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贼子》 第一节 步行至黄昏(一) 阳头初初冒起的时候,泛黄的雾气在阳光的照耀下慢慢升腾着,逐渐消散。似乎才湿润起来的土地,又恢复了半死不活的贫瘠模样,歪脖子杨树上刚冒出半黍嫩黄的叶片,微微点缀着这棵望起来病怏怏的老树。 女人家的体力终究弱了些,崔雉娘才从沟子村行了十哩地,就觉得腿肚子抽筋,身上起了层黏黏的汗。 她拿袖子擦了把额头,慢慢挪到路旁,蹲下来吹了吹灰,小心翼翼地坐到盘出泥土的树根上,她左右张望,确信除了几只觅食的鸦雀,并无人迹后,才稍微掀起裙摆,褪下草鞋,揉着发疼的腿。 腿肚子瘦瘦弱弱的,指甲儿像细碎的瓷瓦,泛着温润的色泽,脚底燎了几粒血泡,钻心的痛。 村里人老笑话她秀气,活像个大户人家还未出阁的小姐,谁家婆娘不是大大咧咧粗手粗脚的,指着鼻子敢啐你一脸口水,卷起袖子堵住门骂,“你个等死的吃货”,羞得自家汉子连连告饶。 “你个寻死的逛鬼。”崔雉娘学着小声嘀咕道,她骂的是自己男人,一个游手好闲,能三五年不归家的二流子,才成婚没多久就拍拍**不见踪影,只留下自己和婆婆相伴为生。 还记得当初,她男人老是得意洋洋地念叨着,“高祖婆娘的名氏里也带个雉字,你就是我的雉姬。”仿佛拣了天大便宜似地,眸子里闪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快三年了,十四出头到虚岁十七,她已经从黄瘦的丫头完全长成柔软的小妇人,双颊肥嘟嘟的孩子肉早已消退,蜕出细长的瓜子脸,平平的胸脯也不知不觉间沉甸甸了起来,非得穿上裹衣才能包住,可她的男人还没回来,那些说过的话儿,甚至连他的模样,似乎都模糊了。 崔雉娘摆摆头,把胡思乱想抛开,揭开提筐上的灰布,把炕好的稻饼拧下一小块,饼硬,合着口水慢慢嚼着,才渐渐在嘴里弥漫出高粱面的香甜。 然后,崔雉娘听到了几下响亮的咕噜声,像闷闷的雷,惊得她跳了起来。 “您家卖、卖我一块好伐。” 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个怪人。 这是个落魄狼狈的男人,头发短短的,个子很高,但瘦,语音很怪,听起来像幽州人,却又添夹了江东那边的调调,非得琢磨半响才听得懂;穿着破破烂烂被挂花的黄外套,也不知是哪里漂的色染的布,黄得鲜艳极了,只是蒙上了一层脏灰,还有裤子和靴…… “卖我一块……”那人指了指饼,又指了指嘴。 “这是自家吃的,不卖的。”雉娘细声回答,紧张不安,生怕对方犯横,可她还得赶好几哩路,去县里卖了种好的姜,好换点盐巴,回去也是十几哩路,就一张饼,是她整天的吃食。 “给钱的,我有钱。”怪人似乎激动了起来,从裤兜里摸出几张粉红色挺漂亮,符纸般的事物,“这到底是哪里的郊区?怎么走了一天一夜都瞧不见公路?”他嚷着些莫名其妙的话,又渴求道,“您家行行好,我真饿坏了。” 崔雉娘看着这个男人越走越近,手舞足蹈地如患了疯症,心下怕极了,牙一咬从地上拾起块硬邦邦的泥巴疙瘩,狠狠砸了过去,临了又加上一脚,将怪人踹翻在地。 怪人真的饿得乏力了,直到小媳妇儿拖着腿跑出老远,回头时,他还捂着头趴在地上哼哼,有血顺着指缝淌落。 雉娘突然觉得有些不忍心,她壮着胆,蹑手蹑脚朝回走了一小段,犹豫了会,撇了一半稻饼,拔了把草铺好,将饼搁在草上。 “这半张饼,你先填填肚子吧。”她喊道。 …… 在十里八乡,茂县算个顶繁荣的地界,正处于贯通南北的要道,往并州去的商贩车队、卷着毛口袋赶集的乡民络绎不绝,只不过早两年黄巾这么一闹,搅碎了安宁,人少了,官道也凋敝了,就连扬起的灰土都显得无精打采。 “狗娘养的,那李庄的李大户欺负人,老子迟早回来,硬得抢他屋子日他婆娘。”村西王家的后生就是这么赌着咒,嗷嗷学着什么死了又站起来了的口号奔去,丢下身后哭天喊地的爹娘,直到现在也没个消息,不知死活。 王家奶奶总眯着眼,晃悠悠地坐在门前,一见有人过往,就拍着皮包着骨的大腿,骂着“灾祸、灾祸。” 每次听到,崔雉娘心里就堵得慌,几次夜里都梦见她男人死在了哪处旮旯,尸骨归不了祖坟,喂饱了吃人吃得眼睛都绿了的野狗。 边想边走,走走停停,太阳狠烈,小媳妇像在蒸笼里蒸过一般,脸蛋儿红扑扑的,微张着嘴吐着热气,腋下的衣裳湿透了,轻轻就能拧出水来。 县城土黄色的围墙就在眼前。 雉娘回头望了望,来时的路上空荡荡的,也不知那怪人听见了她说的话,吃了那饼没。 她摇了摇头,把这点萍水相逢的小小挂念抛开,穿过县门,朝东角的来宝酒家走去。 大半篮子老姜很快换了一小油纸包的盐,青涩涩的颗粒,舌尖舔舔,咸与苦的味道就在味蕾中流窜,雉娘轻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这种糙盐吃多了烧肠胃、烂肺腑,在往年连普通农家都不用,只有些大户人家买来漱口。 来宝酒家的掌柜姓丰,奔五十的人了,他正盘腿坐在后堂的条凳上,脱了鞋子抠脚底的老皮,解释似地说,“听说又乱起来了,打南边的精盐现在都运不过来,别说姜,我昨天拿现钱去官盐铺,啧啧,足秤的官铸五铢,都买不到手。” 这是大实话,年景一不好,油盐粮米比绢绸都来得金贵,雉娘清楚掌柜店里不少这点姜,纯粹是怜惜自家老老弱弱的,赶别处还没得换。 “下次来我给婶子绣个荷包。”雉娘感激地说。 “我说崔家媳妇,”掌柜琢磨着问,“有小三年了吧,你家男人现在也没个音讯,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兵荒马乱的,谁家没个长短,遇点灾事?至少也立个牌位,敬点香烛,他在阴间也好有些钱财使唤鬼差,你也能……” “他还活着的。”雉娘打断了话,声音尖尖的,她抓着衣角站起来,又局促不安地说道,“院里猪叫得慌,该喂了,我去帮忙把猪草锄好,等下就走。” 抠狠了点,扯到了嫩肉,老掌柜吸了口冷气,眼睛仍盯着雉娘的背影。 倒不是他临老又活泛了心思,想寻个偏房,这年月都过得苦巴巴的,谁架得住屋里头多添口人? 只是他家小子再过年就满十六了,世道乱,早点成家取个媳妇,生出孙儿来继承香火,他忙活了大半辈子,也就圆满了。 雉娘这姑娘他满意得紧,长得漂亮,手脚勤快,人也懂礼数,虽说命硬,死了丈夫,又大上一岁,好在没有生养,而且找个小寡妇当儿媳,也省了媒婆钱和彩礼。 自家谈不上什么大户,但至少有家酒铺,口袋里活钱也有些,嫁过来总比守着寡,还得养活婆婆要好。 可她就是不松口,也不知姑娘家家怎么想的,就这么倔傲,放着美日子不要,唉…… 老掌柜打着自个的算盘,百思不得其解。 …… 圈子里的两口猪哼哼地埋着头,在食槽中拱来拱去。牲灵倒不知什么疾苦和忧愁,吃得欢乐睡得甘甜。 崔雉娘从水缸里舀了勺水,把手冲干净,挎着空提筐从偏门走了出去。 “快响午了,留下来吃口?”掌柜婆娘正在灶台前忙碌,她隔着窗棂对心目中的准媳妇喊道。 “不了,我还赶着去拾把茅草,晚上要用的。”雉娘回答。 世道不太平,天老爷也跟着怪异起来,方才还闷热得催人一头大汗,这会儿就变了脸,布了乌云行了阴雨。 初春的雨水湿濡得像男人劳作后,顺着脖窝子流下的潮汗,小媳妇微弯着腰,努力朝前倾着身体,护住篮子里来之不易的糙盐,用别扭的姿势小步跑着。 平芜上的风帮凶似地刮了起来,卷起烂草和灰土,让天阴仄仄的黯淡无光。 疾风吹冷雨浇的,饶是精壮的汉子也得避让三分,可不知打哪来的怨愤之情,让雉娘咬着小白牙,硬挺着朝家的方向赶去。 记得尚未出阁时,娘亲老摸着她的头,唠叨着,“你身子骨打出娘胎起就弱,性子又倔,活像头犟驴,宁可挨鞭子也要赌气,以后得寻个知冷暖,懂得疼人的夫家。” 但现在,她早已清楚,能倚靠的只有自己。 对于相貌已然模糊的夫君,她没有爱,却也没有怨恨,只是想,“嘴里说着要闯出个人样,可丢下家里不管,就是你想要的人样?” 有些不屑,有些鄙夷。 依然努力维持着家,赡养着年老的婆婆,守着望门活寡,等待着不知是死是活的男人归来,早已不是对她夫君的感情,而是道义。 雉娘没读过什么书,说不清大道理,但她比谁都明了,道义二字该在心底如何书写。 她走了,家就散了;她走了,婆婆谁来养活?她走了,岂不是和那个逛鬼一般无二? 夹着灰土的天水迷了眼,风雨嘲笑似地更猛烈了,雉娘胡乱抹了把脸,绕开路面上坑坑洼洼的小水潭子,寻摸着找处避雨的地方,身子湿了等会熬碗老姜水就成,盐被淋坏了就全完了。 然后,她又望到了那棵歪脖子杨树,那个浑然不觉有雨,痴傻着望天的怪人,还有,一旁被雨泡烂的半块稻饼。 “这是哪儿?”仿佛见到救星似地,怪人看到她,急匆匆地嚎道,“没有公路,没有车辆,不是郊区,我到底来了哪里?现在什么年代?,莫非……” 完全语不着调的话,雉娘没听懂,她盯着那被人不屑一顾的饼,小声说,“你不是饿了么?怎么没吃?” 怪人抱着头,自顾自的在那里哀怨,“完了完了。”整个人几乎都要疯了。 “……那饼?” “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在我耳边念叨着什么烂饼。”怪人发泄地吼道,脸扭曲得凶神恶煞,甚至还站直了身体,示威般地用脚践踏着稻饼,让它散成碎末,和满地的泥巴溶为一体。 雉娘本应该走,对这种不知好歹的疯子,最好是绕路而行,但心底升腾起的那股儿怨愤,让她一时间忘了对方是个高大男人,等小媳妇回过神时,已经扬起手,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你作践自个,我管不着,但你别作践吃食!”雉娘回吼道,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住了,她连连逼问,“你死了爹妈?去了婆娘?还是失了田地?好大的个子,有手有脚的,哀嚎个什么?” 那下巴掌仿佛让怪人清醒了几分,寻回了理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缩回脚,呢喃着,“我爸妈没事,有事的倒是我,沦落到这里,什么都没了。” 边说着,怪人俯下身子,从泥土里抠着稻饼的残渣,捧在掌心里,“我没想着糟蹋粮食,只是刚才又慌又怕的……” 这话条理清晰多了,听起来像个逃难的,路途上和家人失了散,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被癔症堵了心窍。 而且瞧举止也不是个蛮霸乖戾的人,这让雉娘心安稳了下来。 方才冒着雨赶路耽误了吃饭的时辰,现在倒不觉得饿了,雉娘暗叹了口气,把另半张稻饼从提篮里拿出来,塞过去,“好生吃了,别再作践掉了。” 她窥了窥天,说话功夫,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已经小了许多,只剩下麻麻的水点子,小媳妇整理了下衣裳和头发,刚想走,却仍看见怪人捏着饼,失魂落魄的。 “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找家人。”雉娘提醒着,既然发了善心,就帮到底吧。 “找不到了,我都不晓得日后该怎么办。”怪人嗫喏,眸子里一片雾气似地迷茫。 雉娘也想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词句,她只是觉得,一个大男人本该顶天立地的,遇点事就露出妇人样的软弱模样,实在入不得眼。 于是她再度走过去,提着怪人的手让他把饼往朝嘴里送,“还不够么?”小媳妇儿声音低低的,却透着股铁似的坚强,“人活着,脚下还有土地,还不够么?” 雨停了,风息了,野草黄瘦的枝叶沾满亮莹莹的水珠,阳头从云层后冒出来,一瞬间,便驱逐了黯淡的阴沉,带来光亮,躲雨的小虫似乎以为又到晨曦时分了,纷纷唧令着欢鸣起来。 怪人愣了半响,埋下头,狼吞虎咽地吃着稻饼,差点噎到。 “已经够了。”他说,满是污垢的脸露出苦涩,但更多的是解脱般的笑容,“我姓李,单名臣,嗯,这年代的人都该有字吧,那我……字佐之。” 第二节 步行至黄昏(二) 寡妇门前是非多。(.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沟子村谁都没想到,才半响功夫,崔家的媳妇雉娘就领回了个高高瘦瘦的年青汉子。 村头几个灰扑扑的娃娃正趴在刚抽出绿丝的杏树下,聚精会神地看着蚂蚁打架,很快,他们的注意力就被陌生汉子吸引住了,黑漆漆的眼珠子好奇又畏惧地盯着不肯挪开。 不光是娃娃们,就连大人也觉得古怪,别的且不说,光那短得见头皮的头发就有些骇人,他们当然不能了解在另一个年代,男士相当流行的桩子头,庄稼人虽然不像李庄几个夫子那般,能摇头晃脑地说出“身体发肤,授之父母,不可弃也”之类的道道,但隔三茬五的稍微修剪一番,拿淘米水洗干净头发,清清爽爽地盘个发髻,却是常事。 这是从爷爷辈传下的祖宗礼法,轻易不敢怠慢。 像那种披头散发,行为轻佻的二流子,得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父母没管教好。 但就算是那些自称游侠儿的混混,也没像这样,几乎剃了个青皮头,莫不是个才在哪里犯了事,受了髡刑游街的逃犯? 这婆娘真真从哪里找来了个祸害? 又有人琢磨着是不是崔家媳妇招惹了什么歹人,受了胁迫? 想想也是,雉娘在村子里一贯柔弱和气,和谁说话都先堆满脸笑,怎么也和逃犯扯不上关系。 刚把这猜想一讲,几个半大的后生立即吼叫着站起来,拍着胸脯捏紧拳头想去理论一番,崔家除了雉娘,也只剩个年迈的婆婆,两个女人无依无靠的,少不得要乡亲们出拳助力。 咱沟子村再败落,也轮不到外人来随意祸害! 庄稼人的地域情节都是浓厚的,像护犊子般保护着自家村里的一草一木。 所以当李臣像拣到根救命稻草,眼巴巴跟着才认识不久的小媳妇,终于离开荒郊野岭,来到村落时,差点就惹上顿拳脚之灾。 “这是我哥,呃,远房的表兄,失散了好久,今儿天老爷开眼,半路上遇到了。”直到雉娘发现了乡邻的误解,急忙解释后,才平息了人们出于善良的怒气。 这是她和怪人事先约好的说辞,李臣身无分文,急需个落脚的地方,而雉娘像个男人般顶起崔家的大梁,早就有些力不从心。 “你就说是我远房亲戚,打江东来,家乡又乱起了黄巾,来投奔我家男人的。”雉娘说,“我也不贪你便宜,只要你有余力时帮忙打理下田地就成。” “我……不会种田的活计。”李臣摸着平头,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事骗不了人,是骡子是马,到田里锄几把草就清楚。 “说不准你还真是哪里大户家的公子。”雉娘望了他半响,“不会就去学,我和你非亲非故的,只能帮到这步,想活下去,你只能依靠自个。” 有了崔雉娘做保人,接下来的事儿便很顺利,村边的山头上有处简陋的城隍庙,早先敬着尊不知名的社神,不过年景一直不好,十里八乡的恨它没有庇护四方,早绝了香火,荒废得连门槛都被人拾去当了柴火,勉强能遮风挡雨。 让崔家媳妇的堂兄暂住段时日的事没人反对,本来钩子村就是个杂姓村,没什么条条道道的宗祠规矩,而且几个辈分高说得上话的老人倒还乐见其成,在老一辈的眼里,社神没了香烛供奉,就失了灵性神位,变成土木疙瘩,但难保不会因此化为阴鬼,所以都禁止村里的后生入夜后,跑到城隍庙附近游荡。 现在有个年青汉子自愿住进去,拿阳气镇住,说不准能无形中化解个祸根哩! “等会我拿个铺盖卷给你,”崔雉娘见事说定了,小声叮嘱李臣,“庙里有几年没人打理了,你抽闲扫扫灰,将就着住下。(.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 等忙完一切,天也全黑了,庄稼人夜间没什么娱乐,除了每年的几个节气能热闹会,一般都早早入睡,或者磨着家里的婆娘再生几个崽娃,月亮一出来,整个村庄就阴阴沉沉地寂寥了下来。 崔雉娘心怦怦跳着,像在社戏上敲响的大鼓,一下接着一下,秀气的鼻尖上聚着汗,今天的事完全超脱了她以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心谨微别惹麻烦的性格。 她一时心软,行了善事,诓骗了全村人,带回个无家可归的古怪男人。 也不知将来是福是祸。 她在家前伫了阵子,轻轻推开虚掩的院门,隔壁养的大黄狗听到脚步声,隔着篱笆呜呜低嚎了几声,大概是嗅到了熟人的气息,不一会就没了声响。 屋子里黑漆漆的,她舍不得点油灯,摸黑从灶台上找到了木勺,从缸里舀了水咕咕灌下,冷水入腹,才逐渐解了燥热。 “是雉娘么?”隔间里有人咳嗽着问。 “婆婆,我把你吵醒了?”小媳妇急忙摸了进去,借着冷清的白月光,望见婆婆起了身,批着衣裳坐在床沿边。 雉娘的婆婆四十多岁,假如在另个年代,这岁数的女人还算个“俏大嫂”呢,但这年月女人嫁得早,如果赶着媳妇的肚皮争气,她早就当上奶奶抱上孙娃了,穷困和劳作让她已完全不像个中年妇人,头发斑白,满脸横横叠叠的皱纹,沧桑和暮气过早的在她面容上呈现出来。 风扯着裱在窗棂上的烂旧布,发出窸窣细微的响动,老人侧着耳朵,像是再听,又像是在发呆,半响,她才掩着胸口,长吁了口气,“是风哩,刚才迷迷糊糊地,似乎听到有人敲窗子,还以为他的魂儿回来了,想见咱娘俩一面……” 月光白惨惨的,雉娘不由得在心底泛起了恐惧,她偷偷吞咽着唾沫,小心翼翼安慰婆婆,重复着连自个也开始不相信的话,“他不会有事的,婆婆别多想了,小心愁坏了身子。” “他命硬,小时连相士都讲,‘别人吃糠他吃白米’,命里有紫气大富贵哩。”老人耷拉着眼皮,嘀咕着,“那相士可灵验呢,该不会出错的,不会错的……” 直到夜半,雉娘才安抚着婆婆睡下,闹了半宿,小媳妇的瞌睡早飞没了,她慢慢走到窗边,天依旧黑沉。 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个迷途的旅人,在黄昏下的旷野徘徊,夜以至,却不知能否再次看到光亮的黎明。 同样焦虑的,不止小媳妇一个人。 李臣正着上身,穿着条四角裤头,汗流夹背。 这城隍庙简直和乞丐窑没什么区别,半扇矮墙都坍塌了,头顶的瓦片被吹跑了一半,直接抬头就能瞧到夜空,最要命的是,墙角有股沉积的骚臭味,大概有附近的住户,砍柴路过时,将这儿当成了避风的茅房。 他收拾了大半夜,总算在西墙角清扫出一圈勉强够干净的空地,人累得不轻,却怎么也睡不着。 铺盖是一张又薄又破的碎布毯子,上面针脚密密麻麻,缝了一层又一层的补丁,轻飘飘的,李臣干脆披在身上,筋疲力倦地瘫坐在没了门槛的庙门口。 不远处一堆篝火半明半灭,李臣刚把随着自个穿越而来的事物全烧掉了,也没什么好东西,一件t恤衫,一条牛仔裤,旅游鞋和装着几百块钞票的钱包。 只有串钥匙他想了半天,留了下来,权作为纪念。 闲暇时他也看过一些乱七八糟异时空类的小说,不过李臣终究不会把妄想和现实混为一谈。 从崔雉娘嘴里听到“黄巾”这个名词后,李臣来到破庙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些古人无法识别的东西处理掉。 他可不愿因为几件衣裳,几张再也派不上用场的票子,被人视为用行符治病来蛊惑人心的黄巾余党,招惹杀身之祸。 李臣是个聪明人,即便在穿越前的那个时代,他也算得上混得不错,读书时是令同学羡慕的秀才,才出校门,旁人忙着找工作,他就开始谋求着创业的机会,父母总夸养了个不用操心的好儿子,朋友们也信赖他,遇事总会问问他的意见再做决定。 但这一切,只局限于繁荣的都市生活,在这个年代,一个懂得耕种的农夫,一个有点膂力的猎户,都比一个读书人更容易活得安稳。 他强压着内心的惶恐、迷茫,努力保持冷静,来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措施。 “汉末?贼老天,王八蛋蛋,我日你祖宗日你先人。”李臣咒骂着,最终接受了这个无可奈何的事实。 这夜,二十二岁的李臣再一次改变了自己的理想,童年时他想当个老师,半大的小伙子时,他想成为灌蓝高手,走进社会后,他想创造自己的事业。 但现在,他只祈望,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 天刚蒙蒙地透出一点光,崔雉娘黑着眼圈,拿着筲箕准备给家养的鸡洒把食料。 她家的那只老母鸡可是宝贝,每天都能从窝里摸出个鸡蛋,小媳妇儿爱惜的不得了。 刚出门,她就望见篱笆外,伏着大坨黑乎乎的东西,似乎还在蠕动,惊得雉娘心一抽,怕是撞到了游魂野鬼类的脏东西。 走近点才看清,那个本该睡在破庙的怪人,正靠着篱墙,把身体缩成一团,边用力将毯子裹紧,边吸着被冷风冻出来的鼻涕。 “崔家嫂子,给套衣服,再给双鞋我吧,这狗天道,夜里和清早都冷得要命,”怪人勉强露出讨好的笑容,脸皮泛红,“田里耕种的把式,也劳驾抽空教教,我发誓,除此再也不麻烦您家了。” 崔雉娘愣了半天,小媳妇儿突然发觉,她拣了个来祸害自个的冤家。 第三节 步行至黄昏(三) 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庄稼人常挂在嘴边的谚语。 现在正是开始耕耘的季节,冻在地里的雪完全化开了,头年冬天埋下的腐草烂秧子已把田地养得蛮肥,挖开土半尺都是油黑油黑的,春耕前州府连发了几道告示,各县衙门口都张贴了出来,说州府要减税赋,惹得一群乡民谢天谢地,人们都说只要今年天老爷不作怪,就是个好收成。 昨晚刚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宿夜雨,阳头出来时,才随着晨雾一道消散,田埂旁的杂草叶子上还残留着闪光的露珠,潮乎乎的空气里含着种润湿的泥土味。 李臣天不亮就下地了,他早前请教过村里务农的老手,崔家的田停耕了两年,被荒长的野秧子夺了养分,虽说年前赶着埋了道肥料,但地力终究瘠薄了些,所以得赶早下种,不然到了收割的节气还没长熟。 这些时李臣忙得连觉都睡不安稳,下籽种是细致活,顺着犁沟一点点撒,远了近了都不妥,崔雉娘和婆婆帮了几把手,总算抢着下完了。 剩下的都是男人才能干的力气活,得拿石轮把犁沟趟平,这样苗子才长得齐壮,大户家都用的牛马力,普通庄稼汉比不得,只能人干畜生活,这里就能看出谁常干农活了,老务农人双肩积年累月地都结了茧壳,刚下地的没半天就得破层皮,再被汗水一腌,把人疼得跳脚直叫娘。 李臣就在龇牙咧嘴地吸冷气,田里土黏,石轮笨重,还得时刻留神对准了耧沟,用手牵引着没一会胳膊就软了,只能拿系带扎到肩膀上拖,又怕把衣服给勒破了,得赤膊上阵,才行了两耙地,肩头就露了嫩肉,小血点子把系带粘得斑斑驳驳的。(.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差不多的活计,附近田里的庄稼人都快大功告成了,他才趟了一小半,也不知流了多少汗,只觉得人都虚了一截,瘫在田埂直喘气。 这土里刨食的把式,不是他这种才穿越个把月的都市小青年,一时半会能学会的。 “再熬段时间,等结几道疤就好了。”李臣咬着牙,伤口火辣辣地痛,浑身酸麻得都不像是自个的了。 现在可不是歇息的时刻,还有大把的活等着干完,干不完就误了收成,没收成就得饿肚子。 他一穷二白的,随身带的那点事物都烧了,这段时间的伙食都是在崔家吃,人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一点食粮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再苦再累,也得坚持下去,不然脸往哪搁? 况且练熟了农活,打熬好了身体,都是往后安身立命的根基。 他闭着眼,继续躺了一阵子,让呼吸逐渐平稳,肺腔里的烧灼感也慢慢平息。 也不知哪儿的庄稼汉子忙里偷闲,在唱着小调,随着风飘得老远。 “……咿里来咿哎呀, 憨哥哥站在大路旁, 那一对鸳鸯带身旁; 盼完了星星我盼月亮, 盼早日回到小河旁……” 歌挺逗人,让人听得嘴角勾笑,李臣侧耳听了半响,等身子骨稍微强了些,才费力地爬了起来。 从地头望过去,沟村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冒出了徐徐黑烟,正是中午吃头顿饭的时辰,虽然隔得远听不见声音,但李臣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勾绘出一副喧闹的场景,收工的汉子们摸着瘪肚子朝家里赶,婆娘们一边端吃食上桌,一边责备地拍掉娃娃伸向碗里的手,庄稼人的习俗,饭菜得等男人上了桌才能开张,哪家光景差点,也得让男人先吃饱啰,不然哪来的气力下田,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风。 正当他迈着发颤的步子准备回村时,瞧到小媳妇儿捧着瓦罐朝这边走来。 …… 崔雉娘刚伺候完婆婆,在屋子里等了会,眼瞅着日头挂到天中央了,怪人还没回来。 今天是他第一天独自下地,也不知受不受得了,雉娘有点担忧,她到灶上把饭热了道,也不是啥好东西,两张高粱饼,外加碗山菜稀饭。 等稀饭鼓鼓地冒着气泡时,小媳妇儿想了想,额外多点了两滴油,又朝里面打了个鸡蛋,今儿撞了好彩头,早晨朝鸡窝里一摸,居然摸出了两个蛋,喜得她多撒了把试料来慰劳。 鸡蛋是崔家唯一的肉食,平日都是给婆婆养身体,只有遇到这情况,雉娘才会让自己尝尝荤腥。 不过那怪人干的重活,没油没肉的填不满肚子,她个女人家待在家里,少吃顿鸡蛋没什么大不了。 把吃食装到瓦罐,和婆婆打了声招呼,小媳妇就出了门,颠颠地往田里赶去。 午时的阳光暖暖的,路边的草丛里冒出了不少野花,蓝的紫的红的,嫣润得让人心生欢喜。背阳的坡子还残留着枯黑色的泥土,不过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新生的嫩草填满。 远处有人在嚷着梆子歌,雉娘停下脚听了听。 “……我上午也盼,下午也盼, 盼得那两眼泪汪汪, 盼一对比翼鸟儿双**, 浪迹天涯也心欢畅。 咿里来咿哎呀, 我日里也想,夜里也想, 想得那脸儿焦焦黄, 想那比翼鸟儿双**, 浪迹天涯也心欢畅。” 腔调酸溜溜的,不过农家汉子闲时都爱来上一段,如果赶上社戏,唱得好的人,还挺受欢迎哩。 有时候婆婆唠叨起儿子以前的事,还说过夫君唱梆子就唱得不错,嗓子高,调子起得慷慨,以前卖过草鞋,经常在集市摆上摊子,扯着喉咙来上一段,往往都能比旁人多卖上七八双呢。 正想着,几个抗着锄头,从田里归家的汉子路过,“崔家媳妇,咋听得这么入神?不来上几段对对歌?”他们笑嘻嘻地打趣道。 雉娘脸红了红,没理会,连忙低着头继续赶路。 从村头到地里不远,顺着狭窄的田埂道绕上几圈就是,远远就看到怪人有气无力地蹲在路旁,一边朝她挥手,一边舀着沟渠里的水,冲肩头上的血迹。 等走近了些,似乎感觉到了她关注的眼神,怪人抬起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勒破了点皮儿,不碍事。” “喔。”雉娘应了声,找块干净的地把瓦罐和饼放好,“还没凉,趁热吃了吧。” …… 淋了油星加了蛋花的稀饭果然是要鲜美些,李臣就着饼,吃得唏哩哗啦的,肚子一饱,精神也立马旺盛了几分。 “你回转去吧,天黑前就能弄完。”他用手背擦擦残留在嘴角的糠水,装着豪迈地样子说,然后把裤腿仔细卷好,跳进田里,继续未完成的劳作。 麻木的肩膀活了血,疼痛却加重了,像有只小虫钻到了骨头里撕咬,他刚把笼头套上,粗糙的皮革把伤口一磨,差点就疼得弯下腰。 才拖着石轮走了两步路,眼睛前就冒起了金星,李臣稍微歇了口气,倒起了倔脾气,发了狠,埋着头咬牙使了把力,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觉得肩头轻了许多。 等把几耙子地走完,他歪过头看趟偏了没,却瞧到本以为回去了的雉娘,正推着碾轮的后架,鬓角散乱,额头冒着热腾腾的汗,裙摆打个结扎在腰侧,白净净的小腿肚子上都是黑泥。 “两个人总要快些。”小媳妇儿声音低低的,安慰似地说,“刚下地的都这样,过段日子把式熟了,就不觉得多累了。” 李臣咧了咧嘴,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提起,他重重“嗯”了声,不再言语,专心致志地**着这笨重的农具。 日头似乎也疲累了,怏怏地朝西边歪了过去,躲进了薄薄的云层里,将那几缕云彩映得像张娃娃潮红的脸。 “要天黑了呀。”李臣坐在埂道上,望着眼前那片被趟得平平整整的地,不知不觉,他从黎明至黄昏,劳动了一个白昼,身子骨累得像滩软泥,胸腔里却洋溢着种胜利的喜悦。 不管大小多寡,人总缺不了这种欣喜,它会让创造者觉得,自己的脚底板是扎扎实实立在大地上的。 “快回去吧,晚饭都快误了时辰。”崔雉娘一手环抱着空瓦罐,一手拎着草鞋子。 他跟在她身后,一长一短两道影子,轻轻地抚过田埂旁绿油油的丛丛野草。 ※※※ ps:汉之民间俚歌,必不是本节中出现的那般,在下如此所写,是为了阅读和整体行文的流畅。 第四节 沟村的婆娘和汉子(一) 又是一个早春,仿佛一夜间,雪融后露出的黄土,就被星星点点的绿色所填满,风也不像早些日子那样冷得彻骨,温温柔柔地像待嫁闺中的大户小姐,萌动了天地间事物们的生长,也挑动了李臣的心思。 红泥灶台的炉膛里火正旺,淡淡的肉香钩着胃里的馋虫,李臣蹲在庙口捉毡衣上的虱子,天刚暖点,这吸血的小祸害就开始蠢蠢欲动,闹得人觉都睡不安宁。 “哟,李家后生,今天开荤哩。”有刚去山上拾把柴火归来的乡邻,嗅着香味说。 “昨儿逮到只兔子,啧啧,这蠢畜生,想刨我种的豆角秧子,结果卡在篱笆缝里,把自个脖子扭断了。”李臣乐呵呵地回答,末了问,“您家来尝一口。” “不啰不啰,我婆娘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乡人淳朴,吃顿肉在村里虽算不上了不得的大事,却也不是日日都有。 都不是富裕人,哪有厚着脸皮,从别人碗里夹肉吃的道理呐? 把几只躲在内衬里的小虱子狠狠掐死,李臣揉了揉凹下去的肚皮,把毡衣穿上,美滋滋地等着肉熟透。 这白煮肉蘸点盐末,配上豆子饭,简直是过腊月时才有的光景。 “***,我以前居然还嫌弃肉多了腻味。”李臣想,他往日是不沾肥肉的,挑嘴偏爱里脊和排骨。 现在给他碗大肥肉片子,李臣能扒拉着都消灭掉。 时间晃悠着已经一年多了,如果有以往认识李臣的人,绝对会惊讶地想,这活脱脱变了个人啊。 他黑瘦了,精壮了,粗俗了,那种白白净净,学问人般的神韵从身上消褪得无影无踪,手掌里起了层茧壳,光着膀子朝墙边一蹲,揉动着喉咙吐出口老痰,和个务农人没有分别。(.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不过眼眸很明亮,透着股精干,但不同于毛头小子般野心勃勃的犀利,而是种内敛的沉稳。 他已经熬了过来,在短短时间里,学会了方言土话,学会了如何翻土除草,学会了如何施肥下种,学会了如何养活自己。甚至亲手给破庙换了个茅草屋顶,在旁边还辟出块小菜圃。 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在大都市成长,没接触过农活的读书人,学会这些是多么的不容易。 虽然日子依然艰辛,李臣的庄稼把式在行家眼里,只能说一般般,但他还是挺自豪的。 毕竟他从一无所有,学会了如何靠双手和脚下的土地,来养活自个。 加了几把柴,把兔子煮得透烂,李臣吃得满嘴是油,连骨头都吧唧嚼了,他抹了把脸上撑出来的汗,暖洋洋地打了个饱嗝。 还没到休息的时候,等会要去菜圃里浇把水;崔家的两亩薄田也快要下种了,得赶时间去犁一遍松松土,他和雉娘早谈好了,反正崔家两个女人也没气力去种,权当租他,割秧后能分四成呢;还有,老住在庙里也不办法,四下漏风的,过冬那会,大雪鹅毛般在天地间飞舞,冷风透过缝隙哗哗灌了进来,不是崔家腾空了柴房,让他搬过去住了一季,肯定得给冻死。 实在话,刚来到这个年代时,没雉娘伸手拉了他一把,自己指不准早成了肥料滋润了大地。 这活命之恩,真不知拿什么来报答。 还得核计着给自个搭间屋子,总不能今年冬天也搬过去麻烦人家吧,瓦砖的成本太高就别想了,简陋点就成,不过一定要有个热炕,但也得几千钱,光靠务农和打短工是攒不起来的……唉,操心的事多着呢。 李臣边盘算着,边伸手把灶台上用茅草捆好的兔腿拧起来,两条最肥的后腿,想了想,又把剥好的整张兔皮带上,他准备给崔家送去。 破庙建在临村的半山坡,到村里去有个小半哩路,还没走到村口,李臣就瞧到不少人赶集似地围成一堆,在个骡车旁挑挑拣拣。 是有商贩路过,沟子村的居民想置办点东西,或者知道点新鲜事,除了去茂县,就靠这些走南闯北的货郎了。 “我也是听人说的,洛都乱得不像话哩,说不得又要打起来。”货郎一边张罗着生意,一边对众人说道。 “黄巾不是被平了么?怎么又乱起来了?” 货郎神秘兮兮地窥了窥四周,压低声音,“乡里乡亲的我也不瞒大家,这回是西凉蛮子要闹事,听说他们连皇帝都换了。” “这天子是能瞎换的么?”有上过几天私塾,知道点君臣道道的人不信。 “茂县县衙门口都贴檄文了,酒肆里的学问人都在谈哩,不信自个去瞧。”货郎仰仰脖子。 李臣听了半天,算是听明白了,他以前不是个喜欢研究历史的人,但“十八镇诸侯讨董卓”“三英战吕布”之类的野史倒还略知一二。 “只希望幽州别闹起来,西凉人也是太跋扈了。”李臣皱皱眉头,嘀咕着,努力想在脑海里钩出点小时候从《三国演义》连环画上知晓的历史。 这日子好不容易才有点安稳,没人希望被战乱破坏。 几个凑热闹的汉子望见李臣,围上来道,“李家后生,那,是西凉人厉害,还是咱们幽州兵狠?真打起来谁输谁赢?你见识广,给大伙儿说说看。” 平日里赶着农闲的时光,村人们喜欢聚在谷场闲聊,李臣总改编些后世常见的小故事,他本身口才就不错,讲得有滋有味的,惹得汉子们笑得直拍大腿,有些带荤的段子让女人们羞红了脸,连连跺脚,却又舍不得只听半截就走人。 一来二去,大伙倒觉得这崔家媳妇的堂哥也算个能人,虽然务起庄稼差了把火候,但见识却挺广泛。 李臣咋了咋嘴,颇有点指点江山的味道,“西凉蛮子烈得紧,只要脑壳没掉,就敢跟你继续拼命;咱幽州汉子也不差,只不过就怕硬碰硬的,死伤惨重啊。” 西凉兵具体多么个狠法,汉子们也不清楚,见李臣微眯着眼,似乎说得头头是道,云里雾里也糊涂了,当下也就信了。 几个躲在旁边偷听的婆娘,立即哀号了起来,使泼似的指着李臣就嚷,“你这杀千刀的绝户,我家三子哪得罪你了,要这么咒他?” 李臣说了半天话,又遭了一通骂,发了身汗,才记起,不久前州府召集义勇,发了告示,那些婆娘家里人口多,小崽娃都吃不饱,几个半大后生一核计,干脆投了官兵赚点饷银,既填饱了自个的肚皮,也能减少爹娘的负担。 你在这夸西凉兵狠,不是变相地说人家孩子上了战场,容易死么? “我多什么嘴啊,这遭的哪门子冤。”李臣抹着脸上的唾沫子想。 该置办东西的都已谈好价钱,新鲜事也听过了,围在货郎旁的人群渐渐稀疏,有娃娃眼馋地盯着几串插在草绳棍子上的彩泥小人,死活挪不开步子,哭喊着爹娘要买。 当爹娘的疼孩子,又觉得泥巴人不经玩,于是好说歹说,改买了个木陀螺,望着娃娃一边抹着还没擦干净的鼻涕眼泪,一边朝小伙伴炫耀得到的新玩具,他们不由得也咧着嘴笑。 李臣偻着腰,在骡车里挑挑拣拣,盘算着也买上一些,年前隔壁村的大户办白喜事,缺下手,他去打了几天短工,东家见他干活卖力,谈吐也有条理,满意得紧,临了多结了点工钱,所以兜里现在还算“小康”。 盐巴还有些,不需要急着买;托那只笨兔子的福,留了几块肥肉榨油,又省了笔开销,一时间也不紧缺什么物什。 他摇摇头,想走,又停了下来。 骡车上放着个敞开的木箱子,放着匹粗染的红绸子,还有几根绞了铜丝的钗子,这都是货物里的“老爷”,所以货郎额外照看,轻易不准那些只看不买的人乱摸。 李臣拿起根钗子,对着阳光细细看了遍,做工算粗制,不过对农家人来说,也算奢侈品了,刚才几个婆娘看得眼睛放光,硬舍不得买。 他突然想到该买点什么呢。 第五节 沟村的婆娘和汉子(二) 崔雉娘正蹲在灶台前,朝膛口里扇着风,天有些阴,茅柴晒得不够透,烧起来带着种低沉的噼啪响,黑烟窜了出来,呛得小媳妇直咳嗽。 锅里蒸着青芋,她还钩了点糯米糊糊做浆,糯米芋头可是好东西,吃起来又香又软,还顶饿。 估摸着火候已经够了,雉娘拿手背擦了擦脸颊上的灰,揭起锅盖,夹着香味的蒸汽升腾而起,让她喉咙管揉动了几下,偷偷咽了口唾沫,禁不住拿筷尖夹了一小坨,朝嘴里送,马上又被烫得直吸气。 “你这个偷嘴的媳妇,没规矩。”崔雉娘捶捶脑袋,自娱自乐地说道,然后笑眯眯地摆出碗。 大碗冒尖的是婆婆的,她最近胃口不好,吃不得干巴巴的谷物,想必今儿能让婆婆美美地吃上一顿。 小碗的是自个的,年青人尝尝鲜就够了,可不能把嘴惯刁了。 我们可以看得出,这个性子简朴的小媳妇儿心情不错,确实,对雉娘来说,最近的光景日月蛮顺利的。 特别是把田地租凭给了那个怪人,可是省了一桩心病,这田在官府登记造册的,得按亩纳粮,她又没气力种,等于背了个大负担。 也舍不得卖,只要还活得下去,没庄稼人考虑卖地的,土地是命,是家,是根基,得守着一代代传下去。 从田地里解放出来,她就可以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雉娘手巧,绣的荷包漂亮极了,针脚下得准,粗略一看找不到裁缝过的痕迹,很有些“天衣无缝”的感觉。 前不久县里户槽家的夫人看中了她的手艺,还请她去教导未出阁的闺女做女红呢。 瞧瞧,她一个乡下姑娘,能去给千金小姐当教习,换以前想也不敢想。 日子瞅着是越来越美了,可她男人还是一点音讯都没。 每次和乡邻唠家常,总有人问,“哎,你家汉子有消息了没?”见她摇摇头,总是同情地叹息,都说不值。 她强颜微笑,“男人嘛,在外头有大事业,在家守着女人算不得好汉。” 谁能想到这笑容下掩藏的苦呢?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我又不稀罕自个男人多有出息,只要人还活着就够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到时圈窝鸡,养几只猪崽,安稳地过日子……” 小媳妇儿伫在桌前,有点儿痴,眼睛湿湿濡濡的。 模模糊糊的人语从外面传进来,是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婆婆和谁说着话。 “崔婶,屋里头好香呀,刚走到门口就闻到了。” “唷,吃了没有?”婆婆的语气挺高兴,然后就听到她在外头喊,“雉娘,多盛一碗,李娃娃来哩。” “哎哟,我吃过了才过来的,昨儿起夜,在圃子里逮到只兔子,专门带两条腿来给您家补身体,肥得很。”来人也乐呵呵的,听声音是那个怪人——好吧,一年多时间接触下来,雉娘也不觉得他有多怪了,只不过这绰号讲顺了口,半会改不过来。 婆婆责备了几句,说他太讲礼数反而显得生疏,又急急地问,“你上回说的那个什么手相准不?我儿真的没事?” “放心,看您家手相,福禄命贵气得很,注定能抱几个大胖孙子,这就说明崔哥铁定没事,不然,这孙子哪里来的?” 雉娘听着屋外的家常话,本有些阴的心情稍微放了点晴,嘴角不禁露出淡淡的笑,这怪人嘴巴就是厉害,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相术,专看手心的皱纹,什么寿命纹福禄纹讲得头头是道,话又只挑好听的说,不知道把婆婆哄得多开心,往日颓靡的精神都旺盛了许多。 刚开始时,婆婆还不乐意和个陌生人来往过密,连说收留了他一遭也够仁至义尽,毕竟是外姓旁人,不知根底,现在,婆婆待他就像待个亲儿子似的,有点好吃的都惦记着让她添碗送过去。 “我先把兔腿搁灶上去……”雉娘听到这话,赶忙擦擦仍有些湿润的眼角,怕被人察觉自个先前哭了一场,背对着门,假装着忙碌起来。 虚掩的柴门“咯吱”响了声,“是粉蒸芋头呀,难怪香味飘得那么远。”李臣把脑袋探过来,深吸了一鼻子香气,又熟门熟路地把兔腿挂到杆子上——这竹杆子还是他住崔家时帮忙弄的哩,用刀劈了一排钩角,方便极了——“还多块兔皮呢,刚削下来。” 雉娘接过皮子,比量了下,想了想,“做垫子小了,鞋套子还不错,但只够半双的尺料,嗯,盐还有多,不如腌透了,给裁剪个皮垫肩,这样耐磨,你打短工搬重物正用得着。” “我是想你留着给自个做点什么。”李臣连忙推辞,他是来送礼的,怎么能反而加重别人家的劳务。 雉娘摇摇头,“我个女人家要皮货干什么,难道绣朵花戴头上?”边说边用手掌量着李臣肩膀的宽度,又叮嘱,“估摸还得用点厚布做衬边,你那穿烂的衣服可别扔了,到时正派得上用场。” 这话是加重语调说的,李臣刚来村子时的那条被褥,睡了不到小半年就烂得千疮百孔,他见怎么也缝不好,干脆丢掉了,结果被雉娘直骂败家,说还能去裱窗户,再不济也好扯出点碎料当补丁布。 小媳妇儿到现在还有些耿耿于怀,这么不珍惜东西,不是过日子的道理嘛。 李臣抿着嘴,静默地听着唠叨,看着她聚精会神比画着兔皮的尺寸,阳光偏斜,从窗棂间透进来,映着雉娘耳廓后细细淡淡的茸毛。 “这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李臣在心底叹气,换他来的那个年代,这岁数的女孩正是天真烂漫没心没肺的时候,人世间的一切都是美好值得享受的。 和她们对比,雉娘简直早熟得可怕,李臣甚至挺敬佩这个守望门寡的小媳妇,这一年多来的生活,已经让他知道,靠自己的肩膀顶起一个败落的家,可不是嘴皮翻翻那么简单的事。 这是种多么坚韧的心境呀,换他自己十六岁时,如果遭遇这世情,估计会哀怨着崩溃。 “刚才村里来了贩子,货还不错,价格也公道。”。 “哦,你没乱置办什么吧,知道你不久前帮鲁家办白喜,得了赏钱,但也得省着花销。”雉娘低着头,拿石子在兔皮上画着下刀剪时的记号,随口回答。 李臣清清嗓子,故作神秘地说,“我倒挑了件好玩意。”他把别在裤腰带上的发钗抽出来扬扬,准备给对方个惊喜,“送你的,年轻姑娘家家的,拿个木钗子绑发髻像什么话。” 崔雉娘吃惊地望过来,又仰着头仔细瞧李臣的脸,瞪圆了眼睛,然后,她放下皮货,一把抓住灶台上的铲子,想吼骂,又怕院子里的婆婆察觉,只能压低着嗓音,恶狠狠地质问,“你想打什么鬼主意?” 她倒把李臣骇得一跳。 “这得十几个大钱吧,你无缘无故送这么贵重的礼干什么?图我没男人在家?”小媳妇像只发怒的小母鸡,颈脖上的茸毛似乎都立了起来,挥着手里的锅铲,“信不信我给你一狠家伙?” 李臣哭笑不得,“我只是看你平日没什么饰物打扮,就买了根钗子,权当报答你收留的恩情,”他后退,贴墙,蛮怕脑袋被冤枉地挨了一狠家伙,“只是礼义,你想哪去了?” 天地良心,他还真没想到这层,单纯觉得小姑娘把自己打扮漂亮点不是坏事,在来时的年代,和相熟的女孩吃吃饭,送点小物什,嘻嘻哈哈一番不算什么,完全不涉及到男女之情嘛。 “礼义?你怎么不买米买肉?这龊玩意算什么?哪有给别人媳妇送头钗的道理?”雉娘半信半疑,细细喘着气,“你还真是个怪人。” 崔家婶子在院子里喊,“雉娘,芋头熟了就端出来,别闷太久把水蒸干啰;李娃娃,你千万别急着走,好歹吃点,等会有闲再给我儿算算命……” “知道了,我在起锅,马上就来。”雉娘回喊,然后捂着胸口,让气平息。 “你也不像那种人,过冬住我家时,我晚上提防着呢,也没看你有歹意。”她等气顺了,说道,“不过你好坏也懂点礼数,这钗子我不会收的,你也老大不小了,留着自个娶媳妇用吧。” 第六节 上县(一) 李臣刚挑了担子水,把后庙的菜畦浇了个通遍,嫩黄色的秧子沾着点点水珠,看上去甚是可爱。他坐在篱笆旁的石墩上,伸着长腿冲脚,清水在光脚丫子上打了个转,变成黑浆流入菜地,一点也不浪费。水金贵,都是来回爬四五哩路,到山角那条弯管子堰溪去挑的,一担子两桶水,一半浇地一半自用,每日的例行任务,马虎不得。 “你也老大不小了,留着自个娶媳妇用吧。” 等着湿脚慢慢风干的空档,李臣的思绪又飘到了稚娘的那句话上,起初他还不以为然,这根本就不在计划的日程表里,才二十出头的小青年,正是奔事业闯前程的大好光阴,哪里有心思考虑这些事呢。 但越细琢磨就越觉得心头悸得慌。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也避免不了的事儿,就算李臣现在不去想,也迟早会面对。 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和一个毫无感情的女人共度一生,这年月可没谈恋爱拍拖甚至试婚之类的时髦风俗,几乎是年岁相近,给得起财礼,又能让双方父母相得满意,再请个嘴舌伶俐的媒婆上门,找个先生测下风水吉日和生辰八字,一桩婚缘就差不多成了。 先成婚再恋爱,完全不符合李臣内心里残留的那点都市青年的小罗曼蒂克。 他能预测到几年后的光景,有信心熬两年苦,就能置块田地搭间宅院,再找个姑娘娶了,生几个大胖小子,人生大事都齐了,晚上抱着热乎乎的婆娘,缩在炕头上说点体贴话,或者逗逗儿子,似乎是很美满的日子。 但就是这远见,让李臣燥闷,对于一个年轻人而言,将人生局限于山乡圪崂中,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入目的都是同一座山,同一条溪涧,没有梦想,安稳却平淡的生活,是种可怕的牢笼。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走出去,亲眼瞧瞧这古老的世界,让生命鲜活沸腾,寻求属于自己的际遇。年青的心在呐喊。 但很快,这种热烈而散乱的心境,被老成的理智劝阻,他甚至嗤笑着自己不切实际的骚情,简直是“温饱而思淫”嘛,在这个时代,能平平安安地种上几亩田地,不用流离失所,不用恐惧明天是否还活着,已经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了。 这也是李臣性格中难得可贵的部分,清楚现状,不好高骛远,知道脚踏实地,然后做出最现实妥当的安排。 只不过在冷静之后,他总轻轻叹口气,无奈地想,“就这么过一辈子么?” 小伙子把干透的脚塞进草鞋中,将纷乱的念头抛开,决定去地里刨几把锄头,劳动永远是最好的解压剂,希望积压在胸中的燥闷能随着汗水流出去。 …… 油灯摇曳的微光将夜的深沉隔绝在厢房外头,崔家婆婆吃过晚饭就回房睡了,老人熬不得夜,天刚黑就开始犯困。 李臣聚精会神地坐在矮凳上,一大把零散的五铢铜钱把几案铺得满满,他数了遍,总共两百多钱,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攒的钱都是存放在崔家,不然就他住的那个破庙,随便来个歹人都能溜进去,把家财一卷而空。 “不够啊不够。”李臣唠叨着,虽然对庄稼人来说,每日吃饱喝足啰还能剩下点盈利,就称得上富足了,不过李臣心里装着个大计划呢。 头年李臣就想给自己弄匹牲口使唤,牛马那是别想了,金贵得紧,但买匹骡子倒是可行。 骡子可是好牲灵,套上鞍头能犁地,能推磨,能承重,等农闲时他还能捣鼓辆货车,做点小买卖。 这样既减轻了劳动力,又能赚点外快,一举两得,置田地盖屋子的小康生活就能马上加鞭似的抵达。 他去打听过行价,一头上好的青口骡子,得4、5千钱,抵得上一亩中等田地,这年头地贱,活物倒贵得惊人。 “你真那么想买匹牲灵?”稚娘拿挑子钩了钩灯芯,火苗猛然明亮了下,溅出星星火花。 今天崔家吃的谷饭,小媳妇儿留了淘米水刚洗了头,她头发长,又软,阴干了后得拿梳子回来梳理几遍,油灯的噼啪声和牛骨头梳子在发丝中的摩擦声在屋子里静静地响着。 “当然。”李臣拍了拍大腿,“就拿你的刺绣来说,卖到县上才几个钱,州府差不多手艺的都能卖15钱,如果有辆骡车,装点山货芋头,再带一叠帕子荷包什么的,来回一趟能赚不少,再赶上社戏秋祭,拖点小玩意去卖,啧啧,一年下来,能买头猪圈着养。” “种好地才是根本。”稚娘放下梳子,抹黑用手凭感觉给自己盘了个简单的发髻,乡下人没铜镜,大姑娘老婶子的都会这手。 “倒不会耽误农时,而且有了骡子,到时想磨面就不用去庄上了,鲁庄的东家真是好算计,用他家的驴他家的磨,一石大麦他都要五个大钱,到时咱也找个石匠箍个大磨盘,村里的只收三钱,既多了收成还赚了名声。” “自家村的收什么钱。” 李臣摸摸头,“也是,算了,瞎谈这个干嘛,弄得好像已经有了骡子似的,”他笑着说,“我倒想起了个笑话:有个穷光蛋路上拣了个鸡蛋,边走边想啊,要是孵出了鸡,再生蛋,蛋又孵鸡,等养了一院子鸡时就发达了,然后娶个婆娘,找个妾室,生群娃娃……结果路上摔了跤,鸡蛋碎了人也鼻青脸肿,就蹲路边哭,有人过来问啊,你怎么了?他嘴一瘪,‘我的婆娘啊,我的大屋子啊,我的崽娃啊……” 稚娘噗嗤笑了,“就你会说,”她咬着嘴唇想了阵,下决定似地说,“其实我早这么想了,只不过以前家里没劳动力,买回了也派不上大用场,干脆,就买匹吧……” 她紧张兮兮地让李臣去院子里盯着看有没有闲人过往,然后栓好门,钻到床底板下摸了半天,翻出个扎了几道的旧布包裹,居然拿出了一根巴掌长短的金条。 “这是我男人留给我的,本来留着救急用,不过现在光景还安稳,换匹活物,总比烂在家里好。”小媳妇说,“算我家买的,只要没急事,平日你就只管使唤着。” 她还连连叮嘱,别把金子的事朝外说。 “你家真不像个庄稼人,藏金埋银的,我崔哥到底是做什么营生?”李臣像发现新大陆似地盯着稚娘。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小媳妇脸上闪过丝慌乱,还来不及细看,稚娘背过身,含糊地嘀咕了声。 李臣没兴趣打听别人家的私事,很快就将疑惑抛到了脑后。 农家人不常出门的,所以去趟县城,也算得上是件大事。 李臣选了个赶集的日子,天灰蒙蒙阳头还没冒出来时就准备好出发了,前两天下地,犁轮碾到块石头,把轮轴硌掉了,架子也有些腐,这趟干脆带到县上寻个木匠好好修缮;又带筐柴火准备去集上卖掉,换点零花,几件事搁一块办妥,省得来回跑路。 “不如带点嫩竹笋,谁会赶集时买柴火呀。”稚娘不解。 “笋子不稀奇,到时集上一堆一堆的,倒是柴火能卖上个好价钱。” 小媳妇儿没想明白,不过见李臣坚持,没再说什么,只是细细嘱咐,“你顺便去趟县西的来宝酒家,给丰家大叔和婶子问声好。” “ok。”李臣扬扬手,随口回答,他正忙着将犁和荆筐栓到扁担上,到时上了路能省力。 “你又嚷怪话了,老这么怪里怪气的,小心娶不到媳妇儿。”崔稚娘瞪了他一眼,摸着头发笑了笑,然后又开始念叨着别随意露财之类的琐碎话。 这小媳妇岁数比他小,个性却像他妈,总是温温柔柔唠唠叨叨地担心这担心那,李臣安静听着,心里头回想着以前和家人相处的时光,他突然觉得有湿湿的暖流窜到眼角,别过头,像摆脱这伤感时光似地开玩笑道,“你就不怕我拿了金子卷了铺盖跑路?” “信个人,就该直接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他;如果不信,开始就不用理会。”稚娘低着头说,末了补充道,“以前我男人说过的话。” 李臣揉了揉下巴,对那素未谋面的崔哥有点儿好奇。 再闲聊了几句,李臣吆喝着把扁担横到肩头,稚娘跑到前头帮他把篱笆门打开,笑眯眯地看着小伙子迈着长腿往外走去。 “晚上我给你留饭,别在外头糟蹋些冤枉钱。” 正要拐过村头的那棵杏树时,李臣听到小媳妇远远地喊着,他嘴角露着笑。 在他心里,早就将崔家的老小当成了亲妹妹亲婶子。 有亲人等待着回家的感觉,真好。 第七节 上县(二) 现在正是枯水的时节,金牛河只剩下涓涓的流水,稀稀哗哗地从钩子村村头淌过,沿着弯曲的河道流向泸水。(.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乡人口口相传,金牛河原先不叫这个,只不过昔日世祖刘秀征河北,伐幽州时,大意吃了败仗,逃到河边,那时连下了几天倾盆大雨,河水暴涨得要泛滥成灾了,任凭你水性再好,也得被漩涡卷进河底,硬堵住了一杆子残兵败将的去路。 眼瞅着追兵将至,世祖皇帝走投无路下,摘下腰间刻着姓氏的金印,投入了咆哮着的急流中,向天老爷祈求保佑。 这是有典故的,当年修长城的那个始皇帝,游洞庭湖遇大风浪时也这么干过。 说也奇那也怪,顷刻间风浪就歇停了,整条河像被只无形的大手搅了搅,生生分开条路出来,活了世祖,延了大汉的香火。 刘皇帝过河没多久,追兵也到了,正当他们顺着河中路继续追赶时,风又起了浪又急了,水也合拢了,几千人就这么填了河塘喂了虾蟹。 后来这条河就被称为金刘河,不过为了避嫌,刘成了牛。 具体刘秀是不是吃过败仗,河神是不是显了灵性,也没人说得上来,总有些浪荡子听了这传说,一扎子潜到河底,梦想着能从淤泥中找到金印,换了钱买屋子娶婆娘,不过除了螺蛳泥鳅,啥也寻不到。 偶尔有人摸出个生锈的铜片片,琢磨着是不是喂虾蟹的追兵们留下的盔甲残骸,又给十里八乡的汉子们增添了谈资。 李臣在这条据说沾染着皇帝贵气的河旁停了停,从沟子村到茂县,得先得趟过河渠,再拐几里路才能到官道。 如果朝上流的方位多走上大半里路,有座善人桥,是附近鲁庄鲁大户的先人搭建的。 虽然桥上木板子都腐朽了,走上去吱嘎吱嘎地像要垮了般,但终究是造福了方圆几十里的乡亲,直到现在人们都念叨着鲁家当年的慷慨仗义。 他懒得多走路从桥上过河,见四下无人,哧溜脱光了裤子,搭在扁担上,最深处水只漫到了大腿根,一步步挪到对岸。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荒道难走,犁也笨重,疯长的野草还使坏绊人脚,才走了两刻钟,就捂出了一背脊的汗,肩膀麻得要命,李臣舍不得用稚娘缝好的那张皮垫肩,怕磨坏了,只好解开褂子,迎面的风吹在赤溜溜的胸膛上,才让人稍微觉得舒畅了些。 换了以前,李臣是吃不起这种苦的,不过生活已然在这个年青小伙的身体里,种下了庄稼人的韧性和根骨。 如果一整天不去营务几把庄稼,摸摸锄头,身体反而松垮垮地觉得不舒服呢。 他从野柳树上摘下叶子,咀在唇边吹着小调,路两侧都是大片的野地,视线远端,是尚未被开垦的山坡,和一棵棵桶般粗壮的老树。 这年代地广人稀,一出村就难得看到人迹,李臣摸摸小媳妇特意缝在他袖子内衬里的金子,又摸摸别在后腰的柴刀,他还暗想一定得把金子守好啰,如果遇到劫道的歹人,就狠狠给上一刀,如果对方人多,就马上扔下扁担转身跑。 长跑李臣还是很有自信的,他一贯就注重锻炼,而且在另个时代,被肉和牛奶养出来的底子,要比现在的普通人强壮不少,又劳动了一年多,浑身的小腱子肉,单纯几个闲汉近不得身。 直到临近了茂县,路上来往的行人多起来后,李臣才松了口气。 用挑剔的眼光来看,茂县其实就是个有土城墙的大村子,铺在地上的青石路下陷到了泥巴中,高一处低一处的,一片低矮的屋子,墙上刷的白浆早就发黑,正是集日,稍微开阔点的地方都挤满了人,大多是镇上的商户和附近乡村的住民,吆喝的人语和扬起的尘土组成了个喧闹的世界。 李臣问了路,找到了做木工活的棚子,谈好价钱,得天黑才能弄整齐,于是拐到集市。 这是春季的早集,从清晨持续到午后,主要以山货、野味、笊篱、碗盆之类的东东为主。(.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卖食物的摊子也多,拿面浆糊好的小猫鱼,在滚烫的油里一炸,又酥又香;制好的豆干,现煎现卖,热腾腾的拿生蒜水一浇,伴着韭菜吃;还有蘸醋吃的煮虾米、劲道的烙饼……各种香气冲得人直咽口水,谁站久点,憋不住心里的馋虫,那荷包里就得少几个大钱。 他带了一大筐柴火,都是前天赶早去山上砍的竹子,再劈成半截半截的,拿绳子捆好,专找那种得大量用油用火的吃食摊位。 这种摊子一般就两个人打理,大多是夫妇档,生意一好忙得不可开交,油锅几乎歇不得火,炉膛里得不断添柴,有不精细的赶集前带少了柴火,望着油不够沸了,只能到处寻些被人丢弃的稻草、用坏的荆筐救急。 很快李臣就把自个的竹柴推销出去了,卖面鱼的要了一捆,炸油香的买了两捆,都是加价卖出去的,最后捆柴干脆换了几个高粱馍,外加碗葱花豆腐,蹲在街边吃得津津有味。 零花弄到手了,犁也送到了木工铺子,就剩下买骡子的事,这也是李臣赶集的重头戏,所以马虎不得。 他顺着人流边走边看,因为按习俗,买卖大牲灵的集市一般都是秋后,所以很难见到出售的牛马骡驴,很快李臣逛了一大圈,只见到两匹老骡子被栓在桩子上,等待着买主。 倒是便宜,一头只要五百钱,李臣扳开嘴唇瞧了瞧口齿,牙槽都快磨光了,而且看神态也是要死不活的,他遗憾地摇摇头。 等到秋集,好骡种多些,但显然会耽误半年光阴,李臣想了想,决定去来宝酒肆问问,那家掌柜多少也算个地头蛇,人面熟,也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而且稚娘还托他带了个绣好的腰带送给掌柜的婆娘,只要帮衬过自己的,小媳妇儿总挂念着他们的好。 刚远远瞧见绣着“来宝”两字的旧旗子,李臣就看到酒肆关紧了大门,不少附近的街坊围了一大圈,踮着脚伸长脖子,议论纷纷的,掌柜婆娘正反复搓着手,在门口拖来遢去,面露着焦急又畏惧的神色,不知是急的还是怕的,眼角一圈都泛红。 “丰家婶子,出事了?”李臣挤过去轻声问。 早些时李臣随着稚娘来过几趟县城,在来宝酒家露过脸问过好,所以丰婶认识这个前来搭话的年青后生,她连忙直摆手,压低声音说,“小声点,别惊扰了神仙作法!” “神仙作法?” …… 来宝酒家发生的事,要提起来,还得从三天前说起。 俗语说乱世出妖孽,光景乱,人心彷徨,脏东西也就随着出来。 那天就没好兆头,天老爷阴着张脸,灰云叠叠的却就是不漏滴雨下来,酒肆的生意特别冷清,一整日只零零散散地来了几个客人,丰掌柜在柜台里掺了几道瞌睡,腿都麻了。 等天黑透,他见再守下去也赚不到钱,便关门打烊,儿子不久前才娶了媳妇,小两口正如胶似漆的恩爱哩,早回了后屋,婆娘去了厨房烧水,等会好给他热呵呵的泡个脚,丰掌柜就在前堂掌了灯,算着账,十几个粘着油腻的大钱,被他摸来摸去的。 他福缘浅,没读过书,大字认不全几个,不过生意人总有法子,帐薄上画两个圈的是临街肉铺的账务,过两天就得送吊钱过去;打个斜线的,是东门老帐房欠的酒钱,读书人知廉耻的,不会厚着脸皮死赖着,不过再缓几日,还是得催摧…… “狗日月的,酒里得掺瓢子水,不然真顶不住得关张大吉了。”掌柜盘算,世道越来越乱,米谷越来越贵,酿酒的本钱也一日比一日高。 但水添多了,酒味一淡,又会得罪照顾生意的老顾客,他一时也拿不出个章程来,正琢磨着,端水进来的婆娘突然发了声喊,一盆子热水泼到了地上。 “他爸,啥子声音?莫不是遭贼了?” 掌柜连忙把钱扫到屉子里,锁好,将柜台下的擀面棒摸到手中,侧着耳朵一听,却静悄悄的。 “大惊小怪,人吓人,吓死人的。”掌柜抱怨,话音未落,不知从哪里传来阵怪声,又低又尖,活像是有个女人凄凄凉凉地在呜咽,要多碜人就多碜人。 老掌柜还没朝那方面想,他怕是有谁装神弄鬼的吓唬人,一边让婆娘去喊儿子起来,一边拉开堂屋的侧门,露条缝朝外张望。 外面黑洞洞的一片,邻里早就安睡,街道寂寥无声,别说人,鬼影子都瞧不见。 一想到鬼字,掌柜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正当他连连念着“百无禁忌”时,前堂又传来窸窣的杂响。 “贼人趁机进屋了?”掌柜不敢妄动,等儿子披着外褂赶过来,才壮胆一道冲了过去。 还是没人,不过掌柜心细,举着灯四下看了遍,却在临窗的墙角瞧到血迹,斑斑点点的印在地上。 一下子他的头皮都炸了起来,差点一**瘫下。 隔天晚上,女人声又出现了,全家人被闹得惶惶不安,儿媳妇胆子小,连觉都不敢睡,整个人望着就颓靡了下去。 如果是遇歹人,还能报官,儿子也壮得像头小牛犊子,但这“鬼上门,要死人”的灾祸,活人有什么法子哩,能躲则躲呗。 掌柜打发儿子带媳妇回乡下去拜拜老亲娘,顺便住几天避灾,免得出了事全家都逃不了。 他是不准备走的,来宝酒家是他的命根子,生死都得守着。 老伴也不肯走,好说好劝这歹婆娘都不依,挨了几巴掌还嚷着就算死也死在一个屋子里。 每天一入夜,老两口就毛骨悚然地挤在一起,也不知哪个嚼长舌的得知了这事,朝外一宣传,弄得无人敢上门惠顾了。 唉,要死就死他两个老的吧,鬼收了命,心满意足了就会离开,到时安安平平的家业和香火还有儿子继承着传下去。 不过天照应好人,这不,今天就来了个活神仙,先是笼着手,在门口转了几圈,然后一进门就直摇头,“难怪我远远瞧见你家屋子上盘着股黑气,灾祸,灾祸哩。”他大声叹了口气,“幸亏被我看出来了。” 心神憔悴的老掌柜差点就给他跪下来了。 第八节 上县(三) 李臣和丰家婶子从侧门绕进来时,掌柜正小心翼翼地跟着活神仙满屋子打转,做法消灾的价钱可不低,足足十个精面蒸馍外加一大条腊鱼,神仙可说了,驱鬼得伤元气的,也不知这点面肉补不补得回来。 门窗关得严实,屋里头阴阴暗暗的像天黑了般,“您家可得仔细瞧瞧,莫不是真有那东西作祟?”说到“那东西”三个字时,掌柜的语调都有些打颤。 活神仙三十岁出头,听口音是本地人,身材矮小,焦黄着张长脸,眼神涣散,仿佛正望到了什么肉眼凡胎无法接触到的事物,手里捧着碗清水,走来走去。 “得了!”他突然哑着喉咙,含糊不清地说道,然后含了口水,腮帮子狠狠鼓了几下,喷在了墙上,顿时,一大团淡红色的水渍在白花花的墙皮上愈洇愈大。 掌柜夫妇抽着冷气,连连后退,被这灵异的神性惊呆了,从自家水缸里舀出来的水怎么就变红了哩? “是有冤鬼要投胎。”活神仙脚一软,一**瘫在芦苇席子上,筛糠似地抖了几抖,活像刚才使了老大一把力气,连灌了几大口凉水后才接着说,“你家刚娶了亲,媳妇娃还没生养,这鬼想转世变人,非得选头胎哩,于是天天趴窗户底下,就等着大肚子的时候钻进去!” 这话说得阴仄仄的,话音刚落,丰家婶子就哭天喊地起来,拍着大腿不停嚷,“我苦命的娃娃啊,老的你收就收哩,何苦盯上我丰家的香火苗子呢!” 老掌柜也是脚底一趔趄,面色卡白,眼瞅着就站不稳了。 “神仙既然说出来了,肯定有应对的法子。”刚弄清楚是啥事的李臣,一把搀扶住掌柜,他好气又好笑地盯着这胡说八道骗人钱财的神汉。 对李臣而言,这种姜黄和碱水耍弄的骗术在那个年代不晓得曝光了多少回,袖子里藏点碱面儿,趁人不注意添到水里,舌头下再压块姜黄片,两者在嘴里一搅合,可不就变红了么。 最后装着疲惫的样子,连着水把剩余的姜黄吞进肚子,连骗人的证据都销毁了。 “唉,法子有是有……”神汉摸着唇上的两撇胡子,脸色阴晴不定,最后下了决心似地说,“我游学于灵凤山,刚千里迢迢从徐州来,只是路过该县,也罢,既然遇到了,也不能不理会,只是……” 这是自古神汉巫婆们惯用的套套,先展示点蒙人的把戏,勾得你深信不疑时,再把事夸大了说,好趁机抬价。 正当他斟酌着是干脆要钱好,还是加十斤卤肉更合算时,就听见刚才那个搭话的小伙子说,“您家不是路过吧,至少在县上住了三四天,而且喜欢夜晚出门。” 活神仙惊得一抬头,又见对方继续说道,“是住在临街那间客栈的马厩吧,这年头耗子多,再撒皂角粉也防不住。”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掌柜夫妇一头雾水,神汉的脸色倒白惨惨的,他蒙人的方法其实很简单,逮只活耗子,弄伤后腿,趁着夜深人静顺着窗棂塞到别人屋里,耗子脱了困,挣扎着往暗处找洞藏,就在地上留下了血迹,他再蹲墙角阴阳怪气地鬼嚎几声,往往主人一察看,以为遇了鬼遭了祸,被吓得六神无主。 然后他出来忽悠几句,显显跑江湖时学来的把戏,就能继续游手好闲几个月了。 上回骗的钱财花得差不多了,他游荡到茂县,住不起客房,只好在马厩蹲了几宿,瞧着临近这家酒肆生意还成,肯定有些余财,掌柜也是个胆小怕事的,正准备故伎重演,哪晓得节骨眼上冒出来个坏好事的。 但这满腿是泥的庄稼人怎么看出来的?还算得出他住哪里住了几天? 他当然想不到,其实这很简单,看裤脚和鞋子上是浮灰还是积泥,能揣摩出是不是刚赶了长路的;酒家闹鬼是三天前开始的,加上打探下手目标的时间,可以判断是四天前来的茂县;晚上出去装神弄鬼的,肯定不能走远路,而附近就一家客栈;至于住马厩?他头发里有股马骚味儿。(.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一个精明人只要细加思索,就能得到上述的答案。 神汉缩了缩,眼珠子转着打量是否有出路,骗术一被人揭穿,那少不得自个要挨顿拳脚棍棒,只要不出人命,被打断了腿官府都不管的。 当下他就仰着脖子准备嚎一嗓子,这是“神仙”们的脱身之技,只要嚷着“厉鬼太凶,降不住了,鬼要噬人哩!”,引起骚动,就能混进人堆里溜之大吉。 话音还没出口,就被人拿住胳膊,他瞧见那小伙子笑眯眯地说,“我听说鬼怕日头阳气,把门窗打开,作法也容易些。” “呃,是哩是哩。”神汉挣了挣,这家伙的手铁箍笼似的,只好顺着对方的话头说。 “咱酒肆也不富裕,这驱鬼的价钱实在高不了,还望神仙包涵。” “替人消灾是积德的大善事哩,钱财不重要不重要。” 李臣松了手,推开屋门,一大堆好事的人还聚集在门外,围得个水泄不通,你推我挤地朝里望呢。 神汉瞅了瞅李臣,揉着生疼的胳膊,奇怪他为什么不揭穿自己,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啰。 他哆嗦地取出怀里的符纸,也是事先用碱卤水泡好的道具,挥舞着歪树枝劈成的木剑,神神叨叨地念着咒,身子歪歪斜斜地乱扭着——这是踏八卦步——看上去倒有几分架势。 等演到利剑斩鬼的桥段,一口姜黄水喷到符纸之上,碱水画成的图案顿时显了形,鲜血淋淋的鬼尸惹得旁人惊呼不己。 李臣靠在门旁,之所以他没说出真相,任凭着神汉继续忽悠下去,也是出于善意。 想想,如果揭露了骗局,让这骗子挨顿饱打,固然是出了口恶气,但丰家掌柜受害已深,只会认为是自己没遇到降妖除鬼的高人,冤鬼未走,还等着索命哩。 而“闹鬼”的事,街坊们都知晓了,再加上这次收妖没成功,谣言会越传越离奇,闹得没顾客敢上门了,最终会让酒肆垮掉。 最好的结果就是让神汉继续骗下去,展现出恶鬼降伏,日后百无禁忌的本领,既安了掌柜的心,也绝了流言。 何况自己露了点口风,在旁边盯着,神汉也不敢骗得太凶。 这也是另个年代公关学的原理,遇到事故,首先不是寻找源头,披露真相,而是安抚人心和媒体,杜绝谣传的滋生。 …… 折腾得满头是汗的活神仙,领了蒸馍腊鱼,灰溜溜地走了,人群又议论了好一阵子,等兴奋劲过了,也慢慢散了。 松了口气,精神头明显足了不少的丰掌柜,边吆喝着婆娘,让她去托人带个口信,让儿子媳妇回来,边亲手打了盆热水,细细将门槛擦得一尘不染,这也是神汉乱扯的幺蛾子,说是能聚人气旺生意。 “骡子?现在的节气正是用牲力的时候,难觅卖家哩。”老掌柜侧着耳朵听李臣说明了来意,他把水倒了,甩干净手,摸着下巴,微闭着眼似乎斟酌了下,慢悠悠地说道。 “您家在茂县有头有脸,消息也灵通,看有谁家手头缺周转,急着卖牲口的?”李臣还是笑眯眯地,他一看掌柜的举动就知道有戏,托生意人帮忙嘛,对方总要拿捏几分,显出事难办你欠了我大人情的架势。 从古至今,国朝都是个人情社会,有了“地头蛇”相助,事就好办多了。 丰掌柜引着李臣,到县东一家破落户谈了谈,三千钱买了匹八岁口的骡子,虽然不是正值壮年的骡子,但便宜实用,而且是公驴配母马生下的大马骡,一身油亮的栗色毛皮,体魄高大,赶得上头耕马。 再加上给掌柜牵针引线的谢礼,稚娘那根金条花销得一干二净。 这牲灵可真不是普通人家置办得起的,丰掌柜也颇有些质疑的神采,不过李臣打个哈哈把话题扯开了。 事都办妥,天也快黑了,他去木工铺拿了犁,和荆筐一道捆扎在骡背上,自己也骑上去,沿着大街出了县城。 路黑难走,不过骡子气力十足、脚步稳健,头更钟响起前就回到了钩子村。 崔家稚娘的房间隐约透着亮,小媳妇儿还等着呢。 正准备喊门,他瞧到后院有个人影在徘徊,不时蔫头耷脑地扒着篱笆朝屋子里张望,十分惹疑。 李臣一下就想到那些敲寡妇门的闲汉,不由得生出股怒火,他蹑手蹑脚走过去,一把拉住对方的后领,猛地按翻在地,抡起拳头就准备给几下子。 “刘……刘兄弟么?别打别打,我是启年啊,崔启年。” 还没动手,那人就使泼似地嚎了起来,李臣把他的脸别过来,借着月光瞧了瞧,两人目光一对,都愣住了。 “你这神棍,怎么,又想在这玩那些把戏?不吃打就不长记性吗?”李臣真没想到,又和那个骗人钱财的活神仙遇上了。 “骗什么骗,这是我家!”神汉胆气倒壮了起来,扯着喉咙叫,“来人啊,外乡人欺负咱钩子村人了!刘兄弟在屋里头吗,快出来帮手啊!” 身后一声惊呼,李臣扭头望过去,崔稚娘正捂着嘴,举着油灯,隔着篱笆墙,迟疑地问,“堂叔?” 第九节 家事(一) 崔启年埋着头,风卷残云似地对付着一脸盆擀面片,吃急了哽到喉咙,扣着脖子咳了半响,额上流满了汗道道,将脏兮兮的脸冲得白一块灰一块。 我们已然知晓,这个装神弄鬼,骗些愚昧人钱财的神棍,辈分上是小媳妇儿的堂叔,他之所以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不由得让人感慨生活的戏剧性。 启年老家在金牛河中流的广阳郡,祖上倒也风光过,先祖父在州府做过账房先生,当年老刺史办寿宴,也是有身份去席上鞠个揖喝碗酒的,在十里八乡眼里,那是有些声望的书香门第。 但始终是小户人家,举不得孝廉,进不了庙堂,不过账房那是过油水的好职位,到老也攒集了十几亩田地,农忙时能像大户那般,请几个帮佣,光景比起普通农户,那是一个天一个地的。 到父亲那辈,家就开始衰落了,他爸是个逛鬼,本来就只是个“小康”的家业没几年就败光了,崔启年耳熏目染下,好的没学到,浑身懒骨倒学得十成十,颇有点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架势。 所以虽说是嫡亲关系,可赖汉狗也嫌,两家人在父辈那代来往就少了。 有次崔启年米缸里连点剩米都没了,又背着债,只好一咬牙把祖屋典给债主,腆着脸皮跑到稚娘家混吃混喝,那时小媳妇儿爹娘还建在,见怎么也算堂兄堂弟的亲戚,便收留了他。 可崔启年实在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人懒嘴还叼,吃高粱馍嫌不是白面,喝菜汤挑剔没蛋花,偶尔下趟地,没抡几锄头就躲到阴处睡个眯眼觉。 “我老叔家祖坟莫不是被人刨了?怎地生养出这等后人?”崔爸经常喝口米汤,吧嗒着嘴嘀咕。 后来崔爸崔妈遭了病疫,没多久就亡了,有善心的老婶子做媒,稚娘也嫁出去了,崔启年没了吃穿,他倒是个浪性子,干脆铺盖一卷,离了家乡出州闯荡,这一别就是几个年头。 背井离乡的在外苦啊,崔启年打过短工,没两天熬不得罪,偷摸了满兜炒面就跑了;还去黄河的弯支边拉过纤,扯着喉咙喊得起劲,就是不出力,被同行发现吃了顿好打;后来跟了个老神汉当徒弟,他人是懒散,但脑子还灵光,没半年就把那些唬人的把戏学了个齐全。 那老神汉是瞅着自己年龄大了,又是个鳏汉,找个人传了手艺,日后等挪不动步子时,也有人床前床后地伺候,徒弟徒弟半个儿子嘛,他老眼昏花可是看错了人,待本事一涨,嘿,崔启年就撇了师傅自个单干去了。 这混神汉的其实也难,光和六年黄巾造反时,官府那是不问青红皂白不管你是不是缠了黄头巾,逮个跳大神的就杀个,竿子上挂着一串人头示众哩!这几年强了些,没人抓了,但也只能勉强混个肚饱。 晃悠着崔启年三十多岁了,男人岁数一大,就想安稳想婆娘热炕头了,可他没个根基,无房无地,口袋里的余钱连礼金都不够,哪家的闺女能瞅得上他呢? 想来想去,他想到了崔稚娘,别误会,可不是什么叔叔要勾搭侄女的腥骚事儿,而是她家的屋田。 “闺女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我堂哥没儿子,这崔家的田地岂不是跟着改了姓?”崔启年琢磨,“祖宗礼法,姑娘家哪能做主得家产的?我怎么着也是姓崔的,再不济也能分些,免得都肥了外人。” 他心里这么一闹腾,就坐不住了,便一路骗一路赶的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钩子村。 等到了屋前,瞅到了灯光,崔启年又有些胆怯,他见过稚娘的男人,那汉子据说参过军,平过黄巾乱贼,还得了官,不过懒得奉承上司,受了些窝囊气,干脆撂担子不干了——关于最后一点,崔启年是不信的,哪有这种有官不做的怂脑壳哩——但好歹是见过血砍过人头的货色,还有两个人高马大看面相就是恶人的结拜弟兄,万一自己开口要分家产,把对方烈性子招起来了,那可讨不到好…… 一磨蹭,他和李臣就又遇上了。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这小子是谁?我刘家侄女婿呢?”崔启年吞了口面汤,拿袖口擦了擦腮上的汗,一对贼兮兮的小眼睛瞄来瞄去。 …… 李臣正里里外外忙碌着,几千钱买回来活物,可得小心翼翼伺候好,简易厩棚是来不及搭建,晚间湿露重,栓在后院过夜对骡子不好,只能先把小柴房搬空,腾出空间来安置。 稚娘给堂叔煮了面,也没空多理会,急着去洗干净闲置的食槽,淘了升麦麸,骡子吃了几口,温顺地舔了舔小媳妇的手,惹得她咯咯笑了两声。 崔家婶子也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她比较有经验,一边指挥着说食槽别装太满,牲灵嘴馋,一吃就停不住口,反而伤胃,最好多起夜,分几回喂;一边笑眯着眼,摸着骡子前脖短短的鬐毛,连夸买得好。 田地和牲口,就是农家的根子,农人的幸福。 老老少少沉浸在难得的喜悦中,被冷落在一旁的崔启年也没闲着,这赖汉瞅着院落中的动静,脑筋动得飞快。 看光景,让他心悸的刘家汉子是不在了,莫非遇见灾祸死了?又或者和谁结了怨,吃到官非,舍弃了老娘媳妇逃了? 估计是后者,他以前就说过,这侄女婿一看就是个惹是生非的蛮子,迟早会出大事。 但这个姓李的年青后生又打哪冒出来的?刚才他假借着随意唠嗑的样子,从老婶子嘴巴打探过风声,据说是个家乡遭灾,逃难出来的人,被她家收留,平日帮忙种种田。 “不就是个帮佣么?”崔启年胆气马上足了,好歹他也算个半个东家! 可又有点不对劲,怎么瞧,眼前的景象都是其乐融融的模样,也不显得生分,真真就是一家人的情景。 崔启年愁着眉头思索了好半天,脑瓜子灵机一动,总算是想明白了,他那侄女看来熬不得望门寡,想改嫁了! 帮佣?后生血气方刚,姑娘年青貌美,帮来帮去就帮到了手上,帮到了嘴上,帮到了炕上。 想到此处,这赖汉倒抱起冤来,你说稚娘好端端的一个大姑娘,脸盘秀丽,黑眉花眼的,活脱脱就是个新娘子,哪看得出来嫁过人? 别说村里,就算去州府,都难找到这般俊俏的婆娘。 可偏偏鬼迷心窍,守着穷屋过着穷日子,也不知图个什么。 既然现在准备再寻个婆家,那他这个当堂叔的可得指点一二,按崔启年的念想,刘家的老婶子得打发走,哪有带着婆婆改嫁的道理呢,到时怎么和新夫家相处? 那个叫李臣的后生也得滚蛋,个穷泥腿子,还妄想着吃凤凰肉? 怎么也得寻个敦实人家,最好是柜子里锁着钱,库房中屯着粮的大户。 这样不但稚娘过上了好日子,他也能粘些光,下辈子吃香喝辣不用愁了。 看来分家产的事暂且别提了,几块薄田算什么,他这侄女可是个宝贝疙瘩,端金拿银才换得走哩。 越想崔启年就越激动,摩拳擦脚地恨不得立即把稚娘喊到身边,好好说道一番,把她不开窍的脑壳说醒!乡谚都云,“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有本钱找个好人家,穿绸衣,吃小米饭,顿顿有荤腥,不比什么强? 正**澎湃着的当口,眼前黑了黑,崔启年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李后生正拍着手上的灰,挡住了油灯的光。他朝自己撇撇嘴,“走吧。” “哪去?”启年缩了缩脖子。 “这儿没空房了,装柴的屋子又挪给了牲口,你干脆到我那先住着吧。”也不等崔启年答话,李臣朝外喊着,“崔家嫂子,我记得还有套被褥的,你搁哪呢?” “黑灯瞎火的你不知道地方,等我来拿。”稚娘回答。 崔启年想站起来扯着李臣的衣领嚷,“咱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决定?”却又怕争执起来,自己瘦胳膊瘦腿的打不过对方,他恼火地想,“等着瞧吧,总有天和你算总账的。” …… 虽说辛苦了一天,但李臣心情是极愉快的,和崔家婆媳告了别,商议好先去寻些木料,过两天就在后院搭上厩棚,他帮扛着铺盖,带着崔启年出了院门。 时辰已然很晚了,四下万籁俱寂,夜间阴凉,一弯月儿悬缀在高高的天际,淡淡的光伴着浓露,像起了层薄雾似地,摸着黑还没走几步,小媳妇儿的堂叔就不知拐到什么地方去了。 “喂,你跑哪去了?”李臣呼喊了几声,他对这个祸害人的神汉没啥好感的,假如不是稚娘的亲戚,早被他赶出了村子。 “来啦来啦,叫什么叫,和狗比谁欢?”崔启年从杏树的荫影里窜了出来,手中却多了些东西,仔细一瞧,在茂县骗的腊鱼和馍馍,一个不少的被他挂在树枝上藏着呢。 敢情他是怕不知深浅,又不知道稚娘是不是生了崽娃,万一光景不好,一屋子老小瘪着肚皮,把他带的吃食当成了上门的礼义,那可亏大了。 “这人啊。”李臣摇摇头。 第十节 家事(二) 天麻麻亮,断断续续的鸡鸣隐约从村子处传来,李臣惺忪着睡眼从褥子上爬了起来,还没到立夏,捂人汗的暑热和嗡嗡的蝇虫就结伴而来,搅人清梦。 不过对靠天吃饭的庄稼人来说,这是丰收的好兆头,越热越捂得麦子熟,还有两个多月就到割春麦的时节了,田头一黍黍青黄的麦梢叫人看着心生欢喜。 崔启年还缩在东墙角的铺盖上迷糊,这家伙日子过得美哟,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让他去菜圃帮把手都不肯,倒是一到吃食的钟点便准时出现在崔家。 “总得让他干点什么吧,这德性,活像家里供了尊会动的泥木祀像。”李臣看不过眼,私底下问雉娘。 “好歹也是长辈,随他吧。”小媳妇儿也是无可奈何。 李臣也不再说什么了,总不能仗着和崔家熟,就乱指手画脚管别人的家务事呐,惟有尽可能的帮衬一番,比如忍着嫌弃,把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修了门窗砌了灶炕的城隍庙,挪了半边给那赖汉用。 他拿指头从瓦罐里夹了撮盐,含在嘴里,又抿了口水,把嘴漱了,说起来虽没牙膏牙刷,但土法子也管用,像雉娘,就备着粗布,早晚蘸着盐细细清洗,还拿松树脂自制了涤齿药,牙儿白得葫芦子似地。 农家人一贯不吃早餐,这点李臣倒一直没适应,他去灶上烧了些腌汤,咕噜喝了两碗。 “唷,李家大兄弟,吃啥呢?”香味一飘,崔启年就抽着鼻头醒了,探着脑袋朝这边张望。 “咸菜汤,还剩不少,要喝自个舀,我先下地去了。”李臣没好气地答应了声,转手提了锄头,天热阳头足,野草茂盛,都得犁干净了,免得抢了自家庄稼的肥料。 “好大个人,也不害臊。”李臣嘀咕着出了门,崔启年听在耳里,他脸皮厚不在意,美滋滋地拿了碗勺。 “住破庙的个穷小子,还学大户吃三顿饭,吃吃吃,饿死鬼投胎哩。”赖汉边腹诽着,边把锅底刮得干干净净…… 农活练顺了手,人也没以往那么辛劳了。李臣轻车熟路地把田埂内外,刚冒出芽头的野秧子锄了个通透,将它们拢成一堆,等混了河泥和粪料,发酵个几日,便是养地气活庄稼的好东西。 他收了工,和几个相熟的汉子谈笑了几句,然后瞅瞅日头,还早,干脆去半山腰的林子里砍些竹子,顺便挖些折耳根,如果运气好,说不准能碰到野鸡菌,调点盐熬锅汤,可鲜美哩。 沿着麻绳似的田埂小径,李臣边走边琢磨起贩卖馊水粪肥的点子。 这是他这几日才想到的,年月乱,人少田多,务农的惟恐肥少,全家都动员起来,四下去拾野粪,“要看粮堆,先看粪堆”嘛,而县城那些做餐饮的铺子或者官宦人家,每日余下的剩饭剩菜除了喂猪,大多都随意扔掉了,有些大户还专门花钱请人倒便桶呢。 现在有骡子,再造辆板车,置备数个加盖的大木桶,免费帮他们处理人畜肥和馊水,再拖到临近的村子,起码三钱一桶,一日一趟,一月就是几百钱的收入,乖乖,哪有无本生意比这更有赚头? 脏是脏了些,但又不是长年干下去,按后世的说辞,就是创业阶段快速积累本金的权宜法子,值得一试。 等八月份割秧打谷后,正是埋肥为播种冬麦做准备的时候,到时刚好行事。 还有重阳节气快到了,乡民时新拜土地公土地娘,鲁庄那边要办社戏,乡邻们都能随意去看,他已经嘱咐雉娘,绣了不少有娘娘神像和吉祥话的荷包帕子,到时乘着骡子过去,边凑热闹边卖东西,既饱了眼福还有收入。 这样下去,最多再熬个冬天,明年就能起地基盖屋房了。 瞧瞧,他李臣可不是崔启年那种好吃恶劳的懒骨头,只要吃得苦,哪处不能活人? 等把心里的想法反复整理了一番,也快到了地头,山间阴凉,李臣歇了口气,弓着指头将攀在腿肚子上一条旱蚂蝗弹了下去,拿鞋底碾了个稀烂,来山上吹吹风倒是舒畅,就是这些吸血虫挺人讨厌。 从山坪朝回望,是绿油油的一片,天地间焕发着鲜亮的活意,村里各家各户的屋子像方正的豆腐块,金牛河如银白色的带子,远远泛着粼光,天高云淡,叫人觉得心清气爽的。 他欣赏了阵子,轻轻哼着歌,都是些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如果雉娘听到,得骂他发癔症,又嚷些别人听不懂的怪调调了。 李臣这时候并不知道,几刻钟前在崔家发生的纷乱。 安稳了一些时日的崔启年,又闹出事来。 …… 启年一早喝了满肚皮的咸菜汤,撑得回笼觉也睡不着了,干脆晃悠着去村里闲逛。 汉子们大多在地里忙碌,见到他就笑,“我说崔家的堂叔,好大个人还穿开衩裤啊。” 崔启年这才发现,裤子后裂了好长一条口子,露出大半个光腚,“天热,凉快。”他臊着脸回答,加快脚步朝家里赶,好寻侄女儿帮忙缝补。 崔家隔壁住着户章姓人,他家大女儿闺名秀玉,几年前嫁到外村,可没多久就死了男人,婆婆责备她克夫,将她赶回了娘家,大概寡妇间比较有共同语言吧,平日和雉娘交情不错。 秀玉趁着天干阳光足,独自在打谷场晒茅草,捂得一身汗,短衣湿濡濡地紧贴在身上,崔启年拿手遮着腚,缩着个腰路过,一下就呆住了,猥琐的眼神儿盯着那对肥硕的胸脯肉就移不开了,直咽着唾沫子。 这祸害想女人呐,三十出头的人了,硬没碰过几次婆娘,日头勾阳气,崔启年鬼鬼祟祟地瞅了阵子,直觉得这个粗手粗脚的妇人活赛天仙,瞧那两坨肉和**蛋,啧啧,招人命的妖精哩。 “我说……秀玉啊,晒柴火呢?”他倒不避嫌,腆着张老脸凑过去套近乎,刚蹲下来,就听到哧溜一响,浆了又浆,补了再补的那条烂裤衩,从腚部裂到裆下,这年头是不时新内衣的,隐约就瞧见裤裆那显出团黑乎乎的玩意。 “作死啊,也不害臊!”嫁过人的乡下婆娘不是羞答答的闺女,泼辣得紧,你敢露鸟她就敢拔下来掰断,章秀玉扬着根棒槌作势要打,又觉得眼前的情景实在滑稽,手中的棒子举得高,人却侧着脸笑,笑得狠了,胸前的肉也随着上下摇荡。 崔启年倒尴尬,看苗头这寡妇好勾扯,但自个此刻的样子又太不合时宜,留不好留,走又舍不得,只好摸着后脑勺跟着嘿嘿笑。 还没等他琢磨着说几句话缓和下气氛,就听到身后一声暴喝,秀玉她弟刚好从田头回来,丢下荆筐,握着锄头奔了过来,这悍小子五大三粗,是钩子村出名的一条好汉,骇得崔启年扭头就跑,半路上那倒霉裤子就只剩了半截,现出软趴趴的行货和白腚,惹着沿途坐自家门前忙家务的婆娘们捂着嘴直笑。 “我说叔啊,你这是干啥?”小媳妇儿望着她堂叔连滚带爬地窜进院子,羞得直跺脚,满脸通红。 “雉……雉娘,关门,快关门,章家小子要杀我!”启年带着哭腔嚎道。 章家人堵着门骂,不肯离去,又正是返屋吃饭的时辰,全村人差不多都围了过来,乌压压的一片,这事热闹呗,比庙会的大鼓戏都好看。 本来秀玉是无所谓的,这算什么,庄稼人买不起布,有时汉子们下地怕弄坏衣衫,干脆打个赤身,小嫂子老婶子远远瞧到了,还嬉笑着指指点点哩,但被她怂货弟弟这么一闹,满村子的人都知晓了,面子上挂不住,躲进屋子里要生要死的寻绳子吊颈呢。 雉娘怕真出人命,跑过去扯着秀玉不放手,边好言相劝边痛骂着自家堂叔不是个东西。 “我姐要是死了,你也跑不掉!”外面的嘈乱吓得崔启年直哆嗦。 “二子啊,就当体谅婶子一把,散了吧。”崔婶挡在门口,唤着秀玉她弟的小名,老泪纵横。 幸亏崔家老小平日和气,谁家要借骡子都爽快,结了善缘,在众人的劝说下,章家二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小媳妇端了碗面过去,打了两个鸡蛋,秀玉闹累了,也不念叨着觅死了,把鸡蛋面稀里哗啦都吃了。 等李臣急急火火来到崔家时,事情也平息了下来,雉娘恼得发抖,指着崔启年骂,她人秀气骂不出什么脏话,翻来覆去地责备着,“你这二流子!赖汉!” “我说你好歹收敛些,惹了事擦不干**,别给自家人招灾祸。”李臣握着拳头,胳膊上小腱子肉鼓鼓的,只觉得一股闷气无从发泄。 崔启年本来畏缩着脑袋不说话的,李臣一开腔,这家伙倒来劲头了,“我家的事,你插什么嘴?” 他眯着眼在雉娘和李臣身上扫来扫去,咧嘴冷笑,“好哇,我刘家侄女婿尸骨未寒,你就奈不住寡了?就准你这小孤孀勾扯后生,就不准我臊情?怎么我也是长辈,这家我还有说话的份!” 雉娘的脸一下子惨白,她愣了会,转身从门后抽出横闩,劈头盖脑地朝崔启年砸去,“滚,滚出去!”声音尖厉得碜人。 等崔启年抱着头逃出去后,小媳妇儿像耗光了浑身的气力,瘫在地上,头埋在膝盖处,人也打着颤。 “呃……”李臣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 过了半响,雉娘抬起泪迹未干的脸蛋,望向李臣,指着门,“你也出去,堂叔其实说得也对,来往得太亲密了不好,”她嗓子暗哑,“我有男人的,他会回来的……” 第十一节 家事(三) 闹腾了一天,崔婶晚上只喝了点粥,蹲堂屋里帮忙掐折耳根,嫩嫩的茎渗出汁液,染得满手鱼腥味。 等将小半盆野菜料理完,一站起来,就觉得头昏目眩,差点栽倒,吓得雉娘赶忙搀扶住她,揉了半天后心才缓过气来。 “婆婆,你就歇着吧。”雉娘轻声细语地叮嘱,“要是饿了,我煮些宵夜来。” 老人含笑摇摇头,用手指头梳了梳媳妇乱蓬蓬的头发,“没事的,年头到了,气血衰,说不准过不了今年冬天了,他爸在地下也盼着我哩。” “别说不吉利的话,”雉娘眼圈红红的,“社戏时,我去土地娘娘庙上香,一定能保佑全家人平平安安的。” 她擦着眼泪,安慰了婆婆好一阵子,劝老人上了炕休息,才抽身去后院张罗牲灵的夜食。 崔婶盘着腿,用手轻轻搓着死冷的脚,昏花的老眼盯着媳妇的背影,思绪也渐渐飘了起来…… 雉娘是个死心眼的姑娘,对自个的孝顺可不是装出来的,真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媳妇啊。 只可惜她那个不安分的小子……一想到儿子,老人就觉得对不住贤惠的媳妇。 她也是个早年丧夫的,知道独守空房的苦,不过那时好歹还有年幼的儿子要拉扯,心中有奔头,可媳妇孤伶伶的,早晚只能对着她个老太婆,心中的酸痛又能找谁去说呢? 孩子他爸死得早,父严母慈嘛,没老子拿棍棒管着,从小到大,就不知道儿子惹过多少祸事。还住在涿县时,不是打破了族叔家娃娃的脑壳,就是拐了哪家下蛋的母鸡,钻林子里偷烤了吃,也不知为他赔过多少礼道过多少歉。 稍大一点,性子还是浪荡,和雉娘的堂叔倒有几分相似,族学也不愿去上,整日跟着群逛鬼惹是生非的。 熹平五年,儿子刚束发时,她听族里的老人说,赫赫有名的卢大儒辞了官,正在设榻讲学哩,卢大儒单名个值字,老家也在涿郡,在乡亲眼中,那可是文能著书论道,武能提剑封侯,神仙似的人物! 当地只要是姓卢的人,走路上都挺着胸得意洋洋呢。 可怜天下父母心,她怕儿子变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二流子,厚着脸皮去借了些财货,劝着让他去求学卢大儒,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呀,知文识理才是正路。 也不求日后能做大学问,只要能沾点大儒的仙气,改掉浪性子,她死也能带着笑。 几年后,再见到儿子时,他已经是个嘴唇上开始蓄须,成熟稳重的小伙子了,那时当妈的心中不知有多自豪,想着再觅个品性温婉的儿媳妇,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了,等下了黄泉见到他爸,也能挺直了胸膛。 等到了光和年间,世道一日不如一日,黄巾也作乱起来,儿子闲不住了,一跺脚去投了军。 她哪里舍得,儿子岁数也不小了,连媳妇都没娶,战场上刀枪无眼,万一出了意外,那他爸可就断了香火绝了根苗! 怎么也拉不住,混小子游了学,见过世面,心中随着装下了大志向,仰着脖子嚷,“咱家当年可是皇子皇孙,宗谱上都写着清楚哩,祖上中山靖王!如果闯出功名,也不枉了刘氏的血脉!” 中山靖王个鬼,老祖宗开枝散叶那么多房子孙,偏轮到你强出头? 幸亏天有眼,他活着回来了,还带了两个结义兄弟,一个红脸一个黑大个,都是孝顺的小伙子,一见她就跪下来唤干娘呢,喜得她笑眯了眼,而且还双喜临门,不久朝廷论功行赏,封了个安喜县尉的官职,自个做梦都乐醒了,赶着去给他爸坟头烧香烛报告喜讯呢。(.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可这祸害儿子官椅都没捂热,就犯了事,把巡查到县的督邮绑着抽了几十鞭,你说要命不要命? 缉拿文书都发到县里来了,这事当时闹得大啊,她坐在家里每日提心吊胆的,眼睛都快哭瞎了,由祖辈朝下排,几代人都清清白白的,怎么就出了个背着刑案的逃犯哩? 总算儿子读书学艺时,结识了些朋友,同窗们出钱出力,卢大儒念在师生一场,也找门路说了情,让州府收了通缉告示。 俗语都说吃一亏长一智,可儿子就没个记性,还是东奔西跑的在外厮混,难得回次屋。 那时正好熟人说媒,是临县钩子村的闺女,和自己一样姓崔,算半个本家人,年前遭了病疫,爹妈没熬住都过世了,留下个独姑娘孤苦伶仃,不要财礼,也不计较身家,只要男人沉稳上进就成。 她得了消息,磨着儿子说了几次,让他去瞧瞧,只要相中了,就把婚事定下来。 起初儿子还不肯哩,说什么大业未成,何以成家的糊涂话,气得她拾了扫把满屋子追着打,总算让这不争气的小子不情不愿地点了头,隔天清早就由老婶子带着去女方家里了。 她在家也坐立不安,既怕对方相貌禀性不好白高兴一场,又怕儿子敷衍了事,可第二天傍晚,儿子满头大汗地奔回来,直说不错不错,特别姑娘名氏里有雉字,是好兆头好姻缘。 乡下人婚嫁没那么多礼数,不时新三媒六聘,而且女方家没长辈,一切从简,没半月就戴着绣喜鹊的红头巾,坐骡子上由儿子牵了回来,杀猪煮肉,摆了几桌宴席,亲朋好友都来了,堂屋里水泄不通,有人还起哄想闹婚呢,媳妇脸嫩,羞得都快哭了,结果干儿子喝了酒,有点醉,瞪着双豹眼发声喊,“闹什么闹,今天可是我兄长大喜的日子,”那声音大哩,梁柱上积的灰都震了下来,骇得那些人都不敢闹腾了。 媳妇入了门,她起初还怕不好相处,但很快婆媳俩就亲密得紧了,这姑娘可是个知冷暖懂得心疼人的好闺女,模样秀丽又不娇气,把个家持得井井有条,有几次小两口生点闲气,她都是站在媳妇边的,惹得死小子嘀咕什么“有了媳妇忘了儿。” 这么好的儿媳,你不心疼我个当娘的还心疼哩。 那段日子过得可真舒心啊,除了孙娃,啥子都齐全了。 但没过多久,儿子不知从哪得了消息,什么什么何大将军募兵招将,不论出身,只要豪勇之士就能去,硬把儿子的花花心肠又招惹起来了,没几日就和两个结义兄弟,还有同庄的简小子,奔丧似地就赶去了。 真是把她给气坏了,躺炕上两天没沾米粮,不是媳妇哭着好言相劝,恨不得就这么闭眼算了。 没想到儿子这么一走,就是几年不回来了,起初还托简小子回来抱个平安,这两年也不知出什么事了,音讯全无。 乡邻族人们风言风语的,笑儿子鬼迷心窍钻官眼里去了,还有单身汉子夜里来敲窗,想勾扯媳妇,帮儿子填补“空缺”,雉娘是个外柔内倔的人,握着门闩给了一狠家伙后,敲得对方满头是血,才安宁下来。 最后一合计,干脆搬到钩子村媳妇家去住,避开涿县的闲人闲话。 唉,掐指一算,儿子已经离家三年多了,也不知多少次,她做了噩梦,梦到儿子死了,变了孤魂野鬼,呜咽着在荒野飘来飘去,惊出一身冷汗。 她怕啊,白发人送黑发人,天底下有比这更悲哀的事儿吗? “……我侄女婿尸骨未寒,你就奈不住寡了?”还有媳妇家堂叔嚷的这混话,她听在耳里念在心底,不由得煎熬万分。 雉娘和李臣有私情的脏事,崔婶是不信的,她人是老了,眼还未瞎,什么动静都瞒不过她的,李家后生人是精能,能说会道,但本质上挺实诚良善,不然也不会认他做干儿子。 而且自个也不是那种祸害儿媳一生的毒婆婆,她是下了决心,如果儿子真是福薄失了阳寿,只要得了准信,就算媳妇不说,她也会主动提出来让雉娘改嫁。 比如李家后生就很不错,如果雉娘嫁给他,到时生了干孙子,她还能抱抱,了却未从儿子那得到的心愿。 当然,这都是后话,最好是儿子能回来,三十岁的人了,该收心顾家了…… 崔婶靠在炕头上,心中又哀又苦,想啊想啊,最后迷糊着睡着了。 第十二节 亡我乡(一) 重午节伴随着暑热来临了,蝉猴也从地底破土而出,黑褐色一陀陀的,翅膀还没干透,飞不动,沿着树根慢慢朝上爬,村子里一群半大崽娃围着树攀上攀下,不一会逮了半兜,这东东在炉火上烤烤就能吃,满嘴香呢。[.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都说“粽子香,香厨房;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不过这年月过重午吃粽米还没养成习俗,屈大夫的传说也没流广开来,在乡民眼里,五月五可是个恶日子,鬼魅魍魉从阴间窜到人世兴风作浪哩,人人都采得几捆艾草,有手巧的扎成虎头状,挂在门前驱邪避毒,等日头低垂时,结伴去社庙敬神祈福,保佑家人安康庄稼风调雨顺。 崔婶穿了件才浆洗过的衣裳,洗了头,笑眯着眼让雉娘给她挽个高髻,婆媳俩都洗刷一新,按祖辈传来下的说法,去娘娘庙祈福,非得打扮得清清爽爽,这样才心诚,否则一身污垢,随随便便去磕头上香,显得轻佻,娘娘看着不高兴,反而会怪罪哩。 “哟,婶子今天年轻得紧呀。”李臣蹲一旁打趣道,他正龇牙咧嘴地摸着下巴,虽然入乡随俗地养长了头发,绑了发髻,但始终不习惯蓄须,刚找雉娘借了裁布的小刀,把冒出来的胡渣子刮了个干净,刀口不锋利,又没镜子,倒是横七竖八地刮开了好几道口子。 “瞎说什么,别不怕惹人笑。”崔婶作势要打人,雉娘横了李臣一眼,然后趴在婆婆肩膀,两个老小笑成一团。 本来李臣是不好意思再常来崔家走动的,不过崔婶拄着拐杖亲自去了山上,拍着腿说你是我干儿子,忌讳个什么,清清白白的还怕旁人说闲话乱嚼舌根子? 崔启年凑热闹似地也笑了起来,不过没人理他。 这鬼家伙在外面躲了几天,口袋里一点余钱花销干净了后,怏怏地回来了,雉娘那通脾气发得好,现在他望着自个侄女的眼神,都带着点讨好和畏惧。 赖汉光腚戏寡妇的丑事早淡了,章家还打发二小子串门来道了歉,连说惊扰了老人家,秀玉也过来了几趟,和稚娘手拉手地说笑了番,很快又亲如姐妹了。 亲戚乡邻的,又没个宿怨,哪有隔夜仇呢? 崔家的心头宝贝,那口大骡子栓在后院的小厩棚里,尾巴儿摇来甩去,赶走绕着它嗡嗡作响的蝇虫,不时低头从食槽喝点水。 骡车也置备好了,李臣没那自己造车的本事,从县里淘的旧货,他数了数等会要在庙会上兜售的货物,把车栓到牲灵身上。 雉娘扶着婆婆,让她坐到骡车上,怕路上颠簸磕伤了老人的腰,从屋子里拿来薄被褥,垫到崔婶背后,全家人一起出动,准备去鲁庄庙会看戏烧香。 清明、重午、元宵都是热闹的大节气,日头还斜垂在西边,乡民们都三三两两结伴朝着鲁庄去,或几个相熟的后生,或夫妇牵着娃娃,赶集似地。 “崔家老婶子,您家好福气哩,坐骡车出门。”路上有临村认识的人打着招呼,见到李臣面生,还停下来问,“哟,这是雉娘男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干儿子,也是钩子村的。”崔婶笑着解释。 骡车沿着路缓行,李臣牵着笼绳,扭着头问,“我崔哥是姓刘?”雉娘平日很少提她男人的事,村里人都只知道她出了嫁,男人出外闯荡一直没回来,不知什么原因又带着婆婆搬回娘家的祖屋住了。 李臣一贯跟着同村人唤那男人为崔哥、崔家的汉子,先前才从启年嘴里听说了对方的大姓,不过崔启年也只是见过一面,再具体的情况就不晓得了。 “是刘……刘什么德吧。”启年摸着头皮想,婚宴上他光顾着埋头大吃了,又过了好几年,哪还记得那么多。 “好好的,提他干什么。”瞅着一讲到那逛鬼,婆婆的脸就悲愁的阴沉了下去,雉娘连忙阻止。 “不提就不提,嚷什么嚷。”崔启年嘟噜着,似乎因为侄女太不尊敬他这个长辈的缘故,自个跟在车**后生起闷气来。 一行人边走边唠嗑,等天蓝黑色,月儿已然呈现出轮廓时,就看到了庄外场地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和灯火。 场地很广,鲁大户请来的戏班子刚在娘娘庙前搭建好了矮台子,几个戴着野兽面具的戏子正翻着跟斗暖场呢,这年代不比后世的吹拉弹唱剧目繁多,都是种被称为角抵戏的表演,唱词不多武戏十足,够热闹够劲道,不是壮汉都还演不了。 “是准备唱蚩尤打仗哩,”崔启年眼尖,瞧到戏子戴的是牛角面具,“这是大戏,得十来人一起演,好看得紧。”他喜不自禁地说道,也不管旁人了,钻到人堆里跟着拍掌叫好起来。 “没个诚心,娘娘要怪罪的。”老婶子担忧地摇摇头,然后在媳妇的搀扶下,顺着人流朝庙宇走去。 社庙的格局并不大,黄土砖砌的门脸房,屋顶铺着红瓦,两侧伸展开翘起的檐端,依着土墙而建,里间神龛上供奉着彩泥雕刻的娘娘像,三四匹粗染的红布悬挂在屋梁,被香火熏久了,布面上都粘着黑灰。 比起伏羲女娲等大神灵,土地只是个小神格,但因为背负着庇护一方水土,打理生人籍贯的职责,现官不如现管嘛,所有乡邻更愿意殷勤地拜土地公婆,小小庙堂前人潮络绎不绝,磕头上香祈福求签。 等上过高香,天已经全黑了,崔婶和雉娘等着相士来解求来的签,李臣见帮不了什么忙,就干自个的活计去了。 角抵戏刚正式开演,锣鼓声中,十几个穿着毛皮戏服,戴着牛头面具的汉子在戏台上或互相摔跤,或锤着胸口长啸,这演的是蚩尤誓师,准备去逐鹿和老祖宗争天下的那段,汉子们演得卖力,台下观众巴掌也拍得生响。 “正是精彩的时候哩,再看会?”他从人堆中把崔家堂叔拉出来时,这家伙还不乐意。 “白吃白喝那么久,你也得出出气力。”也不管启年惊呼鬼叫,李臣连拉带扯地把他带到骡车旁,卸下物什,一堆茅柴、木头架子和小锅,以及百来副绣工精美的娘娘挂像。 “把你擅长的那些招式都施展出来,赚到钱不会亏待你的。”李臣边叮嘱边架好锅,生上火,不一会,锅里的油就冒着气泡沸腾起来。 对迷信伎俩不陌生的人应该已知晓,这就是后世一种被称为“油锅洗手”的把戏,在油中兑醋——这时候是叫酰——醋沸得快,瞧着热气腾腾水泡哗哗,实际上一点不烫,鸡蛋都煮不熟。 “我在县里蒙点吃食,你来拆穿,现在倒自己开始蒙了,什么德性。”崔启年抱怨道。 “你那是诓骗,我又不抬价,只是吸引人气,属于正常的促销法子。”李臣朝赖汉脑门上拍了一巴掌,“少说废话,时辰不等人。” 这和日后跑江湖卖膏药的,先捣鼓回胸口碎大石,再朝围观的人推销是一个道理。 什么促销吸引人气之类的新鲜词,崔启年也听不懂,“文绉绉的,欺负我书读得少。”他絮叨着卷起袖口,不过话说回来,这李后生还真有点道行,如果不是事先试了好几趟,打死自己都不相信,这瞧着滚烫的热油,居然手放下去一点不伤。 “哟,瞧一瞧看一看啊,娘娘绣像,挂屋里头添福添寿啦。”启年哟喝着,等很有几个好奇的人围上来时,便装模作样把手放到油里搓起来时,四周响起了一片吸气声,这场景也太骇人太稀罕了,没小半个时辰,李臣带来的绣品就卖了个精光。 等两人收摊子时,旁人还议论着刚才的情景,都说这绣像荷包有灵性,不然肉生生的手放到滚油里,却没出事哩? “有这把式,还种什么田啊,咱哥俩合伙干,准能赚个盆满钵满!”崔启年兴奋得那张老拔子脸都涨红了,他可算开眼界了,就这次挣的钱,顶得上以前自己奔波大半个月。 这家伙倒还真是个有奶便是娘的主,早前还对“穷泥腿子”看不上眼,现在却一脸殷勤,也不想想自己辈分,都开始称兄道弟了。 “偶尔可以,干多了反而不好。”李臣摇摇头,顺手买了几块枣糕,这是重午的节气吃食,甜甜糯糯的十分好味,两人分着填饱了肚皮,就去寻崔家婆媳,准备看完戏后一起归家。 等返回娘娘庙时,打老远就望到崔婶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嚷着什么,雉娘也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出事了?李臣急急奔过去,问了半响,才弄清楚原委。 都怨那支签,这娘娘庙的求签问卦,大多图个吉利,相士也是话管好的说,以便多讨些赏钱,崔婶的签解得中规中矩,无非是有福禄有喜事之类的套话,但偏偏多了嘴,说了句,“从签文上看,不宜远游,如家中有人在外,速速唤回,否则难免血光之灾。” 这也是相士卜卦的习惯,好话说完了,总会添上几句警戒,方才彰显得自个有本事,而且这年月兵荒马乱,庄稼人也没大事出得了远门,可恰恰触动了老婶子的心病和忧虑,当下她就腿软了,哭着说,“我的儿啊,当娘的到哪里去寻你回来啊,血光之灾哩!” 解签的怕事,早早溜了,李臣他们也没心情看戏了,大伙儿好说歹说把崔婶劝上了骡车,载着老人和哭咽声,顺着来时的路转返。 好不容易婶子收了哭声,患魔怔似地呆愣了半响,“停……停车……”她突然嚷道,也没等车停稳,就挪动着身子爬下来,一把抓住雉娘的手,老泪纵横地说,“媳妇儿,当婆婆的对不住你呀。” “妈……”雉娘可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坏了,翕动着嘴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好。 “我是想通了,个老太婆也没几年活头,霸着媳妇干什么,”崔婶似乎受打击太重,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这两年儿子没个音讯,今儿娘娘签上也说有灾祸,看来真真短了阳寿,婆婆知道乖媳妇孝顺,但年龄轻轻的,犯不着吃这孤寡的苦啊,现在你家长辈启年也在,婆婆就把话挑明啰,李后生这娃娃心好,也吃苦耐劳,是个好托付,如果愿意,婆婆做主,让你改嫁给他……” 李臣和雉娘“啊”了声,互相看了看,都傻了眼。 ※※※ ps:很多读者觉得李臣人物卡的属性过低,其实属性高低是一码事,这人的运势命格又是一码事,看那大耳能力不如魏武,还不是一样三分天下。 另外,李臣是主角,必然有光环加成,模板佑体,再加上祥瑞无敌。 如果还不满,可以将主角的将将视为爆种后直接上90。 ps2:别鄙视我了,吕布的字我是故意写错的,就当冷笑话。 但张飞的字在史料上的确是益德,翼德是三国演义里的,所以更为大家熟悉。 ps3:犯迷糊,将重午(端午)误写成重阳了,已修正。 第十三节 亡我乡(二) 节气过了,鬼魅魍魉回了阴间,凡世也跟着平和起来,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的,但崔家却沉浸于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从社戏归来后,崔婶便一病不起了,半死不活的躺在炕上,整日只进点米食,也不说话,就是睁着肿胀的眼,望着媳妇流泪,老脸都被咸咸的泪水腌出了红疹子。 真是把雉娘给急坏了,李臣赶着骡车到附近庄县请了几位郎中,都说患的是癔症,也就是心病,开了几副安神的药,也没见个好转。 乡邻都说,天老爷心歹,见不得人过好日子,崔家瞅着光景越来越红火,偏偏就出了这档子事。 这几天小媳妇儿都睡不好,里屋稍有动静都爬起来,生怕婆婆出事,人也憔悴了,心神恍惚的,她心疼婆婆,今天一咬牙,要把那只心头宝般的母鸡给炖了,想熬吊高汤给老人补身子骨,“你命不好,平时也没舍得多洒把食料给你”,她边哭边宰鸡,手一滑剁到食指了也不知道,李臣从田里回来,看到这情景吓了大跳,拿炉灰止了血,扯布包了指头,硬赶着她回屋里头补觉。 在厨房里守着炉火,李臣坐门槛上想着心思,崔婶的那番话,可是让他尴尬,怎么看,自个和雉娘都不可能嘛。 倒不是嫌弃她嫁过人,如雉娘般禀性的好女人,谁娶到都是祖上烧了高香积了福的。 而是根本没起过这种花花心肠,一直当成妹子,当成亲人的人,突然说要许给你做婆娘,凭谁也绕不过这个弯弯来。 再说崔哥——嗯,应当唤刘哥,说不准还活着,哪能用蒙人的卜卦断别人生死哩。老的犯了糊涂,他们小的可不能跟着瞎闹腾。 唉,一想起这个家庭遭受的折磨和苦难,他就觉得心中有些痛苦,但这悲哀愁惨,七难八苦,凡人哪做得了主呢?除了跺着脚骂“贼老天”,也只能靠劳动和根骨坚挺着活下去。 在这大地上耕耘的生灵们,谁不是咬着牙关这么过来的? …… 雉娘睡不着,在被褥中辗转难眠,既担心婆婆的病情,又害怕那锅汤没熬好,白糟蹋了老母鸡的性命,大大小小琐琐碎碎的事儿走马灯似地在脑海里盘旋,叫人片刻不得安宁。 “……我做主,让你改嫁给他。”还有婆婆这石破天惊的说辞,仿佛个大石磨盘,轰地一下砸到脑门上,直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赖汉跟着走”,虽说乡下人不禁改嫁,但她崔雉娘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日复一日,她已经习惯了默默操持着一切,在冷冰冰的炕上独眠,扼守着属于自己的道义。 雉娘清楚婆婆是为自己好,但这里就是她的家,怎么舍得离开呢? 更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在纷至沓来的思绪中,竟然掺杂了几丝喜悦,和解脱般的安心。 是什么时候,她把那姓李的怪家伙,当成了主心骨呢?那个能说会道,活像个靠嘴吃饭的逛鬼,但却懂得依靠双手,依靠实实在在的辛勤,从劳作和收获中感受欣喜的理儿。 他想买骡子,自个就把压炕底的钱都拿了出来;他说绣东西得看准市场,发家致富要多动脑子,她是个蠢女人,没那么多心肠,全听他的安排;他还想了个贩肥料的怪主意,也亏他想得出!但自个还不是趁着去临村帮忙裁缝的功夫,四下打听,看有没有人真愿意买。 她从他身上感到的那种信任和值得依靠,是从未在自己男人那得到的。 每个人心头都有着扇门,她上紧锁,插好闩,原以为就这么过一辈子呐,可现在她才发现,锁锈了闩松了,门虚掩着开了道缝隙。 不能再这样了,她是个规规矩矩的妇道人家,婆婆的浑话不能当真的…… 想着,雉娘披上衣衫,用手指理了理喜鹊窝似地散发,轻手轻脚地走到厨间。 炉膛口合着,灶中泛起微微的火苗,汤散发着勾人口水的香味,只是没瞧见李家汉子,都快吃晚饭的钟点,今儿又有难得一见的荤腥,也不知去哪了。 …… 月亮将乳汁一样的稠稠白光泼洒在人间,虫豸喓喓蛰蛰的叫声在旷野中时起比伏,估摸着大约九点钟的样子,李臣背着筐子,急走慢跑地顺着田埂小路朝村里走来。 村头就在眼皮底下了,草鞋却断了绳子,他放下荆筐,单着脚跳到路旁,借着月光给鞋绳打结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像被压抑的人语,还带着点哭腔,是从不远处的野草丛传来的,他记得那片地很有几座老坟茔,饶是不信鬼神,在这大半夜的,还是骇得李臣起了身鸡皮疙瘩。 “谁在那装神弄鬼地吓唬人呀?”李臣扎好鞋子,从地上摸了把土疙瘩,小心翼翼地弯着腰,借着夜色的掩护钻了过去。 刚走到方才声音响起的地界,冷不丁草堆里就冒出个人脑壳,俩人都没料到会突然出现个旁人,吓得直往后倒。 “是……李家兄弟啊。”对面的人吞吞吐吐地说道,仔细一瞧,居然是崔启年,这鬼家伙正打着赤膊,手还保持着套裤子的举动。 再瞅瞅,启年身后的草窝子里,有陀白花花肉乎乎的事物,背着光瞧不清晰,崔启年赶忙拿身体遮挡住,推着李臣,“快走开会,别瞧了,是咱家隔壁的秀玉。” 李臣这才明白是啥子事,臊得脸红了红,赶忙退出去,嘿,前不久还闹得要死要活的,现在两人倒勾扯上来,这世事人情真难以琢磨。 “我先回去了,你……慢忙。”李臣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拣起荆筐朝回走,崔启年在身后难为情地答应了声,又急急安抚着婆娘,“天黑瞧不真切的,再说又不是什么外人,羞什么嘛。” “个死鬼,说了别,你还非要,狗嗅到鲜屎的劲头哩……”远远还传来章秀玉的啐骂,再多走几步,声响就模糊了,四周又恢复了宁静。 “没想到启年那德性,嘴碎人赖,真有人瞅得上他。”李臣好笑地想,不过别三心二意,万一又闹得鸡飞狗跳的,惊扰了老婶子,那他可会拿拳头狠狠修理一番。 晚饭没吃,肚皮瘪得直叫唤,李臣轻轻推开崔家的篱笆门,还没进屋,就瞧见雉娘傻坐着不动,眼神飘忽忽的。 …… 小媳妇儿本来想一鼓作气地和怪人说道清楚,免得多起波折,可挨到月上梢头,万物寂寥,也没见对方的踪影,她待在堂屋里发呆,堵在胸腔中的气泄了,惟留下一股说不出来的酸麻在心头萦绕。 “想什么呢?”有人说。 雉娘愣了愣,才发觉,怪人正蹲在自己面前,对着她笑,还拿巴掌在眼皮子前挥来挥去,然后一**坐到她身旁,“别瞎想了,刘哥没事的,说不准当了官,等衣锦还乡时,你就是官太太啰。” “嗯。” “到时生几个大胖小子,婶子一乐,病就全没了。” “嗯。” “人活着,脚下还有土地,有什么绕不过去的难关,这可是你说的话。” “嗯。” “no`matter`how`long`night,the`arrival`of`daylight`association.” “我没发呆,别嚷怪里怪气的胡话。”雉娘以为他故意发出些怪音,想逗自己笑,勉强动了动嘴唇,站起来,“还没吃吧,还剩些汤……” “哟,好的,对了,”他跑出门,把放在侧边的荆筐拿了进来,揭开蒙在上面的灰布,“你瞧。” 筐子里缩着三只毛茸茸的小鸡崽,两黄一黑,小东西大概困了,不叫不闹,闭着眼睑挤在一起,棉团似的。 “我知道你疼惜老母鸡,畜牲养熟了都有感情,喏,等养大了,一天三个蛋。” 普通农家不养鸡崽的,要抽时间看顾,又要多花食料,不如蛋既能自己吃,还好卖,李臣跑到临村才淘到这几只。 “不好养的,你挑了公母没?” “呀,这倒没。” “都是公的怎么办,谁家养三只大红冠子打鸣?”雉娘冷冷淡淡地说,“算了,我去给你热汤。” 李臣摸着头,他知道小媳妇多宝贝那只每日下蛋的“功臣”鸡,现在炖了心里肯定不好受,想让她有个寄托,得些安慰,跑得腿肚子都生疼,才买到的,没想到反应这么平淡。 “是我想太多了,这么倔强的姑娘,哪会为只鸡伤心不己呢。”李臣耸耸肩,他不知道,此刻在厨房里,雉娘正靠着墙,捂着嘴,无声无息地痛哭着。 门得合上,关紧,再拿脊梁死死抵住,这样才对得起道义,对得起良心。 ※※※ ps:“no`matter`how`long`night,the`arrival`of莎士比亚名句,意为“黑夜虽悠长,白昼终降临。” 第十四节 亡我乡(三) “咕咕、咕咕……”雉娘端着簸箕,抿着嘴儿学着鸡叫,正值酷热的六月,连呼吸起来,都觉得钻进肺里的是丝丝热风。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李臣淘来的鸡崽刚褪了绒毛,长出硬羽,两公一母,聚在厩棚旁的阴凉处拿爪子刨着地,想找几条蚯蚓虫虫吃,骡子歪着头,似乎对这些模样儿不同的新伙伴有些好奇。 “慢些吃,别打架。”洒着碎菜叶和麦麸混成的食料,小媳妇像对娃娃说话似地叮嘱着,公鸡没必要养,准备过些时日就绑县上卖掉,所以雉娘对那两只命里注定要成为盘中菜肴的鸡禽有些怜悯,洗青菜时总会留点叶子,给它们加餐。 喂完鸡,炉上的汤药也熬好了,浓稠的黑汁,小尝一口,苦味就在味蕾上蔓延开来,唉,心病总得心来医,每次喂婆婆喝了药,雉娘都坐到炕上,边替老人揉脚,边唠唠叨叨一些最近听来的闲人闲事,比如堂叔和秀玉好上了,章家要三石粟米当礼金;最近天旱,幸亏金牛河有灵性,没断流,活了一地庄稼;还有商贩们带来的消息,洛都被烧了,司隶的贵人老爷们都没饭吃,一斗粮得拿金子换呢!人们都夸幽州是福地,刘虞大老爷是福星,乡下人比大官都活得滋润哩…… 老人眯盍着眼,不言不语,雉娘自顾自地说着,窗棂外蝉叫得缠绵,屋里头轻飘着柔柔人语,让人觉得颇为安详。 不过在外面,氛围就显得严峻了,农家汉子们忧心忡忡,阳头热烈,麦子蔫着苗头,虽下了两场细雨,但总让人觉得莫不是要发旱灾?幸亏州府老爷懂农事,提早划下了道道,不然河上流的村子早建了坝,挡了水流,指不准会为了水源恶斗一场,拿血和命来灌饱庄稼。 更要不得的是,听闻青州那边遭了大蝗灾,好好的秧苗被啃得个精光,还激起了民变!打的是黄巾旗号,几个平日不体恤百姓的县老爷都被剖胸开膛,挖出血淋淋的心肝被人分着吃了!就连刺史焦和焦大人都骇得一病不起。 青州又闹起黄巾的事,汉子们倒没在意,毕竟中间隔着翼州,可蝗灾就让所有农人不寒而栗,大热天的都感到骨头发凉,这祸物不比人,展开翅膀飞得如团乌云,密密麻麻的能遮住天,过州越府,随走随吃,不吃得个赤地千里绝不罢口。 村人自发组织起来,在谷场中堆满了茅草,就怕祸物们吃了青州吃翼州,再过境来糟蹋幽州,如果规模小,夜间点了火堆,蝗虫见了火光就迷了魂,自个朝着火里飞,倒能防范一二。 还有人拿土石修了神虫庙,供奉香烛,过路的都鞠躬磕头,念叨“去其螟蜇,及其蟊贼,无害我田樨。”之类的说辞,活人给蝗虫建祠堂,拜祖宗似地摆上牌位,不是滑稽,而是深深的恐惧。 不光村庄,县中也人心浮动,有读书人得知都城被西凉人一把火焚了,连皇帝都被劫走了,不由得痛哭流涕,直骂朝廷又出了王莽奸臣。 “十八镇诸侯哩!咱幽州的公孙大人带了白马队,个个以一挡百,就连那袁家都出了兵马,可怎地救不出天子?” “那姓董的不是东西,听说连皇坟都刨了,迟早天打雷劈!” 朝廷刘家变了天,黄巾攻城略地,旱蝗不断,初平元年的夏天,大大小小的消息搅得乡民坐立不安。 “***世道。”李臣吐了口浓痰,坐地头嚼着烙饼,他和崔家勉强说是半商半农,也攒下了些许钱财,所以在危难关头能备好渡灾的物什,但万一蝗虫真来了,没收成吃不饱的人活不下去了,学着青州搞民变,大户倒有家兵家将护着,他这小家小业的如何守得住? 时间就在动荡中一点点流逝,等到了六月底,灾祸还是光临了幽州,不是大旱,不是青州的蝗虫,而是从并州来的白波贼。 奋武将军公孙瓒讨逆贼还没回,刘虞老爷虽然得民望,但不善兵,一时间抵抗不住,挨着并州的几个郡县都被席卷一空,要么全家老少跟着去当贼,要么丢了脑壳做了野鬼冤魂。 附近几个富户都带着金银粮食,朝蓟郡跑,这又加深了人们心头的不安,可地里麦子就快熟了,庄稼人怕是怕,可望眼黄灿灿的麦梢,心中就有了牵挂和眷念。 偶尔有州界逃来的难民打村头过,李臣整日支着耳朵,捕风捉影地从他们那打听白波贼的动向,看贼人是捞一把就走,还是想趁势掠夺全州。 为了提前做逃难的准备,他上了几趟县,也不管物价贵,买了几斛米粮,怕惹红眼,拿布盖着,和启年偷偷摸摸运回来,装到地窑里。 骡车被仔细修缮了遍,还拿铁皮包了车轮轴头,牲灵吃饱喝足,免得到时掉链子。 住处也从破庙搬到了崔家,和启年打地铺睡堂屋,万一出了事好互相照应。(.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真到逃难的时候,一定要带上秀玉全家啊,人多好照应嘛。”崔启年念叨了几次,李臣一琢磨,也觉得对,光他和崔家老小,势单力薄,如果路途上遇见小队的劫匪乱民,命都保不住。 章家三个儿子,都是在田地中打熬出身子的壮汉,一起走也是股势力,不怕轻易挨了外人的欺辱。 “这事到时仔细合计合计,也许天怜见,祸害都来不了咱这。”李臣对崔启年说,“咱家藏了米粮的事千万别对外人说,就算秀玉也不行。” “我省得。”赖汉回答,他走南闯北好几年,啥事没见过?荒年灾月的,谁家有吃食,就等于挂了个亮牌牌,招灾祸哩!这种性命攸关的事儿他可不会多嘴。 …… 在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毒阳头火辣辣地照着大地,响午时分,一整队约三十人的马队由荒寂的官道呼啸而来,践踏得灰土飞扬。 他们打茂县前经过,路过时稍停了停,县衙的探马事先得了消息,县城早锁闭了城门,十来个差役加两张弓,正紧张不安地在城墙盯着马队的动向。 所幸对方很快就离开了,县令松了口气,又警觉马队没个旗号,莫不是白波贼的先锋,来打探附近郡县城中的防守力量? 天老爷,怎么贼兵就深入幽州腹地了?这白波号称十数万大军,别说凭人,就是吐口水也能淹没了这小小的县城。 越想越心慌,越慌越失了分寸,县老爷惊叫着嚷,“快、快去鲁庄,还有张家堡,贼势浩大,非聚兵不可。” 这年头,地方大户旺族的私兵,比县城的守备都多,如能聚在一起,也有小一千的兵马,城是守不住的,但逃路时多把刀枪就多条活路。 李臣是傍晚时得到风声的,有在河边掬水的汉子,远远瞅到了马队的经过,又听临村有人说茂县突然闭着城门,而且不光是县城,鲁庄那边也是如此,不许生人出入。 大伙议论纷纷,都惶惶不安,有人说,“当年闹黄巾时,也是这番景象啊。”这下子可炸开了锅,老的哭喊小的奔波,草草把能携带的家产一裹,几个村子数百号人跌跌撞撞地朝县上涌去。 虽说县城的城墙又低又矮,但好歹是个屏障是个心理安慰,能熬得两天,州府点兵派将,救援过来,杀退贼人,人们也不用离了田园,弃了家乡。 李臣他们也混在其中,他和章家的小子们,人人别把柴刀,把妇孺老人围在中间,崔启年赶着骡车,车上整整齐齐码着并不算多的财货,在混乱的人群中显得井井有条。 “别走最前头,现在天晚,万一县城那边的守兵见黑压压的人群过来了,误会是乱民直接拿箭射就惨了。”人们心急,都怕吊到最后,争先恐后地朝前赶,他制止不停给骡子抽鞭的启年,“在队伍稍微靠后的位置最好,有情况能及时反应过来。” “茂县也许不会准人进,如果真是白波贼来了,县城比我们这些逃难的要有油水,直接绕城而过,朝东北边走,离蓟郡越近越安全。” 一路上李臣不停低声地指挥,他心里也怕,但尽量不露声色,保持着冷静。 雉娘边照顾着婆婆,边不停回头看,眼中噙着泪,钩子村的轮廓早消失在了浓浓夜色中。 “别难过,不管到哪,我都会护着你和婶子的。”李臣低着头,轻声对小媳妇儿说,天黑看不清她的脸色,只是良久后,雉娘轻言细语地“嗯”了声。 离茂县只大半里路了,官道的另一端,忽地传来马蹄声,乡民都晓得早前来了白波马贼,片刻间就全乱了起来,个个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崔章两家的老人都上了车,年青的跟着后跑,雉娘体力弱,喘着粗气,被旁人一挤,差点摔倒。 “启年,把货扔掉,让雉娘也挤上去。”李臣搀住她,高声喊到,可那赖汉已经慌了神,又人声嘈杂没听见,只顾埋着头朝前赶车,渐渐的,两人落到了队伍末尾。 人快不过马,听着后面的声响就越来越近了,李臣脸白了白,一跺脚,“你自己先走,我挡阵子。” “你就一条命,挡得住多久?”小媳妇咬着小碎牙,紧要关口竟犯了倔,她声音颤抖,“要死,死一块儿。” “糊涂,都死了谁来照顾婶子?”李臣骂道,狠狠给了她一巴掌,要把她打醒,再用力朝人群中一推,“我独自一人,脱身的机会反而大。” 望着雉娘捂着脸,在人流拥挤下身不由己地趔趄前行,李臣的心倒定了下来,他整了整衣冠,坐到路中一辆断了轴承,被人遗弃的拖车上,轻轻哼着小调。 半刻钟的功夫,数十骑人马仿佛从黑暗中跃出来,撕碎夜幕似地驶来,为首的是个颇为魁梧雄伟的大汉,他“咦”了声,挥手之间,马队散开,在离李臣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下,隐隐呈现半包围的阵势。 “你是何人?”汉子喝道。 李臣起身,微笑,装模作样地扫了扫衣襟上的尘土,一副坦然毫不畏缩的模样,慢慢拱手说道,“我特来救将军性命的。” 卖弄口舌之术,要的便是先声夺人,骇人魂魄,且不说昔日春秋战国之际,纵横之徒都是这种调调,哪怕在后世搞营销推销的,也是如此。 “装神弄鬼。”大汉啐道,私下却警惕了起来,月光黯淡,环目四周了无人踪,一客孤身而至,身后道路上却有着人踩车碾的痕迹,叫人生疑。 “将军数马来探幽州,实在是豪勇过人的猛士,却小瞧了我茂县人士,今州府援军将至,县上数千将士整兵备马,磨刀擦剑,将军人马疲惫,此时不退,更待何时?”李臣摊手,拉着大旗作虎皮,言语间要让人误以为县城已做好万全准备,设下伏兵,叫对方知难而退。 而且他还准备了好几个血囊,拿猪肠子做的,盛满鸡血,备着逃难时遇意外,装死用的,如果贼人要杀人泄愤,他就装着有辱使命,没说退敌兵的架势,当场“自裁”给他们看。 只要对方不特意下马多砍几刀,或者驭着坐骑践踏,那生还的可能性挺高。 贼兵头领瞪着铜铃似的大眼,反复打量着周遭,忽然放声大笑,“看路中脚印,杂乱不堪,沿途散满衣货财物,分明是百姓逃难所致,如你有兵可用,想摆空营吓人,应在荒野林间设置旗帜,隐隐透出,再弄些人语嘈杂之音,倒能真蒙住我。” 这人相貌粗犷豪迈,却心细得紧,摇着头说,“想必是茂县长官见我等路过,误以为贼兵做乱,惶惶之下乱了心神,倒连累了一干百姓。此等昏庸胆怯的鼠辈,居然还做得了官!”他望着李臣,话语中颇为赞叹,“你倒有几分胆识,临兵不畏不惧,谈吐分明,真真好汉。” 正当李臣琢磨着对方的话,想分辨出来人的身份,后头却传来女人的惊呼,雉娘居然又返了回来。 “蠢婆娘,倔到这种地步了!”李臣又气又怜,一时间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想保得她周全。 小媳妇儿却愣愣地望着那大汉,“三叔……”她不敢相信似地问。 汉子也愣住了,借着月光,看清楚雉娘的脸,翻身下马跪拜,“可是嫂子?我奉了大哥的将命,特来接干娘和你的,可回了涿县,却人去屋空,真把益德急坏了……” 第十五节 备与臣(一) 让我们姑且扮演一回神灵,于云端俯瞰凡间,缓缓朝着东南方移动目光,跨越昔年荆轲风萧萧兮的易水,划过冀州低洼肥沃的平原,继续向东,来到一块河道交织如蛛网的土地,于太古,这儿唤作东夷,自从老祖宗禹氏治大水分九鼎后,便有了大名青州。 然后将目光下投,我们能看到淇沟河,其河势上广下狭,宛若马脸,很好分辨,再逆着水流回溯到发源地,稍微降低点高度,有野鸭在芦苇丛中游荡,片片水纹浅浅地漾开来,河畔芳草萋萋,野树林林,还有座土黄色的县城,不大,人蛮多,大约正值午时,屋宇院落升腾着炊烟,飘飘袅袅。 这里便是咱们此行的终点:平原国的平原郡。 刚被表为国相的刘备盘膝坐在榻几上,正端着满大碗粱米饭,配着鲋鱼羹和腌渍菜狼吞虎咽,他吃饭一贯这般恶像,没个礼仪,时常惹得下人窃笑,笑过了却又生出亲切感,都云国相老爷是个直爽豁达的人。 他本来就是个风风火火的烈性子,规规矩矩细嚼慢咽实在是让人觉得咯得慌。 现在熬出了头,做了地方上的高官,这习惯还是改不了。当然,参加同僚间的宴席,他还是能展现出符合身份的风度,比如早前议郎孔融被遣到青州北海国为相,州刺史田楷摆了迎酒,这孔文举可是圣人之后,当代大有名气的清流雅士,在席上都赞了他一句“真慷慨”。 不过在自家府邸里,也没外人,懒散放荡些没什么。 吃完饭,拿净水涮过口,刘备让下人撤了碗碟,开始翻看漆案上的文书,“库房尚余粱米百二十斛,粟米四千斛,麦一千斛,麻和帛各两百匹……”这是主簿简雍的笔迹,字写得漂亮,账目也一清二楚。 “唉,可苦了宪和。”他叹口气,二弟三弟都不喜文事,平日只爱操练士卒打熬武艺,自个是个苦出身,没家族老人在身边帮手,尤缺簿曹文官,郡国中钱账税务都得靠简宪和来记录打理,忙得不可开交,瞅着就清减了几分。(.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旁人都说自己命格好,祖上的贵气没散,才三十一岁,就由区区布衣青云直上,掌管五县数万人口的郡国,那是恭维话,他自己清楚其中的苦。当初伐黄巾,他和两个兄弟拿命换来的功勋,才当了几天县尉,朝中阉人就作祟,哄骗着陛下颁诏书,要淘汰所有靠军功得官的人,轮到安喜县,他还想走走门路说情,可那歹督邮连面都不让见,当下就气炸了肺,硬闯进去逮着狠抽了百十鞭子,差点就把那家伙给生生鞭死。 解了印绶,弃了官职,东躲西藏了小半年,才借得老师和公孙兄的助力解了困。 数月间一上一下,心头真有几分失落,那时老娘还催着他娶媳妇,是个姓崔唤雉娘的规矩女人,他一听这名字就有了想法,当年高祖的发妻不也有雉字?这不是好彩头是什么?莫非天老爷也预兆着我刘玄德能有番大作为? 一忆起老娘和媳妇,真有点想她们了,两月前让三弟回了幽州,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接回来,都快三年了,说不准娘见到自个,又要拿扫帚追着打了,娘心软手没力,打着也不疼,只要能让老人家出出气,打多少下都成,不过到时可得关好门窗,遣了仆佣,免得旁人笑话。 “我也是没法子。”刘备想着老娘发怒的模样,怀念地笑了笑,不是他想几年不归家,当那不孝逆子了,而是时局逼迫的。 那会何进大将军派都尉在丹杨募兵,要讨伐乱民,他寻去了,随着到了徐州下邳,平了民变,又立下汗马功劳,做了下密县的县丞。 他那时就想接娘俩来,可不到一个月,从兖州又涌来大批乱民,自己没兵没马,只好再度弃了城池官职逃逸,也没脸回家,无计可施之下,只好投奔了老哥们公孙瓒。 世家子弟和寒门就是不同,这公孙伯珪才大他几岁?就已经封了奋武将军、蓟侯,人和人没法比呐。 伯珪兄倒没亏待自个,保奏他做了高唐县尉,没多久又升至平原令,自己也是不负众望,把个县城打理得百姓归心,青州人悍,容易乱,天道也不好,总降灾,惹得年年都闹民变,别处饿殍遍地,偏就他平原郡的乡民总有口饭吃。 估摸有人要嘀咕了,“孝顺?怎地还不接老娘媳妇来?” 有所不知呀,虽说是得了民意人心,可地方上的大户豪强瞧不起他,说什么听都没听过的外乡泥巴腿子,也管得了咱平原的乡绅地老? 有回他发了硬话,要筹粮征税,刘庄的大户刘平嚣张跋扈惯了,不仅撕了县衙的文书,将上门的差役打了出去,竟然还拿钱买了个亡命的游侠儿,企图暗杀自己!如果不是平时体恤百姓,得了好名声,那游侠儿也有几分良知,临时改了主意,说不准就成了冤鬼! 你说,能让老娘来和自己一道受这罪么? 地方上乱,朝廷也不太平,那董卓真真是王莽投胎的架势,谯县的曹孟德发了伐逆文,传檄天下,渤海袁本初,南阳袁公路,冀州韩文节,兖州刘公山……个个起兵相应,天底下有数的豪杰几乎全齐了,整整十八镇诸侯会师酸枣,三十万精兵连营绵延百里,端的是好气势好威风。 这可是扬名天下的时运啊,可小小的平原郡就那几个差役,刀锈枪钝,哪能派上用场?他只好和兄弟们三人三马,去了伯珪兄的军中,方才入了酸枣。 一到地头他就觉得事难为,都是些有私心的鬼家伙,特别是袁家的那两个兄弟,斗得厉害哩,整日在军帐里你争我吵,生怕让对方多立了功勋,大军未行,阵脚倒先乱了。 四世三公?呸,大丈夫立世,道义为先,救国难,诛逆贼,抚黎民,他刘玄德虽人单势薄,但心中装着天下念着忠义! 如果不是董贼惧联军势大,烧洛阳退长安,输赢还真难说。 后来分赃似地论功行赏,他由县令升到国相,伯珪兄又给了三百精骑,总算是有了起步的本钱。 …… “钱货易得,人才难觅哩。”刘备拍拍脑壳,叹息道,他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爱叹气了,光郡国内琐碎的事务,就烦得焦头烂额的,哪还谈得上去平天下扶国祚啊。 袁家挥挥手,故臣旧吏纷纷相投,他个寒门子弟,声名不显,只能慢慢搜寻,可这贤士良才又不是地里刨出来的,哪能轻易找得到呢。 正苦恼间,门房小吏由前堂来了,轻轻唤道,“老爷,关司马遣人来报信了,说老夫人的车驾已入了境,他已快马前去,估摸还有大半个时辰就能抵达县上了。” 老娘终于到了!刘备一拍大腿,立身而起,慌忙嘱咐道,“快让庖厨打理酒水宴席,再备香案来,我要出城十里相迎。” “这几年可苦了娘和媳妇,以后,就跟着我享福吧。”他欣喜地想。 ※※※ 这年代车厢宽矮,里头窄,得盘腿坐,李臣虽不善骑术,但觉得实在闷得气短,干脆要了匹马边走边学着驾驭,等大腿内侧的油皮褪了两层后,骑在马上差不多也像模像样了。 “这便是我大哥安身立命的基业。”张飞扬着马鞭朝四周指点,比起沿途上荒败颓废的地界,平原国内真有几分太平的气象。 早前听到刘备、张飞等姓名,李臣真有几分恍惚的感觉,历史上的人物活生生的出现于面前,仿佛梦境,不过很快他就从这种情绪中摆脱了开来,那种好奇的眼神也收敛了,啥历史人物?我现在也是货真价实的汉朝人。 “啧啧,早就说,咱刘家大兄弟……不,国相大人,一看便是能发达的,人有气运知道不,我就会观气,当年婚宴上,就觉得国相老爷头顶盘着富贵紫气哩。”崔启年在车厢里把头伸出来,恭维地说,这懒汉几乎兴奋了一路,没想啊没想到,他居然能和大官攀起亲戚来。 “你是嫂子的长辈,私底下,不用称大哥官职,倒显得生疏。”张飞笑道,不过在心里头,他对这油嘴滑舌的家伙颇看不上眼,倒是那李家小子,几番攀谈下来,肚中却有真才实学,而且同是干娘的义子,也算半个兄弟。 “大哥倒多了个好助力。”他想。 在另辆骡车中,崔婶紧紧抓着媳妇的手,“我儿呢?怎么还没见着?”光是听闻到儿子的消息,就已让老人的病疾大有好转,精神头旺盛了许多。 “快了,就快到了。”雉娘柔声安慰着,偶尔视线瞟向窗外,看一眼正在马上,和三叔谈笑的怪人。 终于能见到男人了,可小媳妇儿却发现,心中并无喜悦。 ※※※ ps:据史料:“平原国,统县五,户五万一千”,不过汉末青州是闹黄巾最烈的州,杀之不绝,平之复反,刘备治下的人口估计得按一半来算。 ps1:本节借刘备的回忆,介绍了他早期的生平,我们得说,这家伙的确不容易,战场拼杀,舍命换来的官椅,从没坐热过。 鞭督邮的确是刘备所为,而督邮乃刺史的属官,负责考核上报各郡长官的功绩,本身并没有解职的权利,在朝廷淘汰因讨黄巾军功而上位的地方官吏时,显然督邮只是负责前来通报,“玄德啊,你已经被上头炒了。” 所以刘备鞭督邮,是因为年少气盛的泄愤行为。 关于刘平买凶刺杀刘备,在《三国志.蜀书.先主传》中有记载,“郡民刘平耻为之下,使客刺之”、“客不忍刺,语之而去”,我们能推测,刘备初任平原令时,得民心,但和地方豪强对立得很严重,以至要派遣刺客的地步。 刘备一直无私兵,估计早期养不起,直在诸侯讨董卓,升任平原相后,才得到同窗公孙瓒赠送的胡人骑兵数百。 ps2:本节中略提到的袁绍和袁术两兄弟间的争斗,几乎构成了汉末早期军阀的势力图,曹操、刘表奉袁绍为盟主、公孙瓒、陶谦则和袁术暗有勾连,孙坚算袁术的半个家将,四世三公的袁家此时威名之盛,莫过如此。 第十六节 备与臣(二) “咱平原的鱼烩鲜美着哩,刚从河塘子里捞出来的鲋鱼,又大又肥,”刘备持箸细细地挑开鱼肉中的小刺,再将碟挪至崔婶面前,“娘尝尝,要是爱吃,儿天天让人送来。” 他眼睛都是红的,方才在县城外,跪在老母脚旁嚎嚎大哭,直说对不住娘苦了娘,如果不是婶子收了泪水,强扯着拉他起来,连说“都当官的人了,成什么样子”,还不知要哭到什么时候。 此刻这个高大健壮的汉子,鸡崽似地偎在娘身旁,他既是为阖家团圆而欣喜,又心疼老娘的身体,怎地才三年没见,母亲就苍老成这样了?看起来和年过六旬的老妪一般模样! 听闻来之前还大病了一场!如果不是娘不停在耳边夸雉娘的好,真恨不得当场质问这歹婆娘平日是怎样照料婆婆的。 男人出外闯荡,立功名创事业,你这当媳妇的就得代着敬两个人的孝道,把家顾好,万万不得松懈。 崔婶仍唠唠叨叨着,“雉娘孝顺乖巧,如今好不容易重聚了,定要好好对她。” “该的,该的。”刘备回答,瞟了眼坐在下首处的婆娘,那女人似乎没见过这种十来道菜,正正式式的家宴,有点局促的神情,姿态僵得像块木头,微低着头小口小口嚼着白饭。 “没规矩。”刘备想,内宅家宴上给当家的奉膳食,都得由娘子亲自来端,还得讲究礼法,要把食案抬到眉毛的高度,哪像她,随随便便就放漆案上来了。 男人不讲究个风仪,那还能说豪迈不羁,个妇人啥都不懂,真真有失体面。 “你可没寻妾室吧?”崔婶问。 “儿终日奔波,哪有这闲功夫。”刘备忙回答,“否则早让她们来给娘见礼问安了。” 要说女人,他偶尔也想过,但这几年来东奔西走的,直到现在做了国相,才稍稍安稳,还没来得及起那花花心肠。 不过在公孙兄的府上,或在刺史家的宴席后,倒碰过不少主人家遣来暖床侍寝的如花美姬,轻纱蔓缕,眉眼含俏,直叫英雄醉那温柔乡。 当年觉得自个婆娘颇有几分俊俏,可现在开了眼界,仔细瞧瞧,虽模样上并不逊色,但却呆板土气,十足不起眼的乡下女人。 英雄豪杰,当配绝代佳人,昔日高祖娶了吕雉,后来还不是冷冷淡淡,另寻绝色。 崔婶不知道儿子脑中的臆想,松了口气,替媳妇感到高兴,又开始催着孙娃的事,“真把我当没长大的孩子了。”刘备苦笑着,夹了口菜。 …… “这是个一眼就让人心生亲近之情的好汉。” 在见到刘备之前,李臣一直在脑海里描绘他的形象,甚至心中暗暗怀着点鄙夷,抛下弱妻老母,不闻不问数年,有天大的理由也说不通啊。 拿后世的说法,就是过于醉心事业,无形中疏远了家庭的工作狂。 但这人却洋溢股魅力,特别是眼睛,总透露着真诚和热情,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让旁人感受到,他是在为你着想,绝不欺骗作伪,仿佛天生就拥有着号召力。 正想着,就听见刘备“啊”地大喊了一声,急忙从榻几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自己面前,长揖到底,连拜两次,“才听母亲提到,佐之不但对咱家照顾有加,素有恩情,还是母亲的义子,备的义弟!” 语音未落,就又欢喜地直呼,“云长,益德,快快来见礼。” 云长便是关羽,脸不似后来民间传说中的那般枣红,是个大手大脚,身材雄浑,留着长髯的大汉,眉宇间有着股傲气,方才在席上,除了对崔婶颇为恭敬,对其他人都有点不理不睬的架势。 在城外初见时,启年想搭话,说了半响,他才应付似地点了下头,崔启年暗下还直嘀咕,“好个冷面汉子,瞧不起人哩。” 张飞却笑道,“大哥二哥有所不知,佐之肚子里的弯弯道道可是不少,虽有几分纸上谈兵,但历练一番,倒不失为良才美璞。” 话说起来,如果论学问,这张益德可很有些墨水,他本就出生地方大户,打熬武艺之际也研习过书画歌赋,说话谈吐都带着些读书人的味道。 刘备虽游学卢植,但早年性子轻佻,赖不住苦读典籍,关羽更是河东解池的盐贩之后,兄弟之间论起风雅,张三当属第一,只是人长得实在是黑脸恶面,叫旁人难以相信。 在来青州的路上,他和李臣闲暇时聊天,几次下来就对这李家小子有了兴趣,虽言辞间许多想法不合时政,却也天马行空,仔细琢磨,很有几分道理,而且筹算之学更是了得,有次提起行军作战,居然数息之间,便核算出兵资粮耗须得多少,清晰明了,毫无错漏。 “良才美璞”的称呼才说出口,刘备的眼眸便亮了几分,当下就拉着李臣的手,脸都欢喜得成了饺子褶。 要知道刘备此时,可是求贤若渴到饥不择食的地步,管你大材小材,是真是虚,先入我麾下再说。 关羽略有些诧异,但他深知三弟的禀性,于是望着李臣时,嘴角也多了丝丝笑意。 “备儿,你们兄弟相投,娘也开心。”崔婶见儿子的模样,也是欣慰,“不如就现在烧香盟誓,结拜为生死兄弟,臣儿的为人,娘清楚得紧,必不会辜负了手足之情。” “娘,您这是……”刘备一下倒愣住了。 按他的想法,如这李佐之有材,当得大用,肯定会委托重任;要是言过其实,反正也是干亲戚,拿钱财米粮养着倒也没什么。 古人结义,誓血为盟,烧香祭祀宣告天地,从此便是生死相依,同富贵共患难的手足,比家族亲人还要亲上几分。 没这个仪式,就算李臣是崔婶的干儿,名义上同是刘玄德的义弟,但比起关羽张飞,还是有亲疏之别。 “儿和云长、益德,早已桃园结义,这、这可……”刘备尴尬得搓着手,心里头直埋怨,老娘也真是的,要是收个儿子就让我结拜一次,那岂不成了儿戏?没个体统! 瞅着羽儿和飞儿面面相窥,备儿迟疑得久久没有答复,崔婶一下子恼了,拍着腿,眼泪哗哗的。 “歹娃子,连娘的话都不听了么!”老婶子哭喊道,“要是没李家娃娃开导解闷,娘早就忧心得愁死了,你个不孝子!非要娘跪下来求你不成?” 这话说得重了,刘备骇得立即跪下,用膝盖爬了几步,瞅瞅这瞧瞧那,不知如何办才好。 堂屋里乱得一团糟,作为当事人的李臣,一时间没回过神来。 “……大哥,孝悌之道,仁义之根基,不可违背。”犹豫了会,张飞说道,“既然干娘有令,小辈怎敢推辞。何况又不是抛恩断义,只是多个四弟,不算违背了昔日桃园之誓。” 张飞也是没想到会闹成这样,本来是半个兄弟,现在却要变成整个了。 不过他本就欣赏李臣,倒没什么怨言。 关羽虽不情愿,可三弟已点头同意,干娘又在眼前要死要活,心中有些愤懑,却也说不出推脱阻止的话。 “这便好……快上香烛,娘来当个见证。”听到儿子终于点头答应,崔婶擦了眼泪,梗咽着说。 “婆婆,您病还没好透呢。”雉娘也是泪眼朦胧,她不知道,为何婆婆的性格突然间变成如此强硬。 “乖,没事的。”婶子帮媳妇擦了擦眼角的泪。 造孽啊,老人暗想,重午节气时她误以为儿子死了,发了癔,口口声声说要让雉娘改嫁给臣儿。 幸好两人都没答应,否则现在就全乱了。 但至此以后,媳妇望着李娃娃的眼神就变了,有些愤怒有些羞恼,却还有些温润的柔情。 估计雉娘自己都没察觉到,但怎可能瞒过她这个朝夕相处的婆婆呢。 她人是病了,心中苦闷,不愿说话挪动,但没傻啊。 日后她阳寿到了,备儿也不是个知道心疼枕边人的性子,雉娘没了依靠受了委屈,万一和李娃娃发生点什么私情,那可如何得了啊! 她的胡言疯语,可就生生害了两个人。 “我个糟老婆子,没什么学问,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崔婶想,“臣儿是个实诚的人,现在结了拜,当会遵守道义,会避免的……” ※※※ “皇天后土,祖宗在上,今刘玄德、关云长、张益德、李佐之,以血为盟,以酒为誓,从此同生共死……” 天正入夜,皓月当空,星辰闪耀,香烛烟气缭绕,四人素衣素服,磕头盟誓,等站起来,不由得哈哈大笑,纵有些许难堪之意,一时也烟消云散了。 “四弟,今后我们兄弟齐心,共创大业,”刘备笑道,“为兄资历尚浅,虽为国相,却一直苦于帐下无人,如贤弟不嫌弃,先任功曹一职,与简宪和替为兄共掌郡内文事。” “佐之谢过兄长……不,主公。”李臣脑子有些眩晕,居然和刘关张来了个四结义,这可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 不过他是个明事理的人,另个年代,小职员再怎么和顶头上司称兄道弟,还是有着阶级之别。 “哎,咱们只论兄弟,不分君臣。”刘备装着不悦地斥道。 关羽却在一旁,赞赏地点点头,显然为新结拜的四弟,没一口一个大哥,顺竿子朝上爬而感到满意。 君臣兄弟,君和臣永远是放在前面的。 第十七节 备与臣(三) “呐,好好的衙门不待,非得跑田头来,新置的衣衫都泥花了,回屋秀玉又得念叨呢。”崔启年满脸汗,狗似地吐着舌头,拿手当扇子不停扇着风。 时值季秋,霜降初降,叶儿枯萎凋败,零零落落地缀在树枝上,鸦雀聒噪地鸣着,落到秃枝上,扭头缩翅,窥着一群群在土地上忙碌的农夫。 田间大半月前刚播下冬麦,农谚说“小麦盖被,多蘖大穗”,庄稼人正忙着碾田,把土泥压得厚实,再铺上厩肥,既确保地力,也免得麦种过冬时被冻死。 “够肥沃,明年开春了,保管秧苗长得粗壮。”李臣捻了块田泥,凑鼻子下嗅嗅,黏稠的土腥味窜入鼻腔,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他刚赶着入秋时,颁了道告示,让县城附近的庄户,拿茅草和军营置换粪肥,平原驻扎着公孙瓒赠送的三百胡骑,还招募了千人新兵,日夜由二哥三哥操练,军令严,吃喝拉撒的都在营内,白糟蹋了不少人畜肥料,庄稼人给小麦田“盖被”,一般是拿老泥和茅草,但效果没厩肥好,个个喜洋洋的来换,而军营得了茅草,不但马能吃,也提前给入冬后准备了取暖的燃料。 “国相老爷,还有李功曹,都是善人哩。”乡邻都夸。 “虽是小策,却急民所难,百姓得实惠,账上也不需多支钱财。”简雍对此评价很高,“此策可为郡内惯例推行。” 功曹这职务,具体来讲就是郡府掌管人事,选署功劳的官吏,但兄长缺人缺将,事务繁重,一人得兼着数人的活计,主簿简雍又去了郡国内的聊城,然后还得转向高唐,统计各县冬播的种籽,库房的存粮,小半个月都没见他能回次屋。(.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一提到简宪和,李臣就觉得有趣,这人实在幽默风趣,搁后世去讲单口相声绝对没问题,忙里抽闲时,两人在县衙里逗趣,满屋子差役小吏都捂着肚子笑。 说起来,玄德兄长麾下的人,都是些没架子的,就算是云长兄,接触下来也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只不过李臣有点惨,上次入军营处理公事,末了关二哥皱眉说,“佐之身子骨不错,可武艺实在差劲,连庄稼把式都不如,乱世没个防身之技如何得了,便是宪和,虽为文人,昔日也曾持剑游历数州。” 从此李臣在练字之余——他虽识得隶书,却写不得——又多了项学业,一得闲暇,便得去讨教武艺,张三哥闻得此事,也来了兴致,活活被两个天生神勇的猛人操练得动弹不得,真真可怜,让不知缘由的旁人暗掬一把同情的泪。 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李臣喘着粗气,瘫在校场旁,骨头都作痛,两个哥哥觉得没过足瘾,提刀抡矛再战个百来回,叫人看得目眩眼花。 “老子是文官智将,不干你们这打打杀杀的勾当。”李臣自嘲似地想,然后一咧嘴,腰又疼了起来。 比起幽州钩子村,李臣确实在精气神上长进了许多,也是眼界得以开阔的缘故,在村庄之中,日日接触的均是农家小事,此刻在官邸中,耳闻眼见的都是郡国之要事,天下格局,政云变幻的消息也时常传来。 他拿出当年考六级写论文的劲头,贪婪并且系统地学习着一切,肯吃苦、善学,让他成长得很快。 这段日子他痛并快乐地过得很充实,心里也渐渐将平原县,将三位兄长,真正的当成了自己的新家和亲人。 其实初初结拜时,李臣多少还存在着后世人的心理,古人重诺尊信,言语既出,千金难移,将你当了兄弟,便真情实意地对待。 后人在这方面确实有些淡薄了,也不时新一见投缘,纳头便拜,总是小心翼翼地慢慢接触,时间长了,互相了解透彻了,才能成为朋友。 “喂,说话哩,捏着个泥巴块块干什么呢。”崔启年嚷,这懒汉也得了个小官,管着数个差役,来平原没几天,就和章家的秀玉成了亲,整日穿着新衣官服,乐呵得不行,屁颠屁颠的炕头县衙两边跑。 “我在想,等太太平平的过了冬,到割秧时,大伙都能过上好日子呢。”李臣托着腮,蹲田埂上,天候已冷了,吐出来的气凝成淡淡白烟。 “事想多了,头会秃顶哩,”启年笑道,对刘备,他是不敢这么讲话的,大概是觉得和李臣熟,有点没大没小的架势,“早点回县上吧,入夜便看不清路了。” “也好。”新上任没多久的功曹大人点点头。 …… 刘备正和李臣念叨着同样的话,“这才太平了几日!”他狠狠踢了下几案,令箭签文“哗”地散得满桌都是,怒气冲冲地在军营大帐中踱来踱去。 “因私怨而燃战火,起兵锋,视朝廷天子如无物,真真逆臣行径。”关羽摇头。 鲜血和死亡,通常是战争的导火索,罗马元老院中的谋杀,萨拉热窝的两声枪响,以及在大汉初平元年秋末的一支流箭,虽时间地点各不相同,但造成的结果是一致的。 奋武将军公孙瓒的堂弟越,在数月前率千骑前往豫州,与后将军袁术结为盟约,时袁术正与刺史周昂于阳城两军相持,公孙越恰恰死于周昂军中的流矢。 而周昂乃袁家故臣,刺史一职便是由渤海太守,邟乡侯袁绍表奏的,“吾弟之死,罪魁祸首便是袁绍!”公孙瓒愤怒不已,顷刻间率军三万直入冀州,同时让青州刺史田楷起兵响应。 这也便是公孙家与袁家,河北争夺的开始。 虽然抱怨老同窗的不厚道,人微言轻的刘备,除了踢踢桌子,暗自腹诽几句外,也只能苦着脸,随刺史田楷出兵。 “咱平原国总得留人守着,”刘备和二弟三弟在帐中商议,“还是让简雍暂行国相事,管好后方,至于四弟,嗯,先跟着宪和历练罢。” “***乱臣贼子。”他大声叹息着,不知是骂公孙瓒袁绍,还是在责备不得不同流合污的自个。 ※※※ 雉娘近日过得极悲苦,心里也凉凉的,没丝暖意。 倒不是夫君在物质上对她有所苛刻,而是冷冷的态度,自从来到平原,住进刘府,整整两月,除了第一日来她房里看了看,就再也没踏入门槛过,不是留宿在官邸,就是去军营和叔叔们操练新兵,纵谈国事。 她知道分寸的,男儿大丈夫,哪能沉迷于妇人闺房,也不祈盼夫君有多体贴,如果能多来几趟,陪着说说体己的话,她心头也好受些。 这儿不比钩子村的老家,出了堂屋就能隔着篱笆,和左邻右舍聊聊天,谈谈乡间琐事,她除了每日到婆婆单独住的别院问安,大部分时间只无处可去。 又不是个会享福的性子,一被人伺候就浑身不舒畅,只能把仆佣遣了出去,一个人坐到窗边,绣绣帕子,或者望着墙壁发呆似地虚度光阴。 “夫人有些傻愣愣的。”有回几个婢女在墙跟那私下嗤笑,她路过时听到了,也没生气,又怕吓到她们,不是苦出身谁会卖给别家当下人呢,闹出事来怪可怜的,于是蹑手蹑脚地顺原路退了回去。 偶尔怪人,不,是四叔了,要是寻着县衙忙完了公事,天色还早,会来府上看望干娘,顺便拐来自个这边,陪她闲扯些有的没的,讲讲最近县上乡下发生的趣闻。 她听着,微笑着,神情也活泛了些,仿佛又回到了在钩子村时的情景。 不知不觉,她开始盼着他来了。 雉娘不识字,也不懂得拿文人的话来形容自己的这种感受。 如果我们学着用诗人似的妙语美章来表述,那便是: “对她而言,这是冷夜中仅有的暖光。” ※※※ ps:衙门在汉时应为牙门,为避免给诸君增加阅读成本,还是沿用衙门一词。 ps1:演义中公孙瓒从弟公孙越,死于冀州,被袁绍派人冒充董卓家将杀死,三国志中则是与袁术孙坚合兵,攻打豫州阳城,被流箭所杀。 ps3:刘备率军随田楷助公孙瓒讨袁绍,为笔者虚构,史无可考,但以当时之形式,刘备作为公孙瓒小弟的小弟,即便不出兵,也是会出点人力,或者口头上表示响应。 第十八节 乱(一) 才过立冬,凛冽的风就卷着冰雹子给人们来了个下马威,所幸雹子小,入地便化,没造成大灾祸。 雉娘过惯了早起晚睡的生活,窗外头还是黑乎乎时,就从被褥里爬了出来,裹了冬袄,在床头发了阵呆。 从点着炭盆的暖房间出来,小媳妇儿的脸被冷风吹得缩了缩,起了红晕,宅墙外那颗大树一夜间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枝,院里天井石板上覆着层白霜,很安静,偶尔细细的窸窣响动随着风传过来,那是外宅干粗重活的下人已经起来了,正在忙碌。 往常这个时辰,她该拌食料去养鸡喂骡了,但现在当了官太太,不需要再操持什么,骨头闲得都犯痒了。 “苦日子能熬,美日子倒过不舒服了,没出息。”雉娘呵了口白气,捏着小拳头敲了自个脑袋几下,“咚咚”的闷响,要是让婢女瞧见,又得窃窃议论,说国相夫人傻劲上来了。 她漫无目的地沿着石板小径闲逛,府邸是前任相国留下的,颇有几分显赫气派,院大墙白瓦红,刘备家里人少,又不喜整日待在屋里,所以伺候的仆婢不多,一路遇不见人,显得空旷。 出得两道院门,雉娘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像是唱曲,有点耳熟,侧着头细听,是李家的怪人又在嚷怪腔怪调了,不过这次的调调比以前好听些。 他男人总说,生死兄弟分开来住,成什么体统,显得疏远,所以府里格外分出几栋别院,由几个叔叔住着,来往也方便,兴致来了,聚到一处比武论文,挑灯夜谈,同寝共眠,方才是手足恩重。 黑灯瞎火的,她逛到四叔的院子中来了。 这个年代,妇人倒没后世那么多条条框框的理学规矩,可雉娘没由来地有些心乱,刚想扭头朝回走,就听见有人说,“唷,是嫂子啊,起得真早哩。(.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李臣也起得早,在院子里练了趟武,二哥三哥臂力惊人,招式刚猛异常,天生就适合冲战阵斩敌将,他学不会,便随着简雍习那剑道技击之术,年月乱,就是书生学士也有身好武艺,至少防身绰绰有余。 等发了身潮潮热汗,李臣坐天井沿上休息,刘府没富贵到豢养歌姬舞娘,每人配个贴身美婢,也都不喜好这个调调,用膳食都是去堂厅一道吃,午时仆人轮流来打扫清理,现在也没旁人,所以不怕遭人笑话,正哼着黄梅戏,另个年代他奶奶喜欢听,耳熏目染下到现在还记得些唱腔。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这是《天仙配》的唱词,当时流传最广,印象也深,随口就能唱来。 正唱着欢哩,眼角瞅到有人影,一看是雉娘,他招招手,才说了句话,冷风吹过,打了几个生响的喷嚏。 “你……把袄衣穿上,汗凉了冻到骨头,得生病的。”雉娘站院门旁,过了会,轻轻说。 “喔,不碍事。”李臣一头汗,正燥得慌,不在乎地回答。 “去穿上,病了没人照顾的。” “这说的什么话,就算真病了,大哥还请不起郎中?再不济,还有嫂子嘛。”李臣逗着趣,不过听雉娘言语很坚持,还是回了屋,等穿好厚袄,再出来时,门空人去,已经瞧不到她。 “没说两句话就走,大清早的真悠闲。”李臣耸耸肩,又接着哼了起来,“……你挑水来我织布,夫妻双双把家还。” …… 雉娘小跑急走地赶回房,这时天放亮了,刚进门,就瞧到床旁坐着个人,吓了她一跳,再看,是崔婶,愁着张脸,嘴唇动了,不知在念叨什么。 “婆婆,这么冷的天,你不多睡会?”雉娘凑过去,坐到老人身侧,检查着衣服,见婆婆穿得很厚实,才放了心,又起身去点炭盆子。 “笨闺女,在自个家,又有人伺候着,还怕婆婆穿少了冻着呢?”崔婶笑道,“你去哪了?” “就在院子里闲逛了会。” “还没习惯吧,多过些时日,就觉得享福了。”崔婶把媳妇儿拉过来,打量着,突然又问,“乖媳妇,别臊,老实跟婆婆说,备儿他……他最近到底睡你房里了没?” 愣了一下,雉娘才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当下连脖子根都红透了,“没。”她摇着头,声音细得像只小虫豸。 “歹小子,有这么当汉子的么!”老婶子一下子暴跳如雷,“作孽啊,就算不为孙娃想,也不该冷落了我的好媳妇!”骂着骂着一口气就堵了胸口,喘了好久才缓过来。 “国相怎么了,哪怕做了刺史州牧,也是我肚子里滚下来的肉,”她且气且哀,抱着雉娘呜咽,“婆婆给你做主,等那混帐货回来,非打折两根腿骨不可,让他整日朝外跑,让他不念着个家。”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清清闲闲地陪着婆婆,也就足够了。”将头埋在老人怀里,雉娘憋着泪说。 “糊涂话,哪有女人乐意熬活寡的。”崔婶教训道,拿指头狠狠捏了捏媳妇的脸颊肉,“还有件事,婆婆也琢磨很久了,臣儿都二十出头的人了,也该寻房媳妇了,成家立业嘛,有了婆娘,男人的心稳了,骨子里也有了奔头。” 她摸着雉娘的头,接着说,“在老家时是穷,没根基,难找合意的闺女,现在不同了,都当了官儿,富贵了,备儿心野性子不细,也不知道去说道说道,咱妇道人家可得帮衬帮衬。” 莫名间,雉娘有些心虚,她咬着嘴唇,绞着手指,“四叔是个有主意的人,也不晓得会瞅上谁。” “细找慢寻,总会有合心意的。”崔婶说,还有句话她藏在心里,“这样,就安宁了,我死也能合眼了……” 婆媳间的对话,李臣一无所知,他可是忙惨了,一直在衙门地头奔波。 刘备是在半月前誓的师出的军,整个郡国的事务就落到了功曹主簿的头上,特别是今年冬季冷得早,估摸得下大雪,要防地冻天灾,屋垮人亡,郡国内四处放粮施衣,免得出现冻死饥荒,百姓缺了暖少了吃食,容易乱,如果和青州其它地方的乱民群起响应,整个平原国就完了。 李臣贴告示雇了几百劳力,都是郡内贫苦,没备好过冬的青壮汉子和些不事种植的逛鬼,把平原县的城墙修缮加固了番,主要是给点活计,既熬了他们精力,防止了作乱,城墙稳固了,县上也多份安全,以备万一。 工钱不高,早晚两顿半粟半麦的杂饭,虽是重体力活,但对很多人而言,就是老天照顾了。 县城留守着一百军士,刘备兵本就不多,留不下更多的人了,“要防饿殍,百姓有个屋子有碗饭吃,就不会遭人唆使着造反了。” 他暗指着地方上的一些大户,刘备和他们的关系不太融洽,但也不能铲除,一则没个缘由就抄家灭族,落了坏名声,二则这年月能知书识字的,至少也是个小豪强出身,不能和地方上的人共治,外来客连书记小吏都找不到,特别如刘备这小班底的,根本就无法管理事务郡民了。 “等开春,主公就应该能回师了,当然,这是指蓟侯和邟乡侯都懂得退进。”简雍喝了口热水,暖了肺腑,疲倦的脸也精神了些。 “嗯,公孙大人竟起全兵,明显是拿力迫人哩,但后面幽州有刘虞,听说和他不太对付,冀州牧韩馥大人也是袁家的旧吏,拖得太久易起变故,不过袁渤海没个准备,不会死战,大概会求和吧。”李臣搓了搓冻红的手,这是两人在公事之余分析推演的结果。 “河北群雄并起,主公却只能仰人鼻息,真真错过机会。” “是啊,平原一国,实在是太小了。” 坐在小国,观测天下,越看越觉得自己渺小,无形中倒起了几分雄心壮志,这是李臣参议国事以来,日益加深的感觉。 “虽对历史不太熟,但至少知道兄长以后的前程,倒也不必过于担心。”他想,“这时代之洪流,总会由我们做主的。” ※※※ ps:今儿忙公事,回晚了,大伙包涵。 看讨论区,有同志觉得饺子吃得慢,一小媳妇多少字了还没吃抹干净,别急,该吃到嘴的绝对逃不掉。 花一万字就能吃到的,那算什么好饺子,就一开胃的小腌黄瓜。 ps1:黄梅戏发源地乃湖北黄梅县,我奶奶就爱听,从小我耳朵都听出茧了,还真会唱几句,不跑调的。 第十九节 乱(二) 雪已经飘了半宿,环目四顾,天地就如个浩瀚的黑帘子,上面点满无数白斑飞屑,刘平推开窗棂,伸着耳细听,除了呼啸的风,黑洞洞的庄内静得凝固了般,连声狗吠也无。(.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我去了几次郡上,就百十个兵,根本照应不过来,北门那在修补残墙,几个窟窿是拿木荆扎成的篱墙暂顶着,劳役里很有几个以前跟着我厮混的好汉,到时趁夜移开篱墙,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县,直接杀向衙门官府,挟了狗官的家眷夺了县城,真真出口窝囊气。” 说话的是刘平的弟弟刘皋,长得腰粗肩阔,生性斗勇逞强,是庄上有名的霸王,脸上破了相,老长一条斜疤,此刻饮了酒,伤痕胀得血红,“哥,还犹豫什么,咱庄可被苦得紧,大袋的米粮,哗哗响的铜板,三天两头的就被榨了过去,庄外四百亩肥得透油的美田,那狗国相说没官府凭条,不算数,随便给了几个打发叫花子的钱就充了公。” 俗语说雪夜挑灯,读,谈反事,这平原辖内刘庄的刘平,便正关了门,和兄弟捣鼓着杀官造反的勾当。 “昔日焦老爷还在时,这平原谁不敢听咱家的话?”刘皋鼓动着,他话里的焦老爷是指原青州刺史焦和,此人是个雅士,犹爱清谈占卦,每有决策,必先焚香斋戒询问鬼神,刘平投他的好,很是花了些银钱,在刺史治所修了数个华丽堂皇的庙宇,惹得刺史大悦,还发了话,“平原县刘氏实乃忠善人家。” 上头有大老爷护着,自家又是扎根数代的地头蛇,刘平哪还把当时的小县令刘备放在眼里,私下啐道,“外乡个泥巴棒子,还自称什么中山靖王之后,呸你口痰沫子,老子还说自个是平原怀王刘胜的后人哩。” 有回县上派人来收更税、定徭役,才开口说明来意,二庄主刘皋刚吃醉了酒,觉得小吏聒噪,一顿乱拳打将了出去,哈哈大笑,“想拿税银?让你们县令先备上厚礼,来庄上拜拜我家大哥。” 没过得半日,那小县令的兄弟,一个姓张的黑脸大汉孤身匹马就来了,那家伙凶悍啊,二三十个家兵别说挡,跑都来不及,冲进府邸,扯了还在堂上吃酒的刘皋,提小鸡似地朝地上一甩,拿马鞭抽得满地滚,血溅得直飞,换个身子稍羸弱的,当场就得丧命。 直到现在,鞭挞的伤痕都消不掉,身上穿了衣衫还看不出,脸上那道拿粉都盖不住,如条百足蜈蚣盘着,让人觉得狰狞。 刘平见了兄弟惨状,一怒之下,拿十斤金雇了个游侠儿,可那家伙却没动手,夜里将金子扔回门前,还留了言,说那县令豪爽义气,礼仪下士,便是他这般穿葛衣的人,也同榻举盏,亲热非凡,下不了手。 就这样一来二去,两家结了仇,又待到今年初,焦大人讨乱民时惊了风染了瘟疾,没几日就亡了,新上任的刺史田楷是幽州公孙家的老部将,一直瞧不上眼的小县令也得了赏做了国相,这下刘庄的日子可不好过了,提心吊胆的,装着恭敬,一旦郡内有令,银钱粮米泼水似地就送过去。 刘平兄弟本就是亡命的性子,哪受得这般煎熬,思来想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现在国中兵将士卒都离境去了冀州,杀官作乱,将自庄上的家兵附民都召集起来,也有四五百人。 如天眷顾,渤海袁老爷胜了,必定会派人来接管青州,自己也算帮衬着立了功,到时多花财货,说不准还能混上国相,再不济,开了县上库房,招兵买将,等有了人马,投奔胶东的管大王去。 “你那几个兄弟到底可靠不?”刘平问。 “都是没牵挂的亡命徒,狗国相收买人心,平日逮个干黑活的混混就拖出去一顿乱棍,早断了他们的活路。”刘皋说,“这几日我都送好酒好肉过去,都商议好了。” “可终究是当乱民啊,我刘庄几代都是地保乡绅……”事到临头,刘平倒犹豫起来。 “哥,再熬下去,咱家迟早被耗完产业,”刘皋急道,“咱和狗官可有要夺命的大仇,等他再得点势,那可就有灭顶之灾了!” 将小红炉上暖着的温酒倒出来,刘平连喝两碗,一跺脚,将碗摔了,咬着牙道,“干了!你且安抚好内应,便这几日动手。” …… 一夜之间,银装素裹,檐下缀着老长的冰柱,天刚放了晴,家家户户扫着门前雪,县城中人来人往,将路面黑泥冰雪搅在一起,狼藉不堪。 郡上准备得早,没冻死人,李臣由库房巡查归来,冬衣都发放妥当了,县衙和几个大户在城门那摆了粥棚,也去看了看,粥算稠,勉强饱得了肚子。 他没空回刘府,就在街上寻了小摊,吃了几张煎饼,就踱去了北门。 平原县的城墙很有些年头了,灰扑扑的剥痕斑斑,七米高,规模不大,也没修建瓮城和角楼,年年风吹雨淋,很有几处裂了深缝,露出内胚,刘备当县令时,国中拨不出钱来,直到现在自个做主了,才开始动工修缮。 县北的一大部分墙因正临着淇沟河,算是道天然防范,所以先前投入的精力不大,不但墙瞅着就败坏些,还有段大约四米见宽的坍塌还没填补好,用木栅栏暂时挡着。 说起坍塌,李臣记得听来的一个故事,有处地方很早前发了旱,难民缺了吃,拼命地扣着墙皮,这时候是没水泥的,石块间都是靠一种由糯米浆和草木灰制成的胶体凝结,人们硬是靠手把内砖扣了出来,扔锅里沸水煮半天,等煮软了糯米胶分着吃,生生挖垮了厚实的城墙。 听着有趣,仔细一琢磨便从心底发寒,当时是如何一种惨状啊。 等到了工地,刚过午时,几百个劳役吃过饭,三三两两蹲着休息,加紧缓过气力,迎接“开工了”的呼喊。 李臣是拿后世分组竞争的法子,每十五人分一组,挖土、抬砖、砌墙、建土台,各司其职,流水线似地作业,每完成一趟任务便分得画了押的竹签,二十支竹签,能额外找县衙换些米粮。 “可干得卖力?”李臣观察着施工进度,询问工地上负责监工的差役。 “卖力得紧,都是吃了这顿缺下顿的苦汉子,不怕多花力气,就怕寻不到买家。”差役说,“功曹大人的法子好,活干得飞快,估摸再花个把月,北墙就能像个模样了。” 李臣点点头,“有不少县城里的混混儿,力气有,但性子懒散不服管教,你得看紧了,如果墙修完了还没跑的,说明浪荡性早磨完了,只求混个温饱,那时正好用来补充士卒。” 他既是拿这批青壮汉子当劳役,又是把他们当预备兵,工地拿军法管着,权当开始训练他们学会服从和团体合作。 “天寒地冻的,两顿饭可得管饱,如果不够,知会库房支取。”李臣叮嘱,瞧到墙角里还有堆人正围着饭桶埋头吃,微皱了下眉头,差役懂脸色,连忙赶过去吼,“要到开工的时辰了,怎地还没吃完?” “大人,这是别组没吃完的,正好便宜了咱们。”有人回答。 “还真有精贵人哩,饭都吃不干净。”差役呸道,“你们手脚快点,别耽误上工。” 李臣本准备离开,耳朵里听到这话,猛地停住了,“哪组还有剩饭?” “好像是负责在河畔掬水担泥的那队人,隔三岔五地就留半桶饭……” 后面的嘀咕李臣没在意,他眉毛皱得都纠结了起来,“不对劲。” 这般苦重的体力活,只有嫌饭少,哪能天天有剩下的? …… 淇沟河边的荒树林里,十来个汉子聚到一堆,狼吞虎咽地啃着大块煮肉和烧鸡,“娘的,这才叫吃食,工地上那麦饭比起来,只配喂猪。” “这可是刘庄刘皋兄弟送过来的,大伙吃拿了人家的,就得办好事,到时得了城,婆娘钱财就齐了。” “晓得,快些吃,开工还没回去,得挨鞭子的,***抽得可疼。” 在他们议论之时,李臣正站在北墙边,嚼着牙花子,“世上没吃不饱饭还能卖力气的人,其中定有蹊跷。” ※※※ ps:青州刺史焦和没出现于《三国演义》中,可能大家不熟,此人好清谈,喜占卦,迷信鬼神到了“祷祈髃神,求用兵必利,耆筮常陈于前,巫祝不去于侧”的地方,虽谈吐高雅渊博,但既不会治政,也不知兵,每每敌至,不等交战自己便先逃了。 十八路诸侯会师酸枣时,焦和也领军前往,但在黄河边遭遇了黄巾,大败,病没于军中。 第二十节 乱(三) 除去相关人等,第一个感到有蹊跷的是雉娘,衙门遣了数个工匠,说天寒湿,老爷府上的门有些朽,大门可是家宅的脸面,不好好修缮是不成的,但没刨没漆,每处外门都加了两道闩,包铁的,销栓拿指头大的钉子扎得死紧,还来了队差役,按门房的话是防贼,下人不觉得什么,都说国相府上早该如此,这样才气派像官老爷家。 四叔这几日也是不怎么归家,有两次在走廊碰见了,如是往常,会露着牙笑,停下脚步打个招呼,寒碜几句逗逗乐,可现在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感觉。 雉娘心细,人闲着喜欢瞎琢磨,虽说不出道道,但总觉得好像要发生什么事儿。 私下逮住了李臣,问他也不说,只是笑,“嫂子咧,乱想什么,有这闲功夫不如去缝几双鞋子。”他还把脚伸给她看,“事忙,四处赶,小皮靴子底都快磨平了。” 这鬼家伙,一笑嘴就抿起来,显得下巴尖,活像只想偷鸡吃的狐狸。 实际上李臣正是只等着吃鸡的狐狸,昔韩公子非,著书论道,曰“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讲的是大贤箕子见商纣王用了双象牙筷,便大骇,暗忖这败家子大王今日用象牙筷子,明日就会拿宝碗玉盏相配,如此奢华餐具,必装盛山野奇珍,待口舌满足了,又会想着华服美姬、高台行宫,这人的欲念一旦起来了,整个天下都填不满。 这既是说圣人深喑人性,也是说思绪的发散性,李臣不能和圣人相提并论,也没那个深度,只是觉得事出必有因,防微于未然也好,杯弓蛇影也罢,总得探个究竟。 他很快顺藤摸瓜查了个清楚,和臆想的一样,那些行为可疑的汉子,都是些曾横行无忌的泼皮游侠儿,不少人和刘庄的刘皋称兄道弟,厮混过一段时日。 “刘庄兄弟也小有名气,祖上几代捐过散官,算个士族门第,虽有恶迹,但无凭证,随意定罪会乱了地方上的民心,”闻得此事,简雍冷笑道,清瘦的脸透出股狠辣劲,“此时亡命造反,正好替主公拔了这肉中刺。” 的确没什么好担忧的,估算起来,刘庄至多五百人马,其中大半只是流离失所,卖身于庄上的农人,无军纪士气,若得了逞,仗着人多势大也能冲杀阵子,稍有挫折,顷刻间便土崩鱼烂不可收拾。 昔日官军破黄巾,五百悍兵撵兔子似地追着几万人打杀,也不是没有道理。 郡上外松内紧,不露声色,倒等着乱民自投罗网。 …… 月是阴惨惨的,在高远的夜空中模糊黯淡,瞅着如团麻麻的光晕,风吹过,林子里的秃树颤抖着“沙沙”作响,远远望过去,平原县在黑中透出点模糊的轮廓,温度极冷,刘皋粗识点军略,起初还严令众人敛声闭气,不得言语喧哗,但死挨了大半个时辰,衣衫稍单薄点的,都冻得直磕牙,跳着脚取暖。 “为何内应还没来?”刘平心里打着鼓,这么冷的天,他额上都渗着潮汗,“直娘贼,再等下去,别说夺城,冻都得把人冻僵冻死。” “劳役有差役看管,也许一时脱不了身,”刘皋哈着气,稍稍暖了暖手,“事已至此,回不得头,再等等,还不来,豁出性命也要杀进去。” 两兄弟正念叨着,远远过来个人影,刘皋抽了刀,率着几个心腹迎了上去,“谁?” “刘二哥么?”那人压着声音说,“我是小七,麻小七。” 人再走近点,毡帽下露出张麻脸,正是县上的个浪荡货,以前一道喝过几碗酒,不过这人胆小性贪,没什么出息,一贯看不上眼。 “怎地是你来带路?”刘皋收起刀,“黑大,莽子呢?”他说着几个泼皮头头的名号。 “待会放火作乱,他们得在场,我力气小,胜在腿脚快,所以让我来引二哥入城。”麻小七媚笑着,点头哈腰。 话里没有破绽,人也是熟面孔,刘皋放下戒心,很快,几百个乱民摸着黑,在结着霜的冰土上磕磕绊绊,特别是到了城墙附近,地滑得像冻住了的河面,踩上去脚底直打绊子,不时就传来谁摔一跟头的闷哼声。 他们当然没想到,这是李臣特意引了河水,灌了几道的,半夜间就冻得滑溜溜,稍走快些,便是个人仰马翻。 “***,这地怎回事?”一路上刘皋提心吊胆,生怕惊动县兵,失了先机,直到看到了北墙的那道坍塌,木荆墙也被砍断了,才松了口气。 “我先去知会莽哥。”麻小七歪着嘴,哭般的笑了笑,一溜烟地就窜进了黑暗中,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别怪我,那李老爷是明眼人哩,早发觉了,我不答应诱你们进来,已和其他人一般,脑壳离了颈脖。”麻小七在心里想。 刘皋张了张嘴,觉得有些不妥,再看看周围,两侧立着土台,四处散落着砖石,工地中布满大大小小的坑洼,才进了一小半人,空旷的地方就拥挤不堪。 再等得片刻,内应们的暗号还没传来,刘皋焦急地走来走去,烦躁下捶了捶身旁的土台,拳头磕碰,却觉得软棉棉的,定睛细看,哪里是工匠攀高用的台子,分明是外面糊了层厚泥的草垛,还透着股油味。 “糟!”刘皋回过神来,厉声喝道,那麻小七走前的笑脸,分明透着几股侥幸,眼前的情景,再愚钝的人也发现是个陷阱。 …… 火光和杀喊声响起时,全县都惊动了,只听到各处街道有人敲着锣,沿途喊道,“有歹人作乱,已被官兵击溃,乡邻父老稍安勿躁,守好门户,天明之前,不得外出。” 雉娘揉了揉有些困意的眼眸,挑着灯在纳鞋底子,她这人心里装不下事,早前李臣随口说说,她就巴巴地连夜赶工,虽说双靴底子值不了几个钱,但外面买的,哪有自家缝得精细舒适呢。 府邸外嘈杂不已,留守护家的差役们似乎早有准备,提刀带弓,占据了高处要害之地,雉娘不知发生了什么,赶到婆婆的屋子,守着老人家,又派人去问了情况,说是有人造反,李功曹和简主簿已经带人平叛,因为事前收到了消息,做好了万全准备,所以夫人和老夫人不必担忧。 话是这么说,可下人们惊了魂,满脸惊惶不安,有几个婢女还吓得直哭,雉娘也怕啊,一颗心“砰砰”得如要跳出嗓子般,可瞅着宅院闹轰轰的,全乱了阵脚,她强忍着心慌,安抚婆婆先去内室躺下,自个坐到窗边,特意多燃了几盏油灯,耀得满屋通明,然后拿起了刀剪针线。 透过裱在窗棂上的帛布,人们望见主母灯下的身影,看她这当口还在安安宁宁地缝鞋纳底,无形间心里有了底气,很快,全宅平静了下来。 “别出事啊,你千万别出事。”没人瞧到,雉娘一张小脸惨白,手抖得哆嗦,没一会,指头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针眼子,血点子喷满了做鞋底用的厚布。 一晚上来了几趟差役,隔着大门喊,传达最新的形势,消息一个比一个好,县兵拿火箭点燃了事先设下的油草垛,起了大火,分割开贼人阵势;埋伏在城外的伏兵趁势包杀,乱贼望风而散,贼首刘平兄弟,还没来得逃回庄子,据堡顽抗,半途上就被投诚的家兵剁了首级…… 待到天大亮,雉娘还没有睡,也不吃喝,直到看见外门开了,穿着盔甲全副武装的李臣带着数个差役,疲惫地走了进来,才长嘘了口气,昏了过去,惹得下人又是一阵慌乱。 ※※※ 谋乱行逆乃大罪,为首者诛满门,胁从者斩立决,初平元年末,平原郡豪强刘平的叛乱一夜间被剿灭了,李臣并没有多少欣喜,只觉得恶心欲呕。 刘平刘皋全家老小,有参与作乱,罪有应得的汉子,也有毫不知情的妇孺老人,统统送上了刑场。 “莫非佐之动了恻隐之心?”简雍摇摇头,“别说乱世用重典,便是太平年间,这等罪行,满门也留不下活口。” “没,行刑吧。”李臣声音沙哑,闭上眼,不再去看刑场沙地上的血。 “我不是圣人,心怀天下怜悯众生,如果败了,别说我,干娘和嫂子的下场,让人不堪想象。”他摸了摸怀中刚纳好的鞋底,“我只需要保护好重视的人,那便够了。” ※※※ ps:给大伙推荐一本书,阿菩的《陆海巨宦》,书号1144672。 在下是从《边戎》时,便开始追看他的书,细节大局文笔都是极好的,至今还记得,《边戎》中杨大和婆娘野合的那场戏,真真闷骚得紧,当时在下还想,怎地我就写不出这般情景捏? 第二十一节 北海(一) 时光悠悠,如白驹过隙,逝如流水,来乱世、离幽州、抵平原、认义兄、任功曹、诛刘平,总总事例仿佛昨夜,恍然间,初平二年的春天就要到了。 在平原奔波忙碌的一年,对李臣而言,极为关键,他已然从昔日的都市青年,幽州踏实苦干的农夫,成长为平原国或不可缺的地方官吏,软笔字虽称不上漂亮,但已不复当初写个文书都要小吏帮手的局面,武艺也颇有进展,种田时打熬出来的肌肉,伏着生机勃勃的感觉,便是二哥三哥亲自出马,也能支持上十来个回合。 公孙与袁家或战或合,青州也跟着出兵了几次,又加上讨伐州内乱民,刘备早已无暇打理国事,干脆当了甩手掌柜,整个郡国都由李臣简雍看管着,他两人也是亲历亲为,勤勉尽责,渐渐贤名传遍全郡,小娃娃都会唱,“粮米钱银简宪和,决断立策李佐之”,说的便是简雍擅后勤,理账务税赋;而李臣总是能想出些抚流民劝农桑的妙策。 连平原国的百姓都觉得,已出了几分太平盛世的气氛。 “贤弟之材,小小功曹实在是委屈了。”有时候兄弟几个聚在一道,刘备总感慨,“只可惜为兄国小职卑呀,如果有朝一日,我也能掌管一州之地,云长益德治军,佐之理政,诸位贤弟便能一施所长。” 他是从心底发出的叹息,年青时,州牧刺史对刘备来说,那是一等一的高官,连想都没想过,这几年才渐渐发觉,那又算得了什么? 初平元年一战,袁绍求和,公孙瓒立刻私任了部将严纲为冀州刺史,没过几月,冀州牧韩馥居然让位给袁绍,只剩一支孤军的袁本初摇身一变,就做了州牧。 “他们能,为何我便不能?”刘备总想。 听见兄长如此感叹,李臣笑而不语,他暗忖,“印象中大哥曾做过徐州牧,估摸时日,也就这一两年了,那段历史中,没做得安稳,如今有我,一定要保得咱家基业太平。” 当然,这话他没讲出来,否则也太过惊世骇俗,预言者遭人忌惮,他可没那么傻。 这年冬,刘备连腊月都没过,又匆匆出兵了,没法子,谁让平原国正临着冀州哩,那公孙瓒和袁绍,天生冤家似地,又开战了。 “总该让我随军去见识见识大场面了。”李臣抱怨,男儿当提三尺剑,立不世功的血性,让他颇为向往。 张飞哈哈大笑,“四弟别急,建功立业,有的是机会,此时平原离不得你。” 瞧着队伍开过扬起的灰尘,李臣有些遗憾。 他并不清楚,威风八面的白马公孙瓒,即将被袁绍大将麴义以区区八百步兵、一千弩弓手,大破于界桥之南。 数度交战,一直占据上风的公孙瓒,从此由强转衰。 等待着刘备军的,将是一场大溃败。 …… 冬去春来,淇沟河畔的野桃花娇艳水灵,深深浅浅,素白嫣红,绚得人间醉,招惹得郡民偷得半日闲,携着家人踏青赏风景,纷纷扰扰了半月,又逢寒食清明双节,细雨纷飞,吃罢冷糕桃花粥,按乡邻习俗,也到了祭祖扫坟茔的时节。 崔婶为此提前准备好了纸钱,这时候叫瘗钱,还有粗蜡高香,为显得心诚敬祖宗,都是和雉娘两人亲手剪的,不准下人碰,李臣忙妥了公事,也兴致勃勃地钻到屋子里,在旁帮忙。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漆案上摆满了纸张布帛,拿刀剪裁成五铢钱的款式,再拿笔细细描上祈福的话语,此时纸张虽经蔡伦改良,但也只流广于士族,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 老婶子精神很好,边裁边说着往事,“以前在涿县,可没这气派,只能攒些麻布,制成幡,系到坟前树上,风一吹,幡儿飘起来,便是在召祖宗的魂,再摆上些香烛酒食,等着祖宗来享用哩。记得备儿小时候,有回嘴馋,夜里摸到坟上,不但自家的供品,连旁人的都偷吃了,结果没天亮就肚子疼,真把人吓得啊。” “大概是吃食沾了灰土,不干净吧。”李臣随口说。 “说糊涂话!”崔婶推着让他快去洗手涮口,再点根香,“这是祖宗怪罪下来,显的灵性!快到门外上香,磕个头,不然要遭祸的!” “我就是随便说说。”李臣抱屈。 “让你乱讲话。”雉娘笑得眼都眯起来了,弯弯的如月牙潭子,今时不同往昔,沟子村时,做菜熬粥一点油花都得斟酌着点,现在不必操劳,这小妇人长得越发亮丽了,昔日缺营养有些发黄的头发黝黑起来,盘着马髻,饰着簪花,缕缕青丝坠在肩侧,肌肤也不再瘦巴巴的,泛着丰润的光泽。 有时候李臣还暗想,“大哥莫不是审美有些问题?”他知道兄嫂间颇有些冷淡隔膜,但终究是人家的私房事,不好插嘴。 “还不快去。”崔婶提着掸子作势要打,李臣苦笑,无奈地到院落中,向祖宗告饶了一番,才回屋坐下,老婶子又开始说道起来,“臣儿,上回就说过了,如你这岁数,换了别家,娃娃都快总角了,你也没个家人亲眷,独根支苗的,不替李家延香火怎么成?” “干娘,饶了我吧。”李臣脸皱了起来,每次说到这话题,老人不唠叨个小半时辰绝不罢休。 他狠狠瞪了雉娘一眼,这婆娘也没个嫂子样,趴那又笑了起来。 等麻黄的纸钱,白白的帛钱堆了一筐,商量好待时节当日,乘车携眷,去城外对着家乡的方向焚香散钱后,崔婶有些疲了,小媳妇儿搀着她回房歇息,也不知这对老小嘀咕了什么,没多久,雉娘转了回来,挡着李臣不让他走。 “可得交待清楚,到底想相个怎样的媳妇。” “婶子让你问的吧?” “别管谁问,总不能像堂叔那般,三十多岁才娶亲吧?”这话是诚心的,雉娘也觉得怪人是到时候成家了,虽然有些不舍,想他要是有了婆娘,就很难像如今这般,总能抽出闲暇陪自个说说话解解闷,但作为嫂子的责任感,很快压倒了心底的微微涟漪。 “县衙王差役家的闺女挺不错,上次随爹来过府上,嫂子看了,清清秀秀的。” “喂,王家的姑娘,好像还是个小丫头吧。” “不小了,嫂子也是十四岁出嫁的。”雉娘不悦,“你这人,人怪心眼也挑剔。” 她看着李臣,眼眸是温润的,嘴角绽着抹浅浅的笑,“是想要个能持家的勤快女人,还是寻个知书达礼的闺秀?总得有个道道吧,嫂子也好帮你去找。” 也不知为何,李臣听着这话,瞅着她眸子里温温的光,鬼上身似地,张口就道,“找,也得找个如嫂子这般的。” “乱……乱讲话!” 雉娘从脸到脖子根,都是一片红,手足无措。 ※※※ “***,骚情了么?”也不顾天还有些阴冷,李臣打着赤膊,从天井掬了桶水,披头盖脑的淋个了通透。 天作证,他对雉娘可从来没有过歪念想,一贯是当成妹子亲人般看待。 怎地刚才的情况,颇有几分叔叔戏大嫂的架势? “春天到了,阳气憋不住乱窜,”他总结,“莫非,我是时候找个婆娘了?” 还没等他琢磨透,简雍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见李臣光个上身,正龇牙喊冷,便问,“佐之,为何沐浴也不让下人烧些热水?” “凉快,”李臣有些尴尬,转移话题,“宪和,清明时,咱们一道去顺便踏青,赏赏桃花,再晚些就要谢了。” “你可悠闲。”简雍失笑道,“又有流民从外郡过来了。” 平原国太平,青州各处的难民都纷纷朝这里涌,李臣没在意,“还是按惯例,县上出米粮,稳他们的心,然后安排入户籍,分地垦荒,再抽选青壮入军。” “说得容易,”简雍摊手,“离冬麦收割还有两个多月,主公出军又带走了大批囤积,现在库房缺粮了,这趟能应付,如再有流民来,养不活,可不是逼着他们作乱投黄巾么?” ※※※ ps:晚上还有一更。 第二十二节 北海(二) 才过得清明,风暖了起来,吹得满地明媚,河岸两侧的野草褪了青黄,绿得油亮,惨红的桃花落瓣凋谢,跌入显着浑黄的流水,有几片被风裹着,飘到了河中心,浮得片刻,便被浩浩荡荡的水流吞没。 一只艑船离了码头,顺着宽阔的淇沟河道朝东驶去,小半个时辰后便出了平原辖区,艑船便是此时的一种小货船,单帆,吃重又好操持。 “这风舒服,让人一身清爽。”崔启年在船尾袒着胸腹,把掌搁在额前朝回望了望,“船也快,都瞅不见县城影子了。” “你可悠闲。”李臣把前不久简雍抱怨他的话,又扔给了启年,他此时乘着船,带着数个差役,要去干件挺麻烦的事儿。 流民蜂拥而至,郡上缺粮,按道理本该找刺史调剂些谷麦,应渡难关,但田楷大人早发兵入冀州了,按土话就是和老上司公孙瓒前后夹击,包袁绍的饺子,治所没人能做主,和简雍商议了半响,觉得有粮可借的,只有北海孔融了。 北海国是青州大国,辖十八县,户十五万,地盘人口抵得上平原数倍,相国孔文举乃圣人二十世孙,自幼便名动天下,名儒宗师般的人物,高才倨傲得紧,声言只奉朝廷明诏,对公孙袁绍的河北大战也是冷眼旁观,互不相帮。 “和清流打交道很麻烦的,”李臣苦恼,“如果带着钱帛去买,或有刺史的令书,也许可成,现在啥都没,空着手凭张嘴去要,难!” “你就不懂了,咱走南闯北什么没过见?”崔启年支招,“这借东西,须得谄媚奉承,顺着毛把人捋舒坦了,事就好办,当年我少吃食,见谁家有喜庆寿事,跑过去就夸,**磨盘大的新娘子,就说是个能生胖小子的,病怏怏的老婆子办寿席,那便是有阴德,肯定能添福长寿。” 这赖家伙整日把“咱走南闯北”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似乎认为自个那点坑蒙拐骗的经历很了不得。 “行行,您见识广,到地头便由你来操办。”李臣没好气地说,不过话转回来,启年虽当不得大用,但人灵光肚子里有鬼窍,跟在身边打打下手还挺不错。 “在这个年代也混迹了小三年,能当成心腹使唤的,居然就这么一个人。”他看了看崔启年的鞋拔子脸,突然有些悲哀。 啰嗦琐碎的事儿暂且不谈,行得数日,沿途景色虽青葱嫣然,却无人迹,偶尔窥见临河的村庄,也是炊烟不再,荒废已久, 青州河道多,走水路快捷安全,太平年间据说来往船舶穿梭不绝,入黄河,出渤海,无数纤夫力棒依河而生,现在乱了起来,少见帆影,惟有河畔的几个县城处,才瞧到些许泛舟撒网的渔民。 直至渐渐驶离淇沟河,转了数个支流,入得北海国境内,河路才繁华起来,北海临胶东,多是徐州、建业等处由近海航路驶来的海船,便是三层的楼船也屡见不鲜。 只不过贼寇闹得凶,特别是大寇管亥,光和年黄巾起义,此人是青州黄巾渠帅卜已的麾下大将,后来被官军击溃,卜已身亡,管亥带着残部逃到崂山,占山为王,时时侵袭北海东莱,掠城杀官,威名远扬,如遇到大军围剿,朝深山中一躲,也奈何不得。 这年月青州百姓们每逢蝗旱,官府又不体恤时,都恨恨地说,“老子也投奔管大王去!” 时日一长,也养成了气候,成为北海的心腹大患,所以来往商船护卫不少,幸亏管亥缺水军船只,如果遇到,扬起帆出了海口就安全了。 崔启年起初还看个新鲜,张着嘴说,“好大的船!”不过很快就闲不住了,老嚷着寻处地界靠岸停停,买些新鲜猪肉烧鸡,在船上这几日,也没庖厨随船,都是几个汉子自己捣鼓的白煮鱼,撒点盐,腥得直冲鼻。 “还是我婆娘秀玉烧的饭菜香,那个美哩。”赖汉吧嗒着嘴,苦着张老脸。 “以前在沟村,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李臣觉得聒噪,干脆朝饭里倒了鱼汤,一搅拌,出了甲舱,靠在船沿围栏上,边吃边琢磨,等见到了小孔夫子,该如何应对。 等崔启年就着点腌菜,勉强扒完饭,出来透气,见李臣还剩大半碗没吃,“你这人哩,喜欢瞎想心思,我走南闯北,随遇而安,到现在还不是活得自在?” 他拍拍李臣的肩膀,瞅到岸边有桑林,一群婆娘正在忙碌,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见,扯着喉咙就唱: “河边妹子兰花俏咧,听见小伙儿抖鞭梢,脸儿好似火云烧,心痒手难挠哩。 河边妹子儿身腰细咧,送哥去操大艑船,荷包儿挂在哥哥腰哩,风里雨里乐陶陶。” 这家伙嗓子不错,据他说,当初就是在田头,唱了几句酸调,把秀玉勾扯上的,声音传得远,采桑婆娘们隐约听到了,朝着船指指点点,惹得崔启年嘴都笑歪了。 正得意着,听到有人喊,“喂,这唱的什么?腔调怪有趣的。”是从离艑船四五米远的一艘大楼船那传来的询问。 自从入了北海河,就远远瞧见前头有这艘船了,因为是海船,个大,怕撞到小舟,行得慢,所以逐渐追上。 第三层船舱那正开着扇小窗,一个扎着双髻的娟丽少女,正睁着黑漆漆的杏眼,朝这挥着手,虽然声音被风吹淡了许多,但还是像铃铛儿叮咚似地,清脆悦耳。 “咱幽州的野梆子。”见到有听众,崔启年精神头更旺了,大声回答。 “野梆子是什么?”少女显然没听过这种民间哩歌,大概是看到启年黑瘦瘦的不像富贵人家出身,一旁的李臣端着个大海碗,正在吃汤泡麦饭,于是问,“你们是幽州来的戏班子?太好了,我正闷着呢。” 她把髻上的钗子拔下来扬扬,“来我船上唱不,唱得好,我就把它赏给你们。能值千钱呢。” 李臣大乐,几乎喷饭,笑着对启年说,“原来你还有这本事?去,把钗子赚回来。啧啧,一千钱的头钗,可以换匹上好白绢。” 赖汉倒不高兴了,多少他现在也算个官身,居然被人说成是戏子,当下羞恼不已,嚷嚷道,“有你这么说话的么?没家教。” “你……”少女愣住了,她没想到好心好意地请人来唱戏,可怜他们寒酸辛苦,还把新买的钗子拿来当酬资,反而遭了骂,气得一双漂亮眸儿蒙了水雾,把头缩了回去,没一会,人出现到了甲板上,手里还拖着个三十来岁的富态男人。 “哥,就是他们欺辱我。”她指着李臣和启年,直跺脚,恨恨地说,“看样子就不是好人,说不准是贼人,快抓起来,待到了平寿,就报官。” “这婆娘,心倒歹。”崔启年吸了口冷气。 被喊做兄长的男子,似乎习惯了妹子的刁钻,他扫了眼艑船,拱手道,“吾妹失礼了,她小孩子脾性,诸位别见怪。” “没事。”李臣笑着回礼。 直到超过了楼船,还听到那对兄妹在争执,“要是二哥在,定会听我的话,早带着家兵过去了。” “胡闹,你见过以精绢为腰带的戏子么?误会别人在先,还不知错。” “精绢怎么啦,我糜家又不是没。” 船行得远了,声音渐渐听不清楚,李臣摸摸自己的腰带,这是小媳妇儿缝的,“那人倒好眼力。”他想。 …… 北海国的治所在平寿郡,码头修得颇宽广,有小吏账房负责收河税货税,还有一大帮子力棒守着,一见船靠岸,便纷纷迎了上来,李臣交了税,让差役留守船上,和启年顺着青石板路,入了城。 “你还在生闷气?”他见赖汉耿耿于怀,“小心眼,和个十四五岁的大萝莉计较什么。” “瘰疬?”崔启年抠抠头皮,“我走南闯北,没听到过这种方言哩语呀,不过听起来就不是好话。”他呸了口,“那个有眼无珠的死瘰疬!” ※※※ ps:咱们站在后世的立场来看,糜家妹子也算饺子吧? 第二十三节 北海(三) “褰裳上墟丘,但见蒿与薇。白骨归黄泉,肌体乘尘飞。唉,百姓黎民之苦,尽见于此。” 阳春莺飞,蝶舞满园,和风如薄纱拂面,北海国相府后苑,正依着杏林,燃着熏香,暖着美酒,素缣铺地,辅以锦垫,盘中盛满时鲜瓜果,三五宾客,皆青衣白袍,雍容风雅,朗朗话语,或慷慨或轻柔,论典引经,滔滔不绝。 北海于战国属齐郡,自古便好清谈风仪,时又经桓、灵两次党锢之祸,士子心郁难耐,恨阉人乱臣不良,怜国祚自身不幸,此风更是大盛,约亲朋嘉宾,闻香饮酒,暗贬时政,兴浓至兴尽归,正是名士清流的时尚气派。 “……俯仰内伤心,不觉泪沾衣。人生自有命,但恨生日希。这四句更是点睛之笔,文举公此作,情辞之悲慷怜悯,令人扼腕叹息,当浮一杯浊酒,以慰心伤。” 评诗者姓华名歆,字子鱼,乃青州名士,中平年曾受大将军何进之召,任尚书郎,后告病辞官,此时客居于北海。 “诗由意生,足见国相大人忧民之心。”王修叹息,此人为北海主簿,以知人识材著称。 “叔治便误了,此清谈之时,正当畅谈豪饮,论风月情殇,只有主宾之别,何必口称官职,让这意境沾染了俗气。”孔融淡淡笑道,“满杯。” 话音落,自有美婢持壶上前,众人举杯,饮毕,孔融俯身问道,“子鱼便要去投那袁公路,何苦如此,如留在北海,融定以上宾之礼相迎。” “那董贼跋扈异常,百年洛都,竟毁于一炙,今观天下诸侯,袁本初与蓟侯私战不休,刘幽州又身处边陲之地,路远难至,惟有袁术公累世大族,兼得兵强马壮,如由南阳提兵西上,必救得幼帝,功在千秋。”华歆肃容道,“歆非为自身富贵安危,而是欲救国难。” “真慷慨之士哉!”孔融拍案长叹,“只可惜融兵微将寡,每逢念起幼帝安危,便辗转难眠。” 另有一客却笑道,“方才还言只论风情,不谈国事,免得辜负了大好春意,这会反而忧声叹气起来。” “孙公祐所言有理,吾当自罚三杯。”孔融哈哈大笑,“满杯,再饮!” 正酒酣时,府上管事蹑手蹑脚地走进杏林苑,在旁等得片刻,待众人稍静,轻轻走到老爷身侧,躬身细声说,“门外有客求见。” “又是何人?莫不是糜子仲到了?”他一边接过管事递上的谒贴,一边解释道,“此人乃徐州陶恭祖的别驾从事,虽是商贾出身,但素有君子德行。” 才入眼谒贴上的笔迹,便喜道,“好字!”欣赏了一阵子,才继续看下去,“平原国功曹李臣李佐之?” “哟,是尚书郎家乡的父母官。”孙乾逗趣,因这华歆便是平原高唐县人,故有此说。 华歆笑笑,还没回话,就瞅见孔融脸沉了下来,将谒贴塞还给管家,“不见。”他冷哼道。 “这是为何?”孙乾就奇怪了,孔国相生平最喜嘉宾不绝,酒盏不空,常自言若海内皆知己,此生不虚渡,绝少有此等闭门赶客的举动。 “公祐有所不知,那平原国的刘备,常随田楷出兵,献媚于公孙蓟侯,想必积年累月下,军资巨耗,库房空虚,今天便遣吏来此,欲借粮三千斛。”孔融不悦,他本来就对这帮子不奉朝廷号令,私下乱战的诸侯颇为反感,“在座诸君皆青州名俊,乃雅士贵宾,融自当扫榻备酒相候;如这般不辨明理,伸手讨钱之辈,是恶客,不见也罢,以免打扰了谈性。” “我倒听闻,那刘玄德是个仗义爱民的人。”孙乾小口呷饮了点酒,暗忖道,但见相国满面怒容,似乎成见已深,微摇头,不再言语。 …… 吃了个闭门羹,李臣倒是没在意,“白让宪和替我写了谒贴。”他从一脸鄙夷的门吏手中,接过退回来的名刺,“得再想法子。” “这姓孔的,真不是东西。”回时路上,崔启年气得脸皮涨红,“便是小家小户的,临客来访,也知道先请进来喝杯水。” “现在咱们是杨白劳,要求着黄世仁。”李臣揶揄道,也不管启年疑惑的神色,笑道,“好不容易出趟远门,先逛逛罢。” 自周朝起,北海胶东便有着“蚕绸之名,溢于四远”的美誉,沿途多有布店,绫罗绸帛,丝织锦缎琳琅满目,颇有繁华之茂,孔文举又兴义学,教化民众,数年下来,平寿城内,便是路边小贩,都透着些许文质彬彬的感觉。 此处还特产虾砖,以小海虾磨成糊糊,盐渍发酵,放入木匣,制成砖形,李臣见风味独特,买了两块,用草绳提着,又觉得不能当场吃不过瘾,干脆寻了个食摊,煮两碗阳春面,让摊主切了一小块虾砖撒入面中,等热气腾腾地端过来,直觉扑鼻的香甜。 “这海味制的酱料真鲜。”崔启年午时那顿本就没吃饱,不由得食指大动,先抿了口汤,神情陶醉地夸道。 李臣也有些馋,挑了一筷子面,正准备吃,一个人影就带着胭脂淡香凑了过来,歪着头儿,盯着两人来回瞧了一遭,拍手道,“好哇,远瞅着就眼熟,果然是你们两个贼人!” 抬头一看,可不是河上楼船那位有钱没处花的富家少女么。 她手指抵着精致的下巴,咬着嘴唇,脸颊都气鼓了起来,“我被大哥唠叨了一路,耳朵都麻了,此时还嗡嗡做响,如有蝇虫在侧,便是你们害的。” “我的好小姐咧,别跑得那么快,小心扭伤了脚。”十来个随从也急步寻了过来,把个食摊草棚挤得水泄不通,几个婆子婢女围着惊呼鬼叫,另有数个配剑护卫,身材壮硕的家兵,挡在前面,打量着李臣,神情不善。 “呐,是那个瘰疬。”崔启年正含着口面,一惊,差点哽到。 “瘰疬?什么是瘰疬?”少女耳朵也尖,她身量尚未长成,个矮,在人堆里踮着脚问,两个双髻儿颤颤的。 “是恭维你清扬婉秀之意。”李臣笑。 “这是实诚话,为什么要说恭维呢?”那丫头倒不矜持,又露出一脸狐疑之情,“不对,你这贼人没那么好心肠,肯定是拐弯骂我。”她显然是个不肯吃亏的主,连声回道,“你才是瘰疬,两个都是瘰疬。” “好好,我是萝莉成不?”李臣无奈,他还没自贬到和个小女孩斗嘴的地步,“不过请别挡着我吃面。” 少女眼珠子转了几下,便去找摊主,“你这摊儿值多少,这些够么?”手掌一摊,露出块润着光泽的美玉。 “够的够的。”摊主大喜,忙道,这一个旧棚子,几个草席木案,算上锅碗炉台,抵多值百来钱,就算不识货,光瞧着这玉的光泽,十个面摊也能换得回来。 “这儿如今就是我糜家的营生了。”她得意道,“不准吃,我不卖了。” “哦,也好,不过做酱的虾砖是我自个出的。”李臣指着碗中面上覆着的酱料,“赔钱来,我这虾酱,是准备带回家乡,孝敬长辈亲人的,其中真情实意,千金难换。” “娘的,这李家小子,耍起赖来比我还狠。”崔启年暗赞。 ※※※ ps:本节出现的全诗为:“远送新行客,岁暮乃来归。入门望爱子,妻妾向人悲。闻子不可见,日已潜光辉。孤坟在西北,常念君来迟。褰裳上墟丘,但见蒿与薇。白骨归黄泉,肌体乘尘飞。生时不识父,死后知我谁。孤魂游穷暮,飘摇安所依。人生图嗣息,尔死我念追。俯仰内伤心,不觉泪沾衣。人生自有命,但恨生日希。” 乃孔融传于后世的不多诗篇之一,何时所作已无可考。 ps1:华歆,孙乾,王修皆是青州人,青州俊才之多,但刘备直至离开,也没收得一人,其此时的名望之低,可见一斑。 第二十四节 冤家(一) 平寿郡南城阳街这周遭多是店铺酒肆,有小门脸的米铺子、酒食摊,也有老字号的成衣店、瓷器行,算得上商贾云集,这阵子可出稀奇了,瞅着几个大店大铺,生平爱摆点小谱的掌柜都纷纷守在门前,老公鸡打鸣似地扬着脖颈,也不知再张望什么,有心急的,还催着跑腿伙计,“再去探,这会到哪家了?” “刚入了周记,掌柜的,这是啥人啊,一路撒土疙瘩似地用钱。(.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跑来跑去,累得满头汗的伙计边插着腰喘气,边一脸诧异地问。 “管她啥人,只要记得,如果进了咱的店,那便发了。”景隆衣行的掌柜就这么训斥,“那王家成衣铺什么破烂的货色,都生赚了几百大钱,给我盯紧点,临到门口,死皮赖脸也要拽进来,晚饭咱给有功的加条大青鱼。” 这平寿乃大国治所,阳街更是城中顶繁华热闹的地界,几个有头有脸的掌柜平日里达官贵人也见过不少,可就是没瞧到过这般豪客。 据最前街摆面摊的老张头说,他连整个摊子都盘了出去,起初没人信,直到他从怀里摸出个玉坠,有识货的瞧了瞧,跳起来就嚷,“先别提玉,光是链子都值百钱。” 一传十,十传百,没半会功夫,整条街都轰动了,直觉得生平多敬了牲醴,积了善德,招引来了财神爷爷陶朱公座下的散财童女。 “嗳,狐儿脸,服气了么?”糜家大小姐神气得微翘着鼻头,一双锦皮靴子踏得步步生风,腰间系着的环佩叮当直响,她是个单酒窝,一笑右脸颊儿便氲出个浅浅的漩涡。 丫头片子不时窜到前头来,歪着头问,大概是感觉喊贼人不够独特,显不出自个的才智,又讨厌李臣那一抿嘴就露尖下巴的样子,没走得几步,称呼便换成狐儿脸了。 “我是狐,你就是狐尾巴。”李臣咧着嘴做凶相,他可没想到,这少女的缠劲如此惊人,本来还准备逛逛,瞧瞧孔融治下的民生,顺便买些时新货,等办妥事回平原后,好孝敬婶子。 但每走进一家铺子,看到入眼的,才让店家拿出来细看,丫头便立马窜了过来,“这我要了,加价买。” 还没走出小半条街,便瞅着少女那些倒霉随从,肩头胳膊缀提满了事物,有好几尺精绢,五件上好袍子,一盏檀香熏,两挂风味腌海鱼,土地娘娘的半身木雕,甚至还有一箩筐的鸡崽,正唧唧唤个不停――那窝稚鸡,李臣也就是念起昔日在村里的情景,停下来看了两眼。 如这种大户人家出门,不可能提十几挂五铢,既重又难看,沿途买下来,没一会散钱就没了,只能拿金银来用,丫头也是个不知勤劳辛苦的,嘴一张便是,“只要别再卖货给他,多的便赏给你们。” “哼,凶什么凶,我才不怕。”她见李臣的怪脸,也学着回做一个,似乎又感到不雅,连忙收敛了,气呼呼地别过头去。 “这用钱劲儿,谁娶了她,有金山银山也得被败光不可。”崔启年说,不过声音里多少透着点羡慕。 “其实这糜家的规矩很严,家教也好。”李臣却欣赏,当然,他不是指败家小姐,而是那群仆婢家兵,他们只是纯护着小姐,谨慎细心地随在后头,丝毫没仗着人多势众的架势来逞强斗凶,如果换了个土豪家出来的,早抱着替主人出气的念想围了上来。 民以食为天,在哪朝哪代,米行都是最兴隆的,进出的人流络绎不绝,李臣随意挑了家,慢慢踱进去,谷麦杂粮各拿米箩簸箕分开盛着,货色挺足,他把手**米中,抓一把出来捻着, “哟,您家瞧瞧,这黍子多软糯,才四十大钱一斗。”米行的伙计点头哈腰地说,掌柜也喊着“奉茶,请上座。”本来米铺子的人只是看个热闹,还嘀咕着财神不会来光顾咱卖米的吧,见状慌成了一团。 十升一斗,十斗一斛,“北海米价比平原略高些,三千斛便得百万钱,如果换成更便宜的麦米,也得八十万钱,差不多百斤金。”李臣算了算,为防着万一,他从郡上带了些钱货,但远远不够。 “还是练兵出阵闹的,”李臣叹气,平原虽是小国,却还不至于出不起这些钱,只不过为抚民,本就减了些地方杂税,又募了两千兵,收支只不过勉强平衡罢了,“公孙和袁绍仗没打完,平原的国力便得被耗空。” 又问了些行情,他出了门,糜家丫头嫌米铺地上脏,没跟进去,蹲不远处捧着只鸡崽逗着玩儿,见他出来了,连忙站起来,又瞅着那一屋子的米,犹豫了下,“一斛是多少?不管了,我买一百斛,瞧着那人便是买不起的模样,馋死他。” “小姐哩,这有什么买头。”有婆子叫苦了,劝道,“再说那么重,怎拿得动。” “雇些人力,买辆车子,不就成了。”说罢,她便急冲冲地追了上去。 李臣是下午入的城,闲逛到黄昏,日斜西边之时,偶尔回头,瞧眼身后,已然跟了一大群人,扛货的拖米的,穿街过巷,惹人注目,心中不由微感滑稽。 那少女似乎走累了,坐在米车上让婢女揉着脚踝,见狐儿脸扭头,立即得意地望着天,没一会眸儿又偷偷瞟了过去。 “乖乖,我今儿倒见识什么叫富贵了。”崔启年啧啧道。 “别说你,连我都有些羡慕了。”李臣也摇头,在幽州时赚的钱都是省着花,攒着做小买卖,到了平原,又是这缺粮那少钱的没消停过,哪怕在另个年代,他都没试过如此奢侈浪费。 “估计得在平寿住上几天,多送送谒贴,能见到孔相国,事便成了一半。”他对启年说,“先寻个客栈吧,包几套房,然后让留守船上的弟兄们都住进来。” 那糜家小姐花钱真还用出了几分威风,李臣有些顾忌,怕她又施展出“这我买了”的法宝,特意找了家雕栏画栋,气派非常,又显得清静的老字号客栈。 刚欲进门,丫头便卷着股香风冲了过来,双手一展,蛮腰一直,挺着小胸脯就挡在面前,那股洋洋得意的劲啊,都从小脸上溢了出来。 “莫非你想整栋客栈都包下来?”李臣觉得她的表情实在太有趣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闹了半天,再有气也该消了吧。” “别弄乱我的髻儿。”少女捂着头,朝后蹦了两步,然后向檐下指去,“可不用花钱,因为这本来就是我家的。” 李臣抬头,顺着指尖望了过去,那檐旁随风飘舞的招牌旗幡上,恰恰漆着“糜记”二字。 “我算服气了,你自个慢慢玩吧。”他拱拱手,正欲离去,便听到有人呼道,“请留步。” 那位被糜家小姐唤作大兄的富态男子,“蹬蹬蹬”地从楼梯上急步而下,先是皱眉,扫着门外那满堆乱七八糟的货物,问道,“这趟又花费了多少?” “回大老爷话,六万钱上下。”有下人躬身回复。 “真是……”男子跺足摇头,气恼不已。 “才这么点儿,大哥便心疼了?”丫头迎上去,在他的身边绕来绕去,“上月二哥在江北买个美妾,就用了三十万。” “市侩铜臭之物,花多少都由得你,但别坏了我糜家的声誉。”男子责备,又正色对李臣说,“世间岂有商贾逐客的道理,君尽管住下,区区房费宿资,便当我替小妹赔礼的。” ※※※ ps:徐州糜氏乃大富之家,养有僮仆食客近万人,资产上亿。历史上嫁妹于刘备时,嫁妆便足足有二千家兵及金银货帛无数。 第二十五节 冤家(二) 夜渐深,早有糜家僮仆送入蒙着白纱灯罩的烛台,置于墙边几案,温润的光泽无声无息地在室内流淌,席上撤了甜羹主菜,惟留酒水和零嘴果子,有乐工在临间轻弹着弦琴,隔着屏风若隐若现,一时间氛围颇为雅致。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本来糜竺为替小妹赔礼,夜饭钟点时专程送来酒宴,来席上喝了几杯酒,不过和李臣一聊,便觉得颇对胃口,干脆换了雅间,煮酒清谈。 李臣在另个年代,本就是自个创业做买卖的人,现在遇到这时候的生意人了,一时间相谈甚欢,没多久,便互称表字了。 一直聊到用罢宵夜,崔启年没雅兴,早按捺不住地回了宿房,糜家小妹倒赖着不走,托着腮儿,听两人闲谈些行商之法,不时偷偷摸摸冲着李臣扮鬼脸。 不过没一会,瞧见那狐儿脸不理她,自觉无趣,瞌睡虫就上来了,又不肯离去,干脆趴漆案上迷糊了起来,“这鬼丫头。”糜竺宠溺地笑笑,唤下人送来厚毯,搭在她身上,免得着凉。 “今儿佐之真把我的谈性勾扯上来了。”糜竺欲拍手大笑,眼角却瞅见妹子睡得正香甜,不由得放轻声音,“妙栽,‘此处无屦,速来!’此人聪慧,倒善钻营,只不过欲成大贾名流,惟秉持稳、德二字。” 他谈的是李臣刚说的个小故事,大伙都清楚,乃后世传腻了的,也无须多表。 “子仲兄说得极是,其实这商贾行事,便与治国抚民一般,不得急功近利,以稳妥为根本。” “唷,佐之也知晓得治国之法?”糜竺很感兴趣,抚着短须道,“我倒记起,平原国有一人,也姓李,为刘国相属下功曹,颇有贤名,莫非便是佐之?” “虽是在下,但贤名实不敢提。(.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李臣有些尴尬,他还没养成那种别人当着面夸你,却坦然受之的习惯。 “这却不是恭维,行商贾事,自会相信眼见为实的道理,”糜竺用手指敲着案面,“青州各地,连接几年受灾,又多有乱民贼寇,不事生产,粮价飞涨,这北海国虽繁荣,但一斗杂粮便从前年的二十四文钱,涨到了如今的四十文,但平原国的粮价,却一直持平。” 他看人看事的观点,倒是从商人角度出发的,却也正中枢机,最重要的粮食不涨价,便说明其它民生物什也没涨,自然郡内安稳,百姓安康。 “子仲不愧是豪商,真真范蠡再生。”李臣赞道,却暗想,这商家渠道遍布数州,无形中便是情报网络,他身为官吏,到了北海才能知晓当地物价,这糜竺坐在家中,各地情景就能一清二楚。 “唉,便如陶朱公,操计然之术,成巨富,又辅佐越王,功成名就,还不是得明哲保身,退隐太湖。”糜竺叹道,面色微暗,不由又忆起了心病。 文景时期,御史大夫晁错力行“贵粟”之策来填充国库,凡是向朝廷献粮的商人,都可得爵位、赎重罪,自此商贾地位渐高,甚至到了灵帝,造宫中市,自个也装扮成商户,玩得不亦乐乎,商人之身,早已不像前朝那么卑贱。 小贾贾于市,大贾贾于朝,糜家财资逾亿,富甲一方,当然也想像先贤那般,觅得明主,既能在乱世中安身保命,也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徐州长官陶谦虽有德行威严,但年事以高,有两子,暗中观察,都不是能守成的,如不早作打算,糜家再富,也是拥兵自重的诸侯眼中一块肥肉。 糜竺交游天下,心中也是暗存了如昔日秦国吕氏,寻奇货可居之人的想法, 但自古枭雄霸王,无不狼行鹰顾,同苦而不可共贵,如孔文举这般的贤人,却又是只修文事,如何安心举家相投呢? 所谓明主,有雄心壮志,运势天命,知人善用,坚韧不拔,又不会刻薄寡恩,翻脸不认人,天下虽大,又哪里是好找的? 正惆怅间,小妹糜贞揉着眼醒来,室内暖又盖着毯子,脸儿红通通地像抹了层胭脂,“还没谈完么?是不是提到夷光夫人了?”她好奇地问。 夷光夫人便是春秋吴越之时的美人西施,因怜她红颜薄命,民间多有传说。 “这丫头,一听到越国、范蠡,就想起西施了。”糜竺解释,“早前也不知谁讲了些往昔俚事给她听,就记挂上了。” “夷光夫人可惨了,好好的女儿家,却落得葬命灵岩山的下场。”糜贞有些黯然。 “我却听说,西施被范蠡救了,日后两人泛舟太湖,人生得意。”李臣见小丫头片子苦着脸不好看,便笑道。 “真的?”丫头眸儿亮了亮,也不顾礼仪,“噗嗤”从锦垫上爬了起来,扯着狐儿脸的衣袖,“快给我讲道讲道?” “没规矩,别闹,为兄有正事要谈。”糜竺说,然后朝李臣拱手,“不知佐之来平寿郡,因为何事,我虽徐州人氏,但与北海国相孔大人一贯交好,如有难事,倒能帮衬一二。” 李臣喜道,“如此甚好,弟正有一事相求。” “哼,狐儿脸,好不知羞,”糜贞吐着舌尖,粉粉的,“不准和大哥称兄道弟,否则,我岂不是吃亏了?” 烛光下,那张小脸显得娇嗔,言语也天真,李臣觉得可爱,俯身说,“作为报答,我给你讲十个故事儿。” “别把我当孩童,再过得两年,都到能嫁人的岁数了。”糜贞不满,末了又偷问,“真的?十个?” …… 待得第二日,午后,一辆驴车施施然停在孔府石阶前,下来两人,皆士人打扮,有眼尖的门房管事迎了上来,躬身笑道,“原来是糜先生到了,昨儿老爷还提了好几遭。” 糜竺曾多次拜访国相,与众人清谈风月,按孔融的说辞,乃贵客嘉宾,用不着什么谒贴名刺,便可直门而入。管事当然认得相貌,但另外一人却是个生面孔。 “这位是?”门房一边将两人朝里请,一边询问。 “此人为青州名士,正欲引见给国相。”糜竺回答。 这情景在孔府上太常见,管事早就习惯,时时有宾客携些声名不著的才俊而来,若得夸奖提点,便立即能名动全州,而孔融也以此为荣。上回就有一个叫祢衡的年轻学士,一番攀谈,让他大为震惊,直叹“真天下奇才!” 进得前堂,据席而坐,等得片刻,便听到门外有人长笑,“好你个糜子仲,昨日便到了平寿,此刻才姗姗来迟,只可惜好一场清谈,你却无福耳闻了。” 来人正是北海国相孔融,因是熟客,所以穿着便服,脸上还流露着宿醉过后的疲倦,他坐到首席,先微抿了一口醒神的汤,说道,“那华子鱼、孙公祐,个个都是当世美材,风雅不凡,直聊到夜半方才尽兴,实在畅快。” 话毕,又望向李臣,稍微打量一番,见他神清气爽,毫无彷徨局促之意,心下就赞了声,又见肌肤微黑,手指处颇有些厚茧,以为是来意图扬名的寒门士子,便问,“你乃哪家的学子?” “平原李佐之,见过国相大人。”李臣也不站起,在榻几上微躬。 “李佐之?青州有李氏宗族?”孔融点点头,边想边喝了口药汤,才入口,就“砰”地一声放下盏子,醒过味来,“可是昨天来借粮的那平原郡功曹?” 糜竺正欲美言几句,就听到李臣长身而起,大言不惭道,“不光是为借粮,也是为保得北海一方太平!君岂不知,灭顶之祸就在眼前!” 假如张飞此时在场,估摸会嘀咕,“四弟又玩这一套了。” “放肆!”孔融大怒,一拂袖,竟将案前的药盏也弄翻了,水流了满地,他也不顾风仪,指着李臣叱道,“平原的官吏,莫以为我北海便打不得?” ※※※ ps:“此处无屦,速来!”指的是网络上常见的一个故事。 一次,有两家皮鞋厂各派了一名推销员到太平洋上某个岛国去开辟市场。两个推销员到达后第二天,各给自己的工厂发了一份传真回去。 一份传真是:“这座岛上没人穿鞋子,我明天搭第一班飞机回去。” 另一份传真是:“好极了,我将驻守此地,这个岛上没有一个穿鞋子的,这是一个潜力巨大的市场。” ps1:晚点还有一更。 第二十六节 冤家(三) 虽时值午后,暖阳熏熏,室内却如冬日似地一阵寂寥,有婢僮食客在门外院中,闻得老爷暴喝,还有碗盏碎裂的清脆之音,一时间面面相窥,又没得传召,不敢私自入内,顿时闭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国相大人,且听他分说下去,若有妄语,再罚不迟。”糜竺有些急,心下也暗怪这李佐之过于危言耸听,人是他带来的,出了意外,自个名声颜面都不好过。 “有什么好说的!”孔融冷哼,“那平原私起战火,导致民生凋零,咎由自取,又关我北海何事?” 李臣背着手,在堂上走了几圈,说,“我一路途经数国数郡,皆土掩白骨,荒草杂生,生民之可怜不幸,让人泪下,惟进得北海,商船络绎,百姓人人面有喜色,又有那学馆启蒙幼童,读圣人儒经,声声入耳,足见阁下治政有功。” 这便又是个先惊再抚的说客伎俩。 其实这孔文举在后世人心目中,虽是个志大才疏之辈,但人胜在清高,又自矜家世,不愿做贪腐扰民之事,更是自个掏钱修义学养寒门士子,好传他孔家的大道,所以在百姓世家的心目中口碑极好。 孔融面色稍缓,“也亏你有心,如平原国也这般行事,敬天子爱黎民,自可安然太平。” “我素闻阁下爱评天下人物,汝南有劭、靖二公书月旦评,青州有国相作俊才谈,好不风流雅致,如今倒有两人,望君点评。” “你这小子,又有什么资格与吾共评海内人物。”孔融不悦。 糜竺便道,“好久没听到文举公的俊才谈了,竺心中痒痒,望公不吝言语。”明显就是在帮腔了。 “哪两个人?如有你家刘国相,想借此扬名,便不必再提。”孔融唤下人收了碎瓷,清了水渍,然后慢慢说道。 “一为幽州公孙赞,二为冀州袁绍。” “皆是当世俊杰啊。”糜竺惊道。 “哼,全是乱臣,”孔融却怒道,他儒家传人,对君臣之道看得极重,“幼帝尚在西都,这两人却不思报效朝廷,拥兵自重,年年私战,心中全无君臣大义。” “那便不谈俊杰,只论贼子,此两人谁为祸更深。”李臣有些不怀好意了。 “啊……”糜竺直听得冷汗淋淋,这两人都是当今数一数二的大诸侯,轻易开罪不起,连使眼色,孔融傲材放肆的性子上来了,也不管不顾,朗声说道: “公孙赞久为边臣,平胡夷有功,还算不错,但袁绍四世三公,受帝恩不可谓不深,连换天子之事也敢行得,莫非他也想做董贼?” 他说的是袁绍在初平一年,曾想拥立幽州牧刘虞为新天子,轰动一时,直到刘虞自己也跳出来反对,事态才逐渐平息。 “便是说,两害取一,公孙为善?”李臣拍掌笑道,“却不知孔大人是帮哪边的?” “此话何讲?吾替朝廷守郡安民,奉的是天子诏令,又不是谁家的私臣。”孔融皱起眉头,又失笑,“倒上了你的当,方才你言北海有灭顶之祸,这会却扯题千里,如不说得团圆,我倒要替刘国相管教下不孝小吏。” “莫非大人还未明晓,灾祸便在此处!”李臣叱呵道,疾步走了过去,耸立在孔融面前,居高临下,眼神迫人,“可问北海有几千百战老兵,有几位善战大将?” 他痛心疾首地摇头,“我主公刘玄德,起义兵,平黄巾,抗暴虐,逐狼子野心之辈于境外,士卒骁勇,更兼得关云长、张益德,皆名将帅才,若无我家君上抗拒,试想那袁绍入主青州,北海之富,便如无知幼童,提金招摇过市。” “公孙蓟侯、田楷田青州自然敬得孔大人,不敢对北海稍有逼迫,但那袁绍,难道会因阁下贤名,就裹足不前?”李臣喊了几嗓子,脸颊额头都是汗迹,怒目圆瞪,显得狰狞,“平原乃青州门户,若有散失,袁军席卷州内之时,孔北海岂又能独善其身?又或者君在心中,还是暗想着投靠袁绍,也想当个从龙之臣?” 这的确是大实话,日后袁绍伐青州时,孔融已做了州牧,结果还是“城坏众亡”,妻儿都被掳了去,自己仅得身免。无它,袁家声望太高了,也不怕你是什么圣人子孙,稍坏点名声来换取一州之地,这买卖划得来。 七弯八拐,现在已将借粮之事和君臣大义掺和到了一起,一时间孔融竟想不出反驳之语,枯坐席上,犹自叹息。 见火候已到,李臣长躬不起,柔声道,“便得三千斛粮,已解燃眉之急,我家主公自会感激不尽,日后若有事,当不惜余力,以偿恩德。北海有文治,平原有武备,两家和谐,定保得青州太平。” ※※※ 客栈雅间内,灯火通明,一群管事捧着账册,正待主人查询。 “在平寿,我糜家米业还有多少存粮?”糜竺坐在垫上,有美姬熏香净手,替他轻揉着太阳**,胖人容易累,他忙碌了一整天,已颇有几分疲惫。 自有人飞快地翻着册子,很快便核算出来,“回大老爷话,尚余万斛。” 他眯着眼,微琢磨了下,说道,“腾空两艘艑船来,孔北海出了三千斛,我不便太逾越,就运两千斛黍子去平原吧。” “按市价,可值八十万钱。” 糜竺却抚额轻笑,“不到百万,太便宜了。” 自古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平原缺粮,想必区区三千斛,还是不够使唤的,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早前在孔府,李佐之一席话,直听得人浑身冷汗,虽有些偏颇强辩,却也符合形势。更重要的是,言语间那股天下虽大,独领风骚的气魄。 平原小国,却养得起这般人材?这让糜竺对那刘玄德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 商人逐利投资,自然要看得长远,昔日异人落魄王孙,身为赵国质子,也还有吕不韦慧眼识人,认为获利无穷。 今日刘备虽是小小国相,说不准日后也成得了大气候,为家业子孙计,拿八十万钱买个人情,结个善缘,难道还不廉价么? 一阵环佩叮咚之音传入耳中,抬眼看,小妹糜贞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大小姐。”管事们纷纷躬身行礼。 “哥,狐儿脸的事办妥了么?”糜大小姐依偎过来,娇声娇气地说,“我还等着让他讲故事呢。” 这年代女子十五岁及笄后,便能出嫁了,她刚满十三,只不过家境好,吃喝不愁,平日肉羹奶酥不绝,看起来比真实年龄要大些。 过得两年,待褪了青涩,窜窜个头,也是一长腿丰韵的俏妞。 糜竺轻拍了她一下,“佐之明日便要回平原,哪来得空闲时间。” “呐,他便是骗我么?”丫头的秀眉挑了起来,“亏我还眼巴巴的等着,这便去堵住门,不让他走。” “胡闹,你也该到养养贤淑性子的时候了。”糜竺对这妹子,如兄似父,既怕宠坏了又舍不得责骂,只能唠叨,“昨儿的事我还没说呢,生在富贵之家,更应懂得来之不易的道理。” “我可没做错。”糜贞翘着下巴,“大哥是君子善人,不喜张扬,我糜家基业在徐州,若是一味隐忍,倒让青州商贾小瞧了咱们,只花六万钱,便让旁人觉得,连小孩子乱花销都这么奢靡,糜氏可富裕大气到何种地步?瞧着吧,往后再谈起生意,都会容易几分。” 一席话说下来,不但管事僮仆满脸诧异,连糜竺都震惊不己,连拍大腿,直说,“贞儿果然长大了,居然有了如此玲珑心窍。” 鬼灵精似地丫头低着头,嘴角露着狡黠的窃笑,“就知道大哥会念叨,好不容易想出个解释,看来真管用,其实,我就是想和狐儿脸斗气。” 她转着眸子,又想,“死狐儿脸,别想溜,还欠我十个故事呢。” 第二十七节 败(一) 艑船扬起帆,在细蒙蒙的春雨中前行,雨滴落在水面,溅起一窝窝涟漪,正顺风,饶是满载谷物,也走得飞快,已出了北海,进入淇沟河道。 “嗳,是燕儿,在河畔柳行间飞咧,呀,眨眼便没了踪影。” “舱里湿气重,要防粮发霉,”李臣摸了摸甲板,潮湿阴冷,“待雨停,将上舱板揭开,照照阳头。” “快瞧,又出来了,是一对呢,好养么?我回家也养几只。” 李臣拍开扯着袖口的纤手,继续叮嘱差役,“粮船就怕雨天,多盖几道草席子,笼厚实些。” “疼。”没一会,缩回去的手又伸了过来,怕再挨打,牵着褂子的后衫,“西施和范蠡泛舟太湖时,也是这般雨飘零,燕纷飞的景色么?” “大伙忙毕了,回舱头吃午食吧,顺便叮嘱另两只船,要防渗水,然后,”李臣回头,恶狠狠地盯着跟屁虫似地丫头,“把这偸粮吃的米耗子也送过去。” “我不唤你狐儿脸了,你也不准说我是米耗子。”糜家大小姐单手叉腰,指着李臣,“我是来追债的,生意人诚信为本,你却连几个故事都要耍赖。” 这话要从头说起,昨日清晨,五千斛粮便分批上了船,糜氏一手包办,出货船请力棒,为防止路上出意外,还借了五十家兵,十数个老船工给李臣,沿途护卫,总共四艘艑船装人载货,离了码头。 “子仲兄,这仗义援手之恩,日后必有大报。[.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临走前,李臣抱拳躬身道,“如有闲暇,请来平原一聚,我家主公必扫榻相迎。” 糜竺也大笑道,“如忙完琐事,竺定去平原,拜见玄德公。” 当然,这是客套话,毕竟刘备此时还名声不著,按以后的夸张说法,他糜竺一秒钟几十万上下,哪有闲工夫亲自去考察个小人物。 顶多派遣老诚的管事,去平原国开店设铺,隔月汇报下所见所闻,如真能化龙成气候,再加大投资不迟。 即便是按照另个时空的历史,也是刘备入徐州后,糜家多方观测,见的确英雄了得,乃心目中的明主,这才倾力相助。 那时刘备被吕布鸩占鹊巢,一败涂地,兵将缺粮到得靠挖草根、食人肉来过活,几欲溃散,糜家救他于危难之际,可谓恩重,但日后的际遇却令人叹息。 李臣还是对那段历史了解得太浅薄了,如果他知道,也不知现在会是怎样的表情。 粮多,不但填满了下甲舱,连偏舱卧房也腾了几间出来,好几个汉子暂且挤挤,入夜后,看不清航道,没来得及到宿点码头,船队寻了处宽敞的地界,下锚靠岸,点了篝火,烤鱼煮肉,热闹了好一阵子,再晚些时辰,因为天亮便得起舵,除了在岸上营地巡夜的,都入了舱睡觉。 李臣一时睡不着,独在甲板享受片刻清闲,就听到有间偏舱传来窸窣响动,如有大群老鼠在啃咬草席偷米吃一般。 “莫非有人?”李臣奇道,信步走过去,打开舱门,月光明亮,一眼就瞅到败家丫头糜贞,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挪开了粮袋,空出块地来,铺了帛布,面前摆着雕花双层食盒和餐箸,正含着满嘴食物,腮帮子鼓鼓的。 “你……”李臣差点以为自个眼花。 她倒不慌,先费力地咽下口中吃食,然后勾着唇笑,“要吃么,我家厨子炙的鹿肉脯,就是凉了点。”还扇扇鼻子,“这儿还不错,就是关着门黑了些,还有些臭。” 这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还真沉得住气,硬是无声无息躲了一整天,若不是恰好发现,真得两三天后,才能察觉多了个“货物”。 李臣也不管她笑得花一般灿烂,弹指朝丫头额头上敲了一记,“老实说,为何要藏到船上,又想耍什么鬼花样?也不嫌闷得慌。” “我便是顺便上来看看,瞌睡来了,迷糊了会,结果开了船也不知晓。” “也不知羞,只会信口胡扯吗?”李臣瞧瞧一帛布的吃食、零嘴和水壶,甚至还有一包裹换洗的衣衫,哪里是迷路,分明是早有预谋的离家私逃。 待糜家随船的老管事得了消息,披着衣服赶来,一见糜大小姐就骇得惊了神,跳着腿直骂随从,“怎地小姐偷上了船,你们都没发现!快遣人连夜回去禀告大老爷。” “谁敢!”丫头倒大发雌威,“兄长怪责下来,自有我担着,谁也不许坏了我的好事!” 平原那边急等着粮食,不能耽搁,也没多的船,本想着让家兵走旱路护送她回去,但慢,又得两日,怕不安全,而且丫头死活不依,只能特意空出个房,简单布置下,让她继续待着。 天明后继续出发,已经偷偷让人回北海报信,管事愁眉苦脸,只盼着大老爷得了音讯,派遣快船赶来,好早点把这小祖宗接走。 …… 绵绵的雨停了,阳光很快让甲板干透了,糜大小姐在舱房里闲不住,坐船沿边,脱了鞋袜,艑船行驶卷起的水花时不时溅到白皙的腿肚子上,有点痒,脚趾儿缩着,五枚粉嘟嘟的指甲片贝壳似地圆润。 她嘻笑着,看得出心情很好,当然开心啰,好不容易能逃离大哥无处不在的唠叨,去外头好好玩玩,既新鲜又有趣,等耍够了,再随着陪船运货的仆僮家兵回去,也不必担忧会遇上险情。 何况还有个很会讲故事的狐儿脸。 “你就不怕我把你卖了?”李臣故意让声音显得凶恶,“白嫩嫩的小姑娘,可能卖个好价。” “那你说,我值多少?”糜贞笑,“至少也值几百万钱吧?” 李臣没好气地龇龇牙,“白贴钱都把你卖到穷山沟沟里去,天不亮就得起床劈柴喂鸡,整日只能吃两顿野菜黑高粱馍。” 谈笑了阵,晒了会太阳,丫头收回脚,想穿上锦袜,腿上湿漉漉的一片水珠,于是摸出帕子,递给李臣。 “干啥?” “脚湿了,都是水。”她理所当然地说,这富家小姐被人服侍惯了,想来在家梳头描眉洗浴从不亲自动手,而且年龄尚小,还不清楚男女之别的道道。 “真精贵。”李臣看不惯,“自个擦,我先去安排人手,把舱底的粮食翻上来晒晒。” 崔启年鬼头鬼脑地窜过来,他早偷偷注意这边很久了,“唷,我来帮手吧。”他讨好着,“再怎么我也算个官老爷,放下身段来伺候,所以价钱嘛……” 也不知他是想蒙点钱花销,还是觉得小丫头可爱,想顺便捏捏掐掐。 糜大小姐瞅瞅狐儿脸的背影,又看看启年猥琐的老脸,别过头,气呼呼地抓着帕子,“自个来便自个来,谁稀罕。” 此时谁也不知道,袁绍以长子袁谭为帅,沿途追赶刘备田楷溃军,已快到了青州边境…… ※※※ ps:《英雄志》记载:“备军在广陵,饥饿困踧,吏士大小自相啖食。” 可见当时之艰困,便是在此时,糜竺嫁妹于他,让刘备缓过气来,再然后的事,大伙都清楚,长坂糜小妹投了井,失荆州时二哥糜芳因军需物质补给不力,畏惧关羽事后算账,投了东吴,糜竺虽没被怪罪,但几年后郁郁而终。 说到底,我总觉得刘备挺对不起糜家。 第二十八节 败(二) 清河国、水城屯。 风怏怏的,有气无力地吹拂着黄土,连屯口那杆刘字大麾也无精打采,蜷缩在旗杆上,四下都是嘈杂之音,一群疲惫得倒下就能睡着的士卒正挖沟设壕,安营下寨,围着城寨摆下阵势,偶尔有人抬头,瞧瞧由城前弯曲流过的会通河,对岸正燃着大火,将渡口烧为残垣废墟,噼里啪啦的声响隔得老远都隐约传来,黑灰和焦木浮在河面上,本就泛黄的水更是浑浊不堪。 “烧得好,袁贼一时半载过不了河,大伙总算能休息阵子了。”刘备瞪着眼,眼珠子上一道道的血丝,狠狠吐出口浓痰,沙哑着喉咙鼓劲,“手脚快些,壕墙起来了,就能睡个安稳觉。” “要来了没?”他来回巡视了一遭,靠土墙上歇了口气,从瓮中倒了瓢子水,喝一半朝脑壳上淋一半。 “拨了数千发羽箭,但粮才四十斛。”关羽散着头发,把发巾攥在手里,脸上都是尘土,他愤愤地说,“贝丘城田楷那也缺粮,已经开始收缴民粮,拆屋取材,驱赶百姓修战壕工事了。” 四十斛吃节省点,多添些野菜根子,这一千出头的兵卒大约可以支撑个半个月。 “***,不是他退得那么急,在临清守上几天,就不会窝囊到这般田地。”刘备破口大骂,才稍有些清凉的嗓子又开始火辣辣地烧得痛。 年前公孙蓟侯斥袁绍十条大罪,言其不忠不义,忝污王爵,“绍之罪戾。虽南山之竹不能载”,亲率大军出幽州,渡易水,刘备随田楷起一万青州军,从平原直入清河国,顷刻间下城县十数,正欲与公孙瓒会师时,却传来败讯。 三万白马义从被大破于界桥。冀州刺史严纲于乱军中被生擒,蓟侯败回幽州,田楷见势不可为,未等交战,便从临西撤回临清城。 临清是扼守要害处的重镇,青州兵的军需大多都囤积于此,田楷心急火燎怕守不住,赶着人上船过河,粮资兵卒还没撤完。袁贼就杀到了鼻子底下。 一溃百里! 半城的粮秣军械白送给了人。连天险漯水地渡口都失了,等好不容易再渡过会通河,于贝丘城聚集残兵,只剩下了七千惊骇了心神的败卒。 “再退就入青州境内了,”田楷黑着张脸,他倒缓过神来,“得隔河相持,袁贼虽气势正旺。但终究乏后劲,又怕蓟侯席卷重来,过不了多久就得撤 这仗打得真真窝气。再算上公孙范的渤海军,三路夹击,没想到饺子没包成,反被分批击溃。 贝丘城朝北行十里,会通河边有一处昔日屯兵的旧营寨,叫水城屯,刘备就被田楷遣到此地。修缮营地防备袁军渡河。如遇袭点烽火报警,他自会率兵来救。 “没吃食。别说等袁绍来攻,自个就先溃了。”刘备就在骂,他也管不上什么国相风度了,烈性子一冲头啥话都骂得出来,“老子日你先人祖宗,该守的时候不守,现在倒来劲了。” 嘴里这么说,刘备也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的人马散了四成,光守这处河寨还得靠田楷牙缝里挤出了五百人过来。 而且袁兵入了青州,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老刘家的平原国,为人为己,也得守住。 “也不知子龙到平原了没,”刘备嘀咕,“但出兵地时候郡里本就没啥子粮了,只盼四弟和宪和能想点法子。” 他嘴里的子龙,便是公孙瓒麾下的一名小校,英武骁勇,但资历浅,没怎么受重用,早些时刘备一见便上了心。这趟出兵前,特意写信给老同窗,说自个缺些骑兵,最好能再借个百八十的骑士,以及那个叫赵云的校官,好帮忙训练统帅。[.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公孙瓒不识人,又不是什么大将,手一挥便派遣了过来,那时把他给喜得咧,嘴都乐斜了,直叹又多了员虎将。 “现在冀州差不多已经姓袁了,但得些时日消化。”刘备立在营中,望着眼前忙碌的士卒,突然有些悲郁,“难道我这辈子,就得跟在别人**后么,如果有一州之地……” 船刚靠码头,李臣没等到歇口气,就被得到消息,已伸长脖子等候多时的简雍一把拉住,“总算盼回来了。”他望着数船谷粮,情不自喜道,随即又阴沉下脸色,窥窥四周,俯身轻说,“田青州战败了。” 李臣愣了愣,连连急问,“现在主公身在何处?可遇险境?”他也知道轻重,话到口也压低了声音。 “功曹大人无须担忧过甚,现在玄德公安好,只是军中缺粮,特遣云来此,护卫运送存粮至清河。”有一人立在简雍身后,抱拳缓声说道。 不止是李臣,就连还在甲板上瞅着这边的糜家丫头,早就注意到这个人了。 不得不说,这人实在是俊俏得过分,不是那种娘娘腔似的俊美,眉宇容颜间都凝着股勃勃英雄气,那种男儿阳刚地韵味,让人一眼瞧过去,便得先赞叹一声,“好皮囊!好男儿!” 糜家丫头趴船沿围栏上,紧盯着不放,眸儿都在发亮。 “可是常山赵子龙?”李臣微躬身,“我听兄长提到过好几次,说阁下英雄了得,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赵云急忙回礼,“云枉顾玄德公厚恩,当不得英雄二字。” 性格和后世相传地一样,不骄不燥,谨慎而持重。 “你们倒有闲情,在这儿客套来客套去的。”简雍苦笑,这几天他一边担忧战况。一边等着北海的粮食,心急火燎下,唇边都是大大小小的火嘴燎泡,“我连着两日无法入眠,生怕出个好歹。” 李臣却笑,“主公和关张两位司马皆擅兵,死人堆里战出来地豪杰,忧心个什么。”他拍拍简雍肩膀。大声吩咐差役,“徐州糜家此次筹粮两千斛,又遣本家小姐来游历,咱平原可不能失了礼数,快回国相府报信,设宴款待。” 话毕,又小声说,“沉住气,平原离清河不远。消息封不住的。若咱们都乱了方寸,底下人更没主意了,反而造成恐慌。运粮的章程,回衙门再行商议。” 当下唤来数辆骡车,布置清洁一番,请糜家的大小姐和管事、家将头领上车入城,又叮嘱码头地小吏,说也许还有糜氏的船来。若见着了,速速禀报。 也不知为何,糜竺派来接逃家妹子回去的快舟一直没见着。倒让这小精怪一路跟着到了平原。 临上了车,糜贞还将脑袋探出窗子,好奇地瞟着骑马在引路地赵云。 “哟,瞧什么呢,眸儿都快长出花来了。”李臣驭着马,走到跟前笑问。 “他很好看呀,没见过这么好看地人。”丫头歪着头说。又笑嘻嘻地安慰。“狐儿脸,你可没人家俊气。不过放心,我不会嫌弃你的,长得俊也没什么,又不会讲故事。” 清河国、漯水南岸、袁军大营。 “那田楷烧了会通河的数个渡口,集兵于贝丘,欲和我军僵持。”袁绍长子谭,正用笔杆划拉着几案上的地图,他嘲讽似地笑了笑,“只可惜在临清城没想到这点,否则真要花费一番功夫。” 这是个二十三岁的年青汉子,翎冠锦甲,正是意气风发之时,长年随父亲出征的经历,已让他地面庞上充满了强硬、刚毅地神情,显得英挺。 “大公子,不可。”别驾从事辛毗听出了袁谭言语中有渡河一战的意思,忙躬身道,“别忘了主公地嘱咐。” 此时袁绍正趁势攻打渤海太守公孙范,想一举夺回旧地,兵分两路,以袁谭为帅追讨青州败军,临走前曾有言,“不得穷追,能剿则剿,不能剿则逐,不能逐则对持,待平定渤海全郡,在发兵青州。” 但对于一个血气方刚,正想着建奇功、立威信地年轻人而言,袁谭自动忽略了后两句叮嘱。 “佐治未免太谨慎了,”袁谭不悦,“此际田楷军心激荡,如直捣本阵,定一举得胜。” “田楷昔日久随公孙瓒讨伐胡夷,乃老将,据险而守,必会加紧防备,若半渡击之,我军难免先胜后败,何况仓促间船舶也是不足。”辛毗急道。 “这……”袁谭也是知兵的人,一时沉默不语。 正在此时,一人长笑,“辛佐治虽言之有理,却未免泄了锐气,吾有一计,定叫田楷溃乱不可收拾。” 说话者姓郭名图,乃袁谭心腹,时任军中祭酒一职。 他轻抚着唇下细须,微眯着眼,指着地图道,“田楷仓皇间失了临清,粮秣不足,大股人马渡河瞒不过守兵探哨,若只数百轻骑,趁夜分批由下流过河,虽攻城拔寨力有不足,但过博平、灵县,入平原,沿途骚扰后方,劫烧粮道,见大队兵马则避,遇小股粮队便袭,不出两月,其缺衣缺食,惶惶不安,必自溃。” 袁谭寻思片刻,拍掌道,“妙哉,不过以孤军入敌后方,须得有勇有智的大将才能成事。” 帐下又有一将抱拳上前,乃是都尉高览,他本是韩馥旧将,新入袁家不久,急于立功,“祭酒献计,公子决策,南不才,愿引兵渡河,必不让一米一黍入得贝丘城。”:文后杂谈一贯不算字的。 第二十九节 败(三) 菱花铜鉴中映着张娟秀的脸,刚敷了层香粉胭脂,腮颊粉粉的,又描了青黛,眉儿细细弯弯地沿得老长,雉娘听人讲,这是“远山眉”,她也不很懂,只是婆婆说现今是官太太了,不但要会持家,还得擅调理打扮,才显得出庄重气度,好管理内宅下人,也能勾出当家汉子的心。[.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夫人可真美哩。”替她描眉的婢女夸耀道,自从刘平造反那日,雉娘沉稳的表现折服了满府的僮仆,起初那些私下的鄙夷和瞧不起早就灰飞烟灭,人人都说国相夫人有胆识,外头杀喊声震天响,她就能安安宁宁地点灯纳鞋,女豪杰似地人物,态度也毕恭毕敬起来。 “是不是多了点?”雉娘倒觉得自个像个怪物,香粉磨得虽细腻,但抹在脸上黏得不舒服,说话浅笑时,唇一动,便觉得嘴角的肉被轻轻扯住了。 “好东西当然要多抹些,听账房采买说,是江东那边的货色,娃娃拳头大小的一小罐子,便得七十钱。” 雉娘摸摸脸,她还是感觉瞧着很奇怪,“又不能当吃喝,买这么贵的东西干什么。” “是老夫人特意嘱咐的。”婢女解释。 主仆俩正说话间,就听到门房有人来禀报,说简主簿和不久前来府上的赵将军从码头来了,四老爷也运粮回了,还带了贵客。“真的没画错?”她连忙再照照镜子。 “应该没吧。”婢女反而没了底气,猜测着说。 刘备府上的婢从都是苦出身,没世家那种守门人都知书达礼的底蕴,她们哪知道近百钱的胭脂水粉该怎么用,只觉得贵就当多抹多用才气派。 李臣瞧见雉娘时,愣了愣。别过脸,肌肉一抽一抽地想笑,太滑稽了。好端端的鹅蛋脸上抹了一堆粉,眉毛也怪,长长地都出了眉骨,还是青绿色的,他怕嫂子难为情,勉强忍住笑,刚准备拐着弯问为何把脸抹得像花猫儿,就听到糜丫头“噗嗤”笑出声来。 “不是这么描的,”小丫头倒没那么多心眼。跑过去牵住雉娘地手,“点要些眉晕。氤开来。不能死硬死硬的拿青黛涂。”总之是些女孩儿才知晓的闺房话,李臣个大老爷们也听不懂,掏掏耳朵干脆走远了些。 雉娘正在奇怪。怎地四叔出趟门,领回来个粉娃娃似地小姑娘,联想起不久前说过的话,问他喜欢怎样的婆娘,不但不说还调笑起来,如今莫不是人都领进门了? “就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人。”雉娘想,心里却莫名地有些不愉快。 她轻轻地甩开糜丫头的手。“哦。那我去洗了,乡下人。不知规矩道道。待会再来见客。”语气略微有些不善。 “那小姐姐生气了?”糜贞挺敏感的,咬着唇想了下,跑回去问狐儿脸。 “嫂子可不是小气的人啊,对谁都客气,定是你乱讲了话。”李臣正在安排宴席地事,糜家大小姐是女客主宾,带去内宅先向婶子问个礼,其余人派个衙门小吏招呼,在堂屋拿鱼肉款待番就成了,剩下的时间要统计库房,看再不扰民地情况下,多出地粮秣能不能够用。 不成的话只能硬着头皮多加税了,还要安排运粮路线,便得这一两日,粮队就得出发,他表面轻松,心里头一堆事,哪有功夫再陪糜丫头玩闹。 “可我没说什么啊,就是说乱擦粉儿,像小娃娃胡闹一般。”糜贞嘟着嘴,腮帮子气鼓鼓的,亏得年轻稚气,做什么表情都可爱,换崔启年来学这模样,那就是一鼓泡地老蛤蟆。 “你自个就是娃娃,”李臣刮了下她的鼻子,“要是别人说你的双髻盘得如老面馍馍,你也会不高兴,去,陪个礼,哄开心了,她会给你讲故事的。” “喔。”丫头捂着鼻头,答应了声,这大小姐娇气但不刁蛮,性格倒不错。。 “我还真会哄小孩子。”李臣戏谑地想想,很快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开始琢磨起正事。 他走到前堂,朝简雍点点头,“杂事都安排好了。”又望向赵云,“一道去县衙,好好说下目前的战局形式。” “青州各郡国的援军和粮秣都得段时日,偏平原国临着冀州清河,估摸短时间内,得靠我一国之力,供应田大人全军的补给,”县衙后堂内,李臣摸着下巴,查看着地图,这年月图画地精确度不高,惟有大概地山川河流,“失了漯水,又相持于会通河两岸,便只能走旱路,无法借助水道快捷。” “得起关卡,禁止流民再入国内,待春麦收割时,还得加赋税。”简雍脸色有些难看,“民心难养易损啊。” “倒不须忧虑过甚,袁绍先败蓟侯,又与公孙范大人厮战,军疲粮空,早晚得退回邺城修整,”李臣说,“再持个数月,估计两家就会暂和,只不过……” 赵云沉声问道,“李功曹,有哪里不妥?” “唤我佐之便成,自家人,喊着官职倒显得生疏,”李臣笑道,他这后世人对赵子龙了解得紧,知道日后乃大哥倚重的臂力,自然亲热起来,“我只是觉得,那袁谭太年轻了。” “敌帅年少浅薄,对咱们岂不是好事?”简雍追问。 “世家贵公子,年龄轻轻便能掌管全军,自意气焕发不可一世,难道会如个老将,安心于僵持?昔日敢千里直捣匈奴本营地,也惟有霍骠骑,如换了老李广,必先守后战,徐徐图之。” 霍骠骑便是西汉武帝时的霍去病,皇亲贵戚,能孤军深入漠南两千里,大败匈奴,何尝不是先仗了年轻气盛的缘由。 “我离玄德公,前来平原时,袁谭布营于漯水之南,按兵不动,偶有挑衅,也是浅尝既止,一派等待其父回师合兵后,再作打算的情景。” “这便怪了,袁军人多,又刚打了顺风仗,如他不是老成到稳如山岚的地步,再怎么也会强攻几次,要不然,便另有谋略。” 简雍轻扣着案面,斟酌着说,“佐之的意思是……”他用手指点着地图,在贝丘城的大后方划了几圈,又摇头,“太行险,田大人和主公尚未全溃,仍在坚守,如劫粮道,顶多是小股人马绕远路偷渡,也不怕被援军剿了。” 李臣舔了舔嘴唇,话讲的多,已经有些发干,“我也不敢断言,于行兵作战,在下毫无经历,但观人心腑猜其用意,还是有些道道,对于一个从小就没怎么吃过亏的世家公子,鲁莽大胆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他躬身对赵云说,“子龙将军,若无防备,恰好那袁谭如此行计,万一得手,倒失了先机,君运粮之时,沿途多派哨马,布营夜宿,也得多加提防。” 赵云本就是个极为谨慎小心的人,点头道,“云自盔不离身,枪不离手,遇险地则停,见深林先探,必护得粮秣安全。” 说话间,赵云暗忖,“素闻玄德公信义之人,关张两位将军也有万夫不能挡之勇力,没想到,后方还有居中持重的智囊,云真孤陋寡闻了。” “瞧,这般描绘便好看多了。”另一边,糜大小姐俯身半依在雉娘肩上,炫耀着说,“我懂的可多啦。” “是,你什么都知晓。”雉娘捏了捏丫头的脸,软糯糯的手感极好。 这一萝莉一妇人初见面便闹了点小别扭,但都心性淳朴,没半天时间,就亲密得很了,姐妹似地依在一起说着话儿。 雉娘还觉得脸上烫烫的,自问刚才是怎么了,瞧见四叔带了个小媳妇回,心里居然泛了味儿,直感羞愧不己。 “……那狐儿脸可会蒙人啦,明明说给我讲十个故事儿,转眼就准备溜。”糜贞告着状,“幸亏我机灵,偷偷上了船,才没让他溜成。” “啊,”这话倒把雉娘骇得心一慌,急忙问,“你是私自离家的,没长辈之命,媒灼之言?” 好吧,李臣没时间多介绍糜丫头的来历,倒让雉娘误会到现在。 “媒灼?”这词对萝莉的阅历来说高深了点,她没听懂,只摇摇头,“没呀,不过我在枕头下给兄长留了书信。” 天老爷,那四叔竟然私拐良家女? “不行,我得去找他,定得问个明白,怎能胡乱糟蹋别家的闺女,真真看错了人!”雉娘气得跺脚,先摸了掸子,准备寻着李臣便打上一顿,她怜悯地摸摸小姑娘的脑袋,“你既然私嫁了四叔,也便是我的叔媳,嫂子定会给你做主的,三媒六聘都不能少,统统得补齐。” “嫁人?”糜贞睁着眸儿问,突然捂住嘴,“嫁人不是要睡张床上么,我见二哥娶妾是这么干的,可我和狐儿脸没啊,难道……” 她摆着手,直跳脚,一下子哭了起来,眼泪汪汪的,“莫非,追着人听故事,便算嫁给他了?完了完了,我怎么就出嫁了?” 第三十节 徐州亲家(一) “蓟侯和那袁本初还得闹腾上好几年,平原是非之地,咱们夹在两强之间,真是难受。”夜黑沉,商量完运粮的章程,李臣背着手,慢悠悠地出了衙门,也不让差役送,沿着青石板路朝家走去。 月色皎白,冷冷的,在穹苍上显得寂寥,家家户户已然掩好门,熄了油灯,守夜巡街的人敲着锣,“丑时已至”的喊声顺着风隐约传过来。 “真清静呀。”他瞅瞅天,欣赏了下浩瀚的星空,在后世,天可没这么透净幽明,伫了片刻,才迈开步子继续前行。 “今日见了子龙,我方才忆起,糜丫头莫不是那位长坂坡托付阿斗后,投井自尽的夫人?狗娘养的,这么好的小姑娘,可惜可怜。”他悲哀地想。 其实对李臣而言,厮混到如今这步,已经超出了刚来时的念想,哪怕什么也不做,关键时刻跟紧兄长逃命,往后凭结义兄弟的身份,也是高官厚禄,圈上百千亩肥田,建上华宅美楼,寻个好婆娘,养几个俏丽婢女,乐呵呵地渡过残生,也算安逸。 但人不能这样呐,李臣是个重感情的人,可不是没心没肺的混账货,至少,关二哥张三哥的命要扭转过来,婶子雉娘也得照料好,现在还多了个糜丫头,每当想到这里,心里就燃着大志向,总在殚精竭虑地琢磨,往后的路该如何走。 刘备这人前半生苦啊,哪怕如他这种不喜历史的人,从戏曲评剧里也能知道个大概,到哪儿**后都是被人撵着打杀,难得安稳。 “命是天注定?我便不信这个道道。”李臣想。 衙门和刘府离得不远,走得再慢,一刻钟也到了,他从偏门进。才拐到自个院中,就听到有人轻轻地抽泣。 “谁?半夜躲着哭,吓人哩。”李臣话才出口,一个人影“哧溜”从黑暗中窜了出来,劈头盖脑便仗棍打来,幸亏他身手尚算矫健,否则明日脑门上定是青肿一片。 定睛一看,竟是雉娘! “你个歹汉子。浪荡货。”小媳妇儿散着发,她心里憋着火,又因为是丑事,得私下解决,万一张扬了出去,可坏了人家小闺女的名声,所以没寻到衙门去,遣退了下人婢女,带着“叔媳”来院子里枯等到夜半。 糜丫头到底还是年龄小,又是大家族出生。娇生惯养的,不通晓世情,瞅着雉娘的脸色,以为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问什么都不说,只会哭。累了眸儿也红肿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那抹着鼻涕眼泪。 “我说嫂子,你这是干啥。”李臣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遇这事。对方要是个歹人,李臣早几拳干倒,如不解气再踹两脚。可偏偏是雉娘,朝公说是下属主母,朝私说是恩人兄嫂,不好还手也舍不得,只好绕着那口天井边躲边问。 一时间鸡飞狗跳的,汉子莫名其妙地嚷嚷,婆娘怒气冲冲的喊骂。旁边还有个小丫头扁着嘴抽泣。 “要娶妻便按规矩办。相亲择期,请媒下聘。八人抬地花轿迎娶过门,哪能如此荒唐。”雉娘终究体弱,追了会就气喘吁吁,扶着井沿,恶狠狠地瞪着这臆想中花花心腑的四叔。 “娶妻?你胡扯个什么!莫不是发癔症了?”李臣也有些发火,本就一肚子事,忙里忙外,好不容易能歇息会,还闹了这出事。 “敢做便敢认。” “我有什么不敢认的?” “混账人,要遭灾祸的,天老爷眼明着哩,要雷劈电打的!” “你……”李臣不习惯和婆娘斗嘴,指着院门,“出去,天大的事明儿谈,我从北海回来,沿路便没睡个好觉,偏你还来烦人。” “便得利马说清楚。”雉娘把糜贞拉过来,“你到底准备如何待她?” 李臣倒不解了,“又关这丫头什么事?” 这好一顿争执哟,小糜贞早吓傻了,她窥窥两人横眉怒视的神色,怯生生地说,“你们别吵了,我也不哭了,嫁狐儿脸便是了。” 假如能吐血的话,李臣这下子早满身鲜血淋漓了,指着雉娘,“到底你再想啥?先别说什么嫁不嫁,光这丫头地家境,人家长辈也看不上我这土包子。” 话音未落,就听到门外有人说,“什么配不配得上,我臣儿看中的,婶子舍出老脸,也要办妥。”估摸吵得太凶了,声音扬了出去,被旁人听见,怕出事,只好请出了老夫人。 崔婶进了门,慈祥地摸了摸糜丫头,“真是俊姑娘,我一瞅便喜欢,咱家虽不是大富大贵,怎么也是国相府,便不信,谈不成这门亲事。” 春天的气候像婆娘阴晴不定的心情,响午还晴空美阳头的,黄昏时黑云就屏了天,才入夜,大大的水点子就砸了下来,一时间入耳的是噼啪的雨点急促,入眼的是银丝交织的浩瀚雨幕。 “贼天道,不叫人太平哩。”督军从事于邈抹了把脸,都是水,他扬声叮嘱着,“一定得把草席子系紧了,否则这么大地雨,至少得霉三成粮。” “督军大人,歇下气吧,光这雨,狼养大的汉子也得给淋垮。”有亲信恳求着。 这路是没法走了,湿泥都能埋了脚背,于邈瞧了瞧一个个怏得缩马背上的部属,“兄弟们,再咬把牙,到前面山谷子里寻到避雨的地界,就歇息一晚。” 四周立即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人语,这是田楷攻入清河国后,留守在灵县的一支偏营,四百人,正护送着从灵县一带收缴来地粮秣,整整四十车,急走慢跑地朝着贝丘大本营赶去。 于邈用力拍着坐骑的脖子,安抚着它,雷声大,惊得马直嘶唤,再走得两步,他突然飞快地四下张望了一遭,问,“听到什么声响没?” “刚滚了个闷雷吧。”有人回答。 不,雷声没这么低,像是伏着地传来的,雨声也不是这般溅铮似地响动,多年的行伍经验,让于邈声嘶力竭地吼道,“布阵,拔刀,有敌袭!” 晚了。 一杆子兵将还在手忙脚乱中时,一百骑杀气腾腾地精悍马队,锥子似地就插了进来,才几眨眼的功夫,便将整支队伍分割成了几截。 雨声雷声,喊杀声、碰撞声、人惊马叫的嘈杂,刀斩断骨头地闷响融在一起,“贼人谁敢和我一战!”于邈厉声大喊,鼓舞着士气,他很打过几次恶战,眼练得毒,一瞟局势就能推测出敌兵并不多,只要熬过了起初的慌忙,布好圆阵,便能抵抗住。 话音未落,一黑衣黑骑便驭马劈开人群,杀到眼前,“河北高览,特来取将军首级,以酬主公厚恩。”那汉子咧着嘴,露出狰狞地笑。 再下个瞬间,血雾喷溅,于邈觉得自个飞了起来,又狠狠地落到了泥沼之中。 和疾风骤雨的狂乱相比,方才的那点小**乱算不得什么,很快,就平息了。 高览勒住马,缓缓解开手上被血染红的布,雨大刀柄容易手滑,拿几层厚布死缠着,砍得俐落杀得尽兴。 “清点人数,将缴获的马匹带走,掀倒粮车。”他飞快地下着命令,这种马匪似地战法,要的便是来去如风,出其意料,见软地杀见硬地尾随骚扰,到今日,折损了十一个弟兄,已经袭击了三支粮队,七个村庄,一把火烧了快熟的冬麦。 博平、灵县一带都是新打下来地,民心本就不稳,失了这几批粮,只能再从百姓嘴里抢,人都得口吃食,迟早民变起乱。 田楷在后方部属的兵不多,都零星散布在数个县郡中,等到他们回过神来,汇集兵力时,自个早就收兵回退了。 “再劫住平原的粮队,贝丘城的守兵就熬不下去了,”高览收了刀,瞧了瞧那敌将滚落在泥中的头颅,扬起马鞭,喝道,“撤!” 第三十一节 徐州亲家(二) 清河国内,老天爷怜悯苍生疾苦似的,额外多落了几滴泪,浇得荒草灌木疯长,掩没了长期由人力和车轱辘践踏出来的道路,眼底都是深深浅浅的绿,瞧着平坦,一脚踩下去,“滋”地一声便冒出灰黑泥浆,喷得满裤腿的稀泥淋漓。 往常这时候,乡民农家,早开始收拾磨坊和谷场,等着麦梢黄透后,割秧打谷,百斤重的大石磨也操使起来,整日转个不停,有条件的用牲口,没那本钱的汉子,褪了上衣,露出厚实的胸膛,推着把杆吆喝着走,不到半刻钟,手酸腰痛,磨盘周围都是连成一圈的湿脚印,累是累,但瞟着白如雪的麦粉,嘴角就露着笑。 冀州的土是多么的肥沃啊,黄河漯水几万年下来,冲积出来的宝地,黝黑黝黑的,摸一把捻捻,似乎冒油似地滑腻,在这片被唤为中原,老祖宗尧氏舜氏禹氏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大地上,冀州就是米库粮仓,养活了无数生灵活物。 但李臣一路行来,入目的是荒废,林间野地,大堆大堆的鸦雀,聚在一起,见人来,怪叫着飞散开,那声音寒碜人,听着便觉得心抽得慌。 偶尔经过个庄子,肥田变焦土,老老少少的乡民蹲在破败的屋檐下,簸箕里装着几把野菜,稍微淘洗,也没盐,清水煮沸了分着吃,表情麻木,见了军队也不躲,是啊,青州兵杀过来,邺城袁老爷又夺过去,来来都好几年了,县上当官的早丢了印信跑了,没人管也没人问。 有什么好躲的。他们除了颈脖上的脑壳,已经没什么好再失去的了。 有人瞧到了拖车上的粮袋,眸子里绽出饿狼嗅见血肉般地光,若不是畏惧护军手中明晃晃地刀剑,早一拥而上撕扯啃咬个干净。 “清河的民心算是折损干净了。打下守住也治理不了。”李臣叹口气,他本想私下放点粮,缓解生民一时之苦,能救一个是一个。但很快打消了念想,哪怕施舍了一碗米,不出一日,附近十几哩的饿汉流民闻得消息,都得涌过来,到时怎么办? “说到底,我还是个挺自私的货色,对外人哪怕再同情怜悯。先得估摸下自个的难处,再做打算,圣人,哪是好当地?”他自嘲着。嘴角露出浅浅的苦笑,转瞬即逝。 这已是从平原郡出发的第七日,穿州过境,行兵布营。沿途警戒,防止敌袭,运粮直至前线是个麻烦差使,李臣没带过兵,本就不擅长这活,但府邸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天知道崔婶老夫人扭了哪根筋,好说歹说了几遭。都是场误会。何况那糜贞是世族千金,门不当户不对。小小个功曹,在平头百姓眼中,精贵得紧,但对世家而言,算个屁啊。 更重要的是,他又不是金鱼佬死瘰疬控,和糜丫头亲近,一方面是闲暇时逗趣玩儿,另一方面,是想借此和糜氏提前搞好关系,日后兄长入了徐州,也马上有地方上地势力依仗。 “就算年齿尚小,也便是这一两年,虚岁就到十五了,亲先订下来,你婶子老了,说不准哪天夜里一蹬腿就没了,了解桩心事,冲了喜,也许因此还能多活几年。”崔老夫人犟住了。 “可不能乱做媒,本来糜氏对平原有几分亲近之情,这一搅合,还变成冤家了的。”李臣叫苦,“早知道,当初在河上,宁愿耽搁时日,也要把这丫头送回去。” “好好,我是老糊涂,误了你们后辈的大事业,不娶贞儿,那就随便娶一个,”她倒喊得亲热,贞儿小心头肉的直唤,“什么时候你小辈的婚事能自己做主的?左挑右选,这不满意那不顺眼,到底欲拖延到何时?非得娘拿出长辈的狠脸色来不成?” 扯来扯去,又回到老话题上了,李臣顿时头大如斗,干脆陪赵云一道护粮,远离唠叨,也能见识下令男儿热血沸腾的战场。 离行前,糜贞还缠着不放手,说也要跟着去瞧瞧,幼鹿似湿润地眸儿死盯着人,楚楚可怜,被李臣板着脸拒绝了。 “小姑娘贪新鲜,什么都想试试,打仗是好玩的事儿么?”他叱道。 “我可不是贪玩,是怕你出意外,便得守寡儿。”她倒理直气壮,真将自个当成了新嫁娘。 “你知道守寡是什么意思么?学个新词乱卖弄。记得见到你兄长,得说明,咱俩清清白白的。” 李臣失笑,又摸摸脸,暗想,“我真这么受小孩儿的欢迎?没趣,又不是有胸有**蛋地长腿婆娘。” 唉,他个正值壮年的汉子,时代也不同,也不是没想过先收个长腿细腰的美妾来暖被褥,抽得闲暇,描描眉调,或者熄灯厮杀几场,倒是快哉。 但后世信息爆炸,美人早看挑剔了眼,少有合意对胃口的,再说念到目前青州地局势就不明了,少不得有危难之时,他不是拔无情的负心人,可又多了个累赘。 这年代人视女子如衣裳,侍妾舞姬更是随手可抛的玩物,他不习惯,总觉得收了房就得负责。 他是想好了,至少娶亲的事,要到了徐州,扭转了兄长的命运,待刘家稳稳成一方诸侯,掌一州之地等待天运时机之际,再做打算。 “实诚话,谁不想开开后宫玩玩肉林酒池啊,咱又不是天阉,身心健全得很,要是换个太平年间,估摸娃儿都能打酱油了。”李臣想,又抽了口冷气,最近少骑马,缺锻炼,路又颠簸难走,深一脚浅一脚的,大腿内侧又磨伤了油皮,咯得疼。 在马背上忍了些时辰,瞅见天色渐晚,目前正精壮单身的李功曹收回遐想,他这点好,闲着时懒散,一办正事便能聚精会神,全情投入。 “出探哨,回禀后队地赵将军,我先队已过灵县,在西十二哩地山峁下营。”李臣大声指挥道。 刚出平原,他就收到了粮队频频遇袭的消息,立即将整只队伍分成了两队。 不贪快,每日只走十来哩,响午出发,黄昏歇息,而赵云领百骑相隔五六里路,小心翼翼地缀在后面,平时驻扎在林中隐蔽行踪。 李臣想把袁潭派遣而来地人引出来,解决这个潜在的麻烦。 “过了这段路,也快到贝丘守军能照应的地界,如果敌兵还在,想偷袭我,也便是这一两天了。”他琢磨,“白天散开五哩放探马,他没什么机会的,所以夜间危险。” 落日即将西沉,涂抹得山峁林梢一片橘黄,鸦雀呼扇着翅膀,由头顶上掠过,夜,快要降临了。 山不大,一个凸出来的小土包,寻了处避风的山谷,李臣带了不少拖车,沿途又从地方上征收了一些,足足百十车,其中只有一半装着粮秣,另外的拿铁链相连,装上泥石,围着营地布置,卫士多佩长枪,如遇敌袭,躲在车后防备,而且和赵云已约定好,不管昼夜,每隔两个时辰互派探马报告所在位置。 敌兵不会太多,他便不信,凭着车阵守不住区区数个小时,何况这小规模的厮杀冲阵,谁是那赵云赵子龙白马银枪的对手? “不过还是要谨慎,小心驶得万年船。”李臣摸着下巴,又嘱咐,“将山谷通口处的草打结,暗埋木桩,生篝火,分成三队轮流巡夜。” “你敢来,我便敢要你命。”他舔舔嘴唇。 这种等着阴人的感觉,真是不错。 如果李臣知晓前两日,他走后刘府发生的事儿,估计会转喜为忧,直叹,“我的干娘啊,这事办得不地道,阴我咧?” 第三十二节 徐州亲家(三) 刘家的老夫人崔婶,年轻时也是一极有倔性的妇人,带着幼子编席织鞋养家,卖地借债送儿子去读书,严父慈母一身担着,硬是把个生性游手好闲的浪荡儿子,培养成了心有大志的国相老爷 涿县楼桑村刘氏是个大族,那么多房小辈,有家境富裕的,有打小聪慧的,可如今,混得顶冒尖的,还得属她家的备儿。 前不久族叔刘元起还托人带来了书信,唉,外头乱,隔着个大冀州,想闻得点家乡的消息真不容易,她找账房先生读了信,字里行间都在夸她是个福气婆婆,儿子当大官,能清享富贵,叫人羡慕。 信末探试地问了问,说他家儿子德然不得志,虽受族里举荐,可只是在蓟郡当了个跑腿小吏,辛苦受气又没奔头,看是不是国相侄儿能提携一把,打虎凭兄弟嘛,外姓旁人哪有自族人可靠? 当初备儿能求学卢大儒,还是元起叔发话借的财货,虽然他婆娘不待见备儿,老是风言***说钱都喂猪吃了,听得人脸皮泛辣,但终究是欠下的人情债。 这是公事,崔婶知晓分寸,从不仗着身份过问国郡中的事务,琢磨着待备儿回来,提上一提,让他来做主。 不过家中的私事,就由她来拍板了,头年就催促着臣儿寻个屋里人,便到现在都没见个动静,不能再拖下去呐。 也许是人老了,总爱瞎想瞎担忧,但那块心病就咯在肺腑里,结了顽疤形了痼疾。不上不下,每每夜梦转醒之间,就觉得气顺不上来。 又不敢把话挑明,毕竟是老婆子的乱想法,天塌下来也得闷在心底,带进棺材。 老实话,是备儿亏欠了好媳妇,可女人家。除了忍受,期盼着汉子回心转意外,还能有啥法子哩? 更别提孙娃的事了,她都暗中张罗着,给备儿找个妾室。虽说对不住雉娘,可这香火传承比天大啊。 混小子长大,孝顺归孝顺,但有自个的主意打算,她说地话也不是啥子都听都从了。 再把话转回臣儿身上,前不久他去北海国办公,带回个小姑娘,可爱精灵。小美人胚子一个,那眉眼相貌,打包票能出落得亭亭玉立。 她高兴哇,女子十五及笄嫁人,不过那是官话,一般十四过点就够了。有些地方养不起女儿,十二三岁就出嫁的也不是没。 可臣儿还不松口,连说误会,也不摸着胸膛想想。人家小姑娘真对你没啥子念想,会巴巴的跟来么? 她拉着崔启年打听过,这姑娘是徐州人,世族千金,家里大富大贵,花销钱来泼水撒土似地,出趟门便有十七八个僮仆陪随。这就有点犯难了。家世太好。嫁闺女都是有规矩门道,不是多备聘礼多请媒婆就能办得妥的。说不准还惹来对方的嘲讽。 仔细想想,真是困难重重,不过既然是自个干儿,那就得有点担当,把他当成亲骨肉般的帮衬。 “腆着脸也要试试,真说成了桩婚缘,那便好。” 崔婶思来想去,还拉着糜丫头问:“乖闺女,要是你嫁给了我家臣儿,开心不?” 糜贞娘死得早,爹和大哥一个性子,讲究君子德行,虽爱宠却憋在心中,少有温情脉脉的时候,这几天下来,崔婶早晚陪着她,由得她撒娇使欢,人又慈祥可亲,无形中娘亲的影子和这老人重叠在了一起。 “嫁人真地好玩儿么?”小丫头勾着老人的脖子,在婶子怀里问,“狐儿脸,呃,”她吐了下粉舌,“李家哥哥说了,不准我提嫁人的事。” “那换句话,要是往后你再也见不着臣儿了,会怎么想?” “为什么唷,我家有大楼船,就算回了家,想来玩也方便。”糜贞扬着小脸,眸子里都是疑问。 “再过得一两年,你总得嫁出去的,大族家教严,到时不得夫家允许,怎可随意见外头的男人?” “啊,连门儿都不能串?故事也不能来听?”丫头吃惊地嚷,随后又忆起,二哥糜芳地姬妾可不是如此么,独门别院怪孤单的,当下摇晃着脑袋,“那多没意思啊,我不嫁人了。” “傻孩子说糊涂话,”崔婶循循善诱,“臣儿就不同了,朝大说有根骨,又机灵,迟早能闯荡出事业,朝小说,也知冷暖肯疼人的良善心肠,不会委屈身边人的。” 糜贞歪着头,圆滚滚的指头压在唇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颊上染着淡淡的晕红,“我不习惯和人睡张床上,别扭得紧,要是同意分床儿的话,嫁他好像还不错。” 果然是千金小姐,不像乡下婆娘,忌讳少,年岁一到,这人道方面的事差不多也都知晓了。 崔婶清楚,没家族长辈同意,闺女地承诺不算数的,但听姑娘语气似乎不反感,心里就有了底。 “当初我个妇道人家,能把备儿拉扯大,今儿也得拿出点劲头,亲自把媒做成了。”她遐想着,“等臣儿回来,瞧见自个有了个媳妇,也不知会多开心唷。(.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干娘的那点心窟眼,李臣就算知道了,也没空理会,他正披头散发,冷着张脸,仗剑嘶吼,“退回车阵,集中!” 时辰已快到凌晨了,天际泛着一溜鱼肚白,贼人头领很善兵法,这时候是长夜将过,天微微透亮,再警觉的人无形中也松了心,困意上涌,睡眼惺忪,头低着低着就禁不住打了个盹。 贼人先舍了马,叼着刀摸进来。无声无息,血光迸溅,一腔子烫血喷得丈把高,撒得四下青草变了颜色,等醒神的人发声示警时,山谷狭窄处的通道已然被攻破了。 诱敌是个打心理战地伎俩,李臣本想先靠谷口守上一小时,如果贼人见骨头硬。难一口吞下,想撤时,再装着不支地样子退回拖车铁链围成的车阵中,沿路撒肉般,勾扯得敌军不退。 想法是好。但他的人多是县城地差役、没砍过脑壳的雏儿,揉着眼跳起来,还没弄清发生了何事,就撒腿朝车后躲,初初交锋,就失了险地关口,死的人大多是脑门背后一道露骨头的长血口子。 贼兵百人出头,个个善厮杀。看来是袁营中特意挑选出的老兵悍勇,刀光一闪,便是颗人头。 如果不是早前布置下地暗桩绊马索阻挡了第二波骑队的速攻,让李臣及时收拢了人马,早直接就冲入了内营。 “举矛!”他疾呼,三百多乡勇手发颤地从车后竖起长矛。刹不住脚步地敌兵连人带马撞上矛尖,马撅起蹄子,肚子划开,一大梆子血肠脏腑泼洒下来。淋得人一身红,眼都张不开。 有个摔进车阵内地骑士滚了几遭,灰头灰脑的爬起来,拔了腰刀,表情狰狞地冲着李臣就扑过来。 “功曹大人!”有老差役惊呼地赶过来。 “直娘贼!”李臣回剑格挡,脚下也不闲着,一腿撩向对方下阴。轻骑穿地半身软甲。下体没防备,发声惨叫。再一瞬间,剑就插进胸口了。 “关二哥老子都能招架几回合,凭你?” 慌张之间,力道用得大,李臣喘着粗气,连拔几下都没把剑拔出来,卡到肋骨中了,他扔了剑,抹了把溅到脸上的血,声音里透着戾气,“***,不想死就站直点,把矛握紧,抬高。” 居然没吐也没作呕,事实上,李臣根本没空去想这档子事,“别露头,身形藏在车上土石后,防箭!” 头领亲手格杀贼人,立威壮胆,倒让这群惊惶忙乱的新兵蛋子稳了下来,按着以前训练过的姿势,斜斜竖起手中枪矛。 人就是这样,不管事后如何后怕,肾上腺素爆发了,整个人便兴奋狂野起来。 在车后立矛阵,是李臣昔日看电影学来的,上百大兵上着刺刀躲工事后,几千土著骆驼兵围着打就找不到好下口的地方,可惜此刻手中的不是火枪是矛,只能防不能反击。 “糟,起始时退得太快,时间拖得不够,要是敌人有了警惕,直接遁走,根本没法追。”李臣思绪潮涌,“那就白冒了场险,冤枉让人压着挨了顿打。” 他并不清楚,开始时手下这群乡勇表现得太出色了,嗯,不是表演,根本就是险些溃散,倒让贼首起了迷糊。 本来高览盘算着一击不中,远遁百里,决不恋战,但起初地局势实在有利。 “只看那慌乱样子,不是精兵,应当乃临时召集的地方乡勇,再冲上几遭,骇破了胆一溃,阵势便自行散了。”他想。 来回冲杀了数次,直至天色越来越明,瞧着如洪水中孤堤,随时会崩塌的车阵,硬是没攻进半步。 高览铁青着一张脸,退到一处小山峁,居高临下查探着局势,对这位曾与河北名将潘凤齐名的豪杰而言,指挥区区百人的偷袭战,便如鱼儿撒籽般进退自如,“如有五十步卒,披重甲持大盾,层层推进,破这乌龟阵易如反掌。”他啐道。 “该撤了?”高览寻思,再过得几息,天就完全大亮,虽没探得临近有援兵,但终究不妥。 而且瞧眼前的格局,铁锁连车,长枪林立,完全是早有准备,防着骑兵袭营地模样。 知进退,不贪婪,才是奇袭骚扰的根本。 只差一口气啊,如不是对方下阴招,将谷外野草连着茎叶,打结成天然的绊马索,叫人无从察觉,很是折损了十来匹好马,耽搁了战机,否则此刻早拆了营帐,烧了粮秣。 一大块冒油的好肥肉,吮唇边溜了圈,还不待咀嚼,就得吐出来,真真憋气。 权衡再三,撤地话还没喊出口,就远远望见交战处骚乱了起来,数辆横着的大车在反复冲撞下,轰然倒地,露出缺口,就如乌龟王八裂了甲壳,现出嫩肉,正等着你下嘴来咬。 “给我冲进去!”高览厉声喝道,一马当先,沿着斜坡杀气腾腾地直奔而下。待赵将军到,今儿吃他娘的一顿肥饺子!”缺口处,李臣大吼,嗓子都喊哑了,他方才窥见贼人攻势渐疏,有撤退的架势,当机立断,自个推倒了当土墙用的车子,引得敌军继续酣战。 一波羽箭迎面而来,射穿了乡勇刚从废车上拆下来,举在手中的木板,顿时有几人惨呼着捂着脖子倒下。 “补上,站两排,立矛。”李臣咬着白牙,脸色如铁,“想吞掉老子?噎死你!” 也不知什么时候受了伤,额头淌着血,粘上睫毛,眼前一片暗红,就在最紧要的关口,身边残余地人欢呼起来,李臣瞧不真切,拿脏兮兮地袖子擦把眼,才看到,贼人剩下的七十多骑正驭马回转,朝谷外退去。 赵云地伏兵,终于到了。 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力气退潮似地泄了,只觉得胳膊软绵绵的,抬都抬不起来。 环顾四周,数百乡勇折损了三成,差不多三、四个人换对方悍骑一条命。 “娘的,下回老子可不玩心跳了。”李臣费力地吐了口唾沫,“教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脑子想出来的谋略,哪能没破绽?而这恰恰是关键所在。” 平原、刘府。 “锵……”糜竺目瞪口呆,手中的食箸直直落下,溅得半桌汤汁,狼籍不堪。 他知道妹子的娇纵个性,几个族中管事根本请不动,也不敢多管,不亲自来领人,小妹她真能在外头野上个半年。 刚入城,国相府的老太太出面,开席设宴,好是一番款待,“长辈有请,少不敢推辞”,他自然是欣然答应,顺便备上重礼,以谢刘家近日来对妹子的照料。 荤汤素菜上了两趟,淡酒喝过一旬,不知不觉间,话题居然拐到了小妹的婚事上,老人家软语恳求,糜竺乃敦厚君子,心中虽颇有埋怨,也不好说重话,拂袖而去,惟有苦笑,“吾妹年幼,性子未定,说的话哪能当真,况且家中尚有老父,这婚约大事,竺也做不得主。” 崔婶一拍掌,“这也对,其实我家也不贪图什么,只是觉得小贞儿天真可爱,乃臣儿良配,便厚颜相商,或者,让臣儿去趟徐州,于贵府小住上段时日,一则能让糜家众长辈瞧瞧他的人品禀性,二则便是成不了亲眷,两家多加来往,互相提携,也是美事。” 糜竺还不及答话,妹子就欢喜道,“好哇,住多久都没问题,故事都还没讲完呢,”又望过来,皱着鼻头,“大哥,若不依我,死也不回去!” 第三十三节 义气 “青州大人,平原粮至,水城屯刘国相遣人来报,大约午后,他将亲自运两千斛入城。”贝丘城,有探马风尘仆仆地赶来,来回奔了二十多里路,没歇口气,早疲惫不堪,连滚带摔地跑上城垛,喘了半响才把话说顺溜。 田楷负着手,腰背笔直的立在城垛上,虽是振奋军心的大好消息,但他的表情就如脚下浑浊的河水,阴沉瞅不清底细,并无多少喜悦。 渤海那边几拨哨子,舍命传来的消息,公孙范也溃回幽州了,瞬息间,除了眼前的这半个清河国,冀州已然被袁家攥在了手心里。 “堂堂纵横塞外,打得鲜卑、乌桓夜不敢啼的白马义从,居然就这么……”田楷简直不敢再想下去,拳头捏得死紧,骨节处发青,隐约透出劈啪脆响。 危难见忠义,他下了决心,生死也得把这贝丘城守好了,作为青州的前哨重镇,总有天,蓟侯会再渡易水,一雪今日之耻! 想到此,田楷的嘴角倒淌出一丝笑意,他淡淡说道,“吩咐下去,开帐列队,迎接刘国相。” 对于刘玄德,他看不透,虽说是蓟侯的旧日同窗,但这汉子心气志向似乎不在辅佐主君,做个功臣良将,留美名于史书。 曾经还听过些传言,都是些平原官吏,嚼舌根说刘大人颇有高祖之风,哼,高祖皇帝岂是人人能做的?自个可得好好敲打一番。让他绝了这痴心妄想。 吃了公孙家地俸禄,受了蓟侯的恩义,便得拿命来补偿。 热气腾腾的水雾从木桶里飘起来,“舒服”,帐篷中,李臣长吁,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十数天来,风餐日宿,还打了场恶仗,很是把人累得够呛,连泡个热水澡解乏的念想,都是入了水城屯才办到的。 “可别破相了。”他摸了摸左额头上的伤口,疼得一激灵,那日山谷中,被支流箭擦了一家伙。掉了块皮肉,半脸都是血,又没随军郎中,拿布死缠了几道,现儿刚收了口子,时不时还火辣辣地疼上几遭。 虽说不是婆娘,但额上留道疤终究不好看,一路上抚额摸了几次,倒被赵云看出了心思,驭马过来说。“男儿大丈夫,带点伤算什么,方才显得粗犷豪迈。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李臣想着子龙地话,咧下嘴,笑了笑,“说得轻巧,咱又没你那好皮囊,爹生娘养的一副略微帅的脸。^^^^破了相就没法子看了。” 四日前粮队败了贼人,加快行军,终于入了水城屯辖内,离着驻兵大营还有十来里路。得到消息的刘备闻讯赶来接应,方一见面,就被李臣那缠着布,隐约透血的脑袋吓了跳,连问带看,只到瞧着是擦伤才松了口气。 几兄弟聚到一道,很是亲热了阵子。刘大哥直摆头。连说自个没用,害得兄弟孤身犯险。张三哥笑得豪爽,说干得不错,便是冷脸子的关二哥,言语中也透着关切的温情。 “贤弟,可把为兄忧心死了!” “好你个小子,那高览我素有耳闻,乃一员豪杰,今儿硬得栽你手上了。” “以乡勇弱卒硬悍河北精骑,虽有勇有谋,未免行险了些,四弟你不是厮杀战将,假如不支,便想撤也不成,下遭万万不可如此。” 大老爷们不玩侨情,没那种抱头痛哭的滥桥段,人没事,兄弟都还在,简简单单说几句话,情真意切,不带虚的,听得让人心中暖和。 这才是手足家人地感觉。 又泡了阵子,直到水微温,李臣起来擦了身,换上干净衣衫,出了营帐,正是大中午,会通河浩淼的水面上,泛着粼光,岸边腾着十几道炊烟,蒸饭的谷香扑鼻而来,瘪了数天肚皮的士卒们,个个眉开眼笑,端着瓦罐守在炉台旁,挤得满满当当的。 贝丘城那边也缺粮,大前天起就开始断供了,饿得人把河寨边的草皮都翻了个底朝天,刘备催了数道,田楷硬是一米未发,说自行解决。 言下之意便是去打野谷,反正清河国目前还说不准是谁家的,百把兵到庄子上转一圈,多少也能弄些吃食回。 刘备气得差点和田楷翻脸,不管是想邀名射利还是真心怜悯百姓,他干不出这勾当,一跺脚,杀了几匹本就为数不多的战马,总算强撑了下来。 “终于有粮了,兄弟们可是啃了几日草根树皮!” “那家伙便是高览?非得请国相大人开杀戒,拿人头祭奠不可。[.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兵将们不时拿怨愤的眼神瞅着营地边,还没从骡车中卸下来的木笼子,高览魁梧地身躯被绑成一团,不知被人远远吐了多少口唾沫,笼边地上满是白稀稀的一片狼藉,虽然肩头挨了枪,受伤颇重,精神萎靡,但偶尔开阖的眼睑下,如欲喷火似地透着光。 如果不是刘备治军严,有威信,又遣人看守,他能被饿得冒火的青州兵拖出来打死。 那日发觉敌有援兵至,领军撤退时,高览正被赵云撞上,一个守株待兔一个心神惶惶,没招架三回合便被子龙一枪刺下坐骑,活活生擒。 “要便杀了我,何苦如此羞辱人!”窥到李臣从附近过,他猛地一挣扎,整个笼子“咯吱”地剧烈晃动,沙哑着嗓子说道。 “高将军,倒委屈你了。”李臣停住步,微躬身,又叮嘱看守,“士可杀不可辱,让兄弟们收敛些,待饭熟,送一碗过来。” 万一让他羞愤难当咬舌自尽了,那可糟。这家伙还能派上用场呢。 “大哥最爱人材,哪怕说不降,也会解绑先好酒好肉伺候一顿,怎地这么明摆着折腾人?”李臣倒有些奇怪。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 “那姓高的贼将差点害我贤弟,就是降我也不收。若不是得暂留着,待送往田楷处,好替贤弟和子龙表功。不枭首示众便是便宜了他。” 发话地自然是刘备,他正安排着人手,准备朝贝丘城运粮。 贝丘的守军是主力,田楷又是正顶头的上司,从大局着想,不送不行,平原国从牙缝里挤出来地谷食,也不知道够他们几天嚼的。 李臣苦笑,他这大哥照顾兄弟倒是没话说。也不再提高览,先简单地描绘了下沿途见闻,问道,“田青州还准备继续僵持?这清河国已然糜烂,弃之不惜,打又不打,退又不退,空耗粮秣,长途运送,极费民役之力。只苦了自国百姓。” 刘备木然半晌,嘴抿得泛白,良久才叹气道,“为兄何尝不知,民心乃国本,但那田楷指望着公孙蓟侯重战冀州,若此刻守住了,到时便是奇功一件。更何况。如袁谭窥见我军退撤,趁势渡河追击,直杀入青州,就全完了。” “如是后者。我倒有法子从他们眼皮底下,从容退去。”李臣轻轻说,耳语了几句。 刘备认真听着,眸子越来越亮,“妙,可是昔日虞诩增灶之计?如能安稳回撤,待秋收。库满仓盈时。再战不迟。” 但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简单。 “你可再说一遍?”贝丘本营大帐内,田楷脸都扭曲了。脸颊子几陀肉一抽一抽的,眯着眸子,时有寒光迸出。 “佐之,看来青州大人另有腹谋,还不退下!”瞧着气氛不善,刘备冒着汗说道,又用力扯了扯李臣地袖子,示意他收嘴。 李臣却恍若不觉,脾气上来了,好不容易治理得安康的平原国,便因为此人的无谋好战,弄得怨声载道。 为筹军需粮秣,由北海借回来的黍子不但全填了进去,无奈下还课了重税,本来能过个肥年的百姓,又得半饥半饱。 自家基业都快不稳了,你还倔犟个什么? 他沉声说,“青州民生凋零,实无底气和袁绍硬碰,不如将俘将高览割须髡发,大张旗鼓送回袁营,泄其锐气,每营每队再设双灶,逢午时黄昏,燃炊烟百道,城头多竖旗帜,蒙蔽敌眼,以示我军粮道已畅,正添兵欲坚守,然后一夜撤两千兵,不出三日,便只剩下空营,再留伏兵数百,待袁军探试渡河之时,两旁杀出,虚张声势,让敌假以为中计,等得最后察觉真相,为时以晚矣。” “少不知兵,胡言乱语!吾深受蓟侯重用,此刻便是报答之时。”田楷怒叱,“你这小小功曹,也敢妄言军国要事?” 正好拿这功曹立威,警告刘玄德不得起二心,田楷暗忖,当下爆喝道,“来人,拖下去挞五十鞭,打到服为止!” 顿时营帐外有亲兵领诺入,便要拿人。 “谁敢动我四弟。”座次尾席,张飞关羽长身而起,他们力大体雄,投足摆手间,那两个士卒斜着飞了出去,哀呼惨叫,直摔了个人仰桌翻,随即又挡到李臣身侧,怒目四顾。 呛啷一声,亲随于田楷的数个将领拔刀提剑,厉声喝道,“平原刘备,你等想反乱不成?” 两相对持,互不让步,一片哗然,刘备惊得容颜失色,连连躬身,“田青州,暂且息怒,此乃我结义兄弟,与备恩同手足,还望收回成命。四弟,还不告罪求饶?” “当断则断,不断则乱,连这道理也不识,那还领什么军打什么仗。”李臣冷笑,他没料到田楷对退兵一事,反应这么大,但到了这当口,年轻汉子血一热,可不能服软怂了威风“还在嘴硬,给我……”田楷脸沉得仿佛笼着阴云一般,又瞅了瞅刘备,觉得正用人之际,不好逼迫太甚,稍缓了声音,“念在你护粮有功,又有刘国相恳求,但军法不容情,减为十鞭。” 已经是很轻微的惩罚了,皮糙肉厚点地,顶多躺个半月。 “十鞭?”还没等李臣答话,刘备抹了把汗,倒直起了身体,这寄人篱下,一贯谨慎怕招嫉妒地人此时硬邦邦地说,“打我兄弟?便是一鞭也不行!” 他扬声说道,“云长益德,护着佐之出帐,”又瞪向田楷,公然威胁,“数年征战,我平原出力良多,若是青州大人瞧着备不顺眼,想拿我兄弟出气,那咱挑担子不干了,弃了官职回家耕田去!日后蓟侯问起,便说备不识抬举罢了。” 岂不说刘备和公孙瓒地那层旧关系,此时他敢辞官,田楷也不敢答应,平原国正后方,一乱起来也别想着僵持了,直接认输呗。 “好你个姓刘地……”田楷羞恼得直抖,一时也无可奈何。 沿着河畔,野外荒草密集的小径,数骑缓缓而行。 “却是我险些误了兄长,那田楷一意孤行,早知道,就不献计了。”李臣叹道,“怕是往后不好相处。” “又有什么,咱几起几落,早习惯了。”刘备却不在意,“说什么也不能瞧着自家弟兄受那委屈。” “正是此理。”关二张三并驾齐驱,点头笑道。 “他田楷不顾百姓死活,盲目效力于蓟侯,我刘玄德可不是这般愚忠私臣。”刘备来了情绪,扬起马鞭,狠狠抽了坐骑一下,飞驰起来,“我忠的是巍巍大汉四百年国祚,忠的是那冥冥穹苍中的天道!总有一天……” 那飘在风中的话语咬铁嚼钢似地,炯炯有神,落地有声。 第三十四节 糜家(一) 长夜到了尽头,唤醒了淡雾笼罩下的破晓熹微,天灰蓝,东面的太白星仍烁着模糊光亮,时不时,有脚步和口令声从屯口处传来,李臣有心事,到后半夜便醒了,爬起来歪斜在床几旁,睁着眼望着帐篷顶。 他仍然想着替自个,替几兄弟谋划前程大业的事。 虽在贝丘城闹了场,和田楷僵了脸,刘备明事理,讲堂皇点为一损皆损一荣皆荣,说粗俗些大伙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真内讧起来,倒让敌人白拣了便宜。 所以返回水城屯后,仔细检查了各垛口的兵力,确保再无疏漏。 不过这青州终究是待不下去了,上司难伺候,袁绍虎视眈眈,公孙蓟侯又被堵在幽燕之地,鞭长莫及,兄长的确受了天老爷的眷顾,恰时去了徐州,否则继续困守着平原国,疲于应付此时风头无双的袁家,也就闯荡不出日后的赫赫威名了。 但将这天命时机,稍稍提前点,会不会更好? 此事李臣琢磨了很长一段时日了,越想越觉得可行,另个时空轨迹,曹孟德的老爹枉死在陶谦部将之手,整个徐州被复仇而来的曹操打得千疮百孔,生灵涂炭,“鸡犬亦尽,泗水为之不流,墟邑无复行人”,真真凄惨可恨。 假如扭转这意外,至少可以让曹操伐徐的心思缓上一缓,毕竟那黑矮子也不富裕,州内缺粮多黄巾,又正死盯着长安的局势。(.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再事先多拜拜码头,比如南阳的袁术,表达出善意,虽然乱世盟约脆如纸,但能争取出充裕时间,拉拢地方豪强。多种两年田,再图发展。 李臣结识糜竺时,很是打听了徐州的情况,州牧陶谦老了,瞅着今年便六十出头。难有几年活头,他想保儿孙命,必然会寻着义士豪杰相托付。 当然,也不能直接投奔,毕竟别人恭恭敬敬请你去救命,和自个主动热脸贴冷**,效果大不相同。 还得找个由头,让那陶谦求着刘大哥来。 “看来我得先去次徐州,糜家那层关系不能断。”李臣揉着眉宇间的褶皱,“得有魄力。把事弄得周全,让咱兄弟安安稳稳得享个肥得冒油水的基业。” 不等到天亮,他就急匆匆地寻了兄长,摊开来说,当然,那些关乎历史的事还是憋在心里,只是说应远离公孙袁绍的混战,别把身家性命都耗进去。 “徐州?” “徐州。” 刘备没睡醒,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青州是非之地。平原国又小,难有前景,为兄确有离开之意,但我和那陶恭祖素不相识,哪能随意相投?” “且不急此时便去,”李臣胸有成足。^^我为兄长先去周旋一二,结个善缘,准备妥当,待时运一至,正好动身。” 淡如纱地云霭被湿润的风吹拂。在碧空懒散地改变着模样,时而圆滚时而露出尖角,白花花的波浪簇拥不息,一大群海鸟追逐着浪花,盘集低飞,昔日始皇帝观海立碑石的朐界山,于海天交际处隐约透出灰色的影子。 海面平坦。视野宽广。瞧着挺近,还得再行上一个时辰。才能抵达东海朐县地港 一缕缕游丝般的阳光,透过窗棂的空隙溜了进来,船舱里一片明亮,糜家大小姐依垫子上,正兴致勃勃地讲着故事,“……待七夕节,漫天雀儿搭成天桥,刘郎织女便能重逢了。” 刘郎织女的风俗传说此时已经有了,流传颇广,书中就有记载,“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相传七日鹊首无故髡,因为梁以渡织女故也。”但李臣按后世的说辞,把《天仙配》的桥段掺了进去,讲得详实完整,在闻者耳中,几欲真事,糜丫头听来了,在楼船上闲着无事,又卖弄给下人听。 她年少不识愁,眉飞色舞,将个断人肠的悲事讲得戏谑,饶是如此,满舱房婢女抹着泪,眼角泛红,时有憋不住的抽泣哑哑透出。 “哭什么呀?”糜贞睁着眸,睫毛卷翘,不解地问。 “一年才能相聚一夜,离别之苦,让奴婢觉得泪下。”有人呜咽着回答。 “两人都活得好好的,又有什么可怜的,弄不明白。”丫头从盘中捻了块果脯,边嚼边嘀咕,“也不知狐儿脸啥时候能来徐州,下次让他讲个不会惹旁人哭地故事。” 房外舱间过道,不知何时,糜竺来了,怕打扰妹子兴致,伫足凝神听了半响,暗暗叹到,“终究还是个孩子,不识疾苦悲欢。” 感慨了阵子,又有些恼火,这七夕典故由来已久,那也罢了,但前头那些什么仙女偷偷下凡,在河中洗澡,还被男子拾了衣裳,实在荒唐,不堪入耳,哪是讲给女孩儿听的? 更何况,居然不奉父母之命便私自成亲生子,还九天仙女咧,哪怕贱籍婢僮,也做不出如此厚颜无耻之事。 那李佐之瞧着慷慨豪气,心中却有几分龌龊。 糜竺是那种见美色当前,也能目不遐视的翩翩君子,见不得这般乱人伦的行径,今儿听了妹子一番言论,心下便对李臣看轻了几分,不禁后悔,那日在平原刘府,应该直截了当地拒绝,何必搬出老父来搪塞,说得不清不楚。 万一李佐之真来了徐州,他糜家的风气难免被带坏了,到时念在结识一场,随意寻个小院安置罢了,可不能请回府邸。 至于婚约,休得再提,否则他宁愿和那刘家割席断交,也不能把宠爱的妹子所托非人。 想着,糜竺叮嘱身后的管事,“待会你将小姐的随身婢女召集起来,训斥一顿,小姐不懂事,胡乱说些污嘴的哩事,她们还跟着掺和?”然后气冲冲地拂袖而去,本来怕小妹在船上苦闷无聊,来陪她说说话,现在也没那心思了。 房中,糜贞讲累了故事,吃了半盘蜜腌的果脯,托腮趴棂沿上,瞅着追着船飞地白鸟。 “才几天,挺想狐儿脸的,快些来寻我玩呐。”她想着李臣那抿嘴尖下巴的样子,噗嗤一笑,又转着眼珠,神情飘忽,不知遐想到何方去了。 这粉嫩的小人儿,不知是因孩童心性,眷念玩伴,还是年岁渐长,恍然间,生出几缕懵懂稚气的相思。 水波潋滟,映得那张脸氤氲出碧蓝的光泽,那对眸子流泻着润润地暖光,一时间,窥着她神情的婢女们都呆了,不由窃笑。 “莫不是小姐长大了,有了中意的人儿?”走道上,两个去提热水的婢仆还在私下谈着,没上甲板,就听见咳嗽声,府上老管事正黑着张脸,瞪着她们。 第三十五节 糜家(二) 青州平原国五月下旬的日子,孟夏刚至,蝼蝈鸣,蚯蚓出,野草桑树绿得发暗,阳头耍起威风,到田边野地走两圈,热气腾腾捂你一身汗星子,叫人觉得再多待上片刻,脑壳顶能冒出青烟。 县里小闺女大婆娘的都不敢出屋,不然汗一出,薄裳渗透得紧贴脊背,现出内衫的颜色轮廓,羞也得把人羞死。 街头巷尾,衙门邸墙前,汉子们倒不怕热,聚到一道,通常是某个有点声望学识的夫子小吏说,周围一圈人握着拳头听,不时发出嘈杂的议论。 “天总算开了眼哩!” “那肚子油膘呐,也不知吃喝了多少才长得出来。” “董贼死了,天下就能太平么?咱有好日子过了?” “当然,不是他起祸乱,老天也不会降这么多灾!” 在这初平二年的燥热夏季,发生了一件令世人瞩目的大事:烧了洛阳,刨了王坟,睡了公主皇妃,跺跺脚就能砍三公杀国戚,凭名头便可止儿啼,把个天子小皇帝当狗训的董卓董太师,死了。 那叫个惨啊,剁得稀巴烂的残尸扔在长安街头,被恨他入骨的人朝肚脐眼插了灯芯,满身肥水脂膏养得***燃了个整日不灭,满门上至八十老母,下至牙牙学语的幼女,无一活口。 眨眼间,骇得河东河北众诸侯提心吊胆的西凉铁骑散了摊子,松口气的同时,心思也愈发活泛,都望向长安,瞧瞧那诛国贼的宰相王允、弑父投明的中郎将吕布,还有什么举动。^ 相比起来,月初太仆赵岐,领诏书持节入冀州,让公孙瓒与袁绍各自退兵和解。舔血誓盟,结成儿女亲家的事,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大概除了仰着额头,被雉娘捏着湿巾轻擦伤口的李臣。没人相信,这是高祖立国,光武中兴,四百年传承的大汉江山,最后地一丝曙光。 “哼……乱臣贼子天也收!”刘备容光焕发,从听到这消息起到现在,他**没挨下榻席。在堂屋里走来走去,唏嘘道,“人心背向啊,这大汉基业,岂是一两个逆贼就能篡夺的?真真得温酒畅饮,不醉不休。” “不过王允这人……不好说。”李臣从脑海里淘着些残留的记忆,汉末细节他不知晓,但大事还是略清楚一些,拿绝色美人貂蝉玩反间计,弄得董卓吕布父子相残。这事在后世连少读书的闲人都知道。 “贤弟何出此言?”刘备急问。 自从李臣在清河国出谋划策,先奉增灶之计,后献入徐大策,他就觉得自个地这四弟着实长进了,不单纯是兢兢业业的能吏,已然展现出了几分指点天下的军师气派。什么是军师?商末姜子牙、汉初张子房! 操攻取之术,知胜败之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计灭人族,再谋覆人国! 要谈起沙场厮杀,他刘玄德的二弟三弟皆是不世将才,若论治理内务。^^恩及百姓,简宪和干得也不差,但在谋这一项,却找不出适当人选。 老天莫不是瞅着大汉基业不稳,贼人横出祸乱天下,赐他个四弟李佐之,要成就番大事业? 虽然还差点火候。但假以时日。历练得纯熟,到时他们兄弟何事不可为。何处不可去! “他不该杀蔡大儒,目前朝廷局势稍稳,不是立威的时候,得行安抚,西凉军虽然溃逃了,可底子还在,”李臣解释,“这死硬不知变通的性子,就怕多起变故。” 蔡大儒便是此时的名士蔡邕,因董卓生前重他才学,厚礼相待,所以长安人人皆欢喜时,蔡邕性情中人,悲叹了几声,犯了忌讳,被王允借题发挥诛杀了。 “若有数万兵马,此刻就挥军西上,护我天子安危。”刘备跺足叹息。 “想救溺河之人,便得先学会泳水,咱们一步步来,等稍修整几日,我便去徐州,为兄长筹备大计。”李臣安慰,又吸着冷气,直嚷,“嫂子,轻点,痛。” “你又要远行?”小媳妇儿疼惜地说,正用纤指蘸了些治刀疮地药末,仔细涂了一遍,行伍打仗时没空多管,那道口子刚结了痂,新皮还没长出来,瞅着有些碜人。 一早府上就鸡飞狗跳的,又惊又喜,出征冀州的几位老爷领军回来了,老夫人特意去祖宗牌位前烧了香,长吁口气,二爷三爷要带着兵卒立营扎寨,一时脱不了身,大爷和四爷先驾马入了城。 刚进屋,雉娘就瞧到李臣缠在额上的布,心骇得一慌,问清情况,忙唤下人去请郎中。 李臣觉得有些大题小作,都过多少天了,早前那点怕破相的小心思也淡了,他跟着兄长们养出了豪气,男儿汉子,哪怕断手断脚捻把黄泥一糊便是。 可嫂子不依,郎中来了,看了一遭,说不碍事,就是没保养好,愈合得不美,开了方子,嘱咐每天换药,若日后留了痕迹,到时再弄些褪疤的药调养。 “连婆娘都没娶,万一留了疤,消不掉,怎生得了。”雉娘眼眸都有些雾气,“那个什么高览,真是可恶,欺辱咱四叔头回上战场,该抽上几鞭出气。” 她心善,就算气上来了,也说不出打杀砍头的话。 “姓高的肯定比我惨,关笼子里足足两个月,待和解退兵时,当诚意送了回去,你是没瞧见,人都瘦得露骨,而且往后也别想受重用了。”李臣笑道,笑意未散,龇牙咧嘴地做出苦相,“这药烈,染得肉生疼。” 雉娘拍掉他想摸额头的手,“那时怎么不觉得疼?装神气?” “别乱动。”她靠近了些,低垂着眼,聚精会神地用热巾将疤痂敷软,药性才透得进去,待涂抹完了,不自觉地吹了吹气,这是雉娘的习惯,以前在沟村,哪怕骡子不舒服,她也会摸摸吹吹,仿佛这样能缓解痛楚似地。 小媳妇越来越会打扮了,早晨漱了牙,还含过香料,甜甜地口气让李臣一颤,瞟过去,两人的脸近在咫尺,离得太近了,轻轻抖动的睫毛,精致的鼻头,红润的唇,微露出来的白牙…… 他猛地朝后一缩,脸皮有些泛红。 “啊”,雉娘回过神来,一瞬间,身子僵住了,脸烫得一片片的嫣红。 那湿濡的鼻息,都急促了许多。 “我在干什么,当着夫君地面,勾扯叔叔么?” “这算和嫂子眉来眼去吗?老天,兄长就在旁边哩。” 两人目瞪口呆地对视着,同时想着这个问题。 刘备望着这边,因为媳妇背朝着自个,挡着视线,只瞧见她细心地在替四弟上药,满意地点点头,觉得不错,这婆娘没仗着主母的身份对兄弟指手画脚,反而还嘘寒问暖,亲自来服侍。 世家大族讲究避嫌,再亲的男子也得少入内宅,小家小户出身的没这规矩,又是生死手足,长嫂如母嘛,更得亲热殷情一些,才彰显出一家人的感觉。 他是不知道,假如换了关二张三,雉娘要冷淡得多,至少不会急得眼含泪。 “虽说土气,倒也淳朴,至少扔内宅里安安静静,不给我添乱。”刘备坐了下来,美滋滋地喝了口汤茶,“多少宗族都是内乱垮地,那祸起萧墙的事,咱家可不会发生。” 第三十六节 门 李臣陷入了极大的苦恼中,像被谁狠狠朝胸口捶了一拳,闷得难受。 他胡乱寻了个借口,驭马出县城,日头西沉,余晖渐散,繁星隐现,淇沟河畔此时人迹寥寥,惟有水不停歇的流着,天色暗淡了,暑气却没消退,李臣汗流浃背,索性脱了上衣,把裤脚勒到膝盖,蹲浅水处冲了把脸,又有些发愣。 倒影在河水中的那张脸,容颜神色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惊诧和茫然。 感情这嘛子事,缠磨人哩。 嗯,严格来说,我们的这位聪明后生,与雉娘相处时,一直是没存丝毫歪心的,因为清楚兄嫂间不谐,怕她哀愁,闲暇时总寻过来聊天谈笑,瞧见她忙碌针线活,便再旁打打下手,扯些野棉花。辈分上她是大嫂,但从年岁上,他要大些,这是纯粹的,大哥对妹子的怜惜;是昔日同甘共苦培养出的友谊;是亲人无私的关切。 在老家时,他耕田她送饭,偶尔一道坐地头说阵子话,谈今季的收成啊小买卖最近盈利不错呀,风卷着败草飘到她发梢,自己随手替她摘掉。 过冬那会,在崔家打地铺,她早起喂鸡,披着外裳困觞着睡眼,经过堂屋时,见他还蒙头酣睡,还拿穿着袜的脚踢踢铺盖,“天厌懒汉,再不起来,我拿脚丫子拧你脸了。”这些更亲昵的举止,都是显得坦然的,无畏的,但方才,她惶恐不安,脸儿羞红得娇艳欲滴;他躲了躲,朝后一缩,那张面皮也臊得生烫。 这便有问题了,无论是装着抱怨。“唷,嫂子把人当牲灵般安抚啦。”或者更浪荡些,“脸皮儿嫩呵,还是我自个来呗,别难为嫂子你了。”都没关系,家人间不会出现那种无法言喻的尴尬。 雉娘也该坦坦荡荡地敲他一下,“嘴抹了猪油?”再咯咯笑着对兄长说。“夫君,咱家四叔骚情,还不快点给他说门亲事。” 说不准刘大哥也跟着捧腹大笑,“是为兄的错,只顾着闯事业,没细想佐之每日孤睡冷床,唉,赶明儿十里八乡找个俊俏婆娘来,让贤弟相相 本应当是如此情景的,这才是货真价实的一家人啊。 但没有。他和他臊着脸,眼对眼望着,恍然间,心头涌过丝丝宛若偷情般的快意。 那刹那间,她把他当精悍能够依靠地男人了,他也将她当成了柔软想拥入怀中的女人。 不知何时,曾经朝夕相处沉积出的亲情友爱,迸发出来,变幻成朦胧的暧昧,撞得理智的枷锁晃荡不休。 李臣突然发现。他的确是很喜欢如雉娘这种类型的女子,外软内倔,坚韧又温柔。不会因贫苦而哀怨,也不会因富贵迷失本性。 假如她是未出嫁地闺女、假如刘大哥没回来、假如…… 已经没有假如了。 羞愧、难堪、迷惑,诸多纷至沓来的情绪,让这个正身处困扰中的汉子,为心底的丑陋颤抖哀叹。 “她是嫂子呀,是我结义哥哥的女人。兄弟妻,不可欺,哪怕再过千百年,也是这个理!”李臣掴了自己一耳光,“啪”地声脆响。 人不是禽兽,一发情拄着根遇雌的就上,见母的便推。伦理纲常大过天。恩情义气重如山啊,有可为有不可为。没了这些,那还算人么? 幸亏当时兄长没察觉,否则,这辈子他的头都抬不起来,没脸见人了。 再严重点,刘哥活劈了他这个忤逆义弟都是本份。 月亮冒了出来,悬在高远的天上,明净得像个银盘,夏夜终于略有些凉爽,河里蛤蟆的鬼叫声时起时伏,隐约有风划过,如叹息般地沙沙声在草丛中悄悄响起,转瞬间又消失无踪,李臣牵着马,漫无目的地走着,觉得身上痒,伸手饶饶,才发现水边野地蚊虫多,叮得光膀子上一堆红疙瘩,望望天色,已经很晚了。\\ 缓行慢走的回了县,才进府邸主宅,便看到刘备端坐在榻几上,正翻看着公文,一瞅见他,就笑,“去哪了?遣了下人到衙门寻你,结果回禀说不在。” “天热,整日暴晒的,我出城去毗邻乡庄的沟渠瞧了瞧,怕枯水闹旱情。”李臣心虚地回答道。 “这般琐事,让小吏去做便成。”刘备揉着肚皮,“总算能开饭了,真饿坏了。” “咦,大哥还没用膳食么?” “贤弟为我刘家忙碌,东奔西跑到夜半,当哥的咋能心安理得自个先吃?”刘备很自然地说,”咱给不了兄弟们多大富贵,如果连点儿苦都不能同享,那算什么手足?” 顿时,一股暖流漫过李臣的心,感到更惭愧了,简直是无地自容,鼻头酸酸的,声音几近呜咽,“兄长受累了。” 这情绪的强烈流露倒让刘备慌了神,他不知道四弟的真实想法,搓着手直安慰,“这又有什么,兄弟嘛,该地,该的……” 一会儿后,早蒸在灶台上的菜肴被僮仆端了进来,温热,白粱米饭、萝卜烧肉加鱼头汤,两人皆饥肠辘辘,风卷残云似地消灭了个干净。 “明日我便去徐州。”待填饱了肠胃,慢慢啜汤时,李臣说。 “无须太急,我和云长益德整年出征在外,独留四弟守后方,兄弟间难得多聚聚,还没过几天,何苦又离别哩。”刘备大惊,连忙劝阻道。 “兄长美意,臣心领了,事不容缓,待到大哥地志向实现之际,有的是闲暇时光。”李臣咬着嘴唇说。 他怕再留在平原,怕不经意下,流露出马脚,既坏了手足恩义,祸害了雉娘的名节,就连老婶子。也得哀出病来。 作为一个成熟理性的大人,他知晓该怎么办。 人生漫长,哪能因为片刻的迷乱,忽然间的冲动,就失去了更重要地东西呢? 且不说尚不清楚,是不是憋得太久,一时发春了。瞅着雉娘最亲近,起了脏念头,如是这样,更得骂自己不是个东西。 “大哥,对嫂子好点罢,以往在幽州,相处的时日长,我知道她是个孝顺人,吃过很多苦。”李臣呐呐地说。 正谈着要事,话题一下子转到了妇人身上。让刘备愣了愣,摸不着头脑地“喔”了声。 对于婆娘,他是不屑一顾的,女人这玩意,是豪杰好汉闲时的调剂点缀,是丢屋里头生养娃娃用的,心情愉快就宠下,危难时当衣服抛,成大事的英雄人物,怎能时时刻刻记挂着婆娘呢。 这想法无关良善。只是年代世情不同地缘故。稳下来,她恨没掩饰好内心。愤怒于自己地离经叛道,几乎被背叛夫君地负罪感压倒,“我是个骚媳妇,对不起良心,对不住婆婆。”她躲房里哭泣着,紧捂住嘴。不让声音透出去。 可还有回味的甜蜜,因为她从他眼神中,窥到了震惊,羞恼,以及温情。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 别在自欺欺人了,还住在钩子村时,她就清楚。自个遇到了生命中的冤家。 她曾还幻想。现如今是四叔了,不再是外姓旁人。多接触点,多亲密些,没什么关系,守着秘密,只要在他身边,就满足了。 被踹坏了的门,再也恢复不了原状;被蚁蛀过的堤坝,淅淅沥沥地漏着水。 妇道人家的规矩和节操,早离她而去,身子是清白的,心却背德了。 正苦痛时,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随即听到了拍门的响动,“自家内宅,锁什么门啊。”是她男人的抱怨声。 “你……你怎么过来了?”雉娘忙抹干净泪,慌慌张张地问。 “自个婆娘地屋子,咱不能来?”声音里冒着点火气。 打开门,迎接夫君入内,温温柔柔地伺候,恭敬妇人之道,若日后有了小娃娃,这点骚乱的心思,大概会烟消云散吧。 是啊,开门呀,做个规矩女人,就能继续坚守住道义,不愧对天地良心。 雉娘如此想着,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抵住房门,“我……我体乏,不舒服,你走吧。” 在屋外,刘备倒气愤起来,哪有婆娘不让男人进屋上炕的道理?再不舒服,也得低眉顺眼地将汉子服侍好! 不是老娘整日催着抱孙子,今儿弟兄也说道起来,他是懒得来的。 居然还蹬鼻子上脸,使起小性子来了! 他一拂袖转身欲走,又停了停,隔着门说,“我可算来过了,要是明儿娘问起,便说留宿了一夜,免得她老人家又唠叨,骂我不孝。” 急匆匆的步伐声越来越远,然后,寂静了下来,门的另一侧,雉娘瘫在地,双目无神,几近虚脱。 ps:这章极难写,耽搁了时间,而且我很害怕读者反感,说既然猪脚动了心思,就该琢磨着怎么将心仪的女人夺过来,杀兄夺嫂嘛,怎地他还说好话,撮合刘备和雉娘?简直是绿帽剧情啊。 但我写的是人,不是种猪啊,该有的心理挣扎,苦闷迷惑,都当有的。 当然,在下很有爱地,雉娘和猪脚的归宿是很美好滴,诸位大可放心,只有李家贼子给旁人戴绿帽的道理。 另外,前节《糜家》地标题取错了,没写出多少关于他们的剧情,大伙包涵。 第三十七节 舟娘(一) 大早晨,国相府的老夫人就喜气洋洋的,那个乐呵劲哟,嘴就像十月开口笑的毛栗壳,合都合不拢。(.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鬼子孙,总算开窍顾家了,祖宗显灵哩!”她长出了口气,干瘦的手牵扯着雉娘,一时摸摸媳妇的头,一会瞧瞧媳妇的脸,这位老人一直竖着耳朵关注着儿媳间的动静,男人闯荡事业是对的,理所当然,但不能不念挂着香火啊,三十来岁的汉子,还没传宗的后嗣,到哪都说不过去。 听闻昨夜备儿留宿在了乖媳妇的房里,她总算是放下了压在心头的大石,差点就去给祖先灵位上高香了,天佑咱老刘家啊,只盼能多子多孙,开枝散叶。 “给娘说道说道,备儿他……还成吧?”本来这腥臊话是讲不出口的,但遣退了婢女,屋里头就剩下婆媳两人,咬着耳朵说些私房话怕什么,人年龄大了喜欢胡乱猜疑,崔老太太还忧心自个孩儿莫不是行伍时受了暗伤,坏了肾水?否则怎么对个娇滴滴的美媳妇爱理不理呢。 不好直接去问,只能在雉娘这旁敲侧听地打探。 假如刘备听到这话,会气得直哆嗦,“老娘唷,有你这么糟蹋儿子的么?咱肾好肾强大!” 英雄好汉嘛,把心剖成几份,七分在天下,三分在家庭,他又是个苦哈哈出身,志向高家底却浅薄,不成对比,更得十成十的投入。 不是不爱女色,而是壮志未酬,没空搭理。 雉娘的脸啊,涨红得无法言表,半是羞涩半是深深的惭愧。事到如今,她也不能说昨儿夫君是睡在别屋,只能敷衍着点了下头。 婆婆精神虽好,可身子大不如以往了,虚得紧,年青时的苦累掏空了底气骨髓,现在拿老参黄芪汤也滋补不回来。 先前暖春时,旁人都脱了袄褂,她还得在卧房点上炭盆。[.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不然直唤冷。腿脚也总是浮肿,瞅着一日比一日衰老。 可不能让她多受刺激了。 也许在对待一些人情世理上,婶子更偏向自己的亲生儿子,可这是出于母亲地天性,无可厚非,追根究底,崔老夫人的确是个慈祥善良的老人家。 越想越觉得愧疚。雉娘难过地低垂着头,用力抓着婆婆的手,眼睛里旋转的泪花,嘀嗒砸了下来。 “这是喜事,傻孩子,该笑。”崔婶抱着媳妇儿,“咱家从刘雄老祖父开始。都是几代单传,婆婆照顾不了你一生一世,若是你生下男丁,那便是长房长孙。哪怕日后备儿纳了妾,也万万不会受委屈。” 她充满憧憬地说,“臣儿去了徐州,启年也相随着,不知和丫头的婚事能不能谈成,那糜氏富贵,可别让咱干儿入敖。上门女婿不好当啊。不但有了儿子得跟娘家姓,而且娘家人如果心歹点。把女婿娃当牛马使唤就惨了,定得娶回来才妥当,到时一屋子人,热热闹闹的,多安逸……” 崔婶天马行空地臆想着,雉娘才得知李臣走了,抬起头,轻轻问,“四叔……什么时候走的?昨儿还……” “我也是来你屋子之前知道的,天还没放亮便出了门,留了口信,说事急,就不惊动咱娘俩了,唉,汉子都是这忙躁性子。” “他定是和我一般,心乱不知如何是好,”雉娘哀苦地想,“也罢,见不着面,人也解脱了,心总会平静下来地,总能再坦然相对地。” “无论如何,我也得守住道义,当那偷人养汉的风骚婆娘,宁愿孤苦一辈子,女人,不就是这个命么。”她咬着唇,微露出晶莹白透的碎牙儿,暗暗发誓。 窗棂外,天穹上,阳头正烈,那么灿烂,那么火辣,仿佛能将人心中的阴霾烧烤得消失殆尽…… 有人和她眺望着同一片天空。 “背兄辱嫂?娘的,做人不能下贱成那样。”李臣这时候也想,站在船头,水流粼光耀目,他嚼着牙花子,思绪飘得老远。 这家伙是逃也似地离开平原的。 时间仓促,本来只准备单带着“心腹”崔启年上路,但刘大哥怕途中不安全,出意外,寻思着说,“不如,让子龙也随着去吧。” 说这番话时他眼睛瞟着赵云,透着询问和请求的意味,毕竟对方是客将,让蓟侯麾下地属官去干护卫保镖的活计,简直是瞎指挥,换心胸狭窄点的,就觉是再羞辱人。 赵云却无怨言,迈前一步肃容道,“定不负玄德公所托,护得李崔两位大人安全。” 这白马银枪的赵子龙什么都好,就是拘谨刻板得要命,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不知怎地磨砺出一副老气横秋的脾性,时时不忘尊卑上下之别。 就连众人一贯看不上眼的崔启年,他也是恭敬有加。 便是性格豪爽地张三暗中也嘀咕,“和赵小子一道喝酒,没味透了,他举个盏都会先拱手行礼,稳重归稳重,却显得疏远。” 刘家这才出道的草台班底,四兄弟外加个老同乡简雍,没那般门阀似地森严阶级,私底下相处都是极洒脱随意的,猛然蹦出个不合群的规矩人,虽知晓君臣礼法地大道理在他那边,但总觉得不是滋味。 于公,自然对赵云更为信赖倚重;于私,却感到人和人之间隔着什么,难以亲近。 在船起锚扬帆前,刘大还拉着李四躲到背人处密谈,“子龙骁勇过人,我甚为喜爱,见他于蓟侯处不受大用,便巧言借了过来,倘若日后能成为臂力,那为兄梦里也会乐醒。” “赵都尉很是尊敬兄长。”李臣此时是无脸面对兄长的,强忍着心中波澜,不露声色地答道。 “可就是太过于礼仪了。交不了心。”刘备叹气,“贤弟如有闲,沿途上可打探一番,瞧瞧他的意向,蓟侯是权高势大,咱比不得,可说句不中听的话,在大户家吃糠当家奴,不如到草鸡窝窝里食白米做兄弟。” 两人手足情深。荣辱与共。也无须虚伪,便商议起挖人墙角的私隐事。 这也是刘玄德的禀性,对自家兄弟那是情真义重,无可挑剔,对旁人,多少还是有点儿坏水无赖劲地。 “就算没我,赵子龙也飞不出大哥地五指山。当然,历史书上是寥寥数语、一笔带过,真要拉拢个人心,也不知另个时空,大哥花过多少功夫,哪有那么多一见相投,从此君臣相宜毫无猜忌地事呢。”李臣想。随口应道,“弟自会替兄长探个究竟。” “如此甚好。”刘备舒了口气,展眉笑道。 平原没大楼船,不能出海直抵朐县。只能先顺着淇沟河朝南走,一半旱道一半水路,再由沂水过开阳郡,入东海国,很得花费些时日。 “不顺心啊,姑且将嫂子的事放到脑后,徐州那边也烦。干娘瞎胡闹。和糜家谈什么婚约,如今我寻上门。不是遭人白眼么。”李臣扯了扯衣襟,天热,都汗湿了。 走进舱房,稍觉阴凉,启年正眉飞色舞地和赵云聊天,这家伙正得意呢,人家赵子龙厚道,一口一个崔大人,可是让他找到了做官地感觉,眼都眯成了缝,还拿提携后辈的语气说,“嗯,你很不错,有前途哩,等回平原,咱和侄女婿知会声,先封个别部司马当当。” 也不想想,他个跑腿的文职小吏,若不是仗了国相姻亲的身份,真论道起来,还没赵云那杂牌都尉的官大。 “别人是客套话,真拿自己当大老爷呢?啥德性!”李臣敲了他一下,坐下来,对赵云笑道,“平原国贫人手少,咱也是个奔波劳碌命,上遭护粮才罢,这趟又得出州,倒让子龙跟着受累了。” “平原虽小,却自有一番生机勃勃地感觉,上下同心协力,着实让旁人羡慕。”赵云那拘谨劲又来了,在席上拱礼道。 “唷,我兄长私下也是对子龙赞叹不己,直说真乃英雄人物,若是能朝夕相处,共创大业,岂不是美事?”李臣稍稍探试道。 “玄德公乃当世豪杰,不嫌云寒门卑贱,多有厚恩,自是感激涕零。”这是实话,和公孙瓒相比,刘备对赵云可是当个宝贝对待,他又不是没心肺地蠢人歹汉,早有感触。 但话锋一转,赵云又说,“蓟侯对云有提携之恩,君臣大义在先,玄德公美意,云本当效死以报,可……” 他叹息着,神情惆怅。 “唉,若谁对他好,就舍了旧主跟谁走,那便不是忠义无双的赵子龙了。”李臣暗忖,脸上却堆笑,“说到底,咱们都是替公孙蓟侯办事的,在平原也一样,不分彼此,不分彼此哩。” 他俩说得起劲,倒冷落了崔启年,赖汉打岔道,“说啥呢,云里雾里的听不明白,不如谈些有趣的,不觉得天炎热阳气窜么?要是沿途遇见舟娘,咱三个一起去乐呵乐呵,做个连襟兄弟?” 舟娘是土话,指的那些因世道乱,家中失了男人顶梁柱,依水而生靠卖皮肉为生的隐蔽娼妓,当然,没好货色地,都是些粗手粗脚的女人,不过跑船的汉子整日待水上,没处发泄,也不怎么挑剔。 “我不好这口,”李臣皱眉,“你家秀玉知道了,非拿棒子撵你出门不可。” “云虽粗鄙,却也懂得修身养性。”赵云面无表情。 “还算男人么?”崔启年哼哼道,“瞧你们相貌学识皆比咱好,却都没娶得婆娘,无它,太装模作样呗。憋得太狠,也不怕憋出毛病来。” 说者无心,闻者有意,李臣悚然一惊,暗暗琢磨,“我对嫂子起歪想法,也许,真的是太挑剔太计较,憋出来的骚情。” 第三十八节 舟娘(二) “嗳哟,挨黑儿遇到你这爷豺的侉子,舂得美呗……”隐隐的从芦苇荡子的另一边传来。 天色刚过黄昏,才入夜,李臣正在沂水边一只搭着稻草棚的舸上,藏在芦苇弯里,随风摇晃着,阵阵涟漪沿着小舟漾开来,棚子破,半身高的茅柴门上胡乱裱着些粗染的红布,被风吹得如幡儿似地飘扬,“呼哧”做响。 崔启年早年四处闯荡,地方人情隐事见得多,按他说的,找河边船屋的娼妇,便得先看红头幡,不成文的土规矩,哪个在船上留宿过夜的相好,若是觉得婆娘够风骚,下回来,便得奉上两指宽的红布,系到门边当彩头,和往后妓家云集的秦淮河花船有几分相似。 当然,规模格调都差得多,挺土气。 “哪的红布多,咱就去哪家。”启年拍着胸承诺,“这唤口碑,不是姿色好,便是有几招绝活儿,保管船上的婆娘伺候得咱俩满意。” 李臣一行人出得青州,在连通徐州南北的沂水寻了艘小船,溯流而下,昼行夜止,过东安、临沂、开阳,比起战祸连绵的青州,徐州要太平得多,州牧陶谦推行屯田之法,“巡土田之宜,尽凿溉之利”,将偌大个州治理得民殷国富,家家户户安居乐业。 郡县中皆有西域风格的浮屠寺,州府又有信佛免役的条文,沿途常见口诵佛经的教徒,此时佛教尚未大兴,而且明帝时,楚王英谋反,这刘英偏又是个佛教徒,自此避上位者忌,佛教几乎无人问津,直到现今。才缓缓恢复了元气。 这时候的徐州特别是下邳彭城数郡,乃佛教的大市场,不但黎民,就连官吏也多信佛,香火日盛,信徒不绝,从这方面。也能略看出此地的富饶。 “这教义真新鲜,咱就不祈求来世,活着时好酒好肉过得舒坦便成。”崔启年说。 “倒是官府有意为之,以宗教对付宗教。否则怎么徐州少有黄巾作乱呢?太平道拉不到信徒。”李臣倒看出了蹊跷。 他也不信佛,不过路上也参观了几座寺庙,当风景看,有回和接待的住持闲扯,随口说了些后世的典故。无非是那种后代人耳熟能详的,“风动旗动心动”之类的佛经玄学,惹得住持虎躯直震,大叹不己,直说有悟性慧根,不去剃度简直对不住佛祖。 “咱指望日后安稳发达了,养满屋子美婢娇妾开后宫地人,受不得那规诫。”他瞎想着,“夜夜花烛,哪来得空闲时光。啧啧。多美多快活。” 其实话说回来,李臣表面上轻松自在,心头却甚为烦恼,和嫂子的那点儿破事堵在胸腔中,让人郁闷。 待到了东海国郯郡,崔启年按捺不住了,说了几遭。李臣也是有点自暴自弃的心理。暗暗对**之物唾骂道,“憋得你让咱起骚情。好哇,今儿便要累死你。” 赵子龙是不肯去的,说多了反而让他起嫌弃鄙视之情,两人背着他摸出了县,赖汉眼贼,入城前就瞟到了河畔芦苇荡子里泊着几艘船屋。 “想节省些,两人一条船一个婆娘也成。”崔启年到了地头,倒有些扭捏,平原国库房空,这回带的财货也不宽裕。 “你口味真重,真要做连襟啊?”李臣没好气地说,“你愿意,我还不乐意呢,别乱了辈分。” 当下就选了两艘船,约好半时辰后岸边见,解了捆桩子上的索绳,舟儿载着人,慢慢荡进了芦苇丛中。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萍水相逢,逢场作戏的勾当,他本来极不喜地,倒不是李臣有多正义凛然,食色天性嘛,只是觉得没情调,黑灯瞎火的和个初见面的妇人干那事,说穿了,和舂块猪肉有什么区别? “你……先把衣衫解了罢,有风,当心吹到水里,挂门后钩子上。”那妇人背朝着他,正地脱着外裳,声音虚虚的。 上船前仔细瞟过,三十出头地模样,长得颇端正,皮肤白皙,眼角略有些淡淡皱纹,如不是手中的老茧,倒不像个乡下婆娘,只不过很腼腆,说话低头垂眼,细声细气。 便是卖肉,也得吆喝,方才别船的婆娘见来了客,憋着嗓子娇声娇气地直喊,“哟,来咱这儿。”就她畏畏缩缩地不吭声。 “喔。”李臣扇着鼻子,船屋里残留的味不好闻,棚顶也破着窟窿,抬头能隐约窥见繁星,办起事来,很有点野合的感觉。 没一会功夫,妇人只剩了小衣,颈脖窝窝一片白绵绵地,她把皱成一团的被褥稍铺得整齐,垂头跪坐着,打着哆嗦。 这阅人无数,不知满足过多少船工的婆娘,还没初回做嫖客的李臣镇定自若,瞅着如个第一次入洞房的闺女,身子直颤动,胸前隐在花肚兜下的那对大白兔子,上下起伏,倒是丰满澎湃。 “紧张个什么。”李臣哑然失笑,见她这怯怯的模样,吹了吹地板上的灰,盘膝坐了下来,也不急色。 “不……不紧张。”妇人结巴道。 “好呗好呗,那说会儿话,你是哪儿人?” “沛……沛县人。” “沛县好地方啊,高祖皇帝的老家。不过怎么来郯郡了,隔着几百里路呢。” “豫州那边乱,一打仗儿,残兵逃过境,踩得庄稼没活路,村里人都朝东海这边逃荒。” 沛国正临着豫州,这时候正值黄巾死灰复燃,渠帅于毒挟数十万众,席卷兖豫两州之际,豫州刺史郭贡、兖州刺史曹操疲于镇压,徐州靠边界的一些郡县都受到了波及。 “也是个苦命人。”李臣想,本来就不太热切地寻欢心思,又暗淡了几分。 说了通话,妇人情绪似乎安稳了些,轻吸了口气,眼睛余光偷**着这古怪地恩客,奇怪他为何还没过来。 换了以往那些汉子,早喷着炙热的鼻息,伸着长舌在自个脸上啃来啃去了。 她拂了拂粘在颊上的发丝,正准备忍着羞意,脱个精光,钻进被褥,好完成买卖时,听见一阵哗哗啦啦拍水的响动,然后小舟猛地朝右侧歪了歪。 有旁人爬上来了。 李臣站起身朝外望,船头蹲着个小黑影子,湿濡濡地滴着水,看不清模样,再细瞧,居然有两个脑袋,一高一低,四只亮亮的眸儿,寒碜碜的。 倒把李臣吓得退了两步,厉声问,“谁?装神弄鬼的!”又冷眼望向妇人,琢磨莫非遇到如后世仙人跳那种诓骗敲诈地伎俩了? “……我不是鬼。”影子冷冷地说,声线稚嫩,是个女娃娃。 “宝儿么?”妇人慌张地揉了几把脸,想过去、可此时地情景不好让孩子瞧见,“快……快回去,你来这干啥?” “花豆想娘了,我便带它来寻你。”她说,又有几声应景的汪汪犬吠,李臣这才瞧清,哪是什么双头怪物,是个女孩儿抱着只半大地土狗。 花豆大概是那只狗的名字吧。 “胡闹,都打扰娘几趟生意了,”妇人急道,略带着点哭腔,“乖闺女,回岸上去,娘给你和白豆买条大喜头鱼,和豆腐蒸着吃,可香哩。” “我不要鱼,只要娘。”女孩凶神恶煞似地瞪向李臣,土狗养得家,通灵性,懂主人心意,磨着牙,呜呜发出威胁的低吼。 李臣算是看明白了,这舟娘的女儿不乐意娘干皮肉买卖,千方百计地找借口来干扰,人世间的炎凉悲欢,令人唏嘘。 “老爷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她经不起踹的。”妇人怕李臣发恼动粗,也不顾自己的不雅模样,横挡到他面前,小小内裳遮不住混身白肉,月光下耀花人眼。 听语气她闺女以前干这事时,惊扰了客人的兴头,还被歹毒汉子狠狠踹过几脚。 女孩咬着唇,故意用力蹦了几蹦,小舟经不起晃,差点翻,倔强地说,“谁敢踢我,花豆的牙已经长硬了,能咬他!” “没钱,那明儿咱家吃什么?”妇人声音拔高了,气急败坏地冲出去拿巴掌扇,又不忍心,瞧着手抬得高,却轻轻落下,只能推着赶,“滚,不然娘把花豆卖县城肉铺子去。” 好阵子喧闹,最后女孩儿抽泣着,跳下船,在水中抬着头,仍盯着李臣不肯移开,那眼神愤愤恨恨的,良久,才背着狗翻开芦苇,朝岸上游去。 “死孩子不懂事,待会少给点钱也成。”妇人擦着泪说。 李臣叹口气,他哪还有那心思,摇着头,“你去把衣裳穿好吧,我还有随同的人在别船上,陪着说会话,到时间了把船划回去,钱照算。” 第三十九节 舟娘(三) 夜色渐浓,月亮似乎被云层裹就,在高远的夜空中若隐若现,连乳白清冷的光辉也变得朦胧不可捉摸,点点月色洒落下来,又被麇集的青色芦苇分割成一块块,琐碎班驳。 “咱沛县的巨野泽也有芦苇荡,依着山,大得很,连绵数百里呢,每逢立秋,眼里都是一片浩浩荡荡的黄,随着风摇晃呀……”妇人缅怀地说,已然穿好了衣裳,规规矩矩地坐在船头,大概觉得李臣和气,人也放松了,嗫喏着思乡的情怀。 不是迫不得已,没人愿意背井离乡的,外头千般好万般妙,也不及家乡的风清土美。 巨野泽便是微山湖,她嘴里的那芦苇荡在后世有个大号,叫水泊梁山,不论帝王将相,还是土匪好汉,沛国历来都是出人材的地界。 “唷,有机会得去瞧瞧。”李臣悠闲地把手放在头后,半躺在甲板上,随口回答。 “老爷是个善人,会有好报的。”妇人很感激,怯怯地垂着眼,手指甲轻轻抠着船沿的木头。 我们能看出这婆娘的性格挺柔弱,秀秀气气的,也不能指责她选择这种行当,毕竟在苦难面前,活着才是最重要。 “别谢我,就当咱突然发了癔,装道德君子,放着你这美娇娘硬不碰。”李臣自嘲,摇摇头,又瞅着月色,“酉时了吧,回岸边去,早先没用多少膳食,现在怪饿的,也不知客栈有没有宵夜卖。” “呃,”妇人忙起身去荡桨。小舟好操使,轻巧巧地朝河畔驶去,她犹豫了下,边划边问。“要不……老爷去我家吃。离沂水不远。虽没啥好东西,可总比饥肠辘辘地走夜路要强,”似乎有些羞意,“不贵的,随便给些便成。” “也不错。”李臣摸着下巴说,农家饭呢,如今在平原日子过得美了,吃惯了鱼肉粱米,倒有些怀念蒸麦野菜的味道。 他动了些恻隐之心,还准备趁机略多给点财货。(.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做为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也只能帮这么点小忙。 倒不是滥好人,只是身为男子,对妇孺和弱者应当有地怜悯。 “我很会做饭菜的。”妇人高兴地说,这么一来,不但能用正经买卖赚钱,还可以早些时辰回家。 待上了岸。崔启年早回来了,外褂搭在肩头,露出副排骨身材,意犹未尽,一见李臣就羡慕地低语,“乖乖,年轻后生就是猛哩。都这么久了。唉,咱老。比不得你。” 这龌龊话李臣听了笑笑,也不多解释,拍拍他,“走,先相随着去吃顿饭,你也该饿了吧。” “你这一说,我倒真觉得饿了。”启年揉了揉肚皮。 路的确不远,逃荒的外乡人也没亲戚照应,野地林旁零零落落搭着十数个简陋棚屋,光**地娃娃泥猴似地在半人高地蒿草中嬉戏,发出不知愁地笑声,有老妪默默坐在门前,见人从面前走过也不张望,显得愣怔,还有个没柴墙的大棚子,里面挖着火塘,用土堆戳了个炉台,正透着暗暗的红光,大约是公用的厨房。 李臣问了下妇人,全是河畔那些舟娘的家人,虽说人爱扎堆,出外务工逃难都是乡里乡亲的一大帮子人,知根知底才好互相扶持依靠,但干这皮肉买卖不好让熟人知晓,这个临时的聚集点很少见到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徐州各处的都有,口音也不尽相同。 “娘,你回来啦……”一栋棚屋的窟窿处――应当是没框没棂地窗子――伸出个脑袋,很快,方才的少女就“蹬蹬蹬”地迎了过来,土狗花豆追在她脚旁,一路汪汪叫唤。 临到面前,女孩刹住步子,伸着脖子瞅了会,朝后退了退,撇着嘴人也僵硬了,死盯着娘,仿佛在无声地责问母亲,“为何这个男人也跟来了?” 花豆连蹦带跳地在妇人身旁磨来蹭去,又发觉小主人没跟过来,站在几米外不动弹,摆着头左看右瞧,呜呜着扭身返了回去,趴到少女的腿边。“宝儿,回屋把锅端来,再拿碗盆箸子到河边多洗两道。”也许天暗,没察觉到闺女的神色,也可能是被生活折磨得已无暇多理睬女儿的情绪,向她去解释其中的辛酸,惟有视若无睹。妇人吩咐着,又露出为难的表情:自个居然忘了棚子里没席案,卖吃食,总不能让客人蹲地上呀。 “您瞧,这……”她窘迫地直搓手。 “没关系。”李臣大度地说,这算什么,以前在钩子村,都是随意寻个地头蹲下,几口一大满碗饭便下了肚,何况他也挺烦正儿八经地跪坐,久了膝盖骨咯着疼。 没一会,宝儿急匆匆地把锅拿了来,借着火塘的光,李臣才看清楚,这个女孩没想象中的小,看脸庞的轮廓,已经过了稚嫩的年龄,十六七岁知世情人伦的大姑娘了,容颜肤色随妈,不显黑,白得如上了釉的瓷器,光洁动人,让人惊叹,个犄角旮旯里也能出如此标致地人物。 按习俗,这年岁地女子早出嫁了,很少还有随着娘亲生活的,一想到方才在船里地情况,李臣觉得有些尴尬。 更尴尬的事还在后头。 “花豆,留在这。”她抬着装碗筷的簸箕,叮嘱土狗,似乎还残留着孩子气,认为有狗守护,大概那个男人不会再对母亲“不规矩”了吧。说罢,又对李臣龇牙怒视,露出尖尖的虎牙,似乎在警告,敢乱来的话就放狗咬你。 可惜狗还没长大,正贪玩哩,在火塘旁嗅来嗅去,被烫到了鼻子,呜呜地跑了出去。 又过来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驼着背,身骨单薄不像个干体力活的人,端着小半荆筐洗净的野泥蒿和山药蛋,瞧见李臣和崔启年便露出讨好的笑。腰弯地也更低了。 他放下筐子。凑到妇人那嘀咕着什么。没几句话就急了,无形中声音也扬了起来。 “一整日都没赚到钱?” “宝儿她……” “死闺女,白生养了,唉,也不知爹娘的苦,没钱,咱明天怎么活?” “夫君你……你别发急,还有……有旁人在呢。” 起初李臣还以为是妇人的邻居,等听见了那对谈,顿时目瞪口呆。 原本认为这妇人失了当家的汉子。撑不起家中重担,才被迫无奈地去干舟娘,没料到,她男人活得好好地,而且还乐意戴绿帽让自个女人卖皮肉。 “做男人地,不能无赖到这地步。”就连崔启年这赖汉也震惊着嘀咕。 任何一个还长着地汉子,身体里还有点血的基本温度。都干不出这等事。 大概还是有些羞耻之情的,那男子眼神躲闪地窥了窥李臣,把嗓音压低了几分。 “喂,有肉食没?”启年恶声恶气地嚷,可能是气恼却又没由头发作,故意找茬,“都是些烂草根。哪有什么嚼头。” “咱、咱本不是干食摊买卖的。没预备……”汉子低头哈腰。 “爷有钱,便看你赚不赚得走。”启年拍了拍缀于腰间的荷包。里面的事物“叮铛”做响,虽然都是些零钱,但瞧他摆显的模样,仿佛装着一兜金银哩。 “算了,去把山药蛋烤熟吧。”李臣拉拉崔启年,他也觉得厌恶,但瞅着妇人可怜兮兮的,不想让她再多添难堪了,吃完饭快些走人呗。 似乎悟到了客人的情绪,汉子垂着头,快步走出棚子,却又突然一拍巴掌,喜道,“呀,有肉、有肉的,新鲜得紧,火塘里多添点柴,能烤得皮脆肉鲜,就是价钱……” “那便快点去做,吃得美意,少不了打赏你地。”启年赶蝇蚊似地挥挥手。 “咱家哪来的肉食?”妇人正在拿烧火棍扒拉着山药,闻言奇怪地问道。 “你别管,我这就去弄。”汉子四下张望着朝屋子后寻去。 没几分钟,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凌厉凄惨的狗叫,妇人“啊”了声,才明白过来,急得大喊,“不能杀花豆,你不能……” 她手忙脚乱地扔下烧火棍,哭嚷着冲了出去。 为时已晚。 汉子骂咧咧地走过来,提着团血淋淋的小东西,妇人在后头边哭边追打的,连抓带踢。 “宝儿就这么个玩伴,可疼惜了,杀千刀的贼汉,不如杀了我吧。” “养条狗有屁用,人都活不了,还管它的死活,这可是钱呀……啊,疼疼疼……”汉子瞪眼怒骂,扬起手想打,刚抬起来,就被人紧紧握住,捏得生疼,不禁喊叫起来。 “你……”李臣想给他几拳,可有什么用呢,狠狠打一顿就能让那母女俩过上好日子?反而汤药费用还会增加她们地负担。 他无奈地想着,松开手,从荷包里摸出些银子,扔到地上,“等年景好转,回沛县家乡去吧。”又对启年说,“走呗,今儿都遇到些什么烂事啊。” “谢老爷赏。”汉子埋头半趴着,在泥土中摸着银钱,欢喜得脸都歪斜了,“这狗肉……” “我不要,你家留着自个吃吧。” 李臣转身欲走,却望见那位叫宝儿的姑娘,正愣愣地看着这边,本就白净的脸,此时苍白得宛若透明。 然后是碗盆摔碎的声音,以及,少女从心窝窝中发出的痛苦哀嚎。ps:嗯,有读者说我犯巧遇太多的老毛病了,接受教训,日后会避免再出现这种剧情的。 不过我倒不是单纯为了给小李子制造艳遇,玩什么母女。 按老套地说辞:这便是日后一切骚动和祸乱地开端。 第四十节 那萍水相逢的少女与狗以及夏日的哀愁 半醒半睡中,甘梅听到了一声哽咽的哭腔,她痴呆呆地伸出羊脂似的白净胳膊,从被褥中撑坐起来,环视着黑洞洞的棚屋,费了老久,才醒悟过来,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 大约黎明时分,天还是暗蓝色的,往常这钟点,花豆会拿毛绒绒的脑袋蹭自个的脸颊,讨要吃食,湿濡的鼻子凉凉的,老把她从梦乡中冰醒。 “别急,贪吃鬼,天再亮些,带你去河边摸螺蛳蚌壳。”甘梅脱口而出,手习惯性的半抬着,准备去揉小狗的头,直到扑了个空,少女才惊悚地忆起,那个小伙伴已然不在了。 顿时,她抱着膝盖,在黑暗中悲痛地颤抖起来。 花豆还是三个月前,来郯郡的路上,在野草堆中拣到了,也不知狗妈妈出了啥事,丢下了崽子不管了,很小的一只,路都还走不稳,趴在饿得哑哑叫唤,见到人,有气无力地呜咽。 抱起来轻飘飘的,拿糊米汤和嚼烂了的小泥鳅试着喂,居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既机灵又乖巧的小东西啊,整日相伴着形影不离,吃在一起睡在一道,圆圆的眼睛总是透着善意,即便经常汪汪的让爹觉得聒噪,随脚踹上一记,也不恼不记仇,每次见着爹爹从外头回来,总晃着尾巴热情地迎上去。 而遇到难过的事,甘梅躲到野外抹眼泪。花豆总一声不吭地蹲在旁,拿舌头舔着她地手,像是安慰像是开解。 也有威风的时候,有趟家里得了只鸡。舍不得吃,系在棚子里打算过几日卖掉,夜里却引来了偷食的野兽,不是黄鼠狼便是狐狸,棕黄色,尖嘴长身扇儿尾,个头比它大一圈呢。花豆警觉,发现了不速之客,龇着还不算硬的牙就勇敢地冲了过去,嚎叫声惊醒了熟睡中地爹娘,总算将家中难得的财产拯救了回来。(.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从那以后,娘也很喜欢花豆了,遇到吃鱼吃肉时的特意留下点,拌到剩饭中,当成奖赏。 甘梅在小狗的身上灌注了极大的爱。虽然只三个月,她已觉得,花豆就像个不会说话的家人,默默地陪伴着自己。 没人理解她的痛楚,反而觉得大惊小怪哩,不就是条牲灵么,逃荒地破烂户哪有闲情养着看家,把门大敞开着都没贼人看得上眼。肥了便该剥皮食肉。 哪怕是疼爱自己的娘亲,虽然责怪爹爹的残忍,但事后,还是抹泪熬了肉羹,让家人很多天没沾油水的肠胃享用了顿美味。 现实的苦难早就驱散了那点属于女人特有的感性。 狗死了,事情已经发生了,难道还像殡葬亲人似地入殓不成?只能用它的“剩余价值”。来让苦日子稍稍增添些许暖意。 甘梅一口没吃,只是睁着红肿的眸儿,愣愣地捏着熟山药,眼神飘忽,惟有细长的睫毛颤动着,表明这个大姑娘正强忍着内心地哀苦。 不是孩子呢,她清楚。即使闹腾个不休。哪怕把眼睛哭瞎了,花豆也不能活转回来。 她不恨爹不恨娘。甚至并不恨那个“侮辱”了母亲,祸害了花豆的男人,只是感到悲哀,心底冰凉凉的没丝暖意。 也许是为逝去的小生命,也许是为自己。 我们现在已知晓,这个肤白貌美的少女,乳名宝儿,闺名个梅字,乡下的穷苦人家没多大学问,不会给闺女琢磨那种风雅优美的名字,寻思着是初春出生的,梅花尚未谢,白粉粉地喜煞人,梅字虽不新奇却也朗朗上口,挺好听地哩。 至于小名,更是寄托了爹娘对她的厚爱,个农村女娃娃,谁不是随意取个好养活的粗俗浑名,宝儿宝儿,哪里是小家小户能用的,也不怕折福减寿。 十二岁时,那会还住在沛县,世道且太平,家中环境算安逸,村头遇到个讨吃食的相士,一见她便惊呼:“背后有紫气萦绕,这闺女往后了不得,夫家极富贵哩!” “莫不是……县太爷?”爹欢喜得人都在发抖。 “县衙?你别坏了自个闺女的好命。”相士拿眼斜瞟了他一下,语重心长地说,“至少也是州府那一级的大老爷!” 乡亲邻人说江湖神棍地话不能全信,可爹偏听进去了,认了死理,总是感慨万分地絮叨,“我岂不是能做刺史的岳父泰山?啧啧,几世修来的福气啊。” 年岁再长大些,青春气息正是最浓烈美丽之时,出落得瓷娃娃似的,水灵极了,日头再猛烈也晒不黑皮肤,旁人都惊诧地说,甘家的梅丫头投错了胎,哪有半分庄稼人的影子,活活个富贵人家千金小姐的派头身段。 已有媒婆来替人提亲了,爹一个都看不上眼,还刻薄地嘲讽,“祖上福薄地白身寒门,还想娶咱家地金凤凰?我呸,有多远走多远。” 如此来往了几遭,没人再愿意上门了,暗地里嘲笑说这甘家也不掂量下自个的身份,异想天开,闺女再漂亮,也不敢和姓甘地做亲家。 时光悠悠,一晃甘梅就是大姑娘了,硬没嫁出去,为此娘亲哭闹了好多回,直说爹鬼迷心窍,把女儿耽误了。 “你个蠢婆娘懂个屁!人家相士都说过,要慎重,可不能坏了命道福祗!”爹张嘴就骂,又慈祥地对甘梅说,“好闺女,你爹我晓得轻重的,一定给你寻个有贵气的好人家。” 甘梅觉得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女儿,而是瞅着件金光闪闪的活宝贝。 姑娘只想自己能赶快嫁出去,她不挑剔也不祈盼什么,管夫君是老头还是残疾,只要能让疼她亲她的娘脱离苦海,就值得了。 爹不依,还是白日做梦地等着贵人从天而降,从而一举翻身,过上气派富贵的生活。 对甘爸而言,可能这也算癔病的一种吧,都已经败落到了没家没田,住草棚让婆娘出卖身体的地步了,再没点美梦来麻痹自己,那他还不如死了的好。 这心态可怜而且可恨。 从河边传来的细碎微风,轻轻撞着从棚顶的茅草梢,甘梅拿手背擦干净湿润的眼角,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摸出门,屋檐下垂着张还没干透的狗皮,姑娘忍着辛酸,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再哭出来。 一张毛皮晒干了,能卖十来文钱,爹交待过,不准碰,但甘梅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让心爱的小伙伴入土为安。 她听着棚屋里隐约的呼噜声,解下狗皮,死死抱在怀中,朝河畔走去,寻了处背阴的角落,没锄头铲子,拿手挖,勉强弄出个小坑,安静地把花豆仅存下来的事物埋葬了。 “这儿靠河,如果有魂灵,记得自个抓鱼虾吃呀,咱花豆最聪明的,会扑哧扑哧地刨水哩。”姑娘惨笑着,站直身子,回首望着晨雾下的家,发了阵呆,然后头也不回的朝郯郡走去。 她准备把自己卖出去。 这会李臣才刚起来,正在客栈底楼的堂中吃早食,一碟冻干肉加碗鸡丝烩面,正吃着香呢,听见跑堂的伙计在门口赶人,“去去,哪来的寒碜人,这儿是随便进来的么?” “我找人。”回话的是个声音挺好听的姑娘,略有些耳熟,但想不起来哪里听过,李臣随意抬头望过去,差点一满口面堵到嗓子眼里。 居然是前天夜里寻欢时,碰见的那个妇人的女儿。 “喂,活计,我认识她。”李臣拍着胸,咳嗽着吞下食物,然后喊道,本来不关他啥事的,但当时差点睡了这丫头的娘,又瞧见她死了狗,哭得凄惨,多少是因为自己,有点内疚。 也不知她入城要找谁,想着唤过来问问,只要事不太难办,能帮点忙最好。 “吃了没。”等女孩在旁边的席案坐下,李臣和蔼地问,又琢磨肯定没吃,便让伙计再去端碗鸡丝面来。 “昨儿我找徐家姐姐打听过,你们是住在这里。”少女微耷着眸儿,“所以想来寻你谈笔买卖。” 什么徐家姐姐大概就是招待崔启年的舟娘吧,赖汉嘴贱多话,亲热时连自己住哪都讲出来了,李臣一边暗自责备,一边吃惊地询问,“敢情你是找我?买卖?” “那天看你的语气,似乎挺有钱的,吃条不值钱的狗,就拿金银朝地上撒,让我爹趴那摸了好久。”姑娘轻轻地说,“又是外乡人,正好,呐,愿意买我么?做妾做婢都成。” 她的表情平静得没半丝波澜,仿佛嘴里说的是别人的事情,只是提起狗时,稍稍顿了顿,“一栋宅子,几亩郯郡边的上等田地。” “可干嘛找我,而且,你也不必……”李臣既是震惊又是摸不着头脑。 “因为有钱,我又认识的,只有你。”姑娘捂着胸口,“别嫌贵,我应当值这个价。” ps:据明朝陈嗣源所写的《汉昭烈皇后墓碑》所载,甘夫人名梅。 甘梅的年龄有两种说法,一为188年,一为166年,前者太小,刘大纳她时还不满十岁,简直太禽兽了;后者太大,按习俗,早出嫁了。 所以本文中甘梅的年龄为在下虚构,不必深究。 第四十一节 朐县(一) “你是啥宝贝疙瘩,得这么多钱?就你这般的小娘们,十个都换得回!” 赖汉嚷嚷道,方才他打着哈欠下楼用膳食,楼梯口便瞧见李家小子正和个姑娘勾扯,一下乐了,撅着**躲旁边听墙角哩。(.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本来崔启年就嫌李臣喜欢假正经,装模作样地没味透了,“好家伙,大清早的就惹花花心思,咦,婆娘挺眼熟的,那不是……”正纳闷,琢磨着怎么这闺女找上门来时,就听见了卖身的价钱,立马拍着大腿,“哎呀”一声跳了起来。 盘算起来,哪怕是一屋一院的小宅子加几亩中等旱田,起码也要两万钱,有这冤枉钱,去乡下转几圈,良家的清白大闺女连妻带妾能娶回来叁。 以他的经验,这逢场作戏的勾当玩玩便罢,可不能当真。啥叫露水夫妇?一夜,天亮堂露珠干掉,夫妻间的缘分就到了尽头,给钱走人,互不相欠,从此再无瓜葛。 莫非李小子头遭寻欢,尝过了烟花女子的温柔滋味,陷进去了,那可了不得!妓人的那玩意便是无底窟窿,多少金银都填不满喂不饱的。 今儿就来要屋要田,那明儿整个身家都得搭进去。(.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他崔启年就从不受这个骗,当下冲过去张嘴便骂,“你那儿镶金镶玉的?也真敢开口,呸,给老爷滚!”赖汉会骂人,嘴皮子利索,多难听粗鄙的浑话都讲得出来,滔滔不绝,能把活人气得直翻白眼。 好八卦在旁偷听的伙计捧着食盒。也露出鄙夷的神情,暗暗嘀咕,“没见过如此不知羞的婆娘,瞅着挺漂亮,脸皮却厚。美宅肥田,咱跑几辈子堂都赚不回来。” 对个未经人事地大姑娘,这些话太过分太腥骚了。甘梅紧咬着唇,眼眶红了,牙关发颤,呆涩地看着李臣,不停重复地说,“我值这个价的,应当值的……否则,娘岂不是没出头日了。” 除了自个的身子和性命,她再也拿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事物了。 下定决心,准备献出仅有的、最宝贵的东西。来换取家人地安稳生活时,却发现买家冷笑着根本不当回事,有什么比这更打击人更让人绝望的? “我即便有钱,也不会花在这上面。”李臣拒绝道,他没滥好心到这地步,而且也太狮子大开口了。 作为萍水相逢。只有一面之缘的过客。他出于怜悯,在船上时守了礼,多施了些银钱,已然足够了,非亲非故的,不值得再付出更多了。 “其实,我早知道的……爹真可怜……”甘梅呢喃着旁人听不懂的话,苍白地笑笑,说了句“那我走了”。然后也不等别人来撵,站起来,朝外走去。 “喂,你还有啥想法?”李臣在后面扬声问。 “还能有什么念想?”姑娘努力压制着想哭出来的情绪,“也许天上掉下来个傻瓜,真拿大价钱把我买了。” “喔,你会抚筝鸣笳奏箜篌么?” 甘梅摇头。“不。” “能跳最简单的七盘舞、袖巾舞吗?” 继续摇头。她听都没听过。 “总会唱乐和歌吧。”李臣瞄了瞄她的神情,“看来也不会。惟有那种自幼调教的伎人,如有天份,又生得美貌,倒还值几亩田地,不然到哪儿,你也就是个牲灵价。” 简直刻薄到极点,姑娘暗暗升腾出几分火气,既然你不买,瞧不上眼,何必不停地羞辱人?哪怕她是个什么都不懂地乡下女子,可最卑贱的人也该有点尊严的。 她不打算再在这儿受人嘲笑了,只想赶快离开,来维护那点微薄的自尊。 在步伐即将跨出门槛时,甘梅听到有人叹了口气,“好吧,给个机会,如果不愿再做那种买卖,想过得稍稍安稳,去喊你父母来。” 姑娘转身,瞧到那男人正端着大海碗,“呼呼”喝着半凉的面汤,朝她挥挥手,“我正巧缺些下人,也不用你全家订契约入贱籍,相随着伺候便成,干得好有工钱,偷懒耍赖直接走人。” “真的?”甘梅不相信他会如此好心,这年头逃荒地想找个清白活来干,一个字:难。 不是本地人,生面孔没担保,谁家敢用啊,不然只能舍了名数户籍,寻个大户做奴客附民,管你住管你吃穿,但从此便不再算人,而是别家地财产。 她爹打死不肯的,至少现如今也算个自由身,待年景好点,回了家乡,把破屋修缮收敛,荒地耕犁一番,也能凑合着过日子。 甘爸可是抱着嫁女成富贵的梦想,真当了奴客,子孙后辈的婚嫁都由主人说了算,那他的“刺史女婿”还哪里去找呢。 所以宁愿婆娘卖皮肉,也得苦熬下去。 “拖家带口的,想让我养一辈子,还养不起哩。”李臣放下碗,正色说,“人得靠自个,别想着被外人发善心拯救,这世道,谁帮得了谁啊。我不会等多久,午后就走,到时辰你家还不来,那便算了。” “但得保证,不会对我娘不规矩。” 见他点头承诺后,姑娘慌慌忙忙地跑出去,崔启年在后头窥了窥,脸色古怪地说,“你可没安好心。” “授人以鱼,只供一餐;授人以渔,可享一生。《老子》中的名言,”李臣说,“这是在积阴德,而且到了朐县,忙起来,有下人帮着做琐事也安逸。不然跑个腿递个口信啥的,你来干?” “少拿大道理来蒙人,欺负咱没读过书。”启年摸着鼠尾似的胡须,“你是瞅着人家娘长得白净,想捏在掌心里慢慢享用。” “真个龌龊货色。”李臣差点一脚踹过去。 “好呗好呗,玩笑话,说实在地,我瞅着那姑娘就觉得心不安。”赖汉早年当神棍当习惯了,摆出神秘叨叨的架势,“小小年龄,就敢私跑出来卖身为奴,对自个都如此作践,那对旁人……这心肠狠得紧呀!” “都是被苦日子逼的。”李臣回答,突然想起,那日姑娘哀嚎着连抓带咬,夺过奄奄一息的花豆时,眼神凶得吓人,连她爹都骇得连退几步。 但终究是条狗,能有多大恨意呢?再过得几日,估摸就淡了。 他摇摇头,笑着对启年说,“小姑娘家家的,你老大个汉子,还忌讳啥?” 第四十二节 朐县(二) 骄阳似火,亮得耀眼,燎得满地野花杂草怏怏的,叶儿花瓣怨艾地卷成细条条,就连树荫下都蒸得发慌,正是小暑闷热时,李臣捏着外褂衣襟来回扇,风都是温的。 “这天气,得抗旱了,水源也得分配好,不然上下游的村子得打起来。”他嘀咕,又哑然失笑,当官吏劝农桑烙下的职业病,不是在平原了,这事自有本地衙门来管辖打理。 崔启年靠着骡车,拿斗笠挡在脸上,正巴咂着嘴困个眯眼觉。 赵云怕吵到人,到附近林子中习武了,他早中晚必得各练一遍枪法,没小半个时辰收不了功,武人打熬出的体魄,不怎么畏惧炎暑寒冷。 隐约还能听到长枪划破空气的哧哧声,越有天赋越得多练,战场上那白马银枪的威风,不都是私底下勤奋操练出来的么。 如李臣这般,事一杂心就定不下来,喜欢动脑胜过练武,天份也一般,武技永远停留在街头斗殴十来人干群架的层次上,冲不得阵杀不了将。 太阳缀在天正中,连鸦雀都热得没声响,临时的宿营地一时间倒安静。 由郯郡一路行来,也快到东海国朐县了,当年始皇帝就在朐县朐山立临海碑石,谓为大秦之东门,按这说辞,他即将到达整个中原的最东边。 本来说快马加鞭,等到县城在歇息。可午时地阳光仿佛要将人晒化,只好在野外林间寻了片阴地。暂且避开狗日头。 “这儿出赤乌呢,当然热。”甘梅的娘季兰端过来一簸箕花红和青枣,早些时途中遇到贩果子地行商,各买了半筐,刚在附近潭子泡过,红灿灿的沾着水珠,咬一口冰冰的又酸又甜,清爽心肺。 赤乌是民俗中的太阳鸟,传说生在东海深处的大桑树上。(.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扇扇翅膀光照千里。天旱时是灾鸟,遇暴风暴雨时为吉鸟,盼着它出来放晴,是祸是福由得人心情来评说。 李臣又啃了口果子,见季兰到溪边走了遭,汗流浃背,便说。“别忙活了,歇一会 这妇人丰腴,耐不得热,解了颈脖衣襟的盘扣,雪白的肌肤微微泛着热出来的潮红,一弯腰,胸脯肉间的沟渠晃晃地若隐若现。 一白遮百丑,她算不得多绝色,比中人之姿稍美貌些。那天夜晚光线不好,还不觉得,大中午地仔细瞧瞧,陶瓷似地白得能反光哩,三十一岁地婆娘,除了眼角淡淡的鱼尾纹,和闺女站一道。不像母女倒是姐妹。 “嗳。崔老爷方才嚷着热,水不够……”季兰低眉顺眼地说。 这些日子接触下来。李臣知道她是个没主见的驯良妇人,软糯糯的,谁都能捏扁撮圆,“让你家汉子多干点活。”他说,行旅途中,没大桶,只有小瓮罐,打不了多少水,夫妇俩一起去汲水,这婆娘来来往往跑了好几趟,她男人倒悠哉,只露了一回面。 不是看他一见人就弯腰低头地堆脸笑,人前人后挺殷勤,又和季兰是夫妻,李臣根本不会用,早赶人了。 “老爷别怪,我男人体虚,早年落下的病根,干不得重活。”季兰急忙辩解,害怕主人家发恼责备,“我不累的。” “急个什么,随口说说。”李臣摸过几个花红果,把剩下的连簸箕一起递过去,“你想劳碌我也不多管,吃几个,稍微歇歇。” 季兰接过去,坐得远远,老鼠似地轻轻啃咬着,吃了一个就停住了,眼神偷**过来。 “我不渴,你都吃了罢。”李臣察觉到了,回望过去,便瞅见她手忙脚乱地别过头去。 “想……想留几个给宝儿和夫君。”她透着请求地味道。 “当零嘴的果子,又不值钱,别弄得咱像苛刻下人的毒东家。”李臣笑,“随你意思。” “老爷心善,我们做下人的更得懂规矩。”季兰怯怯地说。 和雉娘很像,都是良善懂得疼人的性子,不过没小媳妇儿那么坚强和有根骨。 一个是从青石板缝里拼命钻出头来的杂草,谁也不依赖地努力活着;一个是弱弱地攀着灌木生长的野鞘花,无法独自生存。 再坐了会,季兰包上遮阳的头巾,又提着瓮和水囊,踩着草丛朝水潭去了,李臣在她身后喊,“见到你男人,就说再偷懒,我可是会扣工钱的。” 妇人身子颤了下,慌慌张张地消失在了林间。 “喏,咱得说,早前真没看出来,这季兰真不错,胸脯鼓**翘,当大户家地美妾也绰绰有余。”敢情崔启年没睡着,一直从斗笠的缝隙里**哩,待季兰走远了,摘下斗笠就猥琐地笑道,“那话怎么说来着,鲜花插狗屎上?” “你少动鬼心窍,如果还是舟娘,反正你情我愿的买卖活,谁也管不着,现儿是雇回来的下人了,又有男人,别在自个家惹些骚事。” 李臣警告,如果启年和那妇人勾扯上了,哪怕是赖汉动手动脚,没理在先,也肯定会毫不留情地将甘家人统统“解聘”哄走。 亲疏有别,他不会为了收留的下人,去主持什么不偏不倚的公道,乱了自己内部。 多少李臣对这个和雉娘有几分相似的女人,还是有些怜悯,也不希望这种事会发生,所以事先提醒下。“她屋里头地汉子还算男人?”崔启年啐道,又拍胸保证,“就是过个眼瘾,咱虽赖,却还是要脸地,不至于去欺辱个妇道人家。” 这是实诚话,赖汉坑蒙拐骗啥都干,脸皮厚不知羞,但对待婆娘,还是有点好汉的骨气,最多嘴贱几句,绝不动粗逼迫。 水潭是山崖上地堰溪淌下聚积成的,现在断了流,悬挂在崖子边的小瀑布也失了踪影,露出以前隐在水幕后的青灰色石头,一潭子死水在阳头的照射下蒸发了不少,得跳下去,在布满苔藓的湿泥上走几步,好汲得到水。 甘家汉子单名个贵字,打着个赤膊,不停喊热,在水潭边拿瓦罐舀水朝脑壳上淋。 “爹,歇够了便快些回去呗,东家责怪下来,工钱就短了。”甘梅跺着脚催促,暗暗埋怨着爹的懒散劲头。 爹还赌气似地,把几个瓦罐横着垫**下坐着,不让自个汲水,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吧,两人只好干耗着时间。 “就是个外州的小功曹,啥东家,现如今是落了难,等时来运转,做了刺史、州牧老爷的姻亲,他给咱家提鞋都不配。”甘贵甩着头说,天太热了,没一会,湿濡濡的头发就干透了。 这家伙心眼高,典型的老爷身子仆人命。 “我只知道,这活计清清白白的,出劳力赚工钱,用不着娘……”甘梅把后面的话忍了回去,不忍心说娘亲为了家人的生活,所干的脏事。 她正着急着,便瞧到娘从林子里钻了出来,赶忙迎上去,接过水罐,心疼地抹着娘额头上的汗迹,眸儿都有些红。 “走几步路,不累的。”季兰捏捏女儿的脸颊,指着罐子说,“李老爷打赏的果子,宝儿快尝尝。” “吃剩下的,算什么打赏。”甘贵边骂,边伸手抓了满掌,一口一个吐着核,又对闺女说,“瞧你急的,去打水呗,哼,咱全家服侍他,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等等,吃了枣子,娘和你一道……”季兰忙喊道,却被男人阻止道,“让宝儿先回去,为夫有话要问。” 见女儿提着汲满水的瓮罐走了,甘贵就严肃地说,“人多时不好多讲,到底那事你考虑得如何?” “李、李老爷是善人,我身子脏,不能……”妇人头都要埋到脖子下了,局促地说。 “心善才好,不会抹干净了嘴就不认人。” “可……可我……好不容易找的活计,钱够过日子便成了。” “我都不介意,你还扭捏个啥子!真当自个多贞洁?”甘贵气道,有点口不择言,“虽说是个功曹,可毕竟是官,这是为了咱家,为宝儿日后的幸福!” 他怂恿着婆娘去勾引李臣,等成了好事,心下愧疚,怎么也会照料一二,可能自个还可以当个小吏,就有了结识大人物的机会,好把闺女“推销”出去。 对甘贵而言,女人嘛,算个什么,没了再娶,说不准到时能再生个大胖小子哩。 卖妻女求荣华富贵的勾当,值! “瞧瞧,你不赖的,要身段有身段,要相貌有相貌,以前傻了,做舟娘能赚几个钱?白让人糟蹋了,要卖也得选对买家。!”他围着季兰转悠,“找天夜里,摸房里起,咱就不信姓李的不沾腥。” “为什么……我做的还不够么,以前被逼无奈,是为了明天的吃食,是为了全家人一起活下去,可现在算什么事?”季兰望着口沫横飞的男人,心头有血泪。 就在这甘家妇人哀苦,汉子兴奋之时,赵云那边也出了点小事。 第四十三节 朐县(三) 热天道,大响午,没个要事,人都不愿出门的,敞胸露腹在阴凉处困个午觉,树上的蝉猴倒越热越有精神,扯着嗓子正唱得嘹亮,人迹寥寥的黄土路远端,却扬起阵阵灰烟,马蹄踢踏人语嘈闹,看情景是有“大部队”过往哩! “噢二爷!歇歇呗,咱没什么,您可别中了暑气。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呸,大清晨没这般热的,阳头一出来,天老爷把风都收了。” 说话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青年,脸上看起来才刚褪掉了少年的稚气,唇上开始蓄起淡淡的胡须,露出几分男子汉的沉稳,马俊人神气,携弓带箭,再加上马背上挂着几只穿了绳的兔子,似乎是哪家的公子哥才游猎归来。 实在燥得慌,他脱了汗淋淋的上衣,抹着脸上胸口的汗,全是水,握把汗珠子朝土里一甩,能砸出声响呢。 “早些赶回家,灌碗冰镇的乌梅汤才安逸。”年轻人吐着热气咕嘟,突然瞟到了远处旷野上的一个影子,忙勒着马,凝神望了望,大喊道,“居然有鹿!拿弓来!” 那却是只颈脖长着白毛的麝,也就是獐子,不知是不是热昏了头,从附近山上跑了下去,正在野地埋头舔着石缝中的嫩苔藓,听见动静,奔了几步,见人离着尚远,舍不得嘴下的吃食,边嚼边张望着,眸儿润润的甚为可爱。 十数个扈从纷纷随着停下马,有机灵的赶紧解下红漆拽弓。双手奉上,他接过来,眯眼估算着距离。二百步,有七成把握能射中,刚欲展臂拉弦,想到了什么,便笑道,“瞧着挺好玩,不如活捉了回去,给妹子养着耍儿,免得老来缠着我。抱怨说不带她出门逮兔子,个姑娘家,也不怕被晒丑了。” 说这话时,他流露出既宠溺又嫌妹妹太缠磨人地神情, “大老爷发过话。说小姐得开始养温婉性子,不准随意递玩物到内院去……”有老成的家将劝阻。 年轻人却不悦,“妹子还小,正是天真灿烂的时候,学成了大哥那呆板脾气,多没劲。”说完,一马当先提了专逮活物地勾套杆。冲了出去。 獐子是笨畜生,直到离着一百步时才醒过神来,拿出看家本领,撩开四条长腿蹦着跑,一跳便是丈把远,不停转换着方向,马虽快,却不及它灵巧敏捷,距离越来越远。 “分队。包夹,耗干它力气。”年轻人飞快地下着命令,都是随他经常打猎的老家兵,懂得技巧,立刻分成数队,哟喝着准备绕到前面。把獐子朝回赶。 一大群人撵着只麝鹿。追了刻把钟,瞅着速度慢了下来。纷纷拿了勾套,因为要生擒,怕扯折了脖子,扬着杆子一时不好下手,只能等着它力竭。 正犹豫间,前头有片树林,獐子如见了救星般,来了劲头,“别让它进去,一晃就没踪影了。”年轻人急道,追了半天,末了却空手而归,简直太失颜面了,也不再管死活,深吸了口气,拉满弓,一箭射了过去,马背上颠簸,他射技也只算一般,差了准头,离着老远,飞入了树影重重的林子。 不过弦响如金铁声,獐子倒吓了大跳,泄了气,香汗淋漓好吧,咱们都知道,这动物产麝香的歪歪地瘫倒于离林子几步之遥的地上。 “成了!” “何方贼人!” 林里林外几乎异口同声地喊道,话音落,便瞧见一穿着葛衣的小伙子一手持枪,另只手握着那坏事的羽箭,走了出来,神情警惕。 家将们顾不上去活逮猎物,驭马将二爷围在正中。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这位兄台,没料到林中有人,差点误伤您家。”看情景就知道是乍回事,不过这二爷瞧着挺富贵,一堆人鞍前马后的伺候,却不蛮横霸道,忙拱手抱歉,又对手下说,“拿些财货过去,权当压惊。” 再仔细瞧瞧,见来人面色如玉,俊朗非凡,心中暗赞,“荒山秃岭的地界,也有这般人物?为何在东海国从未瞧见过?”相貌好就是占优势,凭谁初次见面,立即印象分直飙。 对方看了眼瘫在不远处地獐子,也明白没歹意的,摇头道,“不用,下遭留点神,如是普通百姓在林中砍柴,倒吃了无妄之灾。” 说话间,笨獐子稍养了些力气,趁人不注意就朝林子里钻,那人单手提枪,喝道,“起!”,如闪电般刺出,却不伤性命,轻巧巧地在畜生腹下一抬,借着枪杆的弹性,将它抛起,正落到马蹄前,摔得个头昏眼花,哑哑哀嘶。 二爷识货,獐子虽比鹿娇小,也有半人高,四五十斤重,普通汉子抬是抬得动,可如这般控制着力度,轻描淡写地随手甩出十来米远,还不远不近地刚刚送到面前,臂力之雄,巧劲之妙,收发自如,可不是唬人的庄稼把式,十足的真功夫。 再见他衣饰朴素,不像个有身份地人,当下起了结交的心思,扬鞭迎了上去,还没说些招揽的话,林中又转出两个人来。 “出啥事了?劫道的马贼?”崔启年不知有意无意,人躲在李臣身后,嚷嚷道,说完却小声问,“喂,赵将军能一个干十来个不?不成的话,让他挡着,咱俩快溜。” “有骑骏马、穿华服的土匪么?连手指上扣弦弓的扳指,都是美玉雕琢地。”李臣比赖汉有眼力,又鄙视,“不厚道,就算真是马贼,也不能舍了兄弟自个当逃兵。” “崔大人,只是误会。”赵云听见了启年的问话,回答道,简洁明了地将发生的事说了遍。 “大人?这位兄台是你的私将?”那个有钱的二爷连连摆头,瞅着崔启年一脸猥琐,贼头鼠脑,标准的暴发户,顿时眼神里一股子悲叹明珠蒙尘的意味,“如此英雄人物,谁家都得拿上宾之礼相候,怎地在你手下只是个区区家兵?” 他说道,“我拿五百金与你相换,可好?”随即又朝着赵云躬身,“却不是拿钱来衡量人,只是见兄台屈居于土财主麾下?觉得可惜,如有难事,尽管直言,我全包了。” 一副根本瞧不起崔启年的模样。 张嘴就五百金,换成五铢差不多是六十万钱,这语气、这做派,更透着股非常熟悉亲切的味道,李臣窥窥这年轻公子哥地模样,眉宇间也带着某个丫头的影子,探试地问道,“不知阁下与东海糜竺如何相称?我乃青州平原郡李臣,特来拜会。” “青州平原,李臣?奇了,有点印象,”二爷嘀咕,拍掌道,“啊,莫不是我妹子嘴里的那个狐儿脸?” 本来热情洋溢的脸,转眼垮了下来,没好气地扫视着众人,吩咐手下,“倒霉,出门遇晦气,呐,快点回去禀报兄长,说姓李的……呃,李功曹来了,早些准备,不管好赖,我糜氏不能失了待客的礼数。” 又随随便便地微微拱手,“我是糜家人,单名芳字,马上不好见礼,别怪。” “原来是子方兄弟,在北海时,听子仲兄提起过。” “别喊兄弟,咱俩没那么熟。” 语音咬得极重,言下之意,便是对李臣说,“喂,你就是个寻常客人,不是亲家,别想着唤我小舅哥。” 李臣就奇怪了,“似乎阁下对我挺有成见,如果是那婚约之类地事,说句不孝顺地话,却是长辈胡闹,我也知道轻重的。” “可不是长辈胡闹么!”糜芳一瞬间,糜芳仿佛找到了知音,拍腿道,“贞妹子才多大点,哪能自个做主挑人嫁地?爹就被这死丫头灌了汤,说啥咱家就这一个宝贝闺女,婚姻大事由她喜欢,只要不是歹人,瞅着清爽,便不干涉。” 还是年轻了,不够稳重,心情激荡下就失了分寸,话一出口,警觉说露了嘴,倒不能让这李家人横生出了歪念想,于是恶声恶气地说道,“丑话说前头,大哥厚道人,不好讲浑话,我这当老二的今儿扮回恶脸:你若是为公事来朐县,咱扫榻欢迎,啥事都好商量;若是想娶小妹,现在就回转,免得自己找气受。“爹,我好可怜的,被大哥锁院子里,还有堆婆子围着,整日教些这规矩啊那礼法呀,闷都闷死啦。”糜大小姐装着可怜样,边替一位老者轻锤着膝盖,边委屈地撒着娇。 “这女孩儿的规矩,总得学的,为将来好……”糜爸说,见闺女苦着张脸,没撤地叹气,伸手揉揉她的头,“爹爹待会找竺儿说道说道,至少休息几天,再学学礼仪,唉,怎地生养出你这懒散的闺女。” “狐儿脸便说过,女孩太规规矩矩了显得死板,没了灵性。”糜贞一提起李臣,脸上就像放了光一般。 “混话,祖宗礼法,哪能这么轻佻的对待?”老人轻轻哼了声,但看着女儿神采飞扬地表情,摇头在心里想,“那人却是个温性子,我老了,咱糜家不缺金银不缺身份,竺儿又有家主的气度,什么都不操心,就是担忧贞儿的终身大事,怕日后在婆家受了约束委屈,这种事,娘家人到时也不好多管……那叫李臣的后生,我得多瞧瞧多看看,如果……” 第四十四节 女婿(一) 糜家世代豪商,但晓得收敛,不是那种拿家奴长工当狗使唤,连皮带肉榨出油水来的毒心肠,整个东海国那是数二就没人敢数一的大善人,口碑极好,每逢朝廷举孝廉,都少不得糜氏子弟的份。(.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在旁人眼里,糜善人家的太爷是个将大摊子事务全扔给儿子,独享清福的闲老汉,嫡妻亡得早,没生下一男半女,娶的续弦倒争气,给他糜氏生下了竺儿、芳儿,还有最最心疼的贞丫头。 续弦有功劳,感情深厚,但再富贵也大不过天数,九年前就过世了,老太爷心灰意懒,不怎么理事,糜家上下都凭长子糜竺打点,多少金银支出一概不管,平时温壶酒,几道时新小菜,浅酌慢饮,蹲书斋中能半日不出来,几个专门调教过的美婢在旁磨磨墨,打打扇,锤锤肩,啧啧,美日子舒畅哩。 再闲点,穿身布衣带两个随从,到庄子田头逛逛,别看他体面人,谈起庄稼可是头头是道,又或者一辆不起眼的小驴车拉到县上去,西城张家的冻皮肉滋味足,东市王家的大面片擀得筋道,整个县城哪里有好食摊他都知道。 但说到闺女,他就不会当睁眼瞎,小贞儿是心头软肉,可不能由得别人乱折腾。 竺儿三十有四,正值雄心勃勃的年岁,对妹子的婚姻也是存了些计较,这无可厚非,大家族联姻嘛,感情只能排到利害得失的后头。 不过老爷子便不乐意。他年纪大了,人豁达起来,眼界也看得开。天大地富贵再高的地位,还不是过眼云烟,等两腿一蹬进了棺木盖了黄土时,啥都带不走,只要儿孙美满,无病无灾,过得安康就够了。 说实话,他还不想把贞丫头嫁到官宦大族去哩,门当户对虽是个理。但从此对闺女就不好多过问了,想让她回趟娘家都是有礼法规矩的,按糜老太爷地念想,还不如寻个小家小户的女婿,人上进。有品性有学识,难道咱糜氏还扶植不了个寒门士子? 男人纳妾寻欢免不了,但女婿靠着糜家吃饭,自然得把闺女供着哄着,不会纳了新人忘旧人,最好能上门,他要求也不高。别自个开府设院,就住一起,生养了孙娃,嫡长子还是随夫家姓,后头若是还有男娃,再姓糜。 这样糜氏多几房子孙,枝繁叶茂,女婿家也不会因此无后,断了名姓香火。 前段时日。小贞儿随她哥去了次北海,回来后便心神不宁,总是倚着窗发呆,手指轻卷着头发,再那自个窃窃偷笑。 老爷子一把年龄,女儿家那点小心思哪里还不明白?十三岁的姑娘。说大不大。说小,转年也快到了出嫁的岁数。情窦初开略知晓了些男女之情,倒很正常。 当下找来了闺女的贴身婆子,一打听,就知道了李臣这个后生。青州平原国的功曹,对糜家而言,也就是个小官小吏。 听竺儿的口气,似乎对此人挺欣赏,还说了平原刘国相家的老夫人,所提到的婚约,但糜竺欣赏地是才学,对这李臣的德行有点微词,觉得孟浪,而且父母亡故,家世也差了点,恐不是良配。 “那李后生身世挺苦,不过对嫁媳妇的娘家人来说,却是幸事。”老太爷想,他过来人,婆婆对媳妇这看不惯那不顺心,好的歹的给气受地事,管它大族小家,都是避免不了的。 当初续弦是他自个做主娶的,那时候老母还在,不怎么满意,挑三拣四,婆娘受了委屈,尊卑礼法在上,惟有陪出笑脸,认打认骂,事后躲屋子里抹眼泪。 母亲也气呼呼地躺床上装病,他个做儿子当夫君的两头跑,郁闷得要死。 幸亏恰时生了竺儿,老母疼孙子,家中才安宁下来。 贞儿从小就被宠坏了,估摸受不得窝囊气,一吵闹起来,既伤了感情也坏了名节,传出去,市井百姓还得暗骂是不孝心的泼妇呢。 一个没嫡亲长辈指手画脚的汉子,当上门女婿没负担,到时贞儿嫁给他,小俩口自个过日子,不至于挨婆婆的气。 更何况李家后生年龄轻轻,白身寒门,也能当上一郡之功曹,说明多少有些本领。 “还是得看禀性,年轻人性子急,不够稳重,孟浪点可以原谅,只要不是寡恩薄情地白眼狼,贞儿想嫁他,我便不多阻碍。” 糜太爷年老心慈,怜惜闺女,见她喜爱,所以无形中对还没见过面的李臣,就多出了三分好感。 正琢磨着,就见有人轻轻走进来,是家中管事,站门槛那躬身道,“太老爷、小姐,二爷遣人来报信,说途中遇到了贵客,姓李名臣,从青州来。” 本来待客之类的小事,是不会来打扰他的,但糜太爷既然动了心思,就想亲眼瞧瞧“女婿”,便吩咐下去,若是有李姓客人由青州平原而来,必先得来禀报。 “呀,是狐儿脸到了!”贞丫头跳了起来,喜不自禁地拍着掌,又摸着自个的发髻,“爹,这髻儿好看不?” “谁说不好看,爹爹便打谁。”老太爷一瞪眼。 丫头窜到铜鉴前,仔细瞧了遭,“狐儿脸老笑我还是个稚气娃娃,梳双髻不好,我先回院子里,换个发髻,到时才不让他笑话。” 她也不给爹请安告退,一溜烟就跑了,吓得相随婢女惊叫着“小姐别摔着”,追了过去。 这孩子气的话却带了几丝“女为悦己者容”的意味,当爹的既感概闺女长大了,又恼火那个什么“狐儿脸”抢了女儿的孝顺,一时间心中百味陈杂。 “真是女大不中留,连爹都不顾了,腿还没捶完呢。”糜太爷连连摇头,又吩咐道,“待客人到了,直接请我院子里来,先别告诉竺儿。”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不过他这当爹做岳父地,也不知到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第四十五节 女婿(二) “常山人?唷,幽州那地方的后生都坦直,心眼实。”糜太爷欠起身,给赵云添了点酒,“今年多大?” “云逾越,不敢麻烦老人家。”赵云双手持盏接过,“过了大小暑,到秋分前后,便二十有五了。” “虚岁已经快二十六了哟,怎地还没成家?”老汉追问。 这年岁婚嫁都早,除了穷山沟沟中,贫寒得没婆娘愿上门的破烂户,家境稍有点光景的后生,行冠礼后就能订亲了,待到十**岁,差不离娃娃已经满地滚爬。 赵云肃容道,“昔日霍骠骑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人得立大志向,哪里荒废光阴于小家。” “此话讲得不错^^”糜芳拍案道,觉得这赵子龙异常顺眼,更为仰慕了,又瞧瞧在旁满头扒饭,吃得直哼哼的李臣,在心底想,“若说气度,子龙兄可比他强多了,妹子真要嫁人,也得嫁这般英雄男儿郎。” 不过霍去病的豪言壮志,小伙子听着向往,热血沸腾的,老人却听不得,在他们眼中,香火根苗那才是一等一的大事,糜太爷不悦,拿恨铁不成钢地语气说,“若是人人都去学,那岂非家家都得断嗣?国祚家运皆是一个理,管你天高的富贵,没子嗣来继承,全是虚的!” 又指着二儿,“还没说你呢,多大的人了,整日游猎。或者和些美姬嬉混。不成体统,家和万事兴,还不早点给我娶个儿媳妇回。\\\\\\” “小辈妄语,倒让长者动气了。”“父亲息怒。”赵云和糜芳急忙在席上躬身,互相瞟了眼,皆是苦笑。 他们在那家长里短、说西道东地,李臣倒被冷落到一旁,也不介意。看戏似地瞅着这幕,暗想,“真亲热哩,莫不是老太爷相中了子龙?” 他笑笑,咬了口糖醋鱼柳,火候十足,糖浆黏得能在舌间拔丝,不由轻叹道,“真他娘地好味。(.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李臣一行人是午后四时许。随着糜子方抵达朐县糜庄的,早有家奴管事得了吩咐,扬长着脖子等了半天。见贵客和二公子回了,连忙迎进庄中老太爷消暑用的别院。= 备好的冰乌梅汤先端上来去去热,因为待会要向长辈见礼,浑身湿汗脏衣不好看,还去糜家自建的温泉泡了个澡,泉水烫得皮肤发红,堂子边还放着青石般大小的冰块,冒着寒气。外冷内热,冰火二重天,痛快极了。 糜贞这丫头听他到府上了,寻了过来,总算还知晓男女之别,隔着墙喊,“呐。狐儿脸。舒服不?要是冰化开了,记得喊下人来换。” “储冰不容易呢。这一顿澡的舒畅,去年冬天得费多少人力物力呀。”李臣也喊。 “咱家的冷窑可大了,冰怎么都用不完。”丫头夸耀,又娇滴滴地说,“刚梳了个瑶台髻,花了许久呢,脖颈都酸麻麻地 “待会再说吧,哪有隔着墙聊天的。” “几个月没见,便这么待我?”贞丫头气鼓鼓的,“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明明确确不许反悔的。” 女孩家天真,把个讲故事的约定说得如有私情,另一间澡室的糜芳估摸黑了脸,警告似地咳嗽了几下。 隐约还传来婆子们的恳求声,“小姐呀,这不是女眷该来的地方,快回吧。” 敢情丫头不是来打招呼就走的,预备着先听个故事过过瘾,李臣不禁有点同情糜家两兄弟,有这么个缠人地妹子真是令当哥的又爱又烦,“所以说你是娃娃,瞧这闲不住的急躁脾气。\\\\\\” “我才不是娃娃。”小贞儿喊,一会儿后,墙外再没动静,似乎是离开了。(.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又听到水响脚步声,糜家老二赤条条地走了过来,朝小塘子里一跳,先泡了阵,才眯着眼说,“想好了章程没?” “章程?” 他睁圆眼睛,“大兄这几日有事,在临县产业中盘账,我刚才进门时就遣人去通报了,结果被挡了回来,说是爹吩咐过,先不忙让哥回来,指不准是想谈你和小妹地婚约,咱不能眼睁睁地瞅着贞妹入火炕里。” “行行,真提到那事,会婉言谢绝的。^^^^”李臣有点不是滋味,瞧这话说的,他好端端的个汉子,不偷不抢挺胸做人,怎么在别人嘴里,就成了祸害闺女的火炕? 当下生出些怒气,讽刺道,“咱有自知之明的,拿不出成车的金银,攀不上高枝好呗?你妹子天上飞的白毛鸟,我地上爬地土蛤蟆。” “可别把我糜氏说得嫌贫爱富一般,”糜芳也急了,“贞妹又不是货物,哪能拿钱就能换走?” “哦,那准备给她找个怎样的夫婿?” “肯定得……”糜芳也愣住了,他个鲜衣怒马,年少轻薄的小伙子,哪操心过这事,支支吾吾地说,“反正大哥说了,你不是良配。^^^^” “人家陶徐州权高位重,是良配了呗?” “少糟蹋人,再怎么也不会把妹子嫁给老头。” 两人究竟是年轻后生,在澡堂子里置了会气,如果不是觉得正光着身子,干起架来太恶心人,真能动上拳头。 家宴不拘礼节,越随意越好,方才尽情尽兴,富贵人家吃腻了大鱼大肉的重荤,都是些下功夫的精致小菜,正对李臣胃口,不管吃相难看,人歪斜着,埋头大吃,颇有点饿虎下山的架势。 他也是寻思。摆出副正襟危坐。女婿见未来丈人般地孝敬模样,太别扭太装,不如自在点,最好让长辈瞅着不喜,觉得粗鄙,倒省了许多麻烦。^^^^ 小贞儿坐李臣旁边,见他吃得开心,自个也傻乐起来。不停夹菜,“喜欢就多吃点,平原可没我家舒服美意,” “你家厨子手艺真不赖,多少工钱请地?”李臣夸道,瞄瞄丫头地食案,见各色菜肴只稍微动了几筷子,“剩这么多?浪费哩。” 伸手就端过来,把饭倒盘子里。连汤带汁水拍下了肚子,满足地吁了口气。 “呀,别吃剩菜。让庖厨再做道新鲜的。”贞丫头小声说,窥了窥爹爹,见他正在和赵云攀谈,于是偷偷刮着脸羞道,“吃人家口水,也不怕脏。” “讲洁癖难养活地,咱不讲究,还不是长得壮实。^^^^” “还说。瞧你瘦的,脸儿又尖了几分,更像狐狸了,最好留到明年,肯定能让你又白又胖。” “可没钱天天吃,偶尔蹭顿饭就成了,再说又不是猪。那么白胖干嘛。” “不收钱的。难道我还养不起你?”话出口,觉得讲错了。容易误会,丫头拿手指搅着裙边,脸儿有点红,“就把你当猪养,不然饿死了,没处去要债。” 正斗着嘴,糜太爷仿佛记起了还有别的客人,朝着李臣问,“可吃得满意?” “却是美味佳肴。” “唉,人一老,胃口就差,瞅着年轻后生吃得香,自个也不禁多用了几口膳食。\\\\\\”老人轻笑,又捂嘴打了个哈欠,吩咐下人撤了食案漆盒,“贵客远道而来,咱老头子就不多留了,且安歇一晚,有事明儿再谈。” 李臣和赵云赶紧起身,“那小辈先告退了。” 自有僮仆带诸位客人前去预备好的客房,“走,我带你去,可是我亲自安排地。”糜贞扯着李臣的袖口。 糜芳觉得妹子太热情,刚想追过去,就听到老父说,“芳儿,先留下。” 虽是度暑的别院,却大,抵得上整个刘府,画廊转折,琼柱林立,天已黑,没人带道真得迷路,糜丫头提着灯笼,边走边揉着脖子,“头顶好压人,难道大姑娘们都不怕累么?” 可不是么,双丫髻本就轻便,初换个了什么瑶台髻,十来个金夹儿,光缀着珍珠的发钗都有三五根,盘得老高,这女人爱美,就得使劲苛刻自己,和后世怕身材不好,拿束腰扎得胸闷气短是一个道理。 “好好的小姑娘家,梳个婆娘头,不伦不类的。明儿换回来吧。“就烦你说我小。” “还装大人,你见过有大闺女喜欢缠着别人听故事的?” “我才不是……”糜贞猛然停住,差点让跟后面的男人一头撞上去,她仰头望着李臣,夜幽静,月光淡淡地洒下来,如晚妆般,在她脸颊上涂抹了一丝朦胧的光泽,“才不是只想着听故事呢,就是觉得……觉得和你待在一起,好有趣,不闷不腻味 “呃……”李臣摸着鼻子,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爹,你也看到了,那李佐之在席上地吃相,没个风仪,十足泥腿子脾性未脱。”房中,糜芳说道,“可不能让这人当咱的妹婿。” “泥腿子怎么啦,往上数几代,刚成家立族那回,祖爷爷他老人家还不是给贩米商贾扛扁担的?”糜太爷哪里有困意,正精神抖擞地喝着温胃地甜羹,“方才席上,我故意冷落于他,装着对旁人殷情,却没瞅见那李娃娃有半点局促焦急,起码说明他不是想巴结咱糜氏,冲着小贞儿而来的。” 老人安逸地拍拍大腿,“若说识人,你和竺儿都不如我的阅历,只能看到肤浅皮表,”他指着自己的心窝,“我这把年龄可不是白活的,能观人心之真性情。” 第四十六节 女婿(三) 房间太亮了,乱铺张似地在烛台上燃着数根大蜡,微微跳跃的火苗映着甘梅和季兰白净的脸,香薰中应当添了松油,散发着能驱蚊的淡淡松味,母女俩到现在还是迷迷糊糊的,怯生生地拉着手跪坐在厚地毯上。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事实上,从刚入糜家大门起,富丽堂皇的庭院、小楼、家私摆设就让她们膛目结舌,拘束得坐立不安,特别是季兰,以前在沛县时,甘氏族长过新年摆宴席,偏房旁系都请了,她随汉子去过,那会觉得富贵,但和此时眼前的气派华丽相比,完全一个天一个地。^^ 昏头昏脑的带到女客洗刷用的澡堂,洗净身子,换了新衣,又晕头转向的被婢女请到这栋小楼,黄昏时还有人送来精致吃食和银耳汤,搞得她俩不是随从,而是夫人小姐。 “这么漂亮的房,真是给咱家住的?”季兰紧张兮兮地说,“你爹呢?怎么还没来。” “也许东家有事,要爹去跑腿伺候吧。”甘梅比她娘要沉稳些,好奇地打量着烛台,还拿手指轻轻摸了摸,“这就是蜡么?猪油似地感觉。^^^^” 蜡烛在现如今不是普通人用得起的,哪怕是自个熬的脂肪点油灯,都是在干要紧事时才舍得燃起,甘梅听过蜡烛这东西,却是第一次见。(.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喏,记得剪烛,还有,要盯着炉中的香饼。”带她们来地婢女入夜时又来了趟。点了灯烛香薰。大概是见这母女一副乡下婆娘初见世面地神情,有点瞧不起的味道,特意叮嘱了几遍。 “我知晓的。”甘梅语气生硬地回答,有点恼,“莫以为咱啥都不懂。” “是……是奴多嘴了。”姑娘的态度吓了糜家婢女一跳,拿捏不准这俩婆娘是什么身份,小心翼翼地致着歉。 嘴上虽硬,甘梅是真不懂。蜡烛要时时剪去烧焦了的芯,否则影响亮度,还有噼啪的脆响,香饼也得经常捻动,不然容易糊,味反而不好闻。 在大户家服侍人,也是门学问,官吏府中的丫鬟,比一般家庭的小姐都有规矩见识。 “宝儿。别乱得罪人。”等婢女退下了,季兰紧张地对女儿说。 “咱正正经经地拿工钱,有什么弱于人地。”甘梅安慰。又尝试着揭开香炉的盖子,第一次弄,手忙脚乱的,木炭的火燃得旺了些,饼子受热太过,浓郁的松香味溢满室内,扑鼻熏目,让人难于呼吸。 “不明白多问人呀。”季兰急了,觉得闺女实在不懂事,直埋怨,“弄坏了陪不起的。” “没、没什么大不了的。”姑娘找了扇子,死劲扇风,直到炭烧完了,温度降下来。房间中才稍稍恢复了正常。 她也不敢在妄动了。就和娘坐在一起,等着爹回来。天色越来越晚,睡虫勾着眼皮子,瞅着月儿悬在天上,才听到外头传来人语声。 “觉得和你待在一起,好有趣,不闷不腻味儿。” 李臣是吓得心一惊,因为这言辞透露着暧昧的意思,在他心中,糜贞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女孩儿,淘气,娇憨,没心没肺地丫头片子,猛然间拿大姑娘的口吻来说话,叫人惊讶。 不过再瞅瞅她的眸儿,那股子湿濡单纯地光,才觉得是自个想多了,不涉及男女之情,就是一娃娃对玩伴的眷念和依赖。 他揉揉丫头的脑袋,“好啦,真有闲暇,带你去海边钓鱼玩。” “说得好像我是客你是主似地,”糜贞嘻哈哈的,笑得很甜,“那明儿就去钓鱼。” 她欢快地蹦了几下,提着灯笼一路小跑,几分钟后,指着眼前的院落说,“到啦。” 小楼的飞檐在夜幕月色下露出模糊的影子,窗棂处透着***,走进去,画栋雕梁、曲槛回栏,垂着罗帏,不过陈设的胭粉味很重,像是曾住过女眷。 “这以前是谁地院子?”李臣停步看了看周围。 “我的哟,不过这儿离外宅有点近,前年爹爹说不够幽静,就搬出去了。”丫头说,却又“咦”了声,一脸疑惑,小狗似地抽着鼻头,嗅来嗅去,“什么味?” 李臣也闻了闻,“没怪味呀。” “不对不对,是厢房里的香糊了,今儿谁在屋里当值的?没个章法。” 糜贞这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小姐,对起居环境可敏感了,稍有不对劲,马上就能察觉。她此刻正炫耀着自个家的富足舒畅,又想让在平原“受苦受累”的狐儿脸也好好享受一番,结果一入门就有不妥之处,脸皮有点挂不住。 随手放下灯笼,她气呼呼地一跺足,朝内室冲了过去,踹开门便吼,“谁乱燃香了?” “啊呀……” “嚷什么嚷,不会使唤香饼怎么啦。” 一软一硬,意味各不相同地答复声响起,糜家婢女多,小贞儿哪里能都认识,见是两个下人打扮地女子,一个满脸惊慌,一个犹自倔着嘴,更来气了,怒道,“没规矩,给我罚掌嘴!” “小……小姐,是我的错。\\\\\\”年龄大些地那妇人忙站起身子。 “娘,不用怕。”年龄小的姑娘不甘示弱地回视的。 “丫头,别瞎折腾人,没啥子事嘛。”李臣在后面喊道,随着走了进来,却愣住了。 “甘家姑娘,还有季兰嫂,你们怎么在我屋里?” 李臣是不知道,糜家接待富贵客人习惯了,管事少见不带暖床姬妾、贴身婢女的男宾,早些时候见这两人相貌出众,也不晓得是母女,误会了,便安置到了他房中。 那甘贵看在眼中,也不说明白,暗想着可不是机会么,正好让自个婆娘趁机勾扯上东家。 “这是我雇的随人,胆子小,别吓唬人了。”李臣解释,歉意地看了看还不知发生了何事,骇得浑身哆嗦的季兰。 “你买的美妾?”糜贞脸白了白,心情微妙。 她二哥一屋子侍妾,丫头不觉得什么,可见了狐儿脸屋子里有女子,心头却没由头地涌出火气,言语更为不善,“给我滚出去!” “不准凶我娘,走就走,有什么……”甘梅挡到了娘亲的身前,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五道红指印。 “还顶嘴?”糜贞摆着手,力气用大了点,反而震得自己手痛。 “你……打人?” “打你怎么呢,就算不是我家的,终究是下人,要懂规矩。” 甘梅捂着脸,愤怒地看着面前这盛气凌人的小姑娘,倔性子上来了,牙一咬,使劲回了一掌,“那我也打你!” “啪”地声脆响。 同样是鲜红的掌印。 第四十七节 女婿(四) 扬起胳膊时,甘梅就后悔了。 她不是没个眼力价的傻大姐,这低自己大半个脑袋的丫头,瞧衣饰打扮,傲慢脾性,显然是娇气的千金小姐,虽然自个也挨了下,可人的命格是不同的,有尊卑有贵贱,对方愿打愿骂愿踹,她只能低头承受起。 甘梅也不知自己怎么啦,脑门一热,人就冲动了。 一巴掌掴下去的结果,莫说是被撵出门,哪怕被按倒在地上,拿乱棒打断腿都是轻的。 这个在生活的暴风雨中,饱受磨难的姑娘,有颗自卑又自傲的心,从进入糜家开始,她既羡慕所看见的一切,又装成副不在意的模样,在心间竖起盾牌,不想让任何人瞧到后面的脆弱和局促不安。 脸颊上的疼痛,远远比不上内心中受到苦楚,那巴掌不但在颊上,更在心头留下了深深的,渗着血的指印。 往往这种性子的人受不得激,一旦爆发,反而莽撞没个轻重。 她不知道如何宣泄这痛楚、怒气,也许稍冷静点,她会暗暗压抑住心中的波澜,捂着脸,陪出笑意,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个不是爹嘴里尊贵的什么州牧夫人,只是陀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但这些念头只是在脑海中打了个转,还来不得细想,她的手抬了起来,掴了出去,收不回来啦,在解气地同时。即将带来无边无际地灾祸。 “你敢!”千金小姐似乎没见过如此有反骨的下人。没躲没避,插着腰扬眉吼道。 “啪!” 手腕被人紧紧握住,左脸又挨了记巴掌,很重,牙磕破了唇,眼前仿佛有金星跳跃,腿肚子一软,整个人瘫软了下去。 “你疯了?”耳边隐约有人在训斥。过了会,甘梅才听出是东家的声音。 “我……”姑娘呢喃,这下虽痛,倒把她打清醒了,冲动和羞恼退潮似地泄了,只剩下深深的惶恐。 “宝儿,快、快些赔礼!”这时候她娘才醒过神来,也顾不上心疼闺女连挨了两下耳光,季兰扑了过来。压着甘梅的头朝地上敲,要让她磕头赔礼。 “好哇,想作反?”糜贞也有点后怕的摸摸脸。她怒气冲冲地想出去喊家兵,来狠狠收拾这个企图打人的野女人,却被狐儿脸挡住了门。 李臣神情复杂地看了下甘梅,摇摇头,他不喜这种摆不正自身地位,有些阴沉别扭的随从,是聘回来服侍人,不是来招麻烦地。 虽然糜丫头的确任性了些。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只对喜欢的人好,不懂体恤无关的下人,但身份摆在那,你这当佣工的姑娘总得有自知之明,安分守己点。 让东家帮着擦**,收拾手尾,那请你回来干嘛的? 如不是怜惜季兰。出了这种事。立即就能把她扫地出门。 别提人人平等,这年头不时新。便是后世,你想平等,想被旁人尊重认可,那就用自个的双手双脚去奋斗。 话说回来,李臣蛮喜欢那种温柔柔,贤妻良母型的女子,比如稚娘……也是瞅着季兰有嫂子的几分影子,此时凄凉凉地,触动了心头软肉,所以格外关照下。 “算了,你又没真被打上,何况我都帮你出气了。”李臣叹口气,对糜丫头说。 “我、我没受过这般欺辱的!便是爹爹,都不会打我。”丫头不依不饶,委屈地告着状。 “你想想,那是我的随人,不识大体,若是张扬了出去,咱面子上不好看。”李臣很会安抚萝莉,没讲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地大道理,“你不是老说自己不是娃娃么,那就有个大人样,别和仆婢之流斗气,倒显得不稳重。” 糜贞瞅瞅野女人瘫地上直哆嗦,整张脸红肿,似乎觉得已经出了口恶气,拉拉李臣的袖子,挺着平坦的小胸脯说,“呐,放心,不会让你丢颜面的,现在,我像大人了呗?” “对对,咱家的小贞儿就是个大姑娘。” “嘻,才不是你家的呢。”丫头单纯,心中存不下隔夜气,转眼间就忘了委屈。 她如只得胜归来,骄傲的小母鸡,昂着下巴对甘梅说,“这遭就饶了你,不过不准住这,给我搬出去,外院有间柴房,自己去收拾干净,就睡那儿。” “谢谢大小姐。”季兰连连磕头,声音呜咽。 甘梅眼神有点空洞,她捂着脸,目光飘飘地看着糜大小姐,然后低下脑袋,“是……我不懂规矩,让小姐动怒了。” 糜贞得意扬扬地“哼”了声,不再理她,转身出了门,准备去唤僮仆来,带这对母女去柴屋。 “别怪我方才抽你,也不小了,就算不为自己,也得多为你娘着想,”李臣见丫头暂时离开,趁着空档,语气严厉地说,“若是让她兄长知晓,我也保不住你,还会祸及家人。” “不怪。”甘梅擦着眼泪,勉强露出笑,“我命不好,这几下挨得不冤。” “这不是命不命的问题。”李臣皱着眉头,这姑娘地话还是微微透着点阴阳怪气,他也没闲功夫去多调教,伸出一支手指,“没下次了,再惹祸,是灾是福你自己扛,咱伺候不起。” 甘梅深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奴婢知道了,多谢东家方才的回护。” 这话倒是真心诚意的,她的确不怪李臣狠狠扇了自个一巴掌,反而庆幸,那下真掴到了,对这个贫寒的家庭来说,可是灭顶之灾。 说不得还会拖累爹娘,官府都不管的,逃荒的破烂户哪里能和富家地大小姐斗?能去哪儿讨个说法? 只是,甘梅那颗自卑地心,却在无言的呐喊。 “为什么她那么好命,一生下来,穿金戴银,啥都不发愁,能随着心意作践旁人,为何我……就没这个命?” 有那么一瞬间,她恨起天老爷地不公道来。 但更多的,是浓浓的痛楚,和自己对这一切,无法改变,无法反抗的悲凉。 甘梅一直埋怨爹,总痴心妄想着荣华富贵从天而降。 她突然明白,没这个美梦,对心有天高,却命比纸薄的人而言,哪里能承受这似乎无边无际的苦难呢? “也许,我往后真能当上州牧夫人,比那个糜小姐更富贵呢。”姑娘悲伤地想。 第四十八节 条件(一) 糜竺端盏梅子汤,呷饮了一口,润润嗓子,发胖的身躯半躺在软榻上,有美婢乖巧地跪地,将他的腿捧在胸前,细心替主人修剪着指甲和脚底板的茧壳。 “别剪得太老,说不准还得去趟彭城,免得到时脚底露了嫩肉,不好赶远路。”他嘱咐,然后望向亲弟,略有些埋怨,“你却是不会说话,来者是客,又是为兄的旧识,便是不满,也得好生款待,否则显得咱糜家小气。” 身为徐州别驾从事史,公事繁重,家族产业也得亲历亲为地打理,他这热天道很是东奔西走地几番,此时刚回朐县,才稍歇口气,弟弟糜芳就心急火燎地寻上门来,直嚷,“大兄,那平原的李家小子已来了小半月。” 待听二弟说了通话,糜竺不露声色,没表明意见,问道,“子方,爹对李功曹态度如何?” “不冷不热,倒是小妹整日和李小子黏在一起,今天又拖着他到海边玩儿,哼,女儿家外向,对我都没这么亲热。****”糜芳气愤地说,语气有些别扭,这是人之常情,当哥的初见宠溺的妹子有了心上人,多少都有点不痛快,像是被抢走了什么心爱之物。 “但爹还是将他安置在自个别院。”糜竺叹气,“若是不中意,他老人家早赶人了。” “我就不觉李小子哪里好,论武,还不及我;论文。也少见他有什么精妙之语。就是张嘴油滑,哄得妹子神魂颠倒地。” “若是那李佐之生在春秋战国,也算一纵横之徒,你是没见到,当初在北海,三言两语就堵得孔相国窘迫。=首发=”糜竺摇摇头,“我回徐州后,细想其人。不好说,瞅着轻薄孟浪,却又有几分特立独行之感。” “哥啊,咱寻你是想对策地,不是听你点评人物的,总之,我就是看不顺眼,万万不能将小妹嫁他。” “你先下去。”糜竺缩回腿,挥手遣退了婢女。苦笑道,“对策?若爹不满意,事就好办。可要是爹点了头,当晚辈的还能毋不敬?” 他心里亮堂,爹是怕自个拿小妹做了那联姻道具,唉,咱当兄长的,真能祸害亲妹妹不成?都不是为了这个家。 不是他糜竺心气有多高,换了太平盛世,自己还乐意安安稳稳地在东海老家过好日子。^^首发^^ 如果李臣是个有根基的的世家子弟。又真心诚意地对待妹子,二话不说,他就把小妹嫁过去,那日在平原,刘家老太太说得也对,互相扶植嘛。 可那李佐之的基业实在是太薄弱了,上无宗族荫泽。下没家人辅助。便是功曹一职,也是因为运道好。做了刘国相的义弟,否则一介白身,别说官,小吏都当不上。 爹地想法没错,他是为女儿谋幸福,可说句不中听的话,眼光实在短浅了,真以为糜家稳若磐石,这年月乱啊,他家瞅着富贵,也不过是在一州一国里拔点尖的豪强,别看在州牧大人面前还说得上话,但放眼天下,还不是求家业安稳的蝼蚁一只。\\\\\\ 自己也没错,身为一家之主,宗祠族人的安康,不比什么都重要?岂不见,朝夕间,家破族灭的例子数都数不过来。 妹夫必须得是志在天下的英雄人物,才能保得住他老糜家的传承,才真能让小妹无忧无虑地活着。 贞妹也不长进,学什么不好,偏学那相如公和卓文君,一见倾心,约定终身?等到家贫人贱时,还谈什么幸福! 糜竺费力地穿上靴子,人胖,腰弯得气喘,攀着几案半天站不起来,弟弟见状忙上前搀扶住兄长。 “哥身子还是虚了,少时没打熬好体魄,才过中年,就胖成这样。^^首发^^”糜竺摆摆头,一使劲自个爬起来,拍拍二弟的肩膀,“乱世得掌兵,哥是不成,你弓马娴熟,倒是能有作为。” “大兄……”糜芳眼睛有点湿润,他和小贞儿都比糜竺小许多,对这为家族呕心沥血地兄长既亲又敬。 “别动不动就将喜怒哀乐露在脸上,不够稳重,日后若入了仕途,如何当一方父母?”糜竺训斥,然后背手在室内走了好几圈。 “我东海糜氏,几代豪族,嫁女总得风光不成?”良久,他展眉笑道。 “哥的意思是?” “李功曹真想娶小妹,那便得答应三个条件。”糜竺轻敲着案面,“一则,得有千金聘礼,咱家虽不缺钱货,但不要彩礼,倒像是小妹倒贴过去,弱了身份,往后会被夫家轻视;二则,爹疼爱小妹,必不想她远嫁,夫婿须得将家安在徐州;三则,有功名在身,也不用高官显禄,至少是一郡之长,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谈什么有志向的英雄男儿?” 这三条抛出去了,句句为妹子着想,糜太爷也不好反对地,否则不成了乱点鸳鸯的瞎老汉。=首发= 糜芳这才明白,抚案大笑道,“是想让李家小子知难而退?” 千金虽贵,但若是那李臣的兄长刘玄德公倾力相助,倒不成问题,这只是幌子,难就难在后两条,他乃平原官吏,如何能安家于徐州?就算真舍了兄长,孤身入徐求仕,门阀森严,白身之人哪怕再有才学,能当上郡守,快也得一二十年,慢,那便终身无望。\\\\\\ 糜家兄弟倒没想到,就算不提,李臣也真没这个心思。 并非人人都是萝莉控啊,姐控人妻控还是很有市场的。 这不怪他们,毕竟两家人地条件相差甚远。换个正常汉子。难免会有攀富门地念想。 又商议了一阵子,糜竺便说,“备车,这事不能拖,免得爹横生波折,咱们先去寻小妹和李佐之。” 今日海边颇有些湿风,驱散了燥热,乘着舟船沿着海岸飘上阵子。真是舒坦。 钓鱼得心定神闲,糜丫头很快就没了耐性,扔了鱼竿,托腮坐李臣旁,赏着风景,听着故事。^^首发^^ “……那王生蹑手蹑脚走到窗口窥看,见一狞鬼,脸是绿色,牙齿如锯。在榻上铺了张人皮,正持笔描绘!”这是聊斋里的《画皮》,话说恐怖故事。大姑娘小嫂子们的既是爱听,又是害怕。 糜贞堵着耳,面无血色,但就是舍不得打断,一双手紧紧扯着甘梅地衣襟。 “别怕,东家故意吓人哩。”甘梅的脸蛋也是惨白,声音有点颤,安慰着小姐。 “才不怕呢。”丫头嘴里这么说。人又使劲朝她身上缩了缩。 两个姑娘先前还斗鸡似地要打架哩,现如今倒相安无事了,这也是甘梅刻意讨好的缘故。^^首发^^ 糜贞终究小孩子心性,不记仇,见她服了软,又乖乖巧巧的,态度也温和了许多。两人年龄只差三岁。正说得上话,无形中亲热劲就上来了。 特别是甘梅给她讲以往在村子里的农家哩事。下套子捕田鼠逮麻雀啦,怎么采桑养蚕呀,对庄稼人而言太普通了,都算不上谈资,不过富家小姐可没接触过这事,听得津津有味,倒省了几分去纠缠狐儿脸地功夫。 糜贞就是这脾气,对亲近的人格外优待,不但换了上房给她家住,前天夜里,还偷偷跑过去,朝甘梅手里塞了个玉吊坠,说,“呐,我打了你,算赔礼呗,别记挂在心。” “不用不用,那天是我发癔,幸亏小姐宽宏。\\\\\\”甘梅急得直摆手。 “都给你了,难道还能收回?”糜贞笑,又打量着她,“宝儿姐好俊俏,过几天,寻个裁缝来,给你置身衣裳。” 到第二天,甘梅一早就找到李臣,把吊坠地事讲了,局促地问该怎么办。 “就收下吧,多少是心意。”李臣说,私下挺满意地,人不怕不懂事,就烦不听教,看来这甘家闺女还值得调教。 念头一起,逐她出门的想法也淡了。 “啊呀,东家讲得骇人。”季兰刚从舱房来,听了半截,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手里地食盒弄翻。 甘梅定了定神,轻吐了口气,起身接过食盒,又在船头铺好竹席,将碗碟放好,细心地蘸上调料,唤着糜贞,“先别说了,东家、小姐,快吃鱼,我娘刮的鱼脍可薄了。” 李臣接过去,夹了几片,细嚼着,连连夸道,“刀工真不赖,入口既化。” 见他吃得香甜,糜丫头也尝了片,“味是挺鲜,不过我蛮烦太腥的生食。” “噢,那给小姐热个虾汤?”甘梅连忙说,“都出来半日了,总得用点膳食,别累着了身子。” “宝儿姐别忙乎了,来吃点,待听完故事再说。” “小姐你的身子要紧。”甘梅摇头,对季兰说,“娘,你且歇歇,我去煮汤。” 厨间炉台地炭火正明亮,她洗干净手,从瓮子中舀了清水,又在案板上切好海菜和虾肉。 “真气派呢,这玉能换十斗粮,哪是咱这贱命用得起的。”甘梅摸了摸束于腰间的环佩,红润地唇泛起丝涟漪。 她揭开盖,抿嘴,瞧神情想朝汤里吐唾沫,又停了下来,拿指甲狠狠掐着自个,疼得一激灵。 “太下作了,又没啥子用,吃了我口水,难道会生病不成?”姑娘在心中说,“命可以贱,身子可以贱,但心气不能贱,否则,就不会有出息。” 水开了,热气腾腾,印在水面上脸的倒影,随着沸腾的泡儿,变得扭曲。 第四十九节 条件(二) 俗语讲“龙生九子,各有所好”,这带神性的东东便都如此,何况是人?这世上,你有你的阳关大道,我有我的独木小桥,秉性或耿直或圆滑,或仗义或薄凉,再所难免,方显得人世间的生灵是多么的矛盾,多么的千姿百态。 甘梅终究没吐那口唾沫,或许是理智使然,也可能是根骨中尚存的那点骄傲,姑娘伫在厨间,小心翼翼地收敛住心头的怨气和悲哀,外头的人语隐隐传入耳,洋溢着欢乐,炉中吊锅冒着热气,褐色的江白菜与粉红的小虾仔在汤水中扑上扑下,散发着鲜味。 “我说闺女啊,爹瞧着这糜氏真真气派,州府老爷家也不过如此哩!那二公子尚未娶妻,难道凭你的容貌,还混不上个偏房?”甘贵一直在船那头帮几个下人拉拖网,备着老爷没鱼上钓也有鱼脍吃,瞅了个机会偷偷摸了过来,四下无外人,神秘兮兮地推推女儿。 “想让我去勾扯他,拿身子换你的荣华富贵?”甘梅冷漠地回答,聚精会神地盯着锅,没给她爹个正眼。 甘爸愣了神,他可没想到,自个闺女说得如此直白,不仅有点局促,“还、还不是想让咱家一道过好日子么?你年纪小,怕你短了念想。” 大概是脸上犯了臊,想扯些别的话题,他把女儿腰间的吊坠摘下来,对着阳光细看,“好东西呢,爹没说错呗,跟着这东家,铁定能结识大人物,瞧瞧,这玉衬得宝儿多美多白。” 见闺女还是不冷不热地没怎么搭理,甘贵讨了个没趣,嘀咕着拿勺子舀了汤。^^首发?君?子??堂?^^嘟嘴巴吹冷,津津有味地喝了大半碗,咋舌道,“不愧是富贵人家哩,烧江白菜汤都舍得加料。光灶上的这点精盐香料酱,咱们以前别说买。碰都碰不到,足足把个破海菜盘成肉价钱。” “呸,让你们好吃好喝的。”他鬼祟地看看窗外,没人过往,于是咳出口老痰。呼地吐了进去,赶紧搅拌均匀,朝甘梅挤了挤眼神,咧开嘴笑,似乎为自己的龌龊举止感到非常开 “浪费了我的时间,又得重煮。”爹爹的情绪没传染给姑娘,她默默地用湿巾包住吊锅的耳柄,走到临海的那侧窗户,泼了个干净。又拿清水使劲冲刷了两遍。 “哟,你这是……”甘贵倒吃惊起来。话没说完,就被女儿的眼神堵了回去。 那是多么骇人地眼神呀,黑白分明的眸子中,仿佛点燃着一堆火。 “我说爹,你想撒气,回房拿脑袋朝墙上撞,没人管的,”甘梅压低着嗓子。话几欲是从牙缝中挤出来。凉嗖嗖的,“你是爹。是长辈,是生我养我的老子,想靠着我发达,这也是当闺女地命,没个计较,但别再去糟蹋娘,娘亲命惨,跟了你这种汉子,就让她过几天舒心日子呗,否则,真有那么天,我入了官吏老爷家的门,别怪咱忘本。” 她拂了拂头发,背对着爹,“我地事,你别管,只要不帮倒忙,就谢天谢地了。” 这硬邦邦的话却让甘贵傻了眼。 万万没想到呀,他心目中还是个毛丫头的闺女,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陌生得叫人诧异,甚至,还有丝惧怕。 “瞧你说的,都把爹当成啥子人了……”甘贵随在女儿**后打着转,呢喃道。 风轻云淡的天,泛着碧波地海,大群灰白色的鸥鸟“咔咔”叫唤着,悠然自得地追着波浪翱翔,相携着三五随人,坐甲板上垂一下午钓,唠唠嗑逗逗趣,哪怕没贪嘴的鱼上钩,也是欢乐,季兰这厨娘手艺好,鱼脍爽口,随后端上来的虾汤也鲜,吃得肚皮畅快,肠胃直喊美。 “今晚我可不敢单独睡呐,宝儿你陪我好不?”糜丫头撒娇,“都怪狐儿脸,讲的故事太吓人呢。” 甘梅合掌告饶,“不合规矩的,小姐虽对我亲厚,可咱不能忘了身份,呃,不如在里屋打个地铺,夜里我睡那。” 两闺女在旁嘀嘀咕咕着商量着私话,李臣笑笑,觉得好像度假一般,慵懒地眯着眸儿。 他也没忘记自个的责任,此行来东海,可不是为了偷闲。 变民麇集,黄巾乱天下,青兖豫三州为祸最烈,这徐州难得的太平乐土,却是不幸,恰恰与三州接壤,中平五年陶谦在老家丹阳募兵,自古“丹阳山险,民多果劲,乃精兵之地”,西汉李少卿曾以五千丹阳步卒敌八万匈奴铁骑,无援兵少粮秣,守绝地,持短刀车轴,死战不退,丹阳汉子的彪悍可见一斑。 又任命臧霸、吴敦、孙观等数人为大将,逐黄巾于境外,兴佛教教化百姓,将徐州治理得民殷国富,可谓文治武功俱全。^^首发?君?子??堂?^^ 这时中原地局势,袁本初西连曹操刘表,袁公路北近公孙瓒,昔日奋起讨董贼的关东同盟,已然分裂成两大派系,可怜天子尚在西都,盟军就已沦落为老袁家内斗地筹码。 世人眼中,陶谦是个中立派,虽与南阳袁术交好,却无进取之心,拥精兵数万,仓库粮米满溢,军备充足,但已一大把年龄,都云六十知天命,个年老体衰的老头子,守成尚且不足,又能指望他有何等作为? 但这位行将就木的的老汉,骨子里是个标准的旧派士大夫,对于大汉,拥有着矜持的忠诚。 初平三年对于大汉,是个天老爷给予了惊喜,又残忍灭绝掉曙光的一年,四月,董卓被诛,王允掌朝;五月,西凉军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校尉,姓贾名诩,说了一句话:“……诸君不如率众而西,所在收兵,以攻长安。” 凉州大将李、郭汜觉得也对。于是收拢残部,回师西都,顷刻间,吕布败,王允死。小皇帝刘协方出虎口,又入狼窝。真真凄惨,令忠骨之臣泪如雨下。 便在今年六月,陶谦干了件惊天动地地大事。 “将军君侯,既文且武,应运而出。凡百君子,靡不。” 以徐州刺史陶谦为首,北海相孔融、琅邪相阴德、东海相刘馗、彭城相汲廉……十数个地方实权派地士子官员,联名推举正在中牟郡驻兵屯田的大司农、钱塘侯朱朱公伟为太师、盟主,欲传檄天下,同讨李,奉迎天子! 因奉计得到赏识地贾诩,已升官当了尚书,这人政治嗅觉实在敏锐。又献谋说,“朱乃忠臣。以天子命,召他入朝,必定不会推辞,逆臣无人可奉,只能四下散去。” 便又是一句话,让陶谦筹划的新义军胎死腹中。 虽然事未成,但已经狠狠扇了袁本初一记大嘴巴,等于是在羞辱。“好呗。你当关东盟主的不思赴国难,那咱想自个来。” 一时间。袁绍羞恼不已,而在南阳地袁术则暗爽,有谣言,他还曾对旁人说道,“哼,那妾生子也不过如此,咱才是这袁氏的本家。” 李臣在来徐州的途中,听闻此事,抚掌轻笑,连说兄长入徐之事,又多了个保证。 三州黄巾乱民,如夏夜漫天飞舞的蚊虫,时不时就来叮咬一口,虽为疥肤之藓,却着实令人厌烦。 而那兖州刺史曹孟德,此人为乡侯袁绍的盟弟,你陶谦才朝盟主脸上吐了口唾沫子哩,虽兖徐两州目前尚算和睦,但私下已有暗流涌动。 “刘大哥入徐,关键就在于“剿匪防曹”四字真言。”李臣便想。 虽然还是脱离不了站到渤海袁家地对立面,没法子,刘备此刻没自成一派的实力,但比起在青州,举平原之国力,被田楷当炮灰瞎使唤,到了徐州,格局要大上许多。 一张脸突然浮现在眼前,靠得近,就见个大脑袋,倒把李臣吓了跳。^^首发?君?子??堂?^^ “呐,你肯定在打坏主意。”是糜丫头,眸儿忽闪忽闪地,“每次你眯着眼捏下巴,就是在想鬼点子,活像准备偷鸡的狐狸。” “你还真了解咱。”李臣把头朝后仰了仰,免得不小心两人的脸挨上了,小姑娘家家不懂事,他个当汉子的可得自重,亲密归亲密,但也要守礼。 “那当然,”小贞儿神气地哼哼道,鼻子里喷出的暖气,隐隐撞上他地面庞,再消散在空气中,“给你说个事噢。” “才讲了个故事的,又来?” “不是这事,是爹爹嘱咐的,要我转述给你。” “老太爷?”李臣奇怪。 “爹爹说,大哥肯定要寻你谈那啥,无论提何种条件,让你都答应下来。”糜贞说,又歪着头,“那啥是什么?” “其实……”李臣摸摸脸,莫非他真长了张让“老丈人”满意的女婿脸?摇摇头,“算了,你又能懂得多少,老太爷的抬爱,咱心领了,至于子仲兄那边,我会细说分明的。” “别想瞒我!”大小姐插腰,似乎想让自己的个头高上几分,踮着脚,“猜都能猜出来,不就是婚约么?爹爹说过,女儿家总得嫁人,我才不要嫁给个面都没瞧见过的家伙呢,还是狐儿脸好。” 丫头拍着胸口,扁扁平平地发出砰砰轻响,“好像成亲要花很多钱呗,放心,”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咬耳朵,“我攒了好多零花钱的,大兄都不晓得。” 她憧憬道,“到时你多讲故事,多陪我地话,睡一张床上也成。” 小女娃子说起话来没个忌讳,倒让李臣顿时间头大如斗。 “谁想抱着萝莉睡?还怕被排骨似地的身子硌得疼哩。”他苦笑,在心底想。 ps:陶谦等人奉朱为主,写往地书信如下: “国家既诛董卓,重以李、郭汜之祸,幼主劫执忠良残敝,长安隔绝,不知吉凶。是以临官尹人,绅有识,莫不忧惧,以为自非明哲雄霸之士,曷能克济祸乱!自起兵已来,于兹三年,州郡转相顾望,未有奋击之功,而互争私变,更相疑惑。谦等并共谘诹,议消国难。” ps1:回了趟老家祭祖,很是耽误了两天,咱是太爷爷这一脉的长房嫡孙,搁以前,那便是要继承家业当家主滴,不回去不成的。 咱家的祖坟风水真不错,青山葱葱,山脚有河水蜿蜒淌过,乃坐山观河的格局,咱上香时还祈福说希望书能大卖呢。 第五十节 季兰(一) 在知了猴的鸣鸣叫唤中,大小暑气到了尾声,热日头也渐渐淡了下来,每逢夕阳西沉时,还略有几缕凉风送到,再过得些时候,安静了个把月的田间地头,庄稼人又得开始忙碌了。(.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彭城国,彭城郡,天色已晚,偌大的刺史别府沉浸在越来越浓厚的夜幕中。 汤汁如墨,入口咸苦,陶谦皱着眉,吧嗒下嘴,满脸树皮似地皱纹裂得更深了,这是下邳人陈圭献上的民间偏方,文话唤秋冰,说粗鄙点,就是娃娃尿的干粉,听起来乃不雅之物,制法却是烦琐,取男童的溺水添入皂荚汁,少则五桶,多则十数桶,寻臂力稳健之士持竹杖急搅千下,一下都不得停歇,再静置,等清水上浮,浊物下沉,去清留,两桶并一桶,如前炮制,直到只剩小半桶浓汁,拿铜鼎煎熬七昼夜,火煅成质,最后惟剩些色白如雪的膏块,研磨为粉,方才成功。 又有天干地支的道道,如他陶谦今年六十整,便得五岁男童,生辰相近,八字不犯冲,又如春夏炼“冰”,得老木桶、秋竹制的搅拌棍;换了秋冬,便得小树新木,春竹杖,其中繁琐艰涩,便不一一表述。 以秋冰为引,补归元汤,益气活血,通经脉百骸,久服可得长寿。 “我服食秋冰以久,便觉气爽神清,一日盛过一日,不敢私藏,特将成方献于刺史大人。”那陈圭便说,他乃东阳郡长陈元龙之父,颇信道家丹法。 陶谦不信鬼神之说。但瞅着现下颇有乱世之貌,既是叹自个年迈神衰,难扶国祚,又是惧膝下惟两子承香火,皆暗弱无能,书生意气,他个外乡人,在徐州站稳脚跟,当初也不知剿了多少本地豪强的基业。仇敌甚众,倘若某日撒手人寰,他在地下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怜两个儿子就得受苦受罪,便想当个富家翁都不成。 想着叹着,只盼多活上些年岁,便能多保得陶氏上下几年,陶谦一闭眼,咕噜将汤药猛然灌下,顿时一股子恶心欲呕之意。由肺腑传至喉头,忙拿帕子堵住嘴,再吃了几口柿饼,才堪堪压住。 “唉,朱大人过于忠贞,天子落入贼手,诏书便是乱命,不奉也罢。”他擦干净嘴,跺足摇头,满脸焦灼愁相。 这大半月。陶谦连连发信去中牟郡,劝那朱君侯回心转意,但对方只言圣命不可违,已在收拾行装,大约到十月,就得入西都长安。 他本想迎天子于彭城。这徐州乃高祖故里。彭城又是州内大郡,气相虽比不得东西二都尊贵,却也当得天子偏都,都开始筹备修建行宫了。若事成了,于公,对得起君臣大恩;于私,子孙数代便能安康富贵。 只可惜大业不成,反而添祸唷。这下子明里暗里不知开罪了多少诸侯。 “刘备刘玄德?有事与我相商?”陶谦收敛住乱七八糟的遐想。将心思放在一封半日前从东海递来地信笺上。 是别驾从事糜子仲的亲笔信,对于本地豪强。陶谦一方面打压,一方面又提拔拉拢批人,分而化之嘛,若说信任,除了从家乡带来的数个亲随,这徐州世家,惟有下邳陈氏,朐县糜氏等人,恭敬有加,被他暗暗引为心腹,亲厚非常。 陶谦年老,精力不比年轻后生,有些乏政,除了要事,平日极少办公,刺史家规矩大,若换了李臣直接上门拜会,等上几个月也不得其门而入。 “这平原的刘国相,与我素不相识呀。”陶谦琢磨,这段时间他心烦得紧,不想理会些没啥名声的旁人,可这是糜竺所请,怎么也得卖个面子。 “便见上一见呗。”他唤来管事,吩咐,“给糜别驾回信,就说我知道了,让他……” 想了想,又说,“立秋前后吧,到时气候阴凉,子仲人胖,免得他冒着毒太阳转返两地。”说罢,陶谦拂须浅笑,显然为自己体贴亲信的安排感到满意。 在等待着陶刺史回函约请的日子里,李臣过得蛮惬意,起床后用过精致膳食,去糜家的藏书房翻阅典籍,他个后世人,这方面钻研本就浅薄,正好补补,下午陪老太爷说说话,或者骑马携众去东海各地赏赏风土人情。 人熟了就显得亲近,他和糜芳年岁相当,正说得上话,虽然这小子总给点脸色瞧,但时日一久,无形中也熟稔了起来。 至于婚约一事,有点麻烦,婉拒了呗,糜太爷和小贞儿闹情绪,满口答应吧,那两兄弟又不待见,他不想乱得罪人,回复得很含糊,便说,“这三道条款,我已铭记于心,待事业有成之时,再来详商。” “小贞儿婚姻大事,总不能一直拖着,你这既不应许又不拒绝,像什么话?”这下子糜家上下都不满意了。 只能又答,“抵多一载之内,便再来东海。” 这婚事媒约,总算暂且有个了结,不过又有件令人烦心的小事,李臣觉得应当快刀斩乱麻。 是关于甘贵地,他准备将这皮懒人贱的汉子撵走。 事情是因季兰而起的,大伙儿别想歪,不是东家想欺男霸女了,而是李臣实在忍无可忍。 那天,按李臣的习惯,入睡前要吃点宵夜的,季兰厨艺好,吃惯了口味,也就不去多麻烦糜家的厨子了。 可半响,一碗鸡蛋烩面还没端过来,李臣打了个哈欠,合上书,心下有些奇怪,信步寻了过去。 厨房在李臣独居的小院西侧,才走过去,隔着门窗,就听见有女子啜泣的哀声。 “甘家嫂子?”他听出了是季兰的声音,推门走进去,便问,“啥事呀。” “东家!”一声惊呼,李臣瞅见季兰正呆立在炉台前抹眼泪,头发凌乱,衣领解开了几粒布结扣,露出红色的肚兜边沿,以及小半个白花花地胸脯肉。 婆娘手忙脚乱地擦干泪,又发觉衣冠不整,赶忙捂住胸口,脸红得如漂了彩霞,那副既哀又羞的模样,叫人同情。 李臣皱眉,语气严厉地说,“把手拿开。” 他眼神好,方才一瞬间,就瞧见这妇人胸前有几道血痕,鲜艳艳的,不是旧伤。 季兰性子弱,哪里敢违背东家的意思,颤抖地移开臂膀,果然没看错,正微微渗着血点子。 “谁干的?糜家的人?”李臣恼了,追问道,瞧痕迹是爪子印,肯定不是自个抓的,有人欺负这婆娘了? 由不得李臣不恼,季兰是他的婢仆,人长得美气,若是糜家的哪个管事瞧着心动,跑过来动手动脚,那他这个当主人东家的,还有脸面么? 季兰只哭个不停,就是不说。 “那便是背夫与人私通?哼,你甘家好门风呀,莫辱了我颜面,咱不敢请了,这便撕了契约呗。”李臣冷哼,拂袖欲走。 “东家,不不不是地……”妇人哀嚎一声,委屈地大哭,结结巴巴道,“是我汉子干干的……方才正煮煮着面,他硬闯闯了进来……偏要与我我做那那事……就就在厨间炉前……我不依,便打我……还还骂我,说我不肯偷偷东家财货给他花销……东家,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 一时间,季兰忘了羞耻,抱住李臣的腿,放声痛哭。 第五十一节 季兰(二) 季兰嫂觉得自己很脏。[.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这是个有些姿色,擅长厨艺,除此之外,别无特点的乡下妇人,既不是知晓琴棋书画的才女,也不懂得婉转奉迎,呆头呆脑,像是河水中的浮萍,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不知未来的归宿。 但即使心性再短浅,她还是具备着作为人的良知。 这段时间她应当很舒心的,不必出再卖身子,来养活游手好闲的男人和不晓世情的闺女,赚着本份钱,李姓东家也是厚道人,少发脾气,一张慈面儿,说话和声和气的。 如季兰这种脾性的人,是最晓得感恩的,无论东家是发自真心还是廉价的施舍,始终是帮了她,拽她出了苦海。 有一遭,她还偷偷对夫君讲,说日后回了沛县老家,得给东家竖个生祠牌位,日夜烧香供奉哩! “凭什么?姓李的就二十多岁个后生,咱给他贡牌位,丢人不?”甘贵挖着脚丫子,庄稼人被泥水泡出来的老毛病,多少有点脚气,抠了块死皮,放鼻下嗅嗅,不悦道,“喏,都说了多少遍,好歹机灵点,不愿去勾扯人装贞妇,那便瞅机会随手顺点家什,他有钱的,短点东西哪里会察觉?” 一边是善心的东家,一边是当家汉子的催促,让这个淳朴的女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想去和闺女商量呗,又怕吓到孩子,在母亲心目中。自家孩儿永远是长不大的。 季兰是不知道,她闺女甘梅的心思,已经被历练得比岁数要成熟得多,而且治得住父亲。真对她说了,也许事情就不会发展到如今地地步。(.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反而她这位做娘亲的,最不“长进”。..?? 内心的懦弱,见识的短浅,让季兰拿不出好主意,惟有将忧虑憋在心底。整日惶恐不安。 终有被压垮的一天。 “宝儿不听话,对爹冷眉冷眼的,你也不服管了?”就在她煮面的时候,甘贵似乎在闺女那受了气,摸进厨房,插着腰骂,“老子缺钱哩。” 他随李臣来糜家也有一月出头了,起先人生地不熟,甘贵还收敛点,没几天。就和本地几个泼皮厮混到了一起,这类人通常很容易建交起“友谊”。 泼皮消息灵,晓得甘贵的主人乃糜家贵客,还是官人绅,所以极是奉承,张嘴“甘大爷您来了”,闭嘴“甘大爷慢走,下回再聚。” 直把这家伙乐得呀,满脸红光,仿佛找到了当老爷的感觉。 市井之中好六博棋。春秋战国就时新起地一种赌采,一方六子,掷箸行棋,脑力倒在其次,主要看手气、掷出去的箸的大小,巷子里一群人聚到起。头挨头挤得水泄不通。大把铜钱朝里抛,甘贵就迷了进去。 他输的惨啊,荷包里根本攒不住钱,反而背了一**债,财货比天王老子还大,泼皮也不管甘贵上头有人“护着”,又怕是外地人,哪天一走了之没处去要债。一出门。少说就有三五个汉子,腰挎短刀。凶神恶煞地跟随着。 无形的压力逼迫得甘贵整天躲在宅子里,焦头烂额,彻夜睡不安稳,眼圈儿都陷下去。 糜氏家大权重,在东海威名赫赫,泼皮是不敢随意放肆的,便托人带话进去,说“三天内不还钱,咱拼着被送进衙门挨板子,也得寻你东家说道说道。(??)” 他清楚,那姓李的是不会管的,到时拿不出钱,又失了活计,只有死路一条。 愁苦之下,他甚至寻了刀,想切了手指头,来责备自己的赌性,只是刀晃来晃去,就是下不来手。 唯一的指望,也只有自己婆娘了。 “也不看看咱都什么光景了,扭扭捏捏,胳膊肘朝外拐哩。”甘贵捶胸跺足地训斥着妇人,像匹饿狼似地凶横,事实上他也只有在自个女人面前,才能展现出这种“气魄”。 “当家地,要不,咱寻东家坦白……李东家好心肠,不会见死不救的。”季兰畏缩地说。“满嘴东家长东家短的,才相随了几天,怎地,你这婆娘想偷汉?”甘贵倒忘了,他本就企图让婆娘干这勾当,一把抓着妇人的衣领,布料薄,哧溜声脆响脱了线。接着威逼道,“我想了个主意,你干脆去陪陪那几个债主,好歹能免些债务,多宽限点时日……” 说着说着,他瞅着那修长的颈脖,白生生的皮肉,虽是老夫老妻,不由得也勾出点阳气,又气恼让自己女人白陪别人一场,收不回真金白银硬铜板,心下不爽,吞了吞口水,压在季兰身上,边解腰带边嘀咕,“娘的,咱亏大哩!” 季兰终于忍耐不住了,泥人也有三分性子,她尖叫一声,牙咬脚踹,摸了菜刀在手,几近崩溃地挥舞着,“走,你走开,我受够了!” “作反啊!”甘贵气急败坏,他想不明白,一直温顺,由得自己拿捏的婆娘,突然间变得如此彪悍,嘴里吼得凶,腿却朝后逃去。了!” 与其说季兰的哭诉是恳请李臣替她作主,还不如说是发泄在百般煎熬中的苦情。 话出口,这个柔善地妇人就有些懊悔,她反而担忧起夫君,十数年的情分虽然只是她单自在默默的付出让季兰不忍心自个的男人多受罪,眼神中透露出浓浓的哀求。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不过这已然脱离了私事的范畴,终究有主仆地名份,东家是有权利插手地。 “既然义绝,便请去呗。” 请去就是主动要求夫家写休书的意思,大汉律虽有七去之款,但此际理学没那么苛刻,妇人主动休夫的“潜规则”,也是被世俗认可。 如季兰这种遭遇的,换了泼辣点,娘家又有些精壮劳动力的乡下女人,找来兄弟舅父打上门,包裹一卷就走,乡邻只会嘲笑汉子没本事,倒不会多责难婆娘的不义。 当然,这只限于明媒正娶的妻室,妾那是只能认命的。 “你家汉子有窃主财物之意,我是容不得了,如果你愿意,我倒能帮你要来休书,往后再寻个好男人吧。” 季兰从未想过这件事,一时茫然,良久,她伏下身子,重重朝李臣磕了响头,嘴里呢喃着,“多少年都过下来了,再歹再赖,他……总算是我男人哩。” 李臣点点头,有股说不出来地情绪萦绕心头,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既是怜悯她地命运,又是感叹她的坚贞,真是赖汉娶好妻呀。 “明儿你全家就走吧,我会还了契约,多结算点工钱。”说罢,他摇着头走了出去。 虽然李臣能仗着身份,无视季兰地意愿,强行逼迫甘贵写下休书,又或者直接赶他出门,只留下母女俩,但终究没这么做。 既然你选择了人生的路,那便成全。 这也是种尊重哩。 糜府,下人厢房。 “走就走,难道离了他,就不能活了?”甘贵毫不知错地嘴硬着,偷偷瞟了眼闺女,见她安静地坐在一旁,不露声色,心下有点胆怯。 他也不晓得自个为何怕女儿,就是觉得这个看着长大的闺女,越来越看不透了。 “当家的,咱们回沛县呗,东家打赏了不少银钱,还了赌债,还是够路费的。”季兰收拾着行李,见屋子里气氛紧张,勉强笑道。 “就知道回老家,真回去了,钱也花销在路途上,到时请不起佃户,谁来耕田?”甘贵骂道,“还是去郯郡干老买卖呗。” 季兰眼圈一红,哆嗦着,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曾经她以为脱离了苦海,终于熬到了美日子的来临,却发现,只是迷梦一场,寻来寻去,又回到了老路上。 天亮了,梦醒了,入眼的,还是依然如故的现实。 “……这就是我的命啊。”季兰想。 爹的无耻,娘的哀苦,都映在甘梅的眸子中。 不知不觉,她的拳头捏得紧紧,指甲儿陷入掌心的嫩肉,姑娘不但埋怨,甚至仇视起爹的德行。 都是生她养她的嫡亲,但必须选择一个时,她会毫不犹豫地站到娘的一边。 “我发过誓,不再让娘亲受苦了。” 甘梅轻盈盈地站直身子,语气诚恳地说道,“爹,这么一来,咱先前的努力都白费了,何时才能出头啊。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不如……” 第五十二节 季兰(三) “……弟离平原数月,代吾奔走周旋,愚兄每思之,恍若经年,不由惆怅,又则旅途有匪民,炎暑多蚊疫,时时忧心,日前闻弟已至东海糜氏,方才心安,待弟归家之时,大鼎盛酒,把盏言欢,慷慨酣饮,以酬弟之辛劳。 云长益德武艺又有精进,兄昔年尚能招架一二,近日于校场操练,如蝼蚁撼铁树、孩童撞坚墙,不由羞愧,暗下雄心,暮起鸡鸣之时,便得离炕,打熬体魄,必不让诸位贤弟专美于前。 家中一切安好,惟娘偶染疾,食少痰多,经郎中医治,服汤药两剂、蜜丹数丸,以无大碍,莫挂。” 微微泛黄的纸上写满了字迹,是兄长让糜氏商船带来的家书,刘备少练字,笔墨一般,每字每行都大小不一,蔡侯纸便宜轻便,却有点洇墨,更显得字丑怪。 “我说大哥呀,就别想着和二哥三哥比拼武艺了,咱俩都没那天赋。”李臣细看了数遍,叠好,放入贴身的衣服口袋中,轻笑道,刘玄德早年缺将少兵,讨黄巾时常亲身冲阵杀敌,不过也就是一普通老卒的水准,这几年更是以政务为重,早生疏了不少。 随信而来的还有稚娘缝的厚袭衣,说是估摸回平原那会,也要入冬了,怕旅途不方便,置不到衣衫,到时气候冷,小叔子出门在外,心又粗,不留神就冻伤了肺腑,落下暗疾。 “大嫂也是的,还怕咱买不起?何必特意缝一遭。”他摸着袭衣上密密麻麻的针脚,暗暗叹道。 一想起刘哥的挂念,嫂子的关爱,他便觉得温馨,又有点尴尬。真回了平原,还不知怎么面对稚娘的脸呐。 俗语说“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就是形容这叔嫂间那点儿不清不白的腥臊。 “家和万事兴,回平原前,哪怕是买,也寻个妾室回去,好绝了念想,唉。[.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干娘年迈多病,就当给她老人家冲喜呗。”李臣推开窗,梧桐树地叶儿已然染上了黄意。颤颤地仿佛会随时落下,一候凉风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蝉鸣,此乃七十二候气中的交秋三侯,正是叶黄暑去的时节。 “东家,糜老爷派管事来禀告。已准备妥当,大约午前,车队就能出发。”门响了声。季兰低着头走进来,说道。 “嗯,我知道了。”李臣挥挥手,见她还站着。又问,“怎么呢?你也去收拾下,免得遗漏了什么物什。” “要不要先来点面食垫底?等上路了,路途中便不好张罗。” “你倒心细,擀点素馅饽饽吧,做好了也给启年和赵将军送过去,大伙都吃点。”李臣笑。在小半月前。他还同情这妇人的遭遇。想着跟了那汉子,日后得继续受苦。没料到峰回路转,那甘贵赶过来,痛哭流涕地磕头道,“咱虽是个浪荡鬼,但也有人心啊,晓得自己手贱好赌,惹了事非,拖累了妻女,只求东家开恩,别赶她们俩个妇道人家出门,事咱一个人全抗着。” 甘贵不识字,托人写的休书,按了鲜红的指印,言明从此季兰不再是甘家媳妇,日后婚嫁自由,互不相干。 当时季兰真真愣住了,人都差点晕厥,幸亏闺女赶忙扶住,才没摔伤,哭得那叫个凄惨啊,披头散发,不停逼问,“我到底干了啥?为什么要休了我?” “不关你事,是咱对不住你。”甘贵狠狠抽了自个几嘴巴子,偻着腰,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几分,“宝儿还是随着你,我自己都养不活,哪能照顾闺女哩?以后若宝儿许配人家了,记得回沛县老家知会一声,到时候咱这当亲爹的,怎么也得凑份子贺礼。” 放下休书,他又重重磕过头,深深望了甘梅一眼,提着瘪瘪的行囊,转身出了门,不再回头。(.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季兰在女儿怀里用力挣扎,扑爬着想去抓汉子的裤脚,没抓住,人倒吸了几口凉气,翻着白眼昏了过去。 请了郎中,诊脉说是气血攻心,没大碍地,李臣惊讶于赖汉的转变,于是拿了些银钱给甘梅,让姑娘赶上去转交给甘贵。 “既然你良心未泯,那我也帮衬一回呗,”他想。 季兰足足躺了三天,幸得闺女不眠不休地劝说安慰,才缓过神来,人也清减了,瞅着说话办事都正常,就是没人时,总愣愣地发呆。 “心结得自己解,过段时日,差不多就好了。”李臣过来看望了一道,又问甘梅,“你爹的赌债偿清了吧?若是不够就说。” “已经还清了,爹说寻了个扛包地活计,等攒点钱,就回沛郡家乡。” “那便好。”李臣点头,他还准备转头对崔启年说道说道,让那家伙也学习下,往后好好上进一把,别像甘家汉子,等到了妻离子散时才悔悟。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呀。 甘贵的事没过去多久,彭城刺史府的私函就到了朐县,陶徐州答应了糜竺所请,又挨得几天,待到立秋时,也到了出发的时日。 饽饽素白的皮在汤水中飘展着,微露出青色地芹菜馅儿,才吃了几口,门又是一响,糜丫头探出头,先瞪着眸儿环顾室内,见无旁人,才扭扭捏捏地迈着小步子,挪到身旁,“你要走了么?” 小姑娘藏不住心事,满脸都是舍不得的神情。“嗯,去趟彭城,拜会陶谦大人,然后便返回平原。”李臣放下筷子,习惯性地膜了摸她的发髻。 以往这情景,糜贞总会捂着脑袋,埋怨狐儿脸把自个当娃娃戏弄,今儿却一反常态,凭着他摸,轻轻说。“干脆我躲到车厢里去,随着你去彭城。” “瞎胡闹,你哥会气得不顾风仪,跳起脚骂咱地,何况过得半载一年,会再见面的。” “一年很长呐。”丫头苦着脸,神色惆怅,伸出手,敞开掌。“便是一日数一根手指,也得反复数三十六次。” 她朝李臣怀里塞了个东西,毛茸茸的。“要是想我,就摸摸它。”似乎有点难为情,转头跑了出去,裙角一摆一摆的。 跑到门前,又停下。很认真地喊道,“我也会想你地。”说罢,才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串环佩叮咚地余响。 一般女孩儿送汉子相思之物,不是刺绣手帕,便是头巾腰带,她倒有心眼。拿野雀翎毛模仿着发髻的模样,用金线扎了个结,缀着珍珠玉石。 礼物古怪,却包含着浓浓相濡情义。 “别离,是重聚的开始。” 李臣的脑海中,突然冒出这般浪漫的句子,轻抚着五彩斑斓的翎毛。也觉得有些不舍。 然后。他倏然一惊,在心底默念道。“我……不是萝莉控啊……” 交秋时节,有勤快地庄稼人已收割了秧子,谷场上黄灿灿地一片,让人喜悦。糜庄附近正逢秋集,东海人多富裕,整个集市肩摩袂接的,热闹非常,甘贵缩头缩脑地顺着人流走,时不时紧张地瞟着四周。 “宝儿咧,再不送钱来,我可就惨了。”他嘀咕着,虽说气候还有点秋老虎地味道,早晚凉意,午时却闷热,但甘贵在这个大中午,只觉得遍体生寒。 那日闺女说了,若是全家都被驱逐,失了营生,不但还不起债,想借着东家结识贵人的梦想也就破碎了,为日后的富贵打算,还不如行步险棋,等和州府老爷攀了亲,再接他享福也不迟。 “爹,我把糜家小姐送地玉佩当掉,能还掉债务,再想法子从小姐那弄些,保管你一年内衣食无忧,爹爹为了女儿受苦受累,往后一定额外报答。” 甘贵想想也对,他可是想到刺史岳父都想痴了,又在糜家见识过“大场面”,更是不愿回到以前的生活,于是按女儿所说,写了休书,和她娘俩撇清关系。 玉佩换了八百钱,甘贵暗下留了些,只还了一半赌债,然后寻了间上等客房,摆了满桌宴席,享受了十数天,单等着闺女再送第二笔钱来,可直到现在,没见个动静。 前天钱花销干净了,被客栈好言好语请了出来,债主也发了狠话,两日内再不偿清欠债,便要打断他的双腿。 有心到糜府去问,可门房知晓他是意图窃主财物,被赶出去的弃仆,早认清了模样,才露了回头,不是见机逃得快,差点被几个家兵暴打一顿。 “我的好闺女唷,怎地还没来。”正叫苦不已时,肩膀被人一夹,几个面熟地,先前还称兄道弟的泼皮,死拉硬拽地将他拖到了集市外的林子里。 “姓甘地,约好的时日到了,你有钱上馆子喝美酒、吃狍子肉,没钱还咱?” “大兄弟哩,再宽限几天,你也知道,咱婆娘是伺候官老爷的,难道这点钱拿不出来?”甘贵连连作揖。 “呸,谁是你兄弟?”泼皮啐道,“先前还被你蒙了,才打听到,你已经写了休书,还指望有人给你还债?何况,那官老爷午前就离了朐县,据说不再回糜庄了。” “走……走了?”甘贵惊叫,“我闺女呢?她答应过,要送银钱来的!” “狗日地,还想蒙人?以前你随着官老爷办差,咱供着敬着,如今便是一弃仆,真当咱不敢打?” 甘贵绝望地瞧着那几根胳膊粗的烧火棍子,然后,他被按翻在地。 一阵剧痛中,他突然想起了闺女的眸子,以及,那冰冷冷的眼色…… 第五十三节 嫂子,我回来了(一) 甘梅耍了点花招,三下五除二蒙骗了爹爹,让人不得不感概,这真是个性子决然的姑娘呀。 除了同榻而眠的娘亲,无人知晓,很有几次,她夜里从睡梦中哭醒,牙关打颤,被罪孽感压倒,才离开朐县数日,就生了病疾,发着低烧,外表看不出来,但干会活就得歇口气,腿肚子发软。 弄得季兰嫂一时间忘了被夫家休弃的茫然,早先是闺女安慰娘,现在倒调了个来。 “要不我去求老爷,寻处县城歇息几天?”妇人心疼地摸着女儿额上的凉汗。 “别惊动东家,这点儿小病,换了咱们乡下,请郎中都得给人笑话的,说是浪费钱货的娇贵命,撑两天就好转了。”甘梅摇头,扯住娘的袖口,低声问,“娘,离了爹,心中苦么?” 这下子让季兰愣住了,想张嘴说苦,却又发觉,除去人在遭遇命运巨变时,惯有的彷徨迷糊,更多的,是种解脱感,像骨髓中长了小虫虫,叮咬得虽疼,却疼得叫人精神一震,仿佛天地间都清爽了几分。 就是这感觉,让季兰羞愧,按她的念想,虽说是被汉子抛弃,但女人家得有德操,就算没守节的礼,也得更为愁苦,但哭累了后,又被女儿的病一打岔,再想哭时,却流不出眼泪了。 甘梅察颜观色,娘的小心思瞒得住她。将脸贴到妇人地怀中,紧紧的,“娘对得起爹。天地良心,哪怕是老天爷都不能说个错字,往后不许哭啦,快快乐乐,为自己活着。” “别把天老爷挂嘴边上,招忌讳的。”季兰吓得捂闺女地口,此时正借宿在农家,透过半敞的窗棂。瞅着如墨般的夜空,快到中秋节了,月亮圆圆的,散发着清清的光。 “嗯,娘不哭了。”妇人搂住女儿,拿下巴轻磨着姑娘的头发。 “那便好,若是娘觉得孤苦,想再找人家,只要是善心的实诚人,我不介意喊声爹的。”甘梅唇边带着笑意。这闺女小大人似地戏谑起娘亲来了。 季兰一下子红了脸,“那……那哪成啊。” “若有报应,就冲了我来,娘什么都不晓得地。”在一股既酸楚又欣慰的情绪中,她闭上眼,在娘柔软的怀中,睡得香甜。 第二天,她的病就好了。 一路上,甘梅勤快着呢,娘俩个不知把几位东家伺候得多美意。连崔启年都说,“该加工钱。” 车轮滚滚地轧过土泥小道,再过得几天,也就到了目的地。 昔日屈原大夫在《天问》中曾言。“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说的是老寿星彭祖的故事,民间传说里都云他活了八百岁,历经尧舜夏商四代,简直是活神仙哩! 彭祖不但命长,还善庖厨,当初献了雉羹也就是砂锅炖野鸡给唐尧享用。肉嫩滑汤鲜美。滋味悠长,尧帝吃对了胃口。本来胀气厌食的病疾居然好转了,大喜之下,封赏了采邑给彭大厨子,这郡国,便是今时的彭城。 恰逢佳节来临,这时候中秋虽无后世那般隆重,但也有了此际祭祖的传统,彭城人都说彭祖乃老祖宗,连家庙地牌位都刻着他的姓氏呢。 无论在哪里,有人情关系就是顺畅,在糜竺的引见下,当天午时,李臣就成了徐州刺史陶谦的座上宾客。 陶谦喜清静,时常去浮屠寺中小住几天,此际正在寺庙中暂住,与主持聊聊典籍,偷得几日闲暇。(.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正赶上吃饭的钟点,此庙奉的是小乘佛学,不忌荤腥,只讲究三净肉的说法,既眼不见杀、耳不闻杀、不为己所杀,满桌的菜肴精巧可人,只不过虽有肉,却熬掉了膏脂,又多加黄芪、黄精,清汤寡油,名为药膳。 “此寺的药膳,整个彭城都是出名的,滋补元气大有妙处。”糜竺笑道,很是用了几碗,“每次来,我都会品尝一番,这遭沾刺史大人地光,乃主持大师亲手调制,等闲都是吃不到的。“怎地菜里加草皮烂树根?”崔启年这泥巴腿子吃不惯,苦着张脸,又夹了几筷子菜,眼神瞟向后堂,琢磨李小子怎地还没出来,想必他也觉得吃不饱的,正好一道去寻家馆子,来点肥肉美酒,痛痛快快吃喝上一顿。 “有大者,祸国殃民,社稷不稳;有小者,劫略聚邑,嚎啸山野;有升者,隐于庙堂,窃取权柄;有隐者,居心叵测,蒙骗痴民。” “可有谋略章程?” “武、信、义三字而已,以武讨之、以信安之、以义抚之。” 彭城浮屠寺的厢房中,檀香徐徐,木鱼声声响,由屋外传来,徐州佛教盛,陶谦耳熏目染下,说话也有了几分打禅机地腔调,他凝神想了想,叹道,“可谓王道。” 又笑言,“若你还是白身,便是因这句话,我就能提拔你一番,但君子不夺人所爱,免得刘国相埋怨,说徐州人无赖,抢他平原的贤才。” “陶大人说笑了。” 老汉骨髓少,血脉不畅,腿容易麻,久坐不得,聊了阵子,揉了揉膝盖,立起身子,想去院落中走走,可迈过门槛时,脚一发软,人就朝地上栽去。 须弥间,一只手伸了过来,紧紧搀扶住他。 “佛学好清静,枯灯苦禅,却不适合老人官家为之。”李臣托住陶谦的胳膊,让他借力走了几步,活泛了血脉,方才松手。 “又是为何?” “我总想,假如到了年老的时候,必得儿孙满堂,热热闹闹才好,这寺庙后堂人寥声寂,一个人待着,显得孤苦,又则佛学讲究无为不争,若官吏也如此,百姓便是不幸。” “清静无为,却也符合黄老之学,圣人大道,都是相通的。”陶谦责道,但用的是训斥小辈后进的语气,这一搀一扶,无形中倒让这两人亲近了不少,一时间,倒不像是小吏拜见长官,而是晚辈扶着长者,在落叶缤纷的院中漫步。 良久,陶谦说道,“青徐两州,联合剿匪一事,我且记下了,只不过袁绍公孙两家互不相让,平原又处关口之地,正是你家刘国相展露武略之时。” “我兄长忠地是国事。”李臣话中有话。 这明里暗里也捧了陶老汉一把,袁渤海、公孙蓟侯虽威名赫赫,却都干地乱臣行径,惟有他陶谦才是忠骨良臣,否则,那刘备怎么不去和旁人商议国事,反而远路来徐州拜会自己? 当然,这点儿奉承他是不放在心中的,微微一笑,“其实这事,月前我便和北海孔融来往书信,相商以久,青州多乱民,剿之不绝,时常与兖豫两地黄巾遥相呼应,今日逐走,明日复来,弄得我徐州边界苦不堪言,刘国相也有此意,我心甚慰。” 李臣大喜道,“原来文举公也有此意,若人人都如此,何愁世道不静?平原、北海、徐州三家为盟,必能还天地乾坤朗朗清白。” 荧荧夜灯如豆,映得人脸阴晴不定似地,季兰打了盆水,放在床几旁地矮案上,东家今日去见刺史大老爷哩,大约是谈妥了要事,心中高兴,末了又和崔大人去喝了几盏酒,直到夜半,两人才醉熏熏地被赵将军护送归来。 李臣喝酒不上脸的,面孔上略带点潮红,呼吸有点浑浊,不时吧嗒下嘴。 妇人将湿巾拧净,凑过去,擦干净李臣脸上的污秽,他是合衣睡下的,醉汉身体沉,季兰费了半天气力,累得满额头是汗点子,才把外裳脱下来。 内衣全是汗,季兰觉得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会,却想着那会在船屋,自个身子都被他瞧过了,又是下人,哪能矜持哩? 羞着脸把东家脱成了赤膊,再拿毛巾擦拭,正欲起身换清水,东家抬起手,猛地将妇人朝怀中一拉,脸颊儿紧贴着汉子的胸膛,像贴着台火炭炉子,灼得脸滚烫。 大惊之下,季兰不知如何是好,身子酸麻麻的,连指尖儿都是酥的,只能带着颤腔哀求,“东……东家……” 却没人回话,仔细一听,东家轻轻打着鼾,不是企图借醉欺辱自己,是无意中在睡梦里“作怪”呢。 她总算扭着腰身,从主人家的怀中挣脱了出来,浑身软绵绵的,几乎站立不稳,却又听到李臣模糊地说着什么。 季兰愣了愣,定了定神,才听清楚,他是反复在嘟囔几个字。 “嫂子……我……” 第五十四节 嫂子,我回来了(二) 民谚云:“腊七腊八,冻掉下巴”,腊月的这几天通常是最阴冷的,呵气成白雾,眉梢都缀着些冰渣子,昨夜飞飞扬扬地撒了场雪,路更是崎岖难走,马蹄子包了厚布都打滑,但汉子的心早飞回家里头,赶在腊月二十三前回家过小年,阖家团圆热热闹闹吃顿腊味饭,可是幸福。 一路跌跌绊绊,终于在日暮前赶到了一处庄子,一群人又冷又饿,除了赵子龙这武人尚还精神抖擞,其他人腿肚子都软了。 寻本地富户借了栋空闲的屋子,户主乃茂才出身,桓帝时做过县令,为一方百姓之父母,见有平原国的后辈官吏来访,亲自于前堂相迎,青州人好谈,他最近少见风雅文人,攒了一肚子谈性,本来还想与诸人秉烛夜话一番,结果饭席上就把人吓坏了,个个如狼似虎,大海碗的面条能吃四碗,三指宽的煎饼一张接一张的入了肚,惟见嘴皮翻动,牙关开阖,哪里是雅士,分明是群遭饥荒的“土匪”。 “吃相不雅,让老者见笑了。”李臣摸着肚皮,这时候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平原人果然豪迈。”老头苦笑,当下就把谈性又憋了回去,好不容易等到席罢,拱拱手说声贵客请自便,就抹着汗走了。 “乱世道哩,搁桓帝延熹年间,这种蛮夫哪里能当官?”李臣似乎能从那颤颤地背影上读出这番话。 到掌灯时分。雪又下了起来,北风扯得窗纸哧哧作响,虽是地方富家。终究比不得糜氏,没那种奢华的温泉澡堂,呈了大木桶,李臣解了束髻冠,散着头发半坐在桶中,蒸雾袅袅,把疲劳从汗孔中逼了出来,舒服得直呻吟。 “你手劲大。悠着点。”他趴在桶边沿,赵云卷着袖子,正在给他搓背,没一会,一层灰色的污垢浮在水面。[.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本来该下人来干地,但赶了一天路,季兰娘俩早累得不轻,又不好厚着脸皮去麻烦房东家的人,只能汉子们自己来,等会泡完了。$$就轮到他来给子龙搓了。 这也是日益亲厚的象征,虽不是兄弟,但也是熟稔的友人了,换了以前,赵云肯定说“身为下属,不敢劳君”之类的话来推辞。 不过话说回来,搓澡这活计,还就得大汉来干,才有力道,搓得透彻。那什么美娇娘纤纤素手,娇弱无力,和饶痒痒似地,没劲。 “对了。子龙你和我二哥三哥切磋过没?”李臣眯着眼,边泡边和赵云闲聊,“谁胜谁负?” “关司马刀法稳健,张将军膂力雄浑,云勉强支撑个不败的局面。” “谦虚了呗,俗语都说,一吕二赵的。“这是哪里的俗语?功曹大人又在诙谐了。”赵云失笑,小伙子俊气。一笑起来阳光灿烂地。他倒习惯了李臣偶尔蹦出些莫名其妙的言辞,“那一吕便是指左将军吕布吕奉先么?云无名小辈。怎能与天子亲封的温侯相提并论。” 什么三姓家奴恶名昭彰那是小说家戏言,吕布弃暗投明,诛杀董贼在前,虽大部分原因是他统辖的并州军,与董卓嫡系的凉州军之间的内斗使然,但终究是对朝廷有救驾大功,昔日弑义父丁原,篡夺兵权的恶行也被这光辉掩盖,所以此时的吕温侯还是一副“虽私德有小瑕,公心却有大义”的正面形象。 “我这武艺便始终没长进。” “若真有习武之心,明日起可随我练枪,云必不敢藏私,不过功曹大人根基尚浅,得从基本功开始练起。” “……咱只是说说罢了。” “世间万象都是相通的,吃不得苦,干啥都不能到顶,大人慎之。” “好生生地闲扯瞎侃,你又严肃起来了。”李臣呼了口气,背皮火辣辣的,估摸红了一片,喊了声痛快,又说,“你且等会,换过水,咱再来帮你。:: 清水在瓮中鼓着细泡,季兰拿手背擦了擦汗,把修长的手指伸入水中试着温度,虽然东家吩咐她去歇息,但不放心,汉子心眼粗,一不留神走了水就糟了,炉旁得有人守着。 不知是疲累,还是心头的骚动,她觉得身体酥酥的,不止是今天,这些日子她都晕晕的。 因为东家的那番话。 还是相随着回平原的路上,那会天才开始转冷,东家在客栈的厢房中给家中写信,她帮着磨墨,边磨边偷偷瞟着东家的侧脸。 自从在彭城时,东家喝醉酒地那天开始,虽然什么都没发生,但心境却不同了。 以前,她是把东家当成善心的老爷,而现在,却是个值得托付的汉子。 甚至季兰偶尔还在偷想,“假如那天……东家没醉……”这念头总让她羞得捂住脸,可有股渴望在血脉中挣扎呐喊,下腹淌过丝丝暖流。 有次梦中醒来,内衫兜兜都有些湿意,吓得她怕女儿发现,天不亮就爬起来洗涮衣裳。 “娘,天还黑着呢?”似乎起床时的动静惊动了宝儿,闺女揉着眼,含糊地问。 “你继续睡罢,没什么地。”她几乎无地自容,心怦怦乱跳。 然后季兰又想哭,东家什么身份啊,她这个被夫君休掉,还带着女儿的妇人,难道还能有啥子指望? 就算倒贴过去做妾室都是没资格的。乱七八糟的念想在脑海中纠缠,让季兰痴了,磨墨的手也渐渐停了下来。 “怎么走神了?”东家问。 “啊……”她慌得手忙脚乱。 “算了,先别磨了。”东家放下笔,“你对往后有什么指望没?” “指望?”季兰怯怯地说,“便是伺候好东家,多攒点钱给宝儿当嫁妆。” “你自己呢?” “我个老婆子,能有什么指望呀,就盼着闺女日后能幸福。” “瞎说什么,你才三十岁出头吧,年青得紧,哪是什么老婆子。”东家笑笑,拿手指轻轻敲着几案,欲言又止,犹豫了阵,最后还是说,“立秋前你离的异吧,到现在才三个多月,是急了点……” 季兰以为自己听错了,愣着不动。 最后,她才听清,东家是说,“假如你愿意,便随了我吧,至于宝儿,我会像亲闺女那般照料的。你仔细想想自己的心意,别犯难。” 直到指尖传来疼痛,季兰才发现水沸了。 她幽幽叹着气,关掉炉门,拿瓢子把热水舀到小桶中,正准备送过去,门开了,仰头一看,怎么是东家来啦。 “天阴柴湿,火、火不够旺,东家澡泡完了,第二道水都没送过去。”季兰自责地说。“让你去休息,怎地还守着炉火。”李臣从妇人手中接过桶,另只手抚了抚她额角地湿发,“再瞎想心思呢?是关于那件事么?没关系,难道咱是那种逼人为妾地歹汉么?不愿意就说出来。” “不……”季兰垂着眼睑,睫毛颤个不停,她轻轻啜泣着,像只小崽兽,把脸贴在李臣的手掌中,“我……只是怕东家嫌弃。” 这天夜晚,季兰宿在了李臣地房里。 成熟的妇人就像块吸胀了的海绵,稍稍一碰,就能渗出蜜来。 下雪的早晨没有阳光,甘梅在被褥里习惯地翻了翻身,手摸来摸去,有些不对劲,直到稍微清醒了些,才发现床铺的另一边冷冰冰的。 说来不怕笑话,她虽然满十六岁了,但还像小娃娃般眷念的娘亲,挨着娘感受着母亲的体温,方才觉得心安。 姑娘猛地坐直身体,如看到了最惊恐的事情,眸儿瞪得浑圆。 似乎昨夜娘回来了趟,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替她盖好被子又离开了。 那时她睡得正美意,迷迷糊糊的,没听懂说的什么,以为娘还有活计要忙碌,可怎么一夜都没回来? 甘梅甚至来不及穿好袄子,胡乱套上鞋子就冲了出去,急得四处寻找,扯着喉咙呼喊。里院的厢房有扇门开了,她看到娘的脸红扑扑的,半披着褂子,正朝着自己挥手。 “娘……我还以为你出事了。”甘梅带着哭腔冲了过去。 “小声点,东家还没睡醒呢。”季兰怜爱地揉着闺女的脑袋,“是娘不好,把我的宝儿吓到了。” “东家……没醒……”姑娘疑惑地琢磨着娘嘴里的话语,伸长脖子,朝着虚掩的厢房门望进去,里面黑洞洞的,瞧不清楚。 随即,甘梅听到了一个男人的说话声,话音不大,可在姑娘耳里,如同伏在地上的雷,炸得她耳朵发麻,头昏眼花。 “还叫东家,该改称呼了。”是李臣的声音,“宝儿来了?呃,让她立即改口喊爹爹,太难为小姑娘家家了,先唤叔就成。” 也不知哪来的手劲,哧溜一响,针脚细密,缝得严实的袄褂,被甘梅撕扯出长长的口子。 第五十五节 嫂子,我回来了(三) 小年越临近,稚娘心中的情绪就越激奋,在祭灶的传统上,官家比平头百姓要尊贵,当老爷的腊月二十三过节,百姓家则是腊月二十四,“官三民四”嘛,又因为妇道人家不能祭灶、碰供品的习俗,年货得备着等到了时辰,让当家的汉子亲手捧上香台,她除了偶尔指挥下人忙碌,剩下的时间清闲得紧,缩在屋子里发呆,一对眸子凝视着远方,仿佛视线能穿透院墙、跨越无穷的距离,望见正冒着风雪,朝家赶来的那个人。 崔婶和小媳妇都不识字,上月到家的书信还是刘备拿到娘的房中,亲自念了遍,说四弟腊月左右应当能回,五月底去的徐州,掐指一算,光阴已然流逝了半年。 这段时间里,稚娘和夫君的关系依旧是生疏的,偶尔刘备在老娘的唠叨下,来她屋里坐坐,也是像**下点着炭火,没一会就火燎火燎地走了,日子一久,肚皮还是没有动静这是当然,又没夫妻生活,哪里来的娃娃呢连最是疼爱她的婆婆,也有了些怨言。 崔婶不清楚小两口之间的冷漠,她这一年来病疾缠身,眼花耳背,已不复以前在钩子村时的精明,而且也不能为了媳妇的心情,就不顾老刘家的传宗接代了啊。^^ 前不久她终于忍不住,对稚娘提了下纳妾的事。 “好媳妇啊,不是婆婆多嘴,可当正妻的要有气度。生养不出孩子没关系,如果妾室有了,头胎就过继到你地膝下。”崔婶还以为是稚娘善嫉,不准有妾室来争宠呢。 “我没关系的,只是,夫君似乎也没这个意思。”稚娘巴不得有人来分担自己的苦恼。 “备儿总是出征频繁,军营中哪里去找呢?”崔婶唉声叹气,“我房里的那两个婢女。都是挑着好容貌买的,妻贤妾美这是个理吧,可备儿来问安时,就没打正眼瞧过。” 应付完老人,稚娘数着日子,缝衣纳鞋,要为婆婆、夫君和几位叔叔都置身新衣。 说来可叹。夫君衣服的尺寸她都经常弄错,前些时候刘备还唠叨,“袖口短了两寸,还有,现在你身份不同,别老躲在房里忙针线活,得养出国相夫人的大气。”但四叔的尺码就刚刚好,不长不短不窄不宽。 “出门在外不比家中,吃不好睡不好地。^^^^也不知瘦了多少,衣衫还合身不?”缝着缝着,有时稚娘停下手里的活计。出神地想。 以为别离会让胸中的骚动平息,可又化成浓浓的思念,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小媳妇怎能想到,她亲爱的四叔,她那被天老爷派来折磨自己的冤家,此际正花烛快活着呢。唉,就算她知道了。又有什么资格什么身份来说道呢? 推窗朝外望,积在屋顶上地白雪、缀在檐下的冰柱,映照出了腊月的年味。 “日子真快呢,又要走完一年了。”她搓着手,轻轻呵出口白气,瞧着淡淡的烟幕在空气中飘散殆尽。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你一个。塑我一个。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这是后世美娇娘管道升所写的名词,用来形容正值新婚,蜜里调油的男女最似乎不过。 “等回了家,得补个礼,否则太委屈你了。”偏厢的炕上,李臣轻轻搂着婆娘,两团硕大丰腴的软肉顶在他的胸口,一弹一弹地。\\\\ “妾身任凭老爷做主。”季兰声音细细的,脸蛋儿露出欢好后的那种湿濡地潮红,眉宇间流淌着成熟妇人特有的妩媚。 男人的手在她背上温温的抚过,让这个半辈子都没舒心过的女人觉得幸福,恨不得就这么一辈子贴在他的怀里不爬出来。 成为东家的妾侍并没有给季兰带来实质上的变化,或者说,她本身并没有想要什么变化,路途上,和以往一般,她还是勤快地早起,给众人烧火做饭,并且乐在其中,假如突然间什么事都不让干了,倒会让这个妇人惊慌失措,觉得自己没用了,派不上用场了。 事实上,她偶尔还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呢。 只有在夜晚,躺在男人身旁时,季兰才感到心安,才觉得,这一切不是虚幻而是能抓在掌中地真实。 她幸福而满足。 “到时让干娘替咱们主持,也不知几位兄长在不在平原,得等他们都在,好来见礼。” “太隆重了不好,会惹旁人说道的……”季兰说,对非嫡妻的小妾而言,最多见见长辈,让家族承认她的身份,大肆操办,反而还违背礼制呢。** “你呀,别太苛刻自己了。” “妾身……就是想好好伺候老爷,别的都不紧要。” 两人互相依偎着说着些体己话,大约是那两陀胸脯肉太不安分了,勾扯人阳气,李臣的呼吸渐渐地带了点急促,手上的力道也重了些,妇人察觉到了男人的暗示,身子也更加地发软了。 就在不上不下地关口,隔壁大房里,突然传来了呜呜的梗咽声,悠悠地,仿佛带了丝丝怨气。 “宝儿又发噩梦了。”季兰轻叫道,湿漉漉刚被手指挑逗起情火地眸儿,充满了歉意的神情。 “快去看看吧。”李臣吸了口气,无奈地说。 这闺女最近的情绪有些低落,也不知是单纯,还是故意捣乱,经常夜里抱着被褥跑过来,带着哭腔撒娇,“娘,宝儿方才做了噩梦,梦见娘没了,只剩下宝儿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然后像只受惊的小狗,不管不顾地挤上床,铺好被子,睡到她娘那头,还画蛇添足地补充句,“李叔,您家别怪,我是真的怕。” 都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又不是亲生的,也不知道避嫌。 他个当爹爹的,只能大度地让出床位,自己去小屋的冷炕上睡了,天冷炕潮,他恨得牙痒痒,气过了又觉得好笑,恍惚间,还颇有几分天伦之乐的感觉。 然后等闺女睡熟了,季兰再悄悄地膜过来,背着人偷情似地。 “虽然麻烦,似乎还别有情调。”李臣苦中作乐地想。 望了眼婆娘急匆匆推开厢门的背影,他伸了伸懒腰,别过身子,闭上眼。 “终于要回家了。”李臣想,“又要见着嫂子了。” 他对季兰,说实话,是七分怜悯加三分情意,想必季兰对他的感情,也是报恩的情绪更多吧。 男女间的那点事,哪有十全十美的?不都是凑合着过日子呗。只要让自己死心,让干娘高兴,让那点该死的背德的臊火熄灭,就够了。 “其实我在骨子里,还是很自私的,否则,就不会纳她为妾了。”黑暗中,李臣叹息,“往后,要多对她好些。” 不知等了多久,季兰还没回来,男人在纷至沓来的思绪中,昏沉沉地睡着了。 “还没有困意么?”季兰从不知道自己的闺女怕黑,乡村长大的野娃娃,伸手不见五指,没点月光的黑夜都敢去田里逮蛤蟆,生堆火没盐没油的烤了吃,怎么突然间染上了这毛病咧? 甘梅的眸子亮亮的,在漆黑的夜晚格外醒目,也不知为何,季兰有些惧意,她仿佛想起了昔日逃难时,夜里遇到了只瘪着肚皮的孤狼。 狼畏惧人多,不敢上前,可舍不得离开,沿途不紧不慢地相随着,只到荒民点了篝火宿营,才怏怏地离开。 那狼眼的光,也是这般刺刺的碜人。 “娘,你说了的,要陪我整晚,可哄我睡着了,却跑去了东家的房里。” “宝儿乖,你已经是大姑娘了,该知道,娘又嫁人了,”季兰没心眼,以为女儿尚不了解男女之事,含糊地解释,“就像以前在沛县老家,我和你爹还不是睡在起?” “娘,嫁给东家,你真是自愿的?他真的没胁迫过你?” “说傻话哩,老爷不是歹人,娘只有开心。”季兰笑着捏了捏闺女的脸颊。 甘梅沉默了一会,看着娘,直到认为那流露出的幸福神情不似作伪,才长长地吐了口闷气,像下了决心般,慎重地说,“从明儿起,我不唤他为东家了,就喊爹爹,真心实意的喊。” 走走停停,腊月十九,终于要到平原县了。 离家越近,越感到心悸,平原的风比外州的温润,平原的雪比外州的洁白,平原的人,也比外州要显着亲切。 在见到稚娘前,李臣设想了许多情景,来让自己显得自然。 “嫂子,这大半年来身体还好吧,唷,冬天还真冷……”太嗦,不像自家人打招呼,反而生硬。 “嫂子缝的袭衣,我在朐县时已经收到了,挺合身的,亏得你心细呢……”太亲密,好像自己心里挂念着什么。 想了又想,可当迈进刘府,望见稚娘迎上来的身影时,把一切雕琢后的言辞都甩在了脑后。 他只是发自肺腑地说,“嫂子,我回来了。” 第五十六节 青州贼(一) 天寒地硬,土冻得像陀生铁,一锄头下去,双手倒被反撞之力震得臂膀酸麻,人人叫苦不堪,午时那顿热麦粥养起来的力气,小半日就消耗干净了,当官的不知小卒子辛劳,骑在马背上来回巡视,大声吆喝道,“快点挖,入夜前得把栅栏立好。”谁手脚慢点一鞭子就抽了过去,疼得哭爹喊娘,满地打滚。 这是胶东与北海国交界处的都昌郡,残缺的四面土城墙在草木凋败的旷野中显得孤伶伶的,胶东乃青州匪患最烈的地方,每逢过冬,煎熬不住的乱民就会出山掠夺,破城杀官开仓放粮,席卷一空,都昌郡深受其害,临近乡民不是逃了,就是相随着入了贼窝,十室九空,一派萧条。 年前北海相孔融大肆招兵买马,这日月光景人命贱,一筐筐三两重的馍馍朝校场一摆,有的是精壮汉子抢着来吃这卖命粮,但整个青州,也只有他孔文举能拿得现粮来,一口气募得这么多新兵,又拜大将宗宝为荡寇都尉,王修为典军祭酒,亲领军两万步卒,出平寿,入胶东,屯兵于都昌,志在一举扫平贼寇,还北海境内一个清静。 两万兵啊,虽一半是新卒,但人人软甲铁刀,够吃大半年的粮秣正源源不断的送来,哪怕是青州刺史田楷,都养不起这种装备的兵。 城外的嘈杂和士卒的抱怨并没传到孔大人的耳里,他端坐在被打扫干净的县衙内,眺望着寂寥无云的天空,甚至还有些诗性。 “将松香焚上。”孔融刚洗浴一新,穿着素服,白衣似雪,又有下人展开竹简,温酒洗笔磨墨,伺候着老爷作赋。 持三尺剑,披鱼鳞甲。戴紫金兜,率十万兵,伐逆讨贼。气吞千里。遥想此情此景,饶是孔文举这个温文如玉的儒者,也不禁目眩神移,心情激荡起来。那出征路途上的些许辛苦,也不算得什么了。 他暗自揣摩,打了几遍腹稿,这讨匪赋须做得极为炫丽华美,才彰显得出北海大国的威严。文人儒将的风度。所以额外慎重,仿佛诗赋完工之际,黄巾匪民就能灰飞烟灭似地。 “约三千贼兵于都昌城前五十里,宗将军领亲兵驱逐,尚未交战,贼人已自行溃去……”有不知风雅之道的小校快步闯了进来,跪于门槛外,哑着喉咙禀报。 被人一嗓子打断了诗性,让孔融略为不快地皱起眉毛。他放下笔。轻笑道,“还当是何事。为将之道,山崩地裂于前而不动声色胜则不喜,败则不忧,区区几千缺衣少食,连盔甲都穿不上的贼寇,在我北海精兵面前,本该如此。” 说着,他想到了什么,询问道,“遣往平原地信使可曾派出?” “回相国话,昨日已经派遣。” 孔融点点头,“早前陶徐州曾来书信,言那刘备志在朝廷大义,不愿将有用之身耗费在诸侯私斗之上,我不忍冷了忠臣良将之心,这讨匪功绩,便分给平原一点呗,否则,凭自家的兵士,就绰绰有余了。” 又对旁人叹道,“可惜那孝子太史子义尚在辽东游学未归,他弓马娴熟,有万夫不挡之勇,不然正能用为前锋。” 正相商间,另有探马前来急报,“胶东大寇管亥已出崂山,沿途四方颇有山寨贼首云集响应,合兵一处。” “管亥?”孔融冷声直哼,“我曾听闻,多有愚民编了歌谣,唱什么管大王,将身藏,穿州过府抢官粮,简直荒谬,令荡寇都尉宗宝领五千军,半月之内,我要见管匪的首级呈上。” 此时此际,壮志满怀地孔融不会相信,几天后被扔在都昌城门下地,是宗宝那颗破烂不堪的头颅。 就像在蚂蚁窝旁放了块蜜糖,胶东全境十数万饥肠辘辘,连草根都挖了精光的乱民,拖家带口,浩浩荡荡,爬也要爬到都昌来。 他们不惧生死,不怕刀枪,只知道,没粮没衣,今年冬天全家就得给饿死冻死。 而都昌有吃食,有衣穿,能让大伙活过漫长的冬季。 推倒城墙,杀光守兵,揪出狗官,割下头来当球踢,这才是所有人唯一地活路。 在小年过后的正月,立于箭楼上观看敌势的孔融面无人色,那什么不动声色的稳重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他眼里,漫山遍野的不是人,而是无数眼冒绿光地饿狼。 都昌已是狼群中地一座孤城。 “平……平原兵还没到么?”他怎么也掩盖不住,声线中的那丝颤音。掀开道缝隙,屋外的冷空气静悄悄地窜进来,宿醉中的刘备皱着张脸,口齿不清地唠叨了几句,在炕上翻了个身, 他开心咧,阔别半载的四弟不但归家了,还带回个水灵灵的婆娘,刘备会识人,一瞅就知道是个低眉顺眼的贤惠女人,年岁大些没关系,知温暖懂得疼就成,崔婶也高兴,直说臣儿总算了解了她的一桩心事,过得两年,家境再发达些,如能把糜家丫头也娶回来,妻持家妾暖床,那就美满。 虽说纳妾不是娶嫡妻,办个寻常家宴热闹下就可以了,但毕竟四弟是头一次,所以操办得隆重了些,县衙上下的官吏都来了,觥筹交错,连喝了半宿酒,他喝到兴头上,还半褪了上衣,击瓮高歌一曲呢,唱家乡地梆子歌,扯着喉咙嚷,旁人劝都劝不住。 想起这事,刘备脸皮红了红,困意也消散了几分,一国之相醉醺醺地打个赤膊,在那干嚎个山歌野调,太不雅了,平白惹人笑话哩。 “手足兄弟地喜事,难得高兴一场,粗鄙就粗鄙呗,咱认了。反正那种洛都的雅致风仪咱也学不来。”他想着,吐了口淡淡地酒气,挣扎地爬起来。残留着些许醉意。让脑壳疼得紧,正揉着额头的时候,一双白瓷似地小手,端着碗热腾腾地汤水递到了面前。 “国相大人。先喝碗药汤醒醒酒,暖暖胃。”姑娘家细碎碎地语声。 刘备愣了愣,才看清屋里有人,是弟妹带过来的闺女,说起来佐之比他有福气呢。一日间不但有了婆娘。连爹都当上了,他个做大哥早成亲的反而落到了后面。 那闺女也漂亮,白净净地活像樽玉琢的小人,瞅着就叫人欢喜,嘴也甜,昨日酒宴上不停招得娘开怀大笑,后来干脆离不得了,连说“宝儿,坐奶奶旁边来。多陪老太婆说说话。” “别喊大人。自己家不兴这个,生疏。”刘备挥挥手。瞧见丫头怯生生地唤了声刘叔,才满意地笑了笑,一仰脖子把解酒汤全灌下了。 药料放得足,没半会人就舒服多了,才下炕,穿上布履,就觉得脚暖呵呵的,不由诧异。 “娘说的,腿一挨冻全身都随着冷,所以每天都早点起来,替爹爹暖暖鞋子,我刚才学着在火盆前烘了一道,是暖和些吧?”甘梅解释,又转身去倒洗脸地热水。 “四弟院子里少人伺候?这种琐事,让婢女去忙活。”刘备问,“咱刘府虽不是多富贵多气派,但请几个下人还是请得起的。等会得去训斥下府里的管事,怎地如此不经心。” “是娘非要亲自来地,自己男人不心疼,难道还指望别人心疼么?”甘梅急忙说,“这也是娘说过地。” “贤弟命里有福哟,这才叫婆娘嘛。”刘备一拍大腿,赞赞有词,“我婆娘就……”大概是觉得在孩子面前说这些话不好,收了嘴。 “这药汤是夫人熬的,我路过时瞧见了,随手帮着端来的。” “亏她还有这般心思……”刘备摸摸下颚的胡须,接过甘梅递过来地热毛巾,擦了把脸,又皱眉按着额头,脑袋还有点生疼。 “我来给大人揉揉。”没等刘备拒绝,姑娘就跑到他身后,手指不轻不重地给他按摩起来。 “这……罢了,当叔的今儿就享受下侄女的孝顺。” 刘备微眯着眼,全身放松地靠在软垫上,心里对弟妹的贤惠和家教更为满意了。 甘梅也很满意。 一清早她就忙得浑身汗,先去老夫人的屋里嘘寒问暖,又到爹爹地几位兄长那里去见见礼,然后去找稚娘讨教刺绣地技艺,给每个人都留下了乖巧懂事的印象,无形中对季兰的评价也更好了。 “都说官老爷内宅里容易起纠纷,娘是妾室,又不懂什么规矩,我多殷情些,大家族里的亲戚对娘的口碑就格外好,哪怕爹爹日后娶了正妻,娘的地位也能稳固。” 曾经苦难的生活,将姑娘的心性磨砺得精明,目光看得也长远,喜宴才过,她就未雨绸缪地帮娘筹划起后来的事。 假想敌便是糜家地大小姐。 唉,为什么娘嫁地不是刘大老爷呢? 虽然才初次见面,但甘梅对刘家的印象极好,刘国相威严慷慨,老夫人慈祥和蔼,少夫人也是副好相处地脾性。 总之,都比那个叫糜贞的刁蛮丫头要强,万一爹爹真娶了她,娘无论家世还是模样都比不得,又妻贵妾贱,说不得会受欺凌。 “哼,有我帮衬,那丫头还能翻了天?”甘梅一边细心地帮心目中的大老爷揉着额头,一边得意地想,“到时候你敢欺辱娘,一堆人指着你的脊梁骨骂悍妇呢。”我知道有人看了这章,要误会咱准备把甘宝儿怎么怎么样。 要记住,奥丁是很有爱的人。 第五十七节 青州贼(二) 稚娘过来时,甘梅正抚摸着案前的布料,琢磨着该如何下剪,以前家里没条件,以她的年龄学女红晚了些,所以得多练练,免得日后被人笑不够闺秀,丢了娘的脸面。 一见她来了,姑娘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迎了上去,满脸笑吟吟的涟漪。 不是谄媚,甘梅真心实意地觉得稚娘是个好人,起初在她心目里,官家的夫人都是端庄但挑剔的刻薄人,哪怕你再小心谨慎,也得寻点歪事来叱责,好展现出自个驭下的手腕和气派。 但她很快就被夫人给折服了,甘梅性子敏感,所以格外能察觉到旁人的冷暖,稚娘对她好,对她亲热,是出自内心的,不是虚伪。 甚至还有点母爱似的温柔,虽然比不上亲娘那么强烈,但还是让甘梅感到眷念和亲近,像丝丝泉水湿润着姑娘有点干涩的心 她喜欢稚娘温暖暖地对她笑,有次学绣花时,劲用得大了,差点刺穿手指,十指连心,疼得紧,稚娘也不嫌血味腥,拉过手就把她的指头含在嘴中,等止住血,又细心地包扎,连连追问,“还疼么?” 一下子姑娘的泪花就涌上来了,盈满眼眶,抽泣地说,“小时候,我摔倒了,擦破了皮,娘也是抱住我,在伤口处亲亲,说亲过了就不疼了,宝儿乖,不哭。” 那天她睡稚娘厢房里,两人挤在一道,叽叽喳喳说了半宿话,说起了在沛县时的日子,还提到了花豆。 “启年叔也真是的,非要吃什么肉。”稚娘抹着泪,骂道,又揉着甘梅的脑袋。“现在天冷难养小活物,开春了,我让人送只狗崽来。” 从此以后。她俩就像已相处了十来年的家人般,亲密无间了。 其实说起来,稚娘才多大,今年虚岁刚二十,两人抛开身份上的不同,正是能互相说上话的年龄。 私底下甘梅都是唤她为崔姐姐,这是稚娘坚持的,毕竟喊姨娘什么地太不顺耳,好像显得多老似的。 “四叔和你娘呢?”稚娘先没进门,有点羞涩地瞅了瞅内室。 李臣这几日明显晚起了。家里人都体贴地不多打搅,刘大还特意叮嘱过,衙门若有攒集下来的公事,都送他案头来,亲自处理,好让兄弟在温柔乡里多休息段时间。 所以稚娘怕他还没起床,撞见了人家地私隐事,可得臊死人。 “爹天微明时就去县外军营了,娘刚熬了罐木耳枸杞汤,给老夫人送去了。炉台应当还有,我去给端碗来。”说着甘梅就起身要去厨房。 “我吃过膳食了。”稚娘拉住姑娘,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表情一瞬既逝。又笑道,“今儿准备教你绣鞋面。贴脚的事物,所以多下隐针,不然咯得疼。” 甘梅看在眼里,心下有些奇怪。 “昨天叔父又没睡崔姐姐房里么?听爹爹说,是要商议什么要事,郡上的官员都要过去的。”姑娘寻思,她有心眼,府里大大小小的事,一点蛛丝马迹就能揣摩出真相。“否则不会不知道的。” 但……为何要流露出那般表情。仿佛崔姐姐不想见到她的爹娘。 她掩盖下疑惑,规规矩矩地跪坐到稚娘的身侧。仔细学起绣艺来。 瞅着甘梅聚精会神的脸,小媳妇儿轻轻叹息。 她清楚,自己额外对这姑娘好,是因为四叔那个冤家。 甘梅是他地闺女,把这姑娘当成自己女儿般地照料,似乎小媳妇儿能从中得到点慰藉。 就好像,甘梅是她和他一道生养下的…… 稚娘不敢在朝下想了。 天际泛着丝丝鱼肚白时,校官在一堆堆军帐间奔来奔去,扯着喉咙嚷道,一辆辆架子车堆满了粮秣、木革和羽箭,因为前几日已对士卒说清楚了,要去北海协同剿黄巾,所以望着如此之多的辎重也不奇怪,两千多兵很快就提着各自的军械,在伍长的带领下朝校场赶去。 “***,还睡?信不信老子踢你娘的**?” “跑快点,误了时辰,张将军的鞭子可不饶人。” 脚步声、叫喊声、武器和皮革间的碰撞声,顿时一片喧哗,惊飞了营地附近秃树丛子里的一窝老鸦。 刘备半蹲着,拿手指头在土地上划着道道,正拔营出发地关口,一时找不到筹具,他拿幽州乡下的土法子算着沿途军耗的大概数字,虽然简雍早拟好了章程,但他总忍不住反复再核算几次,这也是刘备解除紧张感的方法。 毕竟平原这趟连家底都搬出来了,几年来劳心劳力,牙缝里节省下来地家当,一旦有意外,他刘备就得被打回原形。 “四弟,那文举公以两万精兵伐贼寇,已然绰绰有余,咱有必要赶得这么紧么?”刘备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土,“而且冬季出征,必定是呈兵于边界,防备流寇缺过寒地衣粮,大肆入境掠夺,只要堵住了,等到开春地化,以壮兵攻疲寇,顷刻间便能扫荡一净。” 他久用兵,说起来头头是道。 “我担忧的不是胶东一地的乱民。”李臣回答,即便是印象里,孔融此次剿匪,也差点落得城毁人亡的下场。 时局也符合他的猜想。 青州农事荒废以久,早年公孙蓟侯势大时,还能照料一二,幽冀两州的军备米粮赶着送来,支撑着田楷尚能与袁家一战,但现在,他公孙瓒即要防着袁绍,又得应付幽州牧刘虞在政治上的压力,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来给田楷擦**打援手? 贼寇也是越来越多,剿之不绝啊,官府也没钱没粮招安,只能眼睁睁地瞅着贼人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以至于其成了整个黄河流域的祸乱之源。 各处地官吏,一听闻青州流民四个字,便都头大如斗,盼着这群如蝗虫般四处讨食地祸害,千万别来。 徐州以开阳太守臧霸为主将,重兵布境,严防死守;冀州公孙瓒在的时候,杀败过入境抢粮地青州贼,现如今袁家接了手,也是毫不妥协地驱逐。 此时几十万流民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只能在青州这个穷窝里互相抢,冤魂痛于幽冥,疮痍被于草棘,饿殍毙于荒郊,全州的局势糜烂至斯。 在另个时空,刘备宁可舍了经营多年的平原基业,也要投靠素未谋面的陶谦,何尝不是觉得这烂摊子已是人力不能扭转的了。 日后流民在本地就算抢也抢不到吃食,被迫入兖州找活路,被曹操先剿后收,既成就了魏武的一番事业,也终于还了荒芜千里的青州一个太平。 刘备跺了跺脚,“愚兄倒希望贤弟别一语成谶,北海再乱,青州就真没处安宁地界了。” 他大概觉得这话题太沉重,和缓气氛似地说,“才纳妾没多久,也不多陪陪婆娘,早生个大胖小子,虽不是嫡长子,但终究是开枝散叶了,别学我,忙得连寻妾的空闲都无,到现在都抱不上崽娃。” 刘大的话里很明显地表露出他和稚娘间的冷漠生疏,李臣装着没听明白的样子,咳嗽了声,“兄长说啥呢,嫂子说不准往后能给我一口气生几个小侄儿,嗯,名字要取得响亮,长子名封,次子名禅。” “封禅封禅……”刘备以为是在安慰自己,笑着念叨了两遍,连连摆手,“太逾越了。” 正说道间,关二驭骑而至,翻身下马,抱拳道,“兄长,平原各县的粮秣库存大约都已调来,不愿离乡的地方乡勇均以安置。” 又望向李臣,“四弟,怎地不呆在府上,新纳得美妾,多休息阵也是应当,军事自有我和老三来操持。” 刘备大笑,“果然是兄弟同心,说的话都是一样的,佐之啊,全部准备妥善,还得两日,你就听兄长们的话,去歇歇呗。” “我也想,就是闲不住,”李臣蹲下来,摸了把泥巴,在掌心里捏捏,“虽然心里明白,平原难做基业之地,但真要离开,还挺舍不得,毕竟,这两年来,已经把它当成家了。” 闻言,刘备也沉默了下来,一**坐下,轻拍着身下的土地,良久,只是小声说,“仓房的库存,我都留了些,到时分发下去,好歹让百姓过个肥冬,往后我刘玄德,再也庇护不住这方水土,这父老乡邻了。” 甘梅咬着唇,将稚娘留给自己做参考的几张鞋样,在手里翻来覆去,陷入了沉思。 “宝儿,这针线活慢慢练,别熬伤了眼水。”季兰在堂屋外喊。 “喔,我知晓的。”她回答了声,想起了什么,一哧溜站起来,埋头在炕下翻找着,将爹穿旧的靴子寻了出来,对比着尺码,然后,她惊讶地张大了嘴。 戏水的鸳鸯、围着红花飞舞的彩蝶、藤蔓爪蒂……各种各样繁缛华丽的纹样,在甘梅眼前晃荡,几欲让姑娘无法呼吸。 “不会吧,大概叔父的脚,也是这般大。”她似乎发现了某件极为可怕的事,呢喃地自言自语。 第五十七节 青州贼(三) 都昌城下,十余万悍贼吹角连营、分麾下炙,连绵炊烟如柱冲天,宛若条条乌龙在天际张牙舞爪,百里之内,蒸腾而起的煞气、刀斧冷冰冰的反光、匪寇沉重的呼吸声,弥漫在整个战场。[.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一片暴风雨前的寂静,然后,雨夹着雹子自穹苍而降,重重巨雷为之歌,道道银电为之舞。 天……快塌了。 “架云梯!” “弩弓手朝前十步,站立、扬弓、抛射!” “南门!南门!兄弟们,死战不退,就差一口气了,破城杀官放粮!” “悲天下之流离兮,哀余心之独苦;王不失其驷辇兮,庶无弃其原野;于偏隅之苟安兮,处欣欣兮乐康……”一群群披头散发,沙哑着喉咙,眼露凶光的虎狼之士,**着上身,横突的血管、斧凿似地伤疤,遍布在整个躯体,令人望而生畏,他们慷慨高歌,举盾向前,一步步挪动着,在守军惊魂失魄的心中,贼人每踏进一步,大地便摇晃一下,仿佛有无数雷电聚集在敌人足下。 假如是以上描述,小小的都昌早就如只不自量力,阻挡在铁车轮前的小虫豸,哐当一声,连渣渣都剩不下一点了。 贼人只是群乌合之众,有老人、有妇孺,除却少数久为贼首的汉子,他们没有任何训练,不懂得布营列阵,发声喊跟着人攻,哀鸣一声跟着人退。 他们没有云梯,甚至唯一的攻城器械,只是从附近山林中砍来的木头,拿麻绳胡乱一捆,歪歪斜斜好像随时会散架般的长梯。 他们没有大量弩弓,几张陈旧的,昔日不知躺在哪家县衙库房中发霉的角弓。已经是各处山寨首领压箱底的宝贝。 他们也不精壮,一个个手细脚细,腹部却高高凸起,饿得都浮肿了,毛发稀少,充满腐臭味的肮脏布片挂在身上,活像一只只类人地怪物。 他们能拿来拼的,只有一颗硕大的脑袋,一条贱命。 如果人数只有两倍,吃饱喝足的北海官兵。抡着大马刀,就能像舞着镰刀的农夫,割麦子一样,一黍接着一黍的尽情收割;三倍四倍,也堪堪能一战。 但现在是十倍,甚至更多,也不知青州哪里有这么多饿殍似地行尸走肉,每过一日。似乎城池下冒着绿光的人眼又多了一片。 北海的援兵被打退了几次,荡寇都尉宗宝在出城迎战时,被羽箭贯穿脖子,手捂都捂不住血的奔涌,木桩子似地从马背上跌落,白白让五千兵陷入敌围,有死者伤者,有投贼者,逃回城中的十不存一,都昌城人人胆怯。(.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哭丧着脸死守,幸亏粮秣充足,幸亏敌寇不知谋略,也幸亏国相孔融性子倔傲固执,不似那般舍命惜身地庸官。发了豪气,亲上城头持剑杀贼,鼓舞士气。硬生生地坚持了下来。 “交出粮食万斛,袄衣万件,我便退兵。”被各路寨主推举为大渠帅的胶东寇管亥,见军中沿途掠夺来的一点吃食日益减少,城还是拿不下,于是暂缓了攻势,将和谈信系在箭上,射入城内。 “吾为汉臣,为天子守疆土、牧万民。便是死。也绝不与贼和谈,污了孔家圣贤先祖的清白名誉!”孔融当场大骂。伸手撕碎了信笺。 都昌城里士气愈发凋零,没人是傻子,吃得再饱,手中的刀剑再锋利,也不成一个打十个,杀出重围逃之夭夭啊。 北海全军已不足万人,如不是寒冬,堆墙角无人手掩埋的尸体,早就让整个县郡发了瘟疫。 城外也同样骚动不安,天太冷了,每日的粥稀得如清水,附近的树木全被剥掉了树皮,像一根根伸向天空地白竿子,挖地三尺,半点草根都不落下,有些营地已经开始食人尸了。 谁都不能退,北海稍一泄气,被打破城池,人人不能幸存;管亥也不能走,否则因饥饿暂且凝聚在一起的四方流民,立刻就会散了摊子,再无战意,从饿狼又变回羊,官兵随便来个百人队,就能追着万把人的**后砍杀。双方就这么僵持着,干耗着,似乎等着天老爷降下旨意,带来转机,来决定谁生谁死。 天还是黑的,管亥揭开帐门上破烂的帷幔,快步走了出来,严寒的风像刀子般割着人的脸,环目四顾,整个中军大营都显露着一股肃杀的气氛,整整两层拒马顺着营地的边缘沿开,士卒们虽搓手哈气,冷得直跺脚,但武器还是放在随手可及的地方,一有什么不妥地苗头,马上便能拾起刀斧冲过去。 “假如都是这般精兵,我早坐在都昌衙门里点算银钱粮食了。”管亥嚼着牙花子,中军三千人,大半都是昔日举着“苍天以死、黄天当立”的大麾,转战青州各处的黄巾老匪,见过大场面,家小都安置在崂山老窝中,清一水的健壮汉子。 比起绵延十余里,男子妇孺混居的各处营地,他管亥地人才有点百战老兵的感觉,也亏得守兵吓破了胆,轻易不敢出城求战,否则凭那些为了避寒,将拒马栅栏都拆了当柴火烧的寨子,一个夜袭便能炸营。 如不是早前设伏,杀了北海大将宗宝地一营人马,没让官兵醒过神来就占了城外的各处要道险地,现在胜负真真难料。(.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混乱、号令不一、缺乏训练、各怀鬼胎,想分盏羹就走人……一堆堆麻烦让管亥头疼不已,大渠帅的名头好听,但真正传下军令,又有几人会听从? 光是攻城一事,几个大当家的就能在军帐里脸红脖子粗的吵上一个晚上,生怕死光了家底,吃了哑巴亏。$$ 说起来,他管亥也不是如此,硬舍不得派自己人多去攻几次,官兵羽箭足。六米高的石头墙,得拿命去填,又将宿营地朝后调了半里,以便危急时能迅速撤回崂山。 明明晓得,只要不间断的强攻上十来天,都昌不破他管字倒过来写,可就是…… 管亥烦恼地抠着头皮,突然瞅见拒马外有个身影正朝营地里张望,眉头一皱,吼道。“谁探我中军大帐,莫不是细作?” 立即几个相随在身侧的老兄弟冲了过去,那汉子也不躲闪逃窜,抱拳道,“我是张大王麾下的亲兵,刚连夜打探北面地动静回来,内急跑到附近林中小解,结果马没栓牢。不知跑去了哪里,正在四处寻找。” 胶东土生土长地口音,神色也不慌张,这让管亥稍稍放松了警惕,姓张的寨主很有几个,他来不及想到底是谁,等走近了将那汉子仔细一瞧,不由愣了愣。 管亥是那种标准地山东大汉身材,肩宽臂圆个子高,但这人比他还要雄伟几分。满脸络腮胡,背上斜跨着一口长弓,贼窝里能佩弓的就说明地位不低,这窝子乱七八糟的流民里,居然也有这种猛将? 心下便有了些意动。如他武艺也同身形般了得,给个当家的位置也得招揽过来,当匪寇的要的便是这种彪悍气。不过先得探清楚是哪家的兄弟,免得伤了和气。 “哪个张大王?是齐国的张大膀子,还是东郡地张六?”管亥放缓声音问,“礼贤下士”嘛,这是他当年在黄巾军中,听读书人说过的。 那汉子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又猛然一跳,指着远处一个牵马经过的人吼道,“直娘贼。那是我的马。”攥紧拳头就大步追去。数个摸刀警戒的亲兵拿不准渠帅的主意,一时间没有阻挡。 “跟上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管亥吩咐,土匪没个约束,打斗角力之事常有,为口吐偏的唾沫子就能拔刀相争,只要不出人命,都没谁愿意管的。 没一会,就望见汉子怒骂着将牵马人砸倒,跳上马背,扬鞭狠狠了抽了坐骑一下,调转马头朝着连营地外围奔去。 “是离城求援的信使!”管亥这才明白过来,脸气成了茄子色,张嘴欲喊人追赶,浓浓夜色下,马上的人似乎微回了下头,解弓展臂,刹时间,破空之声急促传来。 若不是他身手矫健,猛地朝左侧一避,又隔得三四百步,那擦身而过的利箭,定能将他贯穿钉死。 “夜箭骑射之术?***好准头、好力道。”管亥望着深入拒马横木,只露出半截尚在微微发颤的箭羽,抹了把汗,“给我追,派马队,一个摸黑混进来的官兵,就能大摇大摆地横穿整个军营,都乱成什么样呢?还打个屁仗!” 都昌乱,平原的家宅也不太安宁。 季兰刚刚动手揍了甘梅。 “娘,你不心疼我了?宝儿都是为了娘好。”甘梅像只惊慌失措的小兽,哭得死去活来,手掌心肿得像个小发面馒头,被掸子修理的。 清早李臣出门前,一切还是很平和地,婆娘温顺依人,闺女也越来越懂事,他又是个顾家的,哪怕衙门的公事、出征前的准备多少繁琐,他总是不嫌累的赶回自己地宅院,不管什么时辰,季兰总在灯下静静地坐着,等着男人归家,见他推门,满脸都是洋溢开的暖暖笑意。 打水、洗脸、泡脚,哪样季兰都不准下人来插手,摇曳灯光下,她露着那种妇人爱惜汉子的温润表情,半蹲着,拧干毛巾,轻柔地为李臣擦脚。 在房事上,季兰也是被动型地,嫣红着脸,紧闭双眼,任由李臣在她丰腴的身子上驰骋,偶尔从嗓子里溢出低低的呻吟,有时瞧见男人累,但那东东血气方刚地又想要时,她也会放下羞涩,在汉子的指导下做些大胆的花样。 妇人心中总充满着快乐,在她心中,夫君和闺女就是她的天和地,她的一切。 本来宝儿对李臣还有些敌意,让她忧虑不己,但渐渐的女儿接受了新爹爹,不再暗地里使些小性子,她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让她高兴的了。 如以往地清晨,季兰很早就起了炕,李臣喜欢她地手艺,常说哪怕大酒家重金聘请的厨子也比不得,她也喜欢看着男人和闺女一道,边埋着头吃边夸这饭菜真香。 汉子公务忙,随口吞了两块馍馍就去了县衙,季兰将他送到门口,转回来后,朝外屋喊了声,“宝儿,吃早饭了。”听到女儿带着倦意答应了声,才笑着说“懒姑娘”。 甘梅地神情却有些怪异,似乎在绞尽脑汁琢磨着什么烦事,心不在焉地朝嘴里扒拉着吃食。 冬天没注意保暖容易患寒症,季兰膜了摸她的额头,见不烫手才松了口气,闺女大了也有自个的心事、 等甘梅慢悠悠地吃过饭,妇人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着食盒碗碟,正想端出去时,就瞧见女儿蹦了起来,神经叨叨地探头看了看窗外,然后低声说,“娘,你要防着点崔稚娘。” “崔稚娘?”季兰愣了下神,才记起这是刘家少夫人的名字,很娴静端庄的官家女子。 “你真没发热么?”季兰又伸手想去摸她的前额,想不通闺女怎么啦,前段时间还经常说少夫人和善,跟着对方学刺绣女红,今天却突然说起她的坏话来了。 “我没病,就是觉得她不是个好东西。” “你……你这孩子,怎么总这么野,人家相国夫人也是你随意说道的?”季兰急了,难得地发了脾气,“信不信娘打你?” “打我也不改口。” 看着女儿倔强的脸,一时间,季兰悲从中来,宝儿为什么就这么让人不省心呢,她气冲冲地寻了掸子,想打,又放下,好言相劝,“咱们一家人规规矩矩的,不惹事,不给你爹找麻烦,相跟着过日子,难道不好么?” 然后,她望见甘梅轻轻笑了笑,嘴角缀着丝丝冷意,终于忍不住,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掸子…… 李臣揉着酸疼的腰回来时,就瞧见婆娘和闺女之间有点不对劲,一个坐榻上神情焦急,一个缩炕头抹着泪眼。 嘿,这娘俩一贯感情亲厚的,怎地今儿倒闹了矛盾? “宝儿发怂气,老说些糊话,我……” 骂相国夫人的话,季兰不好讲给李臣听,只能掩盖地解释了几句,妇人瞟着女儿,眸子里都是心疼之意,显然为打了她感到后悔,又偷偷拉了拉当家的袖子,“她赌气一天都没吃饭了,怎么好言相劝都不理。” “你先去煮点面,我来劝。”李臣说,等季兰一步几回头地出了门,脱靴坐到炕上,揉揉甘梅的脑袋,这丫头还朝后一躲,然后才不反抗了,由着爹爹摸,自己趴着小声抽泣。 “怎么惹娘生气了?” “宝儿又不是存心的,就是想守着这个家。” “唷,姑娘家家的,口气倒不小。”李臣笑,“这可是我的责任,一个汉子连自个家都护不好,那算男人么?” “爹真的能护住家,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让它散?” “当然。” “发誓,若有违背,就被天底下的所有人,指着脊梁骨骂。” “你这丫头,让爹发这种毒誓,”李臣摸不着头脑,不理解甘梅为何纠缠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上,哄小孩般安慰似地说,“好好,如果我做不到,就被天底下的所有人,指着脊梁骨骂。” 第五十八节 青州贼(四) 臣这个字在甲骨文中,如人低头,竖着眼睛,俯首屈从的模样。[.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臣,事君者也,事君不贰是谓臣。 李臣不知道为何脑海中会冒出这样的思绪,“苦中作乐么?”他自嘲地想,斜靠在囚车肮脏的木头上,摸了摸脚腕上的镣铐。 精铁的铐子,粗糙的边缘磨破了皮,将笼底染得一片暗红。 正午夜之时,一群面无表情的披甲武士围着囚车,穿行过街,践踏得道路上的积水溅铮直响,被惊醒的百姓不知发生了何事,早锁紧了屋门,从门缝中偷**看着旗帜上大大的“关”字。 “啊,那囚犯,是李功曹呀!” “他和关将军,不是……” 人们瞪圆了眼,不敢相信似地议论着,凝视着押送车队慢慢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朝着东门方向而去。 东门外,军帐内,残灯如豆,昏暗的光摇曳着,将灯下之人的身影拉得长长。 这是个额下蓄着美髯的大汉,体魄雄浑,眼角却微微上翘,生得对秀气的凤眼,他眉宇紧皱,正心不在焉地翻阅着手中的文书,似乎几宿未睡,以至于眼眶周围有些发灰。 “你可知罪?”见人犯带到,他放下书,愤怒得身子都在颤抖,“封侯拜相,高官厚禄,职掌一州要务,哪点亏待你了,而你呢,就这么来回报?” 李臣轻笑,嘴角凝着丝苦涩,“是大哥让你来的么?” “还有脸提兄长?如他知晓,定能被你活活气死!” 大汉拍案而起,“铮”一声拔出佩剑,“纲常伦理、君臣大道在上,天都宽容不了!” “我没错!”李臣咬着牙,扬着头。声音更响,“天说我错,我便翻了天;地说我错。我便覆了地,凭你,也诛得了我?” “放肆!”大汉厉声喝道。眼眸几欲喷火,提剑欲斩。 军帐门前的帷幔猛地飘了起来,一支闪着寒光的丈八铁矛夹着咧咧罡风飞来。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恰恰刺入他前面的空地,阻挡了他的举动。 “三弟?”大汉瞟了眼入地半尺的铁矛。面色一沉,望向帐门,“你也挡我?” “我只知,喝过血酒,从此便是同生共死的手足兄弟。哪有自家人杀自家人的道理?”来人却是个面如漆炭,须发倒张地彪汉。\\\ 他一把提过李臣,朝外抛去,“我让亲兵备好了马,你有多远逃多远。” “贼子,苍天在上,你躲得了我的刀,躲不过万千世人的口诛笔伐!” “佐之莫要迟疑,快走!” “我不走!”李臣猛然发声喊。跳了起来。顿时一阵喧哗,几案上地文书竹简散落一地内,他只觉浑身冷汗,暖炉中炭火正旺,却掩不住透骨的寒意。 好大一场怪梦。 依稀中,关二哥如几世仇敌般,恨不得将自己撕烂嚼碎,张三哥拼命阻拦,那刀矛相交地金铁之声,仿佛依然在耳侧回荡。 大概是半月前为了体恤闺女,发了毒誓的缘故,心里记挂上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嘛,这十来天又是急行军,累得人都有点恍惚,结果就梦了堆稀奇古怪的事。 哼,老话说反梦反梦,梦中地事都恰好是和现实相反的,这也是他们四兄弟情深义重地象征吧。 “君子以正气处事,又何虑鬼怪乱神。”李臣安慰地想,刚准备唤人问下时辰,就听到了脚步声,刘备揭开帐子走了进来。 “佐之,二弟的前营刚碰到了由北海突围而来的信使,快随我去……”似乎是望见李臣的面色有些苍白,心神不宁的模样,他愣了愣,“可是帐篷太薄,抵不住寒气?” “方才不知不觉趴几案上睡着了,受了点冷。” 刘大笑道,“我平原昼行夜走,一日赶百八十里,全军上下疲倦不堪,别说你,我都累得不轻,是得放缓行程了,疲军百里奔波,乃兵家大忌。”他亲昵地抚了抚李臣地背,“估摸信使快到中军了,希望带来的是好消息。” 消息不但不好,简直是坏透了。 来者便是曾从管亥军中巧妙脱身的络腮胡大汉,此人姓太史,单名慈,字子义,曾为胶东黄县的小吏,日后乃闻名天下,智勇双全的江东大将,但此际,尚只以孝义二字扬名于北海一地。 军情紧急,一路颠簸,又被贼人马队追赶,他几天没合眼没下马,眼眶一溜儿青紫,裆部的裤子在马背上磨损坏了,大腿露了红肉,几乎是被军士搀扶进来的,一见刘备,翻身下跪,由怀中摸出孔融的亲笔信,“都昌危急,盼刘平原速救。” 都昌被围已一月有半,信息不畅,刘备将信笺匆匆读完,拍腿道,“近二十万黄巾乱民?” 他将信递给关二,依次传递,自己慌得直搓手,“我原以为至多三五万,若有准备,都昌开城发兵,我多竖旗帜,让贼人误以为大军来援,从腹背杀出,贼势必乱,可二十万……就是木桩子,刀也得砍折呀。” “如平原不救,孔相国必难身免。”听到他的语气,太史慈惊道。 “大丈夫处世,言必遵、诺必守,既然答应了文举公,怎么也得救上一救。”刘备叹气,“死,我刘玄德也死下都昌城外。”“兄长莫轻言死字,”关羽眯着眼,轻抚着长髯,“黄巾一贯携家带口,能战地壮男健女,不过十一二万罢了,而且……” “而且他们缺粮。”李臣放下信,接口道。 “对,粮!”刘备也是老行伍了。刚才被敌势之浩大惊了神,此时镇定下来,老脸微红。“还是诸位贤弟稳重,为兄倒失态了。” “此地离都昌尚有四日路,飞率轻骑先去探探。兄长且随后,让士卒缓行,饱食休息。否则就算明日就赶到都昌,也无余力杀贼。”张三立身抱拳。 “益德。别与贼兵纠缠,只需探明敌人屯粮之所。” “如能一把火烧了他全军之粮,再堵住粮道,看他们能熬几天饿。” 太史慈瞟着他们商议军情地模样,不由在心中赞道。“果然慷慨豪气。” 都昌城外整整十几万乱民,嚣张不可一世,他从关羽前营到中军,沿路仔细看过,平原援兵满打满算才两千多人,比起围城的贼势,简直如渠溪入海,连个浪花都飘不起来。 百倍之敌当前,不露怯色。随便换个庸将来。早吓得魂飞魄散了。 回想起北海兵将地神情,再比比面前的众人。太史慈不禁露出苦涩之意,“文举公麾下,真是无人啊。” 正暗自叹息着,那位李姓文官朝他拱手道,“子义兄,你见过敌兵阵势,正好说道说道。” 月前连夜出城时,孔融还愤愤不平地提到过这人,说区区功曹小吏,就敢在国相府里危言耸听,靠着条不烂之舌,硬从北海“骗”走了粮。 “可是李功曹?”太史慈连忙回礼,“贼人虽势大,但颇为松散,号令不一,瞅旗号都有十来路人马,更不提沿途依附的流民。” “也难怪,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北海战不能战,走不能走,只能困守,真不知兵。”李臣微微摇头,又问,“可是胶东大寇管亥为渠帅?” “正是,慈偷过贼阵时,曾与他打过照面,那管亥倒当得起大寇之称,中军大营布置得井井有条,士卒颇为骁勇,如能击溃其军,众匪胆气一泄,定不敢复来。” “我平原兵马不多,犯不着去啃硬骨头。弱兵袭强敌,劫粮为先,但这粮,只能烧一半。”李臣摸着下巴,又露出糜贞嘴里的“狐儿脸”神态。 “烧一半?” “贼寇各自成军,不比官兵,后勤补给统一调度,我不烧重兵坚营把守地粮,专找软柿子捏,哪路贼首失了粮草,只能找渠帅要粮,如我是管亥,起初必然心喜,趁机吞并其部,壮大自军的实力,到时无暇攻城,正好缓解都昌守军的压力,”李臣冷笑,“贼性狐疑狡诈,盟誓如张薄帛,一而再,再而三,必内斗不休,或乖乖听任管亥吞并,或火拼一场,或不趟混水,自回山寨,没多久,十来路主力抵多剩下两三路,到时……”在二月底姗姗来迟,昭告天下,才使用了四载的初平年号,正式改为兴平,兴平者,国祚昌兴,开万世太平,倒是个好口彩。 被围在都昌,心急火燎下瘦得只剩几两肉的孔融,尚不知道这件大事对文士而言,改元关乎着国统地正朔、天子的威信,万万怠慢不得否则一定会率大小官吏,朝着长安的方向焚香磕头,然后慎重地朝辖内各郡县公告朝廷地旨意。 北海的救兵就是在这个时候到来地,当刘字大麾出现在视野中时,他兴奋得几欲大开城门,前去接应,但很快,激动的心就冷了下来。 连夜而至的平原军,只有区区二百多骑这也是刘备仅有的马队趁乱放了几把火,虚幌几枪,再贼兵合围之前,就飞快地退走,并不像设想的那样,重兵推进,杀出条血路,入得城来,让都昌多一股子生力军。 一时间,孔融心灰意冷,唯一地指望靠不住了,他甚至写了文采飞扬的绝命诗,贴身收藏,暗想着当城破之日,横剑自刎,绝不落入贼手,平白受那耻辱,免得辱没了先人。 “皇天后土,诸方神灵,你们在云上看着吧,看我孔文举慷慨赴死的豪气。”他不再过问军情,将守备一事托付给再度潜回城中的太史慈,整日畅饮美酒,醉生梦死。 三月的某一天,丝丝初春的温润,正将被冻硬的大地慢慢化开,县衙外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喊叫声。 “城破了?”他睁着红眼,摇摇晃晃地从草席上爬起来,想去摸剑,正颤抖地轻抚着剑锋时,一人冲入后堂,大声禀报道,“国相大人,贼兵退了……” 孔融迟疑地转过头来,等听明白话中之意后,“哐当”一声,三尺青锋跌落到地上。 第五十九节 青州贼(五) “人在做,天在看。”这是句极为朴素的谚语。 昭昭日月、离离星辰,缀于穹苍云雾之间,如天老爷的眼目,鸟瞰着黑泥黄土上的芸芸众生,赏罚奖惩,自有分冷酷,难被凡夫俗子理解的公道。 西汉王莽末年,南方饥馑,有马武、王常等诸人聚集于当阳绿林山中,招募饥民,兴风作浪,从此,大到寨主匪首,小到劫道股贼,常自称绿林,来给脸上贴金。 本来他们还有三分属于这绿林同道间的秩序,焚香誓血,约定城破之际,共取富贵,好歹还算个临时聚集于一起的集团。 这年头,粮秣乃安身立命之本,几个在夜袭中,被烧了粮仓的寨主贼首,再也控制不住裹挟而来的流民,不是率亲随连夜溃走,就是被同僚砍掉了脑袋,攒集的一点家当换了个姓氏。 “姓何的,你胆敢冲我中军?作反啊!” “管亥,别以为当个渠帅就能不顾规矩,凭什么官兵不烧你的营帐粮秣,偏找咱们?” “呸,自己守不住阵脚,倒来怨我?” “要么匀点吃食来,共度难关;要么一拍两散。” 在平原军与都昌守军分两路冲杀前,围城敌势早就陷入混乱之中,特别是管亥的中军,粮草最足,抢他的,总比去抢躲在都昌城里的仓房要容易。(.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如不是火光四起,杀喊声震天彻地,他们都差点忘了,敌人并不是自个身边的这些同道。 溃散比想象中的来得更快。 兵败如山倒。 “抵住!”管亥两目赤红,提刀连斩数个逃兵。围城两月余,好不容易从深冬守到初春,天暖地化,草木生长,不再顾忌漫天风雪带来的严寒,人人都能多几把力气,破城指日可待。到那时,占地为王。招兵买马,再度扬起“苍天以死。黄天当立”,顷刻间席卷全州也不是不可能。 但现在,能有命逃回崂山大寨,都是万幸。 “贼寇休走!” 斜里杀出队官兵,为首之人黑马长矛。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管亥举刀大喊,亲自迎了上去。 金铁相交的“铿锵”之声大作,只一招,他就被股难以抵抗地大力。从马背上扫了出去,飞出五六米远,跌得个灰头土面,胆气尽然失地躲入了人流。 “你也配用刀?”似乎那大将讥笑地啐道。 亏得夜黑,满地都是哀嚎着溃散的贼卒,那使矛的将军来不及细瞧,又被另一只勉强保持着队型,边战边撤的队伍吸引住了目光,拍马冲杀而去。长矛所到之处。血光四溅,惨叫声不绝。[.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南阳何暹的人马。他算完了。”管亥瞅了眼旗号,捂住胸口,咳了口血,倒拖着刀踉跄退走。 沿途遇到了百来名崂山兄弟,借此召集了不少溃兵,组织起阵营,趁着月暗星疏,朝着东北方向逃去,只要回了胶东,入得崂山深处,就算拣回来一条命了。 “管渠帅,前方有队官兵。”早前派出去探路的哨子带着哭腔回禀。 “拼死也冲过去。”管亥咬着牙,喉管弥出受伤野兽般的低吼,这曾随黄巾转战青州各处地大寇,的确有几分悍气。 挡路地官兵不多,三百多人,似乎刚收拾完一股溃败的贼寇,正在打扫战场,见又有敌至,迅速结成圆阵。 五百步。 “兄弟们,过了这关,就逃出升天了。”管亥声嘶力竭,振臂大呼。 三百步。 没人注意,刚刚还冲在人群最前列地管亥,慢慢的,悄悄的,躲到了队伍的最后列。 两百步。 呼啸而来的羽箭,让贼卒们捂着脖子跌倒,弥漫地血腥味更加刺鼻。 一百步。 “举矛,分三列。”官兵中有人喊道。 管亥埋头朝侧面的旷野跑去,刀长而笨重,拖慢步伐,干脆扔掉,没记错的话,十数里外有条河,只要能找条划子,就能顺河而下,安逸地回到崂山。 只要人还活着,这世道有的是无家可归的流民,迟早能再竖起他管大王地旗号。 身后惨叫声不绝,管亥不理不顾,见离战场有百米远了,朝着稀疏的灌木后一趴,刚想稍喘即口气,一张惨白的,嘴角还沾染的呕吐物的老脸,映在了眼里。 “***,拉屎也不让人安宁。”第一次上战场的崔启年,早骇得心惊胆颤,直喊肚子疼,一交战就藏在众人身后,随着李臣追剿溃贼追到这里,脏腑都在沸腾。 好不容易歇口气,他忍不住跑到僻静处,褪了裤子拉屎,还没料理完腹中的秽物,又有队匪寇过来了,崔启年心头一紧,干脆躲在草丛后不出去了。 求神拜佛也不管用,偏僻就有个人高马大的悍匪,朝着他这里逃来。 “杀!”对方露出口黄牙,双眸冒火,赤手空拳地冲了过来。 “桃剑斩鬼,灵符驱妖!”慌张下,启年连当神棍时常用地号子都喊了出来,抓起放在**旁地佩剑,一闭眼,用力砍了过去。 “哧哧”喷血的响声。 良久,他偷偷睁开眼,那个凶神恶煞似地汉子,瞪圆了双牛目,展开手掌,想去堵脖颈上的伤口,然后,如棵腐朽的树干子,重重地倒在了泥土中。 这便算冥冥中,苍天施展的公道么? 谁也说不上来。 “这便是管亥?”李臣仔细瞅了瞅那具尸骸,难以置信地望着崔启年的老鞋拔子脸。 娘的,《三国演义》中能和关二哥过上几十招,武力值上8的猛人? “只见他端起磨盘大的拳头,说时迟那时快,咱不惧不退,拔剑就砍……”崔启年口沫横飞地说道。 “天老爷开眼哩,你……”李臣一时找不出词来,“还真是个福将。” 初平至兴平年间的混乱,随着管亥等十余名大寇,被悬挂在城门前的头颅平息下来,而在这个时候,留在平原,待事态安宁,路途通畅时,护送众人家眷前来会合的赵云,一身素白的赶来了。 “玄德公,老夫人……数日前患急病过世了。”他跪倒在地,语调凄切。 刚吃过庆功宴,被闻名天下的孔融孔文举再三感谢,正满脸喜悦之情的刘备,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娘她老人家……”他嘴角尚凝固着半丝还没消褪的笑意,让神情显得无比怪诞。 “娘啊,我的老娘啊。生我养我没享过什么福的娘啊。”片刻后,刘备瘫坐于地,哀嚎着痛哭起来。 很多年以后,挥兵二十万,将关羽困在麦城的李臣,回忆起这哭声时,仍然能感到,兄长那刻骨铭心的痛楚。 第六十节 家变(一) 已是破晓时分,日头如个难产的娃娃,迟迟不肯露出头来,天阴蒙蒙的,四周依然残留着严冬和战乱后萧瑟的痕迹,“魂兮归来呐”,风将撒出的麻黄瘗钱吹得满地打滚,数百支惨白的幡旗不时发出“啪啪”的鼓动声,迎丧的队伍像条长蛇,慢慢地朝着平寿城挪去。 李臣散着头发,披麻戴孝,相随在兄长的身后,关二张三沉默地提着招魂用的老公鸡,点点鸡血滴落在地上,这是再给魂灵引路哩。 身为长媳,稚娘捧着等会要供奉在灵前的香烛,短短数日,她的脸颊儿凹了下去,皮贴着骨,活像个骷髅,左脸一大块青紫的瘀伤,呆呆地随着人流走。 “嫂子,大伙心里都苦,但……娘的魂儿在看着咱们呢,她也不想你哭坏了身子。”李臣特意慢了两步,低声安慰。 稚娘望望他,不言不语,只是悲戚地抹着眼泪。 崔婶的身体一贯不好,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但谁也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 ^^ 因为在援助北海后,就准备顺势入徐州,妇孺不好随军,刘备遣了三百士卒与赵云护卫,乘舟船沿河路走的,预计到了青徐边界的东安郡,再和众人会合。 陶谦那边也知会了东安开阳一带的守将臧霸,令他呈兵于沂水,随时接应。以防遇到流寇,惊扰了刘平原地家眷。 老人信土地娘娘,沿路遇到娘娘庙,都停船下锚,如是荒废的,就打扫干净,有人看顾的,便施些银钱,添盏常年不灭的香灯。保佑备儿臣儿他们战场上不出事故,平平安安。(.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出事那天崔婶精神还不错,黄昏时在婢女的搀扶下,到甲板看夕阳下的河岸风景呢,可到夜幕低垂时,就嚷腿麻了走不得路,胸口也隐隐疼。 没一会人瞅着就不行了,嘴唇发紫。喘不过气来,呼吸越来越短促,赵云心急火燎地带着十几个刘府家兵,上岸到处寻郎中,好不容易连夜请回来个,摸了摸脉,伸手在鼻下探了探。*****摇头叹息道,“节哀,老人家的脉已经停了。” 顿时,守在床边的稚娘从嗓子眼挤出几声哀鸣,昏死了过去。 按后世的临床医学。这是种体弱老人常见地心室颤动,导致骤死的病征,属于突发性的心脏暗疾,诱因很多,稍抢救得慢些便完了,在这个时代,更是人力无法回天。 刚接到赵云的报丧。刘备人都傻了,坐地拍腿哀嚎了半响,一把扯过缰绳,跃身上马,狠抽了一记马鞭,“老娘啊,你不孝的儿子这就陪你一道去阴曹地府。” 骇得剩下的三兄弟连泪都来不及擦。驭马领兵。好歹把刘大给劫住了他鞋子都掉了,光着脚。正在河畔边想投水呢才没导致更悲惨的事发生。 “哀于神,悲于心,几欲徇死,真乃大孝啊!”闻讯赶来的孔融还犹自赞叹道。 又躬身安慰道,“《礼记》曰:丧礼,哀戚之至也;节哀,顺变也。=又云立中制节,玄德莫要过于心伤,况且披发裸足,涕泪皆下,不成体统。” “我立你娘地中制你娘的节。”刘备指着他鼻子就骂,“我老母死了,还不准老子哭么?” 他孔融也是好意,只是没劝对时候,儒家礼制繁琐,光葬礼一道便有装敛、报丧、饭含、请水、告庙、开方……等四十三项,更根据死者生前之地位,送葬人数车辆、旗幡多寡、服饰乐器都有成规,该哭时则哭,该抹泪迎宾则收敛悲容。 当下就被刘备骂得脸色发青,按他的倔脾性,换了往常早拂袖走人了,可偏偏刚被对方几百里援军,救了一命,不好发作,尴尬地嗫喏道,“玄德,礼制为重……你又何苦辱我。” 两天后的清晨,灵船到了平寿,刘备泪都哭干了,红肿着眼,跪在棺材前磕着响头,额前皮肉开绽,血糊了满脸。 “兄长,先把娘送回去吧。”关羽抹着泪说。刘备沉默地点点头,眼眸茫然地环顾四周,当窥到一身孝衣,正抚着棺椁抽泣的稚娘时,他终于爆发了,也许是愤怒婆娘没看顾好母亲,也许只是那口堵在胸膛里的悲气无从发泄,刘大扬起臂膀,狠狠地掴了过去。 “贱人,你若是更体恤些,娘发急病前,怎么也能看出个预兆,早些请来郎中,也许娘就不会……” 这巴掌重呀,鲜红的血立即从稚娘鼻腔嘴角不停淌出,瘫倒在地,整个人都要晕厥了,挣扎了半天都爬不起来。 “杀千刀地贱人、丧门星,我娶了你之后,家事国事,就没顺心过!”如不是被人拦腰抱住,他还想冲过去再踹两脚呢。 “大哥,这不关嫂子的事。”李臣搀扶起小媳妇,心中痛苦不已,既为干娘的逝世感到难过,又为嫂子暗暗不平。 “你便打死我吧,娘在地下也好有人服侍。”稚娘小声泣道,手把李臣的胳膊拽得死紧,指甲几乎要抓破布料,刺入肉里。\\\\\\ 旁人也纷纷劝慰,大概他们只是觉得大庭广众下这么闹,刘府的名声不好看吧,毕竟这年头,男人发发脾气,教训下婆娘,算不得什么大事。 何况遇到这等灾事,说明媳妇没尽好孝,多少也得负点罪责, “嫂子,大哥悲哀过度,莫为此伤了家中和气。”张飞微微叹气,躬身言道,又拉拉李臣,“四弟,咱们一道给娘起灵。” 从军中精选出来地八个青壮抬起了灵柩,半尺厚的楠木棺,刷了几道漆,黑得油亮,包着层桃木椁,压在肩头沉重,几兄弟边哭边在旁扶着棺木,前来迎丧的几百人队伍,缓慢地踩过蒙着白霜的黑土。 “气派唷,好大的阵势,乖乖,瞧那棺椁多厚,盖上的衾也是精绢的。” “那就是救了咱北海地刘国相,听说他家的老夫人刚过世了。” 有出城办事的百姓,轻声议论着,“生前屋宅田,死后一口棺”,在普通人眼里,这已经是相当隆重的仪式了。 平寿城中,孔融早拨出宅院,布置好灵堂,按习俗停灵七天,殓殡祭奠后,方能下葬,葬回幽州涿县的刘氏祖坟是不可能了,只能在北海选个风水宝地。 “娘啊,孩儿不孝,连祖坟都让你老人家回不去。”刘备嚎嚎大哭,和着阵阵压抑的呜咽,在灵前响彻。 刘备少亲眷家人,此时的精神也无法理事,赞礼上地大小事务,只能由几个结义弟兄忍着悲痛来打理。 重重地磕过几个头,李臣退到一旁,偷**探着稚娘。 五道青紫色地指印尚未褪掉,整张脸都肿得像个怪物,小媳妇恍恍惚惚的跪在灵前,憔悴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 他知道这婆媳间地感情有多深厚,想必稚娘心中的哀痛,是旁人难以想象的。 有那么一瞬间,李臣恨不得轻轻抱住她,安慰她,分担她的痛楚,但……他个当四叔的,除了默默地看着,又能干什么呢? 招呼完几位前来祭拜的北海官吏,李臣走到后堂,季兰娘俩累了大半天,刚被人劝回屋子休息。 “大伙一天没吃什么了,你去厨里弄些饭菜,嗯,再熬锅清粥,嫂子脸肿成那般模样,硬点的吃食咽不下的。”他嘱咐道。 “哟,妾身这便去。”季兰回答,又揉着通红的眼,“老夫人慈眉善目的,没想到走得这么快。” “爹,你和娘好段日子没见了,一句体己的话都不说,总念叨着嫂子。”甘梅低头摸着指甲,沙哑着喉咙说,崔婶一直对她很照顾,没因为她是由小妾带过门来的女儿而歧视,所以念着老人的善意,姑娘很是哭过几场,嗓子都哑了。 “宝儿别乱说话,丧事为大。”季兰急忙责备道。 “爹爹和娘都不知道,”甘梅咬着唇,迟疑良久,才吞吞吐吐地说,“老夫人发病前,房里只有崔稚娘在。” “当后辈的哪能直称叔母的名姓……”李臣皱起眉,刚想责备几句,突然明白了闺女话中的含义,顿时,一股寒意从脊梁骨的根部朝上涌,“你……说什么?” 第六十一节 家变(二) 由半敞的窗朝外望,黑色的、黑灰色的、浅灰色的云层层叠叠,空气中飘浮着纸钱燃烧后的糊味,前堂道士们做法事的嘈杂隐隐传来,几丝冰凉的,难以察觉的夜雨伴着风飘洒,撞着裱在窗棂上的布,声音的。 乡间习俗里讲,守灵晚上听到门窗响,是魂儿归来了,正朝着嫡亲家人告别呢,所以别大惊小怪也别理会,免得沾染了死人亡魂带来的阴气。 崔稚娘睁开眼,期盼地四下张望着,是鬼她也不怕,婆婆生前最是疼她爱她怜她,难道会变了性子,害她不成? 她真希望能瞅见婆婆的魂灵,趴在老人的脚边痛哭一场。 什么也看不到。 小媳妇儿难过地垂下睫毛,正是午夜时分,她被三叔劝回了厢房,停灵得七日,谁也无法不眠不休地在灵前守着,忍着悲恸稍微睡睡,养好了精神,全家人才能互相帮衬着把老人的丧事办妥当。 她怎么也不能入眠,脸颊儿上的疼痛愈加强烈了,半张脸都是麻的,牙关松动,连喝碗粥都费力得紧。***** 小媳妇不恨夫君那么蛮横地拿巴掌掴了她,甚至觉得他打得太轻了,身上的疼痛过几天就消褪了,心里的痛苦却愈演愈烈,无法停息。 旁人私下说婆婆是被她气死的,那天同船的人,都知道老夫人将她关在舱房中骂了一顿。 “吵得凶哩,就听到少夫人不停哭,老夫人狠狠摔了好几个碗。” “我们当下人的哪敢去劝?只好躲得远远的。” “事后还没过大半个时辰,老夫人就发病了。” “她们婆媳感情挺好的,从未红过脸,结果……” 灵船来平寿的路上。[.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稚娘已经听到了婢女们的小声议论,以及偷偷瞟向她地视线,像无数小刀,刺着她的背。 “婆婆,真是我害死的么?” 她绝望地想,心若死灰。 乘船的日子蛮无聊的,又临着晚冬,水方化春未至。河畔两岸黑黝黝的一片荒土,弯弯的月儿象柄银镰,散发着淡淡的青光。^^^^下锚夜宿,船身正随着荡漾地水波。轻轻摇晃着。 崔婶的房在正船舱最大的那一间,十来个婢女伺候着,老人岁数大,吃不得玩不得,喜欢拉着旁人闲聊,当婢僮地都是苦出身,说些自家衣食不保的往事,崔婶性子善良。听得泪汪汪地,连说“苦命孩子”,逢着发月俸钱时也多赏点。 一来二去,就总有些下人凑过来。把自个形容得多悲惨,好讨些赏钱。 为此稚娘还特意训斥过,说婆婆身子不好,哀气伤神,谁在乱嚼舌根子,就换到外院做体力活去她心肠也是软,换了威严点的主母,早行家法打死打残了崔婶院子里的那些婢女不识好歹。对她隐隐有些埋怨。 这种内宅里女人之间的琐事。李臣他们是不清楚的。 所以听到房中的责骂声,很多人都等着看好戏呢。甚至还有几个婢仆偷笑,这让老夫人发怒的事,就是她们捅出来的。 “你老实讲,自从到了平原,这两年备儿就没进过你地房?” 崔婶颦紧眉,心脏气得剧烈跳动,连呼吸都有些急促,她刚听到这事时,血气上涌,眼前差点一发黑倒下。^^^^ 传宗接代、开枝散叶是多重要的大事? 老人心疼稚娘,生怕备儿怠慢了她,又念着如今儿子媳妇终于住一道了,也许不久后就能有喜孕,所以纳妾的事只是想想,最多预备个通房,怀了娃娃就先过继给稚娘养着。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但这两个死东西,居然瞒着她分房睡了。 分了房,那还算夫妻么?分了房,那孙娃从哪里来? 这不是胡闹,是断她刘家的香火根苗啊! “作孽啊,怎地媳妇儿子都这般不孝。”崔婶双手胡乱挥舞,内心深处什么苦涩地滋味都有。 手碰到了几案,盛着汤剂的碗哗哗落地,摔得粉碎,她也顾不得胳膊被撞得生疼,只觉得有些失神。 她老了,无能了,耳背眼花的,假如换成年青时,自己家里的这点儿事哪里瞒得住她?就算儿媳间真有什么矛盾,她也能风风火火地化解开,像只老母鸡,展开羽翼,庇护住整个家宅。\\\\\ 但现在,除了哭,除了骂,她还能干什么呢? 越想越苦闷,崔婶不禁放声嚎哇大哭起来,瘦瘦的手背上凸着苍老的青筋。 “婆婆,你消消气罢。”稚娘跪在她身前,脸色透着哀求的神情。 然后,小媳妇儿瞧到婆婆仰起手,以为要挨打,没躲没避,如果这能解决问题,她宁愿自己多挨几下。 良久,手却轻轻地落到了稚娘的脑袋上,和以往一样,慈爱温情地缓缓揉着她地头发。 “备儿当了官,涨了心气,瞅不上糟糠之妻呢,是他没福气。”老人收敛了泪水,叹息道,“别怪他,这孩子从小就志向高,但不知道,一家人团团圆圆吃顿饭,才是真地。” 稚娘惊讶地“啊”了声,不知该怎么回答。 “等到了东安,我让备儿写封休书,按上指印,从此你就不是刘家人了。*****” “我……”稚娘已经惶恐得呆住了,紧扯着老人的裤腿,仿佛一松开,婆婆就将她扫地出门似地。对小媳妇而言,崔婶和她地亲娘没什么区别,是她在这个人世间最尊重眷念的人。 “傻孩子,你的心思婆婆知道,还在钩子村时,婆婆就撮合过你和臣儿,但那是发癔的糊话,这趟却是真心诚意的。” “他、他是夫君的结义兄弟,是我的四叔啊。”稚娘浑身颤抖,说话都开始结巴。 “是啊,早知如此,何苦作这么多事呢?”崔婶笑得凄惨,“祖宗辈传下来的伦理纲常哩,任凭有多少骂名,婆婆来承担,旁人都会认为是我这死老婆子乱造孽,怪不到你们头上。” 备儿宁愿两年不上媳妇的炕;稚娘从幽州到平原,被冷落了五年,却淡然地不说任何怨言。 这夫妻间的情分,看来早就走到了尽头啊。 如果不是冲着她个当娘的心情,估摸备儿早休妻了,即使不休,日后也是睡着冷炕头,说不得还会受宠妾的气。 若是在活着时不做点什么,稚娘以后该怎么办呀,这个苦命的媳妇已经为她老刘家操碎了心,那么艰苦的环境,都不离不弃,难道真为了点脸面,就祸害了她的幸福? 这一刻,老人终于想通了,什么也放开了。 管它什么大道理,管它什么祖宗礼法,她只知道,绝不能让眼前这个亲闺女般的媳妇儿,孤苦一辈子。 “弟娶兄嫂,哪怕是被休掉的弃妇,在偏远的穷村子里还可能,但官宦人家,哪里抹得开这个脸,继续当兄弟?”崔婶呢喃着,“看来你们得走了,臣儿聪慧肯吃苦,到哪里都能扎下根来。” 她搂住稚娘已然僵硬住的身体,粗糙的手掌抚着媳妇的背,“婆婆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可如果臣儿不肯,舍不得兄弟情义,也舍不得这份攒下的功名利禄,那……便认命呗。” “婆婆,别逼我呀,我打定了主意,一个人过活,不连累旁人的,婆婆,别不要媳妇啊。”稚娘愣了半响,声嘶力竭地哭了出来。 话音尚萦绕在耳边,老人却已经不在了,黑暗中,痛苦的稚娘呆坐着,十指紧紧地搅在一起,骨节发白,脑海里塞满了各种杂乱的思绪。 她想啊想啊,终于确认,婆婆是因为她的不忠不洁,才愁恼得发了急病。 稚娘将目光投向了榻上的那床薄褥,截成布条条,挂到屋梁,打个结,踩着矮凳把脖颈凑过去……一切都结束了。 相随着老人去死的念头,霎那间占据了她的心。 死了,就能对得起道义。 死了,就能彻底的解脱,获得永恒的安详。 死了,她这个不祥的野女人,就不会再给刘家抹黑。 刘家的媳妇雉娘,在乡里乡亲间公认的勤快,绣东西如此,寻死也是如此。 被单很快被裁剪成长长的布绳,梁柱高,费了好一把力气才挂上去,她含着淡淡的笑,平静地攀上踮脚的几案,阖闭眼脸,用力一蹬。 瞬时,一阵撕扯般的剧烈痛楚和无法呼吸的窒息感蔓延开来。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光。 第六十二节 家变(三)第一卷 完 李臣撩开腿,心急火燎地一路小跑,他感觉要出灾祸呐! 从崔婶的死讯传来之时,李臣就强忍着心底的浓浓伤悲,为老人置备棺木、选下葬的风水宝地、通告徐州那边得暂缓行程,他刘大哥心哀若死,人都是傻的,二哥三哥得看顾好士卒,这年头军纪不比后世,人家地头上不能出乱子,葬礼上的许多事宜又必须亲眷来处理,早前接灵柩时,兄长还哭嚷着要依循礼法,舍了官职散了摊子,回幽州老家为娘隐居守孝三年,又是顿好劝……他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三瓣来用。 总之一个字,乱。 万万没想到,这杂乱不可开交的当口,又出了个这般捕风捉影的谣言。 “老夫人死前,和少夫人关房里吵了一架。” 从闺女口中听到关于这事,真真把李臣骇出身冷汗,湿透的内裳紧贴肉,像裹了身冰衣。 他唬着张脸警告甘梅千万别朝外讲,那白里透青的面色把姑娘吓得直点头,但瞒不住多久的,满船的下人都在窃窃议论,只是尚未传到兄长耳朵里。 如稚娘这种善心肠的孝顺人,就算挨了打骂,都怕老人把手打疼了的,哪里会顶撞婆婆呢,将她活活气病气死呢? 他慌得腿肚子都有点抽筋,唉,贼天道,为什么嫂子的命格偏这么苦呀,“启年,快,急事!”李臣奔到崔启年的屋子里,用力拍着门。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谁啊,夜半三更的搅人清梦。”过了阵子,才听到答应声。赖汉揉着惺忪的睡眼,将脑袋探出窗棂,打着哈欠抱怨,“是你呀,有啥事明儿再说呗。” 门一开。李臣立刻窜进去,“穿好褂子,人命关天的大事。==”李臣抹了抹眼角的湿润,探试着朝前走了半步。 “你死都不让开么?或者,你俩合谋,害死了娘?” “大哥……” “真是我的好兄弟、好婆娘啊”刘备忍无可忍,猛地朝赵云腰侧抓去,一把攥住子龙的佩剑,抽鞘而出,转身便斩。 “主公不可!” “四叔!” 额前一痛,瞬间血溅了出来,眼前一片通红,如不是赵云醒觉得快,飞身抱住刘备的左腿,让他少踏了一步,这一剑真能把李臣劈开。 前额至眉间,还是被剑锋擦到,斜着绽开条一指长,深可见骨的伤口。 心神憔悴地稚娘仿佛是自己被砍到了般,凄惨地尖叫一声,昏倒过去。 “子龙,给我放手!”刘备怒吼。 “大哥、四弟?”似乎隐约听到了争吵声,张飞赶了过来,见到此情此景,一张黑脸变得煞白,不及细想,横身挡住刘备,噗通声跪下,“这、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赵云抱腿,张飞拦腰,一时间,暴怒中地刘备挣脱不开,嘴中犹自骂道,“狗男女,你们这对浸猪笼的狗男女!” “四弟快走,否则二哥来了,真有误会也来不及解释了!”张三吼道,他知道关二哥最重情义,不管谁错,为幼弟为臣子。惹得兄长兼主公大发雷霆,那可都是李臣逆上谋乱了。 李臣捂着额上的伤,咬着牙,痛苦地说,“三哥。且帮我照顾好季兰和宝儿。”然后横抱住嫂子,朝着后门飞奔而去。 若是崔婶没死,他们兄弟还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又或者兄嫂间感情深厚,大哥也不会先入为主的胡乱猜忌。 如果给他更多的时间。他定能化解这场灾难。 但世事哪里能完美无缺?既然选择了最值得珍惜的事物,也注定会失去另一些同样重要地东西。 他顾不上君臣大义,手足情深,也顾不上自己家中的婆娘闺女。 他只知道,兄弟情义出了纠葛,日后还有挽回地余地。但嫂子受了冤屈。不明不白地死了,想后悔都没处去哭。 就如船覆人溺,一片浊流,他能够保护地,能够拯救的,只有眼前地那个人。 “我真瞎了眼,认了这种兄弟!”关羽捏碎了手中的竹筒,“益德,当日若不是你以死相阻。我率兵四面追赶,将那不忠不孝的贼子抓回来问罪。” “二哥,佐之不是那种人。”张飞从胸腔里吐出口闷气,当了解事情的缘由后,起初他也是气炸了肺,但冷静下来,细细思索,觉得定是场误会。 想必刘大哥此时也颇有悔意。 天老爷给他们兄弟开了场恶劣地玩笑。 “我没说他谋害干娘,”关羽沉声道。“但背兄偷嫂。后庭,却是摆在眼前的事情。哼,为了个妇人,他宁愿舍了那以血为盟,把酒为誓的结义诺言。” “唉……总之,这种事千万别张扬,否则,大哥攒下来的那点声誉,便全毁了。”张三叹息,握紧拳头,狠狠朝墙上砸去。找到了归宿,但幸福与美满,一夜之间化做了泡沫,消散在飘渺的雾霭中。 她的男人,居然干出了那般大逆不道地膻腥丑事。 好歹刘大唤过声弟妹,也没赶她们娘俩出门,每月地家用还是不短不缺的拨过来,但季兰不敢出门,整日躲在屋中,仿佛一见人,就会瞅见世人鄙夷的目光。 “娘,别为那个人伤心了。”甘梅仇恨地说,“总有天,我会亲手杀了他。” 一群鸦雀飞过的嘈杂声,将李臣从梦中惊醒,清晨湿冷,淡雾笼罩,他哆嗦了下,把身上破得千疮百孔的烂衣拢紧,茫然地四下环顾,又猛地跳了起来。 依偎在他怀中熟睡,互相用身子取暖的妇人,此时却不见了踪影。 “稚娘?”李臣着急地呼喊着。 远处的荒野上有个小小的黑影,他寻了过去,才发现稚娘散乱着头发,十指是泥,惨白的容颜上挂满了泪,一滴一滴滚落在土里。 “想挖些嫩草根,等会你该饿了。”稚娘见李臣来了,慌忙抹干净泪水,手脏,倒弄得娇美地脸黑一块灰一块。 他默默地伸出手,将女人紧紧的抱住,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似地。 那日连夜逃出平寿,恍然间,已过了大半月,河畔一林林野桃花开了,红瓣沾满了晶莹的露珠,更显得娇艳欲滴。 黎明时黑蓝相争的天穹下,湿漉漉刮过树梢的细风,让密密匝匝的朵朵桃花在枝头颤动,仿佛正开口笑呢。 “看,多美的花啊。”李臣喃喃自语,摘了朵,缀到稚娘发间,他抚着女人贴在颊上的缕缕细发,轻轻说,“别哭,我说过,不会再让你哭了。” “走吧。”李臣努力挤出笑,眉间的那道伤疤刚收了口子,血红血红地,“天下这么大,总能找到我们地容身之所。” 第二卷 白龙鱼服第一章 货郎(一) 桃花开了又谢,枝头上霞光似地嫣红早就片片凋零,再也看不到了,只剩下浓绿的叶子。此时正值五月,才过小满节气,立在山峁远望,眼帘里一片深深浅浅的绿意,野杏子方熟,黄灿灿地压得枝儿弯了腰,摘下来咬一口,酸得牙根都发软,却直叫爽快,生津润肺。 尚未到暑热的时候,空气里依稀残留着几许晚春的湿润,太阳明亮却不炙热,村子公用的禾场上晒着几垛干茅草,风带动着草秆,不时发出哧哧的声响,几只家养的母鸡咕噜叫唤着,埋着头,尖尖的嘴儿在地上啄来啄去。 对饱经战火摧残的兖州而言,这点儿带着安宁气息的光景,已然让人觉得幸福了,州牧曹操孟德公这几年东征西讨,好不容易给大伙攒下了份太平,以至于村人嘴里总念叨着曹大人的好。 “上遭州府的车驾打济水边经过,我远远瞅过一眼,那曹公披金甲持金剑,好似天上神人哩,而且白眉毛白头发,一副慈祥面孔,呃,对了,就是画上姜子牙姜太公的模样!” 有人还这么夸口道,引来旁人一阵羡慕的目光,就说三生有福,居然能亲眼看到州牧大人的真身。 世道太平,人心思就安稳了,几个年轻后生才忙完活计,正蹲在村头树荫下玩着石子棋,在黄土地上横竖画几道线,随手再拾些碎石子土疙瘩什么的当棋子,先将五子连成一行者为胜,听着容易,真玩起来变化无穷,煞费精力。 都是常在一起对局的棋友,彼此间都熟悉对手的套路,下得个激烈,棋盘不够用了再画,棋子少了嚷着让同伴四下寻些石头来,五六个脑袋挨得紧紧。聚精会神地观战,不时有人支招,“下右角,有机会连五子的。” “那货郎李都说了,观棋不语真君子,瞎嚷个啥?”下棋的嫌聒噪。不乐意地说。 “观棋不语真君子?话虽简单,但区区七字,却道出了君子淡然处世的气度。” 不知谁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来,吓了旁人一跳,才发现观棋的人群中,不知何时多出个眼生的汉子,面色黑个子不高,三十来岁,瞅穿着气派是个富贵人。却也不嫌脏,和众人一般,盘膝坐在地上。屁股大腿处地精绢衣都是层尘土,让人在心底直骂败家,农人没闲钱多置备衣裳,稍干净点的布衣都是锁在柜子里,逢年过节才穿几回,哪能让他这么糟蹋? “这当是伏羲棋,古籍云女娲造人、伏羲做棋,说的便是这个。”汉子兴致勃勃地摆弄了几下,“虽不如尧帝创的弈棋繁复多变。下法也简单得多,却也悠闲有趣。” 弈棋便是围棋。内蕴兵家大道。桓帝时地经学大家马融就曾作赋赞道。“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 时逢乱世。战火绵绵。世家权贵多让子弟学习弈棋之艺。以锻炼用兵地大局观。千百年来一直不怎么流行地围棋。在这东汉末年倒盛行了起来。 这些事村人不懂。但伏羲女娲却清楚。那可是庙宇里供奉着牌位。香火不绝地神灵。有人立即惊骇道。“那货郎李说这叫五子连珠棋。怎地变成了神仙棋?” “五子连珠这名倒取得贴切。”那人脱了鞋。大概是脚痒。边扣着脚丫子边笑道。又一愣。“又是那以棋论君子地货郎李?他是何人?” “唷。就是经常来咱村地货郎。这棋就是他教地。”村人说。“那家伙做买卖价钱地道。会讲故事。每遭来村里。男女老少都围过去听哩。不过最近好像没瞧见他了。” “故事?”汉子微皱了下眉头。面色一沉。如鹰顾虎视。眸子里沁出丝丝冷光。“可曾记得。快与我讲来。” 本来后生们还暗自不满,也不知哪来的陌生人,问东问西,打扰自个下棋的兴致,若不是瞧着衣饰气派,像个官老爷,有些畏惧,早出言轰走了,有心想拒绝,但也不知怎么啦,一瞅他那生冷的目光,整个人就哆嗦了起来,再也生不起反抗的心思。 七嘴八舌地说了一大串,什么一个叫周幽王地老爷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挖了坑不管埋,惹得四方诸侯大怒,又或者九尾狐狸迷惑纣王,说的人似乎投村人所好,言辞集中在描绘褒姒妲己有多漂亮,怎么勾扯君主的膻腥事上。 “你说,那妲己狐狸该有多美呀。”后生们似乎有些陶醉,口沫横飞地遐想着。 “有趣有趣。”黑矮子乐得大笑,“我还以为是有黄巾余党以言词迷惑百姓,编这故事地货郎,却也是个妙人,狐美人,啧啧,我还没见识过呢。” “纣王暴虐,幽王失德,所以失了河山天下,好端端让后人引以为戒的典故,却讲得香艳轻浮,不成体统。”又是一白衣男子驭马而来,稍听了几句,出言喝阻道。 此人极是白净貌美,鼻高眉秀,清淡典雅,卓尔不凡,和黑矮子一比,光从容颜风仪上讲,简直是一个天上神仙一个地上蛤蟆,只不过眉宇间那股子一丝不苟的端庄气太浓烈了,倒显得古板严肃,好像时时吊着张死人脸,想寻人纰漏似地。 真真浪费了爹生娘养天恩赐的好皮囊。 他拂衣下马,微鞠道,“大人,府中尚有公务,为何在此与山野村夫嬉闹?且不顾仪容,裸足敞胸,为政者,须勤政不倦,否则幽王纣王前祸就在眼前。” “文若呀,”黑矮子略为尴尬地摆摆手,“难得半日闲暇,这济水河畔山清水秀,田园小村,别有番风情,况且了解生民百姓之疾苦,与之同难、与之同乐,也是爱民之道嘛。” “大人,逞口舌之利。强词夺正,非君子所为。” “你……”黑矮汉子摇头跺足,满面无奈之情,又嚷道,“阿洪,每人赏五个铜钱罢了。” 村人这才发现。树荫林后,居然藏着队坚盔利刀的人马,个个膀圆腰粗,一脸煞气的虎狼之士,不由得吸了口冷气,心想这其貌不扬的汉子,到底是哪家的大老爷呀。 又忿忿不平,这般富贵气派,出手却小气得紧。嘴巴都说干了,只讨到五个铜板,还不够口茶水钱。 “越有钱。手指缝就越紧。”望着这行人离去的身影,后生们鄙夷地说道,话音未落,却看到村里地地保,正脸色惨白地站在村口,腿肚子直哆嗦。 “王叔,咋了?”有后生奇怪地询问。 “你们没说错话吧?”王姓地保紧张地问,“我看到县上的县令大人,都对那人毕恭毕敬的。天老爷,他该是多大的官啊。” 宽宽硬硬地官道早被丛丛野草掩盖了,官府一时也没余力来修缮,凭着它荒废,昨夜下了半宿细雨,泡得地皮发软,踩上去“滋”地一声冒出灰黑地泥浆来,不留神就踩到处隐在草下的小水荡子,崴了脚。弄得靴裤全湿。 朝左远眺,能远远望见济水岸边茂密的树林,老话里讲皇帝祀天祭地,这祭地就是祭的五岳四渎。 五岳者泰、衡、华、恒、嵩,四渎者长江、黄河、淮河,再加上这兖州的济水。 雨后地穹苍蓝得发白,明净无云,映着这青山绿水地,倒也是颇赏心悦目的风景。 “文若。方才还理直气壮地劝谏我。怎么现在倒不言不语起来?”黑矮子驭着马,沿着小径缓缓而行。观赏着如画风情,又谈笑道。 “我在想,曹公先前与那群村夫相聚甚欢,离去时却只打赏区区小财,此是何意?” “是说我用人时亲厚有加,不用时弃之如敝屣?”汉子笑道,“文若多心了,我却没刻薄寡恩到这般地步,人心贪婪,欲望无穷,若我重重嘉赏,那些青壮后生觉得辛苦终年,耕耘种植,还不如一时运气来得重要,往后定无心劳作,整日盼着再有飞来横财,长久下去,倒滋生出一群游手好闲、惹事生非的泼皮出来,吾曹操治下,不需要这种赖汉。”“受教了。”白衣男子叹道,“曹公此言,暗蕴王者大道。” 曹操哈哈大笑,来了兴致,拍着腿,放声清唱道: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 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礼让,民无所争讼。 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 斑白不负载。” 却是他早年所做的一首诗赋,歌声朗朗,马蹄铿锵,惊飞了一群在旷野间觅食的鸦雀。 一匹老马正拖着辆简陋的板子车,慢吞吞地在济水边走着,右后腿有点跛,让车子一高一低的晃荡着,车把子上栓着串铃铛,在风中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车中装了堆物什,有麻织布裁剪地衣裳、锅碗笊篱等日常用品,还有坛封着红泥地米酒,驾车的汉子倒是个俊俏后生,只是额前眉间有条浅浅地疤痕,劳累或者血气上涌时,伤疤一充血,就鲜红红地很刺目,如多了只眼睛,相书上讲人的五官面孔代表着命格,这破了相留了老疤,容易遭灾厄,天高的富贵命也难得享受了。 一个眉清目秀的妇人坐在他边上,驭座就是半块破木板,狭窄得很,路又颠簸,直硌得屁股生疼,两人挨得紧紧的,婆娘不时偷偷朝外挪动,挤出点空间,好让汉子坐个囫囵,没一会就被对方发现,硬扯得她坐回来。 瞧,多恩爱呀,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对新婚不久,正是浓情蜜意之时的货郎夫妇呢。 “瞅天色要到午时了,”汉子仰着脖子眯着眼,估摸了下太阳的位置,哟喝着甩了两鞭,“看这行程,到村子里得下午了。” “别加鞭子,本来就跛着腿,又赶了一早晨路,哪里快得起来。”婆娘心疼地阻止,“畜灵通人性的,知道你待它是好是歹地。” 马是一家大户养的,可惜断了条腿,接了骨后没调理好,走起路来有点微瘸,再也坐不得人,货郎恰好碰见了,按肉价买回来的,拖起车来慢是慢了点,却是省了不少力气。 “我是怕你累着了,早点到村子做完买卖,就好早些歇息。”汉子笑道,又看了眼倒挂在车把子上的老母鸡,“待会开次荤,咱们吃肉喝汤。” “糟蹋钱。”婆娘小声说,又忆起汉子快一月没沾荤腥了,于是不再反对,又建议道,“别熬汤,一次吃完太浪费了,寻些桃木烟烤,能多吃几天。” “不碍事。”汉子豪迈地一挥手,“就吃个饱。” “嗯。”妇人摸着颊边的发丝,温顺地点点头。 遥遥有歌声传来,旷野辽阔,一时间分辨不出是哪个方向。 “……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 养有若父与兄。 犯礼法,轻重随其刑。 路无拾遗之私。 囹圄空虚,冬节不断。 人耄耋,皆得以寿终。 恩德广及草木昆虫。” “好个恩德广及草木昆虫!”汉子倾听着,琢磨着其中真意,“口气之大,抱负之重,作这诗的人,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若兄长知晓,必会引为知己。” 又哑然失笑,轻叹道,“兄长如何,却也不关我的事了。” ps:今儿一算,我居然快半个月没更新了。 原因无它,我早前刚辞职了,工作烦心,又做了好几年,没什么发展的空间,恰好上月还完了房贷,没债一身轻,想着歇息段时日呗。 准备在家修养个两三月,等渡过炎炎酷暑,再去寻觅更能体现人生价值地岗位。 辞职前手头正全权负责个项目,咱不是个拍屁股就走人,无血无泪的人,所以抓紧将事务处理、交接,导致没太多空闲来赶稿。 日后不会再这么突然停更了。 第二章 货郎(二) 暖阳当空,济水呀如尾银鱼,欢快地泅着水,鳞片间闪烁着明亮的光,耀得人眼都睁不开,一路行来,岸边青山矮丘,葱葱茏茏,弥漫着土与水混合的腥味,远远瞅到只小舟,随波逐流,隐隐约约似有渔歌的号子在水面上回荡。 再走阵子,突地觉得河道窄了翻起了毛刺刺的浪,那是个弯曲陡峭处,滩涂上大片大片的鹅卵石,被冲刷得滑不溜手,哗哗的水流声也赫然有力的响了起来,简直撕心裂肺似地,就这么一小段距离,温顺的银鱼猛然间变得野蛮,咧开嘴龇出牙,撞击着两岸的岩石峭壁,刚一个浪头撞得粉碎,下一个浪头又凶神恶煞地迎了过来,方才的渔舟似乎惧怕了,拼命地朝回划,生恐被卷了进去,“哄”地一声倒扣进沸腾的波涛里,绞成木头渣渣。 岩青似铁,浪尖如刀,溅起千亿纷飞的白沫。 哪里还是鱼啊?分明就是条触动了逆鳞,怒不可遏的白龙,撕咬咆哮,那姿势仿佛要推倒山,击碎岩,硬生生劈出条畅通宽广的河道来。 等过了湍急的地界,济水温柔了,安宁了,龙又变成了鱼,甩甩尾,点起荡荡的涟漪,一路东行而去。 但再也没人敢轻视它蕴含的那股磅礴的伟力。 李臣停下车,先解开缰绳,放瘸脚老马去啃食青草,汉子立在岸旁,只觉得胸膛里有什么事物在涌动着,心跳得厉害,一股激壮的情绪让额上的疤口泛得鲜艳血红。 观山川之雄浑壮阔,见星河之浩瀚无涯,人就会觉得自己渺小,宛若尘埃,所以就想做点什么,来证明自个于世间存在过。 “古人论水,常言白鱼一跃化蛟龙。形容的就是这般情景呗。”李臣舔了舔嘴唇,明明是在河畔,湿漉漉的水气四下溢蔓,天候也不燥热,却只觉口渴难耐。 如果他是个充满感性的诗人,少不得凭借着心头沾染的那点雄壮之气。作出几句好赋来;若他是金戈铁马的沙场猛将,也免不了豪气顿生,握鞭长啸。 他现在只是个贩卖些琐碎家什,顺便帮人箍桶磨刀的货郎,汉子吐了口唾沫,嘀咕道,“他娘的真叫人畅快。” 唏嘘了几句。他弯腰掬了掌水。冲干净脸。又打了桶水。抿嘴吹了个口哨。老马识人性。知道主人在召唤它。却舍不得嘴下青葱地嫩草。打着喷鼻晃着脑袋。就是挪不开步子。 “贪吃地家伙。”李臣笑笑。朝马屁股上亲热地拍了一掌,牵着它朝回走。 不远处有座河神庙。供奉着济水渎神。四渎河伯地名号皆是由历代天子亲封地。搁太平盛世。官府都得时时打理。修缮得金璧辉煌。现今不如往日。似乎还遇到过火患。黑乎乎地墙壁塌了一片。断壁残垣爬满青苔。隐在大半人高地蒿草中。 大概除了些附近地老渔民。偶尔来磕几个头祈几句“佑我网网不空”地福。这破烂不堪地荒庙早就被人遗忘了。 “四叔。汤快热了。”是雉娘地声音。她正露着白牙。满脸明丽地笑。 小媳妇儿瘦了。白皙地皮肤也晒黑了。一身简陋地布裙。头发有些散。随意扎着根木钗。但那曾紧锁哀愁地眉眼活泛了许多。眸子里含着鲜活地光。 雉娘还是喊他四叔,因为她坚持要先为婆婆守孝三年。也许有些固执。可李臣知晓,这不光是为了逝去地长辈尽到礼义。也是种向过去的家,过去的日子做告别地仪式。 “嗯,我等,别说三年,三十年我都不介意。” “怪人,不值得的,那时我头发都白了。” “我也是个老公公,老头配老太,刚好。” “就会说浑话。”雉娘有点臊,侧过脸,阳光薰薰的,在姑娘颊儿染出娇媚的色泽。 板子车就是这对私奔男女移动的家,后厢特意多钉了几块木板,装着铺盖、锅碗,白天一村接一村的跑,入夜了在地头找处避风挡雨的窝窝,雉娘女人家睡车上,架子上系张灰布当帷幔,李臣个汉子不挑剔,拔两捆蒿草,压平,垫了几叠,上面再铺层被褥,躺上去软软的,有如后世的“席梦思”,舒服哩。 就是春天时地气潮,露水重,到天亮后背得湿一片,雉娘心疼,怕长久下去得风湿,让他也上车,两人挤着睡。 “我信你地。” “可我不信自个。”李臣揉着腰,“还有两年半,我等得起。” 后来寻了个偏方,砍根青竹,由竹节处截断成一头空一头实的竹筒,拿沸水煮得滚烫,趁热按在脊椎处,等吸住皮肤,用力一拔,这就是中医里火罐的雏形,现在尚叫“角法”,流传在山区民间,能散瘀活血驱寒湿,就是不好看,每次整个后背都烙下一圈圈红印,几日才消,有人瞧见了还误会,暗想这货郎没出息,好大条汉子,被屋里头的婆娘教训得凄惨呢。 现在入了夏,潮气没那么重了,竹筒功成身退,被当成了喝水的盏子。 今儿开荤喝鸡汤,又煮了钵豆子饭,“噼啪”作响的柴火上,袅袅炊烟飘散,“真香,阿雉的手艺好。”李臣抽动着鼻头,把水桶放到用泥土堆出来的简易炉台旁,啧啧赞道。 说起来,刚从嫂子改口唤阿雉时,他还真不适应,原来叫顺了口,花了老久才喊顺溜。 阳头已开始逐渐西斜,漫天橘红的绸子如烟似雾,映得大地披上了层鲜艳地薄纱,等着开饭的空闲,李臣盘点了下板车上的货物,“午前王庄卖了六只土陶碗。有家人要娶亲,还买了匹红布;后午在河下游的村子收了一箩筐知了猴蜕的壳,去东郡城的药铺卖能多赚点,但为这特意去趟不合算,得等几日顺路过去,蝉壳脆。路上要当心别弄碎了,最大的买卖还是这玩意。” 他小心翼翼的从木箱子里取出只暗黄色的匕鞘,把玩了几遍,看光泽是上等象牙,上面雕镂着精美繁复地纹饰,这是村里淘宝到地。卖家说是头两年司隶乱,京兆里逃出的贵人,路过时拿这柄匕首换了半袋谷米,那人还不乐意呢,后来看着匕首寒光闪闪地够锋利,砍木头如切豆腐,才勉强答应。 李臣有眼力,一瞅就知道是宝贝,不是大官用不起。用十个鸡蛋换了过来。 可惜那匕首明珠暗投,今天砍砍柴明日修修篱笆,早布满了锈迹。剑刃也裂成了锯齿,不然凑成一套,遇到识货的财主至少能卖两千钱。 等攒够了钱,李臣寻思和雉娘去西川,那儿倒是个天府乐土,太平得紧,但走汉中那条路不安全,而且蜀道难行,得先去荆州。弄条船沿着长江走,溯流而上,过武安至江州,但这么一来,季兰和宝儿怎么办?还有糜丫头,不过自己干出了这番事,婚约啥的是别想了,但怎么也得带个口信过去,和人家说清楚。刘大哥那边也麻烦,昔日兄弟手足情义尚历历在目……唉,烦心地事暂且别想了,先让自己和嫂子安稳下去吧。 “我去河畔的林子拾些树枝,柴火怕不够。”雉娘看了阵炉膛里的火光,“鸡汤要多熬才透得出味道。” “你歇着。”李臣忙把思绪抛到脑后,“我手脚利索,能多拾点。” 初夏万物茂盛之际,没啥枯木败枝。多耗了些功夫。才搂揽了半捆,顺便摘了些花红叶----一种野生小乔木。长红果,叶子晒干了后能泡水喝,口味甘甜,不输茶叶----顺着来时路回走,刚瞧见河神庙的檐角,就听到雉娘在喊,“不卖的,这是自家人吃的。” 李臣眸子一睁,转手拔出别在后腰上的柴刀,直奔过去。 十余骑人马正停在庙口前,一个长脸浓须汉子正怒气勃勃地叱责道,“你这村妇,难道怕我短了银钱不成?” 护崽子似的,雉娘展着臂膀挡在炉子前,有点害怕,仍不肯让开,不停重复着,“这是自家人吃的……不卖……” “五岳四渎,乃神灵所居之所,天子祭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为诸侯,乃天地正神,时时香祀,以祈丰收富饶,可叹世道不靖。连这昔日华美辉煌地礼祠都荒废了。”骑士正围绕着一个黑矮汉子,那人对着破庙指指点点,望着礼祠门楣上被熏黑的半截残破牌匾,大声感怀着。 听到争执嘈杂声迟迟不断,他奇怪地扭过头来,“阿洪,就是锅肉汤,怎地买不来?” 又调侃道,“莫不是你连这点散钱也想节省?” 他嘴里的阿洪便是族弟曹洪,一条武勇过人地好汉,偏偏个性吝啬贪财,显得小家子气,所以曹操戏谑道,也隐有责备劝告之意。 “吉利,我好端端的买,这妇人不知扭到了哪根筋,就是不卖。”曹洪气道,忍不住摸了摸剑。 吉利乃曹操小名,他尚没养成日后天下人称孤道寡的习气,私下与族中这些从小玩到大的兄弟,都是互称小名,以显亲厚。 他路过此处,听村人讲附近河畔有前汉宣帝时建的济神礼祠,一时起了诗人好山水古迹的兴致,特来游赏一番,误了归途,天色近黄昏,腹中渐觉饥饿,见庙门外正巧有一村妇在热菜熬汤,于是吩咐曹洪去买来。 “哦?”曹操拍马朝前走了几步,似乎见到了什么趣事,禁不住笑了起来,“阿洪你战场上斩将夺旗,英雄非凡,没想到在此被个妇道人家难住了。” 说着,仔细打量了雉娘几眼,见她身体纤巧,不似大手大脚的乡下婆娘,眼眸清澈似水,就是风吹日晒,皮肤粗糙了些,缓声询问,“你是哪里人?嗯,听口音却是出身幽燕之地,是嫌给的钱财不够么?” “老爷,”雉娘低下头,“不卖的,我家四……汉子,好多天没吃到荤腥了,这只鸡要给他补身子地。” “此言却是情深意重,你男人好福气唷,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曹操感慨了几句,吩咐道,“径直去把汤菜取来呗,记得别伤人,再多赏点银钱。” 一方面蛮横顽劣,诸事当随我心,另一方面却又凌强不欺弱,知道收敛,此时的曹操,依稀还残留着些许早年在洛阳时,与袁家兄弟一道鲜衣怒马,横行无忌的游侠儿脾气。 “真不卖的。”雉娘急道。 “不知好歹的女人。”曹洪瞪着眼,伸手想把这烦人婆娘推开。 “卖的卖的。”一声喊叫,李臣从林子里钻了出来,将雉娘拉开,护到身后,满脸堆着笑,“随便给点钱就成,有大老爷光顾,是咱的运气哩。” “可你……”小媳妇儿眼睁睁地看着晚餐被人拿走,泪都急出来了。知道阿雉心疼我,没关系,车里还剩两个鸡蛋,等会煮个蛋花汤喝。”李臣小声说,脸色冷了冷,“都是军汉,别和他们起争执。你没事比什么都好。” 对方人群中,有个温文尔雅的白衣男子走了过来,安抚道,“别担心,该给你们地饭钱,一文都不会少。” “唷,瞅大人的脸,真像画里的神仙,如此体恤下民,我、我回头刻个牌位,供在车头,以感您家的大恩大德。”李臣挤出讨好的笑,笼着手,点头哈腰地说道,一副没见过世面,正惶惶不安,乡下愚昧汉子的模样。 白衣男子摆摆手,正欲再说点什么,突然“咦”了声,盯着地面,泥土上划着不少隶书所写的数字,是刚才李臣算账,以树枝为笔,大地为纸留下的痕迹。 只不过因为后世的那点根深蒂固地习惯,数字间带着点加减乘除地符号。 “你识字?”荀奇道,这时候能识字的,至少也是良家子弟。 “作买卖地人,多少会点筹算。”李臣貌似憨厚的呵呵一笑,摸着脑袋,“我哪里有福份学字呢,连名字都写不全。” 又拿手指戳到泥巴里划了个圈,自豪地拍拍胸膛,“瞧,咱画得多圆,遇到啥要画押署名的事,旁人都说咱的圈画得最圆呢。”似乎觉得和村野匹夫没什么能沟通的,荀笑笑,“的确很圆。”不再言语,转身走了回去。 “狗日的,哪来的小白脸,还有那黑矮子,抢我的鸡吃,还吓着我婆娘了。”李臣暗骂道。 第三章 货郎(三) 天快黑了,橘红的光渐渐淡薄,稀疏的星子在斑驳云层后隐约露了出来,像一只只眸子,望着苍茫天空下的人们,盘腿吃肉的华服矮子、白衣飘飘,小口抿汤的俊美青年,脸色凶悍的各色武士,尚带着点忿忿不平地婆娘,神情谦卑的乡下土包子,在它们眼里,都是同样渺小的。(.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十几条汉子,那点儿菜食是不够分的,纷纷取下随身携带的肉脯干粮,指使着货郎夫妇快去做成菜肴,“这也算是上门的生意。”李臣叹气,惹不起那就伺候着呗,让雉娘去炉上弄熟,自己从板子车里提出一坛子老米酒,“军爷,要点酒么?” 香甜的酒香让那群随着主公逛了一整天的军士们,舔了舔唇,战场上厮杀的汉子哪有不爱酒的?却恶声恶气地嚷道,“呸,快拿远点,闻着味就勾扯人。 曹黑子治军严,又是贴身的亲兵,得时时警惕,睡觉都是盔甲不离身刀把子不离手的,此时大人尚未回营,荒郊野外,指不准遇到啥子意外,谁敢沾半口酒水? “是醴呀,糯米酿的甜酒,喝不醉人。”曹操闻到了味,又瞅了瞅亲随们的神情,大度地说道,“来一坛,大伙都来喝。” 他知道如何拿捏人,只要不碍正务,小节上放软放宽松,当然,在大事上出了纰漏,那还是该打就打该砍头就砍头的。 当下拍开封坛的泥印,诸人轮流喝了小半碗,浅尝即止,稍微慰劳下腹中酒虫罢了。 “主公,还是速速归回的好,岂不知白龙鱼服之事?”荀举止风雅地擦了擦嘴,取清水漱口,见老曹仍兴致不减,大叹草木为席,星空作帷。颇有野趣,不由低声劝道。他这人无论是三公九卿云集的筵席,还是烂庙前点着篝火的野营,都是这股子从容不迫地样子。 “白龙鱼服”乃《说苑》中的典故,说的是一条白龙化身鲤鱼,下凡界于渊中戏水。有渔夫路过,瞧见好肥条大鱼,举弓射之,正中龙目之事,暗喻高位者当谨慎小心,少干私服出游的蠢勾当。 “这典用得不对,按我说,白龙者,大贤也。鱼服者,指贤人尚未扬名,掌权者不察导致遗落于郊野。正是说我该多体察民情,不叫贤才无用武之地,所以这才暂舍了公务,来乡野巡视。” 他曹操啥学问?硬是把个好端端的典故改得面目全非,意义大变,随便褒扬自个地举止是对的,不违礼义。 一时间荀哽住了。不停摇头。唉。他这主公什么都好。果敢决断。多谋擅智。天下大局了然于心。就是过于慷慨潇洒。行事天马行空。难以捉摸。偶尔还透出点让人哭笑不得地无赖劲来。 正说着。那个乡汉端上一盆子热气腾腾地藜蒿炒肉脯。无油少盐。曹操也不介意。连夹了几筷子。又见这货郎忙到天黑都没吃上口饭。招手道。“来。一道吃。” “那哪行。小人怎么敢和老爷同席。”货郎拘谨地搓着掌。 “让你吃便吃。顺便我还有些话想问。”曹操不耐烦地说。 瞧着那人胆颤颤地蹲下。手都有些抖。吃了阵子。大约是饿极了。也放开了。埋头扒饭。雨点似地夹着菜。 “做小买卖每季获利几何?” “夏秋能赚个几百文,春冬两季就少得多,勉强图个温饱。”似乎见老爷笑容和蔼,货郎放宽了心,说话的声音也大了。 “这是为何?” “晚夏初秋田里麦稻丰收,有了收成,庄稼人才有余钱置办些家什。” “这倒是个理。”曹操摸摸短须,“你到处贩货,平时都听闻乡人百姓对世情局势有什么议论?” “咱哪懂这些?”李臣张大嘴,眸子里一片迷茫,“不过都说兖州比起前几年,安稳多了,也能攒下些闲财,给屋里头婆娘多买身衣裳。” “户户有余财,知足方安乐。”曹操说道,黑脸上略有欣喜之色。 “等我多赚点钱,置备两亩地,也想在兖州安顿下来,享享太平之福。”瞅着这黑矮子的气派,李臣心想肯定是兖州哪地地官吏,话赶好听的说,心里直骂这家伙嗦,吃饱了快滚。 “好好,”对方轻笑,“四方百姓倾慕兖州,纷纷举家而投,才是我的福分。” 这话语气就大了,李臣正暗中思索着他到底是谁时,远处有在外围警备的亲兵小步跑来,抱拳说,“主公,骑都尉麾下的陈祭酒前来拜见。” “却是文台?他为何知晓我在此地?”曹操微皱了下眉,看神情倒不是对来人有什么反感,只是因为自己的行踪被旁人所掌握,有些不快。 骑都尉乃禄两千石的武官,李臣悚然一惊,对这黑矮子的身份更怀疑了。 没一会,就瞧到数人在军士的带领下,由小径快步而来,为首者长脸无须,清瘦雍容,一照面就急忙长躬到底,“曹公,张太守得知州牧大人驾到。特遣下官前来相迎。” 似乎知道曹操心中所想,又笑道,“如不是有乡保见得大人车骑经过,人人携刀带剑,心中惶恐,前去郡中报官,细细描述了各人地容貌,太守还不知曹公来了呢,于是遣我沿途追赶,太守有言,孟德公过门而不入,是嫌我府中酒水不美么?” 张太守便是汉骑都尉,陈留守张邈,与曹操乃旧时挚友,董卓乱政时两人曾同举义旗,所以口信显得亲热。 只不过十八路诸侯讨董卓时,张邈见袁绍不为国事,但谋私利,直言责之,惹了怨恨,此时袁本初日益势大,曹操又言听计从,惟恐昔日的好友哪天得了盟主命令,前来灭他满门。暗中早已起了隔膜。 友情再珍贵,也比不过自己的命重要啊。 果然闻言,曹操大笑,“好个张孟卓,却是怕家中地美酒没人喝吗?” “一人饮酒,孤苦伶仃。半杯都是嫌多,好友点香夜谈,十坛都是不够。”陈祭酒便是陈宫陈文台,也是曹操旧识,见完礼后,说话也随意了起来。 “只是……”曹操刚开口,又停住,朝李臣和众亲兵挥挥手,“你等先退出五十步。” 等诸人走远。才继续说,“文台又不是不知,那南阳袁术。狼子野心,窥我兖州之心不死,有细作报,其勾连豫州刺史郭贡,又在调兵遣将,我欲屯兵边境守之,哪来得空闲光阴。” “孟德瞒得了旁人,骗得过我么?”陈宫笑言,“袁术谋短。郭贡智薄,不足为虑,若见公大军布阵,早有准备,必自行退去,曹公如此大张旗鼓,是嫌袁盟主那边时有借兵,太过麻烦呗?”此时袁绍正在急攻公孙瓒,领内又有黑山贼作反。军力有些不足,老大有困难,曹操这做小弟当然得尽点力,但次数多了,自个练的精兵颇有耗损,心里也开始觉得厌恶了。 于是趁袁术来袭之际,亲领军相抗,在边境屯个一年半载,言下之意就是告诉袁绍。不是我老曹不够意思。是你家族弟太嚣张,咱挡住他。也是帮了你大忙。 队伍刚过东郡,见初夏山野风情绚丽,于是携亲随出营郊游,没想到却惊动了好友张邈。 心思被揭穿,曹操也不羞恼,指着陈宫赞叹有加,“唉,果真瞒不过文台。” “既然军事不急,还望入城一叙,我也好趁机讨得张太守几杯美酒佳酿。” “罢了罢了,再不去,倒显得我曹操不记旧。” 这边两人相谈甚欢,那边李臣闻得只言片语,却骇出身冷汗。 狗日的先人祖宗,这黑矮子便是日后兄长的心腹大患,魏武曹操? 第一个念头就是拿了柴刀,找机会给他丫的劈头一刀,好绝后患。 但瞅瞅四周那些魁梧的亲兵,叹口气,他又不是千军万马中进出自如的猛将,真干了除了赔上条命,还连累雉娘,于事无补。 又觉得文台这个字耳熟,歪着脖子想了半天,突然猛抬头,死盯着那个长脸书生。 姓陈,字文台,这不就是吕布地谋士陈宫啊……对了,此时他还是张邈的属官,乃曹操小弟地小弟。 张邈……陈宫……吕布……这几个名字一连起来,李臣只觉得心跳如鼓点,忆起件大事来。 其实李臣不知道,因为他的蝴蝶效应,历史早渐渐发生改变了,去年他带着嫂子私奔,兄长虽勃然大怒,但还是按他制定的计划,提前入徐。 州牧陶谦一见心喜,直叹英雄了得,挪给刘备五千丹阳兵,令他剿灭州内泰山郡逆党阙宣,阙宣是谁?就是这小子的部下见财起意,杀了曹操地老爹曹嵩,引祸徐州。 刘备什么人?顷刻间平了叛军,诛杀阙宣,尽收其残部,将他的部下收拾得服帖,年初曹嵩见儿子已将州内黄巾逐净,权高位重,于是带着亲眷家财从徐州琅琊赴兖州,路过泰山,刘备想起昔日四弟曾言,那曹孟德能征善战,野心勃勃,必得与其虚以委蛇,以图时间发展,于是遣张飞护送出境,传达善意。 老爹没死,曹操也没找到借口伐徐,便宜了陶谦,却害苦了另一个人。 谁?吕布呗。 另个时空,吕奉兵败长安,恰巧曹操酣战于徐州,后防空虚,便与张邈陈宫等人趁势作乱,但现在,曹黑子尚坐镇于大本营,找不到机会下手。 终于盼到曹操领军去兖豫边境,陈宫设计将他引入城中,宴席上抛杯为号,杀尽随从,以为人质,让其大军不敢轻动,再引吕布前来,两相夹击,曹军失了主帅,军心惶惶,一举而破之,便能夺得兖州,作为基业。 这些事李臣想不到,他只知道,厄运连连,天降灾祸了。 若是能处身事外,他还巴望着姓曹的早死早投胎,但现在,自己似乎无意中卷入了某场阴谋。 出门打个酱油,油铺突然失了火,不救都得烧死,这就是此时的写照。 “咦,那是何人?”陈宫见曹操没起疑心,欣然前往,不由大喜,又看到远处有一男一女皆乡人打扮,不像州牧亲随,出言问道。 “是个货郎,途中遇见,买了些酒菜充饥。” “能做得曹公的生意,倒是他祖上荫德攒下地福分。”陈宫不以为意,朝李臣瞟了眼,又朝随自己而来的部下使了个眼色。 只等曹操一走,立即杀人灭口,免得走漏风声,失了先机。 “喏,酒钱在此。”曹黑子朝板子车上扔了块碎银,迈上马,长叹道,“说起来公务繁重,有半年没见到孟卓了,正有许多话要聊聊。” 话音未落,就听到那货郎大声嚷嚷,“老爷,钱不够啊。” “你说什么?”曹操一愣,奇怪道,“不够?” 对方梗着脖子,一脸老农民似的憨笑,“不到二两的银子?哪够啊。” 第四章 货郎(四) 夜风拂着衣带,篝火尚未熄灭,燃烧的枯枝不时发出短促的“啪啪”声,摇曳的火光弄得人脸阴晴不定,一种荒谬的感觉涌上众人心头,以至于让他们一时间忘了发声叱责。(.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你莫非在戏弄我不成?”曹操扯着缰绳调转过马头,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盯着那胆大包天的货郎,眸子里跃动的神采,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好奇。 野店黑铺,用高价强行向过路人售卖些破烂物什、酒水吃食,以此牟利的勾当,不是没,多是本地的泼皮赖汉所为,欺负些眼生,没根基的外乡客,但……曹操环顾了下自己的亲随家将。 除了患上失心疯的蠢货,谁敢将这招用到一队全副武装的彪悍军士身上,不怕惹来杀身之祸么? 若不是被痰迷了心窍的睁眼瞎,那便是别有所图。 “此乃藜蒿,长于河畔水沼,天生天养,吸取水气之精,日月之华,虽是不起眼的野菜,却鲜嫩多汁,入口清香,”李臣抓着把藜蒿叶子,声音平稳地说,“比起菜圃里的瓜果时蔬,别有番风味。” “喔,确是味鲜爽口。”似乎明白了他想说什么,曹操顺着话回答,“但毕竟是乡野杂食,偶尔吃吃便可。” “顺四时种百谷,逢饥馑挖野蕨,君腹中不觉饥渴难耐么?”“谷粟麦黍,人身之需,养气血活肌肤,才是正道,”曹黑子大笑,“昔日神农氏尝百草,命名归类,几次差点毒发身亡,才分出良善贵贱,我不敢效法先贤。去吃那无名之物。” 几句云里雾里的话绕过来绕过去,旁人大约也听明白了。 这是有“野贤”正在游说贵人,想成功名利禄。 一个说咱虽低贱,却胸怀良策,当得一用,难道你不求贤若渴吗;一个言你藏头露尾。鬼鬼祟祟,非君子风度,倒像小人行径,我哪敢收? 当初周文王遇姜太公。那姜子牙只是个野叟渔翁。汉高祖逢韩信。淮阴侯也是个钻过人裤裆。瞧起来懦弱无能地小吏。所以瞅着这人一副货郎打扮。曹操也没因此小看。能转弯抹角来推荐自己。和他对答如流地人。至少有点学识。但若仅限于此。也只是个小有才干地浮躁之徒。不值得再关注。 “我姓李名臣。字佐之。乃幽州人士。”这时候连刘大哥地名声都不显。李臣倒不怕他地往事被人发觉。所以直言不讳。“曾游历数州。虽不敢说有多大才能。但一则精通筹算。二则善相人。” 说完。仿佛要表现自己似地。背着手。“阁下面骨精奇。隐隐有紫气缭绕。乃世家出身。dao.少不得位处高官。”话出口。曹操眸子里地光就淡了下来。嗤笑道。“观人相命者。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通人情明世理。你只不过看我衣饰华贵。随从精悍。高官厚禄之言。便是些骗人钱财地神汉神婆都讲得出来。” 似乎说到了点子上。那货郎一脸尴尬。急急走了两圈。嘴里念念有词。仿佛要给在场所有人算上一算。扭转局势似地。 他望向曹洪说。“此乃福将。” 又看着陈宫叹道。“谋略过人。慷慨君子。我不如也。” 他装成副没多少才学,一心想求官的模样,就是不想让旁人太重视,日后好脱身,魏武将是大哥地宿敌,李臣就算再想做官,也绝不能投到他的帐中。 不然和兄长们在战场上相逢,互为敌人时,他如何自处? 无论如何,他个土麻雀,都不会栖到曹家这棵佳木上。 最后,李臣指着某个人直赞,“容貌粗犷,看眉间有煞气,嗯,腿微外阔,有些罗圈,一看就是弓马娴熟的猛将,所乘之马雄壮高大,乃胡种良驹,衣衫腰侧系着铜铃,头发曾结辫,如今却散开,不似汉家风俗,看来阁下似乎在边境待过很长时间,那里胡汉混居,习俗互通。” 这句话才是李臣真正要对曹黑子说的,也就是这些陈宫的随从,让他真正起了警觉。 此时若提起骑兵,唯有西凉并州等边境之地的诸侯才有大量好马,练得精骑,万马奔腾起来野战无敌,所以当年西凉兵骇得关东诸侯心惊胆战,非得结盟不可,公孙瓒将寡势微,也能和袁绍斗上好几年。 昔日兄长队伍中就有公孙蓟侯所赠地百余名胡人骑兵,被刘备视为珍宝,爱惜得不行,所以李臣格外熟悉,但就是他们,精气神都不如眼前的这些汉子。 在另个时空,他对汉末的历史没多少认识,能成为兄长臂力,都是靠着那点勤劳苦学,但陈宫弃曹操,成为吕布军师的事,还是清楚的。 李臣现在无权无势,又带着雉娘,一双卖货的小夫妻模样,万一真是卷入了阴谋,被人顺手一刀剁了灭口有什么稀奇? 不得不自保而已。 如果是误会,这时候张邈陈宫还没起反心,他也没明说,满嘴都是夸人,献媚之情满溢,也惹不来多余的灾祸,顶多叫人嘲笑轻视。 小心使得万年船嘛。 曹操顺着货郎所指,凝神看去,早先天暗,又顾着谈笑,没注意到这点,此时才发觉,随陈宫而来的近三十骑军士,皆是乘胡马,腰挎骑弓,眼睛不由一眯,瞳仁都狭了几分。 除了他胯下所骑的好马,连自己亲兵地坐骑,都不如对方。 张邈虽是他旧友,但老曹深知军权不旁分的道理,东郡一地的守备皆是步卒乡勇,据城相守有余,攻城野战不足,顶多有些带劣马地探哨,何时多出队浑身胡人风习的悍骑? “看你等相貌不凡,都是军中猛士,我却不知?真是埋没了人才。”曹操虽这么说,话中却透着狐疑。他这人有个习惯,一旦起了疑心,警惕之情比常人都强得多。 “我乃近日投奔张太守的。”那几人犹豫片刻,抱拳答道,语音的确带着并州人的腔调。 “不愧是孟卓兄,能得这般将士效力。”曹黑子哈哈大笑。笑声越响,面色越冷。 “曹公,天色已晚,怕城中备好的酒水都要凉了。”陈宫鞠躬说,心中却苦道:看来事不成了。 不由多看了那个货郎几眼,想把对方的容貌记在心底。 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心性猥琐地小人,胡言乱语下,居然拆穿了他的布置。 陈宫咬牙切齿地暗骂着。 莫非天眷顾着曹贼? 东郡缺少悍卒。又是事发突然,来不及调兵遣将,暗中伏击。正好吕布遣大将魏续前来商议谋叛的事,此人是吕奉先族中远亲,深得信赖,由并州至洛阳到长安,随吕布转战南北,听到此事,拍着胸膛说,“随我从奉先公营中而来的,皆是久经厮杀的老卒。个个以一当十,此遭非擒得曹操,成我主公大业不可。” 没想到就是因此露了破绽。 “酒水就免了,国事要紧,不如你随我回营,公台神机妙算,我能有大用。”说这话时,曹操简直是皮笑肉不笑了,诸位亲兵早就围了过来。将他护在中间,缓缓后退,进入庙中。 一声叹息,陈宫直起身子,摇头道,“吾谋不成,倒害了张太守。” “陈军师说地什么话?”魏续冷哼道,“就在这里将他拿下,也是一样的。” “狗娘养的。先过爷这关。”曹洪红着眼。咬着铁牙,横在门口。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一时间剑拔弩张,人人拔刀在手,一边人多一边占据了地利,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愁云裹清月,天似乎又黯淡了几分。 “离远点。”李臣紧握着雉娘的手,早拉着她躲进庙里面,借着墙上地破洞,查探着眼前的局势,两人手心都是湿漉漉的潮汗。 “公台不够决断啊,主公昔日曾言,陈公台擅正策短奇计,果真如此,”人群中,荀却笑了起来,隔着门指点道,“谋分阴阳,阳谋者,王道也,可徐徐图之;阴谋者,占了出其不意四个字,得有速断速决之心才能成事,公台定是怕仓促间举兵,军中将士难以适从,走漏了风声,又惧主公大军毗邻,吕布援兵一时难至,如不能抓之为人质,孤城难以固守,所以才轻骑简装,诱我等入城,可惜可叹,如换了我,定蒙蔽全军,说是领州牧令出城剿贼,一鼓作气袭杀主公,事后将士就算知晓,怕被报复,也不得不从贼了,随后焚城毁仓,全军速退,以避复仇之师的锋芒,等到与那吕布会师后,再反攻而来。” “我不如荀大人,行计拖泥带水,前瞻后顾,总想着万事都得顾全,稳妥为上,但世事哪能完美无瑕,”陈宫想了想,长叹良久,突然又皱眉,“你在拖延时间?” “君难道没发现,我这边早少了个人么?”荀笑得风轻云淡,又对曹操说,“主公莫急,我也见这些骑士胡习精骑,不似东郡之人,以防万一,早遣人快马回营相报,让夏侯将军直捣黄龙,先攻克县郡,绝敌后路,妙才用兵神速,想必也要到了。” 妙才即是夏侯渊,擅急袭快攻,世人常有“典军校尉夏侯渊,三日五百,六日一千”之说。 又回首对着李臣直叹气,“你这人,一通胡话,误打误撞惊扰了敌心,坏了我地计谋,我还正准备秘言给曹洪将军,趁敌人见事成心喜,放松警惕时,一把擒过敌首,占据先机呢,现在倒弄得不上不下的僵持局面。” 闻言曹操的眉宇也舒展开了,感慨地说,“多亏了文若。” 又有些悲哀,“我和孟卓恩同兄弟,如今却势成水火,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不再把外头地敌兵放到心中,大声感怀起乱世悲欢起来。 陈宫面色一变再变,现在曹操携亲兵以济水神庙为要塞,一时半载哪里杀得进去?如那夏侯妙才杀到,郡中无防备,被骗开城门,人没抓到,张太守倒先成了靶子。 为今之计,唯有弃城先退,等吕大人来了,再做打算。 “曹公,我输了。”陈宫深深一鞠,神色决然地说,“撤。” 魏续犹豫了会,恶狠狠地看了破庙一眼,挥手吼道,“兄弟们,走。” 并州军训练精良,行如林动如风,只听马蹄轰轰,越来越轻,片刻后,庙外除了林中老鸦的哀鸣,再也没了动静。 “主公快走。”荀倒没了先前冷静地神采,急道,“陈宫不是愚昧之人,骗不过他多久。” 曹操点点头,这君臣俩默契十足,联手耍了个空城计,又看向李臣,“遇见你,就碰到谋叛兵变之事,又因你地无心之言,解了困境,真不知你这人带来的是福气还是灾祸。” 又稍微思索了下,“你多少也有点功,想当官,随我来罢。” 说完,不再理会这个没啥子才能,自个跑来自荐地“官迷”,撕了衣裳的下摆,免得绊腿耽搁速度,刚才马退不进庙里,被并州人顺手带走,得靠脚力逃跑,早一分上路就多一分安全。 他当然不知道李臣刚才的言行举止是故意的,要是知道,曹操肯定先一刀砍了他。 谁会想到,自己地老友突然背叛?连荀之才,事前都没发现丝毫征兆。 半路遇到个货郎,一眼就看得出内幕?那已非人智,实乃鬼怪,不杀难以安心。 李臣拍拍雉娘的头,小媳妇儿雪白着脸,紧紧抓着他的袖子。 “别怕,没事了。”李臣柔声道。 刚想跟着人群走,瞧见荀朝他抱了抱拳,“多谢了,往后就是同僚,还望阁下施展才学,主公必不吝啬封赏。” “说得好好的,突然就动起刀子,真把我吓坏了,到底出了啥事?”李臣还是那副样子,呼出口长气,“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胸膛。 一个只会捣鼓点口舌,脑中却智浅少谋的碌碌之辈,荀摇摇头,这种人,多有贪欲,不适合放到紧要的职位,想必主公也是赏几匹布,随意给他个小吏当当,以酬今日之功吧。 后来等曹操真正听到李臣的名字时,他还愣了愣,摸着额头想,“似乎有些耳熟。”然后跺足气道,“好个李佐之,当日瞒得我好苦,难道我曹孟德,就真没让你起投效之心么?” ps:发现我生物钟乱了,每天都是深夜写稿。 上次更新时,瞌睡连连,没如往常样,写完后校对修改一番,连陈宫的字都敲错了,vip的章节不能修改,只能就那么错着,大家包涵。 ps1:曹黑子扔银子地事,其实我想了的,写他豪迈地甩出半斤重的几吊钱,或者变出几匹布,总觉得奇怪,又临着睡觉,干脆就写银子了…… 第五章 税吏(一) 一场急促的暴雨刚刚停歇,天放了晴,风吹散了黯淡的云层,又露出青蓝色的天幕,雨下得太猛烈了,陈留国开封郡的地面上流满了泥汤般的污水,与被冲刷得不落灰土的屋檐形成鲜明的对比,日头火热,正是秋老虎发威的时候,蒸得全城如个“桑拿房”,豆大的汗珠子顺着颈脖淌,跌到地上摔成八瓣,“啪”的一声还带个响。 “是济河的龙在行雨唷,不然哪下得这么凶?”满脸络腮胡的李顺感慨道,从城门洞下探头张望着穹苍,“本家大兄弟,你说是不?” “是呀是呀。”李臣随口回答,方才他要收拾席子和几案,跑慢了一步,淋成了个落汤鸡,此刻衣裳未干,贴在身上被热气一蒸,又潮又燥难受极了,又不能脱,否则被哪个巡视的大人瞅见,立马一个“放荡不羁,有失风仪”的帽子扣下来,功绩簿上少写两笔没什么,他又不准备长干,但月底的俸禄就得被扣不少。 数月前陈留太守张邈谋反,欲引吕布入城,幸亏曹公心思如发,一眼就看出了阴谋诡计,兵发神速,把那吕温侯生生堵在州外,相持不到一月,吕布粮尽,无奈退去,曹操趁势袭杀,十停人马也失了三五停,据说领着残兵败将投袁术去了。 曹孟德多么会用兵,吕奉先真如传闻中的那么武勇无双,李臣也没亲眼瞧到。那夜跟着曹操逃回大营之后,没过几天被指派到了开封做税吏,也算是曹黑子实现了“给你官做,以酬今日之功”地承诺。 西门督税吏,就是此时李臣的身份。 听名字似乎很威风,好像九门提督啥的。但末尾的那个“吏”字道尽一切。就是个负责收入城税的小吏,连官都算不上,职位不高薪水又少。 开封乃日后的北宋王都汴京,就是唱“开封出了个包青天”地地方,不过在现在,只是个繁荣地大郡。陈留国刚度过场兵变,一时间商路不通。附近的乡民百姓除了紧要大事,谁没事进城来花冤枉钱?整个西门每天过往的人寥寥无几,闲得他这个税吏直打哈欠。 “娘的,我当货郎攒下的钱都没了。”闲暇时,李臣总悲哀地想,这年头不时新用金银。小买卖生意更多的是以货易货,铜钱也笨重,都堆在架子车上。那会逃命要紧,没功夫和力气去拿。 总算是那匹拖车地马腿跛。受惊后没跑远,自个又转了回来,随即被曹操征用,当了路途中的坐骑,好歹让李臣没重新变回一穷二白地环境。 “做段时间税吏,等路费攒够,我和阿雉拍**就走人,先去寿春,那里离徐州近,好打听下目前兄长的情况,又能联系到糜家,再不济直接过长江到荆州,按计划顺着江水去西川。”他在心里盘算着。 “本家兄弟,想什么呢。”李顺推推他,这人是西城门负责治安的伍长,手底下管着五个小卒,和李臣地位相当,都姓李嘛,出门在外的,同乡人本家人就显得格外亲,所以他俩关系挺融洽。 “肯定是想媳妇了。”有守门的士卒调侃道,“李大人的婆娘贤惠呢,这些时日我瞅在眼里,不管大风大雨,晌午时热气腾腾地饭菜总准时送到手里,咱以后也得娶个这种女人。” “日你的狗蛋子,盯着别人的婆娘瞧个啥?”李顺笑骂道,任务清闲,一群人没事干就整天站门洞旁瞎聊,彼此间都很熟稔了。(.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我有福气呢。”李臣笑眯眯地回答,再看看天色,阿雉也快来了,不禁摸了摸肚皮,正有点饿。 文吏和军士属于两个系统,李顺他们有军粮吃,每天熬一大锅菜粥,遇到上头犒劳时,还能吃干饭沾点荤腥,李臣就得回县衙伙房去吃,等打老远从城西走回去,饭凉了菜也就剩下点残汤----衙门里那群留守的差役文官,胃口凶着呢----雉娘怕他吃不好,干脆每天在家开火烧些小菜,再到伙房领一人份地麦饭,然后给李臣送来。 每逢午时,西城门前就能看到一对小夫妻挨坐在一起,汉子埋头扒饭,妇人微微笑着,守门的那群光棍不知有多羡慕哩。 正念叨着雉娘,远远就瞧到她来了,在同僚一片“啧啧”的打趣声中,李臣迎了上去。 接过竹篮,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打开里面的食盒,满碗的黄米饭,一盘青菜加碟腌萝卜丝,让李臣眼睛一亮的是,饭上还铺着一大勺油腻腻的猪肉,阵阵炖肉的香气让他咽了咽口水。 “哪来的?” “今儿县里来了贵客,开筵席呢,连同着衙门都赏了些酒肉,我去得早,伙房的嫂子特意多打了半勺肉。”雉娘开心地说。 “这种贵客最好天天都来。”李臣贪婪地嗅了嗅,又扒拉了一半,“咱们分着吃。” “我路上忍不住,已经吃了不少。”雉娘摇头。 “张嘴,我闻闻口气里有没有油水味。” “你又不是狗鼻子……”话没说完,嘴里就被塞了一筷子肉,才发现是上当了,见汉子正笑的得意,臊得直打人,“大白天的,你……” 脉脉的温情如淡淡的雾,笼罩在两人之间。 可惜不长久,饭还没吃完,就听到城门口那儿有人扯着喉咙嚷,“李税吏,快来,有商队要入城了。” “稀奇呢,都几月没见外州商客了。”李臣嘀咕,抱歉地对雉娘说,“我得去忙活了。” “嗯。正事要紧。”小媳妇点点头。 因数月前地那场骚乱,陈留国各郡各县格外谨慎,对超过十人的入城车队均得问清来历籍贯,登记造册,以为凭证,西门这边就李臣一个人识字通文墨。遇到这事都离不了他。 整整十四辆大车停在城门前的官道上。应当是碰上了方才的那场暴雨,车轮裹了层黑泥,好几辆车子的棚篷被吹翻了,里面的货物淋了个透湿,一支绣着“庞”字地旗帜紧贴在竿子上,湿漉漉地滴着水。显得狼狈。 “三十六人,一大半是身强体壮地汉子。”李臣皱了下眉头。发声询问,“你等从哪来?进城干什么?” “我乃洛阳庞家的族中管事,受主人托付,贩货四方,正经过开封时,遇到了长龙行雨。不但商货被淋坏了,人也疲倦不堪,想入城歇息数日。顺便采办几车本地特产,好弥补损失。”一个五十多岁。显然是这群人头领的白发老者,神情恭维的回答道。 “洛阳庞家?没听过呀,”李顺突然喝道,“洛都早被烧了,还哪来的这家那家的?莫非是奸细不成?” “误会误会,”管事急忙摆手道,“我家主人正是被董贼强迁到长安地商贾之一,因心怀故居,仍自称为洛阳人氏。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当初董卓焚毁洛阳王都,又挟持着满城富户逃到长安,这事世人皆知,李顺脸色稍缓,挥手说,“先搜下车中有无可疑之人。” 士卒领命诺道,白发管事直鞠躬,“诸位轻点,别弄坏了货物,否则,我如何朝主人家交代啊。” 又鬼鬼祟祟地对李顺和李臣轻声说道,“两位将军,还望借一步相商。” 能当管事,外放出来执掌车队的,多少有些眼力,从刚才地问答中就知道这两人是西城门前身份最高的。 “你打什么鬼主意?”李顺冷哼道,嘴里这么说,人却拉着李臣,跟着那老头拐到路边树后。 “车中有女眷,乃主人的亲戚,还望莫要惊扰。”管事指着车队中,一辆布置得明显要华贵点,窗棂内外都挂着青色绸帘的马车说道,边说边分别朝两人手中塞了个东西。 展开手掌一看,却是块浓绿色的翡翠玉坠,用金丝为链,显得贵重。 “就这玩意便想打发咱?”李顺将玉坠轻抛了几下,“要知道,如那车里藏了逃犯,事后被发觉,我们可是得吃军法掉脑袋的。” “庞氏乃本分地生意人,怎可能和逃犯扯上关系,还望将军大人明察。” “瞧你也老实,不过……我这儿还有五个兄弟,当头的哪能吃独食?”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就是这个理,管事似早有准备,“小人明白,我车中还有一匹素,虽淋了场雨,坏了品质,但卖个半价不成问题。” 素即是白绢布,纹理细腻,摸起来滑手,价格颇为昂贵,即使是半价也有个几百钱。 李顺不禁心动,又望了望李臣,“你说如何?” “都听顺子哥的安排。”李臣笑道,装个清高样断别人地外财?那日后和西门执勤的士卒们就难相处了,再说他也没必要替曹黑子扼守官声。 “就知道本家兄弟是自个人,等会那匹白绢你我各拿两成半。”李顺也笑,然后放声喊道,“怎么还没查完?瞧人家商贩又饥又饿,早点放人进城,那话怎么说地?对,要体恤爱民嘛。” 被人恭维了几句将军,李顺得意洋洋的,真把自己当大人物了。 听伍长这么一嚷,门卒们都明白好处到手了,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看,回禀道,“大人,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嗯,等按人头、马车数量交了税,你们就进城吧。”李顺说。 李臣也把玉坠塞到怀里,绿玉配美人,这吊坠阿雉戴起来一定挺好看。既然收了钱财,那就大开绿灯呗,他招呼道,“随意遣两个人,跟着我去画个押就成。” “多谢多谢。”管事满脸地笑。 在簿子上写了三十多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姓名。又收了四十几文城门税,李臣吹干笔头上的墨,放到几案上,正看着商队缓缓入城时,数骑快马疾驶而来,见门洞里道路不畅。为首的急吼道。“怎么这时候还有人入城,快快挪清道路。” 定睛一看,是衙门里的主簿,赶忙问,“出什么事了?” “徐州来的陈群陈长文公,正要从西门出城。前往长安叩见天子,县令县丞等大人都来送行了。”那主簿心急火燎地说。 “陈群?去长安见天子?”李臣眨了眨眼。 “唉。真不知你怎么当税吏地,陈长文现在是徐州刘备刘玄德帐下地别驾从事,那玄德公刚被表为豫州牧,特遣他去长安跪谢天子隆恩呢。” “是刘大哥的人。”李臣脸白了白,又转念一想,“应当是兄长入徐后新收的人才。不知道自己相貌的,不过,我怎么从没听过。大哥有个叫陈群的手下?” 他是不知,陈群于历史上。曾在刘备那儿待过一段时间,也算是刘玄德的早期阵营里,出身门第最高地人,所以与朝廷打交道的事,刘备会托付给这个新幕僚。 不过陈群日后还是投靠了曹操,受到大用,乃曹家三代重臣,曹丕托孤之人,后世人提到陈长文,首先想到地是魏武,在刘备帐下的事迹不显,也难怪李臣对此人没什么印象了。 “你怎么呢?”主簿见他表情阴晴不定,奇怪地问道。 “哦,原来是徐州的官啊。”李臣含糊地说,“又不是咱兖州的官,何必如此隆重呢。” “你就算没听过长文公的名字,至少也该知道陈纪大人吧。”主簿吃惊地说。 陈群乃汉灵帝时大鸿胪陈纪之子,司空陈谌之侄,响当当的名门清流,州牧曹公都听闻过陈家地名声,严令沿途各郡各县不得怠慢,据说对方路过樵郡时,曹操还亲自出城十里相送。 他这么干,无疑是在施恩和拉拢,想挖刘备的墙角呢。 清晨时陈群就由东门入开封,开封城众官纷纷前去恭候,设宴席起歌舞,没想到那陈文长不喜这些俗套,只稍待了半日,和众人略品了几口薄酒,就言“公事在身,不敢久待。” 一帮子开封官员心中惶惶,生怕是无意中开罪了他,万一他返程时再见到州牧大人,提起此事,那可就麻烦了,所以让主簿带着几个差役快马加鞭,沿途清道,不能再出纰漏了。 “该你只能当个小吏。”主簿心想,又扯开喉咙喊,“快让这些车队靠边停,不然耽误了大事。” 李顺也急了,不管刚收了厚礼,直嚷嚷,“靠边,快点。” 一阵嘈杂忙碌时,那陈群来了,见到城门前人人手忙脚乱的,县令拍马上前,铁青着张脸,大喝道,“你们怎么办事地?” “不碍事,倒是我扰了诸位的清静。”陈群是个蓄着美须,面容雍容贵气地男子,指头尖里都透着那种世家之人的优雅风仪,不过却不讨人厌,他淡然一笑,朝着县令拱手道,“既然已经出城,诸君不必再送。” “哪里哪里,连州牧大人都十里相送,那我们最少也得送二十里路,以显尊敬。” “孟德公却是礼仪下士,我受之有愧。”陈群叹口气,刚想上路,瞅见了路旁商队的车辆,目光在那杆“庞”字商旗上停了停,“咦”了声,“可是洛阳庞舒府上的车队?” “正是。”那老管事在人群里弯腰说道,又眯着眼打量了陈群几番,“我真是老眼昏花,没瞧见是陈纪大老爷的公子。” 昔日陈群之父陈纪在洛阳为官,与司隶一地的豪商庞舒颇有些交情,府上经常来往,所以认识陈群。 “一别数年,庞舒先生可好?”陈群叹道,“那时宦官祸国,蒙蔽天子行那党锢之祸,我随先父准备去徐州避难,私离洛阳时,也是多亏了他慷慨仗义,暗中相助。” 管事擦着泪,“举手之劳罢了,若是主人知道,陈公子还记挂着他的好,不知有多开心呢。” “这次去长安,定要好好拜谢庞舒先生。” 两人在那叙着旧,另一边李顺面无人色,谁晓得那个什么“洛阳庞家”居然转眼间,和连县令都得讨好的大人物攀上了关系,自己刚才还特意为难,讨了不少财货。 摸摸腰袋中的翡翠坠,直觉得如火炭似地烫手。 “既然是长文公旧识,那还请快快入城。”县令急忙说道,又看了看李顺,一眼瞧到了那匹还没来得及拿走,堆在几案上的白绢。 守城门卒的那点儿勾当他也清楚,立刻责道,“李顺李臣,你俩人莫不是刁难了别人?” “没,皆是尽忠职守之人,方才路滑,车轮陷入泥沼,还多亏了他们搭手帮忙。”没想到,那老管事没落井下石,反而帮着说好话,“所以拿了匹残损的绢布为谢礼。” 县令这才放缓了面色,夸道,“你们干得不错。” 李顺松了口气,感激地望着老管事。 “一点儿麻烦都不愿惹,是出于商贾之人小心行事的习惯,还是别有隐情?”李臣却想。 “李臣?”听到这名字,陈群却愣了愣,将目光投了过来,眉间有着疑惑的情绪。 “此人是郡中西门税吏,姓李名臣,字佐之,颇为尽责,长文公莫非听过。”县令倒多嘴。 “李佐之?好像在哪里听过。”陈群轻抚着美须,凝神想了片刻,又摇头,“我记错了吧,世间黎民万千,同名同姓同字的人也是有的。” 他的确听过李臣这个名字,是主公的结拜兄弟,颇有才干,不过大半年前,刘家老夫人身故,那人以义子的身份,替兄长回幽州老家守孝,那时他还感慨,“真乃有情有义的大孝之人。” 刘备总不能说他四弟勾引大嫂,携嫂私奔吧?否则他还要脸不要了? 至于其中真相,除了有限的几个当事人,谁也不知道。 “主公的四弟,怎可能跑到兖州当不入流的小吏?”陈群哑然失笑,收回目光,对开封县令说,“没什么,我也该告辞了。” “长文公请。”县令微微躬身,又转头吩咐道,“李税吏,你熟悉城中道路,就帮庞府的人安顿下来吧。” 刚才陈群望过来时,李臣真是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此时才缓了过来,忙回答道,“好的。等他看向车队,琢磨着城中哪儿有大客栈能一下子接待三四十人时,那辆曾被庞府管事说内有女眷的马车,窗帘动了动,似乎里面的人听到了外头的动静,也对赫赫有名的陈家大公子有些好奇,微微揭开帘子朝外探了几眼。 青色的帘布轻动,却是个眼角上翘,显得妩媚的妇人,只不过转瞬间,窗帘就被放下了,看不清她的全貌。 ps:五千多字更新,本来白天就能更的,但写得仓促,我又重写了遍。 文中剧透了这么多,大伙该知道下个饺子是谁了呗? 第六章 税吏(二) “梁孝王好营宫室苑囿之乐,作曜华之宫,筑兔园。”说的便是西汉梁孝王刘武,在开封东南边所筑的三百里梁苑,紧挨着城池,时隔两百多年,除了几处做为官府公产的园子,以及一些当地富户修建的别院,昔日华美秀丽的亭台楼阁、雅致景观都像步入迟暮的鲜花,衰败凋零了,唯留下些沁人心扉的诗赋在士子们的嘴里穿唱。 “庞伯,驿所快到了,因为沿用了昔日梁苑的一处园子,所以环境比一般的驿站要舒适许多。” “麻烦李大人了。”管事脸上依旧挂着那种习惯性的献媚笑容,道道皱纹顺着眼角蔓延开,方才打听过,他姓庞名治,看来是从小就开始服侍庞氏的老人,连姓都随了主家,资历老受信赖,旁人都喊他为庞伯,李臣也跟着叫。 既然县令老爷发了话,说看在陈群公的面子上,要好好安顿,李臣琢磨了会,干脆将车队带到了开封驿所,既僻静,离南门也不远,换平时不是持公文的兖州官吏都不得入住。 喜得庞伯连连称谢,私底下说让人多备了份薄利,等会好酬谢李大人的车马劳顿之苦。 沿路李臣暗中观察,车队的护卫颇为精悍,世道弭乱,商队又带着大笔财货过州越府,多有护卫防身也是常理,没什么可疑之处。“虽然开封离司隶的边境不远,可我还没去过洛阳呢,不知现在东都是什么模样。” “唉,一言难尽,路过洛阳时。老汉还在断壁残垣前很是落了几把泪,永怀河洛间,煌煌祖宗业啊,那么繁荣的几世帝都,说烧就烧了。” “这一路好走么?” “倒遇到过几股流民,所幸对方人不多,有惊无险。” “准备去哪里?” “兖州被曹公治理得太平,想着多逛逛。” 两人闲扯着,小半个时辰后,就瞧见几棵硕大的槐树。当年建梁苑时栽下的,如今长得古拙粗壮,绿荫如盖,驿所就在树后,恰巧无人入住,只有三两个驿吏在门前清扫着台阶下地积水,以前打过几次交道,都认识,看见李臣就迎上来。“李税吏,有几日没见着了。” “辛苦了,刚才那雨真大。”随口客套了几句,李臣指着庞伯说,“县令大人的指示。让他们在驿所暂住几日。” 庞伯也是识趣,吩咐随人,“给这几位兄弟备点酒钱。” 驿吏们喜笑颜开,连连说,“客气客气。”手脚也麻利了许多,引着诸人停车下货。把马牵到马厩。 “夫人,到了。”庞伯在那辆马车前,神情卑微地躬身轻说。“总算到了,颠簸得腰痛,还不如骑马疾驶来得畅快。”那女眷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朗爽,还没等下人拿来下车垫脚用的小圆凳,自己一把推开厢门,跳了下来,身手敏捷。不像是个久居深闺,身体羸弱的大家闺秀。 满目的火红色耀花了李臣的眼,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乌黑的发披在肩头,只拿根头带系着,漂亮地丹凤眼,眼角呈现着上翘的弧度,显得人泼辣,眸子很亮,当望向人时。[.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对方会觉得自己被目光刺到。 似乎她极喜欢红色。衣裳、腰带连同靴子都是娇艳的大红,民俗里红色太过喜庆张扬。又讲究含蓄为美,除了出嫁当新娘子,极少有姑娘平常时如此穿着打扮。 盯着女眷看太过失礼,李臣很快将注意力移开,正准备去和驿吏们闲扯几句,等收了谢礼就走人,才迈出几步,听到身后那女子说,“这里离扬州到底有多远?” “夫人……”庞伯的声调拔高了几度,大概是觉得行商在外,随意泄露自己的目的地有些不妥。 “整整大半年了,也不知夫君被那小贱人迷成什么样子。” “还得过豫州,夫人别急,有话回屋在慢慢细说。” 耳朵里听着,李臣却没停步,免得有偷窥旁人家事之嫌,心里有些好笑,这婆娘是个没什么心机藏不住话,又好吃醋的主,一嘴一个小贱人的叫着,大概是在骂她汉子纳的新欢吧。 不过……扬州? 听了只言片语,李臣摸了摸下巴,不停动着心思,正是他想去地地方,现下的局势,就算有足够的旅费,路上也不怎么太平,如果能跟着一支全副武装的商队走,可以避免许多麻烦,安全上总比和雉娘两人一骑来得有保障。 真是个从天而降的好机会,若能抓住,必将事倍功半。 但就算他开口,对方也不会接纳,没哪个行商地车队会随意带着外人上路,别看现在庞伯满口奉承,等出了开封管辖的范围,他个小税吏连个屁都不算。 “我在开封城当税吏,不就是为了攒去扬州的钱么?”走到拐角无人处,李臣停了下来,暗自琢磨,“如果能想个法子,混进车队,就能省许多工夫。” 谢礼是盒枣糕,足足小半斤重。这里面透着送礼的学问,不会连着几次都送贵重之物,否则活像个冤大头,还会把别人的贪心勾起来,导致壑欲难填,平白地多招惹是非,而且送这种精致吃食,显着有股温情,容易拉近关系。 那庞伯倒是个八面逢源的人精。 如这种人,不是有求于你,或者施以重恩,极难求他办点事。“我上哪给人家恩情?”李臣头疼。 天黑后关城,瞅着太阳快沉了,想着没必要再回西门,李臣提着食盒打南边入了城,路过酒铺时刚准备买点甜米酒。回家后配着枣糕享受一番口福,里间却有人在喊他。 “本家大兄弟,来喝几盏。” 李顺和那几位门卒刚收了班,正在吃酒呢,方才得了笔外财,席上地菜肴格外丰盛,连酒都开了一满坛。 “好咯。”李臣也不客气。 刚进去坐下,有人就抽着鼻头问,“唷,啥好东西。闻起来一阵甜香。” “商队送的吃食,正好和大家一道吃了。” “就知道吃。”李顺边责怪边给李臣倒了杯酒,又凑到他耳边,“那匹素刚卖了,一共四百钱,按先前说好的,你拿一百走,就搁在我家,随时去取。” “嗯。难道我还信不过顺子哥。” 半斤重的糕点没小会工夫就被消灭了个干净,边说边聊,酒过三旬,汉子们脸上都漂着红晕,男人一喝醉就喜欢谈婆娘谈风流韵事。当兵吃军饷地没多少机会碰女人,一来二去话题扯到了曹州牧的身上。 “州牧大人那叫个真风流呀,我听人讲,哪怕行军打仗,他帐里都缺不了妇人。”“啧啧,这才算爷们。” 这曹孟德处事严厉公明。行事雷厉风行,千好万好,就一点,好色了些,他又是个潇洒人,不像那种道德先生,招妓都支支唔唔地说些“子曰,食色天性也”之类的话,寻欢作乐从不避嫌。遇到合心意的第二天直接装车带回家养着。 别的官吏也就是偏房多了些,他丫地直接开后宫了。 时间久了,这事连军中底层都传了遍,不过大伙儿都是羡慕和敬仰,“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权”,男儿大丈夫正当如此嘛。 “听说曹纯将军要来开封军营里选拔勇士了,百里挑一,说啥要满营皆弓马娴熟的精兵,号虎豹骑。只要能进去。一日三顿肉绝不含糊,小兵的俸禄都比得上一营之长。好多人摩拳擦掌呢。”说完婆娘,又谈前程,李顺醉醺醺地关了门,神秘兮兮地讲。 “按我说,李顺大哥的武艺准能选上。”旁人起哄道。 “虎豹骑虎豹骑,名头威风,还不是得拿拼?别咱看守城门的职卑,总比冲锋陷阵来得安稳。”李顺摆摆手,“咱还想着日后学曹州牧,多娶几个婆娘呢。” 李臣正不雅地脱了上衣,露着肚皮躺榻几上醒酒,听着众人地谈笑,突然一把坐起来,人也清醒了大半,“有法子了!” “一惊一乍的,莫非你也想进虎豹骑?”李顺笑道。 “不是,顺子哥,我不是有百钱在你那么?” “怎么了?要拿现在就能去,夜快深了,也该歇息了,明儿还得起早。” 李顺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刚想招呼店家来散了酒席,李臣拉住他,低声说,“顺子哥,那钱我不要了,就求你带兄弟们帮我唱出戏。” “唱戏?” “我有个老叔在扬州,膝下无子无女,不久前报口信说病重缠绵于炕上,恐怕不久于人世,心里记挂着想去为他送终,但顺子哥也知道,现在满地都是劫匪盗贼,哪敢随意远行?正好听闻那商队也要路过扬州,想结伴而行,但要是直言不讳,想必对方不会答应,”李臣半真半假地解释道,“所以先得吓唬吓唬他们。” “这点小忙,难道我还收自己兄弟钱财?”李顺拍拍胸膛,“好,咱们就吓吓这群商贩。” 雉娘守着门,夜半时分,才看见李臣脚下有些蹒跚地回了。 “和同僚饮酒了?”她踮着脚给汉子擦了擦脸,“酒多伤身,少喝点。” “应酬,没办法。”李臣喝了几碗凉水,醒了醒神,又说,“阿雉,明天你清点好行装,好携带的家什都预备好,咱们应当能去扬州了。” “可路费……” “我刚想了个法子,能管用的话,最迟后天就能上路。” 他看到雉娘低着头,知道女人心里想什么,安慰道,“这家才住了几个月,别舍不得。迟早我们能安稳下来住一辈子的。” “嗯,你去哪,我就跟着。”雉娘说。 第二天深夜,李顺带着李臣和雉娘摸黑到了城门,守城门地都是李顺地熟人,自然放行,反正许出不许进,要再进来天王老子也得等天亮了,不算坏了军规。 庞氏商队的管事庞伯年老睡浅,又念着心头间地那件大事。在炕上辗转难眠时,听到外头一阵忙碌地脚步声,老人警惕性高,连忙爬起来,披着外衣高声问,“出什么事了?” “那日的税吏来了,说有急事要和你老商议。” “急事?”老管事面色一沉,他以为对方是想来再讨点好处的,不由冷哼道。“区区一郡一门的小吏,如此贪婪,真当我怕了你么?” 在脑袋里转了几个念头,收敛住心情,又露出奉承的笑容。“快去请他进来。” “庞伯,大事不妙。”李臣散着头发,显得一副刚赶了远路地焦急模样,“曹公要来开封了。” 这句话大出庞伯的意料,他不禁愣道,“可是兖州牧大人。但……这又关我商队什么事?” “你家那位夫人,可是在外人面前露过脸?”李臣急切地说,“怎么在县衙的例会上,县令说曹公遣人前来下了令,要选些妇人去服侍他在开封时的起居,正当众人议论开封哪家有美女时,席上有人提到,驿所那边不是住着个颇为娇媚地外州女子么?” 这话简直是太贬低人了,若曹操听到。必然要拍着腿直骂娘,大怒道,“我莫非和你有仇,何苦坏我名声?” 但说回来,这腥臊勾当曹操还真干得出来。 庞氏乃商贾之家,各地知名官吏的喜好兴趣多少也有些收集,以便讨好贿赂,曹黑子当初也在司隶洛阳混过不少年头,他地这点儿癖好,庞伯也从主人那里略有耳闻。 如果是别人。比如有人跑来报信。说养浩然气的孔融孔小夫子见色起意,看上你家夫人了。那庞伯决然不信的,立马唤家仆来将骗子乱棍撵走,但换了曹操那***好色之徒…… 服侍日常起居?骗小孩子呢。 先入为主的情绪下,庞伯一时也乱了阵脚,骇道,“夫人性子慷慨,好动不好静,早晨是有官员入住过驿站,与夫人打过照面,没想到……这该如何是好啊。” 他却是不知晓,那所谓的官员,是李顺找人扮的,驿所小吏也是自己人,故意将庞家夫人引来,两人在院中碰了一面,好让李臣地谎言更为可信。 任凭你老江湖,也斗不过地头蛇。 “曹公一时半刻也来不了,县令还说暂且不急,不如你们连夜动身,能逃过一劫。” “多谢李大人仗义,我……”庞伯叫道,“快去准备一千钱,以答谢大恩。” “难道我大好前程,就是为了钱么?”李臣气得一拍桌子,“我李某虽不才,平时在小节上多有孟浪,但也知道大义,曹公沉迷美色,非明主也,我正欲舍了官职,远走它乡,念叨着当日在城门时,你礼仪颇重,又替我在县令前隐瞒收取谢礼的恩情,所以才折转来报信。” 要是在以前,庞伯听了这话,不禁会暗自讥笑,“你个不入流地小吏,也配说什么非明主也?” 但现在,看他肩头挂着行囊,的确是辞去了官吏之身,再怎么是小吏,也比重当平头百姓要强啊,心中仅存的怀疑也烟消云散。 “我见大人还有家眷在外,难以疾行,如不嫌弃,可先随我车队一同走。” “如此也好。”李臣点点头,暗中舒了口气。 日上三竿之时,连奔了大半天地商队,在河畔扎营休息。过了会,一骑顺着沿途的记号跟了上来,人马皆是大汗淋漓,见到老管事就说,“天亮时却是有打着曹字旗号的大队人马到了开封城,我怕被当成细作,不敢久看,急忙回来禀报。” 那曹字旗号却是前来募兵的曹纯,庞伯无从得知,揉着酸痛的膝盖说,“看来那税吏所言非虚,唉,真险些坏了主人托付的大事,没将夫人送还给奉先公。” “哼,姓曹地意图对我无礼,迟早,我男人要替我抱这大仇。”那夫人插着腰怒骂,又说,“我并州女儿从不欠人恩德,这就是感谢那位李家郎君。” 她真是个风风火火地性子,话音未落,人就揭开帐幕冲了出去,急得庞伯在身后直叫,“夫人,人心善变,不可不防,千万别泄露了身份。” 李臣正在吃商队送过来地饭食,眼前一花,看到那个穿大红衣裳的妇人猛地冲到了自己面前,差点被哽到。 “今日之事,我记住阁下地恩情了。”对方如男子般抱拳躬身说,“你为我失了官职,等见到我男人,必十倍相偿。” 说完后,突然又愣了愣,语气变得哀婉,“有那小贱人在,也不知他还听不听我的话了,当初情急,宁可带小贱人先走,也不愿等等我……” 叹了几口气,她的情绪变得落寞,“我姓严,总之,我会报答你的。” 直到那严夫人走了,李臣还没回过神来,心里想着,“到底这婆娘在说啥呢?” 小小一个城门税吏弃官出走之事,在开封城衙门里,只是被众人偶尔拿来当话题谈谈,并没引起多大动静。 时间久了,他们连小吏的姓氏都忘了,只是说,“那家伙发瘟哟,有官不当。” 唯一还记得李臣地,也只有李顺等寥寥几人了。 “顺子哥,最近手头紧,那李臣不是还放着一百钱在您家么?不如……” “不如啥?什么李臣,没个分寸的,叫臣大哥,”李顺吼道,“咱当兵拿饷的,多少得懂得义理,哪怕过个十年,这钱也得原封不动的还给人家。” 骂完人,他又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本家大兄弟真把我当外人,有事憋着藏着,明明是不想当官了,走就走,说那通探病的鬼话,骗我做什么?” 第七章 白蛟西来(一) 天幕蓝得澄澈透明,淡淡的云层点缀其上,就是有朵云彩的形状奇特,由西至东,拉成长长的一道白线,如有什么活的生灵正藏在云后,想隐蔽行踪,无意间却露出了巨大的尾巴。 左将军、假节使、阳翟侯袁术的心腹要人杨弘,正伫侯在侯爷府的走廊前,“异像啊。”他喃喃自语,不禁又想起了要禀报给袁大人的那件急事,不由得有点坐立不安起来。 隔着墙,他隐约听到后堂里传来阵阵音调庄穆的乐器声,还有些细碎的人语,估摸袁术公也是看到了穹苍的那朵怪云,心中不安,又召集府中豢养的方术道士,来占卦问凶吉测天意了。 袁大人一贯对卜卦极为重视,最烦旁人在如此紧要关头前来惊扰,所以杨弘不敢打搅,示意随他而来的骑都尉吕范别出声,静静地等待着法事的结束。 大约过了两刻钟,才听到室内弹奏的古乐渐渐平息了,袁术在房中缓声说道,“可是宏绩和吕都尉到了,正好一道为我解卦象。” 一个喊表字,一个直呼官职,立即显得亲疏有别,杨弘心中一喜,连忙推门入室,房中浓浓的檀香烟气直熏得他眼角发酸,“主上,西边有急件传来。”他说,“还有,孙策大人特遣吕都尉来拜见侯爷。” 吕范也随着躬礼道,“袁公,孙将军想……” “伯符又催我借兵于他?这点儿琐碎事先别烦我,解卦要紧。”袁术摆摆手,打算吕范的话。摸着唇上的胡须,眉头紧皱,他身体挺拔,手指修长。此时穿着身卜卦用,描着朱色纹理地华服,大袖飘飘。^^^^玉冠金笄,颇有几分俊朗神气。只不过眼睛狭长了些,显得相貌略有点阴冷。 “白日见长虹之气,如蟒蛇白蛟贯天而过,也不知是祥瑞还是凶兆。” 席上几个方士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最后商议道,“蟒蛟之像。乃极富极贵的征兆,正是天见大人将豫扬二州治理得安康太平,特降下福祉,佑我大人来日位极人臣,荣耀祖宗。” 这纯粹是大拍马屁了,如果换了旁人,早乐得合不拢嘴了,袁术却依然锁着眉关,“不妥不妥,再解。” 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望着杨弘说。“你方才说西边有事?那白蛟云气,正是从西到东!” “宛县守将张勋急报。那吕奉先兵败长安,再败兖州,走投无路下,欲投奔主公,张勋不敢自作主张,特遣信使快马来汝阳,请主公定夺。” “吕布?”袁术脸色微变,在房中走来走去,良久才叹息道,“难怪天中有蛟气呈现,蟒者,人臣国相;蛟者,侯爵郡王;龙者,定鼎之主,吕布乃大汉温侯,当得个蛟气,想必就是应了他率众相奔的事情。” 说罢,又满面怒气,“吕布杀董贼,虽为国立下大功,但终究是诛主弑父,如此狼子野心之辈,留之日后必出祸端。” “主上明察,”杨弘却是极懂得如何揣摩袁术的心思,“我听张勋将军说,吕布曾言,当初各效其主,不得已与袁术公为敌,但暗下颇为仰慕,所以才有今日投奔之事,若是袁术公心中猜疑,不愿收纳,我只能退而其次,北上冀州去寻本初大人了。*****” 果然,袁绍地名号一出来,袁术立即忿忿不平地啐道,“哼,那个小妾生养的庶子。” 这两兄弟一个占冀州,一个横跨豫扬两地,皆是此时数一数二的大诸侯,更是互相看不顺眼了。 “正是,若吕布到时真被袁绍收留,倒显得主公不够宽宏大度,再说吕布只不过是一斗勇匹夫,连败数阵,又惶惶不安,若主公收留,必定会起报效之 “收留他倒不是什么难事,就怕……养成了条恶蛟,让我再想想,令张勋接济些粮秣,但不得放吕布入境。”袁术一时难以决断,迟疑地吩咐道。 杨弘低下头,不为人知地笑了笑,随宛县信使而来的,还有个叫陈宫地人,他可是收了姓陈的不少好处,答应在主上面前替吕布说说好话。 当然,只是几句好话罢了,就算日后主上还是不愿收纳,他也没必要多管了。 好不容易等这君臣俩说完,在一旁被冷落半天的吕范终于找到了机会,急急切切地恳求道,“袁公,孙将军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啊。” “唉,策儿还是冲动呀。”袁术却不以为意地轻笑,他一贯喜爱孙策年少英勇,常叹若是自己儿子就好了,所以在人前人后总伯符、策儿的喊得亲热,“不是我不愿借兵,他今年才二十出头吧,区区少年郎,难服众啊,况且荆州刘表、江夏黄祖、哪个不是老谋深算,久经战势之人,他又怎么是对手呢?告诉伯符别急,再缓个几年,我自然心中有数。*****” 然后袁术挥手说,“你们退下吧,一早起来沐浴占卦,我也累了。” “遵令。”杨弘长躬到底,眸子余光窥到袁术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才直立起来,见吕范呆立不动,笑着劝解,“子衡啊,这事急不来地。” 吕范长声叹息,顺着半敞的窗棂望向空中,那条横在天际地尾巴似乎改变了位置,稍微盘了起来。 “鬼东西。”他咬牙切齿,也不知是再说云,还是在抱怨老袁家的不仗义。 “鬼东西,看着叫人心发碜。” 红珠捧着香盒,歪着脑袋说,天色近黄昏,可天上的那朵怪云还没被风吹散,在夕阳的晕染下。红红地一片,如盘旋燃烧的火焰。 “傻姑娘,没什么好怕的。”白皙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她地脸蛋,一缕暗香钻进鼻子里。好闻极了。 “嗯,夫人,我不怕。”红珠有点畏惧地说。她已经服侍夫人大半个年头了,可每当见到对方时。还是觉得心里发慌。 太媚人了,明明脸儿端庄雅致,圣洁得如娘娘庙里的神像,可无论是笑,是颦眉。还是幽幽叹息,都有股风情万种地媚意笼罩在夫人地脸上。像抹擦不掉的胭脂。 活生生地人,怎可能长得这么妩媚? 她总是想起来在老家时,听爷爷说起的狐精,只有那些妖精,才这么勾人魂魄呀。 不由自主的,小侍女又将目光移到了夫人的腰下,想在圆浑的翘臀上,发现几条狐狸尾儿。\\\\\ “不用找了,尾巴我收起来了,想看不?毛茸茸地像只蒲扇呢。”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夫人突然很严肃地说。 这石破天惊地话吓得红珠“啊”的一声尖叫。红润的脸颊霎那间变得毫无血色,姑娘连连倒退几步。碰翻了放铜盆的矮凳,一盆子水哗哗流了满地。 “夫……夫人……”她舌头像打了结,话都说不清楚了。 一定是狐精,没错,否则哪能知道旁人心里的想法! “早前还是个骨瘦如柴的小丫头,现在总算养得白胖了。”夫人伸出舌尖,舔了舔粉色的唇,半眯着眸子,眼神媚媚的,如激滟荡漾的涟漪。 她上下打量着猎物,啧啧有声,“从哪里吃比较爽口呢?腿?还是胳膊?” “别吃我!”红珠哇哇大哭。 小侍女还记得昔日乡里发饥荒,全家小半月没沾几粒粮,野菜都挖不到了,差点被爹娘和另一对夫妇互相换了孩子,易子而食,析骸而炊,锅里的水都烧开了,不是夫人路过,她早就入了别人地肚子。 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落得被吃掉地命运。 好吧,既然是命,那就认了呗,小红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良久,还没感到疼痛,她偷偷地睁开眸子,却看到夫人托着腮,正蹲在自己面前,满脸盈盈的笑意。 “果然是个傻姑娘。\\\\\”夫人大笑,朝侍女地额头上轻轻弹了下,“我真像狐狸?” “嗯……啊,不是……”红珠愣愣地说,又感到不妥,连忙改口。 “呃,狐狸。”夫人微微抬头,手指顶着下巴,“其实,当只狐狸,也比做人要轻松呀。” 外间的门嘎吱响了下,汉子粗犷的声音和咚咚咚的快步声传来,似乎听到里屋的对话,大声问道,“狐狸怎么了?阿蝉是想要条毛皮披肩?有空我亲自去给你猎一只回?” 很快,一行人走进来,个个都是身材高大的壮汉,挤得间大屋子显得窄小起来,为首的汉子见到打翻的盆子和地上的水迹,皱了下眉头,责备着红珠,“你怎么照顾夫人的?” 这人长得及其雄伟,双眉如出鞘的剑,有些不修边幅,颊上透着密密麻麻的胡渣子,却自有股男儿的阳刚锐气,只不过一见到自己的婆娘,声音就放得温柔,好像只笨拙的熊,小心翼翼地捧着易碎的蜂巢。 他眼神犀利,就这么扫了一眼,就吓得红珠直哆嗦。 “不关这丫头的事,”貂蝉摸摸小侍女的脑袋,让她先去端些酒菜来,“吕郎,军事还没商议够么?非得带回家来。” 吕布乃并州边陲之地的人,习惯了胡俗,和亲信议事,经常让家里的婆娘作陪,不像汉家世族,竖起墙,分出外院内宅,女眷轻易不得见人。 “主母。”众人纷纷抱拳,只不过目光飘忽,生怕无意中被艳光炫花眼,失了分寸。 “阿成,阿辽,大高,拘谨个什么。”吕布瞅到部将们的神情,大笑道,笑声中带着几分得意劲,如同在炫耀自己女人够美丽让你们这群家伙失态似地。 “是呀,诸君皆是吕郎的心腹爱将,就如一家人。”貂蝉附和地说道,懒洋洋地坐到榻几上,小小的伸了个懒腰,腰肢纤细,如没骨头,束在手腕脚踝的银链随着举止发出清脆的响声。 顿时,侯成张辽脸皮涨得紫红,高顺老成持重点,也是别过头,瞅着地,不敢再看。 “你们啊,”貂蝉捂着嘴浅笑,又叹,“这场合还是严姐姐来的好,我在的话,大伙都觉得约束。” “别胡说,难道长得美就不能见人?”吕布大咧咧地坐到貂蝉身侧,酒食已上,伸手和众人饮了盏酒,记起来了什么,“对了,方才庞舒的人遣信使来报,阿严在入夏时,就被护送出长安,一路追赶,现在快入豫州了,我已派五十铁骑前去接应,说不准月底你们姐妹就能再见了。” “严姐姐总算平安无事,妾身着实想念她。”貂蝉拍了拍掌,欢喜道,“姐姐不在,倒显得不够热闹。” “只要你俩少吵几次,别惹得我头疼就好。”吕布捏着额头说。 自古内宅的是非就是多,就算是他吕奉先这等顶天立地的豪杰,也避免不了。听着夫君的埋怨,貂蝉轻轻吐了口气,虽然私底下总被“小贱人死狐精”的咒骂,但她真的很羡慕她的严姐姐。 那股被边塞风霜滋养出的生机勃勃,是她永远不会拥有的了。 她知道,自己倾国的美貌皮相下,只剩下些已然腐烂的东西。 “被你叫小贱人时,我总能感到快活。”貂蝉眼眸中的泛光,更加娇艳了。 “如果我打得过那小贱人,非得狠狠痛殴一顿不可。” 严苓还是穿着那身大红衣裳,握着笔,在白帛上写着歪歪溜溜的楷书,并州多壮男健女,这妇人也是马术娴熟,能挽弓射猎,只是不怎么识字,更别提琴棋书画之类的雅性了。 “才练了半个时辰书法,都听你说了十来遍小贱人了,多大的仇恨呀?”李臣端坐在她对面的席上,表情严谨,心里头却在抱怨。 又有些惊讶,他可是亲眼见到严苓开二石弓,百步远射中草丛里的一只兔子,连她都打不过,那个什么“小贱人”该长得多彪悍啊。 “有进步,但缺了灵韵,还要多练。”李臣看了看那些狗扒似地字迹,有点心疼糟蹋了上好的白帛。 刚辞了官,他又找到了新活计当这位严姓夫人的启蒙先生,按严苓的话,“那个小贱人会弹乐器,舞跳得勾魂摄魄,又写得一手好字,就是这些伎俩,才迷得她男人晕头转向,所以,她也要开始学。” 每月工钱五百钱,包吃包住,李臣准备干到抵达目的地时为止。 说起来,他的书法是当初学简雍的,下过番苦功夫,虽称不上大家风范,但当个初学者的老师还是够了。 李臣提笔写了几个字,让严大夫人继续练,背着手走出露宿的帐篷,天要黑了,穹苍上尾巴似地怪云,在夕阳残留的光辉下,变成了条发暗的橘色带子。 “真是奇怪的云。”他眺望了数眼,摇头晃脑地说道。 第八章 白蛟西来(二) “一更一点正好一思眠,忽听见外边闹了一声喧; 秋蝉它在外面叫,奴在绣房里听; 听得奴家伤心,听得奴家痛 伤伤心,痛痛心,相思泪纷纷。(.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二更二点正好一思眠,忽见窗外闹了一声喧; 蛤蟆它在外面叫,奴在绣房里听……” 秋高气爽,几日间已入了豫州地界,入目的都是金灿灿的一片,商队疾走紧赶,眼瞅着快到鲁山了,如再朝西行,大郡宛城五天的路程,要是往东走,过汝南,渡颖河,就能抵达扬州寿春。 大约是在车厢里待得太久了,严大夫人实在憋着气闷,又贪图沿途的好风光,弃了车骑起马来,一路马蹄嗒嗒,踏得青泥飞溅,红衣招展,映着霞光,她不时回头叮嘱,“你腿要夹紧点,多用腰力,让身子随着马背颠簸起伏。” “严姐姐,慢点,我追不上。”雉娘换了身便于乘马的胡衣,用力搅着缰绳,紧张兮兮的。 从长安至豫州,车队里就一个女眷,如今多了个雉娘,两人常凑到一处说说女人家的私话,严氏爽朗崔氏朴实,都是没心机的实在人,一见投缘,很快就熟稔了,严苓大雉娘四岁,豪迈地挥手说,“以后我就是你姐了。” 闲着无事,严苓干脆教雉娘骑术,按她说的,在草原上打猎时,能在奔驰的马上俯身,伸手抓住逃窜的肥野兔,才算是骑艺有成。 这时尚没有双头翘起地马鞍、踏脚使力用地马镫。人与马身之间唯有层防滑地毛皮垫子。操纵骏马飞驰地难度颇大。腿劲腰劲缺一不可。 媳妇儿会骑骡子。但从没驾驭过高头大马。整个人吓得几乎要扒在马背上了。李臣看着揪心。生怕她不小心摔了下来。不过见雉娘怕归怕。人却显得开心。想着自从私奔以来。姑娘心里多少积攒着压力。发泄下也好。于是没出言阻止。只是远远随在后头。万一出现意外。也能够及时处理。 “三更三点正好一思眠。忽听见外边闹了一声喧。鹁鸪它在外面叫。奴在绣房里听。”严苓地心情如天气似地舒畅。正笑眯眯地轻哼着并州地俚歌小调。歌述说地是妇人闺房寂寞。一夜五更。更更都听到外面有蝉鸣蛤蟆叫。更加独枕难眠。倍感相思。不过她声调起得高。嗓子有点粗。一首意境幽怨地歌倒被唱出了清爽地味道。又扭过身体催促。“妹子。边驭着马驰骋旷野。边唱唱歌儿。才叫人觉得快活呢。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害羞。” 雉娘脸红了红。长长地睫毛一颤一颤。声音细细地随着唱。“……四更四点正好一思眠。忽听见外边闹了一声喧。金鸡它在外面叫……” 严苓稍稍扯住马缰。放缓速度。等两匹马并肩而行时。探身狠狠抱住雉娘。吧唧在她腮上亲了下。大声笑着。“这才对嘛。” “都是孩子地娘了。这么贪玩。”雉娘责怪。拿手背擦着脸颊。这严夫人有时候豪爽过头了。不像个规规矩矩地妇道人家。带着几分男儿地气度。 也不知道并州女子是不是都这样。 “那丫头虽不是我生的,不过比我还厉害。能喝烈酒骑劣马挽重弓呢,和她爸一个德性。”严苓自豪地说,“我们娘俩一条心,哼,遇到什么事,都和我一道对付那个狐媚贱人。” 她们谈的是严苓男人的嫡亲闺女,是年青时在并州的原配生的,可惜坐月子时没调养好,染了风邪,那时她男人尚未发迹,请不起名医用不起好药,拖了大半年就过世了,严苓是续弦,边陲之地的姑娘比中原地小姐出嫁得更早,十二岁就嫁过去了,自己都是个孩子,差不多是从小就带着闺女一起玩,自然感情深厚,不是亲娘也胜似亲娘。 每逢一提起她的闺女和汉子,严苓眼眸中就流淌着温情,看得出她极是眷念自己的家庭,不容有丝毫散失,所以才一直对“小贱人”充满怨愤。 “其实……你男人还没儿子,纳个妾室也是应该地。”雉娘安慰。 “不是我小心眼,你不知道,那女人原本是我男人义父的……”严苓大声嚷嚷,突然瞪圆了眼,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停了口,心虚地看了看雉娘。 “是长辈家的子女?亲上加亲也不是坏事嘛。”雉娘理所当然地这么想,并没有在意。 如果她知晓了那汉子曾干出了弑义父娶庶母之事,一定会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已经不是违背世俗了,简直是灭绝人伦的大恶,和这种罪行比起来,她和叔叔私奔的行径,根本就不算什么。 “我真怕吕郎有一天会为了她……”严苓低着头,拿鞭子抽了抽路边的小石子,又轻轻唱着,“五更五点正好一思眠,雀儿它在外面叫……” 歌随心境,方才爽快的音调,此时重新恢复了原本缠绵思盼的意味。 “回去吧,我还要练字呢。”她无精打采地说。 幕时商队在河边宿营野炊,李臣对他们有通风报信之恩,又身为夫人的外傅----也就是有别于族学先生,世家子弟外出求学地老师----待遇要好很多,陶碗中盛着大白米饭,两尾烤得焦黄酥脆的鲫鱼,拿酱油姜丝蘸着吃,还有野菌汤,在旅途中算是很丰盛的菜肴了。 “你和严夫人都谈了些什么?”李臣边吃边问。 “都是些妇人间的私房话,你个汉子没心思听的。”雉娘正专心挑着鱼刺,鲫鱼肉嫩味鲜,就是小刺骨多了些,她把除掉碎刺的肉放到汉子的调料碟中,笑着回答。 “喔。”李臣眯着眼,嚼着喷香的鱼,为了安全起见,他路途上曾经暗中打探过这商队的私隐,但口风都挺紧。后来看到阿雉和那位严夫人地交情不错,不似作伪,这才放了心。 他不再追问,又瞅见雉娘唇边沾了点油迹,探手替她擦净,过惯了苦日子舍不得浪费。下意识地将指头放嘴里吮了吮。 “没正经。”小媳妇儿狠狠掐了他下。 “节省罢了,油很贵的。”李臣厚着脸皮回答,他就喜欢看雉娘脸红红的娇羞模样。 暖暖斜阳,光线如金丝倾下,狭窄地车厢里一片明净,汉子在几案下捏住婆娘的手,手小小的,略有些粗糙,那是昔年劳动后留下的痕迹。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如果不是突然响起的哭嚷声。说不准李臣要白昼宣淫一把,好吧,他想雉娘也不肯依的。顶多亲个小嘴儿,多缠绵片刻。 哭声凄惨,听声音居然是庞伯地,“出事了?”李臣跳了起来,头狠狠撞到了厢顶,也顾不上痛,他叮嘱小媳妇儿留在车里别出去,提着短剑出去瞧瞧。 “主人啊,我苦命地主人啊。”本来秩序井然的商队。眨眼间乱得像个马蜂窝,庞老管事跌坐在泥地上,抱着头哀嚎,泪沿着沟渠似地皱纹直淌,边哭边骂,“姓李地绝户不得好死,可怜主人逃过了董卓的毒手,如今却还是没得善终啊。” 若不是后面那半截话,真得把李臣骇得一惊。才明白话中“姓李的绝户”不是指他,瞧着是遇到悲事了,一时也不好插话,退到旁边,盘算着到底发生何事了。 另外有个武卒打扮,肤色黝黑的的生面孔,似乎赶了很长的路,风尘仆仆,颊肉都凹了下去。似乎是半刻钟前刚追上车队地。也是满脸悲愤之情,那汉子抱拳说。“庞舒先生护送夫人出长安之事,本来隐秘,没料到府中有家仆与豢养的舞私通,被人发觉,可叹庞公心慈,杖责五十下赶出家门,那贱仆心怀怨恨,向李告密,庞公闻讯举家而逃,我射杀十余西凉兵,又在林中点火,想引开追兵,侥幸夜黑马快,逃过一劫,可庞公还是没能……” 闻得此言,庞伯的哭声更响了,好一阵子才逐渐平息,又哽咽着问,“主人膝下有四子,可有血骨逃过此难?” “我事后曾冒险再回长安,庞公一族不分男女老幼,皆悬首于北门示众。” 严苓也赶来了,她认识来人,愣了愣,“阿性,你不是留在长安,查探西凉诸军地动向么?”又看了看在场众人的神情,似乎明白了过来,张大嘴捂着胸脯,“莫非……” “吕夫人,我家主人为了保你性命,不负奉先大人所托,可是赔上了全家老少的命呀。”庞伯在旁人的搀扶下,颤悠悠地勉强站起来,“可算仁至义尽?” “……算,这恩情我铭记于心。”严苓轻声说。 “记着有个屁用!”老管事惨笑着,“我早就劝主人,这种乱世,安分守己才护得住家宅安康,可主人就是不听,帮这帮那,什么司空司徒、廷尉长史,有求时堆着满脸笑,事后除了赞一声“当世孟尝”,又有什么回报?那长安百官,受董贼威逼、李贼郭贼胁持,落魄潦倒,如不是主人拿了米谷肉面,也不知要多出几条饿殍,真感恩戴德,舍命去请天子说几句好话,也许主人就不会送命,更不会尸首挂在城门上,都没人去收尸啊。” 听对谈中的意思,这老管事本就不愿家主多管闲事,此际更是心神大乱,口气越来越不对了,充满着埋怨愤慨。 庞氏又不是什么朝廷命官,要为天子守节,区区一个身家厚实些的商贾,谁当权就讨好谁,何苦为了旁人效死呢? “庞公身死,日后奉先公必会为他讨回公道。”那个奔波几百里报讯的汉子急道,见商队中的庞氏家将们个个忿怒不平,怕迁怒于他家夫人,快步挡在严苓身前。 “奉先公奉先公,还不是被西凉人赶出长安,连自己婆娘都来不及带走的丧家之犬。”庞伯骂道,他带人护送严苓,也只是受了主人地命令,此时主家都因为她被灭了族,悲愤下全然没了尊敬之情。 “你胆敢侮辱温侯!” 顿时,场面一片杂乱。“阿性,退下。”严苓退了两步,定了定神,喝道,“庞舒先生是因我而死,纵然受了羞辱唾骂。也是应该。” 她咬着唇,猛地一弯膝,扑通跪在地上,含泪朝东北长安的方向连磕数个响头,“庞氏一族的大恩,我无以为报,也不敢承诺什么,只是发誓,若有重回长安的那天。必请夫君斩得李、郭汜之头颅,贡奉于庞舒公的坟前。” 严苓什么地位?大汉温侯、中郎将吕布的发妻,吕奉先救天子御驾于西都。她也得了个武德夫人的一品诰命,以贵妇之身,跪祭个商人,简直就是逾越礼制了。 这一跪,立刻让喧闹的营地安静了下来,所有地目光,都愣愣地望着那袭红衣。 良久,庞伯哽咽道,“罢了罢了。夫人行此大礼,足见真心,老汉无话可说,如今庞家遇此灭顶之灾,我们也没法子再护送你等了。” 然后咬牙切齿地朝着商队护卫吼道,“食主之俸,为主而死,若还有点忠骨,这就随我回长安。寻机刺杀李郭二贼!” 危难见人心,这庞管事年老体弱,心中却十足装着忠义。 哗然声四起,有地家将抹泪抱拳,“正该如此,就算事不成,去了黄泉,也不愧对故主。”有的却露出阴晴不定的表情,谁不怕死呢?李郭汜皆西凉大帅。千军万马中哪里刺杀得了。只能平白送命而已。 “我怎么走到哪,都能碰到祸事。还把自己也卷进去?”李臣摸着额,眉宇间皱起了个小疙瘩。 他早知道严苓的身份不简单,但没想到,居然是那个吕布的婆娘。 “严夫人,曹将军,现在天色已晚,我等彻夜祭祀家主,待明日就回返长安,要是夫人思念奉先公,就此告别吧。”老管事神情黯淡朝严苓和曹性拱拱手,又微微扫了李臣一眼,毕竟车队里就他地来历特殊点。 他厉声对众人说,“为防事泄露,上路前所有人不得私自离开营地。” 明显就是说给李臣听的了。 “我也暂且留下,为庞舒先生守灵一夜,否则心中不得安宁。”严苓摇摇头。 庞伯想了想,说道,“你愿意留就留吧,只是招待不周了。” 身处野外,事发突然,仓促间哪里找得到祭祀的东西,只能点了火堆,用泥捏了人像,贡上些果子肉脯,等天全黑时,旷野河畔间响彻着一行人的呜咽声。 虽然并不认识庞舒,但在旁人地描绘中,地确是个古道热肠的豪杰,李臣也上了三炷香,然后拉着雉娘,有意无意地说,“阿雉,瞅着严夫人很难过地模样,想必今夜是无心入睡了,你俩交情尚深,去陪陪她吧。” “那你……” “我一直想知道西京的风土人情,那位曹性将军是由长安来,正好去和他聊聊话。” 媳妇儿有些不明就理,庞家刚刚死了那么多人,你就算不难过,总归也是悲事,不应该有闲心找人聊天呀,但她一贯信任汉子,乖巧地“嗯”了声。 “娘地,又得跑路了。”李臣微笑地看着雉娘走到严苓身旁,捏着她的肩儿细声安慰,他暗暗叹了口气。摸了摸怀中的短剑,“今晚,千万别让我料中那件事。” 庞管事虽然心细有阅历,但悲伤过度,此刻只知道在自家老爷地灵位前哀泣,他这老汉虽然忠心,但不代表车队所有的家将护卫,都如他那般一心想着回长安去报仇。 人都是自私的,如今侍奉的主家没了,估摸大多数人都开始考虑往后该怎么办,真的要拿命去偿还庞老爷的恩情? 商队为了掩饰真实的目的,打着贩货的旗号,马车中装着可是价值百金地货物,若是有人起了歹心,聚众作乱,那就不妙了。 但也不能将这想法去和庞伯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虽然严氏那一跪,平息了怒火,但老管事心中还是装着怨愤,难以相信,如果张扬出去,反倒惹出祸端。 今天晚上是最关键的,只要不出事,明早他就能带着雉娘,和他们分道扬镳了。 想着,李臣漫步走到营地西侧的树下,武将爱马,曹性刚打了桶水,再为疲惫的坐骑擦身。 “曹将军。”他抱拳说。 “是夫人的李外傅?”曹性人长得黑,在夜色下真有点难看清身形,只是眼眸有神,透着光。 “将军身手不凡,当日事变之时,居然能全身而退。”李臣恭维道,又望了望马匹侧腹上挂着的那口弓,足足绞了好几道牛筋,“好弓,最少也是三石的强弓。” “侥幸而已,西凉军中有能人,没受我诱敌之计,只派了一队人来追击,否则也难逃一死。”曹性苦笑----李臣只看到月光下有一嘴白牙现了现。 “可惜险了害了你家夫人。”李臣拍了拍马背,“真是不通人情世理,要是我,怎么也得等到了目的地,再说明真相,现在商队人心惶惶,就怕庞老管事没了主家在身后支撑,控制不住护卫车队的那群武夫。” 曹性一挑眉,警觉地环顾了下四周,“可有不妥地征兆?” “我们毕竟都是外人,难以打探,但你想想,大树倒猢狲散也是常理,而且,”李臣意味深长地说,“庞舒先生身死族灭,这车几百金的货物,可就没主了,惟恐有人起了贪心。” “多谢李外傅提醒,我这就禀明夫人,马上离开。” 你走了,真出了事,谁来保护我和雉娘?李臣在心底骂道,脸上表情依旧波澜不惊,微叹道,“只是猜测,凡事做好周全打算,才能以防万一,何况,以严夫人的直率性子,她肯走么?” 严苓就是这么个懂得感恩的人,曹性久随吕布,当然清楚主母的德行,一时犹豫起来。 “准备好四匹马,我让自己女人陪着夫人,咱俩千万别睡,外松内紧地防着,若有事,能帮那庞管事一把就帮,不能,唯有逃了。” 我们都知道,李臣是个长着乌鸦嘴的祥瑞。 ps:三百年一遇的日食,在下居然没穿越,也没得到啥子超能力,唉,心中甚为凄苦悲伤。 第九章 白蛟西来(三) (xue徐州、沛县。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觥筹交错,丝竹悠扬,席间有薄衣轻纱的美娇娘裸足而舞,娇声劝酒,宾客不多,虽只有寥寥几人,但个个都是沛地声名显赫的人物:豫州牧刘备、簿曹从事孙乾、正客居于徐州的名士许劭,以及身为东道的别驾糜竺。 “糜氏不愧为徐州大族,才到沛县几日,就建起如此华丽的别馆。”酒喝多了身子冒热气,刘备扯了扯衣襟,随伺在身侧的美婢察言观色地轻挥着蒲扇,带来丝丝凉风,他谈笑道,“唉,我若有此等身家,便又能募得千余兵,好为陶谦大人排忧解难。” 此时的刘备稍稍长胖了些,早先瘦下去的下巴圆润了起来,不过那种久经行伍的精锐气尚在,武人的感觉多过文官,眉间洋溢着意气风发,自从来到徐州,诸事顺利,陶谦厚爱有加,不但为他表了州牧的官职,还将徐州西北边的门户之地沛国托付给他,疲于奔战的队伍也得以休整,又有陈群、孙乾等颇有声名的世家子弟相投,一时间兵强马壮,麾下文武兼备。 真是鱼跃龙门便大不同啊。 “还是佐之有见识呀,徐州真是我的福地。”有时刘备如此想着,然后胸腹间回荡着叹息之声,又记起了一年以前的那件萧墙内的丑事,惆怅、愤怒、羞耻,百般滋味萦绕在心头。“既然玄德公有意,那……”糜竺长笑,人胖不方便躬身,在席上抱了下拳,“我便捐助三千石稻米,百副盔甲,两百张弓弩。” “呀,我只是说笑罢了。”刘备大惊而起,粮秣的重要且别提,光是盔甲强弓等军资。在如今的这乱世道,更是拿钱都难买,这礼太贵重了。 “刘使君莫非是嫌弃我出身商贾,不屑于多结交?” “哪里哪里,当初在平原时,糜氏已经帮了大忙。备尚没回报恩义,怎能再度劳驾子仲呢?” 两人在那一个非要送,一个不停推辞,惹得许劭笑道,“玄德公莫做小家子意气,糜子仲富甲一方,这点儿财货也只是九牛一毛罢了,再推脱倒失了人 “如此说来,备显得生分了。”刘备眼眸中暗暗闪过丝喜色,不是为这笔飞来横财,而是为自己得徐州本地士族的拥护而欢心。他亲热地抓起糜竺的手,“子仲呀,来,畅饮几杯美酒,以酬谢今日之义。” 喝得几盏酒。壶中渐空。糜竺扭头低声说了几句。美婢“嗯”了声。蹑手蹑脚地出了房。又过了一阵子。门被轻轻拉开。却是位妙龄少女。挽着堕马髻。颊侧垂着松松地发丝。只不过面无表情。嘴有点嘟。似乎很委屈地模样。 姑娘端着酒壶。颤着睫毛环顾了下室内。小步快走到糜竺地身旁。刚要倒酒。糜竺就不悦地说。“没规矩。应先敬给刘使君。” “喔。他是谁呀。我不识得。”声音娇脆脆地。宛若黄莺初啼。 刘备一见这姑娘。看穿着神情。就知道不是糜家地婢女。问道。“子仲。这位是?” “正是小妹糜贞。在座地皆是当世英豪。所以便让妹子出来替诸君斟杯酒。也好让这丫头开开眼界。识识人物。” 刘备含笑地朝小贞儿点点头。却在心底想。“糜贞?娘生前给我提起过。这姑娘还在平原地家里住过段时间呢。娘还说想让她当我弟妹呢。可惜那时刚好出征在外。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 “使君大人,喝酒。” 正想着,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面前的酒盏已经满了,刘备端起来浅抿了一口,酒入腹,却化作了滚滚的怒意。 “四弟啊四弟,这么漂亮的姑娘你不要,非得抢我女人,做出那种大逆不道地事?天地良心,我有哪点对不住你?” 糜贞又替在场的所有人斟了酒,逃也似地离开了,那丫头仿佛是落入狼嘴的兔子,想拼命逃出龙潭虎穴呢,走廊上急促的快跑声让人哑然失笑。 “难道我长得很凶恶,吓到她呢?”刘备自嘲地笑。 “妹子顽劣,在使君面前失礼了。”糜竺一脸尴尬,在肚子里直埋怨小妹不争气。 酒过三巡,天色已晚,筵席也散了,回府的马车行驶到半路,刘备突然在车中叫道,“停下,我吹吹风,散去酒气。” 此时繁星点点,夜色如画,刘备仰头看着穹苍,长叹一声。 “主公,这是喜事,为何叹息。”孙乾的车驾随在后面,自然也跟着停下来,他钻出马车,疑惑地问。 “喜事?” “糜子仲特意让妹子出来斟酒,本就暗示着欲送妹于主公,想打探下主公的心意,”孙乾说,“糜家乃徐州几代豪族,根深蒂固,人脉颇广,又兼得家财万贯,如能和他结为姻亲,对主公大业百利而无一害,而且,主公无子嗣,更是应该多纳妻室,开枝散叶啊。” 孙乾不知道以前发生过的那些事,所以奇怪刘备怎么如此迟钝,对这种旁人心知肚明的事犹犹豫豫。 “我……”刘备张了张嘴,把话又咽了回去。 他当然清楚若得到糜家地鼎力支持,更能让自己在徐州的地位稳如泰山,随即与天下英雄一争长短,但…… 一边是男儿梦寐以求的大业,一边是昔日兄弟手足残存地情义。 良久。“公,”刘备叫着孙乾的字,“过两日,你替我回访糜子仲,再问问他的意思,如果没不妥之处,那……就把事定下来吧。” 星空闪烁着淡淡光辉,汉子伸出手,掌心那么大,仿佛能将整个浩瀚星河抓在手中。 “看,我要用这双手,抬住大汉四百年的国祚江山。大义在前,纵然有些许私情,也顾不周全呀。”他闭起眼眸,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初兄弟四人齐心协力的情景,眼角不禁有些湿润,怕被人看到。连忙转过身,偷偷拿袖口擦了擦。 “何况,是你先对不起我的。”刘备呢喃。的树枝沙沙做响,在窗棂的绸布在映着晃动的影子。 糜竺示意服侍小姐地婢女们别出声,轻轻拉开里间的纱门,看到小妹托着粉腮,坐在梳妆台前发呆。 “贞儿。还没睡?小心明天冒黑眼圈儿。”他笑着说,又加重了语气,“刚才你太不像话了。在刘使君面前失了礼数。” “哥,我在想狐儿脸,他到底在哪呀?不是说了,一年以内会再来朐县地么?”糜贞问。 时间似红泥封口,埋在土里的酒罐,酿得相思愈发浓烈。 李臣在哪,那刘家兄弟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糜竺也不清楚,当商贾的眼线广。捕风捉影的传来各种消息,他细细分析,只知道事绝不像明面上“他和刘家夫人崔雉娘,替刘备回老家守孝去了”那般简单,肯定别有隐情。 不能再耽误了,徐州牧陶谦数月前已经染了重疾,缠绵于病榻上,一时好一时坏,不能理事。虽然彭城那边怕出乱子,隐瞒着此事,但糜竺是陶谦的心腹人,早就知晓了。 看模样陶大人命寿要到了,他手腕高超,徐州豪族们之间的势力制衡得好,却也藏下了祸根,万一他这棵挡着天地大树倒了,那东阳陈家、下邳曹家、加上他东海糜氏。各路士族谁也高不过谁。都不愿屈居人下,推选不出领头之人。顷刻间,整个徐州就得乱成一窝蜂。 至于陶大人膝下地两位公子?不是他姓糜的不挂念提携之恩,那两人实在暗弱无能,环目州内,也只有刘备刘玄德当得英杰,而且为人重恩义,想必会护住陶谦留下的子孙家业,又是外来户,想治理好徐州,唯有依靠本地的豪强。 于公于私,刘备是陶大人身故后,接管徐州的最好人选了。 要是自个能提早一步,和刘家结下更为牢固的关系,那糜氏一族不但能继续安稳,更能隐隐盖过旁人一头。 为了宗族基业,他这个当家主都得豁出性命,妹子那点所谓的小小幸福,又算得什么呢。 人活在世上,哪能随心所欲啊。 “李佐之呀,也不算我违背承诺,那日的三个条件,你可是一个也没做到。”糜竺想。 他收敛住情绪,体贴帮小妹卸下发髻间地头钗,嘱咐她早点安息,刚走到门外,妹子在身后说,“哥,你为什么非要带我来沛县,还非要我去给人斟酒?” “哪里,就是想让你见见世面,别瞎想。”糜竺心虚地回答。 “喔。”哈欠声,“那我睡了,真有些困了。” 当哥哥地总以为妹子永远长不大,还是个好骗地小娃娃,如果他回头,准能诧异地发现,小妹地眸子里正盈满了狐疑之情。 几声老鸹地鬼叫声从后院那棵大槐树的梢子处传来,月前两只乌鸦在上面筑巢建窝,整日刨菜圃里刚埋下去的菜籽吃,小畜生爪子硬,一刨一个准,气得章秀玉在树下跳着腿骂,若不是树高浓荫似伞,按俗话讲有庇荫家宅的意思,轻易动不得,不然她真恨不得把树锯掉,看这呱呱叫的死鸦子还有处落脚没? “乌鸦报喜,始有周兴,吉利呀,我多少也是个官,也许预兆着有升迁之喜呢。”崔启年却说,这家伙当了年把小吏,在衙门同僚们的熏染下,学问倒有些长进,偶尔还能摇头晃脑地扯几句典故出来。 “报喜个呸,祸害才对。”秀玉朝他脸上喷了嘴唾沫子,“都被吃光了,拿什么腌着过冬?” 启年不敢和婆娘争辩,直叹气,昔日觉得这女人十分热情,等入了家门,才发现分明是十二分的泼辣,真吵起来晚上准没饭吃,只好含糊地说。“我去趟衙门,有公务要处理呃。” 等出了院子,还听到秀玉在身后骂道,“有个屁公务?一旬也拿不回几个大钱,人家当差吏的吃香喝辣,柜子里堆满了布。全家每年能置几身新衣裳,就你没个出息……” 待不下去了,实在待不下去了,崔启年苦着张老鞋拔子脸,在心底埋怨起那对奸夫淫妇起来。 那姓李地死后生,色胆包天哩,谁不好勾扯?偏不顾兄弟道义,去和嫂子搞得不清不楚的,最后落得要弃家私奔! 还有雉娘这个蠢侄女儿。要是男人真养不起你,另寻个人家改嫁,他个当堂叔的举双手赞同。可你家汉子是谁啊?刘备刘大使君!十足祖坟在冒青烟,官升得那叫快啊,夏天时刚做了豫州牧,好好的州牧夫人你都不做,真真气煞人啊。 要是李臣循规蹈矩,要是雉娘扼守妇道,他崔启年至于还当个跑腿小吏么?说不准侄女婿一高兴,他能当上一县之长呢! 可偏偏……每逢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崔启年依然心有余悸。 张飞那黑脸神还来过次。和他喝了两杯酒,席上稍微提到过李臣,直叹息,“大哥心里其实很苦的,有天晚上醉酒时,还嘀咕,女人嘛,要是我妾室,二话不说直接送你。手足兄弟一道用用妇人,又算什么?可那是你主母兄嫂啊,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大哥吗?” 临走前张飞摇着头,拍了拍崔启年的肩膀,叮嘱道,“那件事千万别朝外传,否则一个妖言惑众,坏州牧官声地罪名扣下来,打断腿都是轻的。现在这样。你还能有个官身。有口热饭吃。” 是呀,有口饭吃。 唉。他没本事,文不成武无就,衙门里啥事都干不了,当初还能跟着李臣跑东跑西,立下点功绩,现在就是一累赘,前几天他还听有几个负责公文地文吏背地里在议论他。 “那个崔启年到底什么来头?整日无所事事的,连字都不会写,不像个读书人呀。” “听说他和豫州大人都是幽州人,大约是同乡故友吧,大人顾旧罢了。” “我看不像,刘豫州什么身份,会认识这种不学无术的人?” 他们说三道四,崔启年在门外气得直抖,差点冲进去训斥,“老子的侄女就是州牧夫人,明媒正娶地嫡妻,就算刘备遇到咱,也得躬礼唤声老叔!” 真能这样就好,侄女儿被李臣拐跑了,算起来,现如今他与刘备没半点姻亲关系了,好歹婆娘和结拜兄弟私奔的事是桩丑闻,刘备惜名声,不好张扬,对崔启年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反正也算从平原跟随而来的旧人,小吏的职务就让你做着,至于升迁啊封赏呀,想都别想了。 崔启年过够了颠簸流离的苦日子,否则他早卷铺盖走人,不受这窝囊气了。 秋风朗爽,艳阳高照,徐州沛县地街道人来人往,赖汉佝偻着腰,突然心头卷过阵萧瑟之意。 衙门他是不想去地,同僚们总露出瞧不起的神色,心烦躁,干脆去酒家估壶清酒呗,酒能消愁嘛。 崔启年边走边想,顺手摸了摸腰袋,又苦笑,刚才门出得急,忘了带钱。 正盘算着到时赊账也成,一辆骡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停得急,吓了崔启年一跳,刚想张嘴骂,车窗里伸出张粉嫩嫩地小脸,眸子里闪烁着惊喜,“咦,是启年大叔!” “谁呀,别乱攀亲戚。”崔启年望过去,是个姑娘家,很面熟,仔细想了下,才惊讶地抽着气,“败家地糜丫头!” “小声点,”糜贞警惕地四周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压低声音催促,“我正想去寻你呢,快上车,快些,我瞒着哥出来的。” “又逃家了?” “别胡说,哥也来沛县了,不是今天他又去拜会州牧大人,我都没机会出来。” 车厢很小,布置也简陋,一看就是配给糜家普通管事使用的小车,搁平时,糜大小姐都是不屑于坐地。 女大十八变,富人家又善调理,才一年多光阴,糜贞的脸上就褪了毛绒绒的青涩,个头窜高了一截,站直了只比崔启年矮小半个头,腿长臀翘,小胸脯也微微鼓胀了起来,流泻出几分女人的曲线,只不过右脸颊上的单酒窝又深了些,留住了稚气,更显得甜美。 “我得在午时前就赶回去,”车还没驶稳,糜贞就扯着崔启年的袖子说,丫头抹的桂花膏,整个人香扑扑的,“狐儿脸到底出什么事呢?音讯全无,我问过哥,可他就是不说,问急了还发火呢。” “这……这事真不好讲。” “我就想知道,他在哪儿?不然大事不妙了!” “大事不妙?”崔启年莫名其妙,“你个小丫头能有啥大事啊。” 糜贞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刘奶奶已经过世了,我又找不到狐儿脸,崔姐姐也不见踪影……整个沛县,我就认识你了……大哥没信义……他……他要把我许配给那个刘备……这次特意带我来,就是要让刘备相相的,万一对方点头,婚事就成了!” “碰”地一闷声,崔启年磕到了头,他张大嘴,“啊?” “嗯,哥还想瞒我呢,我……就要被大哥给卖掉了。”说到最后,小贞儿嘴巴一扁,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可……我也不知道狐儿,不,李家臣哥儿在哪啊。”崔启年急出了一头汗。 这都什么事啊。 前遭弟弟拐了大哥地婆娘,今遭当哥的就要娶和弟弟有婚约的闺女? 乱,真乱得不成体统了。 第十章 吕布(一) 若说乱。李家臣哥儿这边才是真的乱。性命攸关。 都说月黑风高杀人夜。谋财害命灭口时。 奔波了一白天。又遇到惨绝人寰的悲事。汉子们都没了闲扯的兴致。带着对前程的忧虑。闷闷的缩在铺盖上。可怎么也睡不着。 “老爷死了。庞家没了。咱们该怎么办?” “有把力气。会些武艺。总能再找到主家。” “不是说要回长安替老爷报仇么?” “傻呀。虽说忠义为先。但真死了。老家的娘亲媳妇谁来养活?” 他们抱着兵器。担忧的小声议论着。虽然做私人部曲也是吃的卖命粮。但好歹有个大老爷照顾着。断了腿落了残疾。每月也有五斗麦米的施舍。哪里去找这般良善厚道的主家? 就算你肯卖命。也的有人愿意买呀。 这年头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命。 终于有人说了句。“呐。如果分了车上的钱货。至少大伙还有点余财。能支撑些时日。” “啊。”秋夜不冷。但他们只觉的骨头里寒碜碜的。互相看了几眼。打了个哆嗦。 不少人的家眷都被安置在隶属于庞家的各处产业中。一为照料生计。二为有个约束。免的这些家兵家将有外心。搁着以前。他们万万不敢。也不愿有背叛之的。 但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按庞管事所说。回长安报仇尽忠义;要么。各奔东西。凭自己的本事奔前途。 “呸。张大眼。主人生前待大伙不薄。他尸骨未寒。你就打鬼主意?” “吴巴。你想去送死。当忠骨头。没人挡你。但也别挡着咱们的活路。” 张大眼和吴巴皆是家兵中颇有威信的头领。一时间。人群隐隐分成两派。只不过。吴巴身后的人。明显要少上许多。 毕竟。人都是为自己而活的。 然后。事态就如燎原之势。不可收拾。 白天时还是袍泽的汉子们。厮杀在一起。 惨叫。 张大眼抹掉刀背上的血。咬着牙。“事以至此。一不做二不休。灭了所有活口。就算是吕布的婆娘也不能放过。他吕奉先本领再大。也没法子满天下的寻咱们。” 湿泥塑的雕像被火烘烤了半宿。干的布满了蜘网般的裂纹。庞伯睡不着。散乱着白发。神情黯淡的拿树枝挑拨着火塘子里木柴。夜静静的。风呜呜的。 “人命如浮萍。随时一个浪头卷过来。就的沉入水底。变成腐泥。” 老管事年近六十。打小就是在庞家长大的。这么多年。原本姓什么他都没印象了。从心底里把自个当成了庞家的一份子。 可现在。家没了。 “报仇啊。一定要回去报仇。”庞伯愤怒的想着。反正他也是灯枯油尽的年龄了。死就死呗。豁出命也要为主人尽忠义。 “想必家产已经被抄了。幸亏车队里还有些财货。到时收买贼人府中的下人。混入宅中。找机会下手。不成功便成仁。”他开始琢磨起复仇的伎俩。“还有。那个姓李的税吏留不的。万一他想荣华富贵。偷偷去长安。找贼人报信。说还有庞家余党想谋害大人。那就败露了。不是我狠心。实在是的保守机密。只能对不住他了。但不能当着严夫人的面杀。的等明日。寻个借口。往后下了的府。东岳大帝怪罪我乱杀无辜。我一人承担着。” 东岳大帝便是泰山的土的神。此时轮回转世、十殿阎摩王的说法还属于随佛教舶来的新鲜说法。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没流广开来。民间多谓东岳大帝才是掌管的府。收纳魂灵的冥神。 庞伯的眼眸里盈满着阴郁的火。正在心底盘算来思谋去时。夜风隐隐送来声细微的响动。他一愣。晃悠悠的站起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杀喊声。火光起。 “反了……张大眼那厮贪图钱货……”阴影中。吴巴浑身是血。跌跌撞撞的奔过来。断断续续的说了几句。轰然倒下。 “狼。都是群养不熟的狼。”庞伯瘫倒在的。望着那樽泥像。痛哭流涕。“杀千刀的白眼狼!” 一只手突然探过来。将他朝后面拽。老管事迷糊着眼。扭头。发现居然是自己在心底谋划着要灭口的李税吏。 严夫人和曹性也在。人人一匹马。挽弓带刀。似乎早有准备的模样。 “快走!”李臣抹了把汗。“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青山……”庞伯惨笑。“这三十来号人。十几车货。就是我庞氏最后的青山。仅剩的家当。没想到……窝里反啊。完了。全完了。” 李臣劝了半响。外头的火光越来越旺。老管事死也不肯逃。犹自嘀咕着。“我没本事。对不住主人啊。” “再不走倒拖累了主母。”曹性急道。对他而言。主母的安危才是最紧要的。瞧情形。作乱的至少也有二十多个家兵。若是只有把力气的普通汉子。他能对付。但换了这些颇通武艺的武卒。磨也能磨死他。 一发狠。曹性伸掌切到庞伯的后颈。然后将昏厥的老人夹到腋下。朝马屁股上重重抽了几鞭。 “去。去寻我夫君。”严苓回望着营的那儿的火光。满脸恨意。“有他在。这群逆奴一个都跑不掉。” 遥遥传来嘈杂的声音。似乎逆奴们刚料理完不肯同流合污的袍泽。正喊叫着要追上逃掉的人。以绝后患。 “他们急着分财货。不会死追不舍。”李臣吐了口唾沫。“只要逃的二三十里路。寻到村庄县城等有人烟的的界。就安全了。” 四骑马。五个人。沿着河畔奔驰。为隐蔽行踪。不敢点火把。河边林的多。宿营的又靠近鲁山山脉。没多半功夫。树林渐密。灌木丛丛。夜黑月暗。稍不留神就被突出的横枝撞到脑袋。雉娘本来就骑术稀疏。慢慢的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突然尖叫了一声。连同着坐骑翻倒在的。 “阿雉。”李臣骇的头皮都炸开了。用力扯住缰绳。翻身下马。 是一棵盘起的老树根坏了事。将马绊倒。幸好是深秋。满林的落叶和腐土。像块厚毛垫子缓解了冲击的力度。雉娘苍白着脸。双手死死拽住他的袖口。带着哭腔说。“腿。” 媳妇儿的左腿被狠狠压在坐骑下。马似乎也断了腿。侧倒在的上不停嘶鸣挣扎。四只大蹄子在泥巴的上踢腾出了道道沟痕。马一动弹。压在它身下的人更是加重了痛楚。 “混账畜生!”李臣用力挪开马。紧张的检查着婆娘的天黑看不真切。摸着掌心里湿漉漉的。稍微一碰。阿雉就疼的汗如雨下。 “让我看看。”曹性也转回来。久经行伍的老卒哪有不受伤的。对刀伤骨折多少都有点心的。他捏了捏。皱眉道。“似乎伤到了骨头。” 严苓把雉娘抱在怀中。安慰似的抚着她的脸颊。 李臣撕了袖布。寻个两根笔挺点的树枝。将雉娘的腿固定住。试着搀扶她起来。可半个身子都木了。受不的颠簸。才迈了几步。人就朝下倒。 正左右为难时。曹性脸色一变。将耳朵贴在的面上。没一会。疑惑的说。“大队骑兵的马蹄声。但不是庞家逆奴的追兵。是由相反的方向传来。正巧堵在我们的前方。” 李臣也凝神细听。的确。夜幕最深远的的方。传来一阵阵隐约的踢踏蹄声。 也不知是敌是友。众人不敢造次。牵着马。小心翼翼的寻找着藏身之所。 蹄声越来越近。借着惨淡的月光。他们望见数十骑人马急速而来。大概也是嫌河林太茂盛。渐渐放慢了速度。“娘的。真是鬼路。老子一把火烧了这树林。”有人大声骂道。声音传的老远。 严苓一愣。然后满脸惊讶。直嚷嚷。“阿续。是阿续!”边喊边从藏身的的方跑了出去。 “魏续这小子来的及时。”曹性也放下了一直戒备在手中的弓。 对面静了片刻。然后一个汉子欢喜的喊道。“严婶婶么?总算碰到你了。” 庞家商队昔日走南闯北。对豫州的形熟。何时何处落脚扎营都有个章程。所以魏续随着信使沿途寻找。虽不知主母目前具体到哪里呢。但大致上的方位没搞错。恰好在今儿到了鲁山。 “安全了。”李臣背着雉娘。“稍忍下。待会让郎中给你治治腿。” “嗯。”小媳妇儿哼哼了声。额头上滚落着汗珠子。鬓发湿了一片。 她突然凑到汉子耳边。脸贴着脸。细声说。“那人有……有点眼熟。” “谁?” 顺着雉娘所指。李臣才看清。那个率领着一队精悍骑士。前来接应的人。的确很面熟。蒜鼻头。披着散发。面容粗犷。嘴里虽喊着“严婶婶”。可只瞅相貌。似乎比严苓还要大上十来岁。 “……糟。是他!” 李臣刹住步子。差点失声喊出来。 是那个曾和陈宫一起。在河神庙想袭击曹操的壮汉。 就因为这事。李臣肯定不会跟着严苓去吕营。那不是羊入虎口。自个找死么?想着在抵达目的的之前。就找个借口离开。但阴差阳错的。半途中就撞上了。雉娘也醒悟了过来。趴在李臣背上。一声都不敢吭。 幸亏对方只顾的围着严夫人转。压根没注意不远处还有两个外人。 另一边。魏续刚听严夫人说完遭遇。暴跳如雷的喊骂着。“贱种贼人。差点儿害了我婶婶。”他脸长的老像。看起来快四十了。实际上刚二十有三。还是个毛糙小子。当下就吼道。“上马。让他们试试咱并州汉子的刀有多利!” 严苓也想跟去的。又记的自己的干妹子受了伤。转回来。安慰的说。“等回了大帐。十个郎中也请的到。保管医好你的 李臣放下小媳妇儿。借着火把的光。细细检查了一遍。触目惊心。这才一小会功夫。半条腿肿胀了起来。青紫发乌。心疼的他眼泪都快出来了。 “严姐姐。”雉娘忍着痛。“既……既然没事了。我们也该走了。” “走?去哪?”严苓大惊。“都伤成这样了。还想去哪?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也的先调养段时日。不然准落下残疾。况且。我说过要报答你家汉子的恩情。不敢说有多大的荣华富贵。但怎么也能让妹子你过的安康幸福。” “不……”雉娘用眼神示意着李臣。万一等那个魏续回转时。认出了他俩。可就麻烦了。李臣当然清楚。他也恨不的立刻动身。但小媳妇儿的腿怎么办? 肿成这般模样了。路都走不动。再受颠簸。伤口受到感染。连命都难保。正如严苓所说。不但的有名医好药。还要卧床静养。可这些他此刻都无法提供。 豁出去了。只能赌赌。严苓的确如她所表现的那样仗义。 “不是非的走。只是。”李臣却说。“其实。我们夫妇俩。和那位魏将军……有点儿过节。” “过节?阿续什么时候惹你了?”严苓奇道。又挥挥手。问也不问具体情况。很干脆的说。“阿雉既然是我妹子。也就是阿续的干婶婶。他个当小辈的哪能对长辈不敬?天大的事我也抗着。”郡南阳。俗称宛城。当年光武帝刘秀就在这里举兵。袭杀王莽大将严尤、陈茂。拥立更始帝刘玄入宛。恢复大汉国号。至此。全天下都知道汉朝的老刘家尚未死绝。还有挽狂澜于即倒的豪杰在。 世祖皇帝发迹于此。又好歹当过一年的陪都。所以宛郡的父老爷儿们都自豪的唤自己家乡为南都。虽及不上西都长安、东都洛阳那么气派辉煌。却也的灵人杰。一派富饶。 “仕宦当做执金吾。娶妻当的阴丽华。” 这是当的流传颇广的俗语。执金吾者。京师的禁卫军、皇帝出行的仪仗队。历来择仪表堂堂之人担任。俊朗的年青武士。披金盔乘银马。招摇过世。常惹的百姓夹道围观。豪放点的小姑娘大婶子还尖叫着抛来果子。真真是万众瞩目。神采飞扬;阴丽华者。出身南阳。倾城倾国的绝世佳人、母仪天下的光烈皇后。 用粗俗点的言辞来形容。就是当最神气威风的官。日最美丽娇娆的婆娘。 天下男儿所有的雄心壮志。莫过于此。 吕布轻轻念叨着这句话。他跃身下马。爱惜的拍了拍赤兔的背脊。俯身在白水边洗了把脸。面容上的水珠子还没干。突然间发声大笑了起来。 “吕郎。这般喜笑颜开。是想到什么美事呢?”貂蝉骑着匹枣红色的雌马。略歪着头。好奇的问。 枣红马一见赤兔。不顾主人让它停步的命令。献媚的把头靠过去。摩擦着对方健美的颈脖。赤兔马倒像那种妹子不愁的花心汉子。喷了个不耐烦的响鼻。警告似的龇着牙。小母马委委屈屈的低嘶了几声。没一会。依依不舍的又纠缠了过去。 “畜生和人一样。见到心仪的对象。就神魂颠倒了。”貂蝉放开缰绳。直笑的个花枝乱颤。 吕布展臂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亲热的举着她转了一圈。“我是想到自己此生没什么遗憾事了。若按那句俗语所说。执金吾一职。当年在洛阳就当过。而阴丽华。难道蝉儿的容貌。还比不的她?” “妾身只是个普通女子。怎能与阴后相提并论?”貂蝉朝着汉子的胸膛轻捶了下。 “我说当的就当的。”吕布不以为意的说。又见白河之水清澈喜人。于是脱掉上衣。卷起裤腿。牵着赤兔----这匹遍体通红的好马。他可是当成了心肝宝贝。喂食洗刷都不假旁人之手。女儿常调笑说。“赤兔呀赤兔。我是不是该喊你三娘?”----下水清爽一番。又喊。“阿蝉。好久没听你吹奏笛了。” “麻烦的男人。”貂蝉取了竹笛。在水边寻了块干净的青石。褪了鞋袜。将白生生的小腿泡在河水中。嘟起唇。轻轻吹奏。 笛声婉转如夜雨过竹林。伴着水面上荡漾的光。一时间。遥遥护卫在附近的随人们。都不禁憋住呼吸。就算是不懂乐理的粗豪汉子。在心头也涌上几分雅致。 “像幅画呢。”有人轻叹。也不知是说风光景色。还是说河畔那如龙女水神的美人。 杂乱的声音突然传来。打碎了宁静。 貂蝉微皱眉头。将横笛从唇侧挪开。探头张望。 “谁在聒噪?”吕布瞪目叱道。 “是……是魏将军回了!” 半月前吕布派遣族亲魏续率五十铁骑。随着庞家的信使返程去接应商队。估摸时日。这几天也应该有消息了。他正担忧会不会有变故呢。不由的转怒为喜。“总算回来了。” 很快。一个汉子飞奔而来。边跑边喊。“族叔。我接到严婶婶了。一根头发丝都没少。” 等走近了些。魏续猛的停下了步伐。嗓门儿也低了下去。粗犷的脸上浮现出阵不自然的晕红。 他刚看到二婶貂蝉也在这里。那半浸在水中的腿肚子。仿佛白玉雕琢而成。晶莹剔透。 “你个没出息的家伙。又被妖精煞到了。”魏续恼火的想。偷偷掐了自己一下。若论亲疏关系。严苓从并州时就开始照料他这个小辈。如姐似母。所以魏续也对二婶极为不满。 就算如此。他有时候还是会因为二婶流露出的那股美艳而呆住。 “阿续。没规矩。瞧你又慌又急的模样。如何能当一军之将?”吕布责备道。又松了口气。“阿严终于平安无事。唉。是我亏待了她。真的好好补偿不可。现在她到哪里呢?” “在……”魏续有些支支唔唔。 “有话便说。”吕布不耐烦。随即瞧到他堂侄眼眶周围一溜儿淤青。奇道。“你怎么了。和谁干架吃了亏?是汉子就打回来。” 魏续捂住眼。神情有些扭捏。打回来?给他十个胆也不敢。 那天他认出李臣后。火冒三丈的想一刀砍了出口恶气。可婶婶非的护着。还说什么“都是一家人。按辈分。你的唤他声干叔。” 气的他顶了两句嘴。结果严苓转身摸了根棍子。边打边骂。“好你个阿续。翅膀硬了?连婶子的话也不听了?” 哪里敢还手呀。只能硬受着。婶婶可不是一般的妇人。拳脚有力。就算他皮粗肉厚。也落下一身青紫。 “小侄的罪了婶婶。可。”魏续苦着脸说。“因私废公。非大将所为。” “什么私情公事。直爽点。”吕布见族侄一本正经的模样。哑然失笑。“唷。阿续倒长了学问。有点将领的气势了。” “因为那个……姓李名臣的汉子。” “李臣?谁?男人?”一瞬间。吕布噗通在水中站直身体。怒目圆瞪。几欲冒火。显然是误会了。 “吕郎别急。且听阿续说完。”貂蝉劝道。又好奇的望着魏续。她也想知道。自己的严姐姐。为何突然和个陌生汉子扯上了关系。 “当初在兖州。陈军师献计。本欲引曹操入城。可就是那人坏了好事……”魏续细细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期盼族叔能替他做主。 “阿严果然胡闹。军国大事。她个妇人岂能随意过问?”吕布哼了声。也不顾还打着赤膊。飞身跳上马。赤兔通灵性。随他心意。一跃而起。伸长脖颈。呼呼抖落毛间的水珠。驮着主人风驰电骋的冲了出去。 “族叔……”魏续急的在身后大叫。 “没事的。阿续。把马儿牵来。”貂蝉慢悠悠的穿上鞋袜。勾勾指头。“我也去瞧瞧。” “妖精。阿续两个字也是你叫的?”魏续气呼呼的牵来马。在心里暗骂。 第十一章 吕布(二) 宛这个字,意为四方高耸中央低洼的盆地,整个南阳朝北望,是山峦叠嶂的伏牛山,朝东行,有沟壑纵横的鲁山,朝西走,会遇到千里淮河的发源地盘古山,其间又有蝙蝠山、鸟嘴山等大大小小的丘陵,只是朝南有个口子,一过白水,顿时觉得像个蒸笼,虽然绿树如茵,碧草青青,秋末残余的热气在盆地里难发散,蒸得里面的人浑身稠稠汗。 起初因为主母在,骑士们怕冒犯,不敢解衣甲,忍着热,举着水囊朝头上淋,后来严夫人笑骂,“一群野狼崽子,装什么人模人样,嫌热就脱了,不过离我妹子的车驾远点,别污了人家秀气闺女的眼。” “不碍事的,以前在村子里,哪家种田的汉子不打个赤膊?”雉娘小声抗议。 李臣随着众人脱了外褂,偶尔几阵山中的凉风吹来,拂得胸前背后的汗珠子凉津津的,“也不知遇到那吕奉先会怎么样?”他在心底嘀咕,尽管严苓拍着胸脯说“没事”,李臣还是有些担忧。 一路上那个魏续就没给过好脸色,其他人瞅着李臣也是冷哼,亏得小媳妇温婉,宿营时谁帮了把忙,都是诚心诚意地答谢,汉子们粗鲁归粗鲁,但瞧着这秀秀气气的妇人,腿绑得像个粽子,整日动弹不得,怪可怜的,又挨着主母有令,无形中对李臣宽容了几分,没作出什么趁睡觉时捂住头揍一顿之类的举动。 过了山道,入了腹地,路好走了许多,盆地燥热。却也闷得土地肥沃,这南阳果然是个风水宝地。易守难攻,上连洛阳下接荆襄,又能作为粮仓,也难怪昔日刘秀在这里奠定帝王基业。 草丛灌木里不时有野兔窜过,并州人善骑射,征得严苓同意,吆喝着轮流离队逮兔子,没半天功夫。人人马背上都挂了几只,等晚上就有野味享用了。 李臣身子底子不错,又在田地里打磨过,力气虽足,但没这驭马射猎的本事,弓箭之术本就难成。****便是固定靶,五十步外他十箭也能射偏六箭。 “你不成,”有汉子藐视道,“我这几下子。比起温侯大人,一个天上龙一个地上蛇,你就更比不得了。” “说啥呢,拿奉先公和他比?” 言里行间,都充满着对吕布的崇敬之情,若论史书,曹操王霸兼备。刘大哥仁德厚恩。袁绍袁术世家风光,而吕奉先简直就是个除了勇猛。毫无眼界谋略地蛮汉,评介颇低。但在强者为尊的乱世,他地确有着股武人以豪勇之姿,靠胯下马掌中戟与天下英雄并驾齐驱的魅力,换了旁人,也驾驭不住这群桀骜的并州骑士,早在长安兵败时就散了摊子。“当家的。”雉娘伏起身子,在车窗那朝他挥着手,虽然还没正式成婚,但在人前得装成小夫妻的模样,阿雉也改了称呼,开始时有点羞意,多喊了几遍,这三个字说得自然流畅了。 “小心碰到了伤口。”李臣放慢坐骑的步伐,把手伸进窗子,揉了揉婆娘毛茸茸的脑袋。 雉娘抿嘴笑了笑,朝他的掌心里塞了几个果子,旁人刚从林子里采来地,“你吃。” “我妹子真是个贴心人,若我是个男人,也得非娶你不可。” 严苓从小媳妇身后探出头来。鼓着腮帮子,嘴里的山葡萄还没嚼完呢,没个吃相。 早些时候,她还有着点贵夫人的风采,现如今就暴露出了真实个性,不像个二十五岁的成熟女子,也不知喝并州水长大的女子,是不是都这么率真……或者说,没教养大大咧咧。 李臣朝口里扔了个果子,酸得直咧嘴,但酸劲过了,唇舌间涌出丝丝甜味,很开胃。 “妹子乖,腿伤怠慢不得,不能乱动,多躺躺,要是热,我给你扇扇风。”严苓把小媳妇儿强行按下。 这段时间,她完全把雉娘给“霸占”了。 队伍里就这两个女眷,只有她来照顾雉娘,吃睡都在一起,有时李臣怕她太辛苦,想换换班,严苓还不耐烦地说,“这算什么苦?当年在并州,家里的马病了,我几日几夜地照料着,喂食灌药一个人就能操持。” “把人和畜生比,这婆娘真是不会说话。”李臣摇摇头,不过在心里还是很感谢严苓的,就算他教过她几天字,有个外傅的名义,说到底,身份还是相差悬殊,能放下身段帮到这种地步,他和雉娘真是亏欠了人家好大的情义。 “多谢夫人了。”李臣拱手说。 “不碍事,你们学问人就是虚礼多。”严苓在车厢里笑。 下午时分,天公落了场太阳雨,细细地雨丝在日头明丽的光辉下淅淅漓漓,晴日雨雪在习俗里是个好兆头,又带走了闷热,人人喜笑颜开,直叫凉爽。 雉娘穿着小亵衣,织锦的两片双层绸布,遮着胸前后背,这是胡人传过来的穿法,叫“两当”,是严姐送给她的,汉家婆娘的亵衣习惯于裸背,只包住胸脯肉肉,她有点不习惯,总觉得背脊上怪怪的。 腿已经寻郎中看过,说是骨头没有碎,能养好,伤口处拿药膏敷着,上了香桃木夹板----桃乃五木之精,主升发,活气血养骨肉,又兼得木质细腻光滑,不会摩破皮肤,常被用来医治骨裂,固定肢体----这几日伤腿又麻又疼,难受极了,这是好事,说明筋脉没断,血气尚还通畅。 人在病中就是喜欢瞎想,有次她偷偷问李臣,“如果我腿真瘸了,该怎么办?” “不准乱讲,”李臣气得作势要打她。“退一万步,就算行走不便。去哪我背着你,咱疤脸汉背个跛腿婆,正相配。” 这即是调侃又是承诺地话,让雉娘地心安稳了许多。(.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不过躺着不能动也是苦呀,小媳妇儿劳动惯了,闲着只觉身子发痒,幸好还有严苓陪她扯扯闲话儿。 更多的时候,是雉娘听严苓说。说那些美好地往事。 严苓嫁给吕布时,才是个豆蔻年华的闺女,黎民百姓家地姑娘都早熟,她已经懂得甘甜苦辣,知道该力所能及地帮爹娘的忙,也隐隐晓得了男女之间的区别和情爱。 而吕布是个三十出头。死了嫡妻带着拖油瓶的老男人。 近二十岁的差距太大了,娘还为此哭过鼻子,埋怨爹贪图那十只羊的彩礼,对方又是个雄赳赳的武夫。哪里知道怜惜人? “我有什么法子?”爹闷坐在门槛上,“老大都快十八了,家里还凑不起聘礼钱。” 并州边陲的婚嫁彩礼多为牲口,牛羊等物能当钱财使用,十只羊对一般人家而言,相当奢华了。 当时吕布在九原郡已有了些悍勇地名气,邻里间聊天时提起他。都说是个身高九尺。体胖如山,满脸钢须的黑脸汉子。因此严苓怕得缩被褥里直抖,如果不是念着大哥有了羊。就能娶上嫂子,她真想逃走。 但当她第一眼看到吕布时,心就不听使唤的瞎蹦起来,一点不显老,也不似传言中的那种鬼怪凶相,长得英武,有种轩昂的豪气,让人觉得,他就是棵树,能帮你避风挡雨,跟着他,不论是风霜雨雪,还是塞外的吃人野狼,什么都不用怕了。 和他比起来,平日里所见地年轻后生,都像群还没长开的毛娃娃。 就是嘴唇有些薄,紧抿起来像条线,命相里说这种人心性歹,不记恩,但严苓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这就是自己的归宿了。 嫁过去后,严苓无比念眷这个洋溢着安全感的汉子,吕布也是疼女人地,不论在外头多么粗横,说话多么大声大气,回了家,声音和眼神就柔和了起来。 那时候吕布家境比起来普通人还算敦实,祖上当过边军校尉,置办了些产业,出塞后还有个小牧场,但也只是个乡下土豪,后来听闻新上任的并州刺史丁原有意募兵拜将,在治所晋阳贴了英雄榜,吕布就有些心动。 毕竟比起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还不如投军上战场,立下功业封得侯爵,才不辜负了上苍赐予的雄伟体魄,无双武艺。 要是换了寻常女子,肯定是不愿意自己男人冒险的,宁愿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太平日子,但严苓却支持,在她心目中,夫君就应该如草原上的苍鹰,翱翔于漠漠穹苍,让全天下的人都知晓他的名字。 动身地前几天,吕布地马大概是无意间吃了些长在牧草中的毒草,上吐下泻地,他这匹马是拿大笔财货和胡人换的名驹,平日里操练得好,简直能当胳膊似地使唤,骑将的马就是命根子,得亲自调教,否则人不知胯下畜生的习性、速度、爆发力,马不懂得主人的习惯和指挥,对战时武艺都得弱上两成。 吕布急得直骂娘,叹气说只能换匹坐骑了,严苓也不去劝,当天就搬床铺盖去了厩栏,连着三天没怎么合眼,隔半个时辰就擦次身,不能让马在病中再受了凉,拉次肚子都不嫌脏,拿手抓起来试试稀稠,看病情有没有好转,要不要加药或者减量。 “让下人去干,你这像什么话?”吕布还来劝。 “怕旁人没我这么细心,”严苓说,“夫君你去休息,把气力养到十成十,到时刺史大人沙场点将时,能一举夺魁。” 没多久,在悉心照料下,马儿的病也好了,精神抖索得紧,吕布也在晋阳威风八面,一张铁弓百步外连中靶心,最后一箭力度之大,竟然将木靶子射得粉碎,轰然倒地,惊得丁原直呼英雄了得,不但委以重任,还收了他当义子。 “我能有今天的威风,当日多亏了阿严。”吕布经常这么说。 再后来。吕布诛父投董卓,万人唾骂。但严苓永远是站在夫君这一边的,对她而言,自家汉子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苦衷,都是对地。 她的男人,她地家,就是她的一切。 严苓悠悠讲着往事,眸子里闪动着自豪和浓浓信赖。雉娘安静听着,却不由想起李臣,“不管他做了什么事,我也应该站在他那边,不离不弃么?”这念头在脑海里转了一转,就找到了答案。 “当然。不管什么事,哪怕全天下都是他的敌人,就像严姐姐这般。” 两个妇人亲昵地挨在一起,聊天说事时。车外却有人叫道,“将军!是将军!” 能被他们喊将军的,除了吕布还有谁? “吕郎!他不是在宛城么?”严苓惊喜地喊道,连忙将半掩的车窗打开,探头张望。 雨尚未停歇,像一丝丝金色的线,太阳烈。才落下的雨就蒸腾了起来。地面上如浮着淡淡的雾,骑士们纷纷下马。抱拳半跪。而在道路地前端,一匹火炭红。几乎有两人高的大马,刚停下奔驰的步子,似乎觉得路途太短,没跑尽兴,打着意犹未尽的喷鼻。 马神俊,马上的人更是桀骜不驯,赤裸着上身,被雨水洗刷过一番,如抹了油,古铜色的肌肤闪闪发亮,眼眸似雄鹰顾盼,他缓缓扫视过众人,解下弓,突然搭箭扯开弦,对着车队里唯一地生面孔吼道,“李臣李佐之?” 李臣一愣,还没说话,呼啸的风声迎面而来,刮得脸发疼,头皮剧痛,像被人捏着发根朝后用力猛拽一般,直直从马背上跌落。 束着发髻的皮簪冠变成了碎片,随着风四处飘,满头的发披散了下来,只到这时,李臣才回过神来。 身后百十步远地野树上,一根铁箭深深扎了进去,只露出半截羽尾。 “吕郎,别!” “当家的!” 女人们焦急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李臣的耳朵被箭风伤到,嗡嗡直叫,听不真切,在潮湿的地上挣扎了半天,弄得浑身泥水淋漓,才勉强爬起来。 周围一暗,像是阳光被什么事物遮挡住了,他吐了口唾沫,朝上望,火红的马,彪悍地人,正横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凝视着他。 “阿严,我真要杀他,就不会射偏。”对方说,然后单手举着戟,轻轻点在李臣地咽喉上。 冰冷的钢铁紧挨着肌肉,随时就能割开喉咙地感觉真不好受。 “我听阿续说,可是你昔日在兖州,提点了那曹贼,坏了我入兖的大业?” “吕温侯?”李臣艰难地说,“若是大人真夺了兖州,可就大事不妙。” “咦?” “兖州虽好,却连接着冀州,那关东盟主袁绍以曹操为盟弟,必定会援军征讨大人,温侯虽兵精将广,但新得基业,士卒疲苦,难与袁绍久抗。”情急之下,李臣乱扯道。 “哼,袁绍?他正在幽州与白马公孙瓒对持,哪有余力两面交战?” “如我是袁本初,必定回师,全力讨伐温侯,公孙瓒只不过是一守户地土狗,不足为惧,而大人却是叱呵天下的猛虎,不早除之,难以安睡。” 这话表面上刺耳,稍稍琢磨,却是在暗捧吕布,听得顺 “能说会道,却是个卖弄口舌的货色。”吕布冷哼一声,却放下了手中的画戟,“你坏我图谋,却又救了阿严,两相抵过,就当扯平了。” 听这话中之意,吕布本就没想杀他,“故意射我一箭,下马威呀。”李臣想,长吁了口气,这才觉得胳膊在微微颤抖,手足冰凉,如脱了力般,差点一屁股坐下。 “吕郎,我可是答应了人家,要施以高官厚禄来答谢的。”严苓责备道。 “唷,第一次见严姐姐,为了别的汉子发小脾气。”又是一媚得如蜜糖的声音,却是貂蝉,她马慢,现在刚刚赶到。 “贱……姓貂的,你这什么意思?是讽刺我偷人不成?” “我可没这么说哟。” “信不信我收拾了你?” “严姐姐发愤时的模样真俊,看得奴家都呆住了。” “你又是在骂我大手大脚像个男人?” 比如兔子和狐狸,比如蛇和蛤蟆,比如严苓和貂蝉,简直就是天生的仇敌,才一见面,又吵了起来。 然后是吕布恼怒和无奈地声音,他微皱着眉头,左看看右望望,局促得不知该帮谁才好,仿佛一瞬间,由威风凛凛的武将,摇身变成了因后宫争宠吃醋而苦闷的男人,“阿严阿蝉,你们……就不能消停一会么?” 第十二章 吕布(三) “严姐姐说,她求温侯大人许了个仓佐史的官,月俸八斛粮呢,她挺不好意思的,连说委屈了你,本来还想至少给个二百石俸禄的官职,不过现下他们处境也不好,没那么多粮食来养僚幕,但好歹先挂上名号。”雉娘的腿伤日益康复,已经能自己起身,扶着墙走两步了,炕上躺了不少时日,脸颊儿养出了几分圆润,手指头点点,漾起窝浅浅的涟漪。 她正缝补着旧衣裳,嘴里叼着线头,含糊不清地继续说,“其实就算只有八斛米,过日子也不用发愁了。” 仓佐史乃东汉十七级禄秩中最末等的官,换句话说就是管粮仓库房的文职,职低位卑,但怎么也是正儿八经的大汉官员,属于那种世家子弟不屑一顾,寒门学士穷尽一辈子都难爬上的位置,比起曹黑子随手给的那督税吏一职,不可同日而语。 以李臣的布衣之身,这已经算很厚重的待遇了。 还有些话雉娘没讲出来,在她心里,一直觉得自己祸害了李臣,好端端的功曹官身,假如不是为了她,搁现在,怎么也是治中从事了,不至于为了养家糊口而奔波。 虽然两人互相依偎,不离不弃的日子很美好,但她还是希望,汉子不要被她拖累,能遇到机缘,放开手脚,成为雄鹰,不被埋没。 “你的腿还疼么?”李臣犹豫了会,没正面回应。 “好多了,也许再过一两个月。就不用拄拐杖呢。”两人心有灵犀,雉娘似乎看出了李臣的迟疑,又说,“虽然是牵扯了些私人关系。但咱又不是贪图什么,以前你把平原治理得多太平呀,至少能一展才学,也不辱没了严姐姐的恩情。” 她以为李臣有些男儿好汉地心气。不愿靠温侯家女人的裙带关系,走后门得官职。 “我脸皮没那么薄。”李臣笑笑,拿指头亲昵地弹了弹婆娘的额头,责备她瞎琢磨,“你别操心了,我有主意的。” 真在吕布手底下但任官职。谋个出身?李臣摇摇头,在眼力方面他地确占了穿越的优势,良禽择木而栖,山猴子也晓得不去攀爬根底已枯萎,即将倒塌的大树,明知道吕布没几年奔头了,他难道会吊在吕家这棵树上等死? 他看了看小媳妇儿充满期盼的表情,没有多说。 路到人前自然直,至少在雉娘地腿骨完全好利索前。他俩还得继续留在这里。 如果能顺便还清欠严苓的人情债。那就最好不过了。 深秋的余韵尚存,只不过旷野的绿意渐渐淡了。山林中褐黄的落叶多了起来,老树的枝叶变得稀少了。远远望过去,像人脑袋上点缀着三五秃斑。一行行南去地雁儿也很少能见到踪迹了。 吕布的行轩就设在梧桐山脚下的一处土寨,依着矮丘而建,离宛郡五十来里路,可能是以前哪家豪强据险自守的城寨,不知是举族外迁躲避战乱,还是失了势被袁术抄了家,荒废已久,只留下空荡荡的屋房和破旧的寨墙,远远望过去,草木繁茂的山坡下,耸着一片非常扎眼的残墟。 经过个把月的收拾,将快塌地地方重新修缮一番,把半人高,掩埋了道路地荒草锄净,这破败的地方才变得喧闹起来,有了些人气。 军中几无存粮,全靠着袁术地援助,每人每顿最多三张饼,一碗菜粥,都是大肚汉,嘴一抹就没了。 幸好这时候正是野兔拼命养肥膘备着过冬的时辰,毛皮泛着油光,胖得动作都不利索了,撞到这群射艺精湛,又缺荤腥油水地武卒手里可算是遇到了灭顶之灾,没个把月,周围的兔子就几乎绝了迹,只好把目光放到田鼠身上,但这玩意个子太小,又敏捷,难得射中,就算准头好,一箭正中身躯,骨肉也碎了,只能拿来煮肉汤。 周围地几个庄子也遭了殃,并州兵本就跋扈,不是哪家的鸡鸭被顺手拐了,就是刚碾平,预备冬播的田地被路过的骑士践踏得不成体统还有件事差点引起了众怒,军寨附近的半山腰子上有座乱坟岗,年头已久,野树林子旁的空地上布满了层层叠叠的土馒头,墓碑上的字已经模糊不清,讲究点风水的都说阴气重,不适合大帅的武运。 吕布不怎么信鬼神,但也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干脆遣了队人,把坟全挖开填平,这事干得太不地道,除了豪强大姓宗族,普通的小户人家哪占得了风水宝地当祖坟?屋里有人亡故,还不是得送上乱坟岗,这一挖也不知掘了多少人祖辈的坟 附近的村人不敢惹带刀把子的,夜里偷偷摸上来拾尸骸,白生生的骨头抛了满地,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家的,只能抹着泪胡乱捡了些,拿回家供奉,个个苦不堪言,在背后吐着口水骂,“一群杀千刀的蛮子。” “明明走投无路来投奔袁术公,却如此嚣张,还把咱宛郡上下放在眼里么?”郡中的官吏也对这支客军多有牢骚。 他们烦恼,吕布实际上更是郁闷。 昔日执掌长安军权,天子于御殿之上亲封侯爵,武名远扬的吕奉先,目前的处境并不妙,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窘迫地步。 长安时被李郭汜的西凉联军追杀过几趟,兖州又输给了曹操,现如今他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二千士卒,其中还有六百多号人缺了坐骑,只能让高顺和堂侄魏续先统领着操练步战。 小续子莽撞,一上战场就如脱了缰的野马,只想着冲杀。瞻前不顾后,幸亏有股子骁勇的劲头;大高保守,尚未交战便考虑退路,遇敌先布防阵。靠阵势层层推进,经常失了先机,不过老成稳重。这一大一小搭配得正好,但愿能练出一营下了马也能胜敌地精卒来。 唉。遥想当年,数万铁骑横冲直撞,平地起乌云似地,破阵破寨如拆颓墙,斩将夺旗似宰鸡雏,手下将领个个都是能陷阵杀敌的好汉。何等的威风煞气,天下无双! 短短数年间,他的并州兵就变成了得寄人篱下地孤军。 也不知是心怀顾忌,还是老袁家的人都这么优柔寡断,袁术的话说得含糊,只托付宛城太守张勋传来书信,言“温侯稍安勿躁,暂且住下,万事别愁。你的前程。我自有安排。” 但就是没个准信。 “把老子逼急了,一发狠占了宛城再说!”吕布心中也烦躁。在军帐中吼道。 当然,只是发泄罢了。张勋是个谨慎人,每次只送刚够小十天吃嚼地谷米。羽箭军械一概推辞说“本郡库存也不足”,宛郡中的万人守备吕布是不放在心上的,敢野战,他一次冲锋就能生吞活剐掉,但只要据城而守,绝了粮食,他这点儿仅剩的家底就算完了。 马上要过冬了,等雪降下来时,只要袁术停了援粮,不发寒衣,就能把吕布全军上下活活给困死。 每月一点儿粮食,一点儿虚无缥缈的承诺,袁术就这么把吕布给煎熬着,想磨灭这如虎似狼之人的心气。 仰人鼻息地感觉着实难受啊,吕布脾气暴躁,手下亲卫稍有冒犯,无不立即拖出去重责军鞭,直打得两瓣屁股蛋血肉模糊像开了朵红花,这烦恼的情绪也逐渐传染到了全军,人人都有些茫然不安,不知日后的出路,兵将的表情,都带着几丝无精打采,连旗帜都怏怏的。 比起旁人,李臣大概算最轻松悠闲的人。 这几日下过几场秋雨,整个营寨蒙上了层湿漉漉的味道,一清早山林子上就浮着浓烈的白雾,直到午时才被懒懒的阳光驱逐,李臣穿着身干净地文士袍子。发髻上包着蓝巾帻,正捧着一包裹手帕荷包之类地织物,小心地避开路面上的坑洼积水,但两只鞋子还是糊满了泥浆。 雉娘地嘱咐,不管日后如何,现在人家帮了忙,多少得礼尚往来,虽然这些刺绣不值钱,也不知严姐姐看不看得上眼,怎么也是番心意。 严苓自然是随夫君住在整个土寨的主宅里,修得像个小堡垒似地,整块地青石头墙,三人多高,就算寨子中有人作反,也能仗着墙高壁厚守住。 李臣在门口通报了姓名职位,没一会,就有人带他进去。 起初李臣认为按规矩,是要去大堂屋等候的,但引路地吕家亲随却径直领着他朝里间走,吓了他一跳,怎么吕布也是堂堂大汉温侯,家风再不严谨,也不该任凭外人在内院出入呀。 仔细问了下,带路的还莫名其妙,“你不是要见夫人么?已经禀告过了,夫人也有空闲,自然带你去她的院子。” 敢情吕布就没那种深宫后院锁娇娘的汉家习惯,这做派搁到世家眼里,简直就是土蛮子,败坏风气,没点教养家规。 宅子内和土寨的风格一般,没什么楼阁小桥池塘之类的装饰,几间大屋子小院子,颇为朴实。 还有个四四方方的小校场,依着西墙而建,铺着晒开的河沙,正热闹着呢,一群光膀子的汉子在互相角力,个个鼓着腮帮子,鼻息粗浊,臂膀凸着一块块腱子肉,吼叫声震天。 “周驹,下来玩把?”有在旁歇息的人望见领路的亲兵,招手道。 “没那空闲。”周驹朝李臣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正忙着。 人堆里还有个身量较小点的汉子,因为还穿着衣裳软甲,在群黑黝黝的男人里额外醒目……呃,李臣仔细瞟了眼,居然是个小姑娘,似乎刚下场角了几次力,额头上满是汗珠,举着水囊大口灌着水。又嫌不解热,低着头直接朝脑袋上淋,然后小狗似地甩甩头,想抖干发丝中的水。 “你块头虽壮。但不够灵巧,下盘不稳,难怪我一把就能把你推倒。”她拍了拍身边正在喘气的武卒,点评道。“光有身肉屁用,还得多练。” 口吻和举止太男性化了,若说严苓是有些男儿地豪迈,那这姑娘压根就是个野小子。 “那位是……”李臣好奇地问,他没听过吕布军中有女兵营呀。 “别望,”周驹紧张地拉拉李臣。“当心被小姐拖下场练练拳。” 李臣是听过严苓有个闺女,但没想到是这副德性,似乎吕家小姐朝这边望了过来,他忙收回目光,跟着周驹快步离开。 “将军果然是武人性格,别家都是力求清静雅致,就将军府喧哗热闹得和军营一般。”他感慨。 “谁不想清静点呀,你不知道……”周驹满脸尴尬的神情,欲言又止。“这事你当文官的别多问。就是将军自己都管不了。” 很快李臣就明白为什么了。 吕府西角那座独门院子里栽着棵大梧桐,秋去叶疏。门前站着个白净净的丫鬟,正在清扫院中地落叶。瞅见他们就喊,“驹子。人带来……” 话没说完,校场那边争执斗猛的沸腾之声传了过来,汉子们嗓门粗,又只隔着两道墙,立即压住了她的话音。 “……都大半天了,还不消停。”小女婢有气无力地捏着扫把,似乎已被噪音骚扰了许久,语气显得有些埋怨。 “是、是小姐再操练武艺打熬气力,没法子。”驹子大概是周驹的浑名,他安慰道,又扭捏地说,“唷,红珠,吃过了么?” 那个叫红珠地婢女抹了抹眼角,等墙外头一阵高过一阵的震荡平息,才点头回答,“吃过了,午时吃的扁食,还剩不少,饿的话去厨房里拿,不过别吃光了,也给张大人带些,他忙碌性子,经常误了吃饭的时辰,这段日子人都瘦了圈。” “哦,好好。”扁食就是此时饺子的俗称,驹子连忙点头,眼珠子却转了转。 “你一定要拿给张将军。”那个叫红珠地婢女似乎瞧出了不妥,加重语气叮嘱道,“否则我就说你值班护院时偷睡懒觉,让他打你鞭子。” 李臣嘴角慢慢流泻出一丝笑,瞅着驹子的苦瓜脸,觉得有趣,似乎他对红珠有点儿意思,但人家却很倾慕什么张将军。 吕布家里头的确没规矩,随人婢女的私情,都张扬扬地没人管,但这样,反而有些人味儿。 他这一笑。倒让红珠回过神来,连忙捂着嘴轻呼了一声,歉意地望向李臣,“是来拜见我家夫人的李佐史吧,快请进。” 方进门,淡淡的熏香萦绕在鼻间,屋子里的摆设倒有几分雅致,细纱帘子,藤箩纹的漆案,里间轻轻透过来筝琴古拙的弦音,李臣没什么音乐细胞,听不出技艺地好坏,只觉得非常悦耳。 他露出奇怪地神色,虽然也有一个月没见着严苓呢,但那个行事风风火火,字都不会写地鲁莽婆娘,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学会乐器? 是吕家豢养地乐妓在弹奏么? 又一阵粗俗无礼的欢呼声传来,大概是校场那边终于分出了胜负,声音额外嘹亮,震得窗棂上地精纸都簌簌颤动。 悠扬的琴音如飘落于激流之中地枯叶,被绞得支离破碎。 “过分。”红珠说,让李臣在外屋的竹席上先坐下,又给他端来盏添了蜂蜜的水,抿着嘴轻声唠叨着,“大房那边欺辱人,故意的。” “大房……”李臣耳朵尖,听到了小婢女的抱怨,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坐立不安起来,尴尬地说,“我是帮自家婆娘,给严夫人送些小玩意的。” 他在门房时只说了想求见主母,但却忘了,那吕奉先可是开了后宫的男人,府上除了严大夫人,还有个貂二夫人。 第十三章 吕布(四) 尽得天下绝色而妻之,贮于金屋,有灵台明堂、雕栏玉砌、飞檐銮铃、流水山石。(.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漫步轩间,见芳草坪上美眷扑蝶嬉戏,笑颜如花开;安坐亭中,身侧娇娘红袖添香,素手温酒,请君品尝,家中莺莺燕燕,娇声腻语,月明时睡东厢吮朱唇,月晦时宿西房枕皎腕,若是兴浓,摆上巍巍大床,垂八尺帷幔,佳人华服半掩,玉体横呈,环肥燕瘦,莫说双飞,便是七飞八飞,只要体力好肾水足,也随自己心意。 这是男人对后宫的向往,就算是乡下老农,也边嚼着麦麸皮,边抹着口水幻想,“等咱有钱了,起个大屋子,养几个婆娘。” 开得起后宫的男人很多,但能让内宅佳丽们彼此亲厚友爱,其乐融融的,从古至今,倒一个都没有,便是上古娥皇女英,亲姐妹共侍一夫,也为了个正室的位置争个不休,倒连累了骡子从此无嗣。 女人们闹起来,可不得了,大则如高祖皇后,银牙一咬,冷笑连连,将负心汉养的贱女人做成人彘;小则也家宅难宁,鸡毛蒜皮的争执不绝。 貂蝉一早就被噪音弄醒,窗外头沸沸扬扬的都是嘈杂人声,也不知在闹什么。 她揉了揉额头,睡眼朦胧的瞅瞅周遭,习惯性地朝身侧摸去,扑了个空,才想起昨儿吕郎留在军营未归。以往这时辰,貂蝉会推醒同个被褥里的汉子,鬼东西死沉,腿粗的胳膊又喜欢环在自己腰上,像个铁箍笼,如头大熊怀里揣着只兔子,翻身挪动都难,一晚上下来保持着一种睡姿,半边身体都血气不畅。又酸又麻得叫人直吸气。 “就会折腾人。”她咬着两排小白牙,恼火地想,然后服侍他洗涮,替他穿好锦衣戴上翎冠,等汉子出了门巡营,再睡个回笼觉,直到日上三竿,才慢慢爬下床。 “红珠,为何这么吵?”没睡足的貂蝉捂嘴打着哈欠儿,她光溜着身子。懒懒地半坐起来,问道。 “夫人,是大小姐领着人,在西墙那边角力呢。”红珠眼圈有点红,一脸委屈,似乎是去说过,让他们小声点,结果被小姐凶了一记。 “真是个喜欢闹腾的野孩子。”貂蝉托着腮,发了阵呆。见外头的嘈杂始终没有停歇的意思,无奈地轻吐了口气,“打盆温水来,既然不能继续睡,那就别睡了呗。” 是冲她来的,知道她贪睡黏床,就故意闹得鸡飞狗跳地来恶心人,这种充满孩子气的报复,也只有阿婉这莽撞丫头才干得出来。 从自己入了吕家门开始。这事儿就没断过。 “谁让你喊我姐姐地?我教训她。” 一想到大房那边两个女人地声音和模样。貂蝉嘴角就勾出笑来。 粗俗无礼、没头没脑、心里想着什么便脱口而出。如果换成洛阳那些弥漫着无形硝烟地深宫后院里。几乎不能生存。只有被人活活挑拨死地命。 幸亏她和她们地夫君与父亲。是吕布。 貂蝉经历过很多男人。有司徒王允。那是个古板地男人。仪表堂堂。颇有风度。但脱去宽大地朝服。会露出瘦骨伶仃地胸膛。驼着背。像个已半截入土地耋耄老者。 “乱臣贼子,吾誓杀董卓,救天子于危难。”夜半时,他经常会在睡梦中攥着拳头呼喊。 貂蝉轻轻从身后搂住他,那身体很冰冷,有着蛇似地黏黏凉意。 还有太师董卓,是个魁梧而肥胖的黑脸大汉,如座肉山,眸子中蕴藏着残忍和狂暴地火,事实上,貂蝉对他的感觉更好些,比起先主人兼义父,他的心思更好揣摩。 王允喜欢乖巧明事理的女子,她扮演得外柔内钢,如春水冬冰,所以才从王府近百人如货品玩物般的美貌歌伎中,脱颖而出,受到宠爱;董卓喜欢被调教得风骚的婆娘,她就笑得一脸入骨的媚意,让这个西凉蛮夫,都目眩神移。 得到她的男人,无不如获珍宝,爱惜有加。 久而久之,她都忘了,自己本来地面貌是什么。 每次见到那娘俩忿怒不平的小模样,貂蝉就想笑,笑过了,又生出股奇妙的羡慕。 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发恼就发恼,想胡闹就胡闹,真的很有趣呀。 因此貂蝉经常逗她们,本来按日子吕郎该宿在严大夫人的屋子里,她就故意缠着,硬拉着夫君留下,遥望着大房那边的灯烛燃到夜半,才幽幽熄了,也不知严氏在黑暗中叹了几口气,骂了几句小贱人。 貂蝉知道这样很过分,也很无聊,但她就是忍不住挑拨一番,像人坏掉了,心中生了什么怪病。 甚至有天趁吕布不在府上,严苓怒气冲冲地杀过来,叱退下人,锁了门窗,就听见她在里面说,“姓貂的,我本就不愿你入门,你也知道自己本来是……有违理义,倒让夫君落下了骂名,他非要娶你,我劝不住也没法子,但你好歹收敛些,怎么我也是明媒正娶的大房。” “是吕郎非要留下呀,”貂蝉的声音总像是没睡醒,懒懒的,“姐姐你留不住当家地,就来找我出气么?” 又嘲笑着,“瞧姐姐的手,还留着茧子地痕迹,姐姐上糟糠之妻,不过糟糠糟糠,还不是猪吃的粗劣米糠么?” 话说得太刻薄了,外头的人隐约听到了只言片语,都为大夫人抱不平。 严苓嘴笨,斗了几句嘴,没一会就说不过对方了,只听见她在屋里头喊了声贱人,噼里啪啦地就响起了桌翻椅倒花瓶碎裂的声音。 敢情动起了手,骇得府上管事白着脸去找吕老爷回来,又唤人撞门。大夫人有股子在塞外打熬出的力气,拳头硬得如条好汉,教训起人可不是那种扇耳光抓脸皮之类地婆娘拳,新夫人瞅着娇滴滴的羸弱模样,万一断了骨破了相,侯爷还不是得拿他们这些僮仆撒气? 等门开了,貂夫人没事,就是鬓发散乱头钗歪斜,严大夫人却明显吃了亏,胳膊肘软软地垂在身侧。似乎脱了臼,她倒硬气,忍着痛爽快地说,“我打不过你。” 后来还有人传言,说大小姐吕阿婉得知娘受了伤,当下呱呱直叫,喊着要替娘出气,却被严苓拉住,哼道。“是我先动手地,输了就是输了,哪能厚着脸皮不停纠缠。” 严苓就是这性格,掌管内宅多年,府邸里下人喜欢她直爽的脾气,本就爱戴,又言二夫人模样儿虽然不俗,却不懂规矩,又不是黄花闺女,一个歌妓出身地妾室。才过门没人来硬地,显然心肠黑。难得相处。 所以貂蝉在吕府地人缘极差,表面上婢女们都恭恭敬敬,私底下吐口唾沫子,学着阿婉大小姐的话嘀咕,“狐精变的妖孽。” 貂蝉也不以为意。哪怕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也只当是微风抚过。过耳便忘,活像个修炼有道。不问世事的女隐士。 唯有逢着严苓时,她才变得尖酸刻薄。难以理喻。 红珠挂念着夫人当初的救命之恩,尽心尽力的服侍着,为此也被旁人排挤,不知挨了多少委屈,有时她也劝貂蝉,“夫人,别总和大夫人置气,其实……大夫人挺好的。” “唷,我的红珠也向着外人呢。”貂蝉眯着眼眸,轻轻掐着小婢女嫩嫩的脸,朝她耳垂上微咬了口,满意着瞧着整齐地齿痕,又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她人好,也不善嫉,如果装着温婉一些,她肯定和我和和气气的,但,那多没意 为什么和和气气不好呢?红珠不明白,她低着头,在心中想,“夫人真奇怪,大概她真是狐精变的,妖精的心思和人总是不一样的。” 但就算夫人是会吃人的妖孽,红珠也会站在她那一边,如果连自己都不管她了,那夫人在府里可真就孤伶伶的,太可怜了。一听到面前的这个什么李佐史,其实是来拜见严大夫人的,红珠张大嘴,本来还算和蔼地表情立刻变了颜色,气呼呼地把蜜水又拿走,嘴里还在低声唠叨,“驹子那没心眼的家伙,都不问清楚就把人乱引来。” 婢女偷偷看了眼内室楣上的垂帘,恼火地催促道,“快走快走,夫人今儿的心情本就不好。” 李臣还没来得及回话,隔着垂帘,有娇媚动人的声音传来,“可是在严姐姐危难之时,不离不弃,又教她习文练字的李臣李外傅?妾身向来敬爱严姐姐,还想着怎么也得亲自答谢一场,今日却巧,见到外傅来访,虽知道是来请见严姐姐的,妾身无礼,斗胆抢了姐姐的客人。” 帘幕颤动,穿着朴素家居衣裳,但依然掩盖不住天香国色的俏佳人缓步走了出来,对着婢女柔声斥责,“小红珠,真没规矩,这位李外傅素来与严姐姐亲厚,如半个家人,你怎能随意驱赶呢?” 腔调软糯糯的,似乎极善歌乐,转折间带着种美妙地韵味,腻得人心醉,但在李臣耳里,就如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啥叫危难时不离不弃?什么半个家人?明里暗里都在隐喻着什么暧昧地事。 这婆娘的确很美很媚,光华照人,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那种“让男人很有**”的女子。过眼神怪怪的,人会因为自身的性情、心思,让脸上地表情随之发生细微的变化,特别是眸子,老话说眼睛乃心灵之窗嘛,比如糜家丫头,就算是闹小脾气,眼中也蕴含着清澈地单纯,显出她生气归生气,心里还是记挂着你的好,只是想让你对她更好些,又如甘梅那闺女。行事做派都稳重得体,但总在无意间,流泻中近乎于自卑地软弱,和一丝超越年龄的阴暗。 但貂蝉不同,眼眸里覆着层雾,猜不出心思,让李臣琢磨不出,她说这番话时,到底是出于戏谑,还是恶毒。 和吕家众多地仆婢一样。李臣对她最直观的评价就是,“很难相处。” “二夫人言重了,我为温侯麾下仓佐史,为主母效力,乃臣子之本分。”他苦着张脸。 似乎在李臣记忆里,这大美人貂蝉无论是出现在话本里,还是影视中,都是副有追求有理想忧国忧民不惜献身的正面形象啊。 “绣功很精湛呀。”貂蝉随意解开包裹,将幅手帕展开。用白嫩的手指抚着上面鸳鸯地刺绣图案。 “自家婆娘的手艺。”李臣勉强笑笑。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貂蝉赞了一句,笑道,“可惜是绣在女人家的帕子上,不然能此时鸳鸯这后世的爱情之鸟倒不是形容夫妇的,而是指兄弟手足间的恩义,比如李臣和刘备等人,当初的关系就可说真乃四只同甘共苦。出双入对的鸳鸯鸟,又因《小雅》中与君子相提并论。所以常用来夸耀男子的贤德。 李臣见了鸳鸯的手帕,倒吓了一跳,听了貂蝉地话才回过神来,暗想幸亏如此,不然指不准她又得说什么夹软刀子的话。 眨眼间。女人又挑出丝绸的鞋带,汉代的习俗。贵妇人爱在鞋履上涂彩画,扎彩带。貂蝉裸着足,似乎想象着自己正穿着彩靴。将绸带绕在白皙瘦弱的足上,突然微微抬起脚,大拇指翘着,问道,“可般配?” 绸带如纱,覆在美足,五粒指甲似润泽的花瓣,李臣有些发糗,又不敢造次,连忙移开目光,“二夫人觉得好,那便是好。” 同时更加坐立不安了,“这婆娘也太……”他把不雅地词憋在肚子里,愁眉苦脸的挪动着屁股,仿佛臀下有炭火。 “嗯,送我如何?”貂蝉凝神看了会,满意的点点头,然后也不顾别人是否同意,将绸带连同几张帕子递给婢女,“红珠,收起来。” 她端起盏子,抿了口蜜水,似乎兴致过了,声音变得懒散起来,带着股沙哑,“严今天不在府上,你若要送礼,明儿再来吧。” 莫名其妙。 李臣顺着来路,快步走在廊间,这貂蝉的举动太令人摸不着头脑了,也不是出于什么阴谋,就是单纯想刺刺人,恶心你一遭,好让人避而远之,背后说说她地坏话。 这不是故意找骂么?真当得起个贱字。 正想着,眼前人影一晃,抬头,却是方才校场上那个野小子似的姑娘。 “吕大小姐。”李臣躬身道,幸亏先前那位叫周驹的亲兵提起过,不然他真看不出这满身淋漓汗水,肌肤微黑,嘴里还叼着根树叶的姑娘,会是温侯府上的闺秀。 “那个谁?”吕阿婉背着手,扫了李臣几眼,“你找姓貂的狐……找二娘干什么?” 似乎念叨着家丑不外传的道理,临时把狐精改成了二娘。 “我乃新晋的佐吏李臣,本来是拜见严夫人的,可是……”李臣含糊地说了几句。 “你就是李臣?”大小姐的语气猛然间拔高了,透出了几分亲热,“早说哇,你帮了娘,我还没感谢你呢,刚才见你去了狐精地屋子,以为你是她那边的,还让人堵在门外,准备找岔子套麻袋打一顿,幸好幸好,差点自己人打了自己人。” 她望着貂蝉院落地围墙,咙朝地上吐了口痰,拿靴底回来擦了几遍,大大咧咧地朝李臣胸口捶了拳,“走,喝酒去,一为赔礼,二为致谢,三嘛,咱们几兄弟正想商量下,该怎么把那狐精赶出家门。” 谁是你兄弟呀,而且,你还真不把自个当女人看啊,顿时李臣头大如斗。 他的新主公,大汉温侯吕布家的婆娘们,一个比一个难伺候呀。 窗棂紧掩着,唯有弱弱的光从窗根缝隙窜进来,在红漆的几案上留下斑驳晃动地影貂蝉侧耳听了听。见外头终于安静了下来,浅笑着微嘟起嘴,吐了口温热的气。 她慢悠悠地褪下襦衣,迈开修长地腿,爬进正冒着水雾的框银大桶,眯起眼,将头枕在安置在桶沿地木枕上,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舒服地哼了声。 “夫人,要我给你捏捏肩肉么?”小红珠问。又用羡慕地眼神,偷偷打量着女主人白皙纤美的身躯。 “不了,我泡泡,”貂蝉挥挥手,“要添热水时,我再唤你来。” 她用手掌掬着水,顺着脖窝轻轻朝下洒,人慢慢滑进水中,脖子、下巴、鼻梁。直到整个脑袋都埋了进去。 良久。 哗啦一声水响,她将头伸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似乎险些将自己憋死在水里。 “我很好看?”她用指头轻轻划过皎洁如月色的肌肤,抬起手,在美丽的脸颊上回来摩挛,发烫发热红了一片才罢 “宁愿我长得丑陋,哪怕被所有人讨厌,也许。人生会变得宁静。”她喃喃自语,无神的眼睛毫无焦距的望着房间的天顶。王允、董卓、吕布,男人们的幻象似乎随着水雾,浮现在她面前。 “严姐姐……你……我……”她缩着身子,躲在水桶中,于空荡地房间里。小声抽泣起来。 ps:时光悠悠,如白驹过隙。逝如流水。多少女子嫁作他人妇,多少少年长成男儿郎。一转眼。小半月过去了。 想必有人私下揣摩,莫非那奥丁突然间悟了大道。于是焚香洗浴,素衣白袍,含笑挥刀,割了那陀烦恼是非根,至此无牵无挂,逍遥自在去 诸君却不知晓,其实,咱穿越了。 不准笑,待咱细细道来。 话说这日,咱正在电脑前十指如飞,文思如腹泻粪涌,浩荡百里不可收拾,今天别说三千字,便是三万字也写得。 正爽快间,突地屏幕上就跳出个对话框,上言,“叹大老病死伤离别,怜我世人真真可怜,君,若跳出这轮回么?” 下端两个选项,一曰“yes”,一曰“no”,却是西域蛮人的文字。 咱淡然一笑,暗想奥某人端庄君子,一身傲然正气,铮铮铁骨,外秀内贤,此等鬼神之说,瞒得住那碌碌庸人,哪骗得了我?必是黑客所为,想乱我明镜止水的心境,坏我绝不断更的大义。 眉目蕴笑,手腕轻挥,就朝那“no”字上点去。 没料想到,咱遇到了赖汉,明明选了“不”,眼前仍是一黑,恍然间,咱就来到了个怪异的地方。 四面皆是雪白大墙,光滑细腻,密不透风,正中悬着个大球,非金非铁,好生奇特,侧旁立着数人,个个奇装异服。 “又有新人来?”其中某人道,却是一乡下青年打扮,肌肤黝黑,模样憨厚,只是眼睑开阖间透着股精光。 “你乃何人,报上名号。”说话者又是一威武壮汉,脚踏齐膝马靴,腰扎小牛皮的带子,左手臂套着大红袖章,上书“发改委”三个大字,端得气势凌人。 还有个胖子,穿着江南如烟似雨地绸衣,也不言语,自顾自地闭目养神。 “唷,别吓着人家小兄弟。”又有美貌女子,小吊带白素裙,笑颜如花开万朵,钉球鞋,亲切地说,“小兄弟别怕,这儿乃主神空间是也,吾等皆网络写手,恍然间落难此处,为求生存,自成一队,名号为日更十万队,小兄弟能与吾等相会,想必也是混这网文圈子的。” 咱家察言观色,见在场众人虽面露亲切之神情,却暗自摸刀握拳,大有一言不合,诛杀当场的架势,后背惊起层冷汗。再窥探诸人打扮,不由得在心底骇道,“那憨厚青年,莫不是马赛克戏诸侯?而发改委定是天使和谐。美貌女子可能乃习惯黑胶布,至于胖子,也不必多说,除了某人还有谁 都是赫赫有名的烂尾太监慢更之辈,而咱家从不断更,和他们想比,实乃异数,哪里相处得了,这主神空间地名字以往也听说过,诡异残酷,一不留神,便是身死魂灭。 正犹豫间,天使和谐皱眉喝道,“吞吞吐吐,莫非心中有鬼?” 一声令喝,颇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至的气势,咱家微低头,眼神儿一转,忙道,“哥哥莫急,弟姓知,单名个秋字,不知哥哥以往知晓 话音落,气氛霍然间开朗了起来,就连闭着眼的胖子,也投来赞许的目光。 “原是知秋,我还想着,若是哪一日有三更,一更足五千的家伙来了,定要轰杀当情,”大约见是自己人,马赛克戏诸侯的言语也放松了下来,嘿嘿笑道,“都是自家兄弟,可喜可贺。” 咱暗抹一把凉汗,想“好歹过了一关。” 至于咱如何隐姓埋名,在日更十万队拼搏求生,又是如何攒够点数,回到现世,都是后话了。 所以,咱不是故意断更 第十四章 战南阳(一) 光如小流激石,涓涓而淌的溪渠,无声无息,似乎昨)碌着碾田埋肥,当第一缕彻骨的寒意随着北风,将人冻得一哆嗦时,才恍然天已然来临了。 正值立冬后的小雪节气,往常会飘点儿碎碎的小雪,今年却没降下来,滚滚阴云塞满了穹苍,仿佛天也低了半个头,瞅两眼,便觉得心中堵得慌极目环顾,漠漠的旷野上呈现着一种灰败的黑褐色,山林全秃了,枯萎的枝杈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豫州牧刘备麾下别驾司马张飞,凝神望着天,觉得心郁难耐,他摸了摸悬挂在腰侧的酒囊,方才一顿牛饮,早空空如也,不由暴躁地将酒囊摔到地上,大吼了一句,“你也与我作对?” 吼声似雷霆,惊得野林子里走兽奔老鸦飞,大道旁几个成群结队,正朝沛县赶的路人骇得心惊胆颤,见是一黑脸的魁梧醉汉,正在\酒疯,连忙别开头,急走慢跑地离开,醉鬼难缠,生怕无意间惹恼了他,瞧瞧那熊腰虎背的模样,拳头如大坨生铁,哪里招惹得了? 张飞这时候正烦着呢。 大哥怎么就娶了家的丫头呢?大哥怎么能这么干呢? 私底下他找二哥谈过,一说到四弟的名字,就冷哼哼,怒道,“休提那个乱我兄弟之义,君臣之道的人。” 又言大哥不是贪图美色,强抢婆娘,假如李臣真是向氏下过聘,长辈点了头,定了终身,只是尚未娶进门,那是兄长不对,就算你不说,我也得豁出命来苦劝,但昔日男家又没答应,这回是正正经经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依着礼法,何错之有? 何况州牧陶谦瞅着病重难愈,据线报,已然是到了活一天算一天的地步了。 此时如两家联姻,得氏这个强援,大业可待,可谓鲲鹏展翅高飞,扶摇而上九万里。 中平元年他们三兄弟结义,到如今已足足十一载,起起落落不知多少回了,人生苦短,若抓不住这次天老爷给的机遇,又有多少个十一年来意挥霍?兄长的志向如何实现? 这些道理张飞懂。虽说义理上没问题。但在人情上总有些别扭。 成大事\不拘小节。但也别不拘到自己兄弟身上来呀。 又一层阴云慢慢聚积。本就黯淡地日头更加晦暗。白昼也似深沉夜。张飞醉醺醺地跳上马。从肺腔中狠狠吐出口热气。随即化做了淡淡地雾。消散在空气中。 徐兖豫三州相交处地沛国沛县。城墙根下。正摆放着十来个粥摊。很是多撒了几把米。又舍得下本钱。额外加了野菜肉末。白地粥青地菜褐地肉。在炭火上熬得香味四溢。 一大群临近地乡人。裹紧破烂地衣裳。围拢在城墙根下。个个探长了脖子。吞咽唾沫。 “别挤别挤。大人说了。管够管饱。午时暮时各有一顿。让父老乡亲们吃足三日。”掌勺地大声吆喝。满面红光。“乡亲们填饱了肚子。也记得给我家小姐多祈福。叫她合家安泰。早生贵子。” “大人心善,闺女许了好人家,往后更是长寿又享福。”有机灵的汉子端着碗,挤在粥摊前,闻言连忙恭维道,盼望着说通好话,能多给两勺子肉菜粥。 “说啥呢,要出嫁的是大人的亲妹子,不是闺女。” “妹子呀……长兄如父嘛,也说得通,说得通。” 又有人好奇地问,“不知是许的哪家人。” “这我就给你说了,”施粥的小吏听到旁人在议论,得意地仰着头,“便是咱豫州牧刘备玄德公。”政,爱民如子的刘备显赫,一听得是州牧大人要娶亲了,人群立即喧哗一片。 “难怪瞅着沛县上头罩着喜气,是刘大老爷娶妻哟。” “恭喜恭喜。” “蒙乡亲们贵言了,”小吏更是欢喜,扭头嘱咐道,“再多放点肉。” 不远处,张飞瞪着双布满血丝的牛目,驭着马经过,望着喜气洋洋的人群,他嚼着牙肉,闷闷地叹息,“孽债。” 城门处热闹,城中家的别馆也喜气洋洋的。:身份的梁冠,东汉尚火德,以赤色为贵,宽敞的堂屋里垂着朱红的帷幔,显得隆重。 他绷着张脸,心神不宁地喝了口水,端碗的手微微颤抖。 “老爷,媒人到了。”早守在门房的管事,一脸喜气地冲了进来。 “婚姻乃幽阴之义,须得稳重,如此轻佻,有违礼仪。”竺冷言喝道,“罚俸一月,下不为例。” 开国时汉之婚典继承秦制,不似后世那般大肆张扬,嘻嘻哈哈如过节气,仪式上不能用乐器,主家恭谨宾客庄严,祷告天地见证婚盟,搁着不懂事的人路过,还以为这家在焚香祈祷,祭祀祖宗呢。 但终究是高兴事,天大的礼制也挡不住心中的喜气,所以渐渐的这规矩也淡了,被竺这么一喝,管事倒有几分委屈,低着头赔罪,不禁暗自猜疑,“怎么主人瞧起来一脸愁容,莫非大小姐那边……” “子仲为何事而恼?”门外有客笑道,却是担任媒人,经常来往两家的孙乾,他慢慢走进来,躬身道,“主公娶妻,子仲嫁妹,正是喜庆之时,何苦为了些许琐事\怒。” 又拍手道,“我受玄德公托付,特来送上请期之礼。” 随孙乾而来的从人忙端来银盘,一只腹部雪白,黑脖黄羽的雁雀躺在盘中,因为见血不祥,雁子是拿捕网捉的,浑身无箭伤,在这候鸟稀缺的季节里倒是颇费了些功夫。 婚嫁六礼,一纳采、二问名、三纳吉、四纳征、五请期、六迎亲,请期按大俗话 选日子,男家要向女家送上大雁,约定婚期,离正式+7一步了。 “如今乃万物枯萎凋零的时节,诸多忌讳,所以迎亲之日选在腊月二十五,那时春雷萌动,又值赶乱岁的习俗,正宜婚嫁。” 赶乱岁就是在民俗里从腊月二十五至除夕,神灵于天宫聚会,人间无神管辖,百无禁忌,通常在此时成亲,不会冲撞到天地神灵。 “也好,就定在这一天。”竺心算了下时日,再过一个月,妹子便是刘家人了,他心中即是欢喜,又是哀愁,强颜欢笑地吩咐道,“将雁礼送到小姐房中,再问问她,嫁衣选好了么。” …… “真漂亮。” 甘梅将绣着精美纹理的朱红嫁衣展在胸前,站到铜镜前,磨得敞亮的镜鉴中,映着少女如柳枝般纤巧的身躯。 “宝儿姐,我该怎么办?”丫头苦巴巴着张脸,像只受了惊吓的小猫,拉了拉甘梅的衣角,“我不想嫁给刘大叔,起初爹爹还站在我这边,现在也不管我了。”+几次后,就不在言语了,只是摸摸她的头,“好闺女,玄德公年龄是稍大了些算是个英雄,正因为是有志向的豪杰,只要我氏家业不倒,自然会疼你重视你。” 爹爹话中的含义,贞不怎么懂,只知道,自己要从狐儿脸的小媳妇儿,摇身变成他的嫂子呢。 “你还想着那个人?”甘梅微微笑着,话语却弯下腰,轻轻托起小贞儿的下巴,如同诅咒地说,“你看看我娘的下场,那个卑鄙乱德的家伙,迟早有天,会被天下人唾骂至死的,这句话是他亲口说过的,会灵验的。” 刘备并没有为难甘家的母女俩,每月的月俸钱都是丰厚的,闲暇时还亲自来探望,宽言安慰,亲厚有加,只是季兰心灰意懒,徐州崇佛,干脆寻了家浮屠寺,挂了名号,居家修行,平时总是恍恍惚惚地,不停说,“我念一万遍经文,夫君的罪孽应当能消除吧。” 看着娘亲愁苦的模样,甘梅心中如刀搅,对不负责任的便宜爹爹,更是痛恨。 “你吓到我了。”丫头怯生生地说。 “那是你没眼力、”甘梅愤怒地吼道,“那个人简直是衣冠禽兽,哪点能比得上我的刘叔,好多人想嫁给他都嫁不了,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深呼吸,让剧烈起伏的胸脯慢慢平息下来,又放缓声音,“你别多想了,等着嫁过去呗。” 姓李的败坏伦德,这个家的大小姐,还如此记挂着他,也不是个好东西。 “我会用这一辈子的时间,等着看你们有怎样的下场,天老爷长着眼睛哩。”她冷冷地想。 豫州、宛郡境内。 “仓中尚余六百有二斛粟米,豆七十石,盐十石,腊肉三十斤。” 李臣蘸了墨,仔细核算着账目,筹算管粮的活计,本来就是他昔日在平原时的老本行,干得得心应手,而且吕布一支客军,治下又没有百姓,除了核算每月三趟由宛城而来的补给、每日的支出,也没旁的麻烦事要处理了。 放下笔,等风吹干墨迹,他轻轻合上簿子,搓了搓冻僵的手指,骨节处有些是\冻疮的迹象。 李臣从荷包里摸出块姜片,在冻伤处擦了擦,雉娘让他一天至少得涂五趟,不然疮症落下了病根,每年过冬都得复\的。 晚上在家有小媳妇盯着,白天在库房里他老忘记,瞅着指头越来越红肿了。 姜汁辣人,渗透进破损的皮肤,让李臣龇着牙甩了甩手,等辣痛劲过了,他拿起火棍,在身侧的炭盆中翻了翻,黝黑的木炭几乎要燃尽了只残留着些微暖意。 \潮的库门咯吱咯吱地开了,碜人的风随着涌了进来,\白的炭屑聚积在盆底,被风一吹,在帐篷里四处飘洒,如落起了雪花。 “阿臣,怎地连炭都没换,这天道,冻死人呀。” 进来的高大身影遮住了亮光,李臣眯起眼,才看清是成廉,再一瞧,曹性也来了,只不过他个头矮些,整个人都被成廉挡在了身后。 这两人都是吕布军中负责守备粮仓的将领,经常和李臣打交道,特别是曹性,当初还有段共同护主逃亡的经历,所以很快就亲热了起来。 此际吕布缺乏兵马,粮秣也靠宛郡接济,库房经常空荡荡的,所以只挪了十来个兵,主要防范有人饿极了起贼胆,来偷食,成廉曹性落得清闲,倒整日来串门。 “节省点,门窗一关倒有几分暖和。”李臣苦笑,又叹气,“宛郡那边再不送来,估摸连奉先公府上的冬衣厚褥和木炭都要不足。” 前两天气温骤降,冻得营地里的士卒浑身能点燃篝火,围坐一团,抱着膝盖打瞌睡,“穷家最怕严冬寒”,瞅瞅天道,离漫天霜雪的日子不远了,可过冬的物资还没个着落。 吕布遣人去宛郡催促了几次,最后亲笔写了信函,遣魏续再去,没半日回来了,跳下马就骂,“那张勋嘴里说正在筹备,却就是没个动静,问急了还给脸色看。 据说当场温侯的面色就变得铁青,绷紧脸,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显然是已气极了。 明显的宛郡那边在刁难,也怪吕布全军上下太跋扈了,丝毫没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想法,个个都以为自己还是昔日天下无双,在洛阳杀过高官,在长安护卫过天子的铁骑,哪里把宛郡太守张勋这个乡下人放在眼里? 平素就和宛郡兵小摩擦不断,上月侯成手底下两个亲兵去城里办事,入城要缴税,当下就不乐意了,和门卒冲撞了起来,大约是嘴里太不干净,指名道姓骂了 被西城的一营人给扣出了。 消息传回来,侯成连夜就点齐人马,直朝宛郡而去,若不是负责军纪的骑都尉张辽\觉有异动,追了十余里路给挡了下来,指不准侯成真敢来场夜袭。 末了吕布知晓了此事,将侯成破口大骂了一通,不过骂的是他没得将令,居然私自点兵,至于和宛郡兵的冲突,压根没理睬。 主帅都这德性,还指望底下人能恭敬谦让不成? 怎么张勋也是一城之守,不给点脸色还真说不过去。 不过李臣琢磨,张勋是不敢把吕布逼得太紧,雪降下来之前,冬衣应该能送到,这些话没说出来,他一贯秉持着“祸从口出,多说多错”的想法,像个闷葫芦从不乱\话。 “姓侯的确过分了些,当时还不服呢,仰着脖子说什么‘张文远,你我官职相当,有何资格管我的闲事?’”成廉一**坐下,伸手揉了揉被风吹麻了的膝盖,他是张辽的直属下官,清楚事情缘由,“我家都尉事后气得拔剑砍了几案,连说不识好歹,总有天会坏了侯爷的大事。” “阿廉,事后搬弄是非,不是好汉的行径。”曹性见成廉越说越激愤,出言阻止。 “大伙好不容易忙里偷闲,别扯不开心的事了。”李臣也笑道,又喊,“送些热汤进来。” 很快有粮吏送来半桶野菜汤,管后勤的就这点好,吃喝总比普通士卒强点,菜汤里浮着一片肥油花子,顺着碗沿喝几口热汤,腹中涌出的热气,让冰凉的身子也暖和了起来。 “可惜无酒。”成廉舔了舔嘴唇,似乎胃里的酒虫在蠢蠢欲动,眼眸眯起来,又有些羡慕地说,“听闻吕大小姐很找阿臣喝了几次酒。” 当然,他羡慕地是李臣有口福,侯爷家的酒水总比普通武官喝得起的要美些。 一提到吕阿婉,李臣的脸都黑了半截,那姑娘哪里是个千金大小姐,分明是个天生神力的小怪物。 好大条铁戟,他只刚刚拿得动,勉强抡几招,可换了阿婉,握筷子似地能舞出花样来,又嗜酒,还嫌碗小,直接抱着缸子喝。 说起来话来,三句带两句并州的俚语脏话,动不动就把你的脑袋朝自个腋下一夹,以示哥俩好,感情深。 男人窝里长出来的丫头,汉子们粗俗的一面全学会了,女人天性上的柔美,半点都无,还真对不起她名字里的婉字。 平时躲都躲不急,起初吕大小姐念着李臣对娘有恩情,怕他刚入伙,又是个并州军一贯看不起的文官,少不得受点委屈,所以常拉一圈人,聚到李臣家喝点小酒,让大伙早日熟稔。 每次都喝干了十几坛子酒,宿醉一夜,头都得疼两天。 一来二去,她和雉娘混熟了,大约是如严阿婉这样的豪爽女人,晓得自个缺了温婉,\自内心地喜欢和温温柔柔的女子交朋友。 也亏得如此,没多久,除了魏续还记着以前的那点小龌龊,没个好脸色,其余人都没把李臣这半路投军的当外人看待了。 还有件事,李臣不敢对旁人讲的,一想起来就觉得尴尬。 上月某天黄昏时,吕阿婉练够了武艺,玩腻了角力,突然有些想吃崔姨――严氏唤雉娘为妹子,她随着娘的辈分喊姨――的家常菜,又拎着一坛酒过来窜门儿。 硬拉着李臣陪她喝,结果两人醉得不醒人事。 第二天李臣口渴难耐,摸着额头起床时身侧多了床被褥,还有具软绵绵的身子,惊出了身汗,仔细看原来是雉娘。 “你醒啦,”雉娘揉着眼,也爬起来,瞅见汉子正盯着他,脸一红,小声说,“阿婉那孩子昨夜\酒疯,严姐姐派人来接,都不肯回去,于是留她宿了一晚,我把自己的炕让给她了。” 虽说约定了守孝三年,但郎有情妾有意,又值日头升腾之时,阳气正旺,不由自主地地握住雉娘的手,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小媳妇儿脸更红了,扑闪着睫毛,没躲没避。 就在**之际,隔壁房传来声怒吼,然后是急冲冲的脚步声,门一下子被踹开,就瞧见阿婉捂着小腹,紧皱眉头,也没在意屋里男女的暧昧姿势,指着李臣吼道,“你为何偷袭我?” 她身着亵衣小裤,一片显眼的暗红色血染在上面。 “趁我酒醉之时,暗算于我,否则我怎会受伤?若换了沙场,你连我的油皮都擦不破。” 野丫头气势汹汹,大有不给个交代,便将你一戟戳死的架势。 再然后,李臣被雉娘赶下了炕,踢出了门,还隐约听到小媳妇儿的抱怨,“严姐姐也真是马虎,女儿家的私事,都该当娘的说给闺女知晓……阿婉别怕,女人都有的……” 李臣在宅子前愣了半天,恶狠狠地在心底骂,“差点把我吓出毛病来。” 又尴尬万分,暗想,“瞅着力气十足,上得疆场斩得敌将,居然还是个…成大人的毛孩子。” 一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李臣就不自在,咳嗽了两声,绕开话题,三人喝着汤水,正聊着闲事,突地门又开了,却是成廉麾下的兵将,直嚷嚷,“三位大人,出事了!” “说清楚点。”成廉眉头一皱。 “宛郡的粮车方才到了寨外,正巧侯都尉游射归来,大概是天寒地冻,没逮到猎物,又记得上回受的龌龊,想出出气,率众围了粮队,还朝着押运官抽了一马鞭,结果就起了冲突,那官也是条汉子,指名道姓要和都尉单打独斗,夸口道,‘莫以为天底下就你吕家有豪杰。’” 侯成这家伙也太能惹事了。 李臣摸摸额头,无奈地放下碗。 运送粮草的多是些普通乡勇,遇到侯成可得吃瘪,万一出了人命,那和宛郡的关系就 劣了,他忙问,“可伤了对方没?” 报信的士卒满脸怪异地神情,“我赶来禀告,没看个团圆,不过……似乎侯将军吃了亏。” 闻言众人皆是一愣,侯成虽仗着自个受温侯的宠信,平素行事有些张扬,但论起武艺悍气,也是排得上字号的,区区宛郡,也有能让他吃亏的人物? 李臣不禁问道,“那押运官姓甚名啥?” “只知粮队的宛郡兵都喊他陈什长。” 五人为一伍长,二十人为什长,听官职很不起眼。 “管他是什长还是都伯,倘若姓侯的输了,丢的可不是他一个人的脸面。”成廉拔身而起,全然不顾他刚才还对侯成忿忿不平,喝道,们去看看。” 这也是吕家军的特色,个个都是粗鲁如野兽的大汉,如草原上的狼群,在吕布这只头狼的带领下,呼啸天下,虽争食时彼此间容易起摩擦,但对付外来的猎物时,永远像拧紧了的绳索。 家临近有一烧烤摊,十来平方的小门面氏”,端得是肉鲜味美,片片薄肉,方入口,万般滋味萦绕在舌尖,只感天地间唯剩下这饕餮的美意,叫人黯然消魂,竟无语凝咽。 世人皆嘴馋,一到暮时,人满为患,老板夫妇偏又是个温吞性子,倘若去得晚了,枯坐两个时辰都是常事。 前两天咱胃中有虫动,贪那口好肉吃,便暂停下手中的活计,一袭青衣,半截裤衩,腿毛飘飘,两只人字拖,凌波微步般就朝着食摊奔去。 才到巷口,不由叹了声,“糟了。” 今日的食客,比得往时,又番了个番。 大约是人实在太多了,瞅着早来\大快朵颐,闻着扑鼻肉香,悲怆自身之腹饥,愤旁人之不良,便有一敞胸露乳的黑脸肥硕汉子,吼道,“直娘贼,为啥俺铁牛等了老半天,别说肉,就串黄瓜都入不得嘴。” 边说边探出蒲扇大的掌,朝着刚出电炉的几串腰花就抓去,还犹自嘀咕,“俺就受不得这窝心的气,要是换了还在寨中,一百零八个兄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那叫快活。” 抢到手中,还没来得及吃,又有一人怒道,“你这泼皮,要吃便等,何苦抢我苦熬了长队才买到的吃食?” 身影随风动,人从百米之外挪到了黑脸汉子的面前,探出两只手指,使得小擒拿的功夫,朝着贼人手臂尺泽、外关、阳池、神门,诸般**位沿途抚下,似拨弄琴弦,举动间自有股潇洒出尘的意味。 一声,那盘腰花便换了主人。 “灵犀一指?”铁牛微退半步,“旁人怕了你这四条眉毛的,俺偏不服。” 手掌一翻,便摸出两柄精铁板斧,闪着寒光,真真锋利无双,夹着股狂风就劈了过去。 一个如书生逛青楼,风流气度,一个似猛龙吞血食,凶神恶煞,两人就这么斗了起来,直看得咱眼花缭乱,暗赞道,“高手。” 战了十来个回合,铁牛似乎有些气短,准心不稳,一斧劈歪,身侧那张倒霉桌子就遭了殃,裂成数截,碎片乱溅。 不远处坐着位美貌女子,白衣似雪如霜,也不看热闹,只顾着埋头嚼鱿鱼,不料脚趾被碎块砸到,娇声唤痛。 “姑姑!”同桌的汉子直身而起,却是个只有一条胳膊的残疾人士,大喝道,“你俩弄伤了我姑姑,还不赔罪?” 铁牛和四条眉毛酣战不休,哪里分得精神去理会,残疾人似乎爱煞了自个的姑姑,见她受了委屈,气极而笑,哧溜从桌底抽出把一人高,卖废品站至少也值百钱的大铁剑,转眼间,两人对决变成了三人缠斗。 围观群众瞧着更热闹了,不由拍掌叫好,咱也在人堆里叫得起劲。 残疾人臂力雄浑,大剑扫荡,竟一下撩翻了电线杆,火光直冒,路灯也熄了。 一阵混乱,人人哭爹叫娘,也有不怕死的,咱就望见有只头戴金圈,满身黄毛的马猴,带着匹猪,躲角落里偷烧烤吃,只是奇怪,只拿土豆金针菇之类的瓜果时蔬,却不拿肉。 才想着哪家马戏团的没看管好宠物,就又来了个眉清目秀的漂亮和尚,指着猴子和猪跺脚道,“你这泼猴,不学好也罢了,连你师弟也带坏了。” 说罢,闭起眼来,嘴中轻声念叨着什么,只见大马猴\声喊,抛了手中的烤韭菜,头上那圈儿不停缩小,疼得它抓地蹬土,直哼哼,“师傅,你好狠的心呀。”似乎是疼极了,昏了魂魄,疯癫般朝着耳朵一掏,硕大的金棍迎风而长,“哐当”捅破了三楼住户的阳台,那家养得满堂鲜花,顿时盆破碟烂花凋谢。 “哇啊啊啊,”窗棂开,主人探出头来,见花瓣漫天飘落,片片如血嫣红,心疼得捧胸嚎哭,恨声道,“我这花,三百年才破土,又得三百年方过得一千二百年,才蕴出花蕾,如今再养十年,待结出果实,吃一口百病不侵,吃一个立地飞升,吃一斤便证道成圣人啊。” 抹了把泪,他端出个葫芦,躬身道,“宝贝请转身,”一线毫光冒出,见人定人,见头割头,恍然间围观群众便少了一半,厉害非常。 马猴也不甘示弱,与那猪各持了武器,有棍有钉耙,飞身跃起,与他在空中激斗了起来。 直打得个天地色变,日月无光,烧烤摊老板夫妇停了手中的买卖,互相看了眼,摇头道,“看来今日这炉丹是练不成了。” 打了个唿哨,两朵祥云平地而起,托着老板和老板娘便走,转眼既逝,也不知去了哪里。 咱看够了热闹,又见收了摊,也只好悻悻而归。 就因缺了这口养精气的香肉,这几日疲倦无力,终日昏睡,不留情,更新又晚了,大伙包涵哈。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一节 步行至黄昏(一) 阳头初初冒起的时候,泛黄的雾气在阳光的照耀下慢慢升腾着,逐渐消散。似乎才湿润起来的土地,又恢复了半死不活的贫瘠模样,歪脖子杨树上刚冒出半黍嫩黄的--吾读#小¥说&网--悠地坐在门前,一见有人过往,就拍着皮包着骨的大腿,骂着“灾祸、灾祸。” 每次听到,崔雉娘心里就堵得慌,几次夜里都梦见她男人死在了哪处旮旯,尸骨归不了祖坟,喂饱了吃人吃得眼睛都绿了的野狗。 边想边走,走走停停,太阳狠烈,小媳妇像在蒸笼里蒸过一般,脸蛋儿红扑扑的,微张着嘴吐着热气,腋下的衣裳湿透了,轻轻就能拧出水来。 县城土黄色的围墙就在眼前。 雉娘回头望了望,来时的路上空荡荡的,也不知那怪人听见了她说的话,吃了那饼没。 她摇了摇头,把这点萍水相逢的小小挂念抛开,穿过县门,朝东角的来宝酒家走去。 大半篮子老姜很快换了一小油纸包的盐,青涩涩的颗粒,舌尖舔舔,咸与苦的味道就在味蕾中流窜,雉娘轻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这种糙盐吃多了烧肠胃、烂肺腑,在往年连普通农家都不用,只有些大户人家买来漱口。 来宝酒家的掌柜姓丰,奔五十的人了,他正盘腿坐在后堂的条凳上,脱了鞋子抠脚底的老皮,解释似地说,“听说又乱起来了,打南边的精盐现在都运不过来,别说姜,我昨天拿现钱去官盐铺,啧啧,足秤的官铸五铢,都买不到手。” 这是大实话,年景一不好,油盐粮米比绢绸都来得金贵,雉娘清楚掌柜店里不少这点姜,纯粹是怜惜自家老老弱弱的,赶别处还没得换。 “下次来我给婶子绣个荷包。”雉娘感激地说。 “我说崔家媳妇,”掌柜琢磨着问,“有小三年了吧,你家男人现在也没个音讯,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兵荒马乱的,谁家没个长短,遇点灾事?至少也立个牌位,敬点香烛,他在阴间也好有些钱财使唤鬼差,你也能……” “他还活着的。”雉娘打断了话,声音尖尖的,她抓着衣角站起来,又局促不安地说道,“院里猪叫得慌,该喂了,我去帮忙把猪草锄好,等下就走。” 抠狠了点,扯到了嫩肉,老掌柜吸了口冷气,眼睛仍盯着雉娘的背影。 倒不是他临老又活泛了心思,想寻个偏房,这年月都过得苦巴巴的,谁架得住屋里头多添口人? 只是他家小子再过年就满十六了,世道乱,早点成家取个媳妇,生出孙儿来继承香火,他忙活了大半辈子,也就圆满了。 雉娘这姑娘他满意得紧,长得漂亮,手脚勤快,人也懂礼数,虽说命硬,死了丈夫,又大上一岁,好在没有生养,而且找个小寡妇当儿媳,也省了媒婆钱和彩礼。 自家谈不上什么大户,但至少有家酒铺,口袋里活钱也有些,嫁过来总比守着寡,还得养活婆婆要好。 可她就是不松口,也不知姑娘家家怎么想的,就这么倔傲,放着美日子不要,唉…… 老掌柜打着自个的算盘,百思不得其解。 …… ***里的两口猪哼哼地埋着头,在食槽中拱来拱去。牲灵倒不知什么疾苦和忧愁,吃得欢乐睡得甘甜。 崔雉娘从水缸里舀了勺水,把手冲干净,挎着空提筐从偏门走了出去。 “快响午了,留下来吃口?”掌柜婆娘正在灶台前忙碌,她隔着窗棂对心目中的准媳妇喊道。 “不了,我还赶着去拾把茅草,晚上要用的。(.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雉娘回答。 世道不太平,天老爷也跟着怪异起来,方才还闷热得催人一头大汗,这会儿就变了脸,布了乌云行了阴雨。 初春的雨水湿濡得像男人劳作后,顺着脖窝子流下的潮汗,小媳妇微弯着腰,努力朝前倾着身体,护住篮子里来之不易的糙盐,用别扭的姿势小步跑着。 平芜上的风帮凶似地刮了起来,卷起烂草和灰土,让天阴仄仄的黯淡无光。 疾风吹冷雨浇的,饶是精壮的汉子也得避让三分,可不知打哪来的怨愤之情,让雉娘咬着小白牙,硬挺着朝家的方向赶去。 记得尚未出阁时,娘亲老摸着她的头,唠叨着,“你身子骨打出娘胎起就弱,性子又倔,活像头犟驴,宁可挨鞭子也要赌气,以后得寻个知冷暖,懂得疼人的夫家。” 但现在,她早已清楚,能倚靠的只有自己。 对于相貌已然模糊的夫君,她没有爱,却也没有怨恨,只是想,“嘴里说着要闯出个人样,可丢下家里不管,就是你想要的人样?” 有些不屑,有些鄙夷。 依然努力维持着家,赡养着年老的婆婆,守着望门活寡,等待着不知是死是活的男人归来,早已不是对她夫君的感情,而是道义。 雉娘没读过什么书,说不清大道理,但她比谁都明了,道义二字该在心底如何书写。 她走了,家就散了;她走了,婆婆谁来养活?她走了,岂不是和那个逛鬼一般无二? 夹着灰土的天水迷了眼,风雨嘲笑似地更猛烈了,雉娘胡乱抹了把脸,绕开路面上坑坑洼洼的小水潭子,寻摸着找处避雨的地方,身子湿了等会熬碗老姜水就成,盐被淋坏了就全完了。 然后,她又望到了那棵歪脖子杨树,那个浑然不觉有雨,痴傻着望天的怪人,还有,一旁被雨泡烂的半块稻饼。 “这是哪儿?”仿佛见到救星似地,怪人看到她,急匆匆地嚎道,“没有公路,没有车辆,不是郊区,我到底来了哪里?现在什么年代?,莫非……” 完全语不着调的话,雉娘没听懂,她盯着那被人不屑一顾的饼,小声说,“你不是饿了么?怎么没吃?” 怪人抱着头,自顾自的在那里哀怨,“完了完了。”整个人几乎都要疯了。 “……那饼?” “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在我耳边念叨着什么烂饼。”怪人发泄地吼道,脸扭曲得凶神恶煞,甚至还站直了身体,示威般地用脚践踏着稻饼,让它散成碎末,和满地的泥巴溶为一体。 雉娘本应该走,对这种不知好歹的疯子,最好是绕路而行,但心底升腾起的那股儿怨愤,让她一时间忘了对方是个高大男人,等小媳妇回过神时,已经扬起手,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你作践自个,我管不着,但你别作践吃食!”雉娘回吼道,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住了,她连连逼问,“你死了爹妈?去了婆娘?还是失了田地?好大的个子,有手有脚的,哀嚎个什么?” 那下巴掌仿佛让怪人清醒了几分,寻回了理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缩回脚,呢喃着,“我爸妈没事,有事的倒是我,沦落到这里,什么都没了。” 边说着,怪人俯下身子,从泥土里抠着稻饼的残渣,捧在掌心里,“我没想着糟蹋粮食,只是刚才又慌又怕的……” 这话条理清晰多了,听起来像个逃难的,路途上和家人失了散,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被癔症堵了心窍。 而且瞧举止也不是个蛮霸乖戾的人,这让雉娘心安稳了下来。 方才冒着雨赶路耽误了吃饭的时辰,现在倒不觉得饿了,雉娘暗叹了口气,把另半张稻饼从提篮里拿出来,塞过去,“好生吃了,别再作践掉了。” 她窥了窥天,说话功夫,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已经小了许多,只剩下麻麻的水点子,小媳妇整理了下衣裳和头发,刚想走,却仍看见怪人捏着饼,失魂落魄的。 “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找家人。”雉娘提醒着,既然发了善心,就帮到底吧。 “找不到了,我都不晓得日后该怎么办。”怪人嗫喏,眸子里一片雾气似地迷茫。 雉娘也想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词句,她只是觉得,一个大男人本该顶天立地的,遇点事就露出妇人样的软弱模样,实在入不得眼。 于是她再度走过去,提着怪人的手让他把饼往朝嘴里送,“还不够么?”小媳妇儿声音低低的,却透着股铁似的坚强,“人活着,脚下还有土地,还不够么?” 雨停了,风息了,野草黄瘦的枝叶沾满亮莹莹的水珠,阳头从云层后冒出来,一瞬间,便驱逐了黯淡的阴沉,带来光亮,躲雨的小虫似乎以为又到晨曦时分了,纷纷唧令着欢鸣起来。 怪人愣了半响,埋下头,狼吞虎咽地吃着稻饼,差点噎到。 “已经够了。”他说,满是污垢的脸露出苦涩,但更多的是解脱般的笑容,“我姓李,单名臣,嗯,这年代的人都该有字吧,那我……字佐之。”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一节步行至黄昏(一)--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二节 步行至黄昏(二) 寡妇门前是非多。 沟子村谁都没想到,才半响功夫,崔家的媳妇雉娘就领回了个高高瘦瘦的年青汉子。 村头几个灰扑扑的娃娃正趴在刚抽出绿丝的杏树下,聚精会神地看着蚂蚁打架,很快,他们的注意力就被陌生汉子吸引住了,黑漆漆的眼珠子好奇又畏惧地盯着不肯挪开。 不光是娃娃们,就连大人也觉得古怪,别的且不说,光那短得见头皮的头发就有些骇人,他们当然不能了解在另一个年代,男士相当流行的桩子头,庄稼人虽然不像李庄几个夫子那般,能摇头晃脑地说出“身体发肤,授之父母,不可弃也”之类的道道,但隔三茬五的稍微修剪一番,拿淘米水洗干净头发,清清爽爽地盘个发髻,却是常事。 这是从爷爷辈传下的祖宗礼法,轻易不敢怠慢。 像那种披头散发,行为轻佻的二流子,得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父母没管教好。 但就算是那些自称游侠儿的混混,也没像这样,几乎剃了个青皮头,莫不是个才在哪里犯了事,受了髡刑游街的逃犯? 这婆娘真真从哪里找来了个祸害? 又有人琢磨着是不是崔家媳妇招惹了什么歹人,受了胁迫? 想想也是,雉娘在村子里一贯柔弱和气,和谁说话都先堆满脸笑,怎么也和逃犯扯不上关系。 刚把这猜想一讲,几个半大的后生立即吼叫着站起来,拍着胸脯捏紧拳头想去理论一番,崔家除了雉娘,也只剩个年迈的婆婆,两个女人无依无靠的,少不得要乡亲们出拳助力。 咱沟子村再败落,也轮不到外人来随意祸害! 庄稼人的地域情节都是浓厚的,像护犊子般保护着自家村里的一草一木。 所以当李臣像拣到根救命稻草,眼巴巴跟着才认识不久的小媳妇,终于离开荒郊野岭,来到村落时,差点就惹上顿拳脚之灾。 “这是我哥,呃,远房的表兄,失散了好久,今儿天老爷开眼,半路上遇到了。”直到雉娘发现了乡邻的误解,急忙解释后,才平息了人们出于善良的怒气。 这是她和怪人事先约好的说辞,李臣身无分文,急需个落脚的地方,而雉娘像个男人般顶起崔家的大梁,早就有些力不从心。 “你就说是我远房亲戚,打江东来,家乡又乱起了黄巾,来投奔我家男人的。”雉娘说,“我也不贪你便宜,只要你有余力时帮忙打理下田地就成。” “我……不会种田的活计。”李臣摸着平头,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事骗不了人,是骡子是马,到田里锄几把草就清楚。 “说不准你还真是哪里大户家的公子。”雉娘望了他半响,“不会就去学,我和你非亲非故的,只能帮到这步,想活下去,你只能依靠自个。” 有了崔雉娘做保人,接下来的事儿便很顺利,村边的山头上有处简陋的城隍庙,早先敬着尊不知名的社神,不过年景一直不好,十里八乡的恨它没有庇护四方,早绝了香火,荒废得连门槛都被人拾去当了柴火,勉强能遮风挡雨。 让崔家媳妇的堂兄暂住段时日的事没人反对,本来钩子村就是个杂姓村,没什么条条道道的宗祠规矩,而且几个辈分高说得上话的老人倒还乐见其成,在老一辈的眼里,社神没了香烛供奉,就失了灵性神位,变成土木疙瘩,但难保不会因此化为阴鬼,所以都禁止村里的后生入夜后,跑到城隍庙附近游荡。 现在有个年青汉子自愿住进去,拿阳气镇住,说不准能无形中化解个祸根哩! “等会我拿个铺盖卷给你,”崔雉娘见事说定了,小声叮嘱李臣,“庙里有几年没人打理了,你抽闲扫扫灰,将就着住下。” …… 等忙完一切,天也全黑了,庄稼人夜间没什么娱乐,除了每年的几个节气能热闹会,一般都早早入睡,或者磨着家里的婆娘再生几个崽娃,月亮一出来,整个村庄就阴阴沉沉地寂寥了下来。 崔雉娘心怦怦跳着,像在社戏上敲响的大鼓,一下接着一下,秀气的鼻尖上聚着汗,今天的事完全超脱了她以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心谨微别惹麻烦的性格。 她一时心软,行了善事,诓骗了全村人,带回个无家可归的古怪男人。 也不知将来是福是祸。 她在家前伫了阵子,轻轻推开虚掩的院门,隔壁养的大黄狗听到脚步声,隔着篱笆呜呜低嚎了几声,大概是嗅到了熟人的气息,不一会就没了声响。 屋子里黑漆漆的,她舍不得点油灯,摸黑从灶台上找到了木勺,从缸里舀了水咕咕灌下,冷水入腹,才逐渐解了燥热。 “是雉娘么?”隔间里有人咳嗽着问。 “婆婆,我把你吵醒了?”小媳妇急忙摸了进去,借着冷清的白月光,望见婆婆起了身,批着衣裳坐在床沿边。 雉娘的婆婆四十多岁,假如在另个年代,这岁数的女人还算个“俏大嫂”呢,但这年月女人嫁得早,如果赶着媳妇的肚皮争气,她早就当上奶奶抱上孙娃了,穷困和劳作让她已完全不像个中年妇人,头发斑白,满脸横横叠叠的皱纹,沧桑和暮气过早的在她面容上呈现出来。 风扯着裱在窗棂上的烂旧布,发出窸窣细微的响动,老人侧着耳朵,像是再听,又像是在发呆,半响,她才掩着胸口,长吁了口气,“是风哩,刚才迷迷糊糊地,似乎听到有人敲窗子,还以为他的魂儿回来了,想见咱娘俩一面……” 月光白惨惨的,雉娘不由得在心底泛起了恐惧,她偷偷吞咽着唾沫,小心翼翼安慰婆婆,重复着连自个也开始不相信的话,“他不会有事的,婆婆别多想了,小心愁坏了身子。” “他命硬,小时连相士都讲,‘别人吃糠他吃白米’,命里有紫气大富贵哩。”老人耷拉着眼皮,嘀咕着,“那相士可灵验呢,该不会出错的,不会错的……” 直到夜半,雉娘才安抚着婆婆睡下,闹了半宿,小媳妇的瞌睡早飞没了,她慢慢走到窗边,天依旧黑沉。 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个迷途的旅人,在黄昏下的旷野徘徊,夜以至,却不知能否再次看到光亮的黎明。 同样焦虑的,不止小媳妇一个人。 李臣正赤裸着上身,穿着条四角裤头,汗流夹背。 这城隍庙简直和乞丐窑没什么区别,半扇矮墙都坍塌了,头顶的瓦片被吹跑了一半,直接抬头就能瞧到夜空,最要命的是,墙角有股沉积的骚臭味,大概有附近的住户,砍柴路过时,将这儿当成了避风的茅房。 他收拾了大半夜,总算在西墙角清扫出一圈勉强够干净的空地,人累得不轻,却怎么也睡不着。 铺盖是一张又薄又破的碎布毯子,上面针脚密密麻麻,缝了一层又一层的补丁,轻飘飘的,李臣干脆披在身上,筋疲力倦地瘫坐在没了门槛的庙门口。 不远处一堆篝火半明半灭,李臣刚把随着自个穿越而来的事物全烧掉了,也没什么好东西,一件t恤衫,一条牛仔裤,旅游鞋和装着几百块钞票的钱包。 只有串钥匙他想了半天,留了下来,权作为纪念。 闲暇时他也看过一些乱七八糟异时空类的小说,不过李臣终究不会把妄想和现实混为一谈。 从崔雉娘嘴里听到“黄巾”这个名词后,李臣来到破庙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些古人无法识别的东西处理掉。 他可不愿因为几件衣裳,几张再也派不上用场的票子,被人视为用行符治病来蛊惑人心的黄巾余党,招惹杀身之祸。 李臣是个聪明人,即便在穿越前的那个时代,他也算得上混得不错,读书时是令同学羡慕的秀才,才出校门,旁人忙着找工作,他就开始谋求着创业的机会,父母总夸养了个不用操心的好儿子,朋友们也信赖他,遇事总会问问他的意见再做决定。 但这一切,只局限于繁荣的都市生活,在这个年代,一个懂得耕种的农夫,一个有点膂力的猎户,都比一个读书人更容易活得安稳。 他强压着内心的惶恐、迷茫,努力保持冷静,来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措施。 “汉末?贼老天,王八蛋蛋,我日你祖宗日你先人。”李臣咒骂着,最终接受了这个无可奈何的事实。 这夜,二十二岁的李臣再一次改变了自己的理想,童年时他想当个老师,半大的小伙子时,他想成为灌蓝高手,走进社会后,他想创造自己的事业。 但现在,他只祈望,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 天刚蒙蒙地透出一点光,崔雉娘黑着眼圈,拿着筲箕准备给家养的鸡洒把食料。 她家的那只老母鸡可是宝贝,每天都能从窝里摸出个鸡蛋,小媳妇儿爱惜的不得了。 刚出门,她就望见篱笆外,伏着大坨黑乎乎的东西,似乎还在蠕动,惊得雉娘心一抽,怕是撞到了游魂野鬼类的脏东西。 走近点才看清,那个本该睡在破庙的怪人,正靠着篱墙,把身体缩成一团,边用力将毯子裹紧,边吸着被冷风冻出来的鼻涕。 “崔家嫂子,给套衣服,再给双鞋我吧,这狗天道,夜里和清早都冷得要命,”怪人勉强露出讨好的笑容,脸皮泛红,“田里耕种的把式,也劳驾抽空教教,我发誓,除此再也不麻烦您家了。” 崔雉娘愣了半天,小媳妇儿突然发觉,她拣了个来祸害自个的冤家。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二节步行至黄昏(二)--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三节 步行至黄昏(三) 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庄稼人常挂在嘴边的谚语。(.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现在正是开始耕耘的季节,冻在地里的雪完全化开了,头年冬天埋下的腐草烂秧子已把田地养得蛮肥,挖开土半尺都是油黑油黑的,春耕前州府连发了几道告示,各县衙门口都张贴了出来,说州府要减税赋,惹得一群乡民谢天谢地,人们都说只要今年天老爷不作怪,就是个好收成。 昨晚刚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宿夜雨,阳头出来时,才随着晨雾一道消散,田埂旁的杂草叶子上还残留着闪光的露珠,潮乎乎的空气里含着种润湿的泥土味。 李臣天不亮就下地了,他早前请教过村里务农的老手,崔家的田停耕了两年,被荒长的野秧子夺了养分,虽说年前赶着埋了道肥料,但地力终究瘠薄了些,所以得赶早下种,不然到了收割的节气还没长熟。 这些时李臣忙得连觉都睡不安稳,下籽种是细致活,顺着犁沟一点点撒,远了近了都不妥,崔雉娘和婆婆帮了几把手,总算抢着下完了。 剩下的都是男人才能干的力气活,得拿石轮把犁沟趟平,这样苗子才长得齐壮,大户家都用的牛马力,普通庄稼汉比不得,只能人干畜生活,这里就能看出谁常干农活了,老务农人双肩积年累月地都结了茧壳,刚下地的没半天就得破层皮,再被汗水一腌,把人疼得跳脚直叫娘。 李臣就在龇牙咧嘴地吸冷气,田里土黏,石轮笨重,还得时刻留神对准了耧沟,用手牵引着没一会胳膊就软了,只能拿系带扎到肩膀上拖,又怕把衣服给勒破了,得赤膊上阵,才行了两耙地,肩头就露了嫩肉,小血点子把系带粘得斑斑驳驳的。[.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差不多的活计,附近田里的庄稼人都快大功告成了,他才趟了一小半,也不知流了多少汗,只觉得人都虚了一截,瘫在田埂直喘气。 这土里刨食的把式,不是他这种才穿越个把月的都市小青年,一时半会能学会的。 “再熬段时间,等结几道疤就好了。”李臣咬着牙,伤口火辣辣地痛,浑身酸麻得都不像是自个的了。 现在可不是歇息的时刻,还有大把的活等着干完,干不完就误了收成,没收成就得饿肚子。 他一穷二白的,随身带的那点事物都烧了,这段时间的伙食都是在崔家吃,人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一点食粮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再苦再累,也得坚持下去,不然脸往哪搁? 况且练熟了农活,打熬好了身体,都是往后安身立命的根基。 他闭着眼,继续躺了一阵子,让呼吸逐渐平稳,肺腔里的烧灼感也慢慢平息。 也不知哪儿的庄稼汉子忙里偷闲,在唱着小调,随着风飘得老远。 “……咿里来咿哎呀, 憨哥哥站在大路旁, 那一对鸳鸯带身旁; 盼完了星星我盼月亮, 盼早日回到小河旁……” 歌挺逗人,让人听得嘴角勾笑,李臣侧耳听了半响,等身子骨稍微强了些,才费力地爬了起来。 从地头望过去,沟村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冒出了徐徐黑烟,正是中午吃头顿饭的时辰,虽然隔得远听不见声音,但李臣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勾绘出一副喧闹的场景,收工的汉子们摸着瘪肚子朝家里赶,婆娘们一边端吃食上桌,一边责备地拍掉娃娃伸向碗里的手,庄稼人的习俗,饭菜得等男人上了桌才能开张,哪家光景差点,也得让男人先吃饱啰,不然哪来的气力下田,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风。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正当他迈着发颤的步子准备回村时,瞧到小媳妇儿捧着瓦罐朝这边走来。 …… 崔雉娘刚伺候完婆婆,在屋子里等了会,眼瞅着日头挂到天中央了,怪人还没回来。 今天是他第一天独自下地,也不知受不受得了,雉娘有点担忧,她到灶上把饭热了道,也不是啥好东西,两张高粱饼,外加碗山菜稀饭。 等稀饭鼓鼓地冒着气泡时,小媳妇儿想了想,额外多点了两滴油,又朝里面打了个鸡蛋,今儿撞了好彩头,早晨朝鸡窝里一摸,居然摸出了两个蛋,喜得她多撒了把试料来慰劳。 鸡蛋是崔家唯一的肉食,平日都是给婆婆养身体,只有遇到这情况,雉娘才会让自己尝尝荤腥。 不过那怪人干的重活,没油没肉的填不满肚子,她个女人家待在家里,少吃顿鸡蛋没什么大不了。 把吃食装到瓦罐,和婆婆打了声招呼,小媳妇就出了门,颠颠地往田里赶去。 午时的阳光暖暖的,路边的草丛里冒出了不少野花,蓝的紫的红的,嫣润得让人心生欢喜。背阳的坡子还残留着枯黑色的泥土,不过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新生的嫩草填满。 远处有人在嚷着梆子歌,雉娘停下脚听了听。 “……我上午也盼,下午也盼, 盼得那两眼泪汪汪, 盼一对比翼鸟儿双双飞, 浪迹天涯也心欢畅。 咿里来咿哎呀, 我日里也想,夜里也想, 想得那脸儿焦焦黄, 想那比翼鸟儿双双飞, 浪迹天涯也心欢畅。” 腔调酸溜溜的,不过农家汉子闲时都爱来上一段,如果赶上社戏,唱得好的人,还挺受欢迎哩。 有时候婆婆唠叨起儿子以前的事,还说过夫君唱梆子就唱得不错,嗓子高,调子起得慷慨,以前卖过草鞋,经常在集市摆上摊子,扯着喉咙来上一段,往往都能比旁人多卖上七八双呢。 正想着,几个抗着锄头,从田里归家的汉子路过,“崔家媳妇,咋听得这么入神?不来上几段对对歌?”他们笑嘻嘻地打趣道。 雉娘脸红了红,没理会,连忙低着头继续赶路。 从村头到地里不远,顺着狭窄的田埂道绕上几圈就是,远远就看到怪人有气无力地蹲在路旁,一边朝她挥手,一边舀着沟渠里的水,冲肩头上的血迹。 等走近了些,似乎感觉到了她关注的眼神,怪人抬起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勒破了点皮儿,不碍事。” “喔。”雉娘应了声,找块干净的地把瓦罐和饼放好,“还没凉,趁热吃了吧。” …… 淋了油星加了蛋花的稀饭果然是要鲜美些,李臣就着饼,吃得唏哩哗啦的,肚子一饱,精神也立马旺盛了几分。 “你回转去吧,天黑前就能弄完。”他用手背擦擦残留在嘴角的糠水,装着豪迈地样子说,然后把裤腿仔细卷好,跳进田里,继续未完成的劳作。 麻木的肩膀活了血,疼痛却加重了,像有只小虫钻到了骨头里撕咬,他刚把笼头套上,粗糙的皮革把伤口一磨,差点就疼得弯下腰。 才拖着石轮走了两步路,眼睛前就冒起了金星,李臣稍微歇了口气,倒起了倔脾气,发了狠,埋着头咬牙使了把力,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觉得肩头轻了许多。 等把几耙子地走完,他歪过头看趟偏了没,却瞧到本以为回去了的雉娘,正推着碾轮的后架,鬓角散乱,额头冒着热腾腾的汗,裙摆打个结扎在腰侧,白净净的小腿肚子上都是黑泥。 “两个人总要快些。”小媳妇儿声音低低的,安慰似地说,“刚下地的都这样,过段日子把式熟了,就不觉得多累了。” 李臣咧了咧嘴,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提起,他重重“嗯”了声,不再言语,专心致志地**着这笨重的农具。 日头似乎也疲累了,怏怏地朝西边歪了过去,躲进了薄薄的云层里,将那几缕云彩映得像张娃娃潮红的脸。 “要天黑了呀。”李臣坐在埂道上,望着眼前那片被趟得平平整整的地,不知不觉,他从黎明至黄昏,劳动了一个白昼,身子骨累得像滩软泥,胸腔里却洋溢着种胜利的喜悦。 不管大小多寡,人总缺不了这种欣喜,它会让创造者觉得,自己的脚底板是扎扎实实立在大地上的。 “快回去吧,晚饭都快误了时辰。”崔雉娘一手环抱着空瓦罐,一手拎着草鞋子。 他跟在她身后,一长一短两道影子,轻轻地抚过田埂旁绿油油的丛丛野草。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三节步行至黄昏(三)--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四节 沟村的婆娘和汉子(一) 又是一个早春,仿佛一夜间,雪融后露出的黄土,就被星星点点的绿色所填满,风也不像早些日子那样冷得彻骨,温温柔柔地像待嫁闺中的大户小姐,萌动了天地间事物们的生长,也挑动了李臣的心思。[.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红泥灶台的炉膛里火正旺,淡淡的肉香钩着胃里的馋虫,李臣蹲在庙口捉毡衣上的虱子,天刚暖点,这吸血的小祸害就开始蠢蠢欲动,闹得人觉都睡不安宁。 “哟,李家后生,今天开荤哩。”有刚去山上拾把柴火归来的乡邻,嗅着香味说。 “昨儿逮到只兔子,啧啧,这蠢畜生,想刨我种的豆角秧子,结果卡在篱笆缝里,把自个脖子扭断了。”李臣乐呵呵地回答,末了问,“您家来尝一口。” “不啰不啰,我婆娘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乡人淳朴,吃顿肉在村里虽算不上了不得的大事,却也不是日日都有。 都不是富裕人,哪有厚着脸皮,从别人碗里夹肉吃的道理呐? 把几只躲在内衬里的小虱子狠狠掐死,李臣揉了揉凹下去的肚皮,把毡衣穿上,美滋滋地等着肉熟透。 这白煮肉蘸点盐末,配上豆子饭,简直是过腊月时才有的光景。 “***,我以前居然还嫌弃肉多了腻味。”李臣想,他往日是不沾肥肉的,挑嘴偏爱里脊和排骨。 现在给他碗大肥肉片子,李臣能扒拉着都消灭掉。 时间晃悠着已经一年多了,如果有以往认识李臣的人,绝对会惊讶地想,这活脱脱变了个人啊。 他黑瘦了,精壮了,粗俗了,那种白白净净,学问人般的神韵从身上消褪得无影无踪,手掌里起了层茧壳,光着膀子朝墙边一蹲,揉动着喉咙吐出口老痰,和个务农人没有分别。 不过眼眸很明亮,透着股精干,但不同于毛头小子般野心勃勃的犀利,而是种内敛的沉稳。 他已经熬了过来,在短短时间里,学会了方言土话,学会了如何翻土除草,学会了如何施肥下种,学会了如何养活自己。甚至亲手给破庙换了个茅草屋顶,在旁边还辟出块小菜圃。 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在大都市成长,没接触过农活的读书人,学会这些是多么的不容易。 虽然日子依然艰辛,李臣的庄稼把式在行家眼里,只能说一般般,但他还是挺自豪的。 毕竟他从一无所有,学会了如何靠双手和脚下的土地,来养活自个。 加了几把柴,把兔子煮得透烂,李臣吃得满嘴是油,连骨头都吧唧嚼了,他抹了把脸上撑出来的汗,暖洋洋地打了个饱嗝。 还没到休息的时候,等会要去菜圃里浇把水;崔家的两亩薄田也快要下种了,得赶时间去犁一遍松松土,他和雉娘早谈好了,反正崔家两个女人也没气力去种,权当租他,割秧后能分四成呢;还有,老住在庙里也不办法,四下漏风的,过冬那会,大雪鹅毛般在天地间飞舞,冷风透过缝隙哗哗灌了进来,不是崔家腾空了柴房,让他搬过去住了一季,肯定得给冻死。 实在话,刚来到这个年代时,没雉娘伸手拉了他一把,自己指不准早成了肥料滋润了大地。(.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这活命之恩,真不知拿什么来报答。 还得核计着给自个搭间屋子,总不能今年冬天也搬过去麻烦人家吧,瓦砖的成本太高就别想了,简陋点就成,不过一定要有个热炕,但也得几千钱,光靠务农和打短工是攒不起来的……唉,操心的事多着呢。 李臣边盘算着,边伸手把灶台上用茅草捆好的兔腿拧起来,两条最肥的后腿,想了想,又把剥好的整张兔皮带上,他准备给崔家送去。 破庙建在临村的半山坡,到村里去有个小半哩路,还没走到村口,李臣就瞧到不少人赶集似地围成一堆,在个骡车旁挑挑拣拣。 是有商贩路过,沟子村的居民想置办点东西,或者知道点新鲜事,除了去茂县,就靠这些走南闯北的货郎了。 “我也是听人说的,洛都乱得不像话哩,说不得又要打起来。”货郎一边张罗着生意,一边对众人说道。 “黄巾不是被平了么?怎么又乱起来了?” 货郎神秘兮兮地窥了窥四周,压低声音,“乡里乡亲的我也不瞒大家,这回是西凉蛮子要闹事,听说他们连皇帝都换了。” “这天子是能瞎换的么?”有上过几天私塾,知道点君臣道道的人不信。 “茂县县衙门口都贴檄文了,酒肆里的学问人都在谈哩,不信自个去瞧。”货郎仰仰脖子。 李臣听了半天,算是听明白了,他以前不是个喜欢研究历史的人,但“十八镇诸侯讨董卓”“三英战吕布”之类的野史倒还略知一二。 “只希望幽州别闹起来,西凉人也是太跋扈了。”李臣皱皱眉头,嘀咕着,努力想在脑海里钩出点小时候从《三国演义》连环画上知晓的历史。 这日子好不容易才有点安稳,没人希望被战乱破坏。 几个凑热闹的汉子望见李臣,围上来道,“李家后生,那,是西凉人厉害,还是咱们幽州兵狠?真打起来谁输谁赢?你见识广,给大伙儿说说看。” 平日里赶着农闲的时光,村人们喜欢聚在谷场闲聊,李臣总改编些后世常见的小故事,他本身口才就不错,讲得有滋有味的,惹得汉子们笑得直拍大腿,有些带荤的段子让女人们羞红了脸,连连跺脚,却又舍不得只听半截就走人。 一来二去,大伙倒觉得这崔家媳妇的堂哥也算个能人,虽然务起庄稼差了把火候,但见识却挺广泛。 李臣咋了咋嘴,颇有点指点江山的味道,“西凉蛮子烈得紧,只要脑壳没掉,就敢跟你继续拼命;咱幽州汉子也不差,只不过就怕硬碰硬的,死伤惨重啊。” 西凉兵具体多么个狠法,汉子们也不清楚,见李臣微眯着眼,似乎说得头头是道,云里雾里也糊涂了,当下也就信了。 几个躲在旁边偷听的婆娘,立即哀号了起来,使泼似的指着李臣就嚷,“你这杀千刀的绝户,我家三子哪得罪你了,要这么咒他?” 李臣说了半天话,又遭了一通骂,发了身汗,才记起,不久前州府召集义勇,发了告示,那些婆娘家里人口多,小崽娃都吃不饱,几个半大后生一核计,干脆投了官兵赚点饷银,既填饱了自个的肚皮,也能减少爹娘的负担。 你在这夸西凉兵狠,不是变相地说人家孩子上了战场,容易死么? “我多什么嘴啊,这遭的哪门子冤。”李臣抹着脸上的唾沫子想。 该置办东西的都已谈好价钱,新鲜事也听过了,围在货郎旁的人群渐渐稀疏,有娃娃眼馋地盯着几串插在草绳棍子上的彩泥小人,死活挪不开步子,哭喊着爹娘要买。 当爹娘的疼孩子,又觉得泥巴人不经玩,于是好说歹说,改买了个木陀螺,望着娃娃一边抹着还没擦干净的鼻涕眼泪,一边朝小伙伴炫耀得到的新玩具,他们不由得也咧着嘴笑。 李臣偻着腰,在骡车里挑挑拣拣,盘算着也买上一些,年前隔壁村的大户办白喜事,缺下手,他去打了几天短工,东家见他干活卖力,谈吐也有条理,满意得紧,临了多结了点工钱,所以兜里现在还算“小康”。 盐巴还有些,不需要急着买;托那只笨兔子的福,留了几块肥肉榨油,又省了笔开销,一时间也不紧缺什么物什。 他摇摇头,想走,又停了下来。 骡车上放着个敞开的木箱子,放着匹粗染的红绸子,还有几根绞了铜丝的钗子,这都是货物里的“老爷”,所以货郎额外照看,轻易不准那些只看不买的人乱摸。 李臣拿起根钗子,对着阳光细细看了遍,做工算粗制,不过对农家人来说,也算奢侈品了,刚才几个婆娘看得眼睛放光,硬舍不得买。 他突然想到该买点什么呢。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四节沟村的婆娘和汉子(一)--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五节 沟村的婆娘和汉子(二) 崔雉娘正蹲在灶台前,朝膛口里扇着风,天有些阴,茅柴晒得不够透,烧起来带着种低沉的噼啪响,黑烟窜了出来,呛得小媳妇直咳嗽。 锅里蒸着青芋,她还钩了点糯米糊糊做浆,糯米芋头可是好东西,吃起来又香又软,还顶饿。 估摸着火候已经够了,雉娘拿手背擦了擦脸颊上的灰,揭起锅盖,夹着香味的蒸汽升腾而起,让她喉咙管揉动了几下,偷偷咽了口唾沫,禁不住拿筷尖夹了一小坨,朝嘴里送,马上又被烫得直吸气。 “你这个偷嘴的媳妇,没规矩。”崔雉娘捶捶脑袋,自娱自乐地说道,然后笑眯眯地摆出碗。 大碗冒尖的是婆婆的,她最近胃口不好,吃不得干巴巴的谷物,想必今儿能让婆婆美美地吃上一顿。 小碗的是自个的,年青人尝尝鲜就够了,可不能把嘴惯刁了。 我们可以看得出,这个性子简朴的小媳妇儿心情不错,确实,对雉娘来说,最近的光景日月蛮顺利的。 特别是把田地租凭给了那个怪人,可是省了一桩心病,这田在官府登记造册的,得按亩纳粮,她又没气力种,等于背了个大负担。 也舍不得卖,只要还活得下去,没庄稼人考虑卖地的,土地是命,是家,是根基,得守着一代代传下去。 从田地里解放出来,她就可以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雉娘手巧,绣的荷包漂亮极了,针脚下得准,粗略一看找不到裁缝过的痕迹,很有些“天衣无缝”的感觉。 前不久县里户槽家的夫人看中了她的手艺,还请她去教导未出阁的闺女做女红呢。 瞧瞧,她一个乡下姑娘,能去给千金小姐当教习,换以前想也不敢想。(.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日子瞅着是越来越美了,可她男人还是一点音讯都没。 每次和乡邻唠家常,总有人问,“哎,你家汉子有消息了没?”见她摇摇头,总是同情地叹息,都说不值。 她强颜微笑,“男人嘛,在外头有大事业,在家守着女人算不得好汉。” 谁能想到这笑容下掩藏的苦呢?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我又不稀罕自个男人多有出息,只要人还活着就够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到时圈窝鸡,养几只猪崽,安稳地过日子……” 小媳妇儿伫在桌前,有点儿痴,眼睛湿湿濡濡的。 模模糊糊的人语从外面传进来,是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婆婆和谁说着话。 “崔婶,屋里头好香呀,刚走到门口就闻到了。” “唷,吃了没有?”婆婆的语气挺高兴,然后就听到她在外头喊,“雉娘,多盛一碗,李娃娃来哩。” “哎哟,我吃过了才过来的,昨儿起夜,在圃子里逮到只兔子,专门带两条腿来给您家补身体,肥得很。”来人也乐呵呵的,听声音是那个怪人——好吧,一年多时间接触下来,雉娘也不觉得他有多怪了,只不过这绰号讲顺了口,半会改不过来。 婆婆责备了几句,说他太讲礼数反而显得生疏,又急急地问,“你上回说的那个什么手相准不?我儿真的没事?” “放心,看您家手相,福禄命贵气得很,注定能抱几个大胖孙子,这就说明崔哥铁定没事,不然,这孙子哪里来的?” 雉娘听着屋外的家常话,本有些阴的心情稍微放了点晴,嘴角不禁露出淡淡的笑,这怪人嘴巴就是厉害,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相术,专看手心的皱纹,什么寿命纹福禄纹讲得头头是道,话又只挑好听的说,不知道把婆婆哄得多开心,往日颓靡的精神都旺盛了许多。 刚开始时,婆婆还不乐意和个陌生人来往过密,连说收留了他一遭也够仁至义尽,毕竟是外姓旁人,不知根底,现在,婆婆待他就像待个亲儿子似的,有点好吃的都惦记着让她添碗送过去。 “我先把兔腿搁灶上去……”雉娘听到这话,赶忙擦擦仍有些湿润的眼角,怕被人察觉自个先前哭了一场,背对着门,假装着忙碌起来。 虚掩的柴门“咯吱”响了声,“是粉蒸芋头呀,难怪香味飘得那么远。”李臣把脑袋探过来,深吸了一鼻子香气,又熟门熟路地把兔腿挂到杆子上——这竹杆子还是他住崔家时帮忙弄的哩,用刀劈了一排钩角,方便极了——“还多块兔皮呢,刚削下来。” 雉娘接过皮子,比量了下,想了想,“做垫子小了,鞋套子还不错,但只够半双的尺料,嗯,盐还有多,不如腌透了,给裁剪个皮垫肩,这样耐磨,你打短工搬重物正用得着。” “我是想你留着给自个做点什么。”李臣连忙推辞,他是来送礼的,怎么能反而加重别人家的劳务。 雉娘摇摇头,“我个女人家要皮货干什么,难道绣朵花戴头上?”边说边用手掌量着李臣肩膀的宽度,又叮嘱,“估摸还得用点厚布做衬边,你那穿烂的衣服可别扔了,到时正派得上用场。” 这话是加重语调说的,李臣刚来村子时的那条被褥,睡了不到小半年就烂得千疮百孔,他见怎么也缝不好,干脆丢掉了,结果被雉娘直骂败家,说还能去裱窗户,再不济也好扯出点碎料当补丁布。 小媳妇儿到现在还有些耿耿于怀,这么不珍惜东西,不是过日子的道理嘛。 李臣抿着嘴,静默地听着唠叨,看着她聚精会神比画着兔皮的尺寸,阳光偏斜,从窗棂间透进来,映着雉娘耳廓后细细淡淡的茸毛。 “这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李臣在心底叹气,换他来的那个年代,这岁数的女孩正是天真烂漫没心没肺的时候,人世间的一切都是美好值得享受的。 和她们对比,雉娘简直早熟得可怕,李臣甚至挺敬佩这个守望门寡的小媳妇,这一年多来的生活,已经让他知道,靠自己的肩膀顶起一个败落的家,可不是嘴皮翻翻那么简单的事。 这是种多么坚韧的心境呀,换他自己十六岁时,如果遭遇这世情,估计会哀怨着崩溃。 “刚才村里来了贩子,货还不错,价格也公道。”。 “哦,你没乱置办什么吧,知道你不久前帮鲁家办白喜,得了赏钱,但也得省着花销。”雉娘低着头,拿石子在兔皮上画着下刀剪时的记号,随口回答。 李臣清清嗓子,故作神秘地说,“我倒挑了件好玩意。”他把别在裤腰带上的发钗抽出来扬扬,准备给对方个惊喜,“送你的,年轻姑娘家家的,拿个木钗子绑发髻像什么话。” 崔雉娘吃惊地望过来,又仰着头仔细瞧李臣的脸,瞪圆了眼睛,然后,她放下皮货,一把抓住灶台上的铲子,想吼骂,又怕院子里的婆婆察觉,只能压低着嗓音,恶狠狠地质问,“你想打什么鬼主意?” 她倒把李臣骇得一跳。 “这得十几个大钱吧,你无缘无故送这么贵重的礼干什么?图我没男人在家?”小媳妇像只发怒的小母鸡,颈脖上的茸毛似乎都立了起来,挥着手里的锅铲,“信不信我给你一狠家伙?” 李臣哭笑不得,“我只是看你平日没什么饰物打扮,就买了根钗子,权当报答你收留的恩情,”他后退,贴墙,蛮怕脑袋被冤枉地挨了一狠家伙,“只是礼义,你想哪去了?” 天地良心,他还真没想到这层,单纯觉得小姑娘把自己打扮漂亮点不是坏事,在来时的年代,和相熟的女孩吃吃饭,送点小物什,嘻嘻哈哈一番不算什么,完全不涉及到男女之情嘛。 “礼义?你怎么不买米买肉?这龊玩意算什么?哪有给别人媳妇送头钗的道理?”雉娘半信半疑,细细喘着气,“你还真是个怪人。” 崔家婶子在院子里喊,“雉娘,芋头熟了就端出来,别闷太久把水蒸干啰;李娃娃,你千万别急着走,好歹吃点,等会有闲再给我儿算算命……” “知道了,我在起锅,马上就来。”雉娘回喊,然后捂着胸口,让气平息。 “你也不像那种人,过冬住我家时,我晚上提防着呢,也没看你有歹意。”她等气顺了,说道,“不过你好坏也懂点礼数,这钗子我不会收的,你也老大不小了,留着自个娶媳妇用吧。”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五节沟村的婆娘和汉子(二)--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六节 上县(一) 李臣刚挑了担子水,把后庙的菜畦浇了个通遍,嫩黄色的秧子沾着点点水珠,看上去甚是可爱。他坐在篱笆旁的石墩上,伸着长腿冲脚,清水在光脚丫子上打了个转,变成黑浆流入菜地,一点也不浪费。水金贵,都是来回爬四五哩路,到山角那条弯管子堰溪去挑的,一担子两桶水,一半浇地一半自用,每日的例行任务,马虎不得。 “你也老大不小了,留着自个娶媳妇用吧。” 等着湿脚慢慢风干的空档,李臣的思绪又飘到了稚娘的那句话上,起初他还不以为然,这根本就不在计划的日程表里,才二十出头的小青年,正是奔事业闯前程的大好光阴,哪里有心思考虑这些事呢。 但越细琢磨就越觉得心头悸得慌。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也避免不了的事儿,就算李臣现在不去想,也迟早会面对。 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和一个毫无感情的女人共度一生,这年月可没谈恋爱拍拖甚至试婚之类的时髦风俗,几乎是年岁相近,给得起财礼,又能让双方父母相得满意,再请个嘴舌伶俐的媒婆上门,找个先生测下风水吉日和生辰八字,一桩婚缘就差不多成了。 先成婚再恋爱,完全不符合李臣内心里残留的那点都市青年的小罗曼蒂克。 他能预测到几年后的光景,有信心熬两年苦,就能置块田地搭间宅院,再找个姑娘娶了,生几个大胖小子,人生大事都齐了,晚上抱着热乎乎的婆娘,缩在炕头上说点体贴话,或者逗逗儿子,似乎是很美满的日子。 但就是这远见,让李臣燥闷,对于一个年轻人而言,将人生局限于山乡圪崂中,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入目的都是同一座山,同一条溪涧,没有梦想,安稳却平淡的生活,是种可怕的牢笼。 走出去,亲眼瞧瞧这古老的世界,让生命鲜活沸腾,寻求属于自己的际遇。年青的心在呐喊。 但很快,这种热烈而散乱的心境,被老成的理智劝阻,他甚至嗤笑着自己不切实际的骚情,简直是“温饱而思淫”嘛,在这个时代,能平平安安地种上几亩田地,不用流离失所,不用恐惧明天是否还活着,已经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了。 这也是李臣性格中难得可贵的部分,清楚现状,不好高骛远,知道脚踏实地,然后做出最现实妥当的安排。 只不过在冷静之后,他总轻轻叹口气,无奈地想,“就这么过一辈子么?” 小伙子把干透的脚塞进草鞋中,将纷乱的念头抛开,决定去地里刨几把锄头,劳动永远是最好的解压剂,希望积压在胸中的燥闷能随着汗水流出去。 …… 油灯摇曳的微光将夜的深沉隔绝在厢房外头,崔家婆婆吃过晚饭就回房睡了,老人熬不得夜,天刚黑就开始犯困。 李臣聚精会神地坐在矮凳上,一大把零散的五铢铜钱把几案铺得满满,他数了遍,总共两百多钱,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攒的钱都是存放在崔家,不然就他住的那个破庙,随便来个歹人都能溜进去,把家财一卷而空。 “不够啊不够。”李臣唠叨着,虽然对庄稼人来说,每日吃饱喝足啰还能剩下点盈利,就称得上富足了,不过李臣心里装着个大计划呢。 头年李臣就想给自己弄匹牲口使唤,牛马那是别想了,金贵得紧,但买匹骡子倒是可行。 骡子可是好牲灵,套上鞍头能犁地,能推磨,能承重,等农闲时他还能捣鼓辆货车,做点小买卖。 这样既减轻了劳动力,又能赚点外快,一举两得,置田地盖屋子的小康生活就能马上加鞭似的抵达。 他去打听过行价,一头上好的青口骡子,得4、5千钱,抵得上一亩中等田地,这年头地贱,活物倒贵得惊人。 “你真那么想买匹牲灵?”稚娘拿挑子钩了钩灯芯,火苗猛然明亮了下,溅出星星火花。 今天崔家吃的谷饭,小媳妇儿留了淘米水刚洗了头,她头发长,又软,阴干了后得拿梳子回来梳理几遍,油灯的噼啪声和牛骨头梳子在发丝中的摩擦声在屋子里静静地响着。 “当然。”李臣拍了拍大腿,“就拿你的刺绣来说,卖到县上才几个钱,州府差不多手艺的都能卖15钱,如果有辆骡车,装点山货芋头,再带一叠帕子荷包什么的,来回一趟能赚不少,再赶上社戏秋祭,拖点小玩意去卖,啧啧,一年下来,能买头猪圈着养。” “种好地才是根本。”稚娘放下梳子,抹黑用手凭感觉给自己盘了个简单的发髻,乡下人没铜镜,大姑娘老婶子的都会这手。 “倒不会耽误农时,而且有了骡子,到时想磨面就不用去庄上了,鲁庄的东家真是好算计,用他家的驴他家的磨,一石大麦他都要五个大钱,到时咱也找个石匠箍个大磨盘,村里的只收三钱,既多了收成还赚了名声。” “自家村的收什么钱。” 李臣摸摸头,“也是,算了,瞎谈这个干嘛,弄得好像已经有了骡子似的,”他笑着说,“我倒想起了个笑话:有个穷光蛋路上拣了个鸡蛋,边走边想啊,要是孵出了鸡,再生蛋,蛋又孵鸡,等养了一院子鸡时就发达了,然后娶个婆娘,找个妾室,生群娃娃……结果路上摔了跤,鸡蛋碎了人也鼻青脸肿,就蹲路边哭,有人过来问啊,你怎么了?他嘴一瘪,‘我的婆娘啊,我的大屋子啊,我的崽娃啊……” 稚娘噗嗤笑了,“就你会说,”她咬着嘴唇想了阵,下决定似地说,“其实我早这么想了,只不过以前家里没劳动力,买回了也派不上大用场,干脆,就买匹吧……” 她紧张兮兮地让李臣去院子里盯着看有没有闲人过往,然后栓好门,钻到床底板下摸了半天,翻出个扎了几道的旧布包裹,居然拿出了一根巴掌长短的金条。 “这是我男人留给我的,本来留着救急用,不过现在光景还安稳,换匹活物,总比烂在家里好。”小媳妇说,“算我家买的,只要没急事,平日你就只管使唤着。” 她还连连叮嘱,别把金子的事朝外说。 “你家真不像个庄稼人,藏金埋银的,我崔哥到底是做什么营生?”李臣像发现新大陆似地盯着稚娘。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小媳妇脸上闪过丝慌乱,还来不及细看,稚娘背过身,含糊地嘀咕了声。 李臣没兴趣打听别人家的私事,很快就将疑惑抛到了脑后。 农家人不常出门的,所以去趟县城,也算得上是件大事。 李臣选了个赶集的日子,天灰蒙蒙阳头还没冒出来时就准备好出发了,前两天下地,犁轮碾到块石头,把轮轴硌掉了,架子也有些腐,这趟干脆带到县上寻个木匠好好修缮;又带筐柴火准备去集上卖掉,换点零花,几件事搁一块办妥,省得来回跑路。 “不如带点嫩竹笋,谁会赶集时买柴火呀。”稚娘不解。 “笋子不稀奇,到时集上一堆一堆的,倒是柴火能卖上个好价钱。” 小媳妇儿没想明白,不过见李臣坚持,没再说什么,只是细细嘱咐,“你顺便去趟县西的来宝酒家,给丰家大叔和婶子问声好。” “。”李臣扬扬手,随口回答,他正忙着将犁和荆筐栓到扁担上,到时上了路能省力。 “你又嚷怪话了,老这么怪里怪气的,小心娶不到媳妇儿。”崔稚娘瞪了他一眼,摸着头发笑了笑,然后又开始念叨着别随意露财之类的琐碎话。 这小媳妇岁数比他小,个性却像他妈,总是温温柔柔唠唠叨叨地担心这担心那,李臣安静听着,心里头回想着以前和家人相处的时光,他突然觉得有湿湿的暖流窜到眼角,别过头,像摆脱这伤感时光似地开玩笑道,“你就不怕我拿了金子卷了铺盖跑路?” “信个人,就该直接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他;如果不信,开始就不用理会。”稚娘低着头说,末了补充道,“以前我男人说过的话。” 李臣揉了揉下巴,对那素未谋面的崔哥有点儿好奇。 再闲聊了几句,李臣吆喝着把扁担横到肩头,稚娘跑到前头帮他把篱笆门打开,笑眯眯地看着小伙子迈着长腿往外走去。 “晚上我给你留饭,别在外头糟蹋些冤枉钱。” 正要拐过村头的那棵杏树时,李臣听到小媳妇远远地喊着,他嘴角露着笑。 在他心里,早就将崔家的老小当成了亲妹妹亲婶子。 有亲人等待着回家的感觉,真好。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六节上县(一)--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七节 上县(二) 现在正是枯水的时节,金牛河只剩下涓涓的流水,稀稀哗哗地从钩子村村头淌过,沿着弯曲的河道流向泸水。[.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乡人口口相传,金牛河原先不叫这个,只不过昔日世祖刘秀征河北,伐幽州时,大意吃了败仗,逃到河边,那时连下了几天倾盆大雨,河水暴涨得要泛滥成灾了,任凭你水性再好,也得被漩涡卷进河底,硬堵住了一杆子残兵败将的去路。 眼瞅着追兵将至,世祖皇帝走投无路下,摘下腰间刻着姓氏的金印,投入了咆哮着的急流中,向天老爷祈求保佑。 这是有典故的,当年修长城的那个始皇帝,游洞庭湖遇大风浪时也这么干过。 说也奇那也怪,顷刻间风浪就歇停了,整条河像被只无形的大手搅了搅,生生分开条路出来,活了世祖,延了大汉的香火。 刘皇帝过河没多久,追兵也到了,正当他们顺着河中路继续追赶时,风又起了浪又急了,水也合拢了,几千人就这么填了河塘喂了虾蟹。 后来这条河就被称为金刘河,不过为了避嫌,刘成了牛。 具体刘秀是不是吃过败仗,河神是不是显了灵性,也没人说得上来,总有些浪荡子听了这传说,一扎子潜到河底,梦想着能从淤泥中找到金印,换了钱买屋子娶婆娘,不过除了螺蛳泥鳅,啥也寻不到。 偶尔有人摸出个生锈的铜片片,琢磨着是不是喂虾蟹的追兵们留下的盔甲残骸,又给十里八乡的汉子们增添了谈资。 李臣在这条据说沾染着皇帝贵气的河旁停了停,从沟子村到茂县,得先得趟过河渠,再拐几里路才能到官道。 如果朝上流的方位多走上大半里路,有座善人桥,是附近鲁庄鲁大户的先人搭建的。 虽然桥上木板子都腐朽了,走上去吱嘎吱嘎地像要垮了般,但终究是造福了方圆几十里的乡亲,直到现在人们都念叨着鲁家当年的慷慨仗义。 他懒得多走路从桥上过河,见四下无人,哧溜脱光了裤子,搭在扁担上,最深处水只漫到了大腿根,一步步挪到对岸。 荒道难走,犁也笨重,疯长的野草还使坏绊人脚,才走了两刻钟,就捂出了一背脊的汗,肩膀麻得要命,李臣舍不得用稚娘缝好的那张皮垫肩,怕磨坏了,只好解开褂子,迎面的风吹在赤溜溜的胸膛上,才让人稍微觉得舒畅了些。 换了以前,李臣是吃不起这种苦的,不过生活已然在这个年青小伙的身体里,种下了庄稼人的韧性和根骨。 如果一整天不去营务几把庄稼,摸摸锄头,身体反而松垮垮地觉得不舒服呢。 他从野柳树上摘下叶子,咀在唇边吹着小调,路两侧都是大片的野地,视线远端,是尚未被开垦的山坡,和一棵棵桶般粗壮的老树。 这年代地广人稀,一出村就难得看到人迹,李臣摸摸小媳妇特意缝在他袖子内衬里的金子,又摸摸别在后腰的柴刀,他还暗想一定得把金子守好啰,如果遇到劫道的歹人,就狠狠给上一刀,如果对方人多,就马上扔下扁担转身跑。 长跑李臣还是很有自信的,他一贯就注重锻炼,而且在另个时代,被肉和牛奶养出来的底子,要比现在的普通人强壮不少,又劳动了一年多,浑身的小腱子肉,单纯几个闲汉近不得身。 直到临近了茂县,路上来往的行人多起来后,李臣才松了口气。 用挑剔的眼光来看,茂县其实就是个有土城墙的大村子,铺在地上的青石路下陷到了泥巴中,高一处低一处的,一片低矮的屋子,墙上刷的白浆早就发黑,正是集日,稍微开阔点的地方都挤满了人,大多是镇上的商户和附近乡村的住民,吆喝的人语和扬起的尘土组成了个喧闹的世界。 李臣问了路,找到了做木工活的棚子,谈好价钱,得天黑才能弄整齐,于是拐到集市。 这是春季的早集,从清晨持续到午后,主要以山货、野味、笊篱、碗盆之类的东东为主。 卖食物的摊子也多,拿面浆糊好的小猫鱼,在滚烫的油里一炸,又酥又香;制好的豆干,现煎现卖,热腾腾的拿生蒜水一浇,伴着韭菜吃;还有蘸醋吃的煮虾米、劲道的烙饼……各种香气冲得人直咽口水,谁站久点,憋不住心里的馋虫,那荷包里就得少几个大钱。 他带了一大筐柴火,都是前天赶早去山上砍的竹子,再劈成半截半截的,拿绳子捆好,专找那种得大量用油用火的吃食摊位。 这种摊子一般就两个人打理,大多是夫妇档,生意一好忙得不可开交,油锅几乎歇不得火,炉膛里得不断添柴,有不精细的赶集前带少了柴火,望着油不够沸了,只能到处寻些被人丢弃的稻草、用坏的荆筐救急。 很快李臣就把自个的竹柴推销出去了,卖面鱼的要了一捆,炸油香的买了两捆,都是加价卖出去的,最后捆柴干脆换了几个高粱馍,外加碗葱花豆腐,蹲在街边吃得津津有味。 零花弄到手了,犁也送到了木工铺子,就剩下买骡子的事,这也是李臣赶集的重头戏,所以马虎不得。 他顺着人流边走边看,因为按习俗,买卖大牲灵的集市一般都是秋后,所以很难见到出售的牛马骡驴,很快李臣逛了一大圈,只见到两匹老骡子被栓在桩子上,等待着买主。 倒是便宜,一头只要五百钱,李臣扳开嘴唇瞧了瞧口齿,牙槽都快磨光了,而且看神态也是要死不活的,他遗憾地摇摇头。 等到秋集,好骡种多些,但显然会耽误半年光阴,李臣想了想,决定去来宝酒肆问问,那家掌柜多少也算个地头蛇,人面熟,也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而且稚娘还托他带了个绣好的腰带送给掌柜的婆娘,只要帮衬过自己的,小媳妇儿总挂念着他们的好。 刚远远瞧见绣着“来宝”两字的旧旗子,李臣就看到酒肆关紧了大门,不少附近的街坊围了一大圈,踮着脚伸长脖子,议论纷纷的,掌柜婆娘正反复搓着手,在门口拖来遢去,面露着焦急又畏惧的神色,不知是急的还是怕的,眼角一圈都泛红。 “丰家婶子,出事了?”李臣挤过去轻声问。 早些时李臣随着稚娘来过几趟县城,在来宝酒家露过脸问过好,所以丰婶认识这个前来搭话的年青后生,她连忙直摆手,压低声音说,“小声点,别惊扰了神仙作法!” “神仙作法?” …… 来宝酒家发生的事,要提起来,还得从三天前说起。 俗语说乱世出妖孽,光景乱,人心彷徨,脏东西也就随着出来。 那天就没好兆头,天老爷阴着张脸,灰云叠叠的却就是不漏滴雨下来,酒肆的生意特别冷清,一整日只零零散散地来了几个客人,丰掌柜在柜台里掺了几道瞌睡,腿都麻了。 等天黑透,他见再守下去也赚不到钱,便关门打烊,儿子不久前才娶了媳妇,小两口正如胶似漆的恩爱哩,早回了后屋,婆娘去了厨房烧水,等会好给他热呵呵的泡个脚,丰掌柜就在前堂掌了灯,算着账,十几个粘着油腻的大钱,被他摸来摸去的。 他福缘浅,没读过书,大字认不全几个,不过生意人总有法子,帐薄上画两个圈的是临街肉铺的账务,过两天就得送吊钱过去;打个斜线的,是东门老帐房欠的酒钱,读书人知廉耻的,不会厚着脸皮死赖着,不过再缓几日,还是得催摧…… “狗日月的,酒里得掺瓢子水,不然真顶不住得关张大吉了。”掌柜盘算,世道越来越乱,米谷越来越贵,酿酒的本钱也一日比一日高。 但水添多了,酒味一淡,又会得罪照顾生意的老顾客,他一时也拿不出个章程来,正琢磨着,端水进来的婆娘突然发了声喊,一盆子热水泼到了地上。 “他爸,啥子声音?莫不是遭贼了?” 掌柜连忙把钱扫到屉子里,锁好,将柜台下的擀面棒摸到手中,侧着耳朵一听,却静悄悄的。 “大惊小怪,人吓人,吓死人的。”掌柜抱怨,话音未落,不知从哪里传来阵怪声,又低又尖,活像是有个女人凄凄凉凉地在呜咽,要多碜人就多碜人。 老掌柜还没朝那方面想,他怕是有谁装神弄鬼的吓唬人,一边让婆娘去喊儿子起来,一边拉开堂屋的侧门,露条缝朝外张望。 外面黑洞洞的一片,邻里早就安睡,街道寂寥无声,别说人,鬼影子都瞧不见。 一想到鬼字,掌柜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正当他连连念着“百无禁忌”时,前堂又传来窸窣的杂响。 “贼人趁机进屋了?”掌柜不敢妄动,等儿子披着外褂赶过来,才壮胆一道冲了过去。 还是没人,不过掌柜心细,举着灯四下看了遍,却在临窗的墙角瞧到血迹,斑斑点点的印在地上。 一下子他的头皮都炸了起来,差点一屁股瘫下。 隔天晚上,女人声又出现了,全家人被闹得惶惶不安,儿媳妇胆子小,连觉都不敢睡,整个人望着就颓靡了下去。 如果是遇歹人,还能报官,儿子也壮得像头小牛犊子,但这“鬼上门,要死人”的灾祸,活人有什么法子哩,能躲则躲呗。 掌柜打发儿子带媳妇回乡下去拜拜老亲娘,顺便住几天避灾,免得出了事全家都逃不了。 他是不准备走的,来宝酒家是他的命根子,生死都得守着。 老伴也不肯走,好说好劝这歹婆娘都不依,挨了几巴掌还嚷着就算死也死在一个屋子里。 每天一入夜,老两口就毛骨悚然地挤在一起,也不知哪个嚼长舌的得知了这事,朝外一宣传,弄得无人敢上门惠顾了。 唉,要死就死他两个老的吧,鬼收了命,心满意足了就会离开,到时安安平平的家业和香火还有儿子继承着传下去。 不过天照应好人,这不,今天就来了个活神仙,先是笼着手,在门口转了几圈,然后一进门就直摇头,“难怪我远远瞧见你家屋子上盘着股黑气,灾祸,灾祸哩。”他大声叹了口气,“幸亏被我看出来了。” 心神憔悴的老掌柜差点就给他跪下来了。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七节上县(二)--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八节 上县(三) 李臣和丰家婶子从侧门绕进来时,掌柜正小心翼翼地跟着活神仙满屋子打转,做法消灾的价钱可不低,足足十个精面蒸馍外加一大条腊鱼,神仙可说了,驱鬼得伤元气的,也不知这点面肉补不补得回来。 门窗关得严实,屋里头阴阴暗暗的像天黑了般,“您家可得仔细瞧瞧,莫不是真有那东西作祟?”说到“那东西”三个字时,掌柜的语调都有些打颤。 活神仙三十岁出头,听口音是本地人,身材矮小,焦黄着张长脸,眼神涣散,仿佛正望到了什么肉眼凡胎无法接触到的事物,手里捧着碗清水,走来走去。 “得了!”他突然哑着喉咙,含糊不清地说道,然后含了口水,腮帮子狠狠鼓了几下,喷在了墙上,顿时,一大团淡红色的水渍在白花花的墙皮上愈洇愈大。 掌柜夫妇抽着冷气,连连后退,被这灵异的神性惊呆了,从自家水缸里舀出来的水怎么就变红了哩? “是有冤鬼要投胎。”活神仙脚一软,一屁股瘫在芦苇席子上,筛糠似地抖了几抖,活像刚才使了老大一把力气,连灌了几大口凉水后才接着说,“你家刚娶了亲,媳妇娃还没生养,这鬼想转世变人,非得选头胎哩,于是天天趴窗户底下,就等着大肚子的时候钻进去!” 这话说得阴仄仄的,话音刚落,丰家婶子就哭天喊地起来,拍着大腿不停嚷,“我苦命的娃娃啊,老的你收就收哩,何苦盯上我丰家的香火苗子呢!” 老掌柜也是脚底一趔趄,面色卡白,眼瞅着就站不稳了。 “神仙既然说出来了,肯定有应对的法子。”刚弄清楚是啥事的李臣,一把搀扶住掌柜,他好气又好笑地盯着这胡说八道骗人钱财的神汉。 对李臣而言,这种姜黄和碱水耍弄的骗术在那个年代不晓得曝光了多少回,袖子里藏点碱面儿,趁人不注意添到水里,舌头下再压块姜黄片,两者在嘴里一搅合,可不就变红了么。 最后装着疲惫的样子,连着水把剩余的姜黄吞进肚子,连骗人的证据都销毁了。 “唉,法子有是有……”神汉摸着唇上的两撇胡子,脸色阴晴不定,最后下了决心似地说,“我游学于灵凤山,刚千里迢迢从徐州来,只是路过该县,也罢,既然遇到了,也不能不理会,只是……” 这是自古神汉巫婆们惯用的套套,先展示点蒙人的把戏,勾得你深信不疑时,再把事夸大了说,好趁机抬价。 正当他斟酌着是干脆要钱好,还是加十斤卤肉更合算时,就听见刚才那个搭话的小伙子说,“您家不是路过吧,至少在县上住了三四天,而且喜欢夜晚出门。” 活神仙惊得一抬头,又见对方继续说道,“是住在临街那间客栈的马厩吧,这年头耗子多,再撒皂角粉也防不住。”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掌柜夫妇一头雾水,神汉的脸色倒白惨惨的,他蒙人的方法其实很简单,逮只活耗子,弄伤后腿,趁着夜深人静顺着窗棂塞到别人屋里,耗子脱了困,挣扎着往暗处找洞藏,就在地上留下了血迹,他再蹲墙角阴阳怪气地鬼嚎几声,往往主人一察看,以为遇了鬼遭了祸,被吓得六神无主。 然后他出来忽悠几句,显显跑江湖时学来的把戏,就能继续游手好闲几个月了。 上回骗的钱财花得差不多了,他游荡到茂县,住不起客房,只好在马厩蹲了几宿,瞧着临近这家酒肆生意还成,肯定有些余财,掌柜也是个胆小怕事的,正准备故伎重演,哪晓得节骨眼上冒出来个坏好事的。 但这满腿是泥的庄稼人怎么看出来的?还算得出他住哪里住了几天? 他当然想不到,其实这很简单,看裤脚和鞋子上是浮灰还是积泥,能揣摩出是不是刚赶了长路的;酒家闹鬼是三天前开始的,加上打探下手目标的时间,可以判断是四天前来的茂县;晚上出去装神弄鬼的,肯定不能走远路,而附近就一家客栈;至于住马厩?他头发里有股马骚味儿。 一个精明人只要细加思索,就能得到上述的答案。 神汉缩了缩,眼珠子转着打量是否有出路,骗术一被人揭穿,那少不得自个要挨顿拳脚棍棒,只要不出人命,被打断了腿官府都不管的。 当下他就仰着脖子准备嚎一嗓子,这是“神仙”们的脱身之技,只要嚷着“厉鬼太凶,降不住了,鬼要噬人哩!”,引起骚动,就能混进人堆里溜之大吉。 话音还没出口,就被人拿住胳膊,他瞧见那小伙子笑眯眯地说,“我听说鬼怕日头阳气,把门窗打开,作法也容易些。” “呃,是哩是哩。”神汉挣了挣,这家伙的手铁箍笼似的,只好顺着对方的话头说。 “咱酒肆也不富裕,这驱鬼的价钱实在高不了,还望神仙包涵。” “替人消灾是积德的大善事哩,钱财不重要不重要。” 李臣松了手,推开屋门,一大堆好事的人还聚集在门外,围得个水泄不通,你推我挤地朝里望呢。 神汉瞅了瞅李臣,揉着生疼的胳膊,奇怪他为什么不揭穿自己,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啰。 他哆嗦地取出怀里的符纸,也是事先用碱卤水泡好的道具,挥舞着歪树枝劈成的木剑,神神叨叨地念着咒,身子歪歪斜斜地乱扭着——这是踏八卦步——看上去倒有几分架势。 等演到利剑斩鬼的桥段,一口姜黄水喷到符纸之上,碱水画成的图案顿时显了形,鲜血淋淋的鬼尸惹得旁人惊呼不己。 李臣靠在门旁,之所以他没说出真相,任凭着神汉继续忽悠下去,也是出于善意。 想想,如果揭露了骗局,让这骗子挨顿饱打,固然是出了口恶气,但丰家掌柜受害已深,只会认为是自己没遇到降妖除鬼的高人,冤鬼未走,还等着索命哩。 而“闹鬼”的事,街坊们都知晓了,再加上这次收妖没成功,谣言会越传越离奇,闹得没顾客敢上门了,最终会让酒肆垮掉。 最好的结果就是让神汉继续骗下去,展现出恶鬼降伏,日后百无禁忌的本领,既安了掌柜的心,也绝了流言。 何况自己露了点口风,在旁边盯着,神汉也不敢骗得太凶。 这也是另个年代公关学的原理,遇到事故,首先不是寻找源头,披露真相,而是安抚人心和媒体,杜绝谣传的滋生。 …… 折腾得满头是汗的活神仙,领了蒸馍腊鱼,灰溜溜地走了,人群又议论了好一阵子,等兴奋劲过了,也慢慢散了。 松了口气,精神头明显足了不少的丰掌柜,边吆喝着婆娘,让她去托人带个口信,让儿子媳妇回来,边亲手打了盆热水,细细将门槛擦得一尘不染,这也是神汉乱扯的幺蛾子,说是能聚人气旺生意。 “骡子?现在的节气正是用牲力的时候,难觅卖家哩。”老掌柜侧着耳朵听李臣说明了来意,他把水倒了,甩干净手,摸着下巴,微闭着眼似乎斟酌了下,慢悠悠地说道。 “您家在茂县有头有脸,消息也灵通,看有谁家手头缺周转,急着卖牲口的?”李臣还是笑眯眯地,他一看掌柜的举动就知道有戏,托生意人帮忙嘛,对方总要拿捏几分,显出事难办你欠了我大人情的架势。 从古至今,国朝都是个人情社会,有了“地头蛇”相助,事就好办多了。 丰掌柜引着李臣,到县东一家破落户谈了谈,三千钱买了匹八岁口的骡子,虽然不是正值壮年的骡子,但便宜实用,而且是公驴配母马生下的大马骡,一身油亮的栗色毛皮,体魄高大,赶得上头耕马。 再加上给掌柜牵针引线的谢礼,稚娘那根金条花销得一干二净。 这牲灵可真不是普通人家置办得起的,丰掌柜也颇有些质疑的神采,不过李臣打个哈哈把话题扯开了。 事都办妥,天也快黑了,他去木工铺拿了犁,和荆筐一道捆扎在骡背上,自己也骑上去,沿着大街出了县城。 路黑难走,不过骡子气力十足、脚步稳健,头更钟响起前就回到了钩子村。 崔家稚娘的房间隐约透着亮,小媳妇儿还等着呢。 正准备喊门,他瞧到后院有个人影在徘徊,不时蔫头耷脑地扒着篱笆朝屋子里张望,十分惹疑。 李臣一下就想到那些敲寡妇门的闲汉,不由得生出股怒火,他蹑手蹑脚走过去,一把拉住对方的后领,猛地按翻在地,抡起拳头就准备给几下子。 “刘……刘兄弟么?别打别打,我是启年啊,崔启年。” 还没动手,那人就使泼似地嚎了起来,李臣把他的脸别过来,借着月光瞧了瞧,两人目光一对,都愣住了。 “你这神棍,怎么,又想在这玩那些把戏?不吃打就不长记性吗?”李臣真没想到,又和那个骗人钱财的活神仙遇上了。 “骗什么骗,这是我家!”神汉胆气倒壮了起来,扯着喉咙叫,“来人啊,外乡人欺负咱钩子村人了!刘兄弟在屋里头吗,快出来帮手啊!” 身后一声惊呼,李臣扭头望过去,崔稚娘正捂着嘴,举着油灯,隔着篱笆墙,迟疑地问,“堂叔?”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八节上县(三)--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九节 家事(一) 崔启年埋着头,风卷残云似地对付着一脸盆擀面片,吃急了哽到喉咙,扣着脖子咳了半响,额上流满了汗道道,将脏兮兮的脸冲得白一块灰一块。 我们已然知晓,这个装神弄鬼,骗些愚昧人钱财的神棍,辈分上是小媳妇儿的堂叔,他之所以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不由得让人感慨生活的戏剧性。 启年老家在金牛河中流的广阳郡,祖上倒也风光过,先祖父在州府做过账房先生,当年老刺史办寿宴,也是有身份去席上鞠个揖喝碗酒的,在十里八乡眼里,那是有些声望的书香门第。 但始终是小户人家,举不得孝廉,进不了庙堂,不过账房那是过油水的好职位,到老也攒集了十几亩田地,农忙时能像大户那般,请几个帮佣,光景比起普通农户,那是一个天一个地的。 到父亲那辈,家就开始衰落了,他爸是个逛鬼,本来就只是个“小康”的家业没几年就败光了,崔启年耳熏目染下,好的没学到,浑身懒骨倒学得十成十,颇有点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架势。 所以虽说是嫡亲关系,可赖汉狗也嫌,两家人在父辈那代来往就少了。 有次崔启年米缸里连点剩米都没了,又背着债,只好一咬牙把祖屋典给债主,腆着脸皮跑到稚娘家混吃混喝,那时小媳妇儿爹娘还建在,见怎么也算堂兄堂弟的亲戚,便收留了他。 可崔启年实在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人懒嘴还叼,吃高粱馍嫌不是白面,喝菜汤挑剔没蛋花,偶尔下趟地,没抡几锄头就躲到阴处睡个眯眼觉。 “我老叔家祖坟莫不是被人刨了?怎地生养出这等后人?”崔爸经常喝口米汤,吧嗒着嘴嘀咕。 后来崔爸崔妈遭了病疫,没多久就亡了,有善心的老婶子做媒,稚娘也嫁出去了,崔启年没了吃穿,他倒是个浪性子,干脆铺盖一卷,离了家乡出州闯荡,这一别就是几个年头。 背井离乡的在外苦啊,崔启年打过短工,没两天熬不得罪,偷摸了满兜炒面就跑了;还去黄河的弯支边拉过纤,扯着喉咙喊得起劲,就是不出力,被同行发现吃了顿好打;后来跟了个老神汉当徒弟,他人是懒散,但脑子还灵光,没半年就把那些唬人的把戏学了个齐全。 那老神汉是瞅着自己年龄大了,又是个鳏汉,找个人传了手艺,日后等挪不动步子时,也有人床前床后地伺候,徒弟徒弟半个儿子嘛,他老眼昏花可是看错了人,待本事一涨,嘿,崔启年就撇了师傅自个单干去了。 这混神汉的其实也难,光和六年黄巾造反时,官府那是不问青红皂白不管你是不是缠了黄头巾,逮个跳大神的就杀个,竿子上挂着一串人头示众哩!这几年强了些,没人抓了,但也只能勉强混个肚饱。 晃悠着崔启年三十多岁了,男人岁数一大,就想安稳想婆娘热炕头了,可他没个根基,无房无地,口袋里的余钱连礼金都不够,哪家的闺女能瞅得上他呢? 想来想去,他想到了崔稚娘,别误会,可不是什么叔叔要勾搭侄女的腥骚事儿,而是她家的屋田。 “闺女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我堂哥没儿子,这崔家的田地岂不是跟着改了姓?”崔启年琢磨,“祖宗礼法,姑娘家哪能做主得家产的?我怎么着也是姓崔的,再不济也能分些,免得都肥了外人。” 他心里这么一闹腾,就坐不住了,便一路骗一路赶的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钩子村。 等到了屋前,瞅到了灯光,崔启年又有些胆怯,他见过稚娘的男人,那汉子据说参过军,平过黄巾乱贼,还得了官,不过懒得奉承上司,受了些窝囊气,干脆撂担子不干了——关于最后一点,崔启年是不信的,哪有这种有官不做的怂脑壳哩——但好歹是见过血砍过人头的货色,还有两个人高马大看面相就是恶人的结拜弟兄,万一自己开口要分家产,把对方烈性子招起来了,那可讨不到好…… 一磨蹭,他和李臣就又遇上了。(.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这小子是谁?我刘家侄女婿呢?”崔启年吞了口面汤,拿袖口擦了擦腮上的汗,一对贼兮兮的小眼睛瞄来瞄去。 …… 李臣正里里外外忙碌着,几千钱买回来活物,可得小心翼翼伺候好,简易厩棚是来不及搭建,晚间湿露重,栓在后院过夜对骡子不好,只能先把小柴房搬空,腾出空间来安置。 稚娘给堂叔煮了面,也没空多理会,急着去洗干净闲置的食槽,淘了升麦麸,骡子吃了几口,温顺地舔了舔小媳妇的手,惹得她咯咯笑了两声。 崔家婶子也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她比较有经验,一边指挥着说食槽别装太满,牲灵嘴馋,一吃就停不住口,反而伤胃,最好多起夜,分几回喂;一边笑眯着眼,摸着骡子前脖短短的鬐毛,连夸买得好。 田地和牲口,就是农家的根子,农人的幸福。 老老少少沉浸在难得的喜悦中,被冷落在一旁的崔启年也没闲着,这赖汉瞅着院落中的动静,脑筋动得飞快。 看光景,让他心悸的刘家汉子是不在了,莫非遇见灾祸死了?又或者和谁结了怨,吃到官非,舍弃了老娘媳妇逃了? 估计是后者,他以前就说过,这侄女婿一看就是个惹是生非的蛮子,迟早会出大事。 但这个姓李的年青后生又打哪冒出来的?刚才他假借着随意唠嗑的样子,从老婶子嘴巴打探过风声,据说是个家乡遭灾,逃难出来的人,被她家收留,平日帮忙种种田。 “不就是个帮佣么?”崔启年胆气马上足了,好歹他也算个半个东家! 可又有点不对劲,怎么瞧,眼前的景象都是其乐融融的模样,也不显得生分,真真就是一家人的情景。 崔启年愁着眉头思索了好半天,脑瓜子灵机一动,总算是想明白了,他那侄女看来熬不得望门寡,想改嫁了! 帮佣?后生血气方刚,姑娘年青貌美,帮来帮去就帮到了手上,帮到了嘴上,帮到了炕上。 想到此处,这赖汉倒抱起冤来,你说稚娘好端端的一个大姑娘,脸盘秀丽,黑眉花眼的,活脱脱就是个新娘子,哪看得出来嫁过人? 别说村里,就算去州府,都难找到这般俊俏的婆娘。 可偏偏鬼迷心窍,守着穷屋过着穷日子,也不知图个什么。 既然现在准备再寻个婆家,那他这个当堂叔的可得指点一二,按崔启年的念想,刘家的老婶子得打发走,哪有带着婆婆改嫁的道理呢,到时怎么和新夫家相处? 那个叫李臣的后生也得滚蛋,个穷泥腿子,还妄想着吃凤凰肉? 怎么也得寻个敦实人家,最好是柜子里锁着钱,库房中屯着粮的大户。 这样不但稚娘过上了好日子,他也能粘些光,下辈子吃香喝辣不用愁了。 看来分家产的事暂且别提了,几块薄田算什么,他这侄女可是个宝贝疙瘩,端金拿银才换得走哩。 越想崔启年就越激动,摩拳擦脚地恨不得立即把稚娘喊到身边,好好说道一番,把她不开窍的脑壳说醒!乡谚都云,“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有本钱找个好人家,穿绸衣,吃小米饭,顿顿有荤腥,不比什么强? 正漏*点澎湃着的当口,眼前黑了黑,崔启年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李后生正拍着手上的灰,挡住了油灯的光。他朝自己撇撇嘴,“走吧。” “哪去?”启年缩了缩脖子。 “这儿没空房了,装柴的屋子又挪给了牲口,你干脆到我那先住着吧。”也不等崔启年答话,李臣朝外喊着,“崔家嫂子,我记得还有套被褥的,你搁哪呢?” “黑灯瞎火的你不知道地方,等我来拿。”稚娘回答。 崔启年想站起来扯着李臣的衣领嚷,“咱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决定?”却又怕争执起来,自己瘦胳膊瘦腿的打不过对方,他恼火地想,“等着瞧吧,总有天和你算总账的。” …… 虽说辛苦了一天,但李臣心情是极愉快的,和崔家婆媳告了别,商议好先去寻些木料,过两天就在后院搭上厩棚,他帮扛着铺盖,带着崔启年出了院门。 时辰已然很晚了,四下万籁俱寂,夜间阴凉,一弯月儿悬缀在高高的天际,淡淡的光伴着浓露,像起了层薄雾似地,摸着黑还没走几步,小媳妇儿的堂叔就不知拐到什么地方去了。 “喂,你跑哪去了?”李臣呼喊了几声,他对这个祸害人的神汉没啥好感的,假如不是稚娘的亲戚,早被他赶出了村子。 “来啦来啦,叫什么叫,和狗比谁欢?”崔启年从杏树的荫影里窜了出来,手中却多了些东西,仔细一瞧,在茂县骗的腊鱼和馍馍,一个不少的被他挂在树枝上藏着呢。 敢情他是怕不知深浅,又不知道稚娘是不是生了崽娃,万一光景不好,一屋子老小瘪着肚皮,把他带的吃食当成了上门的礼义,那可亏大了。 “这人啊。”李臣摇摇头。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九节家事(一)--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十节 家事(二) 天麻麻亮,断断续续的鸡鸣隐约从村子处传来,李臣惺忪着睡眼从褥子上爬了起来,还没到立夏,捂人汗的暑热和嗡嗡的蝇虫就结伴而来,搅人清梦。 不过对靠天吃饭的庄稼人来说,这是丰收的好兆头,越热越捂得麦子熟,还有两个多月就到割春麦的时节了,田头一黍黍青黄的麦梢叫人看着心生欢喜。 崔启年还缩在东墙角的铺盖上迷糊,这家伙日子过得美哟,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让他去菜圃帮把手都不肯,倒是一到吃食的钟点便准时出现在崔家。 “总得让他干点什么吧,这德性,活像家里供了尊会动的泥木祀像。”李臣看不过眼,私底下问雉娘。 “好歹也是长辈,随他吧。”小媳妇儿也是无可奈何。 李臣也不再说什么了,总不能仗着和崔家熟,就乱指手画脚管别人的家务事呐,惟有尽可能的帮衬一番,比如忍着嫌弃,把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修了门窗砌了灶炕的城隍庙,挪了半边给那赖汉用。 他拿指头从瓦罐里夹了撮盐,含在嘴里,又抿了口水,把嘴漱了,说起来虽没牙膏牙刷,但土法子也管用,像雉娘,就备着粗布,早晚蘸着盐细细清洗,还拿松树脂自制了涤齿药,牙儿白得葫芦子似地。 农家人一贯不吃早餐,这点李臣倒一直没适应,他去灶上烧了些腌汤,咕噜喝了两碗。 “唷,李家大兄弟,吃啥呢?”香味一飘,崔启年就抽着鼻头醒了,探着脑袋朝这边张望。 “咸菜汤,还剩不少,要喝自个舀,我先下地去了。”李臣没好气地答应了声,转手提了锄头,天热阳头足,野草茂盛,都得犁干净了,免得抢了自家庄稼的肥料。 “好大个人,也不害臊。”李臣嘀咕着出了门,崔启年听在耳里,他脸皮厚不在意,美滋滋地拿了碗勺。 “住破庙的个穷小子,还学大户吃三顿饭,吃吃吃,饿死鬼投胎哩。”赖汉边腹诽着,边把锅底刮得干干净净…… 农活练顺了手,人也没以往那么辛劳了。李臣轻车熟路地把田埂内外,刚冒出芽头的野秧子锄了个通透,将它们拢成一堆,等混了河泥和粪料,发酵个几日,便是养地气活庄稼的好东西。 他收了工,和几个相熟的汉子谈笑了几句,然后瞅瞅日头,还早,干脆去半山腰的林子里砍些竹子,顺便挖些折耳根,如果运气好,说不准能碰到野鸡菌,调点盐熬锅汤,可鲜美哩。 沿着麻绳似的田埂小径,李臣边走边琢磨起贩卖馊水粪肥的点子。 这是他这几日才想到的,年月乱,人少田多,务农的惟恐肥少,全家都动员起来,四下去拾野粪,“要看粮堆,先看粪堆”嘛,而县城那些做餐饮的铺子或者官宦人家,每日余下的剩饭剩菜除了喂猪,大多都随意扔掉了,有些大户还专门花钱请人倒便桶呢。 现在有骡子,再造辆板车,置备数个加盖的大木桶,免费帮他们处理人畜肥和馊水,再拖到临近的村子,起码三钱一桶,一日一趟,一月就是几百钱的收入,乖乖,哪有无本生意比这更有赚头? 脏是脏了些,但又不是长年干下去,按后世的说辞,就是创业阶段快速积累本金的权宜法子,值得一试。 等八月份割秧打谷后,正是埋肥为播种冬麦做准备的时候,到时刚好行事。 还有重阳节气快到了,乡民时新拜土地公土地娘,鲁庄那边要办社戏,乡邻们都能随意去看,他已经嘱咐雉娘,绣了不少有娘娘神像和吉祥话的荷包帕子,到时乘着骡子过去,边凑热闹边卖东西,既饱了眼福还有收入。 这样下去,最多再熬个冬天,明年就能起地基盖屋房了。 瞧瞧,他李臣可不是崔启年那种好吃恶劳的懒骨头,只要吃得苦,哪处不能活人? 等把心里的想法反复整理了一番,也快到了地头,山间阴凉,李臣歇了口气,弓着指头将攀在腿肚子上一条旱蚂蝗弹了下去,拿鞋底碾了个稀烂,来山上吹吹风倒是舒畅,就是这些吸血虫挺人讨厌。 从山坪朝回望,是绿油油的一片,天地间焕发着鲜亮的活意,村里各家各户的屋子像方正的豆腐块,金牛河如银白色的带子,远远泛着粼光,天高云淡,叫人觉得心清气爽的。 他欣赏了阵子,轻轻哼着歌,都是些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如果雉娘听到,得骂他发癔症,又嚷些别人听不懂的怪调调了。 李臣这时候并不知道,几刻钟前在崔家发生的纷乱。 安稳了一些时日的崔启年,又闹出事来。 …… 启年一早喝了满肚皮的咸菜汤,撑得回笼觉也睡不着了,干脆晃悠着去村里闲逛。 汉子们大多在地里忙碌,见到他就笑,“我说崔家的堂叔,好大个人还穿开衩裤啊。” 崔启年这才发现,裤子后裂了好长一条口子,露出大半个光腚,“天热,凉快。”他臊着脸回答,加快脚步朝家里赶,好寻侄女儿帮忙缝补。 崔家隔壁住着户章姓人,他家大女儿闺名秀玉,几年前嫁到外村,可没多久就死了男人,婆婆责备她克夫,将她赶回了娘家,大概寡妇间比较有共同语言吧,平日和雉娘交情不错。 秀玉趁着天干阳光足,独自在打谷场晒茅草,捂得一身汗,短衣湿濡濡地紧贴在身上,崔启年拿手遮着腚,缩着个腰路过,一下就呆住了,猥琐的眼神儿盯着那对肥硕的胸脯肉就移不开了,直咽着唾沫子。 这祸害想女人呐,三十出头的人了,硬没碰过几次婆娘,日头勾阳气,崔启年鬼鬼祟祟地瞅了阵子,直觉得这个粗手粗脚的妇人活赛天仙,瞧那两坨肉和屁股蛋,啧啧,招人命的妖精哩。 “我说……秀玉啊,晒柴火呢?”他倒不避嫌,腆着张老脸凑过去套近乎,刚蹲下来,就听到哧溜一响,浆了又浆,补了再补的那条烂裤衩,从腚部裂到裆下,这年头是不时新内衣的,隐约就瞧见裤裆那显出团黑乎乎的玩意。 “作死啊,也不害臊!”嫁过人的乡下婆娘不是羞答答的闺女,泼辣得紧,你敢露鸟她就敢拔下来掰断,章秀玉扬着根棒槌作势要打,又觉得眼前的情景实在滑稽,手中的棒子举得高,人却侧着脸笑,笑得狠了,胸前的肉也随着上下摇荡。 崔启年倒尴尬,看苗头这寡妇好勾扯,但自个此刻的样子又太不合时宜,留不好留,走又舍不得,只好摸着后脑勺跟着嘿嘿笑。 还没等他琢磨着说几句话缓和下气氛,就听到身后一声暴喝,秀玉她弟刚好从田头回来,丢下荆筐,握着锄头奔了过来,这悍小子五大三粗,是钩子村出名的一条好汉,骇得崔启年扭头就跑,半路上那倒霉裤子就只剩了半截,现出软趴趴的行货和白腚,惹着沿途坐自家门前忙家务的婆娘们捂着嘴直笑。 “我说叔啊,你这是干啥?”小媳妇儿望着她堂叔连滚带爬地窜进院子,羞得直跺脚,满脸通红。 “雉……雉娘,关门,快关门,章家小子要杀我!”启年带着哭腔嚎道。 章家人堵着门骂,不肯离去,又正是返屋吃饭的时辰,全村人差不多都围了过来,乌压压的一片,这事热闹呗,比庙会的大鼓戏都好看。 本来秀玉是无所谓的,这算什么,庄稼人买不起布,有时汉子们下地怕弄坏衣衫,干脆打个赤身,小嫂子老婶子远远瞧到了,还嬉笑着指指点点哩,但被她怂货弟弟这么一闹,满村子的人都知晓了,面子上挂不住,躲进屋子里要生要死的寻绳子吊颈呢。 雉娘怕真出人命,跑过去扯着秀玉不放手,边好言相劝边痛骂着自家堂叔不是个东西。 “我姐要是死了,你也跑不掉!”外面的嘈乱吓得崔启年直哆嗦。 “二子啊,就当体谅婶子一把,散了吧。”崔婶挡在门口,唤着秀玉她弟的小名,老泪纵横。 幸亏崔家老小*平日和气,谁家要借骡子都爽快,结了善缘,在众人的劝说下,章家二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小媳妇端了碗面过去,打了两个鸡蛋,秀玉闹累了,也不念叨着觅死了,把鸡蛋面稀里哗啦都吃了。 等李臣急急火火来到崔家时,事情也平息了下来,雉娘恼得发抖,指着崔启年骂,她人秀气骂不出什么脏话,翻来覆去地责备着,“你这二流子!赖汉!” “我说你好歹收敛些,惹了事擦不干屁股,别给自家人招灾祸。”李臣握着拳头,胳膊上小腱子肉鼓鼓的,只觉得一股闷气无从发泄。 崔启年本来畏缩着脑袋不说话的,李臣一开腔,这家伙倒来劲头了,“我家的事,你插什么嘴?” 他眯着眼在雉娘和李臣身上扫来扫去,咧嘴冷笑,“好哇,我刘家侄女婿尸骨未寒,你就奈不住寡了?就准你这小孤孀勾扯后生,就不准我臊情?怎么我也是长辈,这家我还有说话的份!” 雉娘的脸一下子惨白,她愣了会,转身从门后抽出横闩,劈头盖脑地朝崔启年砸去,“滚,滚出去!”声音尖厉得碜人。 等崔启年抱着头逃出去后,小媳妇儿像耗光了浑身的气力,瘫在地上,头埋在膝盖处,人也打着颤。 “呃……”李臣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 过了半响,雉娘抬起泪迹未干的脸蛋,望向李臣,指着门,“你也出去,堂叔其实说得也对,来往得太亲密了不好,”她嗓子暗哑,“我有男人的,他会回来的……”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十节家事(二)--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十一节 家事(三) 闹腾了一天,崔婶晚上只喝了点粥,蹲堂屋里帮忙掐折耳根,嫩嫩的茎渗出汁液,染得满手鱼腥味。 等将小半盆野菜料理完,一站起来,就觉得头昏目眩,差点栽倒,吓得雉娘赶忙搀扶住她,揉了半天后心才缓过气来。 “婆婆,你就歇着吧。”雉娘轻声细语地叮嘱,“要是饿了,我煮些宵夜来。” 老人含笑摇摇头,用手指头梳了梳媳妇乱蓬蓬的头发,“没事的,年头到了,气血衰,说不准过不了今年冬天了,他爸在地下也盼着我哩。” “别说不吉利的话,”雉娘眼圈红红的,“社戏时,我去土地娘娘庙上香,一定能保佑全家人平平安安的。” 她擦着眼泪,安慰了婆婆好一阵子,劝老人上了炕休息,才抽身去后院张罗牲灵的夜食。 崔婶盘着腿,用手轻轻搓着死冷的脚,昏花的老眼盯着媳妇的背影,思绪也渐渐飘了起来…… 雉娘是个死心眼的姑娘,对自个的孝顺可不是装出来的,真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媳妇啊。 只可惜她那个不安分的小子……一想到儿子,老人就觉得对不住贤惠的媳妇。 她也是个早年丧夫的,知道独守空房的苦,不过那时好歹还有年幼的儿子要拉扯,心中有奔头,可媳妇孤伶伶的,早晚只能对着她个老太婆,心中的酸痛又能找谁去说呢? 孩子他爸死得早,父严母慈嘛,没老子拿棍棒管着,从小到大,就不知道儿子惹过多少祸事。还住在涿县时,不是打破了族叔家娃娃的脑壳,就是拐了哪家下蛋的母鸡,钻林子里偷烤了吃,也不知为他赔过多少礼道过多少歉。(.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稍大一点,性子还是浪荡,和雉娘的堂叔倒有几分相似,族学也不愿去上,整日跟着群逛鬼惹是生非的。 熹平五年,儿子刚束发时,她听族里的老人说,赫赫有名的卢大儒辞了官,正在设榻讲学哩,卢大儒单名个值字,老家也在涿郡,在乡亲眼中,那可是文能著书论道,武能提剑封侯,神仙似的人物! 当地只要是姓卢的人,走路上都挺着胸得意洋洋呢。 可怜天下父母心,她怕儿子变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二流子,厚着脸皮去借了些财货,劝着让他去求学卢大儒,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呀,知文识理才是正路。 也不求日后能做大学问,只要能沾点大儒的仙气,改掉浪性子,她死也能带着笑。 几年后,再见到儿子时,他已经是个嘴唇上开始蓄须,成熟稳重的小伙子了,那时当妈的心中不知有多自豪,想着再觅个品性温婉的儿媳妇,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了,等下了黄泉见到他爸,也能挺直了胸膛。 等到了光和年间,世道一日不如一日,黄巾也作乱起来,儿子闲不住了,一跺脚去投了军。 她哪里舍得,儿子岁数也不小了,连媳妇都没娶,战场上刀枪无眼,万一出了意外,那他爸可就断了香火绝了根苗! 怎么也拉不住,混小子游了学,见过世面,心中随着装下了大志向,仰着脖子嚷,“咱家当年可是皇子皇孙,宗谱上都写着清楚哩,祖上中山靖王!如果闯出功名,也不枉了刘氏的血脉!” 中山靖王个鬼,老祖宗开枝散叶那么多房子孙,偏轮到你强出头? 幸亏天有眼,他活着回来了,还带了两个结义兄弟,一个红脸一个黑大个,都是孝顺的小伙子,一见她就跪下来唤干娘呢,喜得她笑眯了眼,而且还双喜临门,不久朝廷论功行赏,封了个安喜县尉的官职,自个做梦都乐醒了,赶着去给他爸坟头烧香烛报告喜讯呢。 可这祸害儿子官椅都没捂热,就犯了事,把巡查到县的督邮绑着抽了几十鞭,你说要命不要命? 缉拿文书都发到县里来了,这事当时闹得大啊,她坐在家里每日提心吊胆的,眼睛都快哭瞎了,由祖辈朝下排,几代人都清清白白的,怎么就出了个背着刑案的逃犯哩? 总算儿子读书学艺时,结识了些朋友,同窗们出钱出力,卢大儒念在师生一场,也找门路说了情,让州府收了通缉告示。 俗语都说吃一亏长一智,可儿子就没个记性,还是东奔西跑的在外厮混,难得回次屋。 那时正好熟人说媒,是临县钩子村的闺女,和自己一样姓崔,算半个本家人,年前遭了病疫,爹妈没熬住都过世了,留下个独姑娘孤苦伶仃,不要财礼,也不计较身家,只要男人沉稳上进就成。 她得了消息,磨着儿子说了几次,让他去瞧瞧,只要相中了,就把婚事定下来。 起初儿子还不肯哩,说什么大业未成,何以成家的糊涂话,气得她拾了扫把满屋子追着打,总算让这不争气的小子不情不愿地点了头,隔天清早就由老婶子带着去女方家里了。 她在家也坐立不安,既怕对方相貌禀性不好白高兴一场,又怕儿子敷衍了事,可第二天傍晚,儿子满头大汗地奔回来,直说不错不错,特别姑娘名氏里有雉字,是好兆头好姻缘。 乡下人婚嫁没那么多礼数,不时新三媒六聘,而且女方家没长辈,一切从简,没半月就戴着绣喜鹊的红头巾,坐骡子上由儿子牵了回来,杀猪煮肉,摆了几桌宴席,亲朋好友都来了,堂屋里水泄不通,有人还起哄想闹婚呢,媳妇脸嫩,羞得都快哭了,结果干儿子喝了酒,有点醉,瞪着双豹眼发声喊,“闹什么闹,今天可是我兄长大喜的日子,”那声音大哩,梁柱上积的灰都震了下来,骇得那些人都不敢闹腾了。 媳妇入了门,她起初还怕不好相处,但很快婆媳俩就亲密得紧了,这姑娘可是个知冷暖懂得心疼人的好闺女,模样秀丽又不娇气,把个家持得井井有条,有几次小两口生点闲气,她都是站在媳妇边的,惹得死小子嘀咕什么“有了媳妇忘了儿。” 这么好的儿媳,你不心疼我个当娘的还心疼哩。 那段日子过得可真舒心啊,除了孙娃,啥子都齐全了。 但没过多久,儿子不知从哪得了消息,什么什么何大将军募兵招将,不论出身,只要豪勇之士就能去,硬把儿子的花花心肠又招惹起来了,没几日就和两个结义兄弟,还有同庄的简小子,奔丧似地就赶去了。 真是把她给气坏了,躺炕上两天没沾米粮,不是媳妇哭着好言相劝,恨不得就这么闭眼算了。 没想到儿子这么一走,就是几年不回来了,起初还托简小子回来抱个平安,这两年也不知出什么事了,音讯全无。 乡邻族人们风言***的,笑儿子鬼迷心窍钻官眼里去了,还有单身汉子夜里来敲窗,想勾扯媳妇,帮儿子填补“空缺”,雉娘是个外柔内倔的人,握着门闩给了一狠家伙后,敲得对方满头是血,才安宁下来。 最后一合计,干脆搬到钩子村媳妇家去住,避开涿县的闲人闲话。 唉,掐指一算,儿子已经离家三年多了,也不知多少次,她做了噩梦,梦到儿子死了,变了孤魂野鬼,呜咽着在荒野飘来飘去,惊出一身冷汗。 她怕啊,白发人送黑发人,天底下有比这更悲哀的事儿吗? “……我侄女婿尸骨未寒,你就奈不住寡了?”还有媳妇家堂叔嚷的这混话,她听在耳里念在心底,不由得煎熬万分。 雉娘和李臣有私情的脏事,崔婶是不信的,她人是老了,眼还未瞎,什么动静都瞒不过她的,李家后生人是精能,能说会道,但本质上挺实诚良善,不然也不会认他做干儿子。 而且自个也不是那种祸害儿媳一生的毒婆婆,她是下了决心,如果儿子真是福薄失了阳寿,只要得了准信,就算媳妇不说,她也会主动提出来让雉娘改嫁。 比如李家后生就很不错,如果雉娘嫁给他,到时生了干孙子,她还能抱抱,了却未从儿子那得到的心愿。 当然,这都是后话,最好是儿子能回来,三十岁的人了,该收心顾家了…… 崔婶靠在炕头上,心中又哀又苦,想啊想啊,最后迷糊着睡着了。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十一节家事(三)--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十二节 亡我乡(一) 重午节伴随着暑热来临了,蝉猴也从地底破土而出,黑褐色一陀陀的,翅膀还没干透,飞不动,沿着树根慢慢朝上爬,村子里一群半大崽娃围着树攀上攀下,不一会逮了半兜,这东东在炉火上烤烤就能吃,满嘴香呢。 都说“粽子香,香厨房;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不过这年月过重午吃粽米还没养成习俗,屈大夫的传说也没流广开来,在乡民眼里,五月五可是个恶日子,鬼魅魍魉从阴间窜到人世兴风作浪哩,人人都采得几捆艾草,有手巧的扎成虎头状,挂在门前驱邪避毒,等日头低垂时,结伴去社庙敬神祈福,保佑家人安康庄稼风调雨顺。 崔婶穿了件才浆洗过的衣裳,洗了头,笑眯着眼让雉娘给她挽个高髻,婆媳俩都洗刷一新,按祖辈传来下的说法,去娘娘庙祈福,非得打扮得清清爽爽,这样才心诚,否则一身污垢,随随便便去磕头上香,显得轻佻,娘娘看着不高兴,反而会怪罪哩。 “哟,婶子今天年轻得紧呀。”李臣蹲一旁打趣道,他正龇牙咧嘴地摸着下巴,虽然入乡随俗地养长了头发,绑了发髻,但始终不习惯蓄须,刚找雉娘借了裁布的小刀,把冒出来的胡渣子刮了个干净,刀口不锋利,又没镜子,倒是横七竖八地刮开了好几道口子。 “瞎说什么,别不怕惹人笑。”崔婶作势要打人,雉娘横了李臣一眼,然后趴在婆婆肩膀,两个老小笑成一团。 本来李臣是不好意思再常来崔家走动的,不过崔婶拄着拐杖亲自去了山上,拍着腿说你是我干儿子,忌讳个什么,清清白白的还怕旁人说闲话乱嚼舌根子? 崔启年凑热闹似地也笑了起来,不过没人理他。 这鬼家伙在外面躲了几天,口袋里一点余钱花销干净了后,怏怏地回来了,雉娘那通脾气发得好,现在他望着自个侄女的眼神,都带着点讨好和畏惧。 赖汉光腚戏寡妇的丑事早淡了,章家还打发二小子串门来道了歉,连说惊扰了老人家,秀玉也过来了几趟,和稚娘手拉手地说笑了番,很快又亲如姐妹了。 亲戚乡邻的,又没个宿怨,哪有隔夜仇呢? 崔家的心头宝贝,那口大骡子栓在后院的小厩棚里,尾巴儿摇来甩去,赶走绕着它嗡嗡作响的蝇虫,不时低头从食槽喝点水。 骡车也置备好了,李臣没那自己造车的本事,从县里淘的旧货,他数了数等会要在庙会上兜售的货物,把车栓到牲灵身上。 雉娘扶着婆婆,让她坐到骡车上,怕路上颠簸磕伤了老人的腰,从屋子里拿来薄被褥,垫到崔婶背后,全家人一起出动,准备去鲁庄庙会看戏烧香。 清明、重午、元宵都是热闹的大节气,日头还斜垂在西边,乡民们都三三两两结伴朝着鲁庄去,或几个相熟的后生,或夫妇牵着娃娃,赶集似地。 “崔家老婶子,您家好福气哩,坐骡车出门。”路上有临村认识的人打着招呼,见到李臣面生,还停下来问,“哟,这是雉娘男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干儿子,也是钩子村的。”崔婶笑着解释。 骡车沿着路缓行,李臣牵着笼绳,扭着头问,“我崔哥是姓刘?”雉娘平日很少提她男人的事,村里人都只知道她出了嫁,男人出外闯荡一直没回来,不知什么原因又带着婆婆搬回娘家的祖屋住了。 李臣一贯跟着同村人唤那男人为崔哥、崔家的汉子,先前才从启年嘴里听说了对方的大姓,不过崔启年也只是见过一面,再具体的情况就不晓得了。 “是刘……刘什么德吧。”启年摸着头皮想,婚宴上他光顾着埋头大吃了,又过了好几年,哪还记得那么多。 “好好的,提他干什么。”瞅着一讲到那逛鬼,婆婆的脸就悲愁的阴沉了下去,雉娘连忙阻止。 “不提就不提,嚷什么嚷。”崔启年嘟噜着,似乎因为侄女太不尊敬他这个长辈的缘故,自个跟在车屁股后生起闷气来。 一行人边走边唠嗑,等天蓝黑色,月儿已然呈现出轮廓时,就看到了庄外场地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和***。 场地很广,鲁大户请来的戏班子刚在娘娘庙前搭建好了矮台子,几个戴着野兽面具的戏子正翻着跟斗暖场呢,这年代不比后世的吹拉弹唱剧目繁多,都是种被称为角抵戏的表演,唱词不多武戏十足,够热闹够劲道,不是壮汉都还演不了。(.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是准备唱蚩尤打仗哩,”崔启年眼尖,瞧到戏子戴的是牛角面具,“这是大戏,得十来人一起演,好看得紧。”他喜不自禁地说道,也不管旁人了,钻到人堆里跟着拍掌叫好起来。 “没个诚心,娘娘要怪罪的。”老婶子担忧地摇摇头,然后在媳妇的搀扶下,顺着人流朝庙宇走去。 社庙的格局并不大,黄土砖砌的门脸房,屋顶铺着红瓦,两侧伸展开翘起的檐端,依着土墙而建,里间神龛上供奉着彩泥雕刻的娘娘像,三四匹粗染的红布悬挂在屋梁,被香火熏久了,布面上都粘着黑灰。 比起伏羲女娲等大神灵,土地只是个小神格,但因为背负着庇护一方水土,打理生人籍贯的职责,现官不如现管嘛,所有乡邻更愿意殷勤地拜土地公婆,小小庙堂前人潮络绎不绝,磕头上香祈福求签。 等上过高香,天已经全黑了,崔婶和雉娘等着相士来解求来的签,李臣见帮不了什么忙,就干自个的活计去了。 角抵戏刚正式开演,锣鼓声中,十几个穿着毛皮戏服,戴着牛头面具的汉子在戏台上或互相摔跤,或锤着胸口长啸,这演的是蚩尤誓师,准备去逐鹿和老祖宗争天下的那段,汉子们演得卖力,台下观众巴掌也拍得生响。 “正是精彩的时候哩,再看会?”他从人堆中把崔家堂叔拉出来时,这家伙还不乐意。 “白吃白喝那么久,你也得出出气力。”也不管启年惊呼鬼叫,李臣连拉带扯地把他带到骡车旁,卸下物什,一堆茅柴、木头架子和小锅,以及百来副绣工精美的娘娘挂像。 “把你擅长的那些招式都施展出来,赚到钱不会亏待你的。”李臣边叮嘱边架好锅,生上火,不一会,锅里的油就冒着气泡沸腾起来。 对迷信伎俩不陌生的人应该已知晓,这就是后世一种被称为“油锅洗手”的把戏,在油中兑醋——这时候是叫酰——醋沸得快,瞧着热气腾腾水泡哗哗,实际上一点不烫,鸡蛋都煮不熟。 “我在县里蒙点吃食,你来拆穿,现在倒自己开始蒙了,什么德性。”崔启年抱怨道。 “你那是诓骗,我又不抬价,只是吸引人气,属于正常的促销法子。”李臣朝赖汉脑门上拍了一巴掌,“少说废话,时辰不等人。” 这和日后跑江湖卖膏药的,先捣鼓回胸口碎大石,再朝围观的人推销是一个道理。 什么促销吸引人气之类的新鲜词,崔启年也听不懂,“文绉绉的,欺负我书读得少。”他絮叨着卷起袖口,不过话说回来,这李后生还真有点道行,如果不是事先试了好几趟,打死自己都不相信,这瞧着滚烫的热油,居然手放下去一点不伤。 “哟,瞧一瞧看一看啊,娘娘绣像,挂屋里头添福添寿啦。”启年哟喝着,等很有几个好奇的人围上来时,便装模作样把手放到油里搓起来时,四周响起了一片吸气声,这场景也太骇人太稀罕了,没小半个时辰,李臣带来的绣品就卖了个精光。 等两人收摊子时,旁人还议论着刚才的情景,都说这绣像荷包有灵性,不然肉生生的手放到滚油里,却没出事哩? “有这把式,还种什么田啊,咱哥俩合伙干,准能赚个盆满钵满!”崔启年兴奋得那张老拔子脸都涨红了,他可算开眼界了,就这次挣的钱,顶得上以前自己奔波大半个月。 这家伙倒还真是个有奶便是娘的主,早前还对“穷泥腿子”看不上眼,现在却一脸殷勤,也不想想自己辈分,都开始称兄道弟了。 “偶尔可以,干多了反而不好。”李臣摇摇头,顺手买了几块枣糕,这是重午的节气吃食,甜甜糯糯的十分好味,两人分着填饱了肚皮,就去寻崔家婆媳,准备看完戏后一起归家。 等返回娘娘庙时,打老远就望到崔婶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嚷着什么,雉娘也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出事了?李臣急急奔过去,问了半响,才弄清楚原委。 都怨那支签,这娘娘庙的求签问卦,大多图个吉利,相士也是话管好的说,以便多讨些赏钱,崔婶的签解得中规中矩,无非是有福禄有喜事之类的套话,但偏偏多了嘴,说了句,“从签文上看,不宜远游,如家中有人在外,速速唤回,否则难免血光之灾。” 这也是相士卜卦的习惯,好话说完了,总会添上几句警戒,方才彰显得自个有本事,而且这年月兵荒马乱,庄稼人也没大事出得了远门,可恰恰触动了老婶子的心病和忧虑,当下她就腿软了,哭着说,“我的儿啊,当娘的到哪里去寻你回来啊,血光之灾哩!” 解签的怕事,早早溜了,李臣他们也没心情看戏了,大伙儿好说歹说把崔婶劝上了骡车,载着老人和哭咽声,顺着来时的路转返。 好不容易婶子收了哭声,患魔怔似地呆愣了半响,“停……停车……”她突然嚷道,也没等车停稳,就挪动着身子爬下来,一把抓住雉娘的手,老泪纵横地说,“媳妇儿,当婆婆的对不住你呀。” “妈……”雉娘可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坏了,翕动着嘴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好。 “我是想通了,个老太婆也没几年活头,霸着媳妇干什么,”崔婶似乎受打击太重,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这两年儿子没个音讯,今儿娘娘签上也说有灾祸,看来真真短了阳寿,婆婆知道乖媳妇孝顺,但年龄轻轻的,犯不着吃这孤寡的苦啊,现在你家长辈启年也在,婆婆就把话挑明啰,李后生这娃娃心好,也吃苦耐劳,是个好托付,如果愿意,婆婆做主,让你改嫁给他……” 李臣和雉娘“啊”了声,互相看了看,都傻了眼。 ※※※ :很多读者觉得李臣人物卡的属性过低,其实属性高低是一码事,这人的运势命格又是一码事,看那大耳能力不如魏武,还不是一样三分天下。 另外,李臣是主角,必然有光环加成,模板佑体,再加上祥瑞无敌。 如果还不满,可以将主角的将将视为爆种后直接上90。 p2:别鄙视我了,吕布的字我是故意写错的,就当冷笑话。 但张飞的字在史料上的确是益德,翼德是三国演义里的,所以更为大家熟悉。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十二节亡我乡(一)--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十三节 亡我乡(二) 节气过了,鬼魅魍魉回了阴间,凡世也跟着平和起来,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的,但崔家却沉浸于一片愁云惨淡之中。(.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从社戏归来后,崔婶便一病不起了,半死不活的躺在炕上,整日只进点米食,也不说话,就是睁着肿胀的眼,望着媳妇流泪,老脸都被咸咸的泪水腌出了红疹子。 真是把雉娘给急坏了,李臣赶着骡车到附近庄县请了几位郎中,都说患的是癔症,也就是心病,开了几副安神的药,也没见个好转。 乡邻都说,天老爷心歹,见不得人过好日子,崔家瞅着光景越来越红火,偏偏就出了这档子事。 这几天小媳妇儿都睡不好,里屋稍有动静都爬起来,生怕婆婆出事,人也憔悴了,心神恍惚的,她心疼婆婆,今天一咬牙,要把那只心头宝般的母鸡给炖了,想熬吊高汤给老人补身子骨,“你命不好,平时也没舍得多洒把食料给你”,她边哭边宰鸡,手一滑剁到食指了也不知道,李臣从田里回来,看到这情景吓了大跳,拿炉灰止了血,扯布包了指头,硬赶着她回屋里头补觉。 在厨房里守着炉火,李臣坐门槛上想着心思,崔婶的那番话,可是让他尴尬,怎么看,自个和雉娘都不可能嘛。 倒不是嫌弃她嫁过人,如雉娘般禀性的好女人,谁娶到都是祖上烧了高香积了福的。 而是根本没起过这种花花心肠,一直当成妹子,当成亲人的人,突然说要许给你做婆娘,凭谁也绕不过这个弯弯来。 再说崔哥——嗯,应当唤刘哥,说不准还活着,哪能用蒙人的卜卦断别人生死哩。老的犯了糊涂,他们小的可不能跟着瞎闹腾。 唉,一想起这个家庭遭受的折磨和苦难,他就觉得心中有些痛苦,但这悲哀愁惨,七难八苦,凡人哪做得了主呢?除了跺着脚骂“贼老天”,也只能靠劳动和根骨坚挺着活下去。 在这大地上耕耘的生灵们,谁不是咬着牙关这么过来的? …… 雉娘睡不着,在被褥中辗转难眠,既担心婆婆的病情,又害怕那锅汤没熬好,白糟蹋了老母鸡的性命,大大小小琐琐碎碎的事儿走马灯似地在脑海里盘旋,叫人片刻不得安宁。 “……我做主,让你改嫁给他。”还有婆婆这石破天惊的说辞,仿佛个大石磨盘,轰地一下砸到脑门上,直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赖汉跟着走”,虽说乡下人不禁改嫁,但她崔雉娘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日复一日,她已经习惯了默默操持着一切,在冷冰冰的炕上独眠,扼守着属于自己的道义。 雉娘清楚婆婆是为自己好,但这里就是她的家,怎么舍得离开呢? 更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在纷至沓来的思绪中,竟然掺杂了几丝喜悦,和解脱般的安心。 是什么时候,她把那姓李的怪家伙,当成了主心骨呢?那个能说会道,活像个靠嘴吃饭的逛鬼,但却懂得依靠双手,依靠实实在在的辛勤,从劳作和收获中感受欣喜的理儿。 他想买骡子,自个就把压炕底的钱都拿了出来;他说绣东西得看准市场,发家致富要多动脑子,她是个蠢女人,没那么多心肠,全听他的安排;他还想了个贩肥料的怪主意,也亏他想得出!但自个还不是趁着去临村帮忙裁缝的功夫,四下打听,看有没有人真愿意买。 她从他身上感到的那种信任和值得依靠,是从未在自己男人那得到的。 每个人心头都有着扇门,她上紧锁,插好闩,原以为就这么过一辈子呐,可现在她才发现,锁锈了闩松了,门虚掩着开了道缝隙。 不能再这样了,她是个规规矩矩的妇道人家,婆婆的浑话不能当真的…… 想着,雉娘披上衣衫,用手指理了理喜鹊窝似地散发,轻手轻脚地走到厨间。 炉膛口合着,灶中泛起微微的火苗,汤散发着勾人口水的香味,只是没瞧见李家汉子,都快吃晚饭的钟点,今儿又有难得一见的荤腥,也不知去哪了。 …… 月亮将乳汁一样的稠稠白光泼洒在人间,虫豸喓喓蛰蛰的叫声在旷野中时起比伏,估摸着大约九点钟的样子,李臣背着筐子,急走慢跑地顺着田埂小路朝村里走来。 村头就在眼皮底下了,草鞋却断了绳子,他放下荆筐,单着脚跳到路旁,借着月光给鞋绳打结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像被压抑的人语,还带着点哭腔,是从不远处的野草丛传来的,他记得那片地很有几座老坟茔,饶是不信鬼神,在这大半夜的,还是骇得李臣起了身鸡皮疙瘩。 “谁在那装神弄鬼地吓唬人呀?”李臣扎好鞋子,从地上摸了把土疙瘩,小心翼翼地弯着腰,借着夜色的掩护钻了过去。 刚走到方才声音响起的地界,冷不丁草堆里就冒出个人脑壳,俩人都没料到会突然出现个旁人,吓得直往后倒。 “是……李家兄弟啊。”对面的人吞吞吐吐地说道,仔细一瞧,居然是崔启年,这鬼家伙正打着赤膊,手还保持着套裤子的举动。 再瞅瞅,启年身后的草窝子里,有陀白花花肉乎乎的事物,背着光瞧不清晰,崔启年赶忙拿身体遮挡住,推着李臣,“快走开会,别瞧了,是咱家隔壁的秀玉。” 李臣这才明白是啥子事,臊得脸红了红,赶忙退出去,嘿,前不久还闹得要死要活的,现在两人倒勾扯上来,这世事人情真难以琢磨。 “我先回去了,你……慢忙。”李臣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拣起荆筐朝回走,崔启年在身后难为情地答应了声,又急急安抚着婆娘,“天黑瞧不真切的,再说又不是什么外人,羞什么嘛。” “个死鬼,说了别,你还非要,狗嗅到鲜屎的劲头哩……”远远还传来章秀玉的啐骂,再多走几步,声响就模糊了,四周又恢复了宁静。 “没想到启年那德性,嘴碎人赖,真有人瞅得上他。”李臣好笑地想,不过别三心二意,万一又闹得鸡飞狗跳的,惊扰了老婶子,那他可会拿拳头狠狠修理一番。 晚饭没吃,肚皮瘪得直叫唤,李臣轻轻推开崔家的篱笆门,还没进屋,就瞧见雉娘傻坐着不动,眼神飘忽忽的。 …… 小媳妇儿本来想一鼓作气地和怪人说道清楚,免得多起波折,可挨到月上梢头,万物寂寥,也没见对方的踪影,她待在堂屋里发呆,堵在胸腔中的气泄了,惟留下一股说不出来的酸麻在心头萦绕。 “想什么呢?”有人说。 雉娘愣了愣,才发觉,怪人正蹲在自己面前,对着她笑,还拿巴掌在眼皮子前挥来挥去,然后一屁股坐到她身旁,“别瞎想了,刘哥没事的,说不准当了官,等衣锦还乡时,你就是官太太啰。” “嗯。” “到时生几个大胖小子,婶子一乐,病就全没了。” “嗯。” “人活着,脚下还有土地,有什么绕不过去的难关,这可是你说的话。” “嗯。” “n`mer``lng`nig,e`rrivl`f`dylig`aiin.” “我没发呆,别嚷怪里怪气的胡话。”雉娘以为他故意发出些怪音,想逗自己笑,勉强动了动嘴唇,站起来,“还没吃吧,还剩些汤……” “哟,好的,对了,”他跑出门,把放在侧边的荆筐拿了进来,揭开蒙在上面的灰布,“你瞧。” 筐子里缩着三只毛茸茸的小鸡崽,两黄一黑,小东西大概困了,不叫不闹,闭着眼睑挤在一起,棉团似的。 “我知道你疼惜老母鸡,畜牲养熟了都有感情,喏,等养大了,一天三个蛋。” 普通农家不养鸡崽的,要抽时间看顾,又要多花食料,不如蛋既能自己吃,还好卖,李臣跑到临村才淘到这几只。 “不好养的,你挑了公母没?” “呀,这倒没。” “都是公的怎么办,谁家养三只大红冠子打鸣?”雉娘冷冷淡淡地说,“算了,我去给你热汤。” 李臣摸着头,他知道小媳妇多宝贝那只每日下蛋的“功臣”鸡,现在炖了心里肯定不好受,想让她有个寄托,得些安慰,跑得腿肚子都生疼,才买到的,没想到反应这么平淡。 “是我想太多了,这么倔强的姑娘,哪会为只鸡伤心不己呢。”李臣耸耸肩,他不知道,此刻在厨房里,雉娘正靠着墙,捂着嘴,无声无息地痛哭着。 门得合上,关紧,再拿脊梁死死抵住,这样才对得起道义,对得起良心。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十三节亡我乡(二)--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十四节 亡我乡(三) “咕咕、咕咕……”雉娘端着簸箕,抿着嘴儿学着鸡叫,正值酷热的六月,连呼吸起来,都觉得钻进肺里的是丝丝热风。 李臣淘来的鸡崽刚褪了绒毛,长出硬羽,两公一母,聚在厩棚旁的阴凉处拿爪子刨着地,想找几条蚯蚓虫虫吃,骡子歪着头,似乎对这些模样儿不同的新伙伴有些好奇。 “慢些吃,别打架。”洒着碎菜叶和麦麸混成的食料,小媳妇像对娃娃说话似地叮嘱着,公鸡没必要养,准备过些时日就绑县上卖掉,所以雉娘对那两只命里注定要成为盘中菜肴的鸡禽有些怜悯,洗青菜时总会留点叶子,给它们加餐。 喂完鸡,炉上的汤药也熬好了,浓稠的黑汁,小尝一口,苦味就在味蕾上蔓延开来,唉,心病总得心来医,每次喂婆婆喝了药,雉娘都坐到炕上,边替老人揉脚,边唠唠叨叨一些最近听来的闲人闲事,比如堂叔和秀玉好上了,章家要三石粟米当礼金;最近天旱,幸亏金牛河有灵性,没断流,活了一地庄稼;还有商贩们带来的消息,洛都被烧了,司隶的贵人老爷们都没饭吃,一斗粮得拿金子换呢!人们都夸幽州是福地,刘虞大老爷是福星,乡下人比大官都活得滋润哩…… 老人眯盍着眼,不言不语,雉娘自顾自地说着,窗棂外蝉叫得缠绵,屋里头轻飘着柔柔人语,让人觉得颇为安详。 不过在外面,氛围就显得严峻了,农家汉子们忧心忡忡,阳头热烈,麦子蔫着苗头,虽下了两场细雨,但总让人觉得莫不是要发旱灾?幸亏州府老爷懂农事,提早划下了道道,不然河上流的村子早建了坝,挡了水流,指不准会为了水源恶斗一场,拿血和命来灌饱庄稼。 更要不得的是,听闻青州那边遭了大蝗灾,好好的秧苗被啃得个精光,还激起了民变!打的是黄巾旗号,几个平日不体恤百姓的县老爷都被剖胸开膛,挖出血淋淋的心肝被人分着吃了!就连刺史焦和焦大人都骇得一病不起。 青州又闹起黄巾的事,汉子们倒没在意,毕竟中间隔着翼州,可蝗灾就让所有农人不寒而栗,大热天的都感到骨头发凉,这祸物不比人,展开翅膀飞得如团乌云,密密麻麻的能遮住天,过州越府,随走随吃,不吃得个赤地千里绝不罢口。 村人自发组织起来,在谷场中堆满了茅草,就怕祸物们吃了青州吃翼州,再过境来糟蹋幽州,如果规模小,夜间点了火堆,蝗虫见了火光就迷了魂,自个朝着火里飞,倒能防范一二。 还有人拿土石修了神虫庙,供奉香烛,过路的都鞠躬磕头,念叨“去其螟蜇,及其蟊贼,无害我田樨。”之类的说辞,活人给蝗虫建祠堂,拜祖宗似地摆上牌位,不是滑稽,而是深深的恐惧。 不光村庄,县中也人心浮动,有读书人得知都城被西凉人一把火焚了,连皇帝都被劫走了,不由得痛哭流涕,直骂朝廷又出了王莽奸臣。 “十八镇诸侯哩!咱幽州的公孙大人带了白马队,个个以一挡百,就连那袁家都出了兵马,可怎地救不出天子?” “那姓董的不是东西,听说连皇坟都刨了,迟早天打雷劈!” 朝廷刘家变了天,黄巾攻城略地,旱蝗不断,初平元年的夏天,大大小小的消息搅得乡民坐立不安。 “***世道。”李臣吐了口浓痰,坐地头嚼着烙饼,他和崔家勉强说是半商半农,也攒下了些许钱财,所以在危难关头能备好渡灾的物什,但万一蝗虫真来了,没收成吃不饱的人活不下去了,学着青州搞民变,大户倒有家兵家将护着,他这小家小业的如何守得住? 时间就在动荡中一点点流逝,等到了六月底,灾祸还是光临了幽州,不是大旱,不是青州的蝗虫,而是从并州来的白波贼。 奋武将军公孙瓒讨逆贼还没回,刘虞老爷虽然得民望,但不善兵,一时间抵抗不住,挨着并州的几个郡县都被席卷一空,要么全家老少跟着去当贼,要么丢了脑壳做了野鬼冤魂。 附近几个富户都带着金银粮食,朝蓟郡跑,这又加深了人们心头的不安,可地里麦子就快熟了,庄稼人怕是怕,可望眼黄灿灿的麦梢,心中就有了牵挂和眷念。 偶尔有州界逃来的难民打村头过,李臣整日支着耳朵,捕风捉影地从他们那打听白波贼的动向,看贼人是捞一把就走,还是想趁势掠夺全州。 为了提前做逃难的准备,他上了几趟县,也不管物价贵,买了几斛米粮,怕惹红眼,拿布盖着,和启年偷偷摸摸运回来,装到地窑里。 骡车被仔细修缮了遍,还拿铁皮包了车轮轴头,牲灵吃饱喝足,免得到时掉链子。 住处也从破庙搬到了崔家,和启年打地铺睡堂屋,万一出了事好互相照应。 “真到逃难的时候,一定要带上秀玉全家啊,人多好照应嘛。”崔启年念叨了几次,李臣一琢磨,也觉得对,光他和崔家老小,势单力薄,如果路途上遇见小队的劫匪乱民,命都保不住。(.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章家三个儿子,都是在田地中打熬出身子的壮汉,一起走也是股势力,不怕轻易挨了外人的欺辱。 “这事到时仔细合计合计,也许天怜见,祸害都来不了咱这。”李臣对崔启年说,“咱家藏了米粮的事千万别对外人说,就算秀玉也不行。” “我省得。”赖汉回答,他走南闯北好几年,啥事没见过?荒年灾月的,谁家有吃食,就等于挂了个亮牌牌,招灾祸哩!这种性命攸关的事儿他可不会多嘴。 …… 在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毒阳头火辣辣地照着大地,响午时分,一整队约三十人的马队由荒寂的官道呼啸而来,践踏得灰土飞扬。 他们打茂县前经过,路过时稍停了停,县衙的探马事先得了消息,县城早锁闭了城门,十来个差役加两张弓,正紧张不安地在城墙盯着马队的动向。 所幸对方很快就离开了,县令松了口气,又警觉马队没个旗号,莫不是白波贼的先锋,来打探附近郡县城中的防守力量? 天老爷,怎么贼兵就深入幽州腹地了?这白波号称十数万大军,别说凭人,就是吐口水也能淹没了这小小的县城。 越想越心慌,越慌越失了分寸,县老爷惊叫着嚷,“快、快去鲁庄,还有张家堡,贼势浩大,非聚兵不可。” 这年头,地方大户旺族的私兵,比县城的守备都多,如能聚在一起,也有小一千的兵马,城是守不住的,但逃路时多把刀枪就多条活路。 李臣是傍晚时得到风声的,有在河边掬水的汉子,远远瞅到了马队的经过,又听临村有人说茂县突然闭着城门,而且不光是县城,鲁庄那边也是如此,不许生人出入。 大伙议论纷纷,都惶惶不安,有人说,“当年闹黄巾时,也是这番景象啊。”这下子可炸开了锅,老的哭喊小的奔波,草草把能携带的家产一裹,几个村子数百号人跌跌撞撞地朝县上涌去。 虽说县城的城墙又低又矮,但好歹是个屏障是个心理安慰,能熬得两天,州府点兵派将,救援过来,杀退贼人,人们也不用离了田园,弃了家乡。 李臣他们也混在其中,他和章家的小子们,人人别把柴刀,把妇孺老人围在中间,崔启年赶着骡车,车上整整齐齐码着并不算多的财货,在混乱的人群中显得井井有条。 “别走最前头,现在天晚,万一县城那边的守兵见黑压压的人群过来了,误会是乱民直接拿箭射就惨了。”人们心急,都怕吊到最后,争先恐后地朝前赶,他制止不停给骡子抽鞭的启年,“在队伍稍微靠后的位置最好,有情况能及时反应过来。” “茂县也许不会准人进,如果真是白波贼来了,县城比我们这些逃难的要有油水,直接绕城而过,朝东北边走,离蓟郡越近越安全。” 一路上李臣不停低声地指挥,他心里也怕,但尽量不露声色,保持着冷静。 雉娘边照顾着婆婆,边不停回头看,眼中噙着泪,钩子村的轮廓早消失在了浓浓夜色中。 “别难过,不管到哪,我都会护着你和婶子的。”李臣低着头,轻声对小媳妇儿说,天黑看不清她的脸色,只是良久后,雉娘轻言细语地“嗯”了声。 离茂县只大半里路了,官道的另一端,忽地传来马蹄声,乡民都晓得早前来了白波马贼,片刻间就全乱了起来,个个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崔章两家的老人都上了车,年青的跟着后跑,雉娘体力弱,喘着粗气,被旁人一挤,差点摔倒。 “启年,把货扔掉,让雉娘也挤上去。”李臣搀住她,高声喊到,可那赖汉已经慌了神,又人声嘈杂没听见,只顾埋着头朝前赶车,渐渐的,两人落到了队伍末尾。 人快不过马,听着后面的声响就越来越近了,李臣脸白了白,一跺脚,“你自己先走,我挡阵子。” “你就一条命,挡得住多久?”小媳妇咬着小碎牙,紧要关口竟犯了倔,她声音颤抖,“要死,死一块儿。” “糊涂,都死了谁来照顾婶子?”李臣骂道,狠狠给了她一巴掌,要把她打醒,再用力朝人群中一推,“我独自一人,脱身的机会反而大。” 望着雉娘捂着脸,在人流拥挤下身不由己地趔趄前行,李臣的心倒定了下来,他整了整衣冠,坐到路中一辆断了轴承,被人遗弃的拖车上,轻轻哼着小调。 半刻钟的功夫,数十骑人马仿佛从黑暗中跃出来,撕碎夜幕似地驶来,为首的是个颇为魁梧雄伟的大汉,他“咦”了声,挥手之间,马队散开,在离李臣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下,隐隐呈现半包围的阵势。 “你是何人?”汉子喝道。 李臣起身,微笑,装模作样地扫了扫衣襟上的尘土,一副坦然毫不畏缩的模样,慢慢拱手说道,“我特来救将军性命的。” 卖弄口舌之术,要的便是先声夺人,骇人魂魄,且不说昔日春秋战国之际,纵横之徒都是这种调调,哪怕在后世搞营销推销的,也是如此。 “装神弄鬼。”大汉啐道,私下却警惕了起来,月光黯淡,环目四周了无人踪,一客孤身而至,身后道路上却有着人踩车碾的痕迹,叫人生疑。 “将军数马来探幽州,实在是豪勇过人的猛士,却小瞧了我茂县人士,今州府援军将至,县上数千将士整兵备马,磨刀擦剑,将军人马疲惫,此时不退,更待何时?”李臣摊手,拉着大旗作虎皮,言语间要让人误以为县城已做好万全准备,设下伏兵,叫对方知难而退。 而且他还准备了好几个血囊,拿猪肠子做的,盛满鸡血,备着逃难时遇意外,装死用的,如果贼人要杀人泄愤,他就装着有辱使命,没说退敌兵的架势,当场“自裁”给他们看。 只要对方不特意下马多砍几刀,或者驭着坐骑践踏,那生还的可能性挺高。 贼兵头领瞪着铜铃似的大眼,反复打量着周遭,忽然放声大笑,“看路中脚印,杂乱不堪,沿途散满衣货财物,分明是百姓逃难所致,如你有兵可用,想摆空营吓人,应在荒野林间设置旗帜,隐隐透出,再弄些人语嘈杂之音,倒能真蒙住我。” 这人相貌粗犷豪迈,却心细得紧,摇着头说,“想必是茂县长官见我等路过,误以为贼兵做乱,惶惶之下乱了心神,倒连累了一干百姓。此等昏庸胆怯的鼠辈,居然还做得了官!”他望着李臣,话语中颇为赞叹,“你倒有几分胆识,临兵不畏不惧,谈吐分明,真真好汉。” 正当李臣琢磨着对方的话,想分辨出来人的身份,后头却传来女人的惊呼,雉娘居然又返了回来。 “蠢婆娘,倔到这种地步了!”李臣又气又怜,一时间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想保得她周全。 小媳妇儿却愣愣地望着那大汉,“三叔……”她不敢相信似地问。 汉子也愣住了,借着月光,看清楚雉娘的脸,翻身下马跪拜,“可是嫂子?我奉了大哥的将命,特来接干娘和你的,可回了涿县,却人去屋空,真把益德急坏了……”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十四节亡我乡(三)--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十五节 备与臣(一) 让我们姑且扮演一回神灵,于云端俯瞰凡间,缓缓朝着东南方移动目光,跨越昔年荆轲风萧萧兮的易水,划过冀州低洼肥沃的平原,继续向东,来到一块河道交织如蛛网的土地,于太古,这儿唤作东夷,自从老祖宗禹氏治大水分九鼎后,便有了大名青州。 然后将目光下投,我们能看到淇沟河,其河势上广下狭,宛若马脸,很好分辨,再逆着水流回溯到发源地,稍微降低点高度,有野鸭在芦苇丛中游荡,片片水纹浅浅地漾开来,河畔芳草萋萋,野树林林,还有座土黄色的县城,不大,人蛮多,大约正值午时,屋宇院落升腾着炊烟,飘飘袅袅。 这里便是咱们此行的终点:平原国的平原郡。 刚被表为国相的刘备盘膝坐在榻几上,正端着满大碗粱米饭,配着鲋鱼羹和腌渍菜狼吞虎咽,他吃饭一贯这般恶像,没个礼仪,时常惹得下人窃笑,笑过了却又生出亲切感,都云国相老爷是个直爽豁达的人。 他本来就是个风风火火的烈性子,规规矩矩细嚼慢咽实在是让人觉得咯得慌。 现在熬出了头,做了地方上的高官,这习惯还是改不了。当然,参加同僚间的宴席,他还是能展现出符合身份的风度,比如早前议郎孔融被遣到青州北海国为相,州刺史田楷摆了迎酒,这孔文举可是圣人之后,当代大有名气的清流雅士,在席上都赞了他一句“真慷慨”。 不过在自家府邸里,也没外人,懒散放荡些没什么。 吃完饭,拿净水涮过口,刘备让下人撤了碗碟,开始翻看漆案上的文书,“库房尚余粱米百二十斛,粟米四千斛,麦一千斛,麻和帛各两百匹……”这是主簿简雍的笔迹,字写得漂亮,账目也一清二楚。 “唉,可苦了宪和。”他叹口气,二弟三弟都不喜文事,平日只爱操练士卒打熬武艺,自个是个苦出身,没家族老人在身边帮手,尤缺簿曹文官,郡国中钱账税务都得靠简宪和来记录打理,忙得不可开交,瞅着就清减了几分。(.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旁人都说自己命格好,祖上的贵气没散,才三十一岁,就由区区布衣青云直上,掌管五县数万人口的郡国,那是恭维话,他自己清楚其中的苦。当初伐黄巾,他和两个兄弟拿命换来的功勋,才当了几天县尉,朝中阉人就作祟,哄骗着陛下颁诏书,要淘汰所有靠军功得官的人,轮到安喜县,他还想走走门路说情,可那歹督邮连面都不让见,当下就气炸了肺,硬闯进去逮着狠抽了百十鞭子,差点就把那家伙给生生鞭死。 解了印绶,弃了官职,东躲西藏了小半年,才借得老师和公孙兄的助力解了困。 数月间一上一下,心头真有几分失落,那时老娘还催着他娶媳妇,是个姓崔唤雉娘的规矩女人,他一听这名字就有了想法,当年高祖的发妻不也有雉字?这不是好彩头是什么?莫非天老爷也预兆着我刘玄德能有番大作为? 一忆起老娘和媳妇,真有点想她们了,两月前让三弟回了幽州,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接回来,都快三年了,说不准娘见到自个,又要拿扫帚追着打了,娘心软手没力,打着也不疼,只要能让老人家出出气,打多少下都成,不过到时可得关好门窗,遣了仆佣,免得旁人笑话。 “我也是没法子。”刘备想着老娘发怒的模样,怀念地笑了笑,不是他想几年不归家,当那不孝逆子了,而是时局逼迫的。 那会何进大将军派都尉在丹杨募兵,要讨伐乱民,他寻去了,随着到了徐州下邳,平了民变,又立下汗马功劳,做了下密县的县丞。 他那时就想接娘俩来,可不到一个月,从兖州又涌来大批乱民,自己没兵没马,只好再度弃了城池官职逃逸,也没脸回家,无计可施之下,只好投奔了老哥们公孙瓒。 世家子弟和寒门就是不同,这公孙伯珪才大他几岁?就已经封了奋武将军、蓟侯,人和人没法比呐。 伯珪兄倒没亏待自个,保奏他做了高唐县尉,没多久又升至平原令,自己也是不负众望,把个县城打理得百姓归心,青州人悍,容易乱,天道也不好,总降灾,惹得年年都闹民变,别处饿殍遍地,偏就他平原郡的乡民总有口饭吃。 估摸有人要嘀咕了,“孝顺?怎地还不接老娘媳妇来?” 有所不知呀,虽说是得了民意人心,可地方上的大户豪强瞧不起他,说什么听都没听过的外乡泥巴腿子,也管得了咱平原的乡绅地老? 有回他发了硬话,要筹粮征税,刘庄的大户刘平嚣张跋扈惯了,不仅撕了县衙的文书,将上门的差役打了出去,竟然还拿钱买了个亡命的游侠儿,企图暗杀自己!如果不是平时体恤百姓,得了好名声,那游侠儿也有几分良知,临时改了主意,说不准就成了冤鬼! 你说,能让老娘来和自己一道受这罪么? 地方上乱,朝廷也不太平,那董卓真真是王莽投胎的架势,谯县的曹孟德发了伐逆文,传檄天下,渤海袁本初,南阳袁公路,冀州韩文节,兖州刘公山……个个起兵相应,天底下有数的豪杰几乎全齐了,整整十八镇诸侯会师酸枣,三十万精兵连营绵延百里,端的是好气势好威风。 这可是扬名天下的时运啊,可小小的平原郡就那几个差役,刀锈枪钝,哪能派上用场?他只好和兄弟们三人三马,去了伯珪兄的军中,方才入了酸枣。 一到地头他就觉得事难为,都是些有私心的鬼家伙,特别是袁家的那两个兄弟,斗得厉害哩,整日在军帐里你争我吵,生怕让对方多立了功勋,大军未行,阵脚倒先乱了。 四世三公?呸,大丈夫立世,道义为先,救国难,诛逆贼,抚黎民,他刘玄德虽人单势薄,但心中装着天下念着忠义! 如果不是董贼惧联军势大,烧洛阳退长安,输赢还真难说。 后来分赃似地论功行赏,他由县令升到国相,伯珪兄又给了三百精骑,总算是有了起步的本钱。 …… “钱货易得,人才难觅哩。”刘备拍拍脑壳,叹息道,他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爱叹气了,光郡国内琐碎的事务,就烦得焦头烂额的,哪还谈得上去平天下扶国祚啊。 袁家挥挥手,故臣旧吏纷纷相投,他个寒门子弟,声名不显,只能慢慢搜寻,可这贤士良才又不是地里刨出来的,哪能轻易找得到呢。 正苦恼间,门房小吏由前堂来了,轻轻唤道,“老爷,关司马遣人来报信了,说老夫人的车驾已入了境,他已快马前去,估摸还有大半个时辰就能抵达县上了。” 老娘终于到了!刘备一拍大腿,立身而起,慌忙嘱咐道,“快让庖厨打理酒水宴席,再备香案来,我要出城十里相迎。” “这几年可苦了娘和媳妇,以后,就跟着我享福吧。”他欣喜地想。 ※※※ 这年代车厢宽矮,里头窄,得盘腿坐,李臣虽不善骑术,但觉得实在闷得气短,干脆要了匹马边走边学着驾驭,等大腿内侧的油皮褪了两层后,骑在马上差不多也像模像样了。 “这便是我大哥安身立命的基业。”张飞扬着马鞭朝四周指点,比起沿途上荒败颓废的地界,平原国内真有几分太平的气象。 早前听到刘备、张飞等姓名,李臣真有几分恍惚的感觉,历史上的人物活生生的出现于面前,仿佛梦境,不过很快他就从这种情绪中摆脱了开来,那种好奇的眼神也收敛了,啥历史人物?我现在也是货真价实的汉朝人。 “啧啧,早就说,咱刘家大兄弟……不,国相大人,一看便是能发达的,人有气运知道不,我就会观气,当年婚宴上,就觉得国相老爷头顶盘着富贵紫气哩。”崔启年在车厢里把头伸出来,恭维地说,这懒汉几乎兴奋了一路,没想啊没想到,他居然能和大官攀起亲戚来。 “你是嫂子的长辈,私底下,不用称大哥官职,倒显得生疏。”张飞笑道,不过在心里头,他对这油嘴滑舌的家伙颇看不上眼,倒是那李家小子,几番攀谈下来,肚中却有真才实学,而且同是干娘的义子,也算半个兄弟。 “大哥倒多了个好助力。”他想。 在另辆骡车中,崔婶紧紧抓着媳妇的手,“我儿呢?怎么还没见着?”光是听闻到儿子的消息,就已让老人的病疾大有好转,精神头旺盛了许多。 “快了,就快到了。”雉娘柔声安慰着,偶尔视线瞟向窗外,看一眼正在马上,和三叔谈笑的怪人。 终于能见到男人了,可小媳妇儿却发现,心中并无喜悦。 ※※※ p:据史料:“平原国,统县五,户五万一千”,不过汉末青州是闹黄巾最烈的州,杀之不绝,平之复反,刘备治下的人口估计得按一半来算。 p1:本节借刘备的回忆,介绍了他早期的生平,我们得说,这家伙的确不容易,战场拼杀,舍命换来的官椅,从没坐热过。 鞭督邮的确是刘备所为,而督邮乃刺史的属官,负责考核上报各郡长官的功绩,本身并没有解职的权利,在朝廷淘汰因讨黄巾军功而上位的地方官吏时,显然督邮只是负责前来通报,“玄德啊,你已经被上头炒了。” 所以刘备鞭督邮,是因为年少气盛的泄愤行为。 关于刘平买凶刺杀刘备,在《三国志.蜀书.先主传》中有记载,“郡民刘平耻为之下,使客刺之”、“客不忍刺,语之而去”,我们能推测,刘备初任平原令时,得民心,但和地方豪强对立得很严重,以至要派遣刺客的地步。 刘备一直无私兵,估计早期养不起,直在诸侯讨董卓,升任平原相后,才得到同窗公孙瓒赠送的胡人骑兵数百。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十五节备与臣(一)--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十六节 备与臣(二) “咱平原的鱼烩鲜美着哩,刚从河塘子里捞出来的鲋鱼,又大又肥,”刘备持箸细细地挑开鱼肉中的小刺,再将碟挪至崔婶面前,“娘尝尝,要是爱吃,儿天天让人送来。” 他眼睛都是红的,方才在县城外,跪在老母脚旁嚎嚎大哭,直说对不住娘苦了娘,如果不是婶子收了泪水,强扯着拉他起来,连说“都当官的人了,成什么样子”,还不知要哭到什么时候。 此刻这个高大健壮的汉子,鸡崽似地偎在娘身旁,他既是为阖家团圆而欣喜,又心疼老娘的身体,怎地才三年没见,母亲就苍老成这样了?看起来和年过六旬的老妪一般模样! 听闻来之前还大病了一场!如果不是娘不停在耳边夸雉娘的好,真恨不得当场质问这歹婆娘平日是怎样照料婆婆的。 男人出外闯荡,立功名创事业,你这当媳妇的就得代着敬两个人的孝道,把家顾好,万万不得松懈。 崔婶仍唠唠叨叨着,“雉娘孝顺乖巧,如今好不容易重聚了,定要好好对她。” “该的,该的。”刘备回答,瞟了眼坐在下首处的婆娘,那女人似乎没见过这种十来道菜,正正式式的家宴,有点局促的神情,姿态僵得像块木头,微低着头小口小口嚼着白饭。 “没规矩。”刘备想,内宅家宴上给当家的奉膳食,都得由娘子亲自来端,还得讲究礼法,要把食案抬到眉毛的高度,哪像她,随随便便就放漆案上来了。 男人不讲究个风仪,那还能说豪迈不羁,个妇人啥都不懂,真真有失体面。 “你可没寻妾室吧?”崔婶问。 “儿终日奔波,哪有这闲功夫。”刘备忙回答,“否则早让她们来给娘见礼问安了。” 要说女人,他偶尔也想过,但这几年来东奔西走的,直到现在做了国相,才稍稍安稳,还没来得及起那花花心肠。 不过在公孙兄的府上,或在刺史家的宴席后,倒碰过不少主人家遣来暖床侍寝的如花美姬,轻纱蔓缕,眉眼含俏,直叫英雄醉那温柔乡。 当年觉得自个婆娘颇有几分俊俏,可现在开了眼界,仔细瞧瞧,虽模样上并不逊色,但却呆板土气,十足不起眼的乡下女人。 英雄豪杰,当配绝代佳人,昔日高祖娶了吕雉,后来还不是冷冷淡淡,另寻绝色。 崔婶不知道儿子脑中的臆想,松了口气,替媳妇感到高兴,又开始催着孙娃的事,“真把我当没长大的孩子了。”刘备苦笑着,夹了口菜。 …… “这是个一眼就让人心生亲近之情的好汉。” 在见到刘备之前,李臣一直在脑海里描绘他的形象,甚至心中暗暗怀着点鄙夷,抛下弱妻老母,不闻不问数年,有天大的理由也说不通啊。 拿后世的说法,就是过于醉心事业,无形中疏远了家庭的工作狂。 但这人却洋溢股魅力,特别是眼睛,总透露着真诚和热情,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让旁人感受到,他是在为你着想,绝不欺骗作伪,仿佛天生就拥有着号召力。 正想着,就听见刘备“啊”地大喊了一声,急忙从榻几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自己面前,长揖到底,连拜两次,“才听母亲提到,佐之不但对咱家照顾有加,素有恩情,还是母亲的义子,备的义弟!” 语音未落,就又欢喜地直呼,“云长,益德,快快来见礼。” 云长便是关羽,脸不似后来民间传说中的那般枣红,是个大手大脚,身材雄浑,留着长髯的大汉,眉宇间有着股傲气,方才在席上,除了对崔婶颇为恭敬,对其他人都有点不理不睬的架势。 在城外初见时,启年想搭话,说了半响,他才应付似地点了下头,崔启年暗下还直嘀咕,“好个冷面汉子,瞧不起人哩。” 张飞却笑道,“大哥二哥有所不知,佐之肚子里的弯弯道道可是不少,虽有几分纸上谈兵,但历练一番,倒不失为良才美璞。” 话说起来,如果论学问,这张益德可很有些墨水,他本就出生地方大户,打熬武艺之际也研习过书画歌赋,说话谈吐都带着些读书人的味道。 刘备虽游学卢植,但早年性子轻佻,赖不住苦读典籍,关羽更是河东解池的盐贩之后,兄弟之间论起风雅,张三当属第一,只是人长得实在是黑脸恶面,叫旁人难以相信。 在来青州的路上,他和李臣闲暇时聊天,几次下来就对这李家小子有了兴趣,虽言辞间许多想法不合时政,却也天马行空,仔细琢磨,很有几分道理,而且筹算之学更是了得,有次提起行军作战,居然数息之间,便核算出兵资粮耗须得多少,清晰明了,毫无错漏。 “良才美璞”的称呼才说出口,刘备的眼眸便亮了几分,当下就拉着李臣的手,脸都欢喜得成了饺子褶。 要知道刘备此时,可是求贤若渴到饥不择食的地步,管你大材小材,是真是虚,先入我麾下再说。 关羽略有些诧异,但他深知三弟的禀性,于是望着李臣时,嘴角也多了丝丝笑意。 “备儿,你们兄弟相投,娘也开心。”崔婶见儿子的模样,也是欣慰,“不如就现在烧香盟誓,结拜为生死兄弟,臣儿的为人,娘清楚得紧,必不会辜负了手足之情。” “娘,您这是……”刘备一下倒愣住了。 按他的想法,如这李佐之有材,当得大用,肯定会委托重任;要是言过其实,反正也是干亲戚,拿钱财米粮养着倒也没什么。 古人结义,誓血为盟,烧香祭祀宣告天地,从此便是生死相依,同富贵共患难的手足,比家族亲人还要亲上几分。 没这个仪式,就算李臣是崔婶的干儿,名义上同是刘玄德的义弟,但比起关羽张飞,还是有亲疏之别。 “儿和云长、益德,早已桃园结义,这、这可……”刘备尴尬得搓着手,心里头直埋怨,老娘也真是的,要是收个儿子就让我结拜一次,那岂不成了儿戏?没个体统! 瞅着羽儿和飞儿面面相窥,备儿迟疑得久久没有答复,崔婶一下子恼了,拍着腿,眼泪哗哗的。 “歹娃子,连娘的话都不听了么!”老婶子哭喊道,“要是没李家娃娃开导解闷,娘早就忧心得愁死了,你个不孝子!非要娘跪下来求你不成?” 这话说得重了,刘备骇得立即跪下,用膝盖爬了几步,瞅瞅这瞧瞧那,不知如何办才好。 堂屋里乱得一团糟,作为当事人的李臣,一时间没回过神来。 “……大哥,孝悌之道,仁义之根基,不可违背。”犹豫了会,张飞说道,“既然干娘有令,小辈怎敢推辞。何况又不是抛恩断义,只是多个四弟,不算违背了昔日桃园之誓。” 张飞也是没想到会闹成这样,本来是半个兄弟,现在却要变成整个了。 不过他本就欣赏李臣,倒没什么怨言。 关羽虽不情愿,可三弟已点头同意,干娘又在眼前要死要活,心中有些愤懑,却也说不出推脱阻止的话。 “这便好……快上香烛,娘来当个见证。”听到儿子终于点头答应,崔婶擦了眼泪,梗咽着说。 “婆婆,您病还没好透呢。”雉娘也是泪眼朦胧,她不知道,为何婆婆的性格突然间变成如此强硬。 “乖,没事的。”婶子帮媳妇擦了擦眼角的泪。 造孽啊,老人暗想,重午节气时她误以为儿子死了,发了癔,口口声声说要让雉娘改嫁给臣儿。 幸好两人都没答应,否则现在就全乱了。 但至此以后,媳妇望着李娃娃的眼神就变了,有些愤怒有些羞恼,却还有些温润的柔情。 估计雉娘自己都没察觉到,但怎可能瞒过她这个朝夕相处的婆婆呢。 她人是病了,心中苦闷,不愿说话挪动,但没傻啊。 日后她阳寿到了,备儿也不是个知道心疼枕边人的性子,雉娘没了依靠受了委屈,万一和李娃娃发生点什么私情,那可如何得了啊! 她的胡言疯语,可就生生害了两个人。 “我个糟老婆子,没什么学问,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崔婶想,“臣儿是个实诚的人,现在结了拜,当会遵守道义,会避免的……” ※※※ “皇天后土,祖宗在上,今刘玄德、关云长、张益德、李佐之,以血为盟,以酒为誓,从此同生共死……” 天正入夜,皓月当空,星辰闪耀,香烛烟气缭绕,四人素衣素服,磕头盟誓,等站起来,不由得哈哈大笑,纵有些许难堪之意,一时也烟消云散了。 “四弟,今后我们兄弟齐心,共创大业,”刘备笑道,“为兄资历尚浅,虽为国相,却一直苦于帐下无人,如贤弟不嫌弃,先任功曹一职,与简宪和替为兄共掌郡内文事。” “佐之谢过兄长……不,主公。”李臣脑子有些眩晕,居然和刘关张来了个四结义,这可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 不过他是个明事理的人,另个年代,小职员再怎么和顶头上司称兄道弟,还是有着阶级之别。 “哎,咱们只论兄弟,不分君臣。”刘备装着不悦地斥道。 关羽却在一旁,赞赏地点点头,显然为新结拜的四弟,没一口一个大哥,顺竿子朝上爬而感到满意。 君臣兄弟,君和臣永远是放在前面的。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十六节备与臣(二)--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十七节 备与臣(三) “呐,好好的衙门不待,非得跑田头来,新置的衣衫都泥花了,回屋秀玉又得念叨呢。(.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崔启年满脸汗,狗似地吐着舌头,拿手当扇子不停扇着风。 时值季秋,霜降初降,叶儿枯萎凋败,零零落落地缀在树枝上,鸦雀聒噪地鸣着,落到秃枝上,扭头缩翅,窥着一群群在土地上忙碌的农夫。 田间大半月前刚播下冬麦,农谚说“小麦盖被,多蘖大穗”,庄稼人正忙着碾田,把土泥压得厚实,再铺上厩肥,既确保地力,也免得麦种过冬时被冻死。 “够肥沃,明年开春了,保管秧苗长得粗壮。”李臣捻了块田泥,凑鼻子下嗅嗅,黏稠的土腥味窜入鼻腔,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他刚赶着入秋时,颁了道告示,让县城附近的庄户,拿茅草和军营置换粪肥,平原驻扎着公孙瓒赠送的三百胡骑,还招募了千人新兵,日夜由二哥三哥操练,军令严,吃喝拉撒的都在营内,白糟蹋了不少人畜肥料,庄稼人给小麦田“盖被”,一般是拿老泥和茅草,但效果没厩肥好,个个喜洋洋的来换,而军营得了茅草,不但马能吃,也提前给入冬后准备了取暖的燃料。 “国相老爷,还有李功曹,都是善人哩。”乡邻都夸。 “虽是小策,却急民所难,百姓得实惠,账上也不需多支钱财。”简雍对此评价很高,“此策可为郡内惯例推行。” 功曹这职务,具体来讲就是郡府掌管人事,选署功劳的官吏,但兄长缺人缺将,事务繁重,一人得兼着数人的活计,主簿简雍又去了郡国内的聊城,然后还得转向高唐,统计各县冬播的种籽,库房的存粮,小半个月都没见他能回次屋。 一提到简宪和,李臣就觉得有趣,这人实在幽默风趣,搁后世去讲单口相声绝对没问题,忙里抽闲时,两人在县衙里逗趣,满屋子差役小吏都捂着肚子笑。 说起来,玄德兄长麾下的人,都是些没架子的,就算是云长兄,接触下来也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只不过李臣有点惨,上次入军营处理公事,末了关二哥皱眉说,“佐之身子骨不错,可武艺实在差劲,连庄稼把式都不如,乱世没个防身之技如何得了,便是宪和,虽为文人,昔日也曾持剑游历数州。” 从此李臣在练字之余——他虽识得隶书,却写不得——又多了项学业,一得闲暇,便得去讨教武艺,张三哥闻得此事,也来了兴致,活活被两个天生神勇的猛人操练得动弹不得,真真可怜,让不知缘由的旁人暗掬一把同情的泪。 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李臣喘着粗气,瘫在校场旁,骨头都作痛,两个哥哥觉得没过足瘾,提刀抡矛再战个百来回,叫人看得目眩眼花。 “老子是文官智将,不干你们这打打杀杀的勾当。”李臣自嘲似地想,然后一咧嘴,腰又疼了起来。 比起幽州钩子村,李臣确实在精气神上长进了许多,也是眼界得以开阔的缘故,在村庄之中,日日接触的均是农家小事,此刻在官邸中,耳闻眼见的都是郡国之要事,天下格局,政云变幻的消息也时常传来。[.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他拿出当年考六级写论文的劲头,贪婪并且系统地学习着一切,肯吃苦、善学,让他成长得很快。 这段日子他痛并快乐地过得很充实,心里也渐渐将平原县,将三位兄长,真正的当成了自己的新家和亲人。 其实初初结拜时,李臣多少还存在着后世人的心理,古人重诺尊信,言语既出,千金难移,将你当了兄弟,便真情实意地对待。 后人在这方面确实有些淡薄了,也不时新一见投缘,纳头便拜,总是小心翼翼地慢慢接触,时间长了,互相了解透彻了,才能成为朋友。 “喂,说话哩,捏着个泥巴块块干什么呢。”崔启年嚷,这懒汉也得了个小官,管着数个差役,来平原没几天,就和章家的秀玉成了亲,整日穿着新衣官服,乐呵得不行,屁颠屁颠的炕头县衙两边跑。 “我在想,等太太平平的过了冬,到割秧时,大伙都能过上好日子呢。”李臣托着腮,蹲田埂上,天候已冷了,吐出来的气凝成淡淡白烟。 “事想多了,头会秃顶哩,”启年笑道,对刘备,他是不敢这么讲话的,大概是觉得和李臣熟,有点没大没小的架势,“早点回县上吧,入夜便看不清路了。” “也好。”新上任没多久的功曹大人点点头。 …… 刘备正和李臣念叨着同样的话,“这才太平了几日!”他狠狠踢了下几案,令箭签文“哗”地散得满桌都是,怒气冲冲地在军营大帐中踱来踱去。 “因私怨而燃战火,起兵锋,视朝廷天子如无物,真真逆臣行径。”关羽摇头。 鲜血和死亡,通常是战争的导火索,罗马元老院中的谋杀,萨拉热窝的两声枪响,以及在大汉初平元年秋末的一支流箭,虽时间地点各不相同,但造成的结果是一致的。 奋武将军公孙瓒的堂弟越,在数月前率千骑前往豫州,与后将军袁术结为盟约,时袁术正与刺史周昂于阳城两军相持,公孙越恰恰死于周昂军中的流矢。 而周昂乃袁家故臣,刺史一职便是由渤海太守,邟乡侯袁绍表奏的,“吾弟之死,罪魁祸首便是袁绍!”公孙瓒愤怒不已,顷刻间率军三万直入冀州,同时让青州刺史田楷起兵响应。 这也便是公孙家与袁家,河北争夺的开始。 虽然抱怨老同窗的不厚道,人微言轻的刘备,除了踢踢桌子,暗自腹诽几句外,也只能苦着脸,随刺史田楷出兵。 “咱平原国总得留人守着,”刘备和二弟三弟在帐中商议,“还是让简雍暂行国相事,管好后方,至于四弟,嗯,先跟着宪和历练罢。” “***乱臣贼子。”他大声叹息着,不知是骂公孙瓒袁绍,还是在责备不得不同流合污的自个。 ※※※ 雉娘近日过得极悲苦,心里也凉凉的,没丝暖意。 倒不是夫君在物质上对她有所苛刻,而是冷冷的态度,自从来到平原,住进刘府,整整两月,除了第一日来她房里看了看,就再也没踏入门槛过,不是留宿在官邸,就是去军营和叔叔们操练新兵,纵谈国事。 她知道分寸的,男儿大丈夫,哪能沉迷于妇人闺房,也不祈盼夫君有多体贴,如果能多来几趟,陪着说说体己的话,她心头也好受些。 这儿不比钩子村的老家,出了堂屋就能隔着篱笆,和左邻右舍聊聊天,谈谈乡间琐事,她除了每日到婆婆单独住的别院问安,大部分时间只无处可去。 又不是个会享福的性子,一被人伺候就浑身不舒畅,只能把仆佣遣了出去,一个人坐到窗边,绣绣帕子,或者望着墙壁发呆似地虚度光阴。 “夫人有些傻愣愣的。”有回几个婢女在墙跟那私下嗤笑,她路过时听到了,也没生气,又怕吓到她们,不是苦出身谁会卖给别家当下人呢,闹出事来怪可怜的,于是蹑手蹑脚地顺原路退了回去。 偶尔怪人,不,是四叔了,要是寻着县衙忙完了公事,天色还早,会来府上看望干娘,顺便拐来自个这边,陪她闲扯些有的没的,讲讲最近县上乡下发生的趣闻。 她听着,微笑着,神情也活泛了些,仿佛又回到了在钩子村时的情景。 不知不觉,她开始盼着他来了。 雉娘不识字,也不懂得拿文人的话来形容自己的这种感受。 如果我们学着用诗人似的妙语美章来表述,那便是: “对她而言,这是冷夜中仅有的暖光。”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十七节备与臣(三)--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十八节 乱(一) 才过立冬,凛冽的风就卷着冰雹子给人们来了个下马威,所幸雹子小,入地便化,没造成大灾祸。 雉娘过惯了早起晚睡的生活,窗外头还是黑乎乎时,就从被褥里爬了出来,裹了冬袄,在床头发了阵呆。 从点着炭盆的暖房间出来,小媳妇儿的脸被冷风吹得缩了缩,起了红晕,宅墙外那颗大树一夜间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枝,院里天井石板上覆着层白霜,很安静,偶尔细细的窸窣响动随着风传过来,那是外宅干粗重活的下人已经起来了,正在忙碌。 往常这个时辰,她该拌食料去养鸡喂骡了,但现在当了官太太,不需要再操持什么,骨头闲得都犯痒了。 “苦日子能熬,美日子倒过不舒服了,没出息。”雉娘呵了口白气,捏着小拳头敲了自个脑袋几下,“咚咚”的闷响,要是让婢女瞧见,又得窃窃议论,说国相夫人傻劲上来了。 她漫无目的地沿着石板小径闲逛,府邸是前任相国留下的,颇有几分显赫气派,院大墙白瓦红,刘备家里人少,又不喜整日待在屋里,所以伺候的仆婢不多,一路遇不见人,显得空旷。 出得两道院门,雉娘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像是唱曲,有点耳熟,侧着头细听,是李家的怪人又在嚷怪腔怪调了,不过这次的调调比以前好听些。 他男人总说,生死兄弟分开来住,成什么体统,显得疏远,所以府里格外分出几栋别院,由几个叔叔住着,来往也方便,兴致来了,聚到一处比武论文,挑灯夜谈,同寝共眠,方才是手足恩重。 黑灯瞎火的,她逛到四叔的院子中来了。 这个年代,妇人倒没后世那么多条条框框的理学规矩,可雉娘没由来地有些心乱,刚想扭头朝回走,就听见有人说,“唷,是嫂子啊,起得真早哩。” 李臣也起得早,在院子里练了趟武,二哥三哥臂力惊人,招式刚猛异常,天生就适合冲战阵斩敌将,他学不会,便随着简雍习那剑道技击之术,年月乱,就是书生学士也有身好武艺,至少防身绰绰有余。 等发了身潮潮热汗,李臣坐天井沿上休息,刘府没富贵到豢养歌姬舞娘,每人配个贴身美婢,也都不喜好这个调调,用膳食都是去堂厅一道吃,午时仆人轮流来打扫清理,现在也没旁人,所以不怕遭人笑话,正哼着黄梅戏,另个年代他奶奶喜欢听,耳熏目染下到现在还记得些唱腔。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这是《天仙配》的唱词,当时流传最广,印象也深,随口就能唱来。 正唱着欢哩,眼角瞅到有人影,一看是雉娘,他招招手,才说了句话,冷风吹过,打了几个生响的喷嚏。 “你……把袄衣穿上,汗凉了冻到骨头,得生病的。”雉娘站院门旁,过了会,轻轻说。 “喔,不碍事。”李臣一头汗,正燥得慌,不在乎地回答。 “去穿上,病了没人照顾的。” “这说的什么话,就算真病了,大哥还请不起郎中?再不济,还有嫂子嘛。”李臣逗着趣,不过听雉娘言语很坚持,还是回了屋,等穿好厚袄,再出来时,门空人去,已经瞧不到她。 “没说两句话就走,大清早的真悠闲。”李臣耸耸肩,又接着哼了起来,“……你挑水来我织布,夫妻双双把家还。” …… 雉娘小跑急走地赶回房,这时天放亮了,刚进门,就瞧到床旁坐着个人,吓了她一跳,再看,是崔婶,愁着张脸,嘴唇动了,不知在念叨什么。 “婆婆,这么冷的天,你不多睡会?”雉娘凑过去,坐到老人身侧,检查着衣服,见婆婆穿得很厚实,才放了心,又起身去点炭盆子。 “笨闺女,在自个家,又有人伺候着,还怕婆婆穿少了冻着呢?”崔婶笑道,“你去哪了?” “就在院子里闲逛了会。” “还没习惯吧,多过些时日,就觉得享福了。”崔婶把媳妇儿拉过来,打量着,突然又问,“乖媳妇,别臊,老实跟婆婆说,备儿他……他最近到底睡你房里了没?” 愣了一下,雉娘才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当下连脖子根都红透了,“没。”她摇着头,声音细得像只小虫豸。 “歹小子,有这么当汉子的么!”老婶子一下子暴跳如雷,“作孽啊,就算不为孙娃想,也不该冷落了我的好媳妇!”骂着骂着一口气就堵了胸口,喘了好久才缓过来。 “国相怎么了,哪怕做了刺史州牧,也是我肚子里滚下来的肉,”她且气且哀,抱着雉娘呜咽,“婆婆给你做主,等那混帐货回来,非打折两根腿骨不可,让他整日朝外跑,让他不念着个家。”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清清闲闲地陪着婆婆,也就足够了。”将头埋在老人怀里,雉娘憋着泪说。 “糊涂话,哪有女人乐意熬活寡的。”崔婶教训道,拿指头狠狠捏了捏媳妇的脸颊肉,“还有件事,婆婆也琢磨很久了,臣儿都二十出头的人了,也该寻房媳妇了,成家立业嘛,有了婆娘,男人的心稳了,骨子里也有了奔头。” 她摸着雉娘的头,接着说,“在老家时是穷,没根基,难找合意的闺女,现在不同了,都当了官儿,富贵了,备儿心野性子不细,也不知道去说道说道,咱妇道人家可得帮衬帮衬。” 莫名间,雉娘有些心虚,她咬着嘴唇,绞着手指,“四叔是个有主意的人,也不晓得会瞅上谁。” “细找慢寻,总会有合心意的。”崔婶说,还有句话她藏在心里,“这样,就安宁了,我死也能合眼了……” 婆媳间的对话,李臣一无所知,他可是忙惨了,一直在衙门地头奔波。 刘备是在半月前誓的师出的军,整个郡国的事务就落到了功曹主簿的头上,特别是今年冬季冷得早,估摸得下大雪,要防地冻天灾,屋垮人亡,郡国内四处放粮施衣,免得出现冻死饥荒,百姓缺了暖少了吃食,容易乱,如果和青州其它地方的乱民群起响应,整个平原国就完了。 李臣贴告示雇了几百劳力,都是郡内贫苦,没备好过冬的青壮汉子和些不事种植的逛鬼,把平原县的城墙修缮加固了番,主要是给点活计,既熬了他们精力,防止了作乱,城墙稳固了,县上也多份安全,以备万一。 工钱不高,早晚两顿半粟半麦的杂饭,虽是重体力活,但对很多人而言,就是老天照顾了。 县城留守着一百军士,刘备兵本就不多,留不下更多的人了,“要防饿殍,百姓有个屋子有碗饭吃,就不会遭人唆使着造反了。” 他暗指着地方上的一些大户,刘备和他们的关系不太融洽,但也不能铲除,一则没个缘由就抄家灭族,落了坏名声,二则这年月能知书识字的,至少也是个小豪强出身,不能和地方上的人共治,外来客连书记小吏都找不到,特别如刘备这小班底的,根本就无法管理事务郡民了。 “等开春,主公就应该能回师了,当然,这是指蓟侯和邟乡侯都懂得退进。”简雍喝了口热水,暖了肺腑,疲倦的脸也精神了些。 “嗯,公孙大人竟起全兵,明显是拿力迫人哩,但后面幽州有刘虞,听说和他不太对付,冀州牧韩馥大人也是袁家的旧吏,拖得太久易起变故,不过袁渤海没个准备,不会死战,大概会求和吧。”李臣搓了搓冻红的手,这是两人在公事之余分析推演的结果。 “河北群雄并起,主公却只能仰人鼻息,真真错过机会。” “是啊,平原一国,实在是太小了。” 坐在小国,观测天下,越看越觉得自己渺小,无形中倒起了几分雄心壮志,这是李臣参议国事以来,日益加深的感觉。 “虽对历史不太熟,但至少知道兄长以后的前程,倒也不必过于担心。”他想,“这时代之洪流,总会由我们做主的。”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十八节乱(一)--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十九节 乱(二) 雪已经飘了半宿,环目四顾,天地就如个浩瀚的黑帘子,上面点满无数白斑飞屑,刘平推开窗棂,伸着耳细听,除了呼啸的风,黑洞洞的庄内静得凝固了般,连声狗吠也无。 “我去了几次郡上,就百十个兵,根本照应不过来,北门那在修补残墙,几个窟窿是拿木荆扎成的篱墙暂顶着,劳役里很有几个以前跟着我厮混的好汉,到时趁夜移开篱墙,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县,直接杀向衙门官府,挟了狗官的家眷夺了县城,真真出口窝囊气。” 说话的是刘平的弟弟刘皋,长得腰粗肩阔,生性斗勇逞强,是庄上有名的霸王,脸上破了相,老长一条斜疤,此刻饮了酒,伤痕胀得血红,“哥,还犹豫什么,咱庄可被苦得紧,大袋的米粮,哗哗响的铜板,三天两头的就被榨了过去,庄外四百亩肥得透油的美田,那狗国相说没官府凭条,不算数,随便给了几个打发叫花子的钱就充了公。” 俗语说雪夜挑灯,读禁书,谈反事,这平原辖内刘庄的刘平,便正关了门,和兄弟捣鼓着杀官造反的勾当。 “昔日焦老爷还在时,这平原谁不敢听咱家的话?”刘皋鼓动着,他话里的焦老爷是指原青州刺史焦和,此人是个雅士,犹爱清谈占卦,每有决策,必先焚香斋戒询问鬼神,刘平投他的好,很是花了些银钱,在刺史治所修了数个华丽堂皇的庙宇,惹得刺史大悦,还发了话,“平原县刘氏实乃忠善人家。” 上头有大老爷护着,自家又是扎根数代的地头蛇,刘平哪还把当时的小县令刘备放在眼里,私下啐道,“外乡个泥巴棒子,还自称什么中山靖王之后,呸你口痰沫子,老子还说自个是平原怀王刘胜的后人哩。(.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有回县上派人来收更税、定徭役,才开口说明来意,二庄主刘皋刚吃醉了酒,觉得小吏聒噪,一顿乱拳打将了出去,哈哈大笑,“想拿税银?让你们县令先备上厚礼,来庄上拜拜我家大哥。” 没过得半日,那小县令的兄弟,一个姓张的黑脸大汉孤身匹马就来了,那家伙凶悍啊,二三十个家兵别说挡,跑都来不及,冲进府邸,扯了还在堂上吃酒的刘皋,提小鸡似地朝地上一甩,拿马鞭抽得满地滚,血溅得直飞,换个身子稍羸弱的,当场就得丧命。 直到现在,鞭挞的伤痕都消不掉,身上穿了衣衫还看不出,脸上那道拿粉都盖不住,如条百足蜈蚣盘着,让人觉得狰狞。 刘平见了兄弟惨状,一怒之下,拿十斤金雇了个游侠儿,可那家伙却没动手,夜里将金子扔回门前,还留了言,说那县令豪爽义气,礼仪下士,便是他这般穿葛衣的人,也同榻举盏,亲热非凡,下不了手。 就这样一来二去,两家结了仇,又待到今年初,焦大人讨乱民时惊了风染了瘟疾,没几日就亡了,新上任的刺史田楷是幽州公孙家的老部将,一直瞧不上眼的小县令也得了赏做了国相,这下刘庄的日子可不好过了,提心吊胆的,装着恭敬,一旦郡内有令,银钱粮米泼水似地就送过去。 刘平兄弟本就是亡命的性子,哪受得这般煎熬,思来想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现在国中兵将士卒都离境去了冀州,杀官作乱,将自庄上的家兵附民都召集起来,也有四五百人。 如天眷顾,渤海袁老爷胜了,必定会派人来接管青州,自己也算帮衬着立了功,到时多花财货,说不准还能混上国相,再不济,开了县上库房,招兵买将,等有了人马,投奔胶东的管大王去。 “你那几个兄弟到底可靠不?”刘平问。 “都是没牵挂的亡命徒,狗国相收买人心,平日逮个干黑活的混混就拖出去一顿乱棍,早断了他们的活路。”刘皋说,“这几日我都送好酒好肉过去,都商议好了。” “可终究是当乱民啊,我刘庄几代都是地保乡绅……”事到临头,刘平倒犹豫起来。 “哥,再熬下去,咱家迟早被耗完产业,”刘皋急道,“咱和狗官可有要夺命的大仇,等他再得点势,那可就有灭顶之灾了!” 将小红炉上暖着的温酒倒出来,刘平连喝两碗,一跺脚,将碗摔了,咬着牙道,“干了!你且安抚好内应,便这几日动手。” …… 一夜之间,银装素裹,檐下缀着老长的冰柱,天刚放了晴,家家户户扫着门前雪,县城中人来人往,将路面黑泥冰雪搅在一起,狼藉不堪。 郡上准备得早,没冻死人,李臣由库房巡查归来,冬衣都发放妥当了,县衙和几个大户在城门那摆了粥棚,也去看了看,粥算稠,勉强饱得了肚子。 他没空回刘府,就在街上寻了小摊,吃了几张煎饼,就踱去了北门。 平原县的城墙很有些年头了,灰扑扑的剥痕斑斑,七米高,规模不大,也没修建瓮城和角楼,年年风吹雨淋,很有几处裂了深缝,露出内胚,刘备当县令时,国中拨不出钱来,直到现在自个做主了,才开始动工修缮。 县北的一大部分墙因正临着淇沟河,算是道天然防范,所以先前投入的精力不大,不但墙瞅着就败坏些,还有段大约四米见宽的坍塌还没填补好,用木栅栏暂时挡着。 说起坍塌,李臣记得听来的一个故事,有处地方很早前发了旱,难民缺了吃,拼命地扣着墙皮,这时候是没水泥的,石块间都是靠一种由糯米浆和草木灰制成的胶体凝结,人们硬是靠手把内砖扣了出来,扔锅里沸水煮半天,等煮软了糯米胶分着吃,生生挖垮了厚实的城墙。 听着有趣,仔细一琢磨便从心底发寒,当时是如何一种惨状啊。 等到了工地,刚过午时,几百个劳役吃过饭,三三两两蹲着休息,加紧缓过气力,迎接“开工了”的呼喊。 李臣是拿后世分组竞争的法子,每十五人分一组,挖土、抬砖、砌墙、建土台,各司其职,流水线似地作业,每完成一趟任务便分得画了押的竹签,二十支竹签,能额外找县衙换些米粮。 “可干得卖力?”李臣观察着施工进度,询问工地上负责监工的差役。 “卖力得紧,都是吃了这顿缺下顿的苦汉子,不怕多花力气,就怕寻不到买家。”差役说,“功曹大人的法子好,活干得飞快,估摸再花个把月,北墙就能像个模样了。” 李臣点点头,“有不少县城里的混混儿,力气有,但性子懒散不服管教,你得看紧了,如果墙修完了还没跑的,说明浪荡性早磨完了,只求混个温饱,那时正好用来补充士卒。” 他既是拿这批青壮汉子当劳役,又是把他们当预备兵,工地拿军法管着,权当开始训练他们学会服从和团体合作。 “天寒地冻的,两顿饭可得管饱,如果不够,知会库房支取。”李臣叮嘱,瞧到墙角里还有堆人正围着饭桶埋头吃,微皱了下眉头,差役懂脸色,连忙赶过去吼,“要到开工的时辰了,怎地还没吃完?” “大人,这是别组没吃完的,正好便宜了咱们。”有人回答。 “还真有精贵人哩,饭都吃不干净。”差役呸道,“你们手脚快点,别耽误上工。” 李臣本准备离开,耳朵里听到这话,猛地停住了,“哪组还有剩饭?” “好像是负责在河畔掬水担泥的那队人,隔三岔五地就留半桶饭……” 后面的嘀咕李臣没在意,他眉毛皱得都纠结了起来,“不对劲。” 这般苦重的体力活,只有嫌饭少,哪能天天有剩下的? …… 淇沟河边的荒树林里,十来个汉子聚到一堆,狼吞虎咽地啃着大块煮肉和烧鸡,“娘的,这才叫吃食,工地上那麦饭比起来,只配喂猪。” “这可是刘庄刘皋兄弟送过来的,大伙吃拿了人家的,就得办好事,到时得了城,婆娘钱财就齐了。” “晓得,快些吃,开工还没回去,得挨鞭子的,***抽得可疼。” 在他们议论之时,李臣正站在北墙边,嚼着牙花子,“世上没吃不饱饭还能卖力气的人,其中定有蹊跷。”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十九节乱(二)--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二十节 乱(三) 除去相关人等,第一个感到有蹊跷的是雉娘,衙门遣了数个工匠,说天寒湿,老爷府上的门有些朽,大门可是家宅的脸面,不好好修缮是不成的,但没刨没漆,每处外门都加了两道闩,包铁的,销栓拿指头大的钉子扎得死紧,还来了队差役,按门房的话是防贼,下人不觉得什么,都说国相府上早该如此,这样才气派像官老爷家。(.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四叔这几日也是不怎么归家,有两次在走廊碰见了,如是往常,会露着牙笑,停下脚步打个招呼,寒碜几句逗逗乐,可现在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感觉。 雉娘心细,人闲着喜欢瞎琢磨,虽说不出道道,但总觉得好像要发生什么事儿。 私下逮住了李臣,问他也不说,只是笑,“嫂子咧,乱想什么,有这闲功夫不如去缝几双鞋子。”他还把脚伸给她看,“事忙,四处赶,小皮靴子底都快磨平了。” 这鬼家伙,一笑嘴就抿起来,显得下巴尖,活像只想偷鸡吃的狐狸。 实际上李臣正是只等着吃鸡的狐狸,昔韩公子非,著书论道,曰“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讲的是大贤箕子见商纣王用了双象牙筷,便大骇,暗忖这败家子大王今日用象牙筷子,明日就会拿宝碗玉盏相配,如此奢华餐具,必装盛山野奇珍,待口舌满足了,又会想着华服美姬、高台行宫,这人的欲念一旦起来了,整个天下都填不满。 这既是说圣人深喑人性,也是说思绪的发散性,李臣不能和圣人相提并论,也没那个深度,只是觉得事出必有因,防微于未然也好,杯弓蛇影也罢,总得探个究竟。 他很快顺藤摸瓜查了个清楚,和臆想的一样,那些行为可疑的汉子,都是些曾横行无忌的泼皮游侠儿,不少人和刘庄的刘皋称兄道弟,厮混过一段时日。 “刘庄兄弟也小有名气,祖上几代捐过散官,算个士族门第,虽有恶迹,但无凭证,随意定罪会乱了地方上的民心,”闻得此事,简雍冷笑道,清瘦的脸透出股狠辣劲,“此时亡命造反,正好替主公拔了这肉中刺。” 的确没什么好担忧的,估算起来,刘庄至多五百人马,其中大半只是流离失所,卖身于庄上的农人,无军纪士气,若得了逞,仗着人多势大也能冲杀阵子,稍有挫折,顷刻间便土崩鱼烂不可收拾。 昔日官军破黄巾,五百悍兵撵兔子似地追着几万人打杀,也不是没有道理。 郡上外松内紧,不露声色,倒等着乱民自投罗网。 …… 月是阴惨惨的,在高远的夜空中模糊黯淡,瞅着如团麻麻的光晕,风吹过,林子里的秃树颤抖着“沙沙”作响,远远望过去,平原县在黑中透出点模糊的轮廓,温度极冷,刘皋粗识点军略,起初还严令众人敛声闭气,不得言语喧哗,但死挨了大半个时辰,衣衫稍单薄点的,都冻得直磕牙,跳着脚取暖。 “为何内应还没来?”刘平心里打着鼓,这么冷的天,他额上都渗着潮汗,“直娘贼,再等下去,别说夺城,冻都得把人冻僵冻死。” “劳役有差役看管,也许一时脱不了身,”刘皋哈着气,稍稍暖了暖手,“事已至此,回不得头,再等等,还不来,豁出性命也要杀进去。” 两兄弟正念叨着,远远过来个人影,刘皋抽了刀,率着几个心腹迎了上去,“谁?” “刘二哥么?”那人压着声音说,“我是小七,麻小七。” 人再走近点,毡帽下露出张麻脸,正是县上的个浪荡货,以前一道喝过几碗酒,不过这人胆小性贪,没什么出息,一贯看不上眼。 “怎地是你来带路?”刘皋收起刀,“黑大,莽子呢?”他说着几个泼皮头头的名号。 “待会放火作乱,他们得在场,我力气小,胜在腿脚快,所以让我来引二哥入城。”麻小七媚笑着,点头哈腰。 话里没有破绽,人也是熟面孔,刘皋放下戒心,很快,几百个乱民摸着黑,在结着霜的冰土上磕磕绊绊,特别是到了城墙附近,地滑得像冻住了的河面,踩上去脚底直打绊子,不时就传来谁摔一跟头的闷哼声。 他们当然没想到,这是李臣特意引了河水,灌了几道的,半夜间就冻得硬梆梆滑溜溜,稍走快些,便是个人仰马翻。 “***,这地怎回事?”一路上刘皋提心吊胆,生怕惊动县兵,失了先机,直到看到了北墙的那道坍塌,木荆墙也被砍断了,才松了口气。 “我先去知会莽哥。”麻小七歪着嘴,哭般的笑了笑,一溜烟地就窜进了黑暗中,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别怪我,那李老爷是明眼人哩,早发觉了,我不答应诱你们进来,已和其他人一般,脑壳离了颈脖。”麻小七在心里想。 刘皋张了张嘴,觉得有些不妥,再看看周围,两侧立着土台,四处散落着砖石,工地中布满大大小小的坑洼,才进了一小半人,空旷的地方就拥挤不堪。 再等得片刻,内应们的暗号还没传来,刘皋焦急地走来走去,烦躁下捶了捶身旁的土台,拳头磕碰,却觉得软棉棉的,定睛细看,哪里是工匠攀高用的台子,分明是外面糊了层厚泥的草垛,还透着股油味。 “糟!”刘皋回过神来,厉声喝道,那麻小七走前的笑脸,分明透着几股侥幸,眼前的情景,再愚钝的人也发现是个陷阱。 …… 火光和杀喊声响起时,全县都惊动了,只听到各处街道有人敲着锣,沿途喊道,“有歹人作乱,已被官兵击溃,乡邻父老稍安勿躁,守好门户,天明之前,不得外出。” 雉娘揉了揉有些困意的眼眸,挑着灯在纳鞋底子,她这人心里装不下事,早前李臣随口说说,她就巴巴地连夜赶工,虽说双靴底子值不了几个钱,但外面买的,哪有自家缝得精细舒适呢。 府邸外嘈杂不已,留守护家的差役们似乎早有准备,提刀带弓,占据了高处要害之地,雉娘不知发生了什么,赶到婆婆的屋子,守着老人家,又派人去问了情况,说是有人造反,李功曹和简主簿已经带人平叛,因为事前收到了消息,做好了万全准备,所以夫人和老夫人不必担忧。 话是这么说,可下人们惊了魂,满脸惊惶不安,有几个婢女还吓得直哭,雉娘也怕啊,一颗心“砰砰”得如要跳出嗓子般,可瞅着宅院闹轰轰的,全乱了阵脚,她强忍着心慌,安抚婆婆先去内室躺下,自个坐到窗边,特意多燃了几盏油灯,耀得满屋通明,然后拿起了刀剪针线。 透过裱在窗棂上的帛布,人们望见主母灯下的身影,看她这当口还在安安宁宁地缝鞋纳底,无形间心里有了底气,很快,全宅平静了下来。 “别出事啊,你千万别出事。”没人瞧到,雉娘一张小脸惨白,手抖得哆嗦,没一会,指头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针眼子,血点子喷满了做鞋底用的厚布。 一晚上来了几趟差役,隔着大门喊,传达最新的形势,消息一个比一个好,县兵拿火箭点燃了事先设下的油草垛,起了大火,分割开贼人阵势;埋伏在城外的伏兵趁势包杀,乱贼望风而散,贼首刘平兄弟,还没来得逃回庄子,据堡顽抗,半途上就被投诚的家兵剁了首级…… 待到天大亮,雉娘还没有睡,也不吃喝,直到看见外门开了,穿着盔甲全副武装的李臣带着数个差役,疲惫地走了进来,才长嘘了口气,昏了过去,惹得下人又是一阵慌乱。 ※※※ 谋乱行逆乃大罪,为首者诛满门,胁从者斩立决,初平元年末,平原郡豪强刘平的叛乱一夜间被剿灭了,李臣并没有多少欣喜,只觉得恶心欲呕。 刘平刘皋全家老小,有参与作乱,罪有应得的汉子,也有毫不知情的妇孺老人,统统送上了刑场。 “莫非佐之动了恻隐之心?”简雍摇摇头,“别说乱世用重典,便是太平年间,这等罪行,满门也留不下活口。” “没,行刑吧。”李臣声音沙哑,闭上眼,不再去看刑场沙地上的血。 “我不是圣人,心怀天下怜悯众生,如果败了,别说我,干娘和嫂子的下场,让人不堪想象。”他摸了摸怀中刚纳好的鞋底,“我只需要保护好重视的人,那便够了。”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二十节乱(三)--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二十一节 北海(一) 时光悠悠,如白驹过隙,逝如流水,来乱世、离幽州、抵平原、认义兄、任功曹、诛刘平,总总事例仿佛昨夜,恍然间,初平二年的春天就要到了。[.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在平原奔波忙碌的一年,对李臣而言,极为关键,他已然从昔日的都市青年,幽州踏实苦干的农夫,成长为平原国或不可缺的地方官吏,软笔字虽称不上漂亮,但已不复当初写个文书都要小吏帮手的局面,武艺也颇有进展,种田时打熬出来的肌肉,伏着生机勃勃的感觉,便是二哥三哥亲自出马,也能支持上十来个回合。 公孙与袁家或战或合,青州也跟着出兵了几次,又加上讨伐州内乱民,刘备早已无暇打理国事,干脆当了甩手掌柜,整个郡国都由李臣简雍看管着,他两人也是亲历亲为,勤勉尽责,渐渐贤名传遍全郡,小娃娃都会唱,“粮米钱银简宪和,决断立策李佐之”,说的便是简雍擅后勤,理账务税赋;而李臣总是能想出些抚流民劝农桑的妙策。 连平原国的百姓都觉得,已出了几分太平盛世的气氛。 “贤弟之材,小小功曹实在是委屈了。”有时候兄弟几个聚在一道,刘备总感慨,“只可惜为兄国小职卑呀,如果有朝一日,我也能掌管一州之地,云长益德治军,佐之理政,诸位贤弟便能一施所长。” 他是从心底发出的叹息,年青时,州牧刺史对刘备来说,那是一等一的高官,连想都没想过,这几年才渐渐发觉,那又算得了什么? 初平元年一战,袁绍求和,公孙瓒立刻私任了部将严纲为冀州刺史,没过几月,冀州牧韩馥居然让位给袁绍,只剩一支孤军的袁本初摇身一变,就做了州牧。 “他们能,为何我便不能?”刘备总想。 听见兄长如此感叹,李臣笑而不语,他暗忖,“印象中大哥曾做过徐州牧,估摸时日,也就这一两年了,那段历史中,没做得安稳,如今有我,一定要保得咱家基业太平。” 当然,这话他没讲出来,否则也太过惊世骇俗,预言者遭人忌惮,他可没那么傻。 这年冬,刘备连腊月都没过,又匆匆出兵了,没法子,谁让平原国正临着冀州哩,那公孙瓒和袁绍,天生冤家似地,又开战了。 “总该让我随军去见识见识大场面了。”李臣抱怨,男儿当提三尺剑,立不世功的血性,让他颇为向往。 张飞哈哈大笑,“四弟别急,建功立业,有的是机会,此时平原离不得你。” 瞧着队伍开过扬起的灰尘,李臣有些遗憾。 他并不清楚,威风八面的白马公孙瓒,即将被袁绍大将麴义以区区八百步兵、一千弩弓手,大破于界桥之南。 数度交战,一直占据上风的公孙瓒,从此由强转衰。 等待着刘备军的,将是一场大溃败。 …… 冬去春来,淇沟河畔的野桃花娇艳水灵,深深浅浅,素白嫣红,绚得人间醉,招惹得郡民偷得半日闲,携着家人踏青赏风景,纷纷扰扰了半月,又逢寒食清明双节,细雨纷飞,吃罢冷糕桃花粥,按乡邻习俗,也到了祭祖扫坟茔的时节。 崔婶为此提前准备好了纸钱,这时候叫瘗钱,还有粗蜡高香,为显得心诚敬祖宗,都是和雉娘两人亲手剪的,不准下人碰,李臣忙妥了公事,也兴致勃勃地钻到屋子里,在旁帮忙。 漆案上摆满了纸张布帛,拿刀剪裁成五铢钱的款式,再拿笔细细描上祈福的话语,此时纸张虽经蔡伦改良,但也只流广于士族,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 老婶子精神很好,边裁边说着往事,“以前在涿县,可没这气派,只能攒些麻布,制成幡,系到坟前树上,风一吹,幡儿飘起来,便是在召祖宗的魂,再摆上些香烛酒食,等着祖宗来享用哩。记得备儿小时候,有回嘴馋,夜里摸到坟上,不但自家的供品,连旁人的都偷吃了,结果没天亮就肚子疼,真把人吓得啊。” “大概是吃食沾了灰土,不干净吧。”李臣随口说。 “说糊涂话!”崔婶推着让他快去洗手涮口,再点根香,“这是祖宗怪罪下来,显的灵性!快到门外上香,磕个头,不然要遭祸的!” “我就是随便说说。”李臣抱屈。 “让你乱讲话。”雉娘笑得眼都眯起来了,弯弯的如月牙潭子,今时不同往昔,沟子村时,做菜熬粥一点油花都得斟酌着点,现在不必操劳,这小妇人长得越发亮丽了,昔日缺营养有些发黄的头发黝黑起来,盘着马髻,饰着簪花,缕缕青丝坠在肩侧,肌肤也不再瘦巴巴的,泛着丰润的光泽。 有时候李臣还暗想,“大哥莫不是审美有些问题?”他知道兄嫂间颇有些冷淡隔膜,但终究是人家的私房事,不好插嘴。 “还不快去。”崔婶提着掸子作势要打,李臣苦笑,无奈地到院落中,向祖宗告饶了一番,才回屋坐下,老婶子又开始说道起来,“臣儿,上回就说过了,如你这岁数,换了别家,娃娃都快总角了,你也没个家人亲眷,独根支苗的,不替李家延香火怎么成?” “干娘,饶了我吧。”李臣脸皱了起来,每次说到这话题,老人不唠叨个小半时辰绝不罢休。 他狠狠瞪了雉娘一眼,这婆娘也没个嫂子样,趴那又笑了起来。 等麻黄的纸钱,白白的帛钱堆了一筐,商量好待时节当日,乘车携眷,去城外对着家乡的方向焚香散钱后,崔婶有些疲了,小媳妇儿搀着她回房歇息,也不知这对老小嘀咕了什么,没多久,雉娘转了回来,挡着李臣不让他走。 “可得交待清楚,到底想相个怎样的媳妇。” “婶子让你问的吧?” “别管谁问,总不能像堂叔那般,三十多岁才娶亲吧?”这话是诚心的,雉娘也觉得怪人是到时候成家了,虽然有些不舍,想他要是有了婆娘,就很难像如今这般,总能抽出闲暇陪自个说说话解解闷,但作为嫂子的责任感,很快压倒了心底的微微涟漪。 “县衙王差役家的闺女挺不错,上次随爹来过府上,嫂子看了,清清秀秀的。” “喂,王家的姑娘,好像还是个小丫头吧。” “不小了,嫂子也是十四岁出嫁的。”雉娘不悦,“你这人,人怪心眼也挑剔。” 她看着李臣,眼眸是温润的,嘴角绽着抹浅浅的笑,“是想要个能持家的勤快女人,还是寻个知书达礼的闺秀?总得有个道道吧,嫂子也好帮你去找。” 也不知为何,李臣听着这话,瞅着她眸子里温温的光,鬼上身似地,张口就道,“找,也得找个如嫂子这般的。” “乱……乱讲话!” 雉娘从脸到脖子根,都是一片红,手足无措。 ※※※ “***,骚情了么?”也不顾天还有些阴冷,李臣打着赤膊,从天井掬了桶水,披头盖脑的淋个了通透。 天作证,他对雉娘可从来没有过歪念想,一贯是当成妹子亲人般看待。 怎地刚才的情况,颇有几分叔叔戏大嫂的架势? “春天到了,阳气憋不住乱窜,”他总结,“莫非,我是时候找个婆娘了?” 还没等他琢磨透,简雍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见李臣光个上身,正龇牙喊冷,便问,“佐之,为何沐浴也不让下人烧些热水?” “凉快,”李臣有些尴尬,转移话题,“宪和,清明时,咱们一道去顺便踏青,赏赏桃花,再晚些就要谢了。” “你可悠闲。”简雍失笑道,“又有流民从外郡过来了。” 平原国太平,青州各处的难民都纷纷朝这里涌,李臣没在意,“还是按惯例,县上出米粮,稳他们的心,然后安排入户籍,分地垦荒,再抽选青壮入军。” “说得容易,”简雍摊手,“离冬麦收割还有两个多月,主公出军又带走了大批囤积,现在库房缺粮了,这趟能应付,如再有流民来,养不活,可不是逼着他们作乱投黄巾么?”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二十一节北海(一)--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二十二节 北海(二) 才过得清明,风暖了起来,吹得满地明媚,河岸两侧的野草褪了青黄,绿得油亮,惨红的桃花落瓣凋谢,跌入显着浑黄的流水,有几片被风裹着,飘到了河中心,浮得片刻,便被浩浩荡荡的水流吞没。(.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一只艑船离了码头,顺着宽阔的淇沟河道朝东驶去,小半个时辰后便出了平原辖区,艑船便是此时的一种小货船,单帆,吃重又好操持。 “这风舒服,让人一身清爽。”崔启年在船尾袒着胸腹,把掌搁在额前朝回望了望,“船也快,都瞅不见县城影子了。” “你可悠闲。”李臣把前不久简雍抱怨他的话,又扔给了启年,他此时乘着船,带着数个差役,要去干件挺麻烦的事儿。 流民蜂拥而至,郡上缺粮,按道理本该找刺史调剂些谷麦,应渡难关,但田楷大人早发兵入冀州了,按土话就是和老上司公孙瓒前后夹击,包袁绍的饺子,治所没人能做主,和简雍商议了半响,觉得有粮可借的,只有北海孔融了。 北海国是青州大国,辖十八县,户十五万,地盘人口抵得上平原数倍,相国孔文举乃圣人二十世孙,自幼便名动天下,名儒宗师般的人物,高才倨傲得紧,声言只奉朝廷明诏,对公孙袁绍的河北大战也是冷眼旁观,互不相帮。 “和清流打交道很麻烦的,”李臣苦恼,“如果带着钱帛去买,或有刺史的令书,也许可成,现在啥都没,空着手凭张嘴去要,难!” “你就不懂了,咱走南闯北什么没过见?”崔启年支招,“这借东西,须得谄媚奉承,顺着毛把人捋舒坦了,事就好办,当年我少吃食,见谁家有喜庆寿事,跑过去就夸,屁股磨盘大的新娘子,就说是个能生胖小子的,病怏怏的老婆子办寿席,那便是有阴德,肯定能添福长寿。” 这赖家伙整日把“咱走南闯北”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似乎认为自个那点坑蒙拐骗的经历很了不得。 “行行,您见识广,到地头便由你来操办。”李臣没好气地说,不过话转回来,启年虽当不得大用,但人灵光肚子里有鬼窍,跟在身边打打下手还挺不错。 “在这个年代也混迹了小三年,能当成心腹使唤的,居然就这么一个人。”他看了看崔启年的鞋拔子脸,突然有些悲哀。 啰嗦琐碎的事儿暂且不谈,行得数日,沿途景色虽青葱嫣然,却无人迹,偶尔窥见临河的村庄,也是炊烟不再,荒废已久, 青州河道多,走水路快捷安全,太平年间据说来往船舶穿梭不绝,入黄河,出渤海,无数纤夫力棒依河而生,现在乱了起来,少见帆影,惟有河畔的几个县城处,才瞧到些许泛舟撒网的渔民。 直至渐渐驶离淇沟河,转了数个支流,入得北海国境内,河路才繁华起来,北海临胶东,多是徐州、建业等处由近海航路驶来的海船,便是三层的楼船也屡见不鲜。 只不过贼寇闹得凶,特别是大寇管亥,光和年黄巾起义,此人是青州黄巾渠帅卜已的麾下大将,后来被官军击溃,卜已身亡,管亥带着残部逃到崂山,占山为王,时时侵袭北海东莱,掠城杀官,威名远扬,如遇到大军围剿,朝深山中一躲,也奈何不得。 这年月青州百姓们每逢蝗旱,官府又不体恤时,都恨恨地说,“老子也投奔管大王去!” 时日一长,也养成了气候,成为北海的心腹大患,所以来往商船护卫不少,幸亏管亥缺水军船只,如果遇到,扬起帆出了海口就安全了。 崔启年起初还看个新鲜,张着嘴说,“好大的船!”不过很快就闲不住了,老嚷着寻处地界靠岸停停,买些新鲜猪肉烧鸡,在船上这几日,也没庖厨随船,都是几个汉子自己捣鼓的白煮鱼,撒点盐,腥得直冲鼻。 “还是我婆娘秀玉烧的饭菜香,那个美哩。”赖汉吧嗒着嘴,苦着张老脸。 “以前在沟村,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李臣觉得聒噪,干脆朝饭里倒了鱼汤,一搅拌,出了甲舱,靠在船沿围栏上,边吃边琢磨,等见到了小孔夫子,该如何应对。 等崔启年就着点腌菜,勉强扒完饭,出来透气,见李臣还剩大半碗没吃,“你这人哩,喜欢瞎想心思,我走南闯北,随遇而安,到现在还不是活得自在?” 他拍拍李臣的肩膀,瞅到岸边有桑林,一群婆娘正在忙碌,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见,扯着喉咙就唱: “河边妹子兰花俏咧,听见小伙儿抖鞭梢,脸儿好似火云烧,心痒手难挠哩。 河边妹子儿身腰细咧,送哥去操大艑船,荷包儿挂在哥哥腰哩,风里雨里乐陶陶。” 这家伙嗓子不错,据他说,当初就是在田头,唱了几句酸调,把秀玉勾扯上的,声音传得远,采桑婆娘们隐约听到了,朝着船指指点点,惹得崔启年嘴都笑歪了。 正得意着,听到有人喊,“喂,这唱的什么?腔调怪有趣的。”是从离艑船四五米远的一艘大楼船那传来的询问。 自从入了北海河,就远远瞧见前头有这艘船了,因为是海船,个大,怕撞到小舟,行得慢,所以逐渐追上。 第三层船舱那正开着扇小窗,一个扎着双髻的娟丽少女,正睁着黑漆漆的杏眼,朝这挥着手,虽然声音被风吹淡了许多,但还是像铃铛儿叮咚似地,清脆悦耳。 “咱幽州的野梆子。”见到有听众,崔启年精神头更旺了,大声回答。 “野梆子是什么?”少女显然没听过这种民间哩歌,大概是看到启年黑瘦瘦的不像富贵人家出身,一旁的李臣端着个大海碗,正在吃汤泡麦饭,于是问,“你们是幽州来的戏班子?太好了,我正闷着呢。” 她把髻上的钗子拔下来扬扬,“来我船上唱不,唱得好,我就把它赏给你们。能值千钱呢。” 李臣大乐,几乎喷饭,笑着对启年说,“原来你还有这本事?去,把钗子赚回来。啧啧,一千钱的头钗,可以换匹上好白绢。” 赖汉倒不高兴了,多少他现在也算个官身,居然被人说成是戏子,当下羞恼不已,嚷嚷道,“有你这么说话的么?没家教。” “你……”少女愣住了,她没想到好心好意地请人来唱戏,可怜他们寒酸辛苦,还把新买的钗子拿来当酬资,反而遭了骂,气得一双漂亮眸儿蒙了水雾,把头缩了回去,没一会,人出现到了甲板上,手里还拖着个三十来岁的富态男人。 “哥,就是他们欺辱我。”她指着李臣和启年,直跺脚,恨恨地说,“看样子就不是好人,说不准是贼人,快抓起来,待到了平寿,就报官。” “这婆娘,心倒歹。”崔启年吸了口冷气。 被喊做兄长的男子,似乎习惯了妹子的刁钻,他扫了眼艑船,拱手道,“吾妹失礼了,她小孩子脾性,诸位别见怪。” “没事。”李臣笑着回礼。 直到超过了楼船,还听到那对兄妹在争执,“要是二哥在,定会听我的话,早带着家兵过去了。” “胡闹,你见过以精绢为腰带的戏子么?误会别人在先,还不知错。” “精绢怎么啦,我糜家又不是没。” 船行得远了,声音渐渐听不清楚,李臣摸摸自己的腰带,这是小媳妇儿缝的,“那人倒好眼力。”他想。 …… 北海国的治所在平寿郡,码头修得颇宽广,有小吏账房负责收河税货税,还有一大帮子力棒守着,一见船靠岸,便纷纷迎了上来,李臣交了税,让差役留守船上,和启年顺着青石板路,入了城。 “你还在生闷气?”他见赖汉耿耿于怀,“小心眼,和个十四五岁的大萝莉计较什么。” “瘰疬?”崔启年抠抠头皮,“我走南闯北,没听到过这种方言哩语呀,不过听起来就不是好话。”他呸了口,“那个有眼无珠的死瘰疬!”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二十二节北海(二)--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二十三节 北海(三) “褰裳上墟丘,但见蒿与薇。(.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白骨归黄泉,肌体乘尘飞。唉,百姓黎民之苦,尽见于此。” 阳春莺飞,蝶舞满园,和风如薄纱拂面,北海国相府后苑,正依着杏林,燃着熏香,暖着美酒,素缣铺地,辅以锦垫,盘中盛满时鲜瓜果,三五宾客,皆青衣白袍,雍容风雅,朗朗话语,或慷慨或轻柔,论典引经,滔滔不绝。 北海于战国属齐郡,自古便好清谈风仪,时又经桓、灵两次党锢之祸,士子心郁难耐,恨阉人乱臣不良,怜国祚自身不幸,此风更是大盛,约亲朋嘉宾,闻香饮酒,暗贬时政,兴浓至兴尽归,正是名士清流的时尚气派。 “……俯仰内伤心,不觉泪沾衣。人生自有命,但恨生日希。这四句更是点睛之笔,文举公此作,情辞之悲慷怜悯,令人扼腕叹息,当浮一杯浊酒,以慰心伤。” 评诗者姓华名歆,字子鱼,乃青州名士,中平年曾受大将军何进之召,任尚书郎,后告病辞官,此时客居于北海。 “诗由意生,足见国相大人忧民之心。”王修叹息,此人为北海主簿,以知人识材著称。 “叔治便误了,此清谈之时,正当畅谈豪饮,论***情殇,只有主宾之别,何必口称官职,让这意境沾染了俗气。”孔融淡淡笑道,“满杯。” 话音落,自有美婢持壶上前,众人举杯,饮毕,孔融俯身问道,“子鱼便要去投那袁公路,何苦如此,如留在北海,融定以上宾之礼相迎。” “那董贼跋扈异常,百年洛都,竟毁于一炙,今观天下诸侯,袁本初与蓟侯私战不休,刘幽州又身处边陲之地,路远难至,惟有袁术公累世大族,兼得兵强马壮,如由南阳提兵西上,必救得幼帝,功在千秋。”华歆肃容道,“歆非为自身富贵安危,而是欲救国难。” “真慷慨之士哉!”孔融拍案长叹,“只可惜融兵微将寡,每逢念起幼帝安危,便辗转难眠。” 另有一客却笑道,“方才还言只论风情,不谈国事,免得辜负了大好春意,这会反而忧声叹气起来。” “孙公祐所言有理,吾当自罚三杯。”孔融哈哈大笑,“满杯,再饮!” 正酒酣时,府上管事蹑手蹑脚地走进杏林苑,在旁等得片刻,待众人稍静,轻轻走到老爷身侧,躬身细声说,“门外有客求见。” “又是何人?莫不是糜子仲到了?”他一边接过管事递上的谒贴,一边解释道,“此人乃徐州陶恭祖的别驾从事,虽是商贾出身,但素有君子德行。” 才入眼谒贴上的笔迹,便喜道,“好字!”欣赏了一阵子,才继续看下去,“平原国功曹李臣李佐之?” “哟,是尚书郎家乡的父母官。”孙乾逗趣,因这华歆便是平原高唐县人,故有此说。 华歆笑笑,还没回话,就瞅见孔融脸沉了下来,将谒贴塞还给管家,“不见。”他冷哼道。 “这是为何?”孙乾就奇怪了,孔国相生平最喜嘉宾不绝,酒盏不空,常自言若海内皆知己,此生不虚渡,绝少有此等闭门赶客的举动。 “公祐有所不知,那平原国的刘备,常随田楷出兵,献媚于公孙蓟侯,想必积年累月下,军资巨耗,库房空虚,今天便遣吏来此,欲借粮三千斛。”孔融不悦,他本来就对这帮子不奉朝廷号令,私下乱战的诸侯颇为反感,“在座诸君皆青州名俊,乃雅士贵宾,融自当扫榻备酒相候;如这般不辨明理,伸手讨钱之辈,是恶客,不见也罢,以免打扰了谈性。” “我倒听闻,那刘玄德是个仗义爱民的人。”孙乾小口呷饮了点酒,暗忖道,但见相国满面怒容,似乎成见已深,微摇头,不再言语。 …… 吃了个闭门羹,李臣倒是没在意,“白让宪和替我写了谒贴。”他从一脸鄙夷的门吏手中,接过退回来的名刺,“得再想法子。” “这姓孔的,真不是东西。”回时路上,崔启年气得脸皮涨红,“便是小家小户的,临客来访,也知道先请进来喝杯水。” “现在咱们是杨白劳,要求着黄世仁。”李臣揶揄道,也不管启年疑惑的神色,笑道,“好不容易出趟远门,先逛逛罢。” 自周朝起,北海胶东便有着“蚕绸之名,溢于四远”的美誉,沿途多有布店,绫罗绸帛,丝织锦缎琳琅满目,颇有繁华之茂,孔文举又兴义学,教化民众,数年下来,平寿城内,便是路边小贩,都透着些许文质彬彬的感觉。 此处还特产虾砖,以小海虾磨成糊糊,盐渍发酵,放入木匣,制成砖形,李臣见风味独特,买了两块,用草绳提着,又觉得不能当场吃不过瘾,干脆寻了个食摊,煮两碗阳春面,让摊主切了一小块虾砖撒入面中,等热气腾腾地端过来,直觉扑鼻的香甜。 “这海味制的酱料真鲜。”崔启年午时那顿本就没吃饱,不由得食指大动,先抿了口汤,神情陶醉地夸道。 李臣也有些馋,挑了一筷子面,正准备吃,一个人影就带着胭脂淡香凑了过来,歪着头儿,盯着两人来回瞧了一遭,拍手道,“好哇,远瞅着就眼熟,果然是你们两个贼人!” 抬头一看,可不是河上楼船那位有钱没处花的富家少女么。 她手指抵着精致的下巴,咬着嘴唇,脸颊都气鼓了起来,“我被大哥唠叨了一路,耳朵都麻了,此时还嗡嗡做响,如有蝇虫在侧,便是你们害的。” “我的好小姐咧,别跑得那么快,小心扭伤了脚。”十来个随从也急步寻了过来,把个食摊草棚挤得水泄不通,几个婆子婢女围着惊呼鬼叫,另有数个配剑护卫,身材壮硕的家兵,挡在前面,打量着李臣,神情不善。 “呐,是那个瘰疬。”崔启年正含着口面,一惊,差点哽到。 “瘰疬?什么是瘰疬?”少女耳朵也尖,她身量尚未长成,个矮,在人堆里踮着脚问,两个双髻儿颤颤的。 “是恭维你清扬婉秀之意。”李臣笑。 “这是实诚话,为什么要说恭维呢?”那丫头倒不矜持,又露出一脸狐疑之情,“不对,你这贼人没那么好心肠,肯定是拐弯骂我。”她显然是个不肯吃亏的主,连声回道,“你才是瘰疬,两个都是瘰疬。” “好好,我是萝莉成不?”李臣无奈,他还没自贬到和个小女孩斗嘴的地步,“不过请别挡着我吃面。” 少女眼珠子转了几下,便去找摊主,“你这摊儿值多少,这些够么?”手掌一摊,露出块润着光泽的美玉。 “够的够的。”摊主大喜,忙道,这一个旧棚子,几个草席木案,算上锅碗炉台,抵多值百来钱,就算不识货,光瞧着这玉的光泽,十个面摊也能换得回来。 “这儿如今就是我糜家的营生了。”她得意道,“不准吃,我不卖了。” “哦,也好,不过做酱的虾砖是我自个出的。”李臣指着碗中面上覆着的酱料,“赔钱来,我这虾酱,是准备带回家乡,孝敬长辈亲人的,其中真情实意,千金难换。” “娘的,这李家小子,耍起赖来比我还狠。”崔启年暗赞。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二十三节北海(三)--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二十四节 冤家(一) 平寿郡南城阳街这周遭多是店铺酒肆,有小门脸的米铺子、酒食摊,也有老字号的成衣店、瓷器行,算得上商贾云集,这阵子可出稀奇了,瞅着几个大店大铺,生平爱摆点小谱的掌柜都纷纷守在门前,老公鸡打鸣似地扬着脖颈,也不知再张望什么,有心急的,还催着跑腿伙计,“再去探,这会到哪家了?” “刚入了周记,掌柜的,这是啥人啊,一路撒土疙瘩似地用钱。”跑来跑去,累得满头汗的伙计边插着腰喘气,边一脸诧异地问。 “管她啥人,只要记得,如果进了咱的店,那便发了。”景隆衣行的掌柜就这么训斥,“那王家成衣铺什么破烂的货色,都生赚了几百大钱,给我盯紧点,临到门口,死皮赖脸也要拽进来,晚饭咱给有功的加条大青鱼。” 这平寿乃大国治所,阳街更是城中顶繁华热闹的地界,几个有头有脸的掌柜平日里达官贵人也见过不少,可就是没瞧到过这般豪客。 据最前街摆面摊的老张头说,他连整个摊子都盘了出去,起初没人信,直到他从怀里摸出个玉坠,有识货的瞧了瞧,跳起来就嚷,“先别提玉,光是链子都值百钱。” 一传十,十传百,没半会功夫,整条街都轰动了,直觉得生平多敬了牲醴,积了善德,招引来了财神爷爷陶朱公座下的散财童女。 “嗳,狐儿脸,服气了么?”糜家大小姐神气得微翘着鼻头,一双锦皮靴子踏得步步生风,腰间系着的环佩叮当直响,她是个单酒窝,一笑右脸颊儿便氲出个浅浅的漩涡。 丫头片子不时窜到前头来,歪着头问,大概是感觉喊贼人不够独特,显不出自个的才智,又讨厌李臣那一抿嘴就露尖下巴的样子,没走得几步,称呼便换成狐儿脸了。 “我是狐,你就是狐尾巴。”李臣咧着嘴做凶相,他可没想到,这少女的缠劲如此惊人,本来还准备逛逛,瞧瞧孔融治下的民生,顺便买些时新货,等办妥事回平原后,好孝敬婶子。 但每走进一家铺子,看到入眼的,才让店家拿出来细看,丫头便立马窜了过来,“这我要了,加价买。” 还没走出小半条街,便瞅着少女那些倒霉随从,肩头胳膊缀提满了事物,有好几尺精绢,五件上好袍子,一盏檀香熏,两挂风味腌海鱼,土地娘娘的半身木雕,甚至还有一箩筐的鸡崽,正唧唧唤个不停――那窝稚鸡,李臣也就是念起昔日在村里的情景,停下来看了两眼。 如这种大户人家出门,不可能提十几挂五铢,既重又难看,沿途买下来,没一会散钱就没了,只能拿金银来用,丫头也是个不知勤劳辛苦的,嘴一张便是,“只要别再卖货给他,多的便赏给你们。” “哼,凶什么凶,我才不怕。”她见李臣的怪脸,也学着回做一个,似乎又感到不雅,连忙收敛了,气呼呼地别过头去。 “这用钱劲儿,谁娶了她,有金山银山也得被败光不可。”崔启年说,不过声音里多少透着点羡慕。 “其实这糜家的规矩很严,家教也好。”李臣却欣赏,当然,他不是指败家小姐,而是那群仆婢家兵,他们只是纯护着小姐,谨慎细心地随在后头,丝毫没仗着人多势众的架势来逞强斗凶,如果换了个土豪家出来的,早抱着替主人出气的念想围了上来。 民以食为天,在哪朝哪代,米行都是最兴隆的,进出的人流络绎不绝,李臣随意挑了家,慢慢踱进去,谷麦杂粮各拿米箩簸箕分开盛着,货色挺足,他把手插入米中,抓一把出来捻着, “哟,您家瞧瞧,这黍子多软糯,才四十大钱一斗。”米行的伙计点头哈腰地说,掌柜也喊着“奉茶,请上座。”本来米铺子的人只是看个热闹,还嘀咕着财神不会来光顾咱卖米的吧,见状慌成了一团。 十升一斗,十斗一斛,“北海米价比平原略高些,三千斛便得百万钱,如果换成更便宜的麦米,也得八十万钱,差不多百斤金。”李臣算了算,为防着万一,他从郡上带了些钱货,但远远不够。 “还是练兵出阵闹的,”李臣叹气,平原虽是小国,却还不至于出不起这些钱,只不过为抚民,本就减了些地方杂税,又募了两千兵,收支只不过勉强平衡罢了,“公孙和袁绍仗没打完,平原的国力便得被耗空。” 又问了些行情,他出了门,糜家丫头嫌米铺地上脏,没跟进去,蹲不远处捧着只鸡崽逗着玩儿,见他出来了,连忙站起来,又瞅着那一屋子的米,犹豫了下,“一斛是多少?不管了,我买一百斛,瞧着那人便是买不起的模样,馋死他。” “小姐哩,这有什么买头。”有婆子叫苦了,劝道,“再说那么重,怎拿得动。” “雇些人力,买辆车子,不就成了。”说罢,她便急冲冲地追了上去。 李臣是下午入的城,闲逛到黄昏,日斜西边之时,偶尔回头,瞧眼身后,已然跟了一大群人,扛货的拖米的,穿街过巷,惹人注目,心中不由微感滑稽。 那少女似乎走累了,坐在米车上让婢女揉着脚踝,见狐儿脸扭头,立即得意地望着天,没一会眸儿又偷偷瞟了过去。 “乖乖,我今儿倒见识什么叫富贵了。”崔启年啧啧道。 “别说你,连我都有些羡慕了。”李臣也摇头,在幽州时赚的钱都是省着花,攒着做小买卖,到了平原,又是这缺粮那少钱的没消停过,哪怕在另个年代,他都没试过如此奢侈浪费。 “估计得在平寿住上几天,多送送谒贴,能见到孔相国,事便成了一半。”他对启年说,“先寻个客栈吧,包几套房,然后让留守船上的弟兄们都住进来。” 那糜家小姐花钱真还用出了几分威风,李臣有些顾忌,怕她又施展出“这我买了”的法宝,特意找了家雕栏画栋,气派非常,又显得清静的老字号客栈。 刚欲进门,丫头便卷着股香风冲了过来,双手一展,蛮腰一直,挺着小胸脯就挡在面前,那股洋洋得意的劲啊,都从小脸上溢了出来。 “莫非你想整栋客栈都包下来?”李臣觉得她的表情实在太有趣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闹了半天,再有气也该消了吧。” “别弄乱我的髻儿。”少女捂着头,朝后蹦了两步,然后向檐下指去,“可不用花钱,因为这本来就是我家的。” 李臣抬头,顺着指尖望了过去,那檐旁随风飘舞的招牌旗幡上,恰恰漆着“糜记”二字。 “我算服气了,你自个慢慢玩吧。”他拱拱手,正欲离去,便听到有人呼道,“请留步。” 那位被糜家小姐唤作大兄的富态男子,“蹬蹬蹬”地从楼梯上急步而下,先是皱眉,扫着门外那满堆乱七八糟的货物,问道,“这趟又花费了多少?” “回大老爷话,六万钱上下。”有下人躬身回复。 “真是……”男子跺足摇头,气恼不已。 “才这么点儿,大哥便心疼了?”丫头迎上去,在他的身边绕来绕去,“上月二哥在江北买个美妾,就用了三十万。” “市侩铜臭之物,花多少都由得你,但别坏了我糜家的声誉。”男子责备,又正色对李臣说,“世间岂有商贾逐客的道理,君尽管住下,区区房费宿资,便当我替小妹赔礼的。”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二十四节冤家(一)--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二十五节 冤家(二) 夜渐深,早有糜家僮仆送入蒙着白纱灯罩的烛台,置于墙边几案,温润的光泽无声无息地在室内流淌,席上撤了甜羹主菜,惟留酒水和零嘴果子,有乐工在临间轻弹着弦琴,隔着屏风若隐若现,一时间氛围颇为雅致。(.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本来糜竺为替小妹赔礼,夜饭钟点时专程送来酒宴,来席上喝了几杯酒,不过和李臣一聊,便觉得颇对胃口,干脆换了雅间,煮酒清谈。 李臣在另个年代,本就是自个创业做买卖的人,现在遇到这时候的生意人了,一时间相谈甚欢,没多久,便互称表字了。 一直聊到用罢宵夜,崔启年没雅兴,早按捺不住地回了宿房,糜家小妹倒赖着不走,托着腮儿,听两人闲谈些行商之法,不时偷偷摸摸冲着李臣扮鬼脸。 不过没一会,瞧见那狐儿脸不理她,自觉无趣,瞌睡虫就上来了,又不肯离去,干脆趴漆案上迷糊了起来,“这鬼丫头。”糜竺宠溺地笑笑,唤下人送来厚毯,搭在她身上,免得着凉。 “今儿佐之真把我的谈性勾扯上来了。”糜竺欲拍手大笑,眼角却瞅见妹子睡得正香甜,不由得放轻声音,“妙栽,‘此处无屦,速来!’此人聪慧,倒善钻营,只不过欲成大贾名流,惟秉持稳、德二字。” 他谈的是李臣刚说的个小故事,大伙都清楚,乃后世传腻了的,也无须多表。 “子仲兄说得极是,其实这商贾行事,便与治国抚民一般,不得急功近利,以稳妥为根本。[.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唷,佐之也知晓得治国之法?”糜竺很感兴趣,抚着短须道,“我倒记起,平原国有一人,也姓李,为刘国相属下功曹,颇有贤名,莫非便是佐之?” “虽是在下,但贤名实不敢提。”李臣有些尴尬,他还没养成那种别人当着面夸你,却坦然受之的习惯。 “这却不是恭维,行商贾事,自会相信眼见为实的道理,”糜竺用手指敲着案面,“青州各地,连接几年受灾,又多有乱民贼寇,不事生产,粮价飞涨,这北海国虽繁荣,但一斗杂粮便从前年的二十四文钱,涨到了如今的四十文,但平原国的粮价,却一直持平。” 他看人看事的观点,倒是从商人角度出发的,却也正中枢机,最重要的粮食不涨价,便说明其它民生物什也没涨,自然郡内安稳,百姓安康。 “子仲不愧是豪商,真真范蠡再生。”李臣赞道,却暗想,这商家渠道遍布数州,无形中便是情报网络,他身为官吏,到了北海才能知晓当地物价,这糜竺坐在家中,各地情景就能一清二楚。 “唉,便如陶朱公,操计然之术,成巨富,又辅佐越王,功成名就,还不是得明哲保身,退隐太湖。”糜竺叹道,面色微暗,不由又忆起了心病。 文景时期,御史大夫晁错力行“贵粟”之策来填充国库,凡是向朝廷献粮的商人,都可得爵位、赎重罪,自此商贾地位渐高,甚至到了灵帝,造宫中市,自个也装扮成商户,玩得不亦乐乎,商人之身,早已不像前朝那么卑贱。 小贾贾于市,大贾贾于朝,糜家财资逾亿,富甲一方,当然也想像先贤那般,觅得明主,既能在乱世中安身保命,也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徐州长官陶谦虽有德行威严,但年事以高,有两子,暗中观察,都不是能守成的,如不早作打算,糜家再富,也是拥兵自重的诸侯眼中一块肥肉。 糜竺交游天下,心中也是暗存了如昔日秦国吕氏,寻奇货可居之人的想法, 但自古枭雄霸王,无不狼行鹰顾,同苦而不可共贵,如孔文举这般的贤人,却又是只修文事,如何安心举家相投呢? 所谓明主,有雄心壮志,运势天命,知人善用,坚韧不拔,又不会刻薄寡恩,翻脸不认人,天下虽大,又哪里是好找的? 正惆怅间,小妹糜贞揉着眼醒来,室内暖又盖着毯子,脸儿红通通地像抹了层胭脂,“还没谈完么?是不是提到夷光夫人了?”她好奇地问。 夷光夫人便是春秋吴越之时的美人西施,因怜她红颜薄命,民间多有传说。 “这丫头,一听到越国、范蠡,就想起西施了。”糜竺解释,“早前也不知谁讲了些往昔俚事给她听,就记挂上了。” “夷光夫人可惨了,好好的女儿家,却落得葬命灵岩山的下场。”糜贞有些黯然。 “我却听说,西施被范蠡救了,日后两人泛舟太湖,人生得意。”李臣见小丫头片子苦着脸不好看,便笑道。 “真的?”丫头眸儿亮了亮,也不顾礼仪,“噗嗤”从锦垫上爬了起来,扯着狐儿脸的衣袖,“快给我讲道讲道?” “没规矩,别闹,为兄有正事要谈。”糜竺说,然后朝李臣拱手,“不知佐之来平寿郡,因为何事,我虽徐州人氏,但与北海国相孔大人一贯交好,如有难事,倒能帮衬一二。” 李臣喜道,“如此甚好,弟正有一事相求。” “哼,狐儿脸,好不知羞,”糜贞吐着舌尖,粉粉的,“不准和大哥称兄道弟,否则,我岂不是吃亏了?” 烛光下,那张小脸显得娇嗔,言语也天真,李臣觉得可爱,俯身说,“作为报答,我给你讲十个故事儿。” “别把我当孩童,再过得两年,都到能嫁人的岁数了。”糜贞不满,末了又偷问,“真的?十个?” …… 待得第二日,午后,一辆驴车施施然停在孔府石阶前,下来两人,皆士人打扮,有眼尖的门房管事迎了上来,躬身笑道,“原来是糜先生到了,昨儿老爷还提了好几遭。” 糜竺曾多次拜访国相,与众人清谈***,按孔融的说辞,乃贵客嘉宾,用不着什么谒贴名刺,便可直门而入。管事当然认得相貌,但另外一人却是个生面孔。 “这位是?”门房一边将两人朝里请,一边询问。 “此人为青州名士,正欲引见给国相。”糜竺回答。 这情景在孔府上太常见,管事早就习惯,时时有宾客携些声名不著的才俊而来,若得夸奖提点,便立即能名动全州,而孔融也以此为荣。上回就有一个叫祢衡的年轻学士,一番攀谈,让他大为震惊,直叹“真天下奇才!” 进得前堂,据席而坐,等得片刻,便听到门外有人长笑,“好你个糜子仲,昨日便到了平寿,此刻才姗姗来迟,只可惜好一场清谈,你却无福耳闻了。” 来人正是北海国相孔融,因是熟客,所以穿着便服,脸上还流露着宿醉过后的疲倦,他坐到首席,先微抿了一口醒神的汤,说道,“那华子鱼、孙公祐,个个都是当世美材,风雅不凡,直聊到夜半方才尽兴,实在畅快。” 话毕,又望向李臣,稍微打量一番,见他神清气爽,毫无彷徨局促之意,心下就赞了声,又见肌肤微黑,手指处颇有些厚茧,以为是来意图扬名的寒门士子,便问,“你乃哪家的学子?” “平原李佐之,见过国相大人。”李臣也不站起,在榻几上微躬。 “李佐之?青州有李氏宗族?”孔融点点头,边想边喝了口药汤,才入口,就“砰”地一声放下盏子,醒过味来,“可是昨天来借粮的那平原郡功曹?” 糜竺正欲美言几句,就听到李臣长身而起,大言不惭道,“不光是为借粮,也是为保得北海一方太平!君岂不知,灭顶之祸就在眼前!” 假如张飞此时在场,估摸会嘀咕,“四弟又玩这一套了。” “放肆!”孔融大怒,一拂袖,竟将案前的药盏也弄翻了,水流了满地,他也不顾风仪,指着李臣叱道,“平原的官吏,莫以为我北海便打不得?”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二十五节冤家(二)--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二十六节 冤家(三) 虽时值午后,暖阳熏熏,室内却如冬日似地一阵寂寥,有婢僮食客在门外院中,闻得老爷暴喝,还有碗盏碎裂的清脆之音,一时间面面相窥,又没得传召,不敢私自入内,顿时闭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国相大人,且听他分说下去,若有妄语,再罚不迟。”糜竺有些急,心下也暗怪这李佐之过于危言耸听,人是他带来的,出了意外,自个名声颜面都不好过。 “有什么好说的!”孔融冷哼,“那平原私起战火,导致民生凋零,咎由自取,又关我北海何事?” 李臣背着手,在堂上走了几圈,说,“我一路途经数国数郡,皆土掩白骨,荒草杂生,生民之可怜不幸,让人泪下,惟进得北海,商船络绎,百姓人人面有喜色,又有那学馆启蒙幼童,读圣人儒经,声声入耳,足见阁下治政有功。” 这便又是个先惊再抚的说客伎俩。 其实这孔文举在后世人心目中,虽是个志大才疏之辈,但人胜在清高,又自矜家世,不愿做贪腐扰民之事,更是自个掏钱修义学养寒门士子,好传他孔家的大道,所以在百姓世家的心目中口碑极好。 孔融面色稍缓,“也亏你有心,如平原国也这般行事,敬天子爱黎民,自可安然太平。” “我素闻阁下爱评天下人物,汝南有劭、靖二公书月旦评,青州有国相作俊才谈,好不风流雅致,如今倒有两人,望君点评。” “你这小子,又有什么资格与吾共评海内人物。”孔融不悦。 糜竺便道,“好久没听到文举公的俊才谈了,竺心中痒痒,望公不吝言语。”明显就是在帮腔了。 “哪两个人?如有你家刘国相,想借此扬名,便不必再提。”孔融唤下人收了碎瓷,清了水渍,然后慢慢说道。 “一为幽州公孙赞,二为冀州袁绍。” “皆是当世俊杰啊。”糜竺惊道。 “哼,全是乱臣,”孔融却怒道,他儒家传人,对君臣之道看得极重,“幼帝尚在西都,这两人却不思报效朝廷,拥兵自重,年年私战,心中全无君臣大义。” “那便不谈俊杰,只论贼子,此两人谁为祸更深。”李臣有些不怀好意了。 “啊……”糜竺直听得冷汗淋淋,这两人都是当今数一数二的大诸侯,轻易开罪不起,连使眼色,孔融傲材放肆的性子上来了,也不管不顾,朗声说道: “公孙赞久为边臣,平胡夷有功,还算不错,但袁绍四世三公,受帝恩不可谓不深,连换天子之事也敢行得,莫非他也想做董贼?” 他说的是袁绍在初平一年,曾想拥立幽州牧刘虞为新天子,轰动一时,直到刘虞自己也跳出来反对,事态才逐渐平息。 “便是说,两害取一,公孙为善?”李臣拍掌笑道,“却不知孔大人是帮哪边的?” “此话何讲?吾替朝廷守郡安民,奉的是天子诏令,又不是谁家的私臣。”孔融皱起眉头,又失笑,“倒上了你的当,方才你言北海有灭顶之祸,这会却扯题千里,如不说得团圆,我倒要替刘国相管教下不孝小吏。” “莫非大人还未明晓,灾祸便在此处!”李臣叱呵道,疾步走了过去,耸立在孔融面前,居高临下,眼神迫人,“可问北海有几千百战老兵,有几位善战大将?” 他痛心疾首地摇头,“我主公刘玄德,起义兵,平黄巾,抗暴虐,逐狼子野心之辈于境外,士卒骁勇,更兼得关云长、张益德,皆名将帅才,若无我家君上抗拒,试想那袁绍入主青州,北海之富,便如无知幼童,提金招摇过市。(.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公孙蓟侯、田楷田青州自然敬得孔大人,不敢对北海稍有逼迫,但那袁绍,难道会因阁下贤名,就裹足不前?”李臣喊了几嗓子,脸颊额头都是汗迹,怒目圆瞪,显得狰狞,“平原乃青州门户,若有散失,袁军席卷州内之时,孔北海岂又能独善其身?又或者君在心中,还是暗想着投靠袁绍,也想当个从龙之臣?” 这的确是大实话,日后袁绍伐青州时,孔融已做了州牧,结果还是“城坏众亡”,妻儿都被掳了去,自己仅得身免。无它,袁家声望太高了,也不怕你是什么圣人子孙,稍坏点名声来换取一州之地,这买卖划得来。 七弯八拐,现在已将借粮之事和君臣大义掺和到了一起,一时间孔融竟想不出反驳之语,枯坐席上,犹自叹息。 见火候已到,李臣长躬不起,柔声道,“便得三千斛粮,已解燃眉之急,我家主公自会感激不尽,日后若有事,当不惜余力,以偿恩德。北海有文治,平原有武备,两家和谐,定保得青州太平。” ※※※ 客栈雅间内,***通明,一群管事捧着账册,正待主人查询。 “在平寿,我糜家米业还有多少存粮?”糜竺坐在垫上,有美姬熏香净手,替他轻揉着太阳穴,胖人容易累,他忙碌了一整天,已颇有几分疲惫。 自有人飞快地翻着册子,很快便核算出来,“回大老爷话,尚余万斛。” 他眯着眼,微琢磨了下,说道,“腾空两艘艑船来,孔北海出了三千斛,我不便太逾越,就运两千斛黍子去平原吧。” “按市价,可值八十万钱。” 糜竺却抚额轻笑,“不到百万,太便宜了。” 自古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平原缺粮,想必区区三千斛,还是不够使唤的,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早前在孔府,李佐之一席话,直听得人浑身冷汗,虽有些偏颇强辩,却也符合形势。更重要的是,言语间那股天下虽大,独领风骚的气魄。 平原小国,却养得起这般人材?这让糜竺对那刘玄德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 商人逐利投资,自然要看得长远,昔日异人落魄王孙,身为赵国质子,也还有吕不韦慧眼识人,认为获利无穷。 今日刘备虽是小小国相,说不准日后也成得了大气候,为家业子孙计,拿八十万钱买个人情,结个善缘,难道还不廉价么? 一阵环佩叮咚之音传入耳中,抬眼看,小妹糜贞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大小姐。”管事们纷纷躬身行礼。 “哥,狐儿脸的事办妥了么?”糜大小姐依偎过来,娇声娇气地说,“我还等着让他讲故事呢。” 这年代女子十五岁及笄后,便能出嫁了,她刚满十三,只不过家境好,吃喝不愁,平日肉羹奶酥不绝,看起来比真实年龄要大些。 过得两年,待褪了青涩,窜窜个头,也是一长腿丰韵的俏妞。 糜竺轻拍了她一下,“佐之明日便要回平原,哪来得空闲时间。” “呐,他便是骗我么?”丫头的秀眉挑了起来,“亏我还眼巴巴的等着,这便去堵住门,不让他走。” “胡闹,你也该到养养贤淑性子的时候了。”糜竺对这妹子,如兄似父,既怕宠坏了又舍不得责骂,只能唠叨,“昨儿的事我还没说呢,生在富贵之家,更应懂得来之不易的道理。” “我可没做错。”糜贞翘着下巴,“大哥是君子善人,不喜张扬,我糜家基业在徐州,若是一味隐忍,倒让青州商贾小瞧了咱们,只花六万钱,便让旁人觉得,连小孩子乱花销都这么奢靡,糜氏可富裕大气到何种地步?瞧着吧,往后再谈起生意,都会容易几分。” 一席话说下来,不但管事僮仆满脸诧异,连糜竺都震惊不己,连拍大腿,直说,“贞儿果然长大了,居然有了如此玲珑心窍。” 鬼灵精似地丫头低着头,嘴角露着狡黠的窃笑,“就知道大哥会念叨,好不容易想出个解释,看来真管用,其实,我就是想和狐儿脸斗气。” 她转着眸子,又想,“死狐儿脸,别想溜,还欠我十个故事呢。”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二十六节冤家(三)--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二十七节 败(一) 艑船扬起帆,在细蒙蒙的春雨中前行,雨滴落在水面,溅起一窝窝涟漪,正顺风,饶是满载谷物,也走得飞快,已出了北海,进入淇沟河道。(.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嗳,是燕儿,在河畔柳行间飞咧,呀,眨眼便没了踪影。” “舱里湿气重,要防粮发霉,”李臣摸了摸甲板,潮湿阴冷,“待雨停,将上舱板揭开,照照阳头。” “快瞧,又出来了,是一对呢,好养么?我回家也养几只。” 李臣拍开扯着袖口的纤手,继续叮嘱差役,“粮船就怕雨天,多盖几道草席子,笼厚实些。” “疼。”没一会,缩回去的手又伸了过来,怕再挨打,牵着褂子的后衫,“西施和范蠡泛舟太湖时,也是这般雨飘零,燕纷飞的景色么?” “大伙忙毕了,回舱头吃午食吧,顺便叮嘱另两只船,要防渗水,然后,”李臣回头,恶狠狠地盯着跟屁虫似地丫头,“把这偸粮吃的米耗子也送过去。” “我不唤你狐儿脸了,你也不准说我是米耗子。”糜家大小姐单手叉腰,指着李臣,“我是来追债的,生意人诚信为本,你却连几个故事都要耍赖。” 这话要从头说起,昨日清晨,五千斛粮便分批上了船,糜氏一手包办,出货船请力棒,为防止路上出意外,还借了五十家兵,十数个老船工给李臣,沿途护卫,总共四艘艑船装人载货,离了码头。(.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子仲兄,这仗义援手之恩,日后必有大报。”临走前,李臣抱拳躬身道,“如有闲暇,请来平原一聚,我家主公必扫榻相迎。” 糜竺也大笑道,“如忙完琐事,竺定去平原,拜见玄德公。” 当然,这是客套话,毕竟刘备此时还名声不著,按以后的夸张说法,他糜竺一秒钟几十万上下,哪有闲工夫亲自去考察个小人物。 顶多派遣老诚的管事,去平原国开店设铺,隔月汇报下所见所闻,如真能化龙成气候,再加大投资不迟。 即便是按照另个时空的历史,也是刘备入徐州后,糜家多方观测,见的确英雄了得,乃心目中的明主,这才倾力相助。 那时刘备被吕布鸩占鹊巢,一败涂地,兵将缺粮到得靠挖草根、食人肉来过活,几欲溃散,糜家救他于危难之际,可谓恩重,但日后的际遇却令人叹息。 李臣还是对那段历史了解得太浅薄了,如果他知道,也不知现在会是怎样的表情。 粮多,不但填满了下甲舱,连偏舱卧房也腾了几间出来,好几个汉子暂且挤挤,入夜后,看不清航道,没来得及到宿点码头,船队寻了处宽敞的地界,下锚靠岸,点了篝火,烤鱼煮肉,热闹了好一阵子,再晚些时辰,因为天亮便得起舵,除了在岸上营地巡夜的,都入了舱睡觉。 李臣一时睡不着,独在甲板享受片刻清闲,就听到有间偏舱传来窸窣响动,如有大群老鼠在啃咬草席偷米吃一般。 “莫非有人?”李臣奇道,信步走过去,打开舱门,月光明亮,一眼就瞅到败家丫头糜贞,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挪开了粮袋,空出块地来,铺了帛布,面前摆着雕花双层食盒和餐箸,正含着满嘴食物,腮帮子鼓鼓的。 “你……”李臣差点以为自个眼花。 她倒不慌,先费力地咽下口中吃食,然后勾着唇笑,“要吃么,我家厨子炙的鹿肉脯,就是凉了点。”还扇扇鼻子,“这儿还不错,就是关着门黑了些,还有些臭。” 这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还真沉得住气,硬是无声无息躲了一整天,若不是恰好发现,真得两三天后,才能察觉多了个“货物”。 李臣也不管她笑得花一般灿烂,弹指朝丫头额头上敲了一记,“老实说,为何要藏到船上,又想耍什么鬼花样?也不嫌闷得慌。” “我便是顺便上来看看,瞌睡来了,迷糊了会,结果开了船也不知晓。” “也不知羞,只会信口胡扯吗?”李臣瞧瞧一帛布的吃食、零嘴和水壶,甚至还有一包裹换洗的衣衫,哪里是迷路,分明是早有预谋的离家私逃。 待糜家随船的老管事得了消息,披着衣服赶来,一见糜大小姐就骇得惊了神,跳着腿直骂随从,“怎地小姐偷上了船,你们都没发现!快遣人连夜回去禀告大老爷。” “谁敢!”丫头倒大发雌威,“兄长怪责下来,自有我担着,谁也不许坏了我的好事!” 平原那边急等着粮食,不能耽搁,也没多的船,本想着让家兵走旱路护送她回去,但慢,又得两日,怕不安全,而且丫头死活不依,只能特意空出个房,简单布置下,让她继续待着。 天明后继续出发,已经偷偷让人回北海报信,管事愁眉苦脸,只盼着大老爷得了音讯,派遣快船赶来,好早点把这小祖宗接走。 …… 绵绵的雨停了,阳光很快让甲板干透了,糜大小姐在舱房里闲不住,坐船沿边,脱了鞋袜,艑船行驶卷起的水花时不时溅到白皙的腿肚子上,有点痒,脚趾儿缩着,五枚粉嘟嘟的指甲片贝壳似地圆润。 她嘻笑着,看得出心情很好,当然开心啰,好不容易能逃离大哥无处不在的唠叨,去外头好好玩玩,既新鲜又有趣,等耍够了,再随着陪船运货的仆僮家兵回去,也不必担忧会遇上险情。 何况还有个很会讲故事的狐儿脸。 “你就不怕我把你卖了?”李臣故意让声音显得凶恶,“白嫩嫩的小姑娘,可能卖个好价。” “那你说,我值多少?”糜贞笑,“至少也值几百万钱吧?” 李臣没好气地龇龇牙,“白贴钱都把你卖到穷山沟沟里去,天不亮就得起床劈柴喂鸡,整日只能吃两顿野菜黑高粱馍。” 谈笑了阵,晒了会太阳,丫头收回脚,想穿上锦袜,腿上湿漉漉的一片水珠,于是摸出帕子,递给李臣。 “干啥?” “脚湿了,都是水。”她理所当然地说,这富家小姐被人服侍惯了,想来在家梳头描眉洗浴从不亲自动手,而且年龄尚小,还不清楚男女之别的道道。 “真精贵。”李臣看不惯,“自个擦,我先去安排人手,把舱底的粮食翻上来晒晒。” 崔启年鬼头鬼脑地窜过来,他早偷偷注意这边很久了,“唷,我来帮手吧。”他讨好着,“再怎么我也算个官老爷,放下身段来伺候,所以价钱嘛……” 也不知他是想蒙点钱花销,还是觉得小丫头可爱,想顺便捏捏掐掐。 糜大小姐瞅瞅狐儿脸的背影,又看看启年猥琐的老脸,别过头,气呼呼地抓着帕子,“自个来便自个来,谁稀罕。” 此时谁也不知道,袁绍以长子袁谭为帅,沿途追赶刘备田楷溃军,已快到了青州边境…… ※※※ :《英雄志》记载:“备军在广陵,饥饿困踧,吏士大小自相啖食。” 可见当时之艰困,便是在此时,糜竺嫁妹于他,让刘备缓过气来,再然后的事,大伙都清楚,长坂糜小妹投了井,失荆州时二哥糜芳因军需物质补给不力,畏惧关羽事后算账,投了东吴,糜竺虽没被怪罪,但几年后郁郁而终。 说到底,我总觉得刘备挺对不起糜家。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二十七节败(一)--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二十八节 败(二) 清河国、水城屯。(.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风怏怏的,有气无力地吹拂着黄土,连屯口那杆刘字大麾也无精打采,蜷缩在旗杆上,四下都是嘈杂之音,一群疲惫得倒下就能睡着的士卒正挖沟设壕,安营下寨,围着城寨摆下阵势,偶尔有人抬头,瞧瞧由城前弯曲流过的会通河,对岸正燃着大火,将渡口烧为残垣废墟,噼里啪啦的声响隔得老远都隐约传来,黑灰和焦木浮在河面上,本就泛黄的水更是浑浊不堪。 “烧得好,袁贼一时半载过不了河,大伙总算能休息阵子了。”刘备瞪着眼,眼珠子上一道道的血丝,狠狠吐出口浓痰,沙哑着喉咙鼓劲,“手脚快些,壕墙起来了,就能睡个安稳觉。” “要来了没?”他来回巡视了一遭,靠土墙上歇了口气,从瓮中倒了瓢子水,喝一半朝脑壳上淋一半。 “拨了数千发羽箭,但粮才四十斛。”关羽散着头发,把发巾攥在手里,脸上都是尘土,他愤愤地说,“贝丘城田楷那也缺粮,已经开始收缴民粮,拆屋取材,驱赶百姓修战壕工事了。” 四十斛吃节省点,多添些野菜根子,这一千出头的兵卒大约可以支撑个半个月。 “***,不是他退得那么急,在临清守上几天,就不会窝囊到这般田地。”刘备破口大骂,才稍有些清凉的嗓子又开始火辣辣地烧得痛。 年前公孙蓟侯斥袁绍十条大罪,言其不忠不义,忝污王爵,“绍之罪戾。虽南山之竹不能载”,亲率大军出幽州,渡易水,刘备随田楷起一万青州军,从平原直入清河国,顷刻间下城县十数,正欲与公孙瓒会师时,却传来败讯。 三万白马义从被大破于界桥。冀州刺史严纲于乱军中被生擒,蓟侯败回幽州,田楷见势不可为,未等交战,便从临西撤回临清城。 临清是扼守要害处的重镇,青州兵的军需大多都囤积于此,田楷心急火燎怕守不住,赶着人上船过河,粮资兵卒还没撤完。袁贼就杀到了鼻子底下。 一溃百里! 半城的粮秣军械白送给了人。连天险漯水地渡口都失了,等好不容易再渡过会通河,于贝丘城聚集残兵,只剩下了七千惊骇了心神的败卒。 “再退就入青州境内了,”田楷黑着张脸,他倒缓过神来,“得隔河相持,袁贼虽气势正旺。但终究乏后劲,又怕蓟侯席卷重来,过不了多久就得撤 这仗打得真真窝气。再算上公孙范的渤海军,三路夹击,没想到饺子没包成,反被分批击溃。 贝丘城朝北行十里,会通河边有一处昔日屯兵的旧营寨,叫水城屯,刘备就被田楷遣到此地。修缮营地防备袁军渡河。如遇袭点烽火报警,他自会率兵来救。 “没吃食。别说等袁绍来攻,自个就先溃了。”刘备就在骂,他也管不上什么国相风度了,烈性子一冲头啥话都骂得出来,“老子日你先人祖宗,该守的时候不守,现在倒来劲了。” 嘴里这么说,刘备也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的人马散了四成,光守这处河寨还得靠田楷牙缝里挤出了五百人过来。 而且袁兵入了青州,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老刘家的平原国,为人为己,也得守住。 “也不知子龙到平原了没,”刘备嘀咕,“但出兵地时候郡里本就没啥子粮了,只盼四弟和宪和能想点法子。” 他嘴里的子龙,便是公孙瓒麾下的一名小校,英武骁勇,但资历浅,没怎么受重用,早些时刘备一见便上了心。这趟出兵前,特意写信给老同窗,说自个缺些骑兵,最好能再借个百八十的骑士,以及那个叫赵云的校官,好帮忙训练统帅。 公孙瓒不识人,又不是什么大将,手一挥便派遣了过来,那时把他给喜得咧,嘴都乐斜了,直叹又多了员虎将。 “现在冀州差不多已经姓袁了,但得些时日消化。”刘备立在营中,望着眼前忙碌的士卒,突然有些悲郁,“难道我这辈子,就得跟在别人屁股后么,如果有一州之地……” 船刚靠码头,李臣没等到歇口气,就被得到消息,已伸长脖子等候多时的简雍一把拉住,“总算盼回来了。”他望着数船谷粮,情不自喜道,随即又阴沉下脸色,窥窥四周,俯身轻说,“田青州战败了。” 李臣愣了愣,连连急问,“现在主公身在何处?可遇险境?”他也知道轻重,话到口也压低了声音。 “功曹大人无须担忧过甚,现在玄德公安好,只是军中缺粮,特遣云来此,护卫运送存粮至清河。”有一人立在简雍身后,抱拳缓声说道。 不止是李臣,就连还在甲板上瞅着这边的糜家丫头,早就注意到这个人了。 不得不说,这人实在是俊俏得过分,不是那种娘娘腔似的俊美,眉宇容颜间都凝着股勃勃英雄气,那种男儿阳刚地韵味,让人一眼瞧过去,便得先赞叹一声,“好皮囊!好男儿!” 糜家丫头趴船沿围栏上,紧盯着不放,眸儿都在发亮。 “可是常山赵子龙?”李臣微躬身,“我听兄长提到过好几次,说阁下英雄了得,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赵云急忙回礼,“云枉顾玄德公厚恩,当不得英雄二字。” 性格和后世相传地一样,不骄不燥,谨慎而持重。 “你们倒有闲情,在这儿客套来客套去的。”简雍苦笑,这几天他一边担忧战况。一边等着北海的粮食,心急火燎下,唇边都是大大小小的火嘴燎泡,“我连着两日无法入眠,生怕出个好歹。” 李臣却笑,“主公和关张两位司马皆擅兵,死人堆里战出来地豪杰,忧心个什么。”他拍拍简雍肩膀。大声吩咐差役,“徐州糜家此次筹粮两千斛,又遣本家小姐来游历,咱平原可不能失了礼数,快回国相府报信,设宴款待。” 话毕,又小声说,“沉住气,平原离清河不远。消息封不住的。若咱们都乱了方寸,底下人更没主意了,反而造成恐慌。运粮的章程,回衙门再行商议。” 当下唤来数辆骡车,布置清洁一番,请糜家的大小姐和管事、家将头领上车入城,又叮嘱码头地小吏,说也许还有糜氏的船来。若见着了,速速禀报。 也不知为何,糜竺派来接逃家妹子回去的快舟一直没见着。倒让这小精怪一路跟着到了平原。 临上了车,糜贞还将脑袋探出窗子,好奇地瞟着骑马在引路地赵云。 “哟,瞧什么呢,眸儿都快长出花来了。”李臣驭着马,走到跟前笑问。 “他很好看呀,没见过这么好看地人。”丫头歪着头说。又笑嘻嘻地安慰。“狐儿脸,你可没人家俊气。不过放心,我不会嫌弃你的,长得俊也没什么,又不会讲故事。” 清河国、漯水南岸、袁军大营。 “那田楷烧了会通河的数个渡口,集兵于贝丘,欲和我军僵持。”袁绍长子谭,正用笔杆划拉着几案上的地图,他嘲讽似地笑了笑,“只可惜在临清城没想到这点,否则真要花费一番功夫。” 这是个二十三岁的年青汉子,翎冠锦甲,正是意气风发之时,长年随父亲出征的经历,已让他地面庞上充满了强硬、刚毅地神情,显得英挺。 “大公子,不可。”别驾从事辛毗听出了袁谭言语中有渡河一战的意思,忙躬身道,“别忘了主公地嘱咐。” 此时袁绍正趁势攻打渤海太守公孙范,想一举夺回旧地,兵分两路,以袁谭为帅追讨青州败军,临走前曾有言,“不得穷追,能剿则剿,不能剿则逐,不能逐则对持,待平定渤海全郡,在发兵青州。” 但对于一个血气方刚,正想着建奇功、立威信地年轻人而言,袁谭自动忽略了后两句叮嘱。 “佐治未免太谨慎了,”袁谭不悦,“此际田楷军心激荡,如直捣本阵,定一举得胜。” “田楷昔日久随公孙瓒讨伐胡夷,乃老将,据险而守,必会加紧防备,若半渡击之,我军难免先胜后败,何况仓促间船舶也是不足。”辛毗急道。 “这……”袁谭也是知兵的人,一时沉默不语。 正在此时,一人长笑,“辛佐治虽言之有理,却未免泄了锐气,吾有一计,定叫田楷溃乱不可收拾。” 说话者姓郭名图,乃袁谭心腹,时任军中祭酒一职。 他轻抚着唇下细须,微眯着眼,指着地图道,“田楷仓皇间失了临清,粮秣不足,大股人马渡河瞒不过守兵探哨,若只数百轻骑,趁夜分批由下流过河,虽攻城拔寨力有不足,但过博平、灵县,入平原,沿途骚扰后方,劫烧粮道,见大队兵马则避,遇小股粮队便袭,不出两月,其缺衣缺食,惶惶不安,必自溃。” 袁谭寻思片刻,拍掌道,“妙哉,不过以孤军入敌后方,须得有勇有智的大将才能成事。” 帐下又有一将抱拳上前,乃是都尉高览,他本是韩馥旧将,新入袁家不久,急于立功,“祭酒献计,公子决策,南不才,愿引兵渡河,必不让一米一黍入得贝丘城。”:文后杂谈一贯不算字的。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二十八节败(二)--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二十九节 败(三) 菱花铜鉴中映着张娟秀的脸,刚敷了层香粉胭脂,腮颊粉粉的,又描了青黛,眉儿细细弯弯地沿得老长,雉娘听人讲,这是“远山眉”,她也不很懂,只是婆婆说现今是官太太了,不但要会持家,还得擅调理打扮,才显得出庄重气度,好管理内宅下人,也能勾出当家汉子的心。 “夫人可真美哩。”替她描眉的婢女夸耀道,自从刘平造反那日,雉娘沉稳的表现折服了满府的僮仆,起初那些私下的鄙夷和瞧不起早就灰飞烟灭,人人都说国相夫人有胆识,外头杀喊声震天响,她就能安安宁宁地点灯纳鞋,女豪杰似地人物,态度也毕恭毕敬起来。 “是不是多了点?”雉娘倒觉得自个像个怪物,香粉磨得虽细腻,但抹在脸上黏得不舒服,说话浅笑时,唇一动,便觉得嘴角的肉被轻轻扯住了。 “好东西当然要多抹些,听账房采买说,是江东那边的货色,娃娃拳头大小的一小罐子,便得七十钱。” 雉娘摸摸脸,她还是感觉瞧着很奇怪,“又不能当吃喝,买这么贵的东西干什么。” “是老夫人特意嘱咐的。”婢女解释。 主仆俩正说话间,就听到门房有人来禀报,说简主簿和不久前来府上的赵将军从码头来了,四老爷也运粮回了,还带了贵客。“真的没画错?”她连忙再照照镜子。 “应该没吧。”婢女反而没了底气,猜测着说。 刘备府上的婢从都是苦出身,没世家那种守门人都知书达礼的底蕴,她们哪知道近百钱的胭脂水粉该怎么用,只觉得贵就当多抹多用才气派。 李臣瞧见雉娘时,愣了愣。别过脸,肌肉一抽一抽地想笑,太滑稽了。好端端的鹅蛋脸上抹了一堆粉,眉毛也怪,长长地都出了眉骨,还是青绿色的,他怕嫂子难为情,勉强忍住笑,刚准备拐着弯问为何把脸抹得像花猫儿,就听到糜丫头“噗嗤”笑出声来。 “不是这么描的,”小丫头倒没那么多心眼。跑过去牵住雉娘地手,“点要些眉晕。氤开来。不能死硬死硬的拿青黛涂。”总之是些女孩儿才知晓的闺房话,李臣个大老爷们也听不懂,掏掏耳朵干脆走远了些。 雉娘正在奇怪。怎地四叔出趟门,领回来个粉娃娃似地小姑娘,联想起不久前说过的话,问他喜欢怎样的婆娘,不但不说还调笑起来,如今莫不是人都领进门了? “就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人。”雉娘想,心里却莫名地有些不愉快。 她轻轻地甩开糜丫头的手。“哦。那我去洗了,乡下人。不知规矩道道。待会再来见客。”语气略微有些不善。 “那小姐姐生气了?”糜贞挺敏感的,咬着唇想了下,跑回去问狐儿脸。 “嫂子可不是小气的人啊,对谁都客气,定是你乱讲了话。”李臣正在安排宴席地事,糜家大小姐是女客主宾,带去内宅先向婶子问个礼,其余人派个衙门小吏招呼,在堂屋拿鱼肉款待番就成了,剩下的时间要统计库房,看再不扰民地情况下,多出地粮秣能不能够用。 不成的话只能硬着头皮多加税了,还要安排运粮路线,便得这一两日,粮队就得出发,他表面轻松,心里头一堆事,哪有功夫再陪糜丫头玩闹。 “可我没说什么啊,就是说乱擦粉儿,像小娃娃胡闹一般。”糜贞嘟着嘴,腮帮子气鼓鼓的,亏得年轻稚气,做什么表情都可爱,换崔启年来学这模样,那就是一鼓泡地老蛤蟆。 “你自个就是娃娃,”李臣刮了下她的鼻子,“要是别人说你的双髻盘得如老面馍馍,你也会不高兴,去,陪个礼,哄开心了,她会给你讲故事的。” “喔。”丫头捂着鼻头,答应了声,这大小姐娇气但不刁蛮,性格倒不错。。 “我还真会哄小孩子。”李臣戏谑地想想,很快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开始琢磨起正事。 他走到前堂,朝简雍点点头,“杂事都安排好了。”又望向赵云,“一道去县衙,好好说下目前的战局形式。” “青州各郡国的援军和粮秣都得段时日,偏平原国临着冀州清河,估摸短时间内,得靠我一国之力,供应田大人全军的补给,”县衙后堂内,李臣摸着下巴,查看着地图,这年月图画地精确度不高,惟有大概地山川河流,“失了漯水,又相持于会通河两岸,便只能走旱路,无法借助水道快捷。” “得起关卡,禁止流民再入国内,待春麦收割时,还得加赋税。”简雍脸色有些难看,“民心难养易损啊。” “倒不须忧虑过甚,袁绍先败蓟侯,又与公孙范大人厮战,军疲粮空,早晚得退回邺城修整,”李臣说,“再持个数月,估计两家就会暂和,只不过……” 赵云沉声问道,“李功曹,有哪里不妥?” “唤我佐之便成,自家人,喊着官职倒显得生疏,”李臣笑道,他这后世人对赵子龙了解得紧,知道日后乃大哥倚重的臂力,自然亲热起来,“我只是觉得,那袁谭太年轻了。” “敌帅年少浅薄,对咱们岂不是好事?”简雍追问。 “世家贵公子,年龄轻轻便能掌管全军,自意气焕发不可一世,难道会如个老将,安心于僵持?昔日敢千里直捣匈奴本营地,也惟有霍骠骑,如换了老李广,必先守后战,徐徐图之。” 霍骠骑便是西汉武帝时的霍去病,皇亲贵戚,能孤军深入漠南两千里,大败匈奴,何尝不是先仗了年轻气盛的缘由。 “我离玄德公,前来平原时,袁谭布营于漯水之南,按兵不动,偶有挑衅,也是浅尝既止,一派等待其父回师合兵后,再作打算的情景。” “这便怪了,袁军人多,又刚打了顺风仗,如他不是老成到稳如山岚的地步,再怎么也会强攻几次,要不然,便另有谋略。” 简雍轻扣着案面,斟酌着说,“佐之的意思是……”他用手指点着地图,在贝丘城的大后方划了几圈,又摇头,“太行险,田大人和主公尚未全溃,仍在坚守,如劫粮道,顶多是小股人马绕远路偷渡,也不怕被援军剿了。” 李臣舔了舔嘴唇,话讲的多,已经有些发干,“我也不敢断言,于行兵作战,在下毫无经历,但观人心腑猜其用意,还是有些道道,对于一个从小就没怎么吃过亏的世家公子,鲁莽大胆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他躬身对赵云说,“子龙将军,若无防备,恰好那袁谭如此行计,万一得手,倒失了先机,君运粮之时,沿途多派哨马,布营夜宿,也得多加提防。” 赵云本就是个极为谨慎小心的人,点头道,“云自盔不离身,枪不离手,遇险地则停,见深林先探,必护得粮秣安全。” 说话间,赵云暗忖,“素闻玄德公信义之人,关张两位将军也有万夫不能挡之勇力,没想到,后方还有居中持重的智囊,云真孤陋寡闻了。” “瞧,这般描绘便好看多了。”另一边,糜大小姐俯身半依在雉娘肩上,炫耀着说,“我懂的可多啦。” “是,你什么都知晓。”雉娘捏了捏丫头的脸,软糯糯的手感极好。 这一萝莉一妇人初见面便闹了点小别扭,但都心性淳朴,没半天时间,就亲密得很了,姐妹似地依在一起说着话儿。 雉娘还觉得脸上烫烫的,自问刚才是怎么了,瞧见四叔带了个小媳妇回,心里居然泛了味儿,直感羞愧不己。 “……那狐儿脸可会蒙人啦,明明说给我讲十个故事儿,转眼就准备溜。”糜贞告着状,“幸亏我机灵,偷偷上了船,才没让他溜成。” “啊,”这话倒把雉娘骇得心一慌,急忙问,“你是私自离家的,没长辈之命,媒灼之言?” 好吧,李臣没时间多介绍糜丫头的来历,倒让雉娘误会到现在。 “媒灼?”这词对萝莉的阅历来说高深了点,她没听懂,只摇摇头,“没呀,不过我在枕头下给兄长留了书信。” 天老爷,那四叔竟然私拐良家女? “不行,我得去找他,定得问个明白,怎能胡乱糟蹋别家的闺女,真真看错了人!”雉娘气得跺脚,先摸了掸子,准备寻着李臣便打上一顿,她怜悯地摸摸小姑娘的脑袋,“你既然私嫁了四叔,也便是我的叔媳,嫂子定会给你做主的,三媒六聘都不能少,统统得补齐。” “嫁人?”糜贞睁着眸儿问,突然捂住嘴,“嫁人不是要睡张床上么,我见二哥娶妾是这么干的,可我和狐儿脸没啊,难道……” 她摆着手,直跳脚,一下子哭了起来,眼泪汪汪的,“莫非,追着人听故事,便算嫁给他了?完了完了,我怎么就出嫁了?”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二十九节败(三)--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三十节 徐州亲家(一) “蓟侯和那袁本初还得闹腾上好几年,平原是非之地,咱们夹在两强之间,真是难受。(.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夜黑沉,商量完运粮的章程,李臣背着手,慢悠悠地出了衙门,也不让差役送,沿着青石板路朝家走去。 月色皎白,冷冷的,在穹苍上显得寂寥,家家户户已然掩好门,熄了油灯,守夜巡街的人敲着锣,“丑时已至”的喊声顺着风隐约传过来。 “真清静呀。”他瞅瞅天,欣赏了下浩瀚的星空,在后世,天可没这么透净幽明,伫了片刻,才迈开步子继续前行。 “今日见了子龙,我方才忆起,糜丫头莫不是那位长坂坡托付阿斗后,投井自尽的夫人?狗娘养的,这么好的小姑娘,可惜可怜。”他悲哀地想。 其实对李臣而言,厮混到如今这步,已经超出了刚来时的念想,哪怕什么也不做,关键时刻跟紧兄长逃命,往后凭结义兄弟的身份,也是高官厚禄,圈上百千亩肥田,建上华宅美楼,寻个好婆娘,养几个俏丽婢女,乐呵呵地渡过残生,也算安逸。 但人不能这样呐,李臣是个重感情的人,可不是没心没肺的混账货,至少,关二哥张三哥的命要扭转过来,婶子雉娘也得照料好,现在还多了个糜丫头,每当想到这里,心里就燃着大志向,总在殚精竭虑地琢磨,往后的路该如何走。 刘备这人前半生苦啊,哪怕如他这种不喜历史的人,从戏曲评剧里也能知道个大概,到哪儿屁股后都是被人撵着打杀,难得安稳。 “命是天注定?我便不信这个道道。”李臣想。 衙门和刘府离得不远,走得再慢,一刻钟也到了,他从偏门进。才拐到自个院中,就听到有人轻轻地抽泣。 “谁?半夜躲着哭,吓人哩。”李臣话才出口,一个人影“哧溜”从黑暗中窜了出来,劈头盖脑便仗棍打来,幸亏他身手尚算矫健,否则明日脑门上定是青肿一片。 定睛一看,竟是雉娘! “你个歹汉子。浪荡货。”小媳妇儿散着发,她心里憋着火,又因为是丑事,得私下解决,万一张扬了出去,可坏了人家小闺女的名声,所以没寻到衙门去,遣退了下人婢女,带着“叔媳”来院子里枯等到夜半。 糜丫头到底还是年龄小,又是大家族出生。娇生惯养的,不通晓世情,瞅着雉娘的脸色,以为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问什么都不说,只会哭。累了眸儿也红肿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那抹着鼻涕眼泪。 “我说嫂子,你这是干啥。”李臣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遇这事。对方要是个歹人,李臣早几拳干倒,如不解气再踹两脚。可偏偏是雉娘,朝公说是下属主母,朝私说是恩人兄嫂,不好还手也舍不得,只好绕着那口天井边躲边问。 一时间鸡飞狗跳的,汉子莫名其妙地嚷嚷,婆娘怒气冲冲的喊骂。旁边还有个小丫头扁着嘴抽泣。 “要娶妻便按规矩办。相亲择期,请媒下聘。八人抬地花轿迎娶过门,哪能如此荒唐。”雉娘终究体弱,追了会就气喘吁吁,扶着井沿,恶狠狠地瞪着这臆想中花花心腑的四叔。 “娶妻?你胡扯个什么!莫不是发癔症了?”李臣也有些发火,本就一肚子事,忙里忙外,好不容易能歇息会,还闹了这出事。 “敢做便敢认。” “我有什么不敢认的?” “混账人,要遭灾祸的,天老爷眼明着哩,要雷劈电打的!” “你……”李臣不习惯和婆娘斗嘴,指着院门,“出去,天大的事明儿谈,我从北海回来,沿路便没睡个好觉,偏你还来烦人。” “便得利马说清楚。”雉娘把糜贞拉过来,“你到底准备如何待她?” 李臣倒不解了,“又关这丫头什么事?” 这好一顿争执哟,小糜贞早吓傻了,她窥窥两人横眉怒视的神色,怯生生地说,“你们别吵了,我也不哭了,嫁狐儿脸便是了。” 假如能吐血的话,李臣这下子早满身鲜血淋漓了,指着雉娘,“到底你再想啥?先别说什么嫁不嫁,光这丫头地家境,人家长辈也看不上我这土包子。” 话音未落,就听到门外有人说,“什么配不配得上,我臣儿看中的,婶子舍出老脸,也要办妥。”估摸吵得太凶了,声音扬了出去,被旁人听见,怕出事,只好请出了老夫人。 崔婶进了门,慈祥地摸了摸糜丫头,“真是俊姑娘,我一瞅便喜欢,咱家虽不是大富大贵,怎么也是国相府,便不信,谈不成这门亲事。” 春天的气候像婆娘阴晴不定的心情,响午还晴空美阳头的,黄昏时黑云就屏了天,才入夜,大大的水点子就砸了下来,一时间入耳的是噼啪的雨点急促,入眼的是银丝交织的浩瀚雨幕。 “贼天道,不叫人太平哩。”督军从事于邈抹了把脸,都是水,他扬声叮嘱着,“一定得把草席子系紧了,否则这么大地雨,至少得霉三成粮。” “督军大人,歇下气吧,光这雨,狼养大的汉子也得给淋垮。”有亲信恳求着。 这路是没法走了,湿泥都能埋了脚背,于邈瞧了瞧一个个怏得缩马背上的部属,“兄弟们,再咬把牙,到前面山谷子里寻到避雨的地界,就歇息一晚。” 四周立即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人语,这是田楷攻入清河国后,留守在灵县的一支偏营,四百人,正护送着从灵县一带收缴来地粮秣,整整四十车,急走慢跑地朝着贝丘大本营赶去。 于邈用力拍着坐骑的脖子,安抚着它,雷声大,惊得马直嘶唤,再走得两步,他突然飞快地四下张望了一遭,问,“听到什么声响没?” “刚滚了个闷雷吧。”有人回答。 不,雷声没这么低,像是伏着地传来的,雨声也不是这般溅铮似地响动,多年的行伍经验,让于邈声嘶力竭地吼道,“布阵,拔刀,有敌袭!” 晚了。 一杆子兵将还在手忙脚乱中时,一百骑杀气腾腾地精悍马队,锥子似地就插了进来,才几眨眼的功夫,便将整支队伍分割成了几截。 雨声雷声,喊杀声、碰撞声、人惊马叫的嘈杂,刀斩断骨头地闷响融在一起,“贼人谁敢和我一战!”于邈厉声大喊,鼓舞着士气,他很打过几次恶战,眼练得毒,一瞟局势就能推测出敌兵并不多,只要熬过了起初的慌忙,布好圆阵,便能抵抗住。 话音未落,一黑衣黑骑便驭马劈开人群,杀到眼前,“河北高览,特来取将军首级,以酬主公厚恩。”那汉子咧着嘴,露出狰狞地笑。 再下个瞬间,血雾喷溅,于邈觉得自个飞了起来,又狠狠地落到了泥沼之中。 和疾风骤雨的狂乱相比,方才的那点小小骚乱算不得什么,很快,就平息了。 高览勒住马,缓缓解开手上被血染红的布,雨大刀柄容易手滑,拿几层厚布死缠着,砍得俐落杀得尽兴。 “清点人数,将缴获的马匹带走,掀倒粮车。”他飞快地下着命令,这种马匪似地战法,要的便是来去如风,出其意料,见软地杀见硬地尾随骚扰,到今日,折损了十一个弟兄,已经袭击了三支粮队,七个村庄,一把火烧了快熟的冬麦。 博平、灵县一带都是新打下来地,民心本就不稳,失了这几批粮,只能再从百姓嘴里抢,人都得口吃食,迟早民变起乱。 田楷在后方部属的兵不多,都零星散布在数个县郡中,等到他们回过神来,汇集兵力时,自个早就收兵回退了。 “再劫住平原的粮队,贝丘城的守兵就熬不下去了,”高览收了刀,瞧了瞧那敌将滚落在泥中的头颅,扬起马鞭,喝道,“撤!”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三十节徐州亲家(一)--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三十一节 徐州亲家(二) 清河国内,老天爷怜悯苍生疾苦似的,额外多落了几滴泪,浇得荒草灌木疯长,掩没了长期由人力和车轱辘践踏出来的道路,眼底都是深深浅浅的绿,瞧着平坦,一脚踩下去,“滋”地一声便冒出灰黑泥浆,喷得满裤腿的稀泥淋漓。 往常这时候,乡民农家,早开始收拾磨坊和谷场,等着麦梢黄透后,割秧打谷,百斤重的大石磨也操使起来,整日转个不停,有条件的用牲口,没那本钱的汉子,褪了上衣,露出厚实的胸膛,推着把杆吆喝着走,不到半刻钟,手酸腰痛,磨盘周围都是连成一圈的湿脚印,累是累,但瞟着白如雪的麦粉,嘴角就露着笑。 冀州的土是多么的肥沃啊,黄河漯水几万年下来,冲积出来的宝地,黝黑黝黑的,摸一把捻捻,似乎冒油似地滑腻,在这片被唤为中原,老祖宗尧氏舜氏禹氏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大地上,冀州就是米库粮仓,养活了无数生灵活物。 但李臣一路行来,入目的是荒废,林间野地,大堆大堆的鸦雀,聚在一起,见人来,怪叫着飞散开,那声音寒碜人,听着便觉得心抽得慌。 偶尔经过个庄子,肥田变焦土,老老少少的乡民蹲在破败的屋檐下,簸箕里装着几把野菜,稍微淘洗,也没盐,清水煮沸了分着吃,表情麻木,见了军队也不躲,是啊,青州兵杀过来,邺城袁老爷又夺过去,来来都好几年了,县上当官的早丢了印信跑了,没人管也没人问。 有什么好躲的。他们除了颈脖上的脑壳,已经没什么好再失去的了。 有人瞧到了拖车上的粮袋,眸子里绽出饿狼嗅见血肉般地光,若不是畏惧护军手中明晃晃地刀剑,早一拥而上撕扯啃咬个干净。 “清河的民心算是折损干净了。打下守住也治理不了。”李臣叹口气,他本想私下放点粮,缓解生民一时之苦,能救一个是一个。但很快打消了念想,哪怕施舍了一碗米,不出一日,附近十几哩的饿汉流民闻得消息,都得涌过来,到时怎么办? “说到底,我还是个挺自私的货色,对外人哪怕再同情怜悯。先得估摸下自个的难处,再做打算,圣人,哪是好当地?”他自嘲着。嘴角露出浅浅的苦笑,转瞬即逝。 这已是从平原郡出发的第七日,穿州过境,行兵布营。沿途警戒,防止敌袭,运粮直至前线是个麻烦差使,李臣没带过兵,本就不擅长这活,但府邸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天知道崔婶老夫人扭了哪根筋,好说歹说了几遭。都是场误会。何况那糜贞是世族千金,门不当户不对。小小个功曹,在平头百姓眼中,精贵得紧,但对世家而言,算个屁啊。 更重要的是,他又不是金鱼佬死瘰疬控,和糜丫头亲近,一方面是闲暇时逗趣玩儿,另一方面,是想借此和糜氏提前搞好关系,日后兄长入了徐州,也马上有地方上地势力依仗。 “就算年齿尚小,也便是这一两年,虚岁就到十五了,亲先订下来,你婶子老了,说不准哪天夜里一蹬腿就没了,了解桩心事,冲了喜,也许因此还能多活几年。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崔老夫人犟住了。 “可不能乱做媒,本来糜氏对平原有几分亲近之情,这一搅合,还变成冤家了的。”李臣叫苦,“早知道,当初在河上,宁愿耽搁时日,也要把这丫头送回去。” “好好,我是老糊涂,误了你们后辈的大事业,不娶贞儿,那就随便娶一个,”她倒喊得亲热,贞儿小心头肉的直唤,“什么时候你小辈的婚事能自己做主的?左挑右选,这不满意那不顺眼,到底欲拖延到何时?非得娘拿出长辈的狠脸色来不成?” 扯来扯去,又回到老话题上了,李臣顿时头大如斗,干脆陪赵云一道护粮,远离唠叨,也能见识下令男儿热血沸腾的战场。 离行前,糜贞还缠着不放手,说也要跟着去瞧瞧,幼鹿似湿润地眸儿死盯着人,楚楚可怜,被李臣板着脸拒绝了。 “小姑娘贪新鲜,什么都想试试,打仗是好玩的事儿么?”他叱道。 “我可不是贪玩,是怕你出意外,便得守寡儿。”她倒理直气壮,真将自个当成了新嫁娘。 “你知道守寡是什么意思么?学个新词乱卖弄。记得见到你兄长,得说明,咱俩清清白白的。” 李臣失笑,又摸摸脸,暗想,“我真这么受小孩儿的欢迎?没趣,又不是有胸有屁股蛋地长腿婆娘。” 唉,他个正值壮年的汉子,时代也不同,也不是没想过先收个长腿细腰的美妾来暖被褥,抽得闲暇,描描眉调调情,或者熄灯厮杀几场,倒是快哉。 但后世信息爆炸,美人早看挑剔了眼,少有合意对胃口的,再说念到目前青州地局势就不明了,少不得有危难之时,他不是拔无情的负心人,可又多了个累赘。 这年代人视女子如衣裳,侍妾舞姬更是随手可抛的玩物,他不习惯,总觉得收了房就得负责。 他是想好了,至少娶亲的事,要到了徐州,扭转了兄长的命运,待刘家稳稳成一方诸侯,掌一州之地等待天运时机之际,再做打算。 “实诚话,谁不想开开后宫玩玩肉林酒池啊,咱又不是天阉,身心健全得很,要是换个太平年间,估摸娃儿都能打酱油了。”李臣想,又抽了口冷气,最近少骑马,缺锻炼,路又颠簸难走,深一脚浅一脚的,大腿内侧又磨伤了油皮,咯得疼。 在马背上忍了些时辰,瞅见天色渐晚,目前正精壮单身的李功曹收回遐想,他这点好,闲着时懒散,一办正事便能聚精会神,全情投入。 “出探哨,回禀后队地赵将军,我先队已过灵县,在西十二哩地山峁下营。”李臣大声指挥道。 刚出平原,他就收到了粮队频频遇袭的消息,立即将整只队伍分成了两队。 不贪快,每日只走十来哩,响午出发,黄昏歇息,而赵云领百骑相隔五六里路,小心翼翼地缀在后面,平时驻扎在林中隐蔽行踪。 李臣想把袁潭派遣而来地人引出来,解决这个潜在的麻烦。 “过了这段路,也快到贝丘守军能照应的地界,如果敌兵还在,想偷袭我,也便是这一两天了。”他琢磨,“白天散开五哩放探马,他没什么机会的,所以夜间危险。” 落日即将西沉,涂抹得山峁林梢一片橘黄,鸦雀呼扇着翅膀,由头顶上掠过,夜,快要降临了。 山不大,一个凸出来的小土包,寻了处避风的山谷,李臣带了不少拖车,沿途又从地方上征收了一些,足足百十车,其中只有一半装着粮秣,另外的拿铁链相连,装上泥石,围着营地布置,卫士多佩长枪,如遇敌袭,躲在车后防备,而且和赵云已约定好,不管昼夜,每隔两个时辰互派探马报告所在位置。 敌兵不会太多,他便不信,凭着车阵守不住区区数个小时,何况这小规模的厮杀冲阵,谁是那赵云赵子龙白马银枪的对手? “不过还是要谨慎,小心驶得万年船。”李臣摸着下巴,又嘱咐,“将山谷通口处的草打结,暗埋木桩,生篝火,分成三队轮流巡夜。” “你敢来,我便敢要你命。”他舔舔嘴唇。 这种等着阴人的感觉,真是不错。 如果李臣知晓前两日,他走后刘府发生的事儿,估计会转喜为忧,直叹,“我的干娘啊,这事办得不地道,阴我咧?”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三十一节徐州亲家(二)--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三十二节 徐州亲家(三) 刘家的老夫人崔婶,年轻时也是一极有倔性的妇人,带着幼子编席织鞋养家,卖地借债送儿子去读书,严父慈母一身担着,硬是把个生性游手好闲的浪荡儿子,培养成了心有大志的国相老爷 涿县楼桑村刘氏是个大族,那么多房小辈,有家境富裕的,有打小聪慧的,可如今,混得顶冒尖的,还得属她家的备儿。 前不久族叔刘元起还托人带来了书信,唉,外头乱,隔着个大冀州,想闻得点家乡的消息真不容易,她找账房先生读了信,字里行间都在夸她是个福气婆婆,儿子当大官,能清享富贵,叫人羡慕。 信末探试地问了问,说他家儿子德然不得志,虽受族里举荐,可只是在蓟郡当了个跑腿小吏,辛苦受气又没奔头,看是不是国相侄儿能提携一把,打虎凭兄弟嘛,外姓旁人哪有自族人可靠? 当初备儿能求学卢大儒,还是元起叔发话借的财货,虽然他婆娘不待见备儿,老是风言***说钱都喂猪吃了,听得人脸皮泛辣,但终究是欠下的人情债。 这是公事,崔婶知晓分寸,从不仗着身份过问国郡中的事务,琢磨着待备儿回来,提上一提,让他来做主。 不过家中的私事,就由她来拍板了,头年就催促着臣儿寻个屋里人,便到现在都没见个动静,不能再拖下去呐。 也许是人老了,总爱瞎想瞎担忧,但那块心病就咯在肺腑里,结了顽疤形了痼疾。不上不下,每每夜梦转醒之间,就觉得气顺不上来。 又不敢把话挑明,毕竟是老婆子的乱想法,天塌下来也得闷在心底,带进棺材。 老实话,是备儿亏欠了好媳妇,可女人家。除了忍受,期盼着汉子回心转意外,还能有啥法子哩? 更别提孙娃的事了,她都暗中张罗着,给备儿找个妾室。虽说对不住雉娘,可这香火传承比天大啊。 混小子长大,孝顺归孝顺,但有自个的主意打算,她说地话也不是啥子都听都从了。 再把话转回臣儿身上,前不久他去北海国办公,带回个小姑娘,可爱精灵。小美人胚子一个,那眉眼相貌,打包票能出落得亭亭玉立。 她高兴哇,女子十五及笄嫁人,不过那是官话,一般十四过点就够了。有些地方养不起女儿,十二三岁就出嫁的也不是没。 可臣儿还不松口,连说误会,也不摸着胸膛想想。人家小姑娘真对你没啥子念想,会巴巴的跟来么? 她拉着崔启年打听过,这姑娘是徐州人,世族千金,家里大富大贵,花销钱来泼水撒土似地,出趟门便有十七八个僮仆陪随。这就有点犯难了。家世太好。嫁闺女都是有规矩门道,不是多备聘礼多请媒婆就能办得妥的。说不准还惹来对方的嘲讽。 仔细想想,真是困难重重,不过既然是自个干儿,那就得有点担当,把他当成亲骨肉般的帮衬。 “腆着脸也要试试,真说成了桩婚缘,那便好。” 崔婶思来想去,还拉着糜丫头问:“乖闺女,要是你嫁给了我家臣儿,开心不?” 糜贞娘死得早,爹和大哥一个性子,讲究君子德行,虽爱宠却憋在心中,少有温情脉脉的时候,这几天下来,崔婶早晚陪着她,由得她撒娇使欢,人又慈祥可亲,无形中娘亲的影子和这老人重叠在了一起。 “嫁人真地好玩儿么?”小丫头勾着老人的脖子,在婶子怀里问,“狐儿脸,呃,”她吐了下粉舌,“李家哥哥说了,不准我提嫁人的事。” “那换句话,要是往后你再也见不着臣儿了,会怎么想?” “为什么唷,我家有大楼船,就算回了家,想来玩也方便。”糜贞扬着小脸,眸子里都是疑问。 “再过得一两年,你总得嫁出去的,大族家教严,到时不得夫家允许,怎可随意见外头的男人?” “啊,连门儿都不能串?故事也不能来听?”丫头吃惊地嚷,随后又忆起,二哥糜芳地姬妾可不是如此么,独门别院怪孤单的,当下摇晃着脑袋,“那多没意思啊,我不嫁人了。” “傻孩子说糊涂话,”崔婶循循善诱,“臣儿就不同了,朝大说有根骨,又机灵,迟早能闯荡出事业,朝小说,也知冷暖肯疼人的良善心肠,不会委屈身边人的。” 糜贞歪着头,圆滚滚的指头压在唇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颊上染着淡淡的晕红,“我不习惯和人睡张床上,别扭得紧,要是同意分床儿的话,嫁他好像还不错。” 果然是千金小姐,不像乡下婆娘,忌讳少,年岁一到,这人道方面的事差不多也都知晓了。 崔婶清楚,没家族长辈同意,闺女地承诺不算数的,但听姑娘语气似乎不反感,心里就有了底。 “当初我个妇道人家,能把备儿拉扯大,今儿也得拿出点劲头,亲自把媒做成了。”她遐想着,“等臣儿回来,瞧见自个有了个媳妇,也不知会多开心唷。” 干娘的那点心窟眼,李臣就算知道了,也没空理会,他正披头散发,冷着张脸,仗剑嘶吼,“退回车阵,集中!” 时辰已快到凌晨了,天际泛着一溜鱼肚白,贼人头领很善兵法,这时候是长夜将过,天微微透亮,再警觉的人无形中也松了心,困意上涌,睡眼惺忪,头低着低着就禁不住打了个盹。 贼人先舍了马,叼着刀摸进来。无声无息,血光迸溅,一腔子烫血喷得丈把高,撒得四下青草变了颜色,等醒神的人发声示警时,山谷狭窄处的通道已然被攻破了。 诱敌是个打心理战地伎俩,李臣本想先靠谷口守上一小时,如果贼人见骨头硬。难一口吞下,想撤时,再装着不支地样子退回拖车铁链围成的车阵中,沿路撒肉般,勾扯得敌军不退。 想法是好。但他的人多是县城地差役、没砍过脑壳的雏儿,揉着眼跳起来,还没弄清发生了何事,就撒腿朝车后躲,初初交锋,就失了险地关口,死的人大多是脑门背后一道露骨头的长血口子。 贼兵百人出头,个个善厮杀。看来是袁营中特意挑选出的老兵悍勇,刀光一闪,便是颗人头。 如果不是早前布置下地暗桩绊马索阻挡了第二波骑队的速攻,让李臣及时收拢了人马,早直接就冲入了内营。 “举矛!”他疾呼,三百多乡勇手发颤地从车后竖起长矛。刹不住脚步地敌兵连人带马撞上矛尖,马撅起蹄子,肚子划开,一大梆子血肠脏腑泼洒下来。淋得人一身红,眼都张不开。 有个摔进车阵内地骑士滚了几遭,灰头灰脑的爬起来,拔了腰刀,表情狰狞地冲着李臣就扑过来。 “功曹大人!”有老差役惊呼地赶过来。 “直娘贼!”李臣回剑格挡,脚下也不闲着,一腿撩向对方下阴。轻骑穿地半身软甲。下体没防备,发声惨叫。再一瞬间,剑就插进胸口了。 “关二哥老子都能招架几回合,凭你?” 慌张之间,力道用得大,李臣喘着粗气,连拔几下都没把剑拔出来,卡到肋骨中了,他扔了剑,抹了把溅到脸上的血,声音里透着戾气,“***,不想死就站直点,把矛握紧,抬高。” 居然没吐也没作呕,事实上,李臣根本没空去想这档子事,“别露头,身形藏在车上土石后,防箭!” 头领亲手格杀贼人,立威壮胆,倒让这群惊惶忙乱的新兵蛋子稳了下来,按着以前训练过的姿势,斜斜竖起手中枪矛。 人就是这样,不管事后如何后怕,肾上腺素爆发了,整个人便兴奋狂野起来。 在车后立矛阵,是李臣昔日看电影学来的,上百大兵上着刺刀躲工事后,几千土著骆驼兵围着打就找不到好下口的地方,可惜此刻手中的不是火枪是矛,只能防不能反击。 “糟,起始时退得太快,时间拖得不够,要是敌人有了警惕,直接遁走,根本没法追。”李臣思绪潮涌,“那就白冒了场险,冤枉让人压着挨了顿打。” 他并不清楚,开始时手下这群乡勇表现得太出色了,嗯,不是表演,根本就是险些溃散,倒让贼首起了迷糊。 本来高览盘算着一击不中,远遁百里,决不恋战,但起初地局势实在有利。 “只看那慌乱样子,不是精兵,应当乃临时召集的地方乡勇,再冲上几遭,骇破了胆一溃,阵势便自行散了。”他想。 来回冲杀了数次,直至天色越来越明,瞧着如洪水中孤堤,随时会崩塌的车阵,硬是没攻进半步。 高览铁青着一张脸,退到一处小山峁,居高临下查探着局势,对这位曾与河北名将潘凤齐名的豪杰而言,指挥区区百人的偷袭战,便如鱼儿撒籽般进退自如,“如有五十步卒,披重甲持大盾,层层推进,破这乌龟阵易如反掌。”他啐道。 “该撤了?”高览寻思,再过得几息,天就完全大亮,虽没探得临近有援兵,但终究不妥。 而且瞧眼前的格局,铁锁连车,长枪林立,完全是早有准备,防着骑兵袭营地模样。 知进退,不贪婪,才是奇袭骚扰的根本。 只差一口气啊,如不是对方下阴招,将谷外野草连着茎叶,打结成天然的绊马索,叫人无从察觉,很是折损了十来匹好马,耽搁了战机,否则此刻早拆了营帐,烧了粮秣。 一大块冒油的好肥肉,吮唇边溜了圈,还不待咀嚼,就得吐出来,真真憋气。 权衡再三,撤地话还没喊出口,就远远望见交战处骚乱了起来,数辆横着的大车在反复冲撞下,轰然倒地,露出缺口,就如乌龟王八裂了甲壳,现出嫩肉,正等着你下嘴来咬。 “给我冲进去!”高览厉声喝道,一马当先,沿着斜坡杀气腾腾地直奔而下。待赵将军到,今儿吃他娘的一顿肥饺子!”缺口处,李臣大吼,嗓子都喊哑了,他方才窥见贼人攻势渐疏,有撤退的架势,当机立断,自个推倒了当土墙用的车子,引得敌军继续酣战。 一波羽箭迎面而来,射穿了乡勇刚从废车上拆下来,举在手中的木板,顿时有几人惨呼着捂着脖子倒下。 “补上,站两排,立矛。”李臣咬着白牙,脸色如铁,“想吞掉老子?噎死你!” 也不知什么时候受了伤,额头淌着血,粘上睫毛,眼前一片暗红,就在最紧要的关口,身边残余地人欢呼起来,李臣瞧不真切,拿脏兮兮地袖子擦把眼,才看到,贼人剩下的七十多骑正驭马回转,朝谷外退去。 赵云地伏兵,终于到了。 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力气退潮似地泄了,只觉得胳膊软绵绵的,抬都抬不起来。 环顾四周,数百乡勇折损了三成,差不多三、四个人换对方悍骑一条命。 “娘的,下回老子可不玩心跳了。”李臣费力地吐了口唾沫,“教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脑子想出来的谋略,哪能没破绽?而这恰恰是关键所在。” 平原、刘府。 “锵……”糜竺目瞪口呆,手中的食箸直直落下,溅得半桌汤汁,狼籍不堪。 他知道妹子的娇纵个性,几个族中管事根本请不动,也不敢多管,不亲自来领人,小妹她真能在外头野上个半年。 刚入城,国相府的老太太出面,开席设宴,好是一番款待,“长辈有请,少不敢推辞”,他自然是欣然答应,顺便备上重礼,以谢刘家近日来对妹子的照料。 荤汤素菜上了两趟,淡酒喝过一旬,不知不觉间,话题居然拐到了小妹的婚事上,老人家软语恳求,糜竺乃敦厚君子,心中虽颇有埋怨,也不好说重话,拂袖而去,惟有苦笑,“吾妹年幼,性子未定,说的话哪能当真,况且家中尚有老父,这婚约大事,竺也做不得主。” 崔婶一拍掌,“这也对,其实我家也不贪图什么,只是觉得小贞儿天真可爱,乃臣儿良配,便厚颜相商,或者,让臣儿去趟徐州,于贵府小住上段时日,一则能让糜家众长辈瞧瞧他的人品禀性,二则便是成不了亲眷,两家多加来往,互相提携,也是美事。” 糜竺还不及答话,妹子就欢喜道,“好哇,住多久都没问题,故事都还没讲完呢,”又望过来,皱着鼻头,“大哥,若不依我,死也不回去!”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三十二节徐州亲家(三)--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三十三节 义气 “青州大人,平原粮至,水城屯刘国相遣人来报,大约午后,他将亲自运两千斛入城。”贝丘城,有探马风尘仆仆地赶来,来回奔了二十多里路,没歇口气,早疲惫不堪,连滚带摔地跑上城垛,喘了半响才把话说顺溜。 田楷负着手,腰背笔直的立在城垛上,虽是振奋军心的大好消息,但他的表情就如脚下浑浊的河水,阴沉瞅不清底细,并无多少喜悦。 渤海那边几拨哨子,舍命传来的消息,公孙范也溃回幽州了,瞬息间,除了眼前的这半个清河国,冀州已然被袁家攥在了手心里。 “堂堂纵横塞外,打得鲜卑、乌桓夜不敢啼的白马义从,居然就这么……”田楷简直不敢再想下去,拳头捏得死紧,骨节处发青,隐约透出劈啪脆响。 危难见忠义,他下了决心,生死也得把这贝丘城守好了,作为青州的前哨重镇,总有天,蓟侯会再渡易水,一雪今日之耻! 想到此,田楷的嘴角倒淌出一丝笑意,他淡淡说道,“吩咐下去,开帐列队,迎接刘国相。” 对于刘玄德,他看不透,虽说是蓟侯的旧日同窗,但这汉子心气志向似乎不在辅佐主君,做个功臣良将,留美名于史书。 曾经还听过些传言,都是些平原官吏,嚼舌根说刘大人颇有高祖之风,哼,高祖皇帝岂是人人能做的?自个可得好好敲打一番。让他绝了这痴心妄想。 吃了公孙家地俸禄,受了蓟侯的恩义,便得拿命来补偿。 热气腾腾的水雾从木桶里飘起来,“舒服”,帐篷中,李臣长吁,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十数天来,风餐日宿,还打了场恶仗,很是把人累得够呛,连泡个热水澡解乏的念想,都是入了水城屯才办到的。 “可别破相了。”他摸了摸左额头上的伤口,疼得一激灵,那日山谷中,被支流箭擦了一家伙。掉了块皮肉,半脸都是血,又没随军郎中,拿布死缠了几道,现儿刚收了口子,时不时还火辣辣地疼上几遭。 虽说不是婆娘,但额上留道疤终究不好看,一路上抚额摸了几次,倒被赵云看出了心思,驭马过来说。“男儿大丈夫,带点伤算什么,方才显得粗犷豪迈。” 李臣想着子龙地话,咧下嘴,笑了笑,“说得轻巧,咱又没你那好皮囊,爹生娘养的一副略微帅的脸。^^^^破了相就没法子看了。” 四日前粮队败了贼人,加快行军,终于入了水城屯辖内,离着驻兵大营还有十来里路。得到消息的刘备闻讯赶来接应,方一见面,就被李臣那缠着布,隐约透血的脑袋吓了跳,连问带看,只到瞧着是擦伤才松了口气。 几兄弟聚到一道,很是亲热了阵子。刘大哥直摆头。连说自个没用,害得兄弟孤身犯险。张三哥笑得豪爽,说干得不错,便是冷脸子的关二哥,言语中也透着关切的温情。 “贤弟,可把为兄忧心死了!” “好你个小子,那高览我素有耳闻,乃一员豪杰,今儿硬得栽你手上了。” “以乡勇弱卒硬悍河北精骑,虽有勇有谋,未免行险了些,四弟你不是厮杀战将,假如不支,便想撤也不成,下遭万万不可如此。” 大老爷们不玩侨情,没那种抱头痛哭的滥桥段,人没事,兄弟都还在,简简单单说几句话,情真意切,不带虚的,听得让人心中暖和。 这才是手足家人地感觉。 又泡了阵子,直到水微温,李臣起来擦了身,换上干净衣衫,出了营帐,正是大中午,会通河浩淼的水面上,泛着粼光,岸边腾着十几道炊烟,蒸饭的谷香扑鼻而来,瘪了数天肚皮的士卒们,个个眉开眼笑,端着瓦罐守在炉台旁,挤得满满当当的。 贝丘城那边也缺粮,大前天起就开始断供了,饿得人把河寨边的草皮都翻了个底朝天,刘备催了数道,田楷硬是一米未发,说自行解决。 言下之意便是去打野谷,反正清河国目前还说不准是谁家的,百把兵到庄子上转一圈,多少也能弄些吃食回。 刘备气得差点和田楷翻脸,不管是想邀名射利还是真心怜悯百姓,他干不出这勾当,一跺脚,杀了几匹本就为数不多的战马,总算强撑了下来。 “终于有粮了,兄弟们可是啃了几日草根树皮!” “那家伙便是高览?非得请国相大人开杀戒,拿人头祭奠不可。** 兵将们不时拿怨愤的眼神瞅着营地边,还没从骡车中卸下来的木笼子,高览魁梧地身躯被绑成一团,不知被人远远吐了多少口唾沫,笼边地上满是白稀稀的一片狼藉,虽然肩头挨了枪,受伤颇重,精神萎靡,但偶尔开阖的眼睑下,如欲喷火似地透着光。 如果不是刘备治军严,有威信,又遣人看守,他能被饿得冒火的青州兵拖出来打死。 那日发觉敌有援兵至,领军撤退时,高览正被赵云撞上,一个守株待兔一个心神惶惶,没招架三回合便被子龙一枪刺下坐骑,活活生擒。 “要便杀了我,何苦如此羞辱人!”窥到李臣从附近过,他猛地一挣扎,整个笼子“咯吱”地剧烈晃动,沙哑着嗓子说道。 “高将军,倒委屈你了。”李臣停住步,微躬身,又叮嘱看守,“士可杀不可辱,让兄弟们收敛些,待饭熟,送一碗过来。” 万一让他羞愤难当咬舌自尽了,那可糟。这家伙还能派上用场呢。 “大哥最爱人材,哪怕说不降,也会解绑先好酒好肉伺候一顿,怎地这么明摆着折腾人?”李臣倒有些奇怪。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 “那姓高的贼将差点害我贤弟,就是降我也不收。若不是得暂留着,待送往田楷处,好替贤弟和子龙表功。不枭首示众便是便宜了他。” 发话地自然是刘备,他正安排着人手,准备朝贝丘城运粮。 贝丘的守军是主力,田楷又是正顶头的上司,从大局着想,不送不行,平原国从牙缝里挤出来地谷食,也不知道够他们几天嚼的。 李臣苦笑,他这大哥照顾兄弟倒是没话说。也不再提高览,先简单地描绘了下沿途见闻,问道,“田青州还准备继续僵持?这清河国已然糜烂,弃之不惜,打又不打,退又不退,空耗粮秣,长途运送,极费民役之力。只苦了自国百姓。” 刘备木然半晌,嘴抿得泛白,良久才叹气道,“为兄何尝不知,民心乃国本,但那田楷指望着公孙蓟侯重战冀州,若此刻守住了,到时便是奇功一件。更何况。如袁谭窥见我军退撤,趁势渡河追击,直杀入青州,就全完了。” “如是后者。我倒有法子从他们眼皮底下,从容退去。”李臣轻轻说,耳语了几句。 刘备认真听着,眸子越来越亮,“妙,可是昔日虞诩增灶之计?如能安稳回撤,待秋收。库满仓盈时。再战不迟。” 但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简单。 “你可再说一遍?”贝丘本营大帐内,田楷脸都扭曲了。脸颊子几陀肉一抽一抽的,眯着眸子,时有寒光迸出。 “佐之,看来青州大人另有腹谋,还不退下!”瞧着气氛不善,刘备冒着汗说道,又用力扯了扯李臣地袖子,示意他收嘴。 李臣却恍若不觉,脾气上来了,好不容易治理得安康的平原国,便因为此人的无谋好战,弄得怨声载道。 为筹军需粮秣,由北海借回来的黍子不但全填了进去,无奈下还课了重税,本来能过个肥年的百姓,又得半饥半饱。 自家基业都快不稳了,你还倔犟个什么? 他沉声说,“青州民生凋零,实无底气和袁绍硬碰,不如将俘将高览割须髡发,大张旗鼓送回袁营,泄其锐气,每营每队再设双灶,逢午时黄昏,燃炊烟百道,城头多竖旗帜,蒙蔽敌眼,以示我军粮道已畅,正添兵欲坚守,然后一夜撤两千兵,不出三日,便只剩下空营,再留伏兵数百,待袁军探试渡河之时,两旁杀出,虚张声势,让敌假以为中计,等得最后察觉真相,为时以晚矣。” “少不知兵,胡言乱语!吾深受蓟侯重用,此刻便是报答之时。”田楷怒叱,“你这小小功曹,也敢妄言军国要事?” 正好拿这功曹立威,警告刘玄德不得起二心,田楷暗忖,当下爆喝道,“来人,拖下去挞五十鞭,打到服为止!” 顿时营帐外有亲兵领诺入,便要拿人。 “谁敢动我四弟。”座次尾席,张飞关羽长身而起,他们力大体雄,投足摆手间,那两个士卒斜着飞了出去,哀呼惨叫,直摔了个人仰桌翻,随即又挡到李臣身侧,怒目四顾。 呛啷一声,亲随于田楷的数个将领拔刀提剑,厉声喝道,“平原刘备,你等想反乱不成?” 两相对持,互不让步,一片哗然,刘备惊得容颜失色,连连躬身,“田青州,暂且息怒,此乃我结义兄弟,与备恩同手足,还望收回成命。四弟,还不告罪求饶?” “当断则断,不断则乱,连这道理也不识,那还领什么军打什么仗。”李臣冷笑,他没料到田楷对退兵一事,反应这么大,但到了这当口,年轻汉子血一热,可不能服软怂了威风“还在嘴硬,给我……”田楷脸沉得仿佛笼着阴云一般,又瞅了瞅刘备,觉得正用人之际,不好逼迫太甚,稍缓了声音,“念在你护粮有功,又有刘国相恳求,但军法不容情,减为十鞭。” 已经是很轻微的惩罚了,皮糙肉厚点地,顶多躺个半月。 “十鞭?”还没等李臣答话,刘备抹了把汗,倒直起了身体,这寄人篱下,一贯谨慎怕招嫉妒地人此时硬邦邦地说,“打我兄弟?便是一鞭也不行!” 他扬声说道,“云长益德,护着佐之出帐,”又瞪向田楷,公然威胁,“数年征战,我平原出力良多,若是青州大人瞧着备不顺眼,想拿我兄弟出气,那咱挑担子不干了,弃了官职回家耕田去!日后蓟侯问起,便说备不识抬举罢了。” 岂不说刘备和公孙瓒地那层旧关系,此时他敢辞官,田楷也不敢答应,平原国正后方,一乱起来也别想着僵持了,直接认输呗。 “好你个姓刘地……”田楷羞恼得直抖,一时也无可奈何。 沿着河畔,野外荒草密集的小径,数骑缓缓而行。 “却是我险些误了兄长,那田楷一意孤行,早知道,就不献计了。”李臣叹道,“怕是往后不好相处。” “又有什么,咱几起几落,早习惯了。”刘备却不在意,“说什么也不能瞧着自家弟兄受那委屈。” “正是此理。”关二张三并驾齐驱,点头笑道。 “他田楷不顾百姓死活,盲目效力于蓟侯,我刘玄德可不是这般愚忠私臣。”刘备来了情绪,扬起马鞭,狠狠抽了坐骑一下,飞驰起来,“我忠的是巍巍大汉四百年国祚,忠的是那冥冥穹苍中的天道!总有一天……” 那飘在风中的话语咬铁嚼钢似地,炯炯有神,落地有声。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三十三节义气--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三十四节 糜家(一) 长夜到了尽头,唤醒了淡雾笼罩下的破晓熹微,天灰蓝,东面的太白星仍烁着模糊光亮,时不时,有脚步和口令声从屯口处传来,李臣有心事,到后半夜便醒了,爬起来歪斜在床几旁,睁着眼望着帐篷顶。[.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他仍然想着替自个,替几兄弟谋划前程大业的事。 虽在贝丘城闹了场,和田楷僵了脸,刘备明事理,讲堂皇点为一损皆损一荣皆荣,说粗俗些大伙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真内讧起来,倒让敌人白拣了便宜。 所以返回水城屯后,仔细检查了各垛口的兵力,确保再无疏漏。 不过这青州终究是待不下去了,上司难伺候,袁绍虎视眈眈,公孙蓟侯又被堵在幽燕之地,鞭长莫及,兄长的确受了天老爷的眷顾,恰时去了徐州,否则继续困守着平原国,疲于应付此时风头无双的袁家,也就闯荡不出日后的赫赫威名了。 但将这天命时机,稍稍提前点,会不会更好? 此事李臣琢磨了很长一段时日了,越想越觉得可行,另个时空轨迹,曹孟德的老爹枉死在陶谦部将之手,整个徐州被复仇而来的曹操打得千疮百孔,生灵涂炭,“鸡犬亦尽,泗水为之不流,墟邑无复行人”,真真凄惨可恨。 假如扭转这意外,至少可以让曹操伐徐的心思缓上一缓,毕竟那黑矮子也不富裕,州内缺粮多黄巾,又正死盯着长安的局势。 再事先多拜拜码头,比如南阳的袁术,表达出善意,虽然乱世盟约脆如纸,但能争取出充裕时间,拉拢地方豪强。多种两年田,再图发展。 李臣结识糜竺时,很是打听了徐州的情况,州牧陶谦老了,瞅着今年便六十出头。难有几年活头,他想保儿孙命,必然会寻着义士豪杰相托付。 当然,也不能直接投奔,毕竟别人恭恭敬敬请你去救命,和自个主动热脸贴冷屁股,效果大不相同。 还得找个由头,让那陶谦求着刘大哥来。 “看来我得先去次徐州,糜家那层关系不能断。”李臣揉着眉宇间的褶皱,“得有魄力。把事弄得周全,让咱兄弟安安稳稳得享个肥得冒油水的基业。” 不等到天亮,他就急匆匆地寻了兄长,摊开来说,当然,那些关乎历史的事还是憋在心里,只是说应远离公孙袁绍的混战,别把身家性命都耗进去。 “徐州?” “徐州。” 刘备没睡醒,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青州是非之地。平原国又小,难有前景,为兄确有离开之意,但我和那陶恭祖素不相识,哪能随意相投?” “且不急此时便去,”李臣胸有成足。^^我为兄长先去周旋一二,结个善缘,准备妥当,待时运一至,正好动身。” 淡如纱地云霭被湿润的风吹拂。在碧空懒散地改变着模样,时而圆滚时而露出尖角,白花花的波浪簇拥不息,一大群海鸟追逐着浪花,盘集低飞,昔日始皇帝观海立碑石的朐界山,于海天交际处隐约透出灰色的影子。 海面平坦。视野宽广。瞧着挺近,还得再行上一个时辰。才能抵达东海朐县地港 一缕缕游丝般的阳光,透过窗棂的空隙溜了进来,船舱里一片明亮,糜家大小姐依垫子上,正兴致勃勃地讲着故事,“……待七夕节,漫天雀儿搭成天桥,刘郎织女便能重逢了。” 刘郎织女的风俗传说此时已经有了,流传颇广,书中就有记载,“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相传七日鹊首无故髡,因为梁以渡织女故也。”但李臣按后世的说辞,把《天仙配》的桥段掺了进去,讲得详实完整,在闻者耳中,几欲真事,糜丫头听来了,在楼船上闲着无事,又卖弄给下人听。 她年少不识愁,眉飞色舞,将个断人肠的悲事讲得戏谑,饶是如此,满舱房婢女抹着泪,眼角泛红,时有憋不住的抽泣哑哑透出。 “哭什么呀?”糜贞睁着眸,睫毛卷翘,不解地问。 “一年才能相聚一夜,离别之苦,让奴婢觉得泪下。”有人呜咽着回答。 “两人都活得好好的,又有什么可怜的,弄不明白。”丫头从盘中捻了块果脯,边嚼边嘀咕,“也不知狐儿脸啥时候能来徐州,下次让他讲个不会惹旁人哭地故事。” 房外舱间过道,不知何时,糜竺来了,怕打扰妹子兴致,伫足凝神听了半响,暗暗叹到,“终究还是个孩子,不识疾苦悲欢。” 感慨了阵子,又有些恼火,这七夕典故由来已久,那也罢了,但前头那些什么仙女偷偷下凡,在河中洗澡,还被男子拾了衣裳,实在荒唐,不堪入耳,哪是讲给女孩儿听的? 更何况,居然不奉父母之命便私自成亲生子,还九天仙女咧,哪怕贱籍婢僮,也做不出如此厚颜无耻之事。 那李佐之瞧着慷慨豪气,心中却有几分龌龊。 糜竺是那种见美色当前,也能目不遐视的翩翩君子,见不得这般乱人伦的行径,今儿听了妹子一番言论,心下便对李臣看轻了几分,不禁后悔,那日在平原刘府,应该直截了当地拒绝,何必搬出老父来搪塞,说得不清不楚。 万一李佐之真来了徐州,他糜家的风气难免被带坏了,到时念在结识一场,随意寻个小院安置罢了,可不能请回府邸。 至于婚约,休得再提,否则他宁愿和那刘家割席断交,也不能把宠爱的妹子所托非人。 想着,糜竺叮嘱身后的管事,“待会你将小姐的随身婢女召集起来,训斥一顿,小姐不懂事,胡乱说些污嘴的哩事,她们还跟着掺和?”然后气冲冲地拂袖而去,本来怕小妹在船上苦闷无聊,来陪她说说话,现在也没那心思了。 房中,糜贞讲累了故事,吃了半盘蜜腌的果脯,托腮趴棂沿上,瞅着追着船飞地白鸟。 “才几天,挺想狐儿脸的,快些来寻我玩呐。”她想着李臣那抿嘴尖下巴的样子,噗嗤一笑,又转着眼珠,神情飘忽,不知遐想到何方去了。 这粉嫩的小人儿,不知是因孩童心性,眷念玩伴,还是年岁渐长,恍然间,生出几缕懵懂稚气的相思。 水波潋滟,映得那张脸氤氲出碧蓝的光泽,那对眸子流泻着润润地暖光,一时间,窥着她神情的婢女们都呆了,不由窃笑。 “莫不是小姐长大了,有了中意的人儿?”走道上,两个去提热水的婢仆还在私下谈着,没上甲板,就听见咳嗽声,府上老管事正黑着张脸,瞪着她们。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三十四节糜家(一)--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三十五节 糜家(二) 青州平原国五月下旬的日子,孟夏刚至,蝼蝈鸣,蚯蚓出,野草桑树绿得发暗,阳头耍起威风,到田边野地走两圈,热气腾腾捂你一身汗星子,叫人觉得再多待上片刻,脑壳顶能冒出青烟。(.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县里小闺女大婆娘的都不敢出屋,不然汗一出,薄裳渗透得紧贴脊背,现出内衫的颜色轮廓,羞也得把人羞死。 街头巷尾,衙门邸墙前,汉子们倒不怕热,聚到一道,通常是某个有点声望学识的夫子小吏说,周围一圈人握着拳头听,不时发出嘈杂的议论。 “天总算开了眼哩!” “那肚子油膘呐,也不知吃喝了多少才长得出来。” “董贼死了,天下就能太平么?咱有好日子过了?” “当然,不是他起祸乱,老天也不会降这么多灾!” 在这初平二年的燥热夏季,发生了一件令世人瞩目的大事:烧了洛阳,刨了王坟,睡了公主皇妃,跺跺脚就能砍三公杀国戚,凭名头便可止儿啼,把个天子小皇帝当狗训的董卓董太师,死了。 那叫个惨啊,剁得稀巴烂的残尸扔在长安街头,被恨他入骨的人朝肚脐眼插了灯芯,满身肥水脂膏养得***燃了个整日不灭,满门上至八十老母,下至牙牙学语的幼女,无一活口。 眨眼间,骇得河东河北众诸侯提心吊胆的西凉铁骑散了摊子,松口气的同时,心思也愈发活泛,都望向长安,瞧瞧那诛国贼的宰相王允、弑父投明的中郎将吕布,还有什么举动。(.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相比起来,月初太仆赵岐,领诏书持节入冀州,让公孙瓒与袁绍各自退兵和解。舔血誓盟,结成儿女亲家的事,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大概除了仰着额头,被雉娘捏着湿巾轻擦伤口的李臣。没人相信,这是高祖立国,光武中兴,四百年传承的大汉江山,最后地一丝曙光。 “哼……乱臣贼子天也收!”刘备容光焕发,从听到这消息起到现在,他屁股没挨下榻席。在堂屋里走来走去,唏嘘道,“人心背向啊,这大汉基业,岂是一两个逆贼就能篡夺的?真真得温酒畅饮,不醉不休。” “不过王允这人……不好说。”李臣从脑海里淘着些残留的记忆,汉末细节他不知晓,但大事还是略清楚一些,拿绝色美人貂蝉玩反间计,弄得董卓吕布父子相残。这事在后世连少读书的闲人都知道。 “贤弟何出此言?”刘备急问。 自从李臣在清河国出谋划策,先奉增灶之计,后献入徐大策,他就觉得自个地这四弟着实长进了,不单纯是兢兢业业的能吏,已然展现出了几分指点天下的军师气派。什么是军师?商末姜子牙、汉初张子房! 操攻取之术,知胜败之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计灭人族,再谋覆人国! 要谈起沙场厮杀,他刘玄德的二弟三弟皆是不世将才,若论治理内务。^^恩及百姓,简宪和干得也不差,但在谋这一项,却找不出适当人选。 老天莫不是瞅着大汉基业不稳,贼人横出祸乱天下,赐他个四弟李佐之,要成就番大事业? 虽然还差点火候。但假以时日。历练得纯熟,到时他们兄弟何事不可为。何处不可去! “他不该杀蔡大儒,目前朝廷局势稍稳,不是立威的时候,得行安抚,西凉军虽然溃逃了,可底子还在,”李臣解释,“这死硬不知变通的性子,就怕多起变故。” 蔡大儒便是此时的名士蔡邕,因董卓生前重他才学,厚礼相待,所以长安人人皆欢喜时,蔡邕性情中人,悲叹了几声,犯了忌讳,被王允借题发挥诛杀了。 “若有数万兵马,此刻就挥军西上,护我天子安危。”刘备跺足叹息。 “想救溺河之人,便得先学会泳水,咱们一步步来,等稍修整几日,我便去徐州,为兄长筹备大计。”李臣安慰,又吸着冷气,直嚷,“嫂子,轻点,痛。” “你又要远行?”小媳妇儿疼惜地说,正用纤指蘸了些治刀疮地药末,仔细涂了一遍,行伍打仗时没空多管,那道口子刚结了痂,新皮还没长出来,瞅着有些碜人。 一早府上就鸡飞狗跳的,又惊又喜,出征冀州的几位老爷领军回来了,老夫人特意去祖宗牌位前烧了香,长吁口气,二爷三爷要带着兵卒立营扎寨,一时脱不了身,大爷和四爷先驾马入了城。 刚进屋,雉娘就瞧到李臣缠在额上的布,心骇得一慌,问清情况,忙唤下人去请郎中。 李臣觉得有些大题小作,都过多少天了,早前那点怕破相的小心思也淡了,他跟着兄长们养出了豪气,男儿汉子,哪怕断手断脚捻把黄泥一糊便是。 可嫂子不依,郎中来了,看了一遭,说不碍事,就是没保养好,愈合得不美,开了方子,嘱咐每天换药,若日后留了痕迹,到时再弄些褪疤的药调养。 “连婆娘都没娶,万一留了疤,消不掉,怎生得了。”雉娘眼眸都有些雾气,“那个什么高览,真是可恶,欺辱咱四叔头回上战场,该抽上几鞭出气。” 她心善,就算气上来了,也说不出打杀砍头的话。 “姓高的肯定比我惨,关笼子里足足两个月,待和解退兵时,当诚意送了回去,你是没瞧见,人都瘦得露骨,而且往后也别想受重用了。”李臣笑道,笑意未散,龇牙咧嘴地做出苦相,“这药烈,染得肉生疼。” 雉娘拍掉他想摸额头的手,“那时怎么不觉得疼?装神气?” “别乱动。”她靠近了些,低垂着眼,聚精会神地用热巾将疤痂敷软,药性才透得进去,待涂抹完了,不自觉地吹了吹气,这是雉娘的习惯,以前在沟村,哪怕骡子不舒服,她也会摸摸吹吹,仿佛这样能缓解痛楚似地。 小媳妇越来越会打扮了,早晨漱了牙,还含过香料,甜甜地口气让李臣一颤,瞟过去,两人的脸近在咫尺,离得太近了,轻轻抖动的睫毛,精致的鼻头,红润的唇,微露出来的白牙…… 他猛地朝后一缩,脸皮有些泛红。 “啊”,雉娘回过神来,一瞬间,身子僵住了,脸烫得一片片的嫣红。 那湿濡的鼻息,都急促了许多。 “我在干什么,当着夫君地面,勾扯叔叔么?” “这算和嫂子眉来眼去吗?老天,兄长就在旁边哩。” 两人目瞪口呆地对视着,同时想着这个问题。 刘备望着这边,因为媳妇背朝着自个,挡着视线,只瞧见她细心地在替四弟上药,满意地点点头,觉得不错,这婆娘没仗着主母的身份对兄弟指手画脚,反而还嘘寒问暖,亲自来服侍。 世家大族讲究避嫌,再亲的男子也得少入内宅,小家小户出身的没这规矩,又是生死手足,长嫂如母嘛,更得亲热殷情一些,才彰显出一家人的感觉。 他是不知道,假如换了关二张三,雉娘要冷淡得多,至少不会急得眼含泪。 “虽说土气,倒也淳朴,至少扔内宅里安安静静,不给我添乱。”刘备坐了下来,美滋滋地喝了口汤茶,“多少宗族都是内乱垮地,那祸起萧墙的事,咱家可不会发生。”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三十五节糜家(二)--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三十六节 门 李臣陷入了极大的苦恼中,像被谁狠狠朝胸口捶了一拳,闷得难受。 他胡乱寻了个借口,驭马出县城,日头西沉,余晖渐散,繁星隐现,淇沟河畔此时人迹寥寥,惟有水不停歇的流着,天色暗淡了,暑气却没消退,李臣汗流浃背,索性脱了上衣,把裤脚勒到膝盖,蹲浅水处冲了把脸,又有些发愣。 倒影在河水中的那张脸,容颜神色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惊诧和茫然。 感情这嘛子事,缠磨人哩。 嗯,严格来说,我们的这位聪明后生,与雉娘相处时,一直是没存丝毫歪心的,因为清楚兄嫂间不谐,怕她哀愁,闲暇时总寻过来聊天谈笑,瞧见她忙碌针线活,便再旁打打下手,扯些野棉花。辈分上她是大嫂,但从年岁上,他要大些,这是纯粹的,大哥对妹子的怜惜;是昔日同甘共苦培养出的友谊;是亲人无私的关切。 在老家时,他耕田她送饭,偶尔一道坐地头说阵子话,谈今季的收成啊小买卖最近盈利不错呀,风卷着败草飘到她发梢,自己随手替她摘掉。 过冬那会,在崔家打地铺,她早起喂鸡,披着外裳困觞着睡眼,经过堂屋时,见他还蒙头酣睡,还拿穿着袜的脚踢踢铺盖,“天厌懒汉,再不起来,我拿脚丫子拧你脸了。”这些更亲昵的举止,都是显得坦然的,无畏的,但方才,她惶恐不安,脸儿羞红得娇艳欲滴;他躲了躲,朝后一缩,那张面皮也臊得生烫。 这便有问题了,无论是装着抱怨。“唷,嫂子把人当牲灵般安抚啦。”或者更浪荡些,“脸皮儿嫩呵,还是我自个来呗,别难为嫂子你了。”都没关系,家人间不会出现那种无法言喻的尴尬。 雉娘也该坦坦荡荡地敲他一下,“嘴抹了猪油?”再咯咯笑着对兄长说。“夫君,咱家四叔骚情,还不快点给他说门亲事。” 说不准刘大哥也跟着捧腹大笑,“是为兄的错,只顾着闯事业,没细想佐之每日孤睡冷床,唉,赶明儿十里八乡找个俊俏婆娘来,让贤弟相相 本应当是如此情景的,这才是货真价实的一家人啊。 但没有。他和他臊着脸,眼对眼望着,恍然间,心头涌过丝丝宛若偷情般的快意。 那刹那间,她把他当精悍能够依靠地男人了,他也将她当成了柔软想拥入怀中的女人。 不知何时,曾经朝夕相处沉积出的亲情友爱,迸发出来,变幻成朦胧的暧昧,撞得理智的枷锁晃荡不休。 李臣突然发现。他的确是很喜欢如雉娘这种类型的女子,外软内倔,坚韧又温柔。不会因贫苦而哀怨,也不会因富贵迷失本性。 假如她是未出嫁地闺女、假如刘大哥没回来、假如…… 已经没有假如了。 羞愧、难堪、迷惑,诸多纷至沓来的情绪,让这个正身处困扰中的汉子,为心底的丑陋颤抖哀叹。 “她是嫂子呀,是我结义哥哥的女人。兄弟妻,不可欺,哪怕再过千百年,也是这个理!”李臣掴了自己一耳光,“啪”地声脆响。 人不是禽兽,一发情拄着根**遇雌的就上,见母的便推。伦理纲常大过天。恩情义气重如山啊,有可为有不可为。没了这些,那还算人么? 幸亏当时兄长没察觉,否则,这辈子他的头都抬不起来,没脸见人了。 再严重点,刘哥活劈了他这个忤逆义弟都是本份。 月亮冒了出来,悬在高远的天上,明净得像个银盘,夏夜终于略有些凉爽,河里蛤蟆的鬼叫声时起时伏,隐约有风划过,如叹息般地沙沙声在草丛中悄悄响起,转瞬间又消失无踪,李臣牵着马,漫无目的地走着,觉得身上痒,伸手饶饶,才发现水边野地蚊虫多,叮得光膀子上一堆红疙瘩,望望天色,已经很晚了。(.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缓行慢走的回了县,才进府邸主宅,便看到刘备端坐在榻几上,正翻看着公文,一瞅见他,就笑,“去哪了?遣了下人到衙门寻你,结果回禀说不在。” “天热,整日暴晒的,我出城去毗邻乡庄的沟渠瞧了瞧,怕枯水闹旱情。”李臣心虚地回答道。 “这般琐事,让小吏去做便成。”刘备揉着肚皮,“总算能开饭了,真饿坏了。” “咦,大哥还没用膳食么?” “贤弟为我刘家忙碌,东奔西跑到夜半,当哥的咋能心安理得自个先吃?”刘备很自然地说,”咱给不了兄弟们多大富贵,如果连点儿苦都不能同享,那算什么手足?” 顿时,一股暖流漫过李臣的心,感到更惭愧了,简直是无地自容,鼻头酸酸的,声音几近呜咽,“兄长受累了。” 这情绪的强烈流露倒让刘备慌了神,他不知道四弟的真实想法,搓着手直安慰,“这又有什么,兄弟嘛,该地,该的……” 一会儿后,早蒸在灶台上的菜肴被僮仆端了进来,温热,白粱米饭、萝卜烧肉加鱼头汤,两人皆饥肠辘辘,风卷残云似地消灭了个干净。 “明日我便去徐州。”待填饱了肠胃,慢慢啜汤时,李臣说。 “无须太急,我和云长益德整年出征在外,独留四弟守后方,兄弟间难得多聚聚,还没过几天,何苦又离别哩。”刘备大惊,连忙劝阻道。 “兄长美意,臣心领了,事不容缓,待到大哥地志向实现之际,有的是闲暇时光。”李臣咬着嘴唇说。 他怕再留在平原,怕不经意下,流露出马脚,既坏了手足恩义,祸害了雉娘的名节,就连老婶子。也得哀出病来。 作为一个成熟理性的大人,他知晓该怎么办。 人生漫长,哪能因为片刻的迷乱,忽然间的冲动,就失去了更重要地东西呢? 且不说尚不清楚,是不是憋得太久,一时发春了。瞅着雉娘最亲近,起了脏念头,如是这样,更得骂自己不是个东西。 “大哥,对嫂子好点罢,以往在幽州,相处的时日长,我知道她是个孝顺人,吃过很多苦。”李臣呐呐地说。 正谈着要事,话题一下子转到了妇人身上。让刘备愣了愣,摸不着头脑地“喔”了声。 对于婆娘,他是不屑一顾的,女人这玩意,是豪杰好汉闲时的调剂点缀,是丢屋里头生养娃娃用的,心情愉快就宠下,危难时当衣服抛,成大事的英雄人物,怎能时时刻刻记挂着婆娘呢。 这想法无关良善。只是年代世情不同地缘故。稳下来,她恨没掩饰好内心。愤怒于自己地离经叛道,几乎被背叛夫君地负罪感压倒,“我是个骚媳妇,对不起良心,对不住婆婆。”她躲房里哭泣着,紧捂住嘴。不让声音透出去。 可还有回味的甜蜜,因为她从他眼神中,窥到了震惊,羞恼,以及温情。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 别在自欺欺人了,还住在钩子村时,她就清楚。自个遇到了生命中的冤家。 她曾还幻想。现如今是四叔了,不再是外姓旁人。多接触点,多亲密些,没什么关系,守着秘密,只要在他身边,就满足了。 被踹坏了的门,再也恢复不了原状;被蚁蛀过的堤坝,淅淅沥沥地漏着水。 妇道人家的规矩和节操,早离她而去,身子是清白的,心却背德了。 正苦痛时,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随即听到了拍门的响动,“自家内宅,锁什么门啊。”是她男人的抱怨声。 “你……你怎么过来了?”雉娘忙抹干净泪,慌慌张张地问。 “自个婆娘地屋子,咱不能来?”声音里冒着点火气。 打开门,迎接夫君入内,温温柔柔地伺候,恭敬妇人之道,若日后有了小娃娃,这点骚乱的心思,大概会烟消云散吧。 是啊,开门呀,做个规矩女人,就能继续坚守住道义,不愧对天地良心。 雉娘如此想着,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抵住房门,“我……我体乏,不舒服,你走吧。” 在屋外,刘备倒气愤起来,哪有婆娘不让男人进屋上炕的道理?再不舒服,也得低眉顺眼地将汉子服侍好! 不是老娘整日催着抱孙子,今儿弟兄也说道起来,他是懒得来的。 居然还蹬鼻子上脸,使起小性子来了! 他一拂袖转身欲走,又停了停,隔着门说,“我可算来过了,要是明儿娘问起,便说留宿了一夜,免得她老人家又唠叨,骂我不孝。” 急匆匆的步伐声越来越远,然后,寂静了下来,门的另一侧,雉娘瘫在地,双目无神,几近虚脱。 :这章极难写,耽搁了时间,而且我很害怕读者反感,说既然猪脚动了心思,就该琢磨着怎么将心仪的女人夺过来,杀兄夺嫂嘛,怎地他还说好话,撮合刘备和雉娘?简直是绿帽剧情啊。 但我写的是人,不是种猪啊,该有的心理挣扎,苦闷迷惑,都当有的。 当然,在下很有爱地,雉娘和猪脚的归宿是很美好滴,诸位大可放心,只有李家贼子给旁人戴绿帽的道理。 另外,前节《糜家》地标题取错了,没写出多少关于他们的剧情,大伙包涵。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三十六节门--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三十七节 舟娘(一) 大早晨,国相府的老夫人就喜气洋洋的,那个乐呵劲哟,嘴就像十月开口笑的毛栗壳,合都合不拢。(.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鬼子孙,总算开窍顾家了,祖宗显灵哩!”她长出了口气,干瘦的手牵扯着雉娘,一时摸摸媳妇的头,一会瞧瞧媳妇的脸,这位老人一直竖着耳朵关注着儿媳间的动静,男人闯荡事业是对的,理所当然,但不能不念挂着香火啊,三十来岁的汉子,还没传宗的后嗣,到哪都说不过去。 听闻昨夜备儿留宿在了乖媳妇的房里,她总算是放下了压在心头的大石,差点就去给祖先灵位上高香了,天佑咱老刘家啊,只盼能多子多孙,开枝散叶。 “给娘说道说道,备儿他……还成吧?”本来这腥臊话是讲不出口的,但遣退了婢女,屋里头就剩下婆媳两人,咬着耳朵说些私房话怕什么,人年龄大了喜欢胡乱猜疑,崔老太太还忧心自个孩儿莫不是行伍时受了暗伤,坏了肾水?否则怎么对个娇滴滴的美媳妇爱理不理呢。 不好直接去问,只能在雉娘这旁敲侧听地打探。 假如刘备听到这话,会气得直哆嗦,“老娘唷,有你这么糟蹋儿子的么?咱肾好肾强大!” 英雄好汉嘛,把心剖成几份,七分在天下,三分在家庭,他又是个苦哈哈出身,志向高家底却浅薄,不成对比,更得十成十的投入。 不是不爱女色,而是壮志未酬,没空搭理。 雉娘的脸啊,涨红得无法言表,半是羞涩半是深深的惭愧。事到如今,她也不能说昨儿夫君是睡在别屋,只能敷衍着点了下头。 婆婆精神虽好,可身子大不如以往了,虚得紧,年青时的苦累掏空了底气骨髓,现在拿老参黄芪汤也滋补不回来。 先前暖春时,旁人都脱了袄褂,她还得在卧房点上炭盆。不然直唤冷。腿脚也总是浮肿,瞅着一日比一日衰老。 可不能让她多受刺激了。 也许在对待一些人情世理上,婶子更偏向自己的亲生儿子,可这是出于母亲地天性,无可厚非,追根究底,崔老夫人的确是个慈祥善良的老人家。 越想越觉得愧疚。雉娘难过地低垂着头,用力抓着婆婆的手,眼睛里旋转的泪花,嘀嗒砸了下来。 “这是喜事,傻孩子,该笑。”崔婶抱着媳妇儿,“咱家从刘雄老祖父开始。都是几代单传,婆婆照顾不了你一生一世,若是你生下男丁,那便是长房长孙。哪怕日后备儿纳了妾,也万万不会受委屈。” 她充满憧憬地说,“臣儿去了徐州,启年也相随着,不知和丫头的婚事能不能谈成,那糜氏富贵,可别让咱干儿入敖。上门女婿不好当啊。不但有了儿子得跟娘家姓,而且娘家人如果心歹点。把女婿娃当牛马使唤就惨了,定得娶回来才妥当,到时一屋子人,热热闹闹的,多安逸……” 崔婶天马行空地臆想着,雉娘才得知李臣走了,抬起头,轻轻问,“四叔……什么时候走的?昨儿还……” “我也是来你屋子之前知道的,天还没放亮便出了门,留了口信,说事急,就不惊动咱娘俩了,唉,汉子都是这忙躁性子。” “他定是和我一般,心乱不知如何是好,”雉娘哀苦地想,“也罢,见不着面,人也解脱了,心总会平静下来地,总能再坦然相对地。” “无论如何,我也得守住道义,当那偷人养汉的风骚婆娘,宁愿孤苦一辈子,女人,不就是这个命么。”她咬着唇,微露出晶莹白透的碎牙儿,暗暗发誓。 窗棂外,天穹上,阳头正烈,那么灿烂,那么火辣,仿佛能将人心中的阴霾烧烤得消失殆尽…… 有人和她眺望着同一片天空。 “背兄辱嫂?娘的,做人不能下贱成那样。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李臣这时候也想,站在船头,水流粼光耀目,他嚼着牙花子,思绪飘得老远。 这家伙是逃也似地离开平原的。 时间仓促,本来只准备单带着“心腹”崔启年上路,但刘大哥怕途中不安全,出意外,寻思着说,“不如,让子龙也随着去吧。” 说这番话时他眼睛瞟着赵云,透着询问和请求的意味,毕竟对方是客将,让蓟侯麾下地属官去干护卫保镖的活计,简直是瞎指挥,换心胸狭窄点的,就觉是再羞辱人。 赵云却无怨言,迈前一步肃容道,“定不负玄德公所托,护得李崔两位大人安全。” 这白马银枪的赵子龙什么都好,就是拘谨刻板得要命,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不知怎地磨砺出一副老气横秋的脾性,时时不忘尊卑上下之别。 就连众人一贯看不上眼的崔启年,他也是恭敬有加。 便是性格豪爽地张三暗中也嘀咕,“和赵小子一道喝酒,没味透了,他举个盏都会先拱手行礼,稳重归稳重,却显得疏远。” 刘家这才出道的草台班底,四兄弟外加个老同乡简雍,没那般门阀似地森严阶级,私底下相处都是极洒脱随意的,猛然蹦出个不合群的规矩人,虽知晓君臣礼法地大道理在他那边,但总觉得不是滋味。 于公,自然对赵云更为信赖倚重;于私,却感到人和人之间隔着什么,难以亲近。 在船起锚扬帆前,刘大还拉着李四躲到背人处密谈,“子龙骁勇过人,我甚为喜爱,见他于蓟侯处不受大用,便巧言借了过来,倘若日后能成为臂力,那为兄梦里也会乐醒。” “赵都尉很是尊敬兄长。”李臣此时是无脸面对兄长的,强忍着心中波澜,不露声色地答道。 “可就是太过于礼仪了。交不了心。”刘备叹气,“贤弟如有闲,沿途上可打探一番,瞧瞧他的意向,蓟侯是权高势大,咱比不得,可说句不中听的话,在大户家吃糠当家奴,不如到草鸡窝窝里食白米做兄弟。” 两人手足情深。荣辱与共。也无须虚伪,便商议起挖人墙角的私隐事。 这也是刘玄德的禀性,对自家兄弟那是情真义重,无可挑剔,对旁人,多少还是有点儿坏水无赖劲地。 “就算没我,赵子龙也飞不出大哥地五指山。当然,历史书上是寥寥数语、一笔带过,真要拉拢个人心,也不知另个时空,大哥花过多少功夫,哪有那么多一见相投,从此君臣相宜毫无猜忌地事呢。”李臣想。随口应道,“弟自会替兄长探个究竟。” “如此甚好。”刘备舒了口气,展眉笑道。 平原没大楼船,不能出海直抵朐县。只能先顺着淇沟河朝南走,一半旱道一半水路,再由沂水过开阳郡,入东海国,很得花费些时日。 “不顺心啊,姑且将嫂子的事放到脑后,徐州那边也烦。干娘瞎胡闹。和糜家谈什么婚约,如今我寻上门。不是遭人白眼么。”李臣扯了扯衣襟,天热,都汗湿了。 走进舱房,稍觉阴凉,启年正眉飞色舞地和赵云聊天,这家伙正得意呢,人家赵子龙厚道,一口一个崔大人,可是让他找到了做官地感觉,眼都眯成了缝,还拿提携后辈的语气说,“嗯,你很不错,有前途哩,等回平原,咱和侄女婿知会声,先封个别部司马当当。” 也不想想,他个跑腿的文职小吏,若不是仗了国相姻亲的身份,真论道起来,还没赵云那杂牌都尉的官大。 “别人是客套话,真拿自己当大老爷呢?啥德性!”李臣敲了他一下,坐下来,对赵云笑道,“平原国贫人手少,咱也是个奔波劳碌命,上遭护粮才罢,这趟又得出州,倒让子龙跟着受累了。” “平原虽小,却自有一番生机勃勃地感觉,上下同心协力,着实让旁人羡慕。”赵云那拘谨劲又来了,在席上拱礼道。 “唷,我兄长私下也是对子龙赞叹不己,直说真乃英雄人物,若是能朝夕相处,共创大业,岂不是美事?”李臣稍稍探试道。 “玄德公乃当世豪杰,不嫌云寒门卑贱,多有厚恩,自是感激涕零。”这是实话,和公孙瓒相比,刘备对赵云可是当个宝贝对待,他又不是没心肺地蠢人歹汉,早有感触。 但话锋一转,赵云又说,“蓟侯对云有提携之恩,君臣大义在先,玄德公美意,云本当效死以报,可……” 他叹息着,神情惆怅。 “唉,若谁对他好,就舍了旧主跟谁走,那便不是忠义无双的赵子龙了。”李臣暗忖,脸上却堆笑,“说到底,咱们都是替公孙蓟侯办事的,在平原也一样,不分彼此,不分彼此哩。” 他俩说得起劲,倒冷落了崔启年,赖汉打岔道,“说啥呢,云里雾里的听不明白,不如谈些有趣的,不觉得天炎热阳气窜么?要是沿途遇见舟娘,咱三个一起去乐呵乐呵,做个连襟兄弟?” 舟娘是土话,指的那些因世道乱,家中失了男人顶梁柱,依水而生靠卖皮肉为生的隐蔽娼妓,当然,没好货色地,都是些粗手粗脚的女人,不过跑船的汉子整日待水上,没处发泄,也不怎么挑剔。 “我不好这口,”李臣皱眉,“你家秀玉知道了,非拿棒子撵你出门不可。” “云虽粗鄙,却也懂得修身养性。”赵云面无表情。 “还算男人么?”崔启年哼哼道,“瞧你们相貌学识皆比咱好,却都没娶得婆娘,无它,太装模作样呗。憋得太狠,也不怕憋出毛病来。” 说者无心,闻者有意,李臣悚然一惊,暗暗琢磨,“我对嫂子起歪想法,也许,真的是太挑剔太计较,憋出来的骚情。”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三十七节舟娘(一)--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三十八节 舟娘(二) “嗳哟,挨黑儿遇到你这爷豺的侉子,舂得美呗……”隐隐的浪叫从芦苇荡子的另一边传来。 天色刚过黄昏,才入夜,李臣正在沂水边一只搭着稻草棚的舸上,藏在芦苇弯里,随风摇晃着,阵阵涟漪沿着小舟漾开来,棚子破,半身高的茅柴门上胡乱裱着些粗染的红布,被风吹得如幡儿似地飘扬,“呼哧”做响。 崔启年早年四处闯荡,地方人情隐事见得多,按他说的,找河边船屋的娼妇,便得先看红头幡,不成文的土规矩,哪个在船上留宿过夜的相好,若是觉得婆娘够风骚,下回来,便得奉上两指宽的红布,系到门边当彩头,和往后妓家云集的秦淮河花船有几分相似。 当然,规模格调都差得多,挺土气。 “哪的红布多,咱就去哪家。”启年拍着胸承诺,“这唤口碑,不是姿色好,便是有几招绝活儿,保管船上的婆娘伺候得咱俩满意。” 李臣一行人出得青州,在连通徐州南北的沂水寻了艘小船,溯流而下,昼行夜止,过东安、临沂、开阳,比起战祸连绵的青州,徐州要太平得多,州牧陶谦推行屯田之法,“巡土田之宜,尽凿溉之利”,将偌大个州治理得民殷国富,家家户户安居乐业。 郡县中皆有西域风格的浮屠寺,州府又有信佛免役的条文,沿途常见口诵佛经的教徒,此时佛教尚未大兴,而且明帝时,楚王英谋反,这刘英偏又是个佛教徒,自此避上位者忌,佛教几乎无人问津,直到现今。才缓缓恢复了元气。 这时候的徐州----特别是下邳彭城数郡,乃佛教的大市场,不但黎民,就连官吏也多信佛,香火日盛,信徒不绝,从这方面。也能略看出此地的富饶。 “这教义真新鲜,咱就不祈求来世,活着时好酒好肉过得舒坦便成。”崔启年说。 “倒是官府有意为之,以宗教对付宗教。否则怎么徐州少有黄巾作乱呢?太平道拉不到信徒。”李臣倒看出了蹊跷。 他也不信佛,不过路上也参观了几座寺庙,当风景看,有回和接待的住持闲扯,随口说了些后世的典故。无非是那种后代人耳熟能详的,“风动旗动心动”之类的佛经玄学,惹得住持虎躯直震,大叹不己,直说有悟性慧根,不去剃度简直对不住佛祖。 “咱指望日后安稳发达了,养满屋子美婢娇妾开后宫地人,受不得那规诫。”他瞎想着,“夜夜春宵花烛,哪来得空闲时光。啧啧。多美多快活。” 其实话说回来,李臣表面上轻松自在,心头却甚为烦恼,和嫂子的那点儿破事堵在胸腔中,让人郁闷。 待到了东海国郯郡,崔启年按捺不住了,说了几遭。李臣也是有点自暴自弃的心理。暗暗对胯下之物唾骂道,“憋得你让咱起骚情。好哇,今儿便要累死你。” 赵子龙是不肯去的,说多了反而让他起嫌弃鄙视之情,两人背着他摸出了县,赖汉眼贼,入城前就瞟到了河畔芦苇荡子里泊着几艘船屋。 “想节省些,两人一条船一个婆娘也成。”崔启年到了地头,倒有些扭捏,平原国库房空,这回带的财货也不宽裕。 “你口味真重,真要做连襟啊?”李臣没好气地说,“你愿意,我还不乐意呢,别乱了辈分。” 当下就选了两艘船,约好半时辰后岸边见,解了捆桩子上的索绳,舟儿载着人,慢慢荡进了芦苇丛中。(.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萍水相逢,逢场作戏的勾当,他本来极不喜地,倒不是李臣有多正义凛然,食色天性嘛,只是觉得没情调,黑灯瞎火的和个初见面的妇人干那事,说穿了,和舂块猪肉有什么区别? “你……先把衣衫解了罢,有风,当心吹到水里,挂门后钩子上。”那妇人背朝着他,正地脱着外裳,声音虚虚的。 上船前仔细瞟过,三十出头地模样,长得颇端正,皮肤白皙,眼角略有些淡淡皱纹,如不是手中的老茧,倒不像个乡下婆娘,只不过很腼腆,说话低头垂眼,细声细气。 便是卖肉,也得吆喝,方才别船的婆娘见来了客,憋着嗓子娇声娇气地直喊,“哟,来咱这儿。”就她畏畏缩缩地不吭声。 “喔。”李臣扇着鼻子,船屋里残留的味不好闻,棚顶也破着窟窿,抬头能隐约窥见繁星,办起事来,很有点野合的感觉。 没一会功夫,妇人只剩了小衣,颈脖窝窝一片白绵绵地,她把皱成一团的被褥稍铺得整齐,垂头跪坐着,打着哆嗦。 这阅人无数,不知满足过多少船工的婆娘,还没初回做嫖客的李臣镇定自若,瞅着如个第一次入洞房的闺女,身子直颤动,胸前隐在花肚兜下的那对大白兔子,上下起伏,倒是丰满澎湃。 “紧张个什么。”李臣哑然失笑,见她这怯怯的模样,吹了吹地板上的灰,盘膝坐了下来,也不急色。 “不……不紧张。”妇人结巴道。 “好呗好呗,那说会儿话,你是哪儿人?” “沛……沛县人。” “沛县好地方啊,高祖皇帝的老家。不过怎么来郯郡了,隔着几百里路呢。” “豫州那边乱,一打仗儿,残兵逃过境,踩得庄稼没活路,村里人都朝东海这边逃荒。” 沛国正临着豫州,这时候正值黄巾死灰复燃,渠帅于毒挟数十万众,席卷兖豫两州之际,豫州刺史郭贡、兖州刺史曹操疲于镇压,徐州靠边界的一些郡县都受到了波及。 “也是个苦命人。”李臣想,本来就不太热切地寻欢心思,又暗淡了几分。 说了通话,妇人情绪似乎安稳了些,轻吸了口气,眼睛余光偷偷窥着这古怪地恩客,奇怪他为何还没过来。 换了以往那些汉子,早喷着炙热的鼻息,伸着长舌在自个脸上啃来啃去了。 她拂了拂粘在颊上的发丝,正准备忍着羞意,脱个赤裸精光,钻进被褥,好完成买卖时,听见一阵哗哗啦啦拍水的响动,然后小舟猛地朝右侧歪了歪。 有旁人爬上来了。 李臣站起身朝外望,船头蹲着个小黑影子,湿濡濡地滴着水,看不清模样,再细瞧,居然有两个脑袋,一高一低,四只亮亮的眸儿,寒碜碜的。 倒把李臣吓得退了两步,厉声问,“谁?装神弄鬼的!”又冷眼望向妇人,琢磨莫非遇到如后世仙人跳那种诓骗敲诈地伎俩了? “……我不是鬼。”影子冷冷地说,声线稚嫩,是个女娃娃。 “宝儿么?”妇人慌张地揉了几把脸,想过去、可此时地情景不好让孩子瞧见,“快……快回去,你来这干啥?” “花豆想娘了,我便带它来寻你。”她说,又有几声应景的汪汪犬吠,李臣这才瞧清,哪是什么双头怪物,是个女孩儿抱着只半大地土狗。 花豆大概是那只狗的名字吧。 “胡闹,都打扰娘几趟生意了,”妇人急道,略带着点哭腔,“乖闺女,回岸上去,娘给你和白豆买条大喜头鱼,和豆腐蒸着吃,可香哩。” “我不要鱼,只要娘。”女孩凶神恶煞似地瞪向李臣,土狗养得家,通灵性,懂主人心意,磨着牙,呜呜发出威胁的低吼。 李臣算是看明白了,这舟娘的女儿不乐意娘干皮肉买卖,千方百计地找借口来干扰,人世间的炎凉悲欢,令人唏嘘。 “老爷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她经不起踹的。”妇人怕李臣发恼动粗,也不顾自己的不雅模样,横挡到他面前,小小内裳遮不住混身白肉,月光下耀花人眼。 听语气她闺女以前干这事时,惊扰了客人的兴头,还被歹毒汉子狠狠踹过几脚。 女孩咬着唇,故意用力蹦了几蹦,小舟经不起晃,差点翻,倔强地说,“谁敢踢我,花豆的牙已经长硬了,能咬他!” “没钱,那明儿咱家吃什么?”妇人声音拔高了,气急败坏地冲出去拿巴掌扇,又不忍心,瞧着手抬得高,却轻轻落下,只能推着赶,“滚,不然娘把花豆卖县城肉铺子去。” 好阵子喧闹,最后女孩儿抽泣着,跳下船,在水中抬着头,仍盯着李臣不肯移开,那眼神愤愤恨恨的,良久,才背着狗翻开芦苇,朝岸上游去。 “死孩子不懂事,待会少给点钱也成。”妇人擦着泪说。 李臣叹口气,他哪还有那心思,摇着头,“你去把衣裳穿好吧,我还有随同的人在别船上,陪着说会话,到时间了把船划回去,钱照算。”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三十八节舟娘(二)--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三十九节 舟娘(三) 夜色渐浓,月亮似乎被云层裹就,在高远的夜空中若隐若现,连乳白清冷的光辉也变得朦胧不可捉摸,点点月色洒落下来,又被麇集的青色芦苇分割成一块块,琐碎班驳。 “咱沛县的巨野泽也有芦苇荡,依着山,大得很,连绵数百里呢,每逢立秋,眼里都是一片浩浩荡荡的黄,随着风摇晃呀……”妇人缅怀地说,已然穿好了衣裳,规规矩矩地坐在船头,大概觉得李臣和气,人也放松了,嗫喏着思乡的情怀。 不是迫不得已,没人愿意背井离乡的,外头千般好万般妙,也不及家乡的风清土美。 巨野泽便是微山湖,她嘴里的那芦苇荡在后世有个大号,叫水泊梁山,不论帝王将相,还是土匪好汉,沛国历来都是出人材的地界。 “唷,有机会得去瞧瞧。”李臣悠闲地把手放在头后,半躺在甲板上,随口回答。 “老爷是个善人,会有好报的。”妇人很感激,怯怯地垂着眼,手指甲轻轻抠着船沿的木头。 我们能看出这婆娘的性格挺柔弱,秀秀气气的,也不能指责她选择这种行当,毕竟在苦难面前,活着才是最重要。 “别谢我,就当咱突然发了癔,装道德君子,放着你这美娇娘硬不碰。”李臣自嘲,摇摇头,又瞅着月色,“酉时了吧,回岸边去,早先没用多少膳食,现在怪饿的,也不知客栈有没有宵夜卖。” “呃,”妇人忙起身去荡桨。小舟好操使,轻巧巧地朝河畔驶去,她犹豫了下,边划边问。“要不……老爷去我家吃。离沂水不远。虽没啥好东西,可总比饥肠辘辘地走夜路要强,”似乎有些羞意,“不贵的,随便给些便成。” “也不错。”李臣摸着下巴说,农家饭呢,如今在平原日子过得美了,吃惯了鱼肉粱米,倒有些怀念蒸麦野菜的味道。 他动了些恻隐之心,还准备趁机略多给点财货。做为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也只能帮这么点小忙。 倒不是滥好人,只是身为男子,对妇孺和弱者应当有地怜悯。 “我很会做饭菜的。”妇人高兴地说,这么一来,不但能用正经买卖赚钱,还可以早些时辰回家。 待上了岸。崔启年早回来了,外褂搭在肩头,露出副排骨身材,意犹未尽,一见李臣就羡慕地低语,“乖乖,年轻后生就是猛哩。都这么久了。唉,咱老。比不得你。” 这龌龊话李臣听了笑笑,也不多解释,拍拍他,“走,先相随着去吃顿饭,你也该饿了吧。” “你这一说,我倒真觉得饿了。”启年揉了揉肚皮。 路的确不远,逃荒的外乡人也没亲戚照应,野地林旁零零落落搭着十数个简陋棚屋,光屁股地娃娃泥猴似地在半人高地蒿草中嬉戏,发出不知愁地笑声,有老妪默默坐在门前,见人从面前走过也不张望,显得愣怔,还有个没柴墙的大棚子,里面挖着火塘,用土堆戳了个炉台,正透着暗暗的红光,大约是公用的厨房。 李臣问了下妇人,全是河畔那些舟娘的家人,虽说人爱扎堆,出外务工逃难都是乡里乡亲的一大帮子人,知根知底才好互相扶持依靠,但干这皮肉买卖不好让熟人知晓,这个临时的聚集点很少见到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徐州各处的都有,口音也不尽相同。 “娘,你回来啦……”一栋棚屋的窟窿处――应当是没框没棂地窗子――伸出个脑袋,很快,方才的少女就“蹬蹬蹬”地迎了过来,土狗花豆追在她脚旁,一路汪汪叫唤。 临到面前,女孩刹住步子,伸着脖子瞅了会,朝后退了退,撇着嘴人也僵硬了,死盯着娘,仿佛在无声地责问母亲,“为何这个男人也跟来了?” 花豆连蹦带跳地在妇人身旁磨来蹭去,又发觉小主人没跟过来,站在几米外不动弹,摆着头左看右瞧,呜呜着扭身返了回去,趴到少女的腿边。“宝儿,回屋把锅端来,再拿碗盆箸子到河边多洗两道。”也许天暗,没察觉到闺女的神色,也可能是被生活折磨得已无暇多理睬女儿的情绪,向她去解释其中的辛酸,惟有视若无睹。妇人吩咐着,又露出为难的表情:自个居然忘了棚子里没席案,卖吃食,总不能让客人蹲地上呀。 “您瞧,这……”她窘迫地直搓手。 “没关系。”李臣大度地说,这算什么,以前在钩子村,都是随意寻个地头蹲下,几口一大满碗饭便下了肚,何况他也挺烦正儿八经地跪坐,久了膝盖骨咯着疼。 没一会,宝儿急匆匆地把锅拿了来,借着火塘的光,李臣才看清楚,这个女孩没想象中的小,看脸庞的轮廓,已经过了稚嫩的年龄,十六七岁知世情人伦的大姑娘了,容颜肤色随妈,不显黑,白得如上了釉的瓷器,光洁动人,让人惊叹,个犄角旮旯里也能出如此标致地人物。 按习俗,这年岁地女子早出嫁了,很少还有随着娘亲生活的,一想到方才在船里地情况,李臣觉得有些尴尬。 更尴尬的事还在后头。 “花豆,留在这。”她抬着装碗筷的簸箕,叮嘱土狗,似乎还残留着孩子气,认为有狗守护,大概那个男人不会再对母亲“不规矩”了吧。说罢,又对李臣龇牙怒视,露出尖尖的虎牙,似乎在警告,敢乱来的话就放狗咬你。 可惜狗还没长大,正贪玩哩,在火塘旁嗅来嗅去,被烫到了鼻子,呜呜地跑了出去。 又过来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驼着背,身骨单薄不像个干体力活的人,端着小半荆筐洗净的野泥蒿和山药蛋,瞧见李臣和崔启年便露出讨好的笑。腰弯地也更低了。 他放下筐子。凑到妇人那嘀咕着什么。没几句话就急了,无形中声音也扬了起来。 “一整日都没赚到钱?” “宝儿她……” “死闺女,白生养了,唉,也不知爹娘的苦,没钱,咱明天怎么活?” “夫君你……你别发急,还有……有旁人在呢。” 起初李臣还以为是妇人的邻居,等听见了那对谈,顿时目瞪口呆。 原本认为这妇人失了当家的汉子。撑不起家中重担,才被迫无奈地去干舟娘,没料到,她男人活得好好地,而且还乐意戴绿帽让自个女人卖皮肉。 “做男人地,不能无赖到这地步。”就连崔启年这赖汉也震惊着嘀咕。 任何一个还长着**地汉子,身体里还有点血的基本温度。都干不出这等事。 大概还是有些羞耻之情的,那男子眼神躲闪地窥了窥李臣,把嗓音压低了几分。 “喂,有肉食没?”启年恶声恶气地嚷,可能是气恼却又没由头发作,故意找茬,“都是些烂草根。哪有什么嚼头。” “咱、咱本不是干食摊买卖的。没预备……”汉子低头哈腰。 “爷有钱,便看你赚不赚得走。”启年拍了拍缀于腰间的荷包。里面的事物“叮铛”做响,虽然都是些零钱,但瞧他摆显的模样,仿佛装着一兜金银哩。 “算了,去把山药蛋烤熟吧。”李臣拉拉崔启年,他也觉得厌恶,但瞅着妇人可怜兮兮的,不想让她再多添难堪了,吃完饭快些走人呗。 似乎悟到了客人的情绪,汉子垂着头,快步走出棚子,却又突然一拍巴掌,喜道,“呀,有肉、有肉的,新鲜得紧,火塘里多添点柴,能烤得皮脆肉鲜,就是价钱……” “那便快点去做,吃得美意,少不了打赏你地。”启年赶蝇蚊似地挥挥手。 “咱家哪来的肉食?”妇人正在拿烧火棍扒拉着山药,闻言奇怪地问道。 “你别管,我这就去弄。”汉子四下张望着朝屋子后寻去。 没几分钟,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凌厉凄惨的狗叫,妇人“啊”了声,才明白过来,急得大喊,“不能杀花豆,你不能……” 她手忙脚乱地扔下烧火棍,哭嚷着冲了出去。 为时已晚。 汉子骂咧咧地走过来,提着团血淋淋的小东西,妇人在后头边哭边追打的,连抓带踢。 “宝儿就这么个玩伴,可疼惜了,杀千刀的贼汉,不如杀了我吧。” “养条狗有屁用,人都活不了,还管它的死活,这可是钱呀……啊,疼疼疼……”汉子瞪眼怒骂,扬起手想打,刚抬起来,就被人紧紧握住,捏得生疼,不禁喊叫起来。 “你……”李臣想给他几拳,可有什么用呢,狠狠打一顿就能让那母女俩过上好日子?反而汤药费用还会增加她们地负担。 他无奈地想着,松开手,从荷包里摸出些银子,扔到地上,“等年景好转,回沛县家乡去吧。”又对启年说,“走呗,今儿都遇到些什么烂事啊。” “谢老爷赏。”汉子埋头半趴着,在泥土中摸着银钱,欢喜得脸都歪斜了,“这狗肉……” “我不要,你家留着自个吃吧。” 李臣转身欲走,却望见那位叫宝儿的姑娘,正愣愣地看着这边,本就白净的脸,此时苍白得宛若透明。 然后是碗盆摔碎的声音,以及,少女从心窝窝中发出的痛苦哀嚎。:嗯,有读者说我犯巧遇太多的老毛病了,接受教训,日后会避免再出现这种剧情的。 不过我倒不是单纯为了给小李子制造艳遇,玩什么母女。 按老套地说辞:这便是日后一切骚动和祸乱地开端。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三十九节舟娘(三)--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四十节 那萍水相逢的少女与狗以及夏日的哀愁 半醒半睡中,甘梅听到了一声哽咽的哭腔,她痴呆呆地伸出羊脂似的白净胳膊,从被褥中撑坐起来,环视着黑洞洞的棚屋,费了老久,才醒悟过来,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大约黎明时分,天还是暗蓝色的,往常这钟点,花豆会拿毛绒绒的脑袋蹭自个的脸颊,讨要吃食,湿濡的鼻子凉凉的,老把她从梦乡中冰醒。 “别急,贪吃鬼,天再亮些,带你去河边摸螺蛳蚌壳。”甘梅脱口而出,手习惯性的半抬着,准备去揉小狗的头,直到扑了个空,少女才惊悚地忆起,那个小伙伴已然不在了。 顿时,她抱着膝盖,在黑暗中悲痛地颤抖起来。 花豆还是三个月前,来郯郡的路上,在野草堆中拣到了,也不知狗妈妈出了啥事,丢下了崽子不管了,很小的一只,路都还走不稳,趴在饿得哑哑叫唤,见到人,有气无力地呜咽。 抱起来轻飘飘的,拿糊米汤和嚼烂了的小泥鳅试着喂,居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既机灵又乖巧的小东西啊,整日相伴着形影不离,吃在一起睡在一道,圆圆的眼睛总是透着善意,即便经常汪汪的让爹觉得聒噪,随脚踹上一记,也不恼不记仇,每次见着爹爹从外头回来,总晃着尾巴热情地迎上去。 而遇到难过的事,甘梅躲到野外抹眼泪。花豆总一声不吭地蹲在旁,拿舌头舔着她地手,像是安慰像是开解。 也有威风的时候,有趟家里得了只鸡。舍不得吃,系在棚子里打算过几日卖掉,夜里却引来了偷食的野兽,不是黄鼠狼便是狐狸,棕黄色,尖嘴长身扇儿尾,个头比它大一圈呢。花豆警觉,发现了不速之客,龇着还不算硬的牙就勇敢地冲了过去,嚎叫声惊醒了熟睡中地爹娘,总算将家中难得的财产拯救了回来。 从那以后,娘也很喜欢花豆了,遇到吃鱼吃肉时的特意留下点,拌到剩饭中,当成奖赏。 甘梅在小狗的身上灌注了极大的爱。虽然只三个月,她已觉得,花豆就像个不会说话的家人,默默地陪伴着自己。 没人理解她的痛楚,反而觉得大惊小怪哩,不就是条牲灵么,逃荒地破烂户哪有闲情养着看家,把门大敞开着都没贼人看得上眼。肥了便该剥皮食肉。 哪怕是疼爱自己的娘亲,虽然责怪爹爹的残忍,但事后,还是抹泪熬了肉羹,让家人很多天没沾油水的肠胃享用了顿美味。 现实的苦难早就驱散了那点属于女人特有的感性。 狗死了,事情已经发生了,难道还像殡葬亲人似地入殓不成?只能用它的“剩余价值”。来让苦日子稍稍增添些许暖意。 甘梅一口没吃,只是睁着红肿的眸儿,愣愣地捏着熟山药,眼神飘忽,惟有细长的睫毛颤动着,表明这个大姑娘正强忍着内心地哀苦。 不是孩子呢,她清楚。即使闹腾个不休。哪怕把眼睛哭瞎了,花豆也不能活转回来。 她不恨爹不恨娘。甚至并不恨那个“侮辱”了母亲,祸害了花豆的男人,只是感到悲哀,心底冰凉凉的没丝暖意。 也许是为逝去的小生命,也许是为自己。 我们现在已知晓,这个肤白貌美的少女,乳名宝儿,闺名个梅字,乡下的穷苦人家没多大学问,不会给闺女琢磨那种风雅优美的名字,寻思着是初春出生的,梅花尚未谢,白粉粉地喜煞人,梅字虽不新奇却也朗朗上口,挺好听地哩。 至于小名,更是寄托了爹娘对她的厚爱,个农村女娃娃,谁不是随意取个好养活的粗俗浑名,宝儿宝儿,哪里是小家小户能用的,也不怕折福减寿。 十二岁时,那会还住在沛县,世道且太平,家中环境算安逸,村头遇到个讨吃食的相士,一见她便惊呼:“背后有紫气萦绕,这闺女往后了不得,夫家极富贵哩!” “莫不是……县太爷?”爹欢喜得人都在发抖。 “县衙?你别坏了自个闺女的好命。”相士拿眼斜瞟了他一下,语重心长地说,“至少也是州府那一级的大老爷!” 乡亲邻人说江湖神棍地话不能全信,可爹偏听进去了,认了死理,总是感慨万分地絮叨,“我岂不是能做刺史的岳父泰山?啧啧,几世修来的福气啊。” 年岁再长大些,青春气息正是最浓烈美丽之时,出落得瓷娃娃似的,水灵极了,日头再猛烈也晒不黑皮肤,旁人都惊诧地说,甘家的梅丫头投错了胎,哪有半分庄稼人的影子,活活个富贵人家千金小姐的派头身段。 已有媒婆来替人提亲了,爹一个都看不上眼,还刻薄地嘲讽,“祖上福薄地白身寒门,还想娶咱家地金凤凰?我呸,有多远走多远。” 如此来往了几遭,没人再愿意上门了,暗地里嘲笑说这甘家也不掂量下自个的身份,异想天开,闺女再漂亮,也不敢和姓甘地做亲家。 时光悠悠,一晃甘梅就是大姑娘了,硬没嫁出去,为此娘亲哭闹了好多回,直说爹鬼迷心窍,把女儿耽误了。 “你个蠢婆娘懂个屁!人家相士都说过,要慎重,可不能坏了命道福祗!”爹张嘴就骂,又慈祥地对甘梅说,“好闺女,你爹我晓得轻重的,一定给你寻个有贵气的好人家。” 甘梅觉得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女儿,而是瞅着件金光闪闪的活宝贝。 姑娘只想自己能赶快嫁出去,她不挑剔也不祈盼什么,管夫君是老头还是残疾,只要能让疼她亲她的娘脱离苦海,就值得了。 爹不依,还是白日做梦地等着贵人从天而降,从而一举翻身,过上气派富贵的生活。 对甘爸而言,可能这也算癔病的一种吧,都已经败落到了没家没田,住草棚让婆娘出卖身体的地步了,再没点美梦来麻痹自己,那他还不如死了的好。 这心态可怜而且可恨。 从河边传来的细碎微风,轻轻撞着从棚顶的茅草梢,甘梅拿手背擦干净湿润的眼角,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摸出门,屋檐下垂着张还没干透的狗皮,姑娘忍着辛酸,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再哭出来。 一张毛皮晒干了,能卖十来文钱,爹交待过,不准碰,但甘梅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让心爱的小伙伴入土为安。 她听着棚屋里隐约的呼噜声,解下狗皮,死死抱在怀中,朝河畔走去,寻了处背阴的角落,没锄头铲子,拿手挖,勉强弄出个小坑,安静地把花豆仅存下来的事物埋葬了。 “这儿靠河,如果有魂灵,记得自个抓鱼虾吃呀,咱花豆最聪明的,会扑哧扑哧地刨水哩。”姑娘惨笑着,站直身子,回首望着晨雾下的家,发了阵呆,然后头也不回的朝郯郡走去。 她准备把自己卖出去。 这会李臣才刚起来,正在客栈底楼的堂中吃早食,一碟冻干肉加碗鸡丝烩面,正吃着香呢,听见跑堂的伙计在门口赶人,“去去,哪来的寒碜人,这儿是随便进来的么?” “我找人。”回话的是个声音挺好听的姑娘,略有些耳熟,但想不起来哪里听过,李臣随意抬头望过去,差点一满口面堵到嗓子眼里。 居然是前天夜里寻欢时,碰见的那个妇人的女儿。 “喂,活计,我认识她。”李臣拍着胸,咳嗽着吞下食物,然后喊道,本来不关他啥事的,但当时差点睡了这丫头的娘,又瞧见她死了狗,哭得凄惨,多少是因为自己,有点内疚。 也不知她入城要找谁,想着唤过来问问,只要事不太难办,能帮点忙最好。 “吃了没。”等女孩在旁边的席案坐下,李臣和蔼地问,又琢磨肯定没吃,便让伙计再去端碗鸡丝面来。 “昨儿我找徐家姐姐打听过,你们是住在这里。”少女微耷着眸儿,“所以想来寻你谈笔买卖。” 什么徐家姐姐大概就是招待崔启年的舟娘吧,赖汉嘴贱多话,亲热时连自己住哪都讲出来了,李臣一边暗自责备,一边吃惊地询问,“敢情你是找我?买卖?” “那天看你的语气,似乎挺有钱的,吃条不值钱的狗,就拿金银朝地上撒,让我爹趴那摸了好久。”姑娘轻轻地说,“又是外乡人,正好,呐,愿意买我么?做妾做婢都成。” 她的表情平静得没半丝波澜,仿佛嘴里说的是别人的事情,只是提起狗时,稍稍顿了顿,“一栋宅子,几亩郯郡边的上等田地。” “可干嘛找我,而且,你也不必……”李臣既是震惊又是摸不着头脑。 “因为有钱,我又认识的,只有你。”姑娘捂着胸口,“别嫌贵,我应当值这个价。” :据明朝陈嗣源所写的《汉昭烈皇后墓碑》所载,甘夫人名梅。 甘梅的年龄有两种说法,一为188年,一为166年,前者太小,刘大纳她时还不满十岁,简直太禽兽了;后者太大,按习俗,早出嫁了。 所以本文中甘梅的年龄为在下虚构,不必深究。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四十节那萍水相逢的少女与狗以及夏日的哀愁--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四十一节 朐县(一) “你是啥宝贝疙瘩,得这么多钱?就你这般的小娘们,十个都换得回!” 赖汉嚷嚷道,方才他打着哈欠下楼用膳食,楼梯口便瞧见李家小子正和个姑娘勾扯,一下乐了,撅着屁股躲旁边听墙角哩。本来崔启年就嫌李臣喜欢假正经,装模作样地没味透了,“好家伙,大清早的就惹花花心思,咦,婆娘挺眼熟的,那不是……”正纳闷,琢磨着怎么这闺女找上门来时,就听见了卖身的价钱,立马拍着大腿,“哎呀”一声跳了起来。 盘算起来,哪怕是一屋一院的小宅子加几亩中等旱田,起码也要两万钱,有这冤枉钱,去乡下转几圈,良家的清白大闺女连妻带妾能娶回来叁。 以他的经验,这逢场作戏的勾当玩玩便罢,可不能当真。啥叫露水夫妇?一夜春宵,天亮堂露珠干掉,夫妻间的缘分就到了尽头,给钱走人,互不相欠,从此再无瓜葛。 莫非李小子头遭寻欢,尝过了烟花女子的温柔滋味,陷进去了,那可了不得!妓人的那玩意便是无底窟窿,多少金银都填不满喂不饱的。 今儿就来要屋要田,那明儿整个身家都得搭进去。 他崔启年就从不受这个骗,当下冲过去张嘴便骂,“你那儿镶金镶玉的?也真敢开口,呸,给老爷滚!”赖汉会骂人,嘴皮子利索,多难听粗鄙的浑话都讲得出来,滔滔不绝,能把活人气得直翻白眼。 好八卦在旁偷听的伙计捧着食盒。也露出鄙夷的神情,暗暗嘀咕,“没见过如此不知羞的婆娘,瞅着挺漂亮,脸皮却厚。美宅肥田,咱跑几辈子堂都赚不回来。” 对个未经人事地大姑娘,这些话太过分太腥骚了。甘梅紧咬着唇,眼眶红了,牙关发颤,呆涩地看着李臣,不停重复地说,“我值这个价的,应当值的……否则,娘岂不是没出头日了。” 除了自个的身子和性命,她再也拿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事物了。 下定决心,准备献出仅有的、最宝贵的东西。来换取家人地安稳生活时,却发现买家冷笑着根本不当回事,有什么比这更打击人更让人绝望的? “我即便有钱,也不会花在这上面。”李臣拒绝道,他没滥好心到这地步,而且也太狮子大开口了。 作为萍水相逢。只有一面之缘的过客。他出于怜悯,在船上时守了礼,多施了些银钱,已然足够了,非亲非故的,不值得再付出更多了。 “其实,我早知道的……爹真可怜……”甘梅呢喃着旁人听不懂的话,苍白地笑笑,说了句“那我走了”。(.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然后也不等别人来撵,站起来,朝外走去。 “喂,你还有啥想法?”李臣在后面扬声问。 “还能有什么念想?”姑娘努力压制着想哭出来的情绪,“也许天上掉下来个傻瓜,真拿大价钱把我买了。” “喔,你会抚筝鸣笳奏箜篌么?” 甘梅摇头。“不。” “能跳最简单的七盘舞、袖巾舞吗?” 继续摇头。她听都没听过。 “总会唱乐和歌吧。”李臣瞄了瞄她的神情,“看来也不会。惟有那种自幼调教的伎人,如有天份,又生得美貌,倒还值几亩田地,不然到哪儿,你也就是个牲灵价。” 简直刻薄到极点,姑娘暗暗升腾出几分火气,既然你不买,瞧不上眼,何必不停地羞辱人?哪怕她是个什么都不懂地乡下女子,可最卑贱的人也该有点尊严的。 她不打算再在这儿受人嘲笑了,只想赶快离开,来维护那点微薄的自尊。 在步伐即将跨出门槛时,甘梅听到有人叹了口气,“好吧,给个机会,如果不愿再做那种买卖,想过得稍稍安稳,去喊你父母来。” 姑娘转身,瞧到那男人正端着大海碗,“呼呼”喝着半凉的面汤,朝她挥挥手,“我正巧缺些下人,也不用你全家订契约入贱籍,相随着伺候便成,干得好有工钱,偷懒耍赖直接走人。” “真的?”甘梅不相信他会如此好心,这年头逃荒地想找个清白活来干,一个字:难。 不是本地人,生面孔没担保,谁家敢用啊,不然只能舍了名数户籍,寻个大户做奴客附民,管你住管你吃穿,但从此便不再算人,而是别家地财产。 她爹打死不肯的,至少现如今也算个自由身,待年景好点,回了家乡,把破屋修缮收敛,荒地耕犁一番,也能凑合着过日子。 甘爸可是抱着嫁女成富贵的梦想,真当了奴客,子孙后辈的婚嫁都由主人说了算,那他的“刺史女婿”还哪里去找呢。 所以宁愿婆娘卖皮肉,也得苦熬下去。 “拖家带口的,想让我养一辈子,还养不起哩。”李臣放下碗,正色说,“人得靠自个,别想着被外人发善心拯救,这世道,谁帮得了谁啊。我不会等多久,午后就走,到时辰你家还不来,那便算了。” “但得保证,不会对我娘不规矩。” 见他点头承诺后,姑娘慌慌忙忙地跑出去,崔启年在后头窥了窥,脸色古怪地说,“你可没安好心。” “授人以鱼,只供一餐;授人以渔,可享一生。《老子》中的名言,”李臣说,“这是在积阴德,而且到了朐县,忙起来,有下人帮着做琐事也安逸。不然跑个腿递个口信啥的,你来干?” “少拿大道理来蒙人,欺负咱没读过书。”启年摸着鼠尾似的胡须,“你是瞅着人家娘长得白净,想捏在掌心里慢慢享用。” “真个龌龊货色。”李臣差点一脚踹过去。 “好呗好呗,玩笑话,说实在地,我瞅着那姑娘就觉得心不安。”赖汉早年当神棍当习惯了,摆出神秘叨叨的架势,“小小年龄,就敢私跑出来卖身为奴,对自个都如此作践,那对旁人……这心肠狠得紧呀!” “都是被苦日子逼的。”李臣回答,突然想起,那日姑娘哀嚎着连抓带咬,夺过奄奄一息的花豆时,眼神凶得吓人,连她爹都骇得连退几步。 但终究是条狗,能有多大恨意呢?再过得几日,估摸就淡了。 他摇摇头,笑着对启年说,“小姑娘家家的,你老大个汉子,还忌讳啥?”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四十一节朐县(一)--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四十二节 朐县(二) 骄阳似火,亮得耀眼,燎得满地野花杂草怏怏的,--吾读#小¥说&网--哉,只露了一回面。(.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不是看他一见人就弯腰低头地堆脸笑,人前人后挺殷勤,又和季兰是夫妻,李臣根本不会用,早赶人了。 “老爷别怪,我男人体虚,早年落下的病根,干不得重活。”季兰急忙辩解,害怕主人家发恼责备,“我不累的。” “急个什么,随口说说。”李臣摸过几个花红果,把剩下的连簸箕一起递过去,“你想劳碌我也不多管,吃几个,稍微歇歇。” 季兰接过去,坐得远远,老鼠似地轻轻啃咬着,吃了一个就停住了,眼神偷偷窥过来。 “我不渴,你都吃了罢。”李臣察觉到了,回望过去,便瞅见她手忙脚乱地别过头去。 “想……想留几个给宝儿和夫君。”她透着请求地味道。 “当零嘴的果子,又不值钱,别弄得咱像苛刻下人的毒东家。”李臣笑,“随你意思。” “老爷心善,我们做下人的更得懂规矩。”季兰怯怯地说。 和雉娘很像,都是良善懂得疼人的性子,不过没小媳妇儿那么坚强和有根骨。 一个是从青石板缝里拼命钻出头来的杂草,谁也不依赖地努力活着;一个是弱弱地攀着灌木生长的野鞘花,无法独自生存。 再坐了会,季兰包上遮阳的头巾,又提着瓮和水囊,踩着草丛朝水潭去了,李臣在她身后喊,“见到你男人,就说再偷懒,我可是会扣工钱的。” 妇人身子颤了下,慌慌张张地消失在了林间。 “喏,咱得说,早前真没看出来,这季兰真不错,胸脯鼓屁股翘,当大户家地美妾也绰绰有余。”敢情崔启年没睡着,一直从斗笠的缝隙里偷窥哩,待季兰走远了,摘下斗笠就猥琐地笑道,“那话怎么说来着,鲜花插狗屎上?” “你少动鬼心窍,如果还是舟娘,反正你情我愿的买卖活,谁也管不着,现儿是雇回来的下人了,又有男人,别在自个家惹些骚事。” 李臣警告,如果启年和那妇人勾扯上了,哪怕是赖汉动手动脚,没理在先,也肯定会毫不留情地将甘家人统统“解聘”哄走。 亲疏有别,他不会为了收留的下人,去主持什么不偏不倚的公道,乱了自己内部。 多少李臣对这个和雉娘有几分相似的女人,还是有些怜悯,也不希望这种事会发生,所以事先提醒下。“她屋里头地汉子还算男人?”崔启年啐道,又拍胸保证,“就是过个眼瘾,咱虽赖,却还是要脸地,不至于去欺辱个妇道人家。” 这是实诚话,赖汉坑蒙拐骗啥都干,脸皮厚不知羞,但对待婆娘,还是有点好汉的骨气,最多嘴贱几句,绝不动粗逼迫。 水潭是山崖上地堰溪淌下聚积成的,现在断了流,悬挂在崖子边的小瀑布也失了踪影,露出以前隐在水幕后的青灰色石头,一潭子死水在阳头的照射下蒸发了不少,得跳下去,在布满苔藓的湿泥上走几步,好汲得到水。 甘家汉子单名个贵字,打着个赤膊,不停喊热,在水潭边拿瓦罐舀水朝脑壳上淋。 “爹,歇够了便快些回去呗,东家责怪下来,工钱就短了。”甘梅跺着脚催促,暗暗埋怨着爹的懒散劲头。 爹还赌气似地,把几个瓦罐横着垫屁股下坐着,不让自个汲水,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吧,两人只好干耗着时间。 “就是个外州的小功曹,啥东家,现如今是落了难,等时来运转,做了刺史、州牧老爷的姻亲,他给咱家提鞋都不配。”甘贵甩着头说,天太热了,没一会,湿濡濡的头发就干透了。 这家伙心眼高,典型的老爷身子仆人命。 “我只知道,这活计清清白白的,出劳力赚工钱,用不着娘……”甘梅把后面的话忍了回去,不忍心说娘亲为了家人的生活,所干的脏事。 她正着急着,便瞧到娘从林子里钻了出来,赶忙迎上去,接过水罐,心疼地抹着娘额头上的汗迹,眸儿都有些红。 “走几步路,不累的。”季兰捏捏女儿的脸颊,指着罐子说,“李老爷打赏的果子,宝儿快尝尝。” “吃剩下的,算什么打赏。”甘贵边骂,边伸手抓了满掌,一口一个吐着核,又对闺女说,“瞧你急的,去打水呗,哼,咱全家服侍他,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等等,吃了枣子,娘和你一道……”季兰忙喊道,却被男人阻止道,“让宝儿先回去,为夫有话要问。” 见女儿提着汲满水的瓮罐走了,甘贵就严肃地说,“人多时不好多讲,到底那事你考虑得如何?” “李、李老爷是善人,我身子脏,不能……”妇人头都要埋到脖子下了,局促地说。 “心善才好,不会抹干净了嘴就不认人。” “可……可我……好不容易找的活计,钱够过日子便成了。” “我都不介意,你还扭捏个啥子!真当自个多贞洁?”甘贵气道,有点口不择言,“虽说是个功曹,可毕竟是官,这是为了咱家,为宝儿日后的幸福!” 他怂恿着婆娘去勾引李臣,等成了好事,心下愧疚,怎么也会照料一二,可能自个还可以当个小吏,就有了结识大人物的机会,好把闺女“推销”出去。 对甘贵而言,女人嘛,算个什么,没了再娶,说不准到时能再生个大胖小子哩。 卖妻女求荣华富贵的勾当,值! “瞧瞧,你不赖的,要身段有身段,要相貌有相貌,以前傻了,做舟娘能赚几个钱?白让人糟蹋了,要卖也得选对买家。!”他围着季兰转悠,“找天夜里,摸房里起,咱就不信姓李的不沾腥。” “为什么……我做的还不够么,以前被逼无奈,是为了明天的吃食,是为了全家人一起活下去,可现在算什么事?”季兰望着口沫横飞的男人,心头有血泪。 就在这甘家妇人哀苦,汉子兴奋之时,赵云那边也出了点小事。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四十二节朐县(二)--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四十三节 朐县(三) 热天道,大响午,没个要事,人都不愿出门的,敞胸露腹在阴凉处困个午觉,树上的蝉猴倒越热越有精神,扯着嗓子正唱得嘹亮,人迹寥寥的黄土路远端,却扬起阵阵灰烟,马蹄踢踏人语嘈闹,看情景是有“大部队”过往哩! “噢----二爷!歇歇呗,咱没什么,您可别中了暑气。” “呸,大清晨没这般热的,阳头一出来,天老爷把风都收了。” 说话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青年,脸上看起来才刚褪掉了少年的稚气,唇上开始蓄起淡淡的胡须,露出几分男子汉的沉稳,马俊人神气,携弓带箭,再加上马背上挂着几只穿了绳的兔子,似乎是哪家的公子哥才游猎归来。 实在燥得慌,他脱了汗淋淋的上衣,抹着脸上胸口的汗,全是水,握把汗珠子朝土里一甩,能砸出声响呢。 “早些赶回家,灌碗冰镇的乌梅汤才安逸。”年轻人吐着热气咕嘟,突然瞟到了远处旷野上的一个影子,忙勒着马,凝神望了望,大喊道,“居然有鹿!拿弓来!” 那却是只颈脖长着白毛的麝,也就是獐子,不知是不是热昏了头,从附近山上跑了下去,正在野地埋头舔着石缝中的嫩苔藓,听见动静,奔了几步,见人离着尚远,舍不得嘴下的吃食,边嚼边张望着,眸儿润润的甚为可爱。 十数个扈从纷纷随着停下马,有机灵的赶紧解下红漆拽弓。双手奉上,他接过来,眯眼估算着距离。二百步,有七成把握能射中,刚欲展臂拉弦,想到了什么,便笑道,“瞧着挺好玩,不如活捉了回去,给妹子养着耍儿,免得老来缠着我。抱怨说不带她出门逮兔子,个姑娘家,也不怕被晒丑了。” 说这话时,他流露出既宠溺又嫌妹妹太缠磨人地神情, “大老爷发过话。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说小姐得开始养温婉性子,不准随意递玩物到内院去……”有老成的家将劝阻。 年轻人却不悦,“妹子还小,正是天真灿烂的时候,学成了大哥那呆板脾气,多没劲。”说完,一马当先提了专逮活物地勾套杆。冲了出去。 獐子是笨畜生,直到离着一百步时才醒过神来,拿出看家本领,撩开四条长腿蹦着跑,一跳便是丈把远,不停转换着方向,马虽快,却不及它灵巧敏捷,距离越来越远。 “分队。包夹,耗干它力气。”年轻人飞快地下着命令,都是随他经常打猎的老家兵,懂得技巧,立刻分成数队,哟喝着准备绕到前面。把獐子朝回赶。 一大群人撵着只麝鹿。追了刻把钟,瞅着速度慢了下来。纷纷拿了勾套,因为要生擒,怕扯折了脖子,扬着杆子一时不好下手,只能等着它力竭。 正犹豫间,前头有片树林,獐子如见了救星般,来了劲头,“别让它进去,一晃就没踪影了。”年轻人急道,追了半天,末了却空手而归,简直太失颜面了,也不再管死活,深吸了口气,拉满弓,一箭射了过去,马背上颠簸,他射技也只算一般,差了准头,离着老远,飞入了树影重重的林子。 不过弦响如金铁声,獐子倒吓了大跳,泄了气,香汗淋漓---好吧,咱们都知道,这动物产麝香的----歪歪地瘫倒于离林子几步之遥的地上。 “成了!” “何方贼人!” 林里林外几乎异口同声地喊道,话音落,便瞧见一穿着葛衣的小伙子一手持枪,另只手握着那坏事的羽箭,走了出来,神情警惕。 家将们顾不上去活逮猎物,驭马将二爷围在正中。 “这位兄台,没料到林中有人,差点误伤您家。”看情景就知道是乍回事,不过这二爷瞧着挺富贵,一堆人鞍前马后的伺候,却不蛮横霸道,忙拱手抱歉,又对手下说,“拿些财货过去,权当压惊。” 再仔细瞧瞧,见来人面色如玉,俊朗非凡,心中暗赞,“荒山秃岭的地界,也有这般人物?为何在东海国从未瞧见过?”相貌好就是占优势,凭谁初次见面,立即印象分直飙。 对方看了眼瘫在不远处地獐子,也明白没歹意的,摇头道,“不用,下遭留点神,如是普通百姓在林中砍柴,倒吃了无妄之灾。” 说话间,笨獐子稍养了些力气,趁人不注意就朝林子里钻,那人单手提枪,喝道,“起!”,如闪电般刺出,却不伤性命,轻巧巧地在畜生腹下一抬,借着枪杆的弹性,将它抛起,正落到马蹄前,摔得个头昏眼花,哑哑哀嘶。 二爷识货,獐子虽比鹿娇小,也有半人高,四五十斤重,普通汉子抬是抬得动,可如这般控制着力度,轻描淡写地随手甩出十来米远,还不远不近地刚刚送到面前,臂力之雄,巧劲之妙,收发自如,可不是唬人的庄稼把式,十足的真功夫。 再见他衣饰朴素,不像个有身份地人,当下起了结交的心思,扬鞭迎了上去,还没说些招揽的话,林中又转出两个人来。 “出啥事了?劫道的马贼?”崔启年不知有意无意,人躲在李臣身后,嚷嚷道,说完却小声问,“喂,赵将军能一个干十来个不?不成的话,让他挡着,咱俩快溜。” “有骑骏马、穿华服的土匪么?连手指上扣弦弓的扳指,都是美玉雕琢地。”李臣比赖汉有眼力,又鄙视,“不厚道,就算真是马贼,也不能舍了兄弟自个当逃兵。” “崔大人,只是误会。”赵云听见了启年的问话,回答道,简洁明了地将发生的事说了遍。 “大人?这位兄台是你的私将?”那个有钱的二爷连连摆头,瞅着崔启年一脸猥琐,贼头鼠脑,标准的暴发户,顿时眼神里一股子悲叹明珠蒙尘的意味,“如此英雄人物,谁家都得拿上宾之礼相候,怎地在你手下只是个区区家兵?” 他说道,“我拿五百金与你相换,可好?”随即又朝着赵云躬身,“却不是拿钱来衡量人,只是见兄台屈居于土财主麾下?觉得可惜,如有难事,尽管直言,我全包了。” 一副根本瞧不起崔启年的模样。 张嘴就五百金,换成五铢差不多是六十万钱,这语气、这做派,更透着股非常熟悉亲切的味道,李臣窥窥这年轻公子哥地模样,眉宇间也带着某个丫头的影子,探试地问道,“不知阁下与东海糜竺如何相称?我乃青州平原郡李臣,特来拜会。” “青州平原,李臣?奇了,有点印象,”二爷嘀咕,拍掌道,“啊,莫不是我妹子嘴里的那个狐儿脸?” 本来热情洋溢的脸,转眼垮了下来,没好气地扫视着众人,吩咐手下,“倒霉,出门遇晦气,呐,快点回去禀报兄长,说姓李的……呃,李功曹来了,早些准备,不管好赖,我糜氏不能失了待客的礼数。” 又随随便便地微微拱手,“我是糜家人,单名芳字,马上不好见礼,别怪。” “原来是子方兄弟,在北海时,听子仲兄提起过。” “别喊兄弟,咱俩没那么熟。” 语音咬得极重,言下之意,便是对李臣说,“喂,你就是个寻常客人,不是亲家,别想着唤我小舅哥。” 李臣就奇怪了,“似乎阁下对我挺有成见,如果是那婚约之类地事,说句不孝顺地话,却是长辈胡闹,我也知道轻重的。” “可不是长辈胡闹么!”糜芳一瞬间,糜芳仿佛找到了知音,拍腿道,“贞妹子才多大点,哪能自个做主挑人嫁地?爹就被这死丫头灌了迷魂汤,说啥咱家就这一个宝贝闺女,婚姻大事由她喜欢,只要不是歹人,瞅着清爽,便不干涉。” 还是年轻了,不够稳重,心情激荡下就失了分寸,话一出口,警觉说露了嘴,倒不能让这李家人横生出了歪念想,于是恶声恶气地说道,“丑话说前头,大哥厚道人,不好讲浑话,我这当老二的今儿扮回恶脸:你若是为公事来朐县,咱扫榻欢迎,啥事都好商量;若是想娶小妹,现在就回转,免得自己找气受。“爹,我好可怜的,被大哥锁院子里,还有堆婆子围着,整日教些这规矩啊那礼法呀,闷都闷死啦。”糜大小姐装着可怜样,边替一位老者轻锤着膝盖,边委屈地撒着娇。 “这女孩儿的规矩,总得学的,为将来好……”糜爸说,见闺女苦着张脸,没撤地叹气,伸手揉揉她的头,“爹爹待会找竺儿说道说道,至少休息几天,再学学礼仪,唉,怎地生养出你这懒散的闺女。” “狐儿脸便说过,女孩太规规矩矩了显得死板,没了灵性。”糜贞一提起李臣,脸上就像放了光一般。 “混话,祖宗礼法,哪能这么轻佻的对待?”老人轻轻哼了声,但看着女儿神采飞扬地表情,摇头在心里想,“那人却是个温性子,我老了,咱糜家不缺金银不缺身份,竺儿又有家主的气度,什么都不操心,就是担忧贞儿的终身大事,怕日后在婆家受了约束委屈,这种事,娘家人到时也不好多管……那叫李臣的后生,我得多瞧瞧多看看,如果……”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四十三节朐县(三)--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四十四节 女婿(一) 糜家世代豪商,但晓得收敛,不是那种拿家奴长工当狗使唤,连皮带肉榨出油水来的毒心肠,整个东海国那是数二就没人敢数一的大善人,口碑极好,每逢朝廷举孝廉,都少不得糜氏子弟的份。 在旁人眼里,糜善人家的太爷是个将大摊子事务全扔给儿子,独享清福的闲老汉,嫡妻亡得早,没生下一男半女,娶的续弦倒争气,给他糜氏生下了竺儿、芳儿,还有最最心疼的贞丫头。 续弦有功劳,感情深厚,但再富贵也大不过天数,九年前就过世了,老太爷心灰意懒,不怎么理事,糜家上下都凭长子糜竺打点,多少金银支出一概不管,平时温壶酒,几道时新小菜,浅酌慢饮,蹲书斋中能半日不出来,几个专门调教过的美婢在旁磨磨墨,打打扇,锤锤肩,啧啧,美日子舒畅哩。 再闲点,穿身布衣带两个随从,到庄子田头逛逛,别看他体面人,谈起庄稼可是头头是道,又或者一辆不起眼的小驴车拉到县上去,西城张家的冻皮肉滋味足,东市王家的大面片擀得筋道,整个县城哪里有好食摊他都知道。 但说到闺女,他就不会当睁眼瞎,小贞儿是心头软肉,可不能由得别人乱折腾。(.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竺儿三十有四,正值雄心勃勃的年岁,对妹子的婚姻也是存了些计较,这无可厚非,大家族联姻嘛,感情只能排到利害得失的后头。 不过老爷子便不乐意。他年纪大了,人豁达起来,眼界也看得开。天大地富贵再高的地位,还不是过眼云烟,等两腿一蹬进了棺木盖了黄土时,啥都带不走,只要儿孙美满,无病无灾,过得安康就够了。 说实话,他还不想把贞丫头嫁到官宦大族去哩,门当户对虽是个理。但从此对闺女就不好多过问了,想让她回趟娘家都是有礼法规矩的,按糜老太爷地念想,还不如寻个小家小户的女婿,人上进。有品性有学识,难道咱糜氏还扶植不了个寒门士子? 男人纳妾寻欢免不了,但女婿靠着糜家吃饭,自然得把闺女供着哄着,不会纳了新人忘旧人,最好能上门,他要求也不高。别自个开府设院,就住一起,生养了孙娃,嫡长子还是随夫家姓,后头若是还有男娃,再姓糜。 这样糜氏多几房子孙,枝繁叶茂,女婿家也不会因此无后,断了名姓香火。(.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前段时日。小贞儿随她哥去了次北海,回来后便心神不宁,总是倚着窗发呆,手指轻卷着头发,再那自个窃窃偷笑。 老爷子一把年龄,女儿家那点小心思哪里还不明白?十三岁的姑娘。说大不大。说小,转年也快到了出嫁的岁数。情窦初开略知晓了些男女之情,倒很正常。 当下找来了闺女的贴身婆子,一打听,就知道了李臣这个后生。青州平原国的功曹,对糜家而言,也就是个小官小吏。 听竺儿的口气,似乎对此人挺欣赏,还说了平原刘国相家的老夫人,所提到的婚约,但糜竺欣赏地是才学,对这李臣的德行有点微词,觉得孟浪,而且父母亡故,家世也差了点,恐不是良配。 “那李后生身世挺苦,不过对嫁媳妇的娘家人来说,却是幸事。”老太爷想,他过来人,婆婆对媳妇这看不惯那不顺心,好的歹的给气受地事,管它大族小家,都是避免不了的。 当初续弦是他自个做主娶的,那时候老母还在,不怎么满意,挑三拣四,婆娘受了委屈,尊卑礼法在上,惟有陪出笑脸,认打认骂,事后躲屋子里抹眼泪。 母亲也气呼呼地躺床上装病,他个做儿子当夫君的两头跑,郁闷得要死。 幸亏恰时生了竺儿,老母疼孙子,家中才安宁下来。 贞儿从小就被宠坏了,估摸受不得窝囊气,一吵闹起来,既伤了感情也坏了名节,传出去,市井百姓还得暗骂是不孝心的泼妇呢。 一个没嫡亲长辈指手画脚的汉子,当上门女婿没负担,到时贞儿嫁给他,小俩口自个过日子,不至于挨婆婆的气。 更何况李家后生年龄轻轻,白身寒门,也能当上一郡之功曹,说明多少有些本领。 “还是得看禀性,年轻人性子急,不够稳重,孟浪点可以原谅,只要不是寡恩薄情地白眼狼,贞儿想嫁他,我便不多阻碍。” 糜太爷年老心慈,怜惜闺女,见她喜爱,所以无形中对还没见过面的李臣,就多出了三分好感。 正琢磨着,就见有人轻轻走进来,是家中管事,站门槛那躬身道,“太老爷、小姐,二爷遣人来报信,说途中遇到了贵客,姓李名臣,从青州来。” 本来待客之类的小事,是不会来打扰他的,但糜太爷既然动了心思,就想亲眼瞧瞧“女婿”,便吩咐下去,若是有李姓客人由青州平原而来,必先得来禀报。 “呀,是狐儿脸到了!”贞丫头跳了起来,喜不自禁地拍着掌,又摸着自个的发髻,“爹,这髻儿好看不?” “谁说不好看,爹爹便打谁。”老太爷一瞪眼。 丫头窜到铜鉴前,仔细瞧了遭,“狐儿脸老笑我还是个稚气娃娃,梳双髻不好,我先回院子里,换个发髻,到时才不让他笑话。” 她也不给爹请安告退,一溜烟就跑了,吓得相随婢女惊叫着“小姐别摔着”,追了过去。 这孩子气的话却带了几丝“女为悦己者容”的意味,当爹的既感概闺女长大了,又恼火那个什么“狐儿脸”抢了女儿的孝顺,一时间心中百味陈杂。 “真是女大不中留,连爹都不顾了,腿还没捶完呢。”糜太爷连连摇头,又吩咐道,“待客人到了,直接请我院子里来,先别告诉竺儿。”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不过他这当爹做岳父地,也不知到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四十四节女婿(一)--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四十五节 女婿(二) “常山人?唷,幽州那地方的后生都坦直,心眼实。(.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糜太爷欠起身,给赵云添了点酒,“今年多大?” “云逾越,不敢麻烦老人家。”赵云双手持盏接过,“过了大小暑,到秋分前后,便二十有五了。” “虚岁已经快二十六了哟,怎地还没成家?”老汉追问。 这年岁婚嫁都早,除了穷山沟沟中,贫寒得没婆娘愿上门的破烂户,家境稍有点光景的后生,行冠礼后就能订亲了,待到十**岁,差不离娃娃已经满地滚爬。 赵云肃容道,“昔日霍骠骑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人得立大志向,哪里荒废光阴于小家。” “此话讲得不错^^”糜芳拍案道,觉得这赵子龙异常顺眼,更为仰慕了,又瞧瞧在旁满头扒饭,吃得直哼哼的李臣,在心底想,“若说气度,子龙兄可比他强多了,妹子真要嫁人,也得嫁这般英雄男儿郎。” 不过霍去病的豪言壮志,小伙子听着向往,热血沸腾的,老人却听不得,在他们眼中,香火根苗那才是一等一的大事,糜太爷不悦,拿恨铁不成钢地语气说,“若是人人都去学,那岂非家家都得断嗣?国祚家运皆是一个理,管你天高的富贵,没子嗣来继承,全是虚的!” 又指着二儿,“还没说你呢,多大的人了,整日游猎。或者和些美姬嬉混。不成体统,家和万事兴,还不早点给我娶个儿媳妇回。\\\\\\” “小辈妄语,倒让长者动气了。”“父亲息怒。”赵云和糜芳急忙在席上躬身,互相瞟了眼,皆是苦笑。 他们在那家长里短、说西道东地,李臣倒被冷落到一旁,也不介意。看戏似地瞅着这幕,暗想,“真亲热哩,莫不是老太爷相中了子龙?” 他笑笑,咬了口糖醋鱼柳,火候十足,糖浆黏得能在舌间拔丝,不由轻叹道,“真他娘地好味。” 李臣一行人是午后四时许。随着糜子方抵达朐县糜庄的,早有家奴管事得了吩咐,扬长着脖子等了半天。见贵客和二公子回了,连忙迎进庄中老太爷消暑用的别院。= 备好的冰乌梅汤先端上来去去热,因为待会要向长辈见礼,浑身湿汗脏衣不好看,还去糜家自建的温泉泡了个澡,泉水烫得皮肤发红,堂子边还放着青石般大小的冰块,冒着寒气。外冷内热,冰火二重天,痛快极了。 糜贞这丫头听他到府上了,寻了过来,总算还知晓男女之别,隔着墙喊,“呐。狐儿脸。舒服不?要是冰化开了,记得喊下人来换。” “储冰不容易呢。这一顿澡的舒畅,去年冬天得费多少人力物力呀。”李臣也喊。 “咱家的冷窑可大了,冰怎么都用不完。”丫头夸耀,又娇滴滴地说,“刚梳了个瑶台髻,花了许久呢,脖颈都酸麻麻地 “待会再说吧,哪有隔着墙聊天的。” “几个月没见,便这么待我?”贞丫头气鼓鼓的,“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明明确确不许反悔的。” 女孩家天真,把个讲故事的约定说得如有私情,另一间澡室的糜芳估摸黑了脸,警告似地咳嗽了几下。 隐约还传来婆子们的恳求声,“小姐呀,这不是女眷该来的地方,快回吧。” 敢情丫头不是来打招呼就走的,预备着先听个故事过过瘾,李臣不禁有点同情糜家两兄弟,有这么个缠人地妹子真是令当哥的又爱又烦,“所以说你是娃娃,瞧这闲不住的急躁脾气。\\\\\\” “我才不是娃娃。”小贞儿喊,一会儿后,墙外再没动静,似乎是离开了。 又听到水响脚步声,糜家老二赤条条地走了过来,朝小塘子里一跳,先泡了阵,才眯着眼说,“想好了章程没?” “章程?” 他睁圆眼睛,“大兄这几日有事,在临县产业中盘账,我刚才进门时就遣人去通报了,结果被挡了回来,说是爹吩咐过,先不忙让哥回来,指不准是想谈你和小妹地婚约,咱不能眼睁睁地瞅着贞妹入火炕里。” “行行,真提到那事,会婉言谢绝的。^^^^”李臣有点不是滋味,瞧这话说的,他好端端的个汉子,不偷不抢挺胸做人,怎么在别人嘴里,就成了祸害闺女的火炕? 当下生出些怒气,讽刺道,“咱有自知之明的,拿不出成车的金银,攀不上高枝好呗?你妹子天上飞的白毛鸟,我地上爬地土蛤蟆。” “可别把我糜氏说得嫌贫爱富一般,”糜芳也急了,“贞妹又不是货物,哪能拿钱就能换走?” “哦,那准备给她找个怎样的夫婿?” “肯定得……”糜芳也愣住了,他个鲜衣怒马,年少轻薄的小伙子,哪操心过这事,支支吾吾地说,“反正大哥说了,你不是良配。^^^^” “人家陶徐州权高位重,是良配了呗?” “少糟蹋人,再怎么也不会把妹子嫁给老头。” 两人究竟是年轻后生,在澡堂子里置了会气,如果不是觉得正光着身子,干起架来太恶心人,真能动上拳头。 家宴不拘礼节,越随意越好,方才尽情尽兴,富贵人家吃腻了大鱼大肉的重荤,都是些下功夫的精致小菜,正对李臣胃口,不管吃相难看,人歪斜着,埋头大吃,颇有点饿虎下山的架势。 他也是寻思。摆出副正襟危坐。女婿见未来丈人般地孝敬模样,太别扭太装,不如自在点,最好让长辈瞅着不喜,觉得粗鄙,倒省了许多麻烦。^^^^ 小贞儿坐李臣旁边,见他吃得开心,自个也傻乐起来。不停夹菜,“喜欢就多吃点,平原可没我家舒服美意,” “你家厨子手艺真不赖,多少工钱请地?”李臣夸道,瞄瞄丫头地食案,见各色菜肴只稍微动了几筷子,“剩这么多?浪费哩。” 伸手就端过来,把饭倒盘子里。连汤带汁水拍下了肚子,满足地吁了口气。 “呀,别吃剩菜。让庖厨再做道新鲜的。”贞丫头小声说,窥了窥爹爹,见他正在和赵云攀谈,于是偷偷刮着脸羞道,“吃人家口水,也不怕脏。” “讲洁癖难养活地,咱不讲究,还不是长得壮实。^^^^” “还说。瞧你瘦的,脸儿又尖了几分,更像狐狸了,最好留到明年,肯定能让你又白又胖。” “可没钱天天吃,偶尔蹭顿饭就成了,再说又不是猪。那么白胖干嘛。” “不收钱的。难道我还养不起你?”话出口,觉得讲错了。容易误会,丫头拿手指搅着裙边,脸儿有点红,“就把你当猪养,不然饿死了,没处去要债。” 正斗着嘴,糜太爷仿佛记起了还有别的客人,朝着李臣问,“可吃得满意?” “却是美味佳肴。” “唉,人一老,胃口就差,瞅着年轻后生吃得香,自个也不禁多用了几口膳食。\\\\\\”老人轻笑,又捂嘴打了个哈欠,吩咐下人撤了食案漆盒,“贵客远道而来,咱老头子就不多留了,且安歇一晚,有事明儿再谈。” 李臣和赵云赶紧起身,“那小辈先告退了。” 自有僮仆带诸位客人前去预备好的客房,“走,我带你去,可是我亲自安排地。”糜贞扯着李臣的袖口。 糜芳觉得妹子太热情,刚想追过去,就听到老父说,“芳儿,先留下。” 虽是度暑的别院,却大,抵得上整个刘府,画廊转折,琼柱林立,天已黑,没人带道真得迷路,糜丫头提着灯笼,边走边揉着脖子,“头顶好压人,难道大姑娘们都不怕累么?” 可不是么,双丫髻本就轻便,初换个了什么瑶台髻,十来个金夹儿,光缀着珍珠的发钗都有三五根,盘得老高,这女人爱美,就得使劲苛刻自己,和后世怕身材不好,拿束腰扎得胸闷气短是一个道理。 “好好的小姑娘家,梳个婆娘头,不伦不类的。明儿换回来吧。“就烦你说我小。” “还装大人,你见过有大闺女喜欢缠着别人听故事的?” “我才不是……”糜贞猛然停住,差点让跟后面的男人一头撞上去,她仰头望着李臣,夜幽静,月光淡淡地洒下来,如晚妆般,在她脸颊上涂抹了一丝朦胧的光泽,“才不是只想着听故事呢,就是觉得……觉得和你待在一起,好有趣,不闷不腻味 “呃……”李臣摸着鼻子,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爹,你也看到了,那李佐之在席上地吃相,没个风仪,十足泥腿子脾性未脱。”房中,糜芳说道,“可不能让这人当咱的妹婿。” “泥腿子怎么啦,往上数几代,刚成家立族那回,祖爷爷他老人家还不是给贩米商贾扛扁担的?”糜太爷哪里有困意,正精神抖擞地喝着温胃地甜羹,“方才席上,我故意冷落于他,装着对旁人殷情,却没瞅见那李娃娃有半点局促焦急,起码说明他不是想巴结咱糜氏,冲着小贞儿而来的。” 老人安逸地拍拍大腿,“若说识人,你和竺儿都不如我的阅历,只能看到肤浅皮表,”他指着自己的心窝,“我这把年龄可不是白活的,能观人心之真性情。”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四十五节女婿(二)--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四十六节 女婿(三) 房间太亮了,乱铺张似地在烛台上燃着数根大蜡,微微跳跃的火苗映着甘梅和季兰白净的脸,香薰中应当添了松油,散发着能驱蚊的淡淡松味,母女俩到现在还是迷迷糊糊的,怯生生地拉着手跪坐在厚地毯上。[.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事实上,从刚入糜家大门起,富丽堂皇的庭院、小楼、家私摆设就让她们膛目结舌,拘束得坐立不安,特别是季兰,以前在沛县时,甘氏族长过新年摆宴席,偏房旁系都请了,她随汉子去过,那会觉得富贵,但和此时眼前的气派华丽相比,完全一个天一个地。^^ 昏头昏脑的带到女客洗刷用的澡堂,洗净身子,换了新衣,又晕头转向的被婢女请到这栋小楼,黄昏时还有人送来精致吃食和银耳汤,搞得她俩不是随从,而是夫人小姐。 “这么漂亮的房,真是给咱家住的?”季兰紧张兮兮地说,“你爹呢?怎么还没来。” “也许东家有事,要爹去跑腿伺候吧。”甘梅比她娘要沉稳些,好奇地打量着烛台,还拿手指轻轻摸了摸,“这就是蜡么?猪油似地感觉。^^^^” 蜡烛在现如今不是普通人用得起的,哪怕是自个熬的脂肪点油灯,都是在干要紧事时才舍得燃起,甘梅听过蜡烛这东西,却是第一次见。 “喏,记得剪烛,还有,要盯着炉中的香饼。”带她们来地婢女入夜时又来了趟。点了灯烛香薰。大概是见这母女一副乡下婆娘初见世面地神情,有点瞧不起的味道,特意叮嘱了几遍。 “我知晓的。”甘梅语气生硬地回答,有点恼,“莫以为咱啥都不懂。” “是……是奴多嘴了。”姑娘的态度吓了糜家婢女一跳,拿捏不准这俩婆娘是什么身份,小心翼翼地致着歉。 嘴上虽硬,甘梅是真不懂。蜡烛要时时剪去烧焦了的芯,否则影响亮度,还有噼啪的脆响,香饼也得经常捻动,不然容易糊,味反而不好闻。 在大户家服侍人,也是门学问,官吏府中的丫鬟,比一般家庭的小姐都有规矩见识。 “宝儿。别乱得罪人。”等婢女退下了,季兰紧张地对女儿说。 “咱正正经经地拿工钱,有什么弱于人地。”甘梅安慰。又尝试着揭开香炉的盖子,第一次弄,手忙脚乱的,木炭的火燃得旺了些,饼子受热太过,浓郁的松香味溢满室内,扑鼻熏目,让人难于呼吸。 “不明白多问人呀。”季兰急了,觉得闺女实在不懂事,直埋怨,“弄坏了陪不起的。” “没、没什么大不了的。”姑娘找了扇子,死劲扇风,直到炭烧完了,温度降下来。房间中才稍稍恢复了正常。 她也不敢在妄动了。就和娘坐在一起,等着爹回来。天色越来越晚,睡虫勾着眼皮子,瞅着月儿悬在天上,才听到外头传来人语声。 “觉得和你待在一起,好有趣,不闷不腻味儿。” 李臣是吓得心一惊,因为这言辞透露着暧昧的意思,在他心中,糜贞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女孩儿,淘气,娇憨,没心没肺地丫头片子,猛然间拿大姑娘的口吻来说话,叫人惊讶。 不过再瞅瞅她的眸儿,那股子湿濡单纯地光,才觉得是自个想多了,不涉及男女之情,就是一娃娃对玩伴的眷念和依赖。 他揉揉丫头的脑袋,“好啦,真有闲暇,带你去海边钓鱼玩。” “说得好像我是客你是主似地,”糜贞嘻哈哈的,笑得很甜,“那明儿就去钓鱼。” 她欢快地蹦了几下,提着灯笼一路小跑,几分钟后,指着眼前的院落说,“到啦。” 小楼的飞檐在夜幕月色下露出模糊的影子,窗棂处透着***,走进去,画栋雕梁、曲槛回栏,垂着罗帏,不过陈设的胭粉味很重,像是曾住过女眷。 “这以前是谁地院子?”李臣停步看了看周围。 “我的哟,不过这儿离外宅有点近,前年爹爹说不够幽静,就搬出去了。”丫头说,却又“咦”了声,一脸疑惑,小狗似地抽着鼻头,嗅来嗅去,“什么味?” 李臣也闻了闻,“没怪味呀。” “不对不对,是厢房里的香糊了,今儿谁在屋里当值的?没个章法。” 糜贞这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小姐,对起居环境可敏感了,稍有不对劲,马上就能察觉。她此刻正炫耀着自个家的富足舒畅,又想让在平原“受苦受累”的狐儿脸也好好享受一番,结果一入门就有不妥之处,脸皮有点挂不住。 随手放下灯笼,她气呼呼地一跺足,朝内室冲了过去,踹开门便吼,“谁乱燃香了?” “啊呀……” “嚷什么嚷,不会使唤香饼怎么啦。” 一软一硬,意味各不相同地答复声响起,糜家婢女多,小贞儿哪里能都认识,见是两个下人打扮地女子,一个满脸惊慌,一个犹自倔着嘴,更来气了,怒道,“没规矩,给我罚掌嘴!” “小……小姐,是我的错。\\\\\\”年龄大些地那妇人忙站起身子。 “娘,不用怕。”年龄小的姑娘不甘示弱地回视的。 “丫头,别瞎折腾人,没啥子事嘛。”李臣在后面喊道,随着走了进来,却愣住了。 “甘家姑娘,还有季兰嫂,你们怎么在我屋里?” 李臣是不知道,糜家接待富贵客人习惯了,管事少见不带暖床姬妾、贴身婢女的男宾,早些时候见这两人相貌出众,也不晓得是母女,误会了,便安置到了他房中。 那甘贵看在眼中,也不说明白,暗想着可不是机会么,正好让自个婆娘趁机勾扯上东家。 “这是我雇的随人,胆子小,别吓唬人了。”李臣解释,歉意地看了看还不知发生了何事,骇得浑身哆嗦的季兰。 “你买的美妾?”糜贞脸白了白,心情微妙。 她二哥一屋子侍妾,丫头不觉得什么,可见了狐儿脸屋子里有女子,心头却没由头地涌出火气,言语更为不善,“给我滚出去!” “不准凶我娘,走就走,有什么……”甘梅挡到了娘亲的身前,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五道红指印。 “还顶嘴?”糜贞摆着手,力气用大了点,反而震得自己手痛。 “你……打人?” “打你怎么呢,就算不是我家的,终究是下人,要懂规矩。” 甘梅捂着脸,愤怒地看着面前这盛气凌人的小姑娘,倔性子上来了,牙一咬,使劲回了一掌,“那我也打你!” “啪”地声脆响。 同样是鲜红的掌印。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四十六节女婿(三)--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四十七节 女婿(四) 扬起胳膊时,甘梅就后悔了。 她不是没个眼力价的傻大姐,这低自己大半个脑袋的丫头,瞧衣饰打扮,傲慢脾性,显然是娇气的千金小姐,虽然自个也挨了下,可人的命格是不同的,有尊卑有贵贱,对方愿打愿骂愿踹,她只能低头承受起。 甘梅也不知自己怎么啦,脑门一热,人就冲动了。 一巴掌掴下去的结果,莫说是被撵出门,哪怕被按倒在地上,拿乱棒打断腿都是轻的。 这个在生活的暴风雨中,饱受磨难的姑娘,有颗自卑又自傲的心,从进入糜家开始,她既羡慕所看见的一切,又装成副不在意的模样,在心间竖起盾牌,不想让任何人瞧到后面的脆弱和局促不安。 脸颊上的疼痛,远远比不上内心中受到苦楚,那巴掌不但在颊上,更在心头留下了深深的,渗着血的指印。 往往这种性子的人受不得激,一旦爆发,反而莽撞没个轻重。 她不知道如何宣泄这痛楚、怒气,也许稍冷静点,她会暗暗压抑住心中的波澜,捂着脸,陪出笑意,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个不是爹嘴里尊贵的什么州牧夫人,只是陀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但这些念头只是在脑海中打了个转,还来不得细想,她的手抬了起来,掴了出去,收不回来啦,在解气地同时。即将带来无边无际地灾祸。 “你敢!”千金小姐似乎没见过如此有反骨的下人。没躲没避,插着腰扬眉吼道。 “啪!” 手腕被人紧紧握住,左脸又挨了记巴掌,很重,牙磕破了唇,眼前仿佛有金星跳跃,腿肚子一软,整个人瘫软了下去。 “你疯了?”耳边隐约有人在训斥。过了会,甘梅才听出是东家的声音。 “我……”姑娘呢喃,这下虽痛,倒把她打清醒了,冲动和羞恼退潮似地泄了,只剩下深深的惶恐。 “宝儿,快、快些赔礼!”这时候她娘才醒过神来,也顾不上心疼闺女连挨了两下耳光,季兰扑了过来。压着甘梅的头朝地上敲,要让她磕头赔礼。 “好哇,想作反?”糜贞也有点后怕的摸摸脸。她怒气冲冲地想出去喊家兵,来狠狠收拾这个企图打人的野女人,却被狐儿脸挡住了门。 李臣神情复杂地看了下甘梅,摇摇头,他不喜这种摆不正自身地位,有些阴沉别扭的随从,是聘回来服侍人,不是来招麻烦地。 虽然糜丫头的确任性了些。只对喜欢的人好,不懂体恤无关的下人,但身份摆在那,你这当佣工的姑娘总得有自知之明,安分守己点。 让东家帮着擦屁股,收拾手尾,那请你回来干嘛的? 如不是怜惜季兰。出了这种事。立即就能把她扫地出门。 别提人人平等,这年头不时新。便是后世,你想平等,想被旁人尊重认可,那就用自个的双手双脚去奋斗。 话说回来,李臣蛮喜欢那种温柔柔,贤妻良母型的女子,比如稚娘……也是瞅着季兰有嫂子的几分影子,此时凄凉凉地,触动了心头软肉,所以格外关照下。 “算了,你又没真被打上,何况我都帮你出气了。”李臣叹口气,对糜丫头说。 “我、我没受过这般欺辱的!便是爹爹,都不会打我。”丫头不依不饶,委屈地告着状。 “你想想,那是我的随人,不识大体,若是张扬了出去,咱面子上不好看。”李臣很会安抚萝莉,没讲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地大道理,“你不是老说自己不是娃娃么,那就有个大人样,别和仆婢之流斗气,倒显得不稳重。” 糜贞瞅瞅野女人瘫地上直哆嗦,整张脸红肿,似乎觉得已经出了口恶气,拉拉李臣的袖子,挺着平坦的小胸脯说,“呐,放心,不会让你丢颜面的,现在,我像大人了呗?” “对对,咱家的小贞儿就是个大姑娘。” “嘻,才不是你家的呢。”丫头单纯,心中存不下隔夜气,转眼间就忘了委屈。 她如只得胜归来,骄傲的小母鸡,昂着下巴对甘梅说,“这遭就饶了你,不过不准住这,给我搬出去,外院有间柴房,自己去收拾干净,就睡那儿。” “谢谢大小姐。”季兰连连磕头,声音呜咽。 甘梅眼神有点空洞,她捂着脸,目光飘飘地看着糜大小姐,然后低下脑袋,“是……我不懂规矩,让小姐动怒了。” 糜贞得意扬扬地“哼”了声,不再理她,转身出了门,准备去唤僮仆来,带这对母女去柴屋。 “别怪我方才抽你,也不小了,就算不为自己,也得多为你娘着想,”李臣见丫头暂时离开,趁着空档,语气严厉地说,“若是让她兄长知晓,我也保不住你,还会祸及家人。” “不怪。”甘梅擦着眼泪,勉强露出笑,“我命不好,这几下挨得不冤。” “这不是命不命的问题。”李臣皱着眉头,这姑娘地话还是微微透着点阴阳怪气,他也没闲功夫去多调教,伸出一支手指,“没下次了,再惹祸,是灾是福你自己扛,咱伺候不起。” 甘梅深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奴婢知道了,多谢东家方才的回护。” 这话倒是真心诚意的,她的确不怪李臣狠狠扇了自个一巴掌,反而庆幸,那下真掴到了,对这个贫寒的家庭来说,可是灭顶之灾。 说不得还会拖累爹娘,官府都不管的,逃荒的破烂户哪里能和富家地大小姐斗?能去哪儿讨个说法? 只是,甘梅那颗自卑地心,却在无言的呐喊。 “为什么她那么好命,一生下来,穿金戴银,啥都不发愁,能随着心意作践旁人,为何我……就没这个命?” 有那么一瞬间,她恨起天老爷地不公道来。 但更多的,是浓浓的痛楚,和自己对这一切,无法改变,无法反抗的悲凉。 甘梅一直埋怨爹,总痴心妄想着荣华富贵从天而降。 她突然明白,没这个美梦,对心有天高,却命比纸薄的人而言,哪里能承受这似乎无边无际的苦难呢? “也许,我往后真能当上州牧夫人,比那个糜小姐更富贵呢。”姑娘悲伤地想。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四十七节女婿(四)--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四十八节 条件(一) 糜竺端盏梅子汤,呷饮了一口,润润嗓子,发胖的身躯半躺在软榻上,有美婢乖巧地跪地,将他的腿捧在胸前,细心替主人修剪着指甲和脚底板的茧壳。(.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别剪得太老,说不准还得去趟彭城,免得到时脚底露了嫩肉,不好赶远路。”他嘱咐,然后望向亲弟,略有些埋怨,“你却是不会说话,来者是客,又是为兄的旧识,便是不满,也得好生款待,否则显得咱糜家小气。” 身为徐州别驾从事史,公事繁重,家族产业也得亲历亲为地打理,他这热天道很是东奔西走地几番,此时刚回朐县,才稍歇口气,弟弟糜芳就心急火燎地寻上门来,直嚷,“大兄,那平原的李家小子已来了小半月。” 待听二弟说了通话,糜竺不露声色,没表明意见,问道,“子方,爹对李功曹态度如何?” “不冷不热,倒是小妹整日和李小子黏在一起,今天又拖着他到海边玩儿,哼,女儿家外向,对我都没这么亲热。****”糜芳气愤地说,语气有些别扭,这是人之常情,当哥的初见宠溺的妹子有了心上人,多少都有点不痛快,像是被抢走了什么心爱之物。 “但爹还是将他安置在自个别院。”糜竺叹气,“若是不中意,他老人家早赶人了。” “我就不觉李小子哪里好,论武,还不及我;论文。也少见他有什么精妙之语。就是张嘴油滑,哄得妹子神魂颠倒地。” “若是那李佐之生在春秋战国,也算一纵横之徒,你是没见到,当初在北海,三言两语就堵得孔相国窘迫。=首发=”糜竺摇摇头,“我回徐州后,细想其人。不好说,瞅着轻薄孟浪,却又有几分特立独行之感。” “哥啊,咱寻你是想对策地,不是听你点评人物的,总之,我就是看不顺眼,万万不能将小妹嫁他。” “你先下去。”糜竺缩回腿,挥手遣退了婢女。苦笑道,“对策?若爹不满意,事就好办。可要是爹点了头,当晚辈的还能毋不敬?” 他心里亮堂,爹是怕自个拿小妹做了那联姻道具,唉,咱当兄长的,真能祸害亲妹妹不成?都不是为了这个家。 不是他糜竺心气有多高,换了太平盛世,自己还乐意安安稳稳地在东海老家过好日子。^^首发^^ 如果李臣是个有根基的的世家子弟。又真心诚意地对待妹子,二话不说,他就把小妹嫁过去,那日在平原,刘家老太太说得也对,互相扶植嘛。 可那李佐之的基业实在是太薄弱了,上无宗族荫泽。下没家人辅助。便是功曹一职,也是因为运道好。做了刘国相的义弟,否则一介白身,别说官,小吏都当不上。 爹地想法没错,他是为女儿谋幸福,可说句不中听的话,眼光实在短浅了,真以为糜家稳若磐石,这年月乱啊,他家瞅着富贵,也不过是在一州一国里拔点尖的豪强,别看在州牧大人面前还说得上话,但放眼天下,还不是求家业安稳的蝼蚁一只。\\\\\\ 自己也没错,身为一家之主,宗祠族人的安康,不比什么都重要?岂不见,朝夕间,家破族灭的例子数都数不过来。 妹夫必须得是志在天下的英雄人物,才能保得住他老糜家的传承,才真能让小妹无忧无虑地活着。 贞妹也不长进,学什么不好,偏学那相如公和卓文君,一见倾心,约定终身?等到家贫人贱时,还谈什么幸福! 糜竺费力地穿上靴子,人胖,腰弯得气喘,攀着几案半天站不起来,弟弟见状忙上前搀扶住兄长。 “哥身子还是虚了,少时没打熬好体魄,才过中年,就胖成这样。^^首发^^”糜竺摆摆头,一使劲自个爬起来,拍拍二弟的肩膀,“乱世得掌兵,哥是不成,你弓马娴熟,倒是能有作为。[.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大兄……”糜芳眼睛有点湿润,他和小贞儿都比糜竺小许多,对这为家族呕心沥血地兄长既亲又敬。 “别动不动就将喜怒哀乐露在脸上,不够稳重,日后若入了仕途,如何当一方父母?”糜竺训斥,然后背手在室内走了好几圈。 “我东海糜氏,几代豪族,嫁女总得风光不成?”良久,他展眉笑道。 “哥的意思是?” “李功曹真想娶小妹,那便得答应三个条件。”糜竺轻敲着案面,“一则,得有千金聘礼,咱家虽不缺钱货,但不要彩礼,倒像是小妹倒贴过去,弱了身份,往后会被夫家轻视;二则,爹疼爱小妹,必不想她远嫁,夫婿须得将家安在徐州;三则,有功名在身,也不用高官显禄,至少是一郡之长,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谈什么有志向的英雄男儿?” 这三条抛出去了,句句为妹子着想,糜太爷也不好反对地,否则不成了乱点鸳鸯的瞎老汉。=首发= 糜芳这才明白,抚案大笑道,“是想让李家小子知难而退?” 千金虽贵,但若是那李臣的兄长刘玄德公倾力相助,倒不成问题,这只是幌子,难就难在后两条,他乃平原官吏,如何能安家于徐州?就算真舍了兄长,孤身入徐求仕,门阀森严,白身之人哪怕再有才学,能当上郡守,快也得一二十年,慢,那便终身无望。\\\\\\ 糜家兄弟倒没想到,就算不提,李臣也真没这个心思。 并非人人都是萝莉控啊,姐控人妻控还是很有市场的。 这不怪他们,毕竟两家人地条件相差甚远。换个正常汉子。难免会有攀富门地念想。 又商议了一阵子,糜竺便说,“备车,这事不能拖,免得爹横生波折,咱们先去寻小妹和李佐之。” 今日海边颇有些湿风,驱散了燥热,乘着舟船沿着海岸飘上阵子。真是舒坦。 钓鱼得心定神闲,糜丫头很快就没了耐性,扔了鱼竿,托腮坐李臣旁,赏着风景,听着故事。^^首发^^ “……那王生蹑手蹑脚走到窗口窥看,见一狞鬼,脸是绿色,牙齿如锯。在榻上铺了张人皮,正持笔描绘!”这是聊斋里的《画皮》,话说恐怖故事。大姑娘小嫂子们的既是爱听,又是害怕。 糜贞堵着耳,面无血色,但就是舍不得打断,一双手紧紧扯着甘梅地衣襟。 “别怕,东家故意吓人哩。”甘梅的脸蛋也是惨白,声音有点颤,安慰着小姐。 “才不怕呢。”丫头嘴里这么说。人又使劲朝她身上缩了缩。 两个姑娘先前还斗鸡似地要打架哩,现如今倒相安无事了,这也是甘梅刻意讨好的缘故。^^首发^^ 糜贞终究小孩子心性,不记仇,见她服了软,又乖乖巧巧的,态度也温和了许多。两人年龄只差三岁。正说得上话,无形中亲热劲就上来了。 特别是甘梅给她讲以往在村子里的农家哩事。下套子捕田鼠逮麻雀啦,怎么采桑养蚕呀,对庄稼人而言太普通了,都算不上谈资,不过富家小姐可没接触过这事,听得津津有味,倒省了几分去纠缠狐儿脸地功夫。 糜贞就是这脾气,对亲近的人格外优待,不但换了上房给她家住,前天夜里,还偷偷跑过去,朝甘梅手里塞了个玉吊坠,说,“呐,我打了你,算赔礼呗,别记挂在心。” “不用不用,那天是我发癔,幸亏小姐宽宏。\\\\\\”甘梅急得直摆手。 “都给你了,难道还能收回?”糜贞笑,又打量着她,“宝儿姐好俊俏,过几天,寻个裁缝来,给你置身衣裳。” 到第二天,甘梅一早就找到李臣,把吊坠地事讲了,局促地问该怎么办。 “就收下吧,多少是心意。”李臣说,私下挺满意地,人不怕不懂事,就烦不听教,看来这甘家闺女还值得调教。 念头一起,逐她出门的想法也淡了。 “啊呀,东家讲得骇人。”季兰刚从舱房来,听了半截,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手里地食盒弄翻。 甘梅定了定神,轻吐了口气,起身接过食盒,又在船头铺好竹席,将碗碟放好,细心地蘸上调料,唤着糜贞,“先别说了,东家、小姐,快吃鱼,我娘刮的鱼脍可薄了。” 李臣接过去,夹了几片,细嚼着,连连夸道,“刀工真不赖,入口既化。” 见他吃得香甜,糜丫头也尝了片,“味是挺鲜,不过我蛮烦太腥的生食。” “噢,那给小姐热个虾汤?”甘梅连忙说,“都出来半日了,总得用点膳食,别累着了身子。” “宝儿姐别忙乎了,来吃点,待听完故事再说。” “小姐你的身子要紧。”甘梅摇头,对季兰说,“娘,你且歇歇,我去煮汤。” 厨间炉台地炭火正明亮,她洗干净手,从瓮子中舀了清水,又在案板上切好海菜和虾肉。 “真气派呢,这玉能换十斗粮,哪是咱这贱命用得起的。”甘梅摸了摸束于腰间的环佩,红润地唇泛起丝涟漪。 她揭开盖,抿嘴,瞧神情想朝汤里吐唾沫,又停了下来,拿指甲狠狠掐着自个,疼得一激灵。 “太下作了,又没啥子用,吃了我口水,难道会生病不成?”姑娘在心中说,“命可以贱,身子可以贱,但心气不能贱,否则,就不会有出息。” 水开了,热气腾腾,印在水面上脸的倒影,随着沸腾的泡儿,变得扭曲。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四十八节条件(一)--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四十九节 条件(二) 俗语讲“龙生九子,各有所好”,这带神性的东东便都如此,何况是人?这世上,你有你的阳关大道,我有我的独木小桥,秉性或耿直或圆滑,或仗义或薄凉,再所难免,方显得人世间的生灵是多么的矛盾,多么的千姿百态。 甘梅终究没吐那口唾沫,或许是理智使然,也可能是根骨中尚存的那点骄傲,姑娘伫在厨间,小心翼翼地收敛住心头的怨气和悲哀,外头的人语隐隐传入耳,洋溢着欢乐,炉中吊锅冒着热气,褐色的江白菜与粉红的小虾仔在汤水中扑上扑下,散发着鲜味。 “我说闺女啊,爹瞧着这糜氏真真气派,州府老爷家也不过如此哩!那二公子尚未娶妻,难道凭你的容貌,还混不上个偏房?”甘贵一直在船那头帮几个下人拉拖网,备着老爷没鱼上钓也有鱼脍吃,瞅了个机会偷偷摸了过来,四下无外人,神秘兮兮地推推女儿。 “想让我去勾扯他,拿身子换你的荣华富贵?”甘梅冷漠地回答,聚精会神地盯着锅,没给她爹个正眼。 甘爸愣了神,他可没想到,自个闺女说得如此直白,不仅有点局促,“还、还不是想让咱家一道过好日子么?你年纪小,怕你短了念想。” 大概是脸上犯了臊,想扯些别的话题,他把女儿腰间的吊坠摘下来,对着阳光细看,“好东西呢,爹没说错呗,跟着这东家,铁定能结识大人物,瞧瞧,这玉衬得宝儿多美多白。” 见闺女还是不冷不热地没怎么搭理,甘贵讨了个没趣,嘀咕着拿勺子舀了汤。嘟嘴巴吹冷,津津有味地喝了大半碗,咋舌道,“不愧是富贵人家哩,烧江白菜汤都舍得加料。光灶上的这点精盐香料酱,咱们以前别说买。碰都碰不到,足足把个破海菜盘成肉价钱。” “呸,让你们好吃好喝的。”他鬼祟地看看窗外,没人过往,于是咳出口老痰。呼地吐了进去,赶紧搅拌均匀,朝甘梅挤了挤眼神,咧开嘴笑,似乎为自己的龌龊举止感到非常开 “浪费了我的时间,又得重煮。”爹爹的情绪没传染给姑娘,她默默地用湿巾包住吊锅的耳柄,走到临海的那侧窗户,泼了个干净。又拿清水使劲冲刷了两遍。 “哟,你这是……”甘贵倒吃惊起来。话没说完,就被女儿的眼神堵了回去。 那是多么骇人地眼神呀,黑白分明的眸子中,仿佛点燃着一堆火。 “我说爹,你想撒气,回房拿脑袋朝墙上撞,没人管的,”甘梅压低着嗓子。话几欲是从牙缝中挤出来。凉嗖嗖的,“你是爹。是长辈,是生我养我的老子,想靠着我发达,这也是当闺女地命,没个计较,但别再去糟蹋娘,娘亲命惨,跟了你这种汉子,就让她过几天舒心日子呗,否则,真有那么天,我入了官吏老爷家的门,别怪咱忘本。” 她拂了拂头发,背对着爹,“我地事,你别管,只要不帮倒忙,就谢天谢地了。” 这硬邦邦的话却让甘贵傻了眼。 万万没想到呀,他心目中还是个毛丫头的闺女,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陌生得叫人诧异,甚至,还有丝惧怕。 “瞧你说的,都把爹当成啥子人了……”甘贵随在女儿屁股后打着转,呢喃道。 风轻云淡的天,泛着碧波地海,大群灰白色的鸥鸟“咔咔”叫唤着,悠然自得地追着波浪翱翔,相携着三五随人,坐甲板上垂一下午钓,唠唠嗑逗逗趣,哪怕没贪嘴的鱼上钩,也是欢乐,季兰这厨娘手艺好,鱼脍爽口,随后端上来的虾汤也鲜,吃得肚皮畅快,肠胃直喊美。 “今晚我可不敢单独睡呐,宝儿你陪我好不?”糜丫头撒娇,“都怪狐儿脸,讲的故事太吓人呢。” 甘梅合掌告饶,“不合规矩的,小姐虽对我亲厚,可咱不能忘了身份,呃,不如在里屋打个地铺,夜里我睡那。” 两闺女在旁嘀嘀咕咕着商量着私话,李臣笑笑,觉得好像度假一般,慵懒地眯着眸儿。 他也没忘记自个的责任,此行来东海,可不是为了偷闲。 变民麇集,黄巾乱天下,青兖豫三州为祸最烈,这徐州难得的太平乐土,却是不幸,恰恰与三州接壤,中平五年陶谦在老家丹阳募兵,自古“丹阳山险,民多果劲,乃精兵之地”,西汉李少卿曾以五千丹阳步卒敌八万匈奴铁骑,无援兵少粮秣,守绝地,持短刀车轴,死战不退,丹阳汉子的彪悍可见一斑。 又任命臧霸、吴敦、孙观等数人为大将,逐黄巾于境外,兴佛教教化百姓,将徐州治理得民殷国富,可谓文治武功俱全。 这时中原地局势,袁本初西连曹操刘表,袁公路北近公孙瓒,昔日奋起讨董贼的关东同盟,已然分裂成两大派系,可怜天子尚在西都,盟军就已沦落为老袁家内斗地筹码。 世人眼中,陶谦是个中立派,虽与南阳袁术交好,却无进取之心,拥精兵数万,仓库粮米满溢,军备充足,但已一大把年龄,都云六十知天命,个年老体衰的老头子,守成尚且不足,又能指望他有何等作为? 但这位行将就木的的老汉,骨子里是个标准的旧派士大夫,对于大汉,拥有着矜持的忠诚。 初平三年对于大汉,是个天老爷给予了惊喜,又残忍灭绝掉曙光的一年,四月,董卓被诛,王允掌朝;五月,西凉军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校尉,姓贾名诩,说了一句话:“……诸君不如率众而西,所在收兵,以攻长安。” 凉州大将李、郭汜觉得也对。于是收拢残部,回师西都,顷刻间,吕布败,王允死。小皇帝刘协方出虎口,又入狼窝。真真凄惨,令忠骨之臣泪如雨下。 便在今年六月,陶谦干了件惊天动地地大事。 “将军君侯,既文且武,应运而出。凡百君子,靡不。” 以徐州刺史陶谦为首,北海相孔融、琅邪相阴德、东海相刘馗、彭城相汲廉……十数个地方实权派地士子官员,联名推举正在中牟郡驻兵屯田的大司农、钱塘侯朱朱公伟为太师、盟主,欲传檄天下,同讨李,奉迎天子! 因奉计得到赏识地贾诩,已升官当了尚书,这人政治嗅觉实在敏锐。又献谋说,“朱乃忠臣。以天子命,召他入朝,必定不会推辞,逆臣无人可奉,只能四下散去。” 便又是一句话,让陶谦筹划的新义军胎死腹中。 虽然事未成,但已经狠狠扇了袁本初一记大嘴巴,等于是在羞辱。“好呗。你当关东盟主的不思赴国难,那咱想自个来。” 一时间。袁绍羞恼不已,而在南阳地袁术则暗爽,有谣言,他还曾对旁人说道,“哼,那妾生子也不过如此,咱才是这袁氏的本家。” 李臣在来徐州的途中,听闻此事,抚掌轻笑,连说兄长入徐之事,又多了个保证。 三州黄巾乱民,如夏夜漫天飞舞的蚊虫,时不时就来叮咬一口,虽为疥肤之藓,却着实令人厌烦。 而那兖州刺史曹孟德,此人为乡侯袁绍的盟弟,你陶谦才朝盟主脸上吐了口唾沫子哩,虽兖徐两州目前尚算和睦,但私下已有暗流涌动。 “刘大哥入徐,关键就在于“剿匪防曹”四字真言。”李臣便想。 虽然还是脱离不了站到渤海袁家地对立面,没法子,刘备此刻没自成一派的实力,但比起在青州,举平原之国力,被田楷当炮灰瞎使唤,到了徐州,格局要大上许多。 一张脸突然浮现在眼前,靠得近,就见个大脑袋,倒把李臣吓了跳。 “呐,你肯定在打坏主意。”是糜丫头,眸儿忽闪忽闪地,“每次你眯着眼捏下巴,就是在想鬼点子,活像准备偷鸡的狐狸。” “你还真了解咱。”李臣把头朝后仰了仰,免得不小心两人的脸挨上了,小姑娘家家不懂事,他个当汉子的可得自重,亲密归亲密,但也要守礼。 “那当然,”小贞儿神气地哼哼道,鼻子里喷出的暖气,隐隐撞上他地面庞,再消散在空气中,“给你说个事噢。” “才讲了个故事的,又来?” “不是这事,是爹爹嘱咐的,要我转述给你。” “老太爷?”李臣奇怪。 “爹爹说,大哥肯定要寻你谈那啥,无论提何种条件,让你都答应下来。”糜贞说,又歪着头,“那啥是什么?” “其实……”李臣摸摸脸,莫非他真长了张让“老丈人”满意的女婿脸?摇摇头,“算了,你又能懂得多少,老太爷的抬爱,咱心领了,至于子仲兄那边,我会细说分明的。” “别想瞒我!”大小姐插腰,似乎想让自己的个头高上几分,踮着脚,“猜都能猜出来,不就是婚约么?爹爹说过,女儿家总得嫁人,我才不要嫁给个面都没瞧见过的家伙呢,还是狐儿脸好。” 丫头拍着胸口,扁扁平平地发出砰砰轻响,“好像成亲要花很多钱呗,放心,”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咬耳朵,“我攒了好多零花钱的,大兄都不晓得。” 她憧憬道,“到时你多讲故事,多陪我地话,睡一张床上也成。” 小女娃子说起话来没个忌讳,倒让李臣顿时间头大如斗。 “谁想抱着萝莉睡?还怕被排骨似地的身子硌得疼哩。”他苦笑,在心底想。 :陶谦等人奉朱为主,写往地书信如下: “国家既诛董卓,重以李、郭汜之祸,幼主劫执忠良残敝,长安隔绝,不知吉凶。是以临官尹人,绅有识,莫不忧惧,以为自非明哲雄霸之士,曷能克济祸乱!自起兵已来,于兹三年,州郡转相顾望,未有奋击之功,而互争私变,更相疑惑。谦等并共谘诹,议消国难。” 1:回了趟老家祭祖,很是耽误了两天,咱是太爷爷这一脉的长房嫡孙,搁以前,那便是要继承家业当家主滴,不回去不成的。 咱家的祖坟风水真不错,青山葱葱,山脚有河水蜿蜒淌过,乃坐山观河的格局,咱上香时还祈福说希望吾读∷小说--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五十节 季兰(一) 在知了猴的鸣鸣叫唤中,大小暑气到了尾声,热日头也渐渐淡了下来,每逢夕阳西沉时,还略有几缕凉风送到,再过得些时候,安静了个把月的田间地头,庄稼人又得开始忙碌了。 彭城国,彭城郡,天色已晚,偌大的刺史别府沉浸在越来越浓厚的夜幕中。 汤汁如墨,入口咸苦,陶谦皱着眉,吧嗒下嘴,满脸树皮似地皱纹裂得更深了,这是下邳人陈圭献上的民间偏方,文话唤秋冰,说粗鄙点,就是娃娃尿的干粉,听起来乃不雅之物,制法却是烦琐,取男童的溺水添入皂荚汁,少则五桶,多则十数桶,寻臂力稳健之士持竹杖急搅千下,一下都不得停歇,再静置,等清水上浮,浊物下沉,去清留,两桶并一桶,如前炮制,直到只剩小半桶浓汁,拿铜鼎煎熬七昼夜,火煅成质,最后惟剩些色白如雪的膏块,研磨为粉,方才成功。 又有天干地支的道道,如他陶谦今年六十整,便得五岁男童,生辰相近,八字不犯冲,又如春夏炼“冰”,得老木桶、秋竹制的搅拌棍;换了秋冬,便得小树新木,春竹杖,其中繁琐艰涩,便不一一表述。 以秋冰为引,补归元汤,益气活血,通经脉百骸,久服可得长寿。 “我服食秋冰以久,便觉气爽神清,一日盛过一日,不敢私藏,特将成方献于刺史大人。”那陈圭便说,他乃东阳郡长陈元龙之父,颇信道家丹法。 陶谦不信鬼神之说。但瞅着现下颇有乱世之貌,既是叹自个年迈神衰,难扶国祚,又是惧膝下惟两子承香火,皆暗弱无能,书生意气,他个外乡人,在徐州站稳脚跟,当初也不知剿了多少本地豪强的基业。仇敌甚众,倘若某日撒手人寰,他在地下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怜两个儿子就得受苦受罪,便想当个富家翁都不成。 想着叹着,只盼多活上些年岁,便能多保得陶氏上下几年,陶谦一闭眼,咕噜将汤药猛然灌下,顿时一股子恶心欲呕之意。由肺腑传至喉头,忙拿帕子堵住嘴,再吃了几口柿饼,才堪堪压住。 “唉,朱大人过于忠贞,天子落入贼手,诏书便是乱命,不奉也罢。”他擦干净嘴,跺足摇头,满脸焦灼愁相。 这大半月。陶谦连连发信去中牟郡,劝那朱君侯回心转意,但对方只言圣命不可违,已在收拾行装,大约到十月,就得入西都长安。 他本想迎天子于彭城。这徐州乃高祖故里。彭城又是州内大郡,气相虽比不得东西二都尊贵,却也当得天子偏都,都开始筹备修建行宫了。若事成了,于公,对得起君臣大恩;于私,子孙数代便能安康富贵。 只可惜大业不成,反而添祸唷。这下子明里暗里不知开罪了多少诸侯。 “刘备刘玄德?有事与我相商?”陶谦收敛住乱七八糟的遐想。将心思放在一封半日前从东海递来地信笺上。 是别驾从事糜子仲的亲笔信,对于本地豪强。陶谦一方面打压,一方面又提拔拉拢批人,分而化之嘛,若说信任,除了从家乡带来的数个亲随,这徐州世家,惟有下邳陈氏,朐县糜氏等人,恭敬有加,被他暗暗引为心腹,亲厚非常。 陶谦年老,精力不比年轻后生,有些乏政,除了要事,平日极少办公,刺史家规矩大,若换了李臣直接上门拜会,等上几个月也不得其门而入。 “这平原的刘国相,与我素不相识呀。”陶谦琢磨,这段时间他心烦得紧,不想理会些没啥名声的旁人,可这是糜竺所请,怎么也得卖个面子。 “便见上一见呗。”他唤来管事,吩咐,“给糜别驾回信,就说我知道了,让他……” 想了想,又说,“立秋前后吧,到时气候阴凉,子仲人胖,免得他冒着毒太阳转返两地。”说罢,陶谦拂须浅笑,显然为自己体贴亲信的安排感到满意。 在等待着陶刺史回函约请的日子里,李臣过得蛮惬意,起床后用过精致膳食,去糜家的藏书房翻阅典籍,他个后世人,这方面钻研本就浅薄,正好补补,下午陪老太爷说说话,或者骑马携众去东海各地赏赏风土人情。 人熟了就显得亲近,他和糜芳年岁相当,正说得上话,虽然这小子总给点脸色瞧,但时日一久,无形中也熟稔了起来。 至于婚约一事,有点麻烦,婉拒了呗,糜太爷和小贞儿闹情绪,满口答应吧,那两兄弟又不待见,他不想乱得罪人,回复得很含糊,便说,“这三道条款,我已铭记于心,待事业有成之时,再来详商。” “小贞儿婚姻大事,总不能一直拖着,你这既不应许又不拒绝,像什么话?”这下子糜家上下都不满意了。 只能又答,“抵多一载之内,便再来东海。” 这婚事媒约,总算暂且有个了结,不过又有件令人烦心的小事,李臣觉得应当快刀斩乱麻。 是关于甘贵地,他准备将这皮懒人贱的汉子撵走。 事情是因季兰而起的,大伙儿别想歪,不是东家想欺男霸女了,而是李臣实在忍无可忍。 那天,按李臣的习惯,入睡前要吃点宵夜的,季兰厨艺好,吃惯了口味,也就不去多麻烦糜家的厨子了。 可半响,一碗鸡蛋烩面还没端过来,李臣打了个哈欠,合上书,心下有些奇怪,信步寻了过去。 厨房在李臣独居的小院西侧,才走过去,隔着门窗,就听见有女子啜泣的哀声。 “甘家嫂子?”他听出了是季兰的声音,推门走进去,便问,“啥事呀。” “东家!”一声惊呼,李臣瞅见季兰正呆立在炉台前抹眼泪,头发凌乱,衣领解开了几粒布结扣,露出红色的肚兜边沿,以及小半个白花花地胸脯肉。 婆娘手忙脚乱地擦干泪,又发觉衣冠不整,赶忙捂住胸口,脸红得如漂了彩霞,那副既哀又羞的模样,叫人同情。 李臣皱眉,语气严厉地说,“把手拿开。” 他眼神好,方才一瞬间,就瞧见这妇人胸前有几道血痕,鲜艳艳的,不是旧伤。 季兰性子弱,哪里敢违背东家的意思,颤抖地移开臂膀,果然没看错,正微微渗着血点子。 “谁干的?糜家的人?”李臣恼了,追问道,瞧痕迹是爪子印,肯定不是自个抓的,有人欺负这婆娘了? 由不得李臣不恼,季兰是他的婢仆,人长得美气,若是糜家的哪个管事瞧着心动,跑过来动手动脚,那他这个当主人东家的,还有脸面么? 季兰只哭个不停,就是不说。 “那便是背夫与人私通?哼,你甘家好门风呀,莫辱了我颜面,咱不敢请了,这便撕了契约呗。”李臣冷哼,拂袖欲走。 “东家,不不不是地……”妇人哀嚎一声,委屈地大哭,结结巴巴道,“是我汉子干干的……方才正煮煮着面,他硬闯闯了进来……偏要与我我做那那事……就就在厨间炉前……我不依,便打我……还还骂我,说我不肯偷偷东家财货给他花销……东家,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 一时间,季兰忘了羞耻,抱住李臣的腿,放声痛哭。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五十节季兰(一)--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五十一节 季兰(二) 季兰嫂觉得自己很脏。 这是个有些姿色,擅长厨艺,除此之外,别无特点的乡下妇人,既不是知晓琴棋书画的才女,也不懂得婉转奉迎,呆头呆脑,像是河水中的浮萍,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不知未来的归宿。 但即使心性再短浅,她还是具备着作为人的良知。 这段时间她应当很舒心的,不必出再卖身子,来养活游手好闲的男人和不晓世情的闺女,赚着本份钱,李姓东家也是厚道人,少发脾气,一张慈面儿,说话和声和气的。 如季兰这种脾性的人,是最晓得感恩的,无论东家是发自真心还是廉价的施舍,始终是帮了她,拽她出了苦海。 有一遭,她还偷偷对夫君讲,说日后回了沛县老家,得给东家竖个生祠牌位,日夜烧香供奉哩! “凭什么?姓李的就二十多岁个后生,咱给他贡牌位,丢人不?”甘贵挖着脚丫子,庄稼人被泥水泡出来的老毛病,多少有点脚气,抠了块死皮,放鼻下嗅嗅,不悦道,“喏,都说了多少遍,好歹机灵点,不愿去勾扯人装贞妇,那便瞅机会随手顺点家什,他有钱的,短点东西哪里会察觉?” 一边是善心的东家,一边是当家汉子的催促,让这个淳朴的女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想去和闺女商量呗,又怕吓到孩子,在母亲心目中。自家孩儿永远是长不大的。 季兰是不知道,她闺女甘梅的心思,已经被历练得比岁数要成熟得多,而且治得住父亲。真对她说了,也许事情就不会发展到如今地地步。 反而她这位做娘亲的,最不“长进”。..?? 内心的懦弱,见识的短浅,让季兰拿不出好主意,惟有将忧虑憋在心底。整日惶恐不安。 终有被压垮的一天。 “宝儿不听话,对爹冷眉冷眼的,你也不服管了?”就在她煮面的时候,甘贵似乎在闺女那受了气,摸进厨房,插着腰骂,“老子缺钱哩。” 他随李臣来糜家也有一月出头了,起先人生地不熟,甘贵还收敛点,没几天。就和本地几个泼皮厮混到了一起,这类人通常很容易建交起“友谊”。 泼皮消息灵,晓得甘贵的主人乃糜家贵客,还是官人绅,所以极是奉承,张嘴“甘大爷您来了”,闭嘴“甘大爷慢走,下回再聚。” 直把这家伙乐得呀,满脸红光,仿佛找到了当老爷的感觉。 市井之中好六博棋。春秋战国就时新起地一种赌采,一方六子,掷箸行棋,脑力倒在其次,主要看手气、掷出去的箸的大小,巷子里一群人聚到起。头挨头挤得水泄不通。大把铜钱朝里抛,甘贵就迷了进去。 他输的惨啊,荷包里根本攒不住钱,反而背了一屁股债,财货比天王老子还大,泼皮也不管甘贵上头有人“护着”,又怕是外地人,哪天一走了之没处去要债。一出门。少说就有三五个汉子,腰挎短刀。凶神恶煞地跟随着。 无形的压力逼迫得甘贵整天躲在宅子里,焦头烂额,彻夜睡不安稳,眼圈儿都陷下去。 糜氏家大权重,在东海威名赫赫,泼皮是不敢随意放肆的,便托人带话进去,说“三天内不还钱,咱拼着被送进衙门挨板子,也得寻你东家说道说道。(??)” 他清楚,那姓李的是不会管的,到时拿不出钱,又失了活计,只有死路一条。[.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愁苦之下,他甚至寻了刀,想切了手指头,来责备自己的赌性,只是刀晃来晃去,就是下不来手。 唯一的指望,也只有自己婆娘了。 “也不看看咱都什么光景了,扭扭捏捏,胳膊肘朝外拐哩。”甘贵捶胸跺足地训斥着妇人,像匹饿狼似地凶横,事实上他也只有在自个女人面前,才能展现出这种“气魄”。 “当家地,要不,咱寻东家坦白……李东家好心肠,不会见死不救的。”季兰畏缩地说。“满嘴东家长东家短的,才相随了几天,怎地,你这婆娘想偷汉?”甘贵倒忘了,他本就企图让婆娘干这勾当,一把抓着妇人的衣领,布料薄,哧溜声脆响脱了线。接着威逼道,“我想了个主意,你干脆去陪陪那几个债主,好歹能免些债务,多宽限点时日……” 说着说着,他瞅着那修长的颈脖,白生生的皮肉,虽是老夫老妻,不由得也勾出点阳气,又气恼让自己女人白陪别人一场,收不回真金白银硬铜板,心下不爽,吞了吞口水,压在季兰身上,边解腰带边嘀咕,“娘的,咱亏大哩!” 季兰终于忍耐不住了,泥人也有三分性子,她尖叫一声,牙咬脚踹,摸了菜刀在手,几近崩溃地挥舞着,“走,你走开,我受够了!” “作反啊!”甘贵气急败坏,他想不明白,一直温顺,由得自己拿捏的婆娘,突然间变得如此彪悍,嘴里吼得凶,腿却朝后逃去。了!” 与其说季兰的哭诉是恳请李臣替她作主,还不如说是发泄在百般煎熬中的苦情。 话出口,这个柔善地妇人就有些懊悔,她反而担忧起夫君,十数年的情分虽然只是她单自在默默的付出让季兰不忍心自个的男人多受罪,眼神中透露出浓浓的哀求。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不过这已然脱离了私事的范畴,终究有主仆地名份,东家是有权利插手地。 “既然义绝,便请去呗。” 请去就是主动要求夫家写休书的意思,大汉律虽有七去之款,但此际理学没那么苛刻,妇人主动休夫的“潜规则”,也是被世俗认可。 如季兰这种遭遇的,换了泼辣点,娘家又有些精壮劳动力的乡下女人,找来兄弟舅父打上门,包裹一卷就走,乡邻只会嘲笑汉子没本事,倒不会多责难婆娘的不义。 当然,这只限于明媒正娶的妻室,妾那是只能认命的。 “你家汉子有窃主财物之意,我是容不得了,如果你愿意,我倒能帮你要来休书,往后再寻个好男人吧。” 季兰从未想过这件事,一时茫然,良久,她伏下身子,重重朝李臣磕了响头,嘴里呢喃着,“多少年都过下来了,再歹再赖,他……总算是我男人哩。” 李臣点点头,有股说不出来地情绪萦绕心头,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既是怜悯她地命运,又是感叹她的坚贞,真是赖汉娶好妻呀。 “明儿你全家就走吧,我会还了契约,多结算点工钱。”说罢,他摇着头走了出去。 虽然李臣能仗着身份,无视季兰地意愿,强行逼迫甘贵写下休书,又或者直接赶他出门,只留下母女俩,但终究没这么做。 既然你选择了人生的路,那便成全。 这也是种尊重哩。 糜府,下人厢房。 “走就走,难道离了他,就不能活了?”甘贵毫不知错地嘴硬着,偷偷瞟了眼闺女,见她安静地坐在一旁,不露声色,心下有点胆怯。 他也不晓得自个为何怕女儿,就是觉得这个看着长大的闺女,越来越看不透了。 “当家的,咱们回沛县呗,东家打赏了不少银钱,还了赌债,还是够路费的。”季兰收拾着行李,见屋子里气氛紧张,勉强笑道。 “就知道回老家,真回去了,钱也花销在路途上,到时请不起佃户,谁来耕田?”甘贵骂道,“还是去郯郡干老买卖呗。” 季兰眼圈一红,哆嗦着,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曾经她以为脱离了苦海,终于熬到了美日子的来临,却发现,只是迷梦一场,寻来寻去,又回到了老路上。 天亮了,梦醒了,入眼的,还是依然如故的现实。 “……这就是我的命啊。”季兰想。 爹的无耻,娘的哀苦,都映在甘梅的眸子中。 不知不觉,她的拳头捏得紧紧,指甲儿陷入掌心的嫩肉,姑娘不但埋怨,甚至仇视起爹的德行。 都是生她养她的嫡亲,但必须选择一个时,她会毫不犹豫地站到娘的一边。 “我发过誓,不再让娘亲受苦了。” 甘梅轻盈盈地站直身子,语气诚恳地说道,“爹,这么一来,咱先前的努力都白费了,何时才能出头啊。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不如……”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五十一节季兰(二)--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五十二节 季兰(三) “……弟离平原数月,代吾奔走周旋,愚兄每思之,恍若经年,不由惆怅,又则旅途有匪民,炎暑多蚊疫,时时忧心,日前闻弟已至东海糜氏,方才心安,待弟归家之时,大鼎盛酒,把盏言欢,慷慨酣饮,以酬弟之辛劳。(.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云长益德武艺又有精进,兄昔年尚能招架一二,近日于校场操练,如蝼蚁撼铁树、孩童撞坚墙,不由羞愧,暗下雄心,暮起鸡鸣之时,便得离炕,打熬体魄,必不让诸位贤弟专美于前。 家中一切安好,惟娘偶染疾,食少痰多,经郎中医治,服汤药两剂、蜜丹数丸,以无大碍,莫挂。” 微微泛黄的纸上写满了字迹,是兄长让糜氏商船带来的家书,刘备少练字,笔墨一般,每字每行都大小不一,蔡侯纸便宜轻便,却有点洇墨,更显得字丑怪。 “我说大哥呀,就别想着和二哥三哥比拼武艺了,咱俩都没那天赋。”李臣细看了数遍,叠好,放入贴身的衣服口袋中,轻笑道,刘玄德早年缺将少兵,讨黄巾时常亲身冲阵杀敌,不过也就是一普通老卒的水准,这几年更是以政务为重,早生疏了不少。 随信而来的还有稚娘缝的厚袭衣,说是估摸回平原那会,也要入冬了,怕旅途不方便,置不到衣衫,到时气候冷,小叔子出门在外,心又粗,不留神就冻伤了肺腑,落下暗疾。 “大嫂也是的,还怕咱买不起?何必特意缝一遭。”他摸着袭衣上密密麻麻的针脚,暗暗叹道。 一想起刘哥的挂念,嫂子的关爱,他便觉得温馨,又有点尴尬。真回了平原,还不知怎么面对稚娘的脸呐。 俗语说“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就是形容这叔嫂间那点儿不清不白的腥臊。 “家和万事兴,回平原前,哪怕是买,也寻个妾室回去,好绝了念想,唉。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干娘年迈多病,就当给她老人家冲喜呗。”李臣推开窗,梧桐树地叶儿已然染上了黄意。颤颤地仿佛会随时落下,一候凉风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蝉鸣,此乃七十二候气中的交秋三侯,正是叶黄暑去的时节。 “东家,糜老爷派管事来禀告。已准备妥当,大约午前,车队就能出发。”门响了声。季兰低着头走进来,说道。 “嗯,我知道了。”李臣挥挥手,见她还站着。又问,“怎么呢?你也去收拾下,免得遗漏了什么物什。” “要不要先来点面食垫底?等上路了,路途中便不好张罗。” “你倒心细,擀点素馅饽饽吧,做好了也给启年和赵将军送过去,大伙都吃点。”李臣笑。在小半月前。他还同情这妇人的遭遇。想着跟了那汉子,日后得继续受苦。没料到峰回路转,那甘贵赶过来,痛哭流涕地磕头道,“咱虽是个浪荡鬼,但也有人心啊,晓得自己手贱好赌,惹了事非,拖累了妻女,只求东家开恩,别赶她们俩个妇道人家出门,事咱一个人全抗着。” 甘贵不识字,托人写的休书,按了鲜红的指印,言明从此季兰不再是甘家媳妇,日后婚嫁自由,互不相干。 当时季兰真真愣住了,人都差点晕厥,幸亏闺女赶忙扶住,才没摔伤,哭得那叫个凄惨啊,披头散发,不停逼问,“我到底干了啥?为什么要休了我?” “不关你事,是咱对不住你。”甘贵狠狠抽了自个几嘴巴子,偻着腰,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几分,“宝儿还是随着你,我自己都养不活,哪能照顾闺女哩?以后若宝儿许配人家了,记得回沛县老家知会一声,到时候咱这当亲爹的,怎么也得凑份子贺礼。” 放下休书,他又重重磕过头,深深望了甘梅一眼,提着瘪瘪的行囊,转身出了门,不再回头。 季兰在女儿怀里用力挣扎,扑爬着想去抓汉子的裤脚,没抓住,人倒吸了几口凉气,翻着白眼昏了过去。 请了郎中,诊脉说是气血攻心,没大碍地,李臣惊讶于赖汉的转变,于是拿了些银钱给甘梅,让姑娘赶上去转交给甘贵。 “既然你良心未泯,那我也帮衬一回呗,”他想。 季兰足足躺了三天,幸得闺女不眠不休地劝说安慰,才缓过神来,人也清减了,瞅着说话办事都正常,就是没人时,总愣愣地发呆。 “心结得自己解,过段时日,差不多就好了。”李臣过来看望了一道,又问甘梅,“你爹的赌债偿清了吧?若是不够就说。” “已经还清了,爹说寻了个扛包地活计,等攒点钱,就回沛郡家乡。” “那便好。”李臣点头,他还准备转头对崔启年说道说道,让那家伙也学习下,往后好好上进一把,别像甘家汉子,等到了妻离子散时才悔悟。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呀。 甘贵的事没过去多久,彭城刺史府的私函就到了朐县,陶徐州答应了糜竺所请,又挨得几天,待到立秋时,也到了出发的时日。 饽饽素白的皮在汤水中飘展着,微露出青色地芹菜馅儿,才吃了几口,门又是一响,糜丫头探出头,先瞪着眸儿环顾室内,见无旁人,才扭扭捏捏地迈着小步子,挪到身旁,“你要走了么?” 小姑娘藏不住心事,满脸都是舍不得的神情。“嗯,去趟彭城,拜会陶谦大人,然后便返回平原。”李臣放下筷子,习惯性地膜了摸她的发髻。 以往这情景,糜贞总会捂着脑袋,埋怨狐儿脸把自个当娃娃戏弄,今儿却一反常态,凭着他摸,轻轻说。“干脆我躲到车厢里去,随着你去彭城。” “瞎胡闹,你哥会气得不顾风仪,跳起脚骂咱地,何况过得半载一年,会再见面的。” “一年很长呐。”丫头苦着脸,神色惆怅,伸出手,敞开掌。“便是一日数一根手指,也得反复数三十六次。” 她朝李臣怀里塞了个东西,毛茸茸的。“要是想我,就摸摸它。”似乎有点难为情,转头跑了出去,裙角一摆一摆的。 跑到门前,又停下。很认真地喊道,“我也会想你地。”说罢,才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串环佩叮咚地余响。 一般女孩儿送汉子相思之物,不是刺绣手帕,便是头巾腰带,她倒有心眼。拿野雀翎毛模仿着发髻的模样,用金线扎了个结,缀着珍珠玉石。 礼物古怪,却包含着浓浓相濡情义。 “别离,是重聚的开始。” 李臣的脑海中,突然冒出这般浪漫的句子,轻抚着五彩斑斓的翎毛。也觉得有些不舍。 然后。他倏然一惊,在心底默念道。“我……不是萝莉控啊……” 交秋时节,有勤快地庄稼人已收割了秧子,谷场上黄灿灿地一片,让人喜悦。糜庄附近正逢秋集,东海人多富裕,整个集市肩摩袂接的,热闹非常,甘贵缩头缩脑地顺着人流走,时不时紧张地瞟着四周。 “宝儿咧,再不送钱来,我可就惨了。”他嘀咕着,虽说气候还有点秋老虎地味道,早晚凉意,午时却闷热,但甘贵在这个大中午,只觉得遍体生寒。 那日闺女说了,若是全家都被驱逐,失了营生,不但还不起债,想借着东家结识贵人的梦想也就破碎了,为日后的富贵打算,还不如行步险棋,等和州府老爷攀了亲,再接他享福也不迟。 “爹,我把糜家小姐送地玉佩当掉,能还掉债务,再想法子从小姐那弄些,保管你一年内衣食无忧,爹爹为了女儿受苦受累,往后一定额外报答。” 甘贵想想也对,他可是想到刺史岳父都想痴了,又在糜家见识过“大场面”,更是不愿回到以前的生活,于是按女儿所说,写了休书,和她娘俩撇清关系。 玉佩换了八百钱,甘贵暗下留了些,只还了一半赌债,然后寻了间上等客房,摆了满桌宴席,享受了十数天,单等着闺女再送第二笔钱来,可直到现在,没见个动静。 前天钱花销干净了,被客栈好言好语请了出来,债主也发了狠话,两日内再不偿清欠债,便要打断他的双腿。 有心到糜府去问,可门房知晓他是意图窃主财物,被赶出去的弃仆,早认清了模样,才露了回头,不是见机逃得快,差点被几个家兵暴打一顿。 “我的好闺女唷,怎地还没来。”正叫苦不已时,肩膀被人一夹,几个面熟地,先前还称兄道弟的泼皮,死拉硬拽地将他拖到了集市外的林子里。 “姓甘地,约好的时日到了,你有钱上馆子喝美酒、吃狍子肉,没钱还咱?” “大兄弟哩,再宽限几天,你也知道,咱婆娘是伺候官老爷的,难道这点钱拿不出来?”甘贵连连作揖。 “呸,谁是你兄弟?”泼皮啐道,“先前还被你蒙了,才打听到,你已经写了休书,还指望有人给你还债?何况,那官老爷午前就离了朐县,据说不再回糜庄了。” “走……走了?”甘贵惊叫,“我闺女呢?她答应过,要送银钱来的!” “狗日地,还想蒙人?以前你随着官老爷办差,咱供着敬着,如今便是一弃仆,真当咱不敢打?” 甘贵绝望地瞧着那几根胳膊粗的烧火棍子,然后,他被按翻在地。 一阵剧痛中,他突然想起了闺女的眸子,以及,那冰冷冷的眼色……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五十二节季兰(三)--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五十三节 嫂子,我回来了(一) 甘梅耍了点花招,三下五除二蒙骗了爹爹,让人不得不感概,这真是个性子决然的姑娘呀。 除了同榻而眠的娘亲,无人知晓,很有几次,她夜里从睡梦中哭醒,牙关打颤,被罪孽感压倒,才离开朐县数日,就生了病疾,发着低烧,外表看不出来,但干会活就得歇口气,腿肚子发软。 弄得季兰嫂一时间忘了被夫家休弃的茫然,早先是闺女安慰娘,现在倒调了个来。 “要不我去求老爷,寻处县城歇息几天?”妇人心疼地摸着女儿额上的凉汗。 “别惊动东家,这点儿小病,换了咱们乡下,请郎中都得给人笑话的,说是浪费钱货的娇贵命,撑两天就好转了。”甘梅摇头,扯住娘的袖口,低声问,“娘,离了爹,心中苦么?” 这下子让季兰愣住了,想张嘴说苦,却又发觉,除去人在遭遇命运巨变时,惯有的彷徨迷糊,更多的,是种解脱感,像骨髓中长了小虫虫,叮咬得虽疼,却疼得叫人精神一震,仿佛天地间都清爽了几分。 就是这感觉,让季兰羞愧,按她的念想,虽说是被汉子抛弃,但女人家得有德操,就算没守节的礼,也得更为愁苦,但哭累了后,又被女儿的病一打岔,再想哭时,却流不出眼泪了。 甘梅察颜观色,娘的小心思瞒得住她。将脸贴到妇人地怀中,紧紧的,“娘对得起爹。天地良心,哪怕是老天爷都不能说个错字,往后不许哭啦,快快乐乐,为自己活着。” “别把天老爷挂嘴边上,招忌讳的。”季兰吓得捂闺女地口,此时正借宿在农家,透过半敞的窗棂。瞅着如墨般的夜空,快到中秋节了,月亮圆圆的,散发着清清的光。 “嗯,娘不哭了。”妇人搂住女儿,拿下巴轻磨着姑娘的头发。 “那便好,若是娘觉得孤苦,想再找人家,只要是善心的实诚人,我不介意喊声爹的。”甘梅唇边带着笑意。这闺女小大人似地戏谑起娘亲来了。 季兰一下子红了脸,“那……那哪成啊。” “若有报应,就冲了我来,娘什么都不晓得地。”在一股既酸楚又欣慰的情绪中,她闭上眼,在娘柔软的怀中,睡得香甜。 第二天,她的病就好了。 一路上,甘梅勤快着呢,娘俩个不知把几位东家伺候得多美意。连崔启年都说,“该加工钱。” 车轮滚滚地轧过土泥小道,再过得几天,也就到了目的地。 昔日屈原大夫在《天问》中曾言。“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说的是老寿星彭祖的故事,民间传说里都云他活了八百岁,历经尧舜夏商四代,简直是活神仙哩! 彭祖不但命长,还善庖厨,当初献了雉羹----也就是砂锅炖野鸡----给唐尧享用。肉嫩滑汤鲜美。滋味悠长,尧帝吃对了胃口。本来胀气厌食的病疾居然好转了,大喜之下,封赏了采邑给彭大厨子,这郡国,便是今时的彭城。 恰逢佳节来临,这时候中秋虽无后世那般隆重,但也有了此际祭祖的传统,彭城人都说彭祖乃老祖宗,连家庙地牌位都刻着他的姓氏呢。 无论在哪里,有人情关系就是顺畅,在糜竺的引见下,当天午时,李臣就成了徐州刺史陶谦的座上宾客。 陶谦喜清静,时常去浮屠寺中小住几天,此际正在寺庙中暂住,与主持聊聊典籍,偷得几日闲暇。( 正赶上吃饭的钟点,此庙奉的是小乘佛学,不忌荤腥,只讲究三净肉的说法,既眼不见杀、耳不闻杀、不为己所杀,满桌的菜肴精巧可人,只不过虽有肉,却熬掉了膏脂,又多加黄芪、黄精,清汤寡油,名为药膳。 “此寺的药膳,整个彭城都是出名的,滋补元气大有妙处。”糜竺笑道,很是用了几碗,“每次来,我都会品尝一番,这遭沾刺史大人地光,乃主持大师亲手调制,等闲都是吃不到的。“怎地菜里加草皮烂树根?”崔启年这泥巴腿子吃不惯,苦着张脸,又夹了几筷子菜,眼神瞟向后堂,琢磨李小子怎地还没出来,想必他也觉得吃不饱的,正好一道去寻家馆子,来点肥肉美酒,痛痛快快吃喝上一顿。 “有大者,祸国殃民,社稷不稳;有小者,劫略聚邑,嚎啸山野;有升者,隐于庙堂,窃取权柄;有隐者,居心叵测,蒙骗痴民。” “可有谋略章程?” “武、信、义三字而已,以武讨之、以信安之、以义抚之。” 彭城浮屠寺的厢房中,檀香徐徐,木鱼声声响,由屋外传来,徐州佛教盛,陶谦耳熏目染下,说话也有了几分打禅机地腔调,他凝神想了想,叹道,“可谓王道。” 又笑言,“若你还是白身,便是因这句话,我就能提拔你一番,但君子不夺人所爱,免得刘国相埋怨,说徐州人无赖,抢他平原的贤才。” “陶大人说笑了。” 老汉骨髓少,血脉不畅,腿容易麻,久坐不得,聊了阵子,揉了揉膝盖,立起身子,想去院落中走走,可迈过门槛时,脚一发软,人就朝地上栽去。 须弥间,一只手伸了过来,紧紧搀扶住他。 “佛学好清静,枯灯苦禅,却不适合老人官家为之。”李臣托住陶谦的胳膊,让他借力走了几步,活泛了血脉,方才松手。 “又是为何?” “我总想,假如到了年老的时候,必得儿孙满堂,热热闹闹才好,这寺庙后堂人寥声寂,一个人待着,显得孤苦,又则佛学讲究无为不争,若官吏也如此,百姓便是不幸。” “清静无为,却也符合黄老之学,圣人大道,都是相通的。”陶谦责道,但用的是训斥小辈后进的语气,这一搀一扶,无形中倒让这两人亲近了不少,一时间,倒不像是小吏拜见长官,而是晚辈扶着长者,在落叶缤纷的院中漫步。 良久,陶谦说道,“青徐两州,联合剿匪一事,我且记下了,只不过袁绍公孙两家互不相让,平原又处关口之地,正是你家刘国相展露武略之时。” “我兄长忠地是国事。”李臣话中有话。 这明里暗里也捧了陶老汉一把,袁渤海、公孙蓟侯虽威名赫赫,却都干地乱臣行径,惟有他陶谦才是忠骨良臣,否则,那刘备怎么不去和旁人商议国事,反而远路来徐州拜会自己? 当然,这点儿奉承他是不放在心中的,微微一笑,“其实这事,月前我便和北海孔融来往书信,相商以久,青州多乱民,剿之不绝,时常与兖豫两地黄巾遥相呼应,今日逐走,明日复来,弄得我徐州边界苦不堪言,刘国相也有此意,我心甚慰。” 李臣大喜道,“原来文举公也有此意,若人人都如此,何愁世道不静?平原、北海、徐州三家为盟,必能还天地乾坤朗朗清白。” 荧荧夜灯如豆,映得人脸阴晴不定似地,季兰打了盆水,放在床几旁地矮案上,东家今日去见刺史大老爷哩,大约是谈妥了要事,心中高兴,末了又和崔大人去喝了几盏酒,直到夜半,两人才醉熏熏地被赵将军护送归来。 李臣喝酒不上脸的,面孔上略带点潮红,呼吸有点浑浊,不时吧嗒下嘴。 妇人将湿巾拧净,凑过去,擦干净李臣脸上的污秽,他是合衣睡下的,醉汉身体沉,季兰费了半天气力,累得满额头是汗点子,才把外裳脱下来。 内衣全是汗,季兰觉得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会,却想着那会在船屋,自个身子都被他瞧过了,又是下人,哪能矜持哩? 羞着脸把东家脱成了赤膊,再拿毛巾擦拭,正欲起身换清水,东家抬起手,猛地将妇人朝怀中一拉,脸颊儿紧贴着汉子的胸膛,像贴着台火炭炉子,灼得脸滚烫。 大惊之下,季兰不知如何是好,身子酸麻麻的,连指尖儿都是酥的,只能带着颤腔哀求,“东……东家……” 却没人回话,仔细一听,东家轻轻打着鼾,不是企图借醉欺辱自己,是无意中在睡梦里“作怪”呢。 她总算扭着腰身,从主人家的怀中挣脱了出来,浑身软绵绵的,几乎站立不稳,却又听到李臣模糊地说着什么。 季兰愣了愣,定了定神,才听清楚,他是反复在嘟囔几个字。 “嫂子……我……”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五十三节嫂子,我回来了(一)--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五十四节 嫂子,我回来了(二) 民谚云:“腊七腊八,冻掉下巴”,腊月的这几天通常是最阴冷的,呵气成白雾,眉梢都缀着些冰渣子,昨夜飞飞扬扬地撒了场雪,路更是崎岖难走,马蹄子包了厚布都打滑,但汉子的心早飞回家里头,赶在腊月二十三前回家过小年,阖家团圆热热闹闹吃顿腊味饭,可是幸福。 一路跌跌绊绊,终于在日暮前赶到了一处庄子,一群人又冷又饿,除了赵子龙这武人尚还精神抖擞,其他人腿肚子都软了。 寻本地富户借了栋空闲的屋子,户主乃茂才出身,桓帝时做过县令,为一方百姓之父母,见有平原国的后辈官吏来访,亲自于前堂相迎,青州人好谈,他最近少见风雅文人,攒了一肚子谈性,本来还想与诸人秉烛夜话一番,结果饭席上就把人吓坏了,个个如狼似虎,大海碗的面条能吃四碗,三指宽的煎饼一张接一张的入了肚,惟见嘴皮翻动,牙关开阖,哪里是雅士,分明是群遭饥荒的“土匪”。 “吃相不雅,让老者见笑了。”李臣摸着肚皮,这时候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平原人果然豪迈。”老头苦笑,当下就把谈性又憋了回去,好不容易等到席罢,拱拱手说声贵客请自便,就抹着汗走了。 “乱世道哩,搁桓帝延熹年间,这种蛮夫哪里能当官?”李臣似乎能从那颤颤地背影上读出这番话。 到掌灯时分。雪又下了起来,北风扯得窗纸哧哧作响,虽是地方富家。终究比不得糜氏,没那种奢华的温泉澡堂,呈了大木桶,李臣解了束髻冠,散着头发半坐在桶中,蒸雾袅袅,把疲劳从汗孔中逼了出来,舒服得直呻吟。 “你手劲大。悠着点。”他趴在桶边沿,赵云卷着袖子,正在给他搓背,没一会,一层灰色的污垢浮在水面。[.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本来该下人来干地,但赶了一天路,季兰娘俩早累得不轻,又不好厚着脸皮去麻烦房东家的人,只能汉子们自己来,等会泡完了。$$就轮到他来给子龙搓了。 这也是日益亲厚的象征,虽不是兄弟,但也是熟稔的友人了,换了以前,赵云肯定说“身为下属,不敢劳君”之类的话来推辞。 不过话说回来,搓澡这活计,还就得大汉来干,才有力道,搓得透彻。那什么美娇娘纤纤素手,娇弱无力,和饶痒痒似地,没劲。 “对了。子龙你和我二哥三哥切磋过没?”李臣眯着眼,边泡边和赵云闲聊,“谁胜谁负?” “关司马刀法稳健,张将军膂力雄浑,云勉强支撑个不败的局面。” “谦虚了呗,俗语都说,一吕二赵的。“这是哪里的俗语?功曹大人又在诙谐了。”赵云失笑,小伙子俊气。一笑起来阳光灿烂地。他倒习惯了李臣偶尔蹦出些莫名其妙的言辞,“那一吕便是指左将军吕布吕奉先么?云无名小辈。怎能与天子亲封的温侯相提并论。” 什么三姓家奴恶名昭彰那是小说家戏言,吕布弃暗投明,诛杀董贼在前,虽大部分原因是他统辖的并州军,与董卓嫡系的凉州军之间的内斗使然,但终究是对朝廷有救驾大功,昔日弑义父丁原,篡夺兵权的恶行也被这光辉掩盖,所以此时的吕温侯还是一副“虽私德有小瑕,公心却有大义”的正面形象。 “我这武艺便始终没长进。” “若真有习武之心,明日起可随我练枪,云必不敢藏私,不过功曹大人根基尚浅,得从基本功开始练起。[.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咱只是说说罢了。” “世间万象都是相通的,吃不得苦,干啥都不能到顶,大人慎之。” “好生生地闲扯瞎侃,你又严肃起来了。”李臣呼了口气,背皮火辣辣的,估摸红了一片,喊了声痛快,又说,“你且等会,换过水,咱再来帮你。:: 清水在瓮中鼓着细泡,季兰拿手背擦了擦汗,把修长的手指伸入水中试着温度,虽然东家吩咐她去歇息,但不放心,汉子心眼粗,一不留神走了水就糟了,炉旁得有人守着。 不知是疲累,还是心头的骚动,她觉得身体酥酥的,不止是今天,这些日子她都晕晕的。 因为东家的那番话。 还是相随着回平原的路上,那会天才开始转冷,东家在客栈的厢房中给家中写信,她帮着磨墨,边磨边偷偷瞟着东家的侧脸。 自从在彭城时,东家喝醉酒地那天开始,虽然什么都没发生,但心境却不同了。 以前,她是把东家当成善心的老爷,而现在,却是个值得托付的汉子。 甚至季兰偶尔还在偷想,“假如那天……东家没醉……”这念头总让她羞得捂住脸,可有股渴望在血脉中挣扎呐喊,下腹淌过丝丝暖流。 有次梦中醒来,内衫兜兜都有些湿意,吓得她怕女儿发现,天不亮就爬起来洗涮衣裳。 “娘,天还黑着呢?”似乎起床时的动静惊动了宝儿,闺女揉着眼,含糊地问。 “你继续睡罢,没什么地。”她几乎无地自容,心怦怦乱跳。 然后季兰又想哭,东家什么身份啊,她这个被夫君休掉,还带着女儿的妇人,难道还能有啥子指望? 就算倒贴过去做妾室都是没资格的。乱七八糟的念想在脑海中纠缠,让季兰痴了,磨墨的手也渐渐停了下来。 “怎么走神了?”东家问。 “啊……”她慌得手忙脚乱。 “算了,先别磨了。”东家放下笔,“你对往后有什么指望没?” “指望?”季兰怯怯地说,“便是伺候好东家,多攒点钱给宝儿当嫁妆。” “你自己呢?” “我个老婆子,能有什么指望呀,就盼着闺女日后能幸福。” “瞎说什么,你才三十岁出头吧,年青得紧,哪是什么老婆子。”东家笑笑,拿手指轻轻敲着几案,欲言又止,犹豫了阵,最后还是说,“立秋前你离的异吧,到现在才三个多月,是急了点……” 季兰以为自己听错了,愣着不动。 最后,她才听清,东家是说,“假如你愿意,便随了我吧,至于宝儿,我会像亲闺女那般照料的。你仔细想想自己的心意,别犯难。” 直到指尖传来疼痛,季兰才发现水沸了。 她幽幽叹着气,关掉炉门,拿瓢子把热水舀到小桶中,正准备送过去,门开了,仰头一看,怎么是东家来啦。 “天阴柴湿,火、火不够旺,东家澡泡完了,第二道水都没送过去。”季兰自责地说。“让你去休息,怎地还守着炉火。”李臣从妇人手中接过桶,另只手抚了抚她额角地湿发,“再瞎想心思呢?是关于那件事么?没关系,难道咱是那种逼人为妾地歹汉么?不愿意就说出来。” “不……”季兰垂着眼睑,睫毛颤个不停,她轻轻啜泣着,像只小崽兽,把脸贴在李臣的手掌中,“我……只是怕东家嫌弃。” 这天夜晚,季兰宿在了李臣地房里。 成熟的妇人就像块吸胀了的海绵,稍稍一碰,就能渗出蜜来。 下雪的早晨没有阳光,甘梅在被褥里习惯地翻了翻身,手摸来摸去,有些不对劲,直到稍微清醒了些,才发现床铺的另一边冷冰冰的。 说来不怕笑话,她虽然满十六岁了,但还像小娃娃般眷念的娘亲,挨着娘感受着母亲的体温,方才觉得心安。 姑娘猛地坐直身体,如看到了最惊恐的事情,眸儿瞪得浑圆。 似乎昨夜娘回来了趟,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替她盖好被子又离开了。 那时她睡得正美意,迷迷糊糊的,没听懂说的什么,以为娘还有活计要忙碌,可怎么一夜都没回来? 甘梅甚至来不及穿好袄子,胡乱套上鞋子就冲了出去,急得四处寻找,扯着喉咙呼喊。里院的厢房有扇门开了,她看到娘的脸红扑扑的,半披着褂子,正朝着自己挥手。 “娘……我还以为你出事了。”甘梅带着哭腔冲了过去。 “小声点,东家还没睡醒呢。”季兰怜爱地揉着闺女的脑袋,“是娘不好,把我的宝儿吓到了。” “东家……没醒……”姑娘疑惑地琢磨着娘嘴里的话语,伸长脖子,朝着虚掩的厢房门望进去,里面黑洞洞的,瞧不清楚。 随即,甘梅听到了一个男人的说话声,话音不大,可在姑娘耳里,如同伏在地上的雷,炸得她耳朵发麻,头昏眼花。 “还叫东家,该改称呼了。”是李臣的声音,“宝儿来了?呃,让她立即改口喊爹爹,太难为小姑娘家家了,先唤叔就成。” 也不知哪来的手劲,哧溜一响,针脚细密,缝得严实的袄褂,被甘梅撕扯出长长的口子。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五十四节嫂子,我回来了(二)--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五十五节 嫂子,我回来了(三) 小年越临近,稚娘心中的情绪就越激奋,在祭灶的传统上,官家比平头百姓要尊贵,当老爷的腊月二十三过节,百姓家则是腊月二十四,“官三民四”嘛,又因为妇道人家不能祭灶、碰供品的习俗,年货得备着等到了时辰,让当家的汉子亲手捧上香台,她除了偶尔指挥下人忙碌,剩下的时间清闲得紧,缩在屋子里发呆,一对眸子凝视着远方,仿佛视线能穿透院墙、跨越无穷的距离,望见正冒着风雪,朝家赶来的那个人。(.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崔婶和小媳妇都不识字,上月到家的书信还是刘备拿到娘的房中,亲自念了遍,说四弟腊月左右应当能回,五月底去的徐州,掐指一算,光阴已然流逝了半年。 这段时间里,稚娘和夫君的关系依旧是生疏的,偶尔刘备在老娘的唠叨下,来她屋里坐坐,也是像屁股下点着炭火,没一会就火燎火燎地走了,日子一久,肚皮还是没有动静----这是当然,又没夫妻生活,哪里来的娃娃呢----连最是疼爱她的婆婆,也有了些怨言。 崔婶不清楚小两口之间的冷漠,她这一年来病疾缠身,眼花耳背,已不复以前在钩子村时的精明,而且也不能为了媳妇的心情,就不顾老刘家的传宗接代了啊。^^ 前不久她终于忍不住,对稚娘提了下纳妾的事。 “好媳妇啊,不是婆婆多嘴,可当正妻的要有气度。生养不出孩子没关系,如果妾室有了,头胎就过继到你地膝下。”崔婶还以为是稚娘善嫉,不准有妾室来争宠呢。 “我没关系的,只是,夫君似乎也没这个意思。”稚娘巴不得有人来分担自己的苦恼。 “备儿总是出征频繁,军营中哪里去找呢?”崔婶唉声叹气,“我房里的那两个婢女。都是挑着好容貌买的,妻贤妾美这是个理吧,可备儿来问安时,就没打正眼瞧过。” 应付完老人,稚娘数着日子,缝衣纳鞋,要为婆婆、夫君和几位叔叔都置身新衣。 说来可叹。夫君衣服的尺寸她都经常弄错,前些时候刘备还唠叨,“袖口短了两寸,还有,现在你身份不同,别老躲在房里忙针线活,得养出国相夫人的大气。”但四叔的尺码就刚刚好,不长不短不窄不宽。 “出门在外不比家中,吃不好睡不好地。^^^^也不知瘦了多少,衣衫还合身不?”缝着缝着,有时稚娘停下手里的活计。出神地想。 以为别离会让胸中的骚动平息,可又化成浓浓的思念,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小媳妇怎能想到,她亲爱的四叔,她那被天老爷派来折磨自己的冤家,此际正春宵花烛快活着呢。唉,就算她知道了。又有什么资格什么身份来说道呢? 推窗朝外望,积在屋顶上地白雪、缀在檐下的冰柱,映照出了腊月的年味。 “日子真快呢,又要走完一年了。”她搓着手,轻轻呵出口白气,瞧着淡淡的烟幕在空气中飘散殆尽。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你一个。塑我一个。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这是后世美娇娘管道升所写的名词,用来形容正值新婚,蜜里调油的男女最似乎不过。 “等回了家,得补个礼,否则太委屈你了。”偏厢的炕上,李臣轻轻搂着婆娘,两团硕大丰腴的软肉顶在他的胸口,一弹一弹地。\\\\ “妾身任凭老爷做主。”季兰声音细细的,脸蛋儿露出欢好后的那种湿濡地潮红,眉宇间流淌着成熟妇人特有的妩媚。(.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男人的手在她背上温温的抚过,让这个半辈子都没舒心过的女人觉得幸福,恨不得就这么一辈子贴在他的怀里不爬出来。 成为东家的妾侍并没有给季兰带来实质上的变化,或者说,她本身并没有想要什么变化,路途上,和以往一般,她还是勤快地早起,给众人烧火做饭,并且乐在其中,假如突然间什么事都不让干了,倒会让这个妇人惊慌失措,觉得自己没用了,派不上用场了。 事实上,她偶尔还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呢。 只有在夜晚,躺在男人身旁时,季兰才感到心安,才觉得,这一切不是虚幻而是能抓在掌中地真实。 她幸福而满足。 “到时让干娘替咱们主持,也不知几位兄长在不在平原,得等他们都在,好来见礼。” “太隆重了不好,会惹旁人说道的……”季兰说,对非嫡妻的小妾而言,最多见见长辈,让家族承认她的身份,大肆操办,反而还违背礼制呢。** “你呀,别太苛刻自己了。” “妾身……就是想好好伺候老爷,别的都不紧要。” 两人互相依偎着说着些体己话,大约是那两陀胸脯肉太不安分了,勾扯人阳气,李臣的呼吸渐渐地带了点急促,手上的力道也重了些,妇人察觉到了男人的暗示,身子也更加地发软了。 就在不上不下地关口,隔壁大房里,突然传来了呜呜的梗咽声,悠悠地,仿佛带了丝丝怨气。 “宝儿又发噩梦了。”季兰轻叫道,湿漉漉刚被手指挑逗起情火地眸儿,充满了歉意的神情。 “快去看看吧。”李臣吸了口气,无奈地说。 这闺女最近的情绪有些低落,也不知是单纯,还是故意捣乱,经常夜里抱着被褥跑过来,带着哭腔撒娇,“娘,宝儿方才做了噩梦,梦见娘没了,只剩下宝儿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然后像只受惊的小狗,不管不顾地挤上床,铺好被子,睡到她娘那头,还画蛇添足地补充句,“李叔,您家别怪,我是真的怕。” 都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又不是亲生的,也不知道避嫌。 他个当爹爹的,只能大度地让出床位,自己去小屋的冷炕上睡了,天冷炕潮,他恨得牙痒痒,气过了又觉得好笑,恍惚间,还颇有几分天伦之乐的感觉。 然后等闺女睡熟了,季兰再悄悄地膜过来,背着人偷情似地。 “虽然麻烦,似乎还别有情调。”李臣苦中作乐地想。 望了眼婆娘急匆匆推开厢门的背影,他伸了伸懒腰,别过身子,闭上眼。 “终于要回家了。”李臣想,“又要见着嫂子了。” 他对季兰,说实话,是七分怜悯加三分情意,想必季兰对他的感情,也是报恩的情绪更多吧。 男女间的那点事,哪有十全十美的?不都是凑合着过日子呗。只要让自己死心,让干娘高兴,让那点该死的背德的臊火熄灭,就够了。 “其实我在骨子里,还是很自私的,否则,就不会纳她为妾了。”黑暗中,李臣叹息,“往后,要多对她好些。” 不知等了多久,季兰还没回来,男人在纷至沓来的思绪中,昏沉沉地睡着了。 “还没有困意么?”季兰从不知道自己的闺女怕黑,乡村长大的野娃娃,伸手不见五指,没点月光的黑夜都敢去田里逮蛤蟆,生堆火没盐没油的烤了吃,怎么突然间染上了这毛病咧? 甘梅的眸子亮亮的,在漆黑的夜晚格外醒目,也不知为何,季兰有些惧意,她仿佛想起了昔日逃难时,夜里遇到了只瘪着肚皮的孤狼。 狼畏惧人多,不敢上前,可舍不得离开,沿途不紧不慢地相随着,只到荒民点了篝火宿营,才怏怏地离开。 那狼眼的光,也是这般刺刺的碜人。 “娘,你说了的,要陪我整晚,可哄我睡着了,却跑去了东家的房里。” “宝儿乖,你已经是大姑娘了,该知道,娘又嫁人了,”季兰没心眼,以为女儿尚不了解男女之事,含糊地解释,“就像以前在沛县老家,我和你爹还不是睡在起?” “娘,嫁给东家,你真是自愿的?他真的没胁迫过你?” “说傻话哩,老爷不是歹人,娘只有开心。”季兰笑着捏了捏闺女的脸颊。 甘梅沉默了一会,看着娘,直到认为那流露出的幸福神情不似作伪,才长长地吐了口闷气,像下了决心般,慎重地说,“从明儿起,我不唤他为东家了,就喊爹爹,真心实意的喊。” 走走停停,腊月十九,终于要到平原县了。 离家越近,越感到心悸,平原的风比外州的温润,平原的雪比外州的洁白,平原的人,也比外州要显着亲切。 在见到稚娘前,李臣设想了许多情景,来让自己显得自然。 “嫂子,这大半年来身体还好吧,唷,冬天还真冷……”太嗦,不像自家人打招呼,反而生硬。 “嫂子缝的袭衣,我在朐县时已经收到了,挺合身的,亏得你心细呢……”太亲密,好像自己心里挂念着什么。 想了又想,可当迈进刘府,望见稚娘迎上来的身影时,把一切雕琢后的言辞都甩在了脑后。 他只是发自肺腑地说,“嫂子,我回来了。”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五十五节嫂子,我回来了(三)--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五十六节 青州贼(一) 天寒地硬,土冻得像陀生铁,一锄头下去,双手倒被反撞之力震得臂膀酸麻,人人叫苦不堪,午时那顿热麦粥养起来的力气,小半日就消耗干净了,当官的不知小卒子辛劳,骑在马背上来回巡视,大声吆喝道,“快点挖,入夜前得把栅栏立好。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谁手脚慢点一鞭子就抽了过去,疼得哭爹喊娘,满地打滚。 这是胶东与北海国交界处的都昌郡,残缺的四面土城墙在草木凋败的旷野中显得孤伶伶的,胶东乃青州匪患最烈的地方,每逢过冬,煎熬不住的乱民就会出山掠夺,破城杀官开仓放粮,席卷一空,都昌郡深受其害,临近乡民不是逃了,就是相随着入了贼窝,十室九空,一派萧条。 年前北海相孔融大肆招兵买马,这日月光景人命贱,一筐筐三两重的馍馍朝校场一摆,有的是精壮汉子抢着来吃这卖命粮,但整个青州,也只有他孔文举能拿得现粮来,一口气募得这么多新兵,又拜大将宗宝为荡寇都尉,王修为典军祭酒,亲领军两万步卒,出平寿,入胶东,屯兵于都昌,志在一举扫平贼寇,还北海境内一个清静。 两万兵啊,虽一半是新卒,但人人软甲铁刀,够吃大半年的粮秣正源源不断的送来,哪怕是青州刺史田楷,都养不起这种装备的兵。 城外的嘈杂和士卒的抱怨并没传到孔大人的耳里,他端坐在被打扫干净的县衙内,眺望着寂寥无云的天空,甚至还有些诗性。 “将松香焚上。”孔融刚洗浴一新,穿着素服,白衣似雪,又有下人展开竹简,温酒洗笔磨墨,伺候着老爷作赋。 持三尺剑,披鱼鳞甲。戴紫金兜,率十万兵,伐逆讨贼。气吞千里。遥想此情此景,饶是孔文举这个温文如玉的儒者,也不禁目眩神移,心情激荡起来。那出征路途上的些许辛苦,也不算得什么了。 他暗自揣摩,打了几遍腹稿,这讨匪赋须做得极为炫丽华美,才彰显得出北海大国的威严。文人儒将的风度。所以额外慎重,仿佛诗赋完工之际,黄巾匪民就能灰飞烟灭似地。 “约三千贼兵于都昌城前五十里,宗将军领亲兵驱逐,尚未交战,贼人已自行溃去……”有不知风雅之道的小校快步闯了进来,跪于门槛外,哑着喉咙禀报。 被人一嗓子打断了诗性,让孔融略为不快地皱起眉毛。他放下笔。轻笑道,“还当是何事。为将之道,山崩地裂于前而不动声色胜则不喜,败则不忧,区区几千缺衣少食,连盔甲都穿不上的贼寇,在我北海精兵面前,本该如此。” 说着,他想到了什么,询问道,“遣往平原地信使可曾派出?” “回相国话,昨日已经派遣。” 孔融点点头,“早前陶徐州曾来书信,言那刘备志在朝廷大义,不愿将有用之身耗费在诸侯私斗之上,我不忍冷了忠臣良将之心,这讨匪功绩,便分给平原一点呗,否则,凭自家的兵士,就绰绰有余了。” 又对旁人叹道,“可惜那孝子太史子义尚在辽东游学未归,他弓马娴熟,有万夫不挡之勇,不然正能用为前锋。” 正相商间,另有探马前来急报,“胶东大寇管亥已出崂山,沿途四方颇有山寨贼首云集响应,合兵一处。” “管亥?”孔融冷声直哼,“我曾听闻,多有愚民编了歌谣,唱什么管大王,将身藏,穿州过府抢官粮,简直荒谬,令荡寇都尉宗宝领五千军,半月之内,我要见管匪的首级呈上。” 此时此际,壮志满怀地孔融不会相信,几天后被扔在都昌城门下地,是宗宝那颗破烂不堪的头颅。 就像在蚂蚁窝旁放了块蜜糖,胶东全境十数万饥肠辘辘,连草根都挖了精光的乱民,拖家带口,浩浩荡荡,爬也要爬到都昌来。(.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他们不惧生死,不怕刀枪,只知道,没粮没衣,今年冬天全家就得给饿死冻死。 而都昌有吃食,有衣穿,能让大伙活过漫长的冬季。 推倒城墙,杀光守兵,揪出狗官,割下头来当球踢,这才是所有人唯一地活路。 在小年过后的正月,立于箭楼上观看敌势的孔融面无人色,那什么不动声色的稳重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他眼里,漫山遍野的不是人,而是无数眼冒绿光地饿狼。 都昌已是狼群中地一座孤城。 “平……平原兵还没到么?”他怎么也掩盖不住,声线中的那丝颤音。掀开道缝隙,屋外的冷空气静悄悄地窜进来,宿醉中的刘备皱着张脸,口齿不清地唠叨了几句,在炕上翻了个身, 他开心咧,阔别半载的四弟不但归家了,还带回个水灵灵的婆娘,刘备会识人,一瞅就知道是个低眉顺眼的贤惠女人,年岁大些没关系,知温暖懂得疼就成,崔婶也高兴,直说臣儿总算了解了她的一桩心事,过得两年,家境再发达些,如能把糜家丫头也娶回来,妻持家妾暖床,那就美满。 虽说纳妾不是娶嫡妻,办个寻常家宴热闹下就可以了,但毕竟四弟是头一次,所以操办得隆重了些,县衙上下的官吏都来了,觥筹交错,连喝了半宿酒,他喝到兴头上,还半褪了上衣,击瓮高歌一曲呢,唱家乡地梆子歌,扯着喉咙嚷,旁人劝都劝不住。 想起这事,刘备脸皮红了红,困意也消散了几分,一国之相醉醺醺地打个赤膊,在那干嚎个山歌野调,太不雅了,平白惹人笑话哩。 “手足兄弟地喜事,难得高兴一场,粗鄙就粗鄙呗,咱认了。反正那种洛都的雅致风仪咱也学不来。”他想着,吐了口淡淡地酒气,挣扎地爬起来。残留着些许醉意。让脑壳疼得紧,正揉着额头的时候,一双白瓷似地小手,端着碗热腾腾地汤水递到了面前。 “国相大人。先喝碗药汤醒醒酒,暖暖胃。”姑娘家细碎碎地语声。 刘备愣了愣,才看清屋里有人,是弟妹带过来的闺女,说起来佐之比他有福气呢。一日间不但有了婆娘。连爹都当上了,他个做大哥早成亲的反而落到了后面。 那闺女也漂亮,白净净地活像樽玉琢的小人,瞅着就叫人欢喜,嘴也甜,昨日酒宴上不停招得娘开怀大笑,后来干脆离不得了,连说“宝儿,坐奶奶旁边来。多陪老太婆说说话。” “别喊大人。自己家不兴这个,生疏。”刘备挥挥手。瞧见丫头怯生生地唤了声刘叔,才满意地笑了笑,一仰脖子把解酒汤全灌下了。 药料放得足,没半会人就舒服多了,才下炕,穿上布履,就觉得脚暖呵呵的,不由诧异。 “娘说的,腿一挨冻全身都随着冷,所以每天都早点起来,替爹爹暖暖鞋子,我刚才学着在火盆前烘了一道,是暖和些吧?”甘梅解释,又转身去倒洗脸地热水。 “四弟院子里少人伺候?这种琐事,让婢女去忙活。”刘备问,“咱刘府虽不是多富贵多气派,但请几个下人还是请得起的。等会得去训斥下府里的管事,怎地如此不经心。” “是娘非要亲自来地,自己男人不心疼,难道还指望别人心疼么?”甘梅急忙说,“这也是娘说过地。” “贤弟命里有福哟,这才叫婆娘嘛。”刘备一拍大腿,赞赞有词,“我婆娘就……”大概是觉得在孩子面前说这些话不好,收了嘴。 “这药汤是夫人熬的,我路过时瞧见了,随手帮着端来的。” “亏她还有这般心思……”刘备摸摸下颚的胡须,接过甘梅递过来地热毛巾,擦了把脸,又皱眉按着额头,脑袋还有点生疼。 “我来给大人揉揉。”没等刘备拒绝,姑娘就跑到他身后,手指不轻不重地给他按摩起来。 “这……罢了,当叔的今儿就享受下侄女的孝顺。” 刘备微眯着眼,全身放松地靠在软垫上,心里对弟妹的贤惠和家教更为满意了。 甘梅也很满意。 一清早她就忙得浑身汗,先去老夫人的屋里嘘寒问暖,又到爹爹地几位兄长那里去见见礼,然后去找稚娘讨教刺绣地技艺,给每个人都留下了乖巧懂事的印象,无形中对季兰的评价也更好了。 “都说官老爷内宅里容易起纠纷,娘是妾室,又不懂什么规矩,我多殷情些,大家族里的亲戚对娘的口碑就格外好,哪怕爹爹日后娶了正妻,娘的地位也能稳固。” 曾经苦难的生活,将姑娘的心性磨砺得精明,目光看得也长远,喜宴才过,她就未雨绸缪地帮娘筹划起后来的事。 假想敌便是糜家地大小姐。 唉,为什么娘嫁地不是刘大老爷呢? 虽然才初次见面,但甘梅对刘家的印象极好,刘国相威严慷慨,老夫人慈祥和蔼,少夫人也是副好相处地脾性。 总之,都比那个叫糜贞的刁蛮丫头要强,万一爹爹真娶了她,娘无论家世还是模样都比不得,又妻贵妾贱,说不得会受欺凌。 “哼,有我帮衬,那丫头还能翻了天?”甘梅一边细心地帮心目中的大老爷揉着额头,一边得意地想,“到时候你敢欺辱娘,一堆人指着你的脊梁骨骂悍妇呢。”我知道有人看了这章,要误会咱准备把甘宝儿怎么怎么样。 要记住,奥丁是很有爱的人。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五十六节青州贼(一)--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五十七节 青州贼(二) 稚娘过来时,甘梅正抚摸着案前的布料,琢磨着该如何下剪,以前家里没条件,以她的年龄学女红晚了些,所以得多练练,免得日后被人笑不够闺秀,丢了娘的脸面。(.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一见她来了,姑娘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迎了上去,满脸笑吟吟的涟漪。 不是谄媚,甘梅真心实意地觉得稚娘是个好人,起初在她心目里,官家的夫人都是端庄但挑剔的刻薄人,哪怕你再小心谨慎,也得寻点歪事来叱责,好展现出自个驭下的手腕和气派。 但她很快就被夫人给折服了,甘梅性子敏感,所以格外能察觉到旁人的冷暖,稚娘对她好,对她亲热,是出自内心的,不是虚伪。 甚至还有点母爱似的温柔,虽然比不上亲娘那么强烈,但还是让甘梅感到眷念和亲近,像丝丝泉水湿润着姑娘有点干涩的心 她喜欢稚娘温暖暖地对她笑,有次学绣花时,劲用得大了,差点刺穿手指,十指连心,疼得紧,稚娘也不嫌血味腥,拉过手就把她的指头含在嘴中,等止住血,又细心地包扎,连连追问,“还疼么?” 一下子姑娘的泪花就涌上来了,盈满眼眶,抽泣地说,“小时候,我摔倒了,擦破了皮,娘也是抱住我,在伤口处亲亲,说亲过了就不疼了,宝儿乖,不哭。” 那天她睡稚娘厢房里,两人挤在一道,叽叽喳喳说了半宿话,说起了在沛县时的日子,还提到了花豆。 “启年叔也真是的,非要吃什么肉。”稚娘抹着泪,骂道,又揉着甘梅的脑袋。“现在天冷难养小活物,开春了,我让人送只狗崽来。” 从此以后。她俩就像已相处了十来年的家人般,亲密无间了。 其实说起来,稚娘才多大,今年虚岁刚二十,两人抛开身份上的不同,正是能互相说上话的年龄。 私底下甘梅都是唤她为崔姐姐,这是稚娘坚持的,毕竟喊姨娘什么地太不顺耳,好像显得多老似的。 “四叔和你娘呢?”稚娘先没进门,有点羞涩地瞅了瞅内室。 李臣这几日明显晚起了。家里人都体贴地不多打搅,刘大还特意叮嘱过,衙门若有攒集下来的公事,都送他案头来,亲自处理,好让兄弟在温柔乡里多休息段时间。 所以稚娘怕他还没起床,撞见了人家地私隐事,可得臊死人。 “爹天微明时就去县外军营了,娘刚熬了罐木耳枸杞汤,给老夫人送去了。炉台应当还有,我去给端碗来。”说着甘梅就起身要去厨房。 “我吃过膳食了。”稚娘拉住姑娘,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表情一瞬既逝。又笑道,“今儿准备教你绣鞋面。贴脚的事物,所以多下隐针,不然咯得疼。” 甘梅看在眼里,心下有些奇怪。 “昨天叔父又没睡崔姐姐房里么?听爹爹说,是要商议什么要事,郡上的官员都要过去的。”姑娘寻思,她有心眼,府里大大小小的事,一点蛛丝马迹就能揣摩出真相。“否则不会不知道的。” 但……为何要流露出那般表情。仿佛崔姐姐不想见到她的爹娘。 她掩盖下疑惑,规规矩矩地跪坐到稚娘的身侧。仔细学起绣艺来。 瞅着甘梅聚精会神的脸,小媳妇儿轻轻叹息。 她清楚,自己额外对这姑娘好,是因为四叔那个冤家。 甘梅是他地闺女,把这姑娘当成自己女儿般地照料,似乎小媳妇儿能从中得到点慰藉。 就好像,甘梅是她和他一道生养下的…… 稚娘不敢在朝下想了。 天际泛着丝丝鱼肚白时,校官在一堆堆军帐间奔来奔去,扯着喉咙嚷道,一辆辆架子车堆满了粮秣、木革和羽箭,因为前几日已对士卒说清楚了,要去北海协同剿黄巾,所以望着如此之多的辎重也不奇怪,两千多兵很快就提着各自的军械,在伍长的带领下朝校场赶去。 “***,还睡?信不信老子踢你娘的屁股?” “跑快点,误了时辰,张将军的鞭子可不饶人。” 脚步声、叫喊声、武器和皮革间的碰撞声,顿时一片喧哗,惊飞了营地附近秃树丛子里的一窝老鸦。 刘备半蹲着,拿手指头在土地上划着道道,正拔营出发地关口,一时找不到筹具,他拿幽州乡下的土法子算着沿途军耗的大概数字,虽然简雍早拟好了章程,但他总忍不住反复再核算几次,这也是刘备解除紧张感的方法。 毕竟平原这趟连家底都搬出来了,几年来劳心劳力,牙缝里节省下来地家当,一旦有意外,他刘备就得被打回原形。 “四弟,那文举公以两万精兵伐贼寇,已然绰绰有余,咱有必要赶得这么紧么?”刘备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土,“而且冬季出征,必定是呈兵于边界,防备流寇缺过寒地衣粮,大肆入境掠夺,只要堵住了,等到开春地化,以壮兵攻疲寇,顷刻间便能扫荡一净。” 他久用兵,说起来头头是道。 “我担忧的不是胶东一地的乱民。”李臣回答,即便是印象里,孔融此次剿匪,也差点落得城毁人亡的下场。 时局也符合他的猜想。 青州农事荒废以久,早年公孙蓟侯势大时,还能照料一二,幽冀两州的军备米粮赶着送来,支撑着田楷尚能与袁家一战,但现在,他公孙瓒即要防着袁绍,又得应付幽州牧刘虞在政治上的压力,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来给田楷擦屁股打援手? 贼寇也是越来越多,剿之不绝啊,官府也没钱没粮招安,只能眼睁睁地瞅着贼人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以至于其成了整个黄河流域的祸乱之源。 各处地官吏,一听闻青州流民四个字,便都头大如斗,盼着这群如蝗虫般四处讨食地祸害,千万别来。 徐州以开阳太守臧霸为主将,重兵布境,严防死守;冀州公孙瓒在的时候,杀败过入境抢粮地青州贼,现如今袁家接了手,也是毫不妥协地驱逐。 此时几十万流民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只能在青州这个穷窝里互相抢,冤魂痛于幽冥,疮痍被于草棘,饿殍毙于荒郊,全州的局势糜烂至斯。 在另个时空,刘备宁可舍了经营多年的平原基业,也要投靠素未谋面的陶谦,何尝不是觉得这烂摊子已是人力不能扭转的了。 日后流民在本地就算抢也抢不到吃食,被迫入兖州找活路,被曹操先剿后收,既成就了魏武的一番事业,也终于还了荒芜千里的青州一个太平。 刘备跺了跺脚,“愚兄倒希望贤弟别一语成谶,北海再乱,青州就真没处安宁地界了。” 他大概觉得这话题太沉重,和缓气氛似地说,“才纳妾没多久,也不多陪陪婆娘,早生个大胖小子,虽不是嫡长子,但终究是开枝散叶了,别学我,忙得连寻妾的空闲都无,到现在都抱不上崽娃。” 刘大的话里很明显地表露出他和稚娘间的冷漠生疏,李臣装着没听明白的样子,咳嗽了声,“兄长说啥呢,嫂子说不准往后能给我一口气生几个小侄儿,嗯,名字要取得响亮,长子名封,次子名禅。” “封禅封禅……”刘备以为是在安慰自己,笑着念叨了两遍,连连摆手,“太逾越了。” 正说道间,关二驭骑而至,翻身下马,抱拳道,“兄长,平原各县的粮秣库存大约都已调来,不愿离乡的地方乡勇均以安置。” 又望向李臣,“四弟,怎地不呆在府上,新纳得美妾,多休息阵也是应当,军事自有我和老三来操持。” 刘备大笑,“果然是兄弟同心,说的话都是一样的,佐之啊,全部准备妥善,还得两日,你就听兄长们的话,去歇歇呗。” “我也想,就是闲不住,”李臣蹲下来,摸了把泥巴,在掌心里捏捏,“虽然心里明白,平原难做基业之地,但真要离开,还挺舍不得,毕竟,这两年来,已经把它当成家了。” 闻言,刘备也沉默了下来,一屁股坐下,轻拍着身下的土地,良久,只是小声说,“仓房的库存,我都留了些,到时分发下去,好歹让百姓过个肥冬,往后我刘玄德,再也庇护不住这方水土,这父老乡邻了。” 甘梅咬着唇,将稚娘留给自己做参考的几张鞋样,在手里翻来覆去,陷入了沉思。 “宝儿,这针线活慢慢练,别熬伤了眼水。”季兰在堂屋外喊。 “喔,我知晓的。”她回答了声,想起了什么,一哧溜站起来,埋头在炕下翻找着,将爹穿旧的靴子寻了出来,对比着尺码,然后,她惊讶地张大了嘴。 戏水的鸳鸯、围着红花飞舞的彩蝶、藤蔓爪蒂……各种各样繁缛华丽的纹样,在甘梅眼前晃荡,几欲让姑娘无法呼吸。 “不会吧,大概叔父的脚,也是这般大。”她似乎发现了某件极为可怕的事,呢喃地自言自语。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五十七节青州贼(二)--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五十七节 青州贼(三) 都昌城下,十余万悍贼吹角连营、分麾下炙,连绵炊烟如柱冲天,宛若条条乌龙在天际张牙舞爪,百里之内,蒸腾而起的煞气、刀斧冷冰冰的反光、匪寇沉重的呼吸声,弥漫在整个战场。 一片暴风雨前的寂静,然后,雨夹着雹子自穹苍而降,重重巨雷为之歌,道道银电为之舞。 天……快塌了。 “架云梯!” “弩弓手朝前十步,站立、扬弓、抛射!” “南门!南门!兄弟们,死战不退,就差一口气了,破城杀官放粮!” “悲天下之流离兮,哀余心之独苦;王不失其驷辇兮,庶无弃其原野;于偏隅之苟安兮,处欣欣兮乐康……”一群群披头散发,沙哑着喉咙,眼露凶光的虎狼之士,**着上身,横突的血管、斧凿似地伤疤,遍布在整个躯体,令人望而生畏,他们慷慨高歌,举盾向前,一步步挪动着,在守军惊魂失魄的心中,贼人每踏进一步,大地便摇晃一下,仿佛有无数雷电聚集在敌人足下。 假如是以上描述,小小的都昌早就如只不自量力,阻挡在铁车轮前的小虫豸,哐当一声,连渣渣都剩不下一点了。 贼人只是群乌合之众,有老人、有妇孺,除却少数久为贼首的汉子,他们没有任何训练,不懂得布营列阵,发声喊跟着人攻,哀鸣一声跟着人退。 他们没有云梯,甚至唯一的攻城器械,只是从附近山林中砍来的木头,拿麻绳胡乱一捆,歪歪斜斜好像随时会散架般的长梯。 他们没有大量弩弓,几张陈旧的,昔日不知躺在哪家县衙库房中发霉的角弓。已经是各处山寨首领压箱底的宝贝。 他们也不精壮,一个个手细脚细,腹部却高高凸起,饿得都浮肿了,毛发稀少,充满腐臭味的肮脏布片挂在身上,活像一只只类人地怪物。 他们能拿来拼的,只有一颗硕大的脑袋,一条贱命。 如果人数只有两倍,吃饱喝足的北海官兵。抡着大马刀,就能像舞着镰刀的农夫,割麦子一样,一黍接着一黍的尽情收割;三倍四倍,也堪堪能一战。 但现在是十倍,甚至更多,也不知青州哪里有这么多饿殍似地行尸走肉,每过一日。似乎城池下冒着绿光的人眼又多了一片。 北海的援兵被打退了几次,荡寇都尉宗宝在出城迎战时,被羽箭贯穿脖子,手捂都捂不住血的奔涌,木桩子似地从马背上跌落,白白让五千兵陷入敌围,有死者伤者,有投贼者,逃回城中的十不存一,都昌城人人胆怯。哭丧着脸死守,幸亏粮秣充足,幸亏敌寇不知谋略,也幸亏国相孔融性子倔傲固执,不似那般舍命惜身地庸官。发了豪气,亲上城头持剑杀贼,鼓舞士气。硬生生地坚持了下来。 “交出粮食万斛,袄衣万件,我便退兵。”被各路寨主推举为大渠帅的胶东寇管亥,见军中沿途掠夺来的一点吃食日益减少,城还是拿不下,于是暂缓了攻势,将和谈信系在箭上,射入城内。 “吾为汉臣,为天子守疆土、牧万民。便是死。也绝不与贼和谈,污了孔家圣贤先祖的清白名誉!”孔融当场大骂。伸手撕碎了信笺。 都昌城里士气愈发凋零,没人是傻子,吃得再饱,手中的刀剑再锋利,也不成一个打十个,杀出重围逃之夭夭啊。 北海全军已不足万人,如不是寒冬,堆墙角无人手掩埋的尸体,早就让整个县郡发了瘟疫。 城外也同样骚动不安,天太冷了,每日的粥稀得如清水,附近的树木全被剥掉了树皮,像一根根伸向天空地白竿子,挖地三尺,半点草根都不落下,有些营地已经开始食人尸了。 谁都不能退,北海稍一泄气,被打破城池,人人不能幸存;管亥也不能走,否则因饥饿暂且凝聚在一起的四方流民,立刻就会散了摊子,再无战意,从饿狼又变回羊,官兵随便来个百人队,就能追着万把人的屁股后砍杀。双方就这么僵持着,干耗着,似乎等着天老爷降下旨意,带来转机,来决定谁生谁死。 天还是黑的,管亥揭开帐门上破烂的帷幔,快步走了出来,严寒的风像刀子般割着人的脸,环目四顾,整个中军大营都显露着一股肃杀的气氛,整整两层拒马顺着营地的边缘沿开,士卒们虽搓手哈气,冷得直跺脚,但武器还是放在随手可及的地方,一有什么不妥地苗头,马上便能拾起刀斧冲过去。 “假如都是这般精兵,我早坐在都昌衙门里点算银钱粮食了。”管亥嚼着牙花子,中军三千人,大半都是昔日举着“苍天以死、黄天当立”的大麾,转战青州各处的黄巾老匪,见过大场面,家小都安置在崂山老窝中,清一水的健壮汉子。 比起绵延十余里,男子妇孺混居的各处营地,他管亥地人才有点百战老兵的感觉,也亏得守兵吓破了胆,轻易不敢出城求战,否则凭那些为了避寒,将拒马栅栏都拆了当柴火烧的寨子,一个夜袭便能炸营。 如不是早前设伏,杀了北海大将宗宝地一营人马,没让官兵醒过神来就占了城外的各处要道险地,现在胜负真真难料。 混乱、号令不一、缺乏训练、各怀鬼胎,想分盏羹就走人……一堆堆麻烦让管亥头疼不已,大渠帅的名头好听,但真正传下军令,又有几人会听从? 光是攻城一事,几个大当家的就能在军帐里脸红脖子粗的吵上一个晚上,生怕死光了家底,吃了哑巴亏。$$ 说起来,他管亥也不是如此,硬舍不得派自己人多去攻几次,官兵羽箭足。六米高的石头墙,得拿命去填,又将宿营地朝后调了半里,以便危急时能迅速撤回崂山。 明明晓得,只要不间断的强攻上十来天,都昌不破他管字倒过来写,可就是…… 管亥烦恼地抠着头皮,突然瞅见拒马外有个身影正朝营地里张望,眉头一皱,吼道。“谁探我中军大帐,莫不是细作?” 立即几个相随在身侧的老兄弟冲了过去,那汉子也不躲闪逃窜,抱拳道,“我是张大王麾下的亲兵,刚连夜打探北面地动静回来,内急跑到附近林中小解,结果马没栓牢。不知跑去了哪里,正在四处寻找。” 胶东土生土长地口音,神色也不慌张,这让管亥稍稍放松了警惕,姓张的寨主很有几个,他来不及想到底是谁,等走近了将那汉子仔细一瞧,不由愣了愣。 管亥是那种标准地山东大汉身材,肩宽臂圆个子高,但这人比他还要雄伟几分。满脸络腮胡,背上斜跨着一口长弓,贼窝里能佩弓的就说明地位不低,这窝子乱七八糟的流民里,居然也有这种猛将? 心下便有了些意动。如他武艺也同身形般了得,给个当家的位置也得招揽过来,当匪寇的要的便是这种彪悍气。不过先得探清楚是哪家的兄弟,免得伤了和气。 “哪个张大王?是齐国的张大膀子,还是东郡地张六?”管亥放缓声音问,“礼贤下士”嘛,这是他当年在黄巾军中,听读书人说过的。 那汉子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又猛然一跳,指着远处一个牵马经过的人吼道,“直娘贼。那是我的马。”攥紧拳头就大步追去。数个摸刀警戒的亲兵拿不准渠帅的主意,一时间没有阻挡。 “跟上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管亥吩咐,土匪没个约束,打斗角力之事常有,为口吐偏的唾沫子就能拔刀相争,只要不出人命,都没谁愿意管的。 没一会,就望见汉子怒骂着将牵马人砸倒,跳上马背,扬鞭狠狠了抽了坐骑一下,调转马头朝着连营地外围奔去。 “是离城求援的信使!”管亥这才明白过来,脸气成了茄子色,张嘴欲喊人追赶,浓浓夜色下,马上的人似乎微回了下头,解弓展臂,刹时间,破空之声急促传来。 若不是他身手矫健,猛地朝左侧一避,又隔得三四百步,那擦身而过的利箭,定能将他贯穿钉死。 “夜箭骑射之术?***好准头、好力道。”管亥望着深入拒马横木,只露出半截尚在微微发颤的箭羽,抹了把汗,“给我追,派马队,一个摸黑混进来的官兵,就能大摇大摆地横穿整个军营,都乱成什么样呢?还打个屁仗!” 都昌乱,平原的家宅也不太安宁。 季兰刚刚动手揍了甘梅。 “娘,你不心疼我了?宝儿都是为了娘好。”甘梅像只惊慌失措的小兽,哭得死去活来,手掌心肿得像个小发面馒头,被掸子修理的。 清早李臣出门前,一切还是很平和地,婆娘温顺依人,闺女也越来越懂事,他又是个顾家的,哪怕衙门的公事、出征前的准备多少繁琐,他总是不嫌累的赶回自己地宅院,不管什么时辰,季兰总在灯下静静地坐着,等着男人归家,见他推门,满脸都是洋溢开的暖暖笑意。 打水、洗脸、泡脚,哪样季兰都不准下人来插手,摇曳灯光下,她露着那种妇人爱惜汉子的温润表情,半蹲着,拧干毛巾,轻柔地为李臣擦脚。 在房事上,季兰也是被动型地,嫣红着脸,紧闭双眼,任由李臣在她丰腴的身子上驰骋,偶尔从嗓子里溢出低低的呻吟,有时瞧见男人累,但那东东血气方刚地又想要时,她也会放下羞涩,在汉子的指导下做些大胆的花样。 妇人心中总充满着快乐,在她心中,夫君和闺女就是她的天和地,她的一切。 本来宝儿对李臣还有些敌意,让她忧虑不己,但渐渐的女儿接受了新爹爹,不再暗地里使些小性子,她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让她高兴的了。 如以往地清晨,季兰很早就起了炕,李臣喜欢她地手艺,常说哪怕大酒家重金聘请的厨子也比不得,她也喜欢看着男人和闺女一道,边埋着头吃边夸这饭菜真香。 汉子公务忙,随口吞了两块馍馍就去了县衙,季兰将他送到门口,转回来后,朝外屋喊了声,“宝儿,吃早饭了。”听到女儿带着倦意答应了声,才笑着说“懒姑娘”。 甘梅地神情却有些怪异,似乎在绞尽脑汁琢磨着什么烦事,心不在焉地朝嘴里扒拉着吃食。 冬天没注意保暖容易患寒症,季兰膜了摸她的额头,见不烫手才松了口气,闺女大了也有自个的心事、 等甘梅慢悠悠地吃过饭,妇人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着食盒碗碟,正想端出去时,就瞧见女儿蹦了起来,神经叨叨地探头看了看窗外,然后低声说,“娘,你要防着点崔稚娘。” “崔稚娘?”季兰愣了下神,才记起这是刘家少夫人的名字,很娴静端庄的官家女子。 “你真没发热么?”季兰又伸手想去摸她的前额,想不通闺女怎么啦,前段时间还经常说少夫人和善,跟着对方学刺绣女红,今天却突然说起她的坏话来了。 “我没病,就是觉得她不是个好东西。” “你……你这孩子,怎么总这么野,人家相国夫人也是你随意说道的?”季兰急了,难得地发了脾气,“信不信娘打你?” “打我也不改口。” 看着女儿倔强的脸,一时间,季兰悲从中来,宝儿为什么就这么让人不省心呢,她气冲冲地寻了掸子,想打,又放下,好言相劝,“咱们一家人规规矩矩的,不惹事,不给你爹找麻烦,相跟着过日子,难道不好么?” 然后,她望见甘梅轻轻笑了笑,嘴角缀着丝丝冷意,终于忍不住,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掸子…… 李臣揉着酸疼的腰回来时,就瞧见婆娘和闺女之间有点不对劲,一个坐榻上神情焦急,一个缩炕头抹着泪眼。 嘿,这娘俩一贯感情亲厚的,怎地今儿倒闹了矛盾? “宝儿发怂气,老说些糊话,我……” 骂相国夫人的话,季兰不好讲给李臣听,只能掩盖地解释了几句,妇人瞟着女儿,眸子里都是心疼之意,显然为打了她感到后悔,又偷偷拉了拉当家的袖子,“她赌气一天都没吃饭了,怎么好言相劝都不理。” “你先去煮点面,我来劝。”李臣说,等季兰一步几回头地出了门,脱靴坐到炕上,揉揉甘梅的脑袋,这丫头还朝后一躲,然后才不反抗了,由着爹爹摸,自己趴着小声抽泣。 “怎么惹娘生气了?” “宝儿又不是存心的,就是想守着这个家。” “唷,姑娘家家的,口气倒不小。”李臣笑,“这可是我的责任,一个汉子连自个家都护不好,那算男人么?” “爹真的能护住家,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让它散?” “当然。” “发誓,若有违背,就被天底下的所有人,指着脊梁骨骂。” “你这丫头,让爹发这种毒誓,”李臣摸不着头脑,不理解甘梅为何纠缠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上,哄小孩般安慰似地说,“好好,如果我做不到,就被天底下的所有人,指着脊梁骨骂。”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五十七节青州贼(三)--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五十八节 青州贼(四) 臣这个字在甲骨文中,如人低头,竖着眼睛,俯首屈从的模样。[.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臣,事君者也,事君不贰是谓臣。 李臣不知道为何脑海中会冒出这样的思绪,“苦中作乐么?”他自嘲地想,斜靠在囚车肮脏的木头上,摸了摸脚腕上的镣铐。 精铁的铐子,粗糙的边缘磨破了皮,将笼底染得一片暗红。 正午夜之时,一群面无表情的披甲武士围着囚车,穿行过街,践踏得道路上的积水溅铮直响,被惊醒的百姓不知发生了何事,早锁紧了屋门,从门缝中偷偷窥看着旗帜上大大的“关”字。 “啊,那囚犯,是李功曹呀!” “他和关将军,不是……” 人们瞪圆了眼,不敢相信似地议论着,凝视着押送车队慢慢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朝着东门方向而去。 东门外,军帐内,残灯如豆,昏暗的光摇曳着,将灯下之人的身影拉得长长。 这是个额下蓄着美髯的大汉,体魄雄浑,眼角却微微上翘,生得对秀气的凤眼,他眉宇紧皱,正心不在焉地翻阅着手中的文书,似乎几宿未睡,以至于眼眶周围有些发灰。 “你可知罪?”见人犯带到,他放下书,愤怒得身子都在颤抖,“封侯拜相,高官厚禄,职掌一州要务,哪点亏待你了,而你呢,就这么来回报?” 李臣轻笑,嘴角凝着丝苦涩,“是大哥让你来的么?” “还有脸提兄长?如他知晓,定能被你活活气死!” 大汉拍案而起,“铮”一声拔出佩剑,“纲常伦理、君臣大道在上,天都宽容不了!” “我没错!”李臣咬着牙,扬着头。声音更响,“天说我错,我便翻了天;地说我错。我便覆了地,凭你,也诛得了我?” “放肆!”大汉厉声喝道。眼眸几欲喷火,提剑欲斩。 军帐门前的帷幔猛地飘了起来,一支闪着寒光的丈八铁矛夹着咧咧罡风飞来。恰恰刺入他前面的空地,阻挡了他的举动。 “三弟?”大汉瞟了眼入地半尺的铁矛。面色一沉,望向帐门,“你也挡我?” “我只知,喝过血酒,从此便是同生共死的手足兄弟。哪有自家人杀自家人的道理?”来人却是个面如漆炭,须发倒张地彪汉。\\\ 他一把提过李臣,朝外抛去,“我让亲兵备好了马,你有多远逃多远。” “贼子,苍天在上,你躲得了我的刀,躲不过万千世人的口诛笔伐!” “佐之莫要迟疑,快走!” “我不走!”李臣猛然发声喊。跳了起来。顿时一阵喧哗,几案上地文书竹简散落一地内,他只觉浑身冷汗,暖炉中炭火正旺,却掩不住透骨的寒意。 好大一场怪梦。 依稀中,关二哥如几世仇敌般,恨不得将自己撕烂嚼碎,张三哥拼命阻拦,那刀矛相交地金铁之声,仿佛依然在耳侧回荡。 大概是半月前为了体恤闺女,发了毒誓的缘故,心里记挂上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嘛,这十来天又是急行军,累得人都有点恍惚,结果就梦了堆稀奇古怪的事。 哼,老话说反梦反梦,梦中地事都恰好是和现实相反的,这也是他们四兄弟情深义重地象征吧。 “君子以正气处事,又何虑鬼怪乱神。”李臣安慰地想,刚准备唤人问下时辰,就听到了脚步声,刘备揭开帐子走了进来。 “佐之,二弟的前营刚碰到了由北海突围而来的信使,快随我去……”似乎是望见李臣的面色有些苍白,心神不宁的模样,他愣了愣,“可是帐篷太薄,抵不住寒气?” “方才不知不觉趴几案上睡着了,受了点冷。” 刘大笑道,“我平原昼行夜走,一日赶百八十里,全军上下疲倦不堪,别说你,我都累得不轻,是得放缓行程了,疲军百里奔波,乃兵家大忌。”他亲昵地抚了抚李臣地背,“估摸信使快到中军了,希望带来的是好消息。(.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消息不但不好,简直是坏透了。 来者便是曾从管亥军中巧妙脱身的络腮胡大汉,此人姓太史,单名慈,字子义,曾为胶东黄县的小吏,日后乃闻名天下,智勇双全的江东大将,但此际,尚只以孝义二字扬名于北海一地。 军情紧急,一路颠簸,又被贼人马队追赶,他几天没合眼没下马,眼眶一溜儿青紫,裆部的裤子在马背上磨损坏了,大腿露了红肉,几乎是被军士搀扶进来的,一见刘备,翻身下跪,由怀中摸出孔融的亲笔信,“都昌危急,盼刘平原速救。” 都昌被围已一月有半,信息不畅,刘备将信笺匆匆读完,拍腿道,“近二十万黄巾乱民?” 他将信递给关二,依次传递,自己慌得直搓手,“我原以为至多三五万,若有准备,都昌开城发兵,我多竖旗帜,让贼人误以为大军来援,从腹背杀出,贼势必乱,可二十万……就是木桩子,刀也得砍折呀。” “如平原不救,孔相国必难身免。”听到他的语气,太史慈惊道。 “大丈夫处世,言必遵、诺必守,既然答应了文举公,怎么也得救上一救。”刘备叹气,“死,我刘玄德也死下都昌城外。”“兄长莫轻言死字,”关羽眯着眼,轻抚着长髯,“黄巾一贯携家带口,能战地壮男健女,不过十一二万罢了,而且……” “而且他们缺粮。”李臣放下信,接口道。 “对,粮!”刘备也是老行伍了。刚才被敌势之浩大惊了神,此时镇定下来,老脸微红。“还是诸位贤弟稳重,为兄倒失态了。” “此地离都昌尚有四日路,飞率轻骑先去探探。兄长且随后,让士卒缓行,饱食休息。否则就算明日就赶到都昌,也无余力杀贼。”张三立身抱拳。 “益德。别与贼兵纠缠,只需探明敌人屯粮之所。” “如能一把火烧了他全军之粮,再堵住粮道,看他们能熬几天饿。” 太史慈瞟着他们商议军情地模样,不由在心中赞道。“果然慷慨豪气。” 都昌城外整整十几万乱民,嚣张不可一世,他从关羽前营到中军,沿路仔细看过,平原援兵满打满算才两千多人,比起围城的贼势,简直如渠溪入海,连个浪花都飘不起来。 百倍之敌当前,不露怯色。随便换个庸将来。早吓得魂飞魄散了。 回想起北海兵将地神情,再比比面前的众人。太史慈不禁露出苦涩之意,“文举公麾下,真是无人啊。” 正暗自叹息着,那位李姓文官朝他拱手道,“子义兄,你见过敌兵阵势,正好说道说道。” 月前连夜出城时,孔融还愤愤不平地提到过这人,说区区功曹小吏,就敢在国相府里危言耸听,靠着条不烂之舌,硬从北海“骗”走了粮。 “可是李功曹?”太史慈连忙回礼,“贼人虽势大,但颇为松散,号令不一,瞅旗号都有十来路人马,更不提沿途依附的流民。” “也难怪,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北海战不能战,走不能走,只能困守,真不知兵。”李臣微微摇头,又问,“可是胶东大寇管亥为渠帅?” “正是,慈偷过贼阵时,曾与他打过照面,那管亥倒当得起大寇之称,中军大营布置得井井有条,士卒颇为骁勇,如能击溃其军,众匪胆气一泄,定不敢复来。” “我平原兵马不多,犯不着去啃硬骨头。弱兵袭强敌,劫粮为先,但这粮,只能烧一半。”李臣摸着下巴,又露出糜贞嘴里的“狐儿脸”神态。 “烧一半?” “贼寇各自成军,不比官兵,后勤补给统一调度,我不烧重兵坚营把守地粮,专找软柿子捏,哪路贼首失了粮草,只能找渠帅要粮,如我是管亥,起初必然心喜,趁机吞并其部,壮大自军的实力,到时无暇攻城,正好缓解都昌守军的压力,”李臣冷笑,“贼性狐疑狡诈,盟誓如张薄帛,一而再,再而三,必内斗不休,或乖乖听任管亥吞并,或火拼一场,或不趟混水,自回山寨,没多久,十来路主力抵多剩下两三路,到时……”在二月底姗姗来迟,昭告天下,才使用了四载的初平年号,正式改为兴平,兴平者,国祚昌兴,开万世太平,倒是个好口彩。 被围在都昌,心急火燎下瘦得只剩几两肉的孔融,尚不知道这件大事----对文士而言,改元关乎着国统地正朔、天子的威信,万万怠慢不得----否则一定会率大小官吏,朝着长安的方向焚香磕头,然后慎重地朝辖内各郡县公告朝廷地旨意。 北海的救兵就是在这个时候到来地,当刘字大麾出现在视野中时,他兴奋得几欲大开城门,前去接应,但很快,激动的心就冷了下来。 连夜而至的平原军,只有区区二百多骑----这也是刘备仅有的马队----趁乱放了几把火,虚幌几枪,再贼兵合围之前,就飞快地退走,并不像设想的那样,重兵推进,杀出条血路,入得城来,让都昌多一股子生力军。 一时间,孔融心灰意冷,唯一地指望靠不住了,他甚至写了文采飞扬的绝命诗,贴身收藏,暗想着当城破之日,横剑自刎,绝不落入贼手,平白受那耻辱,免得辱没了先人。 “皇天后土,诸方神灵,你们在云上看着吧,看我孔文举慷慨赴死的豪气。”他不再过问军情,将守备一事托付给再度潜回城中的太史慈,整日畅饮美酒,醉生梦死。 三月的某一天,丝丝初春的温润,正将被冻硬的大地慢慢化开,县衙外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喊叫声。 “城破了?”他睁着红眼,摇摇晃晃地从草席上爬起来,想去摸剑,正颤抖地轻抚着剑锋时,一人冲入后堂,大声禀报道,“国相大人,贼兵退了……” 孔融迟疑地转过头来,等听明白话中之意后,“哐当”一声,三尺青锋跌落到地上。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五十八节青州贼(四)--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五十九节 青州贼(五) “人在做,天在看。”这是句极为朴素的谚语。 昭昭日月、离离星辰,缀于穹苍云雾之间,如天老爷的眼目,鸟瞰着黑泥黄土上的芸芸众生,赏罚奖惩,自有分冷酷,难被凡夫俗子理解的公道。 西汉王莽末年,南方饥馑,有马武、王常等诸人聚集于当阳绿林山中,招募饥民,兴风作浪,从此,大到寨主匪首,小到劫道股贼,常自称绿林,来给脸上贴金。 本来他们还有三分属于这绿林同道间的秩序,焚香誓血,约定城破之际,共取富贵,好歹还算个临时聚集于一起的集团。 这年头,粮秣乃安身立命之本,几个在夜袭中,被烧了粮仓的寨主贼首,再也控制不住裹挟而来的流民,不是率亲随连夜溃走,就是被同僚砍掉了脑袋,攒集的一点家当换了个姓氏。 “姓何的,你胆敢冲我中军?作反啊!” “管亥,别以为当个渠帅就能不顾规矩,凭什么官兵不烧你的营帐粮秣,偏找咱们?” “呸,自己守不住阵脚,倒来怨我?” “要么匀点吃食来,共度难关;要么一拍两散。” 在平原军与都昌守军分两路冲杀前,围城敌势早就陷入混乱之中,特别是管亥的中军,粮草最足,抢他的,总比去抢躲在都昌城里的仓房要容易。如不是火光四起,杀喊声震天彻地,他们都差点忘了,敌人并不是自个身边的这些同道。[.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溃散比想象中的来得更快。 兵败如山倒。 “抵住!”管亥两目赤红,提刀连斩数个逃兵。围城两月余,好不容易从深冬守到初春,天暖地化,草木生长,不再顾忌漫天风雪带来的严寒,人人都能多几把力气,破城指日可待。到那时,占地为王。招兵买马,再度扬起“苍天以死。黄天当立”,顷刻间席卷全州也不是不可能。 但现在,能有命逃回崂山大寨,都是万幸。 “贼寇休走!” 斜里杀出队官兵,为首之人黑马长矛。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管亥举刀大喊,亲自迎了上去。 金铁相交的“铿锵”之声大作,只一招,他就被股难以抵抗地大力。从马背上扫了出去,飞出五六米远,跌得个灰头土面,胆气尽然失地躲入了人流。 “你也配用刀?”似乎那大将讥笑地啐道。 亏得夜黑,满地都是哀嚎着溃散的贼卒,那使矛的将军来不及细瞧,又被另一只勉强保持着队型,边战边撤的队伍吸引住了目光,拍马冲杀而去。长矛所到之处。血光四溅,惨叫声不绝。 “南阳何暹的人马。他算完了。”管亥瞅了眼旗号,捂住胸口,咳了口血,倒拖着刀踉跄退走。 沿途遇到了百来名崂山兄弟,借此召集了不少溃兵,组织起阵营,趁着月暗星疏,朝着东北方向逃去,只要回了胶东,入得崂山深处,就算拣回来一条命了。 “管渠帅,前方有队官兵。”早前派出去探路的哨子带着哭腔回禀。 “拼死也冲过去。”管亥咬着牙,喉管弥出受伤野兽般的低吼,这曾随黄巾转战青州各处地大寇,的确有几分悍气。 挡路地官兵不多,三百多人,似乎刚收拾完一股溃败的贼寇,正在打扫战场,见又有敌至,迅速结成圆阵。 五百步。 “兄弟们,过了这关,就逃出升天了。”管亥声嘶力竭,振臂大呼。 三百步。 没人注意,刚刚还冲在人群最前列地管亥,慢慢的,悄悄的,躲到了队伍的最后列。 两百步。 呼啸而来的羽箭,让贼卒们捂着脖子跌倒,弥漫地血腥味更加刺鼻。 一百步。 “举矛,分三列。”官兵中有人喊道。 管亥埋头朝侧面的旷野跑去,刀长而笨重,拖慢步伐,干脆扔掉,没记错的话,十数里外有条河,只要能找条划子,就能顺河而下,安逸地回到崂山。 只要人还活着,这世道有的是无家可归的流民,迟早能再竖起他管大王地旗号。 身后惨叫声不绝,管亥不理不顾,见离战场有百米远了,朝着稀疏的灌木后一趴,刚想稍喘即口气,一张惨白的,嘴角还沾染的呕吐物的老脸,映在了眼里。 “***,拉屎也不让人安宁。”第一次上战场的崔启年,早骇得心惊胆颤,直喊肚子疼,一交战就藏在众人身后,随着李臣追剿溃贼追到这里,脏腑都在沸腾。 好不容易歇口气,他忍不住跑到僻静处,褪了裤子拉屎,还没料理完腹中的秽物,又有队匪寇过来了,崔启年心头一紧,干脆躲在草丛后不出去了。 求神拜佛也不管用,偏僻就有个人高马大的悍匪,朝着他这里逃来。 “杀!”对方露出口黄牙,双眸冒火,赤手空拳地冲了过来。 “桃剑斩鬼,灵符驱妖!”慌张下,启年连当神棍时常用地号子都喊了出来,抓起放在屁股旁地佩剑,一闭眼,用力砍了过去。 “哧哧”喷血的响声。 良久,他偷偷睁开眼,那个凶神恶煞似地汉子,瞪圆了双牛目,展开手掌,想去堵脖颈上的伤口,然后,如棵腐朽的树干子,重重地倒在了泥土中。 这便算冥冥中,苍天施展的公道么? 谁也说不上来。 “这便是管亥?”李臣仔细瞅了瞅那具尸骸,难以置信地望着崔启年的老鞋拔子脸。 娘的,《三国演义》中能和关二哥过上几十招,武力值上8的猛人? “只见他端起磨盘大的拳头,说时迟那时快,咱不惧不退,拔剑就砍……”崔启年口沫横飞地说道。 “天老爷开眼哩,你……”李臣一时找不出词来,“还真是个福将。” 初平至兴平年间的混乱,随着管亥等十余名大寇,被悬挂在城门前的头颅平息下来,而在这个时候,留在平原,待事态安宁,路途通畅时,护送众人家眷前来会合的赵云,一身素白的赶来了。 “玄德公,老夫人……数日前患急病过世了。”他跪倒在地,语调凄切。 刚吃过庆功宴,被闻名天下的孔融孔文举再三感谢,正满脸喜悦之情的刘备,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娘她老人家……”他嘴角尚凝固着半丝还没消褪的笑意,让神情显得无比怪诞。 “娘啊,我的老娘啊。生我养我没享过什么福的娘啊。”片刻后,刘备瘫坐于地,哀嚎着痛哭起来。 很多年以后,挥兵二十万,将关羽困在麦城的李臣,回忆起这哭声时,仍然能感到,兄长那刻骨铭心的痛楚。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五十九节青州贼(五)--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六十节 家变(一) 已是破晓时分,日头如个难产的娃娃,迟迟不肯露出头来,天阴蒙蒙的,四周依然残留着严冬和战乱后萧瑟的痕迹,“魂兮归来呐”,风将撒出的麻黄瘗钱吹得满地打滚,数百支惨白的幡旗不时发出“啪啪”的鼓动声,迎丧的队伍像条长蛇,慢慢地朝着平寿城挪去。 李臣散着头发,披麻戴孝,相随在兄长的身后,关二张三沉默地提着招魂用的老公鸡,点点鸡血滴落在地上,这是再给魂灵引路哩。 身为长媳,稚娘捧着等会要供奉在灵前的香烛,短短数日,她的脸颊儿凹了下去,皮贴着骨,活像个骷髅,左脸一大块青紫的瘀伤,呆呆地随着人流走。 “嫂子,大伙心里都苦,但……娘的魂儿在看着咱们呢,她也不想你哭坏了身子。”李臣特意慢了两步,低声安慰。 稚娘望望他,不言不语,只是悲戚地抹着眼泪。 崔婶的身体一贯不好,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但谁也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 因为在援助北海后,就准备顺势入徐州,妇孺不好随军,刘备遣了三百士卒与赵云护卫,乘舟船沿河路走的,预计到了青徐边界的东安郡,再和众人会合。 陶谦那边也知会了东安开阳一带的守将臧霸,令他呈兵于沂水,随时接应,以防遇到流寇,惊扰了刘平原的家眷。 老人信土地娘娘,沿路遇到娘娘庙,都停船下锚,如是荒废的,就打扫干净。有人看顾的,便施些银钱,添盏常年不灭的香灯,保佑备儿臣儿他们战场上不出事故,平平安安。 出事那天崔婶精神还不错,黄昏时在婢女的搀扶下,到甲板看夕阳下的河岸风景呢,可到夜幕低垂时,就嚷腿麻了走不得路。胸口也隐隐疼。 没一会人瞅着就不行了。嘴唇发紫。喘不过气来。呼吸越来越短促。赵云心急火燎地带着十几个刘府家兵。上岸到处寻郎中。好不容易连夜请回来个。摸了摸脉。伸手在鼻下探了探。摇头叹息道。“节哀。老人家地脉已经停了。” 顿时。守在床边地稚娘从嗓子眼挤出几声哀鸣。昏死了过去。 按后世地临床医学。这是种体弱老人常见地心室颤动。导致骤死地病征。属于突发性地心脏暗疾。诱因很多。稍抢救得慢些便完了。在这个时代。更是人力无法回天。 刚接到赵云地报丧。刘备人都傻了。坐地拍腿哀嚎了半响。一把扯过缰绳。跃身上马。狠抽了一记马鞭。“老娘啊。你不孝地儿子这就陪你一道去阴曹地府。” 骇得剩下地三兄弟连泪都来不及擦。驭马领兵。好歹把刘大给劫住了----他鞋子都掉了。光着脚。正在河畔边想投水呢---才没导致更悲惨地事发生。 “哀于神。悲于心。几欲徇死。真乃大孝啊!”闻讯赶来地孔融还犹自赞叹道。 又躬身安慰道,“《礼记》曰:丧礼,哀戚之至也;节哀,顺变也。又云立中制节,玄德莫要过于心伤,况且披发裸足,涕泪皆下,不成体统。” “我立你娘的中制你娘的节。”刘备指着他鼻子就骂,“我老母死了,还不准老子哭么?” 他孔融也是好意,只是没劝对时候,儒家礼制繁琐,光葬礼一道便有装敛、报丧、饭含、请水、告庙、开方……等四十三项,更根据死者生前之地位,送葬人数车辆、旗幡多寡、服饰乐器都有成规,该哭时则哭,该抹泪迎宾则收敛悲容。 当下就被刘备骂得脸色发青,按他的倔脾性,换了往常早拂袖走人了,可偏偏刚被对方几百里援军,救了一命,不好发作,尴尬地嗫喏道,“玄德,礼制为重……你又何苦辱我。” 两天后地清晨,灵船到了平寿,刘备泪都哭干了,红肿着眼,跪在棺材前磕着响头,额前皮肉开绽,血糊了满脸。 “兄长,先把娘送回去吧。”关羽抹着泪说。刘备沉默地点点头,眼眸茫然地环顾四周,当窥到一身孝衣,正抚着棺椁抽泣的稚娘时,他终于爆发了,也许是愤怒婆娘没看顾好母亲,也许只是那口堵在胸膛里的悲气无从发泄,刘大扬起臂膀,狠狠地掴了过去。 “贱人,你若是更体恤些,娘发急病前,怎么也能看出个预兆,早些请来郎中,也许娘就不会……” 这巴掌重呀,鲜红的血立即从稚娘鼻腔嘴角不停淌出,瘫倒在地,整个人都要晕厥了,挣扎了半天都爬不起来。 “杀千刀的贱人、丧门星,我娶了你之后,家事国事,就没顺心过!”如不是被人拦腰抱住,他还想冲过去再踹两脚呢。 “大哥,这不关嫂子的事。”李臣搀扶起小媳妇,心中痛苦不已,既为干娘的逝世感到难过,又为嫂子暗暗不平。 “你便打死我吧,娘在地下也好有人服侍。”稚娘小声泣道,手把李臣的胳膊拽得死紧,指甲几乎要抓破布料,刺入肉里。 旁人也纷纷劝慰,大概他们只是觉得大庭广众下这么闹,刘府的名声不好看吧,毕竟这年头,男人发发脾气,教训下婆娘,算不得什么大事。 何况遇到这等灾事,说明媳妇没尽好孝,多少也得负点罪责, “嫂子,大哥悲哀过度,莫为此伤了家中和气。”张飞微微叹气,躬身言道,又拉拉李臣,“四弟,咱们一道给娘起灵。” 从军中精选出来的八个青壮抬起了灵柩,半尺厚地楠木棺,刷了几道漆,黑得油亮,包着层桃木椁,压在肩头沉重,几兄弟边哭边在旁扶着棺木,前来迎丧地几百人队伍,缓慢地踩过蒙着白霜的黑土。 “气派唷,好大的阵势,乖乖,瞧那棺椁多厚,盖上的衾也是精绢的。” “那就是救了咱北海的刘国相,听说他家地老夫人刚过世了。” 有出城办事的百姓,轻声议论着,“生前屋宅田,死后一口棺”,在普通人眼里,这已经是相当隆重的仪式了。 平寿城中,孔融早拨出宅院,布置好灵堂,按习俗停灵七天,殓殡祭奠后,方能下葬,葬回幽州涿县的刘氏祖坟是不可能了,只能在北海选个风水宝地。 “娘啊,孩儿不孝,连祖坟都让你老人家回不去。”刘备嚎嚎大哭,和着阵阵压抑的呜咽,在灵前响彻。 刘备少亲眷家人,此时的精神也无法理事,赞礼上的大小事务,只能由几个结义弟兄忍着悲痛来打理。 重重地磕过几个头,李臣退到一旁,偷偷窥探着稚娘。 五道青紫色的指印尚未褪掉,整张脸都肿得像个怪物,小媳妇恍恍惚惚的跪在灵前,憔悴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 他知道这婆媳间地感情有多深厚,想必稚娘心中地哀痛,是旁人难以想象的。 有那么一瞬间,李臣恨不得轻轻抱住她,安慰她,分担她地痛楚,但……他个当四叔的,除了默默地看着,又能干什么呢? 招呼完几位前来祭拜的北海官吏,李臣走到后堂,季兰娘俩累了大半天,刚被人劝回屋子休息。 “大伙一天没吃什么了,你去厨里弄些饭菜,嗯,再熬锅清粥,嫂子脸肿成那般模样,硬点的吃食咽不下的。”他嘱咐道。 “哟,妾身这便去。”季兰回答,又揉着通红的眼,“老夫人慈眉善目的,没想到走得这么快。” “爹,你和娘好段日子没见了,一句体己的话都不说,总念叨着嫂子。”甘梅低头摸着指甲,沙哑着喉咙说,崔婶一直对她很照顾,没因为她是由小妾带过门来的女儿而歧视,所以念着老人的善意,姑娘很是哭过几场,嗓子都哑了。 “宝儿别乱说话,丧事为大。”季兰急忙责备道。 “爹爹和娘都不知道,”甘梅咬着唇,迟疑良久,才吞吞吐吐地说,“老夫人发病前,房里只有崔稚娘在。” “当后辈的哪能直称叔母的名姓……”李臣皱起眉,刚想责备几句,突然明白了闺女话中的含义,顿时,一股寒意从脊梁骨的根部朝上涌,“你……说什么?”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六十节家变(一)--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六十一节 家变(二) 由半敞的窗朝外望,黑色的、黑灰色的、浅灰色的云层层叠叠,空气中飘浮着纸钱燃烧后的糊味,前堂道士们做法事的嘈杂隐隐传来,几丝冰凉的,难以察觉的夜雨伴着风飘洒,撞着裱在窗棂上的布,声音的。 乡间习俗里讲,守灵晚上听到门窗响,是魂儿归来了,正朝着嫡亲家人告别呢,所以别大惊小怪也别理会,免得沾染了死人亡魂带来的阴气。 崔稚娘睁开眼,期盼地四下张望着,是鬼她也不怕,婆婆生前最是疼她爱她怜她,难道会变了性子,害她不成? 她真希望能瞅见婆婆的魂灵,趴在老人的脚边痛哭一场。 什么也看不到。 小媳妇儿难过地垂下睫毛,正是午夜时分,她被三叔劝回了厢房,停灵得七日,谁也无法不眠不休地在灵前守着,忍着悲恸稍微睡睡,养好了精神,全家人才能互相帮衬着把老人的丧事办妥当。 她怎么也不能入眠,脸颊儿上的疼痛愈加强烈了,半张脸都是麻的,牙关松动,连喝碗粥都费力得紧。 小媳妇不恨夫君那么蛮横地拿巴掌掴了她,甚至觉得他打得太轻了,身上的疼痛过几天就消褪了,心里的痛苦却愈演愈烈,无法停息。 旁人私下说婆婆是被她气死的,那天同船的人,都知道老夫人将她关在舱房中骂了一顿。 “吵得凶哩,就听到少夫人不停哭,老夫人狠狠摔了好几个碗。” “我们当下人的哪敢去劝?只好躲得远远的。” “事后还没过大半个时辰。老夫人就发病了。” “她们婆媳感情挺好地。从未红过脸。结果……” 灵船来平寿地路上。(.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稚娘已经听到了婢女们地小声议论。以及偷偷瞟向她地视线。像无数小刀。刺着她地背。 “婆婆。真是我害死地么?” 她绝望地想。心若死灰。 乘船地日子蛮无聊地。又临着晚冬。水方化春未至。河畔两岸黑黝黝地一片荒土。弯弯地月儿象柄银镰。散发着淡淡地青光。下锚夜宿。船身正随着荡漾地水波。轻轻摇晃着。 崔婶的房在正船舱最大的那一间,十来个婢女伺候着,老人岁数大,吃不得玩不得,喜欢拉着旁人闲聊,当婢僮的都是苦出身,说些自家衣食不保的往事,崔婶性子善良,听得泪汪汪地,连说“苦命孩子”。逢着发月俸钱时也多赏点。 一来二去,就总有些下人凑过来,把自个形容得多悲惨。好讨些赏钱。 为此稚娘还特意训斥过,说婆婆身子不好,哀气伤神,谁在乱嚼舌根子,就换到外院做体力活去---她心肠也是软,换了威严点的主母。早行家法打死打残了---崔婶院子里的那些婢女不识好歹,对她隐隐有些埋怨。 这种内宅里女人之间的琐事,李臣他们是不清楚的。 所以听到房中的责骂声,很多人都等着看好戏呢,甚至还有几个婢仆偷笑,这让老夫人发怒的事,就是她们捅出来的。 “你老实讲,自从到了平原,这两年备儿就没进过你的房?” 崔婶颦紧眉。心脏气得剧烈跳动。连呼吸都有些急促,她刚听到这事时。血气上涌,眼前差点一发黑倒下。 传宗接代、开枝散叶是多重要的大事? 老人心疼稚娘,生怕备儿怠慢了她,又念着如今儿子媳妇终于住一道了,也许不久后就能有喜孕,所以纳妾地事只是想想,最多预备个通房,怀了娃娃就先过继给稚娘养着。[.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但这两个死东西,居然瞒着她分房睡了。 分了房,那还算夫妻么?分了房,那孙娃从哪里来? 这不是胡闹,是断她刘家的香火根苗啊! “作孽啊,怎地媳妇儿子都这般不孝。”崔婶双手胡乱挥舞,内心深处什么苦涩的滋味都有。 手碰到了几案,盛着汤剂地碗哗哗落地,摔得粉碎,她也顾不得胳膊被撞得生疼,只觉得有些失神。 她老了,无能了,耳背眼花的,假如换成年青时,自己家里的这点儿事哪里瞒得住她?就算儿媳间真有什么矛盾,她也能风风火火地化解开,像只老母鸡,展开羽翼,庇护住整个家宅。 但现在,除了哭,除了骂,她还能干什么呢? 越想越苦闷,崔婶不禁放声嚎哇大哭起来,瘦瘦的手背上凸着苍老的青筋。 “婆婆,你消消气罢。”稚娘跪在她身前,脸色透着哀求的神情。 然后,小媳妇儿瞧到婆婆仰起手,以为要挨打,没躲没避,如果这能解决问题,她宁愿自己多挨几下。 良久,手却轻轻地落到了稚娘地脑袋上,和以往一样,慈爱温情地缓缓揉着她的头发。 “备儿当了官,涨了心气,瞅不上糟糠之妻呢,是他没福气。”老人收敛了泪水,叹息道,“别怪他,这孩子从小就志向高,但不知道,一家人团团圆圆吃顿饭,才是真的。” 稚娘惊讶地“啊”了声,不知该怎么回答。 “等到了东安,我让备儿写封休书,按上指印,从此你就不是刘家人了。” “我……”稚娘已经惶恐得呆住了,紧扯着老人的裤腿,仿佛一松开,婆婆就将她扫地出门似地。对小媳妇而言,崔婶和她的亲娘没什么区别,是她在这个人世间最尊重眷念的人。 “傻孩子,你的心思婆婆知道,还在钩子村时,婆婆就撮合过你和臣儿,但那是发癔的糊话,这趟却是真心诚意的。” “他、他是夫君地结义兄弟,是我地四叔啊。”稚娘浑身颤抖,说话都开始结巴。 “是啊,早知如此,何苦作这么多事呢?”崔婶笑得凄惨,“祖宗辈传下来的伦理纲常哩,任凭有多少骂名,婆婆来承担,旁人都会认为是我这死老婆子乱造孽,怪不到你们头上。” 备儿宁愿两年不上媳妇地炕;稚娘从幽州到平原,被冷落了五年,却淡然地不说任何怨言。 这夫妻间的情分,看来早就走到了尽头啊。 如果不是冲着她个当娘的心情,估摸备儿早休妻了,即使不休,日后也是睡着冷炕头,说不得还会受宠妾的气。 若是在活着时不做点什么,稚娘以后该怎么办呀,这个苦命的媳妇已经为她老刘家操碎了心,那么艰苦的环境,都不离不弃,难道真为了点脸面,就祸害了她的幸福? 这一刻,老人终于想通了,什么也放开了。 管它什么大道理,管它什么祖宗礼法,她只知道,绝不能让眼前这个亲闺女般的媳妇儿,孤苦一辈子。 “弟娶兄嫂,哪怕是被休掉的弃妇,在偏远的穷村子里还可能,但官宦人家,哪里抹得开这个脸,继续当兄弟?”崔婶呢喃着,“看来你们得走了,臣儿聪慧肯吃苦,到哪里都能扎下根来。” 她搂住稚娘已然僵硬住的身体,粗糙的手掌抚着媳妇的背,“婆婆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可如果臣儿不肯,舍不得兄弟情义,也舍不得这份攒下的功名利禄,那……便认命呗。” “婆婆,别逼我呀,我打定了主意,一个人过活,不连累旁人的,婆婆,别不要媳妇啊。”稚娘愣了半响,声嘶力竭地哭了出来。 话音尚萦绕在耳边,老人却已经不在了,黑暗中,痛苦的稚娘呆坐着,十指紧紧地搅在一起,骨节发白,脑海里塞满了各种杂乱的思绪。 她想啊想啊,终于确认,婆婆是因为她的不忠不洁,才愁恼得发了急病。 稚娘将目光投向了榻上的那床薄褥,截成布条条,挂到屋梁,打个结,踩着矮凳把脖颈凑过去……一切都结束了。 相随着老人去死的念头,霎那间占据了她的心。 死了,就能对得起道义。 死了,就能彻底的解脱,获得永恒的安详。 死了,她这个不祥的野女人,就不会再给刘家抹黑。 刘家的媳妇雉娘,在乡里乡亲间公认的勤快,绣东西如此,寻死也是如此。 被单很快被裁剪成长长的布绳,梁柱高,费了好一把力气才挂上去,她含着淡淡的笑,平静地攀上踮脚的几案,阖闭眼脸,用力一蹬。 瞬时,一阵撕扯般的剧烈痛楚和无法呼吸的窒息感蔓延开来。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光。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六十一节家变(二)--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一卷 兄弟君臣第六十二节 家变(三) 李臣撩开腿,心急火燎地一路小跑,他感觉要出灾祸呐! 从崔婶的死讯传来之时,李臣就强忍着心底的浓浓伤悲,为老人置备棺木、选下葬的风水宝地、通告徐州那边得暂缓行程,他刘大哥心哀若死,人都是傻的,二哥三哥得看顾好士卒,这年头军纪不比后世,人家地头上不能出乱子,葬礼上的许多事宜又必须亲眷来处理,早前接灵柩时,兄长还哭嚷着要依循礼法,舍了官职散了摊子,回幽州老家为娘隐居守孝三年,又是顿好劝……他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三瓣来用。 总之一个字,乱。 万万没想到,这杂乱不可开交的当口,又出了个这般捕风捉影的谣言。 “老夫人死前,和少夫人关房里吵了一架。” 从闺女口中听到关于这事,真真把李臣骇出身冷汗,湿透的内裳紧贴肉,像裹了身冰衣。 他唬着张脸警告甘梅千万别朝外讲,那白里透青的面色把姑娘吓得直点头,但瞒不住多久的,满船的下人都在窃窃议论,只是尚未传到兄长耳朵里。 如稚娘这种善心肠的孝顺人,就算挨了打骂,都怕老人把手打疼了的,哪里会顶撞婆婆呢,将她活活气病气死呢? 他慌得腿肚子都有点抽筋,唉,贼天道,为什么嫂子的命格偏这么苦呀,“启年,快,急事!”李臣奔到崔启年的屋子里,用力拍着门。 “谁啊,夜半三更的搅人清梦。”过了阵子,才听到答应声,赖汉揉着惺忪的睡眼,将脑袋探出窗棂,打着哈欠抱怨。“是你呀,有啥事明儿再说呗。” 门一开,李臣立刻窜进去,“穿好褂子,人命关天的大事。” “人命关天?黄巾又卷土重来了?”崔启年骇得朝后蹦了下。 “娘过世了。服侍她老人家地那些婢女没必要再养着。你马上去将她们遣散。嗯。每人格外发五百钱地路费。总之。天亮前一个都别留下。” “不是吧。就为这点破事你大半夜把我撵起来?”崔启年难以置信地瞪着眼。难道多养她们半天。就能把刘家吃穷?这不是节省持家。简直是刻薄嘛。 “现在立刻去办。否则别怪我不讲情面。连你一起赶。”李臣咬着牙。一脸凶相。 见崔启年紧张地点点头。“别办砸了。”李臣又慎重地叮嘱了声。然后刮旋风似地出了屋。 他还得去见见稚娘。把当时地情况问清。 兄长虽重情义,但脾性烈,否则在气头上,定会闹出祸端。 一定要将这事先掩盖住,等丧礼过了,刘大的情绪稳定下来,再慢慢解释, 李臣先到灵堂,没瞧见稚娘。守夜地是张三,额头上扎着白巾,一对牛眼通红,正蹲在牌位前,朝火盆里撒着瘗钱,嘴里嗫喏道,“干娘,儿子孝敬您老的,在地下要享福呀。” “三哥。”李臣压抑住激荡的心情。放缓步子。先磕过头,上了香。又问,“嫂子呢?” “早前劝大嫂去休息一宿,妇道人家哪熬得住,非把身子骨折腾坏不可。”张飞摇摇头,“四弟,你记挂娘,睡不着么?” “嗯。”李臣含糊地回答,稍待了片刻,又朝后院赶去。 远远便瞅见屋子里黑漆漆的,他以为稚娘睡下了,立在门前轻轻敲了敲,“嫂子,是我,现在方便么?” 没人回答,只是里屋传来阵动静,像桌几被撞倒了。 “是起身时碰到了?别急。”李臣低声说,搓着手,在门槛边走来走去。 然后又是“咝”地声裂响,夜黑人静,所以听得分明。 重物坠地的声响,夹杂着女人痛苦绝望的啼哭。 李臣终于觉得不对劲了,想到了什么,尖叫道,“别!”一脚踹开门,硬闯了进去。 入眼的,是稚娘如滩软泥般,伏在地上地躯体,她剧烈地咳嗽着,泪痕满面,手捧着条断开的布绳,修长地脖颈上一抹血红的痕迹。 “你来啦……”小媳妇望着他,唇角勾出抹笑,“瞧,我就是克别人的命,自己连想死都不成。” 月亮特别清亮,静悄悄的飘洒入来,在稚娘脸上涂了层惨白的光。 李臣发誓,他从未看到过,这悲苦到极致的惨笑。 一股说不清楚地情绪堵在胸膛里,宛若烈火在血脉中燃烧,以至于灼得心口刺痛,太痛了,让人想喊叫。 他该怎么办? 他无法用理智来解释自己的行动。 也顾不得旁的,李臣一把夺过布绳,摔到地上,跪在嫂子面前,颤抖地展开臂膀,拥入怀中的人,身体冰冷得如块生铁。 “你……到底在干什么蠢事?”他咬牙切齿地说。 “四叔……”稚娘将头靠在他胸前,梗咽着说,“我该怎么办?” 李臣呼了口长气,拿指头擦着女人脸上的泪,哑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倾诉,说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斤。 他说,“天塌下来,也有我帮你顶着。” “你……你们……”有声音传来,打碎了这温情脉脉地瞬间。 “兄长!”“夫君?”尚存的理性让他和她触电般的分开,惊骇地回头望去。 刘备正瞪大眼睛,仿佛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般,腿都有点发软,得死死抓住门边,才站立得住,指甲深入木头,以至于指盖翻裂,渗出血来。 他很少踏足女人的院子,但没想到,居然会窥见如此一幕。 凭谁来看,两人紧紧相拥的姿势。实在太暧昧了,让人不由得误解。 娘尸骨未寒,灵还停在外头,内宅里叔嫂便不顾人伦,灭绝纲常,做那通奸的奸夫淫妇? “贱人!”好不容易刘备缓过口气来,颤抖地指着稚娘。“佐之,你可知晓。是这毒妇气死了咱们的娘。” 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是相信着自己的结义兄弟,认为眼前地一切是场意外。 李臣死咬着嘴唇,站直来,“兄长莫要乱怪嫂子,船上的事。只是巧合罢了,嫂子怎么可能……” 兄长这么快知晓了那件事? 直到望见了兄长身后的赵云,李臣才恍然大悟。 他立作决断,遣散婢僮,企图掩盖消息。但却忘了,当时随船地还有这位赵子龙。 “那些嚼舌根子的谣传,是你告诉大哥的?”李臣将目光越过刘大,愤怒地凝视着赵云,“不论缘由,不分清白,便胡乱进言?君岂不知,刀能杀人,嘴也能杀人。” “云只是尽忠职守。主公问起,云便如实回答,不敢有丝毫隐瞒。”赵云也同样惊诧,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事实上,他也没想到会发展到这一步。 方才刘备思念母亲,强打精神,寻他来细细询问,想知道娘死前的事。病症如何呀、郎中怎么医疗的、去世时是不是很痛苦。也不是猜疑什么,只是盼望着子龙能说“老夫人走得很安详”。求个慰藉。 赵云那古板地性格终于惹了灾难,没丝毫遗漏地讲述了当时地情景,刘大正是悲痛之际,哪里会细细分析,当下暴跳起来,怒气腾腾地奔了过来。 “嫂子……你还叫她嫂子,我刘玄德没这种婆娘。”刘备的话音涩涩地,像是再哭,“佐之让开,为兄不怪你,都是这贱女人在闹幺蛾子,我……我要杀了她!” 早前他还没想好如何来惩戒这不孝的女人,但此刻,是真正的动了杀心。 乱我兄弟之情者,杀!坏我手足义气者,杀!祸我君臣大道者,杀! 李臣一动不动,像棵将老根扎在地底的树,把稚娘掩在身后的阴影中,一脸倔强之情。 “佐之让开,我们是兄弟啊,死都得死一块的兄弟!”刘备不停呢喃着,几乎是在哀求。 他们是手足,更是君臣,士为知己者死,换了旁人,见主公如此信赖尊重,早感动得热泪盈眶,别说是嫂子,就是自己婆娘,也杀之来明志了。 “事真不是你想地那样,大哥,听弟弟一句话,先让嫂子离开,你俩暂时别见面,误会迟早会解释清楚的。”李臣抹了抹眼角的湿润,探试着朝前走了半步。 “你死都不让开么?或者,你俩合谋,害死了娘?” “大哥……” “真是我的好兄弟、好婆娘啊”刘备忍无可忍,猛地朝赵云腰侧抓去,一把攥住子龙的佩剑,抽鞘而出,转身便斩。 “主公不可!” “四叔!” 额前一痛,瞬间血溅了出来,眼前一片通红,如不是赵云醒觉得快,飞身抱住刘备地左腿,让他少踏了一步,这一剑真能把李臣劈开。 前额至眉间,还是被剑锋擦到,斜着绽开条一指长,深可见骨的伤口。 心神憔悴地稚娘仿佛是自己被砍到了般,凄惨地尖叫一声,昏倒过去。 “子龙,给我放手!”刘备怒吼。 “大哥、四弟?”似乎隐约听到了争吵声,张飞赶了过来,见到此情此景,一张黑脸变得煞白,不及细想,横身挡住刘备,噗通声跪下,“这、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赵云抱腿,张飞拦腰,一时间,暴怒中的刘备挣脱不开,嘴中犹自骂道,“狗男女,你们这对浸猪笼的狗男女!” “四弟快走,否则二哥来了,真有误会也来不及解释了!”张三吼道,他知道关二哥最重情义,不管谁错,为幼弟为臣子,惹得兄长兼主公大发雷霆,那可都是李臣逆上谋乱了。 李臣捂着额上的伤,咬着牙。痛苦地说,“三哥,且帮我照顾好季兰和宝儿。”然后横抱住嫂子,朝着后门飞奔而去。 若是崔婶没死,他们兄弟还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又或者兄嫂间感情深厚,大哥也不会先入为主的胡乱猜忌。 如果给他更多的时间,他定能化解这场灾难。 但世事哪里能完美无缺?既然选择了最值得珍惜的事物。也注定会失去另一些同样重要地东西。 他顾不上君臣大义,手足情深。也顾不上自己家中的婆娘闺女。 他只知道,兄弟情义出了纠葛,日后还有挽回的余地,但嫂子受了冤屈,不明不白地死了,想后悔都没处去哭。 就如船覆人溺。一片浊流,他能够保护地,能够拯救的,只有眼前的那个人。 “我真瞎了眼,认了这种兄弟!”关羽捏碎了手中的竹筒。“益德,当日若不是你以死相阻,我率兵四面追赶,将那不忠不孝的贼子抓回来问罪。” “二哥,佐之不是那种人。”张飞从胸腔里吐出口闷气,当了解事情的缘由后,起初他也是气炸了肺,但冷静下来,细细思索。觉得定是场误会。 想必刘大哥此时也颇有悔意。 天老爷给他们兄弟开了场恶劣地玩笑。 “我没说他谋害干娘,”关羽沉声道,“但背兄偷嫂,淫乱后庭,却是摆在眼前地事情,哼,为了个妇人,他宁愿舍了那以血为盟,把酒为誓的结义诺言。” “唉……总之。这种事千万别张扬。否则,大哥攒下来地那点声誉。便全毁了。”张三叹息,握紧拳头,狠狠朝墙上砸去。找到了归宿,但幸福与美满,一夜之间化做了泡沫,消散在飘渺的雾霭中。 她的男人,居然干出了那般大逆不道的膻腥丑事。 好歹刘大唤过声弟妹,也没赶她们娘俩出门,每月的家用还是不短不缺的拨过来,但季兰不敢出门,整日躲在屋中,仿佛一见人,就会瞅见世人鄙夷地目光。 “娘,别为那个人伤心了。”甘梅仇恨地说,“总有天,我会亲手杀了他。” 一群鸦雀飞过的嘈杂声,将李臣从梦中惊醒,清晨湿冷,淡雾笼罩,他哆嗦了下,把身上破得千疮百孔的烂衣拢紧,茫然地四下环顾,又猛地跳了起来。 依偎在他怀中熟睡,互相用身子取暖的妇人,此时却不见了踪影。 “稚娘?”李臣着急地呼喊着。 远处的荒野上有个小小地黑影,他寻了过去,才发现稚娘散乱着头发,十指是泥,惨白的容颜上挂满了泪,一滴一滴滚落在土里。 “想挖些嫩草根,等会你该饿了。”稚娘见李臣来了,慌忙抹干净泪水,手脏,倒弄得娇美的脸黑一块灰一块。 他默默地伸出手,将女人紧紧的抱住,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似地。 那日连夜逃出平寿,恍然间,已过了大半月,河畔一林林野桃花开了,红瓣沾满了晶莹的露珠,更显得娇艳欲滴。 黎明时黑蓝相争的天穹下,湿漉漉刮过树梢的细风,让密密匝匝的朵朵桃花在枝头颤动,仿佛正开口笑呢。 “看,多美的花啊。”李臣喃喃自语,摘了朵,缀到稚娘发间,他抚着女人贴在颊上地缕缕细发,轻轻说,“别哭,我说过,不会再让你哭了。” “走吧。”李臣努力挤出笑,眉间的那道伤疤刚收了口子,血红血红的,“天下这么大,总能找到我们的容身之所。” 【……第一卷兄弟君臣第六十二节家变(三)--吾读#小¥说&网--网文字更新最快……】!! 第二卷 白龙鱼服第一章 货郎(一) 桃花开了又谢,枝头上霞光似地嫣红早就片片凋零,再也看不到了,只剩下浓绿的叶子。此时正值五月,才过小满节气,立在山峁远望,眼帘里一片深深浅浅的绿意,野杏子方熟,黄灿灿地压得枝儿弯了腰,摘下来咬一口,酸得牙根都发软,却直叫爽快,生津润肺。 尚未到暑热的时候,空气里依稀残留着几许晚春的湿润,太阳明亮却不炙热,村子公用的禾场上晒着几垛干茅草,风带动着草秆,不时发出哧哧的声响,几只家养的母鸡咕噜叫唤着,埋着头,尖尖的嘴儿在地上啄来啄去。 对饱经战火摧残的兖州而言,这点儿带着安宁气息的光景,已然让人觉得幸福了,州牧曹操孟德公这几年东征西讨,好不容易给大伙攒下了份太平,以至于村人嘴里总念叨着曹大人的好。 “上遭州府的车驾打济水边经过,我远远瞅过一眼,那曹公披金甲持金剑,好似天上神人哩,而且白眉毛白头发,一副慈祥面孔,呃,对了,就是画上姜子牙姜太公的模样!” 有人还这么夸口道,引来旁人一阵羡慕的目光,就说三生有福,居然能亲眼看到州牧大人的真身。 世道太平,人心思就安稳了,几个年轻后生才忙完活计,正蹲在村头树荫下玩着石子棋,在黄土地上横竖画几道线,随手再拾些碎石子土疙瘩什么的当棋子,先将五子连成一行者为胜,听着容易,真玩起来变化无穷,煞费精力。 都是常在一起对局的棋友,彼此间都熟悉对手的套路,下得个激烈,棋盘不够用了再画,棋子少了嚷着让同伴四下寻些石头来,五六个脑袋挨得紧紧。聚精会神地观战,不时有人支招,“下右角,有机会连五子的。” “那货郎李都说了,观棋不语真君子,瞎嚷个啥?”下棋的嫌聒噪。不乐意地说。 “观棋不语真君子?话虽简单,但区区七字,却道出了君子淡然处世的气度。” 不知谁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来,吓了旁人一跳,才发现观棋的人群中,不知何时多出个眼生的汉子,面色黑个子不高,三十来岁,瞅穿着气派是个富贵人。却也不嫌脏,和众人一般,盘膝坐在地上。屁股大腿处地精绢衣都是层尘土,让人在心底直骂败家,农人没闲钱多置备衣裳,稍干净点的布衣都是锁在柜子里,逢年过节才穿几回,哪能让他这么糟蹋? “这当是伏羲棋,古籍云女娲造人、伏羲做棋,说的便是这个。”汉子兴致勃勃地摆弄了几下,“虽不如尧帝创的弈棋繁复多变。下法也简单得多,却也悠闲有趣。” 弈棋便是围棋。内蕴兵家大道。桓帝时地经学大家马融就曾作赋赞道。“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 时逢乱世。战火绵绵。世家权贵多让子弟学习弈棋之艺。以锻炼用兵地大局观。千百年来一直不怎么流行地围棋。在这东汉末年倒盛行了起来。 这些事村人不懂。但伏羲女娲却清楚。那可是庙宇里供奉着牌位。香火不绝地神灵。有人立即惊骇道。“那货郎李说这叫五子连珠棋。怎地变成了神仙棋?” “五子连珠这名倒取得贴切。”那人脱了鞋。大概是脚痒。边扣着脚丫子边笑道。又一愣。“又是那以棋论君子地货郎李?他是何人?” “唷。就是经常来咱村地货郎。这棋就是他教地。”村人说。“那家伙做买卖价钱地道。会讲故事。每遭来村里。男女老少都围过去听哩。不过最近好像没瞧见他了。” “故事?”汉子微皱了下眉头。面色一沉。如鹰顾虎视。眸子里沁出丝丝冷光。“可曾记得。快与我讲来。” 本来后生们还暗自不满,也不知哪来的陌生人,问东问西,打扰自个下棋的兴致,若不是瞧着衣饰气派,像个官老爷,有些畏惧,早出言轰走了,有心想拒绝,但也不知怎么啦,一瞅他那生冷的目光,整个人就哆嗦了起来,再也生不起反抗的心思。 七嘴八舌地说了一大串,什么一个叫周幽王地老爷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挖了坑不管埋,惹得四方诸侯大怒,又或者九尾狐狸迷惑纣王,说的人似乎投村人所好,言辞集中在描绘褒姒妲己有多漂亮,怎么勾扯君主的膻腥事上。 “你说,那妲己狐狸该有多美呀。”后生们似乎有些陶醉,口沫横飞地遐想着。 “有趣有趣。”黑矮子乐得大笑,“我还以为是有黄巾余党以言词迷惑百姓,编这故事地货郎,却也是个妙人,狐美人,啧啧,我还没见识过呢。” “纣王暴虐,幽王失德,所以失了河山天下,好端端让后人引以为戒的典故,却讲得香艳轻浮,不成体统。”又是一白衣男子驭马而来,稍听了几句,出言喝阻道。 此人极是白净貌美,鼻高眉秀,清淡典雅,卓尔不凡,和黑矮子一比,光从容颜风仪上讲,简直是一个天上神仙一个地上蛤蟆,只不过眉宇间那股子一丝不苟的端庄气太浓烈了,倒显得古板严肃,好像时时吊着张死人脸,想寻人纰漏似地。 真真浪费了爹生娘养天恩赐的好皮囊。 他拂衣下马,微鞠道,“大人,府中尚有公务,为何在此与山野村夫嬉闹?且不顾仪容,裸足敞胸,为政者,须勤政不倦,否则幽王纣王前祸就在眼前。” “文若呀,”黑矮子略为尴尬地摆摆手,“难得半日闲暇,这济水河畔山清水秀,田园小村,别有番风情,况且了解生民百姓之疾苦,与之同难、与之同乐,也是爱民之道嘛。” “大人,逞口舌之利。强词夺正,非君子所为。” “你……”黑矮汉子摇头跺足,满面无奈之情,又嚷道,“阿洪,每人赏五个铜钱罢了。” 村人这才发现。树荫林后,居然藏着队坚盔利刀的人马,个个膀圆腰粗,一脸煞气的虎狼之士,不由得吸了口冷气,心想这其貌不扬的汉子,到底是哪家的大老爷呀。 又忿忿不平,这般富贵气派,出手却小气得紧。嘴巴都说干了,只讨到五个铜板,还不够口茶水钱。 “越有钱。手指缝就越紧。”望着这行人离去的身影,后生们鄙夷地说道,话音未落,却看到村里地地保,正脸色惨白地站在村口,腿肚子直哆嗦。 “王叔,咋了?”有后生奇怪地询问。 “你们没说错话吧?”王姓地保紧张地问,“我看到县上的县令大人,都对那人毕恭毕敬的。天老爷,他该是多大的官啊。” 宽宽硬硬地官道早被丛丛野草掩盖了,官府一时也没余力来修缮,凭着它荒废,昨夜下了半宿细雨,泡得地皮发软,踩上去“滋”地一声冒出灰黑地泥浆来,不留神就踩到处隐在草下的小水荡子,崴了脚。弄得靴裤全湿。 朝左远眺,能远远望见济水岸边茂密的树林,老话里讲皇帝祀天祭地,这祭地就是祭的五岳四渎。 五岳者泰、衡、华、恒、嵩,四渎者长江、黄河、淮河,再加上这兖州的济水。 雨后地穹苍蓝得发白,明净无云,映着这青山绿水地,倒也是颇赏心悦目的风景。 “文若。方才还理直气壮地劝谏我。怎么现在倒不言不语起来?”黑矮子驭着马,沿着小径缓缓而行。观赏着如画风情,又谈笑道。 “我在想,曹公先前与那群村夫相聚甚欢,离去时却只打赏区区小财,此是何意?” “是说我用人时亲厚有加,不用时弃之如敝屣?”汉子笑道,“文若多心了,我却没刻薄寡恩到这般地步,人心贪婪,欲望无穷,若我重重嘉赏,那些青壮后生觉得辛苦终年,耕耘种植,还不如一时运气来得重要,往后定无心劳作,整日盼着再有飞来横财,长久下去,倒滋生出一群游手好闲、惹事生非的泼皮出来,吾曹操治下,不需要这种赖汉。”“受教了。”白衣男子叹道,“曹公此言,暗蕴王者大道。” 曹操哈哈大笑,来了兴致,拍着腿,放声清唱道: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 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礼让,民无所争讼。 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 斑白不负载。” 却是他早年所做的一首诗赋,歌声朗朗,马蹄铿锵,惊飞了一群在旷野间觅食的鸦雀。 一匹老马正拖着辆简陋的板子车,慢吞吞地在济水边走着,右后腿有点跛,让车子一高一低的晃荡着,车把子上栓着串铃铛,在风中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车中装了堆物什,有麻织布裁剪地衣裳、锅碗笊篱等日常用品,还有坛封着红泥地米酒,驾车的汉子倒是个俊俏后生,只是额前眉间有条浅浅地疤痕,劳累或者血气上涌时,伤疤一充血,就鲜红红地很刺目,如多了只眼睛,相书上讲人的五官面孔代表着命格,这破了相留了老疤,容易遭灾厄,天高的富贵命也难得享受了。 一个眉清目秀的妇人坐在他边上,驭座就是半块破木板,狭窄得很,路又颠簸,直硌得屁股生疼,两人挨得紧紧的,婆娘不时偷偷朝外挪动,挤出点空间,好让汉子坐个囫囵,没一会就被对方发现,硬扯得她坐回来。 瞧,多恩爱呀,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对新婚不久,正是浓情蜜意之时的货郎夫妇呢。 “瞅天色要到午时了,”汉子仰着脖子眯着眼,估摸了下太阳的位置,哟喝着甩了两鞭,“看这行程,到村子里得下午了。” “别加鞭子,本来就跛着腿,又赶了一早晨路,哪里快得起来。”婆娘心疼地阻止,“畜灵通人性的,知道你待它是好是歹地。” 马是一家大户养的,可惜断了条腿,接了骨后没调理好,走起路来有点微瘸,再也坐不得人,货郎恰好碰见了,按肉价买回来的,拖起车来慢是慢了点,却是省了不少力气。 “我是怕你累着了,早点到村子做完买卖,就好早些歇息。”汉子笑道,又看了眼倒挂在车把子上的老母鸡,“待会开次荤,咱们吃肉喝汤。” “糟蹋钱。”婆娘小声说,又忆起汉子快一月没沾荤腥了,于是不再反对,又建议道,“别熬汤,一次吃完太浪费了,寻些桃木烟烤,能多吃几天。” “不碍事。”汉子豪迈地一挥手,“就吃个饱。” “嗯。”妇人摸着颊边的发丝,温顺地点点头。 遥遥有歌声传来,旷野辽阔,一时间分辨不出是哪个方向。 “……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 养有若父与兄。 犯礼法,轻重随其刑。 路无拾遗之私。 囹圄空虚,冬节不断。 人耄耋,皆得以寿终。 恩德广及草木昆虫。” “好个恩德广及草木昆虫!”汉子倾听着,琢磨着其中真意,“口气之大,抱负之重,作这诗的人,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若兄长知晓,必会引为知己。” 又哑然失笑,轻叹道,“兄长如何,却也不关我的事了。” ps:今儿一算,我居然快半个月没更新了。 原因无它,我早前刚辞职了,工作烦心,又做了好几年,没什么发展的空间,恰好上月还完了房贷,没债一身轻,想着歇息段时日呗。 准备在家修养个两三月,等渡过炎炎酷暑,再去寻觅更能体现人生价值地岗位。 辞职前手头正全权负责个项目,咱不是个拍屁股就走人,无血无泪的人,所以抓紧将事务处理、交接,导致没太多空闲来赶稿。 日后不会再这么突然停更了。 第二章 货郎(二) 暖阳当空,济水呀如尾银鱼,欢快地泅着水,鳞片间闪烁着明亮的光,耀得人眼都睁不开,一路行来,岸边青山矮丘,葱葱茏茏,弥漫着土与水混合的腥味,远远瞅到只小舟,随波逐流,隐隐约约似有渔歌的号子在水面上回荡。 再走阵子,突地觉得河道窄了翻起了毛刺刺的浪,那是个弯曲陡峭处,滩涂上大片大片的鹅卵石,被冲刷得滑不溜手,哗哗的水流声也赫然有力的响了起来,简直撕心裂肺似地,就这么一小段距离,温顺的银鱼猛然间变得野蛮,咧开嘴龇出牙,撞击着两岸的岩石峭壁,刚一个浪头撞得粉碎,下一个浪头又凶神恶煞地迎了过来,方才的渔舟似乎惧怕了,拼命地朝回划,生恐被卷了进去,“哄”地一声倒扣进沸腾的波涛里,绞成木头渣渣。 岩青似铁,浪尖如刀,溅起千亿纷飞的白沫。 哪里还是鱼啊?分明就是条触动了逆鳞,怒不可遏的白龙,撕咬咆哮,那姿势仿佛要推倒山,击碎岩,硬生生劈出条畅通宽广的河道来。 等过了湍急的地界,济水温柔了,安宁了,龙又变成了鱼,甩甩尾,点起荡荡的涟漪,一路东行而去。 但再也没人敢轻视它蕴含的那股磅礴的伟力。 李臣停下车,先解开缰绳,放瘸脚老马去啃食青草,汉子立在岸旁,只觉得胸膛里有什么事物在涌动着,心跳得厉害,一股激壮的情绪让额上的疤口泛得鲜艳血红。 观山川之雄浑壮阔,见星河之浩瀚无涯,人就会觉得自己渺小,宛若尘埃,所以就想做点什么,来证明自个于世间存在过。 “古人论水,常言白鱼一跃化蛟龙。形容的就是这般情景呗。”李臣舔了舔嘴唇,明明是在河畔,湿漉漉的水气四下溢蔓,天候也不燥热,却只觉口渴难耐。 如果他是个充满感性的诗人,少不得凭借着心头沾染的那点雄壮之气。作出几句好赋来;若他是金戈铁马的沙场猛将,也免不了豪气顿生,握鞭长啸。 他现在只是个贩卖些琐碎家什,顺便帮人箍桶磨刀的货郎,汉子吐了口唾沫,嘀咕道,“他娘的真叫人畅快。” 唏嘘了几句。他弯腰掬了掌水。冲干净脸。又打了桶水。抿嘴吹了个口哨。老马识人性。知道主人在召唤它。却舍不得嘴下青葱地嫩草。打着喷鼻晃着脑袋。就是挪不开步子。 “贪吃地家伙。”李臣笑笑。朝马屁股上亲热地拍了一掌,牵着它朝回走。 不远处有座河神庙。供奉着济水渎神。四渎河伯地名号皆是由历代天子亲封地。搁太平盛世。官府都得时时打理。修缮得金璧辉煌。现今不如往日。似乎还遇到过火患。黑乎乎地墙壁塌了一片。断壁残垣爬满青苔。隐在大半人高地蒿草中。 大概除了些附近地老渔民。偶尔来磕几个头祈几句“佑我网网不空”地福。这破烂不堪地荒庙早就被人遗忘了。 “四叔。汤快热了。”是雉娘地声音。她正露着白牙。满脸明丽地笑。 小媳妇儿瘦了。白皙地皮肤也晒黑了。一身简陋地布裙。头发有些散。随意扎着根木钗。但那曾紧锁哀愁地眉眼活泛了许多。眸子里含着鲜活地光。 雉娘还是喊他四叔,因为她坚持要先为婆婆守孝三年。也许有些固执。可李臣知晓,这不光是为了逝去地长辈尽到礼义。也是种向过去的家,过去的日子做告别地仪式。 “嗯,我等,别说三年,三十年我都不介意。” “怪人,不值得的,那时我头发都白了。” “我也是个老公公,老头配老太,刚好。” “就会说浑话。”雉娘有点臊,侧过脸,阳光薰薰的,在姑娘颊儿染出娇媚的色泽。 板子车就是这对私奔男女移动的家,后厢特意多钉了几块木板,装着铺盖、锅碗,白天一村接一村的跑,入夜了在地头找处避风挡雨的窝窝,雉娘女人家睡车上,架子上系张灰布当帷幔,李臣个汉子不挑剔,拔两捆蒿草,压平,垫了几叠,上面再铺层被褥,躺上去软软的,有如后世的“席梦思”,舒服哩。 就是春天时地气潮,露水重,到天亮后背得湿一片,雉娘心疼,怕长久下去得风湿,让他也上车,两人挤着睡。 “我信你地。” “可我不信自个。”李臣揉着腰,“还有两年半,我等得起。” 后来寻了个偏方,砍根青竹,由竹节处截断成一头空一头实的竹筒,拿沸水煮得滚烫,趁热按在脊椎处,等吸住皮肤,用力一拔,这就是中医里火罐的雏形,现在尚叫“角法”,流传在山区民间,能散瘀活血驱寒湿,就是不好看,每次整个后背都烙下一圈圈红印,几日才消,有人瞧见了还误会,暗想这货郎没出息,好大条汉子,被屋里头的婆娘教训得凄惨呢。 现在入了夏,潮气没那么重了,竹筒功成身退,被当成了喝水的盏子。 今儿开荤喝鸡汤,又煮了钵豆子饭,“噼啪”作响的柴火上,袅袅炊烟飘散,“真香,阿雉的手艺好。”李臣抽动着鼻头,把水桶放到用泥土堆出来的简易炉台旁,啧啧赞道。 说起来,刚从嫂子改口唤阿雉时,他还真不适应,原来叫顺了口,花了老久才喊顺溜。 阳头已开始逐渐西斜,漫天橘红的绸子如烟似雾,映得大地披上了层鲜艳地薄纱,等着开饭的空闲,李臣盘点了下板车上的货物,“午前王庄卖了六只土陶碗。有家人要娶亲,还买了匹红布;后午在河下游的村子收了一箩筐知了猴蜕的壳,去东郡城的药铺卖能多赚点,但为这特意去趟不合算,得等几日顺路过去,蝉壳脆。路上要当心别弄碎了,最大的买卖还是这玩意。” 他小心翼翼的从木箱子里取出只暗黄色的匕鞘,把玩了几遍,看光泽是上等象牙,上面雕镂着精美繁复地纹饰,这是村里淘宝到地。卖家说是头两年司隶乱,京兆里逃出的贵人,路过时拿这柄匕首换了半袋谷米,那人还不乐意呢,后来看着匕首寒光闪闪地够锋利,砍木头如切豆腐,才勉强答应。 李臣有眼力,一瞅就知道是宝贝,不是大官用不起。用十个鸡蛋换了过来。 可惜那匕首明珠暗投,今天砍砍柴明日修修篱笆,早布满了锈迹。剑刃也裂成了锯齿,不然凑成一套,遇到识货的财主至少能卖两千钱。 等攒够了钱,李臣寻思和雉娘去西川,那儿倒是个天府乐土,太平得紧,但走汉中那条路不安全,而且蜀道难行,得先去荆州。弄条船沿着长江走,溯流而上,过武安至江州,但这么一来,季兰和宝儿怎么办?还有糜丫头,不过自己干出了这番事,婚约啥的是别想了,但怎么也得带个口信过去,和人家说清楚。刘大哥那边也麻烦,昔日兄弟手足情义尚历历在目……唉,烦心地事暂且别想了,先让自己和嫂子安稳下去吧。 “我去河畔的林子拾些树枝,柴火怕不够。”雉娘看了阵炉膛里的火光,“鸡汤要多熬才透得出味道。” “你歇着。”李臣忙把思绪抛到脑后,“我手脚利索,能多拾点。” 初夏万物茂盛之际,没啥枯木败枝。多耗了些功夫。才搂揽了半捆,顺便摘了些花红叶----一种野生小乔木。长红果,叶子晒干了后能泡水喝,口味甘甜,不输茶叶----顺着来时路回走,刚瞧见河神庙的檐角,就听到雉娘在喊,“不卖的,这是自家人吃的。” 李臣眸子一睁,转手拔出别在后腰上的柴刀,直奔过去。 十余骑人马正停在庙口前,一个长脸浓须汉子正怒气勃勃地叱责道,“你这村妇,难道怕我短了银钱不成?” 护崽子似的,雉娘展着臂膀挡在炉子前,有点害怕,仍不肯让开,不停重复着,“这是自家人吃的……不卖……” “五岳四渎,乃神灵所居之所,天子祭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为诸侯,乃天地正神,时时香祀,以祈丰收富饶,可叹世道不靖。连这昔日华美辉煌地礼祠都荒废了。”骑士正围绕着一个黑矮汉子,那人对着破庙指指点点,望着礼祠门楣上被熏黑的半截残破牌匾,大声感怀着。 听到争执嘈杂声迟迟不断,他奇怪地扭过头来,“阿洪,就是锅肉汤,怎地买不来?” 又调侃道,“莫不是你连这点散钱也想节省?” 他嘴里的阿洪便是族弟曹洪,一条武勇过人地好汉,偏偏个性吝啬贪财,显得小家子气,所以曹操戏谑道,也隐有责备劝告之意。 “吉利,我好端端的买,这妇人不知扭到了哪根筋,就是不卖。”曹洪气道,忍不住摸了摸剑。 吉利乃曹操小名,他尚没养成日后天下人称孤道寡的习气,私下与族中这些从小玩到大的兄弟,都是互称小名,以显亲厚。 他路过此处,听村人讲附近河畔有前汉宣帝时建的济神礼祠,一时起了诗人好山水古迹的兴致,特来游赏一番,误了归途,天色近黄昏,腹中渐觉饥饿,见庙门外正巧有一村妇在热菜熬汤,于是吩咐曹洪去买来。 “哦?”曹操拍马朝前走了几步,似乎见到了什么趣事,禁不住笑了起来,“阿洪你战场上斩将夺旗,英雄非凡,没想到在此被个妇道人家难住了。” 说着,仔细打量了雉娘几眼,见她身体纤巧,不似大手大脚的乡下婆娘,眼眸清澈似水,就是风吹日晒,皮肤粗糙了些,缓声询问,“你是哪里人?嗯,听口音却是出身幽燕之地,是嫌给的钱财不够么?” “老爷,”雉娘低下头,“不卖的,我家四……汉子,好多天没吃到荤腥了,这只鸡要给他补身子地。” “此言却是情深意重,你男人好福气唷,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曹操感慨了几句,吩咐道,“径直去把汤菜取来呗,记得别伤人,再多赏点银钱。” 一方面蛮横顽劣,诸事当随我心,另一方面却又凌强不欺弱,知道收敛,此时的曹操,依稀还残留着些许早年在洛阳时,与袁家兄弟一道鲜衣怒马,横行无忌的游侠儿脾气。 “真不卖的。”雉娘急道。 “不知好歹的女人。”曹洪瞪着眼,伸手想把这烦人婆娘推开。 “卖的卖的。”一声喊叫,李臣从林子里钻了出来,将雉娘拉开,护到身后,满脸堆着笑,“随便给点钱就成,有大老爷光顾,是咱的运气哩。” “可你……”小媳妇儿眼睁睁地看着晚餐被人拿走,泪都急出来了。知道阿雉心疼我,没关系,车里还剩两个鸡蛋,等会煮个蛋花汤喝。”李臣小声说,脸色冷了冷,“都是军汉,别和他们起争执。你没事比什么都好。” 对方人群中,有个温文尔雅的白衣男子走了过来,安抚道,“别担心,该给你们地饭钱,一文都不会少。” “唷,瞅大人的脸,真像画里的神仙,如此体恤下民,我、我回头刻个牌位,供在车头,以感您家的大恩大德。”李臣挤出讨好的笑,笼着手,点头哈腰地说道,一副没见过世面,正惶惶不安,乡下愚昧汉子的模样。 白衣男子摆摆手,正欲再说点什么,突然“咦”了声,盯着地面,泥土上划着不少隶书所写的数字,是刚才李臣算账,以树枝为笔,大地为纸留下的痕迹。 只不过因为后世的那点根深蒂固地习惯,数字间带着点加减乘除地符号。 “你识字?”荀奇道,这时候能识字的,至少也是良家子弟。 “作买卖地人,多少会点筹算。”李臣貌似憨厚的呵呵一笑,摸着脑袋,“我哪里有福份学字呢,连名字都写不全。” 又拿手指戳到泥巴里划了个圈,自豪地拍拍胸膛,“瞧,咱画得多圆,遇到啥要画押署名的事,旁人都说咱的圈画得最圆呢。”似乎觉得和村野匹夫没什么能沟通的,荀笑笑,“的确很圆。”不再言语,转身走了回去。 “狗日的,哪来的小白脸,还有那黑矮子,抢我的鸡吃,还吓着我婆娘了。”李臣暗骂道。 第三章 货郎(三) 天快黑了,橘红的光渐渐淡薄,稀疏的星子在斑驳云层后隐约露了出来,像一只只眸子,望着苍茫天空下的人们,盘腿吃肉的华服矮子、白衣飘飘,小口抿汤的俊美青年,脸色凶悍的各色武士,尚带着点忿忿不平地婆娘,神情谦卑的乡下土包子,在它们眼里,都是同样渺小的。(.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十几条汉子,那点儿菜食是不够分的,纷纷取下随身携带的肉脯干粮,指使着货郎夫妇快去做成菜肴,“这也算是上门的生意。”李臣叹气,惹不起那就伺候着呗,让雉娘去炉上弄熟,自己从板子车里提出一坛子老米酒,“军爷,要点酒么?” 香甜的酒香让那群随着主公逛了一整天的军士们,舔了舔唇,战场上厮杀的汉子哪有不爱酒的?却恶声恶气地嚷道,“呸,快拿远点,闻着味就勾扯人。 曹黑子治军严,又是贴身的亲兵,得时时警惕,睡觉都是盔甲不离身刀把子不离手的,此时大人尚未回营,荒郊野外,指不准遇到啥子意外,谁敢沾半口酒水? “是醴呀,糯米酿的甜酒,喝不醉人。”曹操闻到了味,又瞅了瞅亲随们的神情,大度地说道,“来一坛,大伙都来喝。” 他知道如何拿捏人,只要不碍正务,小节上放软放宽松,当然,在大事上出了纰漏,那还是该打就打该砍头就砍头的。 当下拍开封坛的泥印,诸人轮流喝了小半碗,浅尝即止,稍微慰劳下腹中酒虫罢了。 “主公,还是速速归回的好,岂不知白龙鱼服之事?”荀举止风雅地擦了擦嘴,取清水漱口,见老曹仍兴致不减,大叹草木为席,星空作帷。颇有野趣,不由低声劝道。他这人无论是三公九卿云集的筵席,还是烂庙前点着篝火的野营,都是这股子从容不迫地样子。 “白龙鱼服”乃《说苑》中的典故,说的是一条白龙化身鲤鱼,下凡界于渊中戏水。有渔夫路过,瞧见好肥条大鱼,举弓射之,正中龙目之事,暗喻高位者当谨慎小心,少干私服出游的蠢勾当。 “这典用得不对,按我说,白龙者,大贤也。鱼服者,指贤人尚未扬名,掌权者不察导致遗落于郊野。正是说我该多体察民情,不叫贤才无用武之地,所以这才暂舍了公务,来乡野巡视。” 他曹操啥学问?硬是把个好端端的典故改得面目全非,意义大变,随便褒扬自个地举止是对的,不违礼义。 一时间荀哽住了。不停摇头。唉。他这主公什么都好。果敢决断。多谋擅智。天下大局了然于心。就是过于慷慨潇洒。行事天马行空。难以捉摸。偶尔还透出点让人哭笑不得地无赖劲来。 正说着。那个乡汉端上一盆子热气腾腾地藜蒿炒肉脯。无油少盐。曹操也不介意。连夹了几筷子。又见这货郎忙到天黑都没吃上口饭。招手道。“来。一道吃。” “那哪行。小人怎么敢和老爷同席。”货郎拘谨地搓着掌。 “让你吃便吃。顺便我还有些话想问。”曹操不耐烦地说。 瞧着那人胆颤颤地蹲下。手都有些抖。吃了阵子。大约是饿极了。也放开了。埋头扒饭。雨点似地夹着菜。 “做小买卖每季获利几何?” “夏秋能赚个几百文,春冬两季就少得多,勉强图个温饱。”似乎见老爷笑容和蔼,货郎放宽了心,说话的声音也大了。 “这是为何?” “晚夏初秋田里麦稻丰收,有了收成,庄稼人才有余钱置办些家什。” “这倒是个理。”曹操摸摸短须,“你到处贩货,平时都听闻乡人百姓对世情局势有什么议论?” “咱哪懂这些?”李臣张大嘴,眸子里一片迷茫,“不过都说兖州比起前几年,安稳多了,也能攒下些闲财,给屋里头婆娘多买身衣裳。” “户户有余财,知足方安乐。”曹操说道,黑脸上略有欣喜之色。 “等我多赚点钱,置备两亩地,也想在兖州安顿下来,享享太平之福。”瞅着这黑矮子的气派,李臣心想肯定是兖州哪地地官吏,话赶好听的说,心里直骂这家伙嗦,吃饱了快滚。 “好好,”对方轻笑,“四方百姓倾慕兖州,纷纷举家而投,才是我的福分。” 这话语气就大了,李臣正暗中思索着他到底是谁时,远处有在外围警备的亲兵小步跑来,抱拳说,“主公,骑都尉麾下的陈祭酒前来拜见。” “却是文台?他为何知晓我在此地?”曹操微皱了下眉,看神情倒不是对来人有什么反感,只是因为自己的行踪被旁人所掌握,有些不快。 骑都尉乃禄两千石的武官,李臣悚然一惊,对这黑矮子的身份更怀疑了。 没一会,就瞧到数人在军士的带领下,由小径快步而来,为首者长脸无须,清瘦雍容,一照面就急忙长躬到底,“曹公,张太守得知州牧大人驾到。特遣下官前来相迎。” 似乎知道曹操心中所想,又笑道,“如不是有乡保见得大人车骑经过,人人携刀带剑,心中惶恐,前去郡中报官,细细描述了各人地容貌,太守还不知曹公来了呢,于是遣我沿途追赶,太守有言,孟德公过门而不入,是嫌我府中酒水不美么?” 张太守便是汉骑都尉,陈留守张邈,与曹操乃旧时挚友,董卓乱政时两人曾同举义旗,所以口信显得亲热。 只不过十八路诸侯讨董卓时,张邈见袁绍不为国事,但谋私利,直言责之,惹了怨恨,此时袁本初日益势大,曹操又言听计从,惟恐昔日的好友哪天得了盟主命令,前来灭他满门。暗中早已起了隔膜。 友情再珍贵,也比不过自己的命重要啊。 果然闻言,曹操大笑,“好个张孟卓,却是怕家中地美酒没人喝吗?” “一人饮酒,孤苦伶仃。半杯都是嫌多,好友点香夜谈,十坛都是不够。”陈祭酒便是陈宫陈文台,也是曹操旧识,见完礼后,说话也随意了起来。 “只是……”曹操刚开口,又停住,朝李臣和众亲兵挥挥手,“你等先退出五十步。” 等诸人走远。才继续说,“文台又不是不知,那南阳袁术。狼子野心,窥我兖州之心不死,有细作报,其勾连豫州刺史郭贡,又在调兵遣将,我欲屯兵边境守之,哪来得空闲光阴。” “孟德瞒得了旁人,骗得过我么?”陈宫笑言,“袁术谋短。郭贡智薄,不足为虑,若见公大军布阵,早有准备,必自行退去,曹公如此大张旗鼓,是嫌袁盟主那边时有借兵,太过麻烦呗?”此时袁绍正在急攻公孙瓒,领内又有黑山贼作反。军力有些不足,老大有困难,曹操这做小弟当然得尽点力,但次数多了,自个练的精兵颇有耗损,心里也开始觉得厌恶了。 于是趁袁术来袭之际,亲领军相抗,在边境屯个一年半载,言下之意就是告诉袁绍。不是我老曹不够意思。是你家族弟太嚣张,咱挡住他。也是帮了你大忙。 队伍刚过东郡,见初夏山野风情绚丽,于是携亲随出营郊游,没想到却惊动了好友张邈。 心思被揭穿,曹操也不羞恼,指着陈宫赞叹有加,“唉,果真瞒不过文台。” “既然军事不急,还望入城一叙,我也好趁机讨得张太守几杯美酒佳酿。” “罢了罢了,再不去,倒显得我曹操不记旧。” 这边两人相谈甚欢,那边李臣闻得只言片语,却骇出身冷汗。 狗日的先人祖宗,这黑矮子便是日后兄长的心腹大患,魏武曹操? 第一个念头就是拿了柴刀,找机会给他丫的劈头一刀,好绝后患。 但瞅瞅四周那些魁梧的亲兵,叹口气,他又不是千军万马中进出自如的猛将,真干了除了赔上条命,还连累雉娘,于事无补。 又觉得文台这个字耳熟,歪着脖子想了半天,突然猛抬头,死盯着那个长脸书生。 姓陈,字文台,这不就是吕布地谋士陈宫啊……对了,此时他还是张邈的属官,乃曹操小弟地小弟。 张邈……陈宫……吕布……这几个名字一连起来,李臣只觉得心跳如鼓点,忆起件大事来。 其实李臣不知道,因为他的蝴蝶效应,历史早渐渐发生改变了,去年他带着嫂子私奔,兄长虽勃然大怒,但还是按他制定的计划,提前入徐。 州牧陶谦一见心喜,直叹英雄了得,挪给刘备五千丹阳兵,令他剿灭州内泰山郡逆党阙宣,阙宣是谁?就是这小子的部下见财起意,杀了曹操地老爹曹嵩,引祸徐州。 刘备什么人?顷刻间平了叛军,诛杀阙宣,尽收其残部,将他的部下收拾得服帖,年初曹嵩见儿子已将州内黄巾逐净,权高位重,于是带着亲眷家财从徐州琅琊赴兖州,路过泰山,刘备想起昔日四弟曾言,那曹孟德能征善战,野心勃勃,必得与其虚以委蛇,以图时间发展,于是遣张飞护送出境,传达善意。 老爹没死,曹操也没找到借口伐徐,便宜了陶谦,却害苦了另一个人。 谁?吕布呗。 另个时空,吕奉兵败长安,恰巧曹操酣战于徐州,后防空虚,便与张邈陈宫等人趁势作乱,但现在,曹黑子尚坐镇于大本营,找不到机会下手。 终于盼到曹操领军去兖豫边境,陈宫设计将他引入城中,宴席上抛杯为号,杀尽随从,以为人质,让其大军不敢轻动,再引吕布前来,两相夹击,曹军失了主帅,军心惶惶,一举而破之,便能夺得兖州,作为基业。 这些事李臣想不到,他只知道,厄运连连,天降灾祸了。 若是能处身事外,他还巴望着姓曹的早死早投胎,但现在,自己似乎无意中卷入了某场阴谋。 出门打个酱油,油铺突然失了火,不救都得烧死,这就是此时的写照。 “咦,那是何人?”陈宫见曹操没起疑心,欣然前往,不由大喜,又看到远处有一男一女皆乡人打扮,不像州牧亲随,出言问道。 “是个货郎,途中遇见,买了些酒菜充饥。” “能做得曹公的生意,倒是他祖上荫德攒下地福分。”陈宫不以为意,朝李臣瞟了眼,又朝随自己而来的部下使了个眼色。 只等曹操一走,立即杀人灭口,免得走漏风声,失了先机。 “喏,酒钱在此。”曹黑子朝板子车上扔了块碎银,迈上马,长叹道,“说起来公务繁重,有半年没见到孟卓了,正有许多话要聊聊。” 话音未落,就听到那货郎大声嚷嚷,“老爷,钱不够啊。” “你说什么?”曹操一愣,奇怪道,“不够?” 对方梗着脖子,一脸老农民似的憨笑,“不到二两的银子?哪够啊。” 第四章 货郎(四) 夜风拂着衣带,篝火尚未熄灭,燃烧的枯枝不时发出短促的“啪啪”声,摇曳的火光弄得人脸阴晴不定,一种荒谬的感觉涌上众人心头,以至于让他们一时间忘了发声叱责。(.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你莫非在戏弄我不成?”曹操扯着缰绳调转过马头,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盯着那胆大包天的货郎,眸子里跃动的神采,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好奇。 野店黑铺,用高价强行向过路人售卖些破烂物什、酒水吃食,以此牟利的勾当,不是没,多是本地的泼皮赖汉所为,欺负些眼生,没根基的外乡客,但……曹操环顾了下自己的亲随家将。 除了患上失心疯的蠢货,谁敢将这招用到一队全副武装的彪悍军士身上,不怕惹来杀身之祸么? 若不是被痰迷了心窍的睁眼瞎,那便是别有所图。 “此乃藜蒿,长于河畔水沼,天生天养,吸取水气之精,日月之华,虽是不起眼的野菜,却鲜嫩多汁,入口清香,”李臣抓着把藜蒿叶子,声音平稳地说,“比起菜圃里的瓜果时蔬,别有番风味。” “喔,确是味鲜爽口。”似乎明白了他想说什么,曹操顺着话回答,“但毕竟是乡野杂食,偶尔吃吃便可。” “顺四时种百谷,逢饥馑挖野蕨,君腹中不觉饥渴难耐么?”“谷粟麦黍,人身之需,养气血活肌肤,才是正道,”曹黑子大笑,“昔日神农氏尝百草,命名归类,几次差点毒发身亡,才分出良善贵贱,我不敢效法先贤。去吃那无名之物。” 几句云里雾里的话绕过来绕过去,旁人大约也听明白了。 这是有“野贤”正在游说贵人,想成功名利禄。 一个说咱虽低贱,却胸怀良策,当得一用,难道你不求贤若渴吗;一个言你藏头露尾。鬼鬼祟祟,非君子风度,倒像小人行径,我哪敢收? 当初周文王遇姜太公。那姜子牙只是个野叟渔翁。汉高祖逢韩信。淮阴侯也是个钻过人裤裆。瞧起来懦弱无能地小吏。所以瞅着这人一副货郎打扮。曹操也没因此小看。能转弯抹角来推荐自己。和他对答如流地人。至少有点学识。但若仅限于此。也只是个小有才干地浮躁之徒。不值得再关注。 “我姓李名臣。字佐之。乃幽州人士。”这时候连刘大哥地名声都不显。李臣倒不怕他地往事被人发觉。所以直言不讳。“曾游历数州。虽不敢说有多大才能。但一则精通筹算。二则善相人。” 说完。仿佛要表现自己似地。背着手。“阁下面骨精奇。隐隐有紫气缭绕。乃世家出身。dao.少不得位处高官。”话出口。曹操眸子里地光就淡了下来。嗤笑道。“观人相命者。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通人情明世理。你只不过看我衣饰华贵。随从精悍。高官厚禄之言。便是些骗人钱财地神汉神婆都讲得出来。” 似乎说到了点子上。那货郎一脸尴尬。急急走了两圈。嘴里念念有词。仿佛要给在场所有人算上一算。扭转局势似地。 他望向曹洪说。“此乃福将。” 又看着陈宫叹道。“谋略过人。慷慨君子。我不如也。” 他装成副没多少才学,一心想求官的模样,就是不想让旁人太重视,日后好脱身,魏武将是大哥地宿敌,李臣就算再想做官,也绝不能投到他的帐中。 不然和兄长们在战场上相逢,互为敌人时,他如何自处? 无论如何,他个土麻雀,都不会栖到曹家这棵佳木上。 最后,李臣指着某个人直赞,“容貌粗犷,看眉间有煞气,嗯,腿微外阔,有些罗圈,一看就是弓马娴熟的猛将,所乘之马雄壮高大,乃胡种良驹,衣衫腰侧系着铜铃,头发曾结辫,如今却散开,不似汉家风俗,看来阁下似乎在边境待过很长时间,那里胡汉混居,习俗互通。” 这句话才是李臣真正要对曹黑子说的,也就是这些陈宫的随从,让他真正起了警觉。 此时若提起骑兵,唯有西凉并州等边境之地的诸侯才有大量好马,练得精骑,万马奔腾起来野战无敌,所以当年西凉兵骇得关东诸侯心惊胆战,非得结盟不可,公孙瓒将寡势微,也能和袁绍斗上好几年。 昔日兄长队伍中就有公孙蓟侯所赠地百余名胡人骑兵,被刘备视为珍宝,爱惜得不行,所以李臣格外熟悉,但就是他们,精气神都不如眼前的这些汉子。 在另个时空,他对汉末的历史没多少认识,能成为兄长臂力,都是靠着那点勤劳苦学,但陈宫弃曹操,成为吕布军师的事,还是清楚的。 李臣现在无权无势,又带着雉娘,一双卖货的小夫妻模样,万一真是卷入了阴谋,被人顺手一刀剁了灭口有什么稀奇? 不得不自保而已。 如果是误会,这时候张邈陈宫还没起反心,他也没明说,满嘴都是夸人,献媚之情满溢,也惹不来多余的灾祸,顶多叫人嘲笑轻视。 小心使得万年船嘛。 曹操顺着货郎所指,凝神看去,早先天暗,又顾着谈笑,没注意到这点,此时才发觉,随陈宫而来的近三十骑军士,皆是乘胡马,腰挎骑弓,眼睛不由一眯,瞳仁都狭了几分。 除了他胯下所骑的好马,连自己亲兵地坐骑,都不如对方。 张邈虽是他旧友,但老曹深知军权不旁分的道理,东郡一地的守备皆是步卒乡勇,据城相守有余,攻城野战不足,顶多有些带劣马地探哨,何时多出队浑身胡人风习的悍骑? “看你等相貌不凡,都是军中猛士,我却不知?真是埋没了人才。”曹操虽这么说,话中却透着狐疑。他这人有个习惯,一旦起了疑心,警惕之情比常人都强得多。 “我乃近日投奔张太守的。”那几人犹豫片刻,抱拳答道,语音的确带着并州人的腔调。 “不愧是孟卓兄,能得这般将士效力。”曹黑子哈哈大笑。笑声越响,面色越冷。 “曹公,天色已晚,怕城中备好的酒水都要凉了。”陈宫鞠躬说,心中却苦道:看来事不成了。 不由多看了那个货郎几眼,想把对方的容貌记在心底。 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心性猥琐地小人,胡言乱语下,居然拆穿了他的布置。 陈宫咬牙切齿地暗骂着。 莫非天眷顾着曹贼? 东郡缺少悍卒。又是事发突然,来不及调兵遣将,暗中伏击。正好吕布遣大将魏续前来商议谋叛的事,此人是吕奉先族中远亲,深得信赖,由并州至洛阳到长安,随吕布转战南北,听到此事,拍着胸膛说,“随我从奉先公营中而来的,皆是久经厮杀的老卒。个个以一当十,此遭非擒得曹操,成我主公大业不可。” 没想到就是因此露了破绽。 “酒水就免了,国事要紧,不如你随我回营,公台神机妙算,我能有大用。”说这话时,曹操简直是皮笑肉不笑了,诸位亲兵早就围了过来。将他护在中间,缓缓后退,进入庙中。 一声叹息,陈宫直起身子,摇头道,“吾谋不成,倒害了张太守。” “陈军师说地什么话?”魏续冷哼道,“就在这里将他拿下,也是一样的。” “狗娘养的。先过爷这关。”曹洪红着眼。咬着铁牙,横在门口。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一时间剑拔弩张,人人拔刀在手,一边人多一边占据了地利,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愁云裹清月,天似乎又黯淡了几分。 “离远点。”李臣紧握着雉娘的手,早拉着她躲进庙里面,借着墙上地破洞,查探着眼前的局势,两人手心都是湿漉漉的潮汗。 “公台不够决断啊,主公昔日曾言,陈公台擅正策短奇计,果真如此,”人群中,荀却笑了起来,隔着门指点道,“谋分阴阳,阳谋者,王道也,可徐徐图之;阴谋者,占了出其不意四个字,得有速断速决之心才能成事,公台定是怕仓促间举兵,军中将士难以适从,走漏了风声,又惧主公大军毗邻,吕布援兵一时难至,如不能抓之为人质,孤城难以固守,所以才轻骑简装,诱我等入城,可惜可叹,如换了我,定蒙蔽全军,说是领州牧令出城剿贼,一鼓作气袭杀主公,事后将士就算知晓,怕被报复,也不得不从贼了,随后焚城毁仓,全军速退,以避复仇之师的锋芒,等到与那吕布会师后,再反攻而来。” “我不如荀大人,行计拖泥带水,前瞻后顾,总想着万事都得顾全,稳妥为上,但世事哪能完美无瑕,”陈宫想了想,长叹良久,突然又皱眉,“你在拖延时间?” “君难道没发现,我这边早少了个人么?”荀笑得风轻云淡,又对曹操说,“主公莫急,我也见这些骑士胡习精骑,不似东郡之人,以防万一,早遣人快马回营相报,让夏侯将军直捣黄龙,先攻克县郡,绝敌后路,妙才用兵神速,想必也要到了。” 妙才即是夏侯渊,擅急袭快攻,世人常有“典军校尉夏侯渊,三日五百,六日一千”之说。 又回首对着李臣直叹气,“你这人,一通胡话,误打误撞惊扰了敌心,坏了我地计谋,我还正准备秘言给曹洪将军,趁敌人见事成心喜,放松警惕时,一把擒过敌首,占据先机呢,现在倒弄得不上不下的僵持局面。” 闻言曹操的眉宇也舒展开了,感慨地说,“多亏了文若。” 又有些悲哀,“我和孟卓恩同兄弟,如今却势成水火,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不再把外头地敌兵放到心中,大声感怀起乱世悲欢起来。 陈宫面色一变再变,现在曹操携亲兵以济水神庙为要塞,一时半载哪里杀得进去?如那夏侯妙才杀到,郡中无防备,被骗开城门,人没抓到,张太守倒先成了靶子。 为今之计,唯有弃城先退,等吕大人来了,再做打算。 “曹公,我输了。”陈宫深深一鞠,神色决然地说,“撤。” 魏续犹豫了会,恶狠狠地看了破庙一眼,挥手吼道,“兄弟们,走。” 并州军训练精良,行如林动如风,只听马蹄轰轰,越来越轻,片刻后,庙外除了林中老鸦的哀鸣,再也没了动静。 “主公快走。”荀倒没了先前冷静地神采,急道,“陈宫不是愚昧之人,骗不过他多久。” 曹操点点头,这君臣俩默契十足,联手耍了个空城计,又看向李臣,“遇见你,就碰到谋叛兵变之事,又因你地无心之言,解了困境,真不知你这人带来的是福气还是灾祸。” 又稍微思索了下,“你多少也有点功,想当官,随我来罢。” 说完,不再理会这个没啥子才能,自个跑来自荐地“官迷”,撕了衣裳的下摆,免得绊腿耽搁速度,刚才马退不进庙里,被并州人顺手带走,得靠脚力逃跑,早一分上路就多一分安全。 他当然不知道李臣刚才的言行举止是故意的,要是知道,曹操肯定先一刀砍了他。 谁会想到,自己地老友突然背叛?连荀之才,事前都没发现丝毫征兆。 半路遇到个货郎,一眼就看得出内幕?那已非人智,实乃鬼怪,不杀难以安心。 李臣拍拍雉娘的头,小媳妇儿雪白着脸,紧紧抓着他的袖子。 “别怕,没事了。”李臣柔声道。 刚想跟着人群走,瞧见荀朝他抱了抱拳,“多谢了,往后就是同僚,还望阁下施展才学,主公必不吝啬封赏。” “说得好好的,突然就动起刀子,真把我吓坏了,到底出了啥事?”李臣还是那副样子,呼出口长气,“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胸膛。 一个只会捣鼓点口舌,脑中却智浅少谋的碌碌之辈,荀摇摇头,这种人,多有贪欲,不适合放到紧要的职位,想必主公也是赏几匹布,随意给他个小吏当当,以酬今日之功吧。 后来等曹操真正听到李臣的名字时,他还愣了愣,摸着额头想,“似乎有些耳熟。”然后跺足气道,“好个李佐之,当日瞒得我好苦,难道我曹孟德,就真没让你起投效之心么?” ps:发现我生物钟乱了,每天都是深夜写稿。 上次更新时,瞌睡连连,没如往常样,写完后校对修改一番,连陈宫的字都敲错了,vip的章节不能修改,只能就那么错着,大家包涵。 ps1:曹黑子扔银子地事,其实我想了的,写他豪迈地甩出半斤重的几吊钱,或者变出几匹布,总觉得奇怪,又临着睡觉,干脆就写银子了…… 第五章 税吏(一) 一场急促的暴雨刚刚停歇,天放了晴,风吹散了黯淡的云层,又露出青蓝色的天幕,雨下得太猛烈了,陈留国开封郡的地面上流满了泥汤般的污水,与被冲刷得不落灰土的屋檐形成鲜明的对比,日头火热,正是秋老虎发威的时候,蒸得全城如个“桑拿房”,豆大的汗珠子顺着颈脖淌,跌到地上摔成八瓣,“啪”的一声还带个响。 “是济河的龙在行雨唷,不然哪下得这么凶?”满脸络腮胡的李顺感慨道,从城门洞下探头张望着穹苍,“本家大兄弟,你说是不?” “是呀是呀。”李臣随口回答,方才他要收拾席子和几案,跑慢了一步,淋成了个落汤鸡,此刻衣裳未干,贴在身上被热气一蒸,又潮又燥难受极了,又不能脱,否则被哪个巡视的大人瞅见,立马一个“放荡不羁,有失风仪”的帽子扣下来,功绩簿上少写两笔没什么,他又不准备长干,但月底的俸禄就得被扣不少。 数月前陈留太守张邈谋反,欲引吕布入城,幸亏曹公心思如发,一眼就看出了阴谋诡计,兵发神速,把那吕温侯生生堵在州外,相持不到一月,吕布粮尽,无奈退去,曹操趁势袭杀,十停人马也失了三五停,据说领着残兵败将投袁术去了。 曹孟德多么会用兵,吕奉先真如传闻中的那么武勇无双,李臣也没亲眼瞧到。那夜跟着曹操逃回大营之后,没过几天被指派到了开封做税吏,也算是曹黑子实现了“给你官做,以酬今日之功”地承诺。 西门督税吏,就是此时李臣的身份。 听名字似乎很威风,好像九门提督啥的。但末尾的那个“吏”字道尽一切。就是个负责收入城税的小吏,连官都算不上,职位不高薪水又少。 开封乃日后的北宋王都汴京,就是唱“开封出了个包青天”地地方,不过在现在,只是个繁荣地大郡。陈留国刚度过场兵变,一时间商路不通。附近的乡民百姓除了紧要大事,谁没事进城来花冤枉钱?整个西门每天过往的人寥寥无几,闲得他这个税吏直打哈欠。 “娘的,我当货郎攒下的钱都没了。”闲暇时,李臣总悲哀地想,这年头不时新用金银。小买卖生意更多的是以货易货,铜钱也笨重,都堆在架子车上。那会逃命要紧,没功夫和力气去拿。 总算是那匹拖车地马腿跛。受惊后没跑远,自个又转了回来,随即被曹操征用,当了路途中的坐骑,好歹让李臣没重新变回一穷二白地环境。 “做段时间税吏,等路费攒够,我和阿雉拍**就走人,先去寿春,那里离徐州近,好打听下目前兄长的情况,又能联系到糜家,再不济直接过长江到荆州,按计划顺着江水去西川。”他在心里盘算着。 “本家兄弟,想什么呢。”李顺推推他,这人是西城门负责治安的伍长,手底下管着五个小卒,和李臣地位相当,都姓李嘛,出门在外的,同乡人本家人就显得格外亲,所以他俩关系挺融洽。 “肯定是想媳妇了。”有守门的士卒调侃道,“李大人的婆娘贤惠呢,这些时日我瞅在眼里,不管大风大雨,晌午时热气腾腾地饭菜总准时送到手里,咱以后也得娶个这种女人。” “日你的狗蛋子,盯着别人的婆娘瞧个啥?”李顺笑骂道,任务清闲,一群人没事干就整天站门洞旁瞎聊,彼此间都很熟稔了。(.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我有福气呢。”李臣笑眯眯地回答,再看看天色,阿雉也快来了,不禁摸了摸肚皮,正有点饿。 文吏和军士属于两个系统,李顺他们有军粮吃,每天熬一大锅菜粥,遇到上头犒劳时,还能吃干饭沾点荤腥,李臣就得回县衙伙房去吃,等打老远从城西走回去,饭凉了菜也就剩下点残汤----衙门里那群留守的差役文官,胃口凶着呢----雉娘怕他吃不好,干脆每天在家开火烧些小菜,再到伙房领一人份地麦饭,然后给李臣送来。 每逢午时,西城门前就能看到一对小夫妻挨坐在一起,汉子埋头扒饭,妇人微微笑着,守门的那群光棍不知有多羡慕哩。 正念叨着雉娘,远远就瞧到她来了,在同僚一片“啧啧”的打趣声中,李臣迎了上去。 接过竹篮,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打开里面的食盒,满碗的黄米饭,一盘青菜加碟腌萝卜丝,让李臣眼睛一亮的是,饭上还铺着一大勺油腻腻的猪肉,阵阵炖肉的香气让他咽了咽口水。 “哪来的?” “今儿县里来了贵客,开筵席呢,连同着衙门都赏了些酒肉,我去得早,伙房的嫂子特意多打了半勺肉。”雉娘开心地说。 “这种贵客最好天天都来。”李臣贪婪地嗅了嗅,又扒拉了一半,“咱们分着吃。” “我路上忍不住,已经吃了不少。”雉娘摇头。 “张嘴,我闻闻口气里有没有油水味。” “你又不是狗鼻子……”话没说完,嘴里就被塞了一筷子肉,才发现是上当了,见汉子正笑的得意,臊得直打人,“大白天的,你……” 脉脉的温情如淡淡的雾,笼罩在两人之间。 可惜不长久,饭还没吃完,就听到城门口那儿有人扯着喉咙嚷,“李税吏,快来,有商队要入城了。” “稀奇呢,都几月没见外州商客了。”李臣嘀咕,抱歉地对雉娘说,“我得去忙活了。” “嗯。正事要紧。”小媳妇点点头。 因数月前地那场骚乱,陈留国各郡各县格外谨慎,对超过十人的入城车队均得问清来历籍贯,登记造册,以为凭证,西门这边就李臣一个人识字通文墨。遇到这事都离不了他。 整整十四辆大车停在城门前的官道上。应当是碰上了方才的那场暴雨,车轮裹了层黑泥,好几辆车子的棚篷被吹翻了,里面的货物淋了个透湿,一支绣着“庞”字地旗帜紧贴在竿子上,湿漉漉地滴着水。显得狼狈。 “三十六人,一大半是身强体壮地汉子。”李臣皱了下眉头。发声询问,“你等从哪来?进城干什么?” “我乃洛阳庞家的族中管事,受主人托付,贩货四方,正经过开封时,遇到了长龙行雨。不但商货被淋坏了,人也疲倦不堪,想入城歇息数日。顺便采办几车本地特产,好弥补损失。”一个五十多岁。显然是这群人头领的白发老者,神情恭维的回答道。 “洛阳庞家?没听过呀,”李顺突然喝道,“洛都早被烧了,还哪来的这家那家的?莫非是奸细不成?” “误会误会,”管事急忙摆手道,“我家主人正是被董贼强迁到长安地商贾之一,因心怀故居,仍自称为洛阳人氏。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当初董卓焚毁洛阳王都,又挟持着满城富户逃到长安,这事世人皆知,李顺脸色稍缓,挥手说,“先搜下车中有无可疑之人。” 士卒领命诺道,白发管事直鞠躬,“诸位轻点,别弄坏了货物,否则,我如何朝主人家交代啊。” 又鬼鬼祟祟地对李顺和李臣轻声说道,“两位将军,还望借一步相商。” 能当管事,外放出来执掌车队的,多少有些眼力,从刚才地问答中就知道这两人是西城门前身份最高的。 “你打什么鬼主意?”李顺冷哼道,嘴里这么说,人却拉着李臣,跟着那老头拐到路边树后。 “车中有女眷,乃主人的亲戚,还望莫要惊扰。”管事指着车队中,一辆布置得明显要华贵点,窗棂内外都挂着青色绸帘的马车说道,边说边分别朝两人手中塞了个东西。 展开手掌一看,却是块浓绿色的翡翠玉坠,用金丝为链,显得贵重。 “就这玩意便想打发咱?”李顺将玉坠轻抛了几下,“要知道,如那车里藏了逃犯,事后被发觉,我们可是得吃军法掉脑袋的。” “庞氏乃本分地生意人,怎可能和逃犯扯上关系,还望将军大人明察。” “瞧你也老实,不过……我这儿还有五个兄弟,当头的哪能吃独食?”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就是这个理,管事似早有准备,“小人明白,我车中还有一匹素,虽淋了场雨,坏了品质,但卖个半价不成问题。” 素即是白绢布,纹理细腻,摸起来滑手,价格颇为昂贵,即使是半价也有个几百钱。 李顺不禁心动,又望了望李臣,“你说如何?” “都听顺子哥的安排。”李臣笑道,装个清高样断别人地外财?那日后和西门执勤的士卒们就难相处了,再说他也没必要替曹黑子扼守官声。 “就知道本家兄弟是自个人,等会那匹白绢你我各拿两成半。”李顺也笑,然后放声喊道,“怎么还没查完?瞧人家商贩又饥又饿,早点放人进城,那话怎么说地?对,要体恤爱民嘛。” 被人恭维了几句将军,李顺得意洋洋的,真把自己当大人物了。 听伍长这么一嚷,门卒们都明白好处到手了,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看,回禀道,“大人,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嗯,等按人头、马车数量交了税,你们就进城吧。”李顺说。 李臣也把玉坠塞到怀里,绿玉配美人,这吊坠阿雉戴起来一定挺好看。既然收了钱财,那就大开绿灯呗,他招呼道,“随意遣两个人,跟着我去画个押就成。” “多谢多谢。”管事满脸地笑。 在簿子上写了三十多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姓名。又收了四十几文城门税,李臣吹干笔头上的墨,放到几案上,正看着商队缓缓入城时,数骑快马疾驶而来,见门洞里道路不畅。为首的急吼道。“怎么这时候还有人入城,快快挪清道路。” 定睛一看,是衙门里的主簿,赶忙问,“出什么事了?” “徐州来的陈群陈长文公,正要从西门出城。前往长安叩见天子,县令县丞等大人都来送行了。”那主簿心急火燎地说。 “陈群?去长安见天子?”李臣眨了眨眼。 “唉。真不知你怎么当税吏地,陈长文现在是徐州刘备刘玄德帐下地别驾从事,那玄德公刚被表为豫州牧,特遣他去长安跪谢天子隆恩呢。” “是刘大哥的人。”李臣脸白了白,又转念一想,“应当是兄长入徐后新收的人才。不知道自己相貌的,不过,我怎么从没听过。大哥有个叫陈群的手下?” 他是不知,陈群于历史上。曾在刘备那儿待过一段时间,也算是刘玄德的早期阵营里,出身门第最高地人,所以与朝廷打交道的事,刘备会托付给这个新幕僚。 不过陈群日后还是投靠了曹操,受到大用,乃曹家三代重臣,曹丕托孤之人,后世人提到陈长文,首先想到地是魏武,在刘备帐下的事迹不显,也难怪李臣对此人没什么印象了。 “你怎么呢?”主簿见他表情阴晴不定,奇怪地问道。 “哦,原来是徐州的官啊。”李臣含糊地说,“又不是咱兖州的官,何必如此隆重呢。” “你就算没听过长文公的名字,至少也该知道陈纪大人吧。”主簿吃惊地说。 陈群乃汉灵帝时大鸿胪陈纪之子,司空陈谌之侄,响当当的名门清流,州牧曹公都听闻过陈家地名声,严令沿途各郡各县不得怠慢,据说对方路过樵郡时,曹操还亲自出城十里相送。 他这么干,无疑是在施恩和拉拢,想挖刘备的墙角呢。 清晨时陈群就由东门入开封,开封城众官纷纷前去恭候,设宴席起歌舞,没想到那陈文长不喜这些俗套,只稍待了半日,和众人略品了几口薄酒,就言“公事在身,不敢久待。” 一帮子开封官员心中惶惶,生怕是无意中开罪了他,万一他返程时再见到州牧大人,提起此事,那可就麻烦了,所以让主簿带着几个差役快马加鞭,沿途清道,不能再出纰漏了。 “该你只能当个小吏。”主簿心想,又扯开喉咙喊,“快让这些车队靠边停,不然耽误了大事。” 李顺也急了,不管刚收了厚礼,直嚷嚷,“靠边,快点。” 一阵嘈杂忙碌时,那陈群来了,见到城门前人人手忙脚乱的,县令拍马上前,铁青着张脸,大喝道,“你们怎么办事地?” “不碍事,倒是我扰了诸位的清静。”陈群是个蓄着美须,面容雍容贵气地男子,指头尖里都透着那种世家之人的优雅风仪,不过却不讨人厌,他淡然一笑,朝着县令拱手道,“既然已经出城,诸君不必再送。” “哪里哪里,连州牧大人都十里相送,那我们最少也得送二十里路,以显尊敬。” “孟德公却是礼仪下士,我受之有愧。”陈群叹口气,刚想上路,瞅见了路旁商队的车辆,目光在那杆“庞”字商旗上停了停,“咦”了声,“可是洛阳庞舒府上的车队?” “正是。”那老管事在人群里弯腰说道,又眯着眼打量了陈群几番,“我真是老眼昏花,没瞧见是陈纪大老爷的公子。” 昔日陈群之父陈纪在洛阳为官,与司隶一地的豪商庞舒颇有些交情,府上经常来往,所以认识陈群。 “一别数年,庞舒先生可好?”陈群叹道,“那时宦官祸国,蒙蔽天子行那党锢之祸,我随先父准备去徐州避难,私离洛阳时,也是多亏了他慷慨仗义,暗中相助。” 管事擦着泪,“举手之劳罢了,若是主人知道,陈公子还记挂着他的好,不知有多开心呢。” “这次去长安,定要好好拜谢庞舒先生。” 两人在那叙着旧,另一边李顺面无人色,谁晓得那个什么“洛阳庞家”居然转眼间,和连县令都得讨好的大人物攀上了关系,自己刚才还特意为难,讨了不少财货。 摸摸腰袋中的翡翠坠,直觉得如火炭似地烫手。 “既然是长文公旧识,那还请快快入城。”县令急忙说道,又看了看李顺,一眼瞧到了那匹还没来得及拿走,堆在几案上的白绢。 守城门卒的那点儿勾当他也清楚,立刻责道,“李顺李臣,你俩人莫不是刁难了别人?” “没,皆是尽忠职守之人,方才路滑,车轮陷入泥沼,还多亏了他们搭手帮忙。”没想到,那老管事没落井下石,反而帮着说好话,“所以拿了匹残损的绢布为谢礼。” 县令这才放缓了面色,夸道,“你们干得不错。” 李顺松了口气,感激地望着老管事。 “一点儿麻烦都不愿惹,是出于商贾之人小心行事的习惯,还是别有隐情?”李臣却想。 “李臣?”听到这名字,陈群却愣了愣,将目光投了过来,眉间有着疑惑的情绪。 “此人是郡中西门税吏,姓李名臣,字佐之,颇为尽责,长文公莫非听过。”县令倒多嘴。 “李佐之?好像在哪里听过。”陈群轻抚着美须,凝神想了片刻,又摇头,“我记错了吧,世间黎民万千,同名同姓同字的人也是有的。” 他的确听过李臣这个名字,是主公的结拜兄弟,颇有才干,不过大半年前,刘家老夫人身故,那人以义子的身份,替兄长回幽州老家守孝,那时他还感慨,“真乃有情有义的大孝之人。” 刘备总不能说他四弟勾引大嫂,携嫂私奔吧?否则他还要脸不要了? 至于其中真相,除了有限的几个当事人,谁也不知道。 “主公的四弟,怎可能跑到兖州当不入流的小吏?”陈群哑然失笑,收回目光,对开封县令说,“没什么,我也该告辞了。” “长文公请。”县令微微躬身,又转头吩咐道,“李税吏,你熟悉城中道路,就帮庞府的人安顿下来吧。” 刚才陈群望过来时,李臣真是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此时才缓了过来,忙回答道,“好的。等他看向车队,琢磨着城中哪儿有大客栈能一下子接待三四十人时,那辆曾被庞府管事说内有女眷的马车,窗帘动了动,似乎里面的人听到了外头的动静,也对赫赫有名的陈家大公子有些好奇,微微揭开帘子朝外探了几眼。 青色的帘布轻动,却是个眼角上翘,显得妩媚的妇人,只不过转瞬间,窗帘就被放下了,看不清她的全貌。 ps:五千多字更新,本来白天就能更的,但写得仓促,我又重写了遍。 文中剧透了这么多,大伙该知道下个饺子是谁了呗? 第六章 税吏(二) “梁孝王好营宫室苑囿之乐,作曜华之宫,筑兔园。”说的便是西汉梁孝王刘武,在开封东南边所筑的三百里梁苑,紧挨着城池,时隔两百多年,除了几处做为官府公产的园子,以及一些当地富户修建的别院,昔日华美秀丽的亭台楼阁、雅致景观都像步入迟暮的鲜花,衰败凋零了,唯留下些沁人心扉的诗赋在士子们的嘴里穿唱。 “庞伯,驿所快到了,因为沿用了昔日梁苑的一处园子,所以环境比一般的驿站要舒适许多。” “麻烦李大人了。”管事脸上依旧挂着那种习惯性的献媚笑容,道道皱纹顺着眼角蔓延开,方才打听过,他姓庞名治,看来是从小就开始服侍庞氏的老人,连姓都随了主家,资历老受信赖,旁人都喊他为庞伯,李臣也跟着叫。 既然县令老爷发了话,说看在陈群公的面子上,要好好安顿,李臣琢磨了会,干脆将车队带到了开封驿所,既僻静,离南门也不远,换平时不是持公文的兖州官吏都不得入住。 喜得庞伯连连称谢,私底下说让人多备了份薄利,等会好酬谢李大人的车马劳顿之苦。 沿路李臣暗中观察,车队的护卫颇为精悍,世道弭乱,商队又带着大笔财货过州越府,多有护卫防身也是常理,没什么可疑之处。“虽然开封离司隶的边境不远,可我还没去过洛阳呢,不知现在东都是什么模样。” “唉,一言难尽,路过洛阳时。老汉还在断壁残垣前很是落了几把泪,永怀河洛间,煌煌祖宗业啊,那么繁荣的几世帝都,说烧就烧了。” “这一路好走么?” “倒遇到过几股流民,所幸对方人不多,有惊无险。” “准备去哪里?” “兖州被曹公治理得太平,想着多逛逛。” 两人闲扯着,小半个时辰后,就瞧见几棵硕大的槐树。当年建梁苑时栽下的,如今长得古拙粗壮,绿荫如盖,驿所就在树后,恰巧无人入住,只有三两个驿吏在门前清扫着台阶下地积水,以前打过几次交道,都认识,看见李臣就迎上来。“李税吏,有几日没见着了。” “辛苦了,刚才那雨真大。”随口客套了几句,李臣指着庞伯说,“县令大人的指示。让他们在驿所暂住几日。” 庞伯也是识趣,吩咐随人,“给这几位兄弟备点酒钱。” 驿吏们喜笑颜开,连连说,“客气客气。”手脚也麻利了许多,引着诸人停车下货。把马牵到马厩。 “夫人,到了。”庞伯在那辆马车前,神情卑微地躬身轻说。“总算到了,颠簸得腰痛,还不如骑马疾驶来得畅快。”那女眷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朗爽,还没等下人拿来下车垫脚用的小圆凳,自己一把推开厢门,跳了下来,身手敏捷。不像是个久居深闺,身体羸弱的大家闺秀。 满目的火红色耀花了李臣的眼,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乌黑的发披在肩头,只拿根头带系着,漂亮地丹凤眼,眼角呈现着上翘的弧度,显得人泼辣,眸子很亮,当望向人时。[.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对方会觉得自己被目光刺到。 似乎她极喜欢红色。衣裳、腰带连同靴子都是娇艳的大红,民俗里红色太过喜庆张扬。又讲究含蓄为美,除了出嫁当新娘子,极少有姑娘平常时如此穿着打扮。 盯着女眷看太过失礼,李臣很快将注意力移开,正准备去和驿吏们闲扯几句,等收了谢礼就走人,才迈出几步,听到身后那女子说,“这里离扬州到底有多远?” “夫人……”庞伯的声调拔高了几度,大概是觉得行商在外,随意泄露自己的目的地有些不妥。 “整整大半年了,也不知夫君被那小贱人迷成什么样子。” “还得过豫州,夫人别急,有话回屋在慢慢细说。” 耳朵里听着,李臣却没停步,免得有偷窥旁人家事之嫌,心里有些好笑,这婆娘是个没什么心机藏不住话,又好吃醋的主,一嘴一个小贱人的叫着,大概是在骂她汉子纳的新欢吧。 不过……扬州? 听了只言片语,李臣摸了摸下巴,不停动着心思,正是他想去地地方,现下的局势,就算有足够的旅费,路上也不怎么太平,如果能跟着一支全副武装的商队走,可以避免许多麻烦,安全上总比和雉娘两人一骑来得有保障。 真是个从天而降的好机会,若能抓住,必将事倍功半。 但就算他开口,对方也不会接纳,没哪个行商地车队会随意带着外人上路,别看现在庞伯满口奉承,等出了开封管辖的范围,他个小税吏连个屁都不算。 “我在开封城当税吏,不就是为了攒去扬州的钱么?”走到拐角无人处,李臣停了下来,暗自琢磨,“如果能想个法子,混进车队,就能省许多工夫。” 谢礼是盒枣糕,足足小半斤重。这里面透着送礼的学问,不会连着几次都送贵重之物,否则活像个冤大头,还会把别人的贪心勾起来,导致壑欲难填,平白地多招惹是非,而且送这种精致吃食,显着有股温情,容易拉近关系。 那庞伯倒是个八面逢源的人精。 如这种人,不是有求于你,或者施以重恩,极难求他办点事。“我上哪给人家恩情?”李臣头疼。 天黑后关城,瞅着太阳快沉了,想着没必要再回西门,李臣提着食盒打南边入了城,路过酒铺时刚准备买点甜米酒。回家后配着枣糕享受一番口福,里间却有人在喊他。 “本家大兄弟,来喝几盏。” 李顺和那几位门卒刚收了班,正在吃酒呢,方才得了笔外财,席上地菜肴格外丰盛,连酒都开了一满坛。 “好咯。”李臣也不客气。 刚进去坐下,有人就抽着鼻头问,“唷,啥好东西。闻起来一阵甜香。” “商队送的吃食,正好和大家一道吃了。” “就知道吃。”李顺边责怪边给李臣倒了杯酒,又凑到他耳边,“那匹素刚卖了,一共四百钱,按先前说好的,你拿一百走,就搁在我家,随时去取。” “嗯。难道我还信不过顺子哥。” 半斤重的糕点没小会工夫就被消灭了个干净,边说边聊,酒过三旬,汉子们脸上都漂着红晕,男人一喝醉就喜欢谈婆娘谈风流韵事。当兵吃军饷地没多少机会碰女人,一来二去话题扯到了曹州牧的身上。 “州牧大人那叫个真风流呀,我听人讲,哪怕行军打仗,他帐里都缺不了妇人。”“啧啧,这才算爷们。” 这曹孟德处事严厉公明。行事雷厉风行,千好万好,就一点,好色了些,他又是个潇洒人,不像那种道德先生,招妓都支支唔唔地说些“子曰,食色天性也”之类的话,寻欢作乐从不避嫌。遇到合心意的第二天直接装车带回家养着。 别的官吏也就是偏房多了些,他丫地直接开后宫了。 时间久了,这事连军中底层都传了遍,不过大伙儿都是羡慕和敬仰,“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权”,男儿大丈夫正当如此嘛。 “听说曹纯将军要来开封军营里选拔勇士了,百里挑一,说啥要满营皆弓马娴熟的精兵,号虎豹骑。只要能进去。一日三顿肉绝不含糊,小兵的俸禄都比得上一营之长。好多人摩拳擦掌呢。”说完婆娘,又谈前程,李顺醉醺醺地关了门,神秘兮兮地讲。 “按我说,李顺大哥的武艺准能选上。”旁人起哄道。 “虎豹骑虎豹骑,名头威风,还不是得拿拼?别咱看守城门的职卑,总比冲锋陷阵来得安稳。”李顺摆摆手,“咱还想着日后学曹州牧,多娶几个婆娘呢。” 李臣正不雅地脱了上衣,露着肚皮躺榻几上醒酒,听着众人地谈笑,突然一把坐起来,人也清醒了大半,“有法子了!” “一惊一乍的,莫非你也想进虎豹骑?”李顺笑道。 “不是,顺子哥,我不是有百钱在你那么?” “怎么了?要拿现在就能去,夜快深了,也该歇息了,明儿还得起早。” 李顺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刚想招呼店家来散了酒席,李臣拉住他,低声说,“顺子哥,那钱我不要了,就求你带兄弟们帮我唱出戏。” “唱戏?” “我有个老叔在扬州,膝下无子无女,不久前报口信说病重缠绵于炕上,恐怕不久于人世,心里记挂着想去为他送终,但顺子哥也知道,现在满地都是劫匪盗贼,哪敢随意远行?正好听闻那商队也要路过扬州,想结伴而行,但要是直言不讳,想必对方不会答应,”李臣半真半假地解释道,“所以先得吓唬吓唬他们。” “这点小忙,难道我还收自己兄弟钱财?”李顺拍拍胸膛,“好,咱们就吓吓这群商贩。” 雉娘守着门,夜半时分,才看见李臣脚下有些蹒跚地回了。 “和同僚饮酒了?”她踮着脚给汉子擦了擦脸,“酒多伤身,少喝点。” “应酬,没办法。”李臣喝了几碗凉水,醒了醒神,又说,“阿雉,明天你清点好行装,好携带的家什都预备好,咱们应当能去扬州了。” “可路费……” “我刚想了个法子,能管用的话,最迟后天就能上路。” 他看到雉娘低着头,知道女人心里想什么,安慰道,“这家才住了几个月,别舍不得。迟早我们能安稳下来住一辈子的。” “嗯,你去哪,我就跟着。”雉娘说。 第二天深夜,李顺带着李臣和雉娘摸黑到了城门,守城门地都是李顺地熟人,自然放行,反正许出不许进,要再进来天王老子也得等天亮了,不算坏了军规。 庞氏商队的管事庞伯年老睡浅,又念着心头间地那件大事。在炕上辗转难眠时,听到外头一阵忙碌地脚步声,老人警惕性高,连忙爬起来,披着外衣高声问,“出什么事了?” “那日的税吏来了,说有急事要和你老商议。” “急事?”老管事面色一沉,他以为对方是想来再讨点好处的,不由冷哼道。“区区一郡一门的小吏,如此贪婪,真当我怕了你么?” 在脑袋里转了几个念头,收敛住心情,又露出奉承的笑容。“快去请他进来。” “庞伯,大事不妙。”李臣散着头发,显得一副刚赶了远路地焦急模样,“曹公要来开封了。” 这句话大出庞伯的意料,他不禁愣道,“可是兖州牧大人。但……这又关我商队什么事?” “你家那位夫人,可是在外人面前露过脸?”李臣急切地说,“怎么在县衙的例会上,县令说曹公遣人前来下了令,要选些妇人去服侍他在开封时的起居,正当众人议论开封哪家有美女时,席上有人提到,驿所那边不是住着个颇为娇媚地外州女子么?” 这话简直是太贬低人了,若曹操听到。必然要拍着腿直骂娘,大怒道,“我莫非和你有仇,何苦坏我名声?” 但说回来,这腥臊勾当曹操还真干得出来。 庞氏乃商贾之家,各地知名官吏的喜好兴趣多少也有些收集,以便讨好贿赂,曹黑子当初也在司隶洛阳混过不少年头,他地这点儿癖好,庞伯也从主人那里略有耳闻。 如果是别人。比如有人跑来报信。说养浩然气的孔融孔小夫子见色起意,看上你家夫人了。那庞伯决然不信的,立马唤家仆来将骗子乱棍撵走,但换了曹操那***好色之徒…… 服侍日常起居?骗小孩子呢。 先入为主的情绪下,庞伯一时也乱了阵脚,骇道,“夫人性子慷慨,好动不好静,早晨是有官员入住过驿站,与夫人打过照面,没想到……这该如何是好啊。” 他却是不知晓,那所谓的官员,是李顺找人扮的,驿所小吏也是自己人,故意将庞家夫人引来,两人在院中碰了一面,好让李臣地谎言更为可信。 任凭你老江湖,也斗不过地头蛇。 “曹公一时半刻也来不了,县令还说暂且不急,不如你们连夜动身,能逃过一劫。” “多谢李大人仗义,我……”庞伯叫道,“快去准备一千钱,以答谢大恩。” “难道我大好前程,就是为了钱么?”李臣气得一拍桌子,“我李某虽不才,平时在小节上多有孟浪,但也知道大义,曹公沉迷美色,非明主也,我正欲舍了官职,远走它乡,念叨着当日在城门时,你礼仪颇重,又替我在县令前隐瞒收取谢礼的恩情,所以才折转来报信。” 要是在以前,庞伯听了这话,不禁会暗自讥笑,“你个不入流地小吏,也配说什么非明主也?” 但现在,看他肩头挂着行囊,的确是辞去了官吏之身,再怎么是小吏,也比重当平头百姓要强啊,心中仅存的怀疑也烟消云散。 “我见大人还有家眷在外,难以疾行,如不嫌弃,可先随我车队一同走。” “如此也好。”李臣点点头,暗中舒了口气。 日上三竿之时,连奔了大半天地商队,在河畔扎营休息。过了会,一骑顺着沿途的记号跟了上来,人马皆是大汗淋漓,见到老管事就说,“天亮时却是有打着曹字旗号的大队人马到了开封城,我怕被当成细作,不敢久看,急忙回来禀报。” 那曹字旗号却是前来募兵的曹纯,庞伯无从得知,揉着酸痛的膝盖说,“看来那税吏所言非虚,唉,真险些坏了主人托付的大事,没将夫人送还给奉先公。” “哼,姓曹地意图对我无礼,迟早,我男人要替我抱这大仇。”那夫人插着腰怒骂,又说,“我并州女儿从不欠人恩德,这就是感谢那位李家郎君。” 她真是个风风火火地性子,话音未落,人就揭开帐幕冲了出去,急得庞伯在身后直叫,“夫人,人心善变,不可不防,千万别泄露了身份。” 李臣正在吃商队送过来地饭食,眼前一花,看到那个穿大红衣裳的妇人猛地冲到了自己面前,差点被哽到。 “今日之事,我记住阁下地恩情了。”对方如男子般抱拳躬身说,“你为我失了官职,等见到我男人,必十倍相偿。” 说完后,突然又愣了愣,语气变得哀婉,“有那小贱人在,也不知他还听不听我的话了,当初情急,宁可带小贱人先走,也不愿等等我……” 叹了几口气,她的情绪变得落寞,“我姓严,总之,我会报答你的。” 直到那严夫人走了,李臣还没回过神来,心里想着,“到底这婆娘在说啥呢?” 小小一个城门税吏弃官出走之事,在开封城衙门里,只是被众人偶尔拿来当话题谈谈,并没引起多大动静。 时间久了,他们连小吏的姓氏都忘了,只是说,“那家伙发瘟哟,有官不当。” 唯一还记得李臣地,也只有李顺等寥寥几人了。 “顺子哥,最近手头紧,那李臣不是还放着一百钱在您家么?不如……” “不如啥?什么李臣,没个分寸的,叫臣大哥,”李顺吼道,“咱当兵拿饷的,多少得懂得义理,哪怕过个十年,这钱也得原封不动的还给人家。” 骂完人,他又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本家大兄弟真把我当外人,有事憋着藏着,明明是不想当官了,走就走,说那通探病的鬼话,骗我做什么?” 七章 白蛟西来(一) 天幕蓝得澄澈透明,淡淡的云层点缀其上,就是有朵云彩的形状奇特,由西至东,拉成长长的一道白线,如有什么活的生灵正藏在云后,想隐蔽行踪,无意间却露出了巨大的尾巴。 左将军、假节使、阳翟侯袁术的心腹要人杨弘,正伫侯在侯爷府的走廊前,“异像啊。”他喃喃自语,不禁又想起了要禀报给袁大人的那件急事,不由得有点坐立不安起来。 隔着墙,他隐约听到后堂里传来阵阵音调庄穆的乐器声,还有些细碎的人语,估摸袁术公也是看到了穹苍的那朵怪云,心中不安,又召集府中豢养的方术道士,来占卦问凶吉测天意了。 袁大人一贯对卜卦极为重视,最烦旁人在如此紧要关头前来惊扰,所以杨弘不敢打搅,示意随他而来的骑都尉吕范别出声,静静地等待着法事的结束。 大约过了两刻钟,才听到室内弹奏的古乐渐渐平息了,袁术在房中缓声说道,“可是宏绩和吕都尉到了,正好一道为我解卦象。” 一个喊表字,一个直呼官职,立即显得亲疏有别,杨弘心中一喜,连忙推门入室,房中浓浓的檀香烟气直熏得他眼角发酸,“主上,西边有急件传来。”他说,“还有,孙策大人特遣吕都尉来拜见侯爷。” 吕范也随着躬礼道,“袁公,孙将军想……” “伯符又催我借兵于他?这点儿琐碎事先别烦我,解卦要紧。”袁术摆摆手,打算吕范的话。摸着唇上的胡须,眉头紧皱,他身体挺拔,手指修长。此时穿着身卜卦用,描着朱色纹理地华服,大袖飘飘。玉冠金笄,颇有几分俊朗神气。只不过眼睛狭长了些,显得相貌略有点阴冷。 “白日见长虹之气,如蟒蛇白蛟贯天而过,也不知是祥瑞还是凶兆。” 席上几个方士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最后商议道,“蟒蛟之像。乃极富极贵的征兆,正是天见大人将豫扬二州治理得安康太平,特降下福祉,佑我大人来日位极人臣,荣耀祖宗。” 这纯粹是大拍马屁了,如果换了旁人,早乐得合不拢嘴了,袁术却依然锁着眉关,“不妥不妥,再解。” 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望着杨弘说。“你方才说西边有事?那白蛟云气,正是从西到东!” “宛县守将张勋急报。那吕奉先兵败长安,再败兖州,走投无路下,欲投奔主公,张勋不敢自作主张,特遣信使快马来汝阳,请主公定夺。” “吕布?”袁术脸色微变,在房中走来走去,良久才叹息道,“难怪天中有蛟气呈现,蟒者,人臣国相;蛟者,侯爵郡王;龙者,定鼎之主,吕布乃大汉温侯,当得个蛟气,想必就是应了他率众相奔的事情。” 说罢,又满面怒气,“吕布杀董贼,虽为国立下大功,但终究是诛主弑父,如此狼子野心之辈,留之日后必出祸端。” “主上明察,”杨弘却是极懂得如何揣摩袁术的心思,“我听张勋将军说,吕布曾言,当初各效其主,不得已与袁术公为敌,但暗下颇为仰慕,所以才有今日投奔之事,若是袁术公心中猜疑,不愿收纳,我只能退而其次,北上冀州去寻本初大人了。**” 果然,袁绍地名号一出来,袁术立即忿忿不平地啐道,“哼,那个小妾生养的庶子。” 这两兄弟一个占冀州,一个横跨豫扬两地,皆是此时数一数二的大诸侯,更是互相看不顺眼了。 “正是,若吕布到时真被袁绍收留,倒显得主公不够宽宏大度,再说吕布只不过是一斗勇匹夫,连败数阵,又惶惶不安,若主公收留,必定会起报效之 “收留他倒不是什么难事,就怕……养成了条恶蛟,让我再想想,令张勋接济些粮秣,但不得放吕布入境。”袁术一时难以决断,迟疑地吩咐道。 杨弘低下头,不为人知地笑了笑,随宛县信使而来的,还有个叫陈宫地人,他可是收了姓陈的不少好处,答应在主上面前替吕布说说好话。 当然,只是几句好话罢了,就算日后主上还是不愿收纳,他也没必要多管了。 好不容易等这君臣俩说完,在一旁被冷落半天的吕范终于找到了机会,急急切切地恳求道,“袁公,孙将军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啊。” “唉,策儿还是冲动呀。”袁术却不以为意地轻笑,他一贯喜爱孙策年少英勇,常叹若是自己儿子就好了,所以在人前人后总伯符、策儿的喊得亲热,“不是我不愿借兵,他今年才二十出头吧,区区少年郎,难服众啊,况且荆州刘表、江夏黄祖、哪个不是老谋深算,久经战势之人,他又怎么是对手呢?告诉伯符别急,再缓个几年,我自然心中有数。” 然后袁术挥手说,“你们退下吧,一早起来沐浴占卦,我也累了。” “遵令。”杨弘长躬到底,眸子余光窥到袁术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才直立起来,见吕范呆立不动,笑着劝解,“子衡啊,这事急不来地。” 吕范长声叹息,顺着半敞的窗棂望向空中,那条横在天际地尾巴似乎改变了位置,稍微盘了起来。 “鬼东西。”他咬牙切齿,也不知是再说云,还是在抱怨老袁家的不仗义。 “鬼东西,看着叫人心发碜。” 红珠捧着香盒,歪着脑袋说,天色近黄昏,可天上的那朵怪云还没被风吹散,在夕阳的晕染下。红红地一片,如盘旋燃烧的火焰。 “傻姑娘,没什么好怕的。”白皙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她地脸蛋,一缕暗香钻进鼻子里。好闻极了。 “嗯,夫人,我不怕。”红珠有点畏惧地说。她已经服侍夫人大半个年头了,可每当见到对方时。还是觉得心里发慌。 太媚人了,明明脸儿端庄雅致,圣洁得如娘娘庙里的神像,可无论是笑,是颦眉。还是幽幽叹息,都有股风情万种地媚意笼罩在夫人地脸上。像抹擦不掉的胭脂。 活生生地人,怎可能长得这么妩媚? 她总是想起来在老家时,听爷爷说起的狐精,只有那些妖精,才这么勾人魂魄呀。 不由自主的,小侍女又将目光移到了夫人的腰下,想在圆浑的翘臀上,发现几条狐狸尾儿。 “不用找了,尾巴我收起来了,想看不?毛茸茸地像只蒲扇呢。”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夫人突然很严肃地说。 这石破天惊地话吓得红珠“啊”的一声尖叫。红润的脸颊霎那间变得毫无血色,姑娘连连倒退几步。碰翻了放铜盆的矮凳,一盆子水哗哗流了满地。 “夫……夫人……”她舌头像打了结,话都说不清楚了。 一定是狐精,没错,否则哪能知道旁人心里的想法! “早前还是个骨瘦如柴的小丫头,现在总算养得白胖了。”夫人伸出舌尖,舔了舔粉色的唇,半眯着眸子,眼神媚媚的,如激滟荡漾的涟漪。 她上下打量着猎物,啧啧有声,“从哪里吃比较爽口呢?腿?还是胳膊?” “别吃我!”红珠哇哇大哭。 小侍女还记得昔日乡里发饥荒,全家小半月没沾几粒粮,野菜都挖不到了,差点被爹娘和另一对夫妇互相换了孩子,易子而食,析骸而炊,锅里的水都烧开了,不是夫人路过,她早就入了别人地肚子。 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落得被吃掉地命运。 好吧,既然是命,那就认了呗,小红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良久,还没感到疼痛,她偷偷地睁开眸子,却看到夫人托着腮,正蹲在自己面前,满脸盈盈的笑意。 “果然是个傻姑娘。”夫人大笑,朝侍女地额头上轻轻弹了下,“我真像狐狸?” “嗯……啊,不是……”红珠愣愣地说,又感到不妥,连忙改口。 “呃,狐狸。”夫人微微抬头,手指顶着下巴,“其实,当只狐狸,也比做人要轻松呀。” 外间的门嘎吱响了下,汉子粗犷的声音和咚咚咚的快步声传来,似乎听到里屋的对话,大声问道,“狐狸怎么了?阿蝉是想要条毛皮披肩?有空我亲自去给你猎一只回?” 很快,一行人走进来,个个都是身材高大的壮汉,挤得间大屋子显得窄小起来,为首的汉子见到打翻的盆子和地上的水迹,皱了下眉头,责备着红珠,“你怎么照顾夫人的?” 这人长得及其雄伟,双眉如出鞘的剑,有些不修边幅,颊上透着密密麻麻的胡渣子,却自有股男儿的阳刚锐气,只不过一见到自己的婆娘,声音就放得温柔,好像只笨拙的熊,小心翼翼地捧着易碎的蜂巢。 他眼神犀利,就这么扫了一眼,就吓得红珠直哆嗦。 “不关这丫头的事,”貂蝉摸摸小侍女的脑袋,让她先去端些酒菜来,“吕郎,军事还没商议够么?非得带回家来。” 吕布乃并州边陲之地的人,习惯了胡俗,和亲信议事,经常让家里的婆娘作陪,不像汉家世族,竖起墙,分出外院内宅,女眷轻易不得见人。 “主母。”众人纷纷抱拳,只不过目光飘忽,生怕无意中被艳光炫花眼,失了分寸。 “阿成,阿辽,大高,拘谨个什么。”吕布瞅到部将们的神情,大笑道,笑声中带着几分得意劲,如同在炫耀自己女人够美丽让你们这群家伙失态似地。 “是呀,诸君皆是吕郎的心腹爱将,就如一家人。”貂蝉附和地说道,懒洋洋地坐到榻几上,小小的伸了个懒腰,腰肢纤细,如没骨头,束在手腕脚踝的银链随着举止发出清脆的响声。 顿时,侯成张辽脸皮涨得紫红,高顺老成持重点,也是别过头,瞅着地,不敢再看。 “你们啊,”貂蝉捂着嘴浅笑,又叹,“这场合还是严姐姐来的好,我在的话,大伙都觉得约束。” “别胡说,难道长得美就不能见人?”吕布大咧咧地坐到貂蝉身侧,酒食已上,伸手和众人饮了盏酒,记起来了什么,“对了,方才庞舒的人遣信使来报,阿严在入夏时,就被护送出长安,一路追赶,现在快入豫州了,我已派五十铁骑前去接应,说不准月底你们姐妹就能再见了。” “严姐姐总算平安无事,妾身着实想念她。”貂蝉拍了拍掌,欢喜道,“姐姐不在,倒显得不够热闹。” “只要你俩少吵几次,别惹得我头疼就好。”吕布捏着额头说。 自古内宅的是非就是多,就算是他吕奉先这等顶天立地的豪杰,也避免不了。听着夫君的埋怨,貂蝉轻轻吐了口气,虽然私底下总被“小贱人死狐精”的咒骂,但她真的很羡慕她的严姐姐。 那股被边塞风霜滋养出的生机勃勃,是她永远不会拥有的了。 她知道,自己倾国的美貌皮相下,只剩下些已然腐烂的东西。 “被你叫小贱人时,我总能感到快活。”貂蝉眼眸中的泛光,更加娇艳了。 “如果我打得过那小贱人,非得狠狠痛殴一顿不可。” 严苓还是穿着那身大红衣裳,握着笔,在白帛上写着歪歪溜溜的楷书,并州多壮男健女,这妇人也是马术娴熟,能挽弓射猎,只是不怎么识字,更别提琴棋书画之类的雅性了。 “才练了半个时辰书法,都听你说了十来遍小贱人了,多大的仇恨呀?”李臣端坐在她对面的席上,表情严谨,心里头却在抱怨。 又有些惊讶,他可是亲眼见到严苓开二石弓,百步远射中草丛里的一只兔子,连她都打不过,那个什么“小贱人”该长得多彪悍啊。 “有进步,但缺了灵韵,还要多练。”李臣看了看那些狗扒似地字迹,有点心疼糟蹋了上好的白帛。 刚辞了官,他又找到了新活计当这位严姓夫人的启蒙先生,按严苓的话,“那个小贱人会弹乐器,舞跳得勾魂摄魄,又写得一手好字,就是这些伎俩,才迷得她男人晕头转向,所以,她也要开始学。” 每月工钱五百钱,包吃包住,李臣准备干到抵达目的地时为止。 说起来,他的书法是当初学简雍的,下过番苦功夫,虽称不上大家风范,但当个初学者的老师还是够了。 李臣提笔写了几个字,让严大夫人继续练,背着手走出露宿的帐篷,天要黑了,穹苍上尾巴似地怪云,在夕阳残留的光辉下,变成了条发暗的橘色带子。 “真是奇怪的云。”他眺望了数眼,摇头晃脑地说道。 第八章 白蛟西来(二) “一更一点正好一思眠,忽听见外边闹了一声喧; 秋蝉它在外面叫,奴在绣房里听; 听得奴家伤心,听得奴家痛 伤伤心,痛痛心,相思泪纷纷。(.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二更二点正好一思眠,忽见窗外闹了一声喧; 蛤蟆它在外面叫,奴在绣房里听……” 秋高气爽,几日间已入了豫州地界,入目的都是金灿灿的一片,商队疾走紧赶,眼瞅着快到鲁山了,如再朝西行,大郡宛城五天的路程,要是往东走,过汝南,渡颖河,就能抵达扬州寿春。 大约是在车厢里待得太久了,严大夫人实在憋着气闷,又贪图沿途的好风光,弃了车骑起马来,一路马蹄嗒嗒,踏得青泥飞溅,红衣招展,映着霞光,她不时回头叮嘱,“你腿要夹紧点,多用腰力,让身子随着马背颠簸起伏。” “严姐姐,慢点,我追不上。”雉娘换了身便于乘马的胡衣,用力搅着缰绳,紧张兮兮的。 从长安至豫州,车队里就一个女眷,如今多了个雉娘,两人常凑到一处说说女人家的私话,严氏爽朗崔氏朴实,都是没心机的实在人,一见投缘,很快就熟稔了,严苓大雉娘四岁,豪迈地挥手说,“以后我就是你姐了。” 闲着无事,严苓干脆教雉娘骑术,按她说的,在草原上打猎时,能在奔驰的马上俯身,伸手抓住逃窜的肥野兔,才算是骑艺有成。 这时尚没有双头翘起地马鞍、踏脚使力用地马镫。人与马身之间唯有层防滑地毛皮垫子。操纵骏马飞驰地难度颇大。腿劲腰劲缺一不可。 媳妇儿会骑骡子。但从没驾驭过高头大马。整个人吓得几乎要扒在马背上了。李臣看着揪心。生怕她不小心摔了下来。不过见雉娘怕归怕。人却显得开心。想着自从私奔以来。姑娘心里多少积攒着压力。发泄下也好。于是没出言阻止。只是远远随在后头。万一出现意外。也能够及时处理。 “三更三点正好一思眠。忽听见外边闹了一声喧。鹁鸪它在外面叫。奴在绣房里听。”严苓地心情如天气似地舒畅。正笑眯眯地轻哼着并州地俚歌小调。歌述说地是妇人闺房寂寞。一夜五更。更更都听到外面有蝉鸣蛤蟆叫。更加独枕难眠。倍感相思。不过她声调起得高。嗓子有点粗。一首意境幽怨地歌倒被唱出了清爽地味道。又扭过身体催促。“妹子。边驭着马驰骋旷野。边唱唱歌儿。才叫人觉得快活呢。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害羞。” 雉娘脸红了红。长长地睫毛一颤一颤。声音细细地随着唱。“……四更四点正好一思眠。忽听见外边闹了一声喧。金鸡它在外面叫……” 严苓稍稍扯住马缰。放缓速度。等两匹马并肩而行时。探身狠狠抱住雉娘。吧唧在她腮上亲了下。大声笑着。“这才对嘛。” “都是孩子地娘了。这么贪玩。”雉娘责怪。拿手背擦着脸颊。这严夫人有时候豪爽过头了。不像个规规矩矩地妇道人家。带着几分男儿地气度。 也不知道并州女子是不是都这样。 “那丫头虽不是我生的,不过比我还厉害。能喝烈酒骑劣马挽重弓呢,和她爸一个德性。”严苓自豪地说,“我们娘俩一条心,哼,遇到什么事,都和我一道对付那个狐媚贱人。” 她们谈的是严苓男人的嫡亲闺女,是年青时在并州的原配生的,可惜坐月子时没调养好,染了风邪,那时她男人尚未发迹,请不起名医用不起好药,拖了大半年就过世了,严苓是续弦,边陲之地的姑娘比中原地小姐出嫁得更早,十二岁就嫁过去了,自己都是个孩子,差不多是从小就带着闺女一起玩,自然感情深厚,不是亲娘也胜似亲娘。 每逢一提起她的闺女和汉子,严苓眼眸中就流淌着温情,看得出她极是眷念自己的家庭,不容有丝毫散失,所以才一直对“小贱人”充满怨愤。 “其实……你男人还没儿子,纳个妾室也是应该地。”雉娘安慰。 “不是我小心眼,你不知道,那女人原本是我男人义父的……”严苓大声嚷嚷,突然瞪圆了眼,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停了口,心虚地看了看雉娘。 “是长辈家的子女?亲上加亲也不是坏事嘛。”雉娘理所当然地这么想,并没有在意。 如果她知晓了那汉子曾干出了弑义父娶庶母之事,一定会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已经不是违背世俗了,简直是灭绝人伦的大恶,和这种罪行比起来,她和叔叔私奔的行径,根本就不算什么。 “我真怕吕郎有一天会为了她……”严苓低着头,拿鞭子抽了抽路边的小石子,又轻轻唱着,“五更五点正好一思眠,雀儿它在外面叫……” 歌随心境,方才爽快的音调,此时重新恢复了原本缠绵思盼的意味。 “回去吧,我还要练字呢。”她无精打采地说。 幕时商队在河边宿营野炊,李臣对他们有通风报信之恩,又身为夫人的外傅----也就是有别于族学先生,世家子弟外出求学地老师----待遇要好很多,陶碗中盛着大白米饭,两尾烤得焦黄酥脆的鲫鱼,拿酱油姜丝蘸着吃,还有野菌汤,在旅途中算是很丰盛的菜肴了。 “你和严夫人都谈了些什么?”李臣边吃边问。 “都是些妇人间的私房话,你个汉子没心思听的。”雉娘正专心挑着鱼刺,鲫鱼肉嫩味鲜,就是小刺骨多了些,她把除掉碎刺的肉放到汉子的调料碟中,笑着回答。 “喔。”李臣眯着眼,嚼着喷香的鱼,为了安全起见,他路途上曾经暗中打探过这商队的私隐,但口风都挺紧。后来看到阿雉和那位严夫人地交情不错,不似作伪,这才放了心。 他不再追问,又瞅见雉娘唇边沾了点油迹,探手替她擦净,过惯了苦日子舍不得浪费。下意识地将指头放嘴里吮了吮。 “没正经。”小媳妇儿狠狠掐了他下。 “节省罢了,油很贵的。”李臣厚着脸皮回答,他就喜欢看雉娘脸红红的娇羞模样。 暖暖斜阳,光线如金丝倾下,狭窄地车厢里一片明净,汉子在几案下捏住婆娘的手,手小小的,略有些粗糙,那是昔年劳动后留下的痕迹。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如果不是突然响起的哭嚷声。说不准李臣要白昼宣淫一把,好吧,他想雉娘也不肯依的。顶多亲个小嘴儿,多缠绵片刻。 哭声凄惨,听声音居然是庞伯地,“出事了?”李臣跳了起来,头狠狠撞到了厢顶,也顾不上痛,他叮嘱小媳妇儿留在车里别出去,提着短剑出去瞧瞧。 “主人啊,我苦命地主人啊。”本来秩序井然的商队。眨眼间乱得像个马蜂窝,庞老管事跌坐在泥地上,抱着头哀嚎,泪沿着沟渠似地皱纹直淌,边哭边骂,“姓李地绝户不得好死,可怜主人逃过了董卓的毒手,如今却还是没得善终啊。” 若不是后面那半截话,真得把李臣骇得一惊。才明白话中“姓李的绝户”不是指他,瞧着是遇到悲事了,一时也不好插话,退到旁边,盘算着到底发生何事了。 另外有个武卒打扮,肤色黝黑的的生面孔,似乎赶了很长的路,风尘仆仆,颊肉都凹了下去。似乎是半刻钟前刚追上车队地。也是满脸悲愤之情,那汉子抱拳说。“庞舒先生护送夫人出长安之事,本来隐秘,没料到府中有家仆与豢养的舞私通,被人发觉,可叹庞公心慈,杖责五十下赶出家门,那贱仆心怀怨恨,向李告密,庞公闻讯举家而逃,我射杀十余西凉兵,又在林中点火,想引开追兵,侥幸夜黑马快,逃过一劫,可庞公还是没能……” 闻得此言,庞伯的哭声更响了,好一阵子才逐渐平息,又哽咽着问,“主人膝下有四子,可有血骨逃过此难?” “我事后曾冒险再回长安,庞公一族不分男女老幼,皆悬首于北门示众。” 严苓也赶来了,她认识来人,愣了愣,“阿性,你不是留在长安,查探西凉诸军地动向么?”又看了看在场众人的神情,似乎明白了过来,张大嘴捂着胸脯,“莫非……” “吕夫人,我家主人为了保你性命,不负奉先大人所托,可是赔上了全家老少的命呀。”庞伯在旁人的搀扶下,颤悠悠地勉强站起来,“可算仁至义尽?” “……算,这恩情我铭记于心。”严苓轻声说。 “记着有个屁用!”老管事惨笑着,“我早就劝主人,这种乱世,安分守己才护得住家宅安康,可主人就是不听,帮这帮那,什么司空司徒、廷尉长史,有求时堆着满脸笑,事后除了赞一声“当世孟尝”,又有什么回报?那长安百官,受董贼威逼、李贼郭贼胁持,落魄潦倒,如不是主人拿了米谷肉面,也不知要多出几条饿殍,真感恩戴德,舍命去请天子说几句好话,也许主人就不会送命,更不会尸首挂在城门上,都没人去收尸啊。” 听对谈中的意思,这老管事本就不愿家主多管闲事,此际更是心神大乱,口气越来越不对了,充满着埋怨愤慨。 庞氏又不是什么朝廷命官,要为天子守节,区区一个身家厚实些的商贾,谁当权就讨好谁,何苦为了旁人效死呢? “庞公身死,日后奉先公必会为他讨回公道。”那个奔波几百里报讯的汉子急道,见商队中的庞氏家将们个个忿怒不平,怕迁怒于他家夫人,快步挡在严苓身前。 “奉先公奉先公,还不是被西凉人赶出长安,连自己婆娘都来不及带走的丧家之犬。”庞伯骂道,他带人护送严苓,也只是受了主人地命令,此时主家都因为她被灭了族,悲愤下全然没了尊敬之情。 “你胆敢侮辱温侯!” 顿时,场面一片杂乱。“阿性,退下。”严苓退了两步,定了定神,喝道,“庞舒先生是因我而死,纵然受了羞辱唾骂。也是应该。” 她咬着唇,猛地一弯膝,扑通跪在地上,含泪朝东北长安的方向连磕数个响头,“庞氏一族的大恩,我无以为报,也不敢承诺什么,只是发誓,若有重回长安的那天。必请夫君斩得李、郭汜之头颅,贡奉于庞舒公的坟前。” 严苓什么地位?大汉温侯、中郎将吕布的发妻,吕奉先救天子御驾于西都。她也得了个武德夫人的一品诰命,以贵妇之身,跪祭个商人,简直就是逾越礼制了。 这一跪,立刻让喧闹的营地安静了下来,所有地目光,都愣愣地望着那袭红衣。 良久,庞伯哽咽道,“罢了罢了。夫人行此大礼,足见真心,老汉无话可说,如今庞家遇此灭顶之灾,我们也没法子再护送你等了。” 然后咬牙切齿地朝着商队护卫吼道,“食主之俸,为主而死,若还有点忠骨,这就随我回长安。寻机刺杀李郭二贼!” 危难见人心,这庞管事年老体弱,心中却十足装着忠义。 哗然声四起,有地家将抹泪抱拳,“正该如此,就算事不成,去了黄泉,也不愧对故主。”有的却露出阴晴不定的表情,谁不怕死呢?李郭汜皆西凉大帅。千军万马中哪里刺杀得了。只能平白送命而已。 “我怎么走到哪,都能碰到祸事。还把自己也卷进去?”李臣摸着额,眉宇间皱起了个小疙瘩。 他早知道严苓的身份不简单,但没想到,居然是那个吕布的婆娘。 “严夫人,曹将军,现在天色已晚,我等彻夜祭祀家主,待明日就回返长安,要是夫人思念奉先公,就此告别吧。”老管事神情黯淡朝严苓和曹性拱拱手,又微微扫了李臣一眼,毕竟车队里就他地来历特殊点。 他厉声对众人说,“为防事泄露,上路前所有人不得私自离开营地。” 明显就是说给李臣听的了。 “我也暂且留下,为庞舒先生守灵一夜,否则心中不得安宁。”严苓摇摇头。 庞伯想了想,说道,“你愿意留就留吧,只是招待不周了。” 身处野外,事发突然,仓促间哪里找得到祭祀的东西,只能点了火堆,用泥捏了人像,贡上些果子肉脯,等天全黑时,旷野河畔间响彻着一行人的呜咽声。 虽然并不认识庞舒,但在旁人地描绘中,地确是个古道热肠的豪杰,李臣也上了三炷香,然后拉着雉娘,有意无意地说,“阿雉,瞅着严夫人很难过地模样,想必今夜是无心入睡了,你俩交情尚深,去陪陪她吧。” “那你……” “我一直想知道西京的风土人情,那位曹性将军是由长安来,正好去和他聊聊话。” 媳妇儿有些不明就理,庞家刚刚死了那么多人,你就算不难过,总归也是悲事,不应该有闲心找人聊天呀,但她一贯信任汉子,乖巧地“嗯”了声。 “娘地,又得跑路了。”李臣微笑地看着雉娘走到严苓身旁,捏着她的肩儿细声安慰,他暗暗叹了口气。摸了摸怀中的短剑,“今晚,千万别让我料中那件事。” 庞管事虽然心细有阅历,但悲伤过度,此刻只知道在自家老爷地灵位前哀泣,他这老汉虽然忠心,但不代表车队所有的家将护卫,都如他那般一心想着回长安去报仇。 人都是自私的,如今侍奉的主家没了,估摸大多数人都开始考虑往后该怎么办,真的要拿命去偿还庞老爷的恩情? 商队为了掩饰真实的目的,打着贩货的旗号,马车中装着可是价值百金地货物,若是有人起了歹心,聚众作乱,那就不妙了。 但也不能将这想法去和庞伯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虽然严氏那一跪,平息了怒火,但老管事心中还是装着怨愤,难以相信,如果张扬出去,反倒惹出祸端。 今天晚上是最关键的,只要不出事,明早他就能带着雉娘,和他们分道扬镳了。 想着,李臣漫步走到营地西侧的树下,武将爱马,曹性刚打了桶水,再为疲惫的坐骑擦身。 “曹将军。”他抱拳说。 “是夫人的李外傅?”曹性人长得黑,在夜色下真有点难看清身形,只是眼眸有神,透着光。 “将军身手不凡,当日事变之时,居然能全身而退。”李臣恭维道,又望了望马匹侧腹上挂着的那口弓,足足绞了好几道牛筋,“好弓,最少也是三石的强弓。” “侥幸而已,西凉军中有能人,没受我诱敌之计,只派了一队人来追击,否则也难逃一死。”曹性苦笑----李臣只看到月光下有一嘴白牙现了现。 “可惜险了害了你家夫人。”李臣拍了拍马背,“真是不通人情世理,要是我,怎么也得等到了目的地,再说明真相,现在商队人心惶惶,就怕庞老管事没了主家在身后支撑,控制不住护卫车队的那群武夫。” 曹性一挑眉,警觉地环顾了下四周,“可有不妥地征兆?” “我们毕竟都是外人,难以打探,但你想想,大树倒猢狲散也是常理,而且,”李臣意味深长地说,“庞舒先生身死族灭,这车几百金的货物,可就没主了,惟恐有人起了贪心。” “多谢李外傅提醒,我这就禀明夫人,马上离开。” 你走了,真出了事,谁来保护我和雉娘?李臣在心底骂道,脸上表情依旧波澜不惊,微叹道,“只是猜测,凡事做好周全打算,才能以防万一,何况,以严夫人的直率性子,她肯走么?” 严苓就是这么个懂得感恩的人,曹性久随吕布,当然清楚主母的德行,一时犹豫起来。 “准备好四匹马,我让自己女人陪着夫人,咱俩千万别睡,外松内紧地防着,若有事,能帮那庞管事一把就帮,不能,唯有逃了。” 我们都知道,李臣是个长着乌鸦嘴的祥瑞。 ps:三百年一遇的日食,在下居然没穿越,也没得到啥子超能力,唉,心中甚为凄苦悲伤。 第九章 白蛟西来(三) (xue徐州、沛县。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觥筹交错,丝竹悠扬,席间有薄衣轻纱的美娇娘裸足而舞,娇声劝酒,宾客不多,虽只有寥寥几人,但个个都是沛地声名显赫的人物:豫州牧刘备、簿曹从事孙乾、正客居于徐州的名士许劭,以及身为东道的别驾糜竺。 “糜氏不愧为徐州大族,才到沛县几日,就建起如此华丽的别馆。”酒喝多了身子冒热气,刘备扯了扯衣襟,随伺在身侧的美婢察言观色地轻挥着蒲扇,带来丝丝凉风,他谈笑道,“唉,我若有此等身家,便又能募得千余兵,好为陶谦大人排忧解难。” 此时的刘备稍稍长胖了些,早先瘦下去的下巴圆润了起来,不过那种久经行伍的精锐气尚在,武人的感觉多过文官,眉间洋溢着意气风发,自从来到徐州,诸事顺利,陶谦厚爱有加,不但为他表了州牧的官职,还将徐州西北边的门户之地沛国托付给他,疲于奔战的队伍也得以休整,又有陈群、孙乾等颇有声名的世家子弟相投,一时间兵强马壮,麾下文武兼备。 真是鱼跃龙门便大不同啊。 “还是佐之有见识呀,徐州真是我的福地。”有时刘备如此想着,然后胸腹间回荡着叹息之声,又记起了一年以前的那件萧墙内的丑事,惆怅、愤怒、羞耻,百般滋味萦绕在心头。“既然玄德公有意,那……”糜竺长笑,人胖不方便躬身,在席上抱了下拳,“我便捐助三千石稻米,百副盔甲,两百张弓弩。” “呀,我只是说笑罢了。”刘备大惊而起,粮秣的重要且别提,光是盔甲强弓等军资。在如今的这乱世道,更是拿钱都难买,这礼太贵重了。 “刘使君莫非是嫌弃我出身商贾,不屑于多结交?” “哪里哪里,当初在平原时,糜氏已经帮了大忙。备尚没回报恩义,怎能再度劳驾子仲呢?” 两人在那一个非要送,一个不停推辞,惹得许劭笑道,“玄德公莫做小家子意气,糜子仲富甲一方,这点儿财货也只是九牛一毛罢了,再推脱倒失了人 “如此说来,备显得生分了。”刘备眼眸中暗暗闪过丝喜色,不是为这笔飞来横财,而是为自己得徐州本地士族的拥护而欢心。他亲热地抓起糜竺的手,“子仲呀,来,畅饮几杯美酒,以酬谢今日之义。” 喝得几盏酒。壶中渐空。糜竺扭头低声说了几句。美婢“嗯”了声。蹑手蹑脚地出了房。又过了一阵子。门被轻轻拉开。却是位妙龄少女。挽着堕马髻。颊侧垂着松松地发丝。只不过面无表情。嘴有点嘟。似乎很委屈地模样。 姑娘端着酒壶。颤着睫毛环顾了下室内。小步快走到糜竺地身旁。刚要倒酒。糜竺就不悦地说。“没规矩。应先敬给刘使君。” “喔。他是谁呀。我不识得。”声音娇脆脆地。宛若黄莺初啼。 刘备一见这姑娘。看穿着神情。就知道不是糜家地婢女。问道。“子仲。这位是?” “正是小妹糜贞。在座地皆是当世英豪。所以便让妹子出来替诸君斟杯酒。也好让这丫头开开眼界。识识人物。” 刘备含笑地朝小贞儿点点头。却在心底想。“糜贞?娘生前给我提起过。这姑娘还在平原地家里住过段时间呢。娘还说想让她当我弟妹呢。可惜那时刚好出征在外。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 “使君大人,喝酒。” 正想着,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面前的酒盏已经满了,刘备端起来浅抿了一口,酒入腹,却化作了滚滚的怒意。 “四弟啊四弟,这么漂亮的姑娘你不要,非得抢我女人,做出那种大逆不道地事?天地良心,我有哪点对不住你?” 糜贞又替在场的所有人斟了酒,逃也似地离开了,那丫头仿佛是落入狼嘴的兔子,想拼命逃出龙潭虎穴呢,走廊上急促的快跑声让人哑然失笑。 “难道我长得很凶恶,吓到她呢?”刘备自嘲地笑。 “妹子顽劣,在使君面前失礼了。”糜竺一脸尴尬,在肚子里直埋怨小妹不争气。 酒过三巡,天色已晚,筵席也散了,回府的马车行驶到半路,刘备突然在车中叫道,“停下,我吹吹风,散去酒气。” 此时繁星点点,夜色如画,刘备仰头看着穹苍,长叹一声。 “主公,这是喜事,为何叹息。”孙乾的车驾随在后面,自然也跟着停下来,他钻出马车,疑惑地问。 “喜事?” “糜子仲特意让妹子出来斟酒,本就暗示着欲送妹于主公,想打探下主公的心意,”孙乾说,“糜家乃徐州几代豪族,根深蒂固,人脉颇广,又兼得家财万贯,如能和他结为姻亲,对主公大业百利而无一害,而且,主公无子嗣,更是应该多纳妻室,开枝散叶啊。” 孙乾不知道以前发生过的那些事,所以奇怪刘备怎么如此迟钝,对这种旁人心知肚明的事犹犹豫豫。 “我……”刘备张了张嘴,把话又咽了回去。 他当然清楚若得到糜家地鼎力支持,更能让自己在徐州的地位稳如泰山,随即与天下英雄一争长短,但…… 一边是男儿梦寐以求的大业,一边是昔日兄弟手足残存地情义。 良久。“公,”刘备叫着孙乾的字,“过两日,你替我回访糜子仲,再问问他的意思,如果没不妥之处,那……就把事定下来吧。” 星空闪烁着淡淡光辉,汉子伸出手,掌心那么大,仿佛能将整个浩瀚星河抓在手中。 “看,我要用这双手,抬住大汉四百年的国祚江山。大义在前,纵然有些许私情,也顾不周全呀。”他闭起眼眸,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初兄弟四人齐心协力的情景,眼角不禁有些湿润,怕被人看到。连忙转过身,偷偷拿袖口擦了擦。 “何况,是你先对不起我的。”刘备呢喃。的树枝沙沙做响,在窗棂的绸布在映着晃动的影子。 糜竺示意服侍小姐地婢女们别出声,轻轻拉开里间的纱门,看到小妹托着粉腮,坐在梳妆台前发呆。 “贞儿。还没睡?小心明天冒黑眼圈儿。”他笑着说,又加重了语气,“刚才你太不像话了。在刘使君面前失了礼数。” “哥,我在想狐儿脸,他到底在哪呀?不是说了,一年以内会再来朐县地么?”糜贞问。 时间似红泥封口,埋在土里的酒罐,酿得相思愈发浓烈。 李臣在哪,那刘家兄弟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糜竺也不清楚,当商贾的眼线广。捕风捉影的传来各种消息,他细细分析,只知道事绝不像明面上“他和刘家夫人崔雉娘,替刘备回老家守孝去了”那般简单,肯定别有隐情。 不能再耽误了,徐州牧陶谦数月前已经染了重疾,缠绵于病榻上,一时好一时坏,不能理事。虽然彭城那边怕出乱子,隐瞒着此事,但糜竺是陶谦的心腹人,早就知晓了。 看模样陶大人命寿要到了,他手腕高超,徐州豪族们之间的势力制衡得好,却也藏下了祸根,万一他这棵挡着天地大树倒了,那东阳陈家、下邳曹家、加上他东海糜氏。各路士族谁也高不过谁。都不愿屈居人下,推选不出领头之人。顷刻间,整个徐州就得乱成一窝蜂。 至于陶大人膝下地两位公子?不是他姓糜的不挂念提携之恩,那两人实在暗弱无能,环目州内,也只有刘备刘玄德当得英杰,而且为人重恩义,想必会护住陶谦留下的子孙家业,又是外来户,想治理好徐州,唯有依靠本地的豪强。 于公于私,刘备是陶大人身故后,接管徐州的最好人选了。 要是自个能提早一步,和刘家结下更为牢固的关系,那糜氏一族不但能继续安稳,更能隐隐盖过旁人一头。 为了宗族基业,他这个当家主都得豁出性命,妹子那点所谓的小小幸福,又算得什么呢。 人活在世上,哪能随心所欲啊。 “李佐之呀,也不算我违背承诺,那日的三个条件,你可是一个也没做到。”糜竺想。 他收敛住情绪,体贴帮小妹卸下发髻间地头钗,嘱咐她早点安息,刚走到门外,妹子在身后说,“哥,你为什么非要带我来沛县,还非要我去给人斟酒?” “哪里,就是想让你见见世面,别瞎想。”糜竺心虚地回答。 “喔。”哈欠声,“那我睡了,真有些困了。” 当哥哥地总以为妹子永远长不大,还是个好骗地小娃娃,如果他回头,准能诧异地发现,小妹地眸子里正盈满了狐疑之情。 几声老鸹地鬼叫声从后院那棵大槐树的梢子处传来,月前两只乌鸦在上面筑巢建窝,整日刨菜圃里刚埋下去的菜籽吃,小畜生爪子硬,一刨一个准,气得章秀玉在树下跳着腿骂,若不是树高浓荫似伞,按俗话讲有庇荫家宅的意思,轻易动不得,不然她真恨不得把树锯掉,看这呱呱叫的死鸦子还有处落脚没? “乌鸦报喜,始有周兴,吉利呀,我多少也是个官,也许预兆着有升迁之喜呢。”崔启年却说,这家伙当了年把小吏,在衙门同僚们的熏染下,学问倒有些长进,偶尔还能摇头晃脑地扯几句典故出来。 “报喜个呸,祸害才对。”秀玉朝他脸上喷了嘴唾沫子,“都被吃光了,拿什么腌着过冬?” 启年不敢和婆娘争辩,直叹气,昔日觉得这女人十分热情,等入了家门,才发现分明是十二分的泼辣,真吵起来晚上准没饭吃,只好含糊地说。“我去趟衙门,有公务要处理呃。” 等出了院子,还听到秀玉在身后骂道,“有个屁公务?一旬也拿不回几个大钱,人家当差吏的吃香喝辣,柜子里堆满了布。全家每年能置几身新衣裳,就你没个出息……” 待不下去了,实在待不下去了,崔启年苦着张老鞋拔子脸,在心底埋怨起那对奸夫淫妇起来。 那姓李地死后生,色胆包天哩,谁不好勾扯?偏不顾兄弟道义,去和嫂子搞得不清不楚的,最后落得要弃家私奔! 还有雉娘这个蠢侄女儿。要是男人真养不起你,另寻个人家改嫁,他个当堂叔的举双手赞同。可你家汉子是谁啊?刘备刘大使君!十足祖坟在冒青烟,官升得那叫快啊,夏天时刚做了豫州牧,好好的州牧夫人你都不做,真真气煞人啊。 要是李臣循规蹈矩,要是雉娘扼守妇道,他崔启年至于还当个跑腿小吏么?说不准侄女婿一高兴,他能当上一县之长呢! 可偏偏……每逢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崔启年依然心有余悸。 张飞那黑脸神还来过次。和他喝了两杯酒,席上稍微提到过李臣,直叹息,“大哥心里其实很苦的,有天晚上醉酒时,还嘀咕,女人嘛,要是我妾室,二话不说直接送你。手足兄弟一道用用妇人,又算什么?可那是你主母兄嫂啊,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大哥吗?” 临走前张飞摇着头,拍了拍崔启年的肩膀,叮嘱道,“那件事千万别朝外传,否则一个妖言惑众,坏州牧官声地罪名扣下来,打断腿都是轻的。现在这样。你还能有个官身。有口热饭吃。” 是呀,有口饭吃。 唉。他没本事,文不成武无就,衙门里啥事都干不了,当初还能跟着李臣跑东跑西,立下点功绩,现在就是一累赘,前几天他还听有几个负责公文地文吏背地里在议论他。 “那个崔启年到底什么来头?整日无所事事的,连字都不会写,不像个读书人呀。” “听说他和豫州大人都是幽州人,大约是同乡故友吧,大人顾旧罢了。” “我看不像,刘豫州什么身份,会认识这种不学无术的人?” 他们说三道四,崔启年在门外气得直抖,差点冲进去训斥,“老子的侄女就是州牧夫人,明媒正娶地嫡妻,就算刘备遇到咱,也得躬礼唤声老叔!” 真能这样就好,侄女儿被李臣拐跑了,算起来,现如今他与刘备没半点姻亲关系了,好歹婆娘和结拜兄弟私奔的事是桩丑闻,刘备惜名声,不好张扬,对崔启年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反正也算从平原跟随而来的旧人,小吏的职务就让你做着,至于升迁啊封赏呀,想都别想了。 崔启年过够了颠簸流离的苦日子,否则他早卷铺盖走人,不受这窝囊气了。 秋风朗爽,艳阳高照,徐州沛县地街道人来人往,赖汉佝偻着腰,突然心头卷过阵萧瑟之意。 衙门他是不想去地,同僚们总露出瞧不起的神色,心烦躁,干脆去酒家估壶清酒呗,酒能消愁嘛。 崔启年边走边想,顺手摸了摸腰袋,又苦笑,刚才门出得急,忘了带钱。 正盘算着到时赊账也成,一辆骡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停得急,吓了崔启年一跳,刚想张嘴骂,车窗里伸出张粉嫩嫩地小脸,眸子里闪烁着惊喜,“咦,是启年大叔!” “谁呀,别乱攀亲戚。”崔启年望过去,是个姑娘家,很面熟,仔细想了下,才惊讶地抽着气,“败家地糜丫头!” “小声点,”糜贞警惕地四周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压低声音催促,“我正想去寻你呢,快上车,快些,我瞒着哥出来的。” “又逃家了?” “别胡说,哥也来沛县了,不是今天他又去拜会州牧大人,我都没机会出来。” 车厢很小,布置也简陋,一看就是配给糜家普通管事使用的小车,搁平时,糜大小姐都是不屑于坐地。 女大十八变,富人家又善调理,才一年多光阴,糜贞的脸上就褪了毛绒绒的青涩,个头窜高了一截,站直了只比崔启年矮小半个头,腿长臀翘,小胸脯也微微鼓胀了起来,流泻出几分女人的曲线,只不过右脸颊上的单酒窝又深了些,留住了稚气,更显得甜美。 “我得在午时前就赶回去,”车还没驶稳,糜贞就扯着崔启年的袖子说,丫头抹的桂花膏,整个人香扑扑的,“狐儿脸到底出什么事呢?音讯全无,我问过哥,可他就是不说,问急了还发火呢。” “这……这事真不好讲。” “我就想知道,他在哪儿?不然大事不妙了!” “大事不妙?”崔启年莫名其妙,“你个小丫头能有啥大事啊。” 糜贞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刘奶奶已经过世了,我又找不到狐儿脸,崔姐姐也不见踪影……整个沛县,我就认识你了……大哥没信义……他……他要把我许配给那个刘备……这次特意带我来,就是要让刘备相相的,万一对方点头,婚事就成了!” “碰”地一闷声,崔启年磕到了头,他张大嘴,“啊?” “嗯,哥还想瞒我呢,我……就要被大哥给卖掉了。”说到最后,小贞儿嘴巴一扁,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可……我也不知道狐儿,不,李家臣哥儿在哪啊。”崔启年急出了一头汗。 这都什么事啊。 前遭弟弟拐了大哥地婆娘,今遭当哥的就要娶和弟弟有婚约的闺女? 乱,真乱得不成体统了。 第十章 吕布(一) 若说乱。李家臣哥儿这边才是真的乱。性命攸关。 都说月黑风高杀人夜。谋财害命灭口时。 奔波了一白天。又遇到惨绝人寰的悲事。汉子们都没了闲扯的兴致。带着对前程的忧虑。闷闷的缩在铺盖上。可怎么也睡不着。 “老爷死了。庞家没了。咱们该怎么办?” “有把力气。会些武艺。总能再找到主家。” “不是说要回长安替老爷报仇么?” “傻呀。虽说忠义为先。但真死了。老家的娘亲媳妇谁来养活?” 他们抱着兵器。担忧的小声议论着。虽然做私人部曲也是吃的卖命粮。但好歹有个大老爷照顾着。断了腿落了残疾。每月也有五斗麦米的施舍。哪里去找这般良善厚道的主家? 就算你肯卖命。也的有人愿意买呀。 这年头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命。 终于有人说了句。“呐。如果分了车上的钱货。至少大伙还有点余财。能支撑些时日。” “啊。”秋夜不冷。但他们只觉的骨头里寒碜碜的。互相看了几眼。打了个哆嗦。 不少人的家眷都被安置在隶属于庞家的各处产业中。一为照料生计。二为有个约束。免的这些家兵家将有外心。搁着以前。他们万万不敢。也不愿有背叛之的。 但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按庞管事所说。回长安报仇尽忠义;要么。各奔东西。凭自己的本事奔前途。 “呸。张大眼。主人生前待大伙不薄。他尸骨未寒。你就打鬼主意?” “吴巴。你想去送死。当忠骨头。没人挡你。但也别挡着咱们的活路。” 张大眼和吴巴皆是家兵中颇有威信的头领。一时间。人群隐隐分成两派。只不过。吴巴身后的人。明显要少上许多。 毕竟。人都是为自己而活的。 然后。事态就如燎原之势。不可收拾。 白天时还是袍泽的汉子们。厮杀在一起。 惨叫。 张大眼抹掉刀背上的血。咬着牙。“事以至此。一不做二不休。灭了所有活口。就算是吕布的婆娘也不能放过。他吕奉先本领再大。也没法子满天下的寻咱们。” 湿泥塑的雕像被火烘烤了半宿。干的布满了蜘网般的裂纹。庞伯睡不着。散乱着白发。神情黯淡的拿树枝挑拨着火塘子里木柴。夜静静的。风呜呜的。 “人命如浮萍。随时一个浪头卷过来。就的沉入水底。变成腐泥。” 老管事年近六十。打小就是在庞家长大的。这么多年。原本姓什么他都没印象了。从心底里把自个当成了庞家的一份子。 可现在。家没了。 “报仇啊。一定要回去报仇。”庞伯愤怒的想着。反正他也是灯枯油尽的年龄了。死就死呗。豁出命也要为主人尽忠义。 “想必家产已经被抄了。幸亏车队里还有些财货。到时收买贼人府中的下人。混入宅中。找机会下手。不成功便成仁。”他开始琢磨起复仇的伎俩。“还有。那个姓李的税吏留不的。万一他想荣华富贵。偷偷去长安。找贼人报信。说还有庞家余党想谋害大人。那就败露了。不是我狠心。实在是的保守机密。只能对不住他了。但不能当着严夫人的面杀。的等明日。寻个借口。往后下了的府。东岳大帝怪罪我乱杀无辜。我一人承担着。” 东岳大帝便是泰山的土的神。此时轮回转世、十殿阎摩王的说法还属于随佛教舶来的新鲜说法。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没流广开来。民间多谓东岳大帝才是掌管的府。收纳魂灵的冥神。 庞伯的眼眸里盈满着阴郁的火。正在心底盘算来思谋去时。夜风隐隐送来声细微的响动。他一愣。晃悠悠的站起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杀喊声。火光起。 “反了……张大眼那厮贪图钱货……”阴影中。吴巴浑身是血。跌跌撞撞的奔过来。断断续续的说了几句。轰然倒下。 “狼。都是群养不熟的狼。”庞伯瘫倒在的。望着那樽泥像。痛哭流涕。“杀千刀的白眼狼!” 一只手突然探过来。将他朝后面拽。老管事迷糊着眼。扭头。发现居然是自己在心底谋划着要灭口的李税吏。 严夫人和曹性也在。人人一匹马。挽弓带刀。似乎早有准备的模样。 “快走!”李臣抹了把汗。“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青山……”庞伯惨笑。“这三十来号人。十几车货。就是我庞氏最后的青山。仅剩的家当。没想到……窝里反啊。完了。全完了。” 李臣劝了半响。外头的火光越来越旺。老管事死也不肯逃。犹自嘀咕着。“我没本事。对不住主人啊。” “再不走倒拖累了主母。”曹性急道。对他而言。主母的安危才是最紧要的。瞧情形。作乱的至少也有二十多个家兵。若是只有把力气的普通汉子。他能对付。但换了这些颇通武艺的武卒。磨也能磨死他。 一发狠。曹性伸掌切到庞伯的后颈。然后将昏厥的老人夹到腋下。朝马屁股上重重抽了几鞭。 “去。去寻我夫君。”严苓回望着营的那儿的火光。满脸恨意。“有他在。这群逆奴一个都跑不掉。” 遥遥传来嘈杂的声音。似乎逆奴们刚料理完不肯同流合污的袍泽。正喊叫着要追上逃掉的人。以绝后患。 “他们急着分财货。不会死追不舍。”李臣吐了口唾沫。“只要逃的二三十里路。寻到村庄县城等有人烟的的界。就安全了。” 四骑马。五个人。沿着河畔奔驰。为隐蔽行踪。不敢点火把。河边林的多。宿营的又靠近鲁山山脉。没多半功夫。树林渐密。灌木丛丛。夜黑月暗。稍不留神就被突出的横枝撞到脑袋。雉娘本来就骑术稀疏。慢慢的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突然尖叫了一声。连同着坐骑翻倒在的。 “阿雉。”李臣骇的头皮都炸开了。用力扯住缰绳。翻身下马。 是一棵盘起的老树根坏了事。将马绊倒。幸好是深秋。满林的落叶和腐土。像块厚毛垫子缓解了冲击的力度。雉娘苍白着脸。双手死死拽住他的袖口。带着哭腔说。“腿。” 媳妇儿的左腿被狠狠压在坐骑下。马似乎也断了腿。侧倒在的上不停嘶鸣挣扎。四只大蹄子在泥巴的上踢腾出了道道沟痕。马一动弹。压在它身下的人更是加重了痛楚。 “混账畜生!”李臣用力挪开马。紧张的检查着婆娘的天黑看不真切。摸着掌心里湿漉漉的。稍微一碰。阿雉就疼的汗如雨下。 “让我看看。”曹性也转回来。久经行伍的老卒哪有不受伤的。对刀伤骨折多少都有点心的。他捏了捏。皱眉道。“似乎伤到了骨头。” 严苓把雉娘抱在怀中。安慰似的抚着她的脸颊。 李臣撕了袖布。寻个两根笔挺点的树枝。将雉娘的腿固定住。试着搀扶她起来。可半个身子都木了。受不的颠簸。才迈了几步。人就朝下倒。 正左右为难时。曹性脸色一变。将耳朵贴在的面上。没一会。疑惑的说。“大队骑兵的马蹄声。但不是庞家逆奴的追兵。是由相反的方向传来。正巧堵在我们的前方。” 李臣也凝神细听。的确。夜幕最深远的的方。传来一阵阵隐约的踢踏蹄声。 也不知是敌是友。众人不敢造次。牵着马。小心翼翼的寻找着藏身之所。 蹄声越来越近。借着惨淡的月光。他们望见数十骑人马急速而来。大概也是嫌河林太茂盛。渐渐放慢了速度。“娘的。真是鬼路。老子一把火烧了这树林。”有人大声骂道。声音传的老远。 严苓一愣。然后满脸惊讶。直嚷嚷。“阿续。是阿续!”边喊边从藏身的的方跑了出去。 “魏续这小子来的及时。”曹性也放下了一直戒备在手中的弓。 对面静了片刻。然后一个汉子欢喜的喊道。“严婶婶么?总算碰到你了。” 庞家商队昔日走南闯北。对豫州的形熟。何时何处落脚扎营都有个章程。所以魏续随着信使沿途寻找。虽不知主母目前具体到哪里呢。但大致上的方位没搞错。恰好在今儿到了鲁山。 “安全了。”李臣背着雉娘。“稍忍下。待会让郎中给你治治腿。” “嗯。”小媳妇儿哼哼了声。额头上滚落着汗珠子。鬓发湿了一片。 她突然凑到汉子耳边。脸贴着脸。细声说。“那人有……有点眼熟。” “谁?” 顺着雉娘所指。李臣才看清。那个率领着一队精悍骑士。前来接应的人。的确很面熟。蒜鼻头。披着散发。面容粗犷。嘴里虽喊着“严婶婶”。可只瞅相貌。似乎比严苓还要大上十来岁。 “……糟。是他!” 李臣刹住步子。差点失声喊出来。 是那个曾和陈宫一起。在河神庙想袭击曹操的壮汉。 就因为这事。李臣肯定不会跟着严苓去吕营。那不是羊入虎口。自个找死么?想着在抵达目的的之前。就找个借口离开。但阴差阳错的。半途中就撞上了。雉娘也醒悟了过来。趴在李臣背上。一声都不敢吭。 幸亏对方只顾的围着严夫人转。压根没注意不远处还有两个外人。 另一边。魏续刚听严夫人说完遭遇。暴跳如雷的喊骂着。“贱种贼人。差点儿害了我婶婶。”他脸长的老像。看起来快四十了。实际上刚二十有三。还是个毛糙小子。当下就吼道。“上马。让他们试试咱并州汉子的刀有多利!” 严苓也想跟去的。又记的自己的干妹子受了伤。转回来。安慰的说。“等回了大帐。十个郎中也请的到。保管医好你的 李臣放下小媳妇儿。借着火把的光。细细检查了一遍。触目惊心。这才一小会功夫。半条腿肿胀了起来。青紫发乌。心疼的他眼泪都快出来了。 “严姐姐。”雉娘忍着痛。“既……既然没事了。我们也该走了。” “走?去哪?”严苓大惊。“都伤成这样了。还想去哪?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也的先调养段时日。不然准落下残疾。况且。我说过要报答你家汉子的恩情。不敢说有多大的荣华富贵。但怎么也能让妹子你过的安康幸福。” “不……”雉娘用眼神示意着李臣。万一等那个魏续回转时。认出了他俩。可就麻烦了。李臣当然清楚。他也恨不的立刻动身。但小媳妇儿的腿怎么办? 肿成这般模样了。路都走不动。再受颠簸。伤口受到感染。连命都难保。正如严苓所说。不但的有名医好药。还要卧床静养。可这些他此刻都无法提供。 豁出去了。只能赌赌。严苓的确如她所表现的那样仗义。 “不是非的走。只是。”李臣却说。“其实。我们夫妇俩。和那位魏将军……有点儿过节。” “过节?阿续什么时候惹你了?”严苓奇道。又挥挥手。问也不问具体情况。很干脆的说。“阿雉既然是我妹子。也就是阿续的干婶婶。他个当小辈的哪能对长辈不敬?天大的事我也抗着。”郡南阳。俗称宛城。当年光武帝刘秀就在这里举兵。袭杀王莽大将严尤、陈茂。拥立更始帝刘玄入宛。恢复大汉国号。至此。全天下都知道汉朝的老刘家尚未死绝。还有挽狂澜于即倒的豪杰在。 世祖皇帝发迹于此。又好歹当过一年的陪都。所以宛郡的父老爷儿们都自豪的唤自己家乡为南都。虽及不上西都长安、东都洛阳那么气派辉煌。却也的灵人杰。一派富饶。 “仕宦当做执金吾。娶妻当的阴丽华。” 这是当的流传颇广的俗语。执金吾者。京师的禁卫军、皇帝出行的仪仗队。历来择仪表堂堂之人担任。俊朗的年青武士。披金盔乘银马。招摇过世。常惹的百姓夹道围观。豪放点的小姑娘大婶子还尖叫着抛来果子。真真是万众瞩目。神采飞扬;阴丽华者。出身南阳。倾城倾国的绝世佳人、母仪天下的光烈皇后。 用粗俗点的言辞来形容。就是当最神气威风的官。日最美丽娇娆的婆娘。 天下男儿所有的雄心壮志。莫过于此。 吕布轻轻念叨着这句话。他跃身下马。爱惜的拍了拍赤兔的背脊。俯身在白水边洗了把脸。面容上的水珠子还没干。突然间发声大笑了起来。 “吕郎。这般喜笑颜开。是想到什么美事呢?”貂蝉骑着匹枣红色的雌马。略歪着头。好奇的问。 枣红马一见赤兔。不顾主人让它停步的命令。献媚的把头靠过去。摩擦着对方健美的颈脖。赤兔马倒像那种妹子不愁的花心汉子。喷了个不耐烦的响鼻。警告似的龇着牙。小母马委委屈屈的低嘶了几声。没一会。依依不舍的又纠缠了过去。 “畜生和人一样。见到心仪的对象。就神魂颠倒了。”貂蝉放开缰绳。直笑的个花枝乱颤。 吕布展臂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亲热的举着她转了一圈。“我是想到自己此生没什么遗憾事了。若按那句俗语所说。执金吾一职。当年在洛阳就当过。而阴丽华。难道蝉儿的容貌。还比不的她?” “妾身只是个普通女子。怎能与阴后相提并论?”貂蝉朝着汉子的胸膛轻捶了下。 “我说当的就当的。”吕布不以为意的说。又见白河之水清澈喜人。于是脱掉上衣。卷起裤腿。牵着赤兔----这匹遍体通红的好马。他可是当成了心肝宝贝。喂食洗刷都不假旁人之手。女儿常调笑说。“赤兔呀赤兔。我是不是该喊你三娘?”----下水清爽一番。又喊。“阿蝉。好久没听你吹奏笛了。” “麻烦的男人。”貂蝉取了竹笛。在水边寻了块干净的青石。褪了鞋袜。将白生生的小腿泡在河水中。嘟起唇。轻轻吹奏。 笛声婉转如夜雨过竹林。伴着水面上荡漾的光。一时间。遥遥护卫在附近的随人们。都不禁憋住呼吸。就算是不懂乐理的粗豪汉子。在心头也涌上几分雅致。 “像幅画呢。”有人轻叹。也不知是说风光景色。还是说河畔那如龙女水神的美人。 杂乱的声音突然传来。打碎了宁静。 貂蝉微皱眉头。将横笛从唇侧挪开。探头张望。 “谁在聒噪?”吕布瞪目叱道。 “是……是魏将军回了!” 半月前吕布派遣族亲魏续率五十铁骑。随着庞家的信使返程去接应商队。估摸时日。这几天也应该有消息了。他正担忧会不会有变故呢。不由的转怒为喜。“总算回来了。” 很快。一个汉子飞奔而来。边跑边喊。“族叔。我接到严婶婶了。一根头发丝都没少。” 等走近了些。魏续猛的停下了步伐。嗓门儿也低了下去。粗犷的脸上浮现出阵不自然的晕红。 他刚看到二婶貂蝉也在这里。那半浸在水中的腿肚子。仿佛白玉雕琢而成。晶莹剔透。 “你个没出息的家伙。又被妖精煞到了。”魏续恼火的想。偷偷掐了自己一下。若论亲疏关系。严苓从并州时就开始照料他这个小辈。如姐似母。所以魏续也对二婶极为不满。 就算如此。他有时候还是会因为二婶流露出的那股美艳而呆住。 “阿续。没规矩。瞧你又慌又急的模样。如何能当一军之将?”吕布责备道。又松了口气。“阿严终于平安无事。唉。是我亏待了她。真的好好补偿不可。现在她到哪里呢?” “在……”魏续有些支支唔唔。 “有话便说。”吕布不耐烦。随即瞧到他堂侄眼眶周围一溜儿淤青。奇道。“你怎么了。和谁干架吃了亏?是汉子就打回来。” 魏续捂住眼。神情有些扭捏。打回来?给他十个胆也不敢。 那天他认出李臣后。火冒三丈的想一刀砍了出口恶气。可婶婶非的护着。还说什么“都是一家人。按辈分。你的唤他声干叔。” 气的他顶了两句嘴。结果严苓转身摸了根棍子。边打边骂。“好你个阿续。翅膀硬了?连婶子的话也不听了?” 哪里敢还手呀。只能硬受着。婶婶可不是一般的妇人。拳脚有力。就算他皮粗肉厚。也落下一身青紫。 “小侄的罪了婶婶。可。”魏续苦着脸说。“因私废公。非大将所为。” “什么私情公事。直爽点。”吕布见族侄一本正经的模样。哑然失笑。“唷。阿续倒长了学问。有点将领的气势了。” “因为那个……姓李名臣的汉子。” “李臣?谁?男人?”一瞬间。吕布噗通在水中站直身体。怒目圆瞪。几欲冒火。显然是误会了。 “吕郎别急。且听阿续说完。”貂蝉劝道。又好奇的望着魏续。她也想知道。自己的严姐姐。为何突然和个陌生汉子扯上了关系。 “当初在兖州。陈军师献计。本欲引曹操入城。可就是那人坏了好事……”魏续细细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期盼族叔能替他做主。 “阿严果然胡闹。军国大事。她个妇人岂能随意过问?”吕布哼了声。也不顾还打着赤膊。飞身跳上马。赤兔通灵性。随他心意。一跃而起。伸长脖颈。呼呼抖落毛间的水珠。驮着主人风驰电骋的冲了出去。 “族叔……”魏续急的在身后大叫。 “没事的。阿续。把马儿牵来。”貂蝉慢悠悠的穿上鞋袜。勾勾指头。“我也去瞧瞧。” “妖精。阿续两个字也是你叫的?”魏续气呼呼的牵来马。在心里暗骂。 第十一章 吕布(二) 宛这个字,意为四方高耸中央低洼的盆地,整个南阳朝北望,是山峦叠嶂的伏牛山,朝东行,有沟壑纵横的鲁山,朝西走,会遇到千里淮河的发源地盘古山,其间又有蝙蝠山、鸟嘴山等大大小小的丘陵,只是朝南有个口子,一过白水,顿时觉得像个蒸笼,虽然绿树如茵,碧草青青,秋末残余的热气在盆地里难发散,蒸得里面的人浑身稠稠汗。 起初因为主母在,骑士们怕冒犯,不敢解衣甲,忍着热,举着水囊朝头上淋,后来严夫人笑骂,“一群野狼崽子,装什么人模人样,嫌热就脱了,不过离我妹子的车驾远点,别污了人家秀气闺女的眼。” “不碍事的,以前在村子里,哪家种田的汉子不打个赤膊?”雉娘小声抗议。 李臣随着众人脱了外褂,偶尔几阵山中的凉风吹来,拂得胸前背后的汗珠子凉津津的,“也不知遇到那吕奉先会怎么样?”他在心底嘀咕,尽管严苓拍着胸脯说“没事”,李臣还是有些担忧。 一路上那个魏续就没给过好脸色,其他人瞅着李臣也是冷哼,亏得小媳妇温婉,宿营时谁帮了把忙,都是诚心诚意地答谢,汉子们粗鲁归粗鲁,但瞧着这秀秀气气的妇人,腿绑得像个粽子,整日动弹不得,怪可怜的,又挨着主母有令,无形中对李臣宽容了几分,没作出什么趁睡觉时捂住头揍一顿之类的举动。 过了山道,入了腹地,路好走了许多,盆地燥热。却也闷得土地肥沃,这南阳果然是个风水宝地。易守难攻,上连洛阳下接荆襄,又能作为粮仓,也难怪昔日刘秀在这里奠定帝王基业。 草丛灌木里不时有野兔窜过,并州人善骑射,征得严苓同意,吆喝着轮流离队逮兔子,没半天功夫。人人马背上都挂了几只,等晚上就有野味享用了。 李臣身子底子不错,又在田地里打磨过,力气虽足,但没这驭马射猎的本事,弓箭之术本就难成。****便是固定靶,五十步外他十箭也能射偏六箭。 “你不成,”有汉子藐视道,“我这几下子。比起温侯大人,一个天上龙一个地上蛇,你就更比不得了。” “说啥呢,拿奉先公和他比?” 言里行间,都充满着对吕布的崇敬之情,若论史书,曹操王霸兼备。刘大哥仁德厚恩。袁绍袁术世家风光,而吕奉先简直就是个除了勇猛。毫无眼界谋略地蛮汉,评介颇低。但在强者为尊的乱世,他地确有着股武人以豪勇之姿,靠胯下马掌中戟与天下英雄并驾齐驱的魅力,换了旁人,也驾驭不住这群桀骜的并州骑士,早在长安兵败时就散了摊子。“当家的。”雉娘伏起身子,在车窗那朝他挥着手,虽然还没正式成婚,但在人前得装成小夫妻的模样,阿雉也改了称呼,开始时有点羞意,多喊了几遍,这三个字说得自然流畅了。 “小心碰到了伤口。”李臣放慢坐骑的步伐,把手伸进窗子,揉了揉婆娘毛茸茸的脑袋。 雉娘抿嘴笑了笑,朝他的掌心里塞了几个果子,旁人刚从林子里采来地,“你吃。” “我妹子真是个贴心人,若我是个男人,也得非娶你不可。” 严苓从小媳妇身后探出头来。鼓着腮帮子,嘴里的山葡萄还没嚼完呢,没个吃相。 早些时候,她还有着点贵夫人的风采,现如今就暴露出了真实个性,不像个二十五岁的成熟女子,也不知喝并州水长大的女子,是不是都这么率真……或者说,没教养大大咧咧。 李臣朝口里扔了个果子,酸得直咧嘴,但酸劲过了,唇舌间涌出丝丝甜味,很开胃。 “妹子乖,腿伤怠慢不得,不能乱动,多躺躺,要是热,我给你扇扇风。”严苓把小媳妇儿强行按下。 这段时间,她完全把雉娘给“霸占”了。 队伍里就这两个女眷,只有她来照顾雉娘,吃睡都在一起,有时李臣怕她太辛苦,想换换班,严苓还不耐烦地说,“这算什么苦?当年在并州,家里的马病了,我几日几夜地照料着,喂食灌药一个人就能操持。” “把人和畜生比,这婆娘真是不会说话。”李臣摇摇头,不过在心里还是很感谢严苓的,就算他教过她几天字,有个外傅的名义,说到底,身份还是相差悬殊,能放下身段帮到这种地步,他和雉娘真是亏欠了人家好大的情义。 “多谢夫人了。”李臣拱手说。 “不碍事,你们学问人就是虚礼多。”严苓在车厢里笑。 下午时分,天公落了场太阳雨,细细地雨丝在日头明丽的光辉下淅淅漓漓,晴日雨雪在习俗里是个好兆头,又带走了闷热,人人喜笑颜开,直叫凉爽。 雉娘穿着小亵衣,织锦的两片双层绸布,遮着胸前后背,这是胡人传过来的穿法,叫“两当”,是严姐送给她的,汉家婆娘的亵衣习惯于裸背,只包住胸脯肉肉,她有点不习惯,总觉得背脊上怪怪的。 腿已经寻郎中看过,说是骨头没有碎,能养好,伤口处拿药膏敷着,上了香桃木夹板----桃乃五木之精,主升发,活气血养骨肉,又兼得木质细腻光滑,不会摩破皮肤,常被用来医治骨裂,固定肢体----这几日伤腿又麻又疼,难受极了,这是好事,说明筋脉没断,血气尚还通畅。 人在病中就是喜欢瞎想,有次她偷偷问李臣,“如果我腿真瘸了,该怎么办?” “不准乱讲,”李臣气得作势要打她。“退一万步,就算行走不便。去哪我背着你,咱疤脸汉背个跛腿婆,正相配。” 这即是调侃又是承诺地话,让雉娘地心安稳了许多。(.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不过躺着不能动也是苦呀,小媳妇儿劳动惯了,闲着只觉身子发痒,幸好还有严苓陪她扯扯闲话儿。 更多的时候,是雉娘听严苓说。说那些美好地往事。 严苓嫁给吕布时,才是个豆蔻年华的闺女,黎民百姓家地姑娘都早熟,她已经懂得甘甜苦辣,知道该力所能及地帮爹娘的忙,也隐隐晓得了男女之间的区别和情爱。 而吕布是个三十出头。死了嫡妻带着拖油瓶的老男人。 近二十岁的差距太大了,娘还为此哭过鼻子,埋怨爹贪图那十只羊的彩礼,对方又是个雄赳赳的武夫。哪里知道怜惜人? “我有什么法子?”爹闷坐在门槛上,“老大都快十八了,家里还凑不起聘礼钱。” 并州边陲的婚嫁彩礼多为牲口,牛羊等物能当钱财使用,十只羊对一般人家而言,相当奢华了。 当时吕布在九原郡已有了些悍勇地名气,邻里间聊天时提起他。都说是个身高九尺。体胖如山,满脸钢须的黑脸汉子。因此严苓怕得缩被褥里直抖,如果不是念着大哥有了羊。就能娶上嫂子,她真想逃走。 但当她第一眼看到吕布时,心就不听使唤的瞎蹦起来,一点不显老,也不似传言中的那种鬼怪凶相,长得英武,有种轩昂的豪气,让人觉得,他就是棵树,能帮你避风挡雨,跟着他,不论是风霜雨雪,还是塞外的吃人野狼,什么都不用怕了。 和他比起来,平日里所见地年轻后生,都像群还没长开的毛娃娃。 就是嘴唇有些薄,紧抿起来像条线,命相里说这种人心性歹,不记恩,但严苓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这就是自己的归宿了。 嫁过去后,严苓无比念眷这个洋溢着安全感的汉子,吕布也是疼女人地,不论在外头多么粗横,说话多么大声大气,回了家,声音和眼神就柔和了起来。 那时候吕布家境比起来普通人还算敦实,祖上当过边军校尉,置办了些产业,出塞后还有个小牧场,但也只是个乡下土豪,后来听闻新上任的并州刺史丁原有意募兵拜将,在治所晋阳贴了英雄榜,吕布就有些心动。 毕竟比起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还不如投军上战场,立下功业封得侯爵,才不辜负了上苍赐予的雄伟体魄,无双武艺。 要是换了寻常女子,肯定是不愿意自己男人冒险的,宁愿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太平日子,但严苓却支持,在她心目中,夫君就应该如草原上的苍鹰,翱翔于漠漠穹苍,让全天下的人都知晓他的名字。 动身地前几天,吕布地马大概是无意间吃了些长在牧草中的毒草,上吐下泻地,他这匹马是拿大笔财货和胡人换的名驹,平日里操练得好,简直能当胳膊似地使唤,骑将的马就是命根子,得亲自调教,否则人不知胯下畜生的习性、速度、爆发力,马不懂得主人的习惯和指挥,对战时武艺都得弱上两成。 吕布急得直骂娘,叹气说只能换匹坐骑了,严苓也不去劝,当天就搬床铺盖去了厩栏,连着三天没怎么合眼,隔半个时辰就擦次身,不能让马在病中再受了凉,拉次肚子都不嫌脏,拿手抓起来试试稀稠,看病情有没有好转,要不要加药或者减量。 “让下人去干,你这像什么话?”吕布还来劝。 “怕旁人没我这么细心,”严苓说,“夫君你去休息,把气力养到十成十,到时刺史大人沙场点将时,能一举夺魁。” 没多久,在悉心照料下,马儿的病也好了,精神抖索得紧,吕布也在晋阳威风八面,一张铁弓百步外连中靶心,最后一箭力度之大,竟然将木靶子射得粉碎,轰然倒地,惊得丁原直呼英雄了得,不但委以重任,还收了他当义子。 “我能有今天的威风,当日多亏了阿严。”吕布经常这么说。 再后来。吕布诛父投董卓,万人唾骂。但严苓永远是站在夫君这一边的,对她而言,自家汉子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苦衷,都是对地。 她的男人,她地家,就是她的一切。 严苓悠悠讲着往事,眸子里闪动着自豪和浓浓信赖。雉娘安静听着,却不由想起李臣,“不管他做了什么事,我也应该站在他那边,不离不弃么?”这念头在脑海里转了一转,就找到了答案。 “当然。不管什么事,哪怕全天下都是他的敌人,就像严姐姐这般。” 两个妇人亲昵地挨在一起,聊天说事时。车外却有人叫道,“将军!是将军!” 能被他们喊将军的,除了吕布还有谁? “吕郎!他不是在宛城么?”严苓惊喜地喊道,连忙将半掩的车窗打开,探头张望。 雨尚未停歇,像一丝丝金色的线,太阳烈。才落下的雨就蒸腾了起来。地面上如浮着淡淡的雾,骑士们纷纷下马。抱拳半跪。而在道路地前端,一匹火炭红。几乎有两人高的大马,刚停下奔驰的步子,似乎觉得路途太短,没跑尽兴,打着意犹未尽的喷鼻。 马神俊,马上的人更是桀骜不驯,赤裸着上身,被雨水洗刷过一番,如抹了油,古铜色的肌肤闪闪发亮,眼眸似雄鹰顾盼,他缓缓扫视过众人,解下弓,突然搭箭扯开弦,对着车队里唯一地生面孔吼道,“李臣李佐之?” 李臣一愣,还没说话,呼啸的风声迎面而来,刮得脸发疼,头皮剧痛,像被人捏着发根朝后用力猛拽一般,直直从马背上跌落。 束着发髻的皮簪冠变成了碎片,随着风四处飘,满头的发披散了下来,只到这时,李臣才回过神来。 身后百十步远地野树上,一根铁箭深深扎了进去,只露出半截羽尾。 “吕郎,别!” “当家的!” 女人们焦急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李臣的耳朵被箭风伤到,嗡嗡直叫,听不真切,在潮湿的地上挣扎了半天,弄得浑身泥水淋漓,才勉强爬起来。 周围一暗,像是阳光被什么事物遮挡住了,他吐了口唾沫,朝上望,火红的马,彪悍地人,正横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凝视着他。 “阿严,我真要杀他,就不会射偏。”对方说,然后单手举着戟,轻轻点在李臣地咽喉上。 冰冷的钢铁紧挨着肌肉,随时就能割开喉咙地感觉真不好受。 “我听阿续说,可是你昔日在兖州,提点了那曹贼,坏了我入兖的大业?” “吕温侯?”李臣艰难地说,“若是大人真夺了兖州,可就大事不妙。” “咦?” “兖州虽好,却连接着冀州,那关东盟主袁绍以曹操为盟弟,必定会援军征讨大人,温侯虽兵精将广,但新得基业,士卒疲苦,难与袁绍久抗。”情急之下,李臣乱扯道。 “哼,袁绍?他正在幽州与白马公孙瓒对持,哪有余力两面交战?” “如我是袁本初,必定回师,全力讨伐温侯,公孙瓒只不过是一守户地土狗,不足为惧,而大人却是叱呵天下的猛虎,不早除之,难以安睡。” 这话表面上刺耳,稍稍琢磨,却是在暗捧吕布,听得顺 “能说会道,却是个卖弄口舌的货色。”吕布冷哼一声,却放下了手中的画戟,“你坏我图谋,却又救了阿严,两相抵过,就当扯平了。” 听这话中之意,吕布本就没想杀他,“故意射我一箭,下马威呀。”李臣想,长吁了口气,这才觉得胳膊在微微颤抖,手足冰凉,如脱了力般,差点一屁股坐下。 “吕郎,我可是答应了人家,要施以高官厚禄来答谢的。”严苓责备道。 “唷,第一次见严姐姐,为了别的汉子发小脾气。”又是一媚得如蜜糖的声音,却是貂蝉,她马慢,现在刚刚赶到。 “贱……姓貂的,你这什么意思?是讽刺我偷人不成?” “我可没这么说哟。” “信不信我收拾了你?” “严姐姐发愤时的模样真俊,看得奴家都呆住了。” “你又是在骂我大手大脚像个男人?” 比如兔子和狐狸,比如蛇和蛤蟆,比如严苓和貂蝉,简直就是天生的仇敌,才一见面,又吵了起来。 然后是吕布恼怒和无奈地声音,他微皱着眉头,左看看右望望,局促得不知该帮谁才好,仿佛一瞬间,由威风凛凛的武将,摇身变成了因后宫争宠吃醋而苦闷的男人,“阿严阿蝉,你们……就不能消停一会么?” 第十二章 吕布(三) “严姐姐说,她求温侯大人许了个仓佐史的官,月俸八斛粮呢,她挺不好意思的,连说委屈了你,本来还想至少给个二百石俸禄的官职,不过现下他们处境也不好,没那么多粮食来养僚幕,但好歹先挂上名号。”雉娘的腿伤日益康复,已经能自己起身,扶着墙走两步了,炕上躺了不少时日,脸颊儿养出了几分圆润,手指头点点,漾起窝浅浅的涟漪。 她正缝补着旧衣裳,嘴里叼着线头,含糊不清地继续说,“其实就算只有八斛米,过日子也不用发愁了。” 仓佐史乃东汉十七级禄秩中最末等的官,换句话说就是管粮仓库房的文职,职低位卑,但怎么也是正儿八经的大汉官员,属于那种世家子弟不屑一顾,寒门学士穷尽一辈子都难爬上的位置,比起曹黑子随手给的那督税吏一职,不可同日而语。 以李臣的布衣之身,这已经算很厚重的待遇了。 还有些话雉娘没讲出来,在她心里,一直觉得自己祸害了李臣,好端端的功曹官身,假如不是为了她,搁现在,怎么也是治中从事了,不至于为了养家糊口而奔波。 虽然两人互相依偎,不离不弃的日子很美好,但她还是希望,汉子不要被她拖累,能遇到机缘,放开手脚,成为雄鹰,不被埋没。 “你的腿还疼么?”李臣犹豫了会,没正面回应。 “好多了,也许再过一两个月。就不用拄拐杖呢。”两人心有灵犀,雉娘似乎看出了李臣的迟疑,又说,“虽然是牵扯了些私人关系。但咱又不是贪图什么,以前你把平原治理得多太平呀,至少能一展才学,也不辱没了严姐姐的恩情。” 她以为李臣有些男儿好汉地心气。不愿靠温侯家女人的裙带关系,走后门得官职。 “我脸皮没那么薄。”李臣笑笑,拿指头亲昵地弹了弹婆娘的额头,责备她瞎琢磨,“你别操心了,我有主意的。” 真在吕布手底下但任官职。谋个出身?李臣摇摇头,在眼力方面他地确占了穿越的优势,良禽择木而栖,山猴子也晓得不去攀爬根底已枯萎,即将倒塌的大树,明知道吕布没几年奔头了,他难道会吊在吕家这棵树上等死? 他看了看小媳妇儿充满期盼的表情,没有多说。 路到人前自然直,至少在雉娘地腿骨完全好利索前。他俩还得继续留在这里。 如果能顺便还清欠严苓的人情债。那就最好不过了。 深秋的余韵尚存,只不过旷野的绿意渐渐淡了。山林中褐黄的落叶多了起来,老树的枝叶变得稀少了。远远望过去,像人脑袋上点缀着三五秃斑。一行行南去地雁儿也很少能见到踪迹了。 吕布的行轩就设在梧桐山脚下的一处土寨,依着矮丘而建,离宛郡五十来里路,可能是以前哪家豪强据险自守的城寨,不知是举族外迁躲避战乱,还是失了势被袁术抄了家,荒废已久,只留下空荡荡的屋房和破旧的寨墙,远远望过去,草木繁茂的山坡下,耸着一片非常扎眼的残墟。 经过个把月的收拾,将快塌地地方重新修缮一番,把半人高,掩埋了道路地荒草锄净,这破败的地方才变得喧闹起来,有了些人气。 军中几无存粮,全靠着袁术地援助,每人每顿最多三张饼,一碗菜粥,都是大肚汉,嘴一抹就没了。 幸好这时候正是野兔拼命养肥膘备着过冬的时辰,毛皮泛着油光,胖得动作都不利索了,撞到这群射艺精湛,又缺荤腥油水地武卒手里可算是遇到了灭顶之灾,没个把月,周围的兔子就几乎绝了迹,只好把目光放到田鼠身上,但这玩意个子太小,又敏捷,难得射中,就算准头好,一箭正中身躯,骨肉也碎了,只能拿来煮肉汤。 周围地几个庄子也遭了殃,并州兵本就跋扈,不是哪家的鸡鸭被顺手拐了,就是刚碾平,预备冬播的田地被路过的骑士践踏得不成体统还有件事差点引起了众怒,军寨附近的半山腰子上有座乱坟岗,年头已久,野树林子旁的空地上布满了层层叠叠的土馒头,墓碑上的字已经模糊不清,讲究点风水的都说阴气重,不适合大帅的武运。 吕布不怎么信鬼神,但也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干脆遣了队人,把坟全挖开填平,这事干得太不地道,除了豪强大姓宗族,普通的小户人家哪占得了风水宝地当祖坟?屋里有人亡故,还不是得送上乱坟岗,这一挖也不知掘了多少人祖辈的坟 附近的村人不敢惹带刀把子的,夜里偷偷摸上来拾尸骸,白生生的骨头抛了满地,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家的,只能抹着泪胡乱捡了些,拿回家供奉,个个苦不堪言,在背后吐着口水骂,“一群杀千刀的蛮子。” “明明走投无路来投奔袁术公,却如此嚣张,还把咱宛郡上下放在眼里么?”郡中的官吏也对这支客军多有牢骚。 他们烦恼,吕布实际上更是郁闷。 昔日执掌长安军权,天子于御殿之上亲封侯爵,武名远扬的吕奉先,目前的处境并不妙,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窘迫地步。 长安时被李郭汜的西凉联军追杀过几趟,兖州又输给了曹操,现如今他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二千士卒,其中还有六百多号人缺了坐骑,只能让高顺和堂侄魏续先统领着操练步战。 小续子莽撞,一上战场就如脱了缰的野马,只想着冲杀。瞻前不顾后,幸亏有股子骁勇的劲头;大高保守,尚未交战便考虑退路,遇敌先布防阵。靠阵势层层推进,经常失了先机,不过老成稳重。这一大一小搭配得正好,但愿能练出一营下了马也能胜敌地精卒来。 唉。遥想当年,数万铁骑横冲直撞,平地起乌云似地,破阵破寨如拆颓墙,斩将夺旗似宰鸡雏,手下将领个个都是能陷阵杀敌的好汉。何等的威风煞气,天下无双! 短短数年间,他的并州兵就变成了得寄人篱下地孤军。 也不知是心怀顾忌,还是老袁家的人都这么优柔寡断,袁术的话说得含糊,只托付宛城太守张勋传来书信,言“温侯稍安勿躁,暂且住下,万事别愁。你的前程。我自有安排。” 但就是没个准信。 “把老子逼急了,一发狠占了宛城再说!”吕布心中也烦躁。在军帐中吼道。 当然,只是发泄罢了。张勋是个谨慎人,每次只送刚够小十天吃嚼地谷米。羽箭军械一概推辞说“本郡库存也不足”,宛郡中的万人守备吕布是不放在心上的,敢野战,他一次冲锋就能生吞活剐掉,但只要据城而守,绝了粮食,他这点儿仅剩的家底就算完了。 马上要过冬了,等雪降下来时,只要袁术停了援粮,不发寒衣,就能把吕布全军上下活活给困死。 每月一点儿粮食,一点儿虚无缥缈的承诺,袁术就这么把吕布给煎熬着,想磨灭这如虎似狼之人的心气。 仰人鼻息地感觉着实难受啊,吕布脾气暴躁,手下亲卫稍有冒犯,无不立即拖出去重责军鞭,直打得两瓣屁股蛋血肉模糊像开了朵红花,这烦恼的情绪也逐渐传染到了全军,人人都有些茫然不安,不知日后的出路,兵将的表情,都带着几丝无精打采,连旗帜都怏怏的。 比起旁人,李臣大概算最轻松悠闲的人。 这几日下过几场秋雨,整个营寨蒙上了层湿漉漉的味道,一清早山林子上就浮着浓烈的白雾,直到午时才被懒懒的阳光驱逐,李臣穿着身干净地文士袍子。发髻上包着蓝巾帻,正捧着一包裹手帕荷包之类地织物,小心地避开路面上的坑洼积水,但两只鞋子还是糊满了泥浆。 雉娘地嘱咐,不管日后如何,现在人家帮了忙,多少得礼尚往来,虽然这些刺绣不值钱,也不知严姐姐看不看得上眼,怎么也是番心意。 严苓自然是随夫君住在整个土寨的主宅里,修得像个小堡垒似地,整块地青石头墙,三人多高,就算寨子中有人作反,也能仗着墙高壁厚守住。 李臣在门口通报了姓名职位,没一会,就有人带他进去。 起初李臣认为按规矩,是要去大堂屋等候的,但引路地吕家亲随却径直领着他朝里间走,吓了他一跳,怎么吕布也是堂堂大汉温侯,家风再不严谨,也不该任凭外人在内院出入呀。 仔细问了下,带路的还莫名其妙,“你不是要见夫人么?已经禀告过了,夫人也有空闲,自然带你去她的院子。” 敢情吕布就没那种深宫后院锁娇娘的汉家习惯,这做派搁到世家眼里,简直就是土蛮子,败坏风气,没点教养家规。 宅子内和土寨的风格一般,没什么楼阁小桥池塘之类的装饰,几间大屋子小院子,颇为朴实。 还有个四四方方的小校场,依着西墙而建,铺着晒开的河沙,正热闹着呢,一群光膀子的汉子在互相角力,个个鼓着腮帮子,鼻息粗浊,臂膀凸着一块块腱子肉,吼叫声震天。 “周驹,下来玩把?”有在旁歇息的人望见领路的亲兵,招手道。 “没那空闲。”周驹朝李臣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正忙着。 人堆里还有个身量较小点的汉子,因为还穿着衣裳软甲,在群黑黝黝的男人里额外醒目……呃,李臣仔细瞟了眼,居然是个小姑娘,似乎刚下场角了几次力,额头上满是汗珠,举着水囊大口灌着水。又嫌不解热,低着头直接朝脑袋上淋,然后小狗似地甩甩头,想抖干发丝中的水。 “你块头虽壮。但不够灵巧,下盘不稳,难怪我一把就能把你推倒。”她拍了拍身边正在喘气的武卒,点评道。“光有身肉屁用,还得多练。” 口吻和举止太男性化了,若说严苓是有些男儿地豪迈,那这姑娘压根就是个野小子。 “那位是……”李臣好奇地问,他没听过吕布军中有女兵营呀。 “别望,”周驹紧张地拉拉李臣。“当心被小姐拖下场练练拳。” 李臣是听过严苓有个闺女,但没想到是这副德性,似乎吕家小姐朝这边望了过来,他忙收回目光,跟着周驹快步离开。 “将军果然是武人性格,别家都是力求清静雅致,就将军府喧哗热闹得和军营一般。”他感慨。 “谁不想清静点呀,你不知道……”周驹满脸尴尬的神情,欲言又止。“这事你当文官的别多问。就是将军自己都管不了。” 很快李臣就明白为什么了。 吕府西角那座独门院子里栽着棵大梧桐,秋去叶疏。门前站着个白净净的丫鬟,正在清扫院中地落叶。瞅见他们就喊,“驹子。人带来……” 话没说完,校场那边争执斗猛的沸腾之声传了过来,汉子们嗓门粗,又只隔着两道墙,立即压住了她的话音。 “……都大半天了,还不消停。”小女婢有气无力地捏着扫把,似乎已被噪音骚扰了许久,语气显得有些埋怨。 “是、是小姐再操练武艺打熬气力,没法子。”驹子大概是周驹的浑名,他安慰道,又扭捏地说,“唷,红珠,吃过了么?” 那个叫红珠地婢女抹了抹眼角,等墙外头一阵高过一阵的震荡平息,才点头回答,“吃过了,午时吃的扁食,还剩不少,饿的话去厨房里拿,不过别吃光了,也给张大人带些,他忙碌性子,经常误了吃饭的时辰,这段日子人都瘦了圈。” “哦,好好。”扁食就是此时饺子的俗称,驹子连忙点头,眼珠子却转了转。 “你一定要拿给张将军。”那个叫红珠地婢女似乎瞧出了不妥,加重语气叮嘱道,“否则我就说你值班护院时偷睡懒觉,让他打你鞭子。” 李臣嘴角慢慢流泻出一丝笑,瞅着驹子的苦瓜脸,觉得有趣,似乎他对红珠有点儿意思,但人家却很倾慕什么张将军。 吕布家里头的确没规矩,随人婢女的私情,都张扬扬地没人管,但这样,反而有些人味儿。 他这一笑。倒让红珠回过神来,连忙捂着嘴轻呼了一声,歉意地望向李臣,“是来拜见我家夫人的李佐史吧,快请进。” 方进门,淡淡的熏香萦绕在鼻间,屋子里的摆设倒有几分雅致,细纱帘子,藤箩纹的漆案,里间轻轻透过来筝琴古拙的弦音,李臣没什么音乐细胞,听不出技艺地好坏,只觉得非常悦耳。 他露出奇怪地神色,虽然也有一个月没见着严苓呢,但那个行事风风火火,字都不会写地鲁莽婆娘,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学会乐器? 是吕家豢养地乐妓在弹奏么? 又一阵粗俗无礼的欢呼声传来,大概是校场那边终于分出了胜负,声音额外嘹亮,震得窗棂上地精纸都簌簌颤动。 悠扬的琴音如飘落于激流之中地枯叶,被绞得支离破碎。 “过分。”红珠说,让李臣在外屋的竹席上先坐下,又给他端来盏添了蜂蜜的水,抿着嘴轻声唠叨着,“大房那边欺辱人,故意的。” “大房……”李臣耳朵尖,听到了小婢女的抱怨,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坐立不安起来,尴尬地说,“我是帮自家婆娘,给严夫人送些小玩意的。” 他在门房时只说了想求见主母,但却忘了,那吕奉先可是开了后宫的男人,府上除了严大夫人,还有个貂二夫人。 第十三章 吕布(四) 尽得天下绝色而妻之,贮于金屋,有灵台明堂、雕栏玉砌、飞檐銮铃、流水山石。(.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漫步轩间,见芳草坪上美眷扑蝶嬉戏,笑颜如花开;安坐亭中,身侧娇娘红袖添香,素手温酒,请君品尝,家中莺莺燕燕,娇声腻语,月明时睡东厢吮朱唇,月晦时宿西房枕皎腕,若是兴浓,摆上巍巍大床,垂八尺帷幔,佳人华服半掩,玉体横呈,环肥燕瘦,莫说双飞,便是七飞八飞,只要体力好肾水足,也随自己心意。 这是男人对后宫的向往,就算是乡下老农,也边嚼着麦麸皮,边抹着口水幻想,“等咱有钱了,起个大屋子,养几个婆娘。” 开得起后宫的男人很多,但能让内宅佳丽们彼此亲厚友爱,其乐融融的,从古至今,倒一个都没有,便是上古娥皇女英,亲姐妹共侍一夫,也为了个正室的位置争个不休,倒连累了骡子从此无嗣。 女人们闹起来,可不得了,大则如高祖皇后,银牙一咬,冷笑连连,将负心汉养的贱女人做成人彘;小则也家宅难宁,鸡毛蒜皮的争执不绝。 貂蝉一早就被噪音弄醒,窗外头沸沸扬扬的都是嘈杂人声,也不知在闹什么。 她揉了揉额头,睡眼朦胧的瞅瞅周遭,习惯性地朝身侧摸去,扑了个空,才想起昨儿吕郎留在军营未归。以往这时辰,貂蝉会推醒同个被褥里的汉子,鬼东西死沉,腿粗的胳膊又喜欢环在自己腰上,像个铁箍笼,如头大熊怀里揣着只兔子,翻身挪动都难,一晚上下来保持着一种睡姿,半边身体都血气不畅。又酸又麻得叫人直吸气。 “就会折腾人。”她咬着两排小白牙,恼火地想,然后服侍他洗涮,替他穿好锦衣戴上翎冠,等汉子出了门巡营,再睡个回笼觉,直到日上三竿,才慢慢爬下床。 “红珠,为何这么吵?”没睡足的貂蝉捂嘴打着哈欠儿,她光溜着身子。懒懒地半坐起来,问道。 “夫人,是大小姐领着人,在西墙那边角力呢。”红珠眼圈有点红,一脸委屈,似乎是去说过,让他们小声点,结果被小姐凶了一记。 “真是个喜欢闹腾的野孩子。”貂蝉托着腮,发了阵呆。见外头的嘈杂始终没有停歇的意思,无奈地轻吐了口气,“打盆温水来,既然不能继续睡,那就别睡了呗。” 是冲她来的,知道她贪睡黏床,就故意闹得鸡飞狗跳地来恶心人,这种充满孩子气的报复,也只有阿婉这莽撞丫头才干得出来。 从自己入了吕家门开始。这事儿就没断过。 “谁让你喊我姐姐地?我教训她。” 一想到大房那边两个女人地声音和模样。貂蝉嘴角就勾出笑来。 粗俗无礼、没头没脑、心里想着什么便脱口而出。如果换成洛阳那些弥漫着无形硝烟地深宫后院里。几乎不能生存。只有被人活活挑拨死地命。 幸亏她和她们地夫君与父亲。是吕布。 貂蝉经历过很多男人。有司徒王允。那是个古板地男人。仪表堂堂。颇有风度。但脱去宽大地朝服。会露出瘦骨伶仃地胸膛。驼着背。像个已半截入土地耋耄老者。 “乱臣贼子,吾誓杀董卓,救天子于危难。”夜半时,他经常会在睡梦中攥着拳头呼喊。 貂蝉轻轻从身后搂住他,那身体很冰冷,有着蛇似地黏黏凉意。 还有太师董卓,是个魁梧而肥胖的黑脸大汉,如座肉山,眸子中蕴藏着残忍和狂暴地火,事实上,貂蝉对他的感觉更好些,比起先主人兼义父,他的心思更好揣摩。 王允喜欢乖巧明事理的女子,她扮演得外柔内钢,如春水冬冰,所以才从王府近百人如货品玩物般的美貌歌伎中,脱颖而出,受到宠爱;董卓喜欢被调教得风骚的婆娘,她就笑得一脸入骨的媚意,让这个西凉蛮夫,都目眩神移。 得到她的男人,无不如获珍宝,爱惜有加。 久而久之,她都忘了,自己本来地面貌是什么。 每次见到那娘俩忿怒不平的小模样,貂蝉就想笑,笑过了,又生出股奇妙的羡慕。 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发恼就发恼,想胡闹就胡闹,真的很有趣呀。 因此貂蝉经常逗她们,本来按日子吕郎该宿在严大夫人的屋子里,她就故意缠着,硬拉着夫君留下,遥望着大房那边的灯烛燃到夜半,才幽幽熄了,也不知严氏在黑暗中叹了几口气,骂了几句小贱人。 貂蝉知道这样很过分,也很无聊,但她就是忍不住挑拨一番,像人坏掉了,心中生了什么怪病。 甚至有天趁吕布不在府上,严苓怒气冲冲地杀过来,叱退下人,锁了门窗,就听见她在里面说,“姓貂的,我本就不愿你入门,你也知道自己本来是……有违理义,倒让夫君落下了骂名,他非要娶你,我劝不住也没法子,但你好歹收敛些,怎么我也是明媒正娶的大房。” “是吕郎非要留下呀,”貂蝉的声音总像是没睡醒,懒懒的,“姐姐你留不住当家地,就来找我出气么?” 又嘲笑着,“瞧姐姐的手,还留着茧子地痕迹,姐姐上糟糠之妻,不过糟糠糟糠,还不是猪吃的粗劣米糠么?” 话说得太刻薄了,外头的人隐约听到了只言片语,都为大夫人抱不平。 严苓嘴笨,斗了几句嘴,没一会就说不过对方了,只听见她在屋里头喊了声贱人,噼里啪啦地就响起了桌翻椅倒花瓶碎裂的声音。 敢情动起了手,骇得府上管事白着脸去找吕老爷回来,又唤人撞门。大夫人有股子在塞外打熬出的力气,拳头硬得如条好汉,教训起人可不是那种扇耳光抓脸皮之类地婆娘拳,新夫人瞅着娇滴滴的羸弱模样,万一断了骨破了相,侯爷还不是得拿他们这些僮仆撒气? 等门开了,貂夫人没事,就是鬓发散乱头钗歪斜,严大夫人却明显吃了亏,胳膊肘软软地垂在身侧。似乎脱了臼,她倒硬气,忍着痛爽快地说,“我打不过你。” 后来还有人传言,说大小姐吕阿婉得知娘受了伤,当下呱呱直叫,喊着要替娘出气,却被严苓拉住,哼道。“是我先动手地,输了就是输了,哪能厚着脸皮不停纠缠。” 严苓就是这性格,掌管内宅多年,府邸里下人喜欢她直爽的脾气,本就爱戴,又言二夫人模样儿虽然不俗,却不懂规矩,又不是黄花闺女,一个歌妓出身地妾室。才过门没人来硬地,显然心肠黑。难得相处。 所以貂蝉在吕府地人缘极差,表面上婢女们都恭恭敬敬,私底下吐口唾沫子,学着阿婉大小姐的话嘀咕,“狐精变的妖孽。” 貂蝉也不以为意。哪怕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也只当是微风抚过。过耳便忘,活像个修炼有道。不问世事的女隐士。 唯有逢着严苓时,她才变得尖酸刻薄。难以理喻。 红珠挂念着夫人当初的救命之恩,尽心尽力的服侍着,为此也被旁人排挤,不知挨了多少委屈,有时她也劝貂蝉,“夫人,别总和大夫人置气,其实……大夫人挺好的。” “唷,我的红珠也向着外人呢。”貂蝉眯着眼眸,轻轻掐着小婢女嫩嫩的脸,朝她耳垂上微咬了口,满意着瞧着整齐地齿痕,又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她人好,也不善嫉,如果装着温婉一些,她肯定和我和和气气的,但,那多没意 为什么和和气气不好呢?红珠不明白,她低着头,在心中想,“夫人真奇怪,大概她真是狐精变的,妖精的心思和人总是不一样的。” 但就算夫人是会吃人的妖孽,红珠也会站在她那一边,如果连自己都不管她了,那夫人在府里可真就孤伶伶的,太可怜了。一听到面前的这个什么李佐史,其实是来拜见严大夫人的,红珠张大嘴,本来还算和蔼地表情立刻变了颜色,气呼呼地把蜜水又拿走,嘴里还在低声唠叨,“驹子那没心眼的家伙,都不问清楚就把人乱引来。” 婢女偷偷看了眼内室楣上的垂帘,恼火地催促道,“快走快走,夫人今儿的心情本就不好。” 李臣还没来得及回话,隔着垂帘,有娇媚动人的声音传来,“可是在严姐姐危难之时,不离不弃,又教她习文练字的李臣李外傅?妾身向来敬爱严姐姐,还想着怎么也得亲自答谢一场,今日却巧,见到外傅来访,虽知道是来请见严姐姐的,妾身无礼,斗胆抢了姐姐的客人。” 帘幕颤动,穿着朴素家居衣裳,但依然掩盖不住天香国色的俏佳人缓步走了出来,对着婢女柔声斥责,“小红珠,真没规矩,这位李外傅素来与严姐姐亲厚,如半个家人,你怎能随意驱赶呢?” 腔调软糯糯的,似乎极善歌乐,转折间带着种美妙地韵味,腻得人心醉,但在李臣耳里,就如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啥叫危难时不离不弃?什么半个家人?明里暗里都在隐喻着什么暧昧地事。 这婆娘的确很美很媚,光华照人,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那种“让男人很有**”的女子。过眼神怪怪的,人会因为自身的性情、心思,让脸上地表情随之发生细微的变化,特别是眸子,老话说眼睛乃心灵之窗嘛,比如糜家丫头,就算是闹小脾气,眼中也蕴含着清澈地单纯,显出她生气归生气,心里还是记挂着你的好,只是想让你对她更好些,又如甘梅那闺女。行事做派都稳重得体,但总在无意间,流泻中近乎于自卑地软弱,和一丝超越年龄的阴暗。 但貂蝉不同,眼眸里覆着层雾,猜不出心思,让李臣琢磨不出,她说这番话时,到底是出于戏谑,还是恶毒。 和吕家众多地仆婢一样。李臣对她最直观的评价就是,“很难相处。” “二夫人言重了,我为温侯麾下仓佐史,为主母效力,乃臣子之本分。”他苦着张脸。 似乎在李臣记忆里,这大美人貂蝉无论是出现在话本里,还是影视中,都是副有追求有理想忧国忧民不惜献身的正面形象啊。 “绣功很精湛呀。”貂蝉随意解开包裹,将幅手帕展开。用白嫩的手指抚着上面鸳鸯地刺绣图案。 “自家婆娘的手艺。”李臣勉强笑笑。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貂蝉赞了一句,笑道,“可惜是绣在女人家的帕子上,不然能此时鸳鸯这后世的爱情之鸟倒不是形容夫妇的,而是指兄弟手足间的恩义,比如李臣和刘备等人,当初的关系就可说真乃四只同甘共苦。出双入对的鸳鸯鸟,又因《小雅》中与君子相提并论。所以常用来夸耀男子的贤德。 李臣见了鸳鸯的手帕,倒吓了一跳,听了貂蝉地话才回过神来,暗想幸亏如此,不然指不准她又得说什么夹软刀子的话。 眨眼间。女人又挑出丝绸的鞋带,汉代的习俗。贵妇人爱在鞋履上涂彩画,扎彩带。貂蝉裸着足,似乎想象着自己正穿着彩靴。将绸带绕在白皙瘦弱的足上,突然微微抬起脚,大拇指翘着,问道,“可般配?” 绸带如纱,覆在美足,五粒指甲似润泽的花瓣,李臣有些发糗,又不敢造次,连忙移开目光,“二夫人觉得好,那便是好。” 同时更加坐立不安了,“这婆娘也太……”他把不雅地词憋在肚子里,愁眉苦脸的挪动着屁股,仿佛臀下有炭火。 “嗯,送我如何?”貂蝉凝神看了会,满意的点点头,然后也不顾别人是否同意,将绸带连同几张帕子递给婢女,“红珠,收起来。” 她端起盏子,抿了口蜜水,似乎兴致过了,声音变得懒散起来,带着股沙哑,“严今天不在府上,你若要送礼,明儿再来吧。” 莫名其妙。 李臣顺着来路,快步走在廊间,这貂蝉的举动太令人摸不着头脑了,也不是出于什么阴谋,就是单纯想刺刺人,恶心你一遭,好让人避而远之,背后说说她地坏话。 这不是故意找骂么?真当得起个贱字。 正想着,眼前人影一晃,抬头,却是方才校场上那个野小子似的姑娘。 “吕大小姐。”李臣躬身道,幸亏先前那位叫周驹的亲兵提起过,不然他真看不出这满身淋漓汗水,肌肤微黑,嘴里还叼着根树叶的姑娘,会是温侯府上的闺秀。 “那个谁?”吕阿婉背着手,扫了李臣几眼,“你找姓貂的狐……找二娘干什么?” 似乎念叨着家丑不外传的道理,临时把狐精改成了二娘。 “我乃新晋的佐吏李臣,本来是拜见严夫人的,可是……”李臣含糊地说了几句。 “你就是李臣?”大小姐的语气猛然间拔高了,透出了几分亲热,“早说哇,你帮了娘,我还没感谢你呢,刚才见你去了狐精地屋子,以为你是她那边的,还让人堵在门外,准备找岔子套麻袋打一顿,幸好幸好,差点自己人打了自己人。” 她望着貂蝉院落地围墙,咙朝地上吐了口痰,拿靴底回来擦了几遍,大大咧咧地朝李臣胸口捶了拳,“走,喝酒去,一为赔礼,二为致谢,三嘛,咱们几兄弟正想商量下,该怎么把那狐精赶出家门。” 谁是你兄弟呀,而且,你还真不把自个当女人看啊,顿时李臣头大如斗。 他的新主公,大汉温侯吕布家的婆娘们,一个比一个难伺候呀。 窗棂紧掩着,唯有弱弱的光从窗根缝隙窜进来,在红漆的几案上留下斑驳晃动地影貂蝉侧耳听了听。见外头终于安静了下来,浅笑着微嘟起嘴,吐了口温热的气。 她慢悠悠地褪下襦衣,迈开修长地腿,爬进正冒着水雾的框银大桶,眯起眼,将头枕在安置在桶沿地木枕上,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舒服地哼了声。 “夫人,要我给你捏捏肩肉么?”小红珠问。又用羡慕地眼神,偷偷打量着女主人白皙纤美的身躯。 “不了,我泡泡,”貂蝉挥挥手,“要添热水时,我再唤你来。” 她用手掌掬着水,顺着脖窝轻轻朝下洒,人慢慢滑进水中,脖子、下巴、鼻梁。直到整个脑袋都埋了进去。 良久。 哗啦一声水响,她将头伸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似乎险些将自己憋死在水里。 “我很好看?”她用指头轻轻划过皎洁如月色的肌肤,抬起手,在美丽的脸颊上回来摩挛,发烫发热红了一片才罢 “宁愿我长得丑陋,哪怕被所有人讨厌,也许。人生会变得宁静。”她喃喃自语,无神的眼睛毫无焦距的望着房间的天顶。王允、董卓、吕布,男人们的幻象似乎随着水雾,浮现在她面前。 “严姐姐……你……我……”她缩着身子,躲在水桶中,于空荡地房间里。小声抽泣起来。 ps:时光悠悠,如白驹过隙。逝如流水。多少女子嫁作他人妇,多少少年长成男儿郎。一转眼。小半月过去了。 想必有人私下揣摩,莫非那奥丁突然间悟了大道。于是焚香洗浴,素衣白袍,含笑挥刀,割了那陀烦恼是非根,至此无牵无挂,逍遥自在去 诸君却不知晓,其实,咱穿越了。 不准笑,待咱细细道来。 话说这日,咱正在电脑前十指如飞,文思如腹泻粪涌,浩荡百里不可收拾,今天别说三千字,便是三万字也写得。 正爽快间,突地屏幕上就跳出个对话框,上言,“叹大老病死伤离别,怜我世人真真可怜,君,若跳出这轮回么?” 下端两个选项,一曰“yes”,一曰“no”,却是西域蛮人的文字。 咱淡然一笑,暗想奥某人端庄君子,一身傲然正气,铮铮铁骨,外秀内贤,此等鬼神之说,瞒得住那碌碌庸人,哪骗得了我?必是黑客所为,想乱我明镜止水的心境,坏我绝不断更的大义。 眉目蕴笑,手腕轻挥,就朝那“no”字上点去。 没料想到,咱遇到了赖汉,明明选了“不”,眼前仍是一黑,恍然间,咱就来到了个怪异的地方。 四面皆是雪白大墙,光滑细腻,密不透风,正中悬着个大球,非金非铁,好生奇特,侧旁立着数人,个个奇装异服。 “又有新人来?”其中某人道,却是一乡下青年打扮,肌肤黝黑,模样憨厚,只是眼睑开阖间透着股精光。 “你乃何人,报上名号。”说话者又是一威武壮汉,脚踏齐膝马靴,腰扎小牛皮的带子,左手臂套着大红袖章,上书“发改委”三个大字,端得气势凌人。 还有个胖子,穿着江南如烟似雨地绸衣,也不言语,自顾自地闭目养神。 “唷,别吓着人家小兄弟。”又有美貌女子,小吊带白素裙,笑颜如花开万朵,钉球鞋,亲切地说,“小兄弟别怕,这儿乃主神空间是也,吾等皆网络写手,恍然间落难此处,为求生存,自成一队,名号为日更十万队,小兄弟能与吾等相会,想必也是混这网文圈子的。” 咱家察言观色,见在场众人虽面露亲切之神情,却暗自摸刀握拳,大有一言不合,诛杀当场的架势,后背惊起层冷汗。再窥探诸人打扮,不由得在心底骇道,“那憨厚青年,莫不是马赛克戏诸侯?而发改委定是天使和谐。美貌女子可能乃习惯黑胶布,至于胖子,也不必多说,除了某人还有谁 都是赫赫有名的烂尾太监慢更之辈,而咱家从不断更,和他们想比,实乃异数,哪里相处得了,这主神空间地名字以往也听说过,诡异残酷,一不留神,便是身死魂灭。 正犹豫间,天使和谐皱眉喝道,“吞吞吐吐,莫非心中有鬼?” 一声令喝,颇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至的气势,咱家微低头,眼神儿一转,忙道,“哥哥莫急,弟姓知,单名个秋字,不知哥哥以往知晓 话音落,气氛霍然间开朗了起来,就连闭着眼的胖子,也投来赞许的目光。 “原是知秋,我还想着,若是哪一日有三更,一更足五千的家伙来了,定要轰杀当情,”大约见是自己人,马赛克戏诸侯的言语也放松了下来,嘿嘿笑道,“都是自家兄弟,可喜可贺。” 咱暗抹一把凉汗,想“好歹过了一关。” 至于咱如何隐姓埋名,在日更十万队拼搏求生,又是如何攒够点数,回到现世,都是后话了。 所以,咱不是故意断更 第十四章 战南阳 一 光如小流激石,涓涓而淌的溪渠,无声无息,似乎昨)碌着碾田埋肥,当第一缕彻骨的寒意随着北风,将人冻得一哆嗦时,才恍然觉,冬天已然来临了。 正值立冬后的小雪节气,往常会飘点儿碎碎的小雪,今年却没降下来,滚滚阴云塞满了穹苍,仿佛天也低了半个头,瞅两眼,便觉得心中堵得慌极目环顾,漠漠的旷野上呈现着一种灰败的黑褐色,山林全秃了,枯萎的枝杈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豫州牧刘备麾下别驾司马张飞,凝神望着天,觉得心郁难耐,他摸了摸悬挂在腰侧的酒囊,方才一顿牛饮,早空空如也,不由暴躁地将酒囊摔到地上,大吼了一句,“你也与我作对?” 吼声似雷霆,惊得野林子里走兽奔老鸦飞,大道旁几个成群结队,正朝沛县赶的路人骇得心惊胆颤,见是一黑脸的魁梧醉汉,正在酒疯,连忙别开头,急走慢跑地离开,醉鬼难缠,生怕无意间惹恼了他,瞧瞧那熊腰虎背的模样,拳头如大坨生铁,哪里招惹得了? 张飞这时候正烦着呢。 大哥怎么就娶了家的丫头呢?大哥怎么能这么干呢? 私底下他找二哥谈过,一说到四弟的名字,就冷哼哼,怒道,“休提那个乱我兄弟之义,君臣之道的人。” 又言大哥不是贪图美色,强抢婆娘,假如李臣真是向氏下过聘,长辈点了头,定了终身,只是尚未娶进门,那是兄长不对,就算你不说,我也得豁出命来苦劝,但昔日男家又没答应,这回是正正经经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依着礼法,何错之有? 何况州牧陶谦瞅着病重难愈,据线报,已然是到了活一天算一天的地步了。 此时如两家联姻,得氏这个强援,大业可待,可谓鲲鹏展翅高飞,扶摇而上九万里。 中平元年他们三兄弟结义,到如今已足足十一载,起起落落不知多少回了,人生苦短,若抓不住这次天老爷给的机遇,又有多少个十一年来意挥霍?兄长的志向如何实现? 这些道理张飞懂。虽说义理上没问题。但在人情上总有些别扭。 成大事不拘小节。但也别不拘到自己兄弟身上来呀。 又一层阴云慢慢聚积。本就黯淡地日头更加晦暗。白昼也似深沉夜。张飞醉醺醺地跳上马。从肺腔中狠狠吐出口热气。随即化做了淡淡地雾。消散在空气中。 徐兖豫三州相交处地沛国沛县。城墙根下。正摆放着十来个粥摊。很是多撒了几把米。又舍得下本钱。额外加了野菜肉末。白地粥青地菜褐地肉。在炭火上熬得香味四溢。 一大群临近地乡人。裹紧破烂地衣裳。围拢在城墙根下。个个探长了脖子。吞咽唾沫。 “别挤别挤。大人说了。管够管饱。午时暮时各有一顿。让父老乡亲们吃足三日。”掌勺地大声吆喝。满面红光。“乡亲们填饱了肚子。也记得给我家小姐多祈福。叫她合家安泰。早生贵子。” “大人心善,闺女许了好人家,往后更是长寿又享福。”有机灵的汉子端着碗,挤在粥摊前,闻言连忙恭维道,盼望着说通好话,能多给两勺子肉菜粥。 “说啥呢,要出嫁的是大人的亲妹子,不是闺女。” “妹子呀……长兄如父嘛,也说得通,说得通。” 又有人好奇地问,“不知是许的哪家人。” “这我就给你说了,”施粥的小bsp;小说文字版首发吏听到旁人在议论,得意地仰着头,“便是咱豫州牧刘备玄德公。”u|仁政,爱民如子的刘备显赫,一听得是州牧大人要娶亲了,人群立即喧哗一片。 “难怪瞅着沛县上头罩着喜气,是刘大老爷娶妻哟。” “恭喜恭喜。” “蒙乡亲们贵言了,”小吏更是欢喜,扭头嘱咐道,“再多放点肉。” 不远处,张飞瞪着双布满血丝的牛目,驭着马经过,望着喜气洋洋的人群,他嚼着牙肉,闷闷地叹息,“孽债。” 城门处热闹,城中家的别馆也喜气洋洋的。:身份的梁冠,东汉尚火德,以赤色为贵,宽敞的堂屋里垂着朱红的帷幔,显得隆重。 他绷着张脸,心神不宁地喝了口水,端碗的手微微颤抖。 “老爷,媒人到了。”早守在门房的管事,一脸喜气地冲了进来。 “婚姻乃幽阴之义,须得稳重,如此轻佻,有违礼仪。”竺冷言喝道,“罚俸一月,下不为例。” 开国时汉之婚典继承秦制,不似后世那般大肆张扬,嘻嘻哈哈如过节气,仪式上不能用乐器,主家恭谨宾客庄严,祷告天地见证婚盟,搁着不懂事的人路过,还以为这家在焚香祈祷,祭祀祖宗呢。 但终究是高兴事,天大的礼制也挡不住心中的喜气,所以渐渐的这规矩也淡了,被竺这么一喝,管事倒有几分委屈,低着头赔罪,不禁暗自猜疑,“怎么主人瞧起来一脸愁容,莫非大小姐那边……” “子仲为何事而恼?”门外有客笑道,却是担任媒人,经常来往两家的孙乾,他慢慢走进来,躬身道,“主公娶妻,子仲嫁妹,正是喜庆之时,何苦为了些许琐事怒。” 又拍手道,“我受玄德公托付,特来送上请期之礼。” 随孙乾而来的从人忙端来银盘,一只腹部雪白,黑脖黄羽的雁雀躺在盘中,因为见血不祥,雁子是拿捕网捉的,浑身无箭伤,在这候鸟稀缺的季节里倒是颇费了些功夫。 婚嫁六礼,一纳采、二问名、三纳吉、四纳征、五请期、六迎亲,请期按大俗话 选日子,男家要向女家送上大雁,约定婚期,离正式7一步了。 “如今乃万物枯萎凋零的时节,诸多忌讳,所以迎亲之日选在腊月二十五,那时春雷萌动,又值赶乱岁的习俗,正宜婚嫁。” 赶乱岁就是在民俗里从腊月二十五至除夕,神灵于天宫聚会,人间无神管辖,百无禁忌,通常在此时成亲,不会冲撞到天地神灵。 “也好,就定在这一天。”竺心算了下时日,再过一个月,妹子便是刘家人了,他心中即是欢喜,又是哀愁,强颜欢笑地吩咐道,“将雁礼送到小姐房中,再问问她,嫁衣选好了么。” …… “真漂亮。” 甘梅将绣着精美纹理的朱红嫁衣展在胸前,站到铜镜前,磨得敞亮的镜鉴中,映着少女如柳枝般纤巧的身躯。 “宝儿姐,我该怎么办?”丫头苦巴巴着张脸,像只受了惊吓的小猫,拉了拉甘梅的衣角,“我不想嫁给刘大叔,起初爹爹还站在我这边,现在也不管我了。”几次后,就不在言语了,只是摸摸她的头,“好闺女,玄德公年龄是稍大了些,可……也算是个英雄,正因为是有志向的豪杰,只要我氏家业不倒,自然会疼你重视你。” 爹爹话中的含义,贞不怎么懂,只知道,自己要从狐儿脸的小媳妇儿,摇身变成他的嫂子呢。 “你还想着那个人?”甘梅微微笑着,话语却冷,她弯下腰,轻轻托起小贞儿的下巴,如同诅咒地说,“你看看我娘的下场,那个卑鄙乱德的家伙,迟早有天,会被天下人唾骂至死的,这句话是他亲口说过的,会灵验的。” 刘备并没有为难甘家的母女俩,每月的月俸钱都是丰厚的,闲暇时还亲自来探望,宽言安慰,亲厚有加,只是季兰心灰意懒,徐州崇佛,干脆寻了家浮屠寺,挂了名号,居家修行,平时总是恍恍惚惚地,不停说,“我念一万遍经文,夫君的罪孽应当能消除吧。” 看着娘亲愁苦的模样,甘梅心中如刀搅,对不负责任的便宜爹爹,更是痛恨。 “你吓到我了。”丫头怯生生地说。 “那是你没眼力、”甘梅愤怒地吼道,“那个人简直是衣冠禽兽,哪点能比得上我的刘叔,好多人想嫁给他都嫁不了,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 她深呼吸,让剧烈起伏的胸脯慢慢平息下来,又放缓声音,“你别多想了,等着嫁过去呗。” 姓李的败坏伦德,这个家的大小姐,还如此记挂着他,也不是个好东西。 “我会用这一辈子的时间,等着看你们有怎样的下场,天老爷长着眼睛哩。”她冷冷地想。 豫州、宛郡境内。 “仓中尚余六百有二斛粟米,豆七十石,盐十石,腊肉三十斤。” 李臣蘸了墨,仔细核算着账目,筹算管粮的活计,本来就是他昔日在平原时的老本行,干得得心应手,而且吕布一支客军,治下又没有百姓,除了核算每月三趟由宛城而来的补给、每日的支出,也没旁的麻烦事要处理了。 放下笔,等风吹干墨迹,他轻轻合上簿子,搓了搓冻僵的手指,骨节处有些肿,这是冻疮的迹象。 李臣从荷包里摸出块姜片,在冻伤处擦了擦,雉娘让他一天至少得涂五趟,不然疮症落下了病根,每年过冬都得复的。 晚上在家有小媳妇盯着,白天在库房里他老忘记,瞅着指头越来越红肿了。 姜汁辣人,渗透进破损的皮肤,让李臣龇着牙甩了甩手,等辣痛劲过了,他拿起火棍,在身侧的炭盆中翻了翻,黝黑的木炭几乎要燃尽了只残留着些微暖意。 潮的库门咯吱咯吱地开了,碜人的风随着涌了进来,白的炭屑聚积在盆底,被风一吹,在帐篷里四处飘洒,如落起了雪花。 “阿臣,怎地连炭都没换,这天道,冻死人呀。” 进来的高大身影遮住了亮光,李臣眯起眼,才看清是成廉,再一瞧,曹性也来了,只不过他个头矮些,整个人都被成廉挡在了身后。 这两人都是吕布军中负责守备粮仓的将领,经常和李臣打交道,特别是曹性,当初还有段共同护主逃亡的经历,所以很快就亲热了起来。 此际吕布缺乏兵马,粮秣也靠宛郡接济,库房经常空荡荡的,所以只挪了十来个兵,主要防范有人饿极了起贼胆,来偷食,成廉曹性落得清闲,倒整日来串门。 “节省点,门窗一关倒有几分暖和。”李臣苦笑,又叹气,“宛郡那边再不送来,估摸连奉先公府上的冬衣厚褥和木炭都要不足。” 前两天气温骤降,冻得营地里的士卒浑身僵,只能点燃篝火,围坐一团,抱着膝盖打瞌睡,“穷家最怕严冬寒”,瞅瞅天道,离漫天霜雪的日子不远了,可过冬的物资还没个着落。 吕布遣人去宛郡催促了几次,最后亲笔写了信函,遣魏续再去,没半日回来了,跳下马就骂,“那张勋嘴里说正在筹备,却就是没个动静,问急了还给脸色看。 据说当场温侯的面色就变得铁青,绷紧脸,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显然是已气极了。 明显的宛郡那边在刁难,也怪吕布全军上下太跋扈了,丝毫没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想法,个个都以为自己还是昔日天下无双,在洛阳杀过高官,在长安护卫过天子的铁骑,哪里把宛郡太守张勋这个乡下人放在眼里? 平素就和宛郡兵小摩擦不断,上月侯成手底下两个亲兵去城里办事,入城要缴税,当下就不乐意了,和门卒冲撞了起来,大约是嘴里太不干净,指名道姓骂了 被西城的一营人给扣出了。 消息传回来,侯成连夜就点齐人马,直朝宛郡而去,若不是负责军纪的骑都尉张辽觉有异动,追了十余里路给挡了下来,指不准侯成真敢来场夜袭。 末了吕布知晓了此事,将侯成破口大骂了一通,不过骂的是他没得将令,居然私自点兵,至于和宛郡兵的冲突,压根没理睬。 主帅都这德性,还指望底下人能恭敬谦让不成? 怎么张勋也是一城之守,不给点脸色还真说不过去。 不过李臣琢磨,张勋是不敢把吕布逼得太紧,雪降下来之前,冬衣应该能送到,这些话没说出来,他一贯秉持着“祸从口出,多说多错”的想法,像个闷葫芦从不乱话。 “姓侯的确过分了些,当时还不服呢,仰着脖子说什么‘张文远,你我官职相当,有何资格管我的闲事?’”成廉一屁股坐下,伸手揉了揉被风吹麻了的膝盖,他是张辽的直属下官,清楚事情缘由,“我家都尉事后气得拔剑砍了几案,连说不识好歹,总有天会坏了侯爷的大事。” “阿廉,事后搬弄是非,不是好汉的行径。”曹性见成廉越说越激愤,出言阻止。 “大伙好不容易忙里偷闲,别扯不开心的事了。”李臣也笑道,又喊,“送些热汤进来。” 很快有粮吏送来半桶野菜汤,管后勤的就这点好,吃喝总比普通士卒强点,菜汤里浮着一片肥油花子,顺着碗沿喝几口热汤,腹中涌出的热气,让冰凉的身子也暖和了起来。 “可惜无酒。”成廉舔了舔嘴唇,似乎胃里的酒虫在蠢蠢欲动,眼眸眯起来,又有些羡慕地说,“听闻吕大小姐很找阿臣喝了几次酒。” 当然,他羡慕地是李臣有口福,侯爷家的酒水总比普通武官喝得起的要美些。 一提到吕阿婉,李臣的脸都黑了半截,那姑娘哪里是个千金大小姐,分明是个天生神力的小怪物。 好大条铁戟,他只刚刚拿得动,勉强抡几招,可换了阿婉,握筷子似地能舞出花样来,又嗜酒,还嫌碗小,直接抱着缸子喝。 说起来话来,三句带两句并州的俚语脏话,动不动就把你的脑袋朝自个腋下一夹,以示哥俩好,感情深。 男人窝里长出来的丫头,汉子们粗俗的一面全学会了,女人天性上的柔美,半点都无,还真对不起她名字里的婉字。 平时躲都躲不急,起初吕大小姐念着李臣对娘有恩情,怕他刚入伙,又是个并州军一贯看不起的文官,少不得受点委屈,所以常拉一圈人,聚到李臣家喝点小酒,让大伙早日熟稔。 每次都喝干了十几坛子酒,宿醉一夜,头都得疼两天。 一来二去,她和雉娘混熟了,大约是如严阿婉这样的豪爽女人,晓得自个缺了温婉,自内心地喜欢和温温柔柔的女子交朋友。 也亏得如此,没多久,除了魏续还记着以前的那点小龌龊,没个好脸色,其余人都没把李臣这半路投军的当外人看待了。 还有件事,李臣不敢对旁人讲的,一想起来就觉得尴尬。 上月某天黄昏时,吕阿婉练够了武艺,玩腻了角力,突然有些想吃崔姨严氏唤雉娘为妹子,她随着娘的辈分喊姨的家常菜,又拎着一坛酒过来窜门儿。 硬拉着李臣陪她喝,结果两人醉得不醒人事。 第二天李臣口渴难耐,摸着额头起床时,才觉身侧多了床被褥,还有具软绵绵的身子,惊出了身汗,仔细看原来是雉娘。 “你醒啦,”雉娘揉着眼,也爬起来,瞅见汉子正盯着他,脸一红,小声说,“阿婉那孩子昨夜酒疯,严姐姐派人来接,都不肯回去,于是留她宿了一晚,我把自己的炕让给她了。” 虽说约定了守孝三年,但郎有情妾有意,又值日头升腾之时,阳气正旺,不由自主地地握住雉娘的手,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小媳妇儿脸更红了,扑闪着睫毛,没躲没避。 就在之际,隔壁房传来声怒吼,然后是急冲冲的脚步声,门一下子被踹开,就瞧见阿婉捂着小腹,紧皱眉头,也没在意屋里男女的暧昧姿势,指着李臣吼道,“你为何偷袭我?” 她身着亵衣小裤,一片显眼的暗红色血染在上面。 “趁我酒醉之时,暗算于我,否则我怎会受伤?若换了沙场,你连我的油皮都擦不破。” 野丫头气势汹汹,大有不给个交代,便将你一戟戳死的架势。 再然后,李臣被雉娘赶下了炕,踢出了门,还隐约听到小媳妇儿的抱怨,“严姐姐也真是马虎,女儿家的私事,都该当娘的说给闺女知晓……阿婉别怕,女人都有的……” 李臣在宅子前愣了半天,恶狠狠地在心底骂,“差点把我吓出毛病来。” 又尴尬万分,暗想,“瞅着力气十足,上得疆场斩得敌将,居然还是个……刚育成大人的毛孩子。” 一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李臣就不自在,咳嗽了两声,绕开话题,三人喝着汤水,正聊着闲事,突地门又开了,却是成廉麾下的兵将,直嚷嚷,“三位大人,出事了!” “说清楚点。”成廉眉头一皱。 “宛郡的粮车方才到了寨外,正巧侯都尉游射归来,大概是天寒地冻,没逮到猎物,又记得上回受的龌龊,想出出气,率众围了粮队,还朝着押运官抽了一马鞭,结果就起了冲突,那官也是条汉子,指名道姓要和都尉单打独斗,夸口道,‘莫以为天底下就你吕家有豪杰。’” 侯成这家伙也太能惹事了。 李臣摸摸额头,无奈地放下碗。 运送粮草的多是些普通乡勇,遇到侯成可得吃瘪,万一出了人命,那和宛郡的关系就 劣了,他忙问,“可伤了对方没?” 报信的士卒满脸怪异地神情,“我赶来禀告,没看个团圆,不过……似乎侯将军吃了亏。” 闻言众人皆是一愣,侯成虽仗着自个受温侯的宠信,平素行事有些张扬,但论起武艺悍气,也是排得上字号的,区区宛郡,也有能让他吃亏的人物? 李臣不禁问道,“那押运官姓甚名啥?” “只知粮队的宛郡兵都喊他陈什长。” 五人为一伍长,二十人为什长,听官职很不起眼。 “管他是什长还是都伯,倘若姓侯的输了,丢的可不是他一个人的脸面。”成廉拔身而起,全然不顾他刚才还对侯成忿忿不平,喝道,“走,咱们去看看。” 这也是吕家军的特色,个个都是粗鲁如野兽的大汉,如草原上的狼群,在吕布这只头狼的带领下,呼啸天下,虽争食时彼此间容易起摩擦,但对付外来的猎物时,永远像拧紧了的绳索。 ps:吾家临近有一烧烤摊,十来平方的小门面,唤“詹氏”,端得是肉鲜味美,片片薄肉,方入口,万般滋味萦绕在舌尖,只感天地间唯剩下这饕餮的美意,叫人黯然消魂,竟无语凝咽。 世人皆嘴馋,一到暮时,人满为患,老板夫妇偏又是个温吞性子,倘若去得晚了,枯坐两个时辰都是常事。 前两天咱胃中有虫动,贪那口好肉吃,便暂停下手中的活计,一袭青衣,半截裤衩,腿毛飘飘,两只人字拖,凌波微步般就朝着食摊奔去。 才到巷口,不由叹了声,“糟了。” 今日的食客,比得往时,又番了个番。 大约是人实在太多了,瞅着早来大快朵颐,闻着扑鼻肉香,悲怆自身之腹饥,愤旁人之不良,便有一敞胸露乳的黑脸肥硕汉子,吼道,“直娘贼,为啥俺铁牛等了老半天,别说肉,就串黄瓜都入不得嘴。” 边说边探出蒲扇大的掌,朝着刚出电炉的几串腰花就抓去,还犹自嘀咕,“俺就受不得这窝心的气,要是换了还在寨中,一百零八个兄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那叫快活。” 抢到手中,还没来得及吃,又有一人怒道,“你这泼皮,要吃便等,何苦抢我苦熬了长队才买到的吃食?” 身影随风动,人从百米之外挪到了黑脸汉子的面前,探出两只手指,使得小擒拿的功夫,朝着贼人手臂尺泽、外关、阳池、神门,诸般穴位沿途抚下,似拨弄琴弦,举动间自有股潇洒出尘的意味。 “啊”的一声,那盘腰花便换了主人。 “灵犀一指?”铁牛微退半步,“旁人怕了你这四条眉毛的,俺偏不服。” 手掌一翻,便摸出两柄精铁板斧,闪着寒光,真真锋利无双,夹着股狂风就劈了过去。 一个如书生逛青楼,风流气度,一个似猛龙吞血食,凶神恶煞,两人就这么斗了起来,直看得咱眼花缭乱,暗赞道,“高手。” 战了十来个回合,铁牛似乎有些气短,准心不稳,一斧劈歪,身侧那张倒霉桌子就遭了殃,裂成数截,碎片乱溅。 不远处坐着位美貌女子,白衣似雪如霜,也不看热闹,只顾着埋头嚼鱿鱼,不料脚趾被碎块砸到,娇声唤痛。 “姑姑!”同桌的汉子直身而起,却是个只有一条胳膊的残疾人士,大喝道,“你俩弄伤了我姑姑,还不赔罪?” 铁牛和四条眉毛酣战不休,哪里分得精神去理会,残疾人似乎爱煞了自个的姑姑,见她受了委屈,气极而笑,哧溜从桌底抽出把一人高,卖废品站至少也值百钱的大铁剑,转眼间,两人对决变成了三人缠斗。 围观群众瞧着更热闹了,不由拍掌叫好,咱也在人堆里叫得起劲。 残疾人臂力雄浑,大剑扫荡,竟一下撩翻了电线杆,火光直冒,路灯也熄了。 一阵混乱,人人哭爹叫娘,也有不怕死的,咱就望见有只头戴金圈,满身黄毛的马猴,带着匹猪,躲角落里偷烧烤吃,只是奇怪,只拿土豆金针菇之类的瓜果时蔬,却不拿肉。 才想着哪家马戏团的没看管好宠物,就又来了个眉清目秀的漂亮和尚,指着猴子和猪跺脚道,“你这泼猴,不学好也罢了,连你师弟也带坏了。” 说罢,闭起眼来,嘴中轻声念叨着什么,只见大马猴声喊,抛了手中的烤韭菜,头上那圈儿不停缩小,疼得它抓地蹬土,直哼哼,“师傅,你好狠的心呀。”似乎是疼极了,昏了魂魄,疯癫般朝着耳朵一掏,硕大的金棍迎风而长,“哐当”捅破了三楼住户的阳台,那家养得满堂鲜花,顿时盆破碟烂花凋谢。 “哇啊啊啊,”窗棂开,主人探出头来,见花瓣漫天飘落,片片如血嫣红,心疼得捧胸嚎哭,恨声道,“我这花,三百年才破土,又得三百年方芽,再过得一千二百年,才蕴出花蕾,如今再养十年,待结出果实,吃一口百病不侵,吃一个立地飞升,吃一斤便证道成圣人啊。” 抹了把泪,他端出个葫芦,躬身道,“宝贝请转身,”一线毫光冒出,见人定人,见头割头,恍然间围观群众便少了一半,厉害非常。 马猴也不甘示弱,与那猪各持了武器,有棍有钉耙,飞身跃起,与他在空中激斗了起来。 直打得个天地色变,日月无光,烧烤摊老板夫妇停了手中的买卖,互相看了眼,摇头道,“看来今日这炉丹是练不成了。” 打了个唿哨,两朵祥云平地而起,托着老板和老板娘便走,转眼既逝,也不知去了哪里。 咱看够了热闹,又见收了摊,也只好悻悻而归。 就因缺了这口养精气的香肉,这几日疲倦无力,终日昏睡,不留情,更新又晚了,大伙包涵哈。