写的那一张纸,呈于颜儿之前。颜儿定睛细看,上面亦是三个醒目的大字——皇甫珉。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这丫头居然能与本王想到一块去。”木霖站在距离颜儿几步之遥处,双手环抱于胸道,“丫头,说说你的理由。” “木霖,”皇甫靳打断了木霖的话,说道,“你先不要得意得太早了。” 木霖不明白皇甫靳的意思,怔忡而望。皇甫靳仍是保持刚刚两手各持白纸上下两端的姿势,见木霖回头,他放开了白纸下端的那只手,只见被那手掩盖之处,还写有另外三个醒目的大字,却是——木王爷! “如何啊?她的答案是不是比你的更好更完美?”皇甫靳一脸戏谑,看着木霖一脸惊愕,再道,“看来你对朕的事情不够上心。” 皇甫靳丢下一脸怔愕的木霖,面对颜儿:“来,现在给朕说说你的理由,为什么会想到选八弟出使齐夏?” 颜儿看了一眼木霖,见他已经回过了神,好整以暇,一幅洗耳恭听的样子。 “奴婢若如实说出心里的想法,皇上可不可以不要斥责奴婢?” “先说来与朕听了再定夺。” 颜儿只好如实说道:“因为八王爷太安静,太神秘,太诡异,太讳莫如深,太安于平静。他隐于八王府内,任凭皇上您怎样派人注视他的一举一动,他都不会给您任何一丝想扳倒他的机会和把柄的。” “谁告诉你朕派人盯着他?谁跟你说朕非要抓他的把柄不可?” 明知揣测圣意是犯了皇帝的大忌,面对皇甫靳质问,颜儿还是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奴婢……是猜的。” “皇上,不要唬她,让她继续说出心里的想法。”木霖打了个圆场,皇甫靳这才噤声不予追究。颜儿向木霖投去感激的目光,木霖回以她一个灿烂的笑脸。 “只有让他走出八王府,才能真正地将他的一举一动暴露出来。再说,此次面对的将是齐夏立储之事,如果他真有野心就不可能只替皇上前去竞选驸马,明知自己的举动会打草惊蛇,他也一定会有所行动。” “不错,”木霖行至颜儿跟前,“我们要引蛇出洞。” “他也许并不会如你们的愿,他的心思一向难以揣测。” 皇甫靳不信当年瑞帝对皇甫珉的宠爱只因他和已故三皇子容貌上的几分相似,单凭他一个在皇甫羿死前一直不得宠的庶子,怎么可能会成为瑞帝的最爱? 颜儿看着皇甫靳的眼眸由浅转深,再由深转浅,她可以肯定皇甫靳会接受她和木霖的提议,让八王爷皇甫珉出使齐夏。 “那么丫头,你又为什么非得让本王一道前往齐夏呢?”木霖代替皇甫靳问出心中疑问。 “王爷对齐夏之势了如指掌,况且……王爷难道就不好奇这八王爷一路的言行吗?您若不一道前往,岂不是会错过一场好戏?”颜儿轻笑反问,檀口之间一点嫣红笑得犹胜一抹朱砂红。 木霖心中一热,反问道:“那么你呢,是不是也想看那一出好戏呢?” 颜儿眸光流动,宛如碧水横流,潋滟成一江的春水,她看着皇甫靳心想:他又岂会放了她随着他们一起前往齐夏? 颜儿低头,额前刘海如荫,掩着她内心无限的向往和遗憾……她至今还是一名宫女,任凭她怎样地去迎合皇甫靳的意思,她亦只能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 “皇上,你不让她跌入阴谋算计的旋涡之中亲身体验那惨烈的斗争,又如何能知她是否具备真正的谋士之才?” 她推荐了皇甫珉和木霖,却不承想木霖反过来举荐了她。 “如果皇上容臣的那张白纸上再写一人,臣必定写下——范颜儿。” 颜儿的内心大受震动,她不管木霖此举到底出于何种目的,这一刻她对他还是心存感激的。 她亦知此去齐夏表面看似风光实则暗藏重重危机,但凡沾上政斗,深陷算计,便必定会面对杀戮。刀剑相见,血雨腥风之后方能成就一片安定,亦能扰出一个乱世。但是,这些不会让她畏惧,而是让她心生无限的向往,她那压抑了许久的热情在此刻澎湃一如涨潮的海水,不断地涌向海堤,急需一个着落点。 颜儿站在皇帝的龙案之下,纱窗之外是连绵不断的重重屋檐和沉沉楼宇,视线受阻,而她的心却已穿越了这层层的烟锁重楼,跃上屋脊,向往一片广袤。 她,可以吗?皇甫靳看着颜儿,颜儿迎上他的注视,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交错,她仰望着她,眉目盈盈之下一张还显稚嫩的小脸,却有着清晨雨露中花骨朵儿正含苞待放的惊艳之美。 “皇上……您非得要这样伤我吗?” “我……奴婢可是石女,您非要真正验明,撕下奴婢所有的尊严才会收手吗?” 昨晚那一幕犹在眼前,她的无邪无辜和……无情,逼着他放下第一次的悸动。也许,让她离开对他不无好处。 “颜儿,你愿意吗?” 颜儿的心开始快速地跳动,她的双臂绕在背后,双手死死地交缠在一起,只为紧握彼此不让它们颤抖。她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是害怕还是兴奋,但是皇甫靳却在她的眼里看到了闪烁着的几近妖冶的光芒,她对外面的世界有着无限的向往。而她对他,竟无一丝的留恋。她眼里的妖冶竟成了他心口的一道伤,流出一丝丝的血液,他只待自己的血液凝固,然后结疤,最后复原。 也罢,他一路行来,几多风雨和辛酸,如今身居至尊之位却已是高处不胜寒。她很美,但是他只要广袖一挥便可觅得绝世美姬,他这一生将不会缺乏美人对他投怀送抱。他最缺的只是一个可以完全依赖的人,帝王之爱无法长久,世事自转却自有它的道理,也许,成就了她,也的确可以成就了他。让她与他比肩而立,方能有一段长久的情意。范颜儿,你若展翅欲飞,那么朕便给你一片蓝天,全凭你自己的能力翱翔,朕只待你羽翼丰满之时,给朕带回应有的报答。 “皇上,奴婢愿意。” 皇甫靳淡然一笑,颜儿眼中的光芒已然退去,他开口道:“你先告诉朕,此去齐夏应该做何打算,应该如何布局?” 颜儿心口一悸,这应该是皇甫靳要她交出的第三份答卷。 “眼下,齐夏局势到底如何,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定论,如今让奴婢做出打算,其实也就是纸上谈兵,皇上的这一份答卷要等到奴婢从齐夏归来才能为您呈上。” 皇甫靳满意点头,他只不过想试试她的心性到底是否急躁,所谓欲速则不达,慌则出乱,乱则出错,她这个回答其实正是他想要的答卷。 皇甫靳和木霖商议过后已定下了具体时辰,下个月八月初一是黄道吉日,宜出行。 在此之前的几天,颜儿一有空便扑在藏书阁里,查找关于齐夏国的历史和相关的民风民情,对齐夏国的境况多少有了一点了解。 眼看八月初一即将来临,颜儿打算再去一次藏书阁,这一去路上行程来回便要两个月,她需要带上一些有用的书籍方可解闷。此时已近仲秋,每日天色早早暗下,藏书阁外的廊檐处点亮了灯笼,守夜的年长太监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楼梯,一手提着灯笼上来催促颜儿。 “颜儿姑娘,快戌时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外头下雨了。” “是,公公,这就好了。” 颜儿抱着一撂书从檀木书架里闪出,对老公公行了一礼道:“有劳公公了,我这就回去了。” “哎,你等等,外头漆黑,这一路湿滑地并不好走,这灯笼你提上。”老公公颇为好心。颜儿接过灯笼又是谢礼,“如此,颜儿就谢谢公公了。” “走吧走吧,太晚了。” 颜儿一手将书夹在腋下,一手提着灯笼,沿着蜿蜒小径出了藏书阁,只见眼前一片漆黑,路面果真湿滑泥泞,细雨绵绵又朦胧了她的视线,一步一步皆得十分小心。 走过一弯花径,穿过几道玉石拱桥,凉风习习,叶叶梧桐坠,河塘岸堤之上枯草皆是湿润,颜儿不知脚下踩了何物,一个趔趄之后向前摔倒。 手中的书散落在草地上,有几本还差点掉入了玉带河中,幸好手中的灯笼未灭,颜儿持着灯笼将书一本一本地捡回,口中心疼地自语:“这鬼天气害得我这一身湿,最可恨的是还弄脏了我的书。” 颜儿收拾完毕,身上均已湿透,心想摔这一跤全因刚刚脚下踩了什么东西所致,她提着灯笼查看是何物,却见是一只深灰色的绣鞋。 这绣鞋有几分眼熟,特别是鞋面上绣着的几片翠色的兰花叶儿,即便是在朦胧的灯光下也可见几分逼真。颜儿踢了踢这只绣鞋,口中嘟囔道:“哪个冒失鬼,连鞋子落在这里都不知道。” 颜儿举起提着灯笼的手,以衣袖拂去脸上的雨水,手中灯笼也跟着晃动,照得那只半旧的绣鞋好诡异。 颜儿转身,走了一步又停下,思忖着为何这绣鞋的式样以及上面绣着的兰花叶儿这么熟悉,总感觉身边好似也有人穿过这鞋。是谁呢? 她一边想一边又摇头,管它是谁呢。饶是她如此想,双脚却似定在地上一般,脑海里迅速滑过某些想法。这绣鞋是深灰色的,应该是属年长的妇女所有,年长的嬷嬷……嬷嬷…… 颜儿站在这里俯视着这鞋,觉得自己曾很多次以这个姿势看到过这鞋……当自己低首敛眉时,见着绣有兰花叶儿的鞋头露在秋香色的裙摆之外。 ——啊,是她的!竟然是她的!那是贾嬷嬷的绣鞋! 没错!每次见着贾嬷嬷的时候,贾嬷嬷都对颜儿冷眉相向,颜儿便会惶恐低头,她的绣鞋每次在这个时候便落入颜儿的眼中。 可是,贾嬷嬷的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荒凉的玉带河畔,绵绵细雨不绝的仲秋夜,许久不见的贾嬷嬷……自从颜儿进了紫云殿,便再也不曾见过贾嬷嬷,却在此时此刻发现她的绣花鞋…… 颜儿大着胆再次提高手中的灯笼,侧身望向玉带河,玉带河河中流水潺潺,微弱的灯光之下只见河水兀自东流,不见任何异样。不知出于何种目的,颜儿竟弯下腰拾起了那只已被打湿了还略显肮脏的绣鞋,走过这一带的偏僻,方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到了紫云殿,换下一身湿漉漉的衣服,洗了脸揩干头发,颜儿便一直坐在床上盯着被她安放在一角的绣鞋,总觉得贾嬷嬷应该是凶多吉少了。 为什么贾嬷嬷会突然消失?偌大的一个皇宫,皇帝大殿的执事嬷嬷就算是出宫办事,有可能如此久还不回宫吗?而且,让一个年长的嬷嬷出去所能办的会有什么事?如果真的出宫办事了,那么她的绣鞋为什么会落在玉带河畔?她是跳河自尽了?不可能!看贾嬷嬷平时为人处世一贯冷静自持,又身居要职,再说已活到了这把年纪,何苦还要跳河自尽。那么是被人谋杀了?好像也不可能,皇宫里的宫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人谋杀又不引起一点轰动呢? 可是,不管是发生了什么情况,贾嬷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这么久却是事实,而这个事实显然并没有被很多人关注。她怎么可以不被人关注呢?她可是皇甫靳的心腹,她又是木霖的人……那么换一个角度来想,是不是也因为她这些个多重身份,才让她遭到危险? 颜儿心里可以肯定,贾嬷嬷的失踪并非是什么出宫办事,她定是遇到了意外,而这个意外其实也是人为的意外。 颜儿想起贾嬷嬷奉木霖的旨意带她入宫,只待她长成之后送入皇甫靳的后宫;又想起贾嬷嬷在深夜时分,端着毒药前往椒贤宫,给那个人灌下毒药将他毒哑。 ——她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皇甫靳?木霖? 最近日日与这两个人碰头商议出使齐夏的事情,她却不曾在二人身上感觉到一丝异样,这两个人可是和贾嬷嬷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为何面对贾嬷嬷的消失他们会如此淡定? 先不说木霖,毕竟颜儿和他相处的时间有限,可是皇甫靳,除了睡觉的时间,她可是时时陪伴在他身旁的。不行,颜儿从床上跳起,她势必要在前往齐夏之前查出贾嬷嬷的去向。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将那只绣鞋藏在暗处,她便出了房门。 紫云殿内有守夜的宫女来回穿梭,颜儿拉住其中一位道:“凤儿,可有看到福公公?” 一直在紫云殿当差的大太监福禄,和紫云殿的执事嬷嬷应该会有所交集吧? “福公公啊,他看着皇上已歇下就退宫了。”凤儿笑着回答。 颜儿有点泄气,出了大殿见着骤雨初歇,悬挂在明廊的宫灯照得芭蕉叶上的水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往下流,空气清新,有淡淡的芳草香。 颜儿吸了一口这雨后的空气,觉得脑子异常清醒无半点睡意,于是,便出了紫云殿。刚刚的宫女凤儿瞅着颜儿这么晚了还要出去,便忍不住在身后追问道:“颜儿,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 “嗯,我这会儿还不想睡,再加上雨停了,想在这附近转转,你莫管我,在这里守着就好。” 颜儿脑海里时不时地闪过贾嬷嬷的脸,断断续续的片断搅得她的脑子一团乱。再过两天便是八月初一出使齐夏的日子,而她,在这里显然还有很多事情不曾放下。此去齐夏并非出门游玩,如若一个不小心客死他乡也说不定。只是眼下激情澎湃,对未知的凶险还不曾有过多的恐惧,颜儿想,到时真要死了,除去心中有些疑惑未解还留遗憾,其实对待死亡她并不害怕。 有些人,特别是这皇宫里的有些人,不管他们是出于何种目的出现在她的身边,可是,那真实的交集却是直接的,比如红衣。想到红衣,颜儿竟不自觉地走向了浣衣局,虽然不能告诉红衣自己即将出使齐夏,但是好歹也要见上她一面,当是告别。 浣衣局地处偏僻,颜儿走了好长一段路后才见浣衣局内有零星的灯火在闪烁,行至三岔路口,左边一条道便是通向那椒贤宫,右边那条则是通向浣衣局的。 颜儿在三岔路口踌躇不前,她……好想去椒贤宫,但是今时今日的她已不是当初初进宫的莽撞无知的小宫女。 她远远地望了一眼椒贤宫,只有一盏明灯散就着如磷火般诡异的光亮,一闪一闪地在宫门前晃荡。那个人,他一定在等着她……可是前路漫漫,她脚下的路尚还是一片泥泞,单凭自己的力量怎么能帮到他? 不管是红尘万里,还是这寂寂深宫,颜儿都是步步惊心,无法将内心的秘密告知于人,因为,她除了自己已无法相信其他的人。收回视线走向浣衣局,踏入她曾居住过的那个小院落,灯光照出一院的潮湿,青灰石砖散发出冷光。 颜儿见红衣的房间有灯光,知道她还不曾睡下,于是轻轻地叩了门,却听不到红衣那尖酸刻薄的声音响起。推门而入,但见小小的房间窗明几净,整整有条,一目了然的小空间里却不见红衣。这么晚了,难不成她也像自己这般在串门?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仍不见她回来,颜儿眼见已经太晚了,还不知道红衣什么时候能回来,于是便出了房门,想趁着宫灯灭掉之前回紫云殿,要不然回去的路怕是不太好走。 从浣衣局里出来,路面上的积水倒是少了,只是好多殿阁的灯火都灭了,只留着廊檐前的几盏照明。不时地经过一段又一段漆黑的路,偶尔会碰见守夜的侍卫。本来按着原路绕回就可直接回到紫云殿,可是,颜儿生来嗅觉特别的灵,在快到紫云殿的通道上横生着一条花径,她好像嗅到一种熟悉的香味,而那花径听说是通往瑶光殿的。 那瑶光殿距离皇帝的紫云殿最近,所以当年瑞帝就把最心爱的华贵妃安于此,以便他往来两殿更为方便。颜儿弃了通往紫云殿的大路,向花径处挪了几步。那若有若无的香味一直萦绕在鼻尖,越往花径方向行去那香味就越浓,颜儿止了步,想起这是红衣身上特有的香味。红衣向来喜欢涂抹浓妆,穿艳丽似火的红衣,扑香味很浓的香粉……颜儿脑海里倏地想起很久以前在浣衣局里的某个夜晚,红衣曾和一个蒙面男子幽会……她,难道又在这里与人幽会? 不敢在浣衣局里怕是会被人发现,废弃许久的瑶光殿多年来没人光顾,的确是个幽会的好地方。以前颜儿是很反感红衣这种行为的,如今看惯了深宫之内处处皆是寂寞的女人,有着对感情的无限向往以及最基本的人伦要求。红衣若真的有心上人,却不能与其相守,那定是异常辛苦和痛苦的吧? 颜儿站在花径处思量,夜深露重,一声长叹之后举步折回,却听得一声衣袂擦过花藤树枝的悉率之声。此时正是月华初升,晚来风急吹得夜空中的层层乌云散尽,月光穿过绵重的云层,丝丝淡光照亮了黑夜。 颜儿停下脚步,循着声音望进一簇幽深的花树之内,一人高的花草萋萋而长,她定睛细瞅,只见花草被人用双手拨开,一个蒙面男子骤然间出现在她的面前。 “啊——”颜儿差点惊呼出声,对方出手如闪电,手指碰触到她的哑穴,她已无法出声了。 是他!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出现在浣衣局里和红衣幽会的男人!虽然他蒙着脸,但是颜儿可以肯定就是他。他到底是谁,为何可以自由出入皇宫? “你不要害怕。” 短短五个字道出一片风光无限,颜儿觉得耳边犹如蜀琴开弦,谁家少年用手轻拨,拨起这多情的声音,声音融进晓风残月里,真是……无比的温柔缠绵。 颜儿在心里问:“你是谁?你想干什么?”可是她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睁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身后,红色的裙摆拖着凋零的花草,沾着泥土的芬芳,红衣妖娆的脸自那男人的身后闪出,冷冷地看着颜儿,然后对蒙面男子说道:“解了她的哑穴,她不会叫喊的。” 男子依言伸手解了颜儿的哑穴,颜儿抚过刚刚被点的穴道处,一阵酸疼,看着红衣颇感委屈,“你这事我又不是才知道,为什么要点我的穴?” 蒙面男子低笑出声。红衣也不辩解,拉过颜儿的手问道:“你告诉我,椒贤宫里面关着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现在没有了任何声响?” 红衣的问题让颜儿起了戒备之心,她知道红衣迟早都会来问她这个问题的。颜儿想:椒贤宫里的那个人,红衣也是感兴趣的,所以,她也会半夜起身,隐在浣衣局里观看椒贤宫那边的情况,自己当时的行为就是被她在这种观察之下发现的,自己这个探路石的出现应该正是合了红衣的意,所以,她才会在暗中帮助自己。但是今晚,事隔了这么久之后,在这个蒙面男子跟前,红衣开门见山,直接地问出这个问题,那么她是在替这个男人问的吗? “红衣姐姐,他是谁?而你……又是谁?” 知道了红衣并非和这个男子躲在此处幽会偷情,而是因为这个地方靠近荒废的瑶光殿,为避人耳目,他们才约在此处见面。 “颜儿,如今我还无法告诉你他是谁,而我,就是浣衣局里的红衣姐姐,就这么简单。只是请你相信我,我绝对不是坏人,对你也从来没有恶意。” 颜儿在心中冷笑,坏人与好人的区分从来就不是这么简单的,她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的话,特别是在这样的夜里,这样一个蒙面男人和红衣乍然出现,并向她打听椒贤宫里的人,她岂会轻易告诉他们? “红衣姐姐,你当初就不应该存有私心让我成为你的探路石,虽然我很感谢你在暗中保护了我,但是,当初若是你也像我这样无知而又勇敢地进入椒贤宫,岂不是更好?” “你既然知道是我在保护你,那么你就应该知道我对你没有恶意。”红衣上前一步,一改她往常的骄横刻薄,带着恳请的语气道,“这里并不是安全之地,颜儿你快快说了,若是那椒贤宫里的人和你,还有我们是同一条路上的人,那么你越早说,我们就可以越早想办法将他救出。” 不,颜儿不会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没有红衣想得那么简单。 颜儿看了一眼红衣道:“我就当没有碰到你们,你们小心,这条大道的不远处禁卫军正向这边行来,我告辞了。” “颜儿!” 红衣想要上前拉住颜儿,却被一旁的蒙面男子制止,“不要勉强她,那边的确有人来了,我要先走了,椒贤宫里的人你暂时不要管了。” 男子清朗而又华丽的声线犹如骊珠滚在月下的花叶之上,落地有声,给人以无穷的遐想。颜儿听得他离去的声音,转身时已不见了那人的踪影。她看了一眼红衣,红衣欲言又止,两人在甬道处分别向两个方向背向而行,一个回浣衣局,一个回紫云殿。 本来颜儿走出紫云殿前往浣衣局,是想调节一下她因贾嬷嬷一事而扰乱了的心境,却没想到红衣又给她添了一层堵。 如红衣所说,她不是什么坏人,她也不会做出什么对颜儿不利的事情,否则刚刚她和那个蒙面男人大可挟持威胁颜儿,甚至还可以杀人灭口。同样,红衣也清楚颜儿对她也从来没有恶意,她也知道颜儿不会将今晚之事告诉第二个人。 即使她们相互戒备,相互猜忌,却也相互欣赏,甚至,还相互相信,只是在某个点上,她们无法产生共鸣,所以在面面相对的时候彼此间总在无声地对峙。 然而,关于椒贤宫里的那个人,目前为止颜儿还没遇到一个足可以让她信赖到愿意坦诚相告的人,在这样的一个人出现之前,谁逼问她都没有用,她一个字也不会多说,即使是让她死,也休想撬开她的嘴。 但是,那蒙面男子的身份和来意却着实让颜儿好奇,他既然能让红衣为他效命,又熟知皇宫地形,那么可见他与这个皇宫必定有着莫大的关联。他如此关心椒贤宫里的人,是因为猜测到那里面的人是谁了,还是想以此人为筹码来对付或威胁皇甫靳? 整整一个晚上所碰到的离奇事离奇人让颜儿无法入睡,一晚上,她脑海里依次闪过许多人的脸。第二天一早,在皇甫靳还没起来的时候,她找到了大太监福禄,目前首先要弄清楚的就是贾嬷嬷的去处。 “福公公,我当初进宫可是全仰仗贾嬷嬷的,本来嘛,来了这紫云殿我就应该去拜会她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来了这么久都不见她老人家出现过。” 秋天里初升的旭日照在颜儿美丽的小脸上,只见她巧笑倩兮,一副讨人欢喜的样子。对于美女的主动搭讪,向来没有男人可以抵抗得了,即使这男人是个太监。 “原来颜儿姑娘是贾嬷嬷领着进宫的啊,哈,那自然是要关心她的事了。”福禄已准备好皇甫靳等会儿早朝要用的物品,甚为耐心地和颜儿聊起了家常。 “她如今人呢?” “她啊,她真是好福气哦!五十几岁的人了,皇上念她辛劳几十年,一辈子都奉献给了这皇宫,于是给了她好大的一笔安家费,又给她在老家建了一栋大宅院,让她回家养老去了。” “什么,回家养老去了?” “嗯,回家去了,我问皇上的时候皇上亲口告诉我的。”福禄好不得意地以十分肯定的语气回答颜儿的疑问。 撒谎!皇甫靳在撒谎!他杀了贾嬷嬷,他灭了她的口!既然这回家养老之说出自他的口,那么就说明他在撒谎,也就说明是他杀了她! 玉带河边的绣鞋……贾嬷嬷不是跳河自尽,而是被人推入河里沉尸了? 彤云似锦,美丽的秋日早晨一沾上这等阴森之事,颜儿便感觉到自己的头皮在发麻,身体也在哆嗦…… “颜儿姑娘,你这是怎么了?”福禄推了推颜儿,只见她的小脸煞白,“是不是身体不适啊?” “没……没事的,公公。”颜儿摇头,她心里明白这是皇甫靳一贯的手段和伎俩,他这皇位之下真是流淌着太多无辜人的鲜血和生命了。 “颜儿姑娘,福公公,皇上起来了。”凤儿站在他们身后道。 颜儿强压下自己心里五味杂陈的感觉,她对皇甫靳多少还是抱着期望的。几个月的相处,说实话,他对她还算是照顾有加,一次次地纵容和成全她。 如果不是因为她是石女,她如今已是凤藻宫的庄妃了,成不了他的谋士,去不了齐夏,纵使心有羁绊,也会安于天命,成为他的女人,找出她一直想要的那个答案。从此,泪湿罗巾好梦难成,夜深前殿按歌声,却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花窗看尽扬花漫漫,最后待到美人迟暮之时,藏着满腔幽怨含恨而终。 他们几次的阴差阳错,几次擦肩而过,仿佛在冥冥之中已注定了欠缺这么一点缘分,可是,她的人生又无时无刻不与他相关,她一直在想他们到底是怎样的缘分?是她过于天真,是她不愿承认他内心里阴狠毒辣的另一面,也因,不管世事如何更改,她都无法忘却年少时和他的那惊鸿一瞥,她也曾为他怦然心动,她也曾对他存在过无限的幻想。 纵使是一个残留的梦,她亦想着有朝一日还能将它完整地拼凑。 颜儿跟着皇甫靳去早朝,这是她要出使齐夏之前的最后一天。她还是如往常一般站在那扇门后,只要微微一侧首便可看见他端然坐在龙椅上俯视百官,睥睨他历经千辛万苦得来的万里江山。 “宣八王爷皇甫珉觐见——” 随着福禄一声尖锐高昂的声音在光明殿拉长,颜儿浑身一震,一个激灵之后收回她那些无边无际的思绪。 八王爷皇甫珉来了! 皇甫珉一直被软禁在八王爷府邸,虽然还是锦衣玉食,却无任何自由可言,可是,这八王爷,普天之下怕也只有这八王爷可以将这阴霾无望的生活过得这么风生水起了。 “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自瑞帝死后,皇甫靳登基以来,群臣便再也不曾见过曾经的八皇子出现在朝堂之上,此时除了颜儿和木霖,没人清楚这皇帝于此时召见八王爷到底意欲何为。 “八弟平身。” 皇甫靳一脸笑意,一声“八弟”唤得皇甫珉的心一阵起落。颜儿挪了挪身子,将脑袋贴在门框处,隔着晃动着的流苏垂幔便见这八王爷又是一袭火红的衣衫。 他怎么这么喜欢穿红衣服啊? “朕已定于明日派使臣出使齐夏替朕前去竞选那驸马之位,八弟你便是朕钦定的使臣,到时由木霖与你一同前往齐夏,你意下如何?” 皇甫珉的眼眸一沉,到底还是被皇甫靳的话所惊,派他出使齐夏替皇甫靳前去竞选驸马,显然是一件让他始料未及的事情。不过,皇甫珉眼里的怔忡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抱拳作揖道:“臣弟真是感激万分,谢皇上的信任,臣弟一定尽力而行,为皇上取得这驸马之位。” 比起皇甫珉的淡定从容,朝中重臣显然更为惊讶,数百名文武官员齐齐转身望向那八王爷,个个都在心里揣测:难道,八王爷将重入仕途?皇帝到底还是对他放下警惕了? 这次下了早朝之后,进入御书房的人中自然是多了一个皇甫珉,颜儿也是照常立于皇甫靳身后,她一直垂首,不用看,她也能感觉到皇甫珉的眼神正在扫视她,她也知道他一定会疑虑她为何会于此时站在此处。只是,他一定想不到,是由她和木霖两人无意识的联手,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让他得到这个使臣之位。 颜儿不了解皇甫珉到底是否存有野心,对这失之交臂的皇位是否还抱有幻想,如果是,如果有,那么他真应该要感谢她和木霖才好。 因为,对皇甫珉来说,这将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虽然这机会内包含无数的风险,有着无数的意外,但是,总好过让一个期望建立雄图霸业的男人如兽被困,手脚被缚,无法逃生。聪明的困兽应该会瞅准那一丝生的机遇,拼力一搏,突出重围。对他如此,对皇甫靳亦是如此。 一个是困兽,一个是猎人。猎人要欲擒故纵;困兽要死里逃生,要回枪反击。他们终有一方要落败,皇甫靳有绝对的自信和把握,所以他才会答应颜儿和木霖的举荐之请。但是,皇甫珉是否还有致命绝招尚无法得知。 颜儿想要的结果并不纯粹,她只是好奇与她有一样想法的木霖,他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不急,颜儿告诉自己一定不要着急,这一路上路途遥远,她想她有足够的时间去了解木霖和皇甫珉。 “八弟,朕命你,一定要帮朕取得这驸马之位,你可做得到?” 皇甫珉站在皇甫靳面前,一个红衣,一个黄袍,一个热情四溢,一个阴鸷无常,一个看似漫不经心,一个实则意在左右。他们一般的高大,一般的英俊,只是皇甫靳太过盛气凌人,皇甫珉太过吊儿郎当。 皇甫靳这一问,皇甫珉立马展颜而笑,红色长衫广袖一舞,好似一片烈焰蹿起,不知道为什么,颜儿看着他的样子,每次都有一种又想笑又好气又好恨的感觉。这么个喜怒哀乐从不溢于脸上的一个人,三姐和他相处起来将会多么的累! “皇上,臣弟遵旨。” 颜儿和木霖心里都清楚皇甫靳是在故意为难他,明明知道这驸马之位无法得手,明明知道他皇甫靳根本就无心驸马之位,可是,他却向皇甫珉下了死命令,虽是反问,实则已经表态,你若夺不来这驸马之位就是抗旨之举了。 皇甫珉骑虎难下,聪明如他,又岂会不知皇甫靳之意呢? “木霖会协助你相关事宜,朕相信你,八弟。” 木霖,的确是最好的眼线,于文于武,他都首屈一指,皇甫珉即便是想要逃也逃不出木霖的手掌。 第七章 出使齐夏 (1) 八月初一,帝颁旨,亲王皇甫珉,异姓王木霖,携余下一百零八名技师出使齐夏,一来为选驸马,二来为增两国友谊,互授技艺。此举声势浩大,可谓万众瞩目,于初一辰时一刻启程出发。 颜儿的身份是木王爷的贴身侍婢,一路随行,照顾他的衣食。 皇宫大门徐徐开启,颜儿挑起马车的窗帘,马车正穿过长长的方巷,宫门就在前方,朱漆宫门之上,铜钉在艳阳的照射之下闪闪烁烁。门外一方蓝天清澄如洗,宁静而悠远的白云自一端飘过,颜儿探出脑袋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皇宫,华丽的宫廷内,层层红檐碧瓦,亦嵌于头顶的一方蓝天之中。还有那一抹颀长的身影正临风立于高楼之上,明黄色的袍角在风中飞舞,渐行渐远之中,颜儿依稀记起和他曾有过的一些回忆。 再见,皇甫靳。但愿我此去还能活着回来,因为,百转千回之后,我终有一日还是会向你要一个答案的。 宫外,木王府和八王府的车队已于宫门前分列数队,五彩旌旗,只见木霖一身华丽锦袍已端坐于千里名驹之上,衬得他无比的气宇轩昂。 颜儿再观另一边,却见一团烈焰在燃烧,因为迎着朝阳,颜儿无法睁眼,以一手挡在前额,定睛细看,原是皇甫珉骑着白马正款款行来。 一声斥马怒喝,两人同时扬鞭而起,胯下名驹吃痛嘶叫,扬起四蹄,率先冲出,迎风狂跑。马队开始启程,颜儿的马车也跟着徐徐前行,尘土飞扬,再次向后观望的时候,皇宫已消失于一片苍茫之间。 车马队伍一路无阻往西南方向行去,中间只在离京几十里处休憩吃饭,接着继续前行,直到酉时,队伍已经远离了京都范围。因为队伍浩荡,人数众多,无法投宿客栈,只得自行搭建帐篷,木霖眼看天色已暗,觅得一处空旷之地后,便命队伍停下驻扎。随行的厨子厨娘急忙搬出灶具生火煮饭。 颜儿也从马车上跳下,伸展了一下筋骨。 “没受过这苦吧?” 木霖见颜儿下了车,向她丢过来一个梨子。颜儿一个不备,还以为他掷了什么东西过来砸自己,忙用手去挡,梨子落了地,颜儿急忙蹲下身子去捡。 木霖摇头叹息道:“还以为你有多镇静,遇事可以时时不惊呢,没想到一个梨子就把你吓得失色了。” 颜儿捡起梨子走向一旁在洗菜的厨娘,刚想开口反驳,却听得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那是漂亮女人的特性,她们什么都不怕,就是怕别人砸花她们的脸,所以,遇到突发情况,首先要保护的就是自己那张脸。” “看来八王爷对女人很是了解,不过你这一说很有道理,这女人不管漂不漂亮,对自己的这张脸总是格外小心,生怕破了相。” 颜儿回头看着这两个漂亮的男人,咬了一口梨,道:“难道你们男人就不要脸了?” 颜儿说完扬起手中的梨,准备砸向并排而立的木霖和皇甫珉,两人不约而同地别过自己的脸,举手以衣袖相挡。颜儿却收回自己的手,再咬了一口梨子,脑海里却好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觉得有什么事情好像一直被自己疏忽了。正想要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却听得皇甫珉不紧不慢的声音再次响起并打断了她的思路,“这丫头嘴挺毒的啊?这一句‘难道你们男人就不要脸了’一语双关问得甚好啊!” 皇甫珉一袭红衣在渐渐深沉的夜色中分外灼目,有士兵捡了柴禾生起了火,火光映出一片通红,堪比皇甫珉的一身红衣,近似妖异。 “你对本王很好奇?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偷偷地看本王?”皇甫珉一脸认真,以无比正经的样子问颜儿。 “咳咳咳……”颜儿刚刚吞下还在喉咙中间的那一口梨就卡在了那里,她一手拍着自己的胸口,一手扶着腰。 “你没事吧?”皇甫珉向颜儿的方向移动,他问得可真是无辜。 “她被你的话吓到了。”木霖口齿不清,看来也在吃梨。 “咳咳……”颜儿直起身子,小脸之上一片通红,抚着还是气喘吁吁的胸口道,“八王爷,您哪只眼睛看到我在偷看您了?”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啊!”皇甫珉答得理直气壮,说完又加了一句,“怎么你看东西是一只眼睛又一只眼睛地看的吗?” 颜儿抚了抚自己的前额,那里好似在隐隐作痛。她后悔了,后悔向皇甫靳举荐皇甫珉为使臣了。她仿佛已经预料到了这漫漫长路,这位八王爷将会给她带来一次又一次的“惊喜”! “敢问王爷,您怎么就知道我在偷看您,这是不是说明您也在偷看我啊?” “是啊,本王……哦,不,本王没有偷偷地看你,本王是光明正大地在看你,试问哪个男人不喜欢看长得漂亮的女人啊?”皇甫珉一边说一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颜儿,继续着他的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过,你还不算女人,看你这还没长开似的平板一样的身子,最多只能说是女娃。” 颜儿气急,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过你也别恼,本王阅女无数,你放心,凭你的资质,再过个一年半载,一定能蜕变成一个倾城倾国的绝色美人。” 颜儿往日伶牙俐齿,此刻却尽被这八王爷的玩世不恭给压得一字难言。 木霖摇头,走过来拍拍颜儿的肩膀说:“本王劝你多吃东西,少和八王爷斗嘴,你斗不过他的,想当年八王爷身边美人环绕,他一张利嘴就能摆平无数为他争风吃醋的女人。” 原来皇甫珉曾是个纵情酒色的浪荡子,也难怪刚才言语这么直接露骨地点评她的身材了。 “哈哈,木霖,咱们彼此彼此,你也正经不到哪里去。” “我可没法和八王爷相提并论。”木霖一脸谦虚,真教颜儿气愤。 “要不然,等下等酒菜上来,咱们可以细数一下过往的风流艳史,看看木霖你是真谦虚还是假谦虚。” 颜儿看着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相互讥讽,还真是乐此不疲,想起自己的三姐,忍不住嘟囔:“真是无聊。” “哎,丫头,就是因为无聊所以才找些事情来做啊,这一个多月的路程如今才开始呢,你要一本正经迟早被憋出病来。” 看来这皇甫珉不但嘴毒,耳朵还尖得很,这么小的一声嘟囔都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须臾,厨子厨娘端上了饭菜,木霖邀皇甫珉入了他的帐篷,颜儿在一旁端菜倒酒,服侍着两位尊贵的王爷。 “你不坐下来一起吃吗?”两个人竟是同时问。 颜儿的心小小地感动了一下,比起在皇宫里面对情绪不定、性情阴鸷易怒的皇甫靳,眼前这两位显然好相处多了。虽说她不清楚木霖对她到底抱有怎样的目的,但是,以目前来看他对她还算不错。至于那个喜欢穿红衣服的八王爷,除了话多了一点,嘴毒了一点,耳朵尖了一点,为人还算亲和。 “奴婢不敢,等下再吃就好。”颜儿退了一步,轻声回答。 皇甫珉低笑道:“现在开始自称奴婢了?刚刚那么凶地质问本王可没见你有做奴婢的样子。” 颜儿知道吵不过他,索性闭了嘴。木霖指着一旁的空位道:“坐下来吧,这赶路的哪有这么多讲究?以后每天和本王一起吃饭,立在旁边看着吃感觉真是不好。” 这木王爷,好像对颜儿越来越好了呢。 皇甫珉眼见木霖在向颜儿献殷勤,他也不甘落后,抄起一个鸡腿递给颜儿道:“来,吃个鸡腿。” “王爷,谢谢您的好意,奴婢不吃鸡肉,一吃鸡肉就会头晕,严重的时候甚至会晕厥,打小好像就和鸡肉有仇。”颜儿摆摆手,看到那只大鸡腿忍不住皱眉,连连后退。 “你不能吃鸡肉?”木霖问道,说完又好像陷入了某种沉思中,“我记得有一个人也是不能吃鸡肉的,一吃鸡肉也会晕厥,但是一时之间就是想不起来那人是谁了。” 颜儿皱眉,心想有这种怪癖的人原来还不止自己一个哪。木霖眼底闪过一丝疑惑,拉着颜儿坐下,“那就多吃别的,不要让八王爷取笑你不长肉。” 颜儿的脸顿时变红,嘟嘴捡起银箸,低头佯装吃菜,不去理会身旁的两个男人。 木霖和皇甫珉举杯推盏好不快活,颜儿低头闷吃,心里不停地想,这两人原本应该算是情敌,按理说见了面应该会分外眼红,真没想到出了门倒也懂得关照和谐起来。 不过这到底是真和谐还是假和谐也唯有他们自己知道了,她可没那功夫没那心思去观察了,因为酒足饭饱之后她着实觉得太累,太想睡上一觉了。不知是因为一路上马车颠簸的缘故,还是因为这两日来在皇宫里所碰到和所发生的事情扰了心神,她感觉浑身酸疼无力。 一个哈欠打起,木霖瞅了她一眼,皇甫珉盯着她哧哧地笑:“喂,丫头,你先去睡,我们这里还早呢。” 颜儿揉了揉眼睛,问道:“你们要商量什么不让我知道的事情吗?” 木霖以食指弹了下她的脑门道:“快去睡,今天什么事都不商量。” “你要不想回去也行,你在这里陪着我们,本王和木霖要在这里细数过往的风流艳史,你要喜欢听就坐在这里,顺便帮我们数着,看看最后谁胜出,如何?”皇甫珉道。 颜儿朝他吐舌头,惹得二人大笑。颜儿起了身,净了手,方出了帐篷,后面传来皇甫珉的戏谑声:“到底还是个孩子,一听这种事就羞得满脸通红地跑了。” 颜儿回头,帐内烛火通明,她居住的小帐篷就挨着木霖那帐篷搭建,颜儿胡乱地洗漱了一番便倒下入眠,耳内不时地接收到从木霖的帐篷内传出的皇甫珉的笑声,连日来不曾好好地睡过一个好觉,饶是那边的声响很大,颜儿还是沉沉睡着了。 颜儿醒来时,觉得自己的小腹很是疼痛,入眼处一片漆黑,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已经出了皇宫,如今正在去往齐夏的路上。揉了揉小腹,突然之间感觉到身体有点异样,黑暗中,她一手摸向自己的身下,薄薄的被褥之上好像有着一片湿润。 手沾上了那片湿润,因为太暗看不清状况,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把手凑到鼻尖,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颜儿的心在黑暗中清晰地跳动了几下,脑海里闪过一些想法,让她在黑暗中开始莫名的兴奋。她摸索着起了身,从枕旁拿起睡前安放于一边的火种,擦亮之后点了白蜡,烛芯燃起,一束光亮照着小小的帐篷,很是明亮。 于是,她看到自己的手指和掌心处沾满了鲜血,血迹斑驳,触目惊心。 颜儿的大脑轰的一声,她觉得许久不曾流过眼泪的眼眶开始潮热,她转身扑向自己刚刚睡过的用木板支起的小床。掀开被子,荷藕色的被褥之上有一块血迹,难道……难道是癸水? 她的四肢开始颤抖,身下好似有温热的液体流出,她难以相信,借着灯光褪下裤子——洁白如霜的裤子上绽放着艳丽的鲜红色花朵,它们有着鲜活的生命,一如自己此刻的心脏,一记又一记地跳动。 真的,真的是癸水,是她的初潮,是她的第一次! 她居然会来癸水?她以为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那日在安宁宫偏殿的小密室里,那日,就是她差点成为庄妃的那一日,稳婆明明验出她是石女的,那么她怎么会来癸水呢? 惊魂未定,她想起了在皇陵的日子,也就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林氏连并两个儿媳妇和颜儿一起坐在四合小院里缝制着衣服,因为那时柳氏的肚子已隆得高高的,临盆在即,所以,她们围坐在一起为未出世的孩子做着催生衣。 “唉,时间过得真是快啊,一转眼,我也是快做娘的人了。”柳氏抚着额前碎发,清秀俏丽的脸上有着即将为人母的温柔恬静。 “是啊,”李氏接过话,指着颜儿道,“想起我还是颜儿这般大的时候,被初来的癸水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还去问我奶娘,我这身上是不是受了什么伤。” 李氏说完,惹得林氏和柳氏好一阵笑,颜儿懵懂地看着她们问:“什么是癸水?” 她这一问,这三人又是一阵笑,最后林氏抚着她的头发道:“来癸水就证明你是大人了,看来我们的颜儿现在还是个孩子。” 颜儿还是似懂非懂,虽然她自幼在相府阅书无数,可是因为年幼,加之父亲对她的管教又特别严厉,所看所学都一一经他的手排查,对她无益的书籍向来是不让她沾手的。再说她当初的确还年幼,母亲尚未传教过她这些女孩儿的隐秘之事,如今由林氏教导方知要成为女子还得有此过程。 那日午后,林氏和李、柳两人很是细心地教导了颜儿这些事情,因为她们说,看颜儿这身形也应该要做大人了。那日后,颜儿也没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一直到后来进了宫,在浣衣局里她还为那些宫嫔清洗过这些衣物,自然更清楚了这道理。 很多次夜深人静的时候,颜儿想起守墓人,就会期待自己可以早日成为真正的女人,只有这样她才能更为自信地去面对他。可是,她一直没等来这一天,直到那日安宁宫里要成为庄妃之前的验身,才让她彻底绝望。当时她就想起林氏传教她这些事宜的时候,她问了一句:“婶娘,那有没有女人是不来癸水的?” “那是石女,这一辈子都成不了真正的女人,无法成亲生育了。” 也因此,那日得知自己是石女的时候,颜儿才会如此绝望难受。可是,眼下她怎么又来癸水了呢?身下好似不停地有温热的液体流出,她按着当时林氏对她的教导,在细软里捡了些干净而又柔软的布料做了简单的处理和清理,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心异常地激动。收拾妥当之后,她坐下来细想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经验丰富的稳婆为什么会验出她是石女?据稳婆自己所说,她干稳婆这行,替人接生,替富贵人家未过门的女子验身,干了不下三十年了,从未出过错。当时稳婆对着秦嬷嬷信誓旦旦的样子颜儿如今还记忆犹新,那稳婆到底是信口开河呢,还是故意为之? 如果是信口开河,颜儿可以权当那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只是,那会是一个误会吗? 颜儿凝视着帐篷内的唯一光源,蜡油滴下,烛心跳动的时候发出刺刺的声响,她的思绪有点乱,起身走到烛台边吹灭了蜡烛。和衣躺下,已没有了睡意,眼前交织着那天在安宁殿里的情景。 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稳婆在最后离去的时候叹息道:“唉,可惜了这么朵娇花。” 现在想来,颜儿可没有在稳婆的眼里看到任何一丝真正的怜悯可惜。那,是一场阴谋吗?有人不想让她成为皇甫靳的妃子? 那稳婆在没和颜儿串通过的情况下,万一哪天颜儿第一次来癸水被人发现了,那稳婆就不怕犯欺君之罪吗?还有,那天稳婆又是怎么确定颜儿尚未来过癸水的,她就不怕颜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质问她吗,这样一来她不就露出马脚了? 不过颜儿随即又想,反正这件事的重点就是有人想要阻止她入住凤藻宫,只要以这个为前提,在验身的时候如果稳婆知道她来过癸水,那么他们肯定会有第二套方案。反正在最后,她的身体总会出现一个不能经人事的疾病来。那么,阻止她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德、慧、贤、淑四妃中的一个?还是太后?还是另有其人?如果让皇甫靳知道有人从中作梗不让她成为他的妃子,他会怎么办?倘若接下来被他知道她并非石女,那么他又会采取什么行动?是再一次颁旨封妃强行要她入住凤藻宫,还是成全她继续站在他的身后成为他的谋士呢? 一念及此,颜儿倏地从床上弹起。这一路上,皇甫靳不可能不派暗卫跟随的,他们势必会注视着皇甫珉的一举一动,如果明日起来她不稍加注意,让人看出端倪,势必会将消息传入皇宫的。她急忙摸黑起来,将刚刚换下的衣裙以及沾了血液的被褥藏好,她必须得找个可以清洗的地方偷偷地将这些东西洗干净,千万不能让这些多嘴的厨娘仆役给发现了。 如此提心吊胆地过了一个晚上,直到天明,领队早早地叫醒了大家,然后开始了新一天的路程。颜儿爬上马车,昨晚一夜无眠脸色不好,加之小腹疼痛,所以一整天都是无精打采,就连午时队伍停下吃饭的时候,她也卧在车厢里面不肯下来。 这也亏了木霖对颜儿的纵容,要不然一个小小的随行婢女不可能有独立的小帐篷,一路还有这宽敞舒适的马车可以坐,甚至还可以任性地不顾不管他的衣食。 “喂,丫头,你今天是怎么了?”木霖站在马车外敲击车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有御医和我们同行,要不要叫他过来给你瞅瞅?” 颜儿可不想让御医来给她把脉,急忙探出脑袋,笑着说:“王爷,奴婢没事呢,就是昨晚换了地方睡不好,所以想赖在车上,不想下来。”不知是不是她太过敏感,她从木霖的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担忧。 “是不是昨晚受凉了?待晚些时候队伍找到驻扎点,本王让厨娘给你熬制一碗红糖姜汤为你驱驱寒。” 木霖的关怀让颜儿无所适从,是的,他好像对她越来越关心了,并且她能感觉到他对她的这种关怀是发自内心的,并无做作之嫌。 “王爷,奴婢没事,不敢这样兴师动众惹人闲话。” “闲话?”木霖皱眉,不解地看着颜儿,反问道:“难道本王下个令还能遭他们闲话?”说完之后转身离去。颜儿看着他融入队伍之中,好像在命令指点手下的人做事。 “人都走远了还看?” 那个声音一冒出,颜儿才惊觉马车一侧正靠着一团火。她对上他的眼睛,那漂亮妖异的眼睛泛起阵阵涟漪,眼睛里好似藏着无数的故事。 倏然之间,颜儿觉得这双眼睛好像似曾相识。 “丫头,你是不是认识本王的爱妃?” 果然不是省油的灯,颜儿只是对三姐多看了几眼,还是惹他怀疑了,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还真是让她不好应对。 “王爷说笑了,奴婢怎么会认识高高在上的八王妃呢?奴婢只是觉得她生得真是美,看到她的时候,她身上静静流淌着的忧伤会情不自禁吸引奴婢的视线。” 颜儿找了一个稍显牵强的理由试图搪塞过去,可是,那皇甫珉显然不愿就此终结话题,他侧了侧脑袋说:“可是本王觉得她好像也认识你。” 是的,一如颜儿对三姐的关怀,三姐对她亦有着万分的好奇,她们虽不能相认,但是,十几年来的日日相处,身上总有些东西是被镌刻在记忆中的。 “王爷,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眼缘吧,奴婢喜欢八王妃,八王妃亦一定会觉得奴婢特别亲切的。” 颜儿一边和皇甫珉周旋,另一方面在心中自问:八王爷这是在怀疑自己吗,他怀疑自己什么? “哦,原来如此,这样说来的话,待从齐夏回来,本王定要将你引见给本王的爱妃。”皇甫珉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颜儿,戏谑道,“丫头,你让本王很感兴趣。” 皇甫珉长长的黑发,火红的衣服,白皙的脸上亦正亦邪的笑……那妖异之感甚是明显。颜儿的心顿时被这一前一后来到她马车前的两个王爷给搅乱了,原本的好心情顿时被无形的烦恼压住。 “王爷要感兴趣是王爷的事,奴婢先补个觉。” 双手关上车门,一记轻响,将皇甫珉既妖异又漂亮的脸给生生地挡在了门外,车厢里的幽暗静谧稍稍地缓解了她的慌乱。 到了傍晚时分,队伍到了一处峡谷之间,木霖下车命人驻扎。颜儿也跟着下了车,朝四周看了看,只见高山峡谷之间暮霭甚重,不时有河水从山脚处穿绕而过。 颜儿想起自己还有一大堆东西不曾清洗,于是对木霖说:“王爷将换下来的衣物交与奴婢,奴婢拿去那边清洗。” 木霖闻言将身子探入车厢,拿出几件换下来的衣服交与颜儿,颜儿接过,只见后面那辆马车上探出皇甫珉的脑袋,“丫头,本王的也交由你……” “王爷自己不是带着使唤婢女吗?皇上只命奴婢照顾木王爷,没说要连同八王爷一起照顾,所以,奴婢不敢僭越,真是抱歉了。” 颜儿说完之后抱着一大堆衣物走向山涧溪流,为避人耳目,她特意找了一隐蔽处将这些东西迅速清洗干净,这才放了心。 只是关于那日稳婆为何说她是石女一事,颜儿到今时今日仍是无法想明白,只知这皇宫就犹如一个无形的黑洞,包围起一些无比黑暗的真实。看似富丽堂皇,实则暗藏无数阴谋,她不知身后那只操纵全局的手是谁的,反正,她的命运就由这只手翻覆之间就改变了。如此也好,那人只是不想让她成为妃子,并不曾想要她的命,那么,她相信凭借自己的智慧,定能躲避这一双双藏于暗处的眼睛,也能逃脱这一只只浮于暗空中的手掌。 回来后,果见厨娘端了一碗红糖姜汤过来给她,“颜儿姑娘,这是木王爷吩咐小的给你煮的,你趁热喝了吧。” 颜儿依言喝下姜汤,看见木霖和皇甫珉大步走来招呼她:“丫头,开饭了,快让他们上饭。” 颜儿点头,急忙帮着厨娘将酒菜端到了木霖的帐篷之内。如昨日一般,他们也让颜儿坐在旁边一起吃饭。 “木霖,本王发现你对这丫头还真是关爱有加啊!”皇甫珉一杯小酒下肚,这话又开始多了起来。 木霖也不反驳,看了一眼颜儿,才正视着皇甫珉道:“有什么不妥吗?她和本王家里的小妹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又与二妹长得相似,本王就是瞅着她喜欢,多照顾点有何不可?” “哦,原来你们竟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本王临行前二妹还亲自嘱托了,说她一看这丫头就觉着与她有缘,一定要本王好生照顾她的。”木霖说完之后呷了一口酒。 皇甫珉不语,只是哂笑着看颜儿。颜儿仿佛在他的眼里读到某种讥讽,他好似在疑问:你觉得有缘的人可真是多啊! 颜儿此次在皇甫靳跟前举荐皇甫珉为使臣,原是想揭开他的神秘面纱,想了解真实的他,想知道当年瑞帝宠爱他的真正理由是什么。却没想到这一路走来,他的行为举止无半点反常,还是一贯的不羁,却独独对她,一如他所说的,对她提起了兴趣。 他会怀疑她什么? 一个半年前进宫的女孩,从浣衣女到承恩殿淑妃的贴身侍婢,再一跃成了紫云殿皇帝的近身一级待婢,在这个过程中她还差点成了庄妃。她还有一个令人不安的身份,就是已逝三皇子皇甫羿心腹范增的侄女…… 不过,纵观以上种种,都不及她成为皇甫靳的心腹更让皇甫珉震惊。虽然皇甫靳不曾给予他明示,但是,聪明如他又岂会不知她出现在御书房里,以及这次以木霖侍婢的身份前往齐夏并非出于偶然。 是啊,她这路走得太顺太快,也太急了。 所以,皇甫珉说他对她感兴趣了……那么,其他人呢?那些暗藏在深宫中的眼睛,那些遍布朝野上下的眼睛,他们是否也对她感兴趣了? 她只一味地放,却忘记收了……皇甫珉的话叫颜儿清醒,这齐夏之行她切不可太过锋芒毕露,因为,成了皇甫靳的心腹和谋士,也就等于将凶险揽在了身上。 “颜儿,等下吃完饭不要急着走。”木霖的声音响起。颜儿急忙正襟危坐,认真地问道:“有事?” 木霖点头,因为有事,他和皇甫珉自然不能像昨晚那般纵情喝酒了。饭毕,颜儿连同仆役收拾了碗筷,便与木霖、皇甫珉围坐在小圆几前。 木霖一脸正色,皇甫珉的脸上却还是一贯的漫不经心,整个人歪歪斜斜地撑在几上,斜睨着木霖道:“是不是那安平公主有心上人了?” 木霖不客气地回他一句:“八王爷真是好兴致,安平公主真要有了心上人,这驸马之位就不是皇上的了,本王看你到时如何交代?” “她没心上人这驸马之位就能是皇上的了?”皇甫珉的口吻仍是漫不经心,这一记淡如轻风的反问,乍听之下好像是在议论着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颜儿和木霖的心俱是一怔,他们能想到这驸马之位不可能属于皇甫靳,皇甫珉又岂会想不到?虽然他被软禁在八王府并没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但是,皇甫靳既然打算将他放出八王府,他自然便知自己的处境将越来越艰难。 所以,这安平公主又岂是如此容易就让他带回去的?所以,他又焉能不知自己是完成不了这次任务的,亦焉能不知皇甫靳的真正用意? 颜儿不知皇甫珉在人前如此不羁的形象,笑对人笑对事,到底是他自知余生无望,便抱以听之任之的生活态度,还是他有着无人能及的隐忍之术。颜儿心中虽然也曾为自己的举荐害得皇甫珉淌进了这摊浑水而觉得抱歉,可是,结果没出来,谁是谁非,到底是谁害了谁亦是个未知数。 “不是安平公主已有了心上人,是探子来报齐夏国主的身体每况愈下,本王是担心他于我们到达齐夏之前就一命呜呼了。” “死了好啊!”皇甫珉挪挪了身子,改用手撑住下巴,“越早死越好。” 颜儿睇了一眼皇甫珉,想问他为什么非得咒那齐夏国主越早死越好,随即一想也对,于皇甫珉而言,只有那齐夏国主早死,死在天龙朝使团到达之前,他也就不存在失职抗旨之责了。 “你想问本王为什么咒那老东西早死?”皇甫珉眨了眨漆黑的眼睛,盯着颜儿问。 “八王爷,您要是有话可以自问自答,要么直接说出来即可,不用揣测奴婢的想法。”颜儿很不满意皇甫珉揣测她心理的做法。她没觉得她的想法有什么好值得他揣测的,他就非得拿她寻开心才满意。 皇甫珉咂咂嘴,很受伤地说道:“你这丫头真像是一枝带刺的玫瑰,扎得人真是疼。好吧,本王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说完他终于放下那只一直支撑着他下巴的手,好整以暇,难得一本正经地说道:“他早死,天下方能免掉一场不必要的战争,就不会累及无辜的人也卷进这一场宫斗厮杀。” “看来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八王爷,八王爷忧国忧民的雄心壮志亦好像并未泯灭。”木霖冷冷一笑道,“本王还以为八王爷一直隐居王府,只道真的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呢!” 木霖此言一出,好似触动了皇甫珉心中的痛处,倏地,皇甫珉起身,一甩烈焰一般的袍角,他一贯嘻哈的表情在瞬间凝固,凝固成一个不一样的八王爷。 他红袍曳地,发如炭墨,起身而行,走至烛台旁转身,却见他面如冠玉,朗眉星眸无比璀璨。这一刻的他,让颜儿的心又一次震动,这眼睛,这眼睛认真起来的时候为何如此令人熟悉? 颜儿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初见时就觉得他的眼睛异常晶亮,只是他的眼神太过散漫,好似永不聚焦,不似这一刻,可以凝聚成一片星光。 “木霖,你们若真有此心意,又何苦让本王卷进这是非旋涡?”皇甫珉上前一步,走近木霖,“这难道不是你木霖的主意吗?” 显然,木霖脸上的不自在表明了他此刻的心虚,比起他,颜儿觉得自己更心虚,这个想法她也有份,皇甫珉现在是想兴师问罪吗? “木霖,其实你们无须这样防着本王的,一只落了毛的凤凰还有何余威可言?本王一直信守天命,只想安居一隅,奈何你们就是不遂人愿。” 为什么要信守天命?为什么要安居一隅?颜儿在心中斥问:你焉知你身上的使命是否完成?也许你要走的路还很长也说不定。 “八王爷,”木霖也自坐椅上起了身,和皇甫珉面面相对,“既然你心系天下,既然你隐居王府还是能熟知这天下事,又有何信守天命之说呢?” 皇甫珉盯着木霖,一语不发,木霖也无畏地迎上他的注视,两王之间一场静默无声的战争在继续。颜儿想起身说点什么,却在最后还是决定静观为宜,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心结太深,家仇国恨儿女事,全都沾上了,又岂是她能阻止得了的? “木霖,本王不怪你当年和皇兄策谋诈死瞒天过海,也不怪你隐忍在后默默协助皇兄成就大业,但是你,却牺牲了一个女人对你的等待和情意,你,真教本王看不起。” 皇甫珉此言一出,颜儿大受震动,她将自己颤抖的双手隐于身后,是啊,她太想知道这两个男人对三姐的情意了…… 没想到,皇甫珉这个玩世不恭、言行古怪妖异的八王爷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竟然在为三姐鸣不平?再观木霖,刚刚与皇甫珉对视时的强势已不复存在,他眼里有着浓浓的悲伤,那悲伤自他的眼里开始扩散,然后蔓延至全身,造就了他一身的悲凉。 “够了!”木霖终于恼羞成怒,一声呵斥想要阻止这个话题,“如今不是咱们讨论这儿女私情的时候!” “木霖,你恨本王什么?你那时候不是想学越王勾践,你不是要卧薪尝胆吗?你活该受这份侮辱!” “你……”木霖双眼通红,双手握拳,骨骼咯吱作响。 “本王当初就是故意将筱雅带到你面前,让你看看曾家三小姐如何美貌如何与众不同,本王就是要让你后悔,就是要让你在失去她的时候爱上她!” 让你在失去她的时候爱上她! 颜儿听见这句话,心中一动,细细咀嚼,不知不觉竟痴了几分。 自那晚之后,这一路上果见二人已不太说话,即便偶尔说上几句,不消片刻就恶言相向,连随行的军官士兵以及奴仆杂役都会在背后议论这两位王爷的恩怨。 一队人在走了六七日之后,终于到达了天龙朝最大的港口城市——翼城。翼城地处天龙朝南端,沿海而建,他们要在这里租船,接下来的路程便将一直要走水路方能到齐夏国境。 前方带路的分队其实已经早早地租好了船队,由大大小小三十多艘船只形成的船队在海面之上蜿蜒成数里之长,一直南下。颜儿这是第一次出航,她和木霖同船,皇甫珉另乘一艘大船紧随其后。待一切整顿妥当之后,木霖独自坐于船舱内研究着航海路线。 颜儿被这海天一色的景色给折服,一个人出了船舱。天气晴好的秋天,正是正午时分,日头虽大,但是海风拂面而来却教人顿觉神清气爽。蔚蓝的海水上波光粼粼,沙鸥低低地掠过海面,羽翼沾着海水,拍着翅膀一声鸣叫之后飞向湛蓝的天空。颜儿展开双臂,闭上眼呼吸着略带咸味的空气,睁眼时却见木霖不知何时已站在她的身侧,正满脸含笑地看着她。 “哦,王爷,您看好地图了,我们大致什么时候能到齐夏?” “如果天公作美风平浪静的话,应该半个月左右就能到齐夏境内,反之,不好说,你知道这海上的天气不是日日都像今天这般怡人的。” “但愿老天保佑吧!”颜儿双手合十,闭眼祈祷。 一旁的木霖见着她这模样,心里忍不住一热,伸出手想去摸她的头,手伸到一半方觉不可,于是转从怀里掏出一个青花为底的小盒,盒上有手绘的牡丹,伸手递给颜儿。 “这是什么?”颜儿接过,忍不住好奇之心,打开盒子——原是红蓝胭脂。 红蓝花开之后被整朵摘下,然后放在石钵中反复杵棰,淘去黄汁后便成鲜红的颜料,将其阴干,研成粉状,再加入牛髓、猪胰等物,使其成为一种稠密润滑的脂膏,便成了胭脂。 三姐及笄之年娘亲送与她一盒红蓝胭脂,三姐问她:“娘亲,这是用什么做的?香香的,闻着都让人想一口吞了它呢!” 娘亲温婉而笑,向三姐和颜儿讲述了这红蓝胭脂的由来和做法,三姐满心欢喜,颜儿拉过娘亲的袖子道:“娘,冉儿也要嘛!” 娘亲笑着捏着她的粉嫩小脸道:“冉儿天香国色,便是不用那胭脂花粉也定能美过这世间所有女子。” “娘亲!”她扭捏着身子转进娘亲的怀里。娘亲抚过她的脸道:“等冉儿及笄之时娘也会送一盒胭脂给你的。” “颜儿,今日是你的生辰,本是你及笄之年,只是这茫茫海域不能为你大肆庆生了。” 颜儿一手拿着那一盒胭脂,思绪却飘回了相府大宅里的年少时光,差一点就潸然泪下时,却被木霖的声音给拉了回来。 “王爷……这个……”颜儿想将胭脂推回给他,自古女子怎好随意接受男子私赠的这些贴身装扮之物? “美人妆,面既施粉,复以燕支晕掌中,施之两颊,浓者为酒晕妆,浅者为桃花妆;薄薄施朱,以粉罩之,为飞霞妆。”木霖含笑浅吟《妆台论》,“颜儿,你不小了,也该好好打扮打扮了。” 木霖的温柔体贴直教颜儿感到困惑,她对木霖始终抱有戒心,所以,对于他的言行她一直无法准确拿捏。 “刚刚上船之前买的,买了两盒,一盒到时带回家给小妹常珺,这一盒就送给你,难得你们同年同月同日生。” 颜儿笑了笑,为自己刚刚的小人之心感到自责,不管如何,木霖爱护自己妹妹的心可是真的。 “进去吧,晚上本王让厨子给你加菜,眼下有事要与你商讨。” 见着木霖一脸正色,颜儿方跟在他的身后准备进入船舱,在快进船舱的时候却见后头皇甫珉的船只跟了上来,正和他们的船并驾齐驱。颜儿瞅着他以蔚蓝的海水为衬,一袭火红衣袍被海风灌得云袖翻滚,还有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将他衬得俊美不凡。他双臂环于胸前,一脸的似笑非笑,刚刚木霖赠送她胭脂的那一幕应该落入他的眼里了,颜儿看了他一眼便急步进了船舱。 “颜儿,刚刚上船之前得到的消息,齐夏太子余党已推出皇长孙之人了,算起来也是齐夏高祖皇帝的嫡孙,只是隔了那么多代,和夏侯天的血缘还真是有点远了。” 颜儿在出发来齐夏之前,已将齐夏皇室现如今的局面做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包括历代族谱也被她背在了脑海里。 “他们推选了什么人?” “一垂髻小儿,怡王的长孙,资质聪明,已经认太子妃为母了。” “王爷,颜儿最关心的还是那个私生子,他出现了吗?” 木霖摇头道:“本王想,他应该会选在最合适最有利的时候出现,他一出现必定是有十足的信心取得这皇位的。” “那夏侯天现在还没表态吗?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为什么不早立储君以定人心呢?”颜儿疑惑问道。 木霖又摇头,笑着说:“本王的探子并未探得关于夏侯天的消息,所以,眼下正是心急如焚呢!” “亲王夏侯锋为人耿直却暴戾无常,但是他的力量也不容小觑;太子余党看似明朗实则应该还有人在另外操纵;私生子一方有柔嘉公主做后盾,如果颜儿没有记错的话,柔嘉公主的丈夫乃齐夏第一大将,手上有十万兵权。”颜儿每说一句,双眉就拢紧一点,颇为忧心,“看来三方力量均衡,势必要争个你死我活了。” 木霖点头道:“这竞选驸马之事到底会在这次政变中起到什么作用,本王着实好奇,不知齐夏王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也许,一切的答案唯有到齐夏后才能揭晓了。”不知为何心头浮过一阵阴霾,压得颜儿喘不过气来,心神难宁,心绪不安。 “颜儿,你怕吗?这将是一场未知的、难以预料的战争,也许我们会陷在其中出不来,到时你会怕吗?”木霖高出颜儿一个头,他站在颜儿跟前是以一种俯视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颜儿。 颜儿眨动着她的如水清眸,反问道:“王爷,您当初为什么会在皇上面前举荐颜儿随你一道出使齐夏?” 木霖这一次终于伸出手抚摸了颜儿的头,他没有回答颜儿的问题,只是温柔地说道:“以后你会知道为什么的。” 木霖的眼里似水般的温柔近似春风,无声拂过,只留万般柔情,“颜儿,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颜儿的心思又一次被这春风吹起一地的黄花愁——木霖,你这到底是何意? 两岸风景已越来越远,颜儿再次出船舱之后,便一直站在船尾观看翻滚着的浪花,心中默默而叹:别了,故乡! 船在他们计划内到达齐夏央城,央城码头此时正是锣鼓喧天,彩带翻飞,人声鼎沸,应该是齐夏国主派人前来迎接使团了。 颜儿跟在木霖身后低眸敛眉,皇甫珉难得将他那一袭红袍给穿正了,几人沿着红毯铺就的道路缓行,只见偌大的码头之上无数的士兵分排而立,一脸肃穆。 “木王爷,八王爷!” 一声洪亮的声音响起,顿时掩盖了鼎沸的人声,所有人都噤了声。颜儿的视线穿过木霖和皇甫珉的肩头,只见红毯彼端正有一身着酱色锦绣螭纹袍,须髯如戟之人,英姿焕发地朝这边走来。依着来人的打扮和气势,颜儿推测此人应是亲王——夏侯锋。 颜儿根据出行前所掌握的资料,知道夏侯锋乃如今齐夏国主夏侯天一母同胞的胞弟,时年四十岁。如果没冒出一个私生子,除去安平公主,他应该在血缘上是与夏侯天最亲近的人,本应该是皇位的最佳继承人。 “两位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 “王爷辛苦,怎敢劳你亲自前来相迎呢?”木霖和皇甫珉也是客套回礼。 颜儿皱眉思忖:齐夏国主竟然派他前来相迎,这按理来说是不可能的啊!为安平公主招选驸马原是夏侯天的主意,而他又派夏侯锋前来迎接天龙使臣,这不是在暗示皇帝有意想让夏侯锋与天龙使臣接洽吗?那么其他两方不是落了下风,形势不利了? 颜儿还未来得及进一步细想,却隐隐地听到不远处又有阵阵管弦丝竹之声扬起,所有的人都抬首远观,只见车马缓缓走来,前方仪仗队开路,吹拉弹唱的,好不热闹。仪仗队后一珠钿翠盖的马车紧紧跟随,最后由百名士兵压阵,队伍停下,前方仪仗队向两侧分开让路。 正当颜儿等人在猜测着来人是谁的时候,夏侯锋冷冷笑道:“真是不落人后,来得真够快的。”待马车停下,车门打开,但见一五十岁开外的男子身着一身玄青色锦袍,正被随从扶着从马车上走下。 “两位王爷,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老夫来迟了,还望不要见怪。” 来人踏着红毯大步走来,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双眼炯炯,满脸堆笑着向木霖和皇甫珉作揖,却看见了比他先到一步的夏侯锋,哂笑道:“到底是王爷,手脚比起老夫就是利索呢。” “呵呵,程太傅你真是高抬本王了,本王这脚还没站稳,还没来得及和两位王爷问一声好,你不就匆匆赶来了吗?年纪一大把,比起本王这手脚也不见笨拙啊!” 原来来人是齐夏国当朝太傅程戬,那应该属太子党了。 “老夫没有时间在这里和王爷耍嘴皮子,太子妃如今正在宫里候着几位贵客呢!” 程戬说完对着夏侯锋拂了拂袖,方又对木霖和皇甫珉说道:“二位王爷,请随老夫进宫吧,马车已经备好了。” “太傅先不忙,本王府里已经备好宴席了,还是让两位王爷先去王府沐浴更衣,让本王为他们接风洗尘,然后再进宫也不迟。” 木霖和皇甫珉很是为难地相互对望一眼,身后的颜儿却在想:央城离齐夏帝都还有半日的路程,这两方倒真是心急,竟然赶在皇帝派来的人马前来迎接他们了。如此看来,帝都形势并不乐观,夏侯天纵使还活着却威信已无,那么如今是由谁在把持朝政呢?是那个英名远扬的石相国吗? “早就听说齐夏民风热情,却没想到当朝太傅和王爷也是这般热情好客,真是让本王受宠若惊啊!”皇甫珉先打着哈哈,眼睛瞄向木霖,心里却在想:这跟着一方走不就得罪另一方嘛,这种不讨好的事情他可不干,要干也要木霖干。 木霖深知皇甫珉的心思,他心里也正在衡量,面上还得笑脸相迎,“是啊,两位这般盛情真是教我们为难啊!” “哎,木王爷这有何为难的,进宫毕竟没有在我王府自由嘛,再说了,太子妃乃一妇道人家,聊起话来总不及我们男人一边喝酒来得痛快嘛!” 夏侯锋气势凌人,扬臂一挥不将程戬放在眼里。程戬不跟他计较,但也不甘落后,“两位王爷,太子妃可盼着你们很久了。” “两位,不如这样,此去帝都尚有半日路程,我们一起结伴而行不是更好吗?”木霖道出缓兵之计。 皇甫珉急忙跟着应和道:“是啊,先不在这里耗着了,咱们可以边走边聊。” 夏侯锋和程戬眼看这局面僵持不下,也只好依了木霖。最后,为了不轻易得罪一方,木霖和颜儿上了程戬的马车,皇甫珉上了夏侯锋的马车。 车上颜儿和木霖先是无声静坐,直到木霖确定马车下端无人暗藏后才问道:“颜儿,你有什么想法吗?” “王爷,为什么齐夏国主没有派人来央城迎接我们?” “也许是正在来的路上也说不定,只是这二人心急,所以早到了。” “如果是这样,他们不是没将朝廷中的人放在眼里?” 颜儿再次反问的时候,木霖也感觉到了事情确有蹊跷之处,他思考片刻后道:“你怀疑夏侯天可能出了什么事?” 颜儿点头道:“除非他没派人,如果他派了人,为什么夏侯锋和程戬会不顾圣颜,敢抢先于皇帝派出来的人?这只能说明,他可能已无法临朝了,而现在把握朝政的人,看来还无法震慑住如今暗涌的力量。” “那么依你之见,夏侯天无法临朝的原因是什么?病情加重?” “这个应该是可能性之一。”颜儿挑起马车的窗帘,南朝秋景,风光正绮丽,“还有其他可能也不一定,所以,这些人才会如此争着想借助我们的力量。” 被她挑起的窗帘映射进一幕光亮,木霖看着颜儿日渐成熟的脸庞正逐渐褪去青涩,她的美变得越来越内敛沉静。她已开始成熟,分析问题也更冷静了。 “颜儿,我送你的胭脂怎么不用呢?” 颜儿双颊泛红,“我从来都没用过这东西,用着还不习惯呢!” 木霖的好让颜儿对他渐渐放下防备,但是她心底一处总有疑问,其实很多次她都想开口问木霖:“你是不是知道贾嬷嬷已经死了?”可是,就是因为还有这一丝疑问在,所以她无法轻易问出口,而很多迹象也表明,即使她愿意相信木霖,将心中的所有疑问都提出来,木霖也不见得会回答她。 马车一直前行,当木霖再次掀开窗帘的时候,马车外已是夕阳渐沉,铺洒着一地的金光,看这情形好似快到帝都了。 “颜儿,接下来你觉得要如何应付这两位比较好?”木霖也觉得奇怪,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已习惯以这样的口吻去征询颜儿的意见了。 颜儿莞尔道:“这两个人我都不喜欢,不如我们遵从应有的礼仪,还是入住驿馆为妥。” 木霖很满意这个答案,所以,在马车到达帝都之后,木霖先于程戬和夏侯锋开口之前说道:“今日先不劳烦二位了,本王将率一行人等入住驿馆,待明日再入朝面圣。二位意下如何?” 夏侯锋和程戬同时张嘴,看了看对方又同时咂了咂嘴,最后选择噤声,彼此对对方的不满之情尽显脸上。 “两位,来日方长,公主挑选驸马之事还有数日,我等到时再到两位府上一一拜访赔罪。”木霖抱拳,向两人道了歉。 “不敢不敢。两位王爷如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差人来唤。”程戬和夏侯峰总算说出了同样的话。 颜儿看着他们一道离开,然后在驿馆门口忿忿然地甩袖离去,她回身的时候忍不住笑道:“走了这两个,这正主也该来看看我们了吧?” 不管由谁把持朝政,不管他的威信如何,如今一个王爷一个太傅抢了他的先,去迎了使团,那么得知使团已到帝都,他也应该代表朝廷来拜访了。 皇甫珉靠在驿馆大厅的门框上,眼睛瞄着大门,对颜儿说道:“丫头,你看这不来了嘛!” 颜儿回头,木霖的一脚刚刚踏进大厅,听得皇甫珉这一说急忙收回脚步转身。果然,一个青年男子头戴漆纱展角幞头,身着一袭玉色蟒袍,却是齐夏一品官员的着装。 颜儿在回忆,凭着她所掌握的,她不太敢确定来人是不是他…… “下官石俊义向两位王爷负荆请罪来了。” 果然是他!齐夏的当朝宰相居然如此年轻英俊。 石俊义,颜儿来之前并没有查阅到关于他的资料,只知道他少年成名,却不知他成名是在哪年。既为宰相,她心中想象他应该是一幅老气横秋的中老年人模样,端着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她的父亲曾孝全就是这个样子的。可是,眼前的这个人,虽然穿着一身官服,却是英俊潇洒,仪表堂堂,举手投足更是难掩他的满腹诗书之才华,极具谦谦君子风范,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原来是石相国,真是失敬了。”木霖得知来人身份之后急忙相迎。 从木霖对石俊义的态度可以看出,他对这位年轻的宰相也是无比敬重的。便连那一向吊儿郎当的八王爷在听了他的名号之后,也流露出惊诧的表情。 “哈哈,本王早就听说石相国少年成名,却没想到竟是这般年轻英俊。” “两位王爷过奖了,下官惭愧。” “石相何必谦虚,你的美名可是天下人尽知的,本王早就想一睹真容了,请!”木霖伸手邀请,和皇甫珉、石俊义一同进了驿馆大厅。 颜儿命使团执事阿钟安排一干人等的住房,她自己则端着茶水和天龙物产进了大厅,一进大厅便听得石俊义开口:“下官来此有求于两位王爷,所以也不拐弯抹角了。如今齐夏之势两位也应该多少了解了,下官一片忠心,只尊皇上的意思,只做对齐夏百姓有利之事。” 颜儿在石俊义面前放了一杯茶,石俊义接过茶盏并对颜儿做了一番认真的打量,不似刚刚的程戬和夏侯锋这般无视她。 “这次,只希望能依着皇上之意,顺利选出驸马,至于其他的事……”石俊义看了一眼木霖和皇甫珉,却是欲言又止。 “石相是希望我天龙使臣保持中立,只要竞选驸马即可,不要参与皇位之争,是吗?”木霖一语道破石俊义的来意。 本以为石俊义会点头称是,没想到他却说:“不仅如此,皇上的意思是希望天龙陛下能站在他这边,不管他日由谁来继承皇位,都希望能得天龙庇佑。” “哦……”这一声哦出自皇甫珉之口,倒让颜儿有几分意外,他整了整衣襟道,“石相,我们就只为皇上竞选驸马而来,至于其他的事嘛,我们想插手也插手不了啊!” 颜儿倒好茶水,便悄悄地退至一旁。木霖在皇甫珉开口之后点头道:“还请石相放心,我天龙陛下本就无心齐夏政事,我等这次替陛下竞选驸马也是为两国友好,希望石相能促成这次联姻才好。” “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下官一定会竭尽所能促成两国的这次联姻的,能与天龙联姻也是皇上一直以来的心愿呢!” 纵观历朝历代天龙齐夏皇室之间的联姻比比皆是,如若这次不是齐夏陷入皇位之争,这次联姻本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我朝陛下承诺,如若安平公主愿意下嫁于他,这天龙朝皇后之位必是非她莫属,我皇到时也会亲自出境相迎,必定给公主一个风风光光的大婚之礼。” 皇后之位? 颜儿想起宫内眼下的四位妃子,为了这皇后之位,她们以及她们身后的家族已经倾尽所有了,到如今还在为这位置明里斗暗里争。只是,她们一定想不到,这边皇甫靳却将这后位轻易地拿来赠与这位尚未谋面的齐夏公主。 虽然来前他们都曾预言皇甫靳很难争得这驸马之位,但是齐夏眼下这局势,下一步会发生什么,看来也并非他们能预料的了。接连出现的三大贵胄,各怀目的,各具心思,而齐夏局势还如挡在少女额前的那一片薄纱,无法明了。 “那下官代表皇上感谢天龙陛下的诚意,相信皇上和公主一定会欣然同意这次联姻的。”石俊义起了身,环视驿馆的环境,最后将视线再次落在颜儿的脸上道,“驿馆之内下官已吩咐他们以最高规格招待几位,明日,下官就会代表皇上和公主在宫内宴请两位王爷,以及这位颜儿姑娘。” 颜儿先是一怔,随即上前福身行礼道:“奴婢真是惶恐。” 颜儿语毕,木霖和皇甫珉也急忙起身道:“如此就感谢石相的盛情款待了。” 石俊义颔首行礼之后便离去了。对于刚刚石俊义离去前颇具深意的眼神和邀请,颜儿和木霖、皇甫珉都倍感怔忡,思忖着颜儿此行特殊的身份大概已然引起了石俊义的揣测,要不然,单凭颜儿一侍婢的身份怎会得到如此盛邀呢? 自然的,对于石俊义,颜儿也有了几分好奇,便侧身问道:“两位王爷对此人的了解有多少?” 木霖和皇甫珉同时转身看她,木霖笑着说:“他其实鲜少露面,虽然高居宰相之位,但是听说为人随性率性,夏侯天一直惜他之才,对他很是纵容。他不喜与人结友,一直处于孤立之状。” 颜儿点头道:“想来也是为报夏侯天的知遇之恩。如今面对这强劲的三大势力,他的处境非一般的尴尬。” 皇甫珉一听颜儿和木霖聊起这种话题就连打哈欠,他说道:“这些人将行李都收拾好了没有?本王要补觉了。” 木霖睇了他一眼,“你爱补觉就去补,到时万一出了什么状况,你可千万别怪本王没事先和你知会。” “待明日入了宫,所有事情便会明朗,如今单凭我们所见又能揣测出什么结果?”皇甫珉总算说了一句自己的见解。 木霖这才对视他,笑着说:“八王爷,以后像这样心中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和大家一起探讨岂不是更好?” 皇甫珉讪笑道:“木霖,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人都来到这里了,像你之前所说,本王想独善其身已是不可能了,这日子还长着呢,你急个什么劲啊?” 木霖听了皇甫珉这话方满意而笑,挥挥手道:“行,你可以去补觉了,只是,这该醒的时候醒来就好。” 皇甫珉不再理会木霖的讥讽,悠然转身出厅,留下颜儿和木霖二人。 第二日酉时,入宫在即,颜儿亲手替木霖、皇甫珉二人整理衣装,这也给了她一个向皇甫珉提议的机会。 “八王爷,奴婢想给您提个建议……”当皇甫珉一手抖开他的大红袍时,颜儿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你想提什么建议?”皇甫珉一脸好奇。 “齐夏国崇尚火德,这里只有国主才穿红色龙袍,你穿这一身红袍去赴宴,是不是不太妥当啊?” 皇甫珉沉思了片刻道:“可是丫头,本王这衣服虽是红色,可是又没有绣上龙,这也不算犯冲吧?”皇甫珉再一次抖着红袍子,将前后左右都展开给颜儿看。看来,他并没有打算放弃穿红袍的想法。 “八王爷,你能为我们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穿红色的衣服吗?本王记得你以前也不是天天穿红衣服的啊。”木霖双臂环绕于胸前靠在房门之外。 终于,有人帮颜儿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她其实忍着这个问题好久了。 “你们觉得本王穿红色不好看吗?红色喜庆啊!” 其实他穿红色不难看,甚至可以说很好看,只是这红色太耀眼,太引人注目了。不过,听皇甫珉的话,他显然不愿意告诉别人真正的原因,颜儿也不想再追问了。 “奴婢只是给您提个醒,至于要不要穿还得看您自己。” “唉,难得你这丫头知识渊博,本王也不能拂了你的好意,这次就听你的,不穿红了。” 皇甫珉这次算是痛下决心了,颜儿听了忍不住菀尔道:“只是不知道王爷有没有带其他颜色的衣服来,奴婢真怕一打开这箱笼,会是一箱子的红衣服。” “哈哈哈……带了,带其他颜色的衣服了,是本王的爱妃亲手给本王缝制的。丫头,你打开箱子。” 颜儿的心轻轻一颤,三姐,竟然也会帮他缝制衣服? 颜儿一边走向皇甫珉手指的那个箱子,一边以眼角偷偷地看了一眼木霖,只见他还是如刚刚一般的姿势,双臂环抱于胸,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脸上并无异样的表情。 想起他们俩前不久的吵架,皇甫珉的那一句“要让你在失去的时候爱上她”,颜儿心中忍不住产生疑问,这木霖当真对三姐有情吗?还有,他对自己一路上的细心照顾又是为什么呢? “八王爷,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既然你得到了她,就好好珍惜吧!”木霖突然冒出这一句话,再看他时,他的眼里又多了一份落寞,接着便出了皇甫珉的房门。 颜儿想,不管他对三姐是否有情,至少心里对三姐应该是怀有歉意的吧?毕竟,当年看似是父亲有意拆散了他们,实则是他亲手导演的结果。 颜儿打开皇甫珉所指的那个箱笼,果见一件玉色云纹锦袍叠得整整齐齐地平放在箱笼之内。颜儿一手轻轻抚上锦袍,上面绣着的吉祥云纹针法细密紧致,层层相叠,中间穿插着细如发丝的金丝。没错,这的确是三姐的针法。 皇甫珉背对着颜儿展开双臂,颜儿帮他褪去原来的红袍,换上这袭由三姐亲手缝制的云纹锦袍。给皇甫珉换好衣服,帮他束上银冠,理好冠带,颜儿看着他从坐椅之上站起,悠然转身——好一个形似谪仙的八王爷!皇甫珉,你竟然拥有如此傲人的风姿! 怪不得,当年瑞帝在皇甫羿死后,可以将所有的希冀寄托在他的身上,这样的一个人儿,这样的绝世风采,当然可以折服瑞帝。 他生来就有一种帝王之势,那气势会让敌视他的人觉得异常刺目,皇甫靳怎会不防,怎会不除?皇甫珉知道自身存在的光芒,他的光芒如果不消除便会为他带来致命的危险。 刚刚还在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穿红衣,并且还把红衣服穿得如此妖异,原来答案就在眼前,就在此刻。 “丫头,时辰到了,我们出发吧。” 便连之前那轻浮轻佻的语气也在这一刻同时消失,如果换作以往,他一定会大惊小怪道:“丫头,你看看,本王只是换了一身衣裳,你就两眼发直地看着本王了。” “是,王爷!”颜儿也是第一次给予了他应有的尊重。 门外,木霖正双手负后,立于一抹斜阳中。齐夏地处南方,风景秀美婉约,特别是此时正值晚秋,驿馆之内梧桐花落一地,衬得木霖的背影无限的寂寥。他听到声响转身,双眼直视着皇甫珉,凝视了良久,最后别过脸,忍不住低低而笑道:“风采依旧啊!八王爷,久违了。” 皇甫珉下了一级石阶,立于木霖身侧道:“不是被你逼出来的吗?木霖,本王尚无法预知重新走上那条路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总是要走上了才能知道,总要试过才能知道,你说是吗?” “木霖,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当初?” “你知道我当时的心境并非如此,你亦知道我根本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 颜儿的视线来回于这两个人的身上,他们在继续打着哑谜,无视她的存在。 “我可不可以问问你们在说什么?” 两人同时凝视着颜儿,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颜儿一笑道:“算了,当我什么都没问,该让我知道的迟早会让我知道,不该我知道的,再问也是白问。两位王爷,我们走吧,马车在外面等候多时了。” 木霖和皇甫珉相视而笑,投以她赞许的眼神,说道:“丫头,你长大了。” 颜儿笑道:“先别夸我,我生来就对未知的事情好奇,有些事别人不知道,我也会自己去求证的,找到了答案我才会死心。” 木霖和皇甫珉边走边说:“好奇的人特别早死,丫头,想要活久一点,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 颜儿心中一沉,心想自己知道的已经太多了,就因为知道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她才会在心里等待着一个蜕变之后的八王爷出现。 三人上了由石俊义派来的豪华宽敞的马车,执事阿钟和车夫坐于前面,马车大约行驶了半个时辰后方到皇宫大门。皇宫外数亩之宽的广场均铺以青石方砖,一溜朱墙中间,漆金大门紧紧闭起,抬首时隐隐可见重重飞檐叠壁镶嵌在夜色之中。 颜儿原本想着,凭着这一场宴席,他们多少可以了解齐夏皇宫之内的形势,亦可从中看出一些之前不为他们所知的端倪来。只是直到宴席结束,他们三人都没有等到该出现的人,这场以齐夏王之名盛情款待天龙使臣的盛宴,以石俊义为首的齐夏百官均盛装出席,却独独没有齐夏国主夏侯天,以及齐夏皇室这位尊贵的安平公主和声名显赫的柔嘉公主。齐夏王室的举动,让人无 第七章 出使齐夏 (2) 从窥知当前的局势。 “石相,”木霖在和石俊义对饮过后,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和焦灼道,“我等早知贵国陛下龙体抱恙,所以奉了我朝陛下之命,到达齐夏之时,便要代他向贵国国主问好并奉上礼品,只是……” “王爷之意本相明白。”石俊义凝视着木霖,突然颇具深意地低叹一声道,“明日早朝一切都应见分晓了。” 木霖心头一沉,视线转向坐在他左侧的皇甫珉以及坐在他们左后侧的颜儿,木霖相信石俊义的话刚刚也应该清晰地贯进了他们俩的耳内。 明日早朝,真的会如石俊义所说这般,一切便可见分晓了吗? 第八章 齐夏风云 (1) 三人不禁对望,齐夏皇室到底在暗涌着怎样的风云呢?他们这葫芦里又到底卖着什么药呢? 三人赴宴归来之后俱是一夜无眠,待到天亮三人便进了齐夏皇宫,正式以天龙使臣的名义在大殿外候见齐夏国主夏侯天。三人看着穿戴整齐的各个品阶的官员纷纷进入大殿,俱是行色匆匆,其间他们还看到亲王夏侯锋、太傅程戬也都在大殿之外落轿后便大步入内。 朝鼓响起,最后一顶轿子落下,出轿之人正是相国石俊义。 石俊义见着他们三人,率先行礼道:“三位先在这里等候,今日皇上会亲自临朝选出下一任皇位的继承人。” 今日夏侯天将登临朝堂亲立下任皇位继承人?原来昨晚石俊义所指的就是这个。这倒真是出乎他们的意料,真没想到今天早朝竟然会赶上这出热闹的大戏。 石俊义匆匆入了大殿,颜儿紧紧跟在木霖和皇甫珉身后,轻轻地问道:“就这样定下皇位继承人?会不会有宫变?到时会不会打仗啊?” 木霖转身笑道:“这是极有可能的,不过如果有能力掌握局面者君临天下,也有可能不费一兵一卒就将干戈化为玉帛。” 朝堂外的鼓声又起,颜儿急忙噤了声,三人立在大殿之外,认真地朝里观望,远远可见相国石俊义立于玉阶之上主持朝纲,而石俊义身后却隔着一幕垂幄。 听得石俊义说:“如今储君之位尚未确定,皇上日夜忧心病情加重,但是,皇上还是决定亲自上朝来确定这储君之人选。” 话音落下,有太监撩起那一幕垂幄,只见玉阶之上的雕金龙椅上,有一人身穿火红龙袍,只是距离太远,他们三人无法看清他的长相。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在见得皇帝真容之后个个俯首称臣。 “平——身——”一记奇怪的腔调缓慢响起,众臣起了身,却个个惊诧不已。 “皇上,您这是……”太傅程戬惊恐地望着龙椅之上的人,再手指石俊义道,“石相,这是怎么回事?皇上怎么变成这样了?” “太傅不要紧张,皇上这一个多月来无法上朝正是因为中风了。一直以来储君之位未定,皇上又怕影响群臣的心绪,所以,只好下了手谕将朝中之事交与本相。现在,大家也看到皇上仍是安然无恙,本相希望一切中伤的流言飞语能到此为止。”石俊义不卑不亢地说着。 “原来如此啊,看来这位石相在这段日子里受了不少委屈,皇帝不肯见群臣,群臣只凭皇帝一纸手谕又不服他,唉,这年轻的宰相,也真够为难他的了。” 皇甫珉几句老气横秋的话惹得颜儿一阵低笑,道:“王爷,你比他还要年轻呢!” “各位,有事即刻上奏与本相,无事的话,就要和各位一起商讨这储君之位的人选了。” 难得重见皇帝天颜,手上即便有再重要的事,也不及这定皇位继承人的事重要,重臣齐齐回答无事上奏。 “皇上,既然您来上朝了,那么请听老臣一句肺腑之言,这储君之位还是让离王之子夏侯冲来继承。同是高祖皇帝的血脉,再加上小王爷天资聪明,自是能担起这齐夏泱泱大国的重担的。” 太傅程戬率先开腔,引得太子党一片附和,而亲王党中则有人站了出来说:“再亲也亲不过自家兄弟。皇上,王爷是您一母同胞之弟,也是嫡系血脉,皇位自当由他来继承。” “弟亲也不及自己的儿子亲吧?各位,请你们不要忘记,皇上如今尚有子嗣存在,这皇位怎么也轮不到外人来继承。”说话之人微显魁梧,声音洪亮有力。 颜儿皱眉思忖了片刻道:“此人有可能就是柔嘉公主的驸马了,他手中可是握有兵权的,那个皇子如果身份属实,皇位想来应该非他莫属了。” “哈哈,驸马爷,你一直在说皇上尚有子嗣,怎么这二皇子直到今天都迟迟不曾现身啊?”夏侯锋出了位,站在朝堂中间,转身质问驸马,“既然是皇上正统血脉,为何要躲躲藏藏?本王可真是怀疑这人是不是你和柔嘉二人凭空制造出来的傀儡,到时一登上帝位就由你们夫妻二人操控他了。” “二皇兄,你这急性子的毛病不改改,看来即便得到了皇位也不能永保这皇位啊!” 温柔婉约的声音在大殿外响起,众人转身,只见美艳无双的妇人身着一袭华美紫衫,峨髻高耸,衬着殿外的似锦彤云,真是耀眼。 “是柔嘉公主!”群臣开始纷纷低语,“可是,她身边的这位是……” 柔嘉公主的身影随着一步步踏上石阶而越加清晰。纵使柔嘉公主再为耀眼,却也不及跟在她身后那个头戴垂纱斗笠的人引人注目。 看这神秘人的身形应该是一位青年男子,只见他身着一袭月牙色锦袍,袍上并无过多的点缀,只是行动间衣纹便会如水般漾开。 他们走到殿门外,看到了木霖和皇甫珉,以及跟在他们身后的颜儿,稍作停顿,颜儿却感到莫名紧张。她总觉得刚刚面纱之后的那双眼睛好似一直都在盯着她,这感觉好熟悉,熟悉到令她的心跳会忍不住地加速。 “柔嘉,你又在搞什么鬼?这朝堂之上你带个戴斗笠的人出现在这里干什么?” 夏侯锋心里自是怀疑柔嘉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带来了二皇子,可是那二皇子戴着纱笠,却又不免叫人有几分好奇。 “你可不要告诉本王这个挡着脸见不得人的家伙就是所谓的二皇子?” 柔嘉大步踏入大殿,身后之人也大步跟上,最后柔嘉拉着那人在玉阶之前跪下,“皇兄,天佑我朝,我柔嘉也算不负你对我的信任,好歹给你留下了这一脉血,这齐夏的万里江山定要交与你的亲生儿子才可啊!” 柔嘉公主声情并茂,说得有情有理,只是当她抬头看到夏侯天的时候却已无法镇静。 颜儿他们因为好奇也进了大殿,只是立在百官之后,这个距离却也可以清晰地看到龙椅之上的夏侯天了。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堂堂一国之君如今却因中风而变成了这个模样,纵使有龙椅为衬,又以龙袍加身,却也让人感受不到半点的帝王之威了。他整个人仰靠在纯金打造的椅背之上,脸和四肢不停地抽搐,双眼翻着白眼无法正视朝堂,真是令人扼腕叹息。 “皇兄,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柔嘉不顾众臣的惊愕,直接踏上玉阶,“皇上这是怎么了?啊?” 柔嘉扶着瘫坐在龙椅上的夏侯天,美艳的脸上敷着一层寒冰,转首看着立于一旁的石俊义道:“石相国,你给本宫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回公主,皇上这些日子一直有抽风现象,只因他觉得这个模样有损他的形象,所以一直避而不见各位,今日上朝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石俊义面对又一个拷问他的人只得再次解释,一如皇甫珉所言,这年轻的宰相毕竟威信不够,一次次被人发难,看来这宰相之位真是不好当。 “本宫一次次求见皇上,你和安平都挡着不肯,还拿出皇上的手谕来阻止。如今皇上重临朝堂,你们就还给满朝文武一个这样子的皇上吗?” 柔嘉看着被自己搀扶着的夏侯天,见着他浑身抽搐,无法言语的模样,真是痛心疾首,再一次将怨恨撒向石俊义。 “公主,”石俊义俯首道,“太医院日夜都在为皇上的病奔波,并非臣有意为难,实在是……”他看了一眼夏侯天,沉痛地说道:“如若换作任何一人,都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个模样的,更何况是为万人所膜拜的皇上。臣理解公主爱戴皇上的心,但是还望您以大局为重,先商榷正事为先啊!” 柔嘉也有所动容,看了一眼石俊义方放开了夏侯天,再下了玉阶,拉起一直静默不语的戴纱笠之人。 “这就是皇上的亲生子,本宫希望今日各位能还他以应有的身份,举荐他为未来皇位的继承人!” “够了,柔嘉!”夏侯锋一声怒吼压住了柔嘉的声音,“随随便便拖出这么个神神秘秘的人就叫嚣着是皇上的亲儿子,你也不怕被人笑话!” “是啊,公主,”太傅程戬难得和夏侯锋站在同一阵线上,“您总得拿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和证据才行啊!” 柔嘉冷冷笑道:“本宫自当会给你们一个令你们信服的证据。” 柔嘉手臂一挥,紫金百凤衫广袖如云,她拉起戴着斗笠的青年男子的手道:“随本宫来。” 一前一后,柔嘉牵着他的手又一次上了玉阶,最后在夏侯天跟前站定道:“皇兄,我让您看看,让您自己确定,这是不是您的儿子!” 柔嘉一字一句,声音冷静而持重,最后,她再一次扬臂挥袖,袖如彤云,便将那一顶纱笠同时挥落。因为用力甚猛,那纱笠飞过半空,最后落于光可鉴人的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之上,纱笠转了几个圈之后落在了亲王夏侯锋的脚跟前。 “父皇!”再观那玉阶之上,那身穿月色锦袍的男子背对朝臣,面对龙椅之上的夏侯天屈膝而跪。 但见他一头乌黑的长发似锦似练,他尚未回头,但是,只消一个背影便有着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吸引力。龙椅之上的夏侯天在见到他的真容之后,整个人抽搐得更厉害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气,伸出一手,指着乍然出现在他眼前的儿子。 “你……你……是……是……朕……朕……”夏侯天艰难地吐字,却仍是无法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但是,他显然已被震动了。 “他的脸,便是最有力的证据。”柔嘉公主面向朝堂,手指跪于夏侯天跟前的青年道,“他有着与皇上八分相似的脸!” 柔嘉一说完,朝中众官员都忍不住纷纷上前。 木霖和皇甫珉带着颜儿也不管是否有失礼数,一同上前,他们全被柔嘉公主的话给引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转过身来,让他们所有人看看,还有比这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没有?” 月白色的身影缓缓起立,起立之后方又缓缓转身。 ——那人面如冠玉,那人星眸璀璨,那人屹立于此就好似万里江山中一抹秀丽风景。 “子渊,仰起头,挺起胸,走下去,走到每一个人的面前,让他们看清你的脸。” 那人的名字叫——子渊。 是的,他和夏侯天有着几乎相同的脸,只是一个有些许苍老,再加上中风所致面部肌肉痉挛扭曲,但是,他们还是如一个模子里刻出一般。 “各位年长一点的大臣,想必皇上年青时候的绝然风采还留在你们的脑海中,如果说子渊和如今的皇上有八分相似,那么,他与年轻时候的皇上可说是有着十分的相似啊!” 子渊手拾袍角,脚下不沾一粒尘土,穿行于大殿之间,白袍似玉,犹似天神下凡,那俊朗的脸上含着浅浅的笑,那如漆的星眸在流动时映射出无数的星光。 然后,颜儿便看着他从殿前的彼端走至她的面前,只是眨眼之间,他的脸便乍然出现在了她的跟前。他只是笑,对着木霖和皇甫珉点头,视线在颜儿身上只作片刻停顿,一抹颇有深意的笑即刻隐去,颜儿心头忍不住莫名发颤。 这个人,好生奇怪。为什么他的眼神和他的笑会让颜儿觉得似曾相识? “子渊,夏侯子渊,哈哈,好名字。”皇甫珉摇头又抚掌,看不出他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悲。 “呵呵,夏侯子渊,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哪!”木霖也在低声自语。 唯独颜儿静默不语,只在心里想着:为了这一帝位,看来首先要学会的不是心狠手辣,不是冷血无情,不是六亲不认,而是——隐忍。一如为了皇位诈死的皇甫靳,又如眼前这个为了皇位暗藏身份的夏侯子渊。 “各位,你们可还要质疑,还要怀疑子渊的血统吗?”柔嘉公主打破了群臣之间的窃窃私语。 群臣相互观望,没有人轻易地站出来说出自己的看法。颜儿看向亲王夏侯锋,只见他双唇紧闭,便连那一脸如戟髯须也在颤抖。 最后,夏侯锋抬起头,还是一贯洪亮的声音在大殿上方响起:“仅凭一张和皇上相似的脸能说明什么?柔嘉,你要知这天下即使没有血缘关系,长得相像的人也多了去了!” 夏侯锋一开口,程戬也忙着附和道:“是啊,公主,这普天之下人口芸芸,要找出一两个长像极为相似之人倒也非难事。” 既然夏侯锋和程戬并不认同,那么跟随于他们身后的群臣也纷纷提出异议道:“还望皇上三思啊!” “你们……”柔嘉公主美艳的脸上露出一记阴冷的笑,“一个个竟是这般是非不分!” “柔嘉,这并非是本王是非不分,只因这事关皇位,事关我齐夏皇室血统,又岂能儿戏?”夏侯锋眼见朝中群臣大都持反对意见,底气更足。 “你难道认为本宫会拿着整个齐夏的江山社稷来儿戏?你重视这皇室血统,本宫就不重视了吗?” 柔嘉和夏侯锋兄妹二人强强对峙,却是子渊开口打破了僵局道:“那么依王爷之见,在下应该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呢?” 夏侯锋盯着子渊,饶是子渊谦卑有礼,但只因他生就一张和夏侯天极为相似的脸,这张脸靠得越近,对于夏侯锋的刺激就越大。 “依着本王之见,你最好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不要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到时将你一脚踢开,本王看你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夏侯锋的话不但没有刺激到子渊,相反,子渊听了这句话后朗朗而笑:“哈哈,王爷,在下只想问问你,如果在下真的是皇上亲生子,你觉得这皇位该不该由我来继承?” “这个……”夏侯锋正在犹豫着应该怎么回答子渊的时候,子渊又转首于程戬,“程太傅饱读诗书,堪比孔孟,依你之见,如若在下真是皇上亲生子,这皇位应该由谁来继承为妥呢?” “这……这按祖训来说……自当由皇上子嗣来继承大统,不过……”程戬艰难地回答,他看了看子渊又将余下的话压了下去。 “太傅之言倒还算公正,那么王爷你呢,可否说上一句良心话,皇上如若尚有子嗣该不该由你这个亲王来继承皇位?” 夏侯锋纵使气焰再嚣张,面对这挑战大统的问题也只得挺起胸膛,硬撑着面子道:“如果皇上真还有子嗣,当然由皇上亲生子来继承皇位。” “这就好!”柔嘉公主适时地插话,然后面朝朝堂,一扬蛾眉道,“各位大臣的意思呢?” “臣等一心但愿陛下后继有人,齐夏万里江山可以千秋万载!” “接下来,想必要滴血认亲方可证实这子渊到底是否是皇帝的亲生子。”木霖双手环于胸前,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自古以来,骨肉滴血必是相合方能证明两人的血缘关系,这一关自是逃脱不了了。”皇甫珉一边说一边看向大殿前方。 果然,柔嘉公主再次拉起子渊的手道:“这样看来,也只有让这孩子和皇上滴血认亲了!” 柔嘉一边说着,一边如刚刚一般拉着子渊的手上了玉阶,一按子渊的肩膀,让子渊复又跪下。而柔嘉自己却拉起夏侯天正在不停抽搐的手道:“皇兄,他们都不认子渊,可是,他是不是您的儿子我相信您能感觉得到,今天我就当着大家的面,给您验证,让大家知道,您尚有儿子在人间,好不好?” “嗯……啊……嗯……” 可怜那夏侯天双眼直直地盯着子渊,手脚不停地抽搐,眼里竟涌出了一阵泪花,嗯嗯啊啊个不停,就是说不出想说的话。 最后,他的眼睛又看着石俊义,石俊义发现夏侯天的情绪很是激动,于是急忙上前道:“公主,依臣之见皇上是想即刻滴血认亲,以证二皇子的身份。” “好!”柔嘉一拍龙椅扶手,手指着立于皇帝身后的太监吉祥道,“吉祥,你去给本宫端一碗清水来。” “是,公主殿下。” 太监吉祥急忙转身而去,少顷,便见他擎着漆红托盘,盘内放着一只白瓷碗,碗内盛着澄清的水。 柔嘉环视整个朝堂,最后说道:“不如由程太傅来主持,想来更能让人信服。” “这个……那微臣只好领命了。” 程戬上了玉阶,子渊伸出手,柔嘉拔下插于云鬓深处的金簪递与程戬,程戬一手按着子渊的食指,另一手金簪一戳,手指上顿时溢出鲜红的血液。 子渊以另一手掐着流血的食指,指尖上的血液滴入白瓷碗内。程戬方又走到夏侯天跟前道:“皇上,老臣得罪了。” 以同样的动作扎出一滴血,血同样滴入白瓷碗内,两滴血沉于碗底,然后渐渐靠拢,最后融为一体。 “皇上,恭喜皇上,这二皇子的确是您的亲生儿子!”程戬虽然属太子一派,但是,面对这样无可异议的证据他也不能强作无谓的否认。 太监吉祥捧着托盘走至朝堂,循着众臣所在的位置一一将碗呈现。 吉祥先是端到夏侯锋跟前,夏侯锋一看碗内,忍不住眉头一皱,叹息一声,看来本离他一步之遥的帝位将落空了。 “皇兄,您听到了没有,看到了没有?子渊是您的儿子啊!”柔嘉握着夏侯天的手,夏侯天泪流满面。 “朕……朕……朕……” 柔嘉搀扶夏侯天的一只手,相国石俊义连忙扶着他的另一只手道:“皇上,真是天佑齐夏啊,如今您可以放心了。” 夏侯天被二人搀扶而起,可是四肢抽搐得太厉害,再加上情绪过于激动,他看着子渊,双眼一翻,又一次昏了过去。 “皇上!皇上!” 朝堂之上因为夏侯天的昏厥而乱作一团,颜儿跟在木霖和皇甫珉身后,也拥到了大殿跟前。 “太医,快传太医去皇上的寝殿候着。”到底还是石俊义清醒,他一边背起夏侯天,一边还不忘临阵指挥。 木霖和皇甫珉回了身,对颜儿道:“看来这好戏咱们只能看到这里了,如今夏侯天这副德行,我们求见了也没用。” 颜儿仍是举目而望,那边乱作一团的人群中,她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蓦然转身,对着她竟然又是灿烂一笑。 颜儿急忙别过视线,内心顿时乱作一团。这个刚刚被证实是齐夏皇子身份的夏侯子渊,她明明和他是初见,他怎么会给她如此诡异的感觉? “我们还是暂回驿馆,如今虽然形势明朗,但想来一场风云自是难免了。”木霖说着率先走向殿外。 “木王爷,您的意思是,另外两方会在短时间内发动政变吗?”颜儿问。 “各方俱是经营了多年,又怎会如此轻易地让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皇甫珉看着一脸迷茫的颜儿,神秘一笑道,“你是不是巴不得那个子渊坐上皇位啊?刚刚我可看到他冲你笑了,丫头,看来这小子也和他老爹是一个德行,竟然在众人之中一眼就瞅上了你这个美人胚子。” “王爷,您胡说什么呢!我可没有这个心思。这齐夏虽是外朝,可是天下百姓均是一样,谁能做个好皇帝,谁能体恤百姓,最后必是民心所向的。” 颜儿的话让皇甫珉一怔,他眼内闪烁的光芒渐趋暗沉,突然冒出一句话道:“丫头,你觉得他……我的皇兄是个好皇帝吗?” 颜儿不知他问这话的真正用意,但是,一提及皇甫靳,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莫名的被一丝愁绪覆盖。 如果可以,如今天下已定,她希望他能做一个好皇帝。可是,他能吗?皇甫靳,你能吗? 颜儿没有回答,她和皇甫珉静静地走出大殿,大殿地势颇高,站在殿门之外可与天际平视,只是刚刚进宫之时的似锦彤云已散尽。 天边已是乌云密布,看来,一场风雨将会急速而至。 一如齐夏风云。 那一场暴雨直到傍晚才降,雷鸣闪电狂风骤雨同时到来,将整个齐夏国刮起一片风雨。 酉时时分,天色已是一片漆黑,颜儿吩咐着底下的人将廊檐下的灯笼熄灭了,这种天气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人出入了。只是当她收好最后一盏灯笼的时候,却发现有不速之客闯入驿馆,风雨声淹没了一直狂奔而来的马蹄声。 直到驿馆大门被人用强力推开,木霖和皇甫珉才相继从各自的房中跑出来,只见大门正中立着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人。他大步而入,颜儿急忙点亮烛火,来人摘下斗笠脱下蓑衣,烛光映着来人刚毅的脸,不是别人,正是亲王夏侯锋。 “两位王爷,本王刚从宫中出来,皇上看来大限将至,这皇位恐怕于今晚之后便要见分晓了。” 话音落,雷电一闪,烛火跳跃。 皇位,依着夏侯天的意思,必定是想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的,是的,也许今晚一过便会诏告天下,夏侯子渊便是未来的齐夏之王。 “王爷想要怎么做,绝地反击吗?”木霖坐定,相较于夏侯锋的急躁,他和皇甫珉显然悠然得多。 “本王快人快语,想让两位王爷出手相帮,设法联系天龙朝陛下,柔嘉驸马的兵力尚在距离帝都五百里路的仓城,一路直奔帝都最快需要四五日,如果天龙朝愿意将守在灈城的十万兵力借与本王,本王一定可以发动政变登上皇位。” 灈城位于天龙西方,地处边关,十万兵马长年驻守,如果夏侯锋发动政变,虽说十万兵马赶不及到达帝都,但是,却可以拖住仓城的兵马,如此,夏侯锋只需调动驻京人马便可直捣皇宫,逼着夏侯天交出皇位,并可以一举铲除太子党和身份已明的二皇子。 “本王今晚就可立字为据,只要是两位王爷提出的要求,本王俱能答应,只求二位可以助我一登帝位。” 木霖和皇甫珉相视一眼,颜儿皱眉,心想,皇甫靳在来时肯定交代了木霖,这个结果也是皇甫靳想要的,她想,木霖应该会开口允诺。 纵观三方,太子党虽然稍为弱势,但是夏侯冲如今还是个孩子,只怕到时他羽翼丰满之时反咬一口,对天龙造成威胁,这亦是极有可能的。 而二皇子党,一有柔嘉公主夫妇作为后盾,二来,子渊隐忍多年不暴露自己身份,只等最要紧时刻现身,可见其城府之深犹在皇甫靳之上。 这样一来,独独这个个性鲁莽、性情暴戾的亲王夏侯锋比较合皇甫靳的意,再说,他开口的承诺实在是诱人。 “王爷,既然你如此有诚意,本王就代替我朝陛下允诺你,但是,你的承诺到时一定要兑现才可。”木霖不再悠然自得,他起身而立。 “这是一定的,今晚你们便可提出要求,本王即刻立字为据。如违誓言必遭雷劈!” 颜儿嚅动着自己的小嘴,皱眉看着夏侯锋,心想:果然是个急性子,也不怕别人连他心心念念的皇位都给诓了。 “王爷,你大可不必心急,本王既然代替我朝陛下允了你,便也会遵守承诺,而以你的为人想来言出必行,这立字为据就免了,待到你坐稳皇位,任凭你赏赐,如何?” 木霖在打太极,他好似并没有足够的诚意……他在害怕什么还是在等待什么? 夏侯锋也许看不出来,但是颜儿跟在木霖身旁已有不少时日,知道他如果对一件事情在心里已拍板了,绝不会是这个态度。 再观皇甫珉,只是脸上带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好,那本王就先多谢二位了。”夏侯锋心性耿直再加上和木霖初打交道,并没有揣测出木霖的真实想法。 “本王先行回府布局,望两位王爷能尽早联系灈城,明日子时,本王就要动手了。” 夏侯锋说完之后抱拳告别,颜儿提着灯笼出门相送,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颜儿,笑道:“姑娘,等本王取得皇位,你就留在齐夏,不用回去做奴婢了。” 说完哈哈大笑,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大步离去。颜儿被他惹得一阵头皮发麻,这个夏侯锋还真是有点为老不尊,以他的年纪差不多可以做她的爹了。 颜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幕雨帘之后,然后做着鬼脸回头对木霖说:“这种人做了皇帝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好色之徒,哼!” “颜儿说的对,单凭他刚刚这句对你冒犯的话,我也不让他称心如意。” 木霖心里果然打着另外的算盘,颜儿笑着问:“王爷,您其实属意子渊,对吗?” “丫头,我们不急,我们只要坐在这驿馆即可。”皇甫珉走到殿门口,看着殿外下个不停的雨直皱眉头,“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呵,还是不停的好,这雨夜的人来人往比较不引人揣测啊!” 木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个飞身旋转而起,颜儿便觉得自己的腰被人紧紧圈住,惊魂未定,尚不知发生什么事情,便被木霖抱着翻滚在地。同一时刻,一阵箭雨和着雨声嗖嗖嗖地射进驿馆大殿,皇甫珉快速旋转着身子,衣袖一挥,熄灭了烛台之上的蜡烛。 “你们怎么样,有没有伤着?” 黑暗中,响起皇甫珉的声音。颜儿被木霖抱在怀里,好一阵的紧张,刚刚她还不明情况,不知道被人暗袭,现在才知刚刚擦着她耳朵飞过去的竟是一支箭。不止她紧张,皇甫珉的声音也是无比的紧张,而怀抱着她的木霖心跳也在骤然加速。 “没事,小心点。” 木霖轻声地回着皇甫珉,一边以一手安抚着颜儿:“颜儿,你没事吧?” 颜儿感受到他的紧张,但是,他怀抱她的双臂却是异常的有力,这也是颜儿第一次从一个男人的双臂中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我没事。”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嗖嗖嗖的声音,紧接着颜儿便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木霖抱着腾空而起,随着乒乒乓乓之声,皇甫珉焦灼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木霖,接着!” 好似有重物飞来之声,木霖抽出一手接住飞来之物,颜儿在慌乱之中看到原是一张小几,木霖一手抱着颜儿,一手举着那张小几挡着飞来的箭。虽然看不见,可是颜儿却感觉到从外面射来的箭不停从她的头顶和两侧飞过,速度奇快,出手又狠。 “八王爷,想个办法从这里出去,这驿馆怕是被人包围了,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出去。” 这个时候,一直守在驿馆当中的侍卫,以及这次出使的使团成员想来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给惊动了,各个厢房,前院后院纷纷点起了灯。皇甫珉形似闪电,迅速地闪出殿门高声斥令:“灭灯!” 灯火一亮只会让那些暗箭更容易伤到人,手下的侍卫听到皇甫珉的命令纷纷灭了灯,执事阿钟也带领着大家严阵以待。 来人好似只是针对大厅内的人而来,暴雨之下,一记闪电,电光石火之间看到依着驿馆围墙所栽的榕树上站满身披斗篷,手持弓箭的弓箭手。最令人惊骇的是,那些个弓箭手个个面戴白色面具,闪电划过,照着那一张张好似来自地狱幽灵的脸,足够吓掉人的三魂六魄。 “八王爷,我们走后门,马车停靠在后门,从后门杀出去,否则迟早会中箭的。” 颜儿紧紧地抓着木霖的肩膀,死亡又一次靠近自己,竟然比上次喝下毒药的时候还要恐怖。 “王爷,您放下我,让我自己走吧!” “不行,颜儿,用我的身体保护着你,这样你才不会中箭。” 黑暗中,木霖的声音焦灼中带着温柔,让颜儿的眼眶一阵湿润。不管她曾对他抱着怎样的防心,这一刻,他愿意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她,便足以让她对他卸下一切防备。 “我怕您抱着我会拖累您。”他可以这般无私,颜儿又怎可以如此自私?她挣扎着要抽离出木霖的怀抱。 “颜儿!”没想到木霖却将她抱得更紧,他颤抖着说,“我要保护你,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嗖嗖嗖…… 箭不停射进,情况紧急,颜儿知道多说反而会更加连累木霖,分散他的注意力,于是不再作声,任由他抱着,一会儿飞身旋转,一会儿翻滚在地…… 皇甫珉在箭雨中挥舞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手中的长剑,“木霖,快,带着丫头上马车,我马上赶来!” “好!” 木霖出了殿,抱着颜儿一跃而起,飞上驿馆屋脊,再从屋脊跳下后院,后院之中停着他们出行时常用的马车。 木霖将怀中的颜儿塞进马车道:“不要贴着车壁而坐。” “您呢?”颜儿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角,这一刻她真恨自己不会武功,不但帮不了他们,还要让他们分心保护自己。 保护自己——这四个字让颜儿在这情急之下万分感动。 “我去接应八王爷,我不能让他有事。”说完之后木霖又是一个飞身,一边叮嘱,“不要出来!” “嗯!” 颜儿告诉自己一定要听他们的话,她不可以分他们的心,要让他们全力以赴应战,可是,马车之外好似不止有箭射出的声音,仿佛还夹杂了兵刃相击的声音。 风雨雷电之中的刀光剑影,一声声打斗嘶喊声——应该是侍卫冲上驿馆围墙和躲在树上的弓箭手在打斗。可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以身相搏,一个居高临下……他们有备而来又手持弓箭。天哪,那些个已经和颜儿相处了数日的使团成员,她和他们之间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他们,他们一定不能有事! 马车在震动,那是一支又一支的箭射在了马车上,木霖叫她不要贴着车壁坐,就是怕箭会射穿车身。 颜儿颤抖着的手一次次地想推开车门,她不能这样,她不能坐在这里看着他们拼命。可是,这一刻她能做什么?出去之后能做什么? 好在木霖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八王爷,快!上车!” 颜儿知道他们已经过来了,急忙打开车门,皇甫珉的身影如电闪进了马车,车外木霖的声音又一次响起:“颜儿,坐稳了,我要驾车了。” 颜儿想要探出身,可是皇甫珉制止了她,“不要分了木霖的心,出了驿馆我们一直朝前,我就不信他们能沿路伏击。” “驾!”车外木霖一声喊,马儿飞快地从后门奔出。 “我怕他有危险。”颜儿说完之后发觉自己已带着哭腔,再看皇甫珉也是全身湿透,头发凌乱,衣服破败,却仍是一脸的镇定。 “丫头,不会有事的,你相信我!”皇甫珉紧紧地握着颜儿冰冷僵硬的手,掌心中传递过来他的坚定和温暖。 马车迎着一路的风雨直奔,可是前方一片漆黑,他们还无法得知是谁在向他们下毒手,这马车要驶向何方才好? “是谁?是谁要置我们于死地?”颜儿颤抖着问皇甫珉。 皇甫珉摇头道:“现在还不知道,也无法静下来想。丫头,我们得先保住命才可,余下的事慢慢来。” 如此紧急的情况之下,皇甫珉还是一脸沉着镇静,他的镇静,他的话,让颜儿紧张的心有了片刻的踏实。 只是这份踏实刚来,却感到马车戛然而止,紧接着响起木霖的一声低吼声:“啊——” 颜儿想推开车门却被皇甫珉拦住,他急切地问道:“木霖,怎么了?” “前面有埋伏,我大腿中箭了。” “王爷——”颜儿惊呼,心也跟着颤抖,“您没事吧?” “没事,你们坐好了,我们继续赶路。”木霖的声音一如平常时候的沉着冷静。 “木霖,你进来,让我来驾车!” 皇甫珉推动车门却被木霖一手挡回,“坐好了,我可还想活久一点,你根本不会驾车,天又下着大雨,你们不要再让我分心了。” 颜儿和皇甫珉只好坐回,车子再一次奔跑。皇甫珉还是打开了他那一侧的车窗,只见窗外一片漆黑,狂风刮着大滴大滴的雨水落进车厢里边,皇甫珉发现马车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了…… “木霖,后有追兵!” “八王爷!前面有埋伏!” 后有追兵,前有埋伏,连老天也要掺和一脚,狂风暴雨中的一路泥泞让他们前行的道路又多了几分困难。 皇甫珉回头,俊美的脸上,那一双让颜儿觉得无比熟悉的眼睛又在闪烁,他问道:“丫头,你会驾车吗?” “不会!”颜儿答得斩钉截铁。 她不会,她就是会也会说不会!她不要他们抛弃她后停下脚步与那些人拼命,她不要! 这一路走来,她对木霖,对皇甫珉早就产生了与之前不同的感觉,这些日子里木霖对她的关心照顾,皇甫珉和她的斗嘴斗气都一一闪过颜儿的脑海。 不,她不要和他们分开,她要和他们共患难,她要和他们一起面对这场风雨,她要和他们一起来齐夏,再一起回天龙。 马车停下,木霖在外面说道:“颜儿,你驾着马车去柔嘉公主那里搬救兵,要不然我们三个有可能都会死在这里。”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要把我骗走!我根本不知道柔嘉公主府在哪里,我们也不能确定柔嘉公主到底是不是好人,更不能确定她是否能出手帮我们!” “丫头,你和一般的女子不同,我相信你!” 皇甫珉最后拍了拍颜儿的脸,准备跳下马车,颜儿却一把拉住他的手道:“王爷,您不可以下去,如果真的要死两个人,那么也应该是我和木王爷去死,而您,独独是您,您死不得!” “丫头,你这是干吗?情况紧急,你不可以任性!” “我没有任性!我千辛万苦,想尽办法引您来齐夏,不是让您来送死的!我是想要您做回一个真实的八王爷!” 颜儿这些话让皇甫珉顿感无措和惊疑,“丫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颜儿咬着嘴唇,终于将身子探向皇甫珉,嘴巴贴着他的耳朵一阵低语。 皇甫珉听后顿时脸色大变,他一把攥住颜儿的手道:“你说的是真的?当真如此?” 颜儿点头,此刻,反而是她先冷静下来,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您不能死!最好,我们都不要死,因为,我们要走的路实在太长,要做的事实在还有太多了。” “丫头……”皇甫珉在听了颜儿的话之后,刚刚还是镇静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了,“好,我们同仇敌忾,一起突出重围。” 马车还是在前行,只是马车之外一阵沉默,不见木霖发出任何的声音。 “木霖,你没事吧?” “我……” “停车!木霖,停车!”皇甫珉再一次准备推开车门,车门却仍被木霖的手死死挡住。只是,这一次木霖的手好似不像上一次这般有力了,车门最后还是被皇甫珉一记重力之下推开,皇甫珉探出身子收了缰绳,马车立即停下,木霖的身子向后倒下。 颜儿用手紧紧掩住自己的嘴巴,她惊恐地看着皇甫珉把木霖的身子拉进车厢。 夜太黑,雨太大,又是一记闪电骤然划破夜空,电光照亮,他们看到木霖的胸前、手臂、大腿均已中箭。 “不……王爷,木王爷!”颜儿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她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她不能轻易地掉眼泪,眼泪只会让她更软弱,可是,这一刻,她无法控制,她无法抑制夺眶而出的眼泪。 “木霖,你怎么样了?”皇甫珉道。 “我没事……我们不能停下,让我继续驾车……”木霖还想挣扎,只是他的挣扎显得太过无力。 在一记又一记的闪电中,他们看到在马车前方戴着白色面具披着斗篷的杀手举着寒光闪闪的长剑一步一步地逼近马车。马车之后,虽然看不见,但是背后传来的凛冽杀气让他们明白,在这旷野之中,这小小的马车已被包围了。 “你们到底是谁派来的,为什么要置我们于死地?” 戴白面具的人并不回答皇甫珉,只是机械地一步一步逼近。 “八王爷,不消多说了,抵死我们也要拼一拼了!” 木霖撑起自己的身体,咬着牙一把拔下胸口的箭,电闪之时看到他胸口流淌出一股鲜血。 颜儿一边流泪,一边将自己的裙子撕成一条条,双手不停地颤抖,皇甫珉已飞身出了马车,颜儿用布条紧紧地包扎着木霖的伤口。 木霖一声不响地看着颜儿完成手中的动作,再看皇甫珉一人正与数十人激战,于是狠狠心道:“颜儿,我把手上和腿上的箭也拔出来,你快给我包扎好,我怕八王爷抵不了多长时间了。” “您这样会失血过多的……” “别管了,快!” 木霖闭眼咬牙,脸部一阵抽搐之后拔出了大腿之上的箭,颜儿急忙帮他将大腿之上的伤口紧紧包扎好。接着是手臂上的箭……打完最后一个结,木霖抽出腰间的软剑,同时一扬手中的马鞭,“颜儿,你先走!” 马车开始狂奔,颜儿惊慌不已,只得拉住手中缰绳,她不会驾车,但是她看到过别人如何驾车,为了木霖和皇甫珉,为了他们还能活着,她必须要去找救兵! 可是,那些戴着白色面具的杀手好像并不轻易放她走,看着马车开始奔跑,立即有五六个人奔着马车而去。 木霖见状急忙飞身而起,身子跃过上空,最后落于马车顶上,那些杀手也相继地跃上马车顶部。 木霖以一敌六,对方个个皆是高手,再加上木霖已身受重伤,打斗之时已渐渐处于下风。另一边皇甫珉以一敌数十人,他一个人被数十个人围在中间,身体上已经出现了不少的伤口…… 看这情形,他们三个人有可能一个都跑不掉,而木霖和皇甫珉也将可能会命丧于此! 颜儿想到此,胸口一阵热浪袭上,不行!她不能死!这么千辛万苦地再次活了下来,这条路她走得这么艰辛,她怎么可以死? 她扬起马鞭,一抽马儿,马儿吃痛,撒蹄狂奔,马车顶上的人站立不稳,一个个跃向马车跟前。 已有两人飞过马车顶部之后落于车辕处,手中长剑一挥,抵着颜儿的咽喉。 木霖大急,可分身不及,一边顾及颜儿的安危,一边又要和四人同时交战。 “刺啦——” 颜儿看到木霖飞向她,但是他的衣袖被杀手的剑划破。泪水模糊了颜儿的眼睛,但她还是依稀见着木霖的手臂又被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那些人出手刀刀致命,剑剑不留一丝余地,唯独对颜儿只是以剑抵喉,没有痛下杀手。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追杀我们?”任凭雨水滴进眼睛里,颜儿还是睁大眼睛盯着眼前那两个将剑抵着她的戴着白色面具的人。 不料,那些人还是不开口说话,像是哑巴一般,只会动手射箭举剑,就是不开口说话。 “颜儿——” 木霖好不容易脱离了四个人的围斗,一心想着要救下颜儿,举剑刺向那名以剑抵着颜儿的杀手后背。不料身后的那四名杀手中,有一人直接将剑对准木霖后背,剑尖因为内力所致旋转而飞,直直刺向木霖。 当木霖感觉到身后袭来的剑气,回身抵挡,那剑刚好刺抵他的胸口…… “王爷——” 木霖的身子自半空中落下,重重地摔在地上,地上满是积水,溅起水花。 “不要啊——” 颜儿一手捏着抵住她咽喉的两把剑,剑刃划破了她的手掌,鲜血流出,她一字一句地说道:“要么杀了我,否则不要阻止我走向他的身边!” 两名杀手的手轻颤,剑离了颜儿一寸之远,颜儿跳下马车飞扑向木霖。 “王爷,王爷,您怎么样了?”颜儿扶起重伤的木霖,将他的脑袋靠在她的怀里。 “求求你不要死!我求求你不要死!” 泪水和雨水交织,另一边的皇甫珉以一敌几十个高手,即便武功绝世,然他腹背受敌,也身受重伤。 “颜儿,你不要哭……这些人好像要杀的只是我和八王爷,只想抓住你……这样就好……只要你能活下去就好!” 木霖安慰着颜儿,围着他们的杀手个个举着剑一步步靠近他们。 “不要过来!不许你们杀他!想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颜儿紧紧地抱着木霖的身子,她如此害怕,她怕木霖和皇甫珉会离她而去,她不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对这两人有如此深的感情。只要生命还有一丝希望,她都不会放弃他们! “颜儿,乖,不要哭,跟着他们走,不要管我们。” “不,王爷,我要和你们在一起!我们一起出来就要一起回去,如果回不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颜儿一直很孤独,可是这一路上您却给了我那么多的温暖,我不想失去这份温暖。” “颜儿……傻丫头。”木霖伸手抚着颜儿满是雨水的脸,“你一直很坚强,这一次也要坚强地走下去。” “不,我不坚强,一点也不坚强,我只是被无望的生活所迫。您说过要保护我的,我求您不要这要离去,我求您一直保护我!” 木霖的手无力垂下,十几个杀手并不因为他们的对话而感到丝毫动容,同时举剑,准备刺向木霖。 颜儿见状急忙将木霖扑倒在地,而她则已整个人扑在木霖的身上,她愤怒地大声喊道:“要杀他就得用剑先穿过我的身体!” 那些人相互对看,退回一步,木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在流血,即使他们不动手,他也将会流血过多而死。颜儿一边以身体死命地护着木霖,另一边还要抬头看向皇甫珉,只见皇甫珉已节节后退,那些杀手越逼越近。 他们上下左右同时夹攻,皇甫珉即使身如蛟龙也难以分身照看不同方向的凶险,他一边后退,一边以剑抵挡。 可是,身后又有几人同时拿起剑刺向他的后背,皇甫珉躲闪不及,只得倒地翻滚,数十个人见他终于倒地,于是数剑齐发,一片剑光缭绕…… 颜儿抱着木霖闭上眼睛……认了!认命了! “啊——” “啊——” 颜儿听到这叫声异常,急忙睁开眼睛,只见包围着她和木霖的十几个杀手均已中箭。 有人来救了? 再看那边,刚刚她闭眼时料定会被数剑穿心的皇甫珉虽然还是倒在地上,只是,他没被穿心,被穿心的反而是那些戴着白色面具的人。 同一时刻,数十条黑影掠过上空,那些人有的手持弓箭,有的手持兵器,却是个个出手快过闪电。余下的杀手见着来人众多,个个奋力抵挡,转眼却已经死伤一大半。 颜儿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她怀里木霖的身子却是越来越沉。 “王爷,王爷!您要撑着,有人来救我们了!”颜儿拼命地摇着木霖。 已受了重伤的皇甫珉也匍匐着爬到木霖身边,摇着木霖,“木霖,你欠我太多,你没还清之前我不许你死!” 可是,木霖紧紧地闭着双眼,任凭他们怎样摇晃都已没有了任何反应。 颜儿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狠狠地以钝器在凌迟,血肉模糊,痛彻心扉! 一辆马车在雨中疾速行来,颜儿抬头,马儿已至跟前,马车之上跳下两个戴斗笠的人。 看不清那两人的面容,但是他们分别走到木霖和皇甫珉身旁,将他们扶起。颜儿正想开口,马车之内却又伸出一手,那手揽住她的腰一把将她带进车厢。 她来不及回头看拉她上车的人是谁,因为木霖和皇甫珉也被那两个人半扶半抱着上了马车。 “王爷……”颜儿看到木霖胸口被剑刺中的伤口血流不止,“王爷,不要死……” 已被她撕过几次的裙子均被雨水打湿,加之刚刚扶着木霖一起跌在地上,颜儿的整条裙子已无一处是干净干燥的,不得已,她又用手去撕自己的衣袖。而刚刚将颜儿拉进车厢的那只手,已先于她伸出,食指中指一起点了木霖身上的要穴止血。 “谢谢……”颜儿一边道谢一边仍是用刚刚撕下的衣袖再分成布条,用布条包扎住木霖胸前的伤口。 她包扎完木霖再挪近皇甫珉的身边,他身上的伤口比木霖还要多,虽然那只手也出手点了他各处要穴,但是鲜血已几乎染红了他整个身子。 “八王爷,您要挺住!不要丢下我!求你们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丫头,我没事,我不会死的。” 好在,皇甫珉还能开口说话;好在,皇甫珉还能安慰她。 “不要哭,照顾好木霖,他不能死,一定不能死!” 颜儿痛哭出声,拼命点头,一手拉起木霖的手,另一手拉起皇甫珉的手道:“我们都不能死!” “你不要急,马车如今正驶向我的别苑,那边有最好的大夫和最好的药,他们都不会有事的。” 那声音温暖如春,犹如雨过天晴之后的第一缕空气,清新得让人可以拂去世间一切阴霾。 颜儿转首,迎上那一双在幽暗的车厢里璀璨异常的眼睛…… “不要担心,马上就到了。” 那人伸出自己的手掌,他的手指修长优雅,为颜儿擦拭着眼泪,轻轻地说道:“我还以为你是不会哭的呢!” 颜儿定定地看着来人的脸,温柔的眼神,温柔的表情,温柔的语气,还温柔地为她擦拭眼泪……这个人真是无比的温柔。 刚刚历经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战,让颜儿几乎崩溃,而这一份温柔来得真是太是时候了。 “子渊?” 来人竟然是子渊!救他们的人竟然是齐夏未来的皇帝夏侯子渊! 子渊点头,脸上笑意温润,“你们安全了。” “谢谢……谢谢你。”惊魂未定的颜儿颤声言谢。 虽然她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更不知道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可是此刻是他救了他们,是他带着手下在这雨夜里犹如天神下凡一般降落,将他们带离了死神之手,怎么能不教她感激?马车载着他们一路狂奔,颜儿一路上都护着木霖的身体,所幸,马车在过了一炷香之后终于到达了子渊的宅邸。 应该是刚刚有人先于他们到达,待他们的马车一停,宅邸大门前已有家丁手擎灯笼在等候,另有几名壮汉将木霖和皇甫珉从马车里抬了出来,直奔厢房。 厢房内丫环侍婢小厮连同大夫俱已等候着,见着两个血淋淋的人进了房,所有的人急忙各就各位。丫环侍婢端着刚刚烧好的热水,小厮褪去两人满是血迹并沾满雨水泥浆的衣服,为他们擦拭着身子。大夫开始为他们处理伤口,一切都有条有理地进行着。颜儿双手交织,整个人还处在惊恐之中,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有人执起她的手,她抬头,还是子渊。 “他们……” “大夫会尽全力的。倒是你,全身湿透,整个人都在发抖,你听我的话,我让丫环带你下去换一套衣服。” 颜儿摇头,双眼紧紧地盯着那两个被置放在大床上的人,她真怕自己一眨眼便会失去这两个人。 “我要等着他们醒来!我一定要等着他们醒来!”颜儿倔强有力地回答。 子渊无奈,只好陪在她身边看着大夫为这二人疗伤。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位大夫转身手指皇甫珉道:“主人,这一位虽然失血过多,但是主要是因为体力消耗殆尽,性命倒是无忧。” 颜儿提到嗓子口的心放下了些许,急忙追问道:“大夫,那么木王爷呢?他也一定无性命之忧,对吗?”声音在抖,她发现自己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底气。 “唉,木王爷失血太多,能撑到如今已是不容易了……” “不!大夫,求你救他!我求你救救他!”颜儿冲上前一把抓住大夫的手,双膝跪地,“我求你,不能让他死!不能让他死!” 颜儿一边说一边朝着大夫叩头,大夫连连后退道:“姑娘不可如此,小的已经尽力。” “不——”颜儿摇头,不肯放掉大夫的手,“他不可以死的,他怎么可以死?他是木霖啊,他是无所不能的木霖,他怎么可以死?” “颜儿姑娘,”身后的子渊叹道,“你先起来,这样哭也是于事无补。” “子渊,哦不,二皇子……”颜儿反过来拉着子渊的手,急切地恳求,“你一定能救他的!你一定能的!” “颜儿姑娘,大夫不会骗你的,你……”子渊面露难色,表示他也无能为力。 颜儿只好放下子渊的手奔向木霖,“王爷,您醒来!您醒来啊!” 颜儿的哭喊声没有叫醒木霖,却惊醒了皇甫珉。皇甫珉睁开眼,看见自己身旁的木霖脸如死灰,已无往日的风采。 “木霖……”皇甫珉挪动着身体,一条手臂已被绷带固定无法动弹,只得以另一手的手肘为支撑,从床上坐起。 “木霖,你醒醒……木霖!” 木霖双眼紧闭,没有一丝反应。颜儿痛哭出声,她想起和三姐躲在帷幄之后第一次看到木霖时,他已是一个翩翩美少年,让三姐一眼便将芳心沦陷了。 两年多后,是他将她送入宫廷,虽然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真正用意,虽然他也曾对她出言威胁。可是在这一刻,她最能忆起的却是她和他在皇甫靳的御书房内讨论齐夏之势,他们不谋而合举荐八王爷皇甫珉为使臣,他们还互相举荐对方,成功地成就了这一次齐夏之行。他一路上对她照顾有加,他命人给她熬制姜汤,他送她胭脂,他以命保护她不让她受一丁点的伤。 木霖,不管你的这份关心和照顾出于何种情感,你早已让我对你放下戒心,你也早已温暖了我一直孤独无援的心。 “大夫……”不得已,颜儿想不出任何的办法,只好又一次向大夫下跪,“求你救救他,颜儿定当全力以报!” “姑娘……你这不是为难小的吗?”大夫为颜儿的哭声所动,却终是摇头。 “唉!”子渊被颜儿哭得心神不宁,只好再次将她拉起,顺便问大夫,“王大夫,真的是没有任何希望了吗?” 王大夫点头,沉思了片刻又摇摇头,看了眼木霖又看了眼子渊,最后低下头保持沉默。 “王大夫,你有话直说便可。”子渊看了眼一脸悲伤的颜儿道,“如果可以救他,我定当全力以赴。” “主人,救他已无任何良药,唯有……” “唯有什么?”子渊紧追而问。 “唯有服下柔嘉公主府上的‘还魂保命丹’才有希望,但也不能保证一定可以救活。” “还魂保命丹?”子渊重复一句,反问大夫,“这个药真能还魂保命?” 王大夫点头道:“是的,主人,还魂保命丹是以上百种珍贵的药材研制而成,服下一丸正如其名——还魂保命。” “我去公主府向姑母讨来。” “公主对此药异常珍惜,如若是用在主人身上她也许会首肯,但是用于一个外人身上,她一定不会答应的。” 子渊面露难色,看向颜儿,只见她双眸之内噙满泪水,满脸的期待搅得他的心好一阵烦躁。 “二皇子……”颜儿轻唤,她亦知这是在为难他,但是人命关天,既然木霖尚有一丝希望,她怎能轻易放手? “容我想想。” 子渊出了厢房,颜儿紧跟而出,只见屋外雷声已停,雨势渐弱。 “二皇子,求你务必要帮忙,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他还那么年轻……” “颜儿。”子渊打断颜儿的话。 颜儿抬起头看着他,悬挂在廊檐处的灯笼被风一阵一阵地吹动,灯光映在子渊的脸上亦是跟着一阵阵地晃动,唯有他的眼睛还是那么的亮,可是,那眼神又是那么的复杂,复杂到让她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绪。 突然,他开口道:“木霖对你很重要吗?” “我……”颜儿不明白子渊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问这样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很喜欢他?”子渊又问。 “你……”颜儿睁大眼睛。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让我好为难。颜儿,我真是羡慕木霖,就算是死,他却得你如此相待。” 颜儿又是一阵惊愕,她看到子渊的眼里有了浓浓的伤悲,他,这是为何而伤悲呢? “木王爷于我是父是兄是友是师,他,是在这寂寂无助、孤苦无依的道路上唯一给过我真正温暖和依靠的人,也是一个愿意用性命保护我的人,我不想失去这样的一个人。” 颜儿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泪眼模糊,刚刚的一场追杀逃亡使她的身上还残留着狼狈,她一身的湿衣碎裙,可是,子渊看着眼前的她,便好似看到了之前的她孤身一人走在泥泞的道路上,跌跌撞撞之后蜕变出另一种教人怦然心动的美。 “我看到了太多的虚情假意和尔虞我诈,如今,也唯有木霖对我是真心相待的。” 子渊因为她的这句话而悸动,看着这样凄美动人却又坚强倔强的她,他的心好似被硬物狠狠撞击,很疼,很涩。 “颜儿,”他将一身脏乱的她猛地拉进怀里,“我帮你救活他。” 颜儿不明白子渊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是为什么,她更不知道为什么她的那一番话会给他带去这样的震动。不过,好在他终于答应了,那个还魂保命丹被王大夫说得神乎其神,虽说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颜儿不相信木霖会是早夭之人。 夜雨未停,王大夫说如果想要保住木霖的命,要在两个时辰之内给他服下还魂保命丹,要不然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怕是仙丹也救活不了他了。 子渊没有以马车代步,而是骑上白驹。白驹之上的青年身着白衣,扬鞭一起,白衣在雨夜里翩然似蝶,迎风而飞。 颜儿追着马儿出了宅邸的大门,子渊收住缰绳回头一笑,“等我!” “等我”两字从子渊的口中说出,仿佛还带着另一层深意。颜儿点头,身在异乡,身份特殊的青年皇子竟然成了她此刻唯一的希冀。 千里清秋,只是惆怅之情难寄,又是一夜教人愁。 子渊回来之时,木霖的确只剩最后一口气不曾咽下,颜儿一晚未睡,和皇甫珉静坐一旁一直守着他。王大夫将这珍贵的保命良药磨成粉,给木霖以酒送服,所有人只盼木霖可以早点醒来。 他们住在子渊的宅邸,并不知道齐夏帝都在盛传一件事。 听说,昨晚柔嘉公主府进了盗贼。至于到底什么被偷了,造成了怎样的损失,却是无人得知,此事最后便也不了了之。 再说那日天明之后却是一个晴好天气,时近秋末,子渊的宅邸里,品种不一的菊花开得正是烂漫,满园金菊一丛浅淡一从深。颜儿被一侍婢带领着前去梳妆更衣,昨晚雨势太大,情势危急,她进了这个宅邸却无心留意如此秋景。 眼下梳好妆换好了衣裳,虽说木霖尚未醒来,但好在也没有变坏的迹象,伤势也不曾加重,她这心里才算稍稍安了几分,对于眼前的美景也不禁贪恋了起来。如果昨晚没有子渊出手相救,此刻她怕是也闻不到这淡淡的余香了。 子渊的宅邸不算大,但是纵观竹篱茅舍、闲庭花圃,槛外篱边秋色重重叠叠倒也雅致怡人,比起一般富贵人家馆园之风更具风情。行过一路的衰草寒烟,绕着一带花圃,惊起满园清秋余香,前面蘅芷垂花门间走来一个梳着丫环髻的粉装婢女。 婢女见着颜儿一脸喜气,盈盈一福道:“姑娘,木王爷醒了。我家主人让奴婢过来请你快些过去。” 木霖醒了? 颜儿拾起刚刚换上的绛紫色凤尾长裙开始一路小跑,裙尾扫过金菊,带着满园的芬芳跑进了木霖所在的房间。 “王爷!”颜儿扑向木霖,“您醒了?” 木霖虽然醒了却是元气大伤,原本俊美的脸此时还是如同白蜡,本就立体分明的五官经过一夜的垂死挣扎此时更显清俊。 他扯动着嘴角,看到颜儿后终于挤出一丝笑容,声如蚊呓道:“颜儿,你没有受伤吧?” 颜儿喜极而泣,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紧紧地握着木霖的手道:“我没事,一点事也没有。” 皇甫珉和子渊就坐在距木霖几步之远,看到颜儿进来后子渊开口道:“木王爷,你要好生养病,我这几日怕是不能来此了。” 颜儿回头看他,只见他仍是一身白色锦袍,一脸温润的笑意。他从藤椅之上立起道:“皇宫之内一场政变正是风起云涌,我怕是要主动出击了。” 木霖还不能说太多的话,皇甫珉点了点头道:“二皇子,希望不要因为营救我们而坏了你的事。我们如今伤的伤,残的残,已无力可帮你,不过昨晚受袭之前夏侯锋前来求助我们,今晚怕是就要发动政变了。” “两位应该并没答应他什么吧?”子渊问。 “答应了。”皇甫珉说道,“答应他以天龙灈城的兵马绊住从仓城而来的兵马。” “你们,这是……”子渊先是惊慌,随即看到皇甫珉正一脸微笑看着他,方又放下心来,“如此就好,真是多谢了。” 皇甫珉摇头而笑道:“这也算是我们报答你昨晚的搭救之情。二皇子,昨日在朝堂之上,虽然在柔嘉公主揭下你的纱笠那一刹那我有点失望,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得偿所愿,顺利取得皇位。” 子渊挑眉,朗朗笑意浮于嘴角,反问道:“八王爷,为什么看到我会让你觉得失望?难道你希望这纱笠之下能够出现另一张脸?” 皇甫珉将头靠在藤椅背上,只笑不答,颇具深意地看着子渊,最后笑道:“世事无常,变幻莫测,有些事又岂是我所能预料的?” 皇甫珉的话让颜儿的脑海里闪过一些零星的片断,一直如此,她总觉得有些事好像总是有着若有若无的关联,但是,只要待她细想的时候却发现找不到可以衔接的点。 “二皇子,”颜儿放了木霖的手走到子渊跟前道,“你是否知道昨晚刺杀我们的是什么人?而你又是如何得到消息知道我们遭遇了危险,故此匆匆赶来的?” 皇甫珉点头,这也是他想问的话。子渊再 第八章 齐夏风云 (2) 次坐下,回答颜儿:“什么人我还不能十分肯定,但是追杀你们的人却不是出自帝都。” “何出此言?”皇甫珉和颜儿同时问道。 “进入帝都的各个关卡都有我的人,昨日酉时有一帮人自帝都西城门进入,身形矫健,我的人一直跟踪着那伙人。”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人是昨晚刚到帝都,他们能顺利进入帝都是有人先知会过守城门的士兵,你的人看着他们乔装之后来驿馆袭击我们,而后禀报于你,你才匆匆赶来救我们的?” 子渊对颜儿的话表示肯定,“是的,里应外合,目的在于先铲除你们,然后某支力量再重新集结之后来打击我。” 是谁呢?夏侯锋昨晚火烧屁股一般赶到驿馆要求他们的帮助,然后再掉转枪头?不可能,这应该不是夏侯锋的做法。 那么是太子党的人?仅凭小小的夏侯冲?还是程戬在暗中调取了另外的兵马?可是,他们为什么想要在政变之前先杀掉他们呢? 并且依着昨晚的情形,杀手是一心想置木霖和皇甫珉于死地的,但是却对自己手下留情,只想活捉她,这又是为什么? 问那些人,他们一字不答,个个皆戴着白色面具,他们又是从帝都以外而来…… 啊!难道是他?颜儿大震,想到某个人时睁大眼睛,仿佛是难以置信,但那却又是他一贯的作风。 “丫头,你想到了什么?”皇甫珉惊觉颜儿已推断出了某种结果。 颜儿怔怔地看着皇甫珉问道:“王爷,您说一般人戴面具是为了什么?” “不是见不得人便是想隐藏身份。”皇甫珉道。 颜儿皱眉,心中有所动,皇甫珉的回答还让她想到了守墓人。 “那么,为什么装聋作哑,一句话不说,一个字不回呢?”颜儿继续追问。 “也许是怕被人听出是谁,也有可能怕言多必失。”皇甫珉又回答道。 “不,还有一种可能。”这一次回答的是子渊。 “是什么?”皇甫珉扭转头问子渊。 “怕被人听出口音。”子渊回答道。 “对。”颜儿点头肯定子渊的答案,“这些人于我们而言都是陌生之人,即便当中会有熟人,那也是从天龙来的,南北口音相差甚远,他们只要一说话,我们便能听出他们来自北边。” 皇甫珉抚着下巴沉思,稍后眉角抖动,眼角抽搐,想来他也是想到了是谁要追杀他们了。 “还有,为什么这一路他们要杀的只是您和木王爷,却想活捉我?八王爷,先不说他为何要杀木王爷,您想想这世上,谁是最想要您死的?” “皇甫靳!” 第九章 皇子之谜 随着皇甫珉口中吐出的那三个字,厢房之内一片沉寂,几人沉浸在各自的心思中,便连床上的木霖也在轻轻叹息。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做?”颜儿问皇甫珉。 如她所说,皇甫靳派出杀手想要取皇甫珉的性命她犹可理解,可是,为什么他连木霖也要除掉?木霖可是他的得力干将,木霖可是助他登上皇位的最大功臣,木霖曾陪着他走过了一段卧薪尝胆的岁月,他们可是共过患难的。 “他的暗卫一路随行,一直盯着我们的所有举动,他生性多疑,而木霖又没按着他的意思办事,他不会给对他皇位有威胁的人一丝活下去的机会。丫头,你想得没错,要杀我们的就是他,就是皇甫靳!” “那么接应这批杀手的会是哪一方呢?”子渊沉沉说道,脸上的戚忧之情复又浮现,“他们竟然有本事直接找到皇甫靳本人给予帮助。” 子渊开始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道:“不好,我要马上行动了,再晚一点怕是来不及了。” 颜儿看着子渊匆匆离去,她忧心忡忡地看了眼皇甫珉又看了看木霖道:“现在只有咱们三个人了,木王爷,您可以告诉我当时您一心举荐八王爷来齐夏的初衷了吗?” 木霖还很虚弱,无法详尽描述,只道:“是我欠了他,我想带他出来还给他一个机会。当初我不该为了私情,只因和皇甫靳是姨表兄弟便义无反顾地帮着他。” 木霖的声音很小,说完这些话已快提不上气来,颜儿只得安抚他道:“不急,先不说了。” “还是我来说吧!”皇甫珉看着木霖的样子真是万分不忍。 “丫头,其实我们皇室之中兄弟几个的年龄相差不大,皇甫靳,还有三皇兄,加上我和木霖,我们也曾年少无忧,宫墙之内也是有过一段纯真不设防的时光。” 年少无忧,一如颜儿自己,十二岁之前的她也是不知人间疾苦的。 “不过皇甫靳总是比我们早熟也更忧郁,在后来渐趋长大的过程中,他对三皇兄的敌意越来越深,他认为是三皇兄母子抢走了父皇对他们母子的爱。” 皇甫珉稍作停顿,叹息道:“可是三皇兄又实在是太出色了,不管是容貌、才能还是文韬武略,他都样样高于其他兄弟,父皇对他的宠爱亦是越来越多。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华贵妃竟然悬梁自尽,而孝德皇后也在不久后病逝,皇甫靳和三皇兄以及我们也渐渐长大,他们之间的恩怨也更深了。” “原来华贵妃当年是悬梁自尽的。”颜儿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想来是皇家丑闻,尽力掩盖也是可以理解的。 “虽然父皇曾在孝德皇后弥留之际承诺此生永不废太子之位,但是,后来的日子里父皇的确动摇了。不知为何,他越来越不喜欢皇甫靳,对三皇兄的宠信却越渐越浓。” “这种情况之下废太子之言肯定不胫而走了。” “是的,朝中上下在此时都纷纷传言太子之位将难保。同年腊月,皇家狩猎之日发生了一件大事,丫头,想来你也是知道的。” 颜儿点头,那年冬天她虽然还年幼,却已听说皇上最宠爱的三皇子死了,不过至于他是怎么死的,她却是一直未知。 相府之内家教甚严,曾孝全更是禁止家中女眷在相府之内谈论皇家之事,以免遭人拿住把柄。 “三皇子是死于狩猎场的吗?” 皇甫珉先是点头后又摇头道:“也不尽然,他从猎场的悬崖之上掉了下去,万丈深渊,活生生地吞噬了三皇兄的一条性命。” 颜儿歪着脑袋垂眼细忖,最后问道:“传闻当年的三皇子少年英才,文武兼备,他竟在狩猎之时摔下悬崖了?” “你也不相信是吗?你也怀疑是吗?” 颜儿点头,不过想了想又说道:“虽然有点难以相信,不过这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狩猎本就存有危险性,稍有不慎跌下悬崖也是极有可能的。” “但是父皇不信,他一手栽培出来的儿子,他最喜爱的儿子竟然就这么死了,他不肯接受,他甚至怀疑三皇兄是被人暗算致死的。” “当然这个可能性也大。” “父皇一直怀疑是皇甫靳所为,可是并没有找到任何的证据,所以,父子关系比起以往更僵了。” 颜儿好似想起什么,回头看木霖,只见木霖也在盯着她,便开口问道:“木王爷,他如果真的暗算三皇子肯定会算上您一份的,您实话实说,当时他有没有暗算三皇子?” 木霖无力地摇头道:“那年他还不到十六岁,我真的不愿相信他能做出这等事情,能将三皇子引到狩猎场,并且不留任何线索发动一场谋杀,我不相信一个十六岁不到的少年有着这样的城府和阴狠。” 皇甫珉冷笑道:“木霖,十六岁不小了,距离你和他两人策谋诈死之事也不过是两年时间,你以为一个人的改变只是在一刹那间吗?那是成长的日子里逐渐形成的。” 木霖嚅动着干涩的嘴唇,颜儿见状急忙给他倒了水,见他的脸堪比白蜡,又生不忍之心,急忙劝解皇甫珉道:“木王爷可能是因此同情于他,想要帮助他保住太子之位。” 木霖躺在床上低低而叹:“一来的确是同情他,特别是在我姨母去世之后,他虽然锦衣玉食却是孤苦无依,我的母亲对他更是无比怜惜,她命我此生一定要辅佐太子登上皇位……咳咳……” 因为说得太急太快,木霖显得上气不接下气。颜儿抚着他的胸口道:“好了好了,等您好点再说这事吧。” 木霖提起一手,无力地摇动,“二来也是我木家人的私欲所致,唯有将太子拱上皇位,才能保我木家永享荣华富贵,而我,当年的小木侯爷能一跃成为异姓王不就是这么得来的?” 木霖因为体力不支,说话声音时低时高,但是颜儿却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他对自己的嘲笑和讥讽。 “当年,他提出诈死的想法得到了我母亲的认可和支持,我想着他只要能取得皇位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陪着他在暗中策划整件事情,只是,我没想到他竟然要将曾家的四小姐也一并拖下水。” 颜儿正在为木霖抚胸口的手蓦地停下,只觉得身上所有的血液都于此刻涌上脑海…… 当年,皇甫靳到底在她成为冥妃的事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而木霖,他又在中间做了什么事? “他告诉我,他已暗中向曾孝全透露了一个信息,说他若是哪天死了,他希望可以和曾家四小姐做一对鬼鸳鸯,曾孝全一定会成全他的。” 颜儿屏着呼吸听着木霖的每一个字,她不能漏掉一个字,她要知道皇甫靳当年要她陪着他死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我当时极力反对,毕竟名满京都的曾家四小姐时年才十二岁,如果太子真死了我也不多说什么,可是他明明就是诈死,他只不过想一石二鸟,想在自己登上皇位之前脱离曾孝全的掌控,让他的国丈之梦破碎,可他却一定要赔上这样一个美好女孩的性命……” 颜儿强压着自己差点就夺眶而出的眼泪,原来,原来理由竟是不想在他登上皇位的时候让她成为他的皇后!他只想借此摆脱她父亲的控制,只想到时和一直庇佑着他的曾家来个两清! 呵呵……父亲,你机关算尽,先是牺牲自己的小女儿,赔上女儿的性命也要成就自己的国丈梦,后来又退了木家的婚事,牺牲了三姐一生的幸福,到头来却还是和这国丈之位擦肩而过。数年后,当你看到死而复生的皇甫靳时,你可曾后悔过?最后,皇甫靳不但不念旧情还罢了你的职,连并这宰相之位也被人取而代之! 可是,颜儿为什么觉得中间还有团团乱麻没有理清? 她的父亲虽然一生精于算计却不至于如此丧失理智,毒死他最引以为傲的小女儿,只因为当年皇甫靳那明里暗里的诱导? 按着她对父亲的了解,应该是太子既死便也失去利用价值,这些年他和太子相互利用各取所需,一生不做亏本之事的曾孝全,怎么可能会如此重情重义地去兑现和太子的承诺? 他的小女儿想当年可是名誉京都,虽然和太子定了亲,只要他曾孝全愿意,他还是可以还给女儿一个自由之身的。比起让她死,是不是将她另许一个对他来说有利用价值的豪门更有利呢? 如果当年皇甫靳的想法就如木霖所说,是想在日后登上皇位之时和曾家来个两清,那么曾孝全在亲手给她灌下毒药的时候,是否还藏着另外的秘密和用心? “唉,的确是可怜那曾家四小姐了,一朵娇艳的小花骨朵在还没长开的时候就夭折了,她当年的死可是让京都不少王孙公子都为之扼腕叹息,如今才知她果然并非为殉情而死。” 皇甫珉在感叹,看到一直低着头的颜儿,觉得她的神情有异,急忙问道:“丫头,你……你这是怎么了?你好像哭了!” 颜儿闻言慌忙抬头,果见她一脸泪痕,凄楚之美犹胜庭中的露浸秋菊。她抬手拂去脸上的泪水道:“王爷见笑了,我只是替那曾家四小姐感到不值和难受,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是死在一场政治斗争中,而将她推上死路的却是她的未婚夫婿和亲生父亲。” “丫头,你多愁善感了。”皇甫珉靠着椅背,闭眼道,“世间黑暗之事多了去,你感慨不完的。” 木霖在缓了一口气之后,仍旧继续着他刚刚未完的话,“我和皇甫靳的分歧由此开始,我替他做完该做的,不该做的则由他自己去完成了。但是,那两年时间里,我木家的确为他费尽全力了。” “王爷,那他就不曾对那曾家四小姐有过一丁点的忏悔之情吗?”颜儿问出这话,但心里并不清楚她想要得到的答案是什么。 “他不是一个将喜怒哀乐都挂于脸上的人,这等隐讳难以启齿之事,他不会向第二个人诉说的。” 木霖说完后移动着自己的身体,颜儿扶他坐起,给他垫了绣花枕,木霖最后直视着皇甫珉道:“八王爷,对不起!” 皇甫珉仍是闭着眼,却是苦笑道:“木霖,你千方百计引我出来,只是为了说这一句对不起的吗?” 说完他睁开眼,迎上颜儿的视线,最后挪正身体,正襟而坐道:“我们这次出来,其实一切俱在皇甫靳的掌握之中,木霖,你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木霖不语,陷入了沉思之中。颜儿看着他二人道:“这一路上你们两人喊打喊杀的想以此混淆皇甫靳的视线,实则他早就背着我们另辟蹊径,真正的暗棋不是我们三人当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和齐夏某方势力接洽的那一个。” 两人同时苦笑着点头。颜儿继续说道:“你们其实一直都在衡量齐夏三方势力,明着是他们前来求你们帮忙,实则是你们在寻找一方有利的势力,再暗中出手,只是想那方势力日后能为你们所用,对吗?” 颜儿问他们二人,二人却均不答话,这也算是一种默认了。 “子渊就是你们的目标?你们是将宝都押在他的身上了吗?”颜儿继续追问。 最后,她看到木霖和皇甫珉对视良久,用眼神在对话,像是在踌躇着要不要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我说错了吗?” “丫头,你只说对了一半。” “那么另一半呢?”颜儿紧追不舍。 “我们其实一直都在等待着一个人,但是,那个人迟迟都不曾出现,如今看来,是我和木霖太过一厢情愿了。” “你们在等谁?是不是……”颜儿的心跳开始加快。 也许,他们在等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真相…… 皇甫珉困难地从椅子上立起,一身的伤痛使得他好一阵龇牙咧嘴,他走至窗前,推开窗,有凉风习习而进。 他举目四望,在确定四周无人之后才说道:“在等我三皇兄。” 珍珠帘外,秋风送来一阵菊花香,香气袭人,让人清醒。颜儿刚刚就在心里揣测他们要等的人会不会就是他,因为,皇甫靳可以想到诈死,聪明不可一世的三皇子为什么就不可以? “你们……确定他没死吗?” “不确定,丫头,一直都不曾确定,而如今更无法确定了。”皇甫珉抬首,视线跃过层层花海,花香触着鼻尖,令人沉醉。 “当年他从狩猎场跌下悬崖,父皇痛心不已,命人一定要找到他的尸首,上千名官兵下了万丈悬崖,两天后找到三皇兄的尸身之时,他已一片血肉模糊了……” “也就是说,他的脸也毁了?虽然找到了他的尸身,却已辨别不清他的脸了,所以,你一直怀疑他没死?” 皇甫珉摇头道:“并不是一直怀疑他没死,只是从皇甫靳身上得到了某种启发,他可以诈死,三皇兄也可能瞒天过海也说不定。” “可这仅仅是一个猜测和怀疑,他如果真的活着,当年为什么不想办法回宫?直接进宫,向先帝禀明一切,废了太子,岂非更省事?” 颜儿提出心中的疑惑,显然这也是皇甫珉的疑惑,他转身,一身的伤痛,一脸的伤痕。 “但是,还有种可能就是他当时遇到了我们无法揣测的事情,以至于进不了宫见不了父皇,但是齐夏却是华贵妃的故土,齐夏王是他的亲舅舅,他潜逃到齐夏也是有可能的。” 颜儿又回转身看木霖,“木王爷,您是不是也有此怀疑?所以,您才会举荐八王爷,你们想要借此机会来找三皇子?” 木霖神情复杂,一脸的纠结无奈,“其实我并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就像当年一样,我同情皇甫靳,想助他登上皇位以为是对的……而这一次我怕又会错。” “王爷,对错均已造成,既然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对错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真相。” “可是真相就是我们来了齐夏,他却并没有现身,又或者根本就是我们的推断错误,那时,他的确是死了。”皇甫珉沉沉道。 “两位王爷是期望那个齐夏王的私生子能给你们带来惊喜,以为他便是你们一心想要等待的人吗?” “可惜,那天在齐夏朝堂之上,那个掀下纱笠的人竟是子渊……竟是子渊!原以为凭空冒出来的二皇子肯定不会如此简单的。” 木霖一声长叹,因为推算失误也使他自己的处境变得更被动,这次齐夏之行非但没有等到死而复生的三皇子,却引起了皇甫靳的怀疑,甚至被他追杀。 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昨晚虽然有子渊出手才得以脱险,可是,如果子渊这次得不到齐夏皇位,那么他将自身难保。同样,皇甫靳在齐夏的同谋也不会给他们留下生路。所以,子渊这次只能赢,不能输,一输就是全盘皆输! 宅邸之内不时地有人进进出出,个个神色凝重,他们三人也一直静静等待。 直到三日后的夜晚,夜风吹得花香一阵一阵,本是宁静至极的夜晚因为时局紧张,宅邸之内的人都比往常更为谨慎小心。皇甫珉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他本就身强体健加之年轻,经过两天的休憩和子渊府内的良药调理,已经是气血畅通。 他在这静夜中率先抬头,稍后像是在侧耳倾听,倏然间双眉蹙起,眉头紧锁。颜儿拿下药碗的时候正好瞅见了他这个模样,忍不住担心地问道:“八王爷,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在这个夜里听起来格外分明,却震得房内三人神色俱变。 皇甫珉猛地从藤椅上弹起,木霖也听到了这急促而来的马蹄声,忍着痛从床上坐起,道:“颜儿,快,准备一下,随时得逃命!” 如果来的不是子渊的人,那么这子渊的宅邸如今便是最凶险的地方。 颜儿“嗯”了一声,便和皇甫珉扶着木霖快速走出厢房,只是此处环境陌生,他们尚不知怎么走路才安全。子渊宅邸里面的仆人也在这个时刻纷纷从各处奔来,集聚在前院之内,好似在等待马队的到来。 也是,如果来人不是子渊,如今怕是想逃也是逃不掉的,还不如静静地等待,做最后一搏。 大门被用力地推开,一行几十人,黑衫黑裤,个个高大健硕面若黑刹,看了让人忍不住惊出一身冷汗。来者果然不善! 颜儿扶着木霖的手忍不住加紧了力道,如今倒真是成惊弓之鸟了。 为首的那个大汉黑面髯须,双眼瞪得像铜铃一般大小,较于其他人更为悍然。他双手叉腰,将一院子数十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皆看了一个遍。 最后,他将凌厉的视线停在颜儿他们三人身上,说道:“你们,跟我走。” 三人面面相觑,对于这样勉强算得上邀请的话,真不知道应该怎样应付才好。 “请问……你们是谁,要带我们去哪里?”颜儿虽然害怕,缩着身子退到木霖身后,可还是禁不住好奇地问。 “跟我入宫!”声音如雷,震得颜儿又是一阵悸颤。 皇甫珉皱眉,随即哈哈笑道:“这位兄台真是热情,既然如此,丫头,这盛情难拒,咱们这就入宫吧。” “可是……” “颜儿,我们走,自己走好过被人狼狈地拖着走,你说是不?”木霖侧首以手肘碰了碰颜儿的手臂反问。 他们俩都同意了,颜儿想,是福是祸如今已非他们可以掌握,既然这样,进宫就进宫,不管是死是活,进了宫他们好歹可以见着宫内的情势如何了。 颜儿与皇甫珉两人搀扶着木霖到了大门口,那长得跟门神一样的大汉手指门外一辆马车道:“我家主人说你们这里有受伤的人,让你们上马车。” 看到了马车,再看那门神家的主人还如此贴心周到,派他来的人应该就是子渊了。 这个时刻子渊还能派人用马车来接他们入宫,如此看来,想必大势已定,这皇位应该已经是子渊的了。扶着木霖上了车,颜儿和皇甫珉相视而笑,想起刚刚的紧张,觉得真是有点狼狈。 上了马车,放下门帘的那一刻,看到那门神也上了马车,皇甫珉忍不住抱怨道:“这子渊就不能派个面相和善一点的、长相对得住大家一点的人来吗,怎么弄一个像是打家劫舍的家伙来接我们?” “估计是正经的人手如今都派上用场了,看来这应该是不得已而为之。王爷,这已经不错了,您就不要抱怨了。” 车内气氛融洽,前面的路虽然还很是坎坷,但好歹他们都活下来了,这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齐夏的皇宫经过一场厮杀之后,此时显得格外沉寂肃穆,马车因为木霖和皇甫珉受伤的原因,被允许可以直接驶入宫廷。 灯光好似琉璃一般映照着整个皇宫的角角落落,深秋的夜里已有冰冷的夜露浸润着人的肌肤。等颜儿和皇甫珉扶着木霖下车的时候,他们才发现整个皇宫里的宫人正忙碌着拿起白帐白幔白绢白幡四处张罗着垂挂之事。 难道是夏侯天驾崩了?那也就是说新皇即刻就要登基了? 琉璃殿外白色绢制灯笼已高高悬挂而起,踩着白玉阶,朦胧的灯光下依稀可见斑驳的血迹。一场厮杀留下了痕迹,这条血腥之路亦是通往帝位的必经之路,子渊,纵使他形如谪仙,他的双手亦是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 琉璃殿内传出撼动天地的声音,整座大殿被一片素缟覆盖,已无往日的金碧辉煌,大殿内跪满披麻戴孝的人。大殿正中,镏金镶边水晶架上平躺着夏侯天的尸身,而在他的尸体前面反绑着一个身着素缟之人,因为背朝大殿门口,头上又戴着孝,所以暂时无法确定那人的身份。 子渊一直立于柔嘉身侧,在看到颜儿他们入了殿时才向他们点头,再和柔嘉私语了几句之后便向他们走来。 “二皇子……哦不,我想明日我们就得改口称你为‘皇上’了。”皇甫珉率先打趣,抱拳笑道,“恭喜恭喜了!” 子渊释然而笑,虽然大局已定,但是他看上去却很是疲惫,笑着说:“先皇驾崩已被查出是被奸人所害,如今,也是时候严惩那些小人了。” 说完之后子渊命人给木霖端来了坐椅,道:“木王爷,本来你这身子尚未痊愈,不该这样将你请来的。” 木霖摇手,苍白消瘦的脸上浮过几丝安慰的微笑,道:“你这样叫我们过来,必定有你的道理。身体可以慢慢养,可是,有些事错过就没有机会再经历了。” 子渊点头,手指大殿正中那个跪在夏侯天尸体跟前的人道:“这就是前几日晚上追杀你们的凶手,我想,处罚她的时候应该让你们到场的。” 柔嘉接收到子渊传递给她的眼神,便朝跪着的那满满一大殿的人道:“各位大臣,今晚就到这里,你们先回去,明日起要正式为皇上操办这身后之事了,还有新皇登基一事,还望司政大人将所有事情打点妥当了。” “是,臣等告退。”群臣起身,个个神情凝重。 子渊走到那被绑的人身后,道:“安平,你也应该给他们三个人一个交代了。” 安平?安平公主? 真没想到至今尚未谋面的神秘齐夏公主,让他们千里迢迢前来和亲的公主,这个整件事情的主角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这是……怎么一回事?”三人都是异常震惊。 “安平,如今本宫支走了朝中大臣再来解决家事,保住了皇家颜面,也算是对得住你的面子了。”柔嘉绝美的脸上也有着几分疲倦,想来为了子渊能顺利登上皇位,她这个姑姑真是出了不少的力。 “姑姑,”安平的声音犹如来自寒窖,“你就不要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了!自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如今我安平既然败在你们的手上,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安平的态度强硬,让颜儿和木霖以及皇甫珉有点摸不着头脑,原想着这所跪之人必定会是夏侯锋和程戬中间的人,却没想到这人竟然会是公主安平。 原来这齐夏明着是有三股力量,实则还暗藏着另一股以安平公主为首的力量。 “安平,为夺皇位你弑兄杀父,竟然让自己的父皇喝下毒酒,还与皇甫靳暗中勾结助纣为虐,哼哼,就凭你也妄想成为齐夏第一女帝,你觉得自己够格吗?你觉得自己有这资质吗?” 柔嘉的话犹如一块巨石砸下,惊得他们心惊胆战。 好一个皇甫靳,一边让他们前来为他选驸马,还命他们在暗中选出一方来合作,而他自己却已暗中和安平达成了协议。安平在齐夏境内接应皇甫靳派来的杀手,让他们顺利进入帝都,而皇甫靳则暗派人手在半道上截住柔嘉驸马从仓城调来的兵马。 皇甫靳不选三方当中的任何一方,不按常理出牌,他选了安平,要帮助安平成为齐夏女帝。当然,他开出的条件不可能只是杀掉木霖和皇甫珉,其中安平到底还承诺了什么也只有他们二人之间才最清楚了。只是皇甫靳恐怕也没想到安平并非他想的这般聪明,她虽然野心大,为人也够狠够毒辣,却如柔嘉所言,她并非一个具备才智之人,所以她才会轻易落败。 一步错步步皆错,从流芳百世到遗臭万年其实也就一念之间,安平只能无声地痛哭。 “安平,你犯下通敌之罪本该判以极刑,可你毕竟是父皇唯一的女儿,故朕罚你长居定国寺,代发修行,为先帝戴孝祈福,你服是不服?” 兴许是齐夏之势百废待举,子渊到底还是留下了安平这条命。柔嘉对于这一判罚相当不满意,她刚想提出异议,却没想到此时的安平却起了身。正当众人疑惑之时,她却已是奋身而扑,倾尽全力撞在了大殿的漆金廊柱之上,顿时血流如注,当即身亡。 齐夏赫庆元年。 新主夏侯子渊登基为皇,改国号为赫夏,开篇为新。 同年,亲王夏侯锋被封为安禄亲王,居亲王府邸,永保一生荣华。 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子渊并未对那些人痛下杀手,反而隐去他们各自罪名,给了一个较为仁德的处置结果。 深秋之时,赫夏帝都之内因为正沉浸于新皇登基的喜庆之中,处处弥漫着欢乐的气氛,木霖和皇甫珉的伤势已经复原,返程即在眼前。 虽然皇甫靳对他们痛下杀手,但是,对于普天下之人而言,他们依旧是天龙使臣,这齐夏,不,如今已改为赫夏,他们又怎可久留? 子渊登基的第二日,颜儿、木霖和皇甫珉在思前想后之后,最终决定进宫向子渊辞行。 “什么?你们要回去?现如今的形势你们还回得了天龙吗?皇甫靳既然都将杀手派到了齐夏,你们还想回天龙?” “皇上,我们要回去的。”颜儿低头回答。 “是的,要回去的。”木霖确认。 那是他们的故乡,那儿有太多的人在等着他们,那里也还有太多的未解之谜在等着他们去解答。所以,他们一定要回去! 颜儿看到子渊眼里有失落和无奈一闪而过。 子渊……是她太过敏感了吗?为什么他总会给她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他的出现对于齐夏,对于天龙,对于她到底意味着什么? “重回天龙等于送羊入虎口,你们这是去送死。” “我们也许还要在齐夏待上一段日子,直到找到想要找的人,所以,即使是送死可能也还没那么快。”皇甫珉一改往日的潇洒无畏,显出几分忧心忡忡。 子渊眉梢一扬道:“你们还要找人?想要找谁?” “故人。”皇甫珉盯着子渊笑道,“原本想着他也该是时候出现了,却没想到,他始终不曾出现。” 子渊的眼角轻轻地颤悸,随即眸光流转,朗声而笑道:“如果两位王爷需要朕的帮忙,随时知会一声。” 三个男人之间若有若无的暗示,似有似无的防备,亦真亦假的猜忌,惹得颜儿一腔愁绪。 出了皇宫,举目间,万水千山沧海桑田,前途竟是这般迷茫,颜儿跟在木霖和皇甫珉的身后,这是他们入得赫夏之后第一次走上赫夏帝都的大街小巷。 颜儿心里清楚,皇甫靳对她有情,他不会对她痛下杀手,但是回去之后也难免要遭罪,只是,她不怕。可是前面的那二位,她真怕他们一踏上天龙的领土就会被皇甫靳诛杀。 三皇子…… 这个神秘的三皇子到底是真的死了,还是如他们所愿还活着? 如果活着,他为什么不出现?之前他们料想他会在乱世之中出现,他却无一丁点的动静。 接着他们推测他也许会在新皇登基的时候出现,但是新皇登基之前皇宫之内进行了一场厮杀拼搏,如今天下已定,他还是没有出现。 这让颜儿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推断错误了?这样漫无目标的寻找和等待会有结果吗? 如果他真的活着,此次出使齐夏动静如此之大,这三皇子恐怕早就找上门来了。虽说他会防着木霖,但是听说三皇子和八皇子之间的感情非常好,再说,两人又长得颇为神似。 “二位王爷,帝都之外怕是无法与他偶遇的,要不然我们委托子渊帮忙找吧?” 两人停下脚步,回头盯着颜儿道:“这是赫夏帝都,你敢直呼他们国主的名字?如今要称人家为皇上了。” 颜儿对着他们甜甜而笑道:“是。请问二位王爷,我们要不要委托赫夏皇上替我们找找那想要找的人呢?毕竟这是他的国土,找起人来应该比我们容易。” “哈哈,只是人家刚刚坐上这龙椅,屁股都还没坐热,咱们也不好意思事事俱要劳烦于他啊!” 颜儿撇嘴道:“怕是你们有什么其他想法吧?” 二人笑着回答道:“凭你的聪明会想不到?” 颜儿听着这话便认真地想了想道:“依着子渊的表现来看,他不一定就和那一位有什么关联。我不相信他将三皇子暗藏起来,这没有理由。是不是真的是我们想错了?” 木霖拉起她的手,笑着说:“好了,不想这些,今天难得清闲,我们出来逛逛帝都,寻找一些好吃的,找点乐子,也算是不虚此行。” 木霖对颜儿的举动向来亲昵,最后,他低俯在颜儿的耳边快速地说了另一句话:“有人一直在跟踪我们。” 颜儿本能地一怔,整个身子立即僵硬。木霖脸上还是堆砌着灿烂的笑,却沉着地说道:“不要回头。” 是的,不能回头。颜儿刚刚的惧色退去,但是心里却在不停地想着,会是谁在跟踪? 经过帝都最繁华的街道,到处是鳞次栉比的商铺酒楼,人声鼎沸,已近午时。 皇甫珉提议道:“对面那家酒楼看上去还不错,不如今日由我做东宴请两位如何?” 你会那么好心?颜儿差点就把这句话丢了过去。 “好好,难得八王爷今日如此大方,我要放开肚子大吃一顿。”木霖说着就拉起颜儿向对面那家酒楼走去。 “哎,木霖,听着你这话,好像我很小气似的,我记得你以前没变坏之前,我可是请你吃过不少次饭呢!” 木霖笑着摇头,不理会皇甫珉的抗议。 不管皇甫珉是真心请吃饭还是假装阔绰,这家酒楼却是一个最适合观察这街道的地点。 三人由店小二引着上楼,自然是要了面向街道的包间。颜儿借机点了这家酒店里最贵最有特色的菜。木霖在调整座位,皇甫珉则苦着脸说:“丫头,你也太狠了,净挑贵的,好歹给我留几个钱买点南方特产回去啊!” 颜儿睨了他一眼道:“看着您这一身锦衣玉袍的,我怕点得太寒碜了会教人看不起您。” 皇甫珉撇撇嘴,因为他发现如今颜儿斗嘴的水平已不似刚刚出宫之时那么笨拙了,最近大有赶上他甚至超越他的势头。 木霖拉下小包间里垂挂着的竹窗帘,双睁扫过楼下一条街。 “八王爷,跟踪我们的应该就是那个穿灰衫戴宽檐斗笠的人。” 皇甫珉的视线穿过一道道的缝隙,果然见到长街对面的绸缎店外立着一个穿灰衫戴宽檐斗笠的人。颜儿也站在后面观望,看那人的身形应该年龄不大,只是斗笠边沿太宽,无法看清他的长相。 颜儿见着小二进来倒茶,便又回到了桌子边坐下,而后,她又皱眉,再次走到窗前看那个人,那人显然是见他们进了酒楼,所以站在这闹市角落等着他们。 可是,颜儿觉得这个人的身形很熟悉,光看他那一身灰衣装扮,就觉得这个人在她的记忆中出现过。 “颜儿,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看着颜儿苦思冥想的样子,木霖忍不住追问,“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我觉得他的身形好熟悉,好像在哪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莫非真的是从天龙来的?”木霖喃喃自语。 颜儿猛地抬头,脑海里倏地出现了某个人的身影。 是他?会是他吗? “颜儿,你想起这个人了?”木霖和皇甫珉见着颜儿神色突变,而眼底之内却有一抹了然。 “我不能确定是不是他,如果真的是他,那么很多事情我必须要重新思考才行,我的脑海里现在好像有无数个零碎的片断在闪烁,可是却连接不起来。” 颜儿双手握拳,用力地敲击着自己的大脑,脑海里蹦出一些词汇,她需要在某个点上找出线头,然后依着这线头一直理出一条直线。 木霖和皇甫珉好像明白了颜儿正在思考某些一直被大家忽视的问题,她向来聪明,再加上心细如尘,只要给她时间,她一定会找到她要的答案的。 他们不敢打扰她,便连小二将菜端上来的时候他们也只顾自己吃,并不准备打乱她的思绪。正当皇甫珉拿着酒盅掂着银箸,准备向那盘新鲜的大龙虾下手的时候,却听得啪的一声,手中那只整盘子最肥最嫩最大的龙虾就掉在了地上。 不为别的,只为颜儿突然一手拍在桌子上,整个人蓦地起立。 “丫……丫头,你这是干什么啊?” 木霖见着颜儿的样子心里一动,也跟着站起道:“颜儿,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颜儿点头道:“王爷,我们即刻回去,我要确认一件事情。” 见颜儿此刻的认真和严肃胜过以往的每一刻,皇甫珉只好将“不如吃完再走”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当店小二端着最后一盘菜进来的时候,却见木霖递出一锭银子放在他的托盘之上道:“不好意思,我们不吃了。这个是饭钱。” 说完之后他们便匆匆地下了楼,远远瞥见那戴斗笠之人正朝着他们这边看,这一次那人看清了他们三人的正面,好似在确定了什么之后便先行离去了。 看到他离开,颜儿才问木霖道:“王爷,我们带来的行李现如今在何处?” “尚在驿馆呢!” “那我们就回驿馆。” “好!” 三人在长街出口处雇了一辆马车直奔驿馆,驿馆之内还住着与他们一起来的使团成员,而他们三人如今则住在子渊未称帝之前的宅邸之内。那些人见着他们三人回来,便个个上前问好并询问回家的行程。木霖和皇甫珉耐心地向他们解释,并承诺尽快回天龙。 颜儿则直奔自己住过的房间,一阵翻箱倒柜,终于在一口小箱子内找到了她从皇宫里带出来的书籍。她将这些书一本本一页页地翻阅,只是书太多,再加上她情绪激动,她只能凭自己的记忆去寻找。 这些书籍大都是关于历代朝代更迭、帝王之术、权谋之术、为官之道以及君臣之间如何和睦处之等,而这些书也被许多的皇室中人阅读过,在阅读之时他们还会做一些备注,眼下颜儿要找的便是这些备注里面的某一条。 木霖和皇甫珉推门而入,见颜儿正蹲在地上,地上摆满书籍。木霖不解道:“颜儿,你到底在翻什么?在查什么?” “来,你们帮忙一起找,找一句话‘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用朱笔所批的。” 木霖和皇甫珉相视之后也蹲了下去,和颜儿一般,一本书接着一本书地寻找她想要的那一句话。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颜儿,是不是这个?” 木霖将他手上的书递给颜儿,颜儿眼睛一亮,立即将书接过。 是的,八个鲜红的小字跃然纸上,她将书递给皇甫珉道:“王爷,请您想想,这是谁的字迹?” “谁的字迹?” 皇甫珉狐疑地将书从颜儿的手中接过来,对着那八个字苦思冥想,最后眼角一扬,本就明亮的眼睛因为他的专注而更显璀璨。 “这是我三皇兄的笔迹,木霖你看看,是不是?虽然有好多年没看到他的字了,但是,他的字向来笔风遒劲,这应该是他写的,没错!” 木霖凑近,好像也在寻找记忆中的笔迹,最后他问颜儿:“颜儿,这书是从宫里的藏书楼里带出来的,那么之前三皇子也从那里拿了书看,而在看的过程中信手写下一句批注也是极为正常的事。” 可是,木霖和皇甫珉发现在他们确认这是三皇子皇甫羿的字迹后,颜儿的神情变化很大,她整个人好似都在因为激动而发抖,大而黑的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泪珠。 “颜儿,你这是怎么了?你到底想到了什么?”木霖关心颜儿,看到她这个样子立即起身扶着她。 而皇甫珉则试探性地问道:“丫头,你认识我三皇兄?要不然你怎么会对这个笔迹产生疑问?” 颜儿拭去眼泪,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心中的某个地方却快要沸腾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身体,无法控制自己剧烈的心跳! 皇甫珉这一问,木霖也想到了颜儿为什么会对皇甫羿的笔迹产生这么大的反应。 “颜儿,难道你还在其他地方看到过这笔迹?” 见到颜儿点头,木霖和皇甫珉两人神情俱是无比震惊。颜儿捂着嘴,还是泪眼婆娑,却向他们做了个手势,意指不能被外人偷听了。 木霖和皇甫珉不禁佩服颜儿日渐成熟的心智,这个时候她还能考虑到这一点真是教人佩服。三人在无声的交流中将地上的书籍重新归位,放回箱子,最后只拿了那本皇甫羿做过批注的书就出了房门。 刚刚雇来的马车还停在驿馆之外,他们让车夫将马车驾到郊外,下了车,随后找了一处四周空旷之地。 颜儿说道:“我怕我们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特别是皇甫靳,他的城府更深于我们,我们能怀疑三皇子没死,他自然也会想到这点。” 木霖和皇甫珉点头道:“你考虑得很周到,皇甫靳训练出来的暗卫无所不在,我们的确应该处处小心,时时想到这一点。” 木霖再次环视四周道:“这里方圆十丈内无人近得了身,颜儿,你可以说出你想说的话了。” 颜儿从自己的袖筒中掏出一张信笺交与木霖道:“请两位王爷帮我确认一下,这上面的字迹和这书上的字迹是否属于同一人?” 木霖展开信纸,皇甫珉凑近一看,只见红笺小字,却是情到深处—— “长恨相逢未时,不如重寻西去路,只道珍重!” 笔锋遒劲有力,跃然纸上颇有龙飞凤舞之势,不是别人所为,正是当日守墓人与她作别之时相赠的一句话。 竟然是他!竟然是他! “这……这的确是我三皇兄的笔迹啊!丫头,你这是从何得来的?” 皇甫珉激动的声音在颜儿听来,却是悲喜难分的二重弦音。 其实不用皇甫珉确认,她刚刚在酒楼之上蓦然想到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颜儿凄然而笑,原来,原来这世间果真无任何真实可言。 木霖喃喃而语:“颜儿,他到底是谁?是否真的活着并安好?” “他是……范家那个被大火烧伤了脸戴着面具的范三公子——范奇!” 犹看红衣黄花秋意晚,千里今行客,却是为他! 木霖手中的纸翩然而落,颜儿急忙紧紧抓住,再看一眼纸上的字,她要将这几个字完全嵌入脑海,成为一生的记忆烙印。然后撕了它,毁了它,因为,即使他欺骗了她,隐瞒了他的身份,即便他是三皇子,可是,他也是她的守墓人,是她那两年的守护神,所以,她要保护他! 古墓阴沉,梨花红木箱子被倏地掀开,一道灼目的烛光刺得颜儿的眼睛无法睁开,直至适应后,蓦地抬头。 “啊——” 那是一张怎样骇人的面具——好似鬼魅出没于黑夜之中,深褐色的金属面具被烛火一照,蔓延着无边的惊悚和狰狞,吓得她浑身都在发抖。 那是她与他的初见,在古墓之中。 那抬头时惊魂不定的对视,她虽然惧怕,但是于内心的震撼却犹胜过第一次见皇甫靳的那惊鸿一瞥。 可是……她彼时又怎能料到,他,这个命运多舛的范家三子,竟然会是死了多年的三皇子! “丫头!丫头!”皇甫珉焦灼的声音响起,将颜儿从回忆中拉回。 她收起自己迷离的眼神,按着胸口长呼一口气,回头迎上木霖和皇甫珉担忧的眼神。 “颜儿,你的意思是说三皇子以范家三公子之名得到范增一家的保护,一直都生活在皇陵?” 颜儿先是点头,而后又凄然而笑,她想起今年早春之时在皇陵的某个夜晚,她看到两个黑影翻进小院,月下的黑影直接奔进守墓人的房间。她当时害怕是有人想要谋害于他,不顾危险急忙从自己的房间里冲出,放声大喊之时却被人击晕。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林氏告诉她那是因为有人进入皇陵试图盗墓,她是被盗墓贼所击。 如今想来,这皇陵的小小四合院内竟也是藏龙卧虎之地,这两个黑衣人应该就是范氏父子三人当中的两人。 只是,一个毁了容、已无任何背景的皇子再加一个失了势的武敬侯,即使他们想要反击,也是要问一声:他们凭什么? 唯一可以依靠的便是外戚之力,得到齐夏皇帝的帮助才可以。可是,为什么皇甫羿始终不曾出现? 跟踪他们的那个人,如果颜儿没有看错的话,他应该是范增的二子范初。他跟踪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是皇甫羿准备有所行动了,想在行动之前跟踪木霖和皇甫珉,确认其二人的真正动向? 还是他想拉拢这二人,但是又有所顾忌,怕这二人的心还是倾向于皇甫靳? 守墓人,如果时光可以倒回,我宁愿你还是那个守墓人,坐在夕阳之下,埙声扬起,那是只有我能懂的悲伤。只是,如今那悲伤不在了,再见你时,是否你也如他们一般,满怀壮志豪情,志在天下,心系皇位了呢? “为什么变成了范增的三子呢?” 颜儿沉浸在自己的满腔爱恨情仇中,木霖和皇甫珉却是在深思着皇甫羿在变成范奇的过程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木霖,当初我是亲眼见到过那个尸身的,虽然已面目全非,但那身形却是很像三皇兄,那一袭沾满鲜血的白袍也是他的。” “如果三皇子取代了范三公子的身份一直隐于皇陵,那么真正的范三公子呢?会是那个你所见到的尸体吗?” 木霖因为当年并不曾亲历整个事件,他也没见过当年在悬崖中找到的尸身,只在灵堂中祭拜时,远远地看过一眼全身被白布覆盖了的尸体。当时就听说皇甫羿被摔得面目全非,但凡见到过的人都说三皇子死得太惨,死容太可怕。 “如果是这样,这范三公子是怎么取代了三皇兄的呢?”皇甫珉有所惋惜,“早年就听说三皇兄和范增三个儿子的交情都非常好,可是我只见过范家长子,其余二位却不认识。” “八王爷,当年狩猎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如今您再想想可有什么可疑之处?” 皇甫珉双手负于后,颜儿已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她告诉自己不能自乱阵脚,也许真相还不止这些,还有太多的细节存在着可疑之处。看来,她自从皇甫靳诈死之日起,就逃脱不了这些是非恩怨了。 “十一月二十八日是我父皇的生辰,按着往年的惯例,皇子们都会进入猎场去狩猎,我们也要去寻找最好的猎物来呈献给父皇,作为他的寿辰之礼。” 皇甫珉开始了他对往事的追忆,颜儿和木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认真聆听。 “皇室子弟有数十人,我们一齐进入猎场,扬鞭拍马,手持弓箭,分散进入猎场各个丛林深处。” “等等,八王爷,前去狩猎之前,当时的太子和三皇子可有过什么争执之类的不和之举?” 皇甫珉摇头道:“他们一直不和,这个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所以大家一般也会刻意地让他们保持距离。” 木霖“哦”了一声之后,示意皇甫珉继续说。 “我当时正一路向西跑去,但是我记得当时皇甫靳是往南边而去,而三皇兄就夹在我和皇甫靳之间的那一条道,往西南方向去的。” “这就难怪了,这两条道之间距离太近了……” 皇甫珉点头道:“我们本是约好两个时辰后会面,不论手中猎物多少都得回到原地集合。我一路追杀着一只野麂,当时并不觉得猎场之中出现了异象,如今才想起,当时南面丛林有不少飞禽冲天而上,我当时只想是有人在射击飞禽所致。” “其实是那边正在发生一场厮杀,打斗之时群鸟因为受了惊而齐齐破林而出?”木霖皱眉问道,脸上表情沉痛。 “不错,两个时辰之后,各方人马均已出了狩猎区域,而我记得当时皇甫靳是最早出来的,还射中了一只黑熊。” “最早出来的不一定就没有嫌疑,相反,嫌疑可能最大。” “但是,三皇兄却迟迟未归,我们等了他足足一个时辰,眼看天色已晚,才由我提议是不是应该朝着他离去的方向去寻找他。” 颜儿听到这里,明知道那是几年前发生的事情,心里却还是很紧张,忍不住追问:“结果呢?” “结果就是我们找遍了猎场也没找到三皇兄的人影,却在一处悬崖边看到了他的白马,白马被拴在大树旁,主人却不见踪影。” “白马只是用来吸引大家的,看到了白马,所有人都会往那边跑。”木霖道。 “也不记得当时是谁喊了一声,我们在悬崖边上的枯草丛中看到三皇兄白色的衣角被撕下了一块,正迎着风儿在飘,当时谁也不敢说,却人人都在心里想着他是不是掉下悬崖了。白马嘶鸣,四蹄腾空,我过去解下绳子,它怒跑至崖边,竟纵身一跃追随主人而去了。” “白马忠心,耐何主人已逝,只好追随而去。只是三皇子既然未死,白马又为何要跳崖呢?那是不是说明当时在白马眼里,死的就是他的主人?”木霖道。 皇甫珉接着说:“当时也因白马之举,所有人才确定三皇兄的确是坠入悬崖了,我记得当时皇甫靳还命人下崖去查探,只是悬崖太深,加之天色已晚,皇甫靳便命人速将此事向宫里禀报。” “当时木家也接到了消息,那时我父亲尚在人世,他连夜赶入皇宫去探听事情原委,回来之时他说三皇子的确已死。” “我们回到宫中之后,向父皇将事情逐一禀明,父皇雷霆大怒,怎么也不愿接受三皇兄坠崖的事实,他派出了几乎所有的禁卫军,不见尸首他就是不肯相信。” “先帝和三皇子父子情深,那是朝中上上下下都明白的事,所有人也只得按着先帝旨意去做。” “余下之事,丫头,应该是由你来告诉我们了。你既然是范家人,为何不知道自己家的三哥其实已被另一人替代了呢?” 皇甫珉一语中的,这一问势必然要牵扯到颜儿的身世,颜儿心中一窒,不知应该如何作答才好。 “八王爷,你如此一问,倒让我想起了三皇子身亡之后,范家大宅便起了一场罕见的火灾,据说当时死伤不少。”木霖接着说。 颜儿这才回答皇甫珉的问题道:“当时范家起火,叔叔说三哥受了伤,整个人都被烧得面目全非了。” “一个血肉模糊,一个面目全非,看来都是有心为之,并非巧合啊!”木霖说道。 “丫头,这些年你就没觉得自己的三哥和以往的三哥不一样了吗?”皇甫珉无法排解自己心中的疑问。 “有变,怎么可能没有变化?一场大火毁了他的身形面貌,也等于烧毁了他的一切,他戴着面具,他不会笑不会闹,甚至很少说话,躲在房间整日地雕着木头,躲在皇陵深处吹着让人为之心神俱碎的埙,他……” 他到底是真的受了伤害惧怕别人的靠近,还是一直都在处心积虑故意制造出拒人于千里之外,与世隔绝的假象,以便他可以在暗中另做他事? “真相也许只有三皇子和范家人才清楚了,如此说来,颜儿,刚刚在酒楼对面那个跟踪我们的人,必与三皇子脱离不了干系。”木霖说道。 颜儿点头,心里五味杂陈,却还是答道:“应该是二哥,二哥在跟踪我们。” “这么说来范家人也来了齐夏了?他们跟踪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呢?”皇甫珉不解其意。 木霖侧首想了一会儿道:“也许是在替三皇子暗中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以便确认我们此次来齐夏的真实目的。” “范氏一门看来真是对三皇子忠心耿耿,放一把火来宣告三公子容貌俱毁,再顺理成章地给三皇子戴上面具,用范三公子的身份来替他掩藏。这样说来,当年先帝责其失职将其贬至皇陵,也应该是范家有心为之。” “自然的,当年狩猎之时三皇兄可以脱险也必与范家人有关,不管死的那个是不是真的范三公子,这招以退为进的棋局却是范增所布。” 三人对望,不言便已明了,眼下迫在眉睫的事情便是一定要先找到皇甫羿,因为他们留在赫夏的日子不会太多了。 “我们还是先去找子渊吧,我始终觉得他如果真的要报仇,一定会借用赫夏皇室的力量,如今他既然来到赫夏了,这个用意也就更为明白了。” 心情沉重,三人一路无言,雇了马车直驱皇宫。 第十章 面具之后 (1) 因为新皇登基,普天同庆,三人赶至皇宫大门已过午时,赫夏皇宫掩映在一片山水之间,华丽之中不失韵味,有别于天龙皇宫的雄伟。 毕竟身份特殊,不宜随便进出皇宫,他们只好等待子渊的召唤。少顷,侍卫来请,三人才入宫,由着侍卫带领直达琉璃大殿。琉璃大殿之上的子渊一袭绣龙纹绫袍,束着紫金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听闻他们的脚步声悠然转身。 他笑意温润,却无往日的内敛自谦,仅仅数日之间,他已从一个翩翩美少年演变成一个君临天下的皇者,举手投足之间气场之大令人不敢在他面前妄为。他走到他们跟前,他们向他行礼却被他制止。 “皇上,”木霖抱拳道,“这是对您应有的尊重,有些礼数我们还是不敢逾越的。” 木霖向来恪守礼数,再者,帝心难测,和皇甫靳之间关系的转变,早已教会他,这世上什么人都可以成为至亲至友,独独皇帝不可。 “朕向来缺少朋友,和两位一见如故。”子渊稍稍停顿了下,眼角的余光看向进殿后就一直沉默的颜儿。 颜儿也在看着他,感觉到他的眼光正瞄向自己,于是将脸别过,不料子渊却说道:“还有颜儿姑娘,朕也当你是知己的。” 颜儿闻言惊慌低头,说道:“皇上,您真是爱开玩笑,颜儿怎敢与皇上以知己相称呢!” 子渊的眼里闪过一丝落寞,一声低叹道:“果然是高处不胜寒,一朝称帝,身边就无朋友知己了。” 他看着颜儿,颜儿心中有几分不忍,想开口劝慰他几句却又想到,虽然他对他们有救命之恩,却终究还是萍水相逢,终究要离别,多说又有何益? “本宫倒是觉得两位王爷和颜儿姑娘说得很好。” 声音温柔婉约,却隐隐透露着一股强势,众人回头便看到柔嘉正手牵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进入琉璃殿。 少女长得很是甜美,跟在柔嘉公主身后眨着黑玉般的眼眸将殿前的人一一扫视了个遍,最后将视线停在颜儿的身上,冲着颜儿一笑。颜儿出于礼貌也冲着她一笑,仔细打量她,觉得她的衣着打扮应该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不禁再看了柔嘉一眼,却发现少女和她长得有几分相似。颜儿心想,按着这两人的长相和年龄,再加上她们之间亲密的举止,应该是母女才对。 “静芸给皇帝表哥请安,恭祝表哥万岁万岁万万岁!”少女甩了柔嘉的手,蹦蹦跳跳地跑向子渊,然后对着子渊福身行礼。 子渊扶起她,对她温柔而笑道:“静芸不用多礼。” “皇上!” 柔嘉走到他们跟前,静芸又回身牵着她母亲的手,最后还是忍不住地偷看颜儿,冲着颜儿挤眉弄眼地做着鬼脸。 “你啊,看来是还不习惯众人对你的俯首称臣,对这个说不用多礼,对那个又说不用多礼,如果都不讲礼数,你这皇帝有何威信可言?” 柔嘉身为子渊的姑母,又是助他登上帝位的最大功臣,子渊出于尊重和感激,对她的话自是恭顺。 “姑母教训得极是,朕记在心上了。” 柔嘉这才露出欣慰的笑容。子渊命人为琉璃殿上的人都赐了座,柔嘉看了一眼颜儿他们仨道:“本宫本来今儿个带着静芸入宫是和皇上谈些私事的,既然这几位一向与皇上交好,那么本宫也就当着你们的面说了。” 木霖起身回话道:“公主若觉得不方便,我等告退就是。” “哎,不妨的,木王爷,你请回座。” 木霖居中而坐,看了看右边的颜儿又看了看左边的皇甫珉,最后还是颇觉尴尬地挪了挪自己的身体。 “姑母有话直说便可。” “皇上,你如今称帝,有帝必有后,你该准备纳后之礼了。” 颜儿听柔嘉这么一说忍不住抬头看向子渊,只见子渊脸上闪过一丝怔忡,只是稍纵即逝,并不为人所察觉。再观柔嘉,今日和子渊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竟然携带了自己的女儿,看来是有心推举自己的女儿为赫夏之后了。 “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既然朕已无双亲,心中一直视姑母为自己的亲娘,婚姻之事但凭姑母做主便是。” 原本以为子渊一定会拒绝柔嘉的提议,出乎颜儿意料的是,子渊竟然一口就答应了柔嘉的提议,颜儿觉得自己的心中好似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她看来,子渊想要的幸福应该不会是眼前的这位表妹,如今对柔嘉的话言听计从,在颜儿看来只是为报这夺帝位之功。 “那么本宫于这几日找天监司去挑选日子,让你和静芸尽早大婚。” 柔嘉说完之后还不忘笑着面对颜儿他们,“如果来得及的话,还请我们远道而来的客人也喝上一杯喜酒再走。” 三人急忙起身道:“如此就恭喜皇上了!” 颜儿看向子渊,只见他的脸上还是一贯温和的笑,好像对这桩婚事是满心欢喜地接受了。静芸更是喜上眉梢,双颊一片绯红地钻进母亲的怀里。 柔嘉搂着自己的女儿哈哈大笑,笑完之后方起身道:“皇上,那本宫就不打扰你和这三位贵客商讨大事了,本宫带着静芸去宫里逛逛,也好让她尽早熟悉皇宫里的生活。” “姑母请便。” 柔嘉走后,颜儿发现子渊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随着柔嘉的背影完全消失在琉璃殿,子渊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完全消失。一声长叹飘落在装饰得金碧辉煌的琉璃殿内,最后子渊转首看向颜儿,俊美的脸上出现一抹嘲讽之色,道:“是不是有点看不起朕?” 木霖和皇甫珉狐疑地看向子渊和颜儿,二人之间透露出来无形而微妙的关系,不禁让这两人感到奇怪。 “没有的事,皇上。”颜儿低头,急忙否认。 子渊笑了笑,转过来面向木霖和皇甫珉,说道:“不说这些了,说说你们进宫来找朕的目的。” 三人相视之后,最终由木霖率先开口:“皇上,我们想向您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子渊淡淡地应了一声:“哦?”却不问木霖想要找的人是谁,而是独自负手走向大殿大门。 殿外秋风正起,由外而内,吹得他的袍角翻飞,良久,他却说了一句:“不用打听了。” 颜儿猛地抬头,听着子渊的口吻,显然已经知道他们想要打听的人就是皇甫羿。可是,为什么他的语气里面会透露出这般令人心碎的伤感和无奈?难道……难道守墓人又遇到不测了? “为什么?”颜儿心中一窒,担忧之情也随之外沁。 “有些人注定只能活在暗处,无法再见光了。” 秋日午后的光芒射进琉璃殿,琉璃殿,顾名思义皆是由琉璃装饰而成,将射进的光芒又反射出光芒。五彩的光芒尽数打在子渊的身上,而他头上的紫金冠,身上镶金嵌银的龙袍均折射成光。所以,当周身都被金光晕染的子渊再次转身的时候,颜儿觉得他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天神,犹如那晚遇险之时,他也是带着手下如天神一般出现,拯救了他们。 “为什么他只能永远生活在暗处?既然你知道他,那么就请你带我见他一面。” 他是神,只要他愿意让她再见守墓人,她愿意将他奉若神灵。 “皇上,他如若真的还活着,那么一切皆有可能,即使容貌皆毁也无须生活在暗处。” 既然间接地得到了子渊的肯定,知道他与皇甫羿在暗中已有来往,那么,木霖相信再见皇甫羿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世上已无三皇子,世上已无皇甫羿,死了就是死了,像皇甫靳这样能够死而复生,再登上皇位的人,世上也只有他一个。”子渊看着他们三人,而他自己的脸上也满是凄然,“三位,他不会再见你们的,永远都不会了。” “不行!”颜儿冲到子渊跟前大声地说道,“不行,你告诉他不可以,我要见他!我必须要见他!他怎么可以这样自私?他怎么可以这样绝情?他怎么可以?” “颜儿,不要这样。不要试图掀下他的面具,不要试图扒开他的内心,一切已成定局,你放下吧!” 子渊反握着颜儿的手,双眉紧蹙,轻轻地说了一句:“忘了他,重新开始生活。” 守墓人……守墓人!颜儿按着自己的胸口,皇陵内两年多的生活历历在目,他虽然一直避开她,但她只要觉得他是存在的,便会满足。 她总是在路过他的房门时,对着他的房间甜甜而笑,想象着他一定神情专注双手如飞地雕刻着满满一房间的木头。有时,洗衣归来的她为他叠好前一日洗好的衣服,暗自高兴找到了一个可以和他近身相处的理由。 “守墓人,我进来喽!” 有时,她也会听到他的怒吼:“不许进来!”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颜儿面对这样一个性情不定,暴戾无常的人反而会觉得踏实。她一次次地被他推开,有时甚至被他驱赶被他骂,可她从来都不会生他的气。如果不是在皇陵内重见皇甫靳,她想,她一定会永远生活在皇陵,永远守着他。 他不接受她,没事。她就这么一直陪着他,他不娶,她也不嫁,他们可以如亲人般彼此相守。可是世事从来都是难顺人意,难顺人心的。 “颜儿。”木霖将她从子渊的身边拉开,显然他和皇甫珉都已感觉到了她对皇甫羿已有了超出了一般兄妹之情的感情。 “皇上,可以给我们一个理由吗,真正的理由。为什么既然他来到了这里,既然找到了你,既然有心想要为自己的满腹仇恨讨一个说法,可他,又为什么要拒绝见我们?” 木霖扶着情绪激动的颜儿,可是,无意间,他的情绪也开始莫名激动起来,“你要知道,我们为了他也算是孤注一掷,重回天龙也有可能性命不保,而他,竟然还是不肯出来相见?” “木霖,”子渊第一次看到情绪如此激动的木霖,“既然你们自知回去有可能会性命不保,为何不愿留在赫夏与朕共享这南国的秀丽江山?” “皇上,”一直立于一侧不语的皇甫珉插话道,“这个是后话。我想见我三皇兄,我想问问他,除了他的个人仇恨,在他的心里是否还有天龙,是否还有我这个感情深厚的手足,是否还有当年爱他似宝的父皇?” 皇甫珉一脸肃穆,神色坚定中含着愠恼,他,可是从来都是好脾气的。 “三位,不要强人所难了。”子渊转身背对他们道,“他的仇,朕会替他报,如果你们真的有心想要帮他,就不要再找他。也许……待到大仇得报,他才会摘下面具与你们相认,但是眼下,他决不会见朕以外的第二个人。” 琉璃殿内回荡着他的声音,当他再次转身之时,脸上已无任何笑容。 “关于你们如今的处境,朕也不会坐视不管,更不会袖手旁观。你们若能留在赫夏朕亦可许你们封王加爵,可如果你们一定要回天龙,朕也会想办法保护你们。” 子渊决心已下,眼神凛冽,最后又道:“朕之前的宅邸并非安全之所,朕希望你们这几日能留在宫中仔细思考你们未来要走的路,宫中比外面安全。” “皇上……”颜儿还是不肯死心,在她看来子渊不会这样铁石心肠。 颜儿欲语还休,最后还是低头道:“我们听皇上的安排。” 是的,最后的几日,如果留在宫中,她就有信心在最后的时刻撬开子渊的嘴巴,她不会就此放手。 守墓人,你不可就此消失,你至少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子渊命琉璃殿执事去给颜儿他们安排了处所,就在距离琉璃殿不远的栖霞宫。子渊站在琉璃殿的殿门之外,看着颜儿跟在木霖和皇甫珉的身后,沿着白玉阶姗姗而去。 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子渊却已是脸色煞白,他一手紧紧地按着自己的胸口,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伫守在殿外的宫人看到他们的新皇神色不对,纷纷上前喊道:“皇上!” 子渊广袖一挥,制止他们的靠近,“无妨!” 说完之后他勉强直起身,慌忙地踏入琉璃殿,步履不稳,整个人跌跌撞撞,最后跌坐于红木梨花椅上,抚着自己的胸口,身体颤抖。 “子渊!” 柔嘉大步跑进琉璃殿,看着模样狼狈的子渊,急忙将他半搂在怀里,慌忙问道:“药呢?” 子渊手指琉璃殿上的龙案,柔嘉这才看到上面摆放着一个白色小瓷瓶,她快步跑到那边,拿了瓷瓶,手忙脚乱地倒出里面的褐色药丸塞进子渊的嘴里。 子渊服下药丸之后终于有所好转,柔嘉这才埋怨道:“皇上,你这病好久不曾复发,今日这是怎么了?” “姑母,无妨的,一会儿就好。” “王大夫说只要你能心平气和,只要你的情绪不激动,你这病就不会复发。” 柔嘉继续替子渊抚着胸口,眼神却很是复杂,她问道:“皇上,你刚刚是为何而激动?” “姑母多心了,朕只是心中有感,日后会多加小心的。” 柔嘉并不相信子渊的话,直接发问:“你告诉姑母,你是不是真对那丫头动心了?” 子渊抬头,星眸转动犹如流光闪过,却是牵强而笑,“姑母,朕是很喜欢她,想将她留在身边,不知姑母意下如何?” “皇上,那么静芸呢?”柔嘉听了子渊的话心中大骇。 “朕不会辜负静芸,也会如姑母所愿,这皇后之位自是非静芸莫属。” 柔嘉放开了子渊,离了身,走至琉璃殿的大门边,依稀见着白玉阶下静芸正在和几名宫女嬉笑追逐打闹。她的女儿心无城府,不知人间半点疾苦和险恶,而这世间,只要有权力的地方,只要关乎荣华富贵,就会有争斗。这个名叫颜儿的女孩,关于她的一切柔嘉了如指掌,她是斗争之中的佼佼者,她的智慧和勇敢非一般女子可及…… “皇上,你如今贵为一国之君,后宫自然也要充实,三千佳丽任你挑选,本宫也决不会允许静芸独占圣恩,再赴前皇后的后路,造成皇室子嗣凋零。” “那姑母的意思是同意了朕的想法,允了朕在日后立颜儿为妃了?” 柔嘉笑了笑,却是摇头道:“皇上,你知道的,你的心里是清楚的,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女子皆可成为你的后妃,独独这个女孩不可。” “姑母……”子渊手扶椅背而起。 “子渊……”柔嘉的称呼一变,语气也跟着改变,好似慈母一般的呼唤让子渊顿感无措。 “子渊,关于她的一切,这天下还有谁比你更了解?” 其实柔嘉心里还想说:我不能让这样的女子和我的女儿共侍一夫,她若被封为妃子,我的女儿怕是后位难保。 子渊无言以对,胸口又是一窒,刚刚的疼痛再次袭来,他急忙按着自己的胸口道:“姑母,朕想留下他们,让他们回天龙,他们将必死无疑。” “可是皇上,他们的心在天龙,志在天龙,即便他们日后能为你所用对你有所贡献,他们始终是要回去的。皇上,长痛不如短痛啊!” 子渊强压住心口处一阵接着一阵的疼痛,只听见殿外响起静芸如银铃般的笑声,同时,还响起了与之截然不同的一种声音——埙声。 花飞满天,红消香断,断肠最是秋。 那埙声宛若秋日里坠落的寒露梧桐和霜染的红衣,如此悲凉而凄婉,搅起人心深处的柔软和脆弱。 “母亲,那是什么声音?真是悦耳动听。”静芸已不知什么时候跑进了琉璃殿,拉着她母亲的手很是好奇地问。 “这是埙声。”子渊代替柔嘉回答。 “原来是埙哪,我只在书上看过,却不知真正的埙吹出来的声音是这样的。” 静芸放了柔嘉的手,走近子渊,看到子渊煞白的脸很是担心,“表哥,你身体不好吗?为什么脸色这么差?” “静芸,你皇帝表哥早年曾中过毒,毒入心脏,当时差点就没命了,如今毒虽解了,但是却留下了这心痛之病,日后你要切记不可惹他生气,要好生照顾他才行。” 静芸点头,一脸的纯真和真诚让子渊很是感动,“静芸,没事的。” “表哥,你放心,我永远都不会气你,不会让你为我伤心,我会照顾好你的。”静芸抓着子渊的衣襟,很认真地举起手发誓。 她真是一个惹人疼爱的小姑娘!子渊点头,笑得甚是疲惫。 柔嘉看子渊心痛仍甚,于是拉过静芸道:“皇上,这几日你太过劳累了,好好歇上一天,我和静芸先回府,定了日子再进宫与你商量大婚事宜。” 子渊点头道:“大婚之事就有劳姑母全权处理了,朕着实是太忙,恐怕是难以分心了。” 柔嘉应声之后,便和静芸二人出了琉璃殿,殿外的宫人面无表情地守着,那一声声催人心疼的埙声却在整个皇宫里此起彼伏。 当日夜深之际,琉璃殿内灯火如昼。新皇初登大宝自是国事繁忙,大殿两侧臂弯粗的白蜡照得整座琉璃殿犹如天宫。子渊伏首龙案,堆得如山般高的奏折几乎吞没了他,他是个勤于朝政的皇帝,连日来夜以继日地处理着政事。 本来今晚因为身体不适他有提前休息的打算,但是,他想有一个人一定会再来找他。所以,他在这里等她。 “吉祥,给朕倒一杯茶来。”子渊头也不抬,吩咐吉祥。吉祥原是先帝的近身大太监,因为为人机灵,处事有道,子渊便将他留在了身边。 “是,皇上,奴才这就去吩咐。” 吉祥退出去之后,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子渊的龙案一侧多了一杯碧玉杯盛泡的上好君眉茶。素手呈上,碧玉为衬,衬得那一双纤若无骨的小手更是莹白动人。 “请皇上喝茶。” 子渊抬头,瞅见眼前烛火照美人,真是风流灵巧招人爱……又招人恨。 “你来了?” “嗯……” “那就坐在旁边陪陪朕。” “皇上,我……” “嘘!”子渊伸出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道,“什么都不要说,先坐在这里陪朕一会儿。” 吉祥眼瞅着这架势,便机灵地搬了一个四面雕花红木圆凳道:“姑娘,请坐。” “谢谢公公。” 吉祥笑着点了点头便退下了。子渊抬首看到大殿两侧站着的数十个守夜宫女,便道:“你们都退下,有她陪着就行。” “是,皇上。” 一殿的人移着细碎的步子鱼贯而出,眨眼间,琉璃殿便只留一室的光亮和龙涎香的香味。 颜儿依旧站在一旁,子渊看了眼她身侧的凳子,问道:“怎么不坐?还是又非得和朕扯什么礼数?” 因为殿内只留其二人,又与子渊近距离相对,颜儿便觉得他身上某种无形的气场在蔓延,兜头兜脑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咽了一口口水,双手交叠在腹前,低声道:“是……不太妥当。” 子渊扯动着嘴角,勾起一抹笑,笑容有点邪魅,还有点不怀好意。颜儿舔了舔嘴唇,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独自一人面对子渊的时候会特别紧张,因为,她发现子渊对她和对其他人的态度不一样,虽然直到今日他对她还算是以礼相待,但是颜儿总觉得在不经意之间,子渊总会表现出对她的特别。 “你喜欢站就站着,等站够了再与朕说话。”邪笑过后子渊转首,继续翻阅奏折。 颜儿听了这话后急忙乖乖坐下,认真地问道:“是不是我坐下了你就会和我说话了?” 子渊放下手中朱笔,合上奏折,最后侧了侧身子半靠着龙椅,双手绕在胸前,看着她又是哧哧而笑。平日里笑意温润,言谈举止俱是进退有礼的,他就偏偏对她好似存心捉弄一般,非得弄得她紧张兮兮他才满意。 “你想说什么?又想打听某个人的下落?” “嗯嗯!”颜儿见他先开了口,把自己的小脑袋点得如捣蒜一般。 “皇上,我求你让我见他一面,一面就好。” 子渊摇头,伸手拉过颜儿,收起了笑,道:“颜儿,留下来,不要回天龙。” 颜儿看着子渊,感受到他的真诚,他在诚心挽留她,可是她却只能摇头,“皇上,我不能。我在天龙还有太多的事情没做,太多的人没放下。” “颜儿,回去以后你便要明白,皇甫靳将从此绑着你,你的一生便只能留在他的身边,这是你所愿的吗?” 颜儿与子渊四目相对,她看到满室的烛光都被他笼进眼底,融汇成一点晶亮,可就是这一点的晶亮,连便殿外的群星也会为之暗淡无光。 是啊,回去以后便再也出不来了,便真的出不来了。 “皇上,你为什么如此执意让我们留下来?”这的确是颜儿心中所好奇的。 “因为,木王爷和八王爷对皇甫靳存有二心,他们借出使齐夏之行来寻找已故三皇子,皇甫靳到今天自然什么都已明了。” 颜儿点头,心中倍感酸楚。 “而对于你,颜儿……” 颜儿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她觉得她应该阻止子渊,阻止他说话。 “皇上……不……” “颜儿,朕喜欢你。” 短短的六个字,明明就只是六个字,从子渊的嘴里说出后,颜儿的心脏却犹如被雷电击中一般,好似抽搐了。 “所以,朕不能放你走,朕不能让你回到皇甫靳的身边。” 子渊加快了语速,加重了语气,而颜儿却是加快了心跳。她说不出话,只是摇头,拼命地摇头…… 子渊见她摇头,心中大急,一个用力便将颜儿整个人拉进了他的怀里。 “皇上……皇……上,请不要这样……”颜儿在禁锢中试图反抗。 只是他不带任何预兆,不给她丝毫机会,不容她再说一个不字。檀口樱唇,兰麝之幽,就这样被覆盖被吞噬被淹没……颜儿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满殿的烛火好似都在摇曳。 那缠绵的,激情的,酸涩的,忧伤的吻,就这样坚定又温柔地袭击了她。有那么一刹那,她没有了任何的意识,便连灵魂都好像被某种力量从身体中抽离了出去。 所以,当子渊放开了她,将脸埋在她颈间的时候,她还浑浑噩噩地,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这个俯在她身上的男人。他让她觉得熟悉而又陌生,他说他喜欢她,他……竟然吻了她? 这一切的一切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他凭什么在和她短短的几次见面之后,便可如此坚定地说喜欢她? 颜儿用力地想要推开他,可是,他却埋首于她颈间不愿和她分离,不但如此,他在颜儿再次的推拒中,第二次吻上了她的唇。 “颜儿,不要离开朕。” “皇上……” 她的唇真是香甜,让他欲罢不能,她的欲拒还迎更是让他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颜儿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对她。他明明知道她喜欢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个被他掩藏起来的守墓人。那么,在他不愿让她和守墓人相见的固执当中,是否存着他的私心? “哎哟!”子渊一声低呼,猛地离开了她的唇,嘴唇上却已沾满了鲜血。 她竟敢咬他? 她趁着他还在惊愕之时,用力地推开他,狠狠地骂道:“你……真是个浑蛋!”骂完之后迅速绕过龙案,抬起脚便跑,想要离开琉璃殿。 “颜儿!” 子渊眼见着颜儿即将跨出殿门,心下大急,双脚离地跨过龙案,身轻如燕划过大殿的半空,一手揽上颜儿的腰间,不肯让她离去。 颜儿气愤地转身,双手用力地拍打着子渊,“你到底想干吗啊?我心急如焚地跑来问你他的下落,你不说也就罢了,你居然还敢欺负我!” 子渊任由颜儿打骂,颜儿敲击着他结实的胸膛,他越不还手她就越觉得不解气。 “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的!你这个浑蛋,你故意不肯告诉我他的下落!” “好了,不要打了,打疼了你的手朕会心疼的。” 子渊说着终于伸出双手抓住了颜儿已经泛红的手。颜儿好一阵拳打脚踢,无奈她力气太小,在子渊怀里使力就好像在隔靴搔痒,对他而言根本就无关痛痒。 “放开我!放开我!你既然不肯说,我就不再来问你,但是也请你不要这样侮辱我!” “朕没有侮辱你,朕从来就没想过要侮辱你,朕是情不自禁。颜儿,忘了他,试着接受朕,也许,在某天你也会爱上朕的。” 子渊说着抬起颜儿的下巴,颜儿看进他的眼里,里面有着浓浓的深情和眷恋。殿外有冷风吹来,吹起两人的发丝,发丝缠绕,犹如此刻两人之间的眼神,彼此凝望,仿佛要看清真实的对方。 “皇上,你大婚在即,颜儿望你自重,日后不可再对我……” “不可对你什么?”子渊眼里的深情被促狭所替代。 “不可再对我无礼!” “呵呵!”子渊轻声低笑,俯在颜儿的耳边道,“小东西,你害羞的模样可真是可爱。” “你……” “颜儿,再问你一次,留下来,一直陪着朕好吗?朕无法许你皇后之位,可是,朕可以向你发誓,三千宠爱只集于你一身,朕,这一生只爱你疼你怜你一人!” 子渊抓着颜儿的手,将她的手放到他的胸口,说道:“感受一下,这里,这里只为你一人跳动。” “对不起,我的心……”颜儿想说:我的心却是在为另一个人跳动! “颜儿,我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朕可以给你他给不了的生活。” 颜儿摇头,对着子渊微笑。是的,她无法对一个喜欢她的人说出狠话,她推开他,步步后退。 “颜儿感谢皇上的一片情意,只是颜儿无法接受。就此拜别了!”颜儿含着泪向子渊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转身,再一次离去。 “颜儿!” 而殿中的子渊也再次阻止了她的离开,他一个闪身,颜儿只见眼前一道身影晃过,他便挡住了她的去路。 “好,朕答应你,让你见他一面。”子渊终究还是妥协了。 “真的?”颜儿喜出望外,反抓着子渊的衣袖道,“是真的,你不骗我?” 子渊点头,说道:“但是,朕有条件。” “你说,不管是什么条件我都能做到。” “朕要你留在这里,不许回天龙,你做得到吗?” 她没想到他提出的要求竟然是这个,让她永远留在赫夏才可以见守墓人。可是见了以后呢? 她心里自然清楚见了他以后,只不过是了却她的一桩心事,只不过是贪恋,想看他最后一眼。他和她从来都没有未来,这是他一早就告诉过她的,他们之间除了兄妹之情不可以有其他。他来齐夏只不过是想寻求子渊的帮助,然后,让子渊出面为他报仇。 如果她答应了子渊,那么见了他以后就只能留在这里陪着子渊了? 值吗?为了这样一次见面值吗?为了一个不爱她的人,为了一个多年来处心积虑地想着如何报仇,无视她情感的男人,她这样做值吗? “颜儿,你做不到,即便你今晚答应了朕,朕让你见到了他,日后你还是会反悔,你说这要怎么办?” 子渊紧紧地抱着颜儿,颜儿的迟疑教他的心里又是喜又是悲。 “因为如你所说,在天龙你还有太多的事和太多的人放不下,所以颜儿,朕到时留得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你让朕拿你怎么办好?” “皇上,我若不回去,两位王爷也一定要回去,两位王爷将必死无疑的,你教我怎么忍心看着他们死?” 好为难,左右为难。 “皇上,你可不可以仁慈一点,不要这样为难我,不要让我做这样艰难的抉择?” 颜儿闭上眼,安静得不反抗他的拥抱,她的声音也不似以往那般充满警惕,她这一刻的疲惫真是教他好心疼。 “傻丫头,你是真的不了解朕的心意,朕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再独自去面对一切风雨了,朕想保护你,想给你一个温暖安定的栖所。” 颜儿睁眼,内心很是动容,如果没有这样的身世,没有这样的遭遇,没有这样那样的放不下,如果,如果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女子,可以拥有这样的帝王之宠,她想她应该是幸运的。 这样的子渊,真的是可以让世间的所有女子为之心动,无法拒绝的。 “皇上,想见他除了出于一己私情也还有其他原因,之前不知道他就是三皇子皇甫羿,所以,无法告知一些重要的事情,眼下,我们要回天龙,有些事我必须要当面相告才可放心。” 子渊身体一怔,皱眉道:“你还有什么事要告诉他?” “嗯,此事关系重大,皇上,不是我不相信你,我必须要当面告之。” 子渊沉默,颜儿感觉到他的心正在波动,于是急忙趁热打铁:“一个不会让他再漠视一切的秘密,一个可以激活他斗志的秘密,一个要让他重回天龙的秘密。我一定要见他,皇上!” 子渊放开了颜儿,却捧起了颜儿的脸,仔细认真地凝视着她的脸和眼,仿佛要在颜儿的脸上和眼里寻找她口中所说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或者是这秘密到底有多重要。 “皇上,请你相信我。” 子渊愁眉紧锁,叹一口气,终于点头应允。 颜儿长舒一口气,“谢谢……谢谢皇上。” “朕来安排时间,颜儿,只能你去见他,他们二人不能见。”子渊郑重强调。 这已是子渊的最后底线,颜儿不敢再要求带上木霖和皇甫珉。 “颜儿,”子渊抚着颜儿的脸,依然是深情满满,“看来朕还是无法将你留下来,但是朕只想告诉你,只要你留在这里,我们之间是有未来的,朕也可以许你幸福,真正的幸福。” 颜儿的鼻子好一阵酸涩,这是她十五年来听到的第一次真正的表白,子渊不同于皇甫靳,皇甫靳说喜欢她,皇甫靳也曾下旨要立她为妃,可是,他不曾这样深情相许,许她一生,许她未来的幸福。 子渊看似强势,却总在她面前妥协,只要她一示弱,他就会退步,他就会勉为其难地答应她的要求。 “只是颜儿,当你一回到天龙,当你完成了心中的愿望,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那么一切均会不同。” 子渊的话让颜儿摸不着头脑,好似在打着什么哑谜,颜儿的如水清眸里满是疑问,“皇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朕只怕有一日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我们怕是缘尽了,纵使我们都想回头,怕也回不去了。” 颜儿的两道秀眉越蹙越紧,她听不懂子渊在说什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却在疼痛,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皇上,你到底在说什么,颜儿不明白,听不懂。” “颜儿,朕真是恨自己,千辛万苦取得了皇位,如今手掌重权,却没了自我,找不到自己了。” “皇上!”颜儿制止子渊继续说下去,“我不要再听了,我要回去了。” 子渊放开了她,点头,转身,起步,说道:“颜儿,你一走,朕就注定要负你的。日后再见,请不要恨朕。” 随着子渊在龙案前坐下,颜儿远距离地仰视着他,中间只隔几丈之远,可是,刚刚的亲昵已不复存在,对视时觉得彼此的距离亦开始越来越远。 当殿外的风一阵阵吹进的时候,大殿两边的烛火便开始跳跃晃动,他们的心也开始摇晃,整座琉璃殿也在摇晃,整个世间都在摇晃。 经受不住这无形扩张的距离,这距离让颜儿无所适从,她毅然转身。 身后两道灼热的视线无法阻止她的脚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觉得再这样待下去,她会哭,会伤心……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为子渊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而感到心痛?他的话,他的人,他的一切和她有什么关联呢? 他只不过是一个强吻了她的男人,他只不过是对她出手相救过的人,他只不过是应了她的请求去公主府盗了药。 可是当那么多的“只不过”连在一起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他和她在不知不觉中,竟有了这么深的羁绊! 出了琉璃殿,殿外风劲正足,已是秋末,每日夜里已是月露冷,霜染锦宫城。颜儿紧紧地环抱着双臂,出来时心绪不宁倒是忘了加件衣裳了,前面不远处栖霞宫也是一片灯火缭绕。通往栖霞宫的鹅卵小径因为沾上了秋末的寒露而颇显湿滑。到了栖霞宫,颜儿止了步,因为她眼见着木霖和皇甫珉正朝她的方向走来。 “颜儿,我们在等你回来。” 天寒露重,看着他们踏着一路残花幽径来接自己,颜儿心里觉得很是温暖。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与他们之间已有了如手足一般的感情,有他们在,她觉得很安全,很踏实。 “嗯。”颜儿甜甜的笑容点亮了漆黑的夜空,“我们回去吧!” 回到栖霞宫的时候已近子时,颜儿进了自己的房间后,又忍不住打开后窗,只见位于栖霞宫之后的琉璃殿仍是一片灯火通明,灯火之下,他难道还在批阅奏折? 颜儿的手抚过自己的嘴唇,刚刚琉璃殿内的一幕闪过脑海,惹得她好一阵的脸红心跳。 子渊…… 颜儿想着他和守墓人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她觉得迷茫,为什么守墓人会如此相信子渊?想着守墓人对她的无情,颜儿不禁又是一阵伤感,说完该说的话,也就会如他的愿,从此,只为相思老,萧郎为路人。 颜儿只等子渊能早点来信,和守墓人见上最后一面。 子渊没有教颜儿失望,就在第二日亥时时分,琉璃殿的吉祥来请,说是皇上让她过去,有事商议。 颜儿心想应该是子渊安排她与守墓人见面的时刻到了。明明知道他不在意亦不会留恋自己,可是她还是对着菱花镜仔细梳妆。已过及笄之年的女子,但凡深居闺中的都已懂得如何打扮自己了,不像她,终日里一袭淡衣粗布裙,也不懂施粉戴饰。想起来齐夏的路上,上船的第一天木霖便送了她一盒胭脂,她拿出那盒胭脂,略试初妆却为君,心中无喜唯忧。涂了胭脂沾上一点朱砂,再次揽镜自照,便连她自己也对着镜中的自己发怔——她好久不曾照过镜子了。 她的容貌比出天龙时更出色了,胭脂红衬着她白皙似玉的肌肤,镜中人眸光盈盈,双眉似烟,含着淡淡愁绪,更添一份婉约之美。 颜儿叹了一声,盒上镜匣,美人如玉又如何? 跟着吉祥去了琉璃殿,殿内景象如昨晚一般,只是,今晚琉璃殿不见了子渊的身影。回头想问问吉祥,却见吉祥已经退出了琉璃殿,她只好一直站在殿中央等。 夜很深,更漏声异常分明,犹如她此刻的心跳声,一记一记地撞击着她的胸膜。 “你来了。” 不知子渊何时进来,已站在她身后,她急忙转身,迎上了子渊眼里的惊艳,子渊盯着她稍作修饰过的脸,伸出手想要抚之。颜儿见着退了一小步,子渊的手便悬在半空,片刻后才放下。 “颜儿,你真是美。” 颜儿低首,不敢迎视他灼热的视线,轻声道:“皇上,你叫我来可是带我去见他?” 子渊一阵沉默,然后沉沉地应了一声:“嗯。” 子渊接着笑道:“朕一直不知,他在你心中的位置竟是这般重要,颜儿,你从来就没看到过他面具之后真正的容貌,你不怕他的容貌会吓到你吗?” 颜儿摇头,苦笑了一声道:“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我真心待他,不计他的容貌如何,只求真心回报,而他……却将我骗得好苦。” “你恨他吗?” 这次颜儿却点头,很用力地点头,“我恨,恨他……太无情!” 他是她的软肋,也是她的硬伤,一说起他,一想到他,她的心就会被揪得生疼。 “颜儿……” 子渊看着颜儿精致绝美的小脸之上布满幽怨之色,那双令人心动的,无法抗拒的如水清眸里噙着将落未落的泪。 她的心被那个他揪得生疼,而自己的心却被她给揪得生疼。子渊隐隐皱眉,心痛之感袭来前,他便出手将她搂入怀里。不为别的,他不能让她看到他犯心痛之病时的模样……颜儿不明所以,只是用力地将他推开,她,讨厌他老是这样占她的便宜。 子渊此时无力,加之被颜儿用力一推,便连退数步,手抚心口,脸色煞白。 “皇上,”颜儿察觉到子渊的异样,急忙上前扶着他,急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颜儿张嘴就要喊人,却被子渊制止:“不要喊!” “可是皇上,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办好?你这是怎么了?” 子渊紧紧抓着颜儿的手道:“扶朕坐下。” “哦,好。” 颜儿扶着子渊坐于大殿一侧的椅子上,子渊手指龙案上的白瓷瓶道:“药……给朕拿药。” 颜儿急忙跑去拿了药,回到子渊身旁将药丸塞进他的嘴里,仍是担忧万分:“皇上,要不叫御医来看看,可好?” 子渊一手紧紧按着自己的左胸,在颜儿充满担心的声音中抬头,看见她正满脸的惊慌和担忧之色,觉得有点内疚。 “不要怕,过一会儿就好,因为朕不想太多人知道朕身上有这病。” “可是,这药管用吗?” 子渊点头,她这样担心他让他很受用,问道:“是不是吓着你了?对不起。” 颜儿见着子渊万般痛苦地按着胸口,便伸出手覆在他的手上,说道:“皇上,让我帮你揉揉。” 她拉开子渊的手,靠着他,抚着他的胸口轻轻地揉着。子渊看着她,心中溢满柔情蜜意。心痛为她,这一刻又因她的温柔而倍感甜蜜幸福。 四目相对,彼此都好似听到了彼此的心跳,子渊心中有所动,不禁开口道:“颜儿,此刻的你让朕突然觉得过往的日子都白活了,颜儿,朕后悔了……” “皇上后悔什么了?”颜儿不明白子渊所指的后悔是什么。 “后悔用尽一切登上皇位,却在端坐于龙椅之上时,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惶恐和失落,得到了天下以为得到了一切,可是,到头来却发现最想得到的却要失之交臂了。” 最近子渊的身上总是流淌着静静的忧伤,他的话总是让颜儿倍感迷茫,不知所措。 见着子渊又陷入了深思之中,颜儿趁机从他的腿上立起,小心地提醒道:“皇上,时辰不早了呢。” 子渊点头,也起了身,望向琉璃殿外的一片漆黑,拉着颜儿的手道:“我们走吧。” “是,皇上。” 出了琉璃殿,子渊拉着颜儿一路疾步而行,颜儿跟在他身后已是气喘吁吁。她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反正一路的漆黑之中,子渊一直拉着她,穿行在禁宫的枯草小道之间。开败的菊花尚留最后一缕幽香,衣裙沾着一路的轻霜浓露,最后,他们立于一处幽暗院落前。小院无灯无火,已近子时,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颜儿挨着子渊,声音颤抖道:“他……在里面吗?” “不是。” 子渊拉过她再走了几步,颜儿这才发现院子里面停着一辆马车,贴着马车细看便觉那马车造型非常古怪,它好像较一般马车不同,这马车不但不精致不华美,还有点笨重有点诡异。说是马车,它其实更像一个大铁箱子,只不过铁箱子套着马,所以才称之为马车。 “上车吧!”子渊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子渊伸出手,颜儿扶着他的手,听见如铁箱子一般的马车咣当一声开了门,颜儿凑近细看,见车门旁边立着一个面无表情的黑衣人。 “主人,请上车。”那声音呈一条直线状,无一丝波澜,就如他呈现于黑暗之中的脸一般,不带任何感情。 子渊一提劲,便将颜儿送上了马车,待她坐定后子渊也上了车。 咣当一声,车门被关上,车厢被完全密封,漆黑逼仄的空间里只留其二人,一路静默无语。马车一路颠簸,车厢又被密封,若不是身边还有子渊相陪,这神秘而诡异的气氛真是会令颜儿心生恐惧。子渊一路上都紧紧地攥着颜儿的手,颜儿几次挣扎都无济于事,最后她轻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我们现在在宫外。” 原先在琉璃殿时,她心里还在怪他有意拖延时间,如今才知他原是想等到子时,避开宫里人的耳目才方便出行。这个奇怪的马车虽然笨重却因为周身漆黑,在子夜时分驶出禁宫倒也不惹人注意。 “皇上……” “颜儿,你可唤我子渊。” 车厢里太黑暗,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脸,却能感觉到彼此的气息。 “还有多久能到?” 颜儿按着自己的左胸,心跳声再一次在胸下响起,这一次是她反握住了子渊的手。 “颜儿,你在紧张?” “不是……我没有。” “即使你再恨他,你还是割舍不了对他的牵挂,对吗?” 颜儿没有回答子渊,却感觉到子渊的手臂揽过她的肩头,将她拥在胸前。他的下巴蹭着颜儿的头顶,颜儿仿佛还感觉到了他湿润的嘴唇落在她的发顶。 守墓人…… 马车倏然之间停下,颜儿身子前倾,整个人扑向前,子渊急忙跟着前倾护住了她的身体。 两人直直地倒在一人长的马车之上,子渊一个翻滚,颜儿反压在他的身上。 “没摔着吧?”子渊灼热的气息喷在颜儿的脸上,颜儿好似感觉到自己的鼻尖都对上了他的鼻尖。 “主人,刚刚前方有一块大石头,马上可到目的地了。”马车外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再次响起。 子渊没有回答他,马车骤然启动,车内的人因着马车启动而跟着颠簸,就在这一刻,不知是谁的唇碰了谁的唇,子渊趁机含住那两片他日思夜想的樱唇,不给颜儿一丝思考的机会。他以舌尖挑开她的檀口,游移在她堪比花瓣娇艳的双唇之间。 他的吻渐趋从温柔转为霸道,他不再以舌尖轻触她的唇,而是在她启嘴之时改为长驱直入,直抵她口腔深处。血液似在沸腾,意识却一次比一次模糊,便连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也好似渐渐薄弱了。 子渊所制造出来的一次又一次的暧昧,很多时候已经让颜儿觉得自己的心开始乱了。犹如他此刻的吻,好比一波接着一波的海浪在汹涌澎湃,而他和她的心在这翻滚的海浪中剧烈地跳跃。 子渊不知从什么时候已放开了紧箍着她的双手,而她的双手也已不再反抗他,不再捶打他,而是紧紧地圈住了他的颈部。她闭上眼,任由子渊的唇舌霸道地侵袭她的一腔芬芳,再在他带领下学会回应他、反击他、啃噬他、咬破他…… 马车戛然而止。 “主人,到了!”马车之外那个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颜儿慌忙推开子渊,双颊灼热,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行为自省,却又听得咣当一声。 车门打开,外面较里面稍稍显得明亮,子渊先于颜儿跳下马车,他伸手去扶颜儿,颜儿也不知是气他还是气自己,狠狠地推开他的手,自行跳下马车。 子渊轻轻地叹了一声,他知道她在怪他,可是面对她,他却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不自禁,他,自己也懊恼。 颜儿花了片刻工夫才认清自己好像正站在一处寺院门前,马车此刻正停在寺院前面。这家寺院较一般的寺院不同,并未见到缭绕的香火,隐于黑暗中的小寺院此时看上去神秘而诡异。看来这应该是一所废弃的寺院,看这情形应该荒废很久了,而他,会一直隐身于此吗? “颜儿,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因为刚才的事情,颜儿觉得万分委屈,她不应声,也不言谢,转身便往寺院大门走去。 “等等!”子渊喊住了她。 颜儿止步,却没有回头,她想他喊住她不过是吩咐她一些事情,却没想到身上多了一件宽大的外罩软袍,袍子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为她挡去寒露。 “不要着凉了。”子渊从她后面绕到前边,为她拢紧衣袍。 颜儿抬起头,朦胧黑暗中便见他的眼睛分外璀璨明亮,她想说一声谢谢,却最终咽了回去,只是朝着他点头,便走向寺院。 乌漆木门已经破败不堪,颜儿伸手推门的时候,手上沾上了不少掉漆,嘎吱一声之后,颜儿迈进门槛。 四合院的中间由一粒粒的鹅卵石围绕铺就而成,踩在上面硌得脚底隐隐的疼。举目望去尽是一片漆黑,当颜儿正在踌躇要怎么寻找要见的人时,左侧厢房内却燃起了烛火。烛火的光晕很弱,却因为镶嵌于夜色之中而让人倍感明亮灼目。 颜儿拢紧子渊给她披上的软袍来抵挡寒冷,走向那一间燃着烛火的厢房。迈上一级台阶,站在房门前叩门,房内传来和她记忆中一般的声音。 “进来吧。”声音暗沉、沙哑,犹如来自地狱一般。 颜儿按着自己的胸口,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微弱的灯光映照着整个房间,房门口的旧木几上放着一座烛台,几步之外铺着一张床,床对面是一个小角斗柜。除了这些东西便别无他物了。而那个人,那个戴着褐色面具的人,还如在皇陵的时候暗居在自己房间里一般。 他坐在房间最里面的角落处,全身上下黑衣黑帽,便连双手也都用黑布缠绕着。他在看到颜儿进来的时候抬起头,光线太暗,距离太远,他们遥遥而望。 “你……还好吧?” 再见了,终于再见了!从子渊答应让她与他相见时起,颜儿便在心里无数次地预演着他们见面时的情景。 “嗯……” 颜儿的手按在身旁的木几之上,不知为何竟无法起步走近他。纵使心中怨他恨他,可是,当看到这样一个孤寂的身影独自一人寄居在这个荒废破败的小寺院里时,她心中所剩下的便唯有心疼了。 “他们呢?”颜儿指的是范家人。 他们陪着他一起来到这里,她原以为他会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却并未在这里看到范家人的身影。 “都好,你放心便是。” 颜儿往前走了几步,因为刚刚车厢里和子渊有过的那一场纠缠,让她觉得有愧于他,于是轻轻地唤了一声:“守墓人!” 守墓人!守墓人! 曾经时常回响在皇陵深处的喊声,于这一刻再喊出来的时候,颜儿更觉世事无常,她的守墓人,原是天龙朝三皇子皇甫羿。 “颜儿,对不起。” 沙哑低沉的声音从房间的角落处响起,颜儿胸口一热,连跑两步想要上前拥抱他,却在看到他身体后倾的时候止步。 他,不喜欢别人靠近他,从来都是这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别人的亲近。 “守墓人,我们过几日便要回天龙了……” “为何不留下来?回去后,他不杀你但是也不会放过你。而木霖和八弟恐怕是凶多吉少,颜儿,你不能回去。” 真是没想到,他还会挽留自己。 “别人不知我真正的身份是曾家的四小姐,但你是知道的,你是把我从古墓中带出来的人,你知道我为何入宫,你知道我身上有冤有恨有疑问,我怎么可能留在这里?犹如你,也不会一直留在这里的。” 守墓人听了颜儿的话之后一声未响,一直静坐于原处,犹如雕塑。正当颜儿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的时候,他却开口了:“颜儿,我身上的恨难以排遣,原谅我一直对你隐瞒身份、隐瞒一切,也许在未来你还会觉得我卑鄙可恶,可是,为了报仇,我是不择手段了。颜儿,我和皇甫靳迟早有一天会兵刃相见,你若回到了他的身边,怕是迟早要目睹这一切的发生。” “守墓人,我可不可以问一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你又是如何从三皇子变成范家三公子的呢?” 颜儿看到他缠着黑布条的手轻轻颤抖,她一步一步上前。他惊慌抬头,“颜儿,你要做什么?” “你到如今还要在我面前继续伪装下去吗?既然身份已明了,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你面具之下的真面目?” “颜儿,你……” “你佝偻的身形,你丑陋的面貌,你骇人的面具,你沙哑的声音,你的一切一切都已伪装了这么多年,你不累吗?” 颜儿再上前几步,他终于缓缓起立,“颜儿,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我告诉你曾发生的一切。” “我想先让你摘下面具,恢复你的真面目。我一直都在怀疑你的容貌是否真的被毁,还有,既然容貌没毁,你的声音也不可能会哑,三皇子,是吗?” 当她唤出那一声三皇子之时,不禁潸然泪下,“守墓人”这个称呼,也许至此之后便只能留在她记忆当中了。 他是皇甫羿,涅盘重生之后的三皇子皇甫羿,不是守墓人,从来就没有守墓人! 皇甫羿站在原地不动,怔怔地看着颜儿。颜儿的神情肃穆而带着忧伤,她注视着他,深深地,久久地,仿佛想要借此看穿他面具背后的真实表情。皇甫羿就在颜儿的这种注视之下缓缓地伸展开自己的身体,这个过程犹如蛹虫在破茧之前的挣扎变化,虽然缓慢无声,却能带给人全新的视觉冲击,让人心生期待。 当那原本佝偻的身子完全伸直之时,颜儿发现她和他的视线已无法平视,她必须得仰望他。原来他亦有这般高大挺拔的身躯……是啊,当年的三皇子丰神俊朗,被誉为人中之璧,甚得瑞帝的喜爱。 这样的身姿,静静地立于厢房的角落,一袭黑衫,本是如此平凡,平凡得有点不入一般人的眼,可是,属于他的风采却已渐趋流淌在这小小的空间里。 颜儿的心在狂躁,喉间好似被硬物所哽,让她无法畅快地呼吸。 “颜儿,原谅我的身不由己。”沙哑暗沉的声音已然消失,犹如被这黑夜给吞噬融化,最后,化为一片风光无限。 蜀琴拨动,曾问是哪家少年在轻拨那温柔而多情的声音,那声音曾在某个夜里融进了晓风残月里,还是这样的温柔缠绵。 颜儿不再前进,而是连着倒退了几步,冷冷而笑道:“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初入浣衣局,还是初夏之夜,她曾撞见红衣与一黑衣男子幽会,她原以为那是红衣的情人。颜儿看着他们离去后紧跟而上,她到现在还记得这个蒙面男子曾回头看了她一眼。出使齐夏之前,她再次在瑶光殿附近撞见他和红衣,他们问他椒贤宫里所关的是何人,而当初她抵死不肯说出。 她想,怕真是诸葛再世也猜想不到这三皇子竟会潜入深宫,而这三皇子还是和她相处了两年多的守墓人! “哈哈……你真是,真是费尽心思啊!” “颜儿,我……不能犯险,唯有隐藏自己的身份。” 皇甫羿低头,那悦耳动听的声音犹胜天上的凤鸟鸣叫,那个来自地狱的声音,却好像只在久远的记忆中响起过。 “红衣姐姐原来是你的人,怪不得我初入宫廷却一直受着她的照顾,三皇子,真是谢谢你了!” 颜儿的言语里充满讥诮,想着她对他的一腔爱意,原以为,他不愿接受她是因为自卑,面对她时会自惭形秽。如今方知,他不肯接受她的真正原因是他的身份,他是无比尊贵的三皇子皇甫羿,他心在天下意在权力,无意儿女情长。 “红衣本是我早年的一名近身侍婢,我出事之后幸得有浣衣局的刘嬷嬷帮忙才让她改了名字继续留在了宫里,是她一直在帮着我,要不然进出宫廷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三皇子心思缜密,凡事小心,计划周密详尽,真教颜儿佩服。颜儿今日才算真正受教了,也铭记了!” 最为无情帝王家,帝王家出来的狠角色何止皇甫靳一个? 他皇甫羿,还有皇甫珉,看似无辜,扮演着受害人的苦角色,可是,他们哪一个是简单的人?哪一个又是安于天命安于现状的? 皇甫羿心中有愧,对于颜儿的冷嘲热讽尽数收下,不作抗拒,只是他脸上戴着面具,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三皇子可以告诉颜儿当年狩猎场上发生的真相吗?你是如何脱险的,那个掉入悬崖的人是否才是真正的范家三公子——范奇?” 皇甫羿轻叹一声道:“颜儿,既然有些事情已被你猜透,我就不瞒你了,但是,在我告诉你这些事情之前,你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你是如何得知我……” “如何得知你并未毁容,如何得知你的一切都是伪装的?” 皇甫羿再一次低下头,说道:“对不起。” “很久之前,在我进宫前的一个夜晚,我想进你的房间去找你,却听到了你和叔叔在争执。” 皇甫羿点头,显然那天晚上的事情他还记忆犹新,他说道:“真是忽略了你的洞察力了,当时我就想过这个晚上有可能会被你察觉到什么,没想到真的……” “不,三皇子,你高估我了,我当时并不曾对你有所怀疑,如果当时就怀疑,我当初就不会这么冷静了,我不像你们,一个个都那么善于伪装,我要是怀疑了便一定说出来!” “颜儿,你可不可……” 颜儿言语之间的讥讽不仅让皇甫羿难堪,也让他伤心难过,虽然他知道自己在颜儿面前没有资格伤心。 “可不可以不要挖苦你,是吗?”颜儿冷笑着问。 皇甫羿只得轻叹着问:“那你是如何得知的?” “来齐夏的路上,木王爷曾以一个梨子砸向我,接着再由八王爷引起了一个话题。”颜儿在回忆。 “哦?一个梨子吗?”皇甫羿显然想不到一个梨子竟然能引起颜儿的灵光一闪,从而引起她对他的怀疑。 “梨子砸向我的脸,我在没有任何意识之下便伸出双手去挡梨,想要借此来保护自己的脸。” “这着实正常不过,每个人遇此情况都会这么做的。” 颜儿点头认同皇甫羿的话,继续说道:“但是接下来却引出两位王爷对脸面的争论,他们认为,每个人最在意自己身上的部位就是脸。” 皇甫羿认真地想过之后方点了点头,问道:“所以,你得出的结论是?” “当我用梨砸向他们,看到他们俩同时伸手以衣袖挡住了自己的脸和头部时,我脑海里曾有灵光闪过,觉得有些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我给遗忘了。” “你当时还没想起?” 颜儿点头,道:“直到再次拿出你写的那张信笺,我由你的笔迹想到你的手。” 皇甫羿抬起自己那双被布条紧紧缠绕不露出一丝肌肤的手,笑道:“如此小心翼翼竟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那晚,我进了你的房间,你在和叔叔谈话的时候一直不曾点灯,后来我进入时才燃起了蜡烛,当时我就疑惑你们父子之间的谈话方式是不是太奇怪了点。” 皇甫羿苦笑一声道:“当时,我们俩吵得起劲,忽视了你就站在外面。” “我的突然出现让你们有些惊慌,我现在想起,黑暗之中你大概并没有戴着面具,身上肯定还有肌肤暴露在外的。” 颜儿一步一步回忆,皇甫羿一下又一下地点头。 “叔叔有意挡着你的身子,可是,我当时还是借着烛光看到了你的手,你的手不但没有一丁点的伤疤,相反,你的手指无比的修长而优雅。” “那晚你的出现让人始料不及,你进来之前我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掩饰了,却还是忽略了自己的手。” “每一个置身火海的人最先的反应,应该是用手护住自己的头和脸,既然你的手完好无损,那么你的脸怎么可能被烧伤?” 这就是当时她在和木霖、皇甫珉嬉骂之时,闪过脑海里的疑问。 皇甫羿对只有十五岁,却有着超强洞察力的颜儿打心眼里佩服! “我感谢那晚你也曾出言阻止我入宫,只是,最后你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我入了宫,依着你后来的表现来看,你应该也是知道我一直待在了皇甫靳的身边,而你……” “颜儿,不要误会我,我一直有让红衣姐姐在暗中保护照顾着你。” “保护我吗?”颜儿苦笑,“应该是和叔叔一家人最后商定了让我先进宫,利用我的特殊身份靠近皇甫靳,怕是想日后可以为你们所用吧?” “不!”颜儿眼里的悲伤和绝望让皇甫羿不忍,他忍不住还是上前一步,“我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颜儿,这世间上我最不想伤害的人便是你,你要相信我!” “相信你?相信你吗?”颜儿也上前了一步,这样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近了一步。 “一直以为你是真的可怜,真的寂寞孤独,我用尽一切办法想要靠近你温暖你,而你呢?却是这样防着我!” “颜儿,我们之间的误会太深,而我之所以一直不敢靠近你,不是因为防着你,而是……”皇甫羿欲言又止。 “而是什么?”颜儿又进一步,气势逼人。 “而是……克制自己,压抑自己,告诉自己不可以……爱上你。” “为什么你不可以爱上我?” 说颜儿以前不知他真实身份,只以为他是因容貌被毁不肯接受她,可是如今,他既然容貌未毁四肢健全,为何透露出来的意思还是这个? “因为你不是范颜儿,你是曾筱冉,曾家的四千金,曾孝全的女儿……而曾孝全却是害死我母妃的凶手。” 犹如冬雷在响,雷霆万钧击打在颜儿的心上、身上! 三皇子的母妃不就是华贵妃吗?华贵妃……好像听说她是悬梁自尽的,当时只觉奇怪未作细想,如今想来可真是奇怪。这个宠绝后宫,出身高贵,又有一个儿子受尽帝宠的女子为何要悬梁自尽? 而皇甫羿却说害他母妃的凶手是曾孝全! 颜儿不知父亲为什么会成为杀死华贵妃的凶手,难道又是因为皇甫靳? 除掉华贵妃,皇甫羿间接失势,先杀母,后杀子——这手法的确像是父亲和皇甫靳所为。 “三皇子,这 第十章 面具之后 (2) 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父亲为什么会和你的母妃有瓜葛?” 皇甫靳刚满十五岁那年,天龙朝最北端有不少草原游民部落侵犯边境,瑞帝正值壮年,正是雄心壮志豪情万丈之时。因为距离他上一次北上亲征已过去整整十五年了,天龙朝瑞昭二年,瑞帝年少,凯旋而来,孝德皇后便为他怀上第一子,在他看来这是上苍于他勤政爱民的一种嘉奖。事隔十五年,他想再次挥军北上,带上他最疼爱的三子皇甫羿,因为皇甫羿自幼熟读兵书,早早地便表现出他不俗的军事才能。但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他不想皇甫羿只善纸上谈兵,他要让他亲历战争,让他在战争中真正地成长起来。 瑶光殿内,瑞帝搂着已过三十的华贵妃极尽缠绵。华贵妃容貌绝世,肌肤如凝脂般光滑犹胜二八佳人。瑞帝迎娶华贵妃已有十五年,二人却是恩爱更胜从前,华贵妃褪去青涩之态,如今更是风韵大增,每每都还是让瑞帝欲罢不能。三十几岁的女人还能宠冠后宫本属少见,而她和皇帝之间还能保持这份不减当年的激情更是不易。 春寒料峭,芙蓉帐暖,瑞帝和华贵妃在欢爱过后相拥而坐,华贵妃歪着身子无力地靠在瑞帝的怀里。 “皇上,羿儿还不足十五岁呢,你带着他去打仗真教臣妾不放心。”华贵妃言语娇嗔,不免为儿子担忧。 “爱妃,朕不会让你和朕的宝贝儿子受一丁点儿的伤,你放心,嗯?” “这几个月内,你和羿儿都不在臣妾的跟前,这日子要怎么过得下去嘛,要不是……”华贵妃红着脸支支吾吾。 “爱妃,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不好意思说出口的?” “要不是肚子里又来了一个小的,臣妾怕是要跟你们一同前去。” 华贵妃这一说可乐坏了瑞帝,他急忙起身激动地握着华贵妃的手问道:“什么,爱妃竟然又有身孕了?” 华贵妃一心想要再添一个小女儿,而瑞帝多年来专宠华贵妃一人,且瑞帝正值壮年,精力旺盛,虽与她夜夜欢好,奈何这肚子却迟迟不见再次鼓起,这一次终于得偿所愿,二人俱是十分高兴。 还未满十五岁的皇甫羿得知母后又有身孕之后,竟比父母还要高兴,出征之前,他一再向母妃允诺将和父皇早日凯旋。华贵妃和这世上她最爱的两个男人泪别,只是,彼时浓情蜜意,天伦融融,又怎会想到一别竟成永诀呢? 瑞帝联想上一次亲征给自己带来的好运,他想,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这一场战役持续了五个月,当他们凯旋的时候,正如瑞帝所料,皇甫羿已从一个青涩的十四岁少年王子,成长为一个令众将士仰望膜拜的少年将军。 瑞帝大喜,心里记挂着华贵妃,想着再过两个月她应该要临盆了,于是和皇甫羿快马先回京城。 本以为华贵妃一定会挺着便便大腹,倚在宫门等待着心爱的丈夫和儿子凯旋,可是当他们快马扬起,踏着金色的夕阳,奔向皇宫时,瑞帝却没有在宫门开启的方向看到他心爱的人儿,他心中大急,于是策马狂奔,直入皇宫。 皇甫羿也跟着父皇扬鞭,白马腾飞,两人先后进宫。 黑白二骑飞奔在禁宫的甬道之间,跃过花径小路,踏过小桥碎石道,二马齐齐停立在瑶光殿前。 父子二人神情大变,原因无他,瑶光殿此刻正哭声震天。 “爱妃!” “母妃!” 父子二人飞身进入瑶光殿,宫人齐呼万岁,却是伏在地上痛哭,不敢起身。 瑞帝和皇甫羿直奔华贵妃寝殿,却见雕梁画栋之间有一美人悬梁而死! 月牙纤足被珍珠粉色上绣着细珠的绣花鞋紧紧裹住,那美丽的双足因为在空中晃荡而显得异常诡异阴森。 华贵妃悬梁自尽了!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女人竟然悬梁自尽了! 原因无他,只因几日前已有七个多月身孕的华贵妃惨遭皇宫禁卫军统领卫方奸淫,卫方事后畏罪自杀。宫中流言飞语顿起,更有许多宫人曾表示的确听到瑶光殿里发出华贵妃的求救声,当其他侍卫赶到瑶光殿的时候,大家也都目睹了华贵妃衣衫不整的模样。而卫方已倒在瑶光殿东边的围廊处,已是饮剑自刎了。 华贵妃留下遗书,觉得自己愧对瑞帝一生宠爱,已是无颜再见圣颜,所以,决定带着未出世的孩子共赴黄泉。 曾忆年少深宫寒,独倚白玉栏杆,君从北边来。 相逢回眸正隔水晶帘,妾今离去,点点离人泪满娇眼。 为君,只图一身清白…… 眸中清泪,原是惜别,不肯道别离,奈何愧对君心,只道:珍重! 瑞帝手持烫金小笺当场气血攻心,这似词非词,似诗非诗的几句话概括了他们从初识到相爱,直至她被人毁掉清白自尽的所有。 “爱妃……”瑞帝心疼到几次晕厥。皇甫羿抱下母妃的尸体,不曾流下一滴泪,也不再多说一句话。 瑞帝痛失最爱后身体每况愈下,朝中大小事宜他已放手交于皇甫羿去处理,而他自己却时常流连于瑶光殿内,回忆着过往他和华贵妃之间的恩爱缠绵。 皇甫羿也时常踏入瑶光殿怀念自己的母亲,有时,他会在瑶光殿看到绣榻之上的父皇,他正手握母妃留给他的那一封遗书沉沉入睡。父皇在母亲离去之后已衰老了不少,皇甫羿为父皇盖上丝被,抽出他手中的遗书。 曾忆年少深宫寒,独倚白玉栏杆,君从北边来。 相逢回眸正隔水晶帘,妾今离去,点点离人泪满娇眼。 为君,只图一身清白…… 眸中清泪,原是惜别,不肯道别离,奈何愧对君心,只道:珍重! 一次又一次地看着这几句话,他总觉得某些地方不太对劲,母妃才华横溢,留给父皇的遗书虽然声情并茂,却总觉得少了点东西。 皇甫羿举着那张信笺,平视而望,一次又一次重复看着。横着看完再竖着看,竖着看完……竖着! 皇甫羿眼皮跳动,竖着看,那……可是藏头书? 曾相为眸!曾相为眸是什么意思?曾相为谋?曾相的阴谋? 母妃在暗指,以这样的方式暗指这是曾相曾孝全的阴谋?母妃被人奸淫,母妃悬梁自尽是不是都是曾孝全的阴谋? 皇甫羿就凭这“曾相为眸”,暗中调查起母妃的真正死因。其实在没有发现这个线索之前,他就怀疑过母妃是否真的是上吊自杀。虎毒不食子,母妃如若真的因为被人奸淫而萌生出轻生的念头,也不至于狠心到连即将出生的孩子也带离这个人世。 皇甫羿肯定他的母妃不会这样做的! 以后的一次次前往瑶光殿,皇甫羿已不再是前往怀念母妃这般简单了,他在寻找线索。 聪明如母妃,既然能留下这样一封藏头书,必定说明她当时自由被限,一来怕被人发现,二来她又不甘心这样被人陷害。瑶光殿里一定还留有其他的线索和证据,皇甫羿一次次地寻找,一次次地无果失望。 皇甫羿闭上眼,母妃死时的惨状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特别是他和父皇飞马而下时,看到她的身体悬挂在雕梁之上,珍珠粉色绣花鞋上绣着细珠,紧紧地裹着母亲那双美丽的月牙足…… 绣鞋……珍珠粉色的绣花鞋? 皇甫羿睁眼,他记得母妃死时穿的是孔雀羽绣金锦衣,向下再配以杏黄金缕裙,按照母妃平时一贯的配法,她的脚上穿的应该是岐头履,而非绣花鞋! 他跑进华贵妃的寝殿,瑶光殿里的一切,瑞帝都命人不可以随意更换触碰,只命他们小心打扫,所以皇甫羿很快就找到了华贵妃存放衣裙鞋帽的柜子。柜子中摆着瑞帝给她赶制的上百双形色花式不一的鞋履。而皇甫羿率先寻找到的便是一双和华贵妃死时穿的同是珍珠粉色且式样相近的绣花鞋,他把手伸进鞋内,果然触摸到一团纸。 皇甫羿展开一看,顿时神色大骇——母妃之死原是如此! 原来她知道了一些不应该知道的事情,原来她是被人灭口之后还被人玷污名声。 他紧紧地攥着那一团纸,恨得咬牙切齿,怒涨的仇恨在胸口处如浪决堤,如不是最后的那一丝理智在说服着他要冷静,他一定会提着剑将那些人一剑封喉! “母妃,羿儿在此发誓,此生若不为你报这血海深仇,我枉为人子!” 那一团纸是母妃最后留下的线索,它不能成为曾孝全等人谋害她的有力证据,他需要继续暗中调查,找出有力的证据。唯有如此,才可在群臣之前,在瑞帝面前揭开那些人肮脏漆黑的心。 他将这些事暗中交给范增一家去调查。范增早年喜欢上母妃身边的贴心侍婢林氏,本来按着规矩,林氏不可以出宫嫁人,只因母妃怜爱于她,不忍心棒打鸳鸯,亲自促成他们的婚事,范增感念华贵妃的恩德,发誓一生都会效忠于她。因此,范增一家和木、曾两家分别形成了以皇甫羿和皇甫靳为首的两大政治势力。 其间,皇甫靳生母孝德皇后病逝,孝德皇后一生不被瑞帝怜爱,垂死之时以退为进,惹得瑞帝良心不安,瑞帝最终答应她在她死后皇甫靳的太子之位可以永保。其实,瑞帝并非言而无信之辈,他对太子也一直心存愧疚,虽然偏爱三子,但经华贵妃劝说之后便也打消了重立太子的想法。 只是在后来的日子里,范增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瑞帝进言说华贵妃有可能被太子一方所害致死,虽证据不全,但这也的确引发了瑞帝的揣测和怀疑。 十一月二十八日,瑞帝生辰。 皇室子弟按照惯例要去猎场狩猎,为皇帝呈上最理想的猎物。 皇甫羿一贯聪明冷静,心思缜密,只是他料想不到猎场之内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他,即将成为别人的猎物。 进入猎场,众皇子和皇室子弟兵分八路,皇甫羿见着八弟皇甫珉扬鞭率先往西边而去,他们二人之间一向较为亲近,所以,皇甫羿便双脚一蹬,沿着与皇甫珉就近的西南方向而去,只是他当时并不曾注意到,太子皇甫靳选择的是和他最近的南边。 手持弓箭,皇甫羿要寻找到最好的猎物,作为瑞帝最爱的儿子,他不可以辜负瑞帝的厚爱。 黑熊出没,胯下的千里名驹“追风”应着主人的口令扬起四蹄,循着黑熊跑过的印迹一路追踪。 追风突然一声嘶叫,林中寒鸦振翅而飞,皇甫羿感觉到林中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勒住缰绳,追风止步。皇甫羿扫视着这片树木茂盛繁密的林子,前日才下过一场大雪,因这里位置偏寒,所以积雪一直不曾融化。 他在抬头环视的时候,能听到树叶上的积雪滑落而下的声音,树林之中寂静无声,可是,无形之中有一种压迫而危险的气息在向他靠近。皇甫羿将手中的弓箭搁置在马鞍之上,一手抚向自己的腰间,准备抽出腰间软剑。 倏地,高大浓密的树枝丛中,有四条人影手举着寒光凛冽的剑从他的头顶盘旋而下。 追风不愧是千里名驹,在主人举剑之时已振蹄而飞,皇甫羿坐在马背之上身子一闪,避开了杀手的剑。 皇甫羿意识到这林中绝非只有四名杀手在等着他,有人一心想置他于死地,怕是这林中已布下天罗地网只待他羊入虎口了。 看形势,不可强拼,只能智取而逃,皇甫羿俯身对追风道:“追风,快逃!” 追风好似能听懂主人的话,四蹄疾跑如飞,皇甫羿听得两耳生风,可是,他感觉到头顶上方也有无数条人影在蹿动。 那些人拥有当世一流的轻功,并且,已有箭羽纷纷从头顶射下阻碍追风飞跑的脚步。皇甫羿一边以剑挡箭一边命令追风逃出这片丛林,林中飞禽齐飞冲出树叶树梢,追风腿部中箭,却仍是狂跑不止。 最后,前方出现了一片光亮,正当皇甫羿以为可以杀出重围冲出树林的时候,前方数十名黑衣蒙面的杀手正手持银剑,严阵以待。 追风颇有灵性,看到这个阵势它仍是不肯止步,竟然不顾一切冲向那些杀手。 追风速度太急太快,又置生死于不顾地前冲,那些杀手显然料不到一只畜生也可以这般神勇,待追风冲过去的时候,也只得一个个飞身而起。 “放箭!”有人在指挥命令。 一声令下之后,皇甫羿的前方后背均有无数的箭直直射向他,他前后难以同时兼顾,身上连中数箭。他心想,也许今日注定要命丧此处了,好在追风脚下生风,仍是勇猛无比,而那些杀手想是有所顾忌,不敢骑马进入猎场,所以,饶是他们的轻功再高也快不过皇甫羿身下的那匹千里名驹。 追风带着皇甫羿好不容易跑出那片丛林,却见不远处有人端坐于马上。皇甫羿身受箭伤,已是全身瘫软在追风的背上,那些杀手不敢骑马而入,但是有一个人却是骑马而来,此人便是皇甫靳。太子皇甫靳胯下的宝马虽不及这追风有灵性,却也是一匹罕见的好马。 当皇甫羿拼命坐直身体的时候,只见眼前那人已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了。 “你……竟然这般狠毒,非得赶尽杀绝吗?” “你必须得死,你知道得太多了,你非死不可!” 此时,追风再次被身后杀手射来的箭射中,马腿前倾,皇甫羿也从马背之上摔落。追风眼见主人将再次受到危难,拼命嘶叫,而皇甫靳则举着弓箭,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俯视着皇甫羿。皇甫羿挪动着身子往后移动,最后拉着追风背上悬下来的缰绳,用尽最后的力气跃上马背,他们只有逃才有生的希望。 只是,与此同时,皇甫靳三箭齐发,齐中皇甫羿的心脏。 追风呜咽,红着眼腾空而起,直冲皇甫靳,皇甫靳始料不及,只得闪身让路。 皇甫羿听到皇甫靳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跑不了的,箭上涂有剧毒,皇甫羿,你必死无疑!” 皇甫靳说完之后扬起马鞭,直追皇甫羿。追风虽然受了伤,只是此马天生异能,兼具灵性,眼见着主人受伤面临危险,便更加激起了它的潜能。 皇甫靳一路追赶,今日此举他也是被逼上梁山,皇甫羿必须得死,否则只要给了他一线生机,让他回到瑞帝身边,自己将永无翻身之日。奈何他不管如何用力鞭打胯下宝马,还是无法追上皇甫羿,眼见皇甫羿的身影隐入另一处丛林,他急命杀手潜入丛林,务必要找到皇甫羿。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皇甫羿趴在马背之上,因流血过多已近昏迷,迷糊中他好像看到前方又来了一骑快马,他心中一惊,以为又是另一拨杀手来到了。 “三皇子,是你吗?” 来人声音无比焦灼,飞身下马,直扑皇甫羿,“对不起,我来晚了。” “范奇……我快不行了……你怎么来了?快走!要不然……到时连你……也会一并被杀的。”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与他有八拜之交的范奇。 “三皇子,你忍一忍,我特意赶来救你的,我已派人通知了我爹和二位哥哥,相信他们很快就会来了。” 范奇出手极快,点了皇甫羿身上的几大穴位,却发现皇甫羿的脸色越来越黑,便连嘴唇也已变得乌青。 “三皇子,你这是怎么了?你……是不是中毒了?” 皇甫羿点头,手指自己胸前的三支箭道:“箭上……有毒。” 范奇眼见情况危急,拉起皇甫羿道:“我们先想办法出去,要尽快解毒。” 然而不远处,他们好像听到了皇甫靳的马蹄声响起,而此时皇甫羿的毒越来越深入骨髓,加之连中三箭,心脉受损,他已是命在旦夕,再无法奔跑逃亡了。 “三皇子……三皇子!” 范奇拼命地摇着已陷入昏迷的皇甫羿,他心急如焚,身后杀气渐浓,他知道皇甫靳的人已经来了。 范奇灵机一动,脱下皇甫羿那已沾满鲜血的白袍,皇甫羿从昏迷中醒来,拉着范奇的手道:“你要做什么……你不可以!” 范奇此时已是无比镇静,他握着皇甫羿的手道:“你听着,三皇子,我是今早得到的消息,曾孝全在暗中调动人手,我怕他对你不利,一直跟着这些人到了这里,没想到他们真的是来暗杀你的。” “先不管这些了,范奇,这里太危险……你回去。替我报仇!” “不行!等下我骑着追风引开他们,你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能发出一丁点的声音,知道了吗?爹和哥哥们会赶来的,你挺住!” 说完之后范奇起了身,冷静地先杀死了他骑来的那一匹马,怕这马到时乱跑反而会引起皇甫靳的注意,然后他拍了拍满身是伤的追风,道:“我知道你平时除去自己主人不会让人近身,可如今你主人危在旦夕,你若真有灵性,便让我骑着你出去引开那些人。” 范奇说完之后飞身跨上追风,追风明白其意,冲出丛林之前故意一声长啸引来那些人的注意。白衣白马飞奔出丛林,皇甫羿眼看着范奇骑着追风出去替自己受死,无奈他身无点力,毒素入侵,已是无法动弹。 范奇伏在追风身上,他比皇甫羿小一岁,两人身形却极为相似,再加上穿着皇甫羿的衣服,骑着皇甫羿的追风,当然没有人会怀疑皇甫羿已被调了包。皇甫靳和杀手弃了那片丛林直追着范奇不放,只是追风再有灵性也不知他们跑上的其实是条绝路。 后有追兵,前是断崖……范奇下马之后俯视悬崖,信手扔下一粒石子,久久之后也听不到回音。 “追风,难不成今日我真的要替三皇子死在这里了?” 追风好似听懂了他的话,低嘶一声。 范奇将追风拴在一棵大树之上,拍着它的头道:“死,我也不能带上你啊,你得回去好好地效忠主人。” 身后杀手已越逼越近,皇甫靳也已快马而来,范奇站在悬崖边上,崖上枯草疯长,他双手捡起脚下大石块,纵身一跃之时顺手将那石块砸向了自己的脸——既然都替三皇子死了,那么就让他更安全,就让大家以为三皇子是真的死了! 皇甫靳当时也是绝对相信皇甫羿已死,他去而复返,再回到崖边之时,已是和众皇子一起在寻找皇甫羿的身影了。最后,当他看到皇甫珉解开系着追风的缰绳,追风四脚腾空也跟着跳入悬崖之时,他也是和大家一样的想法,白马忠心,追随主人而去了。 后来皇甫羿才知道,他的好兄弟和他的良驹都是为保护他,不让别人对他未死之事有丝毫怀疑才舍命的。正当瑞帝派人寻找三皇子的尸体时,范增带着另外两个儿子已找到了皇甫羿,范增忍着丧子之痛将皇甫羿偷偷运出猎场。 虽说是救出了皇甫羿,但其实此时的皇甫羿已经算是半个死人了,箭伤加之中毒,除了一口气他已没有了任何思想和知觉。范增虽知瑞帝疼爱皇甫羿,但是,大权在握的曾孝全为防范增上朝奏请瑞帝彻查皇甫羿坠崖一事,故已在暗中谋划怎样除掉范家了。 范增意识到事态严重,他怕到时不但有可能保不住三皇子,连同范氏一家也会惨遭灭门,于是和妻子林氏以及二子商量过后,决定上奏辞官。范增一纸上疏,声称范家没有保护好三皇子,此罪让他日夜不宁,有愧于死去的华贵妃,更有愧于皇恩,于是请辞,带着全家去看守皇陵。在这个过程中,范增一把大火毁了范宅,有消息说他那个最机警灵敏的三公子被困火海,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了。 皇甫羿和范奇的身份交换之后,只有这样做范增才可掩盖住真相,带着皇甫羿逃出京城,前去皇陵的同时还可四处求医。瑞帝心灰意冷,加之当时对范家人也有迁怒之意,于是朱笔一挥,允了范增所奏。 范氏一门倾尽所有只为能保皇甫羿一命,皇甫羿以范奇的身份活着,他很努力地活下来,只等他日再报血海深仇。为了不让别人察觉到他身上任何有关皇甫羿的身影,他不但戴上面具,还苦练口技,将自己的声音以及一切关于皇甫羿的印记统统抹去。他不会让范奇,还有追风就此枉死的。 这就是皇甫羿为何会成为范奇,成为守墓人的故事由来。 烛火已燃了过半,蜡油一滴一滴地垂下,就像颜儿此刻的泪水。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谁流泪,是为瑞帝和华贵妃动人的爱情故事吗?还是为不择手段的皇甫靳和自己的父亲?又或是为命运多舛的皇甫羿和那义薄云天的范三公子? 反正,就在皇甫羿说完整个故事之后,颜儿的眼泪就制止不住地流,她一向坚强,不轻易落泪,可此刻,她无法停止哭泣。 原来,她竟是他的仇人之女。所以,他才会说他们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而他,当年还和范家人一起救了她这个仇人之女,他们明知她是曾孝全之女却还是救了她。 两年多来的相处,点点滴滴都在心头,她心里清楚范氏一家都是善良之辈,只是三皇子身上背负着深仇大恨,再加上范奇枉死,他们才会身陷入这一场争斗。 “三皇子,你可以告诉我当年你在你母妃的绣鞋里找到的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内容吗?我父亲他到底做了什么才让你认定是他害死了你的母妃?” 皇甫羿还陷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他虽然静静地站在阴暗的角落,可是颜儿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悲伤和愤恨。他此刻正在用力地抑制自己的情绪,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回答颜儿。 “颜儿,并非我不愿意告诉你,只是,谁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必定会被牵连,我希望你可以平平安安的,不用知道太多。” 颜儿拭去泪水,颤声道:“我知道的已经太多了,我若是什么都不知道那该多好。” “颜儿,接受了……子渊吧,留在这里,不要再回天龙面对一切。” 不知道为什么,颜儿总觉得皇甫羿的劝解里带着硬涩,听着让人觉得很怪,但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奇怪。 “为什么?为什么要劝我跟着子渊?” “因为,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但是,子渊可以!” 同样的话子渊也说过,而这一刻,他也说出了这样的话,她的心真是疼,不知是为子渊还是为皇甫羿。 “你和子渊到底是什么关系?姑表兄弟?子渊的身份一直被柔嘉公主暗藏,你们即便通过柔嘉公主知道对方的存在,却有可能成为这般亲近的兄弟吗?” 颜儿上前一步,皇甫羿后退一步,颜儿再进一步,他就再退一步。 “还有,既然你容貌未毁,声音未哑,四肢周全,你为什么不走出来,堂而皇之地站在子渊的身边,与他联手击败皇甫靳?” “颜儿,不要再靠近我!”皇甫羿退至墙角,已无路可退。 “说什么皇甫羿给不了我想要的幸福,子渊就可以,你为什么不直接说你能给得起范颜儿幸福却给不了曾筱冉幸福?” 颜儿继续走近他,皇甫羿怔怔地俯视着步步靠近的颜儿,无奈地喊道:“颜儿,不要再逼我了,我不能……” “把你的面具摘下来!我要看!我要看!我要看!”颜儿气得直跺脚,因为生气几近歇斯底里,“我一定要看,我一定要确认!” “不能,颜儿,不能给你看,还不到时候……” “我心里已有了答案,我只不过是想确认。你还是不肯摘下面具吗?” 皇甫羿摇头,就是不肯成全颜儿。 “你这个疯子,你打算永远戴着别人的面具吗?你就算到时取得了一切,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颜儿已紧贴上了皇甫羿,她一边说一边手指皇甫羿,“你就永远做个缩头乌龟吗?你这虚伪的家伙,你这个善于演戏伪装的小人!”颜儿的手再往前一寸,她身子前倾挥手想要摘去他的面具。 “颜儿!”皇甫羿扭头一闪避过颜儿,再捏住了颜儿的两只手道,“不要任性,乖。” “我不要乖,我要看,我要看当年誉满天下的三皇子到底长得有多俊美。我听说当年三皇子出征北上之时,帝都很多妙龄少女都前去相送,只为一睹三皇子的风采,我还听说当年有不少女子在看到你后发誓此生非你不嫁呢!” “颜儿,你……”皇甫羿紧紧握着颜儿的手,颜儿在他怀里不安分地反抗。 “三皇子被誉为潘安再世,当年三皇子死时,你知道有多少名门千金为你心碎吗?所以,我要看,我要看你的脸!” 颜儿蛮劲上来,兴许她觉得自己被蒙在鼓里太久了,被这一层裹着一层的谜团折腾得心神俱裂了,她要一个直白的答案,她要一个入眼就能看到的真相。 她眼看着皇甫羿攥着她的手,于是动用脚去踢,“你这个浑蛋!你这个小人!你这个伪君子!” “颜儿,傻丫头!”皇甫羿心中一软,终于放开了颜儿的手,顺势将颜儿拥进怀里。 颜儿的手脚在这一刻同时停止了扭动,因为,他拥得她好紧好紧,紧到她都快无法呼吸了。 “你这个傻丫头,总是教我乱了方寸,总是教我为难,却一次次地败给你。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颜儿闭上眼,他的怀抱让她觉得好温暖,被他这样抱着,她觉得自己的心第一次有了平静的感觉。这一刻她不想说话,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只想如此,只想永恒…… “为什么要那么聪明,为什么总是没点明就能看透?我不是有心要一直骗你,我只是想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颜儿将自己的脸伏在他的胸前,静静地聆听着他的心跳,任由他一个人埋怨。 “既然知道了,肯定了,那你还走吗?”皇甫羿紧张地问着颜儿。 颜儿还是不回答他,于是皇甫羿便继续说:“留下来,一起来替我保守只属于我们俩的秘密,好不好?” 颜儿摇头道:“我不要,你又不能只属于我一个人。” 皇甫羿的身体一怔,又将颜儿拥得更紧了几分。颜儿却抬起头,笑靥如花,伸出手靠近皇甫羿的面具。皇甫羿还是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然后看着颜儿噘起的小嘴和眨着的如水清眸,他忍不住低叹一声。颜儿这才伸手摘去了那张她看了好几年的骇人面具,面具之下是一张她并不陌生的俊脸,她的手抚上这张俊脸。 “可惜摘下了还是看不到你的真面目,那我此刻应该继续喊你为三皇子,还是子渊?” 颜儿放下面具,皇甫羿微笑,看着她娇憨的模样忍不住开玩笑道:“现在吻你,你是不是就不会反抗了?” 说完他的唇便落了下来,颜儿却趁他的唇还没完全落下之时,率先逃离道:“面具之后还有面具,见不到你的真容,你就不可以吻我。” 说完后她推开了皇甫羿道:“你一会儿是以守墓人的身份出现,一会儿又是以子渊的身份出现,到现在都还没有以真面目在我面前出现过,我为什么要让你亲近?” 她虽然生气,虽然恨他一次次欺骗自己,可是一想到他所受的那些伤痛,她的委屈就显得有点微不足道了。所以,再恨再气,刚刚的那一个拥抱过后她便已原谅了他。 皇甫羿沉默了一会儿,艰涩道:“颜儿,也许是我还没调整好心态,我只有以子渊的身份出现在你面前才能自信,而皇甫羿的一切都会击痛我的心,我也会想到你是曾孝全的女儿。” “所以,你才会一次次地对着我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所以,你才不让我回天龙,不愿意我恢复身份?” 皇甫羿低下了头,说道:“我知道是我太自私了……但是,颜儿,除去你的身份,我也怕你离开赫夏我便保护不了你了。” 他重新将颜儿拥进怀里,颜儿勉强而笑道:“这些都是后话,日后我和两位王爷仔细商讨过后再议。” “你又想拷问我了吗?让我告诉你我是如何成为夏侯子渊,又如何成了齐夏国主的私生子?” 颜儿点头道:“我记得你可是和那齐夏皇帝滴血认亲了的,如果这样,你是不是就……” 颜儿想说:你是不是就不是瑞帝的亲生骨肉了?可是转念一想又不对,他的母亲华贵妃和夏侯天是亲兄妹,他们之间当然不可能有乱伦之事。 皇甫羿弹了下颜儿的鼻子道:“傻丫头,多想了,我是父皇的亲骨肉。” 颜儿伸了伸舌头,抚着自己被他弹疼的鼻尖,瓮声瓮气地说道:“是你自己手段太阴狠,生生地夺了自己亲舅舅的江山,你……真是卑鄙。” 皇甫羿对于颜儿的指责全盘收下,反问道:“那么你刚刚又是凭什么确定皇甫羿和夏侯子渊是同一人的?” “子渊有心疼之病,应该不是先天的心悸,我看他所吃的是解毒之药,而你刚刚说你的心脏被皇甫靳射以毒箭。” 颜儿的手忍不住抚向他的心口,三箭齐发,射中心脏,他能死里逃生可真是奇迹了。 “还有,你们的眼睛真的好像,我每次看到子渊的眼睛就会觉得熟悉,初见时我便觉得子渊和八王爷身上有着相似之处,原来是你们的眼睛,怪道人人都说八王爷和你有神似之处,原来全因你们的眼睛都是特别的亮。” 颜儿的手从皇甫羿的胸口移到他的脸,轻轻地抚摸又无比好奇地说道:“你的这张脸为什么会和齐夏王如此相像?” 皇甫羿放开颜儿,脱下罩在外面的那一身黑衣,里面则是与黑色形成极为鲜明对比的白色。颜儿开口道:“子渊虽然很出色很好,可是因为不是真实的,所以再美好我也不喜欢。” “可是,颜儿……” “不戴着子渊的面具,你在面对我的时候就会有心病是吗,觉得我是仇人之女是吗?” 皇甫羿一声轻轻的叹息响起,让颜儿颇觉心酸,心里不禁叹道:父亲,你造的孽报应在我的身上了,让我爱上他,注定我是要受伤的。 “三皇子,不管你是守墓人还是子渊,你都无法忽略你是皇甫羿的事实。这个事实,你和我都逃避不了的。” 皇甫羿转过身,背对着颜儿道:“颜儿,如你所说,我是皇甫羿,至死我都是皇甫羿,而你,至死也都是曾筱冉。” 颜儿一心期待着能见他的真容,可是,当他的决定是这般悲壮时,她的心里不禁升起了几丝惶恐,忽然有了想要阻止他的冲动。她轻轻地挪动自己的步子,可是,终究还是没有勇气上前阻止。 她看到皇甫羿的双手在脸上拨动,而她的心也随着他的动作而跳动,从来都没有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烛火盈盈在动,那一支白蜡好像即将燃尽,颜儿觉得自己的手心因为紧张而渗出汗水。随着皇甫羿完成了手上最后的动作并转过身,颜儿便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眼前的这个人极尽从容优雅地转身,白衣胜雪,衣纹似云般浮动,悠然而展。看着他便觉人间再无春色,唯有他,才是世上最耀眼的风光。 没有任何的语言能形容出他的绝世风采,没有任何的词汇能够描叙出他的倾世风华,亦没有任何的画笔可以勾勒出他的自在神韵…… 如果你曾站在冰雪融化的山涧中看冰雪化为潺潺春水,你便会想到他的风流儒雅;如果你曾看到过苍茫雪山上绵延万里的雪白,你就会想到他不沾风尘的白衣;如果你曾以指尖碰触过仲秋之夜风霜浸染过的似血红枫,你就能想到那是他双眉之间的那点似泪朱砂痣…… 呵,雪一般白的衣,墨一般漆黑的及腰长发,纯白漆黑之间的唯一一点朱砂色。 曾无数次听别人描绘过三皇子有着怎样的绝世才貌,可是,就是没有人告诉过她,原来三皇子的双眉之间竟然有着一颗泪滴般形状的朱砂痣。 他,真是绝世的俊美哪! 幽暗的厢房,微弱的烛光全因他的这一次转身,而在倏然之间变得明亮鲜活而又生动起来。 他抚着自己的脸,望向怔怔看着他的颜儿,“颜儿……” 再配以这低沉绵长,悦耳动听的声音——这个三皇子当真是集聚了人世间的一切美好了。他的完美,足以让人萌生出要将他毁灭的邪念。 颜儿想,毁灭一个如此完美的对手,是会带给皇甫靳快感的。 皇甫羿拿着手中的那一张面具说道:“我住在皇陵的这些年,就是在等待这张人皮面具。” “这个是……” 颜儿还没从他带给她的震撼中清醒过来,所以,当看到皇甫羿手上的那张人皮面具之时,她忍不住退了一步。那张让他成为子渊的人皮面具,此时看上去已无任何的生气,而恰恰是这张没有任何生命痕迹的面具,为他取得了齐夏的天下。 皇甫羿低笑了一声,戴着面具生活了将近五年,如今自己的这张脸就这样乍然出现在颜儿的面前,他倒是显得有点不自信了。 当年,他少年出征,白袍银枪,端坐于追风之上,睥睨天下之势,的确如颜儿所说,赢得了万千少女的心。当时的帝都妙龄女子几乎全城出动,争相瞻仰三皇子仪容,手掷鲜花,故此,三皇子美名冠绝天下。 “傻丫头……”颜儿惊艳的神色让他想起了过往,“看够了没有?” 皇甫羿展言而笑,那一笑更让人觉得混沌尘世亦可被他融化。 “原来,真正的三皇子是这个样子的,怪不得,怪不得先帝会如此钟爱于你,也怪不得,他要亲手将你毁之。” 颜儿的视线从他的脸转移到他的手,他手上的人皮面具,那一张属于夏侯子渊的脸原来只是他手中的一张筹码。夏侯子渊此人已在他撕下面具之时,在她心中顷刻消失…… 他曾说,世上已无三皇子此人,其实应该是世上本无夏侯子渊此人啊! “其实,夏侯子渊的确是存在的,我的皇帝舅舅的确有这么一个私生子,他也的确是受我姑母,哦,不,应该是我姨母柔嘉公主所庇佑,一直生活在公主府。” “那他人呢?” “可惜他命太短,十岁那年不慎跌入湖里,溺水身亡了。他的母亲在他死后不久觉得人生无望,也抑郁而终了。” 颜儿看着皇甫羿,他深邃的双眸中一点晶亮闪闪烁烁,她看不清他此时真正的心思。 “姨母虽然心中遗憾,却因他的身份一直不被公开,所以也将此事不了了之了。直到我出事之后,范家人见我中毒太深,便偷偷地与我姨母取得了联系,希望她能给予我帮助。” “原来,还是柔嘉公主救了你,帮了你啊!”颜儿的心中一方面替皇甫羿感到庆幸,另一方面心里又有隐隐的酸涩之感。 “我被救活,我要复仇,我求姨母帮我……于是,暗中的计划在一步步进行着,我以范奇的身份生活在皇陵,孤僻不合群的性格的确是假象,因为唯有如此,我才有更多的属于自己的时间,才不会被人怀疑。” “我还以为你是真的太孤独而心疼着你,真没想到原来作茧自缚的竟是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还傻傻地渴望靠近你。” 皇甫羿的脸上因为颜儿的悲伤而悲伤,“我以家仇国恨告诫自己不可让你靠近我,颜儿,我怕迟早有一天要与你父亲兵刃相向。” 颜儿垂首,心中的疼痛让她觉得在流血,血色灼目,一如他眉眼之间的那一点朱砂痣,如他的伤口一般。 “齐夏王膝下无子,皇室之中暗起风云,柔嘉公主先为你造势,让你在最紧要关头出现,斗笠之下一张和齐夏王相似的脸,再加上一场滴血认亲,恐怕,这也是你们计划了多年的吧?” 颜儿苦笑转身,走至蜡烛旁边,蜡烛即将熄灭,她拔下头上的一根银簪拨了拨烛芯,烛芯上的火焰跳动了几下。 “两滴血是怎么融在一起的?” “将白矾调于水中,虽非父子亦可相融。” “原来如此。” 颜儿转身,看到皇甫羿的脸上已戴回了那一张人皮面具,不禁一怔,好似刚刚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张脸,不过是她在黑夜里所看到的一片浮光掠影。 他大步上前一口吹灭了颜儿身前的蜡烛,道:“被人发现行踪了。” 颜儿还来不及问怎么一回事,便听得屋外传来打斗之声,皇甫羿在黑暗中捏着颜儿的手道:“待在这里不要动,我去去就来。” 不等颜儿开口,他白色的身影恍若一道闪电劈开漆黑的夜,眨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颜儿开了门紧跟而出,打斗之声渐渐清晰,声音来自寺院之外,她心里着急,如果有人识破皇甫羿的身份,那么她便是罪魁祸首了。来时这般小心,却还是被人寻到踪迹,虽不知来人是谁,却让颜儿产生出一股隐隐的不祥之感。 推开那道破败的乌漆木门,夜太黑,她看不见情况,唯一能看见的便是黑色之中的那一道白影,白影身形如飞,来回穿梭,兵刃相击之时发出火花,颜儿这才看到有数十个人在围攻他。而他,再加上那个奇怪的赶车人,加起来不过两个人,他岂不是很危险? 颜儿双手紧紧攥着木门,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担心,他和她好不容易有了这一次的真实交谈,虽然还有间隙,甚至还有仇恨,可是,终究也是一个开始,不管未来如何,她都不愿他再受到伤害。 守墓人也好,夏侯子渊也罢,即使你不能属于我,我也要你平安幸福。因为,是曾家造就了你今日多舛的命运,让你无法以真面目见人,让你一直生活在暗处。 颜儿知道皇甫羿武功了得,可是,那些人来路不明,身手肯定也是个个不凡的。她心中一急便想推门而出,可是,腰上却突然多了一道力量,一条手臂揽过她的腰将她用力提起,她便觉得自己的双脚离了地,整个人腾空而飞。 “三……子渊,救我啊——”情急之中,颜儿差点喊出了皇甫羿的真实身份,“救我……唔……” 不知来人是谁,见她喊救命便急忙捂住了她的嘴,将她夹在腋下,沿着寺院的矮墙一路飞跑。 第十一章 重回天龙 (1) 皇甫羿听到颜儿的求救声,心中一急,手中剑气扩张,手腕轻转,手中的剑闪出道道银光,再一剑挥下便听得几声惨叫响起。 白袍之上溅上血液,皇甫羿沉声说道:“交给你了。” “是,主人!” 话音落下,皇甫羿飞身时便见有人挟持着颜儿跳上了一匹快马,他一挥长剑,砍断了来时载着他们的马车上套着马儿的车辕。 他飞身上马,双腿夹紧马腹大喊一声:“驾!” 马儿飞奔,直追前方那匹马。 “子渊——”皇甫羿听到前面传来的颜儿对他的呼喊声,便觉整个人的血液都在上升。 他要保护她!这是他眼前唯一的心愿。她虽是曾孝全之女,可是,他却欠她太多,负她太多……从古墓里掀开箱盖的那一刻起,他的心便第一次感觉到了在为一个女子跳动。两年多来的默默相守,虽然他不肯与她亲近,可是,谁又知他躲在暗处时时在偷看着她?她的一言一行,她的一笑一颦,她眉目之间时有时无的忧伤,她嘴角之上若有若无的期待,无时无刻不在撞击着他的心。 他,面对着她的时候必须要以母亲和母亲肚子里的那一个小生命来提醒自己,她是仇人之女,是她的父亲毁了他的一切,是她的父亲伙同皇甫靳谋害了他的母亲,是他们让他备受毒血攻心之苦。 双眉之间的一颗朱砂痣里凝结着他身上的毒素,朱砂痣若破,恐怕他再无生的希望…… 他时常这样提醒告诫自己,夜深人静之时他无数次按着自己泛疼的心口,一次次阻止范家人想要将她送走的想法。 因为不能爱,他想,就让他这样一直看着她总不算愧对自己的母亲吧? “母妃,如若此刻,我倾尽一切要将她救回,应该不算背负你吧?我不留她,我放她走,但我要她一世平安,母妃,我这个愿望,应该也不算有负于你吧?” 皇甫羿奋起直追,这样的扬鞭而驰,这一生,他是第二次,上一次是被皇甫靳追杀,这一次只为救她。 只是,这一次胯下所骑的不是追风,想要追上前面的那一骑快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最后,运功提气,皇甫羿从马背之上直接跃起,以轻功直追。 白衣翩然,衣角翻飞,腾飞在漆黑的夜空之中犹如白鹰展翅,脚下生风,皇甫羿一路追赶,在离那马那人还有数丈之远时,他在半空中连续几个翻身。 “把她放下!” 皇甫羿轻盈落地,袍角尚在飞扬,他手中的剑招却凛冽有力,剑尖之处一点寒光,直指马上之人。马上的人收住了缰绳,他戴着黑色纱笠,颜儿被他挟在腋下,看到皇甫羿追来,蹬着脚捶打着马上人。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你这个浑蛋,你干吗挟持我?” “安静点!” 马背之上的人一声怒斥,颜儿半张着嘴巴好久都合不上,“怎么……怎么会是你?” 皇甫羿在听得马背上那人的声音之后,也是忍不住眼角抽搐。 马背之上的人反问颜儿:“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皇甫羿听着他们的谈话,持剑的手忍不住轻轻晃动了一下。 马背之上的人,手一挥,摘去了头上的黑色纱笠,一张俊美似玉的脸赫然出现在皇甫羿的眼前。 皇甫羿心口一紧,在疼痛感袭来之前先稳住了气息,一语不发,直直地看着马上的人,手中的剑寒光闪烁,直逼着对方。 “皇……皇上,您怎么来了?” 马上之人不是别人,正是皇甫靳。 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皇甫羿怒剑将放,颜儿看他那架势是想就此报杀母之仇了。 “皇上,你放下我!放下我……啊呀,两位皇上,你们……你们……” 颜儿怎么也料不到皇甫靳会亲自潜入赫夏,也不知道他是出自什么原因,竟然追踪他们到那小寺院内。 她已经看到了皇甫羿的手腕在转,此时的他身上正是气血怒涨,这于他而言是一个杀皇甫靳的绝妙机会。 他的剑,尚未挥起,便有无形的杀气扩张而开。不,三皇子…… “赫夏新主夏侯子渊?”皇甫靳仍是端坐于马上,看着皇甫羿的姿态居高临下。 颜儿看到皇甫羿的手恢复了平稳,这一刻,理智重新归位,他成了子渊,他用子渊的脸和子渊的声音面对皇甫靳。 “原来是天龙国主远道而来,朕怠慢了。”声音不带一丝愠怒,不但不怒,皇甫羿还面露微笑,轻转手腕,收了剑。 身后,马蹄声响起,皇甫靳的人马追了上来,颜儿悬着的心放下,幸好,他控制住了。 他们出宫来的时候是掩人耳目,除了赶车人便无其他人护卫,虽说这里是赫夏,是皇甫羿的天下,可是,眼前却是皇甫靳处于优势,她怕皇甫羿武功再高也不会是这些训练有素的暗卫的对手。 颜儿被皇甫靳挟持在他的腋下,拼命挣扎他还是不肯将她放下。偷偷地瞄了一眼皇甫羿,夜色太重,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如果她不是自作多情的话,他一定在生气,在嫉妒皇甫靳以这样的方式抱着她不放。 “天龙皇上既然微服南下我国,不如随朕前往赫夏皇宫,朕定以国礼相迎,让朝中群臣瞻仰天龙皇帝的风采。” 颜儿的心怦怦直跳。好狡猾的人,他想要瓮中捉鳖! 这的确是一次最好的机会,如果皇甫靳真的进了赫夏皇宫,那么皇甫羿将不费一兵一卒地生擒皇甫靳。他不但可以报仇,还可以在报仇之后轻易地一举一统天下。 可是,皇甫靳不会去,他一定不会去。颜儿太了解他了,因为,他既然敢以这样的方式潜入赫夏,极大的一种可能便是他对这个赫夏新主的身份也在怀疑和猜测。 木霖和皇甫珉以及颜儿在出来这么久之后,几乎都是背着他的意愿在行事,等于是已经背叛了他。所以,他必须要亲自跑这一趟,而他应该也能感觉得到赫夏的这位新主出现得太名正言顺,太合乎常理,也太……顺理成章。这个过程中发生的一切都让皇甫靳无法掌握,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他寝食难安,所以,他必须要来。 “哈哈,赫夏国主太客气了,这次朕微服出来只是为了这个丫头,她是朕未过门的妃子,原本定在这个月迎娶她入住凤藻宫,却没想到她这般贪玩,迟迟不肯回来,朕只好亲自出来抓她了。” 啊?颜儿大惊,急忙朝着皇甫羿喊道:“我没有!我没有……我不是,不是这样的!” “嘴犟的死丫头!” 皇甫靳说着将腋下的颜儿从身前绕过,让她坐在自己的身前,一条手臂则极为自然地从颜儿身前绕过,顺势将颜儿拉进他的怀抱。 糟糕了! 果然,皇甫羿刚刚压下的怒意再次升起,怒吼道:“放开你的手!”说毕,剑自手中出来,人又腾空而飞,举着剑刺向皇甫靳。 “不要!子渊!”颜儿大急,心中恼他怎么这样沉不住气。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了,他皇甫羿应该是这世上最擅忍术之人,为何这一次却因皇甫靳对她的一个亲昵动作而失了控。三皇子,你,当真如此在意我吗? 皇甫羿人在半空,剑还未近皇甫靳的身体,他身后的杀手便一个个飞身而起,纷纷挡在了主子的身前。 “死丫头,你是在为他担心?你竟然还对他直呼其名?” 颜儿不理会皇甫靳在她身后的冷嘲热讽和兴师问罪,她只是担心,担心皇甫羿会寡不敌众,奈何自己被皇甫靳所困又动弹不得。 那个赶车人也骑着快马而来,眼见主人被困,也急忙加入打斗之中。 一群人均是黑色装束,唯有皇甫羿身着一身白衣,所以,他在打斗过程中犹显醒目。 颜儿见他形似蛟龙,出手如闪电,劈、点、扫,招招又快又狠,颜儿双手紧握,不敢轻易眨眼。 “真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君主还是位高手,哼,夏侯天真是有福,临老了还有这么个私生子来替他看着这万里江山。” 颜儿猛地回头,狠狠地盯着皇甫靳道:“您就巴不得不要冒出这么个人,让那个白痴公主成女帝,可以让您掌握!” 皇甫靳眼神一沉,神色阴鸷,沉沉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你忘记你曾说过的话了?你现在到底是谁的人?” “我是我自己的人!” 颜儿愤愤然地回顶了皇甫靳一句,转回头,盯着前面的皇甫羿,这一转,她发现天色已呈灰蓝色。 天,要亮了! 天一亮,皇甫靳就无法恋战,他所带的手下虽然个个武艺非凡,但这里不是天龙,这里是赫夏,只要皇甫羿的人马一到,皇甫靳便无逃生机会了。 显然,皇甫靳也意识到了这点,命令道:“撤!” 一声令下,他自行拍马而飞,那些随行之人听得命令之后便纷纷撤退。 皇甫羿眼看颜儿被皇甫靳所掳,飞上马,又要追赶,并掏出腰间一枚黄金令牌丢给赶车人,下令道:“你回去,以朕之命,今日不许打开城门,通往天龙的每一个关口都要以重兵把守,谁能拿皇甫靳的人头来见,朕便许以他一生荣华富贵!” “是,主人!” 皇甫羿奋起直追,却见前面队伍最后面的几个杀手向他扔掷过来一些硬物,皇甫羿避开那些硬物,却见那些硬物在着地之后便再次腾空而起,最后炸出一股浓烟,浓烟遇风而散,烟雾四处弥漫。 皇甫羿被困于层层烟雾中,马儿无法睁眼也是横冲直撞。想着颜儿已越离越远,他更是心急如焚。 “驾!”皇甫羿抽打着马儿,马儿在烟雾中受了惊,已经让他无法驾驭了,皇甫羿懊恼不已,只得飞身下马,再次以轻功追赶。 他的身影直飞在迷烟之上,只是刚刚运功而起的身子却在此时感到无比沉重,顿觉整个身子绵软无力。他跌回被迷雾笼罩的地面,冷冷而笑:“皇甫靳,你永远如此,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擅用阴招。” 迷烟有毒,皇甫羿已是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颜儿被皇甫靳掳走,愤恨道:“皇甫靳,她是我的,你休想得到她!” 再说颜儿已被皇甫靳抓得紧紧的,与他同骑一马,此时已晨曦破晓,天色微亮,他们一路快马直飞。风吹得颜儿的双颊生疼,她在马儿疾速的奔跑中回头,狠狠地说道:“身为一国之君竟然使出这么不光彩的手段,也不怕丢脸!” 皇甫靳目视前方,不敢怠慢,也不理会颜儿的指责,只是策马前行。 “我要和两位王爷一起回去!我不要和您一起走!” 颜儿挣扎着要从马背上跳下,皇甫靳却死死地夹着她的身体道:“朕先带你回去再说,至于他们两人爱回就回。” 颜儿一想到皇甫靳派人暗杀木霖和皇甫珉,就对皇甫靳恨得咬牙切齿,真恨不得回过身去扇皇甫靳两巴掌。 “不过,朕料定他们会回来的。你和朕乖乖地在宫里等着他们回来就是了。”颜儿自知无法脱身,心里又记挂着皇甫羿,这一别怕是再难相见了。 三皇子,珍重!颜儿闭上眼,任凭风从自己的两颊呼啸而过。 一路上他们遇到不少阻碍,皇甫靳命自己的手下兵分几路掩护着他。皇甫羿虽然下令重兵把守各个关卡,无奈时间太急,再加上陆路可防,水路就难防了。皇甫靳来时已在一个极为不起眼的小港口停泊好了船只,虽然损伤了不少手下,但是,他还是带着颜儿顺利地上了船。 皇甫靳狠狠地将颜儿摔进船舱,颜儿被摔倒在地,面无表情,不再看他一眼。 “臭丫头,你到底和夏侯子渊躲在那小寺院里干了什么事?”皇甫靳妒火冲天。 颜儿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冷笑道:“皇上以为我们能做什么?我可是石女,什么都做不了。”再提自己是石女一事,多少让她有点底气不足。 皇甫靳的眸色由浅转浓,伸出手一把捏住了颜儿的下巴道:“告诉你,即便你是石女你也休想背叛朕!既然你成不了朕的女人,那就陪着朕一起老死!” 随着皇甫靳这一狠话落下,颜儿的心便越渐沉重,皇甫靳这是给她下了一生的咒吗? 自那日起,颜儿便不再开口说话,皇甫靳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皇甫靳骂她她也不顶嘴,皇甫靳甚至有好多次抬手想要打她,她便闭上眼扬起脸等着他的巴掌落下。 他们就这样对峙着回到了天龙,回到皇宫的时候,颜儿不禁想起自己离开时的情景。彼时风光无限,更是信心满怀,而此刻她却觉得自己像是历经人世的沧桑老人,心如死灰。她回头看,宫门合上,觉得自己又将被囚禁于这个华丽的监狱之中,这一次进来也许就再也出不去了。 她无声地跟在皇甫靳的身后,一路上所有的宫人在见着他之后都纷纷下跪行礼高呼万岁! 迈入紫云殿,殿内已跪满了一地,除去宫女还有四妃各自携着侍婢前来相迎:“恭迎皇上回宫,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甫靳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在四妃被各自的侍婢扶起时,他冷眼以对,走过她们的身旁时并未多看她们一眼。 反倒是颜儿眼尖,因为和淑妃的情谊不一般,故此多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 “娘娘,您这是……” 皇甫靳停下脚步,很是气恼地回头看着颜儿,因为她已经很久没开口说话了,却发现颜儿的眼睛正盯着淑妃的肚子,他的视线不禁也跟随而去,果见淑妃的肚子已微微隆起。 淑妃甜美而笑,“皇上……” 这一低唤声里含着她的情意和委屈,淑妃泪眼模糊,脸上却是笑容牵强,再加之她已怀有身孕,这副模样看上去真是不胜凄美动人。 “爱妃有喜了?” 大抵是因为将为人父,皇甫靳脸上的阴霾被一片喜悦之情替代,淑妃点头笑道:“皇上,是您刚刚出宫那会儿太医诊断出的。” “哈哈……真没想到朕要当爹了!”皇甫靳执起淑妃的手,忍不住开怀而笑。 众人见状急忙应和,高呼:“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哈哈,有赏!统统有赏!” 皇甫靳大喜,颜儿瞄了一眼好久不见的贤妃秦落雁,见她那张绝美的小脸上一片愤然不平之色。颜儿眼角的余光又依次瞟过德妃和慧妃,发觉慧妃的眼底里有着浓浓的悲伤和哀愁。 她这是为皇甫靳还是为了兄长木霖? 想到木霖,颜儿的心忍不住又是一颤,他们俩应该也差不多要回来了。 想到木霖对她一路上的照顾以及以命相救,颜儿便觉得她对这慧妃多了一份责任。心想,等一切事情安排妥当以后,她应该去崇德宫走走,其实慧妃在她出使齐夏之前对她一直还算是客气有礼的。 皇甫靳因为心情大好,便携着淑妃走向内殿,道:“爱妃,等朕洗去这一身风尘便去承恩殿坐坐。” 此言一出,其余三妃识趣告退,颜儿双手交叠俯首静立于大殿一侧,却听得皇甫靳的声音再次提高,“怎么,你打算一直杵在这里,不准备侍候朕沐浴更衣了吗?不要忘了你的职责,你可是这紫云殿的一级侍婢!” 颜儿木然而应道:“是,皇上!”说完后快步走向内殿,绕过皇甫靳和淑妃,先去为皇甫靳打理沐浴用品。 皇甫靳并未对淑妃食言,沐浴更衣之后心情更是大好,吩咐福禄摆驾承恩殿,自然的,颜儿也得跟去。颜儿跟在他们身后,她的身旁是大太监福禄,他们身后是提着宫灯的宫人,一行人于夜色之中到达承恩殿。 皇甫靳因为淑妃有了身孕,对她自是比平常更体贴,淑妃本就温柔体贴,也未恃宠而骄,两人小别胜新婚自是少不了一番温存。 颜儿直到他们熄了灯,才扶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紫云殿里自己原先住过的房间里沐浴换衣,一番折腾下来身上已无半点力气,昏昏沉沉地倒头便睡。 这一睡,睡得真是天昏地暗,她真希望就此一直沉睡下去再也不要醒来了。 颜儿梦见她在棺材中醒来的场景,梦见父亲给她灌下毒酒,还梦见她在皇陵生活时的点点滴滴,还有那个戴着面具的少年…… “臣妾参见皇上!” 昏睡之间颜儿听到有人在说话,那声音好似慧妃木常瑛。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木常瑛。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位腼腆的少女。 皇甫靳瞅了一眼木常瑛,摆了摆手道:“平身吧!你们这是来紫云殿见朕吗?朕眼下正准备去承恩殿,有什么事明日再来也可。” “皇上,臣妾不是来找您的。” “哦?”皇甫靳挑眉,颇觉奇怪,在他看来这个失了宠的妃子带着家里的小妹前来探望他,无非是为了和他套家常。所以,当慧妃说前来紫云殿并非找他,接着他又看到慧妃眼里一派淡然,见着他并无过多的惊喜,心里多了几分好奇的同时也不免有点受挫。 “那你们来紫云殿所为何事?” “回皇上,臣妾是带着常珺前来和颜儿认识的。”慧妃抚了抚妹妹的长发,回答道。 “哦,朕想起来了,朕记得你们说过她们俩好像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的。” “是,皇上。”慧妃回答之后便又向皇甫靳福了福身道,“皇上,那臣妾和常珺先进去了。”说完后便拉着木常珺转身进了紫云殿大门。 皇甫靳看着这木氏姐妹的身影,想起自己刚刚登基那会儿选了四大家族的女孩进宫,其他三家均是感谢皇恩,唯有木霖当时曾出言拒绝过,他并不想自己的妹妹进宫。 “木霖,难道你当时就对朕存有二心了吗?”皇甫靳放下轿帘,双手紧握成拳,狠狠地说道,“木霖,朕既然要不了你的命,那么就再给你一次机会,给你机会让你看着朕是如何伤害你的妹妹的!” 皇甫靳深知木霖最重亲情,他父亲死后,他便成了木氏一门的族长,长兄如父,他对这两个妹妹可是疼到骨子里去的。 “颜儿姑娘,慧妃娘娘来看望你了。”木氏姐妹由宫女带着去了颜儿的房间。 整理衣裙,颜儿按着床沿想要起身下床。 “哎,你不要下床了,不碍事的。” 慧妃见颜儿脸色苍白一脸倦容,急忙制止她起身行礼,皇甫靳大概也是心有不忍,倒也没有来打扰她的意思。 颜儿不安地说道:“奴婢真是惶恐,怎么好意思让慧妃娘娘跑这一趟呢?有事您吩咐一声就可以了。” 颜儿想起自己昨日刚回宫时在慧妃身上看到的落寞之意,一直想着如有机会一定要去见她并要告诉她木霖安好。可是,今日看她,俊颜修眉之间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心里自然安心了不少。 “你还真是客气,是本宫的小妹前日进了宫,我与她说起你,她便嚷嚷着要来见你呢!” 慧妃说着便从自己的身后拉出小妹常珺道:“喏,快认识一下吧,这位是颜儿姑娘。” 两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十五岁女孩就在这一刻彼此对望。颜儿见那木常珺长得虽然漂亮却好像很胆小害羞,被她姐姐这么一拉倒扭捏起来。倒是颜儿,虽然和她一般大小,毕竟经历得多,向她点头道:“奴婢见过郡主。” “不用在她面前自称奴婢的,你们这是难得的有缘之人。”慧妃又抚了抚木常珺的头发道,“小丫头片子,到了这里又害羞不肯说话了。” “姐姐……”小郡主撒娇着跺脚。 颜儿看着她,觉得她真是幸福,她们虽然同年同月同日生,却非同命。 小郡主依在姐姐的怀里看着颜儿,最后怯怯地说道:“你长得真好看。” “娘娘,请您放心,木王爷和八王爷如今都还安好,想来他们一定会尽快回来的。”木霖和皇甫珉始终是她心里头的牵挂,她想应该先给慧妃透个气,“只是,他们和皇上之间可能发生了一点误会,我怕他们回来之时皇上会给他们定罪处罚。” 三个人互相观望,颜儿才接着道:“还望娘娘能提早告知你们木氏家族,务必要保住王爷。” 慧妃刚刚的喜悦之色尽数消失,叹了一口气道:“本宫只愿兄长能够平安归来,这木王爷的身份虽然显贵,却也不及一生平安珍贵,这次他若能化险为夷,本宫定是劝他弃了这王爷之位,不如去做一介平民快活自在。” 慧妃的话让颜儿陷入了沉思之中,细细咀嚼,不免痴了几分。看那慧妃平日里个性随意豁达,却不承想她有这般心思,看来,身居贵妃之位,成了帝王之妻并没有让她感到满足和快乐。 三人坐着聊了会儿家常,慧妃眼瞅着颜儿的倦怠之色更甚,便拉着木常珺起身出了颜儿的房间。 经过一夜休息的颜儿在目送木家姐妹离去之后不禁叹息,接下来的路她要怎么走呢?她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她不能惹皇甫靳,她只能安抚他,所以她在紫云殿乖乖地等着他回来,她要求他。 “你,给朕过来。”没想到在颜儿进入大殿的时候,皇甫靳已然端坐在龙案前,显然,他并没有去承恩殿。 颜儿有点害怕,皇甫靳的个性变得比她去齐夏之前更阴晴不定了。 “告诉朕,齐夏皇宫里除了那些政变之事,还发生了什么其他隐讳之事没有?那个夏侯子渊到底是不是齐夏王的亲生子?” “这……都滴血认亲了,还会是假的吗?” “不知道。朕总觉得某些地方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出了问题。”皇甫靳好一阵急躁。 一拳落在案上,震得案上的东西纷纷落地,颜儿受了惊,忍不住一颤。皇甫靳阴沉不定地看着她,颜儿的心扑通直跳,轻轻地后退了一小步。 “你在怕朕!你回来后好像很怕朕?” 颜儿对他的态度让他很受伤,皇甫靳觉得他对颜儿已经有了十分的包容和十二分的耐性,可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每次看到他的时候都会露出那副受惊吓的表情。 “皇上,您难道不觉得自己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吗?”颜儿大着胆说出心里一直想和他说的话。 “你说是朕变了,为什么你不说是你变了,是你们变了,是你们一个个在背叛朕?”皇甫靳大声喝道,接着愤然起身,一把捏着颜儿的下巴道,“就说你,你不是说想成为朕的谋士吗?不是说想和朕比肩而站共享这万里的锦绣江山吗?可是,你为什么竟和木霖他们一起背叛朕、算计朕?” 颜儿的下巴被他如钳般紧紧扼住,疼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皇上,奴婢没有和两位王爷合伙算计您,是您的多疑之心差点置他们于死地。即使他们在寻找那个人又怎么样?如今天下已定,他们难不成会再来反您吗?” 颜儿可以肯定,木霖虽然不满意皇甫靳的许多做法,但是木霖决不会反他的,不但木霖不会,她感觉到皇甫珉其实也已无心皇位。 他们在出行之时的确都在怀疑齐夏王私生子一事是否和皇甫羿有关,这一趟出使齐夏也的确是志在寻找三皇子下落,但寻找皇甫羿其实只是他们心中一桩未了的心事。皇甫靳不懂木霖的用心良苦,木霖再讨厌皇甫靳,也不希望看到另一场政变突起。 木霖心系天下,他不会因一己之私去挑起一场战争,如果颜儿没有猜错的话,木霖寻找皇甫羿不但不是为了反皇甫靳,而是在帮他。 木霖的心中一直认定当时的齐夏私生子可能就是皇甫羿,但是,当年三皇子之死的真正原因他并不清楚。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他在皇甫靳面前请奏要皇甫珉为使臣,为的不是与他一起密谋找到三皇子之后回转枪头来反皇甫靳,他是想借皇甫珉来确认自己的怀疑。另一方面,他知道皇甫珉心中有怨恨,对他木霖,对皇甫靳,皇甫珉是有怨恨的。木霖想借这次千载难逢的机遇来化解他和皇甫珉之间的恩怨,并想着如果三皇子和齐夏二皇子真的是同一人,他肯定是会说服皇甫珉留在齐夏,让他脱离皇甫靳监控,还他一个自由之身,让皇甫羿许他一生富贵,他也算是对得住皇甫珉了。 只是,世事并非木霖想的这般简单,他的个性太过要求完美。他想凭自己一人的力量去化解皇甫家三兄弟的恩怨,以此换来天下太平,他不想有战争,不想看到天下百姓受苦。 “他们不反朕为什么还试图去找他?你知道如果他没死,如果他还活着,将会意味着什么?”皇甫靳放了一直紧捏着颜儿下巴的那只手,随后用力一推,颜儿便连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他如果没死,便将意味着天下将会有一场巨变,朕,也将有可能陷入万劫不复之境,你懂不懂?”皇甫靳的双眼通红,猜忌让他焦灼让他不安,让他成了头怒兽,见人便想怒吼。 颜儿一直恨他,甚至还有点看不起他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然而这一刻,不知为何,她竟觉得他真的很可怜,也很可悲。 “皇上……”颜儿站起身,走近皇甫靳,深深地看着他。 皇甫靳对上她的双眸,心口一怔,这眼神,这眼神里藏着无限的悲悯、同情、探究,让他在感动之后猛地生出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不要这样看着朕,朕……有什么地方值得你来可怜同情的?” “皇上,放开您的心胸,不管您曾经做了什么让您觉得不安的事,请您相信您身边的人是不会成为您的威胁的。” 皇甫靳挑眉,勾唇冷笑,对颜儿的话不予以苟同。 “多疑和猜忌只能证明您的内心不够强大,皇上,您的表现恰恰说明了您对自己过往的所作所为感到恐慌,这种恐慌会让您失去更多的。” 颜儿直言不讳,她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去激怒他,可是,真到了某种形势之下,有些话就不吐不快了。或许,她对皇甫靳本就存着太多的不满,她为皇甫羿,为木霖和皇甫珉,为瑞帝和华贵妃……为太多被他伤害了的人感到不平。 “你不想活命了吗?你敢这么说朕,你是活腻了吗?还是你自恃朕对你有情便有恃无恐了,你当真以为朕舍不得杀你吗?” 颜儿被他的怒吼声震得心里犯怵,是的,她怕他,可是,她更怕他的阴狠暴戾会伤害到更多的人,她只是想努力,努力为木霖和皇甫珉求得一线生机。 “奴婢从来不敢这样想,奴婢心里感激皇上,但是皇上,作为天下之主,您除了独当一面的英勇无敌,除了面对叛臣逆贼应有的决然狠辣,您更应该拥有容人之量,容天下之量,如此,方可成为真正的千古一帝!” 颜儿一口气说完,在皇甫靳暴怒之前瞬即低头,她最不敢面对的就是他现在那双泛红的眼睛。她闭着眼,默默地等待皇甫靳这头怒狮对着她再掀起一场狂风暴雨,然而,殿内却是一阵寂静,突然之间没有了任何声音。 颜儿睁了眼,却还是低头不敢抬起,却见一双玄青色白底朝靴正在慢慢地走近她。颜儿头皮绷紧,心跳也随之加速,刚刚被他捏过的下巴还很疼,这一次,他会不会直接扇耳光了? “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是在教朕帝王之术吗?”随着那双玄青色白底朝靴在颜儿面前站定,在她的呼吸停顿之前,她的头顶上方便响起了这一句沉沉的话。 “不,皇上,不是的,奴婢不敢……奴婢只是……” 吞吐说话之间,颜儿便觉得腰上搭上了一只手,那手一用力,便将她猛地拥进了他的怀里。颜儿下意识地挣扎,只是那手犹如铁钳,非常有劲,将她整个人都紧紧箍住。 “颜儿,朕为什么不早点与你相遇?” 他抱着她,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没有预料中的狂风暴雨,没有想象中的盛怒狂吼,相反,他的声音里充满疲惫、充满无奈,“朕若是能早点遇上你就好了。” 早点相遇?早点相遇!这真是讽刺之极啊!早点相遇又如何?她和他不是早就相遇过了吗?只是因为她是曾孝全的女儿,他便想着在诈死之时也不忘拖着她下阴间。如今百转千回之后,他又感叹他们之间为何不能早点相遇。 “皇上,只要您愿意,愿意敞开心扉,那些远离您的人,那些被您伤害了的人还是会回到您身边的。” “颜儿,上苍真是对朕不公平,朕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力量得来的。可是颜儿,朕为何就是得不到你?” 颜儿的身子轻轻颤抖,想要推开他,他却霸道地搂着她不放,“你总是这样拒朕于千里之外。颜儿,朕在想你若不是石女,你若愿意成为朕的女人,朕一定许你后位,弱水三千朕也只取你这一瓢饮。” 皇甫靳啊皇甫靳,他日你若是知道我就是那曾家四千金,你在面对我的时候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吗? “颜儿,把你的心收回来,陪着朕,帮助朕做一个好皇帝,朕可以向你保证,从今日起开始做个好皇帝。” 颜儿抬起头,这一次她轻轻地将他推开,他亦不为难她,放了她。她认真地打量着他,见他一脸真诚,深邃眼眸中一汪柔情抚去了他平日的戾气。 她心想,如果没有那些前尘往事,如果她并非那个从古墓里爬出来的小新娘,如果她和他没有那些是非恩怨,如果,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帝王,而她也只是一个单纯的宫女,生命里没有守墓人,没有三皇子,那么,拥有这样的帝王之爱,她是否算得上是幸运的呢?她是否就能欣然接受了呢? 如今的她,要以怎样的心境和勇气来回答他这一句话?愿意吗?她并非愿意。不愿意吗?她好像并无权力选择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原来,不管是皇甫羿还是皇甫靳,她都注定了和他们只有一场交集,有缘无分。 于皇甫靳,是相守的,无法相爱。于皇甫羿,是相爱的,不能相守。一个是枉自嗟叹,一个是空劳牵挂,这无奈的人生并非是有智慧和坚强就可以决定的。 “皇上,奴婢已经被您带回来了,纵使有心想要再飞,亦已飞不出您的手心了。颜儿会陪着您的。” 虽然颜儿的回答并非心甘情愿,好歹还是让皇甫靳的心安了几分。 “只是皇上,颜儿有事相求呢!”颜儿仔细想想,眼下开口应该是个好时机,因为,他看起来心情不错。 “你想为他们求情?”皇甫靳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皇上,并非求情,因为颜儿觉得他们并没有做出对不起您的事,皇上就不应该处罚他们。” 直视皇甫靳的眼睛,见他眼里的血红已渐渐隐去,但是,因着她刚刚的话,他的眉头又紧紧地蹙起。 “奴婢觉得您不但不应该处罚他们,还应该安抚嘉奖他们,因为,您曾派人暗杀他们,您伤了他们的心。” “哼!”皇甫靳一甩广袖,道,“丫头,你除了朕,对他们个个都以心换心,有时候朕忍不住在想,你是不是与朕有仇啊,处处都跟朕唱反调。” “皇上,奴婢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奴婢也见证了他们的一切言行,他们并无谋反之心,如果您非得要给他们治罪也请给予彻查,不要随意杀戮,不要罔顾忠臣之心。皇上三思啊!” 颜儿说完之后,复蹲在地上收拾刚刚被皇甫靳震落一地的东西。 皇甫靳无声地看着颜儿收拾整理着东西,又看着她将这些东西重新归位,最后广袖一甩便出了紫云殿。颜儿怕皇甫靳回来后找不到她又会发怒,所以不敢离去。一个时辰之后仍不见他回来,颜儿便出了殿门询问起守夜的宫女。 “姑娘,皇上去崇德宫了。” 颜儿皱了皱眉,心想:自回来后,因为淑妃有孕便占尽了恩宠,而慧妃更是一直被皇甫靳所冷落,没想到今晚他倒是临幸崇德宫了。 “皇上去的是祟德宫,不是承恩殿?”颜儿反问,心中的确倍感疑惑,想那慧妃受木霖所牵连,颜儿真怕皇甫靳会迁怒于她。 “说是小木郡主明日要回府了,她毕竟是皇上的亲表妹,所以皇上才想着要去崇德宫安抚一下她的吧!” 颜儿点了点头,听着好像在理,但是,她心中却觉得有着隐隐的不安。 她回了房,心中虽然不安,但是也不好跑去崇德宫里探望,于是,洗漱过后便掐了灯火早早地上了床。整夜无眠,好不容易熬到了卯时,天色尚暗,她便起了身打点琐事,直到当值的宫女也纷纷起来后,她才拉了一个宫女道:“你去崇德宫探探,昨晚可是都好。” “是,姑娘。” 小宫女出去时天色已明亮,颜儿站在廊檐之下眼见着昨晚一夜大雪无声,竟将大地换了装,一白千里,真是雪海茫茫。 雪已停,只是此时吹来的寒风真是入骨般的寒冷,颜儿回了殿,命人生了炉火,也不知皇甫靳等一下是直接去早朝还是先回紫云殿,所以,这里该打点的还是要打点妥当。她也不知这大冬天的清晨自己为何会如此心神不宁,不但心神不宁,她还觉着眼皮直跳,心也在狂跳,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刚刚派去崇德宫的宫女急急忙忙地从殿外跑进来,也来不及拍去身上的雪花,直接对着颜儿福了福身,“姑娘!” 颜儿立即从炉子边直起身,心跳再一次加速,拉着宫女的手道:“怎么样了?”她真怕皇甫靳在迁怒慧妃的时候,他那暴戾的个性会直接将慧妃给掐了。 “慧妃娘娘她……还好吧?”颜儿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姑娘,不是慧妃娘娘,是小木郡主。” 小木郡主? 两个都是木霖的妹妹,他竟然将怒气迁到了小木郡主的身上了? “小木郡主,她……她眼下怎么样了?” “回姑娘,昨晚皇上临幸了小木郡主。” 啪嗒——颜儿拿在手上刚刚用来拨弄火炉的火钳掉在了地上。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向颜儿承诺要做个好皇帝的,木霖已经给了他一个妹妹,他怎么还不知足?真是一个浑蛋! “姑娘,如今崇德宫里乱作一团,慧妃娘娘正在大闹崇德宫,还……在和皇上大吵……” 颜儿也顾不得听完宫女的叙述,直接就跑出了紫云殿,心里着急,踩着一地积雪,接连着摔了好几跤。好不容易到了崇德宫,却见皇甫靳的轿辇正从崇德宫出来,依着他的个性,在看到她之后必定是要她跟着他回紫云殿的。 可是如今颜儿一心想进崇德宫里面看看慧妃,所以,见着皇甫靳的轿辇之后,她便将身子隐于一旁,直到他的轿辇离去,颜儿这才快步进了崇德宫。崇德宫的宫人个个面色凝重,也无法顾及颜儿,颜儿便自行进了大殿,只见殿内慧妃正搂着木常珺,姐妹二人各自垂泪,嘤嘤而泣。 “娘娘……这是……” 依这情形看来事情是真的发生了,可是为什么皇甫靳要这么做?平日里也没见他对小木郡主表示出多大的兴趣啊。 “是我害了她。若不是我觉得独自一人幽居深宫太寂寞,我也不会派人去接她进宫陪我的,她不进宫,自然也不会出这等子事。” 慧妃替怀里的妹妹拭去泪水,而她自己也是泪如泉涌,“枉我木家对他忠心耿耿,他却连常珺亦不肯放过。我真是恨!” 颜儿不知该如何相劝才好,可以看出这木家姐妹不像别家女子这般向往成为皇帝的妃子。 “娘娘,既然事情发生了,您就好好劝劝郡主,皇上应该还是会给她个名分的,您即使心中委屈,也得为往后的日子多考虑考虑啊!” 颜儿嘴上劝着她们,心里却在想着木霖,如若木霖回来面对这样的局面,怕是要再起风云了! “谁稀罕他给的这个名分,我可没觉得这个‘慧妃’的头衔给我带来多大的荣耀!当初要不是他一道圣旨下来,怕连累家人,我是死也不要进这个不得见人的地方的。” 果真如此,这慧妃的性子果然与其他几位妃子不同。只见她一边安抚着妹妹,一边仍是愤愤然道:“若不是为了大哥的安危,我便是看也懒得多看他一眼。” 颜儿再次看着慧妃,她俊眼修眉之间的那股子倔强和清高,不免为她增添了几分独有的味道。其实皇甫靳的个性更偏执,他骨子里就是喜欢这一类略带倔强叛逆的女子。越是对他不屑不在意的女人,他就越想着要征服;越是对他温顺谄媚的女子,越是被他所不屑。 一如贤妃秦落雁,任凭她怎样国色天香自信满满,皇甫靳对她很快就失去了兴趣。而皇甫靳对慧妃态度的转变,则恰恰是因为慧妃对他的无所谓。他出行在外她无所谓,淑妃有孕她更是无所谓,见皇甫靳疏远了她,她反倒是觉得清静,不用笑脸作假。再加之皇甫靳与木霖又存有嫌隙,就忍不住多关注了慧妃几眼,越是关注,自然越是觉得她不同于一般女子。 “敢问娘娘,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皇上怎么突然想着来崇德宫了呢?” “昨晚我想着常珺就要出宫回家,便找了乐礼司的几个乐匠来为我们吹弹几个曲子,没想到竟把他给引来了。” 这就是了,失了宠的妃子,在皇甫靳看来至少应该是郁郁寡欢的,而不是还有兴致纵情歌舞。依着颜儿对皇甫靳的了解,他应该是恨得咬牙切齿之后便直奔崇德宫而去了。 “他一出现自然是屏退了这些人,命我姐妹二人陪他喝酒,说也是为常珺饯行。” 慧妃说到此处忍不住看了一眼怀里的妹妹,这小郡主大概是昨晚被皇甫靳给吓坏了,此时还在瑟瑟发抖。 “我心里不待见他,面子上也不想迎合他,加上本是和常珺最后一晚相处,于是便对他下了逐客令。” 这个慧妃,她竟让他的面子丢尽,他岂会放过她? “我与他起了争执,心里一急便进了寝殿,给他吃了一个闭门羹,当时怒气上来忽视了常珺还在外面,任凭他在外叫嚣,我倒头便睡了。因为喝了几杯闷酒,我闭上眼便沉沉入睡了。” 怀里的小郡主听姐姐说到此处,便开始嘤嘤泣道:“皇上见姐姐不理他,他便说‘姐姐不从就让你这个妹妹从了’。” 慧妃泪洒如雨,紧紧地抱着妹妹说道:“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我不应该和他吵架还连累了你。我真是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面对大哥和母亲了。” 颜儿安慰了她们几句,觉得自己的心情也是异常沉重,于是便从崇德宫退了出来。 此时天色已亮,颜儿踏着厚厚的积雪从原路折回,一路上有北风吹过,她走在茫茫雪地之间,觉得自己真是异常渺小。她抖去一身风霜进了紫云殿,已近早朝时间,只见皇甫靳已在几个宫女的服侍之下穿戴整齐,冠服之间金光闪闪,正是气势凌人。 他见了颜儿劈头就是一句:“一大清早的你跑哪里去了?” 颜儿看着他,心中的气不打一处来,他真是可恶,做了这种事情之后竟然无一点内疚之色。 “奴婢刚刚从崇德宫回来。” 她说完之后便转身不再看他,他却在她背后一声喝令:“站住!你给朕站住!” 颜儿只得依言站定,却是背对着他,不想与他正视。 “你们都退下!” 皇甫靳勒令宫女们退下,那些人闻言便鱼贯而出,殿内瞬间便只留下了他们二人。 身后传来他的气息,他的手从她的后腰处环上,颜儿觉得自己全身都是鸡皮疙瘩,他,真让她觉得恶心!他刚刚欺辱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转过身来又对她这般亲昵。 “颜儿,朕可否理解为你这是在吃醋呢?”皇甫靳声音慵懒而又散漫。 颜儿用力地扯掉那只环着她腰部的手,反转身道:“不要碰我!” 皇甫靳冷笑,看着颜儿说:“谁让你是石女,谁让朕无法碰你?你若是个正常的女人,成了朕的女人,朕才不会去碰这些人。” 颜儿也回以他一声冷笑道:“皇上,真是没想到您昨晚这行为倒成奴婢的不是了,您可真爱给奴婢的脸沾光。” “该死的丫头!”皇甫靳一声怒吼,差点震得颜儿的耳膜都要碎裂了,颜儿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朕是皇帝,朕就要不得她一个木常珺吗?朕能再次临幸他木家的女子,是他们木家的福分。” “临幸?在奴婢看来这更像是糟蹋,是奸淫!” “你敢一次次地这样顶撞朕?昨晚要不是她木常瑛惹得朕无法控制自己,朕也不会强行要了木常珺。” 皇甫靳在怒吼中抓着颜儿的双臂使劲地摇晃,“你,都是你!为什么朕那么喜欢你,你却无视朕的心,你却是一个石女?” 颜儿被他摇得头昏眼花,眼睛却是睁得大大的,双眼之内是无尽的悲哀和悲伤。 “皇上,为什么永远都是别人的错?为什么永远都将错、将自己不负责任的行为,推在别人的身上?” 皇甫靳放开了她,与她对视。颜儿启唇道:“奴婢还以为昨晚皇上说的那一席话是发自肺腑的,奴婢心里还想着,只要您能成为一个好皇帝,我便是耗尽一生也甘愿站在您身后的!” “颜儿……”皇甫靳看着她,好不容易说出一句:“对不起,有时朕真的无法控制自己。” “皇上,您真的还要不停地伤害身边的人吗?” “朕会负责,朕今日早朝之后便知会太后给木常珺下一牒纸,将她收入后宫。”他一声叹息之后再道,“余下的等木霖回来再说。” 钟鼓声起,原是早朝的时间到了,皇甫靳最后看了一眼颜儿,大步离去。 颜儿虽然对皇甫靳颇觉失望,不过就如他所说,事情既已发生了,将木常珺收入后宫已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她一直在紫云殿里等着皇甫靳下朝,他势必要命她陪着他前去安宁宫求云太后下牒纸的。 果然,皇甫靳下朝之后他们便直接去了安宁宫,安宁宫里,云太后兴许是早就听说了昨晚之事,将一切俱已准备好了。紧接着四妃都被召进安宁宫,便连木常珺也同时被召进了安宁宫。贤妃眼见着慧妃姐妹二人将同时被封为妃,兴许是心里不安,忍不住开口:“这下子慧妃姐妹共侍一夫,真是应了那娥皇女英之说,还真是教人羡慕啊!” 贤妃芙蓉面上一脸鄙夷之色看着小木郡主,看得小木郡主羞愧不已。慧妃一把拉过妹妹,狠狠道:“姐姐如此羡慕,听说你秦家还有不少未出闺的姑娘,要不然一并弄进宫来,都一一献给皇上享用吧!” 慧妃心里委屈,本就不甘,却没想到那贤妃还落井下石,不免就口不择言了。 “哎哟哟,本宫可没妹妹这手段,家里的姑娘也不似小郡主长得这般风流袅娜。” “够了!”皇甫靳一声冷喝,吓得贤妃噤若寒蝉,便连大气也不敢喘。 慧妃则是看也不多看皇甫靳一眼,拉着妹妹的手静静地退于一侧。 云太后抚着自己的头,天气一冷,她的头痛病犯得厉害,众妃明争暗斗的真是教她心烦。她最后还是开口说道:“慧妃,哀家便直接在这里将那牒纸下给你崇德宫了,具体事宜还要待木霖回来和你母亲做个商讨再定。眼下这情况常珺也不宜回王府,便先在崇德宫里住着吧!” 慧妃心有不愿,只是太后开了口,她也只好强压着心中的愤然之情道:“那就先听太后的,等我大哥回来和母亲商讨过后再定。” 颜儿暗暗地舒了一口气,事情到了这一步,她想也应该要告一段落了。木霖回来后即便心中不愿,可是皇甫靳是君,他是臣,他岂有不从之理?不过,看皇甫靳的样子,他因为强要了木霖的妹妹,看来对木霖多少存有一点愧疚,对于是否给他定罪一事,应该会暂且缓一缓了,指不定还能因祸得福。 从安宁宫出来,天色仍是一片阴霾,昨晚的积雪未化,眼见着另一场大雪又要来临。颜儿跟在皇甫靳的轿辇之后,看着平日里巍峨华丽的宫廷此时正被一片白雪覆盖,少了几分气势,却多了几分诗情画意。 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抬起头看着这天地一片混沌,竟不知自己脚下的路是伸向何方。 紫云殿内,禁卫军统领正躬着身子等皇甫靳回来。皇甫靳下了轿辇之后问道:“常将军,有何事向朕禀报?” “回皇上,守宫门的侍卫来报,说是前任宰相曾孝全一直等在宫门求着要面圣。” 颜儿抚着自己的脸,她觉得自己的脸好像在顷刻间开始颤抖,父亲,父亲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进宫面圣? “微臣知道此刻他的身份不宜再来面圣,但是,微臣觉得应该来这里向皇上禀报一声。” “不见!告诉他朕永远都不可能见他的!” 皇甫靳明黄色的袖角一甩,刚好甩在常将军的脸上,常将军的身体向后倾了倾道:“臣这就去转告。” 常将军退了几步之后便转身飞跑出了紫云殿,颜儿偷偷地瞄了一眼皇甫靳,只觉得他的脸色比那天色还阴。 颜儿小心地跟在皇甫靳的身后,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一种想要说服他见她父亲的冲动。 “皇上……” 皇甫靳转过身,突然说了一句:“今日早朝之时有臣子上报,说赫夏那个皇帝于半个月前风光大婚了,娶的是他的姑表妹,柔嘉公主的女儿。” 心里似被绞了一般的痛,她其实早就知道这一天终究是会来的,可是,却又好像在隐隐地等待什么。呵,能等来什么呢?还有什么可期望的呢? 他一路走得如此艰辛,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他怎么可能放任自己的情感? 三皇子,我祝愿你,一愿你身体安康,二愿你幸福美满,三愿赫夏国泰民安!颜儿心里默默祝愿,却在不经意间已是泪流满面,抬头便看到皇甫靳嘴角的那一抹讥讽。 他冷冷道:“真没想到,他竟然真被你放在心上了。” 颜儿怕他妒意一上来又会无理取闹,忙说道:“不是,说到他奴婢便想起了二位王爷,不知他们何时才能归来。” 皇甫靳走近她,见着她泪眼似花,一片朦胧凄婉之美,却想着她的眼泪总是在为别人而流。 “你可真是多情,对木霖如此,对八弟如此,对那个该死的赫夏皇帝更是如此。” “奴婢再多情也不及皇上您滥情!” “既然你对朕无情,就不要怪朕到时对你无义,惹怒了朕,朕照样一把拧下你漂亮的脑袋!”皇甫靳撂下狠话。 这种剑拔弩张的对峙状态时常出现,颜儿心里清楚皇甫靳对她是又爱又恨,但是,如他所说,哪天他真的控制不住的时候,她的脑袋还是会保不住的。 那晚酉时时分又开始下雪了,并且是越下越大,颜儿在紫云殿里忙着一些琐事,却觉得紫云殿里的宫女在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每当颜儿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她们的时候,她们一个个又佯装忙碌,来回几次之后颜儿终于忍不住了,“一个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都在说什么,也说来给我听听。” 十来个宫女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由一个名唤琴儿的年长一点的宫女回答颜儿的话:“回颜儿姑娘,我们是听宫里的侍卫们说的,说前宰相曾孝全此时还跪在宫门外,誓死都要见上皇上一面。” 颜儿也不知道自己手中拿了什么,反正听了这话之后手一松,东西就掉在了地上。 咣当一声后,便听得一名宫女惊呼道:“哎呀,颜儿姑娘,你把皇上最喜欢的血玉杯给摔碎了!” 管他什么杯,颜儿如今心里乱作了一团,她不知父亲如此决绝的做法是为了什么。 她出了偏殿,行至大殿,只见另有几个小太监将大殿里的排排白蜡给点亮了,照得紫云殿一片灯火通明。皇甫靳正手提朱笔端坐在龙案跟前批阅奏折,颜儿便想,父亲跪在冰天雪地之间,他可知道? 纵使父亲再有不是,他曾经也是义无反顾地站在皇甫靳的身后,若不是父亲的倾力相助,他皇甫靳不要说是皇位,只怕当年的太子之位也早就被废了。 如今该废的也废了,该退的也退了,依着皇甫靳的个性,怕是也将父亲辞官之后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父亲若不是安分守己,恐怕也很难活到现在了。如今他冒雪跪在宫门外求见必是有要事,没想到,皇甫靳却无情而拒。 颜儿走到烛台旁边,和那些小太监一起收拾着烛蜡,她一边擦拭烛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才好。毕竟,刚刚她还骂过他滥情,他对她的气尚未消,这个时候前去为父亲说话,怕是又会被他耻笑一番。可是,再看殿外,雪花似琼玉绽放,一朵接着一朵在夜空中陨落。这样的冰天雪地,颜儿想到父亲跪在皑皑白雪之间,这已年过半百的身子还能挺得了多久? 新燃起的蜡烛已有蜡油垂下,犹如颜儿这一刻藏在心口上的眼泪,也是一滴一滴地掉。她可以肯定,皇甫靳也知道她父亲此时还跪在皇宫大门之外。 颜儿最终还是走向皇甫靳,拿了一壶热茶,给皇甫靳斟了一杯茶水,接着以极自然的口吻说道:“皇上,奴婢听说曾相还跪在宫门外求见您呢!”说完之后双手恭敬地将热茶呈于皇甫靳跟前,继续说道,“他这个年纪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皇甫靳头也不抬,手中朱笔如飞,口中说道:“又不是朕让他跪的,他自己找罪受,死了也是找死。” 颜儿忍着,尽量让自己的语调自然平稳,“也许他真的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呢,要不然也不会拖着一把老骨头干这不要命的事了。”这样说着自己的父亲,她心里真是万般的苦。 “不要去管他。他若真有事也一定不会是好事,所以,朕也不想知道。”皇甫靳丝毫不为颜儿的话所动。 在颜儿看来,皇甫靳好像很恨她父亲以及整个曾家,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没有对曾家赶尽杀绝。虽然罢了她父亲的官,却对他晚年的生活并未太苛刻,是皇甫靳尚有几分良知,还是父亲身上还有着让他忌惮的东西? “只是皇上,他若真的冻死了,怕是天下会群起而论,说您不念旧情,竟让昔日功臣活活冻死宫门也不愿见他最后一面。” 皇甫靳停下手中的笔,终于抬头,拿起颜儿替他倒的热茶,轻呷了一口道:“放心吧,曾家人不会看着他活活冻死的。” 说到曾家人,颜儿想起了三姐,不知道三姐是否已知道父亲此时正跪在宫门之外。再看皇甫靳,显然,他是下了决心不肯相见的。 “皇上,不如让奴婢去看看吧!” 皇甫靳笑而不语,放下茶杯,重新提起朱笔,埋首于一堆奏折当中。颜儿见他默许了,便匆匆地出了紫云殿,殿外大雪纷飞,她也顾不得撑伞。她曾在心中想象过千万次与父亲再见时的情景,只是万万想不到他们相见的时刻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当然,更让她想不到的是,父亲会落得今日这般地步,冰天雪地中长跪宫门,只为再见圣颜,尽显沧桑和狼狈。 “曾相,”颜儿接过侍卫递给自己的油纸伞,巧妙地挡住了自己的脸,“你到底有何要事?皇上执意不肯见你,而你又非见不可,这样好了,你把你要对他说的话转告于奴婢。” 曾孝全抬头,宫门前昏暗的灯光无法照清颜儿的脸,但颜儿却可见他苍老的脸。他的白发上水珠凝结成冰,老眼浑浊无光,看着颜儿颤声道:“姑娘是……” 颜儿心有不忍,便轻轻地转过身,答道:“奴婢是皇上的近身侍婢颜儿。” 不料曾孝全在听闻此言之后,竟挪动身体朝着颜儿下跪,吓得颜儿连退几步。他虽然坏事做尽,他虽然良心泯灭,可是,他还是她的父亲,世上哪有父母给儿女下跪之理? “颜儿姑娘,求你帮帮忙,一定要让皇上见我一面!你告诉他,如若他不见,于我于他都将会造成大错,将会悔恨终身。你让皇上务必要见我!” 曾孝全老泪纵横,映着漆黑的夜,洁白的雪,他跪在颜儿的面前,跪在这个被他亲手所害的女儿跟前叩首相求。颜儿不是有心要帮父亲,她对父亲的恨怕是一生都难以磨灭,她只是好奇,父亲如此以这般不要命的方式相求,只为见皇甫靳一面,到底所为何事? “奴婢有一个办法,不如你先将你想对皇上说的话写成书信,由我呈与皇上,当然,你所奏的必是绝密之事,不知你交由奴婢放不放心?” “这……”显然曾孝全不放心颜儿。 “你呈书信给皇上,看了内容,见与不见就让他自己定夺。他若见便是顺了你的意,自然是再好不过;他若不见,你便死了心,好生回去,不要再跪在这里挨冻了。” 颜儿说完之后却见曾孝全还是一阵沉默,看来他还处在犹豫之中,由此来看,此事真是非同小可。只见他先是摇头,接着又低头,最后才下定决心点头道:“好,颜儿姑娘,老夫信你,恳请你一定要将书信亲手呈与皇上。” 颜儿在伞下平静地说道:“曾相放心好了。” 颜儿说完之后转身走向皇宫大门,向守门的侍卫要了信函信笺以及笔墨,侍卫依了颜儿的意思,转身离开。颜儿将东西交给曾孝全,借着宫门口的灯光,只见他跪在地上展开信笺奋笔疾书。颜儿站在数步之遥,默默而视,最后听得曾孝全在收笔之时一声长叹,之后将信装进信函,封好。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颜儿接过书信,转身离去。 不知这书信里面到底写着什么。颜儿边走边在心里问自己。她很想看,只是,曾孝全跪在宫门外,不可能没有人盯着他,她的一举一动怕是皇甫靳早已知晓。事关绝密之事,如果她管不好自己的好奇心必将会引来杀身之祸,所以,她不能看。 “皇上……”颜儿轻轻地唤了一声,双手紧紧相握,上前几步将信函平放在龙案之上。 “曾相抵死都要求见您一面,颜儿自行做主带了一封书信来,皇上,您看了以后再做决定吧!” 皇甫靳仍是闭着眼,却责怪道:“他从来不与朕商量好事的,呈上的不过是让朕看了大动肝火的事情。颜儿,你真不该擅自做主,带了他的书信来。” “皇上,您还是看看吧!他说了,若是不看,您还有他皆有可能悔恨终身的。” 皇甫靳睁眸,眸中一片戾气蔓延,俊颜之上勾出一抹阴狠的冷笑,道:“悔恨终身?哼,朕……可真是悔恨终身哪!” 颜儿不明所以,皇甫靳的心意向来令人捉摸不定,颜儿自是明白他话里有话,只是不知他真实的意思。他最终还是伸出手去拿这封放在龙案之上的信函,不知为何,颜儿心跳骤增,她总觉得信函里边的内容也许会掀起另一场风云。 她直直地看着皇甫靳,看着他的手指优雅地撕开封口,再拿出里面的信笺,最后轻轻一甩,抖开信笺。皇甫靳先是以一副极为漫不经心,又带着十二分讥诮的神色展开了那封书信,紧接着,只见他的眉头一阵抽搐,随即,睁大双眸从龙椅上一跃而起,在脸上的神色剧变的同时,他握着信笺的双手也开始拼命地发抖。 “不……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 只见他整个人已跌坐回龙椅,口中一直重复着一句话:“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皇上……” 颜儿试探着喊了一声,却见皇甫靳没有任何反应,仍是沉浸在自己的惊慌中。颜儿心中虽然有所忌惮,却还是一步一步地走向皇甫靳。她在龙案前站定,伸手推了推皇甫靳搁在案上的手,那手却是紧握成拳,紧紧地握着那一封书信。 颜儿的轻推让皇甫靳的手犹如触电一般弹起,他迅速地将这张信笺捏成一团,牢牢地掌握在手掌之间,仿佛唯有如此才可将那些不能被人窥测的秘密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他对上颜儿的视线,颜儿也将此刻的他望进眼底——他竟然流泪了! “皇……皇上,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看过皇甫靳的温柔、霸道、蛮不讲理、自私阴狠毒辣,甚至还见过他的卑鄙无耻,独独没见到过他流泪。 “不可能!这不可能……朕不相信!” “皇上!”颜儿复又推了一次皇甫靳,心中不无担心好奇。 皇甫靳含着那一滴泪,始终不肯让它掉下来,直直地盯着颜儿,直至收回这一滴泪。 “颜儿,宣!宣曾孝全觐见!” 随着这一声“宣”字落下,颜儿便急急地将皇帝的口谕传给了大太监福禄,福禄又命小太监将皇帝的口谕一道接着一道传向宫门,直到曾孝全被两个小太监扶着走近紫云殿。皇甫靳和颜儿同时望着这个一身是雪的老人,倏然之间萌生出一种错觉——他这一生的路是否已经走尽了? “草民曾孝全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甫靳不语,从龙椅之上起了身,颜儿再看他时,只见刚刚在他脸上的惊慌俱已退尽,他一脸沉郁,说道:“平身。” 皇甫靳绕过龙案,对颜儿和福禄命令道:“你们俩退下。紫云殿里的所有宫人都不许靠近大殿,否则——杀无赦!” 颜儿忍不住缩了下脖子,她知道皇甫靳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他在警告她,别妄想偷听。 “是,皇上。” 出了大殿,颜儿疏散了所有当值的宫人,只是,那边宫人尚未散尽,便听得大殿里传出一阵阵乒乓作响的声音。 那应该是皇甫靳在摔东西了,他在对着曾孝全发火。如果颜儿没有猜错,那信里的事情,让皇甫靳感到惊慌无措的那些事 第十一章 重回天龙 (2) ,它的始作俑者应该就是曾孝全。 颜儿退至偏殿之外的穿堂处,所有的门窗俱已紧闭,只是不知为何还会有一阵一阵的风从穿堂处刮过,刮进她的身体里,冷得她发抖。她环顾四周,见紫云殿内的其他殿阁之间仍有不少宫人在穿行,于是她还是大着胆子轻轻地走向大殿。 颜儿踮着脚,一步一步靠近大殿。 咣当——又是一声,紧接着皇甫靳的声音响起:“你为什么不早点死了?你害得朕还不够苦啊?” 距离太远,皇甫靳处在盛怒之中的声音听在颜儿的耳内仍觉得不甚清晰,而接下来曾孝全说的话她根本就听不见。大概是在曾孝全说话之后,又引起了皇甫靳的暴怒,只听得他再次吼道:“是你!是你一次次地害得朕做出一些违背常伦的事情!朕,真是恨不得一剑将你刺死!” 又是一阵沉默,颜儿很想听听她的父亲到底在说什么,面对皇甫靳的指责,他到底会说什么? “你!是你一手成就了朕这个暴君,这一次,你又将朕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曾孝全,朕罢了你的官一直不曾动手要了你的命,只是尚还念及一份旧情,可是,你为什么不自我了断了?你早应该去死了!” 皇甫靳句句不留情,颜儿可以想象父亲此刻在皇甫靳面前老泪纵横的景象。真是没想到,他们之间竟然有着这样刻骨的仇恨…… 可是,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份仇恨里面还隐藏着一些其他的秘密呢? 联系当下,为什么父亲会选在这个时候,会选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以这种万般绝决无奈的方式来求见皇甫靳? 是迫在眉睫的事情!是非要阻止的事情!是非要干涉的事情! 那到底是什么事情? “你要朕怎么办?你现在才说你让朕怎么办?”皇甫靳一阵歇斯底里的怒吼,紧接着又是一阵硬物摔落在地上发出来的声响。 到底还是害怕,颜儿想着趁没被发现之前离开这里,正要转身的时候,却又听得皇甫靳的怒吼声响起:“朕不管!朕明日照常纳妃,其他的事情你自己去处理!因为,这是你的报应,是你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下场!” 纳妃?他们所谈的事情是关于纳妃,难道这事和皇甫靳要纳木常珺为妃有关? 是啊,颜儿想,父亲今日之举刚好发生在皇甫靳纳妃前夕,父亲今晚其实是为阻止他纳妃而来的? 颜儿心中某处忽有所动,牵扯着她的神经。 好像哪里不对劲!但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大殿之内陷入了沉寂,颜儿不敢久留,急忙远离了大殿外围。 已是亥时时分,曾孝全从大殿之内出来,他看上去好似老了几十岁。颜儿心有不忍,便转身去找福禄,让福禄给他安排了一辆马车。之后她又进了大殿,只见大殿里光可鉴人的地面上一片狼藉,书籍、瓷器、玉器以及所有的摆设,反正能砸的东西俱被砸在了地上。 颜儿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隐隐还有东西被烧焦了的味道,颜儿走近皇甫靳的身边,才发现龙案附近确有一堆灰烬。她想,这应该是刚刚父亲跪在雪地里写给皇甫靳的那封信,被烧成一把灰烬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皇甫靳俯趴在龙案上,整个人看上去无比的落寞和疲惫。颜儿蹲在他的脚下开始收拾那些被他砸在地上的东西。 “颜儿吗?”皇甫靳仍然趴在龙案上,发出一声沉沉的疑问。 “是,皇上,是奴婢。您请回寝殿休息吧,时辰已经不早了。” 颜儿暂时放下手中的碎物,立起身子,觉得眼下应该劝皇甫靳去休息比较妥当。皇甫靳猛地抬起了头,颜儿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皇甫靳却一把将她拉过去,紧紧地抱着她不放。 “颜儿,你不要离开朕。朕,觉得很孤独,觉得……很无助。” “皇上……”此刻的皇甫靳让颜儿觉得他着实像个迷了路的无助的小孩。 “皇上,先去歇息吧!”颜儿扶着皇甫靳,皇甫靳起身,步伐沉重而又无力,走向寝殿。 颜儿服侍着皇甫靳睡下之后,又折回大殿,领着几名守夜的宫女将大殿连夜打扫了一番。如此折腾了一番之后已是子时,颜儿也匆匆漱洗过后便睡下,却是一晚上不曾睡好,卯时又起来打点一切,服侍皇甫靳早朝。 “颜儿,朕已收到消息,木霖和八弟会在今日抵京。你去告诉他们,朕还不想见他们。”早朝前,皇甫靳扔下这么一句话。 这个消息足以振奋颜儿的心,她等他们等得太久了。不过最让她雀跃的是,皇甫靳话里的意思表明了她可以去找他们。也许是因为昨晚和曾孝全之间所发生的事影响了他的心情,也或许是木常珺的事情让他对木霖有了歉疚之情,他终究还是如了颜儿的愿。 第十二章 身世之谜 (1) 木霖和皇甫珉是在辰时到达京城的,去时风光,回来时却是一片落寞。 颜儿走到宫门的时候,却意外地见着三姐曾筱雅已先于她到了。颜儿远远地望着一行人徐徐而来,前头两个人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还是华衣锦袍,气宇轩昂。即便心里知道要面对皇甫靳的为难,他们还是无畏地回来了。 颜儿趁着木霖和皇甫珉下马这会儿,远远地瞅了眼三姐,三姐粉脸儿微红,看向皇甫珉时却只是微笑,看不出她的真实想法。 “丫头啊丫头,你果然先行一步,早早就回了天龙,你可真是不够意思啊!”皇甫珉大步而来,走在最前头,木霖紧跟其后,二人看到曾筱雅也在,不禁愕然。 “咦,爱妃,你怎么也在这里?” 筱雅抬头看了眼皇甫珉,又看了看木霖,最后低头行礼,道:“臣妾是听说王爷今日回来,所以……” 皇甫珉沉默了片刻,又回头看看身后的木霖,那意思是在询问筱雅:你等的这个王爷是他还是我? “哈哈……真是让爱妃挂念和担心了。”皇甫珉说完长臂一伸,搂着筱雅的肩膀大步离去,“想来皇上此刻也不会见本王,本王还是和爱妃先行回府了。” 筱雅回头看了眼颜儿,颜儿报以她微笑,目送他们离去。 “颜儿,”木霖走到颜儿身旁,“原来你真的回来了,还好,我还真怕你出事了。” 颜儿红着眼,却是心里欢喜,对着木霖笑中带泪,“王爷,让您牵挂了。” “子渊说你被皇上掳了,说是回了天龙,我和八王爷都不肯相信他,冤枉他将你偷偷藏起来,因为八王爷说他一直都对你不怀好意。” 颜儿破涕而笑,这皇甫珉……想来皇甫羿应该没少受他那条毒舌的气。 “他……没为难你吧?”木霖抬头看着眼前巍峨的禁宫。 颜儿摇头,有一个问题搁在胸口,想要问木霖,却又觉得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他大婚了,娶了柔嘉公主的女儿,立为赫夏之后。” 颜儿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原来木霖知道她想问什么,原来木霖已觉察到了她和他之间非一般的情谊。木霖伸出手,想为颜儿拭去泪水,却又觉得这里不是赫夏,恐怕是要惹人非议的,于是,悬在半空中的手又轻轻落下。 “不要难过,是他没有这个福分。” 木霖轻轻地劝慰,颜儿强忍着心中的痛楚,对他点头而笑:“他说现在还不想见你们。” 说到皇甫靳,木霖怒气腾升,双手紧握成拳骂道:“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竟然又毁了我木家的一个女孩儿!” 看来木常珺一事木霖已知晓了,想必此刻他对皇甫靳的恨意又深了一层。 “颜儿,别后重逢,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既然他此刻让你出来见我们,想必你离开一时半会儿他也不会迁怒于你,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上车说说话?” 颜儿想了想,点头道:“好。” 上车后,木霖反复查探,好似在确认马车上下是否暗藏着什么人,他如此小心,惹得颜儿更是紧张。在确认马车上下无人暗藏并无人跟踪之后,木霖才一把握住了颜儿的手道:“颜儿,我将要走了,带着全家人离开京都。” “为什么?” 颜儿急切地问出这三个字时,便觉得心口一热,而整个人却在瞬间冷却了下来,猛然间生出一种被人遗弃的感觉。可是,她心里也清楚,对于木霖,对于木家,离去也许是最好的结果,因为皇甫靳迟早会对木霖痛下杀手的。 “颜儿……”木霖抚着颜儿的头,眼里有着内疚和迟疑。 颜儿想起木霖曾奋不顾身保护她,用他的身体包裹着她的身体,这样的情意自是非同一般的。 “您说过会照顾我保护我的。” “颜儿……” 终于,木霖将放在颜儿头顶上的手改放在她的肩膀上,将她轻轻地搂进怀里,却是重重地说道:“我会保护你的,只是要暂时离开,我不会不管你的。” 颜儿在突然之间萌生出一种感觉,她觉得木霖真像是她的兄长,她一直好羡慕慧妃姐妹,可以被木霖这样庇佑。 “颜儿,你是我木霖一辈子的责任,只要我还在,我就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我不会让他再伤害你一次的。” 马车在疾速奔跑,颜儿认真地看着木霖,而脑海的某些片断也如马车一般在疾飞,从和三姐躲在帷幄之后的第一次相见,以及她在两年后从皇陵出来被贾嬷嬷带领着与他的第二次相见……所有与他有过的记忆全都在脑海里过滤了一次,当颜儿再次开口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当初,你为什么让贾嬷嬷去带我入宫?为什么是你?带我出皇陵的人为什么是你?” 当初贾嬷嬷在范家人面前说有人曾告知于她,范增膝下有一个长得极为标致的侄女儿,而她口中所说的“有人告知于她”,那个人颜儿一直以为是当时被八皇子派去皇陵传口谕的那个将军。如今想来,先皇驾崩之时,八皇子已被皇甫靳逼得失去皇位,再说八皇子的人素来和皇甫靳的人不亲近,怎么可能会由八皇子的人去告诉皇甫靳身边的执事嬷嬷颜儿的存在?这一切均不可能,如果不可能,那么便有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吩咐贾嬷嬷带颜儿出皇陵的必定另有其人。这人,应该就是木霖。 可是如果是木霖,他是怎么瞄上颜儿的?他是怎么知道范增家这个侄女儿的?他又怎么会出现得这么巧? “你当时为什么要让贾嬷嬷将我从皇陵带入皇宫?王爷,你到底是谁?而我,到底又是谁?” “颜儿,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你,因为有些事情一直只是我的怀疑,我不敢确定,我怕告诉了你,反而会增加你的负担,甚至会给你带来危险。” 颜儿紧紧地握住了木霖的手,她的如水清眸里含着将落未落的泪,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可是,我的心隐隐觉得已有了答案。” “颜儿……” “当年,救我的人,是不是你?”颜儿尽量让自己平静,可是,声音还是无法抑制地颤抖。 她见到木霖眼里一怔,怔忡过后又是一种无以言说的伤和痛,颜儿眼睫一眨,含在眼里的泪水坠落,滴在木霖的手上。 “那杯毒酒是被你所换,是你,对吗?” 木霖再次将颜儿搂在怀里,而这一搂,也肯定了颜儿心中的答案。 “颜儿,颜儿……”木霖一手抚着颜儿的背,一手抚着颜儿的头,“谢谢你能活下来,谢谢你能活得这么乐观。” 颜儿扑在木霖的怀里呜呜而哭,这是她自古墓中出来后第一次放声大哭,同时她也感觉到,原来她并不孤独,并不是一个人在走这条路。有一个人,他一直都在暗中保护着她,陪着她,注视着她。 “你……是怎么换出毒酒的?”颜儿还在呜呜而哭,却已捺不住好奇心。 对于自己为何会在棺中复活一事,颜儿一直想不通,在父亲的命令之下,还有谁能够瞒天过海救下她。 “你知道当年的皇甫靳是如何诈死的吗?”木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颜儿摇头,这些绝密之事也就他们这些当事人才会知道,其中涉及太多不为人知的黑暗,又怎会让其他人知道? “他当年服了一种药,那药是以上百种绝迹毒虫的血液炼制而成,饮下一杯便似万蚁噬心,呈现出类似犯了心痹之症的症状,会在短时间内停止呼吸。” 颜儿从木霖的怀里仰起小脸,她皱眉,好似在回忆自己当年喝下毒酒之时的感觉。 “我……我好像……” “你好像也出现了类似的症状,是吗?” 颜儿点头,睁大眼睛盯着木霖,她要的答案已经要浮出水面了,她的心跳也在急速加快。 “当年皇甫靳喝下的药是由我找来的,而当他告诉我他想将曾家四千金也一并带入阴曹地府的时候,我便备了两份同样的药。” 木霖一边替颜儿拭去泪水,一边沉重地说道:“颜儿,这药弄不好也是会要了人命的,我一直担心会不会亲手将你毒死。” “你最后又是怎么让我喝下解药的,相府里有你的人?” “曾府里,曾孝全最相信的心腹阿贵,曾和他的妻子做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被我所知,我当初就是以这件事相逼,并暗中挟持了他们唯一的儿子,命阿贵在你之前用的饭菜里先放了解药,再换下了曾孝全为你准备的毒药。” 原来是阿贵伯?竟是阿贵伯! 是啊,当初就是阿贵伯和父亲一起来到她的房间,是阿贵伯擎着雕漆托盘,盘内放着琥珀杯,杯中佳酿美酒香气四溢。 当时父亲捏着她的下巴,而她小小的身体正被阿贵伯紧箍,就这样,生生地喝下了那一杯毒酒。颜儿在闭目前听得父亲丢下一句:“阿贵,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去安抚夫人,就说四丫头服毒自尽追随太子去了!” 曾孝全恐怕是不敢面对这个养了十二年却又被他亲手所杀的女儿,自然要将余下的事都交由阿贵去办了。那么棺盖之所以没被钉死,当然也是木霖命阿贵这么做的。 “我当时一直尾随着送殡队伍,注意着皇陵内的一举一动,我本来想待一切安定下来凿碑开墓救你出来的,只是阴差阳错,没想到你竟先被范家人发现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总算是有了些许头绪,颜儿已是哭成了一个泪人,九死一生,一直不知是谁救了自己,原来这人近在咫尺。 “你既然被范家人所救,我转念一想如此更好,谁能想到你会在太子陵复活,谁又会想到复活的你一直生活在皇陵呢?” “你为什么一直都不正面告诉我?让我这么多年都被这些事给困扰得寝食难安。” “颜儿,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情到现在我还不确定,我甚至不知道这么做是对还是错,所以,我才要将你从皇陵带出,我知道你定是心有不甘的。” 颜儿点头,是的,当她看到太子棺中并无尸身,当她看到两年后明明死了的人却复活,并一跃成为皇帝的时候,她是多么不甘心。 “为了让宫中的执事嬷嬷能有朝一日名正言顺地将你带入宫廷,我早早地收买了紫云殿的执事嬷嬷贾嬷嬷,贾嬷嬷早年也是孝德皇后的人,皇甫靳登基之后再次重用了她。” 怪不得皇甫靳会如此相信贾嬷嬷,让她去办这等重要机密之事。只是,他一定想不到,利诱之下其实并无真正的忠诚可言。 “贾嬷嬷单纯地以为我只是想从她身上获取一些皇上的私密之事,将你秘密安排进宫,在她看来这也只是我为保日后荣华富贵走的一步暗棋。” 木霖用心良苦,为了颜儿能够活下来,他也算是费尽心机了。 “我知你不甘,并且有些事情的真相必须得依靠你自己的力量去寻找。我命贾嬷嬷将你安排在浣衣局,其实是想让你先静观其变,可我真是低估你的那份不甘心了。” 颜儿低下头,因为当时她怎么也无法将木霖和她的那些事联系起来,所以,对于他的安排也是阳奉阴违。如今想来她还真是有违他的好心,想当初她可是把木霖和贾嬷嬷等人列为奸诈鼠辈一类的。 “几次警告于你,你一点也不收敛,反而借着淑妃顺利引起皇上的注意,我当时真是为你捏了一把汗啊!” “那么,我被验出是……石女,是否也是你所为?”毕竟是让人难以启齿的话题,颜儿再次提及难免有几分羞赧。 倒是木霖磊落大方,他直接点头道:“你和他有着这样的爱恨情仇,我先不管你是否对他有情,你,是万万不可被他纳入后宫的。” 颜儿咬着嘴唇,随后说道:“我倘若成了他的妃子,等于过往的一切将随之而散,也无任何仇恨可言,我是白忙一场,而你更是一场心血付诸东流了。” 木霖轻叹一声,无奈苦笑道:“我也是没有料到自己会深陷于一场又一场的阴谋当中,有时是掉入别人的阴谋,有时则是自导阴谋,将别人拖入其中。” 颜儿的手轻轻地覆上木霖的手,刚刚消散而尽的泪水再次涌起,问道:“那么,当时你反过来举荐我随你和八王爷一起出使齐夏,也是意在保护我,是怕别人发现我并非石女吗?” 木霖“嗯”了一声道:“你也许不知道,给你验身的那个稳婆其实就是曾府阿贵的妻子。” “啊?”颜儿很是吃惊。 木霖却是冷冷一笑道:“你先别吃惊,还有更让你惊诧的,她还是当年给你接生的稳婆,也是替常珺接生的稳婆。” 颜儿打小在相府里生活,父亲严于礼教,从不让她与下人亲近,她倒真是不知道,原来阿贵伯的妻子是个稳婆,而自己和那小木郡主的命运也是经由她的手才开启了人生的第一步,才有了日后交错复杂的不同的人生轨迹。 “你既然非真的石女,我又怕你少不经事,独留你一人在宫中自然是不放心的,所以,才想着要将你带去齐夏。” 木霖笑了笑,再次抬手抚了抚颜儿的头发,颇感欣慰地说道:“不过,在御书房里听闻你的谈吐后,方知你竟有这般的智慧和胸襟,所以我才更想要将你带在身边,让你去真正领略一下外面的世界和风景。” 马车还在疾速奔跑,车内颜儿和木霖静静地对视,最后,颜儿又一次在木霖的惊愕中扑进他的怀里哭道:“我不管!我不管!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你是我的哥哥!事实也证明了你的确是,对不对?” “颜儿……”木霖抚着她的背,激动地说道,“不是我不愿意进一步去查找事情的真相,只是听说了昨日曾孝全跪求面圣之事后,我就更害怕知道这真相了。” “所以,你就想带着家人离开这里,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对不对?” 木霖急忙摇头推开颜儿,说道:“安顿好他们,我就来带你走,现在,他一定不会放你走的。” “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在我和小郡主出生的那一天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才导致你如此不确定?” 木霖点头,双眸沉沉犹似一潭深水,就如他此刻的心事,回忆也是又深又沉。 十五年前的木、曾两家还是至交,靖永侯木真娶了宫氏为妻,宫氏与宰相夫人金氏又有金兰之义,故此,将木家长子和曾家三女筱雅定以娃娃亲。两年后,木氏和金氏又同时怀有身孕,并再次承诺,如生一男一女便再来一次亲上加亲。当然,这在木真和曾孝全看来只不过是妇人之见,两家的亲既然已经结下,自然已经足够了。 后来,随着朝中局势的变化,两家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们虽然同心协力想要保全孝德皇后母子,但是,两家人其实也在暗中较劲,木真更曾在醉酒之时失言,他说,他要将自己的女儿常瑛培育成未来的皇后。 这话让曾孝全犹如雷击,他一生心血全压在了太子皇甫靳身上,虽然他有信心掌控皇甫靳,可是他毕竟会日渐老去。倘若有一天木家的女儿成了皇后,他们所生的儿子定是太子,皇甫靳也许会念着一份旧情,但是到时的小太子自然是跟着母亲亲近外戚的。那么,到时的曾家呢?他空忙碌一生,机关算尽不就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吗? 两家的男人忙于暗中算计,但是两家的女人却还是一厢情愿地谈论着她们的那些打算。 云寒雁飞菊花迟,又是一年秋来。眼见着中秋将至,却逢边关作乱,木真武将出身,被瑞帝派去镇守边关,宫氏应金氏之邀去曾家小住几日,以缓解她中秋思亲之苦。 彼时,木家长子木霖才五岁,长女常瑛才刚刚学步,宫氏便领了家中几个仆人,乘马车去了曾家。二人同样临盆在即,大腹便便地携手共游菊园,只是,适逢一场雷雨,宫、金二人被困菊园,当即惊动了胎气。 仆人急急地去宫里请了曾孝全回府,曾孝全一回府便见下人已备好了产室,阿贵的妻子正是稳婆出身,已经前后帮曾家接生三次了。曾孝全见她在忙自是放心不少,只是宫氏如今也在他家生产,他命人要更小心才可。 五岁的木霖已稍知人情,眼见着母亲受苦,父亲又不在身边,小小的身子一直躲于一侧,静静地看着曾府上下忙里忙外。 他还记得,婴儿的啼哭声响起的时候,那一场秋雨也已停歇,产室里头的稳婆跑了出来对着曾孝全行礼,“恭喜相爷!夫人又为您添了一个小千金,长得真是惹人喜爱呢!” “哦,又是一个女儿啊。” 木霖当时倚着门朝里观望,他很担心自己的母亲,却在回头的时候看到曾孝全的脸,不知他到底是喜还是忧。 因为曾孝全已有了二女一子,长女不幸早夭,还有一子一女,故此,对他而言生儿生女并非很重要。只是,他却指着稳婆问了一句话,让小小的木霖对他有了格外的注意。 “木家那女人呢,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当时,木霖对他这样称呼自己的母亲很不满,心想:身为众臣之率的宰相,于情于理又于礼,他都应该称呼自己的母亲为“侯爷夫人”才是。 “回相爷,也是一位千金,这两位千金可算是有缘人了,竟生在同年同月同日。恭喜恭喜啊!” 曾孝全摆了摆手,便进了产室。 产室里的垂帘隔帘等物均已被撤下,两位夫人身旁尚有不少仆妇在忙碌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则被乳母抱着喂乳。木霖此时也迈进了产室,见着曾孝全正在安抚曾夫人,他便走到了自己的母亲身边,说道:“娘,你让我看看小妹妹嘛。” 宫氏见着金氏身旁有丈夫陪伴,自己却形单影只,倍觉凄楚,好在她有一个懂事乖巧的儿子。 “娘,小妹妹长得如此漂亮,等爹归来,他定是高兴万分,会感谢娘的。”木霖一番话说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大笑不已,便连曾孝全也不由得多看了木霖几眼。他心想着,这木家出的儿女一个个看来皆是龙凤之姿,真不知道自己家的三个日后会不会成气候。 金氏笑过之后冲木霖招了招手道:“霖儿,你过姨娘这边来,你来看看是姨娘家的丫头长得好,还是你的妹妹长得好啊?” 金氏如此一问,一屋子的人都盯着这个五岁的幼童,仿佛都在等待着他会不会又有惊人之语。 “姨娘,”木霖走到金氏跟前鞠了一躬,又道,“霖儿只要妹妹日后平平安安即可,长得好坏不重要的。” 此话一说,一屋子的人又是大笑不已,个个都对着宫氏称赞道:“侯爷夫人,虽说侯爷不在,有这么个小侯爷相伴着你也该知足了。” 一旁的乳娘也接过话头说:“谁说不是呢?还有那边两岁大的小郡主又和小太子的年纪一般大小,我看啊,这金凤凰日后定是要从你们木家出来的。” 乳娘无心的一句玩笑之语,再一次让曾孝全的心开始烦躁,他安抚了夫人一番便出了产室。下人经过一番忙碌,将两位夫人移至上房,金氏坚持要和宫氏一同坐月子,说是好姐妹难得有这样的缘分,再说,两个千金的缘分怕也是几辈子修来的,于是,大家就顺了她的意。两人同居一室,在月子中还有人相陪,又可一同哺育两个女儿,倒真是难得的热闹。木霖时时陪着母亲,两岁大的常瑛一直由曾府的仆妇照看,曾孝全一下朝也会过来探望夫人,顺道也会慰问宫氏,给她带来木真在关外的消息。 一日,午时后,两位夫人俱已入睡,两名女婴也被安置在摇篮里,刚刚喂好了奶,这会儿睡得正是香甜。乳母和仆人都去了厨房为两位夫人打点一会儿醒来要吃的点心,木霖伏在自己妹妹的摇篮边,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妹妹,越看就越觉得喜欢,还时不时地用小手去抚摸妹妹粉粉嫩嫩的小脸。 “小妹妹,这是护身符,我一直挂在身边的,娘说挂着这个就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我把它送给你,让你快点长大。”说完木霖就把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块护身符拿下,将它戴在了妹妹的脖子上。他心里觉得欢喜异常,趴在摇篮旁也沉沉入睡,直至后来有人拉扯他。 “小侯爷,是不是困了?不如由奴婢带着你到厢房里去睡一会儿。” 此时宫氏也已醒了,对着那名仆妇说道:“有劳你了,带着他去睡一会儿了,多了个小妹妹把他兴奋坏了,哪里都不肯去,一直守在这里,看来是累着了。” 木霖揉着眼,被仆妇牵着小手准备出去,在经过金氏身旁的时候,他忍不住看了一眼睡在她身旁的小妹妹。不看还好,一看顿时清醒,睡意全无,原因无他,只因他看到自己刚刚解给小妹妹的护身符怎么竟挂在金氏的女儿身上了? “我不想睡了。”木霖拂了仆妇牵着他的手,退回到了母亲的身旁。 五岁的幼童即便再聪明却是心如澄净之水,无尘无垢,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有人见着这护身符是好东西,便偷偷地从自己妹妹身上摘了去。于是,他就一直待在母亲身旁不肯离去,想要等一个没有人的机会将这护身符给偷偷地拿回来。 这个机会一直等到第二天同样的时间。 也是在两位夫人和两名女婴同时睡着的时候,也是在仆人和乳母都不在的时候,木霖先是看到了曾孝全来看过妻女,当然,在木霖看来,昨日偷她妹妹护身符的人也肯定是那个没给他留下好印象的曾孝全。他记得曾孝全都是在每天的这个时候进来,所以肯定是他偷偷地拿走了妹妹身上的护身符。 等曾孝全走后,木霖便迫不及待地跑到金氏身旁,将她女儿的护身符给摘了回来,再次戴回了自己妹妹的身上。至那之后一直风平浪静,等到木真回来,也是两个小女儿满月之时了,当时两家人还风光大办了满月酒。 木霖在后来的成长岁月里也时不时想起这件事情,虽然那时年幼,可是这件事对他来说却是记忆犹新,一直搁在他的心里,总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可是,他又着实想不出这不对劲的地方到底在哪里。 只是,自那次以后曾家和木家的来往却是少了许多,这更让木霖隐隐地感觉到某种不安,这种不安,让他对曾孝全有了格外的关注。后来因为父亲旧伤复发,久治难以痊愈,木霖十五岁时便袭了侯位,成了木氏族长。 仕途上,木霖和曾孝全一心辅佐皇甫靳,巩固其太子之位,除去这一个共同点,他和曾孝全之间总有着无形的隔阂。虽然,他将是自己未来的岳父,但是,他对这个岳父全无好感可言。 父亲死后,曾孝全主动提及要将曾家的四千金许与太子,当时唯有木、曾两家可以依靠的皇甫靳欣然同意了。而木霖却陷入了沉思之中,比起四小姐,和他定了亲的三小姐年龄不是和太子更接近吗?当时,曾孝全为什么没想过让三小姐与太子定亲,而是将三小姐许给了木家?按着曾孝全对权力的渴望,女儿越早成为太子妃对他越是有利,等四小姐长到十五岁,他不是还得多等上几年? 三皇子之死,木霖心中明白也是曾孝全所为,木霖虽然有心帮助太子,助他登上皇位,但是木霖一直不愿卷入皇族之间的斗争。后来,瑞帝宠爱八皇子,太子之位在三皇子死后又一次岌岌可危,母亲宫氏命他一定要想办法助太子登上皇位。母亲还劝说他与曾家为盟,因为时势表明,木、曾两家一荣俱荣,一损同损,所以,不应生间隙。 然而,让木霖颇感奇怪的是,当年皇甫靳拉着曾孝全密谋杀害三皇子一事,是瞒着他瞒着木家做的。而当皇甫靳提出诈死一事时,木霖明显地感觉到皇甫靳在说及曾孝全之时有着一种刻骨的仇恨。 “木霖,你要帮我。我想借诈死一举取得皇位的同时,也脱离曾孝全的掌控,他太让我讨厌了。” 曾孝全在朝中的权势让瑞帝都忌他三分,如果他日真由曾孝全亲手将皇甫靳拱上皇位,那么,曾孝全必是要名正言顺地站出来为皇帝辅政,一手遮天,他名为宰相,实为摄政王,为皇帝身后的夜帝。 皇甫靳也算是高瞻远瞩,他多年来忍声吞气只为登上皇位之时可以扬眉吐气,手掌大权,君临天下。木霖当时就答应了皇甫靳的请求,因为,他也有私心,一来他着实不愿和曾孝全同朝为官,二来这些年曾孝全的所作所为他也早就看不惯了。 只是,当皇甫靳提出他想拖曾家那个与他有婚约的四千金一起下水的时候,木霖的心里起了极大的反感。木霖当即表示,他愿意帮助皇甫靳实施诈死之计,但是,他不同意皇甫靳害死无辜的曾家四千金。每每说到曾家的四千金,木霖的心头便会闪过奇异的感觉,他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她的出生多少和木家和小妹常珺有牵扯所致。 后来,木霖在和皇甫靳的争执中听到他说了一句重话:“木霖,她必须得死,并且我相信,我要是真死了,曾孝全一定会将他这个女儿给我陪葬的。” 木霖当时心头被重重一击! 为什么?凭什么? 曾孝全是只有名的狐狸,他怎么可能会让他这个小小年纪就名誉京城的宝贝女儿去陪死人?虎毒尚且不食子,他曾孝全虽然一贯心狠手辣,但是,但凡认识他的人都知他对妻儿的疼爱尤甚,他怎么可能会因为皇甫靳之死而亲手害死自己的小女儿? 木霖在某个夜晚静坐灯下,将有关于曾家四小姐的事情,从她的出生,从她小小年纪名誉京城,再想到曾孝全全力促成她与太子的婚事,再联想到太子的那一句话——四小姐将必死无疑! 难道是因为……因为她极有可能不是曾孝全的亲生女儿? 倏然睁眼,五岁那年小妹妹护身符被摘一事尤为清晰。木霖终于知道他这些年来为什么会对这曾家四小姐格外关注,会对曾孝全格外关注了。 一直萦绕在他心头说不出来的感觉,原来是因为这?当年,难道当年并非护身符被偷,而是两个女婴被交换了? “啊……”木霖手抚心口,惊得目瞪口呆。他无法坐下来细想曾孝全为什么要偷换一个女儿来嫁给太子,而不直接让他自己的女儿嫁与太子,直接成为日后的皇后。 木霖所能想到的是,曾家的那个小女儿有可能是他的妹妹,她有可能是木家的骨肉,是木家的小郡主。而她,即将被她如今的父亲所杀……曾孝全,他要杀木家的女儿! 如果这个秘密不为人所知,他日坐上皇后宝座的便是他曾孝全的女儿,他曾家的地位,他曾孝全的前途将更有保证。而眼下,皇甫靳想要的冥妃却是他木家的女儿,曾孝全再不忍,也甚感安慰,因为,他的亲生女儿正被木家上下当宝一般来疼,虽然不能相认,但是,她依然是出身高贵的郡主。 不,虽然眼下无法还原事情的真相,但是,木霖不能让曾家四小姐死。她有可能是他的亲妹妹,当然,也有可能不是他的亲妹妹……但是,万一曾筱冉是自己亲妹妹的念头,重重地压着木霖不放。 他要阻止,如果要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妹妹被奸人所害,那么他木霖就枉为木家人了。 最后,他冷静地答应了皇甫靳的要求,另一方面他已在暗中注意着曾孝全的一举一动,并买通曾府下人,将四小姐这些年在曾府生活的情形都掌握了个透。由此,他更是肯定了心中的想法,也得出了一个答案:四小姐曾筱冉其实并不被曾孝全所疼爱,她只是一个工具,一个被训练塑造成皇后,最后能帮助曾孝全加强权力的工具。 为了拯救这个妹妹,木霖才实施了一系列的计划,终于将颜儿从虎口中救下,也不枉他一场心血了。 马车停下,颜儿的心异常激动,掀开车帘,她拭掉脸上的泪痕,定睛望去,却见正东方向蹲着两个巨大的石狮子,乌漆大门,门上挂以兽头铜环,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书“木王府”,漆金大字,即便是在寂寥寒冬,亦无法淹没它暗藏着的气势。 “颜儿,这才是你真正的家。” 眼泪再一次如泉般涌出,颜儿立即放下车帘,爱恨重重,悲喜沉沉。她活了十五年方知自己竟然有着这样离奇的身世,方知自己不姓曾,原姓木。也怪不得人人都道她和慧妃长得相像,原来,慧妃竟然是她的亲姐姐。 “颜儿,母亲就在里面,这一切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我想她只要一见着你便会知道你才是她的亲生女儿。” 颜儿怔怔而望,木霖浅浅而笑,为她拭去一滴接着一滴不肯停下的眼泪,说道:“因为,你长得和常瑛和母亲都十分像。” “母亲和当年的孝德皇后是不是长得很像?”颜儿抽噎着问。 “嗯。” 怪不得,在颜儿和皇甫靳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接触时,他告诉她,说她和他的母亲孝德皇后长得极为相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用确认,不用去寻找证据,一切已然明了,血脉相连,天性所至。 颜儿也终于明白,当时身处齐夏被皇甫靳的杀手追杀时,木霖为何可以这样保护她,而她在面对奄奄一息的木霖时为何会这样痛彻心扉。 “想要进去吗,颜儿?”木霖见颜儿哭成了一个泪人,心疼不已。 他在暗中注视了她这么多年,命运多舛的她始终都是坚强地面带笑容。这还是头一次见着她哭得这样凶,木霖心中一窒,热血升腾,想带着颜儿见母亲的想法便就此闪过。 只是颜儿的反应却出乎了他的意料,她摇了摇头,哽咽着:“现在还不能,发生了太多的事,我怕会吓坏她的。等一切的事情平息之后,我再回木家。” 再回木家! 这四个字便这样沉沉地落入了颜儿的心上,成了她的期待。 木霖欣赏又欣慰地抚摸着她的头,说道:“你不愧是我木家的人,自与别家的女孩不一样。” 木霖看着颜儿,“有些事,我们心里清楚了便好,眼下天下已定,我们不可再生事端,否则受苦的便是天下百姓,你懂吗?” 颜儿点头道:“我懂,我不会任性地因一己之私去试图改变什么,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告诉你,因为事关重大,我无法独自面对。” 木霖皱眉,问道:“什么事?” 颜儿环视着小小的车厢,仿佛还是心有顾忌,最后凑在木霖的耳边好一阵低语。 当她挪回身子的时候,木霖的脸上有了她意料中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怔怔地看着颜儿道:“真的?这是真的?” 颜儿点头,脸色凝重道:“还有,贾嬷嬷应该已经死了。我问了福禄,他说是皇上让她出宫安度晚年去了,可是,在出使齐夏的前一晚,我在玉带河边看到她的绣花鞋。她,应该是被灭口了。” 木霖脸上表情起伏变化,阴晴难定,最后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颜儿,事情就没我想象中那么简单了。” 颜儿点头,认同木霖的想法,说道:“这也是我当时为什么要举荐八王爷出使齐夏的真正原因,八王爷不能坐视不管的。” 木霖沉寂良久,小声地问道:“那八王爷是不是也已经知道此事了?” 颜儿点头称是:“在齐夏遇险,你们为了保护我,让我先行离去,我为了说服八王爷不可为了我而死,便将这事告诉了他。” 木霖长呼一口气,车厢里的气氛让他颇感压抑。 “我不想再让木家人卷入这些是是非非,看来身在是非中,想要远离是非已是不可能了。颜儿,你我一心压下此事,想留一个太平盛世,看来也是不可能的了。” 听木霖如此一说,颜儿也觉得身上有着无形的压力,手指挑开掩着车窗的厚重帘子。 清新又凛冽的空气迅速灌进车内,颜儿整个人忍不住为之一振,回头,听到木霖开了车门,却见他已跳下马车。 “你先回宫,我相信以你的聪明机警会拿捏好分寸的,其他的事,我们见机行事,切记要保护好自己,我,不允许你们任何一个再受到伤害了。” 颜儿对着木霖点头,笑中有泪,木霖为她关上马车的车门。 颜儿再次挑起车窗帘,见着木王府的乌漆兽头大门正徐徐开启,兽头铜环发出厚重的撞击之声。木霖回头,向她半露在车窗上的小脸挥手,随后,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大门之内。 马车掉转头驶向皇宫,因为这是木家的马车,再加上天色已晚,颜儿便让车夫送她到宫门前后便回木府,而她则步行入了宫门。 天气甚是寒冷,又正是冰雪融化之时,所以,比起往日更觉寒冷异常。宫中各道各径的积雪均已被分扫于两侧,白日里还是一片晶莹洁白的积雪此时已变成一堆堆的污垢。 因为寒冷,颜儿低着头加快了回紫云殿的脚步,快到紫云殿的时候便开始小跑起来,却因为不小心而狠狠地撞上了某个人。 “哎哟!”两人同时发出叫疼之声,颜儿的屁股已经着了地,地下正流淌着雪水,摔得又疼又冷。 “没长眼的东西,净往人身上瞎撞!” 对方好一阵大骂,颜儿双手撑着地,艰难地起身,口中刚想说出“对不起”,却觉得这人声音异常熟悉。起身之后,颜儿凑近一看,对方也已从地上爬起,正自顾自地掸拍着她的衣裙,一袭红衣红裙。 “红衣姐姐?咦,怎么是你?” “怎么不可以是我?” 红衣轻轻地推了一把颜儿,又是一阵骂:“真没见过你这样不长眼不长心的死丫头!” “姐姐!”颜儿跺跺脚,不满红衣这样骂她。 回宫以后她一直想着要去看红衣一次,只因发生了太多的事,想着红衣是皇甫羿过往的侍婢,颜儿心里对红衣也不免亲近了几分,之前对她的误会和质疑也已消失。红衣是唯一一个与她和他都有交集的人了。虽然,他不在这里,虽然,他已为他人之夫,可是,她还是想着他,她的心,还是每时每刻地挂念着他。 “你是在跟我撒娇吗?死丫头,撞得我这腰都快闪了。”红衣一边唠叨斥责着颜儿,一边又扶着自己的腰,龇牙咧嘴的样子倒真教颜儿担心。 “可是真的闪腰了?”颜儿急忙上前几步,伸手帮着红衣揉腰。 “去去去,死丫头!” “姐姐!” “少跟我撒娇,我是来找你要几样花样的,这花样没要到偏偏还教你撞闪了腰。”红衣又气又恼,狠狠地瞪着她,啐道,“你这丫头,天生就是我的克星。” “你要什么花样,我这就去给你拿,拿了花样我再送你回浣衣局。” 颜儿说着便跑向紫云殿,一边跑一边还不时回头叮嘱红衣:“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我马上就来。” 颜儿进了紫云殿,因为红衣等着,颜儿便率先回了自己的房间,将平日里描出来的花样尽数拢在手上。 出了房门,却见到有小宫女上来禀报道:“颜儿姐姐,刚刚皇上找你来着,因见不着你的人,还冲着大家发了一场大火呢!” 颜儿皱眉,向小宫女说了声抱歉又急急走向大殿,大殿之内皇甫靳正好抬头看着殿门方向。本就一脸阴翳的脸,在见着她之后变得越发阴沉,他冷冷地说道:“你还是不是朕的近身侍婢啊?一天到晚不见你的人影,成日里到底在忙些什么啊?” 颜儿低眉敛息,心中知道因为昨晚之事他的心情已坏至极点,她只得小心应付,轻声说道:“对不起,皇上,好不容易出宫一趟,起了玩儿性便回来晚了。” 皇甫靳看着她,见她手上拿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便又皱眉道:“看你这样子是不是又要出去啊?” 颜儿先是“嗯”了一声,后来又说道:“皇上要不让奴婢出去,奴婢不出去就是了。” 皇甫靳不语,一直静静地坐着,颜儿则在一旁默默地守着,心里着急,依着红衣这火暴的性格,铁定是站在紫云殿外把她问候了千百遍了。可是,此刻的皇甫靳不是寻常时候的他,他胸腔之下正有一团怒火,一点就着,一着便会燃起熊熊烈火。她唯有小心谨慎地应承着,比起他来,红衣这刀子嘴豆腐心显然好说话多了。就是苦了红衣站在冰天雪地里,还扶着腰干等着她。 “你想出去干什么啊?”皇甫靳没来由地问了一句,震得颜儿即刻回了神。 “是浣衣局里的红衣姐姐向我讨花样来着,我正要送去给她。” “命人送去不就得了?”皇甫靳横挑着眉毛,不解地看着她,“看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可真是教朕讨厌。” “奴婢刚刚撞了她,害她闪了腰,想亲自送她回浣衣局呢!”颜儿解释。 皇甫靳冷冷笑道:“朕就说嘛,你对人人都上心,独独对朕的心视若无睹。” 颜儿想开口解释却又觉得多余,静静立于一旁,不敢再惹他生气。也不知过了多久,皇甫靳才终于叹道:“罢了,朕也乏了。你服侍朕睡下之后想干吗就干吗去,站在这里像个木头一般朕看了更恼火。” 他说完之后起身进了寝殿。颜儿依着他的吩咐为他脱了龙袍,解了冠束,再服侍他洗漱,待到一切安顿妥当之后已是戌时末了。她匆匆走向大殿之外,却听得偏殿里传出宫女们的嬉笑之声,她引颈而看,却见红衣正坐在偏殿里和紫云殿的宫女有说有笑。 真是的,她在这里倒是自在,害得自己一晚上的心神不宁。颜儿想着,进了偏殿唤了一声:“红衣姐姐!” 红衣瞥了她一眼,扶着腰起身道:“要不是丫头们看着我可怜,我要等到你来怕是早就冻僵了。” 颜儿对着红衣讨好地一笑,便伸手扶过她道:“这就送你回去,你消消气。” 她扶着红衣出去,一边还吩咐守夜的宫女时刻注意寝殿里边的动静,安排妥当之后才放下心扶着红衣出了紫云殿。 道路泥泞湿滑,二人相扶着好不容易到了浣衣局附近,颜儿忍不住看向椒贤宫,关在里面的人,他怎么样了? “快到了,你给我仔细点脚下的路。”红衣说罢使劲地攥了下颜儿的胳膊。 颜儿连忙应声说是,挽着红衣进了浣衣局的院门,门前灯火昏暗,他们绕过廊檐,进了红衣居住的房间。房间一片漆黑,进了房,颜儿发觉红衣竟一把甩了她的手,径自进房,然后燃上了蜡烛。 烛火映着红衣颇为妩媚妖娆的脸,只见她瞥了颜儿一眼道:“进来吧,站在门外像个木头,看了真是让人讨厌。” 真是奇怪,一晚上竟有两个人对颜儿说了类似的话,她忍不住自问:自己站着的样子到底是有多讨厌? 颜儿扶着裙摆,进了房间,就在红衣对面坐下,将手中的花样放在她几上,“这是去齐夏前描的花样,你若想要别的说与我听,我给你描了就是。” 红衣看了她一眼,终于还是笑了,给颜儿斟了一杯热水,答道:“早知道你的手巧,描的花样也好看。” 颜儿见好不容易来一趟浣衣局,便也想着要和红衣好好地聊聊家常,当然,她最想知道的还是……关于他的事情。只是颜儿并不确定在红衣这里能不能听到关于皇甫羿的消息,更不确定红衣愿不愿意将关于他的一切告诉他。一想到他,颜儿心跳就忍不住地加快,脸上的表情却是凄楚动人,叫人心疼。 “怎么,想起他了?”红衣问道。 颜儿猛地抬头,红衣脸上有着难得一见的怜悯,颜儿心想,自己和皇甫羿的事情红衣已多少了解了一点,心口一热,颜儿点头道:“即使知道此生无缘,但是,红衣姐姐,这一生有着这一份牵挂和相思,我便也觉得是幸福的,觉得这一生也是无憾的。” 红衣心里动容,看着颜儿,心里好一阵酸楚,吸了吸鼻子道:“我看来是着凉了,要去厨房熬碗姜汤才好。”说罢,大步而去,出房门前还手指她的卧室道:“花样给我放到里边去,我去去就来。” 咦,红衣的腰不是闪了吗,怎么这会儿走得这么轻松?她……是故意的?她的腰根本就没闪! 颜儿想,也对,刚刚在紫云殿前,虽然说是自己先撞上她的,可是和她比起来,自己的小身板应该是柔弱多了,自己都没事,她怎么就被撞闪了腰呢?还有,按着红衣的急性子,她不应该在自己服侍皇甫靳的那一段时间里还有耐性坐在紫云殿等自己。她摆明了就是想要自己送她回来,又或者说她是故意引着自己来浣衣局的。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引着我来浣衣局又不好好和我说话就走了。”颜儿一边说一边坐在桌旁整理着她带来的这些花样。 喝了口水,她不紧不慢地将这些花样拿在手上,准备拿到里间的卧房去。可是,她心里却不免想着红衣引她来浣衣局的目的。难道,是想和她说关于他的事情? 一想到他,颜儿就会莫名的激动。盯着微弱的烛火好一阵发呆,轻轻地叹了口气之后,颜儿便依着红衣的意思,进了卧房。 推门而入,卧房内一片漆黑,属于红衣特有的刺鼻香味惹得颜儿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她摸黑将东西放在红衣的床头小几上,等鼻子适应了这个香味之后,颜儿敏感地发现房间里还有其他的味道,一种让她熟悉的令她心跳加速并难以忘怀的味道。 心跳倏地加快,颜儿在回头之前便觉得有一条手臂缠上了她的腰间,紧接着,她整个人被那条手臂带过,身子转过来。漆黑中,她看到他的眼睛胜过星光般璀璨。 他的气息将她笼罩,他的双臂正紧而有力地将她圈住,他的怀抱,火一般的胸膛灼得她几乎站立不稳。 他来了!竟然是他来了! “你……” 他的脸俯下,他的唇覆下,他将她要说的千言万语瞬间化为一股绵绵的、沉沉的、深深的相思。他的吻恣意而放纵,犹如早春的蝶儿恋着花,万般怜惜地采撷掠夺,不肯放手,不愿离去,只想一世守候。 颜儿闭上眼,她感觉不到自己的泪在流,她只觉得自己在做一场梦,梦境真实,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体温、他的心跳……现实太残酷,只有梦境,也唯有梦境中,她才可以安心地享受着他的抚慰和爱怜。他应该也如她一般,他无声的热情快将她熔化,他的吻快将她的唇揉碎了。 “三……皇子!”她推开他,不是不喜欢他的吻,而是她快无法呼吸了。还有,她要看他,她好想看看他。借着屋外透进来的那一丝微弱的光亮,颜儿抬起头看着那个让她日思夜想的人。 他没戴面具,不管是那张骇人的褐色面具还是那张让人颇觉怡人的面具,他都没带。他有着绝世的容颜,即便是身处黑暗之中,他那无与伦比的容颜依旧有着天人般的俊美。 “颜儿……”她在看他,他亦在看她。她瘦了,原本就纤细的身子此时被他环在手臂里更觉得轻盈。 “我的傻丫头!”他终究还是难以自持,再次俯首含着她从眼角迅速滑落的那一滴泪。 他有力而厚实的双手抚着她的背,想将她瘦弱的身子深嵌进他的身体里。他的唇,好似在烈焰中炙烤过的烙铁,滚烫地落下,一记又一记,生生地将她熔化。 “颜儿,我想你,我很想你!”脚踏万里江山,又怎抵你眼中的一滴泪? 那日皇甫靳将她强势掳走,他便心似蚁噬,不得安宁,不得安静。 他来了!在木霖和皇甫珉回去之后,他便安顿好朝政,弃水路改陆路,八百里加急,只身北上,跨马而来。 “即使知道此生无缘,但是,红衣姐姐,这一生有着这一份牵挂和相思,我便也觉得是幸福的,觉得这一生也是无憾的。” 刚刚,颜儿对红衣说的那一句话,更让他觉得一路上的风霜雨雪顿时化为满腔的热血沸腾了。若不是最后的那一丝理智,他怕是早就推门而出将她一把拉进怀里,狠狠地吻上千万遍了。 “我很好,我没事。我……”她想说“我也好想你”,却还是觉得有几分羞赧而难以说出口。 皇甫羿抬起她的下巴,指腹滑过她如羊脂白玉般的脸颊,掌心托起她绝美的小脸。无声对望,更漏声声,皇甫羿最后拉起她的手,说道:“跟我走!” 厚实的掌心包裹着颜儿冰冷的小手,那手不但厚,还很温暖,不但温暖,还异常的坚定。 如果,她的人生可以忘记过去,如果,她的人生可以从此时归零,重新再来,那么,这一双手一定会是她这一生义无反顾的追逐和信仰。只是,她这一刻怎么能跟着他走?她的身上还有太多的使命,她和木霖刚刚相认,不能跟他走就如当初在赫夏不能答应他留下来一样。还有,如今他已是一国之君,最最重要的是他刚刚大婚,他刚刚新立了皇后……想到这些,她的心真是好疼好疼。 “我……不能跟你走。”她的身体被他拉着前倾,可是,双脚还是定在原地不肯移动,“你应该知道,我们是有缘无分。” 皇甫羿盯着她,眼里有着几许懊恼,沉沉地说道:“你是不是……不想离开他?” 颜儿凝视着皇甫羿,这么俊美的人,这么自信的人,原来也会吃醋? “你心里到底还是有他的,对不对?” 皇甫羿着实有点气恼,因为于他而言,要放下心中的那一份仇恨,要在心里说服对母亲的愧疚所需要的勇气无人能理解。丢下一个国家,丢下新册封的皇后,快马而追,只身赴天龙,还在深夜潜入皇宫,这不但疯狂,还很危险,如果被皇甫靳发现,他的生命将再次受到威胁。他冷静了这么多年,忍辱负重,隐姓埋名,甚至戴着面具不停转换身份,可是他自省自持的强大心灵中,有一个地方一直是为她悸动为她疼痛的,也能为她疯狂到不顾一切。 多少个不眠的夜里他长跪于窗前,面对当空皓月乞求母亲的原谅。他告诉母亲,这一生,他都不能放掉她。就算她是仇人之女,他亦要亲手将她带回他的身旁。可是,她却仍是不肯跟他走,她竟然还是无视他这一颗狂热的痴心。 “不是你想的这样。” 他真是无理,明明知道她身不由己,明明知道她介意他如今的身份,可是,他却还反过来指责她。 “颜儿,虽然你们定过亲,甚至行过合婚祭,可是,你只是他的冥妃。” 颜儿的心底蓦然而动,被他这么一说她才发现,原来她和皇甫靳已有了这么深的牵绊。 “可是,你却是我的古墓新娘!” 颜儿的心又好似被一记重锤砸下,整个人为之一震。 他说,她是他的……古墓新娘? 依稀之间,二人眼前同时闪过初见时的情景——他掀开梨木箱盖,她惊慌抬首,小小的身子立于箱笼之中,凤冠霞帔,泪眼朦胧,一刹那,便是永恒。 “当我掀开箱盖,见到你惊慌失措的样子便好想安抚你,颜儿,你不知道彼时,我便有了一种错觉,我觉得你是我的新娘,是我从古墓中带出来的小小新娘。” “三皇子……”她一直觉得找不到更适合的称呼来称呼他。 “我是这么说服自己的,曾家的那个四小姐是真的嫁给皇甫靳了,是真的死了,成了他的冥妃。而你不然,你是范家的侄女,你是范颜儿。” 颜儿深受感动,知道他此次前来定是在矛盾中徘徊纠结了许久才做出的决定。 “我……”颜儿欲言又止,她本想告诉他不用这样自欺欺人了,她不是曾孝全的亲生女儿,她姓木不姓曾。可是,她又觉得说出这个实情必定也会让他联系到另一层,她怕他内心会受震动,怕到时会又起一场风云。于是她想了想便决定暂时不说了,反正,即便告诉了他,也改变不了他已娶妻的事实。一念及此,颜儿这才发现,原来她最在意的还是他已娶了静芸为妻这一事。 “我跟着你走又能如何?你……已娶他人,我们便无可能。” 颜儿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即便知道他为难,也知道他会伤心,可是,她还是说了。当她知道他已大婚的时候,又有谁知她平静的表面之下有着怎样撕心裂肺的痛呢?她虽爱他,可是,她的爱人,与她执手一生的人,必得是与她一生一世唯有彼此的人! 他的星眸在对上她的清眸后,好似顷刻间便失去了光芒,他双手扶着她的肩膀,无力地唤了一声:“颜儿……” “我不能答应跟你走,但是,今晚你能来,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颜儿,我……”皇甫羿低头,将自己的脑袋搁在颜儿的肩膀上,哀求而问,“你要我怎么办好?你要我怎么做才好?” “三皇子……”颜儿有点不忍。 他的唇贴在她的脖颈之上,轻轻地啃咬着她,沉沉地说道:“你是个没良心的丫头。” “我……”颜儿被他拥进怀里再次亲吻。 屋外沙漏持续有声,颜儿心里觉得哀伤,她的心也无比的矛盾。一方面她不愿跟着他走,另一方面又不想他走。如果时间可以在这一刻停止,她愿意永远这样潜伏在他的怀里,直至死去。 “唤我……”皇甫羿喃喃而语,“颜儿,唤我羿。” 颜儿含着泪,幽幽怨怨地凝视着他,无比温柔且羞赧地低唤了一声:“羿……” 皇甫羿紧紧地搂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说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只顾心中仇恨,只顾谋得天下取得皇位,而错过了我们本应相爱的时间。” 是的,在皇陵之中,他一次次地躲闪着她的爱,亲眼看着她走进皇宫,是他亲手将她弄丢了,是他枉费了那一段最美好的时光。只是,他身上的那一份血海深仇压得他的人生一片灰暗。如今,他权掌天下,成为一国之君,有了足够的权力来给她一生的荣华富贵,只是,他却要她与人共侍一夫。 “我的母妃,一生有幸,被我父皇宠爱一生,却又如此不幸,就是因为嫁与帝王为妻,纵使享尽恩宠又如何?” 颜儿听着他喃喃自责,明明知道他所说的全是实情,她还是无法将他责怪。 他的仇,如果换作是她,亦会在非常的时候弃了儿女情长,选择报血海深仇的。 “颜儿,你不知道他们有多相爱,他们的爱是多令人羡慕。如果她和父皇只是一对寻常夫妻该有多好,我亦不用面对一次次的宫斗角逐,不用亲身体验一次次的骨肉相残之痛。” “羿……”颜儿伸手掩住他的唇,试图阻止他回忆过去那些血腥。 “颜儿,你知道吗,其实当初皇甫靳不用如此害怕我会夺取他的皇位的,因为我根本无心皇位。”他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捏着颜儿的手,他将她的手一直停放在自己的唇边,不时地亲吻。 “因为,我不想像父皇那样,我也不想日后让自己心爱的女子像我母妃一般,虽然相爱,却不是一生的唯一。” 颜儿的心大受震动。 “可是,如今看来,这终究也只是我心中的一个梦了。颜儿,原来我真的配不上你,单凭一腔热血和情怀,再加之一生承诺,我还是配不上你的。” “不,不是配不上……”颜儿不喜欢他这样贬低自己。 她并非不明事理,她也不能只有一腔小儿女的幽幽情怀,责怪他娶了静芸。世俗之风,他能做到这一步已是不易,是她自己奢望太多,是她自己想要得到更多更多,哦,不是更多,是全部。 短短十五年,她却像是历经了一世浮沉,见过皇甫靳后宫之中的是是非非,身为他的近身侍婢,夜夜见他搂着不同女子欢好,她曾在心里觉得无比庆幸,她当年也亏得是“死”了,要不然,要教她如何面对自己的丈夫与别的女人同床共枕的事实?她不要这样的人生! 可是她心里却有两个声音不断交织相撞。 跟他走!她相信他的承诺,她相信他的爱,被他的手紧紧握住,她相信赫夏的后宫之中也必有她的一方天地。 不跟他走!她身上还背负着太多的东西,亲情,仇恨,还有一些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和不忍。 “颜儿,我曾如此自命不凡,以为自己是超凡脱俗的,可是,事实证明了,我只是一个俗人,面对权力和仇恨,我不能给你全部……对不起!” 那一声“对不起”惹得颜儿的心好一阵痉挛,她的手轻轻地抚上皇甫羿的脸,由下及上,“我想要将你的容颜经过我的手铭刻在我的心上……” 她抚着他的下巴,再将手指轻轻地带过让她无比眷恋的双唇,再游移上他坚挺的鼻梁,紧接着食指画过他的眉眼,最后,停在他双眉之间的那颗朱砂痣之上。 皇甫羿周身一悸,下意识地别过脸。 “怎么了?” “没事。”黑暗中,她看到皇甫羿的笑脸。 他不能告诉她,眉眼之间的那颗朱砂痣是他身上的死穴,那是不可触碰的毒,那里凝聚了他身上的毒,朱砂痣一破,毒性蔓延全身,他将会死去。 而她,心念已定,说要将他的容颜刻在心上,连同他眉眼之间的那一颗妖异的朱砂痣。 更漏声中,他们彼此深情凝望,即便心中都默默祈祷时间可以流逝得慢一点,但是,子时已到。红衣推门而入,她站在卧房之外低低道:“子时了,该走了,等下个时辰侍卫交接守班之时就不好出去了。” 红衣的声音响起,颜儿的手忍不住抓紧皇甫羿的手臂,眸中那一滴泪倏然落下。 “羿……” 皇甫羿再一次吻住了她,他将她对他的情意看在眼里,也将她的矛盾和无奈看在眼里。他沉寂压抑了三年多的感情,在决定不顾一切的时候便似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泄。他,着实忍得太久太久了。 “颜儿……”他好不容易放开她,却看到她一脸的梨花带雨,情难自禁,又想吻上她。 “走了!”红衣的手指轻轻地叩着门框,声音里透着焦急。 皇甫羿不忍离去,最终还是颜儿推开了他,他不肯走,那么唯有她先走了,如此,他才会离去。颜儿在他还在怔忡之时便推开卧房的门,头也不回地离去。 要狠心!她跑出红衣的房间,绕过浣衣局里的那一带廊檐,出了浣衣局的院门。她脚步飞快,她要逃离那一场让她留恋的沦陷,她若不快点离开,她怕自己会后悔,她怕自己会不顾一切地折回,她怕自己会拉着他,说出她心里那一句渴望了很久的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带我走!我跟着你走!” 他的爱太令人沉醉,其实,他在她面前展露真容,敞开心扉也不过两次,可是,较于前一次,颜儿发现自己的心好似又沉沦了几分。 不,不可以! 她开始一路小跑,直跑到前方的岔路口,她才停下了脚步,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椒贤宫的方向。本来在赫夏的时候,她就打算告诉皇甫羿关于那个被囚之人的事情,只是还来不及说就被皇甫靳掳了回来。而如今却是不同了,她不能告诉他,至少,现在还不是告诉他的时候,否则将会带给他危险。 “羿……”她在心里唤着他的名字,那是给她内心深处疼痛的一抹慰藉,从此,她便可以时刻念着他的名字了,“我不能再让你只身潜入皇宫,不能再让你以身犯险了。” 颜儿最后看了一眼椒贤宫的方向,在心里说道:“这个人也是阻止我不能跟着你走的原因之一,就把他交给我吧!” 子夜时分的深宫,除了巡逻的御林军之外,各个殿阁的宫人俱已歇下,宫里都知她是皇帝身边的宠婢,自是不会为难她。颜儿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了紫云殿,心神不宁,胡乱地洗漱一下便上了床,却是无法入眠,拥被而坐直至天明。 翌日,天空终于放晴,雪后初霁,皇宫内苑经过一场风雪的洗礼之后褪去沉沉阴霾。 颜儿呵手卷湘帘,却见庭院冰雪初融,曙辉照耀下,一片紫陌寒光。昨晚她一直担心,侧耳细听不见宫里发出其他声响,才确定皇甫羿已安然出宫,天亮之前终于眯着眼小憩了片刻。 颜儿对镜自揽,她觉得自己在接下来的日子有许多事情要做了。这些天,她一直在思忖着,从赫夏回来之后,那个人一直不曾召唤过她,如果她莽撞去见自然要引起别人的揣测。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后云氏。 “你去趟安宁宫,听说太后的头痛病犯得厉害,你替朕跑一趟,看看病情如何。”颜儿服侍皇甫靳穿戴整齐,在前往朝堂之时他蓦然转身吩咐道。 去安宁宫?她刚刚还在想着要在皇甫靳跟前讨个去安宁宫的差事,却没想到这差事说来就来了。 “是,皇上,奴婢这就去。”颜儿见机会大好,抬脚便要走。 “等等,你急什么?”她刚迈开腿却又被皇甫靳制止,颜儿回头看着皇甫靳,等着他接下来的吩咐。 皇甫靳叹了一声道:“算了,朕也跟着亲自去一趟,要不然母后肯定会怪朕没有诚心。” “是,皇上。” 到了安宁宫,果见安宁宫里的宫人个个行色匆匆,阵阵药香浓郁,萦绕着整个安宁宫,皇甫靳急忙大步踏入安宁宫大殿,颜儿见状也急忙跟上。 云太后正由一群宫人服侍着躺在一张贵妃榻上,那些个嬷嬷宫女们挨个给她揉着太阳穴,而云太后则因为疼痛难忍而发出一声声的呻吟。 “母 第十二章 身世之谜 (2) 后,您还好吧?太医可来过了?”皇甫靳一个大步便跨到了云太后的榻前。 云太后摆了摆手,让那些人停止替她揉着太阳穴的动作。颜儿站在一旁看着皇甫靳,见他紧紧地握着云太后的手,心想他这一生做了这么多的坏事,对待云太后这个养母倒还是孝顺。 云太后点头,却是眉头紧锁,看来这头痛病着实让她受了不少的苦。站在一旁的宫人见着她这个模样,又一个个围着她给她按头。颜儿见着她们胡乱的手法,忍不住说道:“你们这样没按着穴位是没有用的。” 齐刷刷的眼神全都盯在了颜儿的脸上,虽然颜儿有心引起太后对她的再一次注意,可是到底这心里还真有点惊慌。 “你还知道头上的哪些穴位可以缓解这头痛之病?”皇甫靳看着颜儿问。 “在藏书阁里,奴婢偶尔也会取上一两本医书来看,不过只是略懂一二,太后娘娘这头痛病怕是旧疾了,天气一冷疼痛就比以往更甚。” 云太后点头微笑着说:“还让这丫头给说准了,其实太医也这么说,他们还要替哀家针灸,可是哀家死都不准,他们这才说让奴才们给哀家多按按头,可她们哪记得住什么穴位啊,不过是胡乱地按着罢了!” “后发际五分,第一颈椎棘突下旁开一点三寸,斜方肌外缘凹陷中的地方为天柱穴,要以坐姿而按,不可如此躺着。”颜儿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扶了云太后从贵妃榻上起身,撩起她的头发,两手交叉拇指分别按住穴位,“太后娘娘,请您放松身子。” 云太后舒展了下眉头,笑着说道:“还真是舒服了不少呢,你这丫头的手真是巧,唉,可惜了……” 云太后看了眼皇甫靳,意指颜儿为石女一事,想来云太后还是中意颜儿进皇甫靳后宫的。皇甫靳斜睨着颜儿,见她一脸认真的样子真是好生可人,心里一阵激动,却也忍不住低叹。 云太后渐渐适应了颜儿的手法,便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还不时地低叹道:“唉,真是舒服呢!” 看了眼皇甫靳,颜儿大着胆说道:“皇上,不如让颜儿留在安宁宫照顾太后一些日子吧。” 皇甫靳眼眸一沉,看了一眼颜儿,颜儿急忙低头。云太后却倏然间睁了眼道:“算了,皇上身边的事情多,这丫头又是心灵手巧,哀家看皇上身边更需要她。” 皇甫靳原本心里并不乐意颜儿自行提出这提议,不过,云太后的这份体恤之情倒让他惭愧了起来。 “还是颜儿想得周到,既然母后喜欢这丫头的这双巧手,那么就让她在母后这里待些时日。”皇甫靳到底还是同意了,只是心里多少有点失落,他好似真的已经习惯了颜儿时刻出现在他视线范围之内。 不管他们这些人一个个的心思到底如何,反正于颜儿来说,她的目的是达到了,她意在安宁宫,意在云太后。 颜儿目送着皇甫靳出了安宁宫,云太后抚了抚自己的头对颜儿说道:“丫头,让你来服侍哀家这个老太婆,会不会觉得委屈啊?” “太后娘娘,您可别这么说,能服侍您是奴婢的福分呢!” 离得云太后近了,才发现她的头痛病比颜儿想象中更厉害:“娘娘,您应该接受太医的建议,应该用针灸来治,按穴位并非长久之计。” 宫人退下之后,颜儿服侍着云太后喝下汤药,便坐在一旁给她褪了鞋袜,让她的脚搭在椅子上,再给她按足上的太冲穴。 “丫头,哀家这身子骨能撑到今天已是不易了,不想再折腾了,该来的时候来,该走的时候便走,人哪,最苦的不过是心中的执念,而不是死亡。” 颜儿倏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直觉得云太后很是神秘,没想到她竟会无故地说出这些话来,还真让颜儿有点不知所措。 “太后娘娘……” 云太后笑了笑,摆摆手道:“你按得哀家很舒服,你得把这些手艺传给哀家这安宁宫的人,日后你回了紫云殿,少不得还要找人按的。” 颜儿点头,笑着回道:“是,娘娘。” “嗯。”云太后大抵是因为生病的缘故,看上去脾性比往日好很多,满脸慈祥地对着颜儿浅笑。 “丫头,既然你这辈子成不了皇上的女人,你可否答应哀家日后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呢?哀家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你啊!” 颜儿心里又是一震,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心想这云太后今日真是好生奇怪。这话说的,怎么像是弥留之人才说的话呢?还有,刚刚皇甫靳在场,明明是一个好机会,她为什么不开口提及册封木常珺为妃的事情了呢? “皇上自幼缺少关爱,所以性情不定,个性暴戾,但是,哀家每每看到他对待你的时候总是很有耐心,丫头,你若不是石女该多好啊!” 颜儿回了神,双手轮流按着云太后的脚背,说道:“太后娘娘,您不要担心皇上,日后他一定会碰到比奴婢更适合他的女子的。” 云太后摇摇头,说道:“但是,只有你能化解他身上的戾气。” 颜儿思忖道:我能化解他的戾气,那是因为他尚不知我的真实身份,如果有一日真相大白,我怕自己会成为他的暴戾之源。 她和云太后聊的话题不过是关于皇甫靳的,直到夜间,云太后喝了点粥之后,便嚷嚷着要歇息了。云太后进了寝殿,由秦嬷嬷服侍着她就寝,颜儿毕竟不是她的近身侍婢,自然不好留下来守夜。 第十三章 太后之死 (1) 秦嬷嬷把颜儿的房间安排在离云太后寝殿不远之处,原因是云太后经常会在半夜犯病,疼得难以安眠,安排颜儿近一点也便于晚上需要她之时起夜。 第一晚留在安宁宫,云太后睡得极为安稳,翌日一早,颜儿在为她按了穴位之后便让太后坐在菱花镜前,打算给她梳头。 秦嬷嬷亲自端了汤药进来,说道:“娘娘,该吃药了。” “这几日这药吃得这么频繁也不见这头痛之病好转,还不如颜儿丫头的那双手,秦嬷嬷,先放着吧,待凉了哀家自己会喝的。” 秦嬷嬷闻言,只好将一碗汤药搁在高几之上,退出去之前说道:“娘娘,得趁热喝。” 云太后点点头,摆了摆手,秦嬷嬷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颜儿见状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说道:“太后娘娘,还是待您喝了药,奴婢再给您梳头吧!” 太后点点头,端起了碗,手指着她身后那一溜挨着墙面而放的柜子,说道:“丫头,你先给哀家找一件适合今日这头型的衣裳出来。” “是,娘娘。”颜儿依言转身。 那一排的柜子于颜儿而言并不陌生,只不过距离上次来安宁宫给太后梳头一晃已过去多月了。太后的柜子里藏的可都是好东西,柜子是上等的檀木所制,还刻着繁复的花纹,柜门的把手是由上等的紫铜所制的兽头,还漆着金粉。金色的铜制兽头把手映晃着太后寝殿里的奢华装饰,颜儿伸手扶着一个把手,却在另一个把手中看到太后端着药碗,可却并非凑到自己的嘴里喝下,而是伸手将这药倒在了梳妆台上的盆景之内。 云太后竟然将药倒了!她倘若不肯喝自然不会有人逼着她喝下的,还有,她为什么有意支开秦嬷嬷,并借口让自己找衣服转身之时将药倒了?颜儿扶着铜制兽头把手的手在颤抖,却还是打开了柜门。 不要惊慌,要冷静。颜儿努力地压下自己心口处涌上来的一阵阵心悸,虽然背着太后,但是,颜儿在铜制把手里能看到她的举动,而她正面对着菱花镜,她亦可以透过镜子看到颜儿的举动。颜儿平稳了自己的气息,颤抖的手指假意划过柜子里琳琅满目的绸衣。 “太后娘娘,今儿个天气不错,您要出去逛逛吗?”呼出一口气之后,颜儿的声音便恢复成之前的平静,“如果您想要出去,奴婢就给您选这件青碧色襦裙,再配以这琥珀色鹤氅可好?” 铜制把手里,颜儿见着云太后已放下了瓷碗,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处,颜儿这才转了身。 “嗯,你的眼光向来不错,哀家便听你的,就穿上这件,你陪着哀家去逛逛,听说这宫里的梅花都开了,哀家畏寒,可一直不曾出去赏过梅呢。” 颜儿的心绪已全然恢复,她拿着衣裙,像没事人一样走到太后身旁,放下衣服,再次执起象牙梳。在替云太后梳头的同时,颜儿以眼角的余光看到瓷碗里的药汁已被倒尽,而那被倒了药汁的罗汉松的小树干上,以及横生而出的枝叶上俱黏着药汁。颜儿也是在这一刻才发现,那棵小罗汉松其实已是树叶枯黄,濒临死亡了,看来,它没少喝药。 想起刚刚云太后对着秦嬷嬷说的那一句话:“这几日这药吃得这么频繁也不见这头痛之病好转,还不如颜儿丫头的那双手,秦嬷嬷,先放着吧,待凉了哀家自己会喝的。” 云太后,她在怀疑这药有问题?颜儿想起昨日她的一番叮嘱,怎么听着都觉得像在临终嘱托。云太后是觉着她自己迟早都要死?她知道有人在给她下毒,她好似也默认了别人对她下毒这件事。可是,她又在这会儿将药偷偷地倒了。 看云太后这病,依着她的意思,她应该没少喝下这药,再看那棵小罗汉松已经奄奄一息,她应该也没少倒掉药。颜儿一下又一下地替云太后理着头发,手势娴熟,神色安详,心里却已是翻江倒海,乱作一团,有无数个疑问缠绕在她的心头之上。 看来云太后在众目睽睽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是喝下了药的,但是,如果在无人盯着的情况下她就会将药倒掉。她等待着死亡,犹如她说,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中的执念。 可云太后倒药的行为则证明她排斥着死亡,这排斥必是与她心中的那份执念有关。如果这药有毒,那么是谁在向她下毒?并且她在明知药中有毒的情况之下,她还不揭发,不但不揭发,她还默认了,不但默认了,她还时不时地喝下了。 啊,难道是皇甫靳?也唯有他啊! 云太后这个养母,陪着皇甫靳母子走过最艰难的日子,她亲眼看着这后宫之中的风风雨雨,关于皇甫家上一代的恩怨,她应该也都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过。皇甫靳的夺嫡之路,她付出了太多,也见证了太多,自然,也知道了太多。 她既然不提要将木常珺纳入后宫之事,想必是知道了前日曾孝全冒雪求见皇甫靳一事,但是她却当这一切事情均不曾发生过一般,闭门称病,不理任何事情。 吧嗒一声响,颜儿手中的象牙梳子终究还是掉了下来,正好掉在了梳妆台上,惹得两人俱是一震。 “啊,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刚刚手一滑,不小心就……望娘娘……” “好了,好了!不用过于紧张的,哀家不怪你,你也不用慌成这个样子。” 云太后拍了拍颜儿的手给予安慰,颜儿连忙低头称谢,重新拾起梳子为云太后将发髻的最后一步完成。颜儿最后给云太后别上珠钗玉钿,再穿上那一身由她为云太后挑选的衣裳,扶着云太后的手出了寝殿。 绕过大殿,云太后下旨要去梅园赏梅,于是,宫人们便急急忙忙地出去备轿。经过颜儿的一番打扮,云太后看上去气色不错,再加上头痛之症又有所缓解,这会儿真是神清气爽。 而颜儿看着她这番模样,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云太后为了保护皇甫靳,选择了缄默,并接受皇甫靳对她的最后迫害。当然这只是猜测,颜儿心里希望皇甫靳不要狠绝到这一步。 入了梅园,颜儿兴不在此,无心观赏,但是阵阵梅香扑鼻而来,她抬首,果见满园的梅花已点点绽放。 “哀家最喜欢这梅花,琉璃白雪中的红梅一开,就像胭脂一般,真是好看。” 云太后扶着颜儿的手,身后跟着秦嬷嬷等人,她回头对着她们叹道:“只是,花落人亡两不知,明年此时哀家怕是看不到这样的美景了。” “太后!”身后的一群宫人惶恐,低头而叹。 “不过,哀家还想为了皇上再活上几年呢,只是,这身子骨由不得人哪!” “太后娘娘,”颜儿扶着云太后的手一边走一边劝说道,“您真是应该多多保重身体的,皇上身边无亲人,他可是视您为唯一的亲人,您应该要珍重自己的身体。” 颜儿心想,其实皇甫靳不用这么做,她觉得这世上任何人皆有背叛皇甫靳的可能,独独这云太后是对他忠贞不贰的。 因为畏寒,再加之头痛之症又最惧寒冷,云太后只在梅园稍作停留便又觉得眩晕感阵阵袭来,宫人只好服侍着云太后回到安宁宫,颜儿也一直侍奉着云太后。 不过颜儿的心里却一直在盘算着,这个皇宫里头还有谁是知道或者听说过关于云太后的事情呢?年长的宫人们也许会有所耳闻,只是,一来颜儿和她们的交情不深,二来若如此前去询问关于云太后的事情也显得太唐突了。 夜深之时,云太后还嚷嚷着头疼,颜儿便知自己今晚有可能得一直守着云太后了。亥时,宫人们都纷纷退下了,只留着几位守夜的小宫女立在一旁,云太后辗转难眠,发出浅浅呻吟。 子时,小宫女们也歪着身子开始打盹,云太后渐渐停止了呻吟声,开始入眠。只不过,她睡得还是相当不安稳,不时地会有梦呓之声发出。颜儿联想到今日云太后倒药一事,自是精神振奋,看着在梦里不时发出低呓声的云太后,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带着几分期待。 也是这样的夜晚,颜儿静静按着云太后头上的各个穴位,想以此助她早点入睡。子时一过,守夜的宫女便找地方偷偷地小睡一会儿,几个夜里不曾安心睡过一觉的颜儿也趴在了一旁的小几上开始打盹。 “不,不要……皇上,你不要如此待他,皇上……” 颜儿猛地抬头,她看到云太后躺在床上,杏色的床幔被烛火映得一片朦胧,却见云太后挥着自己的双臂,像是在极力挣扎。 “皇后……皇后,我这心里好苦……好苦啊!” 颜儿只是抬着头,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放慢了,她怕惊醒云太后。 “不,你不要怪我,我也无能为力,是你太无情了……” 颜儿知道云太后正在做梦,她的梦境里定是有不同的人出现,她在惊慌,她在埋怨……这个梦很长,颜儿不能惊醒她。 “皇后,要不是为了你,我也不会瞒得这么辛苦,如今……他们父子二人弄成这样,你让我如何是好?” 皇后?云太后口中的那个皇后显然是皇甫靳的生母孝德皇后。颜儿早年只听说孝德皇后曾有恩于云氏,云氏本是宫中女官,后被先帝宠幸纳入后宫。 对宫中的那段往事,颜儿在相府时曾听下人们说起过,她当时听得并非十分清楚,只是听说云氏在后来又很快失宠,这应该与后来得宠的华贵妃有关。如果没有抚育皇甫靳的功劳,她恐怕早已被时光淹没在这华丽的后宫之中了。 云氏有感孝德皇后的恩情,后来又被先帝宠幸,按着当时的情况来说,孝德皇后应该要对云氏产生嫌隙。但是,从后面发生的事情来看,云氏被先皇宠幸这件事情并未影响她和孝德皇后之间的感情,相反,她们由此站在了同一战线上,对抗日后宠冠后宫的华贵妃。 孝德皇后因肚子里的儿子,以及有木、曾两大家族撑腰,虽然失去圣宠却仍可保住皇后之位,但是,云氏出身贫寒,后来失宠之后应该度过了一段相当不易的日子。 “疼……我这心真是疼。皇后,我要真死了,皇上怎么办?” 云太后放下双臂,在睡梦里用手使劲地揉着自己的胸口,“皇后,我想告诉他真相……可是,我又不能负了你啊!” 颜儿本想继续任由她说着梦话,可是云太后的声音越来越大,大抵是在梦中见到孝德皇后,所以异常激动。颜儿真怕她的声音会惊醒那些在偷睡的小宫女,于是,急忙起了身,跑到云太后的床前抓着她的手臂。 “太后,太后娘娘……” 颜儿使劲地摇着云太后的手臂,云太后终于停止了呓语,倏地睁眼,看到颜儿站在她的床前,她便整个人从床上跃起,额上冷汗淋漓…… “太后,您还好吧?要不要喝点水?”颜儿一边安抚着云太后,一边放了她的手想去给她倒水。 “等等!”云太后一把抓住颜儿的手,睁着眼直直地盯着颜儿问道,“哀家……这是怎么了?” “太后,您刚刚大概是做噩梦了。” “哀家是不是说了什么了?”云太后警惕异常。 颜儿的心好一阵惊慌过后才勉强镇定下来,“您刚刚说您的心口好疼,头也好疼,奴婢这才忍不住将您叫醒了。” “哦……”云太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以一手抚着自己的心口,沉沉地说道,“还真是疼得紧呢!” 云太后看上去相当疲惫,颜儿有点不忍,拂了她的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道:“太后,您喝口水。” 云太后接过颜儿手中的水,一饮而尽,颜儿扶着她躺下,如此折腾之后,云太后更是难以入睡。颜儿也陪着这样过了一宿,整个人觉得疲惫不堪。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云太后才再次入睡,颜儿也趁机小睡了片刻。只是,颜儿便连闭着眼睛,眼前所浮现的还是刚刚云太后做梦时的情景,以及她在梦里说的那些话。 那些话虽说乱七八糟却又似乎有迹可循,只是颜儿觉得自己脑袋里已装了太多的东西,但那些她所知道的事情好像相互之间又有一定的关联。此刻她想到了一个人,也许,那个人会告诉她一些关于云太后的事情。这个人便是浣衣局里的刘嬷嬷,依着她的年纪和资历,应该是知道当年云太后身上发生的事情的。颜儿与刘嬷嬷也算有过交集,加之颜儿若求红衣,红衣也定能帮她说上几句话的。 到了午时,因为云太后昨晚没睡好,午膳过后便要睡午觉,于是,颜儿趁着这空当便急急地赶往浣衣局。浣衣局内碰巧刘嬷嬷也在歇息,于是颜儿便直接去找了红衣。一进红衣的房间,颜儿便想起了那晚与皇甫羿在此相见时的情景,心口一窒,眼泪差一点就掉了下来。 好在红衣的声音及时响起:“怎么,这才几天的工夫,你就急着赶来向我拿回花样啊。” “真没想到我在姐姐的眼里是如此小气之人。”颜儿了解红衣的脾性之后也不怪她,径自拉过凳子,于红衣的对面坐下。看到红衣,颜儿便想要问问皇甫羿的情况,“姐姐……他回去了没有?” 红衣正俯身绣花,听着颜儿这么一问她头也不抬,冷冷地说道:“差点就回不去了。” 听了红衣这话之后,颜儿的眼皮跳动,伸出手便抓着红衣捏着绣花针的手,颤颤而问:“怎么回事?” 红衣甩了颜儿的手,放下手中绢帛,看着她说道:“你走后他的心疼病犯了。” “啊!”颜儿急忙掩嘴,再次握着红衣的手急切地追问道,“那……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好了,躲到第二天晚上才走。” 颜儿这才缓缓地放了红衣的手,心里疼痛不已,后悔自责。她说是爱他,可是竟然忘了他还有心疼之病,因为皇甫靳的三箭,他虽捡回了一条命,却留下了心疼之症。 她那晚拒绝他之后又狠心离去,他……怕是心疼难忍,若不是疼痛让他难以离开,他也不会躲在红衣房间里直至第二日夜晚才走。 “羿……”她在心里唤着他的名,又是一阵心疼,“对不起。” “死丫头,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红衣对她的态度很恶劣,由她的态度可以想象出那晚皇甫羿必是受了不少的苦。 “红衣姐姐……” 是的,在很多人看来颜儿是真的身在福中不知福,皇甫羿,这个曾被天下女子顶礼膜拜的三皇子,竟然情系于她,在君临天下之后还可允她一世承诺,在她离开之后更是为了她一骑快马北上,为了她夜闯皇宫,只为带她走。这是多大的福分啊,这是多少女子想要的福分啊! “落花流水,有情无义,无情有义,哼,都不过是在自寻烦恼而已。”红衣盯着自己手里一直在绣的那块绢帛。颜儿循着她落寞忧伤的视线看去,只见上面一对鸳鸯只绣了一只。再收回视线看红衣,只见她姣好的面容之上已无往日的妖娆,只有无边无尽的凄忧。 原来,红衣亦是情系于他的。 曾经的贴身侍婢,在主子落难之后还默默地帮助他,这里面应该不仅仅是主仆之情。美丽深情的婢女深深地爱着俊美多情的皇子,这原本应该是一段令人有着无限遐想的戏文桥段,只是,颜儿和他无缘,红衣和他更是无缘。 “姐姐……对不起。” 红衣见着颜儿低眉嘟嘴的样子,忍不住低啐:“作死的丫头,动不动就对着我撒娇,我难道真是前生造孽欠了你们二人不成?” 颜儿看着红衣,对着她无辜地眨眼,那一双清眸里藏着无限的哀怨,偏生这份哀怨是这般动人。红衣颇为气恼,她不是恼颜儿,这一次她是在恼自己,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要讨厌颜儿的,可是,时间久了偏偏就是讨厌不起她来,不但讨厌不起来,还觉得自己对她是越来越怜惜了。 “说吧,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还是只是来问他好不好的?” “我……是来找刘嬷嬷的。”颜儿抿了抿嘴,小声回答。 “找刘嬷嬷你死到我这里来干吗?刘嬷嬷的房间在前院,你不会不知道吧?”红衣伸出指甲沾染着凤仙花汁的食指,指着前院说道。 “嗯,知道是知道……”颜儿提了提自己的身子,都怪红衣这火暴的性格,害她每次和她说话都要小心翼翼,“只是……想和姐姐一起去找她……” “哦?”红衣抬头看颜儿,眯着她那双生来就具风情的凤眼道,“原来是有求于她,于是便来拉着我去给你说情。” 颜儿心虚地指指红衣正在绣着的鸳鸯道:“姐姐,我能描出上百种不同形态的鸳鸯画呢!” 红衣挑了挑眉,清清嗓子道:“所以呢?帮了你之后,这上百种鸳鸯画,你什么时候给我画出来?” 颜儿终于甜美而笑,看来红衣是答应了。红衣一边摇头一边叹气,从凳子上起来骂骂咧咧道:“快快快,要去就快点去,我这手里还有不少活要做呢!” “是。”颜儿急忙上前挽过红衣的手臂。 红衣并不领情,狠狠地甩了她的手道:“我和你很要好吗?离我远点!”说完扭着身先于颜儿而行。颜儿对着她的背影扮鬼脸,心里笑着:这臭脾气! 二人一前一后绕过浣衣局的院子,由角门进入前院,刘嬷嬷的房门已开,想来是睡醒了。 “嬷嬷,我是红衣,可以进去吗?” “哦,是红衣啊,进来吧!”进了房间,从卧房里传出刘嬷嬷略显苍老的声音。 二人站在卧房门口,便见刘嬷嬷抚着刚刚梳理好的鬓发从卧房走了出来。看到颜儿和红衣同时出现在自己的房里,她先是一怔,而后说道:“原来你这丫头也在啊,怎么今儿个想起来看我这老婆子了?” 颜儿上前福了福身道:“嬷嬷近来身子可好?” “好,好!”刘嬷嬷一笑,满脸的褶皱便如水中的波浪渐渐逐开。她自己压着裙摆坐下,手指面前的凳子道:“都坐下说话,难得你们能来我这里。” 红衣和颜儿依言而坐,刘嬷嬷看了看红衣,红衣又看看颜儿,颜儿又看了看刘嬷嬷,欲言又止。 “说吧,平白无故来我这里不可能只是来看我老婆子的。”刘嬷嬷的爽快直言惹得颜儿好一阵尴尬。 红衣也在桌下踢了颜儿一脚,颜儿回头,红衣说道:“是啊,你让我带你来见嬷嬷,难道就是为了来这里大眼瞪小眼的?” “嬷嬷,我是从安宁宫过来的,不知您听说了没有,太后娘娘最近身子不好。” 颜儿想了想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开门见山总觉得太唐突,于是起了一个和云太后有关的话题。 “哦?”刘嬷嬷的惊异之色表明了她并不清楚安宁宫那边的事情。 “我们这小小浣衣局几乎是与世隔绝了,偶尔听得各殿阁的那些事也是从这些小宫女的口中得知的。”刘嬷嬷抬眼,视线穿过糊了窗纱的窗格子,幽幽的一声叹息,道出了她内心的无限惆怅,“不过,丫头,太后娘娘的病和你来这里找我有什么关系呢?”刘嬷嬷狐疑地转过脸,盯着颜儿。 “嬷嬷,太后娘娘……以前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情?” 这话一落,颜儿的小腿肚上便遭红衣狠狠地踢了一下,她哎哟一声之后,便听红衣啐骂道:“这作死的丫头,你还真是大胆,居然跑来这里打探太后的事情!” 红衣一边骂一边忙着给刘嬷嬷道歉:“也怪我,刚刚都没问她来找您的原因就直接带她来这里了。” 颜儿揉着小腿肚,皱眉解释道:“我……我不是有意来为难嬷嬷的,只是近几日服侍太后,她夜里噩梦连连,梦里时常喊着已故的孝德皇后,我……我只是好奇嘛!” “好奇!好奇!你迟早教你那份好奇心给害死!可是,你自己死了不要紧,可别连累别人啊!”红衣扶着自己的前额,做着头痛的样子,又气又恼地摇着头。 “好了,你也别骂她了,你自个儿不也是这个心性吗?你可没少从我的嘴里打听以前的那些事情。”没想到刘嬷嬷竟帮着颜儿反将了红衣一军,颜儿急忙掩嘴而笑,对着红衣挤眉弄眼。 红衣看着颜儿得意的模样,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死丫头!” “丫头,你说说这太后娘娘在睡梦里到底说了些什么话啊?”看来好奇心人人都有,这不,上了年纪的刘嬷嬷也难免起了好奇心。 红衣见着刘嬷嬷的样子,想来是要应了颜儿的要求,同意给她说关于云太后的事情,于是她连忙起身,将门窗关紧。 颜儿理了下思绪就把昨晚云太后说的那些梦话大抵说了一遍。 刘嬷嬷听了颜儿的话之后眯了一会儿眼,最后像是在喃喃自语:“她这是怎么了?按理来说不应该是孝德皇后欠了她的吗?”说完之后蓦然睁眼,叹道,“唉,人老了,借着这样的机会回忆回忆过去也不错。” 刘嬷嬷苦笑着看着红衣和颜儿,说道:“云太后的出身一直是个谜,她是由孝德皇后带进宫的,早年的云氏家族只是平民,并非贵族。” 颜儿认真听着,这也是她第一次听说,原来云太后是孝德皇后带进宫的,那么当年带她入宫是纯粹的无意之举还是有心安排? “她进宫之后一直跟在孝德皇后身边,对孝德皇后可谓忠心耿耿,后来,也就在她进宫不久之后便被先帝宠幸了,当时也曾有过一段风光的日子。” “先皇临幸了孝德皇后的身边人,难道皇后没有迁怒于她吗?”颜儿好奇地问。 “有没有迁怒于她也唯有她们二人知道了,只是后来宫中发生了蛊咒之祸,孝德皇后被牵连其中,最后由云氏出来担罪,说是她所为。” “蛊咒之祸?” 刘嬷嬷点头,继续说道:“是,当时后宫中有很多娘娘被人下了蛊咒,此事一出,云太后被打入冷宫,在椒贤宫关了很多年。” 听到“椒贤宫”三个字,颜儿瞬即抬头,对上红衣的视线。 这椒贤宫原来还关过云太后!这件事着实让颜儿吃惊,她手指后院道:“嬷嬷所说的椒贤宫可就是那个椒贤宫?” 刘嬷嬷点点头,道:“就是那个椒贤宫,如今还闹着鬼呢,荒废很多年了。” 颜儿连忙应声,平复自己的心绪,认真地听着刘嬷嬷讲接下来的故事。 “不过当时云太后被关的时候刚好是先帝御驾亲征,北上抗敌前夕,直到先帝凯旋之时,孝德皇后也有了喜讯,刚生下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上。” 这件事,颜儿曾听皇甫羿一言带过,竟没想到当时还穿插着云太后的往事。 “不过不久之后,先皇又亲自南下,迎娶了齐夏长公主为妃,此后,她日渐得宠,又为先皇诞下三皇子,而孝德皇后却一直身子不好,最后求了先皇放出云太后来照顾太子。自她照顾太子之后,先帝终念其有功,在孝德皇后过世之后便也给了她一个名分。” 直至今日,其实细想下来,云太后的一生是悲苦凄凉的,刘嬷嬷所能讲述的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是,颜儿相信,其中必然还有别人所不知的真相。 当年蛊咒一事看来孝德皇后难逃罪责,云太后为其担罪,说来的确应该是孝德皇后欠了她。可是,她却在梦里表现出对孝德皇后的歉疚之情,难道这份歉疚之情来源于当年瑞帝的宠幸吗? 颜儿和红衣从刘嬷嬷的房间出来时,天色又变得阴沉,北风呼啸而过,看来又要变天了。 “你问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还有,到现在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椒贤宫里关着的那个人是谁了?” 在红衣的房间里,红衣拉着颜儿坐下,颜儿对她摇头说道:“红衣姐姐,我现在不想让他知道那里边关着的人是谁,我……是为他好。” “你……” “姐姐,我该回去了,太后醒来只要头痛病一犯准得找我,所以,我先回去了,过些时日我再来找你。” 说罢也不顾红衣是否又开始发火,急忙出了浣衣局,远远地看了一眼椒贤宫,心里不禁想到:冤孽,真是冤孽! 颜儿到了安宁宫,果见云太后已经醒来了,宫人们也嚷嚷着说太后一直在找她,而这个时辰又刚好是云太后吃药的时间。颜儿前脚一进,秦嬷嬷便端了药进来,太后还是那句:“等凉了再喝。” 秦嬷嬷退出后,颜儿也故意走向衣橱替她整理衣裙,通过锃锃发亮的把手,看着云太后将药倒进盆栽里。太后既然有心想多活一段日子,看来是心中有事情未了,而这桩心事必是和皇甫靳有关,也必和椒贤宫里的那个人有关。 申时初,宫人来报,说皇帝要来安宁宫用晚膳。皇甫靳来的时候已是酉时,晚膳已摆上桌,母子二人有说有笑,把酒言欢。 晚膳之后云太后支开了所有人,看来是要有一场母子对话了。 颜儿也被支到寝殿外侧,但是她着实好奇,可是这安宁宫又不是紫云殿,想要偷听决非易事。苦思冥想之后,计上心来,颜儿趁着宫女们在收拾饭桌的时候,偷偷地捡起一些鱼骨头,趁人不备之时,用力掷向寝殿外侧。 随即,颜儿又去小宫女居住的厢房处,她知道她们那里养着一只猫。趁着大家忙作一团的时候,她便抱了这只猫出来。别人看着她好像是在逗着猫玩,她却直接抱着猫走到云太后的寝殿附近,放了猫下地。 猫闻着鱼腥味,便扑向那有鱼骨头的地方,叨着鱼骨头不放。这时,有年长的嬷嬷走过,低喊道:“这该死的猫,怎么把鱼骨头拖到那里去了,太后娘娘可是最讨厌猫进她的寝殿的。这可怎么办才好?” “嬷嬷,不要着急,我这就去抱了这猫走,然后赶在皇上和太后出来之前,把地给擦拭干净。” “快快,动作快一点。” 颜儿心跳骤增,一步一步靠近寝殿,皇甫靳的声音也隐隐传出:“母后,朕不会放了他的,若不是因为您,朕也不可能留他到现在。” 颜儿轻手轻脚,作势是去抓那只猫,实则是怕被皇甫靳听到她的脚步声。 “皇上,你不可以这样,母后时日也不多了,你若不肯答应这事,母后下去了也不得安宁。” “母后,您知道的,他是放不得的。” “喵——” 猫不合时宜的叫声吓得颜儿抱起它快步而跑,她恨恨地拍打了下猫头,“给你吃,你还瞎叫!” 放了猫,猫喵呜一声便跑了。 还是刚刚的那嬷嬷扔了一块抹布给她道:“去把这地擦了,等下踩了一地的腥可就不好了。” 颜儿接过抹布,又走到了寝殿附近,蹲在地上用力擦着地面,再侧耳细听的时候,寝殿之内已没有了声音。颜儿低着头在想着这母子二人如今是否正处于对峙状态,却看见视线内出现了皇甫靳白底黑绒嵌以金线的朝靴。 颜儿惊慌不已,抬头却见皇甫靳正俯视着自己,冷冷地问道:“你蹲在这里干什么?刚刚不是让你们一个个离远点的吗?” 他的多疑之症又发作了,颜儿心里一沉,急忙解释道:“刚刚猫衔了鱼骨头在啃,嬷嬷们说太后娘娘不喜猫身上的味,所以命我在她出来之前把这里擦干净了。” “起来!”皇帝命令道,“走,跟着朕回紫云殿去!” “呃?”颜儿心中不愿,对云太后的事情才了解了一点,刚刚有点眉目,却又要回紫去殿了。 “呃什么呃?”说完皇甫靳一把拉起颜儿的手,丢了她手中的抹布,“跟朕回去!” “皇上,您不管太后的头痛病了吗?” “谁说朕不管了?朕让你每天早晚各来一次给母后按头,其余时间还是给朕好好地待在紫云殿里。” 拉扯之间已到了安宁宫的大门之外,正当皇甫靳要坐上龙辇之时,颜儿却瞅见了有两顶呢绒小轿子从崇德宫方向出来。 “咦,这不是慧妃娘娘和小木郡主的轿子吗?” 颜儿偷偷地睇了眼皇甫靳,却见皇甫靳脸色突变,即刻闪进轿辇之内,道:“朕先行回去了!” 颜儿瞅准了皇甫靳面对木家姐妹之时必会选择逃避,只是想到“木家姐妹”四个字,她心中不禁一阵酸涩。 待皇甫靳的轿辇出了颜儿的视线,她才慌忙地追上木家姐妹的轿子,“可是慧妃娘娘和小木郡主?” 轿子停了下来,伸出一根白玉葱管儿似的手指,帘子一挑开便见着慧妃俊眼修眉之间的笑意。 “咦?怎么在这里碰着颜儿姑娘了?” “奴婢刚从安宁宫出来,瞅着你们的轿子从这里经过,所以过来问个好。”颜儿顿了顿,又道,“娘娘和郡主可是出宫去?” 知道了慧妃和她本是亲姐妹,颜儿心里自然也多了几分亲近,“可是回王府?” 木霖自赫夏回来一直未入宫,皇甫靳也一直未召见他,颜儿又无法出宫,也不能将消息传达于他,她的心里着实焦急。 “是的,昨儿个求了皇上,他也允我们姐妹二人回王府住一段时间,他说其他事情日后再议。”慧妃心性豁达开朗,看来她对小木郡主被临幸一事已多少有点释然了。 颜儿点点头,想了一下,说道:“娘娘难道不曾去安宁宫吗?太后娘娘近日来身子不好,吃药吃得病情越发重了,她自个儿心里甚为焦急,娘娘早些回宫,到时该去探望探望她才好。” 颜儿希望慧妃能将她这话一五一十地全盘告诉木霖才好,木霖至那日之后便一直不曾出现,颜儿又揣测不出皇甫靳眼下的心思。他迟迟未对木霖和皇甫珉有所行动,是不是受了其他事情的影响?但是,他迟早是要对他们采取行动的,因为木霖手持兵权,皇甫靳一定会想方设法要回木霖手中的兵权,如若要不回,等待木霖的怕是再一次的暗杀袭击。自然的,木霖应该也会考虑到这一点,颜儿相信他如今应是以不变应万变,想以静制动。只是,时间不等人,她真怕云太后会突然离去,那么椒贤宫里的人怕也会随着她前后一脚之差,同赴黄泉。 “太后娘娘的病有这么重啊!”慧妃蹙着修眉,“按理来说,我应该先去探望她才对,只是常珺嚷嚷着非要回家,看来我也只好等从王府回来时再去探望她了。” 颜儿笑了笑,福了一身,不忘道:“望娘娘能帮奴婢代问木王爷好。” 她相信慧妃一回府定会说起太后生病一事,她也相信以木霖的才智一定会细细斟酌她的话的。 “如此,奴婢恭祝娘娘和郡主一路顺风!” 慧妃放下轿帘,她身后的小木郡主却挑开了轿帘,对着颜儿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颜儿看到她,心里也是没来由的一阵心酸。她与她,所谓的有缘之人,却被人无形掌控,彼此映照着彼此的悲凉人生。一个是相府千金,一个是王府郡主,有着这般高贵的出身,却无奈于悲怆的命运。 颜儿回到紫云殿,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她抚着胸口,全身无力地倒在床上。整个人绷得太紧了,近来更是没有安心地睡过一个好觉,她总觉得自己的身上每时每刻都被千斤的硬物所压,时常感觉到喘不上气来,这一刻或许是太累了,她很快沉沉睡去。 待她醒来之时方觉自己已饿得饥肠辘辘了,起身支起窗一看,天色已暗,外头灯火闪烁,借着灯火看到了飘零的雪花。 “又下雪了。”她喃喃自语。 出了房间,看到大殿之内已燃起了烛火,她避开大殿,去厨房找了点好吃的胡乱塞饱了肚子。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却见宫人们正簇拥着皇甫靳出来,她闪在一旁不与他正面相碰,却听福禄尖细的声音划破夜空:“摆驾承恩殿!” 正当颜儿以为今晚能图个清静并可以睡个安稳觉的时候,却见安宁宫的宫人急急走来。 宫人走到颜儿房前,看到颜儿正站在房门前便也顾不得行礼,开口就道:“姑娘去趟安宁宫吧,太后娘娘这头疼得可是不行了!” “又疼了?”颜儿的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忙追问,“除了头疼可还有其他症状?” “眼下只是嚷嚷着头疼,说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死了算了!” “啊!”颜儿急忙进房拿了一件披风,便立即跟着宫人直奔安宁宫。 “哎哟,好疼……疼死哀家了!”还未进得太后的寝殿,便听到了云太后的唤疼声。 “太后娘娘!”颜儿急忙上前。 “丫头,快,快帮哀家揉揉,哀家疼得不行了!” “是,娘娘!”颜儿褪了云太后的护额头套,用力而按。 “好痛!好痛啊!”云太后痛得难以自持,用力地左右来回甩头,“真是敲死哀家算了!受不了了!” “娘娘,您要忍一忍!快,你们快去请御医来,看这情形必须得针灸了。”颜儿的按穴法已无法缓解云太后的症状了,宫人们听了之后急忙跑去太医院。 这个时间里,云太后已失去理智和神志,疼痛让她失去了往日的高贵自矜,她的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用力地撕扯。 “好痛!好痛啊!”撕扯之后云太后又用手敲击自己的头。 颜儿急忙抓着她的双手,喊道:“太后!太后您再忍忍!您不要这样子!” 安宁宫里一片混乱,太医匆匆赶来给云太后施了针,云太后这才得以安宁片刻。不过,她的头痛病并没有因此而有所缓解,相反的,自那晚以后云太后便处于昏迷状态。 皇甫靳是在翌日早朝之前赶来的,颜儿便趁机说道:“让奴婢替皇上尽尽孝心,留在这里照顾她吧。” 皇甫靳点头,在云太后床前坐下,执起她的手,轻轻地说了一句:“母后,对不起。是朕让你受苦了。” 颜儿冷冷地看了一眼皇甫靳,道:“皇上快去早朝吧,这里有奴婢,奴婢会尽心侍奉太后的。” “好,好颜儿,你就替朕尽尽孝,朕会感激你的。”说完之后皇甫靳便大步而去。 云太后时不时地会睁开眼,只是过不了多久又会昏迷过去,如此反复过了好几日。 皇甫靳在这几日频繁出现在安宁宫,很多时候,他都会静静地注视着昏迷中的云太后。 颜儿会借此机会细细地研究他看着云太后时的眼神,他的眼神里有悔、有痛、有愧、有迷茫…… 颜儿本以为云太后可能挺不过这个冬天,可是昏迷中的云太后却是有着极大的韧性,她不肯就此死去。 冬去春来,整个皇宫亦在褪去沉沉阴霾。冰雪融化,春风拂绿大地的早春时节,颜儿终于迎来了云太后的苏醒。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您醒了……” 云太后眸光涣散,神志尚未清醒,口中却喊道:“皇上……皇上……” “太后娘娘,皇上此刻应该在御书房,奴婢这就叫人去请。” 颜儿急忙出了寝殿,命一个小宫女快去御书房请皇上,说是太后娘娘醒了,急着要见他。吩咐完之后她又跑进了寝殿,却见云太后整个人都在抽搐,颜儿心急如焚道:“太后,您要撑住!求求您无论如何都要撑住!” “皇上……快……快点……哀家……有话要告诉他。” 颜儿紧紧地握着云太后的手,替她揉搓着抽搐僵硬的身子,一边喊道:“太后,他来了也没有用的。得靠您,得靠您活着啊!” 垂死挣扎中的云太后盯着颜儿,哆嗦着嘴唇,仿佛是难以相信颜儿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 “太后娘娘,您不能死!您若死了……”颜儿发现此刻自己握着云太后的手也跟着她在一记记地抽搐。 颜儿闭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再次睁眼之时,她豁出去了,“您若死了,椒贤宫里的那一位必死无疑啊!” “你……你……”云太后的眼睛睁得更圆更大,惊慌无措地看着颜儿。 “太后不用惊奇奴婢怎么会知道,奴婢是无意之中得知的,也和您一样,一心想要保住那一位,亦是不想皇上再违人伦,再造孽了。” 云太后整个人又一记重重地抽搐,眼里有泪掉下来,眼神却越来越涣散…… 颜儿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心中颤颤地想:皇甫靳,你若不快点赶来,怕是见不到云太后的最后一面了。 “丫头……哀家可以相信你吗?” 颜儿怔怔地盯着她,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双唇嚅动像是有话要说。颜儿低下头,将耳朵凑在云太后唇边。云太后用最后的力气讲述着最后的秘密,随着她的气息越来越弱,颜儿整个人已处在极度的震惊之中。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被颜儿所握着的那双手停止了抽搐,变得越来越沉,最后落下。 “太后——”颜儿惊叫出声,只见云太后双眼圆睁,已没有了呼吸。 随着颜儿的那一声惊呼声响起,安宁宫里上上下下乱作一团,拥进寝殿的宫人怔怔地望着云太后。年长有经验的嬷嬷们上前探了探云太后的鼻息,最后跪着哭道:“太后归西了!” “太后——” 当皇甫靳赶到安宁宫的时候,安宁宫里已跪满一地,充斥着悲怮之声。 “母后——”皇甫靳跪下,所有人也都跟着跪下,“皇上请节哀!” 太后云氏薨,皇帝追封其为敬裕德太后,元月二十葬皇陵。 云太后死后几日,皇甫靳一直沉默寡言,不对身边的人多作理睬。颜儿重新回到紫云殿,却见曾孝全再次出入紫云殿,颜儿巧妙而避不与他照面。 春寒料峭夜,颜儿几次起夜去皇甫靳的寝殿里查看他是否已入睡,心中担忧,一直犹豫着要怎样将云太后临死之前的话告之于他。 在如此又惊又怕中度过数日,直至云太后三七的那个晚上,颜儿在紫云殿大殿之内看到皇甫靳正双手负于后来回踱步。他看上去相当焦灼烦躁,嘴里不时地念叨着,颜儿的心跳得飞快,她知道,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果然,只见他大步流星,提起悬于大殿一侧墙面的那把剑,准备出殿门。 “皇上——”颜儿急忙拦着他,看着他手中的剑,结结巴巴地问道,“这么晚了……您拿着剑出去干什么?” 皇甫靳看了她一眼,最后沉沉地说道:“你还管起朕来了?走开,朕有事!”说完用力推开颜儿。颜儿哪里肯放他走,情急之下一把将他抱住,“您不要出去了!” 皇甫靳的身子一怔,掰开颜儿紧紧圈着他腰的手,然后回头,颜儿看到他眼里玩味的笑意浮在嘴角边。 “颜儿,你不要忘了,你是石女,你若不是石女,你这样抱着朕,朕就……”说完,那抹笑更深,颜儿涨红了脸,心想着也真亏他在这个时候还能和她开这种暧昧的玩笑。 “皇上,时辰不早了,您早点歇息。”颜儿脚步移动,又拦在了殿门前。 皇甫靳收起笑,沉下了脸,说道:“朕没空跟你瞎闹,回你的房间睡你的觉去!朕有正事要去办。” 颜儿拼命摇头,双臂张开,拦着皇甫靳就是不肯让他出去。皇甫靳上前一把揪起她,再用力一推,颜儿就跌倒在地。 “就你那几两力还妄想拦着朕,非得逼着朕动粗你才甘心。”皇甫靳丢下这话之后便提着剑,又要出去。颜儿自知无法阻止他,于是闭上眼,又似云太后临终之时那般,豁出去了! “您不能杀他!” 果然,皇甫靳止了步,他缓缓转身,高挂于殿门之上的宫灯映出他俊颜之上的那一抹震惊。 “你……在说什么?”皇甫靳的声音,真像是来自地狱一般阴森。 “您……不可以杀……杀他!”虽然她决定要豁出去了,可是说不怕却是不可能的。 皇甫靳一步步走近她,她又是一步步后退,她总觉得她和皇甫靳之间不时便会发生这样的情景,他进她退。 “你,知道朕要去做什么?你,知道朕想要去杀谁?” 猛地,皇甫靳的怒吼声又一次炸响在紫云殿,颜儿赶紧再退两步道:“杀了他,您会后悔的。” 皇甫靳身影如电般闪过,伸手掐住了颜儿的脖颈,再稍稍一用力,颜儿因疼痛和呼吸困难而仰起下巴。 “说!你是怎么知道的?”皇甫靳睁开双眼,颜儿不知是灯光映进了他的眼底,还是他的双眼是真的开始泛红了。 他又一次濒临暴怒边沿,颜儿想以自己的双手去扯开皇甫靳掐着她喉咙的手。 “他……他是你的父皇!不……不能杀他的!” “该死的!”皇甫靳加大力道,怒吼道,“你这该死的丫头,竟然知道这些本不该让你知道的事情!你……这是在逼朕杀了你吗?” “唔……放开……我!”颜儿小脸由红变紫,被皇甫靳掐得快要断气了。 “你们阻止不了!谁也阻止不了朕心中的恨!丫头,你以为朕当真舍不得杀你吗?告诉你,朕为了得到眼前的一切已经失去了太多,朕不介意再失去你!” 他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颜儿觉得眼前一黑,皇甫靳却放了手,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还来不及说话,已经丧失了理智的皇甫靳竟然掏出一块绢帕,塞住了她的嘴。 颜儿惊慌地摇头,睁大眼,泪水滑落,她要阻止皇甫靳,不能再让悲剧发生。 “唔……唔……”可是她要告诉皇甫靳的真相还来不及说,却被他生生地封住了嘴。 “是你自找的,丫头,你怪不得朕。” 皇甫靳一边说一边将颜儿拖回了她的房间,将她手脚绑住。 “你等着朕!你们一个个等着!越不让朕杀他,朕就偏要杀了他。若不是母后,若不是母后以死相求,朕怎么可能留他到现在?” 颜儿拼命地摇头,哭声被堵只发出呜呜之声。 “颜儿,所有的人都会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他的代价便是由朕亲自结束他的性命,而朕日后的代价,就交由老天来决定!” “唔……呜呜……” 颜儿的悲痛留不住皇甫靳,皇甫靳最后看了她一眼,见她还在奋力地反抗,那张绝美的小脸涨得紫红,便连脸上的青筋都根根突出。他却还是转身,手握宝剑离去。 颜儿绝望地闭上眼,心中哭喊:“太后,对不起,我辜负了您对我的信任。他竟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我!” 还是早春时节,子夜时分寒冷更甚冬日。 皇甫靳心潮澎湃起伏,剑已出鞘,剑光凛冽慑人,映着这夜更是阴冷。有侍卫上前拦他,一看是皇帝个个俯首称臣:“皇上有何旨意吩咐臣等即可。” “都给朕滚开——” 如狮吼般的声音盘旋于禁宫的夜空之上,那些侍卫纷纷而退,因为,皇帝手中提着的剑杀气着实太重了。 通往椒贤宫的道路之上,所有的侍卫纷纷让了道,远远闪避。剑被拖着,剑尖与地面摩擦后发出声响,不时地溅起零星的火花,一路草木皆动,树叶纷纷而落。走到椒贤宫外,正在打盹的两个守卫应该是从未见过皇帝真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谁啊?大晚上的出来扰得人不能睡个安稳觉。” “就是,是谁啊,死到这鬼都不愿来的地方。” 剑被提起,手腕转动,只见犹如雷电闪过的剑光在夜里舞动。 “啊——” “啊——” 剑收,两声惨叫之后,两条人影倒下。 椒贤宫门外的灯笼照着皇甫靳阴冷的脸,他的眼睛闪烁着嗜血的光芒,淌着血的剑指向那两个倒在血泊之中的守卫,他们睁着骇人的眼睛,死不瞑目。 “你们的任务完成了,这里的一切不该你们知道的。” 皇甫靳踩着一地的血液上了椒贤宫的阶梯,最后用力,一脚踢开那道乌漆大门。院子里传来花草清香,皇甫靳步步前行,盯着眼前那四扇紧闭的镂花门。最后,他停下脚步,听得里面传出金属相撞之声,皇甫靳的脸上浮现出阴冷的笑,沉沉地说道:“还好,你还活着,活着等着朕来亲手了结你。” 皇甫靳又是用力一踹,踹向那紧闭着的破败镂花门,只是那门被铁链锁住,无法一脚踹开。皇甫靳举剑一挥,铁链断开,门板倾倒。 一声沉沉的轰塌声之后,尘土扬起,却被黑暗所掩盖。 屋内的人直起身,铁链响动,皇甫靳循着铁链声望去。那阴暗处有一高大的黑影在移动,细碎的金属撞击之声显现出他无声的惊慌。皇甫靳举起剑,一步一步地靠近他,那人停止了移动,皇甫靳看到他一头凌乱的长发遮着他的脸。 皇甫靳以剑拨开他的头发,那张脸只距离皇甫靳一剑之隔,乍然呈现于黑暗之中却亦是清晰分明。皇甫靳举着剑的手在对上那脸之后还是忍不住一震,只是他随即恢复了镇定,与那人四目相对。 “朕……来送你上路!”皇甫靳再镇定,因为激动而说出来的声音还是在抖。 那人看着皇甫靳,蓬头垢面之下仍隐约可见他的眼睛很漂亮,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震慑力。他嚅动着嘴唇,想开口说话却已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恨恨地看着皇甫靳,最后摇头,闭上眼,默默地等待着皇甫靳的剑刺穿他的心口。 “你,竟然看也不愿多看朕一眼吗?”皇甫靳的剑已抵在了那人的心口之上。 皇甫靳不甘心,他此刻有点后悔将眼前的这个人给毒哑了,他们应该好好地吵上一回,应该让他对自己的无情而忏悔。 “你一心要将朕拉下太子之位,你一直怀疑朕非你亲生骨肉,你教朕怎么可能对你手下留情?” 那人再次睁眼,冷冷地看了皇甫靳一眼,眼中有恨,那恨被他强压着,那是因为他对自己目前处境很无奈。 “杀吧!” 皇甫靳看到他的唇形,他在求死! 一滴泪落下,皇甫靳的剑刺进了那人的皮下,他颤声说道:“你知不知道,朕是多想成为你的儿子。你知不知道,朕有多么憎恨自己的身世。” 那人鄙夷地看了皇甫靳一眼,再次闭上了眼,再也不看他。 “好,临了,你还是这般绝情。那么朕也不会觉得亏欠于你了,朕,这就送你去见你最心爱的女人!” 说话之间,剑在手中用力而推,直逼心脏,血液流出,幽暗的空间里流淌着血腥味,皇甫靳颤抖的手再一次推动着剑。 咣当—— 剑被远处飞来的硬物击断,皇甫靳一个趔趄,收力之后急忙回首,却见一条黑影如蛟龙一般飞进屋里。 来人身手相当敏捷,能以远距离击中他的剑,并让剑一断为二,可见他的内力非同一般。 皇甫靳弃了断剑,沉声问:“你是谁?” 来人并不出声。二人对峙片刻,同时出手。光线幽暗,二人手中均无兵器,唯以拳脚相向,一来二往出了数十招并未分出胜负。皇甫靳一拳击出,黑衣人侧首,避开皇甫靳的袭击,而他的手却由下往上击出,一拳打中了皇甫靳的下巴。 皇甫靳吃痛避开,黑衣人趁势再一次出拳,皇甫靳只得双手迎上,冷喝道:“你到底是谁?” 四只手,相互使力,相互扼制,皇甫靳感觉到对方的武功应该在他之上,只是对方这赤手空拳的,显然还有杀手锏未使出。奈何他刚刚来椒贤宫的这一路,已将侍卫斥退,椒贤宫又处皇宫最偏僻之处,看来情势极为不利。皇甫靳抽回双手,退几步之后脚踩着刚刚的断剑。 皇甫靳将断剑捏于手心,身体继续后退,退到被囚之人的前面,转过身拿起断剑便再一次刺入那人的身上。 “住手!” 屋外再飞进两条黑影,两人同时起腿,踢向皇甫靳的心口。皇甫靳被这二人同时击中,跌倒在地。他狠狠地看着新来的二人,而先来的那个人则已走至被囚的人身前,新来的二人当中有一人举起剑,斩向那一截铁链。铁链一断,那人急忙再次转身,将剑指向倒在地上的皇甫靳。 皇甫靳斥道:“你们是谁?” 新来的二人同时摘下面巾,并拿出火石,点亮了火把。火把瞬间照亮了整个破败肮脏的椒贤宫,皇甫靳看到了那两个拿剑对着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木霖和皇甫珉! “你们……到底还是背叛了朕了!”皇甫靳愤愤然起身。 木霖和皇甫珉齐齐回头看了一眼,见那黑衣人正在为被囚之人解开铁链,方又回头道:“比起你,我们的背叛实在是算不上背叛。” 木霖仍是举着剑,皇甫珉却终究因为激动而难以自控,他走到那被囚之人的跟前,双膝一屈,跪于他跟前,“父皇!孩儿不孝,让您受了这样的苦!” 瑞帝老泪纵横,扶起皇甫珉,被囚在这里一年多,他怕是连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还有被救的一日,还能再见自己心爱的儿子。 皇甫靳却是脸色大变,他冷笑道:“让你们知道他还活着又如何?这里是皇宫,如今朕才是皇帝,你们觉得自己还有逃出宫的机会吗?” “我们并没有想过要逃出皇宫,你,既然不是皇上的亲骨肉,这皇位就不该你来坐,所以,如何逃出皇宫该是你要想的事情。”木霖手举寒剑,指着皇甫靳的脸,继续说道,“还有,忘记告诉你了,你埋伏在椒贤宫附近的那些暗卫已被我和八王爷扫清了。” “木霖!”皇甫靳一声怒叱,“你疯了!你这样背叛朕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可是朕的姨表兄弟啊!” “住嘴!亏你还知道我们是姨表兄弟!当我还在想着如何帮你巩固帝位的时候,你却派人来刺杀我,要不是我命硬,我怕是早就客死他乡了。”木霖气愤交加,对皇甫靳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受苦受难的时候,想到我木家是你的依靠;爬上帝位之后,你却将木家人踩在脚下。你强要常瑛进宫,我依了你。可是……可是你连常珺……” “闭嘴!不许提她!”提到木常珺,皇甫靳恼羞成怒。 “怎么,你心虚了?强暴了自己的亲妹妹,你这个畜生活该有今天!你迟早都会被雷劈死的!”木霖越说越气,“还有,我木家是永远都不可能效忠于曾姓家族的。曾孝全这个老东西我一定会亲手斩了他!” 确认自己家的妹妹被曾孝全调换之后,木霖一直搞不清曾孝全当时是出于何种目的。虽然也有往这方面想过,可是,孝德皇后是木霖的亲姨母,她的端庄大方、美丽高贵促使他一次次否决了皇甫靳和曾孝全的关系。 直到从赫夏回来,而曾孝全则在木常珺出事之后跪于雪地求见皇甫靳一事,木霖才确认自己的想法。再加上颜儿在马车上告诉他瑞帝竟然未死,是被皇甫靳一直囚于椒贤宫,这让才木霖清醒。大错已铸成,他唯有尽力弥补了。 “木霖!闭嘴!闭嘴!”皇甫靳甩开木霖对准自己的剑,手指木霖,双眼冒火,“你敢这样对朕!” “该闭嘴的人是你!”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第一个冲进屋里,以石子击断皇甫靳剑的那个蒙面人。 此时,他脸上的面巾尚未摘下,但是,那悦耳动听的声音好似绵绵琴音,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之一震。便连不能说话的瑞帝也是大吃一惊,他按着胸口,那里刚刚被皇甫靳刺伤,正流淌着鲜血。 皇甫靳更是震惊,他定定地望着那人,蒙面人灿若明星的一双眼眸更是让他吃惊。 “你……是你?你果然还活着!” 黑衣人摘下面巾,那如天人般的绝世俊颜便这样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熊熊燃烧着的火焰随着他的动作而摇曳,所有人的眼皮随着跳动的火焰而眨,定睛之后方才确定了。 ——是三皇子! ——是皇甫羿! 皇甫羿犹如刚刚的皇甫珉一般,双膝着地,对着瑞帝垂首叩拜道:“父皇,儿臣来晚了,让您受苦了!” “啊……啊……” 瑞帝的喉咙因为激动而发出如琴弦松弛一般的声音。他满脸泪水,肮脏的手一只被皇甫珉所牵,别一手颤抖着抚向皇甫羿。皇甫珉放开了他的另一只手,瑞帝这才用双手托住了皇甫羿的脸,他难以相信,那个当年被摔得血肉模糊的儿子,那个他最疼爱的儿子竟然没死? “羿……”瑞帝的喉咙里再次发出喑哑之声,他艰难地搅动着自己的口舌,“儿……啊!” “父皇!”皇甫羿一把抱住瑞帝,那一声“儿啊”喊得他心疼难忍,“父皇……” 木霖动容回头,望着皇甫靳,喉间也好似被硬物所哽,颤声道:“因为你一个人,因为你和曾孝全父子二人,颠覆了整个皇室大统,皇甫靳,你自己给他们一个交代吧!” “不需要!”皇甫羿和皇甫珉二人同时回答。他们弃了瑞帝,双双起身,步步逼向皇甫靳。 皇甫靳退后,大喊道:“丁七!丁七!” “丁七的身手不错,不过刚刚已被我和木霖所伤。你也不用喊了,现在守在椒贤宫外的都是我们的人,并不是你的人。” 皇甫珉挑了挑眉,冷冷地为皇甫靳解着他心头的疑虑:“皇宫已被我们控制了。你,这一次必死无疑了!” 果然,不远处不时有打斗之声传来,皇甫靳无法接受,他看着皇甫羿和皇甫珉道:“不,不可能!这不可能!朕……” 刚刚还是好好的,怎么可能在顷刻之间整座皇宫便被他们控制了呢?皇甫靳步步为营,却还是晚了一步?不,这不可能!这一路走来,什么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该杀的都杀了,该放弃的他也都放弃了。这些日子他一直派人死死地盯着木霖和皇甫珉,收到的消息,说一个闭门读书,一个寻花问柳。还有,他还派人深入了赫夏境内寻找皇甫羿的下落,却没想到他已潜入了皇宫。为保皇位,他已在私下授予了曾孝全兵马,可是,曾孝全却迟迟未见行动,自己到底还是对他抱太大希望了。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木霖的话浇灭了皇甫靳最后的希望。 “哈哈……木王爷说得好,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众人回望,不由得大吃一惊,殿外以曾孝全为首,数十名弓箭手正蓄势待发。 “木王爷,你在王府找小厮日日装扮成你的模样,自己却在府外四处奔波,又与八王爷在万花楼暗中商讨事宜,只是,还是瞒不过老夫的眼睛啊!”曾孝全颇为得意地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拖着那条被冻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走进殿内。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抵说的就是这个情况吧!”曾孝全的视线一一扫过所有人,在瑞帝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之后对着他冷冷而笑,最后将视线停在皇甫羿的身上,“不过,三皇子这条大鱼可是老夫的意外收获啊!” “曾孝全!”皇甫羿夺过皇甫珉手中的剑,想要刺向曾孝全。 “三皇兄!”皇甫珉拦着皇甫羿,看着殿外的弓箭手道,“少安毋躁。” 而皇甫靳则在此时腾空一跃,最后轻盈而落,落在了曾孝全身旁。他刚刚的狼狈已不复存在,已然是一副帝王之态,面露微笑,看着殿内的四人道:“很好!一网打尽,以绝后患,朕就可以真的高枕无忧了!” 曾孝全向身旁的皇甫靳侧首躬身道:“臣来晚了,让皇上受惊了。” “哈哈,不晚,来得正是时候!”皇甫靳重拾信心,戾气再生,一笑过后一脸阴鸷。 “曾孝全,你已是坏事做尽了。自己的儿子奸淫了自己的女儿,你的报应已经开始了,你难道还不醒悟吗?” 木霖大踏一步,手指曾孝全,狠狠斥责道:“当年你换了我的妹妹,无非是想让没有血缘的女儿嫁给你的皇帝儿子成为皇后,你明着成为国丈,暗中摄政。只是如今的皇甫靳不是当年的小太子,我们一死,下一个便轮到你这个亲生父亲了!” 曾孝全被说到痛处,脸色大变,抬眼看了看皇甫靳。皇甫靳却是一脸镇定,喜怒不辨,笑看着木霖,“木霖,你不用挑唆,他永远不可能对朕倒戈相向的。” 皇甫羿没有耐性听他们你来我往的舌战,他看到曾孝全和皇甫靳并排而列,想起自己枉死的母亲,他的血海深仇过了今晚怕是无法得报了。 “看剑!”皇甫羿飞身旋转,剑身寒光闪烁,直抵曾孝全。 “放箭!”曾孝全也是一声令下,身后的弓箭手便数箭齐飞,直直射向皇甫羿。 皇甫羿以剑挥箭,身子跃上半空,穿梭于箭羽之间。 皇甫珉见着这情形,推了一把身后的瑞帝对木霖说道:“木霖,保护我父皇!” 说完他也飞身而起,两道剑光齐齐闪烁,寒光一道接着一道,劈开夜的无情。 和着两道剑光,还有无数支箭从他们身侧呼啸着急速而过,两道身影无法着地,只能以剑气抵挡。最后,两人瞅准机会,在箭羽的空隙之间盘旋而落,一个剑指曾孝全,一个剑指皇甫靳。而弓箭手却将数十支箭齐齐对准了皇甫羿和皇甫珉,双方再次陷入了僵持状态。 “皇甫羿,你要同归于尽?”皇甫靳挑衅地问。他看到皇甫羿眉间的那一点朱砂痣,冷冷道:“寒冰之毒凝聚为一点朱砂痣,皇甫羿,原来你的命还在朕的手里。” 皇甫羿的血海深仇集聚在剑尖的一点寒光之上,他回以皇甫靳同样的阴冷,“你与我同归于尽,这天下归于平静,这又有何不可?” “可是,朕生来就喜欢多占你的便宜。朕若被你刺死,便一定让他们齐齐放箭,这里的人个个不会留下。” “你,太过残忍!” “朕残忍?你为什么不说是你生来命好?皇甫羿,你生来就流着皇甫家的血,而朕却一生下来就被人掌控。既然要给朕皇甫这个姓,朕便不能愧对这个姓!” “哈哈,你真是会为自己 第十三章 太后之死 (2) 脱罪。” 双方各有优势,也各有劣势,极有可能同归于尽,可是,任哪一方都不甘心,走到这一步,谁也不愿放手。 “放箭!”曾孝全先声夺人,他要狠赌一把,他要先行除去瑞帝。 “不可以——”一声哭喊声由远及近。 椒贤宫的大门之外一个少女头发凌乱,横冲直撞着狂奔而来,随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近,灯火照出来人满身的狼狈。 “颜儿?” 来的正是颜儿,她一路狂奔而来,整个人只能大口喘气,已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弯着身子,唯有拼命摇手。 所有人都看着她,她好不容易直起了身,理顺了气才看到皇甫羿原来也在其中。 两人四目相对,难舍难分,幸得木霖喊道:“颜儿,你怎么来了?” 颜儿全身一震,视线急忙从皇甫羿身上移开,上前几步,立在中间道:“不,你们不可以这样相互伤害。” 她的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说道:“放下兵刃吧,我有话要说。” 手中握着兵刃弓箭的人迟疑地看着颜儿,好像是在质疑她一个小小的宫女会说出什么力挽狂澜的话来。 “请你们相信我,等我说完要说的话,你们再决定如何厮杀,我……只是在遵守云太后的临终之言。”颜儿说完之后眼带悲悯地看着皇甫靳,无比痛心地说道,“皇上,你已铸成大错,不要一错再错了!” 皇甫靳看着颜儿,不知道她是如何摆脱了他对她的束缚,可是,她的一句“遵守云太后的临终之言”触动了他的心。 “母后……对你说了什么?” 颜儿没有回答,她转过视线看着拿剑抵着皇甫靳的皇甫羿,皇甫羿在她哀怨的注视之下终于收了自己的剑。自然的,皇甫珉看到这情形也只得收了剑。颜儿再看了看皇甫靳,皇甫靳手臂一挥,那些弓箭手也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颜儿,你到底要说什么?云太后临终之时对你说了什么?”木霖很担心颜儿。 颜儿对着木霖点头,最后对着所有人盈盈然施了一礼,道:“我要从头开始说,说一个很长的故事,希望你们不要打断我。” 众人怔然望着她,却又被她的言语勾起了好奇之心,故此人人静默,暂时放下了恩怨。 第十四章 真相大白 二十几年前,宫家将长女送入皇宫为后,即为后来的孝德皇后。孝德皇后在闺中之时,因为机缘巧合出手帮助过贫家之女云氏,二人因此有着金兰之义。 进宫之前的孝德皇后其实已有了心仪之人,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位心仪之人也已另有心上人。孝德皇后因家族利益被强迫进宫,故此,她身处深宫,贵为皇后却是抑郁难解。 此时,她想起好姐妹云氏,便想办法将她带进宫。寂寂深宫,有个贴心姐妹可以互诉衷情,多少可以给她带去慰藉之情。云氏则深感皇后对她的恩情与信任,对她忠心耿耿。 孝德皇后因为心中另有所爱,因而一直不愿奉承讨好皇帝,故此,也一直未怀上子嗣,而此时后宫却越来越充实,这多少让她有点担心自己日后的命运以及整个家族的命运。 她本想就此收心,一心对待皇帝,期待有朝一日可以诞下皇子,取得太子之位,她也可母凭子贵,保得她的地位和整个宫氏家族的利益。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心仪的那个人却在这个时候又一次出现在她的眼前,那人在仕途上一路顺利,步步高升,手握重权,但是对权力的欲望却在日渐膨胀。 那人利用孝德皇后对他的爱恋,来成就他日后的野心。孝德皇后终究还是抵挡不住爱人的步步攻心,以为她的满腔爱恋终于有了寄托。 故此,后宫之中美丽高贵的皇后和皇帝的宠臣便有了私情,很快地,孝德皇后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为此惶惶度日,因为皇帝已很久不曾临幸于她,而她的心爱之人却是得偿所愿,乐在其中。 云氏知道孝德皇后和那个人的一切,她也知道此时的皇后怀有身孕,而此时的皇帝已无心于一直冷淡无情的皇后。于是,面容姣好的云氏为了孝德皇后,便设法引起了皇帝的注意。被皇帝临幸之后,她便将皇帝引入皇后寝宫。皇后虽然如了愿,却引起了皇帝对她的猜疑。当年皇帝的那一句:“皇后为何对朕的态度有了如此大的改变?莫不是你做了对不起朕的事情了?”且不说到底是皇帝心中真有此猜疑,还是他的一句戏言,反正,这句话落在孝德皇后的心中,便成了又一次的惶恐之源。她害怕,她怕有朝一日皇帝迟早会知道她所怀的不是他的骨肉,可是,又因肚子里怀的是自己和所爱之人的骨肉,她不忍下药打掉。 就在此时,云氏告诉孝德皇后,她也已怀有身孕了。这对孝德皇后可谓是致命一击,云氏本是想报答孝德皇后,却没想到由此成了威胁到孝德皇后地位的人。云氏跪在皇后面前起誓,说她一定会想办法弄掉这个孩子,她告诉孝德皇后她无心争宠,只想效忠于皇后。 而与此同时,皇帝与齐夏国联姻,亲赴齐夏迎娶了那个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的齐夏长公主为妃。出身高贵的公主且又有着倾国风貌,孝德皇后抚着肚子里那个并非皇帝亲骨肉的孩子,仿佛看到了自己日后凄惨的命运。所以,当云氏正想举碗饮下那碗引产下胎之药的时候,孝德皇后阻止了她,她跪求云氏偷偷地生下这个孩子交与她,再将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偷换出宫。 如此,不但保住了她和爱人的亲骨肉,还不用顶着一生罪孽去颠覆皇家血统,并仍可依靠所爱之人的力量将真正的太子推上皇帝宝座。 孝德皇后许云氏肚子中的孩子登上皇位,又许她日后在儿子亲临帝位之时也可母凭子贵,与她一起比肩这太后之位。云氏一念皇后恩情,二念肚里孩子的一生前程,自然是欣然答应了孝德皇后的要求。 可是如何能让云氏偷偷地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又不被外人觉察呢?于是,在皇帝亲赴齐夏归来之前,主仆二人合演了一场蛊咒之戏。云氏出来担罪倒也说得过去,一个被皇帝临幸了却一直没有封号的宫女,心存怨恨,以巫蛊之术咒罚皇帝的整个后宫,倒也不会让人揣测其中还另有隐情。 云氏被关进椒贤宫,在皇帝御驾亲征的日子里,孝德皇后一方面要顾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另一方面还要派人暗中照顾着云氏。此时华贵妃和其他妃子的肚子也日渐隆起,加之自己的爱人又步步紧逼,孝德皇后在怀有八个多月身孕的时候身体开始不行。 拖了几日,太医在为孝德皇后把脉之时惊慌地发现她的胎脉已停,并告之其肚子里怀的如今已是死胎,要速速引下胎儿,否则性命堪忧。于是,御驾亲征的皇帝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此时的后宫之中正展开着一场旷世的风云。皇后偷偷找来的稳婆连并她的贴身嬷嬷,以及重金收买的太医,一边在为皇后引下死胎,另一边又给冷宫之中的云氏催生。 一场无声的在暗中进行的风云由两个女人亲手导演,并经由无数双手,最终在皇帝大胜归来之时落下帷幕。最可怜可悲的还是孝德皇后心中所爱的那个人,他原以为自己一手掌控了个性软弱的孝德皇后,为他顺利诞下“太子”,并在日后的日子里上演了一场又一场的力保太子之戏。 到此故事还没完,皇帝亲征回来后,大概是由身边的人提点,对这个早产诞下的太子心中一直存有疑虑,可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个太子身上多少有着和他相像的地方。 华贵妃在日后果然宠冠后宫,生下的儿子更是继承了她和皇帝身上所有的优点,自幼就表现出与一般少年不同的才华。 皇帝因为对太子身世一直存有疑问,又见皇三子非一般聪明,心里便有了废太子的念头,却一次次被木、曾两家所阻。太子未成年之时,孝德皇后因为抑郁成疾,无力照顾太子,最终求得皇帝首肯放出了一直关在冷宫的云氏。 这也算是孝德皇后对云氏补偿的开始,让云氏在日后可以天天面对她的亲生儿子,并可以亲手抚养他,这让云氏倍感安慰。虽然此前吃了很多苦,可是看到自己的儿子不但才貌俱佳,还由皇后以及皇后家族的力量将他立为了太子,云氏更感皇后对她的恩情,并在皇后面前发誓,在她心中皇后永远是太子的亲娘,有生之年她不会对太子说出她是太子亲生母亲的实情。 太子因备受父皇冷落,造就了他阴晴不定的个性,看到他的母后一生哀怨,以为是不受父皇所爱所致。所以,未成年之时太子便学会了巧妙地利用木、曾两家的优势来巩固自己的太子之位。只是,孝德皇后心中所爱的那一位却急于让太子知道他才是太子的生父,于是,便找机会对太子将其“身世”细述了一番。备受打击的太子去质问母后,却惹得母后重病一场,至此,他更是性情大变,对身边所有的人都充满了恨。 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自然更害怕自己的太子之位有朝一日会被皇甫家真正的皇子所取而代之,于是忍声吞气的同时,他开始了对自己未来人生的规划。既然皇帝非他亲父,既然宫中兄弟非他真正手足,他便借曾家财力暗中培养暗卫杀手,将最得宠的三皇子列为他逐杀的对象。 距离皇帝第一次御驾亲征十五年之后,迎来了皇帝北上的第二次亲征,而受尽宠爱的华贵妃在年过三十岁之后第二次怀上龙嗣。皇帝带着三皇子御驾亲征,却为华贵妃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带来了无穷危险,即便皇帝派了很多人保护她。 怀有身孕的华贵妃因为身体缘故要招太医入殿,那位太医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替皇后诊出怀着死胎的那一位,他一直为孝德皇后所用。他在给华贵妃诊脉之时说漏了嘴,将当年孝德皇后怀死胎一事给抖了出来,事后感到害怕,向孝德皇后禀报了此事。 孝德皇后无助之下又向她的心上人求救,她不敢细说实情,只对那人说太子非皇上亲生骨肉一事有可能被华贵妃所知。 华贵妃的确存了疑心,只是,她还来不及将这事情想个透彻便引来了杀身之祸,一场阴谋角逐中,这个最无辜美丽的女子便如此了结了她的一生。 因为华贵妃以及她肚子里冤死的孩子,同年,孝德皇后终因抵不过良心的谴责也郁郁而终。临终之时她求皇帝不要废去太子之位其实已非她的私欲所致,她应该是在为她的一生忏悔。但是,她也在临终前求云氏,让她在有生之年不可以对太子说出他真实的身世,因为她还想保住那个让她爱了一辈子也恨了一辈子的人。因为,她知道,以太子心性,如若知道那个人其实并非他的亲生父亲,他一定会杀了那个人。当然,她也有另一层的考虑,她怕太子如若真的动了杀念,未必是那个人的对手,于是就让这个误会一直延续下去。 如此可让这太子憎恨那个人的同时也可保全那个人的性命,太子在没有登上皇位之前是少不了那个人对他的扶持的。之后的事态发展,证明了当年孝德皇后的考虑还是有着一定道理的,那个人和太子的关系的确如她所料。因为那份被误会了的血缘关系,太子的确在最憎恨那个人的情况之下,也没有对那个人痛下杀手。 只是,孝德皇后只顾虑到了这两个生命中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却忘了,另一个男人却要因此受到伤害,那就是皇帝。太子经由害华贵妃、杀三皇子、诈死等一系列阴谋之后,他将下一个目标对准了他自以为不是他亲生父亲的皇帝。 诈死归来,他已不愿屈居太子之位,他的目标是皇位,是世上最高权力统治者的帝位。他要掌握实权,不再被人所牵制。可是,皇帝虽然身上有病,却未到大限之年,太子为了早日取得帝位,必须要对皇帝痛下杀手。深知太子真正身世的云氏,又怎能看着他亲手谋害自己的父亲?虽然她也有心让她的儿子早日登上皇位,却还是抵死不同意。 最后母子二人各退一步,云氏答应暗禁皇帝,却要太子立誓不准杀他。太子答应过后,便在民间暗中查访,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在民间终于觅得一个与皇帝长得极为相似之人。在太子重新进入皇宫之前,其实已借云氏及宫中暗手,将真正的皇帝迷晕囚禁,再将假皇帝偷送入宫,让其装病。 一切尽在太子的掌握之中,他顺利登上皇位前也顺便杀了那个替死鬼,所以先皇就此驾崩,太子重新归来,再借着“生父”和木家之力,顺利坐上皇位,并且借此让他的“生父”辞官退位,重整朝纲,重掌大权! 随着颜儿那一句“重掌大权”落下,所有的人全都震得目瞪口呆! 而刚刚在颜儿说话之前还有些自鸣得意的曾孝全,此时却瘫坐于地,“不,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不可能啊!不可能啊!” 曾孝全连滚带爬地抓住了皇甫靳的袍角,惊恐喊道:“皇上,你不要听这丫头胡说。不,不是这样的,你是我曾孝全的儿子这点不会有错的!” 皇甫靳无法顾及曾孝全的感受,他还沉浸在自己的震惊悲伤之中,他死死地盯着颜儿,“这……是真的?这是母后临终时对你所说的?” 颜儿含泪点头,想起云太后临终之时无人可托,抓着自己紧紧不放,用完她生命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将她的一生道尽。加上之前颜儿本就知道的一些真相,再将云太后说的理了一遍,便有了今日这个令人瞠目的真相。 “她一直处在两难之中,说出真相就背负了孝德皇后之意,怕你会……”颜儿看了一眼正处于癫狂之中的曾孝全。 “怕我会杀了他!”皇甫靳随着颜儿的视线,低头看着那个抱着他大腿不放的人,那个让自己错将他当作生父的人。他一咬牙,用力踢了曾孝全一脚,曾孝全几个翻滚之后仍不甘心地看着皇甫靳。 “皇上,你要相信我,她们说的都不是真的……” 皇甫靳再次回头看着颜儿,眼中已有泪水,颤声唤道:“母后……” “她若不说,又怕你……再违天伦,会亲手手刃自己的生父。她这一生受尽痛苦和委屈,在矛盾中忍受病魔的折磨。” 颜儿想到云太后一生所受的痛苦忍不住动容,也是泪流满面,哽咽道:“她早就知道你命太医在她的药里加了其他的药,她本来可以阻止,可是,也许她是太累了,太痛了,太想成全你了,所以,她还是接受了自己儿子对自己命运的安排。” 细数云太后的一生,她的命运竟都是掌握在别人手中,即便儿子贵为皇帝,自己贵为太后,她还是无法逃脱命运之手。 报答不完的恩情,洗刷不完的罪孽,理不完的是非恩怨、爱恨情仇,对她而言,死亡也不见得是坏事,所以,她还是接受了。虽然她也有过挣扎和留恋,只为了保住那个对她不曾上过心的男人的命,他们好歹有着这么一个儿子,她想要保住他。 对于孝德皇后,她承诺有生之年不会对太子说出实情,如今是她死后再由颜儿之口说出真相,也不算违背她的承诺了。 “母后——”皇甫靳一声撕心裂肺般的痛喊之后双膝跪地,痛哭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是啊,对皇甫靳而言,云太后太残忍了,她谁都想保,最后却还是让自己的儿子知道他亲手下药害死亲生母亲的真相。如果颜儿再晚来一步,他还将亲手手刃了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亲生父亲! 他和瑞帝四目相对,遥遥而望,望尽人世沧桑,望尽一生苍凉,望尽他们之间的恩怨。人生,原来竟是如此讽刺至极! 明明是亲父子,父亲怀疑儿子,儿子憎恨父亲,父亲再猜忌儿子,儿子再打击父亲…… 以为可以两清了,以为今生无须再有瓜葛了,可是,真相告诉他们,他们偏偏是骨肉至亲!父看子,子观父,咫尺之间却好似隔着万水千山,残忍的真相面前,他们这一生又将如何跨过这几步之遥的万水千山? 于儿子,这父亲给了他太多的伤害,他从不被父亲所爱,父亲给予他的只有质疑和否决。 于父亲,这个儿子亲手导演了一场又一场的人伦悲剧,他几乎伤害了自己身边所有的至亲之人,最后连他的亲生母亲都死于他手。 他们,要如何原谅对方? 瑞帝闭眸,肮脏不堪的脸颊上两行清泪滑下。但是,他却没有想到,那个给他戴了绿帽子的人,那个他曾经最信任的臣子会在这一刻发疯地扑上他。 “皇甫锦瑞,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曾孝全疯了般整个人扑向瑞帝,两个俱是年过半百之人就这样倒在了地上,在旁人来不及拉开之前已扭做一团。 “怎么可以这样,我曾孝全怎么可能一败涂地?我怎么可能用尽一生还在为你皇甫锦瑞的儿子做嫁衣裳?” 曾孝全一拳落下,幸得有木霖拦下。木霖一把扯起曾孝全,推开他呵斥道:“这是你的报应!曾孝全,你不但学吕不韦‘奇货可居’,想让自己儿子成为皇帝,还想以冒牌女儿嫁自己的儿子。你啊你……” “啊——”曾孝全抱着头疯狂喊,“啊——哈哈哈……哈哈哈……” 木霖的话字字句句都戳到了他的痛处,他以为将曾、木两家的女儿交换于他是一本万利之事。当年他要皇甫靳娶筱冉的时候,皇甫靳便追问过他曾家现在的四小姐到底是何人,曾家真正的四小姐又在哪里。是他自作聪明地不肯将真相告诉皇甫靳,因为他怎么可以让皇甫靳知道曾筱冉原是木家的女儿呢? 曾孝全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整个人已濒临发疯的状态,他付出太多,失去太多,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这让他如何受得了? “哈哈……哈哈……” 颜儿看着他终有几分不忍,不知道为什么,除了那几分不忍,她的心也被扯得疼痛无比。 木霖不顾在场所有人惊诧的目光,将颜儿搂进怀里,抱着她,低声安慰:“没事了,傻丫头,没事的。不要觉得不忍心,这是他的报应。” 皇甫羿和皇甫靳皆不明真相,两人同时上前一手一边想要拉开木霖怀中的颜儿,木霖先是闪过皇甫羿,最后一脚踢开皇甫靳,狠狠地说道:“这个世上,你皇甫靳是最没有资格碰她的人!” “木霖你……” “我什么?就算你真姓皇甫又如何?颜儿是我木家的女儿,你再敢碰我木家人一根手指头,就算你是天皇老子我木霖一样斩了你阉了你!” 木霖于此时公开颜儿的身份,让不明状况的人都糊涂了,那一句“颜儿是我木家的女儿”,让处于癫狂中的曾孝全都安静了下来。 木霖再看了一眼曾孝全,拉着颜儿站在他面前道:“看清楚了,她就是那个被你和皇甫靳使计差点害死的太子冥妃。她可是你曾孝全养了十二年的四千金!” 随后木霖又拉过颜儿,一拳挥向一脸震愕的皇甫靳。 皇甫靳受了一拳,瞪大眼睛,死死地看着颜儿,“这……怎么可能?” “皇甫靳,看清楚了,这个是被你连诈死都不放过的女孩,彼时她才十二岁,你却要将她无辜埋入陵墓。她叫曾筱冉!只是你死也想不到,她会是我木霖的妹妹!” 皇甫靳不住摇头,连连后退。这个夜晚于他而言是一个刻骨铭心的夜晚,那么多的真相一起被揭开,他有点措手不及,他的心快承载不了了,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快要被抽离干净了!他……将要如何面对这世间? “你……怎么可能是你?” 皇甫靳看着颜儿,深深地看着她。他好似想起了很久以前隔着帷幄与她有过的片刻对视,那双受了惊的如水清眸……啊,不正是眼前的这一双眼睛吗? 初见时便觉似曾相识,原以为只是因为她与孝德皇后长得相像,却没料到,她……竟然就是她! 颜儿放开了木霖的手,慢慢走近皇甫靳,他看着她,她同样看着他。 “我从沉沉棺木中醒来,我从幽幽古墓中爬出来,我远远地看着死后两年的太子成为新皇,我历经千辛万苦,只想有一日站在你的面前,问你一声,为什么?” 即便这个答案她早已了然于胸,可是,当一切被木霖所揭开的时候,她还是想亲口问一声:“为什么?当年,你为什么非得要我死?” “不……不是,朕……不知道会是你。”皇甫靳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拉过颜儿,“对不起……” 那手被一道闪过的黑影隔断,这一次,皇甫靳看着隔在他和颜儿之间的皇甫羿。 皇甫靳一次次地迫害皇甫羿,还间接地杀了他的母亲和他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又亲手赐他三支冷箭。皇甫羿本该早早死去的,可是他身上的剧毒凝聚额前,化为一点朱砂痣,那朱砂痣如泣血的眼泪一般凝在他的眉眼之间。 皇甫靳一直恨他,恨他有着高贵的出身,恨他与生俱来的光芒,恨他的完美,恨他拥有的一切!如今,他的一切俱已被皇甫靳所毁,而皇甫靳的身世也大白于天下! 当年曾孝全道出皇甫靳是他亲生儿子时,皇甫靳曾向上天一次次地祈求,祈求这一切都是假的,他是皇甫家的嫡长子,他拥有这世间最尊贵的血统!可是,后来的日子,当真相被扭曲的时候,当他认命的时候,他告诉自己因为没有这世间最高贵的血统,所以,他要倾尽一切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人! 他做到了! 可是,真相来得太晚了,他竟然亲手害死了自己的生母,他差一点亲手手刃了自己的生父! 不,不要,他不要这样的真相! 这一切皆是幻想,这一切皆是梦境,他不要面对! 转首看向四周,那些曾被他伤害至深的人,原来都是他的至亲之人! “啊——不!我不要!”一声嘶吼,皇甫靳弃剑而跑。 所有的人还来不及从刚刚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却听得身后有人倒地之声。 “羿!” “噗——”一口热血喷出,皇甫羿倒地。 颜儿疯狂地扑向皇甫羿,皇甫羿对着她凄然而笑,灿若明星的眼睛看着她的时候,有着深深的眷恋和浓浓的深情。 他有太多的话不能告诉她! 他本想在今晚再次求她并带她离开的,可是因为这些真相和往事让他的心疼之病再次发作,这一刻他感觉寒毒已攻心,毒液正向他的全身扩张,看来他命不久矣! “羿……儿!” “三皇子!” “三皇兄!” 木霖和皇甫珉扶着瑞帝,瑞帝老泪纵横,他不想再失去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了。 皇甫羿的视线在扫过他们之后,最终又落在颜儿的脸上,最后飞快地出手点住了颜儿的穴位。 “羿!”颜儿美眸眨动,泪流不止。 “颜儿,对不起,我怕是……不能带你走了!” 颜儿看着皇甫羿眉间朱砂之色渐渐变淡,她仿佛预感到这将意味着什么,疼痛感蔓延全身,她惊恐地哭泣道:“不要,求求你不要丢下我!羿,我求求你!” “我曾在心里自问,有一天我若离去你要怎么办,还好……还好……”皇甫羿看向木霖,“还好你是木霖的妹妹,我可以放心了,颜儿!” “不要!皇甫羿,我不要你放心!我默默地爱了你这么多年,我苦苦地撑了这么多年,我以为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我以为我们之间可以圆满了。你……你怎么可以在此刻离我而去?你怎么可以?” “颜儿,不要哭。”最后的时间里,皇甫羿将颜儿紧紧地拥进怀里,“颜儿,我爱你!” 这是颜儿一生之中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我爱你”三个字原来竟有这样的震慑力。 “如果我还有机会活着,我一定会倾尽所有,只为换你一世笑靥!” 倏然之间,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抱着颜儿,用力地吻上颜儿。颜儿先是睁大眼睛,而后落泪闭眸,以同样的痴情回应着皇甫羿的吻。如果这是他们生命之中的最后一吻,他们一定要将彼此的气息永远镌刻于此。他们紧紧拥抱,深深而吻,抱尽一生遗憾,吻尽一世爱恋。 只是颜儿被点穴,全身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变得渐渐虚弱,直到他再次伸手点了她的睡穴。闭上眼的时候,颜儿心里清楚,她将要永远地失去他了! 当颜儿醒来的时候,这世间的一切均已改变了—— 皇甫靳竟然服毒自尽,因发现及时被救,才保住了命,可是至今未醒。服毒前他留下手谕,将帝位禅让给了皇甫珉。皇甫珉称帝,木家以及木霖再次被重用。曾家也总算是出了一个皇后,因为这个皇后,好歹也再次保住了曾家,只是曾孝全已经疯了。 而被诏告已逝的瑞帝独自住进了望月楼,他的晚年将会在此度过。 还有就是淑妃难产,母子俱亡。 最让颜儿难以面对的是,赫夏亦已换代,新主夏侯冲诏告天下,旧主夏侯子渊病逝,将国号改回齐夏! 那晚颜儿被皇甫羿点了睡穴之后便一直昏睡,关于皇甫羿的一切她也只是醒来后听别人说了。 他们告诉她,皇甫羿留着最后一口气由红衣护送去了齐夏,到了齐夏,他亲指夏侯冲为下一任君主之后便气绝了。 世事如此轮回巨变,让已回木家的颜儿不胜唏嘘,她深居王府不再理会世事,只是对着无限缠绵抚琴拨弦,弦断心碎,一把无声泪。月明之夜,落花坠,她觉得自己已渐渐老去,华丽的宫廷,这个处处隐藏着野心家魅影的地方让人无法年轻。 只是任谁也想不到,皇甫靳这一睡竟然睡了三年,三年间,皇甫靳一直由木常瑛照看,他偶有呓语发出,却仍是不肯清醒。他沉睡三年未醒,所有人几乎都已死了心,已不再抱期望,也许他将会一直睡下去。 颜儿深居木王府,木霖时常会将朝中之事讲给她听,皇甫珉也曾亲临木王府欲请颜儿,他曾说:“颜儿,同是天龙江山,你站在我皇甫珉身旁,同样也能为自己赢得一方天地的!” “不了,颜儿终非良才,只想常陪家人身边。” 颜儿婉拒了,她时常躺在摇椅上,闭眼聆听屋外风声,然后便见着自己回到了十二岁那年。 守墓人…… 那遥远的记忆从她梦中袭来,她看到他静坐夕阳下,正独自吹埙,埙声悲壮低沉,沉浮缠绵,如泣如诉,那是一曲只有她能读懂的悲歌。她觉得自己好似在梦中感觉到了过往那似是而非的情愫,她仿佛在梦中听到了他再一次吹响的埙声。 她偶尔也会进宫探望姐姐木常瑛和皇甫靳,以及曾经的三姐曾筱雅,她们也会留她在宫中小住,通常她会选在瑶光殿留宿。 瑶光殿内雕梁画栋犹存,她常常流连于此,拂不掉一身的思念,手扶着瑶光殿的殿门眺望远处,远处断云依水,江山风流多娇,却不见自己的半世流年。 那日晌午,瑶光殿不远处有宫人急急奔跑而来,粉色宫装如云流动,颜儿和她们同年,却觉得她们好年轻。宫人们气喘吁吁,跑至瑶光殿见着颜儿正一脸淡笑看着她们,慌忙道:“姑娘……颜儿姑娘,皇上……哦不……是前一位皇上醒了!” “什么?”颜儿的身子一震,知道她们口中所指的人正是皇甫靳。 皇甫靳醒了?皇甫靳竟然醒了!三年了,他竟然醒了! 颜儿疾步奔跑,不顾形象地奔跑,竟不知为何眼里会淌下这么多的泪。 她踏进紫云殿,只听得宫人们在齐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甫珉虽已称帝,但是面对刚刚醒来的皇甫靳,所有人一时之间还找不到合适的称呼,所以还喊他为“皇上”。 颜儿听到木常瑛的声音响起:“好了,皇上醒了是好事,你们一个个都赶快去准备准备。” 宫人们纷纷退下,见着颜儿又一个个纷纷行礼。颜儿摆手,让他们退下。 进入大殿,却又听木常瑛说道:“好了好了,皇上,我已经将他们打发走了。” “真是莫名其妙!干吗一个个要称呼我为皇上?我明明还是太子啊!这样称呼我,让父皇听到怎么办?那是大不敬!大不敬懂不懂?” 颜儿的脚步停止,脚下好似有千钧重,怎么回事? 太医们纷纷退出,皇甫靳回首,颜儿迎上他的注视,他从床上站起,怔怔地看着颜儿,然后一步一步地走近她。颜儿双手握拳掩于衣袖内,双眼直直地盯着皇甫靳,她怕……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可是,就是感觉到害怕。 她转身,想要逃离。她刚刚忍不住进了寝殿,引起了他的注意,真是太过莽撞了。 衣袖猛地被攥,颜儿回头,皇甫靳看着她,喊道:“母后……对不起,那天,我说的话让您伤心了。” 母后?他把颜儿当做孝德皇后了? 是啊,当年颜儿引起他的注意,不就是因为她那张和孝德皇后颇为相似的脸吗? 颜儿看着他,喉咙里好似被硬物所堵,她咽了一口口水,喃喃地喊道:“皇……皇上。” 皇甫靳皱眉,盯着颜儿,然后放了手,茫然反问:“你不是母后?” 颜儿茫然点头。 皇甫靳皱眉,放了颜儿的衣袖,回头看木常瑛,认真地问道:“常瑛,真的已过了十年?我真的忘记了十年?” 木常瑛点头。皇甫靳回头看颜儿,认真仔细地打量着颜儿,问道:“那你是谁?你怎么长得这么像我的母后,让人好生亲切。” “皇上,她是我木家一直流落在民间的小妹,她叫颜儿。” “小妹?颜儿?”皇甫靳拍拍自己的头,然后惊奇地问,“常瑛,你的妹妹不是常珺吗?” 木常瑛无奈地看着皇甫靳叹道:“皇上,十年一过,不管你想不想得起这十年里所发生的事,你都要正视现状,你已不是十四岁的少年,三年前你已是一国之君,只不过……” 一国之君!这四个字让皇甫靳的心里猛然翻滚,他难以承受地倒退了一步。 颜儿仓皇而退,退出寝殿,见了太医,于是问:“这是什么情况,皇上的记忆能恢复吗?他身上的毒净了吗?” “回姑娘,我们也百思不得其解。虽然皇上身上的毒尚未清干净,可是,也不至于伤到脑子啊。” “会不会是睡得太久的缘故?” “这个应该也是原因之一。”太医们纷纷点头。 “皇上身上毒素未净,你们没有更好的办法吗?万一毒发怎么办?”颜儿斥问。 “这个……”太医们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俱是束手无策的样子。 颜儿失望地摇了摇头,最后太医院的院士张太医出来说道:“我等这些年的确已是想尽办法了,不过,我们也在民间四处打听偏方,听说……” 张太医顿了顿,看了一眼颜儿,颜儿问道:“听说什么?” “听说今年江湖中新起一个年轻的毒王,说能研制出各种奇毒,也能解天下奇毒,只是,毕竟是江湖传言,臣等不敢任意妄为相请。” 年轻的毒王?颜儿浅浅而笑,江湖传言向来不能让人信服。 她觉得自己浑身虚浮,瞅着太医们出了大殿,便手扶一把椅子颓然而坐。眼前出现一道人影,抬头一看,却是木霖来了,她想起身,却被木霖按回。 “其实刚刚太医们说的那个人,我也有所耳闻,据说此人居住在钦州城,擅用天下奇毒,亦能解天下奇毒。” 颜儿忍不住摇头而笑,轻斥道:“真没想到哥哥你也会轻信那些江湖传言。” “唉,你先别过早下定论,江湖之中最不缺乏的就是一些奇人异士。”木霖一脸认真。 颜儿不再和他做过多争执,扭头向着寝殿问:“哥,他醒了,却失去了十年的记忆,你说接下来要怎么办?” 木霖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着急,而殿内不时地传出皇甫靳的声音:“中毒,常瑛,你说我中了毒才昏睡了三年?才失去了一段记忆?” “颜儿,你想过没有,这对他而言也许是最好的结局,他将自己一身的罪孽尽数忘记,从头开始,做个好人。” 颜儿点头,接着木霖的话道:“我从没看到过这样的他,有着这样纯净的眼神。哥,人之初,性本善,我们是否应该庆幸他失去这十年的记忆,才让我们看到一个这样的皇甫靳?” “想办法解了他的毒,至于他这一段记忆,就由天意决定。颜儿,我想去向皇上奏请由我亲自前往钦州一趟,看看那毒王是不是真如传言这般厉害,嗯?” “这个……”颜儿犹豫了片刻。 “只有他的毒解了,所有人才可以真正地回到原位,我相信皇上也是如此希望的。” 颜儿清楚,木霖口中的那个皇上是指皇甫珉。 三日后,皇甫珉果然授意木霖去钦州寻找毒王。也是,眼下这个局面对于皇甫珉而言真是无比尴尬,因为皇甫靳显然已忘记了一切,包括他曾禅让帝位给皇甫珉一事,所以,已身为一国之君的他必须要让一切回归正位。 木霖前去钦州已有不少时日,却无半点音讯传来,正当他们以为皇甫靳会就此安静地待在宫中,等待着他慢慢康复的时候,皇甫靳却消失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龙飞凤舞的黑体大字跃然纸上,笔锋遒劲刚毅,安然摊放于桌几之上,白纸之侧又安放着一卷圣旨。 颜儿和木常瑛看着这偈语,不禁泪湿满襟。 “他终究还是想起来了,却又悟了,悟得如此彻底,又悟得如此苍凉。” 皇甫珉走近颜儿,最后又将视线落在皇甫靳所留的偈语之上,说道:“既然他已想起,会放下这一切吗?”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皇上,他放下了,我们都放下吧!” 颜儿巧笑而语,皇甫珉怔然而望,她已经很久没笑了,他甚至以为她不会再笑了。 “丫头,”私下无人之时,皇甫珉还是习惯这样称呼她,“如果你不是一个女人,你一定能成为千古一帝!” 颜儿对着他摇头,走到他面前,凤眸清冷,掩着淡淡水雾,轻眨慢扇之间薄雾化为一行清泪。 “皇上,我相信您定能开创一片天龙盛世!” 翌日,新王颁旨,靳帝病逝,改年号为珉庆。至此,天龙历史开启新纪元。 第十五章 尾声 半个月后,皇甫珉召颜儿入宫,有信来于钦州城,颜儿拆阅信函,原是木霖来信。 “八月八日,钦州城外十里地,竹木茅舍东篱菊下,扫花以待,诚邀故人来!” 颜儿笑着放下信函,独自低语:“真是搞不懂他在玩什么,说什么是去找毒王,竟跑到钦州城不肯回来了。” “颜儿,”站在一旁的木常瑛捡起桌上信笺,忍不住莞尔,“嗯,不错,听说钦州城很美,我们要不要一起去?” “好!” 颜儿点头,和姐姐双手紧握,比肩而立,看着雕梁画栋的宫廷,回想着自己初入宫廷的景况。 “这里羁绊了你们这么多年,也该是时候让你们飞出这华丽的笼子了。”皇甫珉看着这姐妹二人,不禁感叹。 姐妹二人俱是满脸泪水,却是相视一笑,秋风拂面,玉人粉面,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泪。 八月八日,钦州城外十里地,竹木茅舍东篱菊下。 一辆外表朴实的马车风尘仆仆地停在一处竹林丛中,竹下有菊园,园内有茅舍几间。 此时正值仲秋,秋高气爽红枫飘。马车之内两位丽人推门而出,一碧装,一黄衣,二人眼眉之间有几分相似。 “颜儿,是这里吧?” “按着书信所写,应该就是这里。” 二人相携,走至院门外,院外竹篱围起,二人叩门:“请问,有人吗?” 有一垂髻小童过来开门,小童长得眉清目秀,对着二人作了一揖道:“两位姐姐远道而来,辛苦了!请进!” 木常瑛笑语:“哥哥这是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啊,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颜儿看了看这个垂髻小童道:“小弟弟,你家是不是有着美貌的姐姐,然后于某日来了一个长得俊俏的哥哥,那位哥哥是不是看上了你家姐姐,所以赖着不走了?” 垂髻小童眨着清澈的眼睛,歪着小脑袋道:“我们家只有一个红辣椒姐姐,她笑起来的时候长得好,凶起来的时候像个母夜叉!” 颜儿皱眉,木常瑛则忍不住大笑,抚着那小童的头,“啊,你这孩子真是可爱。” 不料,那小童一把拂了木常瑛的手,恼怒道:“那位哥哥说了,男人的头,女人摸不得。” “哈哈哈,子言,你学得可真是快。”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木霖。 颜儿和木常瑛双双迎上去,对着木霖嗔怨道:“哥,想让我们出游,也不用如此精心安排,你可真是用心哪。” “两位美人,先进去,茶已煮上了,只待你们来了。” 那名唤子言的小童也跟着木霖说道:“是啊,两位美人姐姐,我家红辣椒姐姐知道你们要来,早两日就开始准备了,给你们做了很多好吃的。” “子言!” 茅舍之内一记女声响起,带着三分怒三分气三分骂三分恨,演变成十二分的骇人效果,吓得屋外四人均是一悸。 “你这作死的小毛头,每天跟着这浑蛋说我的坏话,小心哪天他走了我扒了你的皮烹了你!” 颜儿因为受到惊吓,先是按着胸,难以置信地看向屋内,后又皱眉……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好生熟悉,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 “红衣姐姐!”颜儿一手撩起裙摆,不顾其他人,抬脚就往里跑。 颜儿跑得太快,和推门而出的女子撞了个满怀,后退两步,幸得身后有木霖相扶才勉强站稳。 “啧啧啧,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死丫头,你今年也有十八岁了吧,怎么还和几年前一样啊?” “哈,红衣姐姐,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太好了!” 三年光景,世事大变,唯有眼前的红衣,好似仍然如多年前一般,那样鲜红的衣服,那样妖娆风情的脸,那样刺鼻的香味。 “看到我真的有那么高兴吗?” 饶是红衣如此直爽火辣的性格,故人再见亦是泪如雨下,她和颜儿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颜儿点头,泪中带笑,问道:“姐姐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你还好吗?” “她过得可好了,这些年她跟着毒王变得比以往更毒了。”木霖双手环抱于胸,斜靠在茅檐之下,不忘调侃。 “哦,原来这里是毒王之居啊!”木常瑛一边看一边问道,“毒王人呢?出来让我瞅瞅。这用毒用到炉火纯青的人是不是也长得面目狰狞啊?” “我家主人出去采药有一个月了,说好今日归来的。”子言抢在红衣之前回答。 红衣瞥了他一眼,斥道:“小鬼,这一个月来,你真是被带坏了。” 一个月,是呢,木霖出来已有一个月了呢,看来,他应该还未能和毒王见面。 颜儿环顾四周,小小竹园,一草一木皆是极用心地栽培,雅而不俗,屋内装饰得更是简洁雅致。四人围坐,子言机灵地忙着给他们端上茶果,然后也静坐一边。 “我家主人因为曾经身中剧毒,得上天垂怜才保住了一命,这些年他以身试毒九死一生,身上却仍余毒未尽,只因采不到最后一味药所以病体难愈,生死仍是难料。” “真是没想到身为毒王自己却身中剧毒。”木常瑛对此颇为同情。 “他此番出行是为采得最后一味药,今日便是归来之期。”说完,红衣给颜儿递上一杯茶,颇具深意地说道,“他啊……终于可以和他的心上人相见了。” “心上人?毒王为什么不和心上人早点相见呢?”木常瑛追问。 “因为生死不由他,他要确定自己能活下来才肯去见心上人,他怕他的心上人会再次承受生离死别的痛,他说只有活着才拥有被爱和爱人的资格。” 菊花香盈盈浮动,屋内茶水沸滚,别后重逢自有一番衷情要诉。颜儿唯独不敢提起的是心口的那道伤,它被她紧紧地按在心口处,不敢与人轻易提及。那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伤,一个人的回忆,她不愿与人分享,只愿独自承受。再见红衣,她自然更容易忆起皇甫羿的一切。 马蹄声响,由远及近。 子言立即起身,小脸眉开眼笑,跳着说道:“啊,是主人回来了!我在想,他是不是带了北仓的马糕回来给我吃?” “给我坐下!原来你日夜盼着主人归来就是惦记着马糕啊!”红衣一斥,木霖轻笑出声,子言乖乖就座。 “我们……要不要出去迎接一下比较好?”颜儿挪了挪身子问道。 “不用了,都坐着吧!”红衣摆手让他们安坐,自己却推门而出。 木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按住了颜儿的手,颜儿茫然地看着他。屋外马蹄声止,不知为何,颜儿好似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熟悉气息,让她心跳骤增。她背对着门而坐,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近,便忍不住回头。 时光有片刻的停滞,颜儿脑海中闪现着无数次在梦里见过的场景—— 一生辗转,在某个不熟悉的地点,她回头迎上了一双璀璨的星眸,那人一身沧桑,有着逸如秋水般的沉静,她与他彼此凝望,一眼千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